您的购物车目前是空的!
作者: deepoo
钟正生,范城恺:两次美国“银行危机”的比较研究
2023年3月爆发的银行业危机,与1980-90年代美国储贷危机有较强相似性,两次危机同处于高通胀、高利率的宏观背景,储蓄机构“存短贷长”的经营模式遭受考验。本篇报告复盘美国储贷危机始末,并比较两次危机的异同,思考本轮美国经济和货币政策的可能走向。
美国储贷危机始末。美国储贷协会起源于1830年代,在二战后一度因住房需求扩张而蓬勃发展。1970-80年代美国高通胀、高利率时期,“Q条例”约束(存款利率上限)放大了利率波动对储贷行业的冲击。1980年代初期,大批储贷协会亏损严重。里根政府奉行“新自由主义”,孕育了一系列过度宽松的金融监管举措。美国政府先后推动利率市场化、允许破产机构营业、放松资本要求等,暂时挽救了储贷行业。但好景不长,1986年油价暴跌引发“能源州”经济和地产崩盘,地区储贷协会破产并蔓延全国。1987-1989年美联储重回加息周期。1988-1991年储贷协会经历“倒闭潮”。1990年8月至1991年3月,美国经济陷入历时8个月的衰退。1989-1992年美联储以经济为准绳,启动了为期三年的降息周期,累计降息24次、6.8个百分点。虽然货币政策宽松,但美国地产业和银行业仍在承压,且恰逢全球经济不景气等,美国经济复苏较为艰难。商业银行信贷增长在1991年下半年触底,1994年才基本修复。1990年代布什政府痛下决心处置问题机构,同时强化金融监管,1995年储贷危机正式结束。
对本轮银行业危机的启示。第一,本轮银行业危机与储贷危机有较强相似性。都主要归因于银行业自身业务风险,即存款成本和贷款收益错配、“借短贷长”。但这两次危机不存在明显的地产泡沫和金融过度创新,与次贷危机的背景不同。第二,本轮银行业危机可能不会像储贷危机那样演化为系统性金融危机。首先,政策阻断风险传导的能力更强。FDIC救助权力更大,政策响应更及时。其次,美国地产基本面更好,银行底层资产更优。最后,金融监管环境更严格,市场主体更谨慎。第三,信贷紧缩强化美国经济衰退逻辑,市场可能转向“衰退交易”。历史上,较为严重的信贷紧缩往往伴随经济衰退,且信贷增速修复往往滞后于经济复苏,可能延缓复苏进程。我们认为,本轮美国衰退节点可能提前至年中。市场对于美国经济衰退的程度和时长仍有一个重估的过程。第四,政策“先救市、后改革”,但货币转向仍主要取决于经济。美联储降息是银行危机的结局,但需要等到经济实质性恶化之后。目前市场对于美联储转向期待较高,而对可能更早到来的衰退计价难言充分。
风险提示:美国银行业危机超预期升级,美国经济超预期下行,美国货币紧缩超预期,非美地区经济金融风险超预期爆发等。
2023年3月美国硅谷银行事件引发中小银行危机。截至目前,银行挤兑、流动性危机和市场恐慌情绪已先后缓解,市场进一步聚焦于银行危机对美国经济的中期影响。我们认为,本轮银行业危机与1980-90年代美国储贷危机有较强相似性,两次危机同处于高通胀、高利率的宏观背景,储蓄机构“存短贷长”的经营模式遭受考验。储贷危机爆发后,美国经济曾经历八个月的“浅衰退”,地产和银行业所受创伤持续更久,美联储开启长达三年的降息周期。本篇报告详细复盘美国储贷危机始末,并辩证比较两次危机的异同,思考本轮美国经济和货币政策的可能走向。
01
美国储贷危机始末
美国储贷协会起源于1830年代,在二战后一度因住房需求扩张而蓬勃发展。1970-80年代美国高通胀、高利率时期,储贷协会“借短贷长”的资产负债结构受到巨大冲击,储贷行业亏损严重。新自由主义思想下,美国政府实行宽容政策,推动利率市场化,暂时挽救了储贷行业。但好景不长,1986年油价暴跌引发“能源州”经济和地产崩盘,地区储贷协会纷纷破产,危机随后蔓延全国。“屋漏偏逢连夜雨”,1987-1989年美联储重回加息周期,前期宽松监管埋下的巨雷纷纷引爆。1988-1991年储贷协会经历“倒闭潮”,房贷违约、信贷紧缩和经济衰退接踵而至。1990年代,布什政府痛下决心处置问题机构,美联储开启长达三年的降息周期,美国经济缓慢复苏。
1.1 起源:大萧条出清,二战后兴起
美国储贷协会起源于1830年代。1831年美国第一家储蓄与贷款协会(Savings and loan association,S&L)成立,由一些希望购买自己住房但缺乏足够储蓄的人自发组织,因彼时的银行并不提供住房抵押贷款。协会主要吸收少部分会员存款并发放中长期固定利率住房抵押贷款,来满足平民的住房梦。早期的储贷协会主要由州政府进行监管,包括成立许可、情况报告和定期检查等,但实际并未严格执行。
“大萧条”加速储贷行业出清。由于美国内战和经济危机等,储贷协会的发展并不一帆风顺,但到1930年全美已有约1.2万家储贷协会,总资产也近90亿美元(占GDP比重约10%)。在1929-1933年大萧条期间,由于贷款人不断违约、房产价值一落千丈、储户纷纷挤提,1937年储贷协会数量和资产较1930年分别减少21.7%和35.6%,降低至9225家和57亿美元(占GDP比重约6%)。为了应对危机,美国实施了新的住房政策,1932年和1934年分别通过《联邦住房贷款银行法案》和《全国住宅法》,建立了联邦住房贷款委员会(FHLBB)和联邦储贷保险公司(FSLIC),监管储贷协会的日常经营并以统一费率向储贷协会收取存款保险费,这些举措支持和保障了后来储贷协会的发展。
二战后人口与住房需求高增,储贷行业蓬勃发展。1931-1945年二战期间,由于居民消费和住房建设受限,居民储蓄持续走高,个人储蓄存款总额占可支配收入的比例从1938年的1.9%一路上涨至1944年的26%,战争期间积累的储蓄转化为战后的住房购买力。二战后,军人返乡和“婴儿潮”(1946-1964年新生婴儿数高达7800万人),使美国人口保持长期增长,派生大量住房需求。加上政府税收和住房政策的鼓励,美国新屋开工数量从1945年的200多万套,迅速膨胀了四倍,在1950年代多数年份里均超1000万套。储贷协会顺势蓬勃发展,1960年代初总资产突破1000亿美元,占GDP比重高达18%左右,占据了一半的住房金融市场。
1.2 初现:高利率冲击,储贷业亏损,监管松绑
1970-80年代美国高通胀、高利率环境加剧银行业压力。由于财政政策的过度刺激、粗暴的价格管制和石油危机的冲击,加之美联储前期缺乏独立性,美国通胀和通胀预期失控,1970-80年代美国陷入“大滞涨”时代。美国CPI同比增速从1960年代的2.3%上涨到1970年代的7.1%,甚至在1974年、1979-1981年突破了10%。高通胀迫使美联储提高利率,且由于通胀反复,利率也随之呈现变动快、波动大、顶点高的特点。尤其在1979-1982年,沃尔克领导美联储大幅加息抗击通胀,引发长短端利率水平明显“倒挂”,向储贷机构“借短贷长”的资产负债结构施压。
“Q条例”约束进一步放大了利率波动对储贷行业的冲击。1966年《利率控制法案》将“Q条例”扩展到储贷协会,该条例禁止商业银行和储贷机构支付活期存款利息,并设置了定期存款利率上限。即使储贷协会的存款利率上限被允许略高于商业银行,但仍然远低于通胀率和国债收益率。由于名义利率上升、存款利率调整受限,储贷协会因存贷利率错配而承压。
资产端方面,因存量抵押贷款的固定利率无法调整,调高新增抵押贷款利率又会导致贷款需求降低,储贷协会平均贷款收益率很难提升。并且,监管规定储贷协会绝大部分资金只能投放于住房固定利率抵押贷款,因而也无法通过资产多样化来降低风险、提高收益。负债端方面,当金融市场利率高于存款利率上限时,储户存款意愿下降、证券投资意愿上升,这对储贷协会的负债端造成巨大压力。同时,货币市场基金的发展也加速了储蓄转移。当时的货币市场基金没有准备金和利率限制,且便利性良好,受到市场欢迎,规模迅速扩张。美国货币市场基金总资产在1978年仅有95亿美元,到1982年就达到了2363亿美元。
1980年代初期,大批储贷协会亏损严重。美联储大幅加息后,1981-1982年储贷协会净息差仅为-1.0%至0.7%,总利润从1979年的17.9亿美元,迅速下降到1980年的3.0亿美元,随后在1981年大幅亏损31.3亿美元。到1982年年中,储贷行业整体资本净值为负,其抵押品的市场价值为1000 亿美元,仅占负债的15%,有形资产在总资产中的占比更是跌落至0.5%以下。在此期间,储贷机构总资产规模虽然仍在增长,但同比增速明显放缓,从1975-79年的10%以上下降至1982年底的1.1%。
1981-1989年,里根政府奉行“新自由主义”,孕育了一系列过度宽松的金融监管举措。由于凯恩斯主义未能有效应对滞胀危机,新自由主义理念复兴,以供给学派和货币主义为底层逻辑的“里根经济学”应运而生。1981年里根政府上台之初提出经济复兴计划,主要包含四方面内容:大幅减税,鼓励储蓄和投资;削减政府支出,改革社保制度;放松经济管制,提高经济效率;稳定货币增长速度,控制通货膨胀。经济自由化思潮延展到金融领域表现为放松对金融机构的严格管制,侧重于“效率优先”,要求“政府收手”,但却矫枉过正,忽视了“安全问题”。
1980-1986年,美国政府为储贷协会“松绑”,推动利率市场化、放松资产端和负债端的管制。1980年和1982年美国分别通过了《存款机构放松管制与货币控制法案》(简称《1980年银行法》,DIDMCA)和《存款机构法》(又称《甘恩-圣杰曼法》)。这些措施同时缓和了储贷协会资产端和负债端的压力。资产方面,政策支持可调整利率的抵押贷款、提高贷款额度,同时,储贷协会被允许投资公司、地产和商业债券等风险资产,储贷协会亏损最严重的多个州管制几乎完全放开。负债方面,1982年《存款机构法》宣布分6年逐步取消“Q条例”,放开了对定期存款利率的上限管制。这一举措提高了储贷协会吸收存款的能力,但也迫使其必须提高资产端的收益,去购买高风险、高收益的资产。
此外,美国政府采取“宽容”政策,允许破产机构继续经营,并降低资本监管要求。1983年偿还破产机构的保险储户大约需要花费25亿美元,但保险基金只有6亿美元储备金,所以监管机构并未加强监管、关闭问题机构或补充保险基金,反而让大部分破产的储贷协会继续经营。1983-1989年,每年均有超400家破产的储贷协会继续营业。为了配合执行该政策,1980年监管部门将资本标准(资本与总资产比率)的最低要求从5%降低到4%,1982年又降低到3%。监管部门还允许储贷协会采用更宽松的有管理的会计准则(RAP)而不是一般公认会计准则(GAAP)来计算资本要求。1981年9月,监管部门允许问题机构发行“收入资本凭证”来补充资本,使其具有“账面”清偿能力。种种宽松政策使“僵尸”机构得以继续存活,也为大规模的破产倒闭潮埋下祸根。
1983-1985年,在宏观环境改善和地产复苏的背景下,储贷协会暂时扭亏为盈。1982年美国GDP同比下跌1.8%后,1983年-1985年美国经济强劲恢复、通胀减速,GDP和CPI年均复合增速分别达到5.3%和3.7%。通胀可控后,1983年联邦基金利率由此前的20%左右下行至10%以下,储贷协会受利率压抑的状况有所缓解。随着美国经济复苏,叠加人口增长预期(1960年代“婴儿潮”孕育1990年代初人口增长)、住房政策扶持、金融自由化等助推,美国房地产市场也快速修复,房价重新走入上升通道。尽管房地美房价指数同比增速在1982年中有10个月为负且最大跌幅高达6.9%,但1983年就有9个月的同比增速超过10%,1984年和1985年房价也依然保持着5%左右的增速。在经济复苏和房地产回暖的背景下,1983年储贷协会扭亏为盈,盈利8.4亿美元,资产增长18.6%,1985年储贷协会的总资产已是1982年的1.5倍以上。
1.3 爆发:“能源州”崩溃,机构“倒闭潮”,经济陷衰退
1986年产油国争夺市场份额,油价暴跌使德州等能源州地产泡沫破裂,储贷协会遭受打击。1979-1981年第二次石油危机后,WTI油价由15美元/桶以下蹿升至30美元/桶以上。美国德克萨斯州等西南地区为“能源州”,油价高涨带来繁荣的经济和良好的预期,并且州立法机构允许投资者投资于投机性房地产,催生了地区房地产市场过度繁荣。到1986年,由于OPEC对产油国价格战的默许,油价迅速下跌,甚至一度逼近10美元/桶。美国“能源州”经济普遍陷入衰退,并引发房价下跌,刺破了前期过度投资而形成的“地产泡沫”,使储贷协会遭受严重损失。德州储贷协会大量破产,直接导致FSLIC的保险基金耗尽,社会公众对美国金融体系的信心遭受重大打击,储贷协会破产潮逐步蔓延到全国。美联储数据显示1988年储贷协会破产高峰期时,全国超过40%的倒闭和救助发生在德州,而FDIC数据显示整个1980-1994年德州破产机构的数量和资产占全美的比重分别为29.1%和21.4%。
1987-1989年美联储重回加息周期,进一步加重了储贷协会负担。1987年-1990年,油价重回上涨和经济短暂复苏使美国通胀低位反弹并快速上行,CPI同比增速分别达到3.6%、4.1%、4.8%、5.4%。此外,1987年签订的《卢浮宫协议》要求美元汇率停止贬值,这也要求美联储提高利率。1987年1月开始,美联储整体进入加息周期(除了1987年10月的“股灾”导致美联储紧急降息三次,但1988年3月重新加息),联邦基金目标利率由1986年8月的5.88%,升至1989年5月的9.81%。在此背景下,储贷协会存贷利差再次受到挤压。
1986-1988年,联邦储贷保险公司实际破产,但监管仍在“宽容”,成本越来越高。1984年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为清理破产储贷协会支出8.9亿美元,1985年迅速达到74亿美元,1986年更是达到91亿美元,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入不敷出,年末净值为转负至-63亿美元,实际上已经破产。为了应对危机,1987年里根签署《银行业公平竞争法》(CEBA),授权联邦储蓄贷款保险公司筹集108亿美元基金用于处置有问题的储贷社,但仍实施“宽容”政策。1988年联邦住房贷款银行委员会针对德克萨斯州储贷协会的问题,推出西南计划,以优惠条件出售整合破产储贷协会。但这些措施并没有彻底解决储贷协会的问题,1987年和1988年联邦储贷保险基金亏损扩大,净值分别为-137亿美元和-750亿美元,消耗的成本越来越高。
1988-1991年储贷协会经历“倒闭潮”,房贷违约、信贷紧缩和经济衰退接踵而至。1988-1991年的4年里,共790家储贷协会问题机构被解决,其中仅1990年就有316家。储贷协会大量倒闭,对美国经济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
- 首先,1988-1992年房地产贷款违约持续上升。1988年12月以后,美国房地产贷款拖欠率、撇账率开始上升,1991年房地产贷款拖欠率在二季度达到7.37%的顶点,撇账率四季度达到1.17%的阶段性高点,但并未立即回落,而是在1992年的三季度出现1.18%的高点。
- 其次,1990-1994年美国银行业持续出现信贷紧缩。美国所有商业银行工商业贷款同比增速,由1989年底的6%下降至1994年初的-1%,工商业贷款与所有存款的比值也由29%大幅下降至18%。
- 最后,1990-1991年美国经济陷入衰退。1990年8月至1991年3月是美国经济研究局(NBER)定义的衰退区间,历时8个月。1990年一季度美国GDP同比增长2.82%,随后增速不断下滑至四季度的0.6%,全年增长1.9%。1991年前三季度美国经济同比增速均为负值,全年增长-0.1%。整个衰退区间内,首月的失业率为5.7%,之后持续上行至最后一个月的6.8%,并且在度过衰退区间后失业率继续震荡上行至1992年6月的7.8%。
1.4 结局:处置问题机构,美联储降息,经济弱复苏
1989-1991年布什政府采取果断措施处理问题机构,同时强化金融监管;1995年储贷危机正式结束。1989年美国政府通过颁布《存款机构改革、复兴与实施法》(FIRREA),开始真正解决储贷危机,新建了储蓄机构监管委员会(OTS)、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DIC)和新的保险基金。针对破产和倒闭机构,建立重组信托公司(RTC)专门处理,由复兴基金公司(RFC)发行债券来支付费用。同时,监管从严,恢复部分管制措施、严格限制储贷协会可以购买的资产种类并提高核心资本比率要求。为了解决存款保险制度中存在的道德风险问题,1991年又颁布了《联邦存款保险公司完善法》(FDICIA),收窄保险范围并将保费与风险挂钩,同时要求被保险机构提供更详细的报告,严格实行年度现场检查制度,发现问题要求立即整改。1995年,以RTC的关闭为标志,储贷危机正式结束。RTC共处理了747个储贷协会,接管的4500亿美元资产中85%得到恢复,储贷协会资产规模降低、质量提高。
1989-1992年,美联储以经济为准绳启动了为期三年的降息周期,累计降息24次、6.8个百分点。
- 降息开始阶段:1989年上半年美联储仍面临通胀压力而加息,年初格林斯潘在国会作证时认为“目前4%-5%的通胀率是不可接受的”,并预估全年GDP实际增长近2%。1989年3月以后,新增非农就业数据连续放缓,从此前的20-30万下降至6月的11.4万,PMI指数也从5月开始回落至50以下,PCE同比从2月的4.7%回落至6月的4.2%。美国经济走弱信号增强,美联储更加相信未来通胀可控,因此于1989年6月首次降息25BP;7月,美联储再降息50BP,绿皮书预测实际GDP降至1.5%;到四季度,美联储降息共约80BP。
- 降息停滞阶段:由于通胀反弹,美联储在1990年上半年停止了降息。1990年6月,核心CPI较年初高出0.5个百分点达4.9%。1990年7月,美联储试探性小幅下调25BP至8%。1990年8月第三次石油危机爆发,石油月均价从8月的17美元/桶上涨至10月的36美元/桶,尽管美国当月公布的失业率(5.7%)创1988年3月以来最高,零售数据也暗示经济疲软,但美联储依然比较犹豫。
- 降息加速阶段:截至1990年10月,美国制造业PMI下降至43.2,已经连续18个月低于荣枯线,美联储开始每月连续降息。1991年初美国介入海湾战争,令经济雪上加霜,随后油价下跌,非农就业和工业生产等经济数据持续疲弱。美联储此后保持长时间降息操作,最终1992年9月达到3%的利率低点。
美国房地产市场于1991年初触底,1992年才基本回到衰退前水平,此后房价增速长期迟缓。1989年6月美联储首次降息后,新建住房销售和已开工的新建私人住宅同比增速再度出现下跌趋势,在1年半后也即1991年1月增速见底,同比分别下跌35.3%和48.6%,又经过8个月即到1991年10月,增速实现由负转正。房价增速见底滞后于销售和开工,以房地美房价指数衡量的美国房价,在1991年8月同比增速见底为-0.2%,随后增速转正但高度有限,至1993年末期间月度同比增速的中枢仅为1.3%,1994年的增速中枢才上升至2.4%。
银行信贷增长在1991年下半年触底,1994年以后才基本修复。美联储首次降息后,商业银行信贷增速依然维持下行趋势并在25个月后即1991年8月达到增速底2.7%,经过38个月即到1994年11月首次达到6%的增速(1989年6月为6.7%),远远不及1986-1987年10%左右的同比增速。细分来看,消费信贷、工商业贷款和不动产抵押贷款的增速前后分别于1991年11月、1992年3月和1993年4月分别达到-1.9%、-4.4%和1.32%的增速底,其中消费贷款和工商业贷款分别保持1年和3年时间的同比负增长。综上,本轮衰退后,美国商业银行信贷经历了漫长的修复过程,不动产抵押贷款增速中枢下滑,消费信贷增速底部修复的时长与工商业贷款相近。
1991年二季度以后,美国经济进入复苏周期。1991年一季度,美国实际GDP同比萎缩近1%;二季度,GDP环比折年率回升至3.2%,同比萎缩幅度缩窄,美国经济脱离NBER衰退区间。虽然美联储实施了政策宽松,但美国地产业和银行业仍在承压,且恰逢全球经济不景气(如1990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破裂)等,美国经济复苏较为艰难。1992-1994年,美国GDP年均增速仅为3.4%,远远不及战后多次衰退后的复苏斜率。
02
对本轮银行业危机的启示
2.1 本轮银行业危机与储贷危机有较强相似性
2023年3月爆发的美国中小银行危机,与1980-90年代储贷危机有较强相似性。
首先,两次危机均主要源自银行业本身的业务风险。存款成本和贷款收益错配、“借短贷长”,银行盈利能力和流动性均面临压力。正如硅谷银行的失败,主要源于其投放贷款能力与吸收存款不匹配,继而引发后续的投资失败与银行挤兑。
其次,两次危机的宏观背景都是高通胀和美联储大幅加息。这一压力的直接体现是美债收益率曲线的倒挂,这一方面表现了市场对经济的悲观预期,也切实削弱了银行的放贷和盈利能力。
再次,两次危机均引发银行主动收紧信贷,也都发生了银行存款向货币市场基金转移的迹象。据美联储数据,2023年初(1月4日)以来截至4月5日,美国商业银行信贷规模减少1.0%(1822亿美元),存款总额减少3.2%(5603亿美元);同期,货币市场基金增长9.0%(4330亿美元)。
最后,上述两次危机均不存在明显的地产泡沫和金融过度创新,与次贷危机爆发的背景明显不同。这也意味着,目前美国银行业风险或难达到次贷危机的程度。
总之,储贷危机是一段有价值的历史参考,有利于我们去追踪和推演本轮美国中小银行危机的走向。
2.2 但本轮银行业危机或许不如储贷危机严重
有三方面理由令我们认为,本轮银行业危机可能不会像储贷危机那样演化为系统性金融危机:
一是,本次危机的传导风险相对更小。在储贷危机中,除美联储货币紧缩外,油价暴跌与“能源州”地产崩盘也是重要导火索。当时“能源州”长期沐浴在高油价、高利润之下,孕育了过度投资与区域经济泡沫。当下,国际油价在产油国的减产呵护中仍然坚挺,而美国页岩油企业在债务压力、能源转型等风险之下对待资本开支亦较为谨慎,能源支出在美国经济中的比重也已下降,因此能源冲击向美国银行业和经济的传导风险较为有限。再看本轮银行危机:首先,硅谷银行事件有一定偶然性,因其客源单一,且大部分存单额度超过25万美元的FDIC保险额度,放大了客户挤兑带来的冲击。其次,虽然美联储急加息引发债券投资损失和银行挤兑相互叠加,但美国政府和美联储的快速行动已经较好地解决了存款挤兑和资产抛售问题。最后,1980-90年代银行业监管改革赋予了FDIC更大的救援权力,使当前监管机构阻断风险传播的能力更强。
二是,美国地产基本面更好,银行底层资产更优。储贷危机爆发前,美国房屋空置率虽不像次贷危机时期飙升,但也从1983年的1.4%上行至1985年的1.9%,地产贷款拖欠率也保持在5%左右偏高水平。当前,美国住房空置率处于1%以下的历史最低水平,地产贷款拖欠率低至1.2%,因次贷危机后美国地产业长期去库存。新冠疫情后,政策刺激只是加快启动了地产周期,而非制造“泡沫”。即便美联储紧缩后美国地产明显降温,但由于供需基本面并未失衡、居民和企业并未在地产方面过度融资,预计压力整体可控。至于市场关注的商业地产风险,我们认为,当前美国商业地产的基本面只是不如住宅,但仍处于健康水平,且CMBS市场规模远小于RMBS,不会对银行资产的健康构成太大威胁(参考报告《如何看待美国商业地产风险》)。
三是,金融监管环境更严格,市场主体更谨慎。监管不力对储贷协会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60-80年代“Q条例”明显限制了储贷协会揽储能力与资金使用效率。尽管1982-1988年逐步取消了Q条例限制,利率更加市场化,但改革本身又鼓励了储贷协会追逐高收益和高风险,放大了资产负债错配问题。此外,政策对于早期储贷协会的经营失败过分“宽容”,允许不盈利的机构营业,使金融风险不断积聚,引发了最终储贷行业的整体崩盘。对比来看,本轮处于危机中的中小银行,虽然也曾“受益”于特朗普时期的监管放松,但并没有改变近十年《多德-弗兰克法案》定下的“强监管”基调。数据显示,次贷危机后,资本充足要求趋严后,美国商业银行资产负债率显著下降。
2.3 信贷紧缩强化美国经济衰退逻辑,市场可能转向“衰退交易”
信贷紧缩可能引致经济衰退,且信贷紧缩通常历时较长,继而延缓复苏进程。历史数据显示,较为严重的信贷紧缩(以美国商业银行信贷同比增速显著下降为标准),往往伴随经济衰退,且信贷增速修复往往滞后于经济复苏。回到储贷危机,1988-1989年储贷协会倒闭数据已经显著上升,信贷增速的下降从1989年底开始。1990-1991年美国经济陷入官方定义的衰退,信贷紧缩仍在继续。1991-1993年,在经济衰退结束后,美国工商业贷款同比持续萎缩、1994年初才开始转正,持续三年的信贷紧缩,也是储贷危机后美国经济复苏斜率较缓的原因之一。
我们认为,这一次美国中小银行信贷紧缩的加速,或使美国衰退节点提前至年中。美国商业银行信贷资产增速已于2022年9月见顶回落;美联储高级信贷官员调查显示,2022年二季度开始,当美联储开启加息周期后,大小银行的信贷标准已经开始收紧,截至2022年四季度收紧幅度仍在上升。3月中小银行危机的爆发,为银行业再敲警钟,3月以来银行信贷增速加速回落。但考虑到美联储可能适当提前结束加息(目前市场对终端利率的预期由中小银行危机前的5.5%左右下调至5.0%),以平衡信贷紧缩的冲击,本轮衰退的程度或许也不会单纯因为信贷紧缩而显著加深。
对市场而言,这一次中小银行危机强化了经济衰退的逻辑,可能“纠正”前期过于乐观的市场预期,毕竟年初市场对于美国经济“软着陆”甚至“不衰退”的预期是浓厚的。我们在前期报告《2023海外经济与市场九问》中提示,因美国经济结构恶化、就业指标反应滞后、“供给驱动型”通胀回落空间不足、美联储有意“制造衰退”等原因,美国衰退风险可能被低估。预计未来一段时间,美国银行业信贷情况会持续受到市场和政策的关注。市场对于美国经济衰退的程度和时长仍有一个重估的过程,继而市场风格可能以“衰退交易”为主线,即美股、商品等风险资产将承压,而美债、黄金等避险资产将走强。
2.4 政策“先救市、后改革”,但货币政策转向仍主要取决于经济
美国政府和美联储面对本轮中小银行危机的逻辑是“先救市、后改革”。1983-1989年储贷危机早期,储贷协会的亏损引发储户恐慌和挤兑,美国政府为避免储贷协会大量倒闭,采取宽松的监管政策;直到1989年以后,面对储贷协会的集中倒闭,政策不得不改变重心,监管由松转严,立即处理问题机构并寻求降低处理成本、防范道德风险,此后进一步推动制度改革,实施了对金融机构分类和常态监管、限定存款保险范围、谨慎采取非常规救助、对流动性支持“收费”等措施。可以看出,平衡政策救助与道德风险总是困难的,但危机爆发时政策上总是“不得不救”,俟危机平复后才能推动中长期改革。
在本轮中小银行风波中,美国政府也更倾向于快速解决问题而暂时搁置道德风险的考量。3月10日硅谷银行宣布倒闭后,3月12日美国政府和美联储立即出台银行定期救助计划(BTFP),并承诺对其储户进行完全救助,即使这些举措暂时使金融市场条件转松,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美联储遏制通胀的效果。在银行业危机明显缓和后,3月30日白宫呼吁金融监管机构加强对规模1000-2500亿美元银行的监管。往后看,若美国银行业出现新的动荡,我们认为美国监管部门仍将第一时间稳定金融市场,待金融市场稳定后再寻求低成本的处置方式,在中长期强化相关金融风险监控。
本轮中小银行危机后,美联储加息终点可能更早到来,但降息仍需等到美国经济实质恶化之后。储贷危机时期,美联储在危机处理中的角色相对有限。1980年代,沃尔克领导的美联储主要与通胀作斗争,不惜“制造衰退”,无暇顾及储贷协会的压力。1987年以后,格林斯潘领导的美联储曾因“股灾”而短暂降息,但1988-89年期间仍为维护物价稳定而选择加息,即使当时已有不少储贷协会倒闭。1989年6月美联储首次降息,也主要是出于经济增长放缓、通胀前景可控的考虑。
在目前仍较强劲的经济数据下,美联储很难快速改变紧缩取向。这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美联储可能选择在较高的利率水平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对市场而言,则需警惕预期波动对资产价格的扰动,毕竟今年以来华尔街和美联储预期“错位”引发市场动荡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3月9日硅谷银行事件以来截至4月14日,受益于美联储紧缩预期显著降温,纳斯达克指数和标普500指数分别上涨4.7%和3.6%,年内已分别累涨15.8%和7.8%。可见,市场对于美联储转向期待较高,但对可能更早到来的美国经济衰退,计价难言充分。
风险提示:1)美国银行业危机超预期升级,例如出现新的金融机构暴雷,引发风险传导。2)美国经济超预期下行,或反向加大银行业风险。3)美联储货币紧缩超预期,继而再加剧金融波动风险。4)非美地区经济金融风险超预期爆发等。
白营 等:权力之网:精英网络如何塑造中国的战争和政治
原文信息:Bai, Ying, Ruixue Jia, and Jiaojiao Yang. “Web of Power: How Elite Networks Shaped War and Politics in China.”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2022).
陈秉安《大逃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剂》
目录
楔子:20年前的寻找 一、发现径肚村 二、小松树下的孤坟
第一章 风云初变
第一节 浅浅的界河 一、新中国成立初年,中共高层最初的决策 二、“隔岸村惨案” 三、深港边境三道防线的建立
第二节 血溅闸门山
第三节 深港特工秘密战——活擒刘立福
第四节 荷叶塘故事——一个地主后代的回忆
第五节 强扭的瓜不甜——宝安县的合作化和“退社风 一、新中国的集体化尝试 二、宝安县的反“退社风”运动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节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第一节 三十年牛郎织女:文素巧寻夫
第三节 逃港的广州女大学生
第四节 “木脑壳”八次逃港传奇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节 “六二”大逃港为什么会发生 一、历史怎样让毛泽东失误——从莫斯科会议到“三面红旗” 二、狂热的深圳河 三、从“反瞒产”到“大饥荒”
第二节 逃港:饥荒中的出路 一、毛泽东尝到了“苦果” 二、“六二”大逃港的形成
第三节 宝安县委书记李富林 一、“陶铸派我去宝安” 二、东莞和宝安的民兵排长为什么逃港 三、“不行,我们得去找省委” 四、从陶书记手上要到了特殊政策 五、最早的“对外开放”是这样搞起来的
第四节 陶铸下令:把岗哨撤了 一、大饥荒旋风刮过神州大地 二、中英士兵持枪对峙 三、大军区政委亲令撤岗哨 四、“钦差”密访香港 五、广州火车站告急 六、总理致电:赶快收 七、究竟逃了多少人?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第一节 涌过边界的洪流 一、被尘封的历史 二、逃港大军撼动香港
第二节 感天动地的华山泪雨 一、华山救亲与港警大搜捕 二、万名市民以身阻车队
第三节 梁成功九龙寨奇遇
第四节 暴雨下的冤魂 一、边界大惨剧 二、饥饿,你懂得是什么滋味吗? 三、铁丝网下的冤魂
第五节 潮水冲击之后 一、狂潮是怎样平息的 二、逃港群众进入香港以后 三、港英政府失算了 四、台湾国民党政府和各国政府密切关注“六二”大逃港 五、港台“紧急援救”
第六节 全港大审判 一、行善者被法处 二、非礼逃港妇女案 三、港警夫人“窝藏”案
第七节 从逃港者到“洋参大王 一、从“富农狗崽子”到“投机倒把分子
二、为活命挥泪别爱妻 三、深圳河上枪口逃生 四、从苦力熬到大老板
第五章 抚不平的波澜——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
第一节 北戴河的错误判断 一、毛泽东北戴河一夜未眠 二、“反对者”变成“支持者”
第二节 在深圳河边筑起“铁壁铜墙 一、宝安县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二、西乡大算账——两个制度的对比
第三节 西坑之战——社会主义阵地的争夺 一、“反偷渡”典型魏天粦 二、神奇的西坑俱乐部 三、梧桐山下的“红旗”倒了
第四节 “爱”也拴不住的“心” 一、李美容揭发丈夫偷渡 二、美女罗秀姑轶事
第五节 刑场上的鲜血——老头与青年殊死血斗
一、有偷渡者被枪毙? 二、四青年密谋逃港 三、四千军民夜围羊台山 四、群众齐喊:杀、杀、杀——
尾声:从大逃港到大开放
一、“群众外逃,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呀!” 二、邓小平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省委书记与大队支书的一场辩论 四、宝安县等来了“尚方宝剑” 五、历史,在随时光远去
后记楔子:20年前的寻找
一、发现径肚村
眼前这片一望无际,长满芦苇的河滩,当年是一片流淌着鲜血、回荡着走投无路的百性惨痛呼叫的土地。那是血与火的迸发,是一场比之元宋大决战更为悲壮更为惨痛的历史大悲剧!
有历史学者告诉我说,东出深圳墟五里的那片广裹的空旷地,便是700多年前南宋王朝与元军最后决战的古战场。我想他一定是搞错了。我记得崖山之役发生在海上,从福建逃来的南宋皇帝,带着军民在深圳的大鹏半岛登陆后,因为害怕在陆上遇到追赶的元军,于是从海上绕道走。行朝的目的地是崖山,根本就没有去过深圳墟。
而顽固的老头言之凿凿,说是南宋的军队大败之后,小皇帝是由人抱着沿深圳墟东北的一条小路逃跑的,仓皇中还把一条护肚的锦帕失落在小径上,所以深圳墟东北的那个小村子后来就叫做“径肚”。
真是这样的吗?
打开那本70年代印制的深圳市宝安县地图,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深圳东部各个村落的名字和位置。
没错,径肚。一个芝麻大的村庄,就贴在蜿蜒的深圳河边上。而且,现在从罗湖通往沙头角的公共汽车有一个站就叫“径肚”。
见鬼,难道史载的“崖山之役”都成了空话?
我一定要到那个什么“径肚”村去看看,包括那条鬼才知道的小径,看到底是不是史书出了问题。
于是我带了地图,骑上“笨驴”——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宝贝单车上路了。
这是2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准确地说是1985年11月,深圳四季中最好的时光。远处响着振动地皮的打桩声。深圳城里正在轰轰烈烈搞经济特区的大建设,国贸大厦正在拔地而起,满街尘土飞扬。我却跑到深圳河边去探古,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脚下是从深圳墟通向沙头角的一条鹅卵石公路。贴着深港的边境线蜿蜒向深圳墟的东面伸去,“笨驴”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东晃西晃着,简直要把主人“晃”下来。
在一块写着“边防禁区”的木牌前下了单车,一支木杆拦住了路。路边孤零零立着的矮小砖房,想来就是著名的“长岭边防哨所”。这里就是边防禁区了。当年这寂寞的边防哨所在的位置,大概便在而今罗湖区行人如织豪华气派的“兰亭豪苑”附近。哨所里走出一个端着冲锋枪的边防军人,用手示意我停下。他把我的记者证拿过去端详一阵,又拿了进屋去,同里头一个年纪稍大的军人商量了什么。
哨兵挥手,表示我可以进人边防禁区了。那年头,一个党报的记者是挺吃香的。
于是,我来到一片广阔的田地,开始打量那块被史学家称为“战场”的地方。
其实这儿就是香港的山脉和深圳的山脉之间形成的一片开阔地。没错,地势平坦,三千元军和他们的马队足可以展开惯用的弧形阵势。我在四周寻找着,沿着宋军退败时可能选择的路径。希望在小路上发现点什么,比如一片马甲、一截兵器什么的。
深圳河在身边的芦苇丛中无声地流淌,只有隔着铁丝网,在离我三十米处竖着英国旗的碉堡上,传来执枪走动的英国兵沉重的皮鞋声。
那位英国大兵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大概值勤的生活太枯燥了,才又慢慢地走过去……
难道700多年前南宋与元军的最后决战,真的就发生在这里?
我睁大了眼睛注视地面。没有啊,什么战斗痕迹也没有。
奇怪!
我趴在地上打开地图,手指沿着深圳河边上一个个地名找:莲塘村,有,在梧桐山底下;罗芳村,也有,更靠近深圳河……
照地图上的方位,在长岭村边,莲塘村偏南,也就是在这条小河靠北一点的地方,应该就是径肚村了。
我真糊涂,此刻,它不就应该在我的脚下吗?
可是,哪儿是“径肚”?哪有什么“径肚”村?我跺跺脚,身边除了松软的沙土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和从深圳河上吹过来的风拂动芦苇的声音……
究竟是我找的方位错了,还是地图错了?我开始怀疑顽固老头的说法了。
我沿着河边的山地往芦苇深处走去……走近河边,扒开芦苇。
啊,那是什么?
在长满野草的一条荒芜小道边,地面上有一些灰色的东西,蹲下身去看时,发现那是一些砖瓦的残片。
没错,这儿的确有一个村落。
接着,我拨开密密的芦苇,终干看到路边上几截残破的土墙。
对了,径肚!这里就是径肚村!
“喂―有人吗?”我把双手做成话筒大声喊。
四周除了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和深圳河在转弯处冲击石头的“哗哗”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没有人的村子!我很快想起了半年前在调查深圳(宝安县)历史时,翻看的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案卷。当时,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中问记载着的,深圳河边上几十年前发生的一段历史―大逃港!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记得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给上级的《年终汇报提纲》中明明白白写着:由于大外逃,深圳边境一线,大望前、马料河、恩上、牛颈窝、鹿嘴、大水坑等许多村庄都变成了无人村。
难道这芦苇丛中、这朝霞掩映下的断壁残垣,就是当年因为大外逃而造成的“鬼村”之一?大逃港啊,几十年前那段震撼深港的偷渡潮!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什么“崖山之役”,什么“径肚锦帕”,在我心中一下都失去了重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绵延三十年不断的深圳河边的大外逃。中国的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干部、军人……无法忍受“左”祸带来的反右、“四清”、“文革”、大饥荒等种种政治和经济的煎熬。不惜在警犬和枪弹之下冒着生命危险,强行偷渡深圳河,逃往香港的“自由世界”!
逃亡的群众涉及广东、湖南、福建、黑龙江等12个省,62个市(县),实际人数超过了百万!
守卫在河边上,荷枪实弹、刺刀出鞘的边防军人,面对的是成百成千黑云一般涌过来的群众。一位脱下了军服的老军人曾告诉我,那些年轻的端着刺刀的手,在自己的兄弟姐妹面前,常常为着良心和军令的冲突而颤抖!那是一场保卫共和国的法纪尊严与人民群众挣脱饥饿煎熬,寻找自由、幸福之间的血火大碰撞啊!眼前这片一望无际,长满芦苇的河滩,当年是一片流淌着鲜血、回荡着走投无路的百姓惨痛呼叫的土地。那是血与火的迸发,是一场场比之元宋大决战更为悲壮更为惨痛的历史大悲剧啊!
悠悠三十年,谁的是,谁的非?以往的恩恩怨怨已成过去,唯留下而今的芦苇一片,朝霞如血,黎明静悄悄……铁面无私的历史啊,你在把矛盾推向极致的同时,已经悄悄安排了下一段的启动!不正是那一场场残酷的碰撞,鲜血的迸发,才促使了中国人沉思、觉醒、推动改革开放的车轮前行吗?
这,便是历史,永远藏着谜底的历史!
冷风阵阵,芦苇沙沙,深圳河无语西流……我默然肃立、低头,祭奠那些在这场历史的阵痛中,献出了鲜血和生命的农民、军人、共产党员、地主富农、右派分子……在这里,在这片芦苇中,他们曾一度不分阶级、不分贫贱、不分地域,为了一个共同的追求而亲密拥抱……
我不觉热泪盈眶。
无情的深圳河啊,你轻轻流淌.不虑不忧。你还记得只十年前,你身边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泪血掺和的辛酸吗?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二、小松树卜的孤坟
我知道这个题材意味着什么。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左”风未尽,某些人正讳忌、千方百计掩盖的题材,一个党报记者的披露显然要冒着丢掉记者证的风险。
那是在几月之前,罗湖区的某家酒店开业。酒店的总经理亲自登门我任职的单位,要求派记者出席,任务轮到我。
一切都很平常,主人十分热情,迎宾,嘉宾入座,放爆竹……可到了主人致词时,情况起了变化。本来还平静地站在台上的总经理,在念了一半的欢迎辞之后,突然捧着演讲稿号啕大哭。
台下猛然一片寂静。
这太突然了,主人竟在喜庆开业的典礼土痛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各位嘉宾,”主人稍稍冷静了一下,嗓音依然带着硬塞,“请原谅我的失态。我实在是太难抑制住自己,在今天这个地方……”他用脚蹬了蹬铺展着红色地毯的地面。“我的父亲……二十多年前,”他又重新变得激动起来。“就是在我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他又硬咽起来。“倒下的……”他擦了擦眼睛,“当时我还小,他背着我,已经快到河边上了,一颗子弹打来……”主人抑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
“我没有辜负他——”他擦了擦眼泪,镇定了一下。
“不瞒大家说,正是为了他当年对我的期望:活得有出息。我把酒店开在了这个地方……”以下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在我对一家港资工厂采访之后,一位邱姓香港厂主突然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的客厅中:“你是记者吗?”
我莫名其妙,“当然——当然是。”
“那么,你有一个记者的良心吗?”
我又点点头:“当然,当然有。”依然一片狐疑。
“好了,你是记者,你也有良心,有一段历史,你应该记录下来的,这对我们民族是笔财富。你敢写吗?”
他的问话使我为难。那年头,对于“记录”是有许多限制的,尤其对于一位党报的记者来说
“请你说说是什么?”
“逃港——深圳河上的逃港。”他说,“我亲身经历的事。敢写吗?”
他上下看了一下我,似乎在掂量我够不够分量写他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题材意味着什么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左”风未尽,某些人正讳忌、千方百计掩盖的题材,一个党报记者的披露显然要冒着丢掉记者证的风险。
“敢啊!”我说,“充其量就是丢了这个饭碗吧!”
“那好。你跟我来吧。”汽车沿着前面说的那条从深圳通往沙头角的简易公路往东走。公路崎岖蜿蜒,进人一片大山中。公路下面便是深圳河。我们在一条崎岖的山路边下了车。
“看见了吗?”他指着深圳河南面说。
一片随着山势绵延的英军铁丝网。
“不对,你再朝南看,在那片小树林,对,那株小松树的底下。”
我看见了,那是一丘小小的坟墓。
“那里是我的哥哥……”
顿时,我发现,这位香港人,眼睛里涌上来一层白花花的东西。
“20多年前,我过去了,他没有过得去。当时,他的脚受伤了。我小,才几岁,是有人背着的,他没有。我回头,看见哥哥倒在河里了。唉——”
他擦了一下眼睛,“也没办法拉他哟……”
“其他的就不用说了……20年后,我在那边富了。就又到边界上来,站在那边的铁丝网下,想看看哥哥过不去的那地方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二十年了,河都拐了弯了。”他摇着头,硬咽起来,泪流满面。
“于是我在河那边对着河堆了一座空坟,立了一块碑。还好,现在它还在那,看见了吗?”
我远远看去,河对面是一片野草的山墓前是立有一块碑,留有红色的墓字。只是隔得太远,字看不清。
“记住,这里叫闸门山。”他说,“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我们在公路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山谷中吹来了凉凉的山风,拂动我们的头发。
迎着山风,我打开笔记本……第一章 风云初变
第一节 浅浅的界河
一、新中国成立初年,中共高层最初的决策
20世纪40年代末,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和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形成,两大阵营相互仇视,几无往来。罗湖桥便成了社会主义阵营极为珍贵的“对外走廊”。
如何充分利用这条“对外走廊”成为毛、周等中共高层领导人不能不考虑的课题。“咕、咕……”这是海拔214米的深圳牛屋岭上。拨开密密的乱枝树叶,我看见一块不到50平方米的沼泽地。水流,更准确地说是从地下涌出的泉水,在那儿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这便是深圳河——深圳和香港的界河的源头。
深圳河自梧桐山发源,从东北往西南流入深圳湾,全长37公里,河最宽处75米,最窄处仅为2米,人一跃就可以跳过去。
1898年,中英谈判代表签署《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把香港新界“租借”给英国,以深圳河作为港英方和中方的分界线。
紧靠着深圳河北岸中方的村镇有沙头角、罗芳、径肚、莲塘、长岭、深圳镇等。
紧靠着深圳河的南岸是香港的沙头角、莲麻坑、新屋岭、老鼠岭、粉岭等。两方陆地接界处有开阔的田野和山地。
深港西端的深圳湾是两地分界。深圳的最东面是南海,两方的边界为大鹏湾的海水。1949年以前,草深叶密的深圳河边基本上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虽然在深圳镇边有一座罗湖桥,法定上它是香港与内地来往的唯一通道。但两地农民一般不走罗湖桥,他们习惯挽着裤腿,牵着牛、背着犁越过深圳河,想从哪里下水就在哪里下水。沿河两岸虽然有卫兵巡逻,大都装作没看见。
河两边的村庄姓氏主要有陈、庄、叶、万、黄等。沿河两岸村庄,田地是相互交叉的。也就是说,中方的村庄有田地在港英方;而港英方的村庄也有田地在中方。因而两地的农民常要过河到对岸去插田割禾。
有时收工晚了,过境的农民便不再回家,就在对方所属的河边搭个茅草篷过夜。香港一方,有一个小村叫较寮村,据说就是罗芳村的农民为耕作方便在河对岸建起的。
两地的人,常是同一个祠堂分出去的,各姓又结亲联姻,常结着亲戚。1949年10月,由陈赓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占领了广州后向南挺进,直逼深圳。
河南岸紧张起来。解放军的目标在哪里?伦敦弄不清底细。于是两个精锐师,从南洋群岛的丛林调到深港边境。而另一封要求增派军队驻守深圳河防线的请示,也很快呈递到英国首相的长桌上。
然而,情况突然变化,如滚滚洪流南下的数十万解放军,突然停在深圳北面的布吉一带不走了。
1949年7月11日,毛泽东和周恩来令叶剑英向两广纵队司令员曾生传达命令:为避免引起边界冲突和国际纠纷,部队不再往南。
1949年10月19日,深圳和平解放。
从此,深圳河北岸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深圳河南岸隶属于英国政府下辖的港英政府。港英一方在河南边的边境线上建起了铁丝网,据守的是精锐的尼泊尔廓尔喀雇佣军。中方也在深圳河边设立了检查岗哨,派遣的是在河北组建的精锐的解放军公安一O师三O团。
据说公安三O团刚来的时候,河边巡逻的英兵听见对岸解放军操纯正的北方话,以为是中共主力“四野”到河边上来了,香港报纸也好一阵的报道,担心大军进攻香港,弄得人心惶惶,离港的轮船票曾一度紧张。依照中英双方的协定,两地不再允许自由来往了。但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的两岸农民,尤其那些会缠着哨兵磨嘴吵架的大婶大嫂们,是不认什么铁丝网和冲锋枪的。而习惯了在田埂上鸟雀似的飞跑的小孩们,也从来不问脚下踩的是港英的界土还是深圳的界土。
香港报纸登过一张照片:一群深港边境村落的妇女围住执枪的英方哨兵,理论要过河,另一群妇女则趁机把粽子从铁丝网上抛过去。
一开始,边境上中方与港英方的关系也还不错。
从盐田到蛇口,除了沙头角的一段山路有港英方用铁制的英国小旗插在路上作标志外,整个深港边界不设边界标志。人员车辆任意出人。由于从沙头角到深圳开会要走70里山路,不方便,中方军人常把军帽军服脱了,到港英方搭公共汽车往文锦渡,绕近路进深圳。港英方警察认出,也不加阻拦。由于深港两地的农田互为“插花”,五六十年代,中方曾一度允许给农民办过界耕作证去港方耕种并指定了出入路径:长岭村的农民通过一条10米长的石桥到香港境内的莲麻坑村耕作;罗芳村的村民通过河边的一个检查哨,到港方的打鼓岭耕作;黄贝岭村也有部分田地在打鼓岭,所以同罗芳村村民同经河边缺口出人境耕作;赤尾村有田地在港英方马草龙、落马洲,所以村民经深圳河边检查哨,下船出人境耕作;罗湖村有田地分布在港英方的罗湖、廖堂村和上水等地,村民经罗湖桥口出人耕作……
这,便是罗湖桥。从民国年间广九线通车起,由于铁路经过深圳墟,罗湖桥头成为大陆通往香港的最后一站。
桥中间的木板上,用红漆划出的一道线便是边境线,也是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的分界线。红线的北边,站着执枪的中国卫兵;红线的南边,站着执枪的大鼻子英国兵。
说起罗湖桥,至少到清代中期,它还只是过河种田的农民用几株树搭起来的“树桥”。清代后期,村人合资修建了石桥。广九铁路修建时,中英双方同意,由著名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设计建造铁路桥。桥上设立“出境检查站”。
当时的“出境检查”是怎么回事呢?
桥北边的中方有两排低矮的平房,十分简陋,以致你可能误以为是某个单位的员工宿舍,但那便是代表着堂堂中华民国实施管理出人境事务的“深圳海关”。
当然,平时出人境的中外公民是不多的。“平房海关”面向着罗湖桥,平房中有一个窗口,窗口边贴有一张白纸,白纸上面有人用毛笔工整地写了四个字:“出入检查”。南来北往的旅客,把行李恭恭敬敬放到窗口上,接受“中华民国海关人员”检查。
那年头,细心的检查员,会在行李上按一按,用生理感应一下包中的藏匿;不细心的,看也不看,举着一个大大的红印,在你的证件上“啪”地一声盖了,你便可以“出境”。
相对来说,港英方的检查要严格得多,除了检查来者的出境证件外,还要检查行李的重量、皮箱中有没有携带违禁品。
火车过桥则比较麻烦,双方的火车头是不能越过那条红漆分界线的。只能开到红漆线后,一方把火车头卸下来,对方在另一头接上一个车头,把车拉走。
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期,边境检查突然放宽了。几乎不需要证件就可放人过关,这是因为:在中国大陆一个巨大的政治变化发生了。
1949年,蒋介石被中国共产党打败,仓皇退往台湾。出于对新政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害怕”或者“担心”,成千上万的不愿在共产社会中生活,又来不及随蒋介石逃到台湾去的大陆百姓,潮水般地涌向罗湖桥,企图避往香港。
如同一夜涨水,1949年的下半年罗湖桥头突然变得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据当时香港的报纸记载,最高峰时,每天过境的人数不下十万。共产党政权来得太突然,群众成千上万涌来。港英政府手足无措,生怕香港涨水。
怎么才又“人道”,又不会“水浸”呢?
港英警方临时订了个奇怪的“过桥标准”——广东人可以过,非广东人则不可以。
港报这样描述“奇怪的标准”:“难民”们牵儿带女、大包小箱地到了罗湖桥。先检查车票,看行李,英方海关人员(不一定是英国人)眼睛膘过来,看看你的皮肤、长相,判断一下像不像广东人。然后问你:“嗨丙到?”(粤语:“去哪里”)如果你能答得上:“嗨烘公。”(“去香港”)那就是广东人,让你过去。要回答不上的,便从队伍中拉出来,推回到桥那边去!
我的堂兄陈秉卓,原国民党的一位军官,就是这样被港英方人员从队伍中拉出来的。
过桥受限制了,一些非广东籍的“逃难者”便生出另一些路径来。
这也许就产生出深圳河上最早的“偷渡”。
我的那位国民党少校堂兄对我这样描述了最早的“偷渡”:
我不会说广东话,只好离开桥上的队伍往深圳镇里头走。那时罗湖桥边上的街道两边,都搭着一排排的木板房子,说是旅店,专门接纳从内地跑来深圳等候过香港的人。我有个朋友介绍的朋友住在镇上,他把我领到一间木板房子里头,贴着耳朵告诉我,晚上就在这房子里坐着等,哪儿都别去,会有人来找我的。
大约后半夜吧,我看看表,正是三点,听见有人用两个手指头轻轻敲门。我把门开了一道缝,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渔民模样的人。也不说话——不过说广东话我也不会懂的。用两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伸出巴掌,意思是要钱。我按朋友的吩咐,在他手心里按了两根金条,他就把手掌朝门外摇了两下,意思是可以跟他走了。
这简直就像干间谍工作的呀。外头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跟着他,经过了一条好像是铺着石板的街道,又转了几道弯,前面便出现了一片芦苇。穿过芦苇丛,我便听见水声,面前是一条河。我想,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深圳河了。好像比现在的河面宽,因为能行船嘛。芦苇也比现在多很多,都遮得看不清人。
那人在河边上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芦苇里就慢慢穿出一条船来。
那人在我背上赶紧拍了两拍,意思是叫我快快上船。我上得船去,还想回头说什么感激的话,他已经把船一推,小船便朝香港那边去了。
船一到河中央.撑船的——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女人——立起身来告诉我,说我没事了.因为水是属港英地界,共产党没法抓你了……
我就这样偷渡到了香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年,政府对于罗湖桥如此“放宽”,究竟是什么原因?
这是同当时毛、周对国内形势的考虑分不开的。
20世纪40年代末,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和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形成,两大阵营相互敌视,几无往来,罗湖桥便成了社会主义阵营极为珍贵的“对外走廊”。
如何充分利用这条“对外走廊”成为毛、周等中共高层领导人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大陆财政拮据,粮食、生活物资的供应都趋紧张。军政人员数目一度突破了900万。政府要养活的从国民党政府手中接收过来的旧人员就高达数百万。另外,一些国民党军队残余上山藏匿顽抗,放火,杀害共产党干部,严重影响新政权的稳定和国内的治安。让一些依然留恋蒋介石政府的人出去,既可节省财政开支,又有利于国内秩序。所以,中国政府采取了最体面的做法:从罗湖桥放人。
从1947年到1950年,究竞有多少所谓的“大陆难民”通过’‘对外走廊”逃到了香港呢?估计总数达200万人之多。
这些人中,有上海、天津资本家,南京、广州的达官贵人。有躲避共产党土改反霸的地主豪绅,更多的是躲避战火的老百姓和国民党败兵。一些著名的资本大亨,像唐炳源、王云程、荣氏兄弟、邱德根等,就是在这个时期从内地逃到香港的。
50年代,在香港的调景岭和摩星岭的山头上,曾出现大批数里相连的木屋,据说就是大陆逃港者居住的地方。
后来很长一段时期,“每年10月10日(国民党政府的双十节),这里就变成了青天白日旗的旗海,成为香港的一道特殊的风景” (见深圳市政协编《深港关系史话》)。
想走的,都走啦。少了分饭吃的,倒是好事。新生的国家,换来了一时的安宁。二、“隔岸村惨案”
深圳,原意就是一条深的河沟。两万人口的小镇,属于县府设在南头的宝安县管辖。镇中一条十字形的老街,两旁是两层的广式骑楼。每逢三、五、七日赶墟的日子,附近四乡的农民挑了蔬菜、鱼虾集拢到小镇上来了。广式骑楼下人声鼎沸、买三吆四,分外热闹。
清末有了广九铁路通过,深圳的位置便变得格外重要,它是国内通往境外的最后一站。
如果把中国比作一只玻璃瓶,深圳就是瓶底。国民党政府被打败到台湾时,所有大陆上想要去香港的人,都集中到这个瓶底下来了。火车站旁的罗湖桥边上,搭满了一片片的赌寮、妓寮……最高峰时,深圳镇的常住人口达到4万多人,来自全国22个省市、 96个县。1949一1950年,深圳镇市面上流行着5种以上的货币,包括人民币、南方券(中共南方局发行)、港币、银元、银毫。各种不明身份的人聚集、出入。各种货币的流行,加上宝安县当地的土豪劣绅、恶霸地主对新生政权的敌视和反抗,共产党在宝安县的政权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1950年3月,一支征粮工作小组6人,在宝安县西乡的隔岸村被香港的国民党势力杀害了。这就是惊动了北京的“隔岸村惨案”。当年的两广纵队三团女兵,而今已80多岁的工作队员邬少慰,是至今唯一一位面对记者,还能较详细叙述“隔岸村惨案”的人。
大约是冬天吧,我们在深圳领了任务,就准备下村去。我和彭振儒在一个工作队。工作队分了两个组,我去了上川村,彭振儒他们组6个人去了隔岸村。
这样搞了大约十几天,我们组的任务完成了,准备回县。我让手下的一个小战士去叫老彭他们一起走。那战士回来报告说,组长,不好了,找不到老彭他们了。
我说,是不是上村里访贫去了?他说,恐怕不是。我便问,住地的情况怎么样,他说,床褥,被子很乱呢,像是有打斗过的痕迹。我说糟了,恐怕遇上了顽固地主,赶快通知大队。
隔岸村跟香港就隔了个海湾,很窄,上船就到。地主反革命要过海来搞破坏,是一眨眼功夫的事。
第二天一早,20多人带枪进入了隔岸村。村头村尾地找,找了一个上午,也没线索。一直到中午,才有战士在山上喊:在这里啦!
这是隔岸村后面的山上,一个水塘边。6位烈士,其中还有两个女的,一个18岁,一个才14岁。手都被反绑着,脸朝下排成一排趴在那里,背上的枪眼血迹未干,地上留着一大滩的血。周围的地上还有香港出产的烟蒂……
“你要杀我,我必杀你!”
50年代初的深圳一带,杀机密布。
1951年2月,一张深夜贴到深圳戏院墙上的反动标语说,原国民党宝安县公安局长肖天来在香港许愿:“捉一个村干部赏300元、捉一个共产党员赏2000元。”
随之,靠近深圳河的长岭村三次被袭。佛子坳木桥被烧,守桥民兵被杀。
宝安县公安局内部的《敌情综合》指:仅1953年3月份就“发现反动传单3宗、国民党旗l宗、燃烧炸药1宗……”
“3月15日10时左右,新图乡大口村村民刘六,在村口口米坑山牧牛发现松山挂着一面青天自日(该旗长9寸4分,横6寸)反动国民党国旗。”
“3月24日下午3时正,深圳火车站从新界过来的火车箱内发现放有大小反动传单38张……内容完成反共大业、实行三民主义、反攻大陆、打倒苏联走狗等等。”
“1952年7月31日,肖天来的‘广东反共救国军’匪部6人,从新界潜入,枪杀了一名在村口放哨的民兵。”
“1952年8月4日,盐田乡南山村村民钟天生、钟煌友两人上山砍竹子,发现外国香烟盒和罐头盒。公安部门随之前往追浦,全歼敌特6名,牺牲了排长陈德才和战士唐生源。”
这种情况是不能够长期下去的。门,得关上了。
1950年7月,中国政府决定要对深港边界实行封锁,整顿边防。
深港边境大清理开始了。三、深港边境三道防线的建立
开始了,社会主义阵营在南方的封闭从此开始了!它将延续,并将影响到以后几十年深港上空的风云……
首先是:杀一批。
1951年初,中共宝安县委在《关于防特镇反推动群运的指示》中指出:“各地在3月10日前,一齐动手,将已批准的死刑犯公审控诉,杀他一批,不得迟疑。再检举,再收集,再请示,再逮捕,再呈报杀一批。各地杀人,必须大张旗鼓,以安定农村。”除了临时绑赴野外山头外,当年宝安县的刑场主要有两处:一处是南头西门,即现在的南头加油站附近。一处是深圳镇的晒布岭,即现在深圳中学背后。
据说由于隔岸村“反革命杀人”事件惊动过毛泽东,北京大为不悦,1950年6月30日,宝安县委特意给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写信,称:“毛主席:关于这里镇反,过去现在都做得不大好,1949年解放到1950年底,共杀3人,地委说,你们宝安县至少得杀200人……”
在铁腕打击“镇反”,枪毙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后”,中共华南分局文件称,深港边境的敌我斗争形势已大有好转,可以对边防实行大的清理了,以便下一步对边界实行封锁,结束长期以来“有边无防”的状况。深圳边防大清理由宝安县委书记于斯夫、副书记李馨亭、三O团政委宋云舟等直接指挥。
深圳边防的建立分两步走。第一步:把“不可靠”的人员清理出边境。
初时,公安派出所设在而今深圳老街大江南商城附近。街头上,佩着木盒枪、穿着褪色黄军装的公安人员,操着东北或者山西口音,十分和气地到每个居民家中进行户口登记,询问出身、个人历史、来源。
经过逐人逐户的户口登记和严格的询问调查,深圳公安部门再对镇上人口进行“有选择性居留”登记。
什么叫做“有选择性居留”呢?就是留在深圳镇上的居民,必须具备下列条件:祖籍本地或广东省籍、身份清白,没有同国民党政府合作的经历。外省迁来的一律退回原籍(由国家派往深圳工作的除外)。
新生的共产党政权表现出开明的姿态:即使是敌对者,在清理出去时,也发给基本路费。第一批从深圳镇被清理出去的人共计351户、892人。这中间包括来不及跑往香港,躲藏在镇上的国民党残余,也包括一些一直居住在深圳镇的地富反坏分子。
经过选择,被允许留在镇上的,基本上都是忠于共和国的“良民”。
但深圳是个特别的地方,即使是共和国的“良民”,也必须在严密的“内控”之中。这种内控,主要通过居民自身严密的管理组织来完成。
镇上设有专管治安的派出所。每条街道都将十户以上的居民组织起来,建立“居民小组”。居民小组中选定成分好、政治性强的积极分子担任小组长。小组长直线与派出所“专干”联系。
居民小组每五天开一次会,对号点名。会上各家各户汇报五天来的劳动、学习情况。小组长细心听取“情况”,遇有居民“思想波动”或者出现“动向”,从夫妇不和到外来不明客人,小组长都会深人家庭“了解”、“帮助”。当然,情况很快登记到派出所专干的记录册中。
外地进人深圳镇的人,必须持有所在地公安部门签发的边防证件。到达镇上后,要由户主陪同上派出所登记,接受询问和证件检查,经签字批准后才能留住。
经过这样一番整顿,每条街,每个巷子,甚至一草一木,都已经在层层控制之中了,任何对共和国不忠的行为,都会碰响派出所门上的钢铃。
深圳,变“单纯”了。
车站旁的寮棚、妓院、光怪陆离的舞场商店通通都拆除了,就连那条老街的青石板路也似乎变得干干净净、安安稳稳了。完成了镇内严密的控制网络后,华南分局便开始着手第二步:建立“边防区”,即在镇外的边境一带建立一个隔开内地和香港的安全保护区。
最初的“安全保护区”包括三道防线,从北向南看,第一道是边防线,第二道是禁区线,第三道是警戒线。三道线的戒备步步升级,越来越严密。
华南分局在1956年的文件中称,在宝安县内划出的“边防区”,其指向是:东起大鹏湾,西至矛洲河;南从深圳河起,北至山厦。横长91公里,纵深19公里。
任何外来人须持有由公安部门开出的边防通行证,才能进人深港边防区的第一道防线:边防线。
通过了边防线,再往南走,须持有由深圳当地边防开出的“特许证”,再经哨卡执枪边防军验证,方可进人第二道防线,即“禁区线”。
进人“禁区线”后再往南,即在距离边境线(如深圳河)还有50公尺至100公尺的地方,划有一条“警戒线”。这条警戒线常常是一条约两米宽的简易公路。越过了“誓戒线”的人,再前行50~100米,就有可能到达河边,即“深港边界线”(主要是深圳河)。这里是“最高警戒区”。
需说明的是,能够进入第二道线,即边防“禁区”的人员,除公务者外,为数已极少。凡是无手续而踏进了“禁区”的,便可视为偷渡,随时可拘捕。
对于偷渡者,初时的命令是:制止不驯,或有武力反抗行为者,可以鸣枪警告乃至射击。
三道誓戒线,警犬枪弹、严密防守,层层警戒,深港边境可谓戒备森严。1951年2月15日,广东省政府公开发布命令:从即日起,深港边境“封锁河口”。自清与英签约以来、包括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两岸群众实际上存在的自由来往至此终止。那些私自进人三道防线,企图从深圳河偷渡者,将被视为“叛国投敌”。
第一张盖有钢印的深港通行证明,于1951年3月3日上午发出,是由深圳镇上的一位中年农民从派出所领到的。
据经事者回忆,为了表示“感谢”,当时派出所的人还特意向中年农民端茶递烟,并赠送了奖状。因为边民“觉悟提高了”,不再是打着赤脚,想“过界”便“过界”了,能第一个规规矩矩地来办证件的,当然是大大的良民!
那第一个拿到出人证的农民,大概不可能想到,如同数年后东德矗起了柏林墙一样,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从此开始了,社会主义阵营在南方的封闭从此开始了!它将延续,并将影响到以后几十年深港上空的风云……
而一场中国人的劫难,一场偷渡者与“执法者”之间的血与火的大拼斗,也将随之开始!第二节 血溅闸门山
一
“这是一段惨痛的历史。一个民族要是内部对立,会给百姓带来多少惨痛啊。现在,谁是谁非并不重要了。连战都回来了,两党握手了。温总理都要我们捐弃前嫌了,还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中国人都记住有过的这一段惨痛的历史,不要让它再发生了。”
见到他的时候,这位当年三○团的边防军战士,已经年近古稀。他从深圳边防转业后也没有走远,一直在惠阳商业部门工作,1981年儿子来特区,他又跟来了。他说,这一辈子像是同深圳结了缘似的。
“你也知道那回事啊?”他反问我,“你们记者也够会钻的。”
对于50年前的那一次“闸门山事件”,他记忆依然十分清楚,并且愿意告诉我。
“但有个条件:不要提我的名字。”
我理解,这段历史虽然解密了,在他们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二
“那是1956年的9月,或者是10月吧,几号我记不清了。当时我还是一个新兵。”王志刚(化名)说。
事情是这样的。
我站岗的地方就在闸门山,就是现在从深圳往沙头角去的路上。有人把它说成夹门山,那是错了。为什么叫闸门山呢?因为我们这边的山离香港那边的一座山特别的近,看起来就像一座闸门一样。
那天大约是上午11点,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叫人昏昏欲睡。我觉得那时也怪,太阳都不像现在这样烤人。我抓了枪在边境线上走。
突然发现身后的树枝在摇动。
“谁?”“是我——”一个30多岁的汉子笑着向我走过来。我认出是部队请来打石的工人班长老潘,潘子良。
“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是禁区!”我严肃地说。
“我来看石头,那边的石头都打完了。”
“你不要过来了——这里是警戒线了!”我警告他。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逃。”老潘还在笑眯眯向我靠近。已经就要到我身边了。
“你站住!要不我要鸣枪了。”
“怎么这样——”
潘子良的话还未说完,我刚把冲锋枪朝天举起想吓吓他,突然被身后的一个人抱住。
我猛地感到头上被重重的东西击了一下,便“扑通”倒在地上。
“哔——”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从山头上的灌木丛中猛地冲下来三十几个人。中间有妇女,还牵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潘子良大喊:“快——过河!”
“扑通”“扑通”“扑通”只听得一片水响,一片水花。几十号人跳进了水浅得只盖脚肚的深圳河。
就在这时,猛听见山头上“哒哒哒……”“哒哒哒……”的枪声,冲锋枪响了!
我对照着档案材料看了,事情发生在1956年10月6日。
1956年下半年,驻深港边境的边防部队接到国防部命令,要在边境旁的梧桐山脚下建一个大的国防工程,据说是国防部部长彭德怀亲自批准的。山洞要大到可以开坦克,于是要招募一批民工开洞。
但是,深圳镇上的人大都只会做生意、开铺子,不会打石头,更不会砌石墙。砌地下的工程,得请外来的民工。
8月的一天,有人给梧桐山下的边防驻军引来了一个湖北口音的中年人,部队领导一看,虎头虎脑,像是有一把子气力的。
“叫什么?”
“潘子良。”
“干过活吗?”领导问,关心是不是劳动人民。
“干过的——在家专干粗活。”那人说。
领导点点头:“什么成分?”
“贫农。”
“嗯,把你的手给我看看。”领导说。
那人伸出手掌来,领导在上头磨了磨,粗粗的,结了茧,果然是干活人的印记。
“好吧。你留下来。”领导说,“以后你就是班长,打石民工班的班长,过两天你就去招民工,快些去,活很急。”两天以后,潘子良来到了东莞县石龙镇的一家旅店里,他的四个朋友正在苦苦等他。他们是龚维卫、杨照业、王国忠、任殿奎。
五人都是在原籍无法存身的国民党军、警、宪人员。而潘子良则是正规军中被打散了的国民党军官。家乡“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后,他们呆不下去了,只好流落在衡阳一带做泥水匠。谁知“清查反革命”一地接着一地,看看衡阳也无法呆,五人又从湖南逃到了江西,藏身在赣南的一座山洞里。
住山洞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像野人一样,到山坡上掰点苞米、到山户人家门上偷点粮食过。终于有一天,龚维卫在下山寻食时让人发觉了。山洞不能再呆了。“潘哥,往下怎么走呢?”几个人躲在农家防野猪的茅棚里又冷又饿。
“逃香港去!”潘子良是见过世面的,“咱们的人都去那儿了,共产党管不到那块天。”
“好啊,可那地方去得了吗?”
“去得了,从深圳跑。”
“深圳我知道的。”龚维卫说,“有铁路,我去做过生意的。”
潘子良说:“就一条河,过去就到了香港。以前可以过桥,现在让共产党封了。”他说的是罗湖桥。“我们早点行动就好了。”
他们很快到了广州。潘子良带了些干粮,先去深圳镇打探,打算摸到了虚实,再靠近深圳河。竟然乘黑夜溜进了边防线,平安到达了深圳镇。
出乎潘子良意料的是:一观察,深圳河边上边防军来往巡逻,镇子里走来走去到处是民兵。潘子良傻了。没想到边防警戒这么严。
“要是不行,”潘子良想,“那就又得折回去,朝云贵走,从西双版纳那条线逃缅甸了。”他对众人说。
正当潘子良准备往回走时,情况又变了。
潘子良到杂货店买一包烟,发现一位军人正好也倚在柜台上买烟,他很快发现那军人口音中的江苏味。
“兄弟敢么是徐州人?”机灵的潘子良问。
“你怎么知道?”那军人马上便来了兴趣。
“我是泗洪的。”潘子良说。
“啊,那不远啊。”那军人说,“你怎么上这来了?”在南方这么个边远地方能遇到江苏老乡,军人显然很高兴。
“出来找碗饭吃啦。你知道,咱们家乡日子苦啊。”潘子良递上一支烟,“听说香港那边要人干活,就想去干份活。”
那人大惊,压低了嗓子:“你怎么还敢说这话!你是溜进来的吧。那是几年前的事,现在不行了,要坐牢的,知道吗?”
潘子良显得“懵”了。
那“江苏军人”接着又问:“你没办边防证的吧?”潘子良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胆大包天。你还是快点离开这。我没抓你算看你是老乡了。”军人说。
潘子良显得可怜巴巴的:“我回去也是老婆孩子干挨饿。再说,咱老家都千多里地,怎么回呀!出门靠老乡,你给行个好吧。”
“行好?行啥好?要我也坐牢呀,快走——”那人推着他走,猛地推着厚厚背脊的手停住了,“你在家干过力气活没有?打石头。”
“打石头?”潘子良心头一喜,“打过啊,你们要人干活?”
“会砌墙不?”
“会啊,我干过这行啊。”
绝处逢生!
“算你小子福分好,正好找不着人,你跟我去见我们连长,碰碰运气。”两个小时后,潘子良回到旅店。龚维卫等四人正等得焦心,以为潘子良出什么事了。
好差事!潘子良把事情同四个朋友一合计:到深圳河边上打石头,那不是送个机会给我们跑吗?
潘子良把人一一领到连长面前,让连长挑。连长是个爱兵的,看着这一排精壮的后生,捶了捶龚维卫强壮的胸肌,显然很高兴,对那江苏兵说:“挑得不错嘛,我们全要了。”
“谢长官,谢长官!”五个人一个劲地鞠躬。
“你们说在哪儿打呢?”连长望了一下山头问。
“长官说在哪儿就在哪儿吧。”潘子良回答,其实他早瞄中了一块地方,对他的江苏老乡说过了。
“就在闸门山吧。”江苏兵在一旁说,“那儿青石多,还都露苗了的。”
“那是禁区呀。”连长有点不放心,但压头的任务更让他着急。“都是贫农吧?”连长望了望劳力们问。
“都是!”潘子良带头回答说。
“贫农就好,你们要提高警惕。对面有时朝这边放枪的。”连长说,“明天我通知一下三排,你们去就是了。”
“是!”潘子良太高兴了,照着部队的样式行了个礼。这时,连长皱了一下眉头。
后来在追查责任时,这位连长回忆说:“我当时也奇怪,怎么那家伙敬起军礼来,姿势那么正规啊?”不过他没有再往去深处想,工程任务太急。
打石队建立起来了,在从深圳镇到沙头角之间的山路边,开始搭起帐篷,烧起炊火,替建山洞的驻军供应石料。打石队也很快发展到二十几人。
潘子良看准闸门山是有原因的,第一,这儿离深圳河最近,地势最有利。
从香港那边延过来的山头,同从深圳这边滑下去的山头,在这地方好像就要拉上手了,隔开仅仅几十米,像留着一道闸门。浅浅的深圳河就从这“闸门”中间穿过去。
靠河边是一段斜坡,向香港方向倾斜,有利于快速冲跑。
潘子良计算了一下,只要到达河边,冲过深圳河,就是再慢,也只需20秒左右的时间。这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第二,这儿是边防军三排与二排接岗的衔接点,容易出现衔接上的时间差。埋伏在山上的打石工们,完全有可能抓住宝贵的“20秒”。
打石队中,又有人提出了“新思维”。
“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只管自己跑。”龚维卫说,“不如把老婆孩子都接来,一起过香港去。”
杨照业对潘子良说:“也对,反正要死一起死,我也去把你二姐接来。”杨照业的老婆就是潘子良的二姐。
潘子良犹豫了。他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江西躲山洞时,想的是如何保命。现在命保住了,大伙儿想法又多了。这渡河是件难事,危险性极大,弄不好是要死人的。他想的是让五个男人先逃出去,在那边定下来,找机会再回来接家属跑。
但是,二姐夫说到自己的姐姐,弄得他的心也有些动了,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呢。
“子良,你想想,如果我们能过去,分隔两地,要再回来接他们,恐怕就是一句空话了。”姐夫杨照业悲伤地说,“一家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分开,让他们在共产党手里挨斗受苦,我就是过了河也活不安生啊!”
有的人眼圈都红了。
“行吧!”潘子良同意了。
“他们早晚要派人出去招打石工的,顺道就去内地接人。但是,只能是带老婆一个人!”他对杨照业说,“孩子都不能带的,记住了吗?跑不动,要害事的。老婆接来,这儿是不准进的,都放在石龙镇,有火车,来这很快的。等这边的通知。”
10月5日,杨照业偷偷来找潘子良,告诉他一个消息:“家属已经到了石龙。你老婆也到了。”
“好。”潘子良眼里的火花一跳。“那就把他们领过来。”
“怎么领?”
潘子良吩咐道:“你和大家都准备好。我到部队去开招工的证明,开了马上到石龙去接人。人到了深圳后,我们走山路来与你们汇合,看准机会就从闸门山冲过去!”
杨照业想了一下,有个疑问:“是单个偷偷过河好,还是集体过河好呢?集体涉水目标太大了吧?”他眼睛看了潘子良半天。
对于这个技术上的问题,潘子良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先别问这个,听我的。人到了再说。”三
潘子良带了龚维卫和任殿奎,拿到了证明,迅速到了石龙的车站。可是一看,立刻又叫他凉了半截。
不但几个人的老婆来了,而且跟来了四个孩子,一个十二三岁,三个才五六岁。
“叫你们不带不带的嘛!”潘子良生气了。乱弹琴啊!哪有拖儿带女去偷渡的!
但看见这些女人孩子,一身褴褛,同叫花子也差不多了,是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挨到这里的。他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咬咬牙,把四个小孩扔在石龙车站,让他们自己讨饭回老家去,大人则赶快奔深圳河。但是,他犹豫了。当看见多时没见任殿奎的孩子一声“爸爸——”亲热地扑在任殿奎身上时,他的鼻子也酸了。
潘子良无可奈何地瞪了杨照业一眼:“全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是要退也没得退了,往下就拼命吧。”他对任殿奎说,“就看我们命大不大了。拼过了深圳河,你们一家人过上安心日子。要是拼不过,大家就一起死。”
大家一时黯然。任殿奎的老婆便流着眼泪说要带孩子回去。
“算了!”潘子良一看情绪不对,马上安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条河吗?有什么了不起?几分钟的事。明晚到了香港,你们一家请我吃团圆饭!”
大家似乎又看到了希望,露出一丝笑,情绪又上来了。
“宽不宽的嘛?”任殿奎的妻子有点恐惧。
“不宽,就只几米,水又不深,跨过去就是英国的土地,下水他们就不能开枪了。”
“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小孩,”龚维卫说,“怕他们哭。”
潘子良皱皱眉:“大人背着,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不能出声,小孩不准哭。哭就拿手巾捂住!听好了啊,别到时候下不了手!”
一群人没有声息,但只有一个意思:放心吧!都横了心了!
“上车吧!”
十几人就这样上了火车,往深圳去。
一到深圳,潘子良就直奔派出所。
潘子良原来以为凭边防部队的证明,派出所会给他们一行开出去沙头角禁区的通行证。但是,那办证的人是个老公安,他拿介绍信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潘子良,表示怀疑:“你不是招人到沙头角打石头的吗?还带些女人小孩去干什么?”
潘子良笑着递上一支烟:“是家属,嘿嘿,去煮饭的。”
老公安用肘把递来的烟碰开:“煮饭?小孩也会煮饭吗?不行,通通回去——要探亲也只能在深圳镇上见。”
老公安拿出笔在纸上写下:“可在深圳旅店住宿,不能进入边防禁区。”撕下来递给潘子良:“去吧,同意这些人在深圳住旅社。三天。”事情大出潘子良所料。他只好拿着住宿证明,出了派出所。
大队还在闸门山那儿等着呢,现在,管不了什么“禁区”不“禁区”,只有冒险领着这帮妇女小孩往禁区走了。
天昏黑,他们出了镇子,就看得见高高的梧桐山。路上有警戒,他们提心吊胆,绕着山走,沿着梧桐山脊翻过去。
那天正好部队杀了猪,大部分士兵都聚餐去了,值勤的不多。熟悉道路的潘子良得以带人避过了岗哨,爬过了梧桐山,来到了边界附近。
杨照业早已领着一群打石工在草丛中等着了。
“到底来了。”杨照业看见潘子良领人来了,不知有多高兴。其余的人看到自己的亲人来了,都欢喜得抱成一团。
“不许高声!”潘子良制止团聚了的人们。他点着脑壳把大大小小的人清点一下,包括后来招来的打石工,一共是32个人。
“好的。”潘子良说,“大家都听从我的指挥。”
现在,深圳河与对岸的香港已经历历在目了。“大家看见了吗?”潘子良指着山下亮着灯光的铁丝网说,“就是那——铁丝网下面的那条河,就是深圳河。”
一条带子一样的小河,在昏暗中闪着白光,轻轻松松地向远方流去。隐约看得见,山下边有端着枪的边防军在走来走去。
河那边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些稀稀落落的屋舍。“那就是香港新界,我们就要胜利到达的地方!”
他说:“今天夜里大家先躲起来,明天白天再过河。”
“明天白天?”有人不明白,现在夜间正是好时候啊,为什么不利用夜色作隐蔽冲过去。
“你们不懂,他们巡逻的重点就在晚上。白天这一线两公里只有两个巡逻的,晚上就有十几个,你穿针都穿不过去,等于是送死。”
潘子良用树枝在地上划着,把他的分析告诉大家:“我们现在的位置离河边已经不到一千米了。靠河是一片灌木。明天冲河前我们可以接近灌木丛,到达离河两百米甚至一百米处。越近,当然冲河的时间就越短,越容易成功。”潘子良交代说。
“他们明天那班岗是早晨8点换岗,到那时候这一公里的边防线,就只两个人巡逻了。他们两个人,要看一公里的芦苇灌木丛,我看,怎么都看不过来。”潘子良继续说。
“我为什么把冲河的时间选在十二点前的十分钟?这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候。因为已经站了快四个小时了嘛,快换岗了嘛。太阳又大,人最累。”潘子良说。
“我看表算过了,他巡逻过去再转身回来,到看清这边发生的情况,大约需要5分10秒以上的时间。我们那时离边界已经很近,5分钟还跑不了一二百米?跛子都行了啦,过河才几秒钟。等他们回头来巡逻到这里,”潘子良手中的树枝指着闸门山的山脚说,“我们已经冲过了河,他们想抓也来不及了。下了水就平安了,他们就不敢开枪了。”
大家不能不对这位出缅打过战的连长投过去佩服的目光。
“好了,没事了。现在,大家养好精神,睡觉去。”
所有的妇女儿童当夜就在梧桐山的灌木丛中睡了。打石队的人全部回山下的营地,一切照常,以免部队的人突然来访发现。
第二天一早,潘子良突然出现在山头上。
“起来——起来。”大家起来时,发现潘子良轻装打扮,绑腿、武器是一根木棍,已经站在一个小坡上了。大家便很快地集合。
“我们拼命的时候到了。”潘子良说。
大家都有些紧张。
“我把话给大家说明白了:像我们这些人,就是回去也是给共产党抓起来,进监狱、枪毙。反正一个字:死。只有拼出一条命来冲过去,才有一条活路,才能挺起腰来做人!”
他突然“沉”了一下,显得有些悲痛
“我为什么要32个人一起冲呢?”眼圈有些红,“有些弟兄还不明白。他一个哨兵再有本事,回过头来,也抓不了我们32个人。就是开枪打死我们两个,我们也能冲过去30个;打死我们10个,我们也能冲过去22个。值!”
大家一下子都静悄悄的看着潘子良。
有女人在“凄凄”地哭……
“不许哭!”有人制止说。
潘子良说着眼泪也往下掉:“过河时男人都走在最后,我在最后的最后——我也许会死,要是我死了,我的儿子拜托各位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是××省××县××乡××村。各位将来好了,要还记得我潘子良,能回来把我儿子也领到自由世界去,给我多烧几炷香,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片死前的寂静。
“记住,到了香港的人,将来好了,发了,不要忘了死了的人啊!”有人说。
几个女人的哭声由于被抑制而显得格外凄惨。奇怪的是小孩似乎感觉到事情的危险,反而一点也不哭,只是紧紧地贴在女人怀里,根本用不上原来准备的毛巾。
“走!”
潘子良猛地变得凶狠异常,拿了一根木棒:“我先上,先干掉那个当兵的,然后大家听我的命令,冲!照业,走!”
潘子良的分析失误了,因为那次新兵王志刚没有巡逻到一公里外的顶点处,就提前转了回来……四
烟卷烧起的青烟袅袅上升,那是从坐在我对面的王志刚嘴边飘过来的。
“杨照业抱住了你的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很清楚了,后来告诉我是潘子良在我头上打了一棒,当时我只知道,眼里是一片金花,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迷迷糊糊倒了。后来,我依稀听见劈劈啪啪的,像平时炒豆子的声音,我马上意识到是枪声,顿时清醒了许多,我知道那是开枪了。我想爬起来,可是爬不动。就有人来救我了。”
“你还看见了什么?”
“眼睛看不清,蒙眬中,好像有被打死的越境者被拖过河来,男的女的都有。”“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似乎在搜寻着记忆。“我记不起来了,已经在医院了。留下了这个——”他拢起头发,头上有块疤。
有一种说法是,当32个越境者一齐冲向深圳河时,可能是被枪声吓懵了,有小孩突然往回跑,潘子良于是又回过头来,跑向北岸去抱小孩……2009年5月,当我去向那位向我提供线索的香港老板问询文章意见时,两鬓白发,年近六十的他正忙着准备参加一个政协招待会,由于对特区建设作出的贡献,他新近被评为“优秀投资商”。
“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把我的文字在手中缓缓抚摸着,眼圈都红了。“谢谢你,谢谢你,记者先生,我已经很满足了。”他摘下眼镜来擦着眼睛说。
我发现老人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一段惨痛的历史。一个民族要是内部对立,会给百姓带来多少惨痛啊。现在,谁是谁非并不重要了。连战都回来了,两党握手了。温总理都要我们捐弃前嫌了,还有什么呢?重要的是中国人都记住有过的这一段惨痛的历史,不要让它再发生了。”第三节 深港特工秘密战——活擒刘立福
曾经是中国第一高楼的深圳地王大厦脚下,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一个不小的广场,叫人民广场。宝安县的许多群众大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1956年7月29日,在这里举行了几千人的群众大会,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处特务刘立福死刑,当即押往而今的红宝路地带枪毙。
一
1955年下半年,有一位着花条格衫的香港中年男子,在经过罗湖桥时因为带有“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法规”的行李而被带到了调查室询问。在调查室里,中年男子突然提出要同深圳市某机关某人通电话的要求。
十几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开来把香港男子接走。
神秘的香港男子被带去宝安县公安局,接待他的是一杯清茶、一把蒲扇,还有一位宝安县公安局的领导。
“辛苦了,辛苦了。”公安局的战友握着香港男子的手摇着。
香港男子说的是广东的客家话。局领导李馨亭是北方人,所以当时在场的还有侦察科懂客家话的小Z。充当“翻译”。
“4号同志叫我向你们问好。”香港男子说,“他叫我口头带来情报:刘立福为陈镜辉收买,过河来爆破铁路。国庆节前就可能从香港莲麻坑一带渡河。请你们注意防范。”
半小时后,宝安县公安局的院子里,有个工人在单车后尾搭着该名香港男子进入深圳火车站,消失在回香港的人流中。
香港情报机构不通过其他途径,而是派人亲自过河来送情报,说明此一情报的机密性。
50年代的宝安县公安局局长李馨亭在办公室向作者回忆深港边境往事
陈镜辉是什么人?刘立福是什么人?这位中年男子送来的情报说的是什么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权建立后,退缩到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一直在派遣特工潜入大陆,策动对红色政权的颠覆破坏。台湾海峡不易跨越,中立的香港自然成了国民党势力潜入大陆的最好通道。
当然,共产党也不是等闲之辈。深圳河北边早作戒备,布满眼睛。据说,广东的一位作家在公安部门的陪同下参观罗湖桥时,问:“我们的地下线索在哪里?”陪同者指着布满车站前的杂货店、报摊、卖云片糕的小贩说:“这些人中有一半是我们的人。”
双方的情报部门都在竭力利用香港。
据说,在香港,有人是专干“贩卖情报”这一行的:共产党给钱,给共产党弄情报;国民党给钱,给国民党弄情报。谁给的钱多,情报给谁。
当时,国民党针对深圳河边境的特工组织主要由台湾的“中委二组”直接指挥,首领是一个宝安县观澜乡人,名叫陈镜辉。
双方的“特工”虽然彼此从不见面,却非常“熟悉”。李馨亭等人清楚“中委二组”头目是谁,隶属台湾的哪个系统领导,最近主要的行动目标是什么。陈镜辉同样也知道:河对岸那个对手叫李馨亭,是山东东明县人,老家地名叫五霸乡。甚至连李馨亭什么时候南下、老婆在哪儿上班,他手下最得力最英俊的侦察员周水君最近在同一位姓杜的女教师“谈恋爱”……他们都清楚。
所谓高手过招,谁也不服谁,往往是你策反了我一个人员,我还你一次秘密爆炸……角力,在无声地进行着。
1955年,台湾方面给予“中委二组”指示:要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节期间,派人偷渡过河去,炸掉广九线的一段铁路。
一旦铁路瘫痪,按时驶入广州和香港的列车突然停开了,消息会很快传到国内外,这不仅会在广州和香港造成恐慌,还能在国际上造成中共政局不稳的假象。
“上百公里的路段,在哪里放颗炸弹不行啊?以各位对宝安县的熟悉,不说放颗炸弹,就是放颗炮弹,也只是湿湿碎(小意思)的事啦!”陈镜辉端了一碗酒,绕场一周,敬着各位兄弟。
“小意思,小意思。”众弟兄一齐举杯。
陈镜辉在会上布置任务的事,第二天就成为宝安县公安局秘密会议桌上的讨论题目。以致后来被捕的国民党特工不能不摇头感慨说:“还以为我们的内线厉害呢,你们的更厉害!”
但实际上,宝安县公安局知道的也只是计划的表层,“中委二组”的核心组织还没有人打进去。这个计划派谁来执行?偷渡走什么路线?手法打算怎么样变化?依然不清楚。
当时可以判断出来的只是:执行人很可能不走罗湖桥的正常通道,而采取从深圳河边芦苇丛偷渡的路线。这是因为从罗湖桥以“港澳同胞探亲”身份通过,必须接受严格的检查,带上炸弹不容易;而陈镜辉身边有不少宝安县人,熟悉地形从深圳河一带偷渡,较为容易。
让李馨亭感到为难的是,边防线这样长,很不好防。过河就靠近铁路了,放个炸弹就是几分钟的事,对于熟悉边境的人来说,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要避免“爆破成功”,最佳的办法当然是:掌握核心机密,得到偷渡位置,在“人”一过河时就先抓住。
宝安县公安局把得到更“进一步机密情报”的要求向上级提出来了。
真要感谢那位神秘的“4号”,现在,情报送来了,准确地指明了:人叫刘立福,渡河的位置在莲麻坑一带。
有人,有方位了,事情好办多了。
至于送来情报的4号究竟是谁?这连当时宝安县公安局的最高层也不清楚。也许就是前面说的代4号问好的中年人本人:“宽脸膛”、“三十多岁”。
当然,也许根本不是。
二
“刘立福。”侦察人员打开秘密档案,细细寻找着那个准备过河来爆炸的人。
找到了——所有必须注意的人物,都在秘密档案中记录着。
“刘立福,男,宝安县平湖白泥坑村人。文化程度,高中。未婚。1950年由蛇口乘船偷渡去香港。”
下面是有关人员对刘立福的外相描写,也在记录中:
“20多岁,白净面皮、面貌俊秀,有点像女人。人非常机灵、善变,行动诡秘。喜欢同女人说笑,好色。说话时喜欢用食指和中指并合打手势。”
据说刘立福在读书期间还被“中统”相中,学习过有关的谍报知识。
由于宝安县的偷渡者过河之后,往往会找不到工作。国民党的特工组织便常常在偷渡者身上做工夫,发现好的“苗子”便下工夫培养,然后再派过来。
刘立福一偷渡到香港,陈镜辉就把他网罗为准备送往台湾深造的“重点训导对象”。有趣的是,据说,当时中共在香港的情报人员也注意到了刘立福,开始还准备把他发展成为中方的谍报人员。当时有关方面的指示是,只要刘立福不是死心塌地为国民党服务,他可以脚踏两只船,为国民党方面提供一般性情报,以掩护自己,而暗中应为我们提供更机密、更重要的情报。
但是,刘立福的一个叔父在镇反时被共产党枪毙,他反共立场很坚定。陈镜辉用重金把他发展成“中委二组”的谍报人员后,他拒绝了中共驻港情报机构对他的“收买”。
对于这样的危险人物,广东省公安厅特别指示:一旦偷渡过河,立即利用机会,执行武力抓捕!
陈镜辉选择刘立福,当然还考虑到刘立福是宝安县当地人,说话、利用地形,都有条件。反过来说,一个操江浙口音的人,一接近边界就会被监视。
但陈镜辉万万没想到,选择宝安县当地人,又给宝安县公安局的侦察人员对爆破点位置的寻找,提供了一个可供判断的条件。
情报分析人员认定,因为被派遣人一般会选在自己熟悉的地段下手,刘立福不可能选择到深圳镇或者龙岗乡等他根本不熟悉的地段去作不必要的冒险。所以,“中委二组”计划的爆破地点,很可能就在刘立福长期生活过的广深铁路的平湖一带。这就大大缩小了防范的范围。
很快,在准备“过莲麻坑便抓捕”的同时,宝安县公安局还作了如果“抓捕不成”的第二手应对:广深线的平湖及附近路段的警戒,在暗中加强,变得水泼不进。
根据4号提供的情报分析,刘立福的潜入爆破时间,可能是在1955年的国庆节前后,所以到了9月的下旬,一切抓捕的工作都已做好,只等鱼儿上钩。
但是,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没有动静。
1955年的国庆节,宝安县城里开了庆祝大会,晚上舞龙灯。刘立福没有来。
又过了几个月,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情报说,没有什么变化,刘立福天天在尖沙咀泡歌厅,同舞女们打牌、喝酒,看不出他有什么要行动的迹象。
是4号的情报有错,还是陈镜辉的计划改了?
1956 年2 月的一天,罗湖边检站的监视哨突然报告:刘立福出现了,执香港居民身份证,正在海关接受检查呢。奇怪,没走莲麻坑了。他怎么还选择了这么一个时间进来?就是离五一节,也还有两个多月啊!
“是让他入境还是马上抓?”电话那头,侦察员小周悄悄的声音。
“有没有带违禁物品?”公安局长问。
“没有——什么也没带,就一个包。”
当然,这是个好时机。抓了他会省了很多后患。但是没有现行,就是有血债的国民党警宪,过境时也不能抓呀。
一时已容不得考虑那么多了。人已在站台边,再拖他的时间说不过去。
“先放他进来。”
当时的判断是:刘立福必定是带有任务来的,有任务就会行动,只要盯得紧,不怕他行动,行动了就好抓。
奇怪的是,刘立福来到深圳镇上后,什么也没干,在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在车站的旅客休息室坐了十分钟。好像很无聊似的,漫步到摊上买了一份《羊城晚报》,突然转身上了往广州方向去的火车。
车站旁卖报摊的王老头,立刻把情况传给了走过来买报的“港客”——侦察员刘志新。
这家伙上火车是要到哪里去呢?想干什么呢?
火车在往他的老家平湖的方向开。
宝安县的公安机关,立刻通知在他的老家平湖白泥坑村周围和铁路沿线加强警卫,等着刘立福回老家来。一边派人跟踪刘立福上了火车。
但是,刘立福没在平湖下车,火车拐了一下,朝广州去了。
刘立福一直到广州才下车。
一下车,他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领着孩子在广州火车站转了一圈,又突然跳上了火车,往深圳香港的方向回去。
这家伙在卖什么药啊?他潜入过来的“任务”,难道仅仅是给那些在香港的父母,雇来领孩子偷渡的吗?
打掩护,这小子不会那样简单。
他真正的目的是做什么呢?他会要在这个时间搞爆炸吗?
不管怎样,先上火车,盯住了他再说,别让他跑了。
在刘立福后面的座位上,有四个高声叫着打扑克的青年;在刘立福座位前面的过道上,一个找不到座位的“农民”正将行李“横摆”在过道上抽卷烟。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现在,前后有7个侦察员堵住了刘立福,刘立福可说是插翅难飞了。当时的计划是:到了深圳,先以“带小孩偷渡”为名扣押刘立福,把他关起来再审。
但是,此刻,刘立福似乎一点警惕都没有,火车刚出广州站,他竟靠在长椅上打起盹来。躺在地板上装睡觉的侦察员从地板朝上看,看得见刘立福悬着的两只脚和穿着的皮鞋。心想:今天你就是再有本事,怕也难飞出去了!
车过了石龙就是平湖,到他老家了。
他没下。
过了平湖就是布吉,过了布吉就是深圳。
奇怪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像从地上蒸发了一样,一到深圳,刘立福就不见了!
座位上留下的是那个孩子。三
当夜,香港方面的内线情报人员就报告说,刘立福此次过境,目的还不是爆破,是转手另一个情报。本来要在平湖下车回老家,顺势观察的。但在车上,他同侦察员的目光偶然相碰的时候,发现了危险。于是不走罗湖桥,中途突然下车,临时决定“偷渡”回去。现已回到了香港观塘家中,窗口的灯已经亮了!
好个狡猾的刘立福!他在广州火车站已经顺利交接了情报,很有可能就是利用小孩转的手。
“我们上当了!”
“一定要抓住刘立福!”第一次的耻辱让侦察员们分外气愤。
还好,根据香港方面的情报,刘立福并不知道他最重大的行动任务——节日爆破铁路的计划已经暴露。因此,照分析,他仍会再来。又是两个月过去。侦察员们等着。
1956年4 月26日,宝安县公安局突然再次接到可靠情报,刘立福将在五一节前夕过来,这次他的任务次才真正露出陈镜辉的底牌:爆破深圳的平湖—布吉之间的铁路。
绝密的命令下到了守卫边境的三○团部队各岗哨,尤其是与莲麻坑接界的哨所:“就在边境上抓他!如果他反抗或逃跑,可以开枪。不能抓活的就把死的带回来!”
铁路沿线也加强了岗哨,平湖—布吉一线的铁路线上,哨哨相望。加上附近公路上巡逻车来往巡逻。即使刘立福通过了边境线,也根本无法靠近铁路实施爆破。
这回,李馨亭把刘立福的破坏计划再多作了一种考虑。万一刘立福不走罗芳村渡河呢?万一他直接走罗湖桥,作为港客回乡合法入境呢,怎么办?
对刘立福来说,这样做也是完全可行的,作为“港澳同胞”,只要没有“现行”,谁也不可以抓他。他可以平安地回到白泥坑村家中,而爆破用的炸药,可能早已经有人先带过来,藏匿在他家中或者什么地方了。
他可以在家中睡个好觉,然后突然在某个时候出现,到某个地方,取出炸药,瞅着机会,飞快地靠近铁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完成爆破。
为了对付这一种可能,李馨亭又再加派了一支队伍,将白泥坑村周围的山头、道路以及刘立福的家秘密包围起来。
“我记得是26号下午开的会,27号我就与叶盛湘、周水君去了白泥坑村。”老公安陈恩祺回忆说。几十年的事情,至今还记得在哪一天发生,可见老侦察员独到的记忆力。
“我们去的时候,民兵队长还不以为然呢,”陈恩祺说,“还说,不会吧,刘立福人挺老实的呀,他怎么会干这个呢?”
白泥坑的山上,有一条小路,是刘立福要潜回来必走的,十几个民兵,还加上我们公安局的五个人,提前埋伏在路边上。
虽然是四月份,天气已经是闷热难耐。尤其是夜晚,十几个小时趴在草丛中,蚊子一团团地来围攻人。“也许是太盼望抓到刘立福了,蚊子叮在身上都没感觉了。”老侦察员们回忆着。
“28、29、30——”他掰着指头说,“我们就这样在草丛中整整等了刘立福三天。没来。”
“五月一号晚,大约11点的时候,我伏在地上累了,正想到偏僻处小便,猛听到笋岗桥方向‘轰——’地一声巨响,爆炸了。”
“狗日的,给他爆炸成功了!他根本没有上白泥坑来!”
刘立福顺利地在平湖附近完成了爆炸。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过境时也没有被抓住吗?
刘立福是怎么爆破成功的呢?这在当时成为一桩轰动的疑案。
据后来侦破的情况,狡猾的刘立福突然不选择他熟悉的莲麻坑路线偷渡,而选择了他不熟悉的从香港新界到深圳黄贝岭的路线偷渡。那儿深圳河上有一段芦苇特别密。据说,这条路线是他从被香港方面收容的偷渡者口中得知的。
“当时,我也早有一点预感,这家伙可能爆破成功。”另一位侦察人员说,“因为据香港方面情报,他应该在4月28日就已经离开了香港,就是说,我们有三天时间失去了他的踪迹。对手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么久,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那么,这三天中,刘立福到哪儿去了?
直到后来刘立福被抓获,才揭开这个谜。
为了隐蔽行踪,在到达了深圳方面的黄贝岭后,刘立福哪儿都没有去,就一直趴伏在酷热的稻田里,整整躲了三天!全靠干粮和露水生活,根本就不接近铁路,也不回他的老家。就这样,他凭着坚韧的毅力,终于得以在宝安县公安人员的眼皮下消失三天,无法跟踪。
“这个人好耐心啊!”老侦察员们至今还感叹说。
好个刘立福!
那么,他又是如何接近铁路而未被抓获的呢?
其实,哨兵是有机会抓住他的。刘立福在4月30日时已经第一次接近了目标,即平湖的布吉桥一段。那是深夜两点。那时,在严密的警戒下,只要一行动,他就可能被生擒。然而两点半左右,负责埋伏的铁路公安中,有人熬不住了,点了一根烟。据后来刘立福交代,就是这两下红闪提醒了他,使他停止了冒险,再次折回到隐蔽处。
潜伏在草丛中的刘立福发现,他的行动已经暴露。可能内部有共产党的内线,不然,自己要爆炸的目标,怎么会突然有如此严密的监视,并且设有潜伏?
面对密密层层的潜伏哨,刘立福想:回去肯定不行了,他已经给陈镜辉立了军令状。只有麻着胆子,炸!不管在哪里,爆破了一段就算成功!
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抓住时机,还是要接近铁路。
5月1日深夜,他离开了布吉桥,像蛇一样滑到了深圳铁路的另一段,即清水河路段附近,在草丛中苦苦等待时机。
由于兵力都抽去防“重点”了,这里的巡逻要松弛很多。他悄悄等着:十点、十点半、十一点!
就在巡逻哨过去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突然窜上了铁路,安放下了炸药,飞快地点燃了引线……
清水河路段的铁轨被威力巨大的烈性炸药炸翻了十几米。
第二天,通往香港的广九火车停开,数千旅客停滞在香港和广州车站。
香港、台湾的右翼报纸没命地狂呼:“爱国志士英勇爆破”“共党五一节一片恐慌”。
趁着人们的注意力为昨晚的爆炸所吸引,天刚蒙蒙亮,刘立福已经按照原路,经罗芳村附近的山地,平安回到香港。
刘立福炸损铁路被看成“中委二组”的巨大成功,受到了台湾国民党情报组织的高度嘉奖。在庆贺酒会上,陈镜辉高举酒杯不可一世地称:“我们现在有了一位可以来往深圳河如入无人之境的‘英雄’。”
当记者问他“英雄”叫什么名字时,陈镜辉说:“我们暂时无法告知英雄的真实姓名,这要等到我们成功光复大陆以后。不过我们已给他一个绰号,你们可以在报上这样称呼他:‘飞鱼’!”
当时负责深圳保卫的公安局副局长李馨亭,在1956年被免去了职务,调往广东省龙门县。
四
广东省公安厅震动了!
北京公安部也生气了!
最高国家安全部门严词切峻,为此事专门成立的工作组赶到了深圳,带来了公安部部长罗瑞卿亲自签署的命令。
“公司”(当时中南军区公安军司令部的代号)严令限期破案。
抓住他!一定要擒获这条为大陆安全带来巨大危害,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声誉带来巨大损失的所谓“飞鱼”!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不得已动用了香港“4号”。
正当“英雄”刘立福在灯红酒绿的尖沙咀“泡”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他的死期也已经逼近。一个月后,他突然接到更高的“上峰”急令,因广州地下反共组织要加快行动,急需电台,着“飞鱼英雄”刘立福立刻携带电台部件赶往广州。此次成功后,他将不再在香港行动,台湾当局将提升他去台湾特工总部任职。
对于上司的器重,刘立福兴奋不已。在“胜利”的狂热中,他向陈镜辉表示:3天内可以成功返回。“共产党的防线”“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
他,太骄狂了!
只有老练的陈镜辉对刘立福的前往表示过迟疑,他曾向“上峰”提议“刘立福方建奇功,中共方面必严加防范。是否稍事休整,再行渡河”云云。但是,“上峰”严词切峻,以“广州情势急如星火,望勿狐疑至误”为由,催刘立福立即启程。二话没说,刘立福稍加准备就再次偷渡黄贝岭。
结局是这样的简单:当刘立福带着电台部件,按照由“上司”精心策划过的路径,刚钻过稻田就被埋伏已久的公安人员按倒在地。
情报之准,令人惊异!
当时被抓住的有两人,另外一个是刘立福的助手。他们被抓的位置在而今罗芳村附近一间电子厂里。现在是一个篮球场,当时是一片芦苇。
1956年6月,所谓的“飞鱼”,终于在严密监禁下,以“反革命特务”罪,接受了广东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刑判。
曾经是中国第一高楼的深圳地王大厦脚下,新中国成立初期是一个不小的广场,叫人民广场。宝安县的许多群众大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1956年7月29日,在这里举行了几千人的群众大会,由最高人民法院判处特务刘立福死刑,当即押往而今的红宝路地带枪毙。
五
说到这里,人们或许会想到另一个重要的人物——4号。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说实在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无名英雄。”
几十年后的座谈会上,深圳的老公安们,无不这样谨慎地回答我。对于4号,我可以告诉读者的是:到90年代末,他已是快80的老人了。他一直在香港生活,开着一家不大的商场。有时也会到台湾的儿子家小住。喜好种花,他的兰花据说还在香港某展览会上展出过。
1999年,他在香港静静地去世,只有老伴陪着,葬礼也像普通的香港居民一样简单无华。
他的儿女所能知道的是:爸爸一辈子都是个生意人。只有大陆最核心的公安部门,才会用代号记着他的真实姓名。
当然,记录谍报人员的那些册页,照规定到一定的年月就会被销毁,是几乎所有的世人都不可能再记住的,包括他们的亲人……
在香港的山头上,有许多公墓,墓前立着他的碑,不知是哪一块,但那名字一定不是他的真实姓名。
也许——连碑也没有。第四节 荷叶塘故事——个地主后代的回忆
“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张条,就说明你出来了,妈妈已经没了,你的家也没了。你哥哥可能也到了香港了。你也赶快跑吧——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让你们同你爸爸跑……”
得到他的允许,我公开这段故事。
1997年2月的一天,香港旺角一间酒楼里,十分热闹,不大的酒楼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喝早茶的广东人。
对面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按辈分是我的表哥,名叫何增璜。原住湖南省桂阳县的何家巷,50年代从老家潜到深圳,然后偷渡到香港。
“大虎表哥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我用小名叫他。还带着县里请港台人士回乡去办厂的“拜托”。
“不回了,不回了。”他摇着斑白的头,“回去做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有些凄凉。
半天,他忽然问我:“石板街还在吗?”似乎在想什么。“还有,我家后门园里的石榴树,还在吗?红红的,这么大——”他拿手比划着,像当年爬在树上摘石榴的孩童。
他想着他的家呢,这位离乡几十年的老人。其实,他哪还有家?他家所有的砖瓦.都早在“大跃进”中被拆了建炼铁炉了。
我的心便不觉有几分悲凉。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靠拢我,紧张地问:“还有,荷叶塘呢?还在吗?”他似乎很怕提起那个地方。
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家乡在湖南的南部,是个小县,名叫桂阳。
县虽小,却出了一个全世界都有名的伟大人物,那就是蔡伦。
也许是造纸的缘故罢,小县城的水井特别多,水也特别清甜。
清清的小溪水,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平行着,构成了一道诗意的景观,一同向南缓缓“流”去……于是一些人家的门槛边,就会架上一道道弯弯的像桥一样的砖拱,用来过人。月牙形的,别致得很。
小溪的水流过了何家湾、七里街、洋行角……最后接上一片水塘。塘里长满了绿绿的荷叶,红红的荷花,都在夏天的风中一摇一摆,美丽极了。那便是大虎表哥问的他小时候抓鱼的地方:荷叶塘。
“在的,在的。”我只好告诉他。
他嘘出了一口气:“啊,在就好——不要破坏了。”
五十年前,美丽的荷叶塘附近,便是大虎表哥的家。
大虎家的房子很气派,门额上题着三个字:家风第。
大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五表姑,出身官宦门第,她算起来,应该是曾国藩的重孙辈了。
五姑丈是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营长的。大陆解放前夕,国民党的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兵游勇到处乱躲,五姑丈便失去了踪迹。
那一日,已经是深夜了,五表姑突然听到有人在窗口叫:“文琪、文琪——”文琪是五表姑的名字。她一回头,便吃惊地看见窗口上露着一双眼睛:五姑丈回来了!
“哎呀,你还敢回来呀!”她赶忙开了门,把五姑丈迎进来:已经换了便服了。
五姑丈背靠着门,却不进来:“快,收拾东西,快跟我逃!”
“逃?去哪里?”
“香港——大虎二虎呢?”
“在床上。”五表姑指着熟睡中的大虎兄弟。
“快叫醒他们——人家还在山后头等着。”“人家”指的是准备一起跑的城里的几个大户。据说那次成功逃去香港的,还有桂阳城里“大北关”刘家两兄弟、县城姓李的国民党党部书记,还有一个少校军医、后来都住在香港的调景岭,一辈子没再回来。
熟睡中的大虎二虎怎么也叫不醒“你别叫这么大声啊,外面听见啦——”姑丈很担心。
五表姑忽然想起,带着孩子是逃不了的,便催五姑丈:“你逃吧,他们能拿我母子怎么样?又没做坏事。”
话还没完,就听到有人擂前厅的大门——是民兵!
五表姑一把就把丈夫往后门推:“快跑!”两人转身就到了后门。
走到墙边,五姑丈爬上了梯子,泪珠就掉下来了:“但愿菩萨保佑你们没事。今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说完,翻身就出了后院的墙。从此跑了香港。
等两个端着枪的民兵进来时.五姑丈已经逃远了。
“为什么不开门?”民兵问。
“我没听见。”五姑扣着衣襟说。
但梯子是来不及搬了。
“呀——后墙还有梯子呢!”一个民兵在后院发现了木梯。
五表姑因此被抓去派出所关了一个月,从此成了日日被“批斗”的对象。
我至今还记得五表姑被游斗的情形。
一长串衣衫槛褛的队伍,从石板街道的尽头上走过来了。队伍中的人,用一根长长的麻绳串在一起,像孩子手吸的一串大蚂蚌。民兵拿着竹片在后头吆喝着:“走!走!”如同赶牲口。五表姑就跟在这行列中,胸前挂着牌子,上头的红叉里写着:地主分子陈义琪。
她低着头走。头发有一半己经花白,身上的蓝布衣却十分整洁。
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敲着一个破热水瓶。走几步,后头的押解人就在她的头上拍一巴掌警告:“敲响点!”
于是,筷子敲着破热水瓶的“念经”声,便响得更高:
“坦自从宽,抗拒从严。”她自念。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她依旧自念。
“打倒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家属陈文琪。”她还是自念。有时母亲隔着窗口,看着从石板街上走过的“地主婆”队伍,会惊慌地关上窗子:担心这“风”也会吹到我们家里来。然后着急地对父亲说:“文琪呀,怎么旧社会的习惯还不改呀,都押着游街了,还穿得那么整齐,找死呀!”
父亲不做声.他本身就很危险。“游街”结束的当晚,大抵都是“斗争会”,由居民小组组织。
晚饭过后的时间,长长的石板路上,便回响着铁皮喇叭筒的喊声:“各家各户注意了!今天晚上,在三厅屋开斗争大会。”
顺便说一句,这种“斗争会”是可随意举行的,主要用来“抓革命、促生产”。比如居民工作碰到了困难、修马路的任务完不成、“除四害”还欠着数字……那一定都是“四类分子”(地、富、反、坏)搞的“破坏”,可以搞一次“斗地主”来“促生产”。至于那天的“斗争会”斗哪一个,也是随意的。看居民组长的喜好而定,如同抓出关在笼里的鸡。
厅屋的地下用木柴架着,烧着一堆大火。火堆旁,密密麻麻坐满几十个街邻。古街邻居,年年结亲嫁女的,如果照人们血缘看,四分之一都是五表姑的亲戚:或是叔伯舅舅,或是表弟表兄。
但是,这些曾经亲亲热热,一张凳上磕瓜子的街邻亲戚,开起斗争会来,个个像是有深仇大恨,争着“大义灭亲”!
“陈文琪站出来!”喊五表姑出来的,正是她的远房表妹,居民小组长。
五表姑就站出来了,在一圈“群众”中勾着头……
火山爆发般愤怒的口号声:
“打倒反动分子陈文琪!”
“陈文琪老实交代!”
“快说!你是怎么放走伪营长老公的!”
“我上次已经交代过了。”五表姑回答,语气很硬。
有人尖叫:“你同反革命老公有没有联系?”
五表姑反问:“人都跑香港了,怎么去联系呀?”
“呀,还不老实啊!”这里“老实”其实是“驯服”的意思。“这是要打!”就有人愤怒地叫着,正义地从队伍中跳出来,对着五表姑就是一耳光!
“打得好!打得好!”人群中有人叫好——打人的正是准备入团的街邻秀秀。
“端渣子来呀!”秀秀声嘶力竭地叫着。
就有人端了一箩炉渣子进来,“噗——”地倒在地上,锋利的渣尖向上朝着,像张着口。
“跪下!”秀秀在五表姑后头推了一把,她便“哎哟”一声惨叫,双膝已经跪在了炉渣上……鲜血从她跪着的膝盖边——自然会有人把她的裤腿挽上去的——流出来。
终于,一个小时后,五表姑晕死在地上了。
于是,有人把关在屋里的大虎二虎放出来,让他们把母亲背回去。主持人也满意地宣布“斗争会很有成效”,大会结束,明天上水库。
餐桌边的大虎擦着眼泪对我说:“他们就是这样折磨我无辜的母亲。母亲怕我们多事,晚上回来,还安慰我们兄弟说,没啥,这年头,挨斗的人多呢。运动过了就没事了,平安了。”
不过,五表姑的这个希望也破灭了,不久,小虎就出事了。二
我同小虎在初中是同班,所以他出的这事我前后都清楚。
那是一天快放学的时候.教室里突然进来了面色严肃的校长和班主任,而且后头还跟了比他们更严肃的公安。
我很快感到气氛不对。
“今天下午,有哪些同学进厕所了?”
问得太突然,被恐惧笼罩的教室中,几十个小脑袋木木地竖着,像水面的一根根桩。一片死寂。
“听见没有——进了厕所的站起来!”校长气愤得涨红了脸。
我的身后站起来四个同学,其中就有小虎。
“你们都在那做什么了?”校长问。
“拉屎……”其中一个大点的怯怯地说。
要是平时,这种回答一定会在教室中引起哄堂大笑,但这次没有。整个教室静悄悄地,紧张得像落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
“我也是。”
“我也是拉屎。”其他二个都说。
“拉屎?谁在厕所里写字了 ?”校长问。
四个学生都互相望着,没有人承认。
“这是谁的?”黄军装公安拿出一张作业纸来,举过头顶,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苛政猛于虎也。”
这不是我们正学着的《孔子过泰山侧》中的话吗?
“还要顽固吗?”这回是公安问,态度倒平和,眼光在四人中扫射。慢慢集中在小虎的身上,不动了。
“我……我,”小虎声音在颤抖,“我,错了——”
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说得轻松,”公安说,“带走!”
就有另外两个公安跑上来,抓住了小虎,像抓着一只小鸡往教室外头去。我听见小虎在被架出去时叫着:“我不是啊,我不是啊——”
我至今不懂小虎最后说的“不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只是随意写上的,并没有“反动”的意思。
后来知道,是去了厕所的团支书到校长室报告的,说在厕所里发现“反标”。那团支书后来被“录取”到省城的高中。
当年学校的厕所很简陋,只是一层木板楼。排着十几个锯出了粪洞的格子,用木板隔开。
“反标”——就是那张作业纸,被人贴在格子中的板壁上。
“作案”工具是钢笔。字迹显然是小虎的,更有小虎被撕去一页的作业本为证。
那时,我弄不清,孔子过泰山侧干吗要说那些话?我更弄不清,小虎把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作业纸贴在厕所中,究竟有什么意义?
事情最后被定性为“反革命”案件。十五岁的小虎被关进了监狱,接受共和国法律的刑判。
这究竟是无意的,还是“阶级斗争情结”的发泄?今天想来,恐怕的确是后者。世上本应无“仇”,本应无“斗”。仇恨却因为煽动,你要斗我,我也斗你,越煽越烈。
小虎最后被判了十年徒刑。
但是,犯人才15岁,“阶级报复”得要被证明“有人指使”才顺理成章啊。当然,“指使者”便是他的母亲和哥哥了。
五表姑和大虎也同时被捕,关押了半个月,追查同“反动标语”的关系。从此,十七岁的大虎就被共和国“内部监控”起来了——照规定:凡不满十八岁的青少年,如其直系亲属中有被无产阶级专政“关、管、杀”者,他本人也就理所当然地进人无产阶级政权的秘密“监视”之列。这在《公安条例》中称为“十六种人”——直到后来宣布“阶级斗争”的错误才取消。
“你们进十六种人了,不能乱说乱动,知道吗?”公安指着两母子:“要互相监督,互相揭发。谁敢于揭发,准改造得好,谁就早解放。”
三
香港的酒楼上,大虎在继续往下说:“事情在慢慢起着变化,二虎关进去以后,一个夜晚,我刚修水库回家,母亲把饭端到我面前,看我吃着,突然说:大虎,你逃吧。”
逃?大虎一时还不明自她的意思。
“逃香港,找你爸爸去”
大虎迟疑了一下,问:“不,我要走了,你怎么办?他们会找你的。”
“娘都快五十的人了,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五表姑说。
“不,我不能走。”大虎搂住了娘,“现在就剩咱娘俩了,要死咱娘俩死在一块!”
昏黄的灯光下,大虎的眼泪滴落下来了。几天以后,居民小组派大虎到离城二十里地的地方去修水库。
这是个大晴天,清早起来,大虎吃了一碗母亲准备的甜酒,背起行李和锤子同几个一起干活的青年上路了。
阳光暖暖地照着,拱桥下的绿水轻松地唱着歌。
“走到那条石板路的转弯处,也就是在离荷叶塘不远的地方,突然我想回过头去……看一眼我的母亲”大虎声音哽咽。“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平时我出门,全不是这样的,难道这就是心灵感应?这时,我发现母亲也站在窗口望我呢……”
“没想到这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老人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四
两天后的傍晚,四个孩子到小城外的荷叶塘游水。昏暗中,有人看见水面浮上来一大块东西,还以为是一段木头,就用竹竿去捅。等游过去看时,才发现是一具尸体。
五表姑是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塘底的。她学过游泳,担心自己沉不下去。
没有人看见她投塘。
只是在前一天黄昏,有人看见她穿得干干净净,把门锁了,提了一桶衣服,往荷叶塘洗衣去。
当年五表姑投水的地方——桂阳县城南荷叶塘,面貌已非昨日尸体扔在塘边上,很久没有人敢管。据说公安并没有去——死的只是一个地主婆,用不着去的。也不会有人去追究她为什么会自杀,地主婆自杀是常有的事。
事情传出去,小县城中还是有了议论,都说是畏罪自杀。
“大约是还有没坦白出来的吧。”革命人民怀疑。
“八成,那写反标的事,同她也有关。”更有人肯定说。
得到凶讯的大虎是第二天才从工地赶回来的。二公安局表现出人道,同意让狱中的小虎也由人拿枪跟着出来,看他的母亲一面。
两兄弟于是得以相聚。先是抱着母亲湿漉漉的身子哭,后来是兄弟抱在一起哭,再后来是跪在地上哭。
两兄弟求一位路边的老奶奶为母亲换下湿的衣服,这是做儿子的没办法做到的事。天上的乌云聚积,两兄弟求人的头磕得地皮“嘣嘣”地响,天地动容!
街邻都只是远远地围成一圈看着,不敢走近,更不敢同他们搭话。
三天后,回到工地的大虎就从水库上跑了,毫无牵挂地踏上了偷渡香港的路——找他父亲去了。
逃跑前他还打伤了一直盯着他的烧石灰的伙伴——在五位派去修水库的青年人中,有一位是被公安局交代了任务,要监视“十六种人”的大虎的“哥儿们”。
“我命大,过河很顺利,也没遇上警犬,很快就到了香港。”大虎说,“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只有她死了,我才会下决心跑!”
当然,此后,大虎再也不可能知道他逃跑后家中发生的事了。两地隔绝,没有人会传给他家乡的音讯。
“你是78年才出去读书的吧?”大虎哥问我,我点点头。“后来我家的情况,你清楚吗?”
我只好摇摇头,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家风第”第三天就被政府收走了。后来改住了一户姓葛的商业局的干部。据说半年后,干部的妻子无意中在旧的壁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是五表姑留下的,信交给政府了。是五表姑留给小虎的,其中有这样的话:“孩子,如果你看到了这张条,就说明你出来了,妈妈已经没了,你的家也没了。你哥哥可能也到了香港了。你也赶快跑吧——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让你们同你爸爸跑……”
那干部的妻子是位小学教师,有文化的。她后来告诉别人:“到底是读过书的,一笔好娟秀的字啊,竖着写的!”
大虎表哥在东莞办有三间电子厂,有一千多名工人。桂阳县里的外经部门做了许多工作,想请他回家乡去投资办厂,帮助家乡解决年轻人就业的问题。他始终没有去。我去做工作也没用。
2007年4月17日,大虎病逝于香港观塘。第五节 强扭的瓜不甜——宝安县的合作化和“退社风”
“当我们有意识地按照理想塑造我们的未来时,是不是在酝酿着一个更大的悲剧?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反面!”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一、新中国的集体化尝试
1956年。武汉。
毛泽东轻松地浮在长江水面上。
大江浩荡,滚滚倾往天际。好一派壮观景象!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此刻他的心情格外豪迈。
在他的心中,还有另一番壮观的景象:一年来,全中国的形势,真是好极了!
城市实现了工商业的资本主义改造、工业指标连续被突破……尤其是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带来的大变化,那真是翻天覆地。
前不久,秘书送上的报告称,直至1956年4月,全国的农村基本上都已经实现了合作化。几亿中国的农民拿着申请书,敲着锣打着鼓,高高兴兴进了“合作社”,走到集体化道路上来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他就在农村掀起了“土地改革”运动,把地主富农的田地财产都没收过来,分给了那些穷苦的农民,人人有田可种,有饭可吃了。农民的生活比动荡下的国民党时候好了,人民群众从内心拥护共产党。
他又发动农民搞起了互助组。让一户两户、三户四户的农民“互帮”,贫苦农民相互协作,农具耕牛交换使用。但是,好景不长,新的问题出现了。
土地分到农民手里后,农村很快又出现了“分化”:那些劳力弱的、孩子多的、生活穷困的,宁愿把手里的地卖了了。而劳力强的、富裕的农民想发家,又把穷人的土地买到自己手上来……土地往富人一边流,平均分下去的土地又不平均了。
原来,共产党就是把土地送到农民手里,如果任其下去,还是会穷的穷,富的富呀!汇报的材料告诉他,一些穷苦的农民,是靠着互助组的乡亲把粮食借给他们度过荒年的;那些没有劳力耕地的老人.生病在床的寡妇,是靠着互助组的乡亲替她们耕地下种的……
要这样下去,那还革什么命,流什么血啊?这是谁都没有想到!
于是,毛泽东在巾臾的会上警告说,如果这个时候不拉农民一把,“农民会说我们共产党见死不救!”
在中国,既要让农民富裕,又要避免再回到贫富两极分化的路上去,是个难题。有什么办法避免呢?
只有靠三个字:集体化。
这是一条不是哪一个人“富”,而是大家都“富”的共同富裕的道路!
那么,这条路怎么走呢?
首先,把儿亿农民都组织起来,组合到许多的“集体组织”中去。再进一步解决产生贫富悬殊的生产资料——土地问题。
发动农民把已经分下去的土地、耕牛、农具……再交回来,重新组织到“集体”中去。
只有这样,地是集体的地、田是集体的田,打的谷子是集体的谷子,农具、耕牛……全都是集体的,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分配,才不会有哪家贫,哪家富,哪家剥削哪家。
这样就铲除了资本主义的土壤,消灭了“不平等”,最后就可以实现千百年来多少圣贤的愿望!
他给中国的这个“集体”取了个名字,叫做“农业合作社”。
从个体到互助组.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一步步把农民朝高处引。这就是“集体化”的道路。将来还要把农民引向集体化程度更高的社会:共产主义,最后让农民进人丢掉小“我”,溶入大“我”的至高境界中!
这,就是毛泽东的集体化理想!但事情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顺利。
1955年7月11日,颐年堂。
刚刚从农村调查回来的毛泽东风尘仆仆,便急着召见邓子恢、廖鲁言、谭震林、陈伯达等人。
“你们说农村的形势那样不好,农民要求退社的多。有那么严重吗?”
邓子恢:“的确是这样的,主席。有些农村干部强迫农民入社。农民思想不通,生产就没积极性,庄稼也就长不好……”
“我刚从外地回来,怎么沿途看见,麦子长得半人深,很好嘛,农民生产消极了?”
邓子恢插言:“农民缺粮是真的。”
毛泽东:“所谓缺粮,大部分是虚假的嘛。我调查了。是地主、富农们闹的。他们对搞集体化本来就一肚子火。柯庆施对我说,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搞社会主义。”
几人都没作声。
“你们原来发展合作社的计划太慢了,要改!”他把送来的计划放到桌上,“下半年我们的合作社要发展到130万个!”“我看还是维持原来计划的100万个吧。慢一点好。”邓子恢壮着胆子反对,“这不像我们土改,把土地交给农民,现在是要从他们手中收回来,工作就不好做了。”
毛泽东没作声,继续抽烟,听。
邓子恢越说越起劲:“大规模普及的条件也不成熟,前段时期试办的那些合作社,有些连会计都找不到……有些地方,把农民的棺木、老羊皮袄都拿来入社了……”
毛泽东再也不能控制了:“你好像比我还有理!”
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轰!”
当然,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他同陈伯达谈起过多次,这在同邓子恢争论时,没有去展开。那就是,不仅防止“贫富分化”必须搞“集体化”中国的经济发展,也逼着你不能不搞“集体化”。
就在此前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发展重工业的目标制订了。这中间遇到一个问题:发展重工业就得要粮食、要棉花、要原料。这些原料从哪儿来?只有从中国农村这个大仓库中来。照新中国成立初年农村的状况:薄地、耕牛、水车……农民吃的都不充足,拿什么去支持五年计划?
说白了,用什么办法来让地里快点多打粮食,多生产棉花、多出油料来支援工业化呢?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靠农村快点实现合作化,靠“集体化”来促进生产发展!
用一句经济学上说的话就是:用改变生产关系的办法来促进生产力发展!
这个道理,是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说过的:18世纪手工工场的生产力,正是通过“分工”创造出来的!祖师爷马克思也在他的著作中引用过。
通过发展集体化来提高生产力,苏联的集体农庄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取得了醒目的成就。
1952年苏共第十九次大会上,马林科夫就宣布:通过“集体化”,苏联已经使小麦的产量比1940年增加了48%。长期困扰俄国人最严重的“吃”的问题,就是在“集体化”中解决的!(后来证明,这个增长数字是虚夸的——作者)
毛泽东身边的“秀才”陈伯达更是力主这一经济观点。毛泽东在批复山西省关于办合作社的报告中,更特别提醒刘少奇、薄一波等人注意社会主义可以创造高速度的问题:
既然西方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有一个工场手工业阶段,即采用蒸汽动力机械,而依靠工场分工以形成新生产力的阶段,则中国的合作社,依靠统一经营形成新的生产力,去动摇私有制基础,也是可行的。(见《中国农业合作史资料》1989年第l期第9页)不加快办合作社的步伐,不靠改变生产关系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你邓子恢的农村部张着个巴掌,拿什么去支援工业化呀?10月11日,中共中央召开了七届六中全会。
毛泽东在会上指出:“中央农村工作部的一部分同志,首先是邓子恢同志犯了错误。”他指出,全国农村在1958年之前,要全部实现合作化!这比原来刘少奇设想的花二十年的时间先搞机械化再搞集体化的速度翻了几番!
一个“加人农业合作社”的热潮,随之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滚起来了!
到1956年5月止,全国91.2%的农户都人了合作社,到11月底,更增加到96.1%。
毛泽东决定继续扩大战果:又把矛头对准了城市“集体化”!
按照中共中央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要求,中国的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应于1967年完成,结果1956年就完成了。提前了12年之多!
从农村到城市,双喜临门!仅仅几个月的功夫,全国山河就都“集体化”了,真是飘在南海里的一只小渔船,也是农业合作社的了!
但是,毛泽东也许没有想另一个问题:亚当?斯密的手工工场例证,能不能运用于20世纪的中国农村实践?18世纪的英国赤贫无产者,与20世纪有田有地的中国农民,对于搞“集体化”会有怎样不同的心情?
离开了中国的实际,强行快步走“集体化”的道路,必然导致“隐性反抗”——消极怠工、生产效率低下,种种恶果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那是后话。
而他的“大办快办”合作社,对中国造成的影响已经开始。
现在,我们离开万里长江那个浩大的背景,去找一个小“点”看一看。
在遥远的南方,在“合作化”的高潮被掀起,一片敲锣打鼓之后,深圳河边的那个小县——宝安县是怎样的?
当那些无奈地牵着老牛的农民、拿着“申请入社”的红纸,强作“欢笑”走进合作社的大门时,毛泽东可能并不知道,在这一些的后面,在发生着什么……
二、宝安县的反“退社风”运动
宝安县的历史档案,记载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前,宝安县农民的生活状况。宝安县80%以上的土地权都集中在少数人——地主阶级手中。
民国时期的中国,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这就决定了社会处于极大的不合理与不安定之中。没有土地的宝安县的大部分农民,生活必然贫困。
正是这种贫困导致了人民对国民党政权的否定。
以一例为证:
宝安县桥头村农民林嘉福耕了地主林良旺三石种田,一年只能收谷三十五担。除交租二十担外,每年还要交“文田谷”二十斤、“巡丁谷”九十斤、“保长谷”一百五十斤、“族房谷”十斤、“征兵谷”二百零六斤……
辛苦付出血汗一年,林嘉福最后拿到手中的,只有不到三担谷子。就是说,不到其实际生产的十分之一。一年一家人只有二个月的口粮。三四月,青黄不接,是地主向农民盘剥的最好时机。农民不忍一家老小饿死,高利向地主借粮。往往是借一还三,甚至借一还四。
在这种情况下,战乱中的国民党政府还要向农民征收壮丁谷、保甲谷、靖安谷等等苛捐杂税。
种种盘剥之下,宝安县农民一年的收人,大约是其收获的一成到两成。
这样可怜巴巴的收获,怎么养活妻子儿女?
为穷困所逼迫的农民常常走上绝路。
资料记载:“林嘉福在此情势之下,只得带着一家老小七口出去讨饭,七十几的老母亲不忍心拖累儿女,出门前上吊而死。妻子和小儿子饿死在去东莞逃荒的路上……”
有此遭遇的宝安县农民,在民国时期,非此一例,不在少数。
蒋介石政权在农村的失败,农村的贫富悬殊,农民的穷困境遇,正是中国共产党获得农民拥护的“立政”基础。
共产党来了,改变了这一切。
1949年10月19日下午4点25分,在今天的深圳剧院原址,宝深军管会主任刘汝深庄严宣布:深圳解放了!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这是多么大的喜讯啊!群众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炮仗庆贺。
如同当年在解放区开展的,使得后来的解放战争获得了广大贫苦农民支持的“土地革命”一样,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在广大农村发动“土地改革”,“斗富济贫”,把集中在农村少数人手中的土地,拿来分给在农村占大多数的贫苦农民。
1950年6月,宝安县人民政府向人民宣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依靠贫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没收地主的生产资料和多余的房屋。征收祠堂、庙宇、寺院、学校和团体在农村的土地和其他公地。”
人民政府真正地实现了农民世世代代盼望的“均贫富”。共产党,真正获得了贫苦农民的心!
宝安县的“均贫富”是分成这样几步走的:
第一步,镇压反革命。首先把农村的反动势力打下去!
1951年3月9日,宝安县政府分别在深圳、南头、西乡召开群众大会,判决了163名反革命和不法地主。一次就枪毙了大匪特首领林强、刘色风等16人。
1951年3月至6月,宝安县共扣押“反革命”1324人,枪毙180人。反动阶级的气焰被打下去了!
第二步,派出工作队进人农村“访贫问苦”、“串连扎根”。一队队背包上挂着毛巾和漱口杯的工作队进人了农村。他们大都来自底层的劳动人民,与穷苦的“阶级兄弟”吃一锅饭,睡一张床。贫苦农民把他们当成了“贴心人”。
第三步,把农民组织起来,跟地主阶级势力斗争。
怎么把农民组织到一块呢?什么是农民的共同点呢?那就是他们在旧中国同样受地主豪绅的压迫、充满着对国民党旧社会的怨恨。
共产党在农村广泛开展“忆苦思甜”教育。
一次次的“访贫问苦”,一次次的“诉苦大会”,共同的遭遇,使分散的农民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黑暗的旧社会”、“地主阶级、国民党”身上,农村的组织坚强了。穷人的心紧紧地同共产党连在了一起。
第四步,农村工作队顺势发动组织“农会”,并开始了中国农村革命的“重要”一步:划分“阶级”。
怎样划分阶级呢?
有关资料记载,1951年宝安县的土改工作队刚进人农村时,无法分清“阶级”,曾用过一个最朴素的“方法”:穿烂衣服的就是贫雇农,谁家壁上挂着腊肉腊鸭的就是地主。同一个祠堂姓氏的子孙,按照经济状况被分成:贫(雇)农、下中农、上中农、富裕中农、富农、地主等多个成分。前三者为人民政权的“依靠对象”,富裕中农为“团结对象”,富农、地主为“专政对象”。
“千年百代一姓人”的中国农民,从此有了不同的身份——“阶级”。
为什么要划分阶级呢?
有了阶级的划分,阵营就分明了,斗争的对象才能清楚,才能团结大多数,孤立少数人,进人“革命”的下一步。
第五步:斗争地主分田地!
而今互联网上网的年轻人常常不解为什么“斗地主”:地主和农民有深仇大恨吗?分了人家的田地得了,为什么还要“斗”他们呢?
事实上,斗倒地主的过程,不仅是一个把地主阶级的威权打下去的过程,更是一个新生的政权在农村获得道德支持的过程。
做牛做马的贫苦农民翻身了,而当年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阶级被斗倒在脚下了。是共产党来了,让他们扬眉吐气,“当家作了主人”。
在大会上被批判斗争的地主“交代了罪行”,穷苦农民上台控诉“地主阶级的罪恶”,群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口号喧天,群群激愤。
打倒少数,底得大多数,新生政权更加稳固了。
勇敢的农民冲进地主的高墙大院,强迫地主交出账本、地契,然后一把火烧了。地主所有的土地、房屋、牲畜都被充公,按农会的指定一一分给农民。
宝安县的历史记录充满了激动:“那些盖满官印的田契,从此随着整个封建剥削制度的灭亡而焚烧殆尽!”
我在宝安县土地改革有关的历史资料中发现了一张图,图中的说明写着:”1951年5月29日,宝安县举行土改没收典礼大会,做成猪栏形状的地主栏设在主席台的右边。低眉顺眼,垂头丧气的地主被一个个押上来,被定为不法地主的都戴一顶五寸的白色高帽,守法地主则蹲在地主栏的前面。献田契仪式开始,地主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向毛主席像叩头谢罪,然后双手向农民代表献上红纸包着的地契……”
毫无疑义,50年代初的土地革命后,中国共产党在农村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20世纪90年代,深圳作家苏伟光、杨宏海主编了一部《深圳民间歌谣》,其中有一段《土改快板》,用宝安县农民的话,记录了土地改革后农民喜悦的心情:
我名叫亚福,今年五十六。
想起解放前,住个茅寮屋。
着个烂衫巾,食个盐傍粥。
解放翻倒身,分田又分屋。
涯阿福,涯阿福。
不忘共产党,永远过幸福。可惜的是,中国农民的这种欢天喜地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久,为了“带领群众走集体化道路”,一场声势浩大的“合作化”运动卷地而来,交给农民的土地又要重新收回去!
人民对共产党那种感激的心情,从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宝安县的合作化运动来得很快,一开始曾让人感到突然,人们原以为“集体化”是多年后的事,1953年底,宝安县委在试办了第一个合作社——“新桥农业合作社”后,还在文件中得意地认为速度已很快了:“这样,5年时间内,我们就可以实现全县合作化。”
可是北京一声号令,全国的“合作化”突然加速!随着毛泽东批判邓子恢等的“小脚女人”,所有的人都不敢冉站在“革命的对立面”。
1957年的春天,毛泽东发表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一场全国规模的群众性的反击运动,猛烈地开展起来。
一般人都熟悉共产党在城市发动的“反右运动”,而对于农村进行的反“退社风”却知之不多。
我们来看看,宝安县农村是怎么“反退社”的。
宝安县的农村“整社”,即反击“退社风”运动,是在1957年8月后进入高潮的。
“整社”方法同“反右”类似,先让农民提意见,搞“大辩论”。让各种意见都发表出来。再根据“辩论”划分阶级队伍。组织群众,对暴露的反社会主义言行进行反击。
据称,最初在宝安县农村搞的“反退社”比在城市搞“整风反右”还难。雪片似的向县委飞回来的报告都称:“大辩论搞不起来。”
农民开会不积极,喊了半天开会,稀稀拉拉就来十几个人。拿张凳子坐在大屋中,只抽烟,听干部讲,就是不吭声。
开了一晚的会,煤油都烧过半盏灯了,还没有人肯说共产党一个不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原来此时的农民已有了“参照物”。
我查了一下宝安县开展农村反“退社风”的时间,其时为1957年的9月到10月。此时,城市的“反右”斗争已经先开展起来,凡是向共产党提了意见的右派分子,正被揪了出来批判斗争。
城市的右派分子“多嘴”已经尝尽了苦头,宝安县的农民有“前车之鉴”,不肯讲话了,是情理中事。
工作组十分着急。群众不说共产党的不好,就找不到“靶子”,找不到靶子,怎么好开展“斗争”呢?不“斗争”一些人,合作化怎么能继续走下去呢?
于是做细致的工作:农民不开口不能“吊捆打”,得要有一套叫他们开口的办法——在这点上,城市的“整风反右”为农村的“反退社”积累了经验。
一位老工作队队员回忆说:“经验就是启发式运动,就是由贫下中农、干部带头揭问题,把反动的话引出来。”
有关这类的资料,留下来是不多的。我有幸找到了记录宝安县农村“大鸣大放”历史的,1957年惠阳地委(当时宝安县属于惠阳地区)农村工作部所编的《东江在前进》一书.书中有一篇《和平社大鸣大放斗争的经验》的文章。其中介绍了宝安县和平农业社“大鸣大放”是怎么做的。
“宝安和平社大鸣大放大争搞了15天,有273人鸣放了729条意见。”
“鸣放”热情分明很高。
那么,和平社又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片先是召开党支部会议,解除顾虑。其次是队、组长、贫农要带头鸣放。不管(群众)提什么意见都可以讲。不对的意见要沉住气听下去,不要立即反驳。
估计到反动力量主要会从以下几个方面向党“进攻”:一是攻击合作化后生活今不如昔、粮食不够吃。二是工农悬殊大。三是物价太高。四是集体不如单干。所以,要在这几个方面充分作好“应战”准备。
应战的准备是这样做的:
“以队组织为核心,每队准备一个(人),驳斥(一个)谬论。事先收集材料,(如由)四队收集合作化后生活大大改善的材料:黄耀中全家5人,每人每月吃了34斤米;黄伯如说,全队现有54支水笔(钢笔), 20把电筒,解放前只有伪军官才有一支水笔。”
当“反击”的材料准备充分后,“大鸣大放”会就可以召开了。
开会前要反复讲清不打击报复,解除顾虑。号召群众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引导”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晚“一般都是由干部、贫农先带头发言。都集中在领导方法、生产安排(这些不很要害的间题)上。社委队长当场要表示接受批评……”
通过第一晚的“放松’后,第二晚.一些心怀不满的人便会蠢蠢欲动了。
“第二晚主要是引导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合作化优越不优越?统购统销好不好等方面。”
真正的交锋这才开始。
政府征购是否太重?档案记载,富裕中农黄观生、黄和兴说:“全社全年人口增加了43人,增加口粮2万斤。”但上交的任务不减,粮食当然不够吃。除非“减少公余粮才满足口粮需要”。
早准备好的人们是如何“驳斥”的呢?
贫农童田生起来发言说,不能因为我们困难就要求国家减少征粮:“一个社减少2万斤,全省全国那么多社,不知要减多少多少。这样军队、工人吃什么?唯一的办法还是靠我们自己增加生产。”
第二个问题,农民生活是不是“苦”了?
黄观生说:农民“年年口粮220斤,生活没改善”。“同志(工人)白雪雪,农民乌黑黑。”
“贫农黄秤生拿出一包黄金龙香烟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农民都能抽香烟了)?谁说生活没改善?”
农民黄亚居说:“过去100斤谷子换100斤盐,现在200多斤才换100斤盐,是政府剥削了农民。”
“贫农黄秤生说,政府只向农民收点公粮,不从盐、烟、酒多收点税,哪里有钱建设社会主义?大家可以去惠州看看建设糖厂要多少钱?”
那时,邻近的惠州要建一个大糖厂,看了回来的农民无不赞叹祖国的大建设好。“叫苦派”没说的了。
第三个问题,是单干好还是集体好?
说单干好的人说:“入了社.我比以前干的还多了,收入还没增。”
“今日是有得做冇得食。还不如以前给地主打工好,三餐饱饭热烘烘。”
说集体好的人反驳说,旧社会我一家流浪讨饭,进了合作社我才有吃有穿。谁说合作社不好啊?
“社主任廖伟荣说,大陂头的水利,过去(单于力量单薄——作者)打架也搞不成(为争水利村与村械斗——作者)。只有转了高级社,才修得成。2000多亩旱田变成了水田。”“增产了8万多斤,这不是集体的优越性吗?”
“你们说合作社这不好那不好,难道国民党还好些吗?”
反驳者的最后一句发言很有杀伤力,否定合作社的一方马上不再说什么了。
没发言的富裕中农一看不行了,便纷纷附和着说社会主义的好话。
南头社的富裕中农求饶说:“大家不要计较过去的意见啦,都系撮(坐)一条船啦,我们以后积极生产就是。”
“我歹(们)再不敢哇(说)退社啦!行不行?”那些发了言的社员感到后悔了。
贫下中农说,哼,你们放了这么多天的毒,就这样罢休了吗?不行!没那么便宜!
那些提了意见的富裕中农,尤其是地主、富农,后来被一个个揪出来,在武装民兵的押解下,戴上“攻击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再一次“斗地主”,游村、游田垌……
最热闹的算是南头的一次反击“退社风”大游行了。被牵出来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像一长串蚂蚌,绕着南头乡的田桐转,排了一里多路长。“队伍到天黑还没绕南头城一个圈”。
与此同时,宝安城镇的“整风反右”也在密锣紧鼓地进行。
共有852名教师被集中到深圳镇学习在积极分子的“带头”下,很快出现了“鸣放”的高潮。文教卫系统’‘头5天就有863人鸣放了4485条意见,贴出了180658张大字报。运动结束后统计,平均每人写大字报258张。”我不知道这个统计数字是否有水分,如是这样,写大字之多堪称惊人!
由于大字报写得太多,令当时深圳镇上所有的文具店里的白纸都一售而空,文教局只好派汽车到惠州拉纸。
我们看看,深圳镇上后来被打成“右派”的人,究竟都写了些什么话呢?
县食品公司有人贴了一张“猪肉倒海”的漫画,说1956年公司猪肉管理不善,落盐过少,霉烂了1500多斤。全部倒进了海里,是浪费。
县医院有人贴大字报,说1953年医院买了一套价值9500元的人工呼吸器,谁也不会使,结果积压四年多,浪费了人民财产。
此两个写大字报的人后均被划作右派。
大鹏小学教师何志超被划为右派的“罪行”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理由是:“因为那段时间经常买不到猪肉,(他)对一个叫胡瑜的同事发牢骚:‘每天有四两酒,四两肉,谁做皇帝都一样。’胡瑜发火柴点烟,划了几根都划不着,何志超又说牢骚话:‘屌!亡国火柴。’”
何志超因此被划为“极右”,送劳动教养。1979年3月7日,宝安县委为他平反时,他已在多年前病死在劳改场中。
南头中学教师黄锦瑞被划为右派的罪行是“辱骂毛主席”。
怎么辱骂的呢?
“大鸣大放”期间,黄锦端说:“(共产党干部)拿橡皮包钢丝做的鞭子,抽人伤骨不伤皮。北京这么远,你能向毛主席诉苦吗?”黄锦瑞参加过国民党政府时期的“三青团”,他的话很快被积极分子汇报。专案组定性他为“诬蔑伟大领袖拿鞭子抽人”。
黄锦瑞在被划为右派后送罗田水库劳动改造。他不能忍受这种“欲加之罪”,于1959年上吊自杀,用死亡了表示了最后的反抗。
1957年宝安县的反击“退社”和“整风”的运动,是在枪声中画上句号的。
1957年8月4日,闹“退社”最厉害的库坑乡举行大会,斗争地主分子叶孝忠。罪名是串连农民“退社”,妄想“挖空社会主义墙脚”。叶孝忠是国民党时期的土豪劣绅,本来民愤就很大。一时会场上群情激愤,口号声震天,到会农民一致同意“枪毙”。
叶孝忠被五花大绑,还想辩什么,早被人按着头,押上了一辆牛车,跳上三个背着长枪的民兵,两个公安。老牛一开步,会场上立刻有人带头喊口号。
“坚决镇压地主分子叶孝忠!”
“谁反对合作化就叫他灭亡!”
“合作化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落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后来有人形容:“就像炒豆子的声音’”。
全场猛地死一般沉寂。中国的农民明白了,顺着共产党说话比说真话好。他们开始学会了用两副面孔做人。
新的政权与人民之间出现了裂痕,这可以从偷渡逃港群众的成分中看出。
1956年前,逃港者主要为新政权的“敌对者”,地、富、反、坏,蒋介石遗留在大陆的国民党余部。而1956年后,逃港者中第一次出现了新政权的“受益者”:贫农、下中农、共产党员、农村干部……这显然同城市的反右,农村的强拉入社以及反“退社风”有关。
但是,这些“光明下的阴影”,是很难呈送到高层的办公台上被“看到”和被“知觉”的。
“退社风”被打退了,上报的材料写着:“宝安县上下出现了一片人人走社会主义路,个个爱社如家的喜人景象”
1957年末,宝安县委的一份总结材料更不无得意地称:“人民群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团结、坚定、意气风发。真是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
材料的最后欢呼说:“全县人民正高举社会主义的旗帜,信心百倍地奔向1958——”
而事实,是这样的吗?
中国,在离真理越来越远……
“1958”就在前面、“大跃进”正在前面、“大炼钢铁”熊熊的炉火正在前面。
一段更为危险更为狂热的历史,就这样等候在前面了……
第二章 “五七”大逃港
第一节 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对当政者来说,政策的变化,可以在一分钟之间。而对于那些颤栗在狂风暴雨中的普通百姓来说,简单的一分钟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芸芸众生,何能把握自己?
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小人物身上血与泪的悲剧,就在这一“放”一“收”的历史中产生……
有人对1957年宝安县的反“退社风”有一个形象的比喻:“牛不想喝水,按了牛头也不会喝。”
宝安县那些被强迫入社的农民,还有那些被镇压、被批斗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亲属,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比起内地的农民来,多了一条出路,那就是:逃港。
逃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直被定为“背叛社会主义”的行为,并且认定造成逃港的原因不是大陆政府在政策上有什么过失,而是外部台湾、香港的美蒋特务煽动的结果,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结果。逃港者,就是“叛国”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30年逃港的潮起潮落,可说是中国政治稳定与否的晴雨表。
我在笔记上,用红色的波纹线详细标明着30年来深圳河上偷渡的情况。
波纹线在1952年到1956年的一段,变化是平缓的。波纹线没有大的起落。在每天的记录上,甚至出现过“0”的记录。
很明显,国民党在大陆的势力基本被消灭、一部分持不同政见的人已被放出去香港。国内政治清明,人民群众满意。政局稳定。
这个态势在1956年下半年后出现了明显的改变:红色波纹线在1957年后更突然急剧动荡,随之上升。毋庸置疑,这表明国内政治斗争开始激烈,一部分群众对政治、经济的状况不满而开始“背叛”。
红色波纹线节节上升,开始是每月偷渡几十人,接着是每月出现数百人,到了1957年的6月以后,猛然上升到每月近千人,最高上升到7月的几千人。
这就有点反常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不满“入社”而引起逃港,它应该是断断续续的,不应该形成集中的大规模的偷渡潮。陡然上升的“水银柱”仿佛在提醒我,这后面有个什么事情在推动着“逃港”。
难道在1957年的六七月份,宝安县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堆积如山的有关宝安县的历史资料中寻找着。企图找到打开疑问的钥匙。我坚信,造成一个月几千人规模的大逃港,不会没有原因。
一份由中国共产党宝安县委员会所发的《边防字21号》文件,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1957年6月8日,由王志任县委书记的中共宝安县委,向中共广东省委和惠阳地委呈递的一份报告,报告题为《关于对人民群众“放宽”来往香港问题的意见》。
我仔细地翻看了这份文件:果然不错,看来,1957年六七月群众逃港高潮的形成,与这份文件有着某种联系。
这份文件主要谈的是深圳河上的偷渡的事,内容分为:偷渡情况的分析、矛盾的性质和意见和我们采取的措施三部分。
在谈到群众偷渡的原因时,报告中的认识同习惯的把“逃港”看成“叛国”的看法是不同的,而有其“新观点”。
报告称:
由于英方的坚持,1956年3月以来,中英双方实行了“出入平衡”政策。即香港每天过来多少人,深圳这边每天就只能放多少人过去。由于要求去香港的人数大大多于香港来大陆的人数,宝安、东莞、惠州一带成千上万要求去香港的群众,探亲的要求不能得到批准,造成了不少群众选择“偷渡”这条路。
报告说:“对于人民群众去香港的问题,采取放宽还是继续从严呢?我们认为放宽较好些。”报告大胆提出了设想:“目前国内尚不能完全消灭灾荒和失业,我们既然不能包起来,去香港打工这条路就不应该堵死。”
在这里,作者把“逃港”改用了一个好听的名词,叫做“出港打工”。十分聪明。报告还认为,与其造成群众与政府的对立,不如把“出港打工”的这道门打开得更大一点,更“放宽”一点。
“这样,就可将矛盾转向英帝国主义”对群众、对政府,都是好事。
表面看,这份报告没什么,而细看则柔中有刚,内含着要求“对港政策”改变的潜台词。
那么,广东省委是怎么样对待这份报告的呢?
广东省委很快就批准了这一报告,同意“放宽”。
广东省委为什么会同意“放宽”?
进一步说,宝安县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向上面提出要“放宽”呢?
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候?
看来是农村政策出现了问题。农民对强迫入社不满,整风整社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群众对政府的信任,造成偷渡逃港。宝安县委难以控制局势,只好请求上级“放宽”让一部分群众去港。
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同时另一个反过来的解释是:群众逃港越多,应该只会促使宝安县把边防卡得越严,为什么反倒“松”了?
放宽政策是为什么出台的?
是不是有一件“突发”的事情,让宝安县委无法“卡”下去,从而“有理由”要求上级把政策“放宽”?
终于找到了。
也许65岁以上的广东的老百姓会记得,1957年的三四月,对于依靠田里的收成来填饱肚子的广东农民来说,是一个难熬的春天。一方面是政治运动,整风整社,开会斗争;一方面是青黄不接,粮食紧张,群众没饭吃。粤北地区更有甚之。
1957年春,粤北地区发生了一次大的水灾,致使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了家园,大批农民自北往南避荒。
当时,广东的南部,宝安、惠阳一带没有受灾。于是,流浪到广州一带的成千上万的灾民,又像潮水一样流向广东南部。
关于群众流落边防的报告
广东省委(56)字第131号文件《中共广东省委批转宝安县公安局“关于外省、外县居民大量流落边防区的专题报告”》称:流亡到深圳边防线上来了的灾民,手里拿着乡里、社里开的证明,拖儿带女、哭哭啼啼,成千人围聚在罗湖桥海关一带,口口声声要到香港去“投亲”。说如果不让他们去,就躺在罗湖桥上不起来。
都是没吃没喝的贫下中农、阶级兄弟,边防军也不好硬性驱赶他们离开。
那时,从香港来往内地的旅客,都要在深圳罗湖桥下车换车。深圳镇上灾民集体要饭的情景,被“港澳同胞”看得清清楚楚。不少右翼记者抢着拍照,港台的报纸上,立即登上了“粤北大饥荒,数万难民南逃边境”、“共党政权料难维持”的醒目标题。
对于灾民流边,当地部门十分为难,因为数万群众来边,无论在治安上或者在食物的供应上,都成了问题。于是向上反映这种情状:“由香港返来的同胞看了十分难过,买东西给她们吃,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希望引起上级的重视并尽快解决。
这种情况,立即引起了当时的广东省委的高度重视。
有关资料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的:
自2月1日至4月6日,据不完全统计,(涌来深圳的流民)计有21县3个市。
揭阳县十六区美德乡王印庄等5人带有小孩2个,已饿得骨瘦如柴。
东莞县石鼓墟青乙乡妇女吴玉带着三个小孩捶胸大哭,想去香港。高呼:“冒得食饿到死。”(见广东省委(56)字第131号文件《中共广东省委批转宝安县公安局“关于外省、外县居民大量流落边防区的专题报告”》)显然,上报文件是有意披露群众在罗湖桥边,迫切要求去香港的凄苦情状的。
按照往常的做法,那些擅自进入边防,而且在“影响着共和国形象”的人,是要被强行驱赶离开罗湖桥的。但是,这一次有关方面却显得格外的“宽松”,竟没有提强行遣返群众,在一些场合反而站在流浪群众一边说话:“既然人民群众有了困难,我们难道能见而不管吗?”
这样,在“强迫入社”而导致群众逃港的情势下,本来就希望上级“放宽”的宝安县委,由于灾民事件的出现,找到了更多的向上要求“放宽”的理由。
上级,即广东省委,分明也在配合宝安县委的要求。
20天后,即1957年的6月28日,广东省公安厅便向广东省委、省人委上呈了报告,称已经研究出了“放宽”的具体措施,请求省委、省人委批准。
很快,一天以后,即1957年的6月29日,广东省委、省人委便向各地批转了广东省公安厅的报告。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对外的第一次向香港的“放宽”,就这样出台了。
批复称:
省委、省人委同意省公安厅关于放宽人民群众前往香港的请示报告中所提各项意见希各地认真研究执行。在执行中如有问题请及时报告我们。
中共广东省委员会 广东省人民委员会 1957年6月29日“批复”所称广东省公安厅提出的“意见”即是“放宽”。放宽的范围包括:“珠江口以西靠近澳门的地区,包括广州、佛山、珠海、等11个县、市。”
“在珠江口以东靠近香港的地区,包括惠阳、汕头两专区的各有关县,允许群众自由选择沿边、沿海的适当地方出口。”
这中间,宝安县边防开放的程度是最高的。出境的“秘密口子”包括“沙头角区的梅沙、盐田,福田区的沙嘴、沙头、石下、沙尾,南头区的白石洲、后海、粤海门、湾下,蛇口等地”。
在这些地方,群众可以“凭证件到自己认为方便的地方外出”。除非有下列情况之一者,群众只要向村治保主任申请,即可办理证件,“均可批准其出口”:
一、有现行反革命活动。
二、正在执行管制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
三、专案侦查的对象。
这就是年纪在65岁以上的宝安县人,至今记忆犹新的所谓“57年大放河口”!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某种原因的打断,文件所设想的还将“正式放宽和取消入港限制”本来很有可能成为广东省委的下一步政策。
但是,谁也没想到,文件下发不久后就突然被收回!
这是因为情势的发展,突然变得不可控制!
“开放河口”的秘密文件还刚刚在县一级传达,还没有到基层去,“可以自由去港了!”“边防军秘密引路出去!”的消息不知怎么就突然传遍了宝安县,接着飞快地传遍了惠阳地区、广东省。
风集云汇,仅仅两三天的时间,广东各地成千上万的群众,黑云一样涌到深圳河边上来了。宝安县委在1957年向省委政法边防部、省公安厅、军区司令部等呈递的报告中惊呼:“自今年7月以来,我县群众大量外流去香港,其情况是解放以后从未有过的,其中尤以7月份最为严重。由个别到集体、有组织……”
“从东莞乘火车经我县平湖下车,最多的7月14、20、21日,每天成群结队集结边境偷渡,每天晚上均有1000余人。”
“一个突出严重的问题,已经从边防到内地,从大人到小孩,从暗中到公开煽动,日益发展成严重趋势。”
“福田上沙农业社第一生产队,15个男人中竟外逃了13人,不久,连剩下的2个也跑了。”
“沙湾乡团支部26个团员中,除了6个表示不会逃以外,有20个团员在准备外逃。”
“集结在乡府和派出所要领通行证,未达到要求就无理谩骂我干部。”边境的铁丝网边涌满了群众,边防也承受不住了。各种告急的汇报不断从边境发到宝安县委、省政法边防部甚至中央的桌案上。
汇报材料称,有情况表明,群众的外流正在逐步蔓延到内地,湖南、广西农村,已有数县得讯的群众准备涌港。
港英当局也慌了。香港的报纸惊呼:“共产党偷放河口,难民潮水涌港!”“中共违背中英对等原则,出入平衡被破坏。”所谓对等原则,就是每天港英方进入大陆多少人,大陆才可放出多少人到香港。
不良的国际影响出现了:英国的本土主要报章都在显著位置报道了深港边境“难民涌入香港”事件。英国政府立即向北京发出了“照会”。
香港的左翼人士也向北京惊呼:“如不迅速采取措施,后果可能十分严重!”
北京也紧张了,直接质问宝安县委是怎么回事,命令“从速反映情况”。
在难以控制的形势面前,广东省委、宝安县委,都不敢再走下去。
1957年10月6日,宝安县委政法边防部向上级提交了题为《关于放宽群众去港及外流情况的总结报告》
在回顾了几月来的边境“放宽”后,不能不提出要采取铁腕措施。重新封锁边界,一边又再拾“阶级斗争”的法宝,号召宝安县的群众起来:“坚决打退外逃风”!
报告称:“凡是地主、富农及反革命分子自己偷渡,或为首积极参与煽动组织偷渡,带渡引渡者,经查证实后,一律依法逮捕惩办。”
“凡是放弃正当生产,专门进行引渡带渡的,不论其什么成分,一律逮捕,予以判刑。”
“虽属基本群众,经教育不改的应判处管制或逮捕法办。”
“凡属无合法证件进入边防区的,可由当地民兵扭送当地公安派出所拘留审查……”
深圳河边的铁丝网下,荷枪实弹的部队增加了,有行动的地富反坏分子,如参与偷渡逃港,可以被判刑,以至枪毙!
一时,正在惠宝公路、平湖铁路沿线潮水一般涌向边界的满怀热望的群众,惶恐地停住了脚步。
潮水在宝安县北打了一个圈后,又逐步向北退去。
……
有人曾评议过中国农民的盲目性,常常是盲目而起,盲目而退。
这次逃港潮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几天的时问,深圳河边境就恢复了平静。
1957年年底,宝安县委关于1957年的边防工作总结似乎松了一口气写道:“一年来,在上级公安机关的指挥下,依靠边防军和广大群众,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偷渡风,终于被刹住了。”
发生在1957年深圳河边的第一次大逃港,除了在蔡屋围经常开大会的广场上,留下了片片监禁、枪毙地富反坏分子和偷渡犯的布告的残页外,只是把更多的痛苦留在了人民的心头。
对当政者来说,政策的变化,可以在一分钟之间。而对于那些战栗在狂风暴雨中的普通百姓来说,简单的一分钟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芸芸众生,何能把握自己?
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小人物身上血与泪的悲剧,就在这一“放”一“收”的历史中产生……
第二节 三十年牛郎织女:文素巧寻夫
自愿立写离婚书。口口健自(一)九五八年由家长主婚与文口口结婚为夫妻。本人因谋生关系移到香港现居法国十余年,而受环境所迫,未能归家,使之夫妻有名无实。为免误人青春,故此自愿题(提)出离婚。从今日起,与口口巧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后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双方并无干涉。特立离婚书为凭。
立写离婚书人口口健 于法国一九百七十七年正月廿二日立
一
宝安县牧牛山的山下有两个小村子,靠北边的一个叫向北村,靠南边的一个叫向南村。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领导”说是向南那不是向到“香港”去了吗?要改。于是改成了“超南村”。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说是“超南”还不够革命,要改。于是又改成了“平南”村——当然是针对香港的。倒有点像古小说中“平南王”的味儿了。“文化大革命”完了,到了改革开放年代,说还是改回去吧,于是依然叫向南村。
事情要回到50年代。
那时村村兴“扫盲”,上面很关心,乡里派了小学的老师,逢墟日的晚上来给大嫂子、姑娘们上课。“人、手、牛……”地把着手教。向南村的“学员”多一些,因此夜校的老师说:“向北村的妇女都集中来向南村上课。”
向南村姑娘文素巧(代名)与向北村的大嫂子昊水容是同桌。吴水容每晚回家还要走好几里的夜路,所以每到夜里,总有一位腼腆的小伙子拿着一支电筒,忠实地站在教室外面等她。然后,又默默地拿电筒照着田埂小路,护着水容回向北村去。
有一天,文素巧忍不住逗水容问:“那小伙子是谁呀?怎么那么俊呀?”
谁知水容“咯咯”地笑了起来:“傻女——我老公在河那边呢,那是我弟弟。”
看见低着头不做声的文素巧,吴水容反倒“哈哈”笑起来:“怎么样?长得挺俊气吧,看上了?那你就给我做弟媳妇呀!”
猛地,19岁的文素巧心中像是被鼓槌锤了一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偏偏邻座的小媳妇撩她:“你们看啦!脸红了,脸都红了呀!”
谁知道呢,就是因为这么一次无意的玩笑,促成了一段姻缘。向北村的英俊小伙吴立健(化名),同向南村漂亮的姑娘文素巧结婚了。
那是1957年9月的一个夜晚,文素巧清清楚楚地记得,当闹洞房的人散去,留下了满地的糖纸和瓜子壳的时候,立健轻轻地走近了自己新婚的妻子。
“巧巧。”他叫着她的小名,巧巧低着头,故意不理他。她在等待着那幸福的时刻的来临。
“你——会同意吗?”丈夫问。
新娘子温柔地看了一眼丈夫,虽然不言语,那意思已是说:“都说你傻呀——你真傻。”
丈夫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新娘子.但是却犹犹豫着,充满了不安。
文素巧只把头靠上丈夫的怀里,不说话。
吴立健终于大了胆子:“过几天,我想去南边找活。”
文素巧一惊,她没想到丈夫说的是这个:“你是要——”她用手指着靠南的窗户,意思是:逃港?
吴立健连忙向她摆摆手:“现在不叫逃港了,大放河口,叫自由探亲了。这边搞合作社了,田都要交公。以后做什么都不行了。要再不走,以后就没机会了。”立健停了一下,“当然,如果你不答应,”他看着美丽的妻子,“我就不走了。”
“真的不抓了吗?”猛的,她发现自己最关心的,倒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想做什么,而是这个男人做什么最安全。
“真的,这是政府准许的。还来了文件呢。”立健说。
巧巧“咚咚”跳着的心才平静了些:“随你。”
立健高兴了:“等我过香港发了财,我就来接你过去。”
说心里话,巧巧压根儿是不愿丈夫走的,才刚刚在一起啊,就又要分开。但是丈夫要做什么,巧巧能反对吗?
妻子的头在丈夫怀里扭动着,“我就怕你过去变心,好多人过去都变心了。”
立健温柔地靠近巧巧耳边上:“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要变了心——”丈夫“啪——”的一下掰断了一截筷子。
第二天,左邻右舍来家里坐的时候,大家都议论开了去香港的话题。尤其是一班年轻人,恨不得马上就到香港发财去,来吃喜糖的还有边防军的干部,提到这事,连他们都笑着说:“也许有吧,反正我是不会抓你们咯,哈哈——”
村里的人私下在议论着,干脆就在香港租一排房子,也像在这儿搞生产似的,男人出去干力气活,女人都在家做饭做手工。每年春节,男人赚足了钱,开一条大船——回家来看老婆孩子!
两天后,立健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同村里的一帮青年高高兴兴上了一条大船。全村的人都到海边来送行。
立健他们这次倒不像是“逃香港”,像是早晨起来,背着锄头去合作社田里上工似的。有人在船上放了扑克象棋―边打扑克边开船。
大船轻快地消失在的大海远方……
二
就在一班年轻人坐船去香港不久,村口的大树上突然贴上了“布告”。人们惊惶地传播着:“不准过香港了!”
巧巧已经识得字了,她看见那红鲜鲜的圆印上印着的是:宝安县公安局。
布告上那大意是,不能随便去香港了,已经跑了的要劝他们回来。村上的船都到乡里登记,一只也不准随便下海。谁要是再到香港去,就得抓起来,那就是“偷渡犯”了。
巧巧望望大海,真的,大鹏湾冷清了,碧蓝碧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再看不到一片帆影。
怎么说变就变啊?
“怎么办呢?”巧巧想,这样一来,立健怎么办?
她放心不下。
不过,巧巧又想,丈夫说了的,无论怎么样,他都会回来接她,俩人一起过香港去。啊,那时可就是偷渡了呀,偷渡就偷渡吧,只要同他在一起。就是给边防军抓去,也值得。
是的,丈夫是天底下最有办法的人,他会有办法来接巧巧去的。
巧巧等着,等着丈夫的消息。
等啊、等啊,两个月过去了,连个音讯都没有,原来同丈夫约好的,只要一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是村干部卡了信吗?邮局的信照例是要先由村干部拆的。不会,生产队长就是她家的堂叔。
难道,难道……他们在半路遇到不测了 ?
巧巧很快想到前两天,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从海的那边飘过来的三具偷渡者的尸体,是屋后的二公公说可怜,拿了两床席子把尸体包了,埋在海边的小山包上……后来,村里的地主王桂生被挂着牌子游了田桐,因为他公开对别人说,那三个人是被边防军开枪打死的,说还在海边听见枪响。
啊,不会,不会的。丈夫出去的那天,天清气朗的。那时候还可以去香港的,是有布告的,巧巧看过的,边防军不会开枪的,不会。
女人的心啊,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难怪人家都说,女人是最没出息的,还是要有男人在身边。
牧牛山下的巧巧,窗口是向着南开的,每天晚上,她在窗口点上一盏灯。巧巧向南望去:夫啊,夫啊!你在哪里呀?你在做什么呀?
正当巧巧快绝望了的时候.一个喜讯传来了:同立健一起走的旺狗来信了!
巧巧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忙跑进旺狗家里。
旺狗媳妇一脸神气:“进厂啦!这天杀的!还是高鼻子的厂子呢!先在手表厂,管仓库,现在快要做到拉长了,这天杀的!”
可是,我的丈夫,我的立健呢?他怎么样?
巧巧紧张得不敢问那句话,只说着要看信。
这信确实是旺狗从香港寄回的,可是巧巧通篇找遍了,连“立健”两个字都没有。
她神情恍惚地迈出门,还听见旺狗媳妇在后头的粗嗓子:“巧巧——你别急啊,我明天就去信给你问。”
旺狗媳妇还真是讲信用的,她叫人写的信,第三天就发出去了。
照理说顶多半个月就能收到回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巧巧不知往旺狗媳妇家跑了多少趟了,希望旺狗来信告诉她立健的消息。可是旺狗媳妇的回答总是:“没有信。”
旺狗真的没有来信?
这可奇怪了,好好的,为什么旺狗也不来信了?
其实谁都知道,事情就是瞒着巧巧一人的。旺狗的信是来了的,只是他在信中叮嘱:“千万不可以告诉巧巧,立健人是过来了,但后来跟着龙仔去法国开餐馆,突然发病,死在法国了。”
他死了,立健死了!
这叫善良的旺狗媳妇怎么跟巧巧说呢?一起出去的人,自己的丈夫好好的,巧巧的丈夫却没了。
一天,巧巧很冷静地登门来了:“旺狗嫂,你不必瞒我了,我已经听说了。”
巧巧的话叫旺狗媳妇吃了一惊:“傻妹妹.你听说什么啊?”
“但我不相信,他不会死。我不信他们说的话。”巧巧说,“我要过那边去,去找我老公。除非我亲眼看见他死了!”
“什么?你要过香港去,现在去就是偷渡了啊?你不要命了?”
巧巧眼里早流出泪来:”要他真死了,我还要命做什么?”她掏出手绢来“嘤嘤”地哭起来。
痴心的女人啊,丈夫胜过她们生命!
“封了河口了,你怎么过得去呀?”旺狗媳妇说。
“封了我也要走。我自己划着小船过去。”巧巧说,“要是边防军抓住我,我就告诉他们,我是去找我的丈夫,看我有没有罪!”
水容说:“去吧,你去我也去。我陪你去找。死活都得找到他!”
三
真是苍天也怜有情人,机会果然来了!
虽然上头这禁那禁,村里的人哪个心里不还是向着南边?这回,村里有十几个年轻人在向北村借了一条大船,准备要跑香港,还是团支部书记春山带的头。
这事情露不得风声,是喊走就得走的。
那天中午,得了消息的村民都往海边上跑,几分钟就上了船,水容得的消息晚,上得船来时,船都要开了。看看船中的十几个人,黑狗、猫仔、春山媳妇……都在,就是没巧巧,真急死人!水容求着船老大:“慢点,慢点——还有巧巧呀!”她“扑通”跳下了船,湿着两个裤腿上岸找巧巧。
“巧巧,巧巧——”水容到处喊啊,到处找,找过了巧巧家,又找遍了村前村后,只有紧闭的门儿,冷清清的墙,就是找不到巧巧——唉,那时,勤快巧巧正在山上打草呢。
船开了,打草的巧巧回来,只能痴痴地望着茫茫无人的大海……
“我要走,就是死,我也要找他去!”面对着越来越空旷的大海,巧巧流着眼泪发誓。
机会又来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补鞋的胡子老头。有人在她耳边上说:“别看这个老头啊,他有本事,领过几拨人过去了。你就找他。”
胡子二叔答应了!巧巧拿了5元人民币、提了一桶油给他,胡子二叔便答应划船送她过去了,钱都没收,就收了油。
他们约好在海边一片芦苇地里等。过了芦苇地,就可以下海了。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胡子二叔和巧巧分头接近了那片芦苇地。
这里已经是警戒地段,巧巧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躲在沙丘后头,心里好紧张。忽听见有人大吼一声:“谁?”接着就是拉枪栓的“哗——”声。巧巧一头钻进了芦苇地。她听得很清楚:那是民兵队长六六的声音啊!六六在反偷渡的批斗会上是最积极的。
完了,落在他手里。还会有好事?她躲在芦苇丛中,气都不敢出,就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
天啦,不要挨近我才好啊!
近了、近了……就在他的脚边了。
她被一只粗大的脚碰了一下:天啦!她仰起头来,六六的眼睛正瞪着她呢,她的心头一冷。
“狗仔——”他听见六六在朝远处呼喊。
“完了!”巧巧瘫在了地上。
“这边没事——我们过海角头去吧!”六六若无其事地对狗仔说。
她听见人脚踩着沙地的“沙沙”声,远远地去了……
啊,啊,好人六六!好人六六!巧巧这辈子忘不了他。
原来人心都是一样的啊!
出了芦苇地,胡子二叔一把拉着巧巧就往海边奔,只下五下就撑开了船。
巧巧是幸运的,她们的船顺利地绕过了边防军的巡逻艇,很快,香港城市夜晚万家灯火的场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直到登上了香港的岸边,巧巧的一颗“嘭嘭”跳动的心才平静下来。
好了.终于来到立健在的地方了!
四
香港真大啊!
巧巧手里捏着水容的母亲给的一张纸条,满街找。
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先去找水容。找到了姐姐水容就一定可以找到立健。
按照地址,她真的找到了水容住的地方。这是荃湾的一间阁楼。原来这香港,一间楼中要住好几户人家的。哟,这里的人穿得那么阔气,怎么住的还赶不上咱村子呢?
楼梯弯弯曲曲的,黑黑的也没有亮灯.她终于将纸条上的号码对上了门牌:A一3号。
门上一把大铁锁!
听见擂门声,隔壁的门倒响了,从铁门的缝间探出一位老太婆的头来——香港人是不随便开铁门的。
“你找那个大陆女吗?”那老太婆把她通体“审查”了一遍,足证没有“危险”后问。巧巧点点头。
“搬走了。”
巧巧一下愣了:“搬去了哪里?”
老太婆摆摆手:“不知道”接着铁门“砰——”地关上了。
巧巧感到头“轰”地一响。
失去了水容,她怎么办?到哪里去寻丈夫?
还有唯一的一条路,那就是希望能找到旺狗。
巧巧的运气还算好,她终于在一家工厂的仓库里,找到了正在搬货的旺狗,一身汗水,原来他并没有当上“拉长”。
旺狗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是啊,立健是同我们一起上岸的啊,后来……后来就离开了我们,说是到码头上打工了……”
啊,原来他没有死,我的丈夫没有死啊,他在码头上啊,她太高兴了。
“你就再没看见他?”
“没有,这儿的人都忙着挣钱活命,谁也没联系了。”
啊,码头,香港这么大,哪个码头啊?这怎么找啊?
巧巧几乎走遍了香港所有的码头,在街头来往的人群中分辩着,在一个个背着箱子的苦力中寻找着苦盼过多少遍的丈夫的面孔……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看不到,看不到自己的丈夫。
这以后,为了找寻丈夫,她给人做过保姆,在街头卖过针线活……
最怕的是警察查身份证。香港的大道上随时有警察巡逻,发现偷渡的马上抓起来“打界”回大陆。蹲在街角落的巧巧,大凡看见穿制服的就发疯似的跑。从此落下个症:听见皮鞋声就怕,看见挂肩章的人心就“惊”!
有人对她说:“这么大个香港,你往哪儿找啊,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我怎么能回去啊,找不到他,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巧巧想起丈夫掰断的那截筷子:为了这样忠心的丈夫,不说我巧巧吃点苦,就是死,我也值得的啊!
但是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啊……
一天深夜,她正在街角用蔑席搭成的窝棚里睡觉,蔑席被一只大手掀开了,接着她看见眼前一双可怕的大皮鞋!
她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揪上上了囚车,关进了偷渡者的“难民营”。
一天以后,她与几十个偷渡者被一辆大卡车拉着,送过了深圳河。
对于这个“打界”回来的女人,中国方面的收容人员看了向北村送来的保人材料后,没有送她去劳教营,也没有体罚她。
“什么成分?”
“贫农。”
“几次?”问的是逃跑的次数。
“我就这一次。”
收容所的所长,是村里二宝的舅舅,他看了看巧巧那付老实的模样:“记住,偷渡是犯法的哟。要是再跑,就会送去韶关了,再跑,就送到河南襄阳。回不来了的。知道吗?”巧巧老实地点着头。
“走吧。”所长挥手说。
五
这是一个黄昏,她回来了,干辛万苦寻夫的巧巧又站在牧牛山的山顶上了。
山下是隐隐约约的牧牛村,生她养她的地方,却像是她的牢笼。
看得见深圳河对面香港闪闪点点的灯火,看得见河边那一长绺逶迤的铁丝网。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呀!你找得我好苦啊!
——
回到村里的巧巧变了,变得像另一个人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下地便下地、割禾便割禾。晚上早早的把门儿关了,灯儿熄了,上床……床前还隔着放张条凳——孤身女人担心坏人。
“新寡”的生活是多么难熬啊,每当看见别人夫妻双双背着锄头下地,她总是远远地挪在后面,不去看。
下田插秧,每当有男人凑过来同她说话,哪怕是十八九岁的小兄弟,她也会找岔转到隔壁田里去。
别人抱着胖乎乎的孩子在村中晃悠,她会隔着窗羡慕地偷看着。只要村中有人生孩子,她总是赶去忙里忙外,从别人的欢乐中,挤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丝丝甜味来。
时间,一年年过去。
有一天,旺狗媳妇对她说:“巧巧呀,你还是找一个吧,你还年轻,一个人这样过多难啊!”一边点着前面一个人的背影说,“我看他就很好。”
旺狗媳妇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巧巧常常感恩在心的民兵队长六六。
“他也可怜的,媳妇扔下他死了,身边还带着个一岁的孩子,又要上工又要给孩子喂饭。上月人家介绍的那个附寮村的,一见他家这样的情况,掉头就走了。唉!”
是的,六六的情况巧巧也不是没看到,她仍然时时记住芦苇丛中放她的恩情。
这以后,要是六六上工了,她就会悄悄地溜到六六家:孩子放在门角边的谷箩里,听话,也不哭。巧巧给孩子换了尿布,熬了米粉,把家里弄得熨熨帖帖,悄悄把门又掩上.出门去。
回到家里,把门关上,她感到心日里一跳一跳,也不知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要是叫别人撞见了,那不义要风言风语了吗?
管它呢,六六难啊,巧巧想。
有一天,当她正把米粉锅子从灶上拿下来时,门“吱吱”开了。是六六进来了。一时俩人都愣住了,站着。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还是六六结结巴巴地开了腔:“巧巧,你要是不嫌弃,你就来我家……”
猛地,巧巧感到心头一阵猛跳,红着脸就冲了出去。
夜,来临了。巧巧又在窗口点起那盏灯。
海,在远处发出“哗哗——”的浪声。
灯影中,她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立健:秀气、腼腆。一个是六六:高大、结实。一个远在他乡,音讯渺渺,一个近在眼前。
“不——不。”巧巧突然感到,她是这样爱她的丈夫,她不能失去他,没有他,她不能活。
她像风一样地跑到了旺狗媳妇家,把一袋磨好的米粉交给旺狗媳妇,突然往地上一跪!
“拜托你了,嫂子,你帮帮六六,带带孩子,替我还了他的恩吧!”
六
牧牛山上的红叶呀,红了又谢。牧牛山下的稻子呀,黄了又黄。又是五年过去了。
六六娶的新媳妇都又生下细仔了。细仔长大了,都会叫巧巧“婶”了。
立健啊立健,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
有一天,在村头分红薯,旺狗媳妇发现巧巧挑不动了,忙去帮她担上肩,叹了一口气说:“唉,要你老了怎么办啊?”
巧巧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是啊,老了怎么办?她得有个孩子,哪怕是抱一个。带在身边,心里踏实,有个依靠。
对了,邻村的亲戚最近在路边拣到一个半岁的女孩,把她抱来吧,又做了件好事,又有个安慰。于是巧巧抱来了养在家里,给她喂米糊,逗她张嘴笑,给她取了个名叫“月月”。
月月一天天长大,从抱在怀里到学会走路,到翘出两支小辫儿.巧巧身边有人了。
寂寞得像死一样的水潭,似乎又有了一丝微波。
月月上初中了,长得像一朵花了。
有一天,月月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本能的伸过头去,想看看自己。发现那是一朵花和一截老树啊——自己的头上己长出了儿根白发了。
啊,啊,我老了。
月月大了,终归要出嫁的,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啊。
等床上的月月熟睡,等皎洁的明月挂上海空,巧巧又在窗口点上那盏灯,望着大海,她在想啊,想:难到永远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啊,……
一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也过去了。
大鹏湾的潮水啊,一波接着一波,梧桐山上的云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你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的去处啊……
吃食堂、炼钢铁、“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垮台,……一幕幕政治风云,在她眼前掠过……
一根根的白发添满了巧巧的鬓角。她还在守着、守着……
这已经到了80年代初了。
深圳办特区了!一个消息传遍了大鹏湾畔的山山水水。
很快,生产队改了,变成了向北公司。村里的地都不再种了,从河那边过来了香港人,他们租了地办厂,一幢幢工厂立起来了,湖南的、江西的、四川的,……一群群青春活泼的女孩子像潮水般地涌来打工了……
现在,人们都不再叫她巧巧、巧巧姨,而是叫她巧巧阿婆了。
她不再下田干活,说准确点,是再也没有“田”下了!每年坐在家中就可以分到上万元的“红利”。
有钱了。巧巧生活上不愁了。但是钱,又有什么用啊?人都老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啊?
巧巧常回忆起年轻时同乡亲们一起十活的时光,在田里说啊、笑啊,偷偷把水滴在同伴的颈窝里……那时没钱,但有快活,现在能买回快活吗?能买回时光吗?还有,能买回人——买回我的立健,我的丈夫吗?
他在哪?他到底在哪?他死了吗?难道旺狗没向她说实话,他真的是死了的吗?
不,他不会死,我的丈夫怎么会死呢,我要等他,等到梧桐山崩塌、等到南海的水干……
1995年冬,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遍了向南村:偷渡出外30多年的吴水容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六六打电话告诉她的。
巧巧的脚右些发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如果没有赶回来的月月的搀扶,她真是难以走到吴水容住的宾馆门前。
等了30多年的巧巧,脚都打颤了,她真的等老了!
两姐妹抱在了一起。啊啊,水容姐啊,你也老了,你也老了啊!
以前粗布赤脚的水容呀,如今你穿着的是旗袍、坐着的是洋车,还打着口红,你好洋气啊。
老姐姐啊,你还记得吗?记得当年咱们一起上夜校,一起学识字的事吗?哎呀,那时你那脚板上的茧有多硬啊,夜里走路踩在田埂上都不用穿鞋啊。
这一切不都像做梦么?
当人们都散去,屋里只剩下老姐妹俩时,巧巧终于鼓足了勇气问:“水容姐,你说实话给我,他呢?他……还在不在人世?”
七
那天,准确地说,是30多年前,1957年的那一天。立健和旺狗乘的船一点风浪也没有遇到,很顺利地就到达了香港。
他们只知道,大陆这边的解放军是不抓了,但香港的警察抓不抓呢?
奇怪,香港海上的巡逻艇远远地看着,也不过来。
他们还是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停,把船驶到了一处山崖下。
这里是一片荒山,四周也没有人。选择的时间不错,已经天黑了,是上岸的好时候。
旺狗碰碰立健的手朝一座山崖奔去。
看看没人,两人悄悄地往崖上爬。等他们往崖上一探头,妈呀,崖上面有两个挎着枪走来走去的英国兵。
他们正要往草丛中躲,一个高大点的分明看到了他俩。这时,只要那个“鬼佬”走过来十步,他俩就只有举手了。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听见那“鬼佬”用生硬的中国话喊:“上来吧,上来吧,不抓你们。”
立健和旺狗以为是听错了,但那两个英国兵还在向他们挥手:“上来啊——不抓你们——”
后来才知道,英国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要劳工。
“起来,立健!”旺狗突然神气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说:“走——这是咱们中国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顺利到达了香港市中心。
香港工作好找,他们很快进了一家手表工厂。一日三餐都在厂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用破货柜改装的“房间”里面,连窗户都没有。香港天气又热,闷得像蒸笼。可第一个月发下工资来,立健竟拿了200多块!这是在家里做一年的钱啊!
拿着一叠钞票,立健喜呆了,巧巧有钱了!
按照同巧巧约好的,在租住的黑暗的货柜里,他弓着身子,赶快给巧巧写了第一封信。
命运这个东西多么奇怪啊,本来,如果这封信寄出去了,巧巧收到了,两个人的后来,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们夫妻可能就像许许多多的“偷渡家庭”一样,巧巧在河北边干社会主义的“公社”,立健在河南边干资本主义的“工厂”,每月给巧巧寄钱过去,过年回宝安“探亲”……
可是,就在立健拿着要给巧巧寄的信要上街时,有人跑到“货柜”来告诉他:“外面有人找你。”
来人不是别人,是早就逃到香港来的同村的小兄弟。
“龙仔——是你呀!”立健发现,当年村里一起玩大的小伙计,西装革履,变得洋气十足了。
“是的,我做老板了”一番拳打后,龙仔拉着他进了一家咖啡馆。
一听说是给老婆寄钱,龙仔说:“慢点寄——我先给你说件事。”龙仔拦住他,又问:”如果有一沓钱放在这里,”龙仔点点桌面,“你愿拿吗?”
怎么这样问?这谁不想发财啊,立健傻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带你去发财!”
立健不明自:卖白粉呀?
“傻瓜,我才不干那犯法的事呢。我带你去法国。”
“法国?”立健吓了一跳。
“对,开餐厅,当老板。”龙仔说。
立健又把这位当年看牛的小伙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
“法国人的钱,好赚。我在那里开了一家中餐馆。”啊,是这样。
“我得从香港进货。”龙仔说,“普通的酱油啊、醋啊、干货啊……拿到那里烧出来的中国菜,价格就是十倍、几十倍的翻。你要愿意,就同我干!”
立健很矛盾,他想着巧巧。
“嗨,你呀!”龙仔说他太老实。“出门的人,谁不是家里放一个,外面住一个?还是金发碧眼的。”
立健想的可不是这,他担心的是:“我去―能干什么呀?”
“做厨啊,就到我店里去做厨”
立健摇摇头说:“我不行,我哪能做中国菜呀,平时做菜都是我姐……”
“傻瓜,外国人哪知道什么叫中国菜呀,只要是扁鼻子的中国人,系个白裙,往那一站,就认你是中国厨师。切碎了,下了锅,就是中国菜。”
他心动了。心想,到赚足了钱,风光了,再给巧巧一个惊喜。
然而,事情并不像设想的那么顺利,立健来到法国不久,龙仔的中餐馆就倒闭了。
分手的那一天,龙仔把一叠钱放到立健手心中,无奈地说:“我也顾不上你了。立健,是我害了你。你拿了这个钱买机票回去吧。”
但是,立健怎么能回去呢?就这样一文不名地像个流浪汉回向北村去?去见巧巧?他拿什么脸见人啊?
“还有一条路。”龙仔说,“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那里有个老华裔,我介绍你去他那里,也许可以找到打工几的活干。”
职业介绍所的老华裔挺热情:“别急,老乡。总能给你找个谋生的地方。你每天来这儿等着吧。”老华裔安慰他。
夜色落在巴黎城中,立健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人家窗口,灯火辉煌,一家人幸福团聚,他钻进公园的灌木丛中,垫两张报纸栖身……
白天,他来到介绍所,坐在长沙发上等招雇的主人。来介绍所要雇工的人倒不少,但看看沙发上坐的是个华人,都摇摇头走了。
是的,谁会要他这个语言不通的华人呢?
他只有对天祈祷,但愿有人看上他.哪怕让他去做搬运、做扫地、清理厕所……什么都可以。
上帝似乎有意在安排一段命运:让吴立健在法国扎根,让巧巧有一段痴心的苦待。
奇迹真的发生了!
”Bonjour .”(法语:你好)
有一天,他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一个银铃般细小而好听的声音。眼前站着的是两母女:一个五六岁的金发法国小女孩,在女孩旁边是一位美丽的法国中年女子。
立健简直是跳了起来,一下燃起了希望。
但是那位法国太太对他审视了一下,一声没吭,牵着女儿,走了。
又没戏。别做梦了——立健又闭上眼睛打瞌睡。“起来,起来!”不一会,老华裔过来了,捅着他,“老乡,你的好事来了。”
原来,这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男主人的法国家庭,爱丽沙的丈夫是个司机,不久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
也许一个家庭真的太需要男人的存在了,而一个外乡人和他诚实的面孔更叫人觉得可靠。爱丽沙决定替华人吴立健申请留下来,帮他做一些粗重的家务活。
最先,立健的工作仅仅是帮助两母女收拾花园、清理房屋。爱丽沙和艾妮出门时,他牵着艾妮的手,充当母女俩的保卫者。另外,收拾完桌上的刀叉后,教艾妮学儿句中文……
就是在对艾妮的教习中,这个牧牛山下的中国青年,也慢慢学会了用生硬的法语同俩母女交流了。
几个月后,爱丽沙对立健说:“如果你愿意,可以长期留下来。”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借着丁香花的阴影,爱丽沙温柔的身体主动靠近这个俊秀的中国青年。她轻轻地抬起头,那是一句所有的年轻人都难以抵御的请求和命令:“你可以吻我——”
吴立健的心中.真是太矛盾了,这……这叫我怎么办?
后来吴立健在回忆中说:“那一刻,我的确想到过巧巧,想到我今后怎么办……但是,在生活面前,我投降了。”
立健啊立健,这个时候,就是在这个散满丁香花香味的夜中,地球的那一头,牧牛山头的太阳正在升起,勤快的巧巧正清晨起来踏着露水去割草,她在村口遇到胡子爹.商量着要去香港找你啊。
啊,世上的事情是这样的难料!
这以后,英俊的吴立健就同比自己大10岁的爱丽沙结婚了。
八
“巧巧啊巧巧,你不要慌,不……要恨他……”水容说。
她看见巧巧的身体在摇晃,她赶忙扶住了她。
啊啊,你是那样的绝情啊,你知道我在这边是怎样苦苦等你吗?
三十年啊三十年,我等你,年轻的我等成了满头白发了呀。
“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就像是一个人到了最后一刻,还希望着奇迹出现,巧巧眼巴巴地看着水容这位大媒人。
你是媒人啊,你是我们俩的牵线人啊,他说了什么?他还在想念我吗?
可是水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
巧巧再也没有想头了。
不过,她还有个想法。
啊,我不怪你,你就是在那边成了家,我也不怪你,是生活让你这样的。
牧牛山还在,老屋还在,你掰断的筷子还在,我就守在这老屋里了,我守你一辈子!我没有更多的愿望,我只希望你能够回来,回来让我见你一面。对我说一句,你没有忘记我,让我没有白等你。说完你就可以走。我还是你的巧巧,你还是我的立健。就这一点了,行吗?
水容没说话,她用眼神告诉巧巧:立健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就是在巧巧那次找到她阁楼上时,水容就在隔壁的邻居家。但是,当时她刚刚得到立健与爱丽沙结婚的消息不久。
她怎么好说出来呢,她这个媒人怎么好意思见巧巧呢?
这以后,立健在那边做了父亲,曾来往法国和香港做生意。也许因为在心里放不下巧巧,他一直没有加入法国国籍——直到六十年代中期。
时间一天天过去,年青英俊的吴立健一大天老。他不仅成了法国人,也做了外公了。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吴立健请求水容:“老姐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告诉她吧,让她别等了。她也苦啊。把那东西给她吧”
水容拿着那样东西,就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她太矛盾了!
立健在电话那头说:“姐,我就求你,做件好事吧。总不能欺瞒她一辈子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在多次催促之后.吴水容终于下了决心。
她回来了。她回来就是要做那件33年都想做,但又不忍心做的那事。
“巧巧哇,你不要哭,不要哭啊……我给你看吧……”
她拿出了一个手绢包。打开手绢,里头是一张纸。
这是立健逃港后的第20年,就是1977年写给文素巧的“休书”。
自愿立写离婚书。
口口健自(一)九五八年由家长主婚与口口巧结婚为夫妻。本人因谋生关系移到香港现居法国十余年,而受环境所迫,未能归家,使之失妻有名无买。为免误人青春,故此自愿题(提)出离婚。从今日起.与口口巧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后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双方并无干涉。特立离婚书为凭。
立写离婚书人口口健 于法国一九百七十七年正月廿二日立据后来文素巧的姐姐告诉我,“休书”中所说与文素巧结婚的时间是“九五八年”是错的,准确地说应为“五七年”。
九
我得知这个故事是在2000年,当时我正采访研究特区妇女问题的一个报告会。会上,文素巧33年不嫁等丈夫的故事,是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在妇女们中进行宣传教育的。与会者一致谴责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对妇女的精神毒害后,似乎都持批评文素巧的态度。
我感到事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简单,决定寻找文素巧,听听她本人是怎样说的。
费尽周折,我终于找到了文素巧的电话。
“嘀——嘀——”香港的电话是种特殊的声音。电话通了,我屏住了呼吸。
“丙个(哪位)?”从遥远的空中,传来一个有些苍凉的老女人的声音,是个宝安县人的粤语。
啊,是她,天啦,这就是我千辛万苦要寻找的文素巧啊!
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我们从来都不认识,我还担心说到我是记者很可能会把她吓跑。
但是,我又不能不说真话。因为,最后她还是会知道的。
我鼓起勇气,也许是找不到太好的理由,所用的都是惯用的套话。我说报社和区政府都很关心她,都很同情她的那段身世,希望她能回来,我们见一见。
那头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她大概在犹豫、在回忆、在斟酌……
终于,那头传来了声音:“还说那吗?不说了吧,记者。都是过去好久好久的事情了……我都记不清了。”
“没关系,你过来吧,我们会帮你慢慢回忆、整理。对后人也是笔财富。说明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村子里的人,旺狗、旺狗媳妇……都会来的,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这回等的时间更长一些了。
半天,那边传来声音:“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
我还想再坚持。她似乎在哀求我了:“我的心已经干涸,记者……对不起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我还能为了自己的需要,再去揉碎可怜了一辈子的老人那颗破碎的心吗?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一切都安静了……
文素巧就这样从我的,也从几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如同消失在傍晚天边的一抹暮霞,……
我所能做到的和我有幸得到的,也仅只是这个“苦命人”的背影的小小一角。
就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小人物一样,他们匆匆走过这个世界,身上那些辛酸的故事,只能由他们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
第三节 逃港的广州女大学生
那些疲惫不堪的偷渡者,在饥饿、恐慌之中,抱着无穷的愿望,于千难万险之后,登到了山顶,突然看到了山下隔河香港的灯光,一派辉煌的景象。那种即将获救时候的惊喜、紧张、兴奋……陡然一齐袭来,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啊!
他们太兴奋了。
而就在这种神经极度的兴奋中,他们忘记了悬崖就在脚下!
一
现在是1996年的11月,即1957年大放河口后的第39个年头,我与万冠平老伯同坐在莲塘村边的一株大树下。他当年是莲塘村的生产队长,而今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村口的下面看得见边境。
香港很快就要回归,河边的岗哨实际上已形同虚设。以前边界是不让靠近的,现在那儿变成一片菜地。从湖南、四川……各地请来的菜农都在“禁区”悠闲地浇菜,与站岗的战士分享着三五牌香烟……一片平宁景象。
四围青山、半壶清茶,一抹晚照。听白须老人遥话当年,真有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味道。
“一听说放河口,内地就全乱啦。”万伯摇着蒲扇说,“也不知怎么一下就来那么多的人,四面八方,潮水一样。广州、惠州、韶关……哪里的都来了。傻啊,一群一群的,围着村子转,找不到口子出去呀。我就叫民兵给他们带路。”
“带路?”我问,“你不怕上头批判。”
“不会。”万伯说,“上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万伯喝了一口茶:“后来不是不让过了吗?但不听,还是来。就发动民兵抓。有些胡乱撞着就撞到你家里来了,就像一群给赶得没处飞的雀子,还跪着哭着求你。看着真难受。当时我还是民兵队长啦,叫我也去抓。你能不去?唉,好多事说来心疼啊。”
我知道已经触到他记忆最深处了。
“哪件事是你最难忘的?”我竭力想唤起他的回忆。
他露出难过的神情,忽然扭过头:“看见那里吗?”他的蒲扇指着北面的一座山峰问,“那儿叫什么?”
那不就是深圳人人熟悉的梧桐山吗?为了这部书,我不止一次爬上过这座深圳最高的山峰。
“不是,我说的是那。”他站起身来,拿蒲扇根指着,“在那山尖旁边,下边还有一个最险的悬崖。看见了吗,那叫什么?”
我手搭凉棚往上看,那是一个突兀的山峰边的一个悬崖。我摇摇头:说不出名字。
“那叫鹰嘴崖。”
啊,是它!我猛然想起香港的报纸上披露的,逃港者经常提起的梧桐山上可怕的“老虎嘴”。
“是的,也叫老虎嘴,香港报纸还叫它阎王壁。当年,好多从南边跑过来的人,夜黑看不到路,就是从崖上摔下来死的。”他说。
“你见过?”
“见过,多啦。”
不知是不是过分的谊染,传说当年逃到梧桐山中的人,饥饿、疾病缠身,为了获得最后一口活命粮而抢夺……鹰嘴崖下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上面的死了,下面的还在抽着气。
“惨啊!”他露出十分凄惨的面色:“有时上山,猛然就会发现草丛中的死尸,我就顺手拿锄头刨了坑,把人家埋了。”
他停了一下:“好吧,我给你说吧。那件事,就是发生在鹰嘴崖下面的。”
那是在大放河口后不久……二
海边的气候就是怪,平常又温暖又湿润的,可一到干燥时,就干燥得不行,常常引起山火,也不知那湿润的海风都到哪里去了。所以.梧桐山下的莲塘村,安排有专门巡逻防山火的人。
“当时村里派了我做防火员,每年给我记一百工分。”万冠平老伯说。
那一天下午,准确说是傍晚了,大约五六点钟,天色昏昏暗暗的,已经不大看见人了。我下了工,还想在山上割把柴回去,远远地看见鹰嘴崖下的山腰中升起了一缕青烟。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失手,把山草点燃了。
我赶忙撕开喉咙喊人:“起火了——快来人呀——”我这一喊,周围还在山上千活的村民,都丢下手上的活,你呼我喊都往鹰嘴崖下跑。村里的锣声也响起来了。提桶的、拿盆的,人都急着朝山上跑。
眼看着满山遍野的村民上来了,我猛然一想:奇怪了,现在还不是干燥时候呀,草还湿着呢,怎么就发山火了?
怕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
我便警惕地抓起了路边的一根木棒,朝起火的地方跑。
火舌在灌木丛上空旋转着.发出“僻嚼啪啪”的声响。满野都是被烧化的草叶像一只只蝴蝶飞舞……
“快啊!”人都上来了,几个年轻人冲在前头,我领着一帮青年冲进了大火中。
“你说我发现了什么?”万伯问我。
“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安安静静地就坐在火圈子中央。顶多就二十岁吧,大火烧出了一个圈子,围着她,熊熊的,可就是没烧到她。”
“火是她放的?”三
林玮(化名)从小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
1950年.做商人的父亲逃到了香港,他是去“避”一“避”共产党的,以为早晚还能回来,所以把妻子和女儿留在了广州。
留在广州的林玮很争气,1956年上了广州的名牌大学。
1957年上半年,学校号召给党整风,向领导提意见。系里派下任务来,每人给党提的意见必须在五条以上,谁提得多谁就是对党忠心。
提什么呢?她绞尽了脑汁,也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意见,比如系领导架子大,见面不理人啦;公私合营后,家里住的房子太窄啦……之类的意见交给了团支书。
谁知,就因为提了这些意见,不久有消息传出,说这次“大鸣大放”,班上有四个同学被内定划成了右派,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原因是对党的公私合营政策不满。
班上资本家出身的人,除了两个男同学,还会有谁呢?难道是我?
林玮害怕起来。这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父亲打电话.问父亲怎么办。
正是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邮局的电话亭是一间间的小格间。
“孩子,你来得正好,爸爸正要找你。”爸爸在香港那头说。
爸爸反要找她?
“听着,不要急——周围没有人吧?”爸爸说
“没有。”林玮看看四周,都是用玻璃板隔着的,在小格里打电话,外人是听不到的。
“最近深圳放宽了,边防不设岗,想过香港的人都放行。这事他们不宣传的。你赶快抓住机会,过河来。”
第二天一早,踏上往南去的火车,她才发现,车厢内的人格外多,大多数是年轻人,都拿着小包和简单行李,而且都是到深圳下车的。
这还用说吗?
快到黄昏时,火车到达了靠近深圳的布吉车站,再过去一站就是深圳了。
忽然,列车员走过来说:“下车,都下车——列车不开了。”
大家一下子愣了:“为什么不开?”
列车员:“上面来的通知,深圳那边不让车开去了。”
满车厢的人都急了:“怎么回事啊?”
趴在车窗上往下一望,布吉车站边站满了人,都是从深圳退回来的。
有人敲着车窗玻璃:“下来吧,不让去香港啦。”
“共产党改口啦!”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车站坪里.成千的人都不知道何去何从。
人群中有人议论:“不让过,我们自己过。”
“我们上梧桐山,走小路!”有人提议。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说:“我知道路,上了梧桐山,下面就是香港!”
“走——上梧桐山啊!”有人呼喊着。
人群便像股潮水,朝山上涌去。
此时的林玮,已经身不由己了,她一想,回去了也要挨“批”了,不如随着人群去闯。
天色已黑了,山上的路又陡又滑,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石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
猛地听见远处有人欢呼的声音:“到了——到顶了啊!”
那声音,夜里听来多么清晰,多么激动人心啊。
“香港——”山顶上一个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香港呀!”她看见前面有人在跳起来呼喊。
“我们看到香港了!”到了山顶的人叫喊着。
林玮抓住了一把树枝,拉着身体上了一个斜坡。
猛然,她好像听到前面有滚动的声音,像一块很大的石头滚下山去了。
原来是一座悬崖,好险啊,差点没掉下去!
往下一望,呀,山下,南边天空一片光芒,像白天一样。那是什么?像是天上的繁星,比繁星还要多啊,原来那是灯光啊,香港的灯光,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深圳河,那么辉煌灿烂啊!
啊,香港.爸爸在的地方!她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突然,她感到脚下的石头在滑动,在“溜”……啊,猛地,她的身体像一个车轮,朝几百米的山下滚了下去。
她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了……
四
据她后来对人说,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从手表上的日期看,她已在山上晕死了一天。
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棵小树旁边,一棵长在悬崖上的小树把她拦在了半山腰,救了她一命。
太阳正在朝西去,暖暖的阳光照着,云雀鸟儿在附近的灌木丛中调情唱歌。四周静极了。
人群呢?喧哗呢?那满山的人,都到哪里了?啊,她记起,大家说好是要下山过深圳河到香港去的。
猛然,她听见不远处有人呻吟的声音
下午的阳光照得眼睛迷迷糊糊地,她看见离她一百米远的草丛边,有一个满身血的人在呻吟。
还有人摔下悬崖了,我要去救他!
她正准备起身,猛地感到左腿剧烈疼痛她这才发现,左腿的小腿已经折断了。没有出血,只是青紫青红的一大块内淤。不能动了。
不能,不能停,在这空旷的山上,得有伴,得跟“人”在一起。
她本能地向那位“同伴”爬去,有伴就好!
“你醒醒!”她摇着他的肩膀。这人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胸前的口袋上还插着一支水笔。
然而,她失望了.就这十几分钟的工夫,他已经不再呻吟,头歪在胸前:死了!
猛地,她又看到,崖中间的石头上,还挂着一具尸体,血糊糊的头都破了!可能也是晚上摔下来的。
真叫人害怕。
“喂——有人吗——”她拼出了最大的力气,用手合着喇叭朝着大山喊。
哪怕就是一位砍柴的农民听见都好。
“喂——有人吗——”山野响着回声。
没有回答。
空旷的山野,一片死寂。
突然,她明白了,自己已身处绝境。
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待,等进山的农民,来砍柴啊打猎啊什么的,能偶然发现她。
太阳一下山,四周就变得冷飕飕的。
就在离她五十米的地方,突然间串起来一旋旋的蓝色火苗,一闪一闪,一下明,一下又暗下去。林玮突然明白,这就是书本上说的“鬼火”。
“唔——唔——”她突然听见一种更恐怖的声音,有时拉得很长,有时又十分短促。一会儿很远很远,一会儿又好像逼到灌木丛边上来了。
她记起外婆小时候讲的故事,说那是“鬼”的声音。鬼同人不同,叫起来是没有后音的。这一想,林玮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她壮着胆子大喊:“打——打——”用木棍死劲敲动树枝壮胆。突然听见一阵翅膀的扑腾声:哦,原来是一只猫头鹰。它飞走了
她再也不能睡,再也不敢睡。越是怕,越是不敢睡。直到东方露白时,她再也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等她醒来,已经又是一个山中的傍晚。
现在,她可以看见山下的村庄,还有村庄上空升起来的炊烟。她甚至看见了山下的那些黑点,那是晚归的农人。
“救命啊——”“救命啊——”她拼出最后的力气叫喊。
空旷的大山依然回响着“救命啊——”的回声。
离得太远了,声音太微弱,山下的人根本听不到。
无论如何,再不能过第二个夜晚了没有水,食品也不多了,这样下去,要么就是被野兽吃掉,要么就会饿死在这里。
猛地,她碰到一个东西。五
她碰到一盒火柴。
火在呼呼地燃着,救火的群众慢慢都围了过来。大家都来看这个围在大火中的女孩。
说到这儿,万伯似乎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中。
“那女孩,一点儿也不怕,我想她是在等我们来抓她。你想,好奇怪啊,怎么大火围成一个圆圈在烧,树啊、草啊,都烧光了,可就是烧不到她呢?”
后来火是被扑灭了。林玮是万冠平和两个青年用树干做成的担架抬下山去的。
“好瘦啊,抬在手里,也就八九十斤吧。怕是饿乏了。”万冠平搜她的包时,发现有三样东西:一张学生证、一个打碎的瓶子、一盒火柴。
“算她聪明,救了自己一命。”
“后来呢?”我问。
“可能是太久没吃了,一见我们就问,阿叔,能不能给点东西吃?我就说你先到我家去好不好?我就叫老婆给她做了一大碗面条,她呼噜噜都吃了下去。”
“她说了些什么?”
“她反复向我解释说她是好人,说包里还有她的学生证。说本来快人团了,是她父亲害了她,让她走了这条路……”
“她不担心公安会来押她走吗?”我问。
“那倒不担心,她就想有这个结果。”
晚上八点左右,公安到村里来了。给林玮戴手铐时,她一点都没反抗。
“临走时,我老伴还贴着她耳朵说,孩子,我们送你去公安也是没办法,你别恨我们啊,唉——”
夕阳中,万冠平老伯满是皱纹的脸上分明泛上来一丝痛苦。
“万伯,你算是救了她一条命啊。”我说。
“你还说我救命啦,”万伯摇摇头说,“就这,后来搞‘四清’的时候,还说我是同情右派啦。”
万伯低声说:“那女孩子是个右派——她是害怕运动才逃港的。听说后来还判了刑。”
六
林玮是判刑了吗?这倒给了我找到她的希望,因为现在应该早平反了,可以通过法院的档案找到她的去向。
1996年大热的7月,我在得知故事后,从深圳赶到了广州。
大学的老人事处长早已经退休,找到他时,却依然十分热情。
“是有这个事,我还记得一点:送回来后,通知我们去了人。定性是反革命纵火案。她看见学校的人来了就哭,说她有罪,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还要求不要告诉她的妈妈。当然,这哪可能啊,人很单纯。”
“现在呢?她人在哪里?”
我想,她到现在,应该最多就六十多岁吧。
“可以查杳的,档案应该还在”老处长肯定说。
“没有,没有了。”年轻的女干事不知是对这些事情不屑一谈,还是担心会泄漏“党的机密”。
她又把我上下看了一下,说:“是放火的吗?死了,早死了。”那女人一边往她孩子的书包里塞中餐.一边淡淡地说:“我这里没档案,你去韶关劳改场找吧。”
我感觉,她是在推脱我。
“没问题,可以看啊,都在这里。”韶关某劳改农场,已变成一个乡的种养场了。一位农场干部从玻璃柜中拿出保管好好的厚厚一叠卷宗“看吧,有乜(啥)——都四十几年的事了。”
终于找到了!林玮在劳改场的档案。
这就是做大学生时候的林玮吧?穿着一件花格子的衣服,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头透露出不谙世事的日光。
我拿出了相机,老干部马上把卷宗合上说:“同志,照相不行——”
“她的确是死了,就是死在场里的。你看,这里——”老农场干部指着犯人的最后结语说,”62年4月15日。病卒。”
她大概死在大饥荒的年月。
“其实,她原来在校评语还是很好的”农场干部指着档案念道,“积极上进,忠于党和人民……政治评定给了她乙上嘛。学校对她也不错,她的那些言论根本就没有追究。也算不上。她自己害怕,精神紧张,逃港了。”
那位大学老处长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其实没有被划右派,要划的是另一位女学生。”
七
林玮的故事完了,有一个疑问却还压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在梧桐山顶留下的疑问。
在所谓的“阎王壁”我看到悬崖并不怎么陡险,更不像香港报纸说的是“惊心动魄”。如果稍加留心,是不应该摔下去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摔下崖去呢?
天黑?人累?饥渴?紧张?还有什么原因吗?我在悬崖边上走着,想着……
站在梧桐山脊远望,隐隐约约,看得见落在地平线上的香港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
我猛然明白了。
从梧桐山上看“老虎嘴”并不大险峻
那些疲惫不堪的偷渡者,在饥饿、恐慌之中,抱着无穷的希望,于千难万险之后,登到了山顶。突然看到了山下隔河香港的灯光,一派辉煌的景象。那种即将获救时的惊喜、紧张、兴奋……陡然一齐袭来,那是何等的高兴和幸福啊!
他们太兴奋了。
而就在这种神经极度的兴奋中,他们忘记了悬崖就在脚下!
悲呼,当年苦苦追求幸福的青年男女们!
第四节 “木脑壳”八次逃港传奇
“你们别找我——我不信共产党,也不信你们国民党,我是老百姓,我要的是我老公。你们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吧!”
那年头,宝安县曾有个出名的人物,大名刘水生,小名“抓不怕”。据说他的“逃港”次数最多,创了记录:逃了抓、抓了又逃,一共是12次。
他的成分好,贫农,父亲是土改根子,说他是阶级敌人,挂不上边。说他是蜕化变质,“那你们共产党怎么教的?”公安局也拿他没办法。直到第13次“偷渡”深圳河,打了招呼的边防军便半睁半闭眼:“过去吧。”他才成功了。
我有些纳闷,偷渡12次都不能成功?
人们告诉我,这就像人脸上长了块疤,刘水生偷渡出了名,到哪儿都认识。所以他只要一动腿,马上就有线报说那个“抓不怕”又来了。
这事情成了宝安县的一段笑话。
我一直没有找到“抓不怕”,据说是早死了。但是我见到了另一个人物,小名叫“木脑壳”,他也是逃了抓、抓了逃的。是个“跛子”。前后偷渡也达8次之多。当然也有人说是7次,最后一次不算的。
“木脑壳”的原名叫做贺德林(化名)。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七十几的人了,脚的确有点跛。他跛着脚怎么还能跑8次呢?
他的“外逃”,是从1957年“大放河口”开始的。
一
50多年前的牛古村小学,是借着贺家的祠堂办的。
贺德林上学时,年岁就比同班的孩子大,个头也长得高,像个小后生了。
毛头毛愣的,人显得俊气又憨厚。
有人说,女孩子就特别喜欢这种憨厚、腼腆的男孩子。因而,德林在班上遭遇的“欺负”可就多了。女孩子们好像老同他过不去:发作业本,明明是德林的作业本,举着就是不给:“没有你的。”让你自个儿去求她们,还有,德林从课桌中间的道上走过去,她们偏偏就拦着不让路。一不小心还会绊了脚,让挤在一堆的女孩并笑得前俯后仰。这时,年岁最大的班长唐玉英(代名)就会出来打抱不平了:
“你们别欺负老实人”
“德林,你是个脓包啊,过去啊!”
于是女生中又是一阵笑,笑得德林红着脸跑了。
时间一长,德林就感到,身边好像多了一双眼睛在“保护”他。他的心里乱乱的。
又一次,星期天回来上晚自习时,德林发现课桌的抽屉里多了两个红鸡蛋。老实的德林叫着:“谁的——谁放到我这来了啊?”
“哈,做好事还没人认啊!谁的?谁的?”满教室的女同学都笑开了,扭着脑袋找人。
有的说要侦破,有的说索性把蛋分了,全班同学一人吃一点点。整个晚自习课堂像一锅粥,都乱套了。
班长玉英气红了脸,走过去夺下德林手中的蛋:“交老师去!”
玉英刚走,就有女生“吃吃”笑着说:“哈哈,怕是玉英家的老母鸡找错了窝,下到德林的抽屉里了吧!”
满教室又是一阵大笑。
德林开始走神了,上课冉也听不进去了。玉英的成绩也在下降。
有时台上老师在讲课,德林瞟过眼去看玉英时,发现玉英也在瞟自己。
嗨,这课简直没法上了 !
到了级末,两人都有三门补考。
“我下学期不想读了,玉英。”放假的时候,德林在坪里等着玉英,猛着胆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谁知玉英回过同样的话:“我也不想读了。”投过来温柔的一瞥,“现在不是号召青年回乡生产吗?咱们们都回去算了。”
“那你说我们回乡——好吗?”
“好啊,当农民为什么不好啊?”玉英说。
“那我……”德林没有敢说,其实他是想说:“那我回去了,还能再看到你吗?”
他俩不在一个村子的。
玉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我们是邻村,地都连着呢,割禾插田都可以见面。还没了那多管闲事的人”玉英眼睛向左右瞟了一瞟。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是,这回玉英的意思,德林都听进去了。
“那我回去了。”德林一下子高兴了。
“欸——”玉英叫住德林,“你回去怎么找我啊?”
“不知道。”德林摸着脑壳。突然又说:“啊,我知道了。”
“怎么找?”见德林突然聪明了.玉英高兴地问。
“我天天到锄把丘去望你”锄把丘是德林家分的一块靠玉英村子的自留地。
玉英用手指点了一下德林的脑袋:“木脑壳——那你就望吧。”
二
傻傻的德林天天到锄把丘去锄地,伸长着脖子,盼着玉英从村子里出来。可是盼来盼去,就是见不到玉英。
他在想,玉英说了的,叫我望她,她一定会来的。
父亲看他扛了锄又要出去,说:“德林.你是怎么啦?锄把丘的地你不是锄过了吗?你是失魂啦!”吓得德林的脑袋缩了回去。
玉英啊玉英,你怎么没影了,说话不算数的啊。
那时候,宝安县里的电影队,常来乡里放电影。一到断黑.周围几个村的男女老少,细仔们背凳子、阿婆们夹蒲扇.都来牛古村门前的大坪里看电影。
《南征北战》刚放了一半,德林就听见身后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嗨——好专神呀!”他回头一看:呀,这不是玉英吗?
她今天特地打扮过吧,真漂亮啊,花格子的衣服,长长的辫子卜还打了两个花蝴蝶呢。
“你怎么来了?”德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怎么不能来啊?”玉英好像有些不高兴呢,“我来看电影!”
啊,她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来的。德林心中冷了一截。
可他又听见玉英说了:“那你是在这里做什么呀?”
“等你啊,啊,是看电影!”德林慌慌乱乱的,玉英扫了他一眼,他吓得赶忙说实话:“是等你。我老等你来,你老不来。”
玉英故作不懂地问:“来哪里啊?”
“来锄把丘啊。”德林说。
“我到那里去做什么?”
“你说的呀,你说过的到锄把丘啊。”
“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哪里说了!木脑壳!”玉英辫子一甩,脚一蹬.生气地走了。
正好几个同村的小伙子走过来了,问:“那女的是谁?”“怎么脾气这样大啊?”
有人插嘴说:“不就是榕树下村的唐玉英吗?是好漂亮啊。难怪福贵会托人上她家说媒呢!”
什么?说媒?德林急了,直追问:“你说什么?给谁说媒呀,给福贵?”
其实是逗德林的。大伙们都笑了:“哈,德林啊,你急什么,你心中有鬼啊?”
德林感到心里像虫子在爬,乱麻麻的。他听不出同伴是在逗他。他在想,要是玉英她爹真答应了怎么办?幸好电影快“胜利”了,小伙子们都在解放军的冲锋中欢呼,他赶紧走开,往人堆外去找玉英。
“嗨——”忽听见后面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一看:面前站着那个“蝴蝶结”。
“嗨,你呀,让我找得——”德林擦着额头上的汗。
“过来。”英英在向他招手呢。德林魂都快没了,赶忙过去。
“拿着。”玉英那声音很细很细,细到虽然周围满是人,却除了他俩,谁也听不见——恋爱的女孩子就有这本事。
玉英递过来的是一个折叠好了的小纸条。
人堆中暗,等德林拿到星光下去看时,玉英旱已经不见了。
纸条上是德林熟悉的歪歪斜斜的笔迹:“明天晚上吃了晚饭,我在锄把丘的榕树边等你。”
“啊!”德林简直要叫了起来,他是飞回家去的。
那是多么美好的乡村夜晚啊!湛蓝湛蓝的天空,像一面擦得透亮的蓝镜子。蓝镜子上悬挂着一轮白晃晃的月亮。月光啊,那么透明,干净,照在地上,像是洒着了一层白白的盐。
月光太亮了,周围的村落啊,山坡啊,树木啊,甚至田里游荡着的小鱼儿,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以致你会怀疑:这是不是夜晚啊?这是白天吧?
风在轻轻地吹过,大榕树的树叶在悄悄私语:远处的田里,传来“呱呱——”的蛙声。
两个年轻人,第一次靠在起了。
“你说,你在学校是不是就有我?”玉英问。
“你怎么知道了?是有。”德林傻傻地抹着脑壳说,“你把我拦住那阵,我就有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追?”
“追?”德林不理解,“你都没跑我怎么追啊。”
玉英气得鼻孔里“哼”了一声:跟这个木脑壳说“新名词”那是自搭。不过,反过来,玉英爱他的正是这点:实在。
“那你每次都要提前半小时来这等我。”玉英罚他说。
“可以,可以。”德林说,“我家有钟。”那年头说自家有钟是挺光鲜的。
此后,他们就有了约定,每逢赶墟日子的晚上,都到大榕树下来会面。
终于,有一次,德林猛着胆子说:“王英,你要是不反对,我就叫人去说媒吧。”
玉英说:“都还没到年龄呢。明年吧,明年我们就都20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57年。20岁德林被合作社派去乡里修水渠。
一天中午下工,厨房的炊事员告诉他,有人来找过他了,是个女的,两个“蝴蝶结”,很漂亮的。德林一猜就是王英。
“她说什么了?”
“没说,看样子很急的。她说下午还会来找你。”
玉英一定有事。
下午,德林正在挑土,远远看见玉英来了。
“德林,你把担子放了。”玉英一把把他拉到一旁,“我问你,你给我说一句实话。”
“什么事这么紧张呀?”
“你真的愿死活跟我在一起吗?”
“愿啊,当然愿。”德林傻傻地眨巴着眼睛。这是怎么啦?
玉英说:“告诉你个消息,边防开口子了,不抓人。你跑不跑?一起去香港。”
德林听明白了:“逃港?”
玉英说:“这不叫逃,是准过去了。听说就给三天。赶紧走吧,在这边,我们一辈子也别想过好日子”
只要跟玉英在一起,到哪儿都行:“行啊,我听你的。”
玉英说:“你就光知道听我的,到香港去过日子了,你自己愿不愿意嘛?”
“我当然愿啦!”德林想.跟玉英在一起过日子还不愿意?
“你还不能给别人说,自个儿走就行了,知道吗?”玉英老担心德林“死心眼”。
“我知道的。”德林这才一注意了一下工地,发现好像已经少了一些面孔,“唉呀,都在走人了,咱们要快呀!”
玉英说:“那就抓紧行动,你去拿两件衣服,带两包人丹。”
“干什么用啊?”
“天气热了,容易中暑啦”
“还要什么?”
“不要了,越少越好。那边什么都有。我还得准备几块钱。你先走。”
“怎——”
“你就直接从这下莲塘去。对,别走罗湖桥,那儿不让过。走莲塘村山下面的那个口子。记住了吗?那里是留着让过人的,不抓。”
“知道了,走莲塘村的那个口子。”
“记住,不见不散。”玉英再吩咐。
“知道了,你快走吧。”
玉英转眼就不见了。
德林赶忙回到工棚,包了两件衣服,飞脚就出水库。炊事员老头问他:“德林,急着干吗去啊?”他说:“家里人病了,请了假。”
上了去梧桐山的小路,他就发现,路上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是带着干粮,包着衣服的人,都往边境口子去。
原来.人们都知道了!
德林到了莲塘村时,一看,人络绎不绝。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由人搀着的老人。有全家出动拖儿带口的。德林这才懊悔,当时要把父亲和妹妹叫来就好了。
莲塘村的人真好,还把水捅装了凉水.放在村口上。德林又累又渴,从水桶中抓起瓢来喝了一瓢。又拿一瓢泼在赤脚上,凉快!
这里就是莲塘村口。
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德林把它搬过来.拿汗巾在上面扫了两扫,坐在路口等。
人群一路路地过去。
一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这玉英是搞什么呀?要去这么久?
路上也有他认识的人,都说:“这不是牛古村的德林吗,还傻坐着干吗啊,快些走啊!”
德林的心动了一下,但马上想,玉英说了的,她说了会来。要我走了,她找不到怎么办?
其实,那一头,玉英也把德林给等苦了。
玉英到了南头,找到弟弟,姐弟两人马不停蹄,抓了两件衣服就往边境口赶。
她说的莲塘村的那个“口子”,就是下面的罗芳村开的“边境出入日”。德林没弄懂,在莲塘村边的路口死等。
赶到边境口的玉英,在人流中到处找人,到处叫:“德林——”弟弟四仔也帮着喊:“德林哥——”
出人口边人山人海,人越涌越多.哪里找得到?
四仔说:“姐,你别动,我上边境口那边找找就来。”
哪知弟弟刚走,人流越涌越大,根本就站不住,玉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裹挟着涌出了检查口。
“四仔——德林——”王英没命地喊。
等她能站住脚,定定神,发现岗楼上站的已经是英国大个子兵。
站岗的英国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她说:“小姐,你不能在这里停留,你必须马上离开!”
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啊,人流中,是四仔过来了。
“怎么样?”玉英很急
“还是找不到,姐姐”四仔拿衣服抹一抹脖子上的汗水说:“说不定他已经过来了”
“不会的,他不会过来,他人傻”
玉英对着河对岸死命地喊:“德林——德林——”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小姐,请你马上退回到香港地面,否则,你可能因为偷渡被刑拘!”一位执枪的华人港警走过来,用中国话对她说。
涌过来的人群,已经由不得玉英了,眨眼间就把他们推到了香港的新界。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同样的时刻,老实巴交的德林,还坐在河北岸莲塘村口的石头上,望着落山的太阳死死地等。
其实,莲塘村的路口离出人境的路口,就只几里路。
猛地,德林心中涌出一个解释,个唯一的解释:玉英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发病了!
他担心得不行:我得回去,我得赶快去找她!
此时,在德林的心里,什么过境.什么香港,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的玉英!
“玉英——玉英——”他真情的呼唤声在夕阳映红的山坡上回荡。
他离开了村口,逆着人流往回跑。
找遍了玉英住的村庄.可哪里还有玉英啊?
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不信,不信玉英会骗他!
那晚上,他坐在床上怎么也想不通。找不到玉英,他也没心思跑香港。
两天后,当边境口的闸门因为上级指示重新关上时,德林想再返回出境已不可能。一对现实中的牛郎织女的分离生活,从此开始。
“你们约好的啊,德林?”村口上,村里的伙伴逗笑他。
“是约好的啊。”德林抱着脑袋说。
“你没记错地方吧?”
“没记错,是她自己说的”
“是她那边有男朋友吧,那么漂亮。”
“不会,不会。”德林着急了,“你们不要乱说。”
正在这时,有人来找德林.是中心小学的董校长。样子很急:“德林,你快来,有急事。”
赶到学校的办公室,董校长一把将门关了,指着桌上的电话说:“你坐下,玉英等下会给你电话。”
什么?玉英给我打电话?
“铃——”电话响了。
德林还从来没接过电话,拿起话筒来手都在发抖。
“这一头是听的,拿这头”董校长把他的手掰过来。
听筒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呀,同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
“是德林吗?”
“是的,我是德林。”
那边开始扫机枪了:“木脑壳啊,你在哪里啊?”
“我在小学。”
“我问那天你在哪里?”电话里的王英又生气了,“你没行动吗?”
“我行了啊,我坐在村口石头上等的。”
“你呀——我说的是莲塘村下面那个出境口啊!”
德林这才知道搞错了。
“那怎么办?”他又要请示玉英了。
“怎么办?你又问我,能不能问间你自己?”那边的玉英在发火。
“我——”
“你不来,我要嫁洋鬼子了! ”玉英气他。
德林简直要急哭了
“玉英,你等我.你别嫁.我一定要过去,我一定会去找你,你等着我啊!”
贺德林找唐玉英的漫长历程,从此开始了。
四
靠近深港边境的祠堂村,有几十亩双季稻田。今年由于干部抓得好,田肥下得足,稻子长得飞块。到十月份,都长到了齐人腰高。有老农说,熟啦,可以收割了。
齐腰的稻子,是偷渡者最好的隐蔽。贺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是在现今的深圳福田区祠堂村的那片稻田中隐蔽的。
一个星期之前,德林收到了玉英从香港寄来的信。他们成分好,治安主任是德林的表叔,信是不拆的——要是有问题的家庭,治保主任是可以随意拆看的。
玉英告诉德林,傻瓜,我真会嫁洋鬼子吗?我是那号人吗?我是死活都在等着你的呀。
德林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玉英告诉他,现在罗芳村是防偷渡的重点,可别走那。祠堂村可以,稻子已经长上来了,埋得住人了。你上墟买肥料去过的啊,就在下步庙附近。
信中还详细告诉德林,从观澜乡到福田乡该怎么走。她就担心德林又搞错。
玉英叫德林从祠堂村走是对的,祠堂村外就是深圳河,河边上有执枪的边防军巡逻。从村子到深圳河之间是一片稻田,只要在稻田时等到天黑,就有机会靠近深圳河。巡逻的边防军是有限的,只要边防军走过去了,就可以直奔深圳河下水。
“我就在这边河岸接你。”
这是德林接信的第三个晚上。
这边玉英已经买通了新界种菜的农民,乘夜到了河边一家菜农的小屋中。小屋虽然离边界还有距离,但已经可以看到祠堂村的稻田了。只要德林穿过稻田、下水、过河就到了港方。穿进菜地,玉英已请了摩托车等他。跨上摩托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以直奔香港市里去了。
玉英通过窗口朝祠堂村那边望,村子里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担心,也不知道德林有没有到达河边上。
这边,德林的行动也很快.幕色刚刚降临时,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匍匐在稻田里了。
草丛中的虫子在轻轻地叫着,一只小青蛙甚至跳到德林的头上来了。远远地,村里有人拉着声音叫小孩吃饭……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应该是黑麻麻的时候了,怎么天就是不黑啊?
呀,糟了。德林骂了一句娘,他没想今天是农历十四,出月亮了!
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稻山里.什么都看得清。这还怎么跑啊?嗨,要早冲出去就好了。
现在,动,还是不动?要是玉英在就好了。德林朝河那边看看,看不到玉英。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人向这片稻田走来,还背着锄头。这么晚了还会有农民下地?
啊,是稻子快熟了,大概是来放水的。放十田里的水,第二天好割稻子。
嗨,早不来迟不来,真倒霉!放水口也许不在这丘田里,德林想。
谁知道,有一个竟然走到他身边的田里来了。德林慌了,一紧张,身子就不自主的动。
“谁在那呀?黑黑一团的。”德林就更筛糠了,弄得稻叶子沙沙地响。
“谁?”,他听见一个警惕的声音。
“老四,快过来呀,田里有人!”他听见有人喊。
当祠堂村边的稻田里传出狗的吠声、“抓偷渡”的人声和铁笼的火光时,那边的玉英跺着脚:完了!
这回她看见德林了,被人从稻田里揪了起来,在一阵火把人声中向村里走去。
唯一让玉英安慰的是.抓走德林的不是边防军,所以没碰上警犬。
五
德林的第一次偷渡就这样结束了,被送到了蔡屋围旁边的一排竹棚里——收容站关押拘留。
第一次关的时间不长,才一天多,表叔派的保人很快就来到了深圳墟。收容站的人看看来人带的证件也齐,乡政府还来电话说是初犯。加之那一段偷渡的人也多,竹棚也有此不够用。
所长挥挥手:“回去吧,小伙子,在家安心生产,下次别跑了啊!”叫他签了一份“不跑”的保证书,放了。
本来,德林是个怕事的人。但这人啊,就怕起心。只要起了心,就什么也不怕了,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在我访问过的老宝安中,要么是从来没跑的,要么是跑过多次的,很少有抓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跑的。
德林的第二次偷渡是准备从现在的福田白石洲“买船”跑的。
年纪大的宝安县人也许还记得,1958年时,某乡有个叫张明初的合作社主任,是个复员军人,1957年偷渡到香港后,被特务机关收买,派回宝安县来做了内奸的事。
那已经是1958年收割完稻子的时候了。
一到农活闲下来,就常走亲戚。德林有个表兄在沙井,德林便到表兄家散心。三杯土酒下了肚,对座一位表哥的朋友,自我介绍是复员军人,二十七八模样,开始煽起香港的好处。
“那可是大城市啊,北京还没它一半大!两层楼的汽车,电灯是通晚都不熄的呀,有钱,夜晚白天一个样。”他喷着酒气说。
“人家吃的是什么?天天都是海鲜鱼翅,不种田的,也没田。天天在家看小电影(电视)、吹空调”他又说。
德林觉得这人好勇敢,见识好广。表哥附着耳朵说,他叫张明初,跑了香港又回来。是知道你跑过没跑成,才专门来同你说这事的。
“怎么样?德林,还有大贵,你们还跑不跑?”大贵是表哥的名字。
“跑啊!”表哥说。
“跑!我死了也要跑”德林激动地说,他想起了等他的玉英,“我未婚妻还在那呢。”其实也没订婚。
“我知道的,”张明初说,“大贵都同我说了。这叫幸福爱情,德林,你就等着到香港去抱美人吧!”
“哈哈哈——”大家都笑。
酒喝完时,五六个年轻人就商量定了,谁都不许声张,也不准给亲人打电话、写信,等候张明初的通知。白石洲有下海的渔民,是张明初的内线,他先去挂钩,安排好后带人过白石洲。然后乘夜黑驾船过去,对面的香港元朗转眼就到。
“上了岸,那边有人接的吗?”德林想到的是没法通知玉英了。
“不要接!”张明初说德林太老实,“过了以后,会有安排的,就在新界青山住一晚。起身到九龙再找广洪油漆工会,第二天就安排你上班当工人,穿制服了。”
当工人!德林看见过惠州糖厂那些穿制服的,好威啊!
但是,德林万万没有想到,张明初回来是带着“任务”的。国民党组织命令他先杀死治保主任张丙球后,再带人逃港。而在十多个要求偷渡的群众中,有一个就是公安局的内线。
张明初的一切都在宝安县公安局的监控之中。就在德林赶到白石洲,准备登船前5分钟,张明初和十几个偷渡群众全部被埋伏的公安和民兵抓获。
这一次情况严重了,张明初被关押判刑,后来送到湖北的襄北农场改造。其他的逃港群众虽说是无辜,但也必须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了。
德林被拉到水库“强制劳动”了三个月。也是因为成分好,判了他“无罪释放”。
六
有人说,一个女人,有时可以决定一个男人的一生。德林就是这样。
回到老家牛古村后,德林不但没给“教育”成功,反而更加坚决了,满个脑袋中只有一个字:跑。
下田插秧吧,他的头也扭在路上,看有没有陌生人“上路”。到深圳墟挑化肥吧,肥料往箩里倒,眼睛望的却是深圳河边的稻田:稻子又长到半人高了,又遮得住人了,唉……肥料倒出了一地。
乡里办了一个书店,本来德林是不看书的,这回他没事就往里头钻,专找地图册看。他也弄明白了,香港在哪里,深圳在哪里,河在什么位置。
贺德林看地图册的事,很快有人反映到村里的治保会,新的治安主任本来同德林的表叔就有隙,便开始注意他了。
每次团员开会,新治保主任都敲着桌子说:“有些团员啊,这里有问题,”点点脑袋,“都两次了。现在我看还不太安心,这样下去很危险呀!”
这是在说我呀,德林想。头次听还有点紧张,听多了便不当回事了。要说你说去吧,我未婚妻在那边,我就是要跑!
“要开除就开除吧,这个团员我早就不想当了!”后来德林连团费也不交了。
从那以后,他又跑了二次,一次从大鹏湾“买船”,碰上巡逻艇;一次从现在蛇口海上世界附近的海面跑,一次从沙头角跑,都没成。蛇口那次遇上了警犬,差点没把小腿上的肉咬去。
前后五次不成,就有人劝他了:德林,别去了,挂上号的人了,走不出去的,就在村里做农算了。玉英虽好,但去了那边这么久了,还能不能看得上你啊?这半年也没来信了。
就有家里人开始为他物色对象。德林人老实,长得又俊气,上“偷渡册”,宝安县的姑娘们是不当回事的,有人还把“不会跑的男人”看成“没本事”。
俊气的姑娘还真不少,可德林一口一个“你们别瞎操心。”“我的未婚妻是唐玉英。”把别人姑娘家弄个大红脸跑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玉英还是没音信。村里人都说,玉英可能在那边“找”了。
那一天,天快黑,要下工了,德林还在田里赶着牛犁田。邻居的孩子在田头上喊:“还不上岸呀,你家来客了!”
德林刚进门,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就扑过来,趴在他肩上。德林定了定神,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清是玉英!
玉英哭着.也不顾周围有人,竟敢亲德林的脸:“我害苦你了,德林,是我害苦你了!”
周围的人赶忙走开。
玉英过去以后,开始在一家酒楼端盘子。她人能干、泼辣,又长得漂亮,老板很快看上了她,提她管楼面。现在,还在酒楼当领班,一月都拿400元了!在牛古村,做两年才当她一个月啦!
德林这才打量了一下玉英,烫了头发,大花格衣服,完全变样了,像个阔小姐啊。
德林心里有股十分复杂的滋味。
“你的头上还有香水香呢。”德林说。
玉英的头在德林怀里蠕动着:“哪是香水呀?”白白的手指点着德林的脑袋,“那叫洗发露。”
“玉英,你不会变吧?”德林记起书上说的“资产阶级思想”,心里想香港那么多老板,那么多有钱人。
“香港就全是坏人啦?”玉英撒着娇说:“这辈子,要变就变你的老婆!”把德林听傻了。
玉英楼着德林的脖子,声音低而坚决:“今晚我不走了,我就要做你的人!”
他太感动了.他太幸福了,想不到玉英是这么一个衷情的女子!
这温存的第一夜德林怎能忘怀?
煤油灯发出暗暗的光,小小的泥砖屋中,有股淡淡的泥香。玉英先是深情地吻着他鼓鼓的胸肌,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指,解开了德林粗布衣上的领扣。仿佛山洪暴发,德林冉也控制不住了……
“你看——”,朦胧中,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那是玉英跪坐在他身边,她的手中神圣地捧着一方白色的手绢,雪白的手绢上开着一朵鲜红的花:那是玉英的!
他听见玉英在他耳朵悄悄说:“傻瓜,我是你的了!”
七
第二天,玉英一定要同德林去下地。下地的时候玉英问他:“那次在祠堂村,你都到河边了,怎么就不过来呀?”
德林怕说害怕玉英会骂他,就说:“有月亮。”
玉英说:“有月亮又怎么样?你到了河边,就可以下水了啊。”
“那河里有船,运沙子的。”德林说,“一喊,边防军下水就会把我抓了。”
“木脑壳啊,水是属港英界的,边防军不能下水抓人的。”
啊,是这么回事啊!
回来探亲的玉英满了七天期,便回香港了。德林还像从前那样,日日下地,他俩暗暗定下了“计划”。
而今的深圳罗湖区靠火车站的地方,有个五星级酒店,叫做富临大酒店,旁边还开有一个中式酒店叫做侨社。侨社酒店可以说是深圳最靠南的酒店了。早年细心的住客会知道,如果谁违反酒店规章,大着胆子推开向南开着的一扇小门,就会发现,几丛芦苇的下面,就是界河——深圳河。
深圳华侨旅杜后门铁丝网下面是边境深圳河,原来河边是一片芦苇,对面有港英方的碉堡。
深圳特区开办以前,这儿周围是一片深圳镇居民的平房。
每天上午,侨社食堂的采购员就要上老街的墟集买菜。有时菜买得多,采购员的菜篮子盛不下,又懒得挑,就会叫卖菜的农民直接把菜挑进侨社的厨房来。
这是1962年的一个上午,是德林第一次偷渡后的第五个年头,他已经跑过六次了。
他挑的箩筐,一头大蒜芹菜.一头黄瓜,进了侨社的厨房。炊事员早已经混得很熟了,拿起秤就钩上了箩筐。
“黄瓜四十七斤,三四一十二……”炊事员拨动着算盘。
“大蒜芹菜多少?”
“你秤吧,多少就是多少,老熟人了。我去解个手……”德林起主意了,转身就往后面去。
“上楼去吧,”炊事员指指楼上说,“那里干净。要不你就出门拉芦苇里,那边。”炊事员指着靠河的门。
真是天赐良机!
德林转过一间房,往前走两步,打开一道门,门前是几丛芦苇。拨开芦苇,深圳河就在眼前。对岸香港的菜土,种着一样的青菜,隔着就几十米啊!
他突然听到那炊事员在后头喊:“德林,德林——”他大概想起公安局“不能让外人进人此地”的警告,慌慌忙忙在后头追。
这时的德林,已不是当年的德林,哪还管得后头的呼喊,他一个箭步冲出了芦苇丛,像兔子一样朝河边上飞奔。
“站住―站住!”芦苇丛里突然站出来两个穿军装的人―潜伏哨!
深圳河就在一米的地方了,他已经看得见粼粼晃动的河水。他记起玉英的话,纵身往水里一跳。
就在他停在空中的一刹那.枪响了。德林感到小腿上一热,他已经掉在河里了。
他猛然一下子放心了:下水了。胜利了!他拼着最后的气力,朝南岸游去。
这时,他听见对面英方的岗楼上,有英国兵用生硬的广东话在向他喊:“槐,槐(快)”
但这个时候,两个边防军人也一跃下水,向他包抄过来。很快到了他身边,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强把他拖上了北岸。
对石岗楼上发生一阵“抗议一抗议”的不满声,有华警在楼上大喊:“违反!违反!”但是,那年头,违反协议又怎么样?边界上多少事情是按了协议办的?
静静的河面上只留着一绺红色……
德林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公安车接走,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以后,当他在两个公安的押送下走出医院时,他跛了。
脚虽然跛了,但事情并没有完,这回再顾不得是“根正苗红”了。德林被送去韶关的农场煮饭,劳改两年。
两年后,当英俊伟岸的德林拖着消瘦弱小的身子,胁下夹着拐杖再次回到牛古村时,看到一个叫他永生难忘的镜头:
破旧的泥屋已经变成了一幢贴着瓷片的新房,门上贴着红对联,房中坐着新娘玉英,她在等着劳改犯新郎回来结婚。
玉英毫不隐讳地在村中说:“有人不守协议,打断了我老公的一条腿,我要补给他一个老婆。我还要替我老公办香港纸(香港身份证―作者)过那边去,看看谁活得更好!”
1963年.贺德林以香港亲属的名义,被批准去香港定居。这次,他是通过罗湖桥大大方方过境的。但他一再催促推他过桥的妻子快点,说一看见深圳河的水心里就发虚。
他是留下心理恐惧症了。
据说,两口子在香港建立了家后,台湾的国民党机构曾经多次找过唐玉英,希望她能到台湾去。希望她能在电台上,向大陆同胞控诉共产党。
唐玉英的回答是:“你们别找我——我不信共产党,也不信你们国民党,我是老百姓,我要的是我老公。你们让我过几天安静日子吧!”
两夫妻到香港后,不久就随新开的酒店去了巴拿马,德林学会了做厨师。两人退休后又回了香港。1995年,老两口商量,还是叶落归根,回去的好。那时他们村还没大开发,那些荔枝林都还在,两人就在荔枝林中建了栋小洋楼。
老两口身体都很好,一儿一女在香港住。我是在2003年见到他们的。找到他们时,玉英阿婆坐在牌桌正中的位置,她精神得很,麻利地搓动着麻将。村干部指着在圈外背着手看热闹的一位老头说:“那就是德林公。”德林身材瘦高,背有点弯了。
村干部又附在正“麻将”得紧张的玉英阿婆耳朵边,用客家话说:“阿婆.有记咋(者)找你,放一哈(下)啦。”
玉英婆抬起头来,望下我.吩咐伸着脖子在后面看的老公:“去给记者倒杯茶啊,只会站着啊。”
德林阿公“呵呵”地笑着答应,跛着一条腿一瘸一瘸就去拿茶杯。“不用,不用”,当我拉他的手时,感到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是那样有力。
我一直等到麻将结束,德林公倒的茶都凉了,才等到玉英阿婆讲了以上的故事。村干部说,德林公不善言辞,讲不好,还得请玉英阿婆讲。
两年后,也就是2005年,我去观澜开会,顺路再去看看两老,德林公已经不在了。
“是的,去年3月走的。”玉英阿婆淡淡地说。坐的仍然是牌桌正中的位置,围成一圈的那几个牌友头发在变白。玉英阿婆“哗哗”撮动麻将的手,也不像上次麻利了。
“病?也没什么病的,人到时候了嘛”她依然搓着麻将,并不哀伤。就像告诉你一个人出远门了似的,也许,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这种感觉吧。
临死前,德林抓着玉英的手,想要坐起来说最后的话。玉英就扶着他坐起来,也抓着德林的手不放。两个60年的有情人,眼对着眼,知道相守不离的伴侣,这回真的要分离了。
德林还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只是拿手指无力地朝窗外头点了一下,又在自己心口上点了一下。
玉英懂了:“老头子,你是说你会在那边等我,是吗?”
德林微微地点点头。玉英把德林放平了:“我也快去了的,老头子,你等着我。”
说着,玉英阿婆便把脸贴在德林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流泪了。
“这回你别再搞错啊,我的木脑壳——”玉英的老脸上满是泪。
德林脸颊动了一下,好像在点头,走了。
第三章 “六二”大逃港
第一节 “六二”大逃港为什么会发生
一、历史怎样让毛泽东失误——从莫斯科会议到“三面红旗”
毛泽东登上了火车,迎着扑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告别了武汉、告别了长沙、告别了那些唠叨的亲人、朋友,不会再回头了!
他将更加坚定、更加顽强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他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一切支持或者反对他的人看!
1957年11月7日,莫斯科。
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日子,但所有的苏联人都感到十分振奋,因为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全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大会,正在莫斯科召开。
其时,正是社会主义阵营最为强大的时候。在经历了苏共二十大对斯大林的批判,及波兰事件、匈牙利事件等风波之后,社会主义阵营重新恢复了团结;美、英、法等资本主义大国,却因为苏伊士河问题正陷入矛盾中。就在上一个月的14日,苏联成功地发射了人类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这样一个“东风劲吹”的全球气温下,选择十月革命40周年之日来召开全世界的共产党工人党大会,是为了体现了社会主义阵营的空前强大和团结。
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首脑,包括匈牙利的卡达尔、波兰的哥穆尔卡、东德的鸟布利希、保加利亚的日夫科夫……还有几乎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和工人党的首脑,全都集中到莫斯科来了。
真是盛况空前!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第二大国家,中国代表团和毛泽东本人,受到了各国共产党、工人党领袖们普遍的尊敬。
当苏联共产党与波兰共产党意见不统一时,无奈的赫鲁晓夫曾请毛泽东出面去说服哥穆尔卡,毛泽东以其高超的领导艺术,让所有的代表团都放下分歧,坐到了会议的桌边来;在各个代表团对苏共起草的《莫斯科宣言草案》产生分歧时,是毛泽东派遣了邓小平、陈伯达、胡乔木等人重新起草《莫斯科宣言》草本,并最后成为让除南斯拉夫外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首脑都认可并签字的《莫斯科宣言》。
毋庸置疑,中国代表团和毛泽东本人显现出来的魅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媲美甚至超越作为东道主首脑的赫鲁晓夫。以致当时的中共代表团成员杨尚昆在回忆的日记中记录道:
“毛主席在各方面起了决定的作用。许多意见是主席提出来,经过协商,他们(指苏共——作者)接受了。”
大凡公众场合,只要毛泽东一出场,立刻会获得超常热烈的欢迎。杨尚昆的日记中记下了那些动人场景:
今天主席(指毛泽东——作者)出现在纪念会上,大受欢迎。全场起立。讲话中不断的鼓掌,讲完了全场又起立……其余各兄弟党代表讲话,都是鼓掌没有起立。(《毛泽东传(l 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31页)
夜晚,克里姆林官里灯火辉煌,苏共中央在这里举行热烈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的酒会。
雪亮的灯光下,赫鲁晓夫声调激昂:“我们的目标是:约在15年内,钢的产量达到一亿吨、煤七亿五千万吨、石油三亿五千万吨!”
这是一个追赶世界第一强国美国的宣战书!
反响极为强烈,全场起立,掌声如同雷鸣一般,响了近半分钟!
毛泽东也在鼓掌人之中。
但是,他一边在鼓掌,一边在考虑另一件事。这位血性的湖南农民的儿子,是不甘落人之后的!
就在赫鲁晓夫发表讲话后的第三天,毛泽东主动要求会见了英国共产党领导人波立特和高兰——显然,他有话要说。
“15年后,英国的钢产量能增加到多少?”在谈过了两党的关系之后,毛泽东突然关切地问。
“英国政府计划是两千五百万吨,顶多三千万吨吧。”高兰说。
“啊,”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我们中国今年有520万吨,再过5年,可以有1000万吨……中国在十五年后,将超过英国。”(《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35页)
他的手掌习惯地在胸前扫过,如同扫去眼前的一片灰尘。
高兰惊诧了,落后的农业国中国,要在15年内赶上先进的工业国英国,这未免太乐观了。看着面前这位信心十足的“战友”,高兰高兴之余不由得有几分担忧。
高兰的担忧已经没有用了。“中国要向英国挑战”的消息,已像一阵风传遍了世界。成为全世界,不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上义国家的报纸的突出新闻!
当然,腔调是各不一样的。波兰、捷克、朝鲜……的报纸虽然一片叫好,字里行间却能看出隐约的担忧。一家波兰报纸说:“我们如同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中国兄弟不会没有力量去达到自己的目标!”太平洋西岸传出的是一片嘘声。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直截了当地说:“毛泽东的计划是不冷静的和不负责任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估量毛泽东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人是毫不怀疑的,那就是毛泽东本人。
坚强的毛泽东主意已定。11月21日,他率中国代表团回到中国。仅隔11天,经过授意的刘少奇就在代表中共中央致词的一次会议上,公开表达了中国赶超英国的决心。
1958年1月l日.《人民日报》失版发表了《乘风破浪》的社论。用强烈的信心鼓舞中国人民要用“多、快、好、省”的建设方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在钢铁和其他重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
毛泽东决心扫除党内那些“阻碍前进”的不同思想,给“犹豫不前,小脚女人走路”作风的人“打预防针”。
1958年l月3日和4日,他在南宁点名批评了提出不可“冒进”的总理周恩来。指着提倡“快”的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的支持文章,《乘风破浪,加速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问周恩来:“你是总理,你看,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写不出来?”周一时感到很尴尬,只好回答:“我写不出来。”毛又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71页)
为了获得“高速度”,竟然在公开场合批评自己的亲密战友,这使所有参加会议的中共高层人士都感到“突然。”他们都隐约感到,一场大的“高速”运动即将到来。
1958年5月1日,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在怀仁堂召开,正式通过了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仁义”的总路线。
1958年6月.中共中央作出了钢产量翻一番的重大决策,即从1957年的
钢产量535万吨增加到1958年的1100万吨。
事情还在不断加温中。就在中南海游泳池,毛泽东与王鹤寿敲定枚关中国建设前途的“1100万吨钢”时,又从河南省传来一桩更令毛泽东“兴奋不已”的新鲜事——人民公社出现了!
在农村,将“集体化”的程度再往前推一步,把几个甚至十几个“农业合作社”联合起来,组成更大的“人民公社”。除了所有的田地、牲畜、房屋……都交集体所有外,还建立公共食堂.托儿所、敬老院……农民在一起开餐,一起下地,吃一样的饭,过共产主义的集体化、军事化生活!
当河南省委负责人向毛泽东汇报人民公社的好处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好么,好么,人民公社好”。
第二天,“人民公社好”就被作为伟大领袖对新生事物的评判词,赫赫登上了河南的报端。
1958年7月底,全国钢产量累计才380万吨,到年底只有153天了。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要再完成700万吨钢,达到1100万吨的目标,是不可能的事!
8月17日,在北戴河,毛泽东把主管计划和工业的李富春、薄一波、王鹤寿叫来问情况。当他们汇报到全国钢铁生产的进度时,谨慎的毛泽东已经感到1100万吨有完不成的危险。
他想起了自己对世界说过的话。他完全明自完不成任务会是怎样的一种后果。
每当碰到困难时,这位一直靠紧紧依靠群众而走过了无数艰难险阻的领袖,这次想到的依然是人民,是群众的力量。
1100万吨,从哪儿来?只有从群众运动来,只有从大兵团作战人海战术中来!
依靠1956年发展起来的那种分散的、千把人的农村合作社是干不起“大兵团作战”的,是创造不了“高速度”、“超高速度”的。这就决定了中国必须迅速地走“高集体化”的道路,把原来的农村合作社做成集体化程度更高的人民公社!
还是搞合作化时候的老办法——用改变生产关系的方法来促进生产力发展,向“集体化”规模来要“经济高速度”!
两天后,即8月19日,毛泽东宣布说:“现在不搞人民公社不行了,不搞要犯错误。”他对河南等地的“创造”一锤定音:“我的意见是叫人民公社!”
一开始,他还想慢一点,“先搞试点吧”。但是如同1956年一样,车轮一动,下面就层层加码,车速越搞越快,挡都挡不住。到1958年9月,风起云涌,才个把月时间,全国就冒出了两万多个人民公社,90%的中国农民都成了公社社员!
惊人的相似,又出现了1956年那样的情景,又是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庆祝,又是群众代表慷慨激昂上台表决心,说伟大领袖路引得好,“千年的理想实现在今朝”,口号震天。
当心有狐疑的毛泽东匆匆从北戴河赶回中南海时,各省红彤彤的“报喜”早已摆满了他的案桌: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中国就提前“进人共产主义”了!
人们的热情使他失去了惯有的谨慎。他太高兴了,说:“我们叫高山低头,它敢不低头吗?我们叫河水让路,它敢不让路吗?”
一语之下,几千万人上山炼钢铁,近亿人上山找铁矿,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商店停业,大炼钢铁。中华大地上高炉林立、火光冲天、通宵达旦。领袖与人民“共同上阵”,盲目狂热.却又干劲冲天。
这里,工业钢元帅升帐,那里,农业频传“捷报”。
“稻谷亩产三万斤!”
“徐水县小麦亩产12万斤!”
“一颗大白菜重500斤!”
少年时代就在田中割禾、插田的毛泽东,会不知道稻谷亩产三万斤,就得把稻谷在一亩大的田里垫儿寸厚?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好,好”,他却笑着,甚至在公开场合说只要有了人,“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有些问题一直让人不解,这此明显的浮夸怎么能逃过这位一贯“精明卓绝,洞察秋毫”,曾经战无不胜的统帅的眼睛呢?
其实,毛泽东心里比谁都清楚。中国没有先进的科技,没有现代的设备和资源准备,只有个优势——六亿人口。失去了群众,拿什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和超过英国?
所以一定要保护群众的热情,哪怕有些话说过了头,有些事做过了头,也得把劲“鼓起来”而不是“打下去”!
当然,他又不愧是有过长期指挥作战经验的统帅,在热烈鼓动和保护人民群众热情的同时,他的头脑却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冷静。
在河南,他问跟着他摄影的胡秀云:“小胡,你说说,这事情有什么问题没有啊?”他想,自己身边的人,说的应该是真话了。
“你们到农村走过的啊!人民公社到底怎么样?”他显得有些着急。
“我也说不清”胡秀云说,“反正我看妇女倒是挺高兴的,吃大食堂了,不用做饭,解放了。”
“你是不是也给我吹牛啊?”毛泽东看着胡秀石,有点不信,“大锅炒的菜,就是不如小锅炒的香嘛。群众会喜欢?”
事情太大了,年轻的胡秀石也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毛泽东到底是要她说人民公社、大食堂好,还是要她说不好。
“我……也有点纳闷,”胡秀石说,“怎么晚上亩产还是400斤,一到早晨就成了1000斤了?”
毛泽东望了一下旁边主管农业、此时也被铺天盖地的喜报数字弄晕了头的谭震林和廖鲁言说:“你们查查,有这么高吗?这到底是放卫星.还是放大炮啊?”(《毛泽东之路——晚年岁月》.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
实际上,毛泽东对自己也没有十分把握。他决定亲自出去找他的老同学,老同乡、老同事了解情况,盼望能听到些反面的话。往下一段时间,他到过许多地方,包括上海、安徽、湖南,等等。
应该说,如果沿着这条路再走下去,他总可以有机会探寻到问题的本质。
不少研究毛泽东的学者,常常会提起发生在这段时间中的毛泽东与老友李达的会见。
谁知一到武汉,两人一见,竟然发生了顶撞。李达进房劈头就问:“润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这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
他指的是湖北鄂城县委门口贴着的一张标语。
毛泽东一愣,怎么问这个?虽然是一张标语,点到的可是中国问题的要害,即他最关心的“群众热情”。
“那要看怎么看。这个口号有两重性、如果讲的是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毛泽东有些不悦,“就是有道理的。”
李达是个认真的人:“这是哲学上的错误啊!这样把群众热情捧到天上去,脱离了实际,国家不是要乱套了吗?”他急于要改变这位“亲密朋友”的看法,以免“下面太热”,祸及黎民。
“如果现在谈两重性,就等于肯定这个口号。”李达变得更加激动。
毛泽东也不相让了:“肯定又怎么样?否定又怎么样?”
李达说:“现在人们头脑发热,主席(他不称润芝了)你脑子发热一点,下面就会不得了,就会烧到40度,41度。中国就会遭难了!”
“遭难?谁遭难?”毛泽东愣了一下,他想发火,但忍住了。
一看势头不对,一旁的湖北省委副秘书长梅白赶忙过来打圆场:“二位不要争了,这个标语由省委负责去处理好了。”
毛泽东缓缓吐出一口烟,轻轻把烟灰弹进烟缸里,他已经不言语了,看了一眼脸还涨红着的李达,他选择缓和。
但倔李达还要进攻:“不行,要从思想根源上解决问题!”意思是让毛泽东的思想转过弯来。
什么?毛泽东吃辣椒的性格,一下子被激活了!难道要我毛泽东认错?要我向你作检讨?太过分了!
有学者曾经指出,研究毛泽东不能不研究毛泽东这个“人”。就是说研究他的特殊的性格,一种湖南人的,从曾国藩“扎硬寨、打死战”就开始了的“宁折不弯,越压越倔”的性格。
李达也许没好好想想,他与毛泽东辩论时,是什么环境。
北面,几千公里之外,那个一年前还相约“共同超越美英”的社会主义盟友——赫鲁晓夫,在各种场合不点名的讥笑毛泽东的“承诺”是“一张废纸”,是“小资产阶级狂热”。
东南面,那个被压缩在台湾的,曾是他手下败将的蒋介石,隔着海放言“共产党自乱其局”,讥笑毛泽东“根本不懂经济”。
历史,这时正把所有的讥笑、所有的批评、所有的压力,包括善良人们的规劝,都集中到这个“不信邪”的人身上。
李达铁骨铮铮的“进谏”恰得其反!
迎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反与这位钢铁般性格的领袖擦身而过!
毛泽东登上了火车,迎着扑面而来的真理之风,告别了武汉、告别了长沙、告别了那些唠叨的亲人、朋友,不会再回头了!
他将更加坚定、更加顽强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他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一切支持或者反对他的人看!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三辆高速的列车——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在他的驱动下,义无反顾地向前狂奔……
多灾多难的中国啊,多灾多难的小民,包括多灾多难的深圳河,它们正在走近那个永铭史册的“苦难三年”。
二、狂热的深圳河
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县委第一书记王志走上台,发表了豪情激昂的讲话。宣布“从今天起,全宝安县的人民,已经路上共产主义的通天路了”!
上面的雷声推动着下面的雷声。乘着北方来的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号角在深圳河边吹响了。
1958年5月,宝安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宝安县委向全县人民发出了“坚决贯彻总路线”的号召!
照例,在推开运动之前,要来一个声势浩大的宜传运动。记载称:书记动手,全党动员。所有的宣传工具,包括全县的报纸、广播站、剧团、电影队……全部出动,要掀起一个千军万马的大声势!(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照县委的安排,巴掌大的宝安县要成立一个一万人的“总路线宜传队”,就是说,按计算每五户就要出一个人,上田头上街头去做宣传员!
气势如虹,一呼百应。仅仅开会九天后,上报资料就称,30万人口的宝安县就成立了文艺宣传队290个!从六七岁的娃娃到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30个宝安人中间就要有一个人系上红绸扭秧歌、打腰鼓,搞宣传。
一时深圳墟的街头上,农村的田垄上,村边的大树下……到处张灯结彩,处处红旗招展,万家欢腾。
在强烈的宣传风下,普通干部、群众的脑袋也开始发热,荒唐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了。
最先别出心裁的是深圳镇的人,在面对莲塘村的路边上挂上一条一米多宽、十多米长的大标语:“总路线万岁”。莲塘村的人不相让了,立刻组织百人队伍,在梧桐山头上也铲出了半亩大一个字的“总路线万岁”五字,说让深圳镇的人出门“抬头就吓一跳”!
沙井乡另有新招,命令所有的打渔船都拉上“总路线就是好”、“大跃进万岁”的红幅,开到香港水域去打鱼,让英帝国主义看了“胆战心惊”;还有人说,香港的革命人民看了,年内就会起来,成立一个“香港人民公社”,香港可以提前归还中国!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东方的霞光万丈高。”
热情还要更高!十劲还要更大!要开展一个“人与人、社与社、县与县”之间的大比武、大竞赛!
1958年9月5日,惠阳地委在海丰县召开“比武大会”(当时,宝安县属惠阳地区)。所谓“比武”者,就是比较谁提出的指标更高,谁的“牛”皮吹得更大!
东莞县的口号是押韵的:“胆量似悟空,干劲赛武松、决心超愚公、苦战三个月,不压海丰(县)不算英雄!”(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惠东县口号富有想象力:“赛海丰、超惠阳、吓倒惠州!不吓跑宝安不算英雄!”(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而宝安县的气概更大,口号更为响亮,接连用了下个“以”:“苦战百天,以武松打虎的十劲,以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声势,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压倒惠阳,横扫东莞、海丰、博罗……称雄惠阳地区!”(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一些荒唐事也出来了,当时各代表团都住在地区招待所。宝安县代表团中有人提出,把挑战书贴到了各个县委书记睡觉的门上,“让兄弟县委起床后勾着头出门”,以示决心。
随之,“冲破天”的实际行动开始。
《万丰村志》记载,宝安县曾放出过“水稻亩产超万斤”的“卫星”。
平时亩产就几百斤,最好的年成也难收到1000斤,怎么一下就产出了亩产万斤呢?他们是这样做的:把10亩接近收割的水稻拔出来,集中到一亩田中“密植”,检查组一到就收割,万斤亩就出来了。稻子太重,就用绳子捆绑防倒伏。哪知稻子太密,捆绑太紧,大面积发热腐烂,结果变成了一片烂草泥。
档案记载说,宝安县发出了竞赛口号的第三天,就传来喜报,“长岭社苦战了一天两夜,积肥65万担!”(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一个千人合作社,一天两夜积肥六七十万担,已属超人,但还有更超人的:“长岭社60岁的老人吴松生,学习总路线后.七天积肥579571担。”(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这数字是铁板钉钉记在宝安县的历史档案中的。
照这样算,这个60岁老头一天就得积8万担肥,这就是叫他一个小时挑走3000多担肥!天方夜谭!牛皮吹到这地步,真是活见鬼!
奇就奇在这里:在那个时代,被“热风”刮晕了的人还不在少数。我采访的当年的那些“风中者”,不少都说,奇怪,当时我们竟也没怀疑,我们自己也说过头话、说牛皮话,这是事实!
“太热了,热得人都摸不清方向了!”
有没有冷静的、正直的人,对这种“放大炮”的行为表示过怀疑呢?有的。上川社的干部黄发权就是一个。
历史,是铁面无私的,宝安县的历史档案,是从反面记载这位本来坚持着“真理”立场的好干部的。
“上川社的生产队长黄发权指责总路线说,针无两头利.要多快就不能好省。”“这样浮夸,早晚得翻船。”“他还诬蔑积肥放卫星说,那是放大炮。假的就是假的。”
结果可想而知,黄发权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围剿”、批判。
“反击右倾保守”的大字报贴满了黄发权的家门上、墙上、甚至吃饭的饭桌上。一张批判黄发权大字报是这样写的:“黄发权,你真保守,次次开会带头溜。提出早播不接受,如果下次再甘(这)样,我们社员要赶你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那种气氛下,谁还敢坚持下去呢?
“在群众的热情帮助和教育下,黄发权认识提高了,终于服输。”
一颗正义的火种,就这样熄灭了!
“保守势力”既然不能抬头了,反面的声音听不到了,狂热的人当然会更狂热!
1958年9月,惠阳地委向宝安县发出要求,要在3个月内完成700吨钢铁的任务。
宝安县的群众会种田、会打鱼、会扯风箱打镰刀。但炼铁钢炉是什么样,谁都没见过。怎么变得出700吨钢铁?
于是开动脑筋“找窍门”,手板心里也得要煮出饭来!
宝安县委发号召:各家各户,把不用的锄头、犁耙、镰刀……凡是沾了“铁”字的,都找出来,收到公社去炼铁。完不成任务的社队,开批判会作检查。
上川社群众开大会。干部亲自带头上台表态,生产队长黄万喜“现身说法”:“现在是人民公社了,吃大食堂了。还要什么锅,煮什么饭啊——拿过来!”
“好!”台下的老婆应声而上,左手家里的两口菜锅、右手一口饭锅。
“从明天起,我家就是共产主义的了,不再做饭了,大家看着!”
“咣——咣——咣——”黄万喜家的三只锅都砸在石头上。
于是全场呼口号:“向黄万喜学习!”“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完成700吨钢铁决不收兵!”
发动群众就是快,光明公社通过这些办法,在两天内就收集了“钢铁”6000多斤!
“南天门公社分片包干,当天夜晚,群众通晓送废铁,天亮以前,收到废铁24000斤。”
11月6日和7日两天,全县就收集废铁86000斤。
但是,光有废铁还是不够的,还要把废铁炼成钢。
全民炼钢运动在1958年9月后开始席卷宝安县。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在深圳、铁岗等地方建成高炉400多座。
平心而论,凭小小一个宝安县有限的人力、才力,三个月建了400多座小高炉,这得益于“人民公社”高度集中的组织力量和绝对服从的行政权威。
“咱土包子要有志气,开动脑筋,炼出洋钢铁!”
要炼700吨钢,光是废铁当然不够。县委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上山找铁矿!
据统计,“大跃进”期间,宝安县发动了30万人(次)“上山找宝”。就是说,30万人的宝安县,前后几乎能上山的都上山了!
于是,机关干部停班、学校停课、商店关门……
宝安人,认惯了稻谷、认惯了鱼虾,就是不会认“矿”。于是从广州请来了“铁师傅”,在全县的大会上传经送宝:“带黑色纹的是磁铁矿、带红色纹的是赤铁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小学的教师、深圳湾的打渔人……都来识别矿苗。
成千上万的人在宝安县的山头上找矿。
青年突击队员文正德保留的一本日记中,记录了当年上山找矿的革命热情:“宝安县幽静的山沟里,到处是爆破声、锤击声、吃在山上,睡在山上,通宵达旦、狂风冷雨,数日不眠是常事。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愿意奉献出鲜血乃至生命……”
另一位青年突击队员劳风雷这样向我描述当年的情景:“我们四个男女,白天找矿,晚上就睡在一张大床上,也不是床,就是架着的板子。哪分什么男女?中间放一个随身的水壶隔一下,睡到早晨起来,水壶里的水都没荡出来。那时候啊,我们脑袋里只有一个字:铁。什么邪念都没有。”
也许今天的人读到这,都会觉得它荒唐,但我要告诉我的读者,在我采访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不对这段生活充满怀念。
这是怎样的一个疯狂而又纯情的年代啊!
宝安县的战绩是:“仅仅两天的苦战,就打了矿石477吨,矿砂47吨,锰1200吨。”(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中国大炼钢铁的部分铁料,就是这样通过收集废铁和群众上山找矿石获得的。
炼铁还要燃料呀,宝安县本身就缺烧的,靠什么来炼铁?
于是发动干部、学生、社员上山砍树。
档案记载:“全县各钢铁基地发动8872人上山砍柴烧木炭。”(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一些村子漂亮的“后龙山”上的树木被砍得精光,至今青山难再。
到1958年底,宝安县共“生产了钢1225吨,生产了铁700吨。”都堆放在火车站的仓库边,基本上是不合格的。
这些由全县人民发疯般热情炼出的钢和铁,后来就这样听凭雨打风吹的堆着。究竟作什么用,没人知道。后来作了怎样的处理.也没人知道。
付出的代价和热情如此之高昂,对其结果却如此的不屑于闻!
宝安县“大跃进”的另一个重点是“水利”。
从宝安县兴修水利这件事上,史家们也许可以看到除了毛泽东的指导思想外,产生“人民公社”在当时某种客观上的原因。
宝安县的地势北高南低,水都流到海里去了,从来缺水,所以,必须修水利。
要兴修大的水利工程,首先碰到的是人力问题。
1958年9月之前,宝安县农村的组织单位还是农业合作社。要靠一个社几百、上千劳力来兴修大的水库是无法想象的。即使水库建成了,一个两千人的社也用不了一个水库的水。而且,水库的水渠怎么走?经过邻近社的田土怎么协调?水利问题联系极广,这不是一个“小社”能解决的。
于是,在经济生产的需要下,宝安县的农村组织形式发生蜕变:
宝安县档案载:“从水利运动开始,首先从劳动力的使用上突破了原来的社界、乡界。后来在资金、资质的使用方面也打破了社界和乡界,进行大协作。”(参见《建因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就是说,人民公社的组织形式,在那种“大跃进”、高速度的生产要求下,是必然要出现的。
事实上,当时的宝安县干部、群众早就有人提出,如果要大修水利,县里就应该出面,把几个或多个合作社的农民“联合起来”。但是,众多的人一集中,又出现新的情况:几千人要吃饭,就得有大的食堂;几千人要修工具,就得建修理厂;几千人中有负伤、病痛,就得有医院……这些不仅涉及劳动力数量的问题,还涉及农村统一领导和调拨的组织形式问题。
于是有人提出索性搞“统一的社”,把几个“社”联合起来,“三社合一”“五社合一”。一个大社就可以“分工”,什么都有,有农业、有工业(修理工厂)、有其他行业(医院、商店……),以方便生产调配。
这样就出现了工、农、商、学都有的综合型农村组织。
有学者在论述东方中国的封建王朝时指出:大规模的水利建设,需要高度集中的组织力量,这是中国大一统的皇朝为什么长期存在的重要原因。
这是否印证了由毛泽东在中国倡导的“人民公社”?
老人们对于当时的情况还记忆犹新:“有了这些,修水库就方便了。工具修理厂、百货供销店、邮电局、小银行、缝纫店什么都有,都设在水利工地上,扣子掉了都有专门的人缀,很方便……”
我调查人民公社产生的基层原因时发现,在宝安县,“办大社”的要求的确首先是由群众提出来的。当时还有妇女抱着孩子到乡政府吵,要求解决“怎么带孩子”的事情。
1958年夏,宝安县的428个农业社自发组成了261个大社。有些地方更组成了一个乡的“超级”大社。
宝安县的农村人民公社,就是这样上下结合出现的!
而今的深圳市最高的的建筑叫地王大厦。50年前,那是一个广场。1958年10月l日,庆祝宝安县全县实现公社化的大会,就在这里举行。
其时,有20万人分别在宝安县的深圳、南头、新桥、观澜、松岗、沙河等地举行集会.鞭炮锣鼓震天,狮子麒麟翻滚,庆祝全县实现了“公社化”!
当时,全县成立的人民公社有:南天门、超英、超美、光明、红色、红旗六个,每个名字都带着浓厚的时代特点。
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县委第一书记王志走上台,发表了豪情万丈的讲话。言布“从今天起,全宝安县的人民,已经踏上共产主义的通天路了”。
随着震天的口号,王志也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他要求为大会赋诗一首,话一出,下面又是一阵雷鸣般的锣鼓和掌声,大家都欢迎王书记赋诗。
王志临场而作的原诗,至今还留在宝安县的史册上:
“人民公社力量大,干起活来笑哈哈。
生有养来死有葬,有吃有穿不用怕。”(参见《建国卅年深圳档案文献演绎》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
诗后振臂高呼:“人民公社好——”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上台赋诗的,还有几位身份特殊的农民,他们是来自羊台山下不窝村的农民。
宝安县有些偏僻地区的山民、渔民,自古与世隔绝,不与外界交道。据说有一种由内陆逃亡来宝安县一带的人发展而成的“疍民”,长年隐居海上、山中,其语言、长相都格外不同。现在,“人民公社”的风暴,把所有的人都聚到在这个“大集体”中来了。
几乎与世隔绝的羊台山下不窝村的这几户农民听说办公社了,特地派了代表下山要求入社。他们用特殊的语腔,合唱了一首自编的山歌。其歌词也记载在史册上:
“公社歌声篇连篇.歌声冲上九重天。
仙女听歌心思动,情愿下凡做社员……”
当然,歌词肯定是经过了“秀才”们润色的。这些长年在山中生活的“仙女”,是不是真的就愿意“下凡”,看法不一。但当时这些山民的确是这样做了,除了少数冷静的人觉得是被“逼”外,宝安县绝大多数的群众是自愿加人公社的,没有捆绑、也没有强逼……这是事实。
心理学家认为,在一种特定氛围下,人的“从众”的心理,可以让人离开冷静的思维。更何况,即使有反对的情绪,有1957年反“退社风”的前车之鉴,谁又敢表现出来呢?
但如果把这种行动判断为人民群众“自觉”的“热情”.并且支持它,甚至鼓动它,那就错了;如果把这看成中国社会己经成熟到可以进人共产主义的程度,那就更是错上加错!
由“中国鸟托邦”所导致的恶果,很决就将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三、从“反瞒产”到“大饥荒”
赵紫阳同志给广东有委关于解决粮食问题的信件及广东省委的批语,极为重要。现在转发你们。公社大队及小队长瞒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必须迅速予以解决。
事情在起着变化。
从1959年初起,各地有关缺粮、缺油、缺菜,甚至缺肥皂、缺火柴的报告就一份份地呈到中南海的案头上来。
毛泽东感到很奇怪,去年明明是个丰收年,怎么才几个月就缺起粮来了?怎么连日用生活品都会缺呢?就连肥皂火柴也生产不出来?
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撑开肚皮吃,农村剩余的一点粮食已经吃光了。“浮夸风”却瞎吹说亩产“几千斤、几万斤,粮食吃不完”。造成了收购部门错误地“高估产”,把农民的口粮、甚至“种子粮”都征走了。一些农村一开春就揭不开锅!
大搞炼钢,一切都给“钢铁元帅”让路,把日用生活品的生产部门都给“压缩”了。现在,连生产足够的肥皂、火柴都有困难!
粮食缺,发行粮票;布匹缺,发行布票;肥皂火柴缺,发行肥皂、火柴票……啥都缺,啥都要票。
这是为什么啊?毛泽东找不到原因,他说:“我一月有点烦恼,二月更加烦恼。”
他彻夜难眠,衔着烟,对着夜空沉思。
据说,这个时候.一件来自广东的报告,使他“恍然大悟”。
《毛泽东传》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正在这时,一个材料送到了他手里,是广东省委转发省委书记处书记赵紫阳关于雷南县干部大会解决粮食问题的报告。报告说,雷南县去年晚造生产有很大跃进,年底却出现了粮食紧张的不正常现象。结果查出瞒产私分的粮食七千万斤。雷南县的经验证明,目前农村有大量粮食,粮食紧张完全是假象……(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这个材料使毛泽东有两个方面的发现:
第一,他发现了人民群众心里对他有意见,人民公社搞早了,群众在搞瞒产了呢。
所以,他看后说:“谢谢五亿农民瞒产私分,坚决抵抗,就是这些事情推动了我,所以,我就想一想……”(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不久,人民公社真的“退101去”了。虽然还挂着“人民公社”的牌子,但实际上搞的已不是1958年的“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基本退回到1956年的农业合作社状况,“以生产队为核算基础”了。
薄一波在回忆文章中认为,如果没有这次“退却”,“我们的事业有可能被共产风所葬送”。
第二,他得出了个错误的结沦:全国的形势,远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么严重:有人瞒产。
于是,他在作出了一个正确判断之后,又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农民缸里还有粮!
1959年2月22日,中共中央转批了赵紫阳的报告。毛泽东在为中共中央起草的按语中写道:
赵紫阳同志给广东省委关于解决粮食司题的信件及广东省委的批语,极为重要。现在转发你们。公社大队及小队长满产私分粮食一事,情况严重,造成人心不安……必须迅速予以解决。(参见《毛泽东传(1949一l 976)》,中共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一个全国性的“反瞒产”运动、很快“刮”了起来:强令农村干部、群众交出粮食。
当年“反瞒产风”究竟是怎样的恶果,各地不一,我们只能用“十分严重”一词来作形容。以下引用的是《陶铸与反瞒产运动》中的内容,可见广东当时的情况:
县委召开了反瞒产大会。一个又一个公社书记站起来.说东莞确实丰收了,所谓没粮食是假象。有个公社书记,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说他在某村反瞒产,队干部说没粮食,他不信,就去晒谷场。他在晒谷场,只见稻草不见谷。可是,他把稻草堆轻轻一拨拉,哗,大堆大堆的谷,金黄金黄,可喜人呐……上百人的干部大会上,只一位老人出来唱反调——她是广东省省长陈郁同志的夫人袁溥之,省里派来反瞒产的工作组成员。她心平气和地说:“陶铸同志呀!我也到了农村,看过许许多多农民的家,粮食是有的,没有那么多。反瞒产是反不出粮食的”(林里:《陶铸与反瞒产运动》,载《中外书摘》2001年第9期)广东省委对于能否反出粮食来,已经产生了怀疑。因此,在布置“反瞒产”的同时,再三交代下乡人员,要先作调查研究,甚至避开县社干部,直接到农民群众当中,摸摸真实情况。派到四会县的同志汇报说,他们到了农村,看了农民的米缸,米缸是空的,没有米。老农诉苦说,米都集中到公共食堂去了,连给婴儿煮糊糊的米都没有。有个工作人员,在一户农家看见热气腾腾的锅,便急忙跑上前去,想看看锅里煮的是什么。女主人看见来人,抢先一步,挡住了炉灶,又粗声粗气地嚷道:“看什么?锅里煮的是野菜。”女主人转念一想,忽地转过身去,顺手掀耳锅盖:“要看,给你看个够。”“反瞒产”工作队员看了锅里煮的,确实是野菜。
这年三四月间,省委召开了专门会议,根据各地汇报和掌握的材料,得出结论:1958年的粮食产量,并没有原来报告的那样多。
省委给中央写了报告,提出向农民让步,停止“反瞒产”,减免不切实际的高征购。报告还说,再反下去,会使矛盾更加尖锐,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这个教训,陶铸到潮安,在一次群众大会上说:“我来潮安是向全县人民做检讨的。我头脑发热,使群众饿了肚子,干部受了委屈。”
在省委召开的另一次会议上,陶铸同志特地走到袁溥之同志面前,诚恳地道歉:“袁大姐,在东莞反瞒产,我没有听取你的意见,还说你是不是右了一点。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向你赔礼、道歉!”
在政治局召开的一次会议上,陶铸要求发言。毛泽东立刻制止说,陶铸呀!你是不是又要作检讨,你检讨得已经够多了呀!不要再检讨了。(林里:《陶铸与反瞒产运动》,载《中外书摘)2001年第9期)
第二节 逃港:饥荒中的出路
一、毛泽东尝到了“苦果”
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应该把我们犯的错误,立下碑来,刻在县委、地委、省委甚至中央委员会的门口。让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个血的教训!
1960年的中国,“大跃进”,人民公社,全民炼钢铁,一个国家的国力已经消耗殆尽。
这也许是毛泽东一生最困难的时期之一。
“三面红旗”仅搞了两年时间,农业大幅度减产,全国的粮食已减产了600亿斤,农民吃的油减产了一半,养的猪减产了三分之一。农民每年的平均消费只有65元!
尽管如此,农村干部还在逼着农民多交粮食。
安徽省的凤阳县1959年实际总产只有10960万斤,刚好够全县百姓一年的口粮,却要上交5974万斤粮食。交去了粮食,农民没了口粮,只好吃草根、树皮,甚至连观音土也挖来吃了了。农村普遍发生浮肿病,农民饿死荒郊。
人们因食品不足,营养不良,普遍发生浮肿病,导致大量非正常死亡。公开报道的数字显示,1960年全国人口比上年减少了1100万,问题突出的信阳地区这年有9个县死亡率超过了100%。(《毛泽东之路——晚年岁月》,中国青年出版社1993年版,第133页)
无论愿望如何美好,事实都证明,搞“三面红旗”、搞国民经济“大跃进”实在是一场大跃退、大灾难。
毛泽东终于明白了:一场大的灾难正在降临中国!他接过周恩来差人送来了有关全国大面积灾情的报告,又忧心忡忡地拿起笔来,在上面作了批示。最后,把原来的文章题目圈掉,重新给文件起了个醒目的题目,以便发给他的战友们去:《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万人无饭吃大问题》!(《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943页)
放下笔,他长叹了一声。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房中。1961年冬,北京的雪特别大,盖满了昆明湖边的柳梢,盖满了菊香书屋的瓦背……他在窗前望雪沉思。
在中南海的围墙外,在莽莽中国的原野上,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奇寒中被冻死、饿死……
1961年1月11日至2月7口,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有七千人参加的扩大会议,通知了包括县委书记以上的干部参加。史称“七千人大会”。
会议上,毛泽东谈到了自己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错误,他说:“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第一个负责的应该是我。”
“圣人是没有的,缺点错误都有,只是占多少的问题。”
“从前有个项羽,叫做西楚霸王。他就不爱听别人的不同意见……不是有一出戏就叫《霸王别姬》吗?如果我们的党员坚持不听群众的意见,那么,难免有一天要霸下别姬就是。”
刘少奇的报告更加直率。他说:“这年的农业生产有相当大的减产。原因在哪里?原因不外两条,一条是天灾,还有就是1958年以来,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我到湖南的一个地方去。我问农民,他们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最近媒体公开的材料还表明,刘少奇曾在大会上激动地表示: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应该把我们犯的错误,立下碑来,刻在县委、地委、省委甚至中央委员会的门门让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忘记这个血的教训!这时,会场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会场中有人喊:“刘主席万岁!”“少奇同志万岁!”
当然,无沦是“刘少奇万岁”还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些颇有些刺激的话,对于毛泽东来说,不会是愉快的” 。(《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6页)1961年l月30日,对于中国人民、对于毛泽东本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这天下午的会议上,这个倔强的中国共产党领袖,终于直面自己在莫斯科会议上的诺言。在铁的事实面前,他终于说:“要赶上和超过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没有一百年的时间,我看是不行的。”
但是,他的这个觉悟已经显得太晚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其时,早已经在整个中国蔓延开了……
二、“六二”大逃港的形成
我盖上1961年宝安县的档案时,却感到额头上有点汗。宝安县小小一些县干部,就敢叫“打开国门、对港开放”,这可是要坐牢的呀!
2000年的3月,我在查阅宝安县的旧档案时,发现了一份宝安县委呈递给广东省委的报告,要求省委允许宝安县组织群众将柴草出口去香港换肥料。时间是1961年6月9日。
为什么要搞柴草出口?
这份毫不起眼的报告,引起了我的注意。
报告是这样写的:
省委:
我县大鹏、葵涌、沙头角等边沿公社……面向海,背靠山,出产柴草很多,为积极发展农业生产.争取晚造粮食生产丰收。(我县)迫切要求自行组织柴草出口换取肥料。既不影响国家外贸计划收入(据说现在香港居民柴草是靠从澳洲等地进口),也不影响内销。好处很多。约250~300市斤松柴换一担化肥。一年换回一万担化肥,边沿公社农业生产用肥料完全解决。
报告还特别强调了:“采用物物等价交换。不发生货币关系,不收入现金”以示清白。
事情有些蹊跷。
据我所知,当时中国的对外联系(当然包括对英国管理下的香港的联系),是被严格控制的。所有的对外贸易都是由国务院统一管理。既然这样,地方要自行出口,同帝国主义“发生关系”,那就是犯“天条”的事。轻则免职,重则判刑。这种“犯天条”的事,宝安县委如何敢碰?照说,广东省委也没有这么大权力“批”呀。
意外的是,当我翻到档案的下一部分时,发现就在接到报告不到两个月,即1961年8月2日,广东省委竟同意了宝安县委的要求。允许宝安县的农民自行出口柴草到香港去卖。
陶铸和他的同事,为什么胆子会这么大?
我注意到这个时间:1961年的6月。
那么,1961年的6月,这是个什么时间呢?
5个月前,就是1961年1月,毛泽东在北京召开了中共八届九中全会。正式通过了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就是说,开始从“大跃进”的热度中清醒过来了。
1961年2月,毛泽东在同浙江、湖南两个省的领导人讲话时说,公社太大了。这个队不知那个队在干什么,贫富不均,这怎么会有积极性?食堂问题,不要千篇一律,一定要适合情况……
他特地借5月14日给张平化的信告诉全党:一切问题都要走群众路线,和群众商量,然后共同决定。
他身边的战友们思想也都“解放”了,也敢冲着“人民公社”说话了。
4月1日,刘少奇在湖南长沙县调查,回来后对毛泽东直白说:“食堂没有优越性,要散。”
5月7日,周恩来在河北邯郸调查后,向在上海的毛泽东发电报说:“绝大多数甚至全体社员都愿回家做饭群众迫切要求恢复高级社的评工记分办法。”
5月10日,邓小平和彭真在北京市的顺义、怀柔调查后写的报告说:“政策要调整。”“平均主义害死人。”
原来,这是一个毛泽东正在向后“退”的时期。也是个他身边的战友敢于大胆发言、边远的封疆大吏们也敢十自作主张的时期。为了度过饥荒,各地背着中央搞土政策对于各地出格的事,中央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能度过荒年,你们就看着办吧。
于是,安徽、湖南等地在搞田土承包,广东则打起了香港的主意。而深圳河边呢,就开始“卖柴草”了。
在研究新中国成立后的历史时,专家们常常碰到这样的一个规律:每当面临困境,中央政府的控制便会有所“放松”,而各基层政府呢,便抓住机会,极力向上级要求更多的“权力”这就是所谓的“上面松一松,下面攻一攻”。上面松了,下面又再攻!
但是这次“攻”非同一般,这次,”伏笔”埋在后头……
广东省委批“同意”,缝隙一开,宝安县的要求又接上来了!
既然给“柴草”网开一面了,为什么不给“人”也网开一面呢?既然“柴草”可以过河,“人”,为什么不可以过河啊?
果然,就在广东省委同意宝安县委出口柴草后仅两月,即1961年的8月29日,宝安县委给广东省委“要求放宽边境”的报告便上来了。
这个报告的名字比较长,叫做《关于适当放宽边防管理政策,切实解决边防地区人民群众恢复和发展生产中必须解决的问题的报告》。在报告中,宝安县委提出了让“人”自由去香港的要求。以下是报告的“要求”和“理由”摘要:
宝安有28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历来有下海捕鱼的生产习惯。56年封锁边境后,强加群众接受,不准群众下海捕鱼生产,剥夺了他们生产的权利……带来了严重损失。如附城公社下沙大队……合作化时代一年下海捕鱼搞副业收入14多万,去年仅收入1.4万元……劳动力逃跑到香港的有250多人。甚至在政法、公安和民警部队与群众之间形成了一种对抗情绪。全县有2万多华侨,6万人在港澳。过去正常情况下一天有二百多人来往香港。56年封锁边境后,每天只准许出入两个人。丈夫有病,妻子不能去伺候。结婚了的夫妻长期得不到同居。父母在港逝世,儿女不能出去料理丧事。有些妇女公开大骂我们:我丈夫在外另娶,你们政府要负全部责任。
由于我们剥夺了群众的生产的权利,生产下降、大批劳动力逃亡,党严重地脱离了群众。边防部队连青菜都买不到吃。
注意,这份报告把偷渡外逃的根本原因,归结到是因为“我们剥夺了群众的生产权利。”可谓直率而大胆!
最后,报告提出要求:
除五类(地、富、反、坏、右)分子外,凡是公社社员经当地批准,都可以自由出境生产。但渔民不要上岸,民兵不要带枪。
开放边境口子,让农民自由出境。允许农民与香港做小额的贸易。
最后,报告满怀信心地表示:“放宽边防管理制度后,党群关系一定能得到迅速改变。”
有理、有据,振振有词。我盖上1961年宝安县的档案时,却感到额头上有点汗。宝安县小小一些县干部,就敢叫“打开国门、对港开放”,这可是要坐牢的呀!
这报告是谁弄的?而更叫人难理解的是,广东省委在9月25日竟然“同意”了宝安县的要求。
以陶铸为首的广东省委为什么要批示“同意”?它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内情?
第三节 宝安县委书记李富林
一、“陶铸派我去宝安”
所以派你去,这情况一定得改变过来,一定要让老百姓有碗饭吃——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蛮艰巨。
(一)
“陈记者,你一定要去找找李书记。”
当我还是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单车,走在宝安农村的山间小道上时,不管在哪里,一听说我在采访宝安的历史题材,从坐在大班台边的股份公司的总经理,到“哗哗哗”推着麻将的桌旁的农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用这句话来提醒我。
他们话中的“李书记”,就是60年代出任宝安县县委书记李富林。“小陈,你别写错了。”李富林在东山宾馆接受采访时说,“富裕的富、双木林的林。”他笑着说:“文化大革命’时,大字报写成李福临,说我父亲想发财,哈、哈、哈……”
(二)
1923年l0月,我出生在山西省历城县。抗战时期,我们那儿的年轻人都闹着打东洋,我就上了太行山,跟着八路军整天在山沟里转。到抗战胜利时,我已是河南新乡地区的区委书记了。
1949年南下,部队从武汉一直往南打。我们简直是跑步前进,不几个月就过了韶关,连里的文书告诉我,要这样下去,再有一个月,就到海边了。啥是海?我没看过呀,我就叫警卫员拿出地图来给我找。找了半天,就在海边上找到了宝安县,没想到,那地方就是后来给我这辈子留下记忆最深的地方。
广东解放后,领导就对我说,战打完了,李富林,你不在部队了,你下地方去吧,现在是搞建设,你要好好干。这样,我就留在了广东。
合作社的时候,我已经做到了东莞的县委书记了。到1958年,又做了佛山地委的农村部部长。
农村部部长不是管农村吗?经常要下去,我身体又好,整天赤着脚在田埂上跑,所以对下面的各个县的情况都很了解,领导问起来.子丑寅卯答得都顺当,也许正是这一些,让陶铸看上我了——当时他是省委书记。
1958年底,也许是1959年了吧。有一天陶书记给我打电话说:“富林啊,你明天到广州来一下。”
我就去了。
“富林,派你到海边去——怎么样?”陶书记一见面就对我说。“哎——坐下呀。”他向我压压手。我站着,依然是当年当兵的作风。
我没吱声,因为我还没弄明白,“去海边”是啥意思?“就是去宝安县——去做七品官。”陶书记开玩笑说。
“首长指哪里,我就打到哪里。”派个县委书记也亲自过问,可见当年宝安县的重要。
“嗯,好。那地方又重要,又复杂,难搞,知道吗?”
陶书记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交代。
“富林啊,那儿可是咱们出香港的最后一道关口啦,重要啊。人家就在河边上,你说句话人家都会评三道四。那里的老百姓不是长着一个脑子,是长着两个脑子,一个社会主义的,一个资本主义的,不好领导。外逃,这你是知道的,全国全世界都出名啦:每年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人偷渡。总理都问过我几次了,说陶铸啊,这事怎么就老治不了啊?”
他停顿了一下,把头仰起来,摇摇:“真丢人,丢社会主义的人,也丢我陶铸的人。”
他继续说:“经济上呢,更是糟透了。一个多好的地方啊,田里一年收三季、南头的荔枝、沙井的蚝……吃什么没有啊?这几年让运动搞得没饭吃,田也荒了,人也跑了,留下来的,吃野菜、番薯根根过日子。”
说着说着,陶铸好像动了感情:“河对面,人家资本主义的孩子吃着牛奶面包,我们的孩子瘦得像颗秧,还在唱社会主义好,还没跑,还在跟我们共产党走。多好的老百姓啊,我们亏待了他们!”
“前些日子,我到那里视察,老百姓给我说了个事,说沙头角对面有人给这边扔糖果,我们的孩子拣了想吃,娘走过来扇了孩子一耳光,把糖果又扔回到界碑那边去。哪个孩子不是娘的肉啊,富林,就这么好的百姓,我们还忍心让他们跟着我们受罪吗!”
我发现陶书记眼里有股自花花的东西在动——他是个文人气质很重的人。“所以派你去,这情况一定得改变过来,一定要让老百姓有碗饭吃——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蛮艰巨。”
他在房问里踱着步。
我说:“陶书记,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临走时,他特别叮嘱我:“你们那是个特殊的地方,我总在想,是不是该给你们开点小灶——就是搞点特殊政策。你先做吧,有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
从陶书记屋里出来,我感到信心百倍。
(三)
但是,当我登上征程,车越往南开时,我的心情就变得越沉重了。我就知道陶书记为什么会说这事“蛮艰巨”了。
一路上,一顷顷的良田在荒芜,走十几里也没看见有人。我特地在路边一个村庄停下来讨水喝,目的是看看里面的究竟。一个打着赤脚的五六岁的孩子,摇摇晃晃提着一个水罐出来,他大概因为饥饿而站不太稳。我问他:“爸爸呢?”开始摇摇头,后来把手向南指——意思是“香港”。又问:“妈妈呢?”又把手向南指,还是香港。
父母都跑了,这么大的孩子,谁带啊?我这才发现,一个白发的老阿婆在门后边偷偷望着我们。这可能就是家里剩的唯一的大人了。
我们都穿着中山装,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干部。从老人那警惕的、带点敌意的眼光中,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太行山打游击时,老乡们是怎么给我们领路打鬼子的,是怎样宁可自己挨饿,也把粮食藏起来留给我们的。变化真大呀!
可怕呀,人民,已经不再信任我们!
资本主义怎么就那么大的吸引力呀?我们真的就不行吗?
汽车还没进深圳镇,就听见树上的高音喇叭在唱着“快板词”:“木薯渣好,木薯渣好,木薯渣全身都是宝……”
我下车就问县广播站长:“喇叭里说什么呀?什么东西有那么好呀?”
广播站长苦笑着过来说:“木薯渣,就是木薯的渣渣。嘿嘿,没有吃的了,连木薯都没有了,所以县委决定,瓜菜代,发动老百姓用木薯渣代替主粮。”他大概还想听到我的表扬,接着说:“这十大好处,是我刚刚总结出来的,准备在全县推广,同还不顺口……”突然看见我阴沉的脸。
“还十大好处呢,好个屁!”我发了火,“就发动老百姓吃这个东西呀,不害躁,丢社会主义的脸!”
第二天,我就下到个县各地去摸情况。
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党内的“浮夸风”、冒进风,真把边境的农民害苦了。
小陈啊,我给你说两件事吧,你看看我们干了多少傻事,是怎么把好端端的群众给逼得逃港的。
二、东莞和宝安的民兵排长为什么逃港
1960年的5月,有两个民兵排长在同一天逃港,一个被抓住了,后来还被判了刑,是东莞塘厦的,叫梁五贵;另一个跑脱了,是深圳镇附近的,叫庄大龙。两人都是参加过全省民兵模范大会的代表,很出名的。
为什么两个排长都要跑呢?
(一)“白背心”的故事
球赛打了一半.情况就不对了。所有围着看球的观众的眼晴都盯住了梁五贵的背脊看。
全场猛地一静。
全场的人都在看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梁五贵的白背心浸透了汗水,竟然慢慢显出来四个字来:“反攻大陆”!
60年代初,梁五贵是东莞塘厦镇的一个民兵排长。他有个爱好:打篮球。上中学的时候,常引得场外的姑娘们眼睛跟着他。他也不找老婆,他说:“我已经找到爱人啦,我的爱人就是篮球。”
有一回,军区的首长来东莞视察,临走留影。别人站在首长身后都两手贴裤缝,笔直笔挺,他却一定要抱个篮球。县武装部的老齐很生气,叫他扔了,他硬是不肯。谁知军区首长也是个爱篮球的:“他要抱着照就抱着照吧,毛主席说了,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嘛!”
谁知后来,这梁五贵就因为打篮球出了事,差点儿丢了性命。
那时节,蒋介石正叫喊“反攻大陆”,海峡两岸,打不完的“攻心战”。还搞“海飘”,就是把宣传品放到海水中,利用潮水的涨落将“一定要解放台湾”、“打倒国民党蒋介石”的标语飘到金门岛去,或者将“反攻大陆”、“大陆同胞团结起来推翻共党暴政”的标语飘到厦门来。如同金门一样,香港的国民党组织也往定安、东莞放气球。
说来有趣,那时国内连吃饭都困难,飘到金门去的“宣传品”竟还带着一扎扎的贵州茅台、北京果脯、甚至张小泉剪刀……说是“拯救苦难中的台湾人民”。而台湾方面飘过来的呢?也都是好东西,一袋袋的白面、一铁盒一铁盒的猪油、饼干、牛奶糖……有点像相互送礼了。后来“海飘”不够“过瘾”了,又发明了“空飘”。西风起的时候,大陆一方的渔民民兵将标语系在风筝上,放到对面的金门岛卜去;东风起来,台湾一方将标语系在气球上,放到厦门来。如同金门一样,香港的国民党组织也往宝安、东莞放气球。
那时,政府有严格规定,饿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凡是国民党反动派飘过来的东西,检到了一律要交公。眼睛看到了的,不但要被查问“那些东西”的来源,有些公社的红头文件还写着,要给看到宣传品的群众“洗眼”。
这一天,梁五贵正在山头上锄地,就看见蓝空中飘忽忽地飞过来一个白白的东西。“他妈的,又来了,国民党气球!”梁五贵正骂着,果然就听得“啪——”地一响,掉下来许多的饼干啊、香烟啊.还有男女的衣服裤子,有的落在地里,有的落在荆棘丛中。
民兵排长首先盯住看周围有没有斗胆拾了反动物品的人,没有。他便骂咧着,一边从地上、荆棘中检空飘过来的物品,准备上交公社武装部去。
梁五贵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到武装部去了,只有一样没舍得上交,那是两件白色的运动背心,太漂亮了,他舍不得。
公社书记大大表扬了梁五贵的思想觉悟高,还通知他再上一次县里的“先进民兵会”,吃三天“甑蒸饭”。
事情就坏在这三天的民兵会上。
民兵会散会的前一晚,照例要进行一场篮球比赛,梁五贵高兴极了,又有了表现机会,他特意穿上了那件白色背心上场。
球赛打了一半,情况就不对了。所有围着看球的观众的眼睛都盯住了梁五贵的背脊看。
全场猛地一静。
全场的人都在看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梁五贵的白背心浸透了汗水,竟然慢慢显出来四个字来:“反攻大陆”!
人们都吓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的人都只敢看,不敢喊出第一声。
在公开场合显示反动标语,那是要杀头的!
“觉悟”得最早的还是老齐,他像一头狮子窜到梁五贵的身边,用身体挡住了“反标”,用东北话骂了声:“兔崽子!”然后高声宣布:“比赛停止,都回去!”
最后的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梁五贵被五花大绑起来。他被脱光了上衣,反吊在屋梁上。审问是怎样成为“美蒋特务”的。有人在旁边用木棍抽他,每一棍下去,人就在空中摆动一遭,屋梁就发出一遭“吱吱——”的声音。他就痛叫一声:“是白心呀,是白背心呀——”那意思是,他不知道,拾到的时候还是一件空白背心的。
他被解下来,晕死过去了,一盆凉水下去又活过来。
从此,梁五贵就落了个“白背心”的浑名。
后来,梁五贵被送到看守所。好在他成分好,加上的确是无意,他们公社书记也是个爱篮球的。梁五贵关了二十天.放了,其实没判刑,但民兵排长当不成了。每日下地还有“内控”监视着他。
谁知这小子还不安分,1962年大逃港时,拉着“内控”他的人一起逃往香港。后来香港报纸说一个东莞的民兵排长拉了一个民兵班逃香港,那是国民党吹牛的,不对。
(二)红树林田边烧肉的故事
结果,哨子吹“爆”了,也找不来民兵排长庄大龙。原来他也夹在群众中吃了肉,躲了。
深圳的滨海大道边,有一个地方叫红树林,听说而今男男女女假日常去那地方。红树林靠着深圳湾,海湾的堤边长满了红树,落满了白色的水鸟,对面就是香港的高楼,风景好看得很。
几十年前,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海堤内是一大片稻田,稻田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叫做上沙村。如今还在的。上沙村的人常在堤下干活。香港隔得近,从稻田里伸直腰就可以看见那边的高楼大厦。到落潮的时候,两地似乎就更近了。有人形容:要逃港啊,赶早起来上堤,到了香港,还能赶上喝早茶。
只是海堤上有巡逻的边防军人,你上不了的。
上沙村的人却不同,可以上堤。因为他们有下海证,可以到海湾中打鱼,卖给香港的渔船,只是不准上香港的岸,上了就是“偷渡”。香港的渔船也带着这边缺乏的物资,如肥皂、卫生纸等,偷偷在海上卖给大陆渔民。就是不敢带到大陆的岸上来,上了就是“走私”。
那年头,人民公社不许私人养猪,食堂又没油水,几个月甚至成年没肉吃,年轻人肚子里的油都刮尽了,“肚慌慌”哪忍得住?于是有个叫虾仔的,拉了几个大胆的青年,到香港船上买了十斤猪肉,想着可以饱食一餐。
虾仔不敢进村,更不敢进家,怕被说走私。几个人一商量,干脆就在稻田边上烧着吃了算了。于是,在田边上拾了树叶、抱了稻草,偷偷摸摸躲在堤下面,拿树枝挂了烧猪肉。
谁知刮的是南风,肉在架上烧得“吱吱”冒着油,香味直往深圳这边吹。
“这是什么香啊?”在田里割稻子的青年人都闻到了。
“呀,是油香。谁在烧肉?”有人鼻子尖。
“是虾仔在烧肉啊!”有人欢呼起来,镰刀、打谷机也不要了,欢呼雀跃着都围过去了。
“好啊,你们独食啦!”
“我们也吃一点——人民公社大食堂,哈!”
有捣蛋的年轻人便拿树枝当筷子插将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饥饿是什么滋味了。天天喝着地瓜汤的,谁抵得住诱惑?先是年轻仔抢肉吃,年轻媳妇、年轻姑娘在田里偷偷往远处看一眼,不好意思,又低下头锄地。到后来,那香气越飘越浓,如何抵挡得住?接着就有中年人、老年人,最后是“穆桂英战斗队”的媳妇、再最后是年轻闺女们都丢了镰刀、打谷机跑过去。
“啊——好香啊,”
“我们也来吃一口。”
这样一来,田里没人割禾了。正好福田大队治保主任李华保带了民兵路过,一看,大骂:“人都到哪里去啦?他妈的,又是虾仔做的好事!”
治保主任带了几个持枪的民兵赶到:“好啊,你们吃走私肉!”把柴火踩灭,把肉提了走。又警告说:“虾仔,你下回再搞资本主义,让你上公社!”就是关起来的意思。
这下子可惹怒了群众:“我们吃口肉也犯法啦?”
“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啊!”
虾仔也不怕:“老子贫下中农,怕你?把肉给我放下!”
双方僵持起来,几十个群众同几个民兵对峙,双方你推我推,竟然打了起来。于是,治安主任便吹哨子,召唤武装民兵赶过去抓人。
结果,哨子吹“爆”了,也找不来民兵排长庄大龙。原来他也夹在群众中吃了肉,躲了。后来追查的时候就说,庄大龙立场不稳,怎么民兵排长还吃走私肉呢,要革他的职。他一气之下,索性逃港了。
“这是我到宝安县遇到的头一桩事。”县委书记李富林回忆说,“唉,那年头,人家想吃口肉,也是肚子太饿了,有多大的罪啊?”
三、“不行,我们得去找省委”
谢金祥又站起来了,边点着烟,边向我走来。
“大伙放心,”谢金祥给我接上火,“李书记肯定会去的”,他把点好的烟伸到我嘴边。显然在“将”我的“军”啦。
这些事情虽然是给处理了。但我的心里,依然像悬着块大石头,党群矛盾这么尖锐,我担心啊!
当夜,我又赶回县里,召集县委委员在我的办公室开会。我开头说了几句,意思是党群矛盾很大,要想办法把农村政策放宽些,特别是多给群众自留地。不然,群众没吃的,都在点我们的背脊骨骂,我们不知道,还当群众多拥护呢。
开始我还但心宝安县委保守,谁知一看我这一把手也提要“放宽”,县委们那情绪就像火苗蔓延开来。
“李书记,你跟我们想的一样,就是政策搞得太死了呀!”
“书记说对了,要农民不跑,就应该让农民多搞点自留地。有地,就能绊住农民的腿。”
“咱也不用管他中央的7%了,多给农民点自留地。”当时按规定农民只有7%的自留地。
“李书记.你是搞过土改的,你还记得土改那年头不?”说话的是附城公社的书记谢金祥,早听说他是最敢说话的。
“那时就是因为土地归了农民,生产上得多快啊。到了秋收,家家都酿米酒,工作队过路都过不了,都拦住往家里拖。现在呢,为吃肉的事差点要同群众干起来了,这像话吗?”
“农民的自留地多了,会不会出资本主义呢?”我故意问。
这一问,摸不准我的心思,大家又缩回去,没人发言了。
“大家说呀!”我催。
唉,你看,当年的党风就是这样,都跟着一把手的态度转!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又是谢金祥挺出来。
“当然是实话。”
“不定罪的?”
“讲,我这屋里不定罪”我说。
“好的。”谢金祥从桌边站起来,“咱们天天这主义那主义,下面都快饿死人了,光喊社会主义好能填饱肚子吗?”
下面便有人说:“老谢说的是实话,农民就是这样想的。”
谢金祥说:“要我说实话,我主张把土地都分回给老百姓去。就像搞土改那样。要是老百姓分了田地,还混不到饭吃,我敢这样,”他把手掌放在脖子上,“砍我脑袋!”
这不是公开嚷分田吗?他真的很大胆!这位为民请命的公社书记,几年后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疯了,最重要罪行之一就是60年代的这次“大闹单干”。
“说得好!”下面的人都应合。
“老谢讲得对,我投他一票!”站起来补充的是沙井公社的书记刘斌。
“我们是打渔的,话说得粗,李书记你别在意。”刘斌说,“李书记,就一条,你允许我沙井的渔民自由下海,产品允许去那边卖,我们就拥护你!你要是还照老的搞,老百姓就不会拥护你,我也不会拥护你!”
他激动起来:“香港又不是马来西亚,为什么我们自己国家的地方不能去!”他是从马来亚回来的共产党员。
“刘斌,你敢给县委上交吗?”有人故意鼓动。
“敢啊,怎么不敢?李书记,只要你松口,让我搞独立王国,”刘斌敢拍着胸脯,“我一年就叫沙井富起来,第二年后,每年给你县里交二十万!”
二十万,那时是个天文数字啊!
“哈哈,李书记,刘斌要给县里盖招待所啦!”有人说。
会场气氛又轻松、活跃起来。其他发言的县领导,有要求放宽出入的,有要求进口化肥的……都涉及一些敏感的政策性问题。
有的说,咱可以先在莲塘搞个试点,试试放宽老百姓出入。上面要批评咱就收。有的说可以在船上同香港人做生意,赚到的钱交给县财政,一年百把万没问题……议论纷纷。
我暗暗在想,小小一个宝安县,为什么干部的胆子这么大啊!
“算了算了,”刘斌摇摇手说,”我看闹来闹去都没有用,毛主席也听不到。要想搞得长久,还得李书记上省里去反映,拿政策来。”
大家都看着我。
“总要给点特殊政策吧,咱这是边防呀。”大家怂恿我。
“李书记是陶书记的红人,李书记要出马找陶书记呀,保险有准。哈哈。”他们给我戴高帽子了。
原来是要我去“搞政策”?我没吱声,光抽烟。
其实,我没吱声是在想着怎么做。
这时,我记得,谢金祥又站起来了,边点着烟,边向我走来。
“大伙放心,”谢金祥给我接上火,“李书记肯定会去的,”他把点好的烟伸到我嘴边,显然在“将”我的“军”。
我白了他一眼,衔了。
“哈,李书记,这烟你接了,就是答应了啊!”谢金祥忽悠我说。
我抽了一口烟:“谢金祥,你别给我要花花,我知道你在给我抹光油。该做的我会做。”
我浓浓地吐出一口烟:“我同意大伙意见,明天就去找省委。”
“哈哈……”达到了目的的县委们都欢呼着笑了。
四、从陶书记手上要到了特殊政策
富林啊,这个问题蛮大呢,只能试着来呀。要么这样吧,我们一边开会研究,你们一边先搞,只做不说嘛,我们也装着不知道,好吗?要碰上问题我再出面替你撑腰。
(一)
当夜我就想给陶铸打电话了,太晚,拿起话筒来又放下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
宝安县的干部反应这么强烈,是我此前没有想到的。而下面群众同党和政府已经发生对立。这些情况上面不知道,北京更不知道,可我在边境上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亲身从北往南一直打过来的,那时候战无不胜,原因是什么?是人民拥护我们,支持我们啊。老百姓给我们推车、给我们喂伤员、把自己最后的一粒粮食拿出来支援前线。我们胜利了,为什么群众倒反过来跟我们对立了呢?为什么不跟共产党走,要往资本主义跑呢?
我想来想去,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年人民要跟着共产党走,是因为相信共产党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可是新中国成立了,没过几年好日子,穿衣要布票、买油要油票,连饭都没得吃了,他们怎能不跑呢?
说来说去是个经济问题嘛。
不行,得把这情况对陶书记说!
天一亮,我就叫司机开了车往广州去,我要去说真话,向陶书记说我的心里话!
“什么事呀?”陶书记正在小岛宾馆开会,在电话里跟我说话。
“严重的事,陶书记!”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天塌下来了啊?”陶书记学着毛主席的语气。
“差不多,共产党这样下去要完蛋!”话一说出口我又有点紧张,对省委书记说得这么直,这话是要被打成右倾的呀。
“嗯?你了解到什么了?”电话那头没有批评,语气反倒变成商量的了:“真有那么严重吗?富林,说出来我听听。”
“有啊,书记。”我的胆子大了,“有肉也不让老百姓吃,都要造反了!”我就把情况简单向他说了。
“中央不是来了60条吗?”陶书记说,“政策要退,要退够。以后不吃食堂了,不搞公社核算了,还可以有7%的自留地,农民自种自收。政策放宽多了,你大胆发动大家搞啊。”
“7%远远不够呀,书记。”我说.“宝安县得有特殊政策。这里是边境,旁边那个资本主义吸引力大得很,要想留住人,没有特殊政策,怎么吸引人?你来60条,来80条都不行!”我发牢骚说。
“你想怎么样?”
“放人自由进出!”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没声音。看来,对我提出的这个要求,陶书记在思索。
“你是想……开口子,对不对?”
怎么一说他就明白?难道省委也交流过这个事情?我便说:“是啊,应该适当允许老百姓自由出入,让他们上香港去弄些东西,食品、日用品等回来。他们都有亲戚在香港的,摆着个食品店在旁边,干吗还要让群众饿肚子呀?”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说:“你同县委的人商量一下吧,先拿个方案来,我们好考虑。”
电话中的陶书记似乎又考虑了一下,接着说:“不,你明天来我这里一趟吧,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想法。”
(二)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我到省委拨通陶书记的电话,说又要开一天的会,“你先回去,改时间再谈行不行?”
我一想不行,这一拖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立马得找到他,最好直接上他家去。那样好说话。
我知道陶书记家在哪。上楼时我有点紧张,不说一声就来了,怕得挨骂。
我一按门铃,开门的是曾志同志——陶书记的爱人:“哟,是富林啊!快进来。”带点湘南口音,态度挺好。
进到客厅就听见书房里的陶铸的声音:“好啊,李富林,你后门钻到我家里来了呀。”
曾志对我使眼色,悄悄说:“别怕他,他就这样,喜欢说笑话。要说什么,你尽管说。来,喝茶。”她给我冲了茶便回到后厅去。
陶书记就出来了。
我壮着胆子说:“陶书记,我可不是来走后门的,这个要求不提,是对党不负责任呀。就像我在电话中给您汇报的,老百姓就差没造反了。”
“嗯,怎么你也用这个字眼?”陶书记在思索,“陈毅元帅在我这里也这样说。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宝安是广东省的门面,说大点,也是中国的门面,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
“对啊。”陶书记点着头
“目前老百姓要吃没吃,要用没用,偷渡成风。原因就是一个,经济上卡得太死,要放宽。”
“嗯。”
“我们研究了两点,一个是对农村经济的,一个是对边境管理的。对于农村经济,要把生产的主动权放到农民自己的手里去。为什么公社集体养猪就是养不好,老百姓叫集体的猪是‘两头尖’?因为猪不是他自己的嘛!为什么田里干起活来积极性不高?因为土地不是他自己的嘛!只要多把一些权力交给群众,积极性马上可以起来,粮食就能增产,老百姓就能有饭吃!”
我偷偷注意陶书记的表情,该不会说我右倾吧。还好,在听。
“你是说中央60条的7%的还不够,是吗?”陶书记问。
“不够啊,陶书记,起码要允许我们翻一番,让农民留14%的自留地。
这样农民就可以解决吃饭的问题,起码不会饿死人了。要想农民生活再好些,就得把自留地再扩大些。”
陶铸问:“搞14%,违规的哟!”
我说:“我们是边境嘛,中央要问起来,你就打伞说广东搞的还是7%嘛。要查出14%来,你就说粤港两地的差距太大,要稳定边防嘛。”
陶书记向我微微一笑,可能心在想:还遮瞒三部曲呀,李富林呀,你外表老实,心还蛮“鬼”的嘛。
“嗯,还有什么鬼点子呀?”陶书记问。
“宝安不是人都往香港跑了,弄得田多人少吗?我有个办法,集体种不了的地,号召农民把它种起来,自种自收。以前荒地不准群众种,宁可荒着,谁种谁是资本主义,还开会斗人家,那是做蠢事嘛。以后谁种的地多,要表扬!还有,集体养不过来的猪、鸡、经济作物,就让群众去弄,交一部分给队里,剩下的自己吃,自己用。老百姓的生活问题就好解决了。”
陶书记仔细地听着。
“我敢保证。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干,宝安县的生产马上就上去,上交国家的粮食,不在广东省数第一也要数第二。”
这个决心让陶书记乐了:“富林,你这是夸海口吧。一个人都快跑光了的县,你还想搞出个全省排头呀?”
我说:“陶书记,我敢夸口当然敢负责任呀。”我又拿出“物资利诱”说:“曾大姐和斯亮她们不是爱吃红薯吗?以后宝安增产了,我每年给你挑最好的送两担来,红心的,甜啊。行不行?只要你答应。”
陶书记乐得“哈哈哈”大笑了:“别送了,别送了,富林,能让省委的人上你宝安吃两顿饱红薯,我就知足了,大家都饿呢。嗯,可以。还有什么?第二个想法。”
陶书记答应了!
我的胆子更大了;“第二个想法就是放宽边境。要放宽群众来往深港,放他们过去做生意。”
“这——”陶书记对这事感觉很警觉,不表态。
我说:“我知道,这是大事。”
难怪陶书记这么紧张。所谓“边防无小事”,针尖大的事都能引起国际反响。前不久,一个美国水兵在香港度假,不知怎么开着小艇就进到沙头角附近的海面上来了。谁知潮水一退,搁了浅,被我们抓了。我到省里请示。书记说,老李你傻啊,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了。放又放不得,丢面子;惩罚呢,又怕把问题闹大,很难办啊!据说当时陶书记还打电话到中央,要听总理的意见。现在说到放宽边境的事.要是那边“抗议放人”,引起了国际纠纷怎么办?陶书记当然谨慎。
我说:“所以要给您汇报,看行不行啊,我哪敢作主呀。”
“是啊,富林啊。”陶书记说,“我们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呀!”
我说:“不是我们宝安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是的的确确群众有困难,不让他们出去是我们不对。我算了个数.我说出来,书记看是不是道理,您可以批评,批判也成。”
陶铸说:“什么数啊?”他摊开了笔记本,“你说。”
我的话匣子打开了。
“宝安县有多少人?实际数字28万,可在香港的宝安县人有多少?20万还有多。就是在外头的同宝安本身的人差不多是一对一了。都是些什么人啊?丈夫、父亲、儿子、舅舅、表兄……在宝安,哪家哪户都有人连着香港的亲。人家总要见面呀,亲人见面还不允许人家吗?可是我们呢?出入平衡,就是说每天香港进大陆来多少人,就允许多少大陆人到香港去。当然这是英国人做的坏规定。您想想看,中国有几千个县,一天才允许不超过50个人出去,按这样轮到我们宝安县,一年才准批四个半人去港。每年宝安要求出去的人呢,上万。这要等多少年?人家夫夫妻妻、子子女女就在家里等着?您让人家等到死呀?您说不批人家去有道理吗?”
陶书记没作声,认真地记着。
“丈夫害病了,妻子不能去看。父亲要死了,想叫儿子去见最后一面,不准去,你说人家跑不跑?人家跑了就是偷渡?派狼狗追人家、对天鸣枪吓人家、抓住了关人家……哪朝哪代哪个国家都没有的道理啊!”我越说越气愤。
陶书记在记着,飞快地记着。我感到他听进去了。
“你想要怎样搞?”陶铸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温怒。
“我想搞‘三个五’,就是边境的小额贸易。具体说就是允许边境的老百姓一个月去香港五次,每次可以带五斤重的物资过去,包括蔬菜、鸡、蛋、鱼等等,每次可以带价值五元的物资过来。这样宝安人就有出去的机会了,不是‘非法探亲’了。还可以弄点香港的物资,生活好点了,人家也就不会跑了。”
陶铸停下笔:“这个想法很大胆啊。”他在笔记本上打了一个圆圈后说,“但也很现实。从根本上解决群众偷渡问题的办法,还是要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我放心了:“那么,书记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这样干?”
陶书记停了一下:“你等等,我叫陆荧来一下。”陆荧当时是省委的副秘书长,管外事的。
不一会儿,陆秘书长就来了,看见我,点了一下头。陶书记把情况给他说了后说:“现在宝安县要求在经济政策上给放宽,同时,给他们‘三个五’的政策。你的看法怎么样?可不可以上常委会研究?”
“我看可以。”陆荧看了报告说。
“有什么外事上的障碍吗?”
其实我来之前就同陆秘书长打过招呼,所以陆荧一直在旁摇绿旗:“我看行,如今是休养生息时期嘛,要稳定边防,给些特殊政策是必须的。”
我马上跟进说:“如果省委同意,那就请以省委的名义发一个红头文件。”我想,要是把我们的要求作为省委的文件发下去,就有了“后背山了”。
陶书记考虑了一下说:“别这样,一发红头文件阻力就多了,弄不好给谁送到中央去,那又给毙了。”
我感到这说法对。
他沉思了一下:“富林啊,这个问题蛮大呢,只能试着来呀。要么这样吧,我们一边开会研究,你们一边先搞,只做不说嘛,我们也装着不知道,好吗?要碰上问题我再出面替你撑腰。”
只做不说.好办法,陶书记开绿灯了!
“行!”这还有啥说的,我乐了,起身出门,打算连夜赶着回县。
我的那批“忽悠”我的弟兄们,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五、最早的“对外开放”是这样搞起来的
宝安县“三个五”政策的实行,可视为后来办经济特区的“史前戏”。中国第一步的“对外开放”,也就是这样出现了!
就这样,1961年6月9日,中共宝安县委向广东省委递呈了要求出口柴草的报告后,1961年8月27日,中共宝安县委义向广东省委递呈了《关于适当放宽边防管理政策,切实解决边防地区人民群众恢复和发展生产中必须解决的问题的报告》。
报告中划出了“开放”地区的范围:第一步先开放沿海一线的大鹏、葵涌、横岗、沙头角、布吉、附城、沙头、南头、蛇口、西乡、福永、沙井、松岗等十四个公社和沙河农场。后一步再开放龙岗、平湖等八个公社。
当时的决心已很大,准备在开放了沿海之后,还要进一步“开放”整个宝安县!
广东省委在研究了一个月之后,即1961年的9月25日,同意了这-要求。
《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员会(批复)发文(61)(四)字第111号》,文中说:
宝安县委:
省委原则上同意适当放宽边防地区农业渔业进出口人员的管理。
(一)开放地区,以边防线为界,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在边防线以外的大队,不得直接进行小额贸易。
(二)出进地点,目前可暂以罗湖、文锦渡、大铲、沙鱼涌、沙头角、沙头、蛇口七处为特定地点。
……
(四)社员个人携带出口的物品……进口的物品以自用、家用为限。严禁贩卖贩买和其他违法乱纪行为。
每月去港来往不得超过五次;每次每人带出的农副产品价值不超过5元,带入的物品重量不得超过五市斤或价值不得超过5元。
这就是有名的对外开放“三个五”。
这就是说,由于60年代的困难环境所迫,当时的宝安县实际上已经存在了一块实行与内地不同的经济政策的“特殊地区”。
宝安县“三个五”政策的实行,可视为后来办经济特区的“史前戏”。中国第一步的“对外开放”,也就是这样出现了!
当然,对于要不要“放开边境”的问题,即使在当时的广东省委内部,也有不同看法。主要是认为不可放得太急、太宽。在省外也可能有过一些不同的意见。
这可以从以下的一些动向得知:
1962年1月28日,宝安县委又向主管外事的副省长魏今非上呈了一个报告,解释允许“群众携带物品进出”的原因。
魏今非副省长在回文中,特意在“同意放宽”的同时,说明此政策:“主要是对边境地区的一种照顾,这不是增加开放口岸,也不是允许小额贸易。”
这些话,是魏今非为了保护“放宽”,对付可以想象的各种非议而说的,还是他内心的想法,难以定论。
魏今非还在回文中准确地划明了“开放地区”为:“限于与香港、九龙交界的边境线起,深20华里以内的地区。”
1962年1月20日的广东省委发出的文件指出:“省委认为可按魏今非同志1961年11月3日所提的四点意见办理,省委在1961年9月25日批示的有关规定,应即停止执行。”
这种对“放宽”问题前后有伸缩的说法,还出现于其他宝安县委的有关文件中。可见这一段时间,对于这种有限度的“开放”,党内外两种认识,两种观点的交锋从上到下都是很激烈的。
尽管如此,“三个五”还是得以保留。获得了部分开放的群众,对于新政策都充满了感激。至今,老宝安们在回忆时,无不说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宝安县最好的时光。
宝安老人黄景章回忆:“政策一放宽,生活改善了,人民的积极性大提高啊。边境上,来来往往,耕作啊,买卖啊,宝安县农民个个笑呵呵合不拢嘴。不到一年,老百姓不仅吃上了米饭,喝上了糖水,还可以抽到香港的‘三个五’啦。”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宝安县就有了第一批过河来做生意的香港商人。这应该是1950年后,最早踏入大陆的第一批境外商人。可惜现在由于无法找到确切的资料,已无从得知这批商人和企业的名字了。但可以肯定这段史实是存在的。李富林在回忆中说,初时公社干部还不敢公开接待这些港商,县委为他们壮胆,公开表态说:“公社不敢接.县委接!”宝安县委还开出证件,让港商在县委楼里进出。
1962年底,宝安县的经济情况已有了较大改观,李富林在党代会上信心十足地提出:“要在三到五年的时间里,把宝安县建设成商品粮、水产、鲜果、肥料、游览的五大基地!”
“后来还真的给陶书记送了红薯吗?”我开玩笑地问。
“那是说笑话的。”李富林说,“不过那时省委大院的可没少来我这拉过红薯。当然,同现在不一样,就是拿了条板凳,也是要给钱的。嗨哟,那是多么叫人高兴的日子啊。”老人沉浸在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段的回忆中。
“那家伙,地里种的红薯都吃不完啊,五分钱一斤都卖不出去。那时周围的县都困难嘛,坪山一带的老百姓,没吃的,都跑到我们县的地里,看见红薯就刨——坪山那时属于惠阳县。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李书记怎么办?惠阳的群众不讲理,抓不抓?我说,抓啥?让人家刨嘛,红薯这东西仓库放多了也容易坏。好家伙,我这一开口,来了千多人,乌云一样涌到我们的地里来刨红薯。我们县里的同志还笑着帮他们往袋里装红薯啦。”
稻谷也是大丰收。那年人均完成了差不多500斤。还真的拿了全省第二呀。第一是番禺,只多我们几十斤。
1960年宝安上交的稻谷的任务是60万担,我完成了80 . 2万担,除去各种开销,还留有102万担,干什么?我留在仓库里打了埋伏。这都是后来修深圳水库给农民的补贴粮呀。那时,不是过苦日子吗?海丰县饿死好多人,书记蒋瑞智去求陶书记想办法。陶书记说,你去找李富林吧,他那里有粮。
我给了他5000担粮食,让他自己派汽车来拖!
我敢说,即使在国内过苦日子最苦的1961、1962年,就全县来说,我也没让宝安老百姓过太苦的日子!上面还来了记者,在《人民日报》头版发了个报道,叫“风景这边独好”。好了,宝安的名声传出去了,一次在省里开会,陶书记高兴地把我叫去,满脸堆笑地敲着报纸:“行啊,富林,都上头版啦!”我说:“有啥呀,没有你的支持便没宝安的今天。”陶书记开玩笑说:“算了吧,是你开后门有成绩嘛”我急了:“书记,你可别这么说,你是按政策批,我是按政策干的啊,红心薯的事,我还老记着呢。”我记起承诺。“算了,”陶书记说.“你那包地瓜干,老曾收到了,斯亮她们说好吃,甜死了。我还吃了几块啦!”“是我老伴烘的”我得意地指出。“老曾说要我谢谢你。我说,别谢他,他还从我手里拿了政策哩!哈哈哈,就这事叫你来的,去吧——”“哈哈”,我们都轻松地笑了。
第四节 陶铸下令:把岗哨撤了
一、大饥荒旋风刮过神州大地
我们广东减少几十万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做,既能够解决我们的困难……等我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再回来嘛。这样不叫偷渡。
在特殊政策下,宝安县人民的生活改善了。但从全国、全省来看,饥荒的形势却越来越严峻。
1962年的3月,一份报告递到陶铸的案头。报告说,据不完全统计,揭阳、潮阳、普宁、惠来、大埔、海丰、梅县、五华8县,已经出现严重饥荒。已经有9468户农民断粮,731人出外逃荒,25家卖小孩。甚至有一家男人因为无法养活孩子而自杀。
可怕的饥荒已像瘟神一样传遍南粤大地——
1959年广东的粮食总产量只有177 . 58亿斤,比1958年减产15 . 71%。1960年仍然是一个减产之年,农民实际比常年减少了61 . 250亿斤粮食,等于他们8个月的口粮:不少地方,一人一天只有三四两米。肉、油基本绝迹,青菜也非常罕见。饿得走投无路的人,只好吃蕉头、蕉渣、禾秆、鸡糠饼、木瓜心、番薯藤,以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生命。一些饥不择食的人开始吃起观音土来。
1962年广东省缺粮情况的统计数据
某学者不相信三年困难时期,中国真的像西方学者所估算的,饿死了3000万人,“当时中国才约六亿半人口,要是饿死了三千万,每二十人就饿死一个。这似乎不可能”。但是,他义指出:“在1959到1961年的三年中,严重的饥荒迫使饥民吃观音土、野菜……充饥、大批的人饿死,所谓的‘大跃进’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正是在这种大饥荒、人民群众要找活路的背景下,中共部分领导人,对于历来被看成“叛国投敌”的深圳河上的偷渡逃港,有了新的认识:
与其让老百姓在国内饿死,不如放老百姓一条生路!
当时,中央有文件,为了保证社会主义的良好形象,要求各地制止外出逃荒,对于“盲流”城市的逃荒者,要坚决“收容、遣送”回去。
广东省却不同,不是把逃荒农民当作“盲流”加以惩罚,而是鼓励走投无路的农民出外找一口饭吃。允许地方开具证明,让想逃荒的人出外逃荒。
而对于广东的逃荒者来说,“出外”意味着什么呢?哪里是最理想的去处呢?无疑是衣食丰足的香港了。
与此同时,1962年中央号召各省压缩城市人口,疏散到农村去。大批厂矿、中技学校停办。据称,1962年的头5个月.仅东莞县“压缩精简”了的人口就有8773人。
无疑有不少人把香港当成了最好的去处。各种流落者集中涌向深港边境。在这背景下,“六二大逃港”被拉开了一个口子。
而此时,广东一些思想开明的领导,更在各种场合表达了对“逃港”的“新思准”。陶铸就在公开场合表示:
“我们广东减少几十万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做,既能够解决我们的困难……等我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了,可以再回来嘛。这样不叫偷渡。”
时任厂东省政法委员会主任的寇庆延则在政法干校第七期报告中说:“为什么人民要偷渡?两个原因,一个是香港英国当局限制进口,这是根本的。(另一个是)香港300多万人口,其中200万左右是广东人,那里面很多是一家人,一半在大陆,一半在香港,让人家长期不见面,在世界上都没有这个道理。”
“有的妇人走到派出所发脾气,你不批,只好自己批,只好偷渡。中国有句老话,‘兔子急了也咬人’,叫做逼上梁山。人民偷渡是逼出来的,首先是帝国主义逼的,再就是我们逼的。”
深刻、睿智,实事求是,在那个年代,地方领导能说这种话,的确是很大胆了!
针对中央要求各地压缩城市人口,中共广州市委的一位领导在大会上表达这样的看法:“去香港也是压缩城市人口的出路之一嘛。压缩人口,首先是回农村.其次是上山下乡,再就是去香港。”
后来有人评论,这批中共干部能够有这样开明的认识,一方面是出于困难的情势所逼,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朴素的人道主义感情——共产党打天下,不就是要让人民群众不饿肚子吗?
一篇文章在写李富林为什么会同情逃港群众时,说:“李富林从小家境贫苦,两个姐姐饿死,全家人逃荒到山西。因此当他当上了‘父母官’后,他认为天下第一要议,就是让老百姓吃好饭。”
吃饭,吃饭,为了老百姓有口饭吃,各地对去港的限制,明显地放松了。
1961年7月20日,广东省公安厅在陆丰召开沿海各县公安局局长会议,“放宽”了群众出港条件:
“在毗邻港澳的惠(惠阳)、东(东莞)、宝(宝安)等6个县市,允许一些人从固定的几个有武装的、非正式开放的口岸出港。”
1962年3月.广东省的边防工作会议上决定把“来往港审批权由县公安局下放到公社、大队”。
把去香港的审批权力下放到公社、大队,就相当于说想走的群众都可以走。哪个公社、大队干部会愿意乡亲坐在家里等死呢?
群众纷纷拿着由公社、大队开具的证明,像一股股黑流,涌往深港边境……
二、中英士兵持枪对峙
“听说62年那次的大外逃,比57年那次还厉害?”我牵起话头。
“是的,厉害多了,”李富林说,“内部材料的统计是总人数不下十万吧,当然主要还不是宝安的,还有东莞、惠阳、广州……甚至外省的,一股脑儿都涌到宝安县来了。弄得我们宝安县怎么也撑不住,乱了。最后宝安县的人也跟着逃!”
有“汇报材料”上说,各地像潮水一样涌来的群众,把深圳镇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只好关门,莲塘村附近的边界铁丝网都被推倒……
“62大逃港的最高潮是在哪一段?你还记得吗?”
“应该在5月初。”老人的记性很好,“好像是5月5号开始大放宽吧,没一个月就收紧了。”
李富林的话印证了笔者查阅的材料。1962年5月5日开始放宽,而全面大堵截是从5月22日开始的。真正“放宽”只有半个多月。
“你还记得引发那次大外逃的直接原因吗?”这是“六二”大逃港的关键。
“直接原因?很难说有什么直接的原因吧。”他思索了一下说。
“你还记得那次陶铸去沙头角的事吗?”
“沙头角……”老人似乎在回忆着,“你是问62年对吧,哦,是有一次,他去过沙头角,是为解决与香港的纠纷去的。但很难说就是‘六二’大逃港的直接原因吧?”
“对,就是那次。你给我说说那件事好吗?”我紧张地追问,担心老人有什么顾虑。
沙头角事件
这时,我们的士兵也都上去了。界碑两边,都上了刺刀呀,都是荷枪实弹。你想,有多危险呀,就是面对面,只相隔几米远。英国兵和我们的士兵,眼瞪着眼,只要谁不小心走了火,那就糟了,就打起来了。
有关“六二”大外逃的直接原因,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但李富林是当时的县委书记,他的看法是比较接近历史真实的。
他看了看我,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好吧,我说,你记——”
沙头角那地方,一直多事。一条街分成了两半,中间有一块光绪年立的界碑。街北边是我们管辖的,街南边是英方管辖的。你知道,两边相隔那么近,小孩子滚个铁环,也常常从中国滚到了那边去了。偷渡当然就更容易了。所以外交啊、边防啊常常出事。我们一直为这个事情头疼。
那阵不是过“苦日子”吗?我们这边物资供应紧张。英国兵明明知道,可巡逻的时候还故意嚼着口香糖,抱着饼干桶,在界碑边抢啊,笑啊,做给我们看。引得我们这边的一些小孩子馋着嘴跟着。父母拉都拉不回。
“妈的!黄毛佬,这不是欺负人吗?”沙头角的书记曾福每次向我汇报这事都忿忿不平,“是不是搞他一家伙啊,李书记?免得他们那么嚣张。”
我每次都劝他忍着点,避免出事。
后来,曾福又给我打电话了:“李书记,黄毛佬不是人,越搞越猖狂了!”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他妈的,敢过界碑这边来给小孩派糖了!抓不抓?”
我也感到英国人实在太猖狂,但想想,这涉外的事情,乱搞不得的,就叮嘱:“别乱动,我过去看看再说。”
那时宝安县委的配备是很好的,我都坐美国“别克”车,内地的县级干部一般是没有的。当然,这同当时我们的外事活动多有关。
等我赶到沙头角,英国巡警已经走了。小孩的家长把糖果拿出来,伸给我看:“你看这——李书记,还有英文呢。我崽没吃啊。”
当时,沙头角的群众情绪很激愤,尤其是孩子父母们,感到自己的儿女受外国人嘲弄了,很丢脸。孩子的叔叔拿了枪杆子来见我,蹬着脚嚷:“吊他妈,老子一枪崩噻亏(他)!”
说实在的,我心里也很气愤。咱中国人受了外国人一百多年的气了,如今我们生活困难,他们还在奚落我们!
那时候,英国人搞出的那个“对等”原则,老百姓也都知道的。不让他们过去,早就窝着一肚子气,这一来,火气就更大了。
“李书记,”曾福领着一群人过来,“你发命令吧,再来派糖,我就开火了!”
“你疯啦!”我瞪了曾福一眼,“不能开火!打死人怎么办?外交纠纷啊,脱得了壳?”
不过,在临上车的时候,我还是丢给了他一句话:“惩罚惩罚那几个家伙还可以。”
一天以后,曾福给我打电话来了,很兴奋:“李书记,他妈的,惩罚了!”电话那头传过来“哈哈哈”的笑声。
原来,几个英国巡警故伎重演,又到界碑边来给小孩发糖果了。曾福他们早已经找好了几个小孩,埋伏在街对面店铺楼上,“啪、啪、啪”数弹齐发,果然打中了一个巡警的眼睛。
“李书记,哈哈哈,那两个小鬼,真准啊——”曾福在电话中高兴得很。
我也想,反正是小孩干的,他英国政府找谁去。要问起来,就说小孩调皮。心里也暗自高兴。
“出了气就行了啊,不要老没完啦。”我又叮嘱他们。
但是,事情还真没完。
那几个吃了英国糖的小孩,在学校里让同学们说笑,说吃了英国糖就会生“英国仔”,抬不起头。家长也窝着气,说一定要亲手揍那几个英国佬一顿才甘心。群众议论纷纷,情绪很不稳定。
不出两天,我又接到曾福的电话:“李书记,打了,解恨呀——”
“怎么回事?打人家了?”我赶紧问。
原来,那两个散糖的英国佬又出来了。这边的人早钓着他们的线呢,等他们一到界碑边,那小孩习过武的叔叔,冲过去就是两拳头。两个英国兵“哇哇”叫着,逃进了对面的商店里藏了起来。
“不过,现在有点不对了——”曾福说,“来了好多鬼佬,像是要打架,李书记,你来不来呀?”
我感到事情有点复杂:“还能不来吗?”便在电话中骂人:“叫你适可而止,你偏要闯祸!”
我急忙叫司机:“快,沙头角——”
到沙头角一看,情况果然不妙,两个被揍的英国兵叫来了二十几个英国兵,吉普车也开来了,端着枪,在界碑边“哇哇”乱喊乱叫,把枪对着天,好像要开枪。
当时县委副书记曹若茗也一起去了,他是管外事的,懂英语,我问他:“他们叫些什么?”曹若茗说:“抗议!要我们交出打人的人来。否则就要冲过来!”
我冲对面说:“来呀!冲呀!我看你们有胆!”
这时,我们的士兵也都上去了。界碑两边,都上了刺刀呀,都是荷枪实弹。你想,有多危险呀,就是面对面,只相隔几米远。英国兵和我们的士兵,眼瞪着眼,只要谁不小心走了火,那就糟了,就打起来了。
事情真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我一面给陶书记打电话,汇报情况,一面叫曹若茗赶着往北京周总理办公室打电话请示——什么?你问宝安县怎么能往总理办公室打电话?这你可不知道了。那时有个规定,有关外事情况,宝安是可以直接同最高层联系的。所以,别人说宝安县早就是“通天”了的。
传来的指示是:“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发生冲突。正在进行外事调解。”
当时我们这边有一个班的士兵,都荷枪实弹,便叮嘱他们不要随便动,等指示。
大概到了夜里11点多钟,界碑那一边的鬼佬,像突然接到命令似的,全撤走了。
有老百姓就跳到街上去喊:
“胜利了——”
“毛主席万岁!”
“打倒英帝国主义!”
看来是上面的外事部门,通过香港甚至是伦敦做工作了。
我于是下令:“撤——”。
我们一个班的战士也撤下来了。
事情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看表,已经是第二天的4点多了,这才开了车回深圳去。
三、大军区政委亲令撤岗哨
陶铸似乎很生气,把茶杯一放,站了起来:“说得对!英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弹丸之地,放十万人过去他就吃不消!老李,去打电话,通知边防来人,把岗哨撤了!”
事情根本没有完,沙头角的事传到省委后,大约是第三天吧,也许是第二天,有人通知李富林说陶书记来了。陶书记去沙头角看了,很生气,已经在铁路外宾室等你了,让你赶快去。
我一进去就看见陶书记脸色阴沉沉的。
“富林,你来了,好,你说说,事件到底是谁的责任啊?”
“当然是他们!”
“怎么要打人家呢?”
“书记,你不知道,那家伙本来就尽做坏事,群众不惩罚一下,他们更嚣张。”李富林就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陶铸没作声了,呆了一会,问:“你们对事情有什么看法?”他又转过头去,扫了一圈,问同去的县委的人。
“英国佬太欺负人了!”有人愤愤不平。
“老百姓都在说,新中国抬头做人了,怎么还在受英国鬼子的气?”
“我们每年反偷渡,替他们保平安日子。现在好了,他们把日子过安稳了,反倒拿咱们开心,放他几万人过去,看他香港吃得消?”
陶铸似乎很生气,把茶杯一放,站了起来:“说得对!英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弹丸之地,放十万人过去他就吃不消!老李,去打电话,通知边防来人,把岗哨撤了!”
什么?撤岗哨?李富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吓了一跳,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陶书记一看我还在犹豫,便大声说:‘听见吗?叫你去你就去呀,把团长、政委都叫来!’
“当时在深港边防的有三个团:边防3团、布吉野战军42军6团、黄贝岭42军还有一个团。
“我还是不敢动,这个事情太大了,这个电话不好打的,就说:‘陶书记,你是大军区政委,还是得你打才行吧。’
“陶铸说:‘你不是这的边防委员会主任吗——算了,我来!’说着,拿起了电话。
“不一会,几个团长政委都急匆匆赶来了。包括6团的李庭格、3团的鲁山江、还有一个政委姓宋。
“陶铸看人来了,就说:‘英国人欺人太甚,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行,你们回去,明天就把岗哨撤了!’”
“当时大家都傻眼了,但这是大军区政委亲自下的命令,谁敢不执行?”
——
会议是下午开的,到第二天,深港边境耕作口的岗哨果然都撤掉了。
老百姓到耕作口一看,呀,撤了,马上喊起来了:
“放人啦——”
“可以走啦——”
这种消息,没有腿,可比长了腿跑得还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省内省外都传遍了。
几天之后,人流涌来了,广州的、韶关的、梅县的、挑担的、扶老携幼的……村庄里、马路上、到处是人。都沿着铁路线走,因为沿铁路不会走错。
——
关于当时的情形有人写文章做了详细描述:
“广东的领导人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各地的群众纷纷向深圳涌去,冲过边界,逃入香港。第一批逃过去的人确实留下来了,这样又带动了第二批。5月上旬,逃往香港的人,愈来愈多,突然之间,形成一股惊人的大潮……”
“邻近香港的中共宝安县委,6月1日向省委紧急报告:现在出现大逃亡风潮,不仅农村党员、团员,而且城镇机关的党团员也大量外逃。这次外逃发展非常迅速,来势甚凶。因而,从农村到城市群众思想都很混乱,农民无心生产,城镇有的工厂停工。截至1962年5月31日,宝安县全县外逃总人数,达11547万人,东莞县6月7日统计,外逃人数达27197万人;增城2458人。其他县份,如台山、高鹤、三水等,都有大量人口外逃。”
另据《广东省志?公安志》记载,外逃风潮从惠阳、宝安、东莞、海丰四县蔓延到广州、江门、潮汕、肇庆等地的部分县、市,1962年4月底到5月中旬,每天都有数百人从边境偷渡去香港。5月中旬以后,每天外逃人员增至千人。最高峰的5月15日达4977人。每天集结在宝安、深圳一带伺机进入香港的都有四五千人,最多一天有8000多人。广州火车站还发生了大批外逃群众冲击火车站事件。
——
“你认为,62年的逃港潮就是这样起来的吗?”
30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历史,李富林内心仍难以平静。
他考虑了很久。
“当然有关系,但我想,沙头角事件还仅仅是个表面现象。其实并不那样简单。”李富林不愧是个有长期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我也在想,陶书记打过那么多年的仗,是个精明透了的人。他怎么会一时冲动就开口,说放十万人过香港去呢?事这么大。”
“你是说,放人过去,可能早研究过了,不仅仅因为沙头角事件,是另有考虑,对吗?”
“我不敢肯定,只是这样想——”
“你认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那时正好是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没吃的,粤北饿死了好多人,与其让老百姓在国内等着饿死,不如放一部分老百姓出去。可能出于这种考虑,也就是出于人道而放人吧。”
李富林说的真是陶铸或更高领导人当时的想法?
表面“出气”,实为“放人”,这是不是“沙头角事件”后,睿智的陶铸真实的意图?
“六二”逃港潮中的深圳
“一、二、三”随着上千人有组织的呐喊,“轰——”地一声,几十米长的一段铁丝网被推倒在地上。边境线上就像缺了口的河提。
“冲啊——”随着惊天动地的喊声,滚滚人流涌过了边界……
1962年5月前后数以十万计的群众在短时间内涌人宝安县深圳河边,小小的深圳镇不堪重负,顿时陷人一片恐慌和骚乱中。
这么多的群众,要吃要拉……开始,政府还一天发两次稀饭,后来人越来越多,不敢再发。一发就乱,就抢。
为了安全.镇上的商店大都关门了。
一些难以忍受饥饿的外来人群,如同洪水淹过了深圳镇周围的莲塘、长岭、沙头角、皇岗、沙头、水围等村庄,把一些地里的青菜全拔光吃了。好生生的稻田在万人脚下被踩成平地。逃港的群众甚至威胁敢于干预的民兵说:“你还敢干涉我?老子缴你的枪,把你的村子踩平!”
人们洪流般冲进村里,有人敲门要吃的,不给就打人。
大陆逃港群众蜂拥香港。这是被香港警方在边境截获后的逃港群众,无奈地等候发落。
谣言更是满天飞——“太平有个高级军官带一批士兵逃跑了!”——“彭德怀视察福建,被接到台湾去了!——”“惠阳县委书记跑了”……
宝安县公安局派出便衣深入群众中了解情况,部分意见被记在报告:“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倒不如死在这里(深圳戏院)算了。”
“生产队的耕牛都杀了,现在就是想回去也无耕牛了,怎么活?不如再去拼命(指冲边界)。”
“丙个(谁)拦我,我就同丙个(谁)去死了——”
报告还称:“大量的群众廪集在深圳镇边的梧桐山”,“他们有组织、有指挥,当总指挥的是一名大学生”。
“黄昏以后是‘冲边界’的好时候,逃港群众相约等到昏暗的时候一同冲下山去。”
“大多数是17至40岁的青壮年,有男有女。他们每人均持有一条4 尺多长的木棒。他们的总指挥说,在冲到边界时,不论谁阻挠我们都不得退步,要用棍与他们搏斗继续冲过去,甚至开枪也不要后退,谁后退就要用棍打谁。”
“在沙头角,边境桥头连续两个晚上发生逃港分子以手拉手、肩并肩的示威之态,强迫民警开闸。”
大逃港的严峻形势上报到了省里,当时的省委书记赵紫阳带着省公安厅及李富林等宝安县委的人,迅速赶赴深港边境处理。他们躲在边境的山头上观看动静。
深圳莲塘、罗芳村一带,大概集中了两三千外逃群众,当他们冲过边防线,靠近边境线时,铁丝网拦住了他们。有人就喊:“倒掉它——”,于是山摇地动的一片高呼声:“倒掉它——”
“一、二、共”随着上千人有组织的呐喊,“轰——”地一声,几十米长的一段铁丝网被推倒在地上。边境线上就像缺了口的河堤。
“冲啊——”随着惊天动地的喊声,滚滚人流涌过了边界……
——
赵紫阳把望远镜放下,摇摇头说:“简直就是淮海战役了!”一脸的无奈。
形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就是想堵,一时也堵不住了。
四、“钦差”密访香港
全部是谎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们这边好得多,只要你干活,就能有饭吃。我接触到很多偷渡过去的人,哭,却没一个说后悔的。
这时,一位中央党报的记者,秘密来到了深圳河边上。他叫连云山,《人民日报》军事组组长。
“那时深圳发生了大逃港事件,当时的说法是美蒋特务策划的偷渡行为。我也这样认为。”他回忆说。
当时官方发有一份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对香港是这样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
二、香港黑社会横行;
二、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
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
……
连云山想,既然这样,为什么成千上万的群众还甘愿抛家别舍往地狱里跑呢?他决定要过境到香港那边看看。
在广东省公安厅派人陪同下,连云山来到了宝安县。那时,全县正在一片逃亡风的恐慌中。中央记者到边境来,这就如同“钦差”下来了。县委对他特别的客气。
“县委书记李富林心情很沉重,情绪很低落。他让农村工作部的一个同志陪我前往边境。”
“公安部门为我办了一个过境耕作证,化名叫李进山。一位会当地语言的公安科长(后来了解此人是公安局侦察科长周水君),陪着我随着逃港的群众,从大鹏湾的一个耕作口过境。到了九龙。
我看到逃难的深圳边民在山脚下用塑料布搭成一个个窝棚,到处都是,跟他们聊,他们就哭,说我们也是党员、贫下中农啊,说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给社会主义丢了人!”
香港是不是人间地狱呢?当自己用眼睛看过了以后,连云山惊异了。他说:“全部是谎言。在香港做乞丐都比我们这边好得多,只要你干活,就能有饭吃。我接触到很多偷渡过去的人,哭,却没一个说后悔的。”
于是连云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国内所宣传的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生活水平比大陆人民高出了许多倍。大陆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活生生的事实教育了连云山。
“回到县委招待所,有一个多星期,我闭门不出。陷人了深深的苦恼中。边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蒋特务的挑动,地富反坏策划内应的结果,是别人的生活比我们好群众才跑的,可是我们还在欺骗,说资本主义是人间地狱。”
“群众逃港表面上是自然灾害、集体吃食堂等造成。而实际上是一个政策问题。只有从我们宏观政策上的严重失误找原因,才能解释。”
在连云山离开宝安前夕,李富林把他请到县委小食堂吃饭,一个劲检讨自己,说是工作有错误,才造成群众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却老瞪着连云山,像是话中有话。
连云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担心自己这个“钦差”回京后“告状”,把大逃港说成是宝安县的责任,便说:
“这能怪你吗,你作为县委书记,你不知道吗?香港那生活水平你能比吗?那也叫水深火热?谁是水深火热?你这里饭都没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热?真是瞎说八道。”
李富林说:“老连呀,这话别人说可以,我就不能说呀。”意思是,连云山可以说,他回北京了,可以把这个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没办法了,我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说什么,对不对?我只说几个字好不好?说你宝安县负不了这个责任。是政策问题,行不行?”
“当时李富林感动得就差没哭出来了,眼睛都湿润了。他说:‘老连啊,我感谢你,感谢你能理解。’离席时,我说咱们今天就说到这。这么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说不能说,还都是个问题啦”
连云山决定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向中央报告二希望中共中央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我先后写了四篇内参,给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常务副总编。写了大概四个内容:一个是香港的情况;第二个是大逃港的深层次原因,责任不在宝安县,也不在广东省委,是我们政策上的问题;第二个讲了重新认识香港的问题;第四个讲了解决的具体措施,比如取消粮票,实行自由贸易制度,从樟木头到宝安这个地方,建立一条政策优惠区。
“他看过后,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他说:‘我都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我担心他会给我扣帽子,幸好没有说。他也得想想。
“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恐怕不能发表.建议我去新华社找找人。看能否通过新华社送上去。要送给中央的最高一级领导。
“我找到了新华社内参组组长夏公然,我们的私交关系不错。在朝鲜战场上一起呆过。我就约他到宣武门一家烤肉馆吃烤肉,那里人不多、说话安全。他看后吓了一跳:‘哎呀,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呀,我给你送了,连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么送?他拿着考虑了好几天。”
连石山也不能不为事情的后果担心:“顶多把我关一次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坏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个农民出身,我家连个保长、甲长都没有,拿我也没办法。”
但是,送给谁呢?连石山回忆说:“夏公然说,就送一个人,送邓小平吧。他说邓小平不整人,不说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
于是连云山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民不是国内所宣传的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生活水平比大陆人民高出了许多倍。大陆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香港的人民都早已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活生生的事实教育了连云山。
“回到县委招待所,有一个多星期,我闭门不出。陷人了深深的苦恼中。边民的逃港根本就不是美蒋特务的挑动,地富反坏策划内应的结果,是别人的生活比我们好群众才跑的,可是我们还在欺骗,说资本主义是人间地狱。”
“群众逃港表面上是自然灾害、集体吃食堂等造成。而实际上是一个政策问题。只有从我们宏观政策上的严重失误找原因,才能解释。”
在连云山离开宝安前夕,李富林把他请到县委小食堂吃饭,一个劲检讨自己,说是工作有错误,才造成群众大逃港。大家的眼睛却老瞪着连云山,像是话中有话。
连云山揣度李富林等一班人,是担心自己这个“钦差”回京后“告状”,把大逃港说成是宝安县的责任,便说:
“这能怪你吗,你作为县委书记,你不知道吗?香港那生活水平你能比吗?那也叫水深火热?谁是水深火热?你这里饭都没得吃,你不叫水深火热?真是瞎说八道。”
李富林说:“老连呀,这话别人说可以,我就不能说呀。”意思是,连云
●第三章“六二”大逃港●
山可以说,他回北京了,可以把这个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把我逼得没办法了,我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回去说什么,对不对?我只说几个字好不好?说你宝安县负不了这个责任。是政策问题,行不行?”
“当时李富林感动得就差没哭出来了,眼睛都湿润了。他说:‘老连啊,我感谢你,感谢你能理解。’离席时,我说咱们今天就说到这。这么大件事,到北京,我能说不能说,还都是个问题啦”
连云山决定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向中央报告二希望中共中央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我先后写了四篇内参,给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常务副总编。写了大概四个内容:一个是香港的情况;第二个是大逃港的深层次原因,责任不在宝安县,也不在广东省委,是我们政策上的问题;第二个讲了重新认识香港的问题;第四个讲了解决的具体措施,比如取消粮票,实行自由贸易制度,从樟木头到宝安这个地方,建立一条政策优惠区。
“他看过后,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他说:‘我都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我担心他会给我扣帽子,幸好没有说。他也得想想。
“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恐怕不能发表.建议我去新华社找找人。看能否通过新华社送上去。要送给中央的最高一级领导。
“我找到了新华社内参组组长夏公然,我们的私交关系不错。在朝鲜战场上一起呆过。我就约他到宣武门一家烤肉馆吃烤肉,那里人不多、说话安全。他看后吓了一跳:‘哎呀,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呀,我给你送了,连我也是反革命了。’
送不送?怎么送?他拿着考虑了好几天。”
连石山也不能不为事情的后果担心:“顶多把我关一次反革命。反正地富反坏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就是个农民出身,我家连个保长、甲长都没有,拿我也没办法。”
但是,送给谁呢?连石山回忆说:“夏公然说,就送一个人,送邓小平吧。他说邓小平不整人,不说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
夏公然在他的遗著中也回忆了此事:“是用手抄件送上去的。当时可能只送了小平同志一人,通过他反映到总理处”
“报告送上去后,情况怎么样呢?连云山和夏公然都很着急。等了半年多.没什么反应……
但是,实际上,一些“改变”在暗中演化着。
夏公然在他的遗著中回忆,内参送上去以后,国内情况发生了变化:
“从这以后,相关政策悄悄开始松动,记得当时总理对大陆出逃的难民有一个放宽不究的指示。”
如果夏公然所述属实,周恩来的这个指示,就不仅“放”了李富林等一批在宝安县的闹“开放”的县级干部们“一马”,也“放”了陶铸、寇庆延等一批支持“开放”的广东省的领导“一马”。
松动还表现在更多的方面。
“最能看出政策变化的,是大陆通过香港买粮食一事。”夏公然的遗著指出买粮食是一件对中国的老百姓很要紧的事。这对中国后来渡过大饥荒起过很大作用的事。
在此之前,中国是基本上不向外国进口粮食的,提倡“饿死不吃美国粮”。国内老百姓没吃的,又要面子不进口粮食。大批饿死人是必然的。自从政策允许从香港进口粮食后,外国粮进人国内,饥荒才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许多嗷嗷待哺的饥民才得以活下来。
“可是在表面上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南方的逃港风,在愈演愈烈。
五、广州火车站告急
与此相同,在深圳河边上,守卫深港边防的部队增加到一万多人。那场席卷天地,数以十万人计的大外逃,硬是被上万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给堵截了回去……
而给予宝安县的“三个五”政策,也在不久后叫停。
当然,最初的试验性“开放”——给予深港边境范围内的“放宽”和“搞活经济”政策,也就同时刹车了!
就在深圳河边上发生群众大逃港事件后,厂州发生了大批群众冲击火车站事件——“我们也要去香港!”
1961年9月,宝安县放宽边防地区群众出境的政策传到广东省内外,码上加码,口风就变了。
1962年年初,一个“谣言”悄悄在各地饥饿的老百姓中传开:“女皇诞辰,香港大开边境”,“内地居民只要愿意去,不抓人,全部都安排工作”。
——
饥饿的广东疯了,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地方都疯了!.
一时间,广州整条白云路被成千上万的人群堵塞,形成了震惊全国的广州火车站“六六大逃港事件”。
有关1962年广州车站的大骚乱,由于当时禁止报道,所以能得到的资料是很有限。后来偶然在收容所的档案柜中发现了一本在边境被抓捕的偷渡者的日记,其中有几页记录了1962年5月以后广州车站大骚乱的情况:
1962年5月17日
晴。……排队买火车票的人骤然增多起来,都是往南去的。而且买的票多数是到平瑚的(买到靠近深圳的平瑚站不用边防证)。明眼人一看就都知道是想跑香港的。上面都没说不可以,下面怎么不跑啊。售票员也不问。
单位昨天也开了会,叫大家注意可能有意外情况发生。
……
1962年5月22日
晴。……天气越来越热,排队要去香港的人也越来越多。从窗户望去,火车站坪里的长队排到了汽车站那头了。什么人都有。广东各县的,还有外省来的,衣衫褴褛,好像是叫花子那样的……满街上都是拖儿带女的外乡人,见了你就伸手要吃的。
听说海珠桥那边还发生抢吃的,公安都去了。情况很混乱。老妈叫我和华仔不要出去。
……
1962年5月30日
晴。……火车站上人山人海.到处是人。
……
1962年6月l日
……情况还在变化,今天,整条白云路被成千上万的人群堵塞了。火车站坪里,恐怕有一两万人。有些地方,买票的群众出现起哄。车站召开了紧急会议。这样恐怕会出事呀。
1962年6月4日
……今天果然出事了。成千上万的旅客,因为买不到去深圳的票,就冲进车站去,自己爬上开往香港的火车。听说有爬墙的,有砸破了车窗玻璃往车上爬的,有狂呼乱叫,强行要上车的。运输秩序完全乱套了。车也发不出去。现在还停在车站上。结果,开往北京、上海……哪里的车都开不了。大堵塞。
戴红袖章的民兵也出动了,一排排来了好多。车站坪里也乱了套。我们楼下的小店都吓得关门了。连车站旁边的树上都爬着人。
我们上班也上不安了。谁还有心上班?都是议论去香港的事。有些人也打算跑。听说车站已经向省委紧急报告,要求派解放军、公安维持秩序。我看可能会抓人……
日记到这里就突然没有了。可能后来作者本人也行动了。
对于广州火车站出现的骚乱,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广东省委,看省委如何动作。
京广大动脉堵塞、各地告急的电话电报、雪片似地飞来。中央严辞追问……
而实际上,此时的广东省委,对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一时也举棋不定。
1962年6月5日,省长陈郁家中气氛沉闷,屋子里坐满了广东省的领导,包括陈郁、赵紫阳、林李明、曾生以及广州市委代理第一书记赵武成、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李广祥等人。
陈郁首先打僵局,说:“铁路派出所来电话说,已经聚集了两万多人了。场面很混乱,警车都给放火烧了。孙乐宜的处境很危险。我担心他出事。”
陈郁说的孙乐宜是当时广州市的副市长。由他直接指挥处理火车站事件。
孙乐宜带着一队民警,开着广播车,放着高音喇叭,企图驱散坪里的群众。结果被群众团团围住双方相持之下难免冲冲撞撞。聚集的群众乘机起哄说民警打人。上百人一声吼,把广播车也掀翻了,有人拿来了汽油,划亮火柴,汽车霎那间燃起滚滚大火。几十个民警赶来制止,反倒被群众抓走了三个。
“群众”对几个民警进行了“审问”被告知:“不准你们干涉老百姓的行动”,这才放了。
现场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现场拍照、录音……
“这是有人策划的。背后有人。逃难的群众不会组织得那么好。”陈郁说。
“没错。很清楚嘛,这是一起有组织、有策划的行动。可能有港台情报组织插手了,”林李明说,“目的就是要搞乱我们嘛。”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赵紫阳说,“老孙围在里头出不来了。要是群众动手打人就更糟。”
这时,社会上已有人给政府提意见,说政府太软,烧警车,打公安人员,这已经是敌我矛盾了,要求赶快派军队——戒严。
大家都有些犹豫。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是不是要分清一下是什么矛盾,”赵紫阳说,“港台特务插手毕竟还不是矛盾的根本,矛盾的根本还是老百姓没饭吃,要跑香港。还是要以劝说为主吧,免得事情扩大。”大家定不下主意。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陈郁放下电话:“好了,陶书记从广西赶回来了。”
刚下火车的陶铸听了情况,一锤定音:“现在还什么内部矛盾?一般理解是敌我矛盾了。车都烧了,还人民内部?”
会议决定,立即调动部队.实行戒严。
1962年6月6日,满载全副武装的解放军的汽车,一辆辆开进了广州市,把车站包围起来。首先封住了车站两头,许出不许进。然后开始清场。往外驱赶群众。
广州火车站事件中,进驻车站的解放军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十兵列队进入时,衣衫褴褛的百姓,惊惶惶四散奔逃,如鸟兽散。几十个闹事的人被拘留。1600多叫花子一样的逃荒群众进了收容所后遣送回原籍。
如同一地的落叶被秋风扫去,仅隔一天,即1962年的6月7日,广州火车站的车坪里,已是冷寂寂空无一人。
据有关资料显示,对于“去香港”的问题,北京严令广东收缩:“迅速处理群众外逃问题。”
国务院指示,要求广东省委把解决外逃作为当前第一位的工作来抓。
与此同时,在深圳河边上守卫深港边防的部队增加到一万多人。那场席卷天地,数以十万人计的大外逃,硬是被上万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给堵了回去……而给予宝安县的“三个五”政策,也在不久后叫停。
可惜啊,一卡就死,一放就乱!最初的试验性“开放”——给予深港边境范围内的“放宽”和“搞活经济”政策,刹车了!
六、总理致电:赶快收
深圳河边的“放宽”政策起于1962年的5月,“紧缩”于1962年9月(实际上从5月22日已开始),正好在这个波谷的“转折”时期,无疑同这个国内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
这场初启的“铁幕开放”,中共高层为什么要突然刹车,从而推迟了中国对外开放的进程。这也许会成为将来史家们研究的课题。除了外逃之风蔓延得太快太猛烈,超出了“容忍度”的原因之外,可能还同当时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有着关联。
有文章说:
“几乎同时,即1962年春夏,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直属县市和所属塔城地区,6万多中国边民拖儿带女,成群结队,并携带大量牲畜农具和车辆,逃往苏联。国际舆论一时哗然。中央政府大为紧张,不得不扭转广东放纵外逃的做法。”
此外,1962年的上半年和下半年,中共高层对于形势的认识有着一个“波浪型起伏”。
上半年,中共高层总结了人民公社、大跃进带来的负面影响,比较强调在政策上的“后退”“放松”。一月份还召开了“七千人大会”,检讨工作中的错误。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邓小平等人更是主张“包产到户”。
L962年的上半年,党内比较一致的声调是:“退”,放松。新上任的中央财经组长陈云甚至主张,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啥办法都可以使,哪怕“非常措施”以后“弃之不用。”他用一句形象的话说:“现在是国际歌唱的,全靠我们自己。”
两个月后,陶铸在宝安县放开了边境。
紧接着,下半年形势就因为毛泽东的“认识改变”而发生了变化。8月26日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预备会议时,风向一改之前“缓和”的调子,提出要批彭德怀、习仲勋等人的“翻案风”。
9月24日毛泽东更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狠抓“阶级斗争”的问题。
“这时,中央常委的同志都已经清楚了毛泽东对包产到户和分田到户的明确态度。”(逢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一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232页)统一了认识,即立即转入“紧缩”。
深圳河边的“放宽”政策起于1962年的5月,“紧缩”于1962年9月(实际上从5月22日已开始),正好在这个波谷的“转折”时期,无疑同这个国内政治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
直接在深圳河边工作的共产干部,是怎样认识这个问题的呢?李富林回忆说:
“究竟中央为什么要收,上面的事情,我们说不清楚。就是听说要堵截,不能放人了。”“这事是赵紫阳亲自来布置的。从放到收,也就是很短的时间吧。”
李富林饮了一口茶,继续说。
“其实,要不要放人,一开始,我们中间就有不同意见。加上放人以后,群众一乱来,一冲,事情就朝反面的方向发展了。
“英国外交部向中国提抗议。周总理问陶铸怎么回事。陶书记那时在长沙嘛。说是放些人出去也好,没吃的了。总理说那不行,限你半个月,赶快收!
“陶书记急了,赶忙打电话给赵紫阳,让他把群众动员回去。电话中说得可急了:‘制止不了,你自己也别回来了!’”
“赵紫阳带了人到了深圳后,就召集我们在现在的新园招待所开会,东莞、惠东……周围好几个县的公安局长都来了。决定要重新封锁边界,堵截偷渡。大家要当第一位的任务来抓。”
为了迅速解决逃港问题,首先决定立即切断逃港的源头。
一、从湖南到广东之间的铁路、公路、分段设卡。
比如从湖南郴州到广东韶关设卡;从韶关到广州设卡;从广州到深圳设卡。几道卡下来,把人流的源头卡住。
二、从惠阳方面加调部队过来,加强边境防守。对留在深圳尤其是边境附近山头上企图逃港的群众,一律清散回去。向群众解释,不是我们不让去,是英国人不同意你们过去。
三、增加遣散的人手和车辆。广州铁路局负责每天派出火车到深圳送人。
四、边境恢复岗哨。凡以后再行偷渡者,被抓获后要给以严惩。
于是,从1962年5月22日开始,广东从各地抽调万余名官兵,堵截收容逃港人员。从5月22日至7月8日止,共遣送了51395名外流人员回乡。
此后,广东很多地方规定,只有凭单位证明,才能购买到宝安的车船票。边界基本不能去了。
与此同时,时任中共东莞县委第一书记的林若等珠三角地区的基层领导,开始向辖区师生、群众做工作,分析当前国际形势,表明政府正在积极地采取措施克服困难,重新安排群众生活,同时指出外流香港并非出路,何况香港当局派出大批军瞥,见一个抓一个,根本过不去。
6月19日,东莞县委发出指示,对再参与外流的国家机关干部、教师一律开除公职,是党员的一律开除党籍;对参与外流的农村基层干部,视情节轻重,给予批评教育或停止职务的处分。
关于遣返工作的进度,当时的边境支队有详细的“执勤记录”:1962年5月22日:滞留边界群众人数大约一、二千人
……
1962年5月25日:今日边境滞留群众大约二、三百人
……
1962年6月17日:今日拘捕偷渡者5人……
到1962年的年底,宝安县政府的总结材料已称:“今年的反偷渡工作已经取得了胜利。”“深港边境的秩序恢复了正常。”
“六二大逃港”的风潮就这样平息了。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次风潮中成功逃港,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官方说是几万,但据调查,应该是三十万左右。这些来自全国各地逃出的饥民,侥幸到达了衣食丰足的香港,保全了饥饿之躯。有些人后来更以自己的艰苦奋斗,创造出一份可观的事业。这些谋福之举,同那些冒着危险,顶着压力救人性命的人们的勇气是分不开的。
2009年2月11日,家属把李富林的遗骨撒向大亚湾。冯宙锋等摄
为民谋命者理当青史留名!
“谁都不怀疑,如果不是陶铸等一批思想开放的共产党人,毅然放人民一条生路,广东省乃至其他地方将要饿死更多的人。”一位退下来的领导人这样说。
七、究竟逃了多少人?
“六二”逃港潮的高峰期,约在1962年的5月5~22日。
这儿似乎有一个疑问,即批准宝安县放宽边境,是在1961年的9月25日,为什么群众逃港的高峰期并没有发生在宝安县“放宽边境”的时候,却发生在半年多后的1962年5月呢?
应该指出,“放宽”并没有引起宝安县群众的大逃港,在放宽半年的时间中,宝安县的经济活跃,群众逃港的数量是下降的。“六二”逃港潮中的数以十万计群众,主要不是来自宝安县,而是来自外省、外县饥荒中的群众。
究竟“六二”大逃港逃过去多少人?我采取了一个最简单,但也是较为可信的办法。我手中掌握有香港1950年、1960年、1970年的人口数,把每十年的两个数字相减,就得到了10年中香港人口的增长数,再减去10年中人口的自然增长(生育)数,当然就是10年中“意外来港”的人数。
那么,照这样算,这个数字是多少呢?
我们采用港督姬达的港英官方表述:“香港的人口自然增长率为17%。”那么,照此自然增长香港的人数本来应是:
1950 1960 1970
223.7万 264.8万 313.4万
而香港那几年的实际人数是多少呢?
1950 1960 1970
223.7万 307.53万 395.9万
显然,实际人数大大高于按自然增长所得的人数。
用“实际人数”减去“按自然增长所得的人数”,便是“非正常增长”人数。这个数字为:
1950年~1960年:
307.53-264.8=42.73万
1960年~1970年:
395.9-313.4=82.5万
以上数字相加:42.73万+82.5万=125.23万。
这就是说,从1950年到1970的20年中,香港“非正常”增加的居民是125万人,除去合法办证迁港的人数(每年约18万人)外,20年中,逃往香港的群众总人数接近90万。
同样计算,从1960年到1970年的10年中,香港“非正常”增加的居民达82.5万人,除去合法办证迁港的人数(每年允1.8万人)外,这10年中,逃往香港的群众总人数在60万以上。
由于1960年到1970年的10年中,除1960年、1961年逃港人数较高外,其他年份的逃港人数都在一两万之内,逃港集中在1962年的高潮期中出现,所以,保守估计,高潮期中逃出的人数也不会少于20万人。
而实际逃港(包括未逃出)的人数,当然更多。
◆第四章 “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第一节 涌过边界的洪流◇
一、被尘封的历史
不过,这些宝贵的资料多少年来,都被冷落在这间小阁楼上。登记本显示,数十年来,光顾它们的竟然只有两个人。悲哀!
长沙,湖南省图书馆。1995年的6月,为了写深圳的大逃亡,我回到老家的图书馆,查阅刚刚解密的历史档案。
一个几十万人铺天盖地越过深圳河的大逃港事件,严严实实,内地报纸竟然几乎只字不提。而国内的一般人又不能看到境外的报纸。所以,这段轰轰烈烈的历史近于消失。
早期的采访非常艰难,我只有凭“关系”,走后门去接近这些在如今已对平民开放,而在当年是难以接近的港台报刊。
深圳的图书馆是80年代以后才建起来的,没有六十年代的报刊。因此,我带着一封私人信件,坐通宵火车赶到长沙,希望在湖南省图书馆能有所收获。
湖南省图书馆管港台报刊的“领导”从老花眼镜的缝隙里把我打量了半天,站在他面前,横背着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军包,因为长途跋涉而一身汗渍的小伙计让他感觉有点古怪——“深圳人”应该是“有着港味”的,衣冠楚楚,带着一口“细(是)啦,细啦”的港式普通话,怎么来人像个来找工作的流浪汉。
“港报,对,1962年1月到11月的香港《文汇报》、《成报》、《星岛日报》、《大公报》——都行。”我忐忑地说。
“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从那么远跑来,做么子啊——”他用地道的长沙话对我说。
作为党的资料工作者,他显然对于我找资本主义报刊的举动表示了警惕。但还是客气地推辞说:“恐怕我们这里也没有咧——”
我急忙向他作了许多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解释。
显然我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他说:“那不行咧——你又没有介绍信,又不是处级。那怎么行咧——”
就当我要绝望了的时候,他突然同意了——我答应为他正想调到深圳去的儿子找份工作。当年,到深圳去工作是块很诱人的钓饵。
“你还真算是记者咧——冒见过你这样发狠(卖劲)的。”最后,他把我的记者证端详了半天。
“在储藏室——”
他把我领到了楼上图书馆的顶层,顶层的小屋灰尘厚厚的。然后,“啪”地打开了一间恐怕十年也难打开一次的门。
“都在这里——你自己找吧。”
阳光从唯一的窗户中挤进来。照着一间冷寂寂的屋子,满屋的灰尘,满屋的乱报纸,到处堆着。墙边上有一个橱柜上写着“港澳台旧报刊”。
我高兴坏了,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它们了!
打开一看,里头根本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一个书柜。这是怎么啦?
我实在是太失望了:“怎么搞的啊?那些报刊呢?”
“我也搞不清楚,我十几年冒上来过哒。”
“图书馆让红卫兵冲了几次的,那时候港报不是反动报纸吗?可能是都烧了。”他轻松地说。
简直就是一瓢冷水泼来!
“没有了,就对不起啦——”他一边锁门一边说。
材料一无所获,倒贴上要给人找工作的承诺。这以后,我的“悲剧”——当然同样也是中国人民的“悲剧”,还在中国许许多多的地方上演,包括凭着一腔热情白费跑遍的武汉、南昌、郑州、广州的几家图书馆都基本如此。
失望和惋惜笼罩着我。
1992年5月15日,事情竟然有了变化。
这天上午天气闷热。广州中山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见我开出的是这么一个陈年报刊的清单,感到有些为难:“甘久(这么久)的啊,唔(不)知有冒(不知还有没有)。”
我开始有些紧张,跟着她上楼的脚步便有些踌躇。但当她把我领到同样是积满灰尘的“旧报室”,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报刊时,我简直要欢呼。
真是万幸!这里的历史报刊逃过了那个灾难的年头!
“登记——”她扔给我一个发黄的小本本,我猛然察觉。
“不行,你不能看这么多的——”带我前往的管理员突然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不满意于我的惊喜。也许,这些本应当是由“高贵身份”的人看的。这么多宝贵的资料,竟被这样一个背着一只黄军包,白衬衣被汗渍弄得像黄衬衣的“毛头小伙子”所占有,有点太那个了一点!
“你就看《星岛日报》,其他的你都不能看——”好心的她却又给了我一个“残忍”的警戒线。——不知道她为什么单单点了《星岛日报》,也许根本就没有原因。
她把我要看的所有的《星岛日报》搬到我面前。我不敢争辩,怕把这个机会也给丢掉。
唉,《星岛日报》便《星岛日报》吧,还得感谢她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呢。
“登记——”她扔给我一个发黄的小本本,我猛然察觉:这些宝贵的资料多少年来都被冷落在这间小阁楼上。登记本显示,在我之前光顾它们的竟然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悲哀!
可怜的港台报刊啊,你们当年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命运!
她又不放心地再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下楼梯。
但是,她失算了。因为,她没察觉到,在小书库的地板上,其实到处摆满着从香港进口的杂志。有美人图的、有消闲算命的,有教打麻将的……当然,还有新闻类的。
万岁!
六二年大逃港的内容,几乎本本新闻杂志都有刊载,包括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所以,我只能这样告诉我的读者:不幸中之万幸,却是挂一漏万。
查阅了香港的《星岛日报》和各类新闻杂志,以及后来在香港各家图书馆中的斩获,在有限的“进口武器”的武装下,我可以站在深圳河的南岸,来看北岸发生的那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了!
亮了墙边的电灯,有点昏暗的房间内一片光明。
拂去沉落在装订本上的灰尘和碎片,历史历历呈现在我的眼前……
二、逃港大军撼动香港
为了阻档洪流,港府出动到边境的警察、军队共多达5千人,并出动了上百条警犬,十八架直升机。曾有上千警察在边界手牵手结成人墙,阻档冒死冲来的群众。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没有对人开枪了。
1962年5月3日,《星岛日报》赫然打出标题:《中共大量放人出境万人伺机偷渡》。
“由于中共边防禁闭放宽的原因,廪集于边界准备偷渡人境者,现已至三四万人之多。”
洪流般的人群涌向南岸,涌向香港新界的莲麻坑、打古岭。香港警方顿时慌了手脚。
港方有限的警力要想阻挡成千上万的偷渡者,简直就是蝗臂当车,不敢一碰。
冲过了深港边界第一道防线后,偷渡者“如同黄流流向原野”,蜂拥在香港新界的大路上,拖儿带女、络绎不绝。
香港杂志形容:“他们自由自在,毫无惧色,仿佛就在大陆清晨起来上工、平时上乡开会一般。”“看见警察后,(他们全无恐俱),还上前问去差馆(警署)边(哪)条路去呀?对于警察的拘捕是平凡的事一样。”
这里说群众问警察怎样去“警署”,是群众主动到警署去报到。有一个时期,跑过边境的逃港群众,港英政府曾给予安置。
这时候,如果站在香港的粉岭的山头上,看到的像是一幅大战役般的场景:在绿色的香港新界的平原上,一股股杂色的人流越过了边界后,便开始分散,并开始化作股股更小的杂色流,逐步向香港市区分流而去。
人数太多,港英政府害怕了,急忙通过伦教,同中国政府交涉。要求中国政府立即采取措施,阻止难民进入香港。
路透社5月23日发电报:《中共装聋作哑拒谈难民问题》。
法新社则认为:“相信中共严重之农业情况,与对饥荒之恐惧,引起放纵难民出境。”
霓虹灯闪烁的香港街头.徒然涌来了一群群衣衫槛楼、面黄肌瘦、拖儿带女的大陆人,仿佛水中陡然冲进来股黄流。
“他们随处向人乞讨,拉住人的衣衫就不放。走进食店不给吃就不走。”香港原来平静的生活被搅乱了。
“共产党放纵难民逃港”,一些右翼人士,在各种场合大骂“共产党缺德”,“嫁祸水于香港”。
与北京的交涉毫无进展。
5月14日前后,惊魂甫定的港英政府决定放弃“安置难民”,也不再寄希望于与中共的“交涉”,决心自行组织起有效的拦截。
5月15日《星岛日报》刊发新闻《当局商定决策必要时调驻军加强封锁》:
“鉴于大陆逃港的难民不断从新界边境涌人本港,此间的高级官员,连日举行会议,必要时将使用军队”
为了阻挡洪流,港府出动到边境的警察、军队共多达5000人,并出动了上百条警犬,18架直升机。曾有上千警察在边界手牵手结成人墙,阻挡冒死冲来的群众。使用了警棍打、警犬咬……只欠没有对人开枪了。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阻挡成千上万的群众“集团式”的冲锋。
港英政府不能不采取新的措施,先后通过传媒对外宣布,从14日开始,对于涌人的群众开始采取“即捕即遣”的办法,不再准于在港停留。即是向外宣布,不再接受逃来的“难民”:你们不要来了!
原以为这样一宣布,凡跑来的必送回去,就可以断了“难民”的希望,就不再有“大批大陆难民涌港”,谁知还是不起作用,逃港的群众,还是如潮水一般涌来。
《星岛日报》5月14头条刊载:《大陆难民改变偷渡路线昨由平原入境》。
港英政府开始抓人了,偷渡群众的办法也“变”:停止了用“涌”的办法,采取分散的办法找布防的空隙人境。
又载:《偷渡深圳河扁舟任纵横》。
“精壮之青年男女爬上梧桐山,进入英界后,经拒水坑山、麻雀岭、万屋边——转入市区。”
“较为老弱的妇孺辈,多用船偷渡深圳河、人落马洲、从元朗方面流入市区。”
“每当黄昏,落马洲对面华界之小丘即出现两面白旗,不断在动——接着,多辆木筏,即会载满蛇客,划入英界之边缘。”
《星岛日报》5月20日载《饥饿进军化整为零 万人沿边伺机涌入》
“饥民白天入境,多化整为零。至于人夜后,则为集体行动。每人数近千,最少也有数百。令防守军警无法阻止。”
“老弱妇孺之辈,由铁丝网底挖洞,或由桥涵底下穿越而过。”
5月21日,天突降暴雨,深圳河边境,逃港群众,无法躲避,但依然冒死泅渡深圳河。
《星岛日报》5月21日载《泅深圳河偷渡者日间千名 河现浮尸》
“从深圳河中游而泅,水甚深。两岸河面二三百尺。饥民以百多人做一批,尤以女人为多。据泅渡的难民说,现在深圳河里浮尸累累。她在渡河时脚踢到尸体。”
九死一生逃上岸来的群众,又被香港警方追赶、抓捕。
《星岛日报》报道《哨所前竟闻哀嚎》“大陆难民中,近发现有扶老携幼、举家逃亡者……由晨至晚,不少妇女抱子负孙而来,涕泗滂沱,苦苦哀求。见者多为同情泪。”
尽管有大批越境者躲过追捕,进人了香港市内,但据统计,最初大约还有二分之一以上的越境者被香港警方抓获要送返。估计前后总人数达十万。
十万难民好抓,但这十万哭哭啼啼的偷渡者,不是马上走得了的。至少要同中方联系好送人的外交事宜。得在香港停留一到两日。十万之众,如何安置?如何遣返?成了问题。
蝗虫般挤在香港新界的偷渡者要住、要水喝、要饭吃……就是整个香港,一时赶搭十万人的帐篷也来不及!
危难之时,香港市民表现了高度的人道精神。由宗教团体、乡亲组织、新闻媒体发起了全港市民“援助有困难的人民”的行动。自发给边境的逃港群众送衣、送食、送水。数以万计的香港市民投人了感人的“拯救”行动。
据《金庸传》记载,5月15日,香港《明报》发表了首篇社评:”‘最宝贵的是人的生命!最大的仁政,是救人的生命!’香港各界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明报。狭窄的报馆仿佛成了一个人道主义救援中心。”
香港市民与逃港者,往往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不少逃港者就是香港居民的亲属、朋友、同乡。甚至有的是妻子来港找丈夫、有的是儿女来港找父母、有的是弟妹来港找哥嫂……有些就是亲人指示他们逃来香港的。港英政府实行“即捕即遣”的决定,自然遭到普遍的反对。
报纸、电台,都有港民抗议,一片反对之声。
但是港英政府坚持“拦截遣返”,毫不动摇!
但“出于人道考量”,由于饥饿将毙的大陆难民,长时间都没吃过一餐饱饭了,“会让他们好好吃一顿饱饭,才送他们走。”
《星岛日报》在随后的报道中说:“被捕获的逃亡者,在凌晨送往和间山训练营后,必给予饱食一顿。”
港英政府在新界一带临时建立了十几个收容所。草草搭起帐篷,供给一顿丰盛的晚餐。据说,有鱼有肉,也有面包香肠,采取自助餐的形式开餐,想吃多少吃多少。
香港《明报》的社论标题显示出对大规模逃港潮的焦心
逃亡者在河北面,连饭都吃不上。“这样的美餐,不说吃,许多人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过。”当年的逃港者告诉我,有许多人就是冲着这餐饭偷渡的。
“逃过去就有餐好饭吃。就是留不下,也饱了一餐肚皮,死了,也甘心了!”他们说。
饥饿至极的人们,放开肚皮猛吃。
据说一个姓黄的惠阳农民,一餐吃了8个面包、10个包子,还加3碗大米饭,吃下去的鱼、肉、青菜还不算。由于暴食过量,第二天死在返回的车上。
吃过了一顿饱饭的逃港群众,第二天再被押上汽车——后来是火车遣送回大陆。据报载,仅5月23日一天开出的火车就达5班之多!
为了不被送回大陆,逃港群众牵衣顿足,对港警苦苦哀求。不肯上车!
《星岛日报》连发新闻《逃亡后被解回大陆,如出生天再入地狱》、《落马洲打鼓岭边境一妇当堂自刎》:
“割颈之利刀,可能是她随身所携带,可知她早已抱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
《华侨日报》更是报道:《拘留所中哭声震天,51人不免遣返,难民跪地求情》。
坐在窗前,看到这些报道,才知逃港百姓在那边的遭遇。如鲠在喉,真想痛哭一场,为求生不得的妇孺,为失去尊严的老少爷们。
但更让人心潮难平的是振动香港朝野,使万人落泪的“华山事件”。
◇第二节 感天动地的华山泪雨◇
一、华山救亲与港警大搜捕
华山血泪
此刻的华山,“泪飞倾盆,天地为之悲泣!”
一位记者写道:“因为哭唤的人实在太多,山梁的地面都打湿了。”
现场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为悲惨的场面感动。有些因此而不听从命令,宁愿站着,就是不下手抓人。
华山距离香港市区尚有一段距离,被亚热带树木遮住的山梁茫茫一片。深山老林中,人迹罕至,难得看到几户人家。
然而,在1962年的5月,当越境者的洪流冲到了山脚下时,这片寂静的原始山林,立刻沸腾起来。
一份资料称,当时“集结在香港市区附近华山一带的偷渡者,前后人数大约3万”。
华山由于位置正好在边境与香港市区之间,成为逃港者进入市区的一个中歇站。在经过了长途的艰难跋涉之后,疲惫饥饿的逃港者可以在山中稍得喘息,等候从市区闻讯赶来的亲人接他们下山。
逃港者集中在华山,还有一个目的:有众多的人聚在一起,相互照应,就是香港警察来了,几百数千人抱成一团,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的确,香港警方对于这些数量惊人的越境者,感到十分棘手。首先,要驱赶成千上万的逃难者,警力显然不足。其次,对于这些手无寸铁的逃难者,强制的行动有违人道甚至法律,而不以强制行动又难以奏效。何况这些越境者大多都有着亲人、朋友在香港。稍稍处理不当,引起的法律官司会层出不穷。港英政府感到很难办。
华山上的逃港者,该不该抓捕?什么情况下抓捕?抓捕中会不会出现“执法过当”、抓捕了该不该送回大陆?在港英政府内部也看法不一。甚至有右翼的人士认为,应该全部接纳这些衣食无着的“背叛者”,因为投奔自由香港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避难”。能够把“政治避难”者当成一般的偷渡者那样,“再送回屠宰场吗”?
据香港传媒的统计,以一人牵动10个香港的亲人、同乡、同学、朋友计算,华山的3万人就等于牵动着30万香港市民的心。也就是说,大约每10个本来在高楼大厦中安睡无事的香港人中,就有一个人要为突然出现在华山山头上的亲人、同乡、朋友的处境担忧。
逃港者中不乏聪明人,他们通过记者,不断把消息带到了山下。
5月16日,《星岛日报》刊登了《百名难民寄语香港亲友》一文,列下了100多名难民在港亲友的名字,呼唤这些亲友赶快上山来救他们。
消息很快在全城传开了,整个香港的舆论更加沸腾,人人都在呼喊:“火速抢救华山上的亲人”!
报纸、杂志、电台,几乎所有的香港媒体都出动了,一批批记者冲向华山抢新闻,他们看到的是一幅幅催人泪下的情景。
——
南粤的五六月已经进入酷暑之季,烈日暴晒、酷热难当。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越境者麇集在华山的山头上。因为害怕被抓,像小野兽一样躲在灌木中、小路上、草丛中,一些孩子因为恐惧在瑟瑟发抖。
山路上,年轻点的扶着老父亲老母亲,头发凌乱的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在长途跋涉之后,又饥又渴,有人晕倒在地上挣扎,口里吐着白沫……即将崩溃的越境者们一看到是背着相机的记者,认为救星来了,顿时,整条山道上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下叩头求助。哭泣之声震动草木……
五月十六日香港媒体整版整版地刊载发自华山的消息:
“因为害怕军警抓捕,他们大都白天躲在山上,到晚上下山来到附近村里人家讨要吃的。有些难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生命已十分危急。”
“记者赶到该区采访时,华山打靶场后的山边,已有数名难民死亡在那里。他们因风声紧,不敢下山,但在此烈日炎热天气中,极度疲乏饥饿。造成死亡。”
“记者曾赶往现场拍尸体照片,但为警戒人员坚拒。”
……
到底怎么对待华山上的3万人?议案一次又一次摆到港督的会议桌上。
因为不得不下决心对这3万只羔羊下手抓捕,有港报形容:港督在公众场合也痛苦地“擦了眼睛”。
决策最终还是在争吵中作出:“依据香港法律,所有越境难民,只可视为偷渡处理,不予接纳。”
“立即全部抓捕,迅速遣送回大陆,以避免事态扩大。”面对悲惨的越境者,法理也更加显得无情、冷酷!
很快,数千名军警被迅速调到华山,开始大规模的驱赶和抓捕。由于集结的越境者太多,军警只能先驱赶,驱散了再抓捕。
一家杂志这样形容香港警方的行动:“你看过牧羊人抓羊吗?羊儿太多,太密。所以让牧羊犬把羊群冲散,牧人再挑中意的羊下手,拖到屠宰场去。”
羊儿被冲散了,母亲在唤着孩子、老人在叫着孙儿、儿童在哭喊父母……华山痛了,像被塞进了一架绞肉机。
亲人像羊群一样被驱赶,这对香港市民来说,是何等地痛苦!
消息传来,工人放下铁钳,老板关掉店门,菜农扔掉箩筐……他们要去华山,去救自己的亲人!据统计,自1962年的5月15日开始,前后共有十几万人次的香港市民,带着食品、饮水赶到了华山,与港英政府的强行遣返政策“对抗”!
在这场明地里的或暗地里的对抗中,市民用各种方法将华山上的越境者保护起来。接走、匿藏家中或市区者不计其数。
据事后估计,华山上的越境者,大约有五成以上,在市民们的帮助下,最后得以进入市区。当然,这与许多警察的有意“抓捕不力”不无关系。
抓捕行动开始后,媒体又做了连续报道。5月17日的《星岛日报》刊载新闻《华山被包围送粮人不断》:
“本港亲友及见义勇为市民,纷纷自购面包粮食,到上述地点寻找难民。山头上,呼儿唤母,一片混乱。”
5月21日《星岛日报》上的《弱女散失际夫妻聚首时》,牵动了所有香港人的心:
“本报专讯。这是中英边境上一件人间悲剧。一个在香港居住的居民,寻找他的妻子儿女,会见了他的妻子及儿子,却失去了女儿。
前往寻找妻子及儿女的香港居民叶若英,在本月上旬接到了家书,知道他的妻子李一善、儿子叶庆贤、女儿叶庆英(12岁)已到达边境。叶若英数日来在华山一带寻找,高呼妻子姓名,昨日终于在平泰山头会见了他的妻儿,但女儿叶庆英在两日前在纷混的逃亡行列中失踪了。夫妻抱头痛哭。”
然而,像叶若英一家的惨剧,在华山上还发生了多少?
——
此刻的华山,“泪飞倾盆,天地为之悲泣!”
一位记者写道:“因为哭唤的人实在太多,山梁的地面都打湿了。”
现场的上千名警察,也不能不为悲惨的场面感动。有些因此而不听从命令,宁愿站着,就是不下手抓人。
试想,谁又忍心下手抓捕正在痛哭拥抱中的亲人呢?
香港警察是从未经历过这种“非人道”命令的,警察们同逃难者在一起流着眼泪,举不起警棍。
《弱女散失际夫妻聚首时》,1962年5月21日《星岛日报》登载指挥官看看无法调动执行,只好命令暂停对难民的抓捕,回过头来把重点放在阻止香港市民上山上。命令警察手拉手结成圆圈,不让越来越密集的香港市民进入山中。
于是,在华山的山头上,又出现了另一幕奇特的景象:人群被警察隔开,内圈的越境者呼唤着“妈妈——”、“哥哥——”……外圈的市民呼唤着“女儿——”、“妹妹——”……
相隔数米,不能接近。成千上万的人同时悲哭,一幅人间惨景!一幕人间悲剧……
但是上命难违,训词切峻。两小时后,在“不行动者作抗命论”的指令下,几千名警察终于开始执行命令,强行把一个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亲人拖开。
一声声呼号、哭泣再次撕裂华山……
一批批的越境者被推上——不是,应该说是被强行拖上汽车。其时,上百辆汽车正排成长龙在山下的路边等候。
“哥——”
“妈妈——”
“细仔——”
看见亲人上车,圈外香港市民的队伍中又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痛哭声、叫喊声。成千上万的人又尾随着汽车的烟尘,形成一条条长龙,追向边境的集中营——
按照当时香港政府的决定,偷渡者在送入集中营后,给予两餐丰盛的免费餐,然后等第二天天亮,派车由罗湖桥送返大陆。
夜晚,在集中营的外面,公路上、山边上,密密麻麻,到处坐着翘首以盼的香港市民,收容营内关着的是他们的亲人、同乡、朋友……他们苦苦地守在营外。
茫茫黑夜,收容营外四处挤满了人,据报载:“滞留(在营外)的市民不下三四千众。”“他们当晚就在露天卧睡。”
——
夜晚,星星依旧闪烁,树叶依旧沙沙,墙外人望墙内人,墙内人望墙外人,繁华喧闹的香港今夜真的失眠了。
市内,不少歌舞厅等娱乐场所都自动熄灯闭门。对华山的事情表示同情。几乎所有的香港家庭都放弃了手中的事,坐在收音机、电视机旁,关心着难民营中那些可怜人儿的命运。
一向理性、现实的香港,正被一种强烈的人道和良知所震撼!
或许今天香港的年轻一代知道“华山望亲”的人寥寥无几,但对当时的人们来讲,这是侵人骨髓的记忆。
二、万名市民以身限车队
本来分列道路两旁的人墙中,突然有人跳到了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档住了汽车。接着,一个、二个、十个、百个―成百的人档在了路中央。
天,终于亮了。
打开收容营的大门,当遣返偷渡者的车队长龙开出时,警方惊呆了: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向车队压来。
绵延数公里的路上,集结的不是四五千,而是上万市民。他们中有不少是趁着微明,从市内驱车赶来送亲人的。
他们大多手里还拿着准备送给亲人的饼十、面包、粮袋。
当汽车驶出营门,人们不约而同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上万人的呼爹叫儿,是个什么情景?也许比杜甫笔下咸阳桥“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面更浩大,更悲惨吧。
香港新界一带的山林、大地都在震动!
“你们要走了,你们又要去受苦了!”
有人在车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于是,把手中的粮食纷纷向车上抛去——要是被送回去,就把这点粮食也带去吧,带到惠阳,带到东莞,带到潮汕……给白发的亲娘、给病中的老爹,给那个一把米就能救活一条生命的村庄!
霎时,公路两旁粮袋齐飞、泪雨倾盆。
——
慢慢走啊,好心的司机你慢慢开啊,让我们再看亲人一眼!车上的司机似乎理解亲人的心肠,他们真的把车子开得很慢。于是,车队就像是一条懒蛇,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
但是,司机的心肠再好,车开得再慢,法律在催促、理性在催促,还是要一寸一寸地把亲人带离香港。
就在车队缓缓前行时,又一个令香港警方目瞪口呆的感人场面出现了。
本来分列道路两旁的人墙中,突然有人跳到了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挡住了汽车。接着,一个、二个、十个、百个——成百的人挡在了路中央。
几十辆汽车,像一条瘫软了的长蛇,停了下来。
“跳车——”
“跳啊——”
人墙里有人发出一阵阵呼喊。
车上的越境者好像突然明白了,纷纷从车上往下跳。
人群中暴发出一片欢呼之声。场面乱了。
过了一会,被惊呆的警方突然明白,如果这样下去,场面将失去控制,遣返不可能完成,必须施行强硬措施!
于是,随着哨令,大批武装的军警防暴队被调来,强行把躺在地下的人们拉起,驱赶人群。
长长的车队,在泪水和惨痛的哭喊声中,又强行穿过人墙,向深圳河北岸缓缓驶去了……
逃港者上车走了,香港警方松了一口气。
然而,石湖墟收容营地上的泪水还未干,在市区、在边境的丛林中,在深圳河边树荫笼罩的小村庄里,一个个越境者的惨痛的故事,还在上演着……
◇第三节 梁成功九龙寨奇遇
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发生在香港九龙寨(文中人名做了改动)。
华山上的泪水,并没有打动到他的心,他的心,已经死了。
用梁成功自己的话来说,他要痛的,都痛过了。
他用不着那么关心,因为他没有亲人,也不可能有亲人从河的那边来投奔他了。
当人们都赶去华山时,街道上仿佛安静了许多,梁成功就喜欢这种安静,一个人的孤独的安静。
他是大陆广东惠州白花乡人,说得更准确一点,他应该是福建人。他们全家是在十二年前随母亲逃到惠州的。
梁成功还记得,就在泉州城里到处是一片红旗的海洋,到处都飘荡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时,他的父亲,印象中,一个长相魁梧结实,个子高高的人,被捆走了。那年他10岁,弟弟7岁,最小的妹妹才4岁。
梁成功更记得后来的情景:那大约是5月后的一个黄昏了吧,他记得,是50年的上半年。妈妈正披头散发地对着门口望,一个人推门进来,吓得妹妹紧紧地搂住妈妈。
“行了!你们去吧——”那人汹汹地对妈妈说。
母亲抱着妹妹,梁成功也莫名其妙地就牵了弟弟的手,天色昏暗暗。他们跟着母亲走,走。
风在呼呼地吹,刮得路边的草丛发出一声声尖叫,四周冷飕飕的。
他们很快到达了城边的一片空旷地。空旷地周围已经没有人迹。几声鸦叫,老树上贴着白纸标语:“打倒罪大恶极的梁忠诚”、“镇压反革命,人民得安宁”。
父亲的名字上还打了一把大大的红叉叉。
母亲猛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原来,就在路边的一丛草边上,躺着一个人。母亲发疯似的朝躺在地上的人扑去,仿佛一头绝望的母狼。
梁成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他的身旁,流着一大摊血。
“快点,快,就要拉走的了——”旁边一个人朝母亲吼着。
母亲赶快拉着梁成功和弟弟跪下。梁成功和弟弟都跪了,都哭了。只有妹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死死地揪住母亲的衣服,她大概以为她的爸爸还像以前逗过她之后睡了,惊恐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地上的那个人。
妈妈把爸爸被血浸透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件带来的干净衣服。
“行了,行了——”旁边的人吼着,一人拖着爸爸的一只手,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爸爸的尸体扔到一架板车上。有人拖着车走了。
“忠诚——”妈妈惨叫着。
“爸爸——”
他还记得他们几个和妈妈最后的惨叫声。
在梁成功的印象中,自那以后,他们就搬了家,没有在以前那间大房子里住了。新搬的地方是巷子中的一间小屋,妈妈在门口摆了一只茶几,放着一些针线、鞋底。但是,小巷子里也不会安静,有时候会有人进来,把一些信纸类的东西拿给妈妈,要她填写。那是街道的干部来检查的。
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对止在做功课的梁成功说:“孩子,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我们到另一个地方去。”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晃了一天一夜,停下来了。妈妈告诉他,到了广东了。这地方,叫惠州。
妈妈牵着他们的手,走到一个偏僻的山村中,弟弟再也走不动了。要找人家吃饭。
“就是这里吧。”妈妈说。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中住下来。
这儿——惠州的百花乡,成了他们的家。
离开山村二三里地,有一个小学校。梁成功和弟弟便在那儿开始上学了。
有一天,他们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一个腿上黑红黑红的男人用甜薯干逗着妹妹。一个胖胖的女人在一旁望着妹妹傻笑。不知为什么,梁成功恨死了那两个人了。
不到两天,放学回家的兄弟就发现,梅天都守在门边等着哥哥回来的妹妹不见了。妈妈告诉他们,妹妹跟那两个人走了。
“妈妈给妹妹找了个好去处,他们是贫农。你妹妹可以一辈子过安生日子了。”
每逢到过年过节,两兄弟还会想着他们的妹妹,希望妈妈能把妹妹接回来。但是妈妈不肯。离他们很远的一个地方叫淡水,兄弟俩知道,妹妹就在那个地方。有一天,兄弟俩沿着蜿蜒的山路去找妹妹,让母亲追到半路追回来。妈妈死死地打了他们两人一顿,叫他们发誓不要再去找妹妹。
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相继成立,戴着反革命家属帽子的母亲总是干最脏最苦的活。插田,人家任务一天插3分,反革命家属就得插半亩、大炼钢铁的时候,母亲被驱赶着挑铁矿、背树……全劳力的男人一天挑多少背多少,母亲一天也要挑多少、背多少。
那时候,小学生被组织起来为炼铁炉做煤球,两兄弟都来到铁场上。看到疲惫不堪的母亲,抬着同瘦弱的她一样粗的树木,力不从心地一晃一晃,两兄弟心里头都在冒血。
有一天,召开公社学生“学习毛泽东著作”的誓师大会。一件他们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邻公社一个几岁的小女孩上台表演背诵毛泽东语录。大人提上句她就能背下句:台下一片鼓掌声看着看着,梁成功的眼睛瞪大了,那个站在台上的贫下中农小女孩,多像是妹妹啊!两兄弟猛然喊起来,那是我们的妹妹啊!
会场上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遮盖了他们的喊声。等到两兄弟追到台下,看见四周到处是来欢呼妹妹的人。尽管两兄弟喊哑了喉咙.妹妹还是听不到。她被一个戴着红花、满脸堆着笑的农民抱走了了。
梁成功认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恨的,那年到他家来给妹妹甜薯干的那个农民。
回去之后,两兄弟把看到妹妹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开始是流泪,后来不伤心了,把泪擦干,反而笑了:“你妹妹有出息了!”
照大陆的规矩,做了贫下中农的孩子,以后就能上大学,过好的日子。
母亲是1960年去世的。临死前,她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把所有的事情,包括欠人的钱粮、受人的人情、还有生产队的工分账都交代了兄弟俩后,母亲说:“孩子,妈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两兄弟热泪横流说:“妈,你放心去吧,我们知道是什么事了。我们不会去找妹妹的。”
母亲点点头,去了。
没有了母亲的家,仿佛空了。每当下地回来,推开门,第一声,还是叫的“妈——”但是,屋子里空空的,已经再没有妈了。
妹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用乡下人的话说:“水桶没有了箍了”。家要散了。百花乡也不是自己的家乡了,所有生活的希望.对于这两个少年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天,弟弟对哥哥说:“哥哥,咱们跑吧!跑香港去!”
两个少年就这样背着两斤炒熟的米,翻上了梧桐山的山头。
1961年3月的那个晚上,梁成功和弟弟顺利地穿过了深圳河边的芦苇丛,当他向深圳河冲去时,听到身后狼犬“噢噢”穿过芦苇的响声。
完了!他的头脑中猛的一个感觉。但是狼犬没有朝他来,他听见的是弟弟的一声惨叫。
他平安地过河了,回过头,站在深圳河的北岸,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原野,呼叫着:“弟弟——弟弟啊!”
无论是怎样撕肝裂胆的哭喊都无济于事。弟弟被狼犬旁的两个穿军装的人拖走了。
梁成功是成功了,他顺利地到达了香港,拿到了香港的身份证。在一个印染厂打上了一份工。但是弟弟没有了。
半年后.得到了一个叫他伤心又叫他庆幸的消息:弟弟没有死,他被关在韶关的一座监狱里了。“十六种人”——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加上他们的直系亲属,如果有偷渡行为,罪加一等,要被判刑的。
妈妈死了,弟弟关监狱了。妹妹改了姓跟了别人了,他梁成功还有什么希望呢!
他,梁成功,可能永远都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当从工厂做完工回来,他就躲到几平方米的棚屋里。把双手枕在头下,看天空的月亮发呆。
他太孤独了,太需要人的抚慰了。有一天,他终于走进了九龙寨的阁楼,在陌生的女人的温抚中度过了他处男的第一个晚上。
从此,他发觉自己上瘾了,像是赌棍迷上了牌桌、烟棍迷上了烟枪。一到发工资的那天,他就要揣着仅有的几个钱,到九龙寨去走一遭。
华山的事闹得整个香港都地覆天翻时,他却很平静。
他的命太苦。也许,他所有的人间情感都在大陆的那些年月中流尽了。
正如他说的,“那是别人的事了”他不愿再想大陆的任何事情。
街上很少行人,好像安静了许多。也许人们都朝华山去了。
商店都关着门,他熟悉的那家转着红灯的小店,门竟然开着。
“哎呀,是梁老板呀——”。“妈咪”就迎了上来,生意不好,老鸨特别地亲热:“快,芙蓉。三妹、春梅——快都出来”。众刻有三四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排了过来。梁成功拿眼睛瞟了一下,顺便就点了一个年轻点的:“就她吧——”
“妈咪”连忙赶上来:“梁老板真好眼力啊。红妹最年轻,是80闷(元)的啊。”
“随便吧,80就80——”梁成功烦躁地说。
“妈咪”把梁成功引上了楼,门上粉红色的广告牌亮着、旋转着。里面的房间却十分阴暗。
房间顶上的灯放着粉红的光,叫人一进去就感觉软绵绵的。“妈咪”把空调开了:“梁老板自便。”便转身出去,顺手就把门关了。
那叫红妹的还站着不动,似乎还羞答答的样子,梁成功把她的手拉住了,牵到身边来:“你不要怕,好快的,一会我就给你钱了。”
梁成功发现她的身子在发抖,像个刚人道的。
“你是才来的吗?”
她很怕,半天才吭了一个字:
“是——”
“什么时候?”
“昨天。”
“啊,那你是从山上下来的罗——”梁成功说的“山上”就是华山。
那女子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
“惠阳。”
梁成功翻身就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你——惠阳?”
难道?他盯住发着抖的红妹,啊,不是,不是妹妹。
他仔细看了看,不是,不像。
他此刻真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面前的红妹是妹妹倒好了。可惜不是,不是她。
不知为什么,梁成功突然又轻松地嘘出一口气:“你过来,不要怕,过来——”他把红妹拉到身边来了,开始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扣。当红妹的衣领揭开以后,梁成功惊呆了。不是被雪白的颈项惊呆了,而是被后颈项的一块疤!那是母亲抱着妹妹在福建老家烤柴火时,不慎被柴火星烫出来的。
他记起了那个在台上背毛泽东语录的小女孩。
“妹妹啊!果然是你啊!”
——
后来据1962年6月27日《星岛日报》报道:
“……兄妹抱头大哭。才知其妹以四百元的代价卖与鸨母。乃与鸨母商量救其妹出火坑。终以港币四百元赎回其妹。”
——
梁成功意外找到了妹妹的事情,很快像风一样传遍了香港。各个报纸、电台,纷纷来找他们。有些公司还特意要以高工资聘请他们兄妹去上班。
梁成功只好同妹妹躲到了一个同乡的阁楼上,避开人群。
据一位香港杂志的记者说,他们最后还是被接去了台湾,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因为不少人来看他们兄妹俩是个啥样,小餐馆的生意很火。
不过,此刻,我们已没有时间去追寻他们后来的故事了。因为1962年的5月26日,深港边境上,一件更大的、更惨绝人寰的事件发生了!
◇第四节 暴雨下的冤魂◇
一、边界大惨剧
洪水吞噬逃港大军
“前晨一股洪流卷去无数难民。据住在落马洲的乡民说,26日发现的浮尸有126具。昨天,经过了24小时以后,被水冲去的难民尸体,纷纷在深圳河的下游浮起被发现。随潮水退落后飘出后海湾的,为数至少在200具以上。”
“天堂边缘的深圳河,昨日在山洪如注、暴雨勃发下,竟成人间地狱。”
L962年5月27日《星岛日报》上的通讯《伏匿边境外千余难民俱身陷洪流中》开头第一句话就这样写道。
“昨日边界带豪雨如注,连降几小时。打鼓岭河边一带约八尺高的铁丝网,被淹没仅露出尺许。深圳河水迅速向两岸泛滥,阵阵惊涛骇浪向河岸铁丝网外难民冲击。一时惊呼喊救之声.凄厉呼声四起。沿岸千余难民均陷身洪流中挣扎。”
深港两地搭界的边境北面是山地,南面是平原和丘陵。深圳河从北流来,在深港边境之间形成了一个锅底。历史上,深圳河不下暴雨则已,一旦暴雨,大水就从北面的山上如猛兽直冲向边界,短时间内就把香港的新界变成一片汪洋。不知吞噬过多少新界的稻山和蔗林!
偷越边界的群众,过了边界深圳河后,再横过一条简易的公路,便会遇到一条长几十公里的铁丝网。由于有英军把守巡逻,白天不易翻越。便常常在铁丝网下的这条简易公路上停留歇息,等候夜的来临。
而这里,正是山洪暴发时,洪水冲击力最大的锅底。
据报载,5月26口凌晨二时许,沙头角打鼓岭群山间的山洪下泄,深圳河陡然泛滥。伏匿在铁丝网外数上千名难民,一时奔走不及,陷身于狂流急涛中。
人命关天!出于人道,英方军警奉命启开边界铁丝网闸口,让狂流中的难民入境。但仅有半数人幸获脱险。其离闸口较远者,则唯有攀登高地或树顶躲避,老弱则多被洪流吞噬。
第二天天明,有村民发现妇孺老弱尸体共十余具。打鼓岭公路侧边,则有青年尸体两具。年约几十岁左右,很可能是在大水中因力竭被溺至死。
灾情之惨,边境乡民都不忍心详述。
——
两天后,更多的尸体被找到。《星岛日报》5月28日刊发长文:《深圳河畔难民异乡魂断 惨见二百浮尸在深圳河下游浮起》——
“前晨一股洪流卷去无数难民。据住在落马洲的乡民说,26日发现的浮尸有126具。昨天,经过了24小时以后,被水冲去的难民尸体,纷纷在深圳河的下游浮起被发现。随潮水退落后飘出后海湾的,为数至少在200具以上。”
“居住在落马洲禁区的乡民说,从浮尸穿着的衣服来看,显是逃港的难民。浮尸有男有女,还有儿童。乡民只能目睹这些尸体流向后海湾去。因为捞起这些尸体会惹来麻烦。”
依照传统的说法,被溺死者的尸体.通常需要在一对时(即24小时)方能在水底肿胀浮起,所以,“昨日沿深圳河果然又发现大批浮尸。”
“最惨者系尸体中有年约双十岁的少妇,背着一岁许男孩,齐被溺死、浮尸中亦有两三人搅作一团的。可见死前曾在水中挣扎。”
如此人间悲剧,真叫人钻肺穿心!
这一幕幕惨剧发生的情况是怎样的?刚刚越过了边境线的难民当时究竟遇到了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退回北岸去?香港警方有没有营救他们……笔者想了解。但非常遗憾,没有找到有关那场暴雨时边境情况的报道。
笔者曾为此而不解,这么惨烈的一幕.为什么香港的报纸不报道?这不是他们最要追采的新闻吗?
后来明白了:身在海边的人便知道,南海边的接天盖日的台风暴雨来时,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报社此时派遣记者卷到暴雨洪流中去采访,那是叫记者去找死!
铁丝网“锅底”下肯定发生过种种的人间惨剧,但是它却永远尘封于水底,不被人知晓……
深圳香蜜湖有个“名人俱乐部”,旁边是“水上乐园”,每到周末,不少香港、深圳的企业界、金融界、物业界的知名人士都来这里玩。
于是笔者得以认识他——香港金通公司的总经理叶小明先生。
坐在游泳池边,我同他攀谈起来,无意中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学游泳的。
他的回答叫我吃惊:
“学?还用学吗?”
我不明自。
“我是在62年那次大外逃中,在铁丝网下学会游泳的,才11岁。”
天啦,1962年5月26日那场大雨,能从铁丝网下逃出生天的,全香港也难寻啊。
难道是死在铁丝网下的那些冤魂死不瞑目,让我得以遇见他?
当他知道我不仅清楚那场暴雨,还能说出是几月几号?降水多少多少厘米时,“哇!你好野——”他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行,我话被(说给)你听——”
二、饥俄,你懂得是什么滋味吗?
上山挖的人多,山上的蕨也有限。整个山头,都被挖蕨的人翻了个通。最后蕨根也吃光了,吃什么呢?
“陈记者啊,你懂得饥饿是什么滋味吗?”叶小明突然问我,然后接着讲:
离粤北的南雄县县城二十几里地,有个小小的村子。村前有一条石板道,据说是当年从内地通南粤的必经之路。那就是有名的“梅关古道”。我们一家,就住在梅关古道边的小村子里。
我在1958年底失去了父亲,他死得很惨,惨啊。
1958年那阵,不是搞人民公社、炼钢铁吗?我父亲就被公社派去专门烧高炉,炼钢铁了。后来告诉我们说,父亲出事了!
出什么事呢?你想都想不到。那时加矿石要爬到炉顶上去往下倒。他没日没夜地干,太疲劳了。在夜班的时候,掉到铁炉中,骨灰都找不到了。
人没了,大队补助了我家50斤粮食,又给我们家发了一本漂亮的红壳面的“烈士证”。
那年,我12岁。
没想到,苦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1961年的冬天,全国都闹大饥荒,每人每天只分吃3两米。
在今天,3两米对于一个需要减肥的太太来说,也许是够吃的数字。可是,对于当年那些顶着烈日上山背树、下水耙田干着重体力活的农夫,还有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那是肚子角也塞不满的数量!
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滋味,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我还记得人民公社“吃食堂”时的情景:
在挂着“公共食堂”木牌的墙壁上开了一个框洞,用来卖“钵子饭”。食堂外,早已是排着长队,站满了提着篮子、排着队、仰着头望着蒸笼上冒出的热气的你挤我挤、饥饿难耐的人们。
蒸饭的大甄打开了,冒出一股更强的热气,于是所有的足尖都踞高了。里面一格格摆满了队列似的钵子——所以农民把“吃食堂”称为’‘吃钵子饭”。
“拿票来——”炊事员叫着。
队伍便开始骚动、喧嚷起来:“接我的——”“接我的——”一只只羊臂高伸,伸上三两、四两……的饭票——大队按每人一天3两的标准,把饭证预先发到每个人的家里。炊事员顺手接了饭票,用一条一寸宽的竹片,在饭钵里一刮,饭钵中的饭便鼓了出来,倒在伸上来的篮子中,喊:“下一个——”
满身汗味的妇女、小孩吼叫着:“不要双蒸的,不要双蒸的——”
什么叫“双蒸的”?你不知道吧。
那时,粮食不是不够吗?公共食堂于是想出个“新”法子:把饭“双蒸”,让饭变多。
就是饭蒸熟之后,把它凉了,再放回蒸笼里蒸第二次。二两米一钵的饭,经过这么一加工,竟然胀出来满满一钵来。
可是,“双蒸”之后,“量”虽然多了,“质”是依然不变的,塞进肚子里,转眼便化了水了,一泡尿就拉走了。
肚子还是饿呀!
吃不饱饭的农民不愿意下地.不愿意上山“挖铁矿”、不愿意加班“炼钢铁”……
后来就用软的,用另一“招”:吃“忆苦餐”。
什么叫“忆苦餐”呢?
叫人想方设法,弄来几十斤大米,做了饭。义到野外弄来几大筐野菜,都先藏好了。
大队干部先在台上忆旧社会的“苦”:说旧社会怎么没饭吃,怎么饿死人……
但底下人头攒攒的农民兄弟肚子饿,早听够了,守不住了。于是喊:“别忆了!别忆了!快开饭吧!”
大队支书说:“慢!大家在享受社会主义优越性之前。还要先吃一个东西。来——”他招招手,于是从里屋抬上来两大铁锅的野菜糊糊。“这叫忆苦餐,吃了忆苦餐,永远跟着党!”
大队书记自己首先盛了一大碗,“吃——”,然后是共青团书记、然后是党员、团员……都要吃。
群众还不动,“不吃吗——”大队书记敲着锅边:“不吃的不给白米饭!”于是都动了。
当所有的人都吃过了一碗“旧社会”后,才能吃上一碗无盐无油的白米饭。
到堂的人,把一碗白米饭都吃过了,抹着嘴巴,却依然蹲在地上不肯走,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还没享受够。
第二天,农民依然不动,不肯上工。绞尽脑汁,什么办法都想尽了。
食堂再也没有办法办下去,于是,给每人分一斤两斤救命的米,各自回家去“度荒年”吧!
——
“度荒年”这个词.也永远留在我遥远的记忆中……
上山去揪几把树叶来,在锅里放一把米,倒一大锅的水。一家人“呼呼”地喝几大碗。后来,最后的一把米都没了,就只能放些红薯根根。喝着水粥。
我一夜要起来三四次。
后来,就到山上挖草根吃。
山上能吃的草根很多,有一种蕨的根,是有很多淀粉的。要是把它挖回来,晒干了,剥去皮,放在水里擂碎了,就有一些白色的浆出来。沉淀了浆,就可以在盆底留下白白的东西,那就是当年救了许多人性命的蕨根粉。
那年头,学校也不开课了,说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劳逸结合”。我每天的时间就是随着母亲上山挖蕨根。
但是,上山挖的人多,山上的蕨也有限。整个山头,都被挖蕨的人翻了个遍。最后蕨根也吃光了,吃什么呢?
于是有人开始吃树上的树叶,吃树皮……
有的干部对群众说,牛马能吃草,那人就也能吃草呀。红军长征不就吃过草吗?还吃皮带呀。就把青草割来,切得碎碎的,在锅里煮,满屋的草汁味后,锅里就出现暗绿色的糊。
吃着草根、树叶的人们,往往会患上一种叫“水肿”的病:一身浮肿。腿肚子上一按一个凹,最后转移到脸上,脸面浮肿……得了水肿病的人,全身就像飘着的。
“我永远忘不了一件我一世都感到懊悔的事。”叶小明回忆说。
那时,上头拨出了一批黄豆发到农村,每个水肿病人分到几两黄豆救命。
天已经很冷了,家里搭了一个烤火的地灶。怕冷的母亲蜷缩在灶火边上。火上放着一个小罐,在“咕咕”煮着发给她治水肿病的一点黄豆。
我从外面回来,肚子饿得直叫,揭开火上的罐盖,立刻冒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哎呀,黄豆!我要吃黄豆。
母亲怜悯地抚着我的头发,“孩子,吃吧,留给你的。饿了娘没什么,别饿了你。”
我那时候才12岁,我懂什么啊,我就这样把给母亲救命的一罐黄豆全吃了。
“我为什么会那样?我当时为什么就不会想想母亲比我更需要?”叶小明责怪着自己,声音硬咽地继续回忆。
——
母亲的病是越来越重了。
一阵阵风言传来,说是邻县有人顶不住饿,吃“观音土”——一种白白的黏土——腹胀死了。大队干部拿喇叭筒既叫社员不准相信“阶级敌人的鬼话”,又警告社员不能吃“观音土”。
一个个的村庄,死气沉沉地卧在秋冬黄色的阳光下。干冷的风吹过寂静的原野。没有人声,也没有犬吠,真个是“千里无鸡鸣”啊。人们蜷缩在一幢幢的泥土墙后,等待着死的到来。
这也许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
此时,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深圳那边开了口子,“英国女王大赦”,允许难民到香港去!
这简直是救命的消息啊!
转眼间,全村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大队支书和地主分子,和气融融地都聚到一间屋里,相互商量着跑香港寻活路的问题。转眼,又是二叔父、三弟、表姑……叫开了。
原来,所谓的“阶级斗争”,所谓的“亲不亲,阶级分”,是人弄出来的啊。
人们都决定赶快过宝安去,说就是在那里放人的。可是,我家怎么走呢?母亲还浮肿着在床上起不来。
为了让母亲能够起来走路,我记得,我平生第一次“偷”了别人的东西。
我在邻村偷了别人一只鸡,扭死了,谎称是在路边拣的死鸡。炖了让母亲吃了下去。
有人说,富裕人家,吃什么都不补,贫苦人家,吃什么都是人参。母亲晚上吃了,第二天就可以起身走路。
于是,我们随着逃荒的人上了路。
大路上,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牵的牵、扶的扶,大到六七十岁的老人,小到抱在手上的孩子,络绎不绝……
我们终于走到了宝安县,顺利地到了梧桐山脚下。
记得我们到达深圳的梧桐山那天,可能是后来大雨的先兆:奇热!好多人都坐在地上,光着膀子等太阳下山。当时有人传来话说:你们夜黑了再跑,避免政治影响;放你们一条路,到了那边,也不要讲社会主义不好。
有人听了,就举着拳头喊:共产党万岁!有人就要打他。
大家正议论着,忽然间,天上起了一团团乌云,大风从远处呼啦啦”刮过来,扬起一串串尘土。要下雨了!
山上的人都欢呼起来:好啊,好啊!
下雨正好偷渡,不但这边不管,过去后,大雨中,香港的警察警戒也会松懈,不方便抓人了。
“但是,我们没想到,那雨,会越下越大,越下越暴!”叶小明慢慢地回忆着,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起来。
三、铁丝网下的冤魂
香港崛起的“真相”
“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政策,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着生死被逼上了梁山的人,用眼泪,用血创造出来的!”叶小明眼睛闪着愤怒而又坚定的目光。
“好,以下讲暴雨的那一段吧。”坐在游泳池边的叶小明对我说。
那雨点噼噼啪啪地打下来。大家全身都湿透了,但都好像没感觉似的。就听见有人喊,下大雨啦,下山啊,好机会啦——
人们就像潮水一般朝山下涌。
边界上是一片菜地,我们种庄稼的人,平时看着鲜嫩嫩的蔬菜都会绕着弯走。但那时,谁还管啊,什么菜地,什么白菜、青菜,稀里哗啦都踩在脚下。
突然听见前头有人喊:“走这边,走这边。”是几个当地人,好像在给我们指路呢。(据了解,的确有村民给逃港的群众指路,当时是想把群众引出去,以免到村中生事——作者注)
罗芳村的那个出入口有个小门,还有个小石桥。大家纷纷从那个口子朝河边上涌。
出了口子,就到了深圳河边上了,一个岗哨也没有。只听见一片水响,大伙都下了深圳河。
过了河,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很高的铁丝网。
我那时小,记得有两个我那么高。我扶着孱弱的母亲,望着那么高的铁丝网:这怎么过得去啊。
我们正着急,就发现有人不知哪里弄来的铁棍在撬铁丝网的孔。那小孔撬着撬着就越来越大了,但速度慢,又听见那边有人在喊,“快啊,来啊,一起用力啊,推倒它!”就有几十个大人一二三喊着推那铁丝网。铁丝网一晃一晃的。但还是没倒。很牢的。
这个时候,台风雨来了!
只听见“呼——呼——”,飞沙走石,大风中,感到人的身体都在晃动.母亲瘦弱得像纸糊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你知道南海的台风雨有多厉害。树都拔得出。“呼——呼——”,地上的石子都给吹着跑。我听见路边的树枝“咔嚓、咔嚓”地被折断。
“妈妈,妈妈,你扶着我。”我们母子搂在一起,贴得更稳了。
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黑,西边天上还有点光。南边的天上乌云一滚一滚地涌过来,“噼嚓——”一道电闪,天上像亮出来一棵好大的树枝,接着,我猛然感到脸上一颗颗冷的东西,打得好痛。我一摸,是雨。
这时就听见到处是一片“哒哒哒”“啪啪啪”的声音。就像是看电影时,枪弹打在地上的声音。好大的雨啊!
天上像是在倒水下来了,一盆又一盆。就听见妈妈抹着脸上的雨水在喊:“孩啊,要当心啊,下大雨了啊——”
南方的暴雨,河水说涨就涨。我们刚渡过的那条深圳河的水,转眼就涨起来了。
糟糕的是,当时我们就在那个锅的锅底。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河水一分一分地涨了上来,淹过了路面、淹向我们……还没等我定神。那大水已经就淹到了我的脚底,很快漫到了我的小腿肚!
环顾周围,前边是铁丝网拦着,后面是水追上来了。我扶着病体孱弱的妈妈,往哪跑啊!没有路,心就慌啊。
难道真要淹死在这啦?
妈妈抱紧我的头:“孩子,妈妈在,你别怕,你抓紧我啊!”
四周一片漆黑,躲水的人群一片混乱、一片害怕的尖叫。
妈妈拉着我的手突然松了。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四处捞妈妈。
就听见妈妈就在附近喊:兆达,我在这!快过来,这里有洞了!我以前的名字也叫兆达的。
过去一看,果然,铁丝网被人撬开了一个大洞,我和妈妈浸在齐腰的水里,终于钻过了洞。谢天谢地!
这就到了香港的地带了!我们过了一关!
过了界,前面就是英国兵的岗楼,我们又担心英国人抓我们。
感谢上帝!也许是英国兵良心发现,也许是下暴雨他们也没法出门,一个英国兵都没出来拦我们。
真是谢天谢地啊!我们快要得救了!
可是这时,情况更危险了。雨,下得更大了,水,四周的水一个劲地猛涨。我们周围,到处是水,望也望不到边。
“妈妈,妈妈,”我叫着,心里害怕啊。
这时大水已经快淹过我们的腰部了,要再涨,我和妈妈就没了。
妈妈拿手死箍着我说:“孩子,咱娘俩今天要死就死在一起了!”
就在这快要绝路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有棵树。
这简直就是救命的靠山啊!
“妈妈,快来,这边有树!”我猛喊。
好多人也都朝那株大树露在水面的枝干淌去。抓到了树枝的,都拼命地往树上爬。
但是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在水里走路,挪不开步子,猛地一阵水波涌来,把我和妈妈分开,妈妈又一把抱住我。千幸万幸,我们终于挨到了那棵树的下面。
妈妈就对我说:“兆达,快,你先上啊——”
我一看,树的上面已经坐满了人,再挤上一个人也难了。
妈妈半截身子在水中,求着坐在树干上的人:“大哥大叔,拉我们一把吧——”
大概是怕挤了他们的位置,树上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伸手。
妈妈还在求他们:“做做好事,我不上,拉我儿子一把吧——”
我也没等他们拉,就强行爬了上去,把树上的一个人挤得晃了两晃。我听见大概是那人的家里人在痛骂:“你挤他!老子揍死你!”我的头上背上早挨了几拳。
我不动,也不觉得痛,我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会下去。
“妈,拉住我的手。”我伸出手去,拉水中的妈妈……没有一个人帮我……终于,我碰到了她的手。
“抓紧啊,妈妈——”
饥饿、孱弱的她,没有力量了。她沿着树身,上了几下,又滑了下去。
“妈妈——”我满脸的泪花。“你再用一口力啊!”
唉,要是我给她多打一只鸡!
妈妈也许用了她最后的一点力量,她踩着一个树桩,就要上来了。
唉,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人性最丑恶的这件事,我一生都难忘啊。
由于树上的人太多,他们担心树丫断了。这时有人在我母亲肩上蹬了一脚,她就“扑通——”掉进了洪流中。
我呼天喊地:“妈妈——我的妈妈——”我还在喊:“我拉你.我拉你
●第四章“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呀——”
有人在我背上捅了一下:“你再喊,连你也推下去——”
我只有空空地撕肝撕肺着:“妈妈,我的妈妈呀——”
妈妈再也没上来了。
——
“陈记者啊,我的母亲就这样死在洪流中……”叶小明痛苦地对我说。
这是一个天上没有星光的夜晚!
也是一个地上没有良心的夜晚!
两天以后,水退了。叶小明也到达了目的地香港。因为未成年,很快被香港政府作了登记。
登记完后他赶紧找自己的妈妈。同村的七叔领着他又来到新界。水已经退了,那株树还在,他绕着那株树在周围找啊找啊,找遍了。终于在离那株树一里多路的地方,找到妈妈的尸体。
妈妈是被横在两棵树丫间的,这样大水才没把她冲到更远的地方。她苍白的手指紧紧地箍住了一截小树,死死不放,像要把那小树都抠一个洞。
“我不知道母亲在最后一刻的想法。也许无助的她,水流中的这棵小树,便是她生命最后的求助!
“当时我为什么不跳下去?为什么不同母亲一起去死啊!我恨,恨我自己!我痛不欲生。我后来真想随她而去,真的,陈记者。”
“我把她发白的手指扳开树,把她放进挖出的坑里。”
“我擦干了泪,把他们埋了——还有她旁边的拦在野树边的两具不知名的尸体。我觉得我应该做,虽然这是旁人的父母。”
“擦干泪水,我坚强地朝香港的高楼大厦走去。”
“我把名字改了,改成了叶争气,最近才改回叫叶小明的。我要为母亲争气!立志要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发暂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她。”
“记者先生,今天上午的会,不是讨论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吗?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策略,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着生死被逼上了梁山的人,用眼泪,用血创造出来的!”叶小明眼睛闪着愤怒而又坚定的目光。
——
233
234 大逃港
听完他的回忆,我嘘出了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香港,今天我终于懂得你了!
◇第五节 潮水冲击之后◇
一、狂潮是怎样平息的
1962年5月23日的《星岛日报》,突然以大标题报道中国官方停止“放宽”边境的消息:《中共封锁边境今日起不准偷渡进入英界》。
文中说:“华界‘解放军’警告,今后,不准再行偷渡,违者将判劳改四年。”“政府每天劫获的偷渡者也从5千猛降到一两千,甚至几百人。”
5月26日的《星岛日报》再次刊发报道:(偷渡者已锐减粉岭营昨关闭军警撤退,边境迅复常态》。
——
逃港大潮过去了……
如同留在沙滩上的砂石,人们的目光,开始注意大潮后留在香港的衣衫槛褛的所谓“大陆难民”身上。
二、逃港群众进入香港以后
“地下隐行”的逃港者
逃港的群众中,有医师、会计、教师等,但因为无牌,不能公开从事这些职业,一些人便在“地下”隐行。
香港《华侨日报》1957年8月6日刊登《香港难民问题》一文,记载了逃港者的情况:
“……当他们逃到港九以后,仅光着一身,投靠无门。除呼吸自由的空气外,吃的、穿的、住的皆无着落。多迫而昼则沿门乞讨,夜则露宿街头。饥寒疾病,交相侵迫,哀号婉转,惨绝人寰”
首先是膳食。
一开始,港英政府对逃过来的无依无靠的群众给子了免费膳食,求食者必须首先“向社会局长致函申请,派员前往居处地作实地调查……发给免费膳食证”。政府在全港多个地力设有福利站,执证者可以每日依时前往领餐。“此类膳食为六安士米煮成之饭食,一安士鱼或猪肉、瓜菜等。”
其次是居住。
来到香港的群众,一部分在港有亲戚朋友的,得以投亲靠友。绝大部分逃港群众,则在公园、街头的屋檐下、楼梯下宿夜。有的则住于山上的洞穴中,或被荒弃的屋宇中,文章说其如“上古穴居野处的生活”。
后来,他们开始在街角、空地处用木板钉出板屋。接着有到人家的天台上搭建板屋的,这就形成了一个后来香港报刊常用的名词:“天台木屋”。
这些木头屋,因为搭建简陋,烈日悬空时,屋内炎热如置身火炉。如遇台风暴雨,常常连屋顶也刮跑。
为了生活的相互照应,后来,便有亲戚、熟人、同乡而结聚于各个山头、空地。共同搭建木板屋,如潮籍人聚居老虎岩村、内地人聚居调景岭等。
再次是谋生。
根据香港法律,没有牌照是不能从业的。一开始,港英政府不承认逃港群众的“居民”身份,所以,他们谋生十分困难。逃港的群众中,有医师、会计、教师等,但因为无牌,不能公开从事这些职业,一些人便在“地下”隐行。他们从事较多的是最方便的家庭手工业,即从小的工厂中拿来活计,“比方粘纸盒、挑手袜打纱等”在家中加工。到六十年代初,港人纷纷主张引进加工业,这样也就逐步解决了数十万逃港者的就业问题。
“逃港难民”的木板屋,因为缺乏防护措施,隐藏着种种治安隐患。终于,火灾在大片木屋的石硖尾居住区爆发了!石硖尾六村大火,一夜之间产生了六万多名流离失所的灾民,终于使港英政府认识到“难民”问题已成香港之“要议”。下决心为逃港群众建立安置区。
流落香港的群众后来大多数都住进了安置区中的“徙置大楼”。
港英政府为数量巨大的“难民”安置住所,可谓费了心力。这种“徙置大楼”相对来说比较朴实而容量较大。“每层有房六十四到八十六个.每间可住成人六人,每幢可住二千至三千人。每幢大楼中间设有男女浴室、厕所和公众水喉。每月租金仅十四元。”
这样,数十万的逃港群众,终于逐步有了安身之所。
——
香港逃港群众的聚居地,值得一提的是调景岭安置区。
《华侨日报》在1957年3月发表的《香港难民问题》一文中介绍了调景岭“难民”营:
“香港虽然有几十万难民,但正式接受政府和社会救济的,就是调景岭的难民。1949年之后,忠贞之士,相率避于海隅,孑然一身,衣食无靠。港府当局即委托东华三院收留他们。因东华医院地方不敷,1950年乃迁往西环的摩星岭。是年六月初有香港社会局接受登记,当时人数为6921人。旋于六月26日全部迁往九龙附近的调景岭设营安置。唯该地一片荒凉,屋舍全无,于是联合了全港九数十侨团发动捐输。为难民建盖临时木屋居所。而难民之膳食则由社会局供应。调景岭难民营亦正式成立。
在此之后,由于大陆逃难人民络绎而来,彼等咸希望获得调景岭居住及接受救济,而人数过众,此后即截止登记,除原来已登记之6921人发给‘领饭证’外,此后而来者只视作调景岭难民营的寄居难民。聚居调景岭之人数达30358人。”
“这三万多人,把调景岭建成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他们获得了台湾当局的重视,并通过台湾‘大陆灾胞救济总会’的援助,使他们返回台湾就业,几年来获准返台者,截至目前(1957年8月——作者注)为止,总数达一万四千余人。
调景岭营内仅有社会局设立的一办公室管理营内秩序。或有人以为易发生混乱,但此等难民多属前知识分子,或为军队中之将校,故彼等在此时能发挥自治之能力。组织自治办公室,将全营建立保甲制度,使全营秩序井然,历年来表现之治安良好,有逾于港九地区者。”
三、港英政府失算了
香港“徙置区”
山芋还是落回到港英政府的手中。经以日月,港英政府只好默认了这个不情愿的事实,不得不动手安排“难民”的生计问题,开始建立“徙置区”。
由于逃来的群众太多,如何处理已经进人了香港市内的逃港群众,港英政府也颇费思量。
从本意上说,他们是不愿意接受的。但从道义上看.尤其迫于香港市民及舆论的高度压力,他们又不敢轻易推走这数以十万计的难民。曾经一度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给台湾等地。
最先,他们幼稚地认为,这些群众逃港“目的地不是香港,有朝一日他们可能会选择回到大陆、台湾,或者到其他国家去。”所以,一直拖延处理。
但是,港英政府判断错了,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这些群众不愿走,除了小部分到了台湾或其他国家外,大部分选择的仍然是留在香港。
但是,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人,无论住房、医疗、教育,小小一岛都难以承受。
于是,港英政府又把问题解决的希望寄托于联合国,即希望确立逃港群众的“难民”地位。因为一旦由联合国确定逃来香港的大陆群众为“难民”,就应该由联合国按照对待“难民”的条款来给予接济了。
但是,联合国所指的“难民”,必须其有以下两个条件:
一、与其本国的政治组织不能相容。
二、难民承认其本国政府的政治组织,但其本国政府拒予收容。
1962年时,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所以,该条款所指的“本国”,在联合国是指台湾的“中华民国”。但国民党政府不愿意在全世界面前丢失而子,如承认逃港的群众“与其本国的政治组织不能相容”,即是承认与“中华民国”不相容所以一直不明朗表态。这样,逃港群众的身份问题就一直搁着。
山芋还是落回到港英政府的手中。经以日月,港英政府只好默认了这个不情愿的事实,不得不动手安排“难民”的生计问题,开始建立“徙置区”。
不过,港英政府之所以后来同意着手“徙置难民”,还可能与60年代后全球的经济发展,香港需要大批劳动力有关系。
四、台湾国民党政府和各国政府密切关注“六二”大逃港
中国内地发生大饥荒、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严重分歧,中苏两党公开决裂、中印边境上多年的摩擦导致了战争、深圳河边又出现数十万人的大逃港,所有这些都曾给台湾的蒋介石带来过“希望”一度认为机会将到,瞒着美国政府,秘密制订了庞大而周密的“反攻大陆计划”。
但当时的美国总统肯尼迪很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权只是出了些问题,从根本上几来说是稳定的。
出于种种考虑,肯尼迪在多个场合警告蒋介石:“台湾如对大陆采取行动,无异于自杀”、“台湾如出兵大陆,将违背《台美防御条约》”。力阻蒋介石的狂妄之想。
对于发生在深港边境的大逃港问题,美国政府的态度也仅提“以人道予以援助”,谋求以国民党政府为主的各国解决办法。
香港《星岛日报》5月25日报道:《美决研求方法将予最有利的考虑》。指出美国总统甘乃迪(肯尼迪)已亲自出面来关照此事。
肯尼迪号召除了台湾国民党政府外,还希望世界各个国家,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等面积大人口少的国家,都“尽可能地接受难民”。
对于数量众多的逃港群众,台湾国民党政府虽感到是一个“烫手山芋”,但既然占有联合国中“中国”的席位,就应该有安置“中国难民”的义务。
此时台湾民间舆论鼎沸,纷纷指责政府“接受难胞不力”。
5月19日《星岛日报》载《国府谋求妥善措施》一文,指出5月18日,台湾立法院63名委员,集体向行政院提出质询,“要求政府立即采取措施。应尽其在我,收容逃港难民”。
5月20日《星岛日报》又继续发文《国府日内召开会议救总经派代表来港调查》,台湾的国民党政府,终干决定“行动拯救逃港难民”,搁置“把球踢回到香港政府去”的议见。
——
两天后台湾国民党政府“已决定成立专案小组,对最近逃港难胞,依自愿接济来台。并先拨食米一千吨捐赠”。
●第四章“六二”大逃港在境外的影响●
此后,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便陆续派出船只,到香港接“难民”。
对于这批“大陆难民”的去留,各方均表示,愿意留在香港还是愿意去台湾,“均取自愿中请之方式”。
国民党政府派出的轮船,于1962年6月底,从香港接出了第一批“愿意赴台的大陆难民”7月9日,又用轮船接出了“第二批由大陆逃港澳的难胞”。
“港九难民委员会派人安置他们登轮。每一名难胞获救济金70港元。并由救委会赠送服装。”(救委会指台湾国民党的“救济大陆灾胞总会”——作者注)
对于美国的建议,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政府也先后表示愿意接纳“有限数量的难民”。
如6月19日《星岛日报》报道,加拿大已对留港难民移居开始接受申请。澳大利亚民间人士则表示愿意在地广人稀的地域,为逃港的群众开办农场。
所以,大逃港时逃到香港的大陆偷渡者,后来除大部分留在香港外,一部分去了台湾,还有小部分去了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后来也有辗转去其他地方,如巴西、牙买加等地的。
香港的国民党驻港机构,一直在插手深圳河边的群众逃港潮,寄希望于中国内地的“内乱”。除在报刊上大造《中共正在崩溃,复国之期在即》的舆论外,还通过电台等竭力煽动。用气球传单的形式提供逃港路线图。另一方面又派遣在港的特务人员,伪装逃亡的群众或民兵,混杂在群众中鼓动、引路、煽动。
广东省公安部门1962年12月17日的《关于当前边防几个问题的调查》的文件指出:
“惠阳县外流人员中已发现有86名被敌特送到台湾受训。”
“宝安县已发现有八名外逃人员参加了特务组织。”
当然,后来“逃港潮”并没有向着台湾国民党政府期望的方向发展,更没有演化成“大抗暴起义”。
如前所述,中国共产党一“坚定出手”,“逃港潮”便在发生不到一个月后,就被迅速控制。显示出中共在控制政权上的巨大威力。
这个情况引起了台湾国民党政府的思考。
“国府对中共政权稳定性的判断是否错误?””中共对其政权究竟具有怎样的控制力?”需要评估。
在美国,研究美国政府政策的学者更认为:在如此严重的饥荒、外逃等冲击下的中共政权依然巩固,没有发生动乱,说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合法性仍然是人民的最高认同。无视这个大国是没有道理的。60年代的对华政策出现了微妙变化”。(见钱库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史》P2一3)并最后促成了尼克松的访华之旅。
五、港台“紧急援救”
国民党政府决定派船到香港接运“难民”的消息传出后,得到台湾民间广泛的支持,纷纷在报上献计献策如:
陆续将“难民”安置在台东地区的屏东县一带,那里有许多山林空地。可以“开垦自救”。
骨肉同胞亲,大批逃港群众涌入香港,反应最为激烈的首推香港市民。
从5月初开始,香港的各个民间社团便纷纷组织起来,商讨如何援助大陆逃港群众。
5月19日的《星岛日报》报道:
“昨日下午4时30分,数十团体代表集聚于云咸街四号三楼,举行一个港九各社团救济难民的座谈会,公推调景岭救济会主席谢伯昌、周雁宾二人为主席。成立港九社团救济难民联席会议。推举马文辉等六人与官方洽谈……昨天出席会议的有:联合国协会、宗亲联谊会、元朗四邑同乡会、苏浙同乡会、兴宁同乡会、惠州同乡会、宝安县同乡会……”
5月18日,最早行动的香港基督教组织纪德士牧师表示:“四个国际性团体愿以救济物资献给港府物资达数百万之多。”
民间团体对港英政府救援不力的态度十分不满。要求直接与港英政府官员接触,商讨救援“大陆难民”问题。
5月20日《星岛日报》报道,以马文辉为首的五位民间代表会见了港英政府官员,提出五点方法。
向港府表示了建议后,马文辉等代表即向全港市民呼吁救济难民大联合:“明日下午四时半,地址大道中石咸街二号三楼。请港九各社团踊跃参加。”
迫于压力,港英政府一方面要求伦敦政府加快与北京政府交涉,制止深港边境的“逃亡”潮,另一力面不能不现实地考虑如何安置已经进来的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了。
6月1日,《星岛日报》以《救助需要帮助的人们》为题,发表社论,指出港府把“饥饿的难胞看成非法人境者,因此救济问题便无从谈起”。
文章提出尽快组织向其他国家移民,“英联邦中,马来西亚、婆罗洲、澳洲、纽西兰、加拿大等,都有很多地广人稀的地方……”
此后各种解决的思路纷纷出笼。
一位读者给媒体写信,建议把香港的大屿山开发出来,以供安置“大陆难民”:
“大屿山的面积比香港大一倍,地大而人疏,如果香港政府能慈善为怀,将大屿山开放,让大陆逃难者居留,逃难者的亲属必会在大屿山购置屋宇给他们居住。数年内,大屿山之繁荣不亚于香港矣。”此建议后来促进了大屿山的繁荣。
又有人提出花大力量把澳门开发出来,以安置“大陆难民”:
“请自由国家热心人士帮助澳门发展成一个轻工业和扩大农业的地区。使能大量收容大陆的逃亡人士。”此建议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澳门发展。
在台湾.逃港潮问题也引起了广泛关注。
台湾报刊大量报道了“大陆难民涌入香港”事件。有农场主邀请“难民”前往台湾种地。
香港《华侨日报》发文《台北郊外一农场愿收容难民千人》:
“台北郊外着兴学农场负责人温麟宣布该场为响应救助大陆逃港同胞,表示愿意收容一千人。并协助其解决生活及子女教育等问题……”
就在群众大逃港期间,美国民间的救济中国难民总会主席陈香梅,飞来香港同港府官员、各民间团体代表交换意见。并赶赴边境与逃港难民实地接触,了解情况,寻求安置办法。
6月26口的《华侨日报》说,陈香梅除表示将有巨款拨来“援救”“大陆难民”。
国民党政府决定派船到香港接运“难民”的消息传出后,台湾民间广泛支持,纷纷在报上献计献策。如:将“难民”安置在台东地区的屏东县一带,利用屏东的山林空地“开垦自救”。
迫于压力,港英政府最后还是接纳了依然“滞留”在香港的“难民”。
1962年6月26日,《星岛日报》以《初入境申领身份证者昨已逾四万人》为题报道,首批进人香港的“难民”被香港政府接纳。意味着问题开始解决。
这样,从5月初开始.到6月底结束的风起云涌一个多月的六二逃港潮,也终于在香港降下了帷幕。
◇第六节 全港大审判◇
一、行善者被法处
被宰割的羔羊
大陆难民流入到香港的各个村落、山野、城市街道后,如同无助的羔羊,包藏祸心者也趁机伸出了犯罪的黑手。
当深圳河边的暴雨过去,偷渡潮平息之后,香港法庭开始清理偷渡潮中发生的各种案件。大陆难民流入到香港的各个村落、山野、城市街道后,如同无助的羔羊,包藏祸心者也趁机伸出了犯罪的黑手。一件件窝藏偷渡犯,拐卖偷渡犯,虐待偷渡犯……的罪案,于1962年的7月后,在新界粉岭裁判署一一审理。第一天,同时审理了三件与偷渡者有关的案件。
首先被提堂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新界农民,他叫杜原。
杜原住边界打鼓岭木湖村,1962年5月23日夜里,门口的黄狗狂吠,他起床披衣出门想探个究竟。刚开门就听见门外的草叶哗哗乱响,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从草丛中奔出来。后头有人在追喊:“抓住他!抓住他!”。
年轻人跑到屋边后,便慌慌张张不知往哪去。杜原知道是大陆的偷渡者被警员追赶,连忙使眼色叫年轻人往屋后头跑。可是,年轻人竟本能地钻进了杜原的屋里。
这时,赶到的警员出示警证后,便进屋抓人。年轻人便跪在地上求警员:“大哥啊,你放了我吧!”
杜原看那年轻人才十六七岁,遍身是被树枝草叶挂破的血痕,情状实在可怜.便拿出一百五十元港币.交给警员,说:“行行好,大陆来的,没吃没喝的,可怜啊,你放了他吧。”
警员没有放走年轻人,回署后将此事上告,指控杜原贿赂警员,企图放走偷渡犯。
最后法庭判村民杜原贿赂警官罪成立被判以罚款。
警员没有放走年轻人,回署后将此事上告,指控杜原贿赂警员,企图放走偷渡犯。
最后法庭判村民杜原贿赂警官罪成立被判以罚款。
二、非礼逃港妇女案
女子苦苦哀求,并要求黄收留。黄于是将其带入屋内,让女子换了衣衫,并给予吃喝。进而要求与女子发生性关系。
第二个案件是与偷渡者有关的非礼案。
被带上堂来的是一个干瘪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黄某,45岁,住粉岭联合墟新村。5月24日夜,同样是被狗吠声吵醒,发现屋外的菜地里,躲藏着一个衣衫槛褛的大陆女子,于是上前威胁要将其送往警署。女子苦苦哀求,并要求黄收留。黄于是将其带人屋内,让女子换了衣衫,并给予吃喝。进而要求与女子发生性关系。女子为了感激,同意与其发生性关系。
5月30日的《星岛日报》写道:“妇人姓李,一连几晚,她先后被迫与黄某发生性关系。后来,她发觉黄某收留自己不怀好意。同时,那家伙还不许她离家,把她当作妻子长留在那里,大为惊惶。趁黄某不觉,离开村屋,跑到警署,把这件事揭发了”
——
两案审过,被告先后离堂听众席较为平静。
当第三位犯罪嫌疑人出庭时,满座都“啊——”的一声。
原来,这次上来的被告是位雍容华贵、仪表高雅的港警夫人!她因救了一对偷渡的母女而被控有罪。她叫葛施梅(代名——作者注)。
三、港警夫人“窝藏”案
背着孩子,站在这迷茫无际的原野上,何福明心中也一片迷茫。
小梅在她的背上哭着:“爸爸呢?我要爸爸——”
远远的,那边的天边一片光明,一排排白刷刷的高楼大厦矗立着。她知道,那就是他们全家梦寐以求的地方:香港。
何福明对背上的小梅说:“乖啊,再挺一会,我们就要到了!”
“爸爸在哪里啊,妈妈?”
孩子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尖上,丈夫与她们母女走散了……
两个小时前,她和丈夫周信、女儿周小梅在人流的簇拥下,终于冲过了边界。还没站稳脚,一家人就被难民潮冲散了。
何福明六神无主了。在惠州乡下,她是事事都要靠着丈夫的。就是赶趟墟.都得要跟着丈夫的脚跟走,怕丢,也怕人多。现在好了,丈夫不见了。
怎么办?她一筹莫展。
“妈妈,我饿——”小梅在背上哭着,她的心更乱了。
也许丈夫早就考虑到有这一幕,临行前叮嘱她:“要是万一失散了,你也不要慌。香港那地方,是讲法律的。你就带小梅径自往香港市里去,总有办法。”
“嘀——”一辆摩托车开过来了,停在她们旁边啊,这里竟还有摩托车来接人去市里啊。
“上车,上车,十蒙(元)啦——”摩托仔叫着。
她看到,路边上还停着好些摩托车。些逃过来了的百姓,交了钱,就往车上跨。看来,坐了这个车,就可以进香港了。
何福明按按口袋,在贴身的内衣里,还留着昨晚缝上去的全部家当12元钱人民币。听说是可以换港币的但那是她们到香港后唯一的一点活命钱了。
“我们没钱——”想起要给小梅买块面包,何福明把小梅往上耸一耸:决心步行走到市里去。
“妈妈我饿——”小梅在肩土哭着。
那摩托车就跟着她们走。
摩托仔说:“孩子饿啦,上车吧——我不收你的钱。”
何福明不敢相信。她知道香港还是“旧社会”。她不相信“旧社会”里还有好人。她不敢理睬,还是只管自个儿走。摩托车就跟着她走。
“上吧,大嫂——我同你一样,也是逃过来的人。”
何福明停住了。也许是这句话让她放松了警惕。
摩托车轻快地沿着马路朝香港市区开去。
摩托仔告诉何福明,他是去年跑过来的。就在香港以跑摩托车为生。老婆还在增城呢。
“唉,老公没找到,也没关系的,过来了,就是福了。打份工还是不难的。老公慢慢再找吧,要是不给抓到送过去,就算得着生路了。”摩托仔说,“慢慢都会发身份证的”。
“还会抓吗?”坐在摩托车上的何福明有点紧张。
“发了身份证就不抓了。你们有亲戚在这边吗?”何福明说没有。
“那你们难办了。你找准担保呀?”
说的也是,何福明心里非常紧张。
摩托车已经到了香港上水的市面了。
“下吧——”何福明和小梅下了车。
“往下,就靠你们自己了——”摩托仔对她们说。然后,一踩油门,“嘟嘟嘟——”走了。
我们怎么办?望着满眼的高楼大厦,街上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靠谁啊?
“嘀嘀——”摩托仔转了个圈又回来了。
“上车吧。”摩托仔说,“带你们上一个地方去,大陆来的人,都在那儿找工作。我领你们去那吧——”
“你去做保姆行吧?”摩托仔回头问坐在车后的何福明。
“保姆?”何福明不明白。
“就是给人家搞卫生、做饭的,你这总行吧?”
“行,我行。阿叔。这些事在家全是我做啦。”
“要有人来问你,你就说什么都愿做,只要给口饭吃。”
“我知道,我知道。”何福明点着头,真碰上好人了,“只要小孩有饭吃,就行。”
摩托车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停在一个公园旁的路边。
“就这里——”
何福明往那路边一看。原来,公园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像她一样的人。五一群、衣衫槛褛。有的蹲在树荫下、有的伸手向过路的香港人乞讨、有的在红灯亮着的马路中间走来走去……
摩托仔说:“你放心,在香港这地方,靠自食其力,只要不抓到警察局去,没人会欺负你们母女的。”
又是一阵发动机声,这回,摩托仔真的走了。
看看路旁那么多的像自已一样的大陆人,何福明的心又定了些。总算又找到自己人了。
她正要牵着小梅朝人群中去。突然,就看见人群像潮水似的涌动,“差佬来罗——”“抓人罗,跑啊——”旁边有人大喊。
只见一辆香港警察署的车,转着红灯,发出“咭咭——”的怪叫声,缓缓开来跳下几个警察,见人就追。
“快走——”有人提醒她。
那些围在公园旁的逃难者,四面逃走。何福明路不熟,街面又滑,没跑出几步,就“扑通——”摔在地上。小梅也被摔出了半米远。
何福明手也摔出血来了,小梅坐在地上,竞然没哭。眼看后面的警车紧跟着她们来啦!这时,一双白哲的手从头上伸过来.把她从地上拉起。
啊,是个女人!那女人抱起地上的小梅,拉了何福明就往街边的胡同跑。
跑到胡同口停住了,何福明一看,呀,是一位衣衫阔气的年轻太太呢!又一位好人啦!
阔太太把小梅放在地上:“你们快巷子里逃,他们的车进不了!”
“多谢太太,多谢——”何福明就要拉着小梅磕头,太太却急道:“还谢什么啊,快走,他们来了——”
果然后而警车又叫了。可是,那警车开得慢着呢,好像故意不紧追这娘俩似的。何福明这才急忙抱了小梅钻进胡同。
等她发现后面再也没人追时.已经到了一条街的尽头。
几乎家家的门都关着,大概都怕涌进难民来。也有人挑开窗户,从几层高的楼上同情地看她和小梅……
现在怎么办?又没路,没人敢接受她们。即使躲过了警察又到哪里去?何福明带着女儿在街上惊恐地走着。
天慢慢黑下来了……
葛施梅从香港中文大学毕业后,没有跟随父母到不列颠去。而是选择了同她高中时候的同学,一位香港警官谢宏明(代名——作者注)结婚。
婚后,葛施梅在一家地产公司做文员,夫妻一月的收入不菲。不出几年,他们就在上水的xx街买了一套房子。婚后的日广很美满。
不上班的时候,葛施梅就在家读读武侠小说、学学插花……
当报纸、广播连篇累犊地报道说,难民冲过边境,成千上万的香港人涌向华山去接济亲人时,葛施梅没有动,她没有亲人在难民中。她的父母是在大陆政权更替后,从上海逃到香港来的。有亲戚也不可能从上海跑到香港来,她想。
当然,即使在华山上有自己的亲戚,她也不敢去看望的。作为警察的太太,她是不能像平常人那样随便行动的。
慢慢地,街头巷尾到处涌满了衣衫槛楼的逃难者。大人牵着小孩,还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早晨起来,就会发现躲在屋角里簌簌发抖的难民。
她从心底里同情这些人。
每次丈夫回来,她总要盯着问:“手下没打人吧?”“能放手的,你们就放手啊!”
丈夫总是安慰她:“没有,我怎么会呢,别听报馆乱说”
……
“太太,请给点吧——”昏暗中、她发现一只枯瘦的手向她伸过来。
原来又是一个乞讨的!葛施梅从包里拿了几个银币,正要放到那人的手里,忽然,她发现,这不就是半小时前救助的那女人吗?身下还牵着那四五岁的小女孩。她们怎么也转到这儿来啦?
“是你们——”她吃惊地叫了出来。
看来,这对母女真是走投无路了。
“太太,是你呀,大恩人,小梅——”何福明拉过小梅来磕头。
就在这一秒钟,葛施梅做出了一个大胆和“错误”的决定。
“跟我来吧,”葛施梅一只手从地上抱起了小梅,“我家就在这——”她指着漂亮的公寓说。
世界上的变化真快,刚刚还在街头忍饥挨饿无依无靠,眨眼间,何福明已经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客厅里了。
这是一个像宫殿一样的客厅,大吊灯、意大利沙发、阿拉伯地毯……何福明简直看花了眼,她一辈子也没到过这样豪华的地方。
“来,换了,都换了——”葛施梅把自己不穿的衣服啦、皮鞋啦、胸罩啦……都翻出来送给何福明。
“冲凉房在那边,去洗个澡。王妈——”她吩咐着保姆,“来客人了,快做饭——”
温水冲在何福明的身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
唉,怎么“旧社会”的人这么好呢!
何福明同小梅已经坐在小客厅的桌边,小梅和她都换上了漂亮的衣衫,吃着王妈做的客家酿豆腐、番茄炒鸡蛋。
“睡房在那边,”等母女俩吃完后葛施梅说,“王妈会领你们去,你们就在我这先住下,哪儿也不要去、以后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会有安排。”她相信自己对丈夫的影响力。
何福明躺在床上睡不着。她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来决定她们母女的命运,那就是葛施梅的丈夫。
要是他回来,会怎么说?何福明其他的不懂,但她明白既然要抓她们,那“窝藏”就是有罪的。
她突然觉得,要是给这么好的太太增加麻烦,那还不如自己走。
她决定了,第二天一早就悄悄背着小梅走。
蒙眬中,她听到客厅里一个男人低沉的问话:“来客人了?”果然,是男主人回来了。
没有声音,大概太太把丈夫拉进里屋去了。
接着,她隐隐传来两个人议论的声音。后来又听不见了,大概房门被关上了。
其实,此时,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发生。
“是从大陆来的?”
“是的,怪可怜的,留下她们吧。”
“你怎么这样糊涂啊,非法偷渡啊!”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不知道香港的法律吗?我能够知法犯法吗?你真糊涂啊!”
“那你是打算把她们母女送到警察署去吗?你要是忍心,你就送去吧。”
丈夫的心也软了,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葛施梅放低了语气:“我们就帮人家这一回吧。我们留人家住些日子,等风声过去了,就让她们走,这样也对得住我们的良心了,你看行吗?我求你了!”
这时在谢宏明心中,“法”和“私情”发生着激烈的碰撞。
从一个公职人员对职业的忠诚来看,他不能亵渎一个警官神圣的职务,应该将母女送交警署,按法律办事。
从良心上说,把她们母女送到警署去,他做得出来吗?把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母女往火坑里推,做得出来吗?
做了善事.就是上帝也会感谢他们的。
他准备放弃最初的念头了。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半晌,他猛地又翻身从床上起来。
这个在英国皇家警官学校进行过严格训练的,有着强烈法律意识的年轻警官猛然感到自己的行为有悖法纪。
“母女俩一定不能留,一定得按法律办事!”他对妻子说。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两夫妇有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好办法。
首先,由丈夫谢宏明出面向法院控告妻子葛施梅违反香港法律,收容大陆偷渡人员,请求给予妻子法处。然后,由葛施梅向法庭认罪,请求宽处。接着,何福明、周小梅母女向香港法庭提出申请,要求考虑母女走投无路的困窘,按照人道的原则,免予遣返,并给予居留权。
5月25日,依计行事,葛施梅从容走进法庭,接受审判。
如果“窝藏”成立,葛施梅将被判人狱一年!
法官也举不起法笔:这样有良心的人,还要把她送进监狱吗?
法律和人情在此较量!
应该说,这是当时所有因偷渡引发的最为引人注目的案件之一。太太的仁慈义举、警官的忠于职守,何福明母女的可怜无依,都在香港市民中广为传开。
最后,法庭做出了让所有香港人欣慰的判决:
5月26日《星岛日报》称:“李扶连法官认为,被告人乃出于同情,并无收费。被告人的行动值得原谅。被告人之丈夫以职责枚关报警亦属合理。姑念被告人初犯,从轻判处,罚款五十元,另签保行为三年。”
葛施梅夫妇高明的做法、法庭高明的处置,皆堪称香港法例经典。
此后,由于此事在香港闹得沸沸扬扬,何福明失散的丈夫也寻到了葛施梅家中。于是,失散的一家得以团聚、真是祸中得福!
◇第七节从逃港者到“洋参大王”◇
一、从“富农狗崽子”到“投机倒把分子”
“投机倒把分子”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少次被戴上“投机倒把”的高帽子,用绳索捆着,敲着破的热水瓶或者破脸盆游街了。口中一边还得喊:“我是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压永竞!”
——摘自全国政协委员庄永竞的回忆文章
1949年的冬天,一个冷雨簌簌的日子,我出生在粤东山区揭西县一个富农的家庭里。父亲给我取名叫:庄永竞。
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头.富农也被看成了阶级敌人。其实,当年一般的地主,也不过有幢房子和一些田土而已,有些自己还得下地干活的。富农也仅仅是有碗咸鱼白米饭吃而已。
解放军隆隆的炮声传到了粤东,有人劝父亲一起逃往香港。“我一不算有钱人,二没害过人,靠自己做生意下地过日子。我怕谁呀,不走。”父亲不愿离开。
事实证明,父亲想错了。到了他要想再去香港时,已经不再可能。
我家的财产被没收,店铺被充公,连住的房子都被分了。别人跑进我家来,大大方方地搬走了我家的雕花床,还对母亲叫着:“走开!走开!”好像是他们自家的一样。
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一切使大多数人富裕了。但对于某些家庭来说,却是灾难。用一句形象的话说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的家庭从此跪下去了。
我们被赶到一间才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又黑又暗,下雨时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山区的天气冬夜很冷,我穿着一件用父亲裤子改成的单衣,常常冻得直打哆嗦。母亲心疼我,找来一条装米的袋子:“儿啊,你围在身上吧。”我实在太冷了,像只害病的小猫.直往烧火的灶边靠。
父亲干活回来,看到这一幕,只有叹气。
为生活所迫,父亲不得不做起生意来。那时,农民做生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犯天条的,他只能偷偷地干。有一天,他挑回来四只猪苗,打算去卖了,挣几块钱,谁知很快有人告了密。
父亲被抓走了,全村社员开大会斗争父亲。
父亲胸前被挂上一块“投机倒把分子庄建情”的木牌,上面还用红笔打了把很大的“x”。有人拿大棍子打父亲的头,头上的鲜血直流,肋骨也被打断了。
我想冲上台去救可怜的父亲。可是被母亲的胳膊死死地拽着.母亲的泪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
“打!打死他!看他交不交代!”有人在吼着。
于是又有“积极分子”跳上台去,打了父亲一个耳光。
我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像一头小犬一样,冲上了台。可是我身小力薄,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用小拳头挥打着,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但很快我就被他们像摔小鸡似的摔下了台。
夜深了,山区的寒夜格外冷寂。桌上的油灯亮着,父亲还没有回来。
他怎么还不回来呀!但愿老天保佑父亲没事啊。
门口有微弱的叫门声,是父亲!
他是爬着回来的,门口的青石板上还留着他殷红殷红的血迹……
凌晨三点左右,父亲饮恨离开了我们。他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他是不服啊!他冤啊!
这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凄惨之夜!
油灯的光在一晃一晃。母亲一边哭,一边打来了一盆清水,把父亲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没有没破的衣服,母亲就把自己一件衣服给父亲换了,然后靠着父亲的耳朵说:“建情,你去吧,我会把他们拉扯大的!”
此时,母亲再在父亲眼皮上摸了一下,眼睛合上了。
父亲安葬在家对门的小山上,我跪在他坟前,暗暗发誓:“父亲,你安息吧。我大了会替你争气的!”
我没有父亲了,母亲为了让我们不再背上“富农”的黑锅,改嫁到几百里外的一户贫农家中。
时光一天天地过去,我也长成一个大人了。
也许是父亲在我身上留下的因子在起作用。长大后的我对“经商”也有着特别的热衷和敏锐。
那年头,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什么都凭票。买粮要粮票、买衣服要布票、买油要油票。由于物资短缺,票证就变得珍贵,甚至有的地方只要付十斤粮票,就可以娶一个老婆回来。于是私下里买卖粮票、布票、油票的情况很多。
于是我也盘算着,如果从甲地低价买回票证,用高价卖到乙地去,不是轻易地就可以赚到钱吗?其实,这是一个太简单的商业运作了,可那时候很多人就是想不到,或者想到但不敢去做。
我筹了一笔钱,云游他乡.做起贩卖票证的生意来。
当然,干这种生意是违法的,要是被抓住了,就同小偷差不多,是要戴上高帽子游街的。为了挣钱养家,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我充分注意了各地的行情。发现粮票、布票充裕的地方是大城市。大城市里,人们油水好、吃得也就少;家庭人口也少些、穿的也是好料子,不像农村人,上山下水衣裤容易破。所以城里人往往手头的粮票多,布票也多。相对来说,小城市和农村就比较缺乏。我于是把收购粮票、布票的重点放在广州等大城市上。
“阿婆,有没有粮票,匀一点给我、我是从乡下来的,粮票用完了。”
老阿婆看了我一眼,我善良的面孔总是帮助着我:“拿去吧,孩子,不要你的钱,早点回去。”但我还是把钱塞给了阿婆。
收到足够的粮票布票后我就拿到农村或者小的城市去,那里早有接应我的“同党”。
就是这样,我利用着自己无害的“欺骗”和人们的善良,做成了最初的一笔笔票证生意。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走街串巷贩卖粮票布票多了,常常会碰到危险的时候。
那时,人口是不可以随意流动的。比如说,你要从揭阳到广州去,得有大队以上单位开出的证明才可以通行。各地都在道路上设卡检查。每到过关的时候,拿着假证明,揣着几百斤粮票,心口就“扑通扑通”地跳。
有一次,我终于被抓起来了。很简单,只要对证明有一丝怀疑,再一搜身,那还有不露馅的?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少次被戴上“投机倒把”的高帽子,用绳索捆着,敲着破的热水瓶或者破脸盆游街了。口中一边还得喊:“我是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庄永竞!”……
我被放回家时,家已经被抄了,仅剩的一点凭我的劳动和智慧挣来的钱,自行车和两床干净点的被褥,也被抄走了。
那时我已经结婚,怀孕了的妻子正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痛哭。
我的一切希望破灭了。我知道在那高压的政治下,想过上好点的生活,像人一样的生活,只是梦想。
我不再留恋。只有走,过河去!走父亲曾经想走而没有走的路——“逃港”!
二、为活命挥泪别爱妻
坚决逃港!
走出牢房,我像是鸟儿出笼。我对着镇委会“啐”了一口:去你的吧,你监督我,到香港“监督”去吧!
母亲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死前曾对我说:“孩子,你的事业不在这业,你应该走,去找一个适合你发展的地方!”
在那个年月,许许多多的青年人,都做着去香港的美梦,去的人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华侨”。还说香港是人间天堂,就是在街上乞讨,放在你手上的也是面包牛奶,谁的心里都痒痒的。于是有了不少从中牵针引线做“蛇头”的。当然,被蛇头坑了的也不少。
据说一个蛇头,收了一个湖南仔的钱,半夜把人家领到“海”边,说,对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香港,下水吧。湖南仔就跳进水里。游到对岸,以为是香港,进村一敲门,马上给民兵抓起来了。原来蛇头把他领到的“海”,其实是今天深圳南头的西丽湖,那时叫西沥水库。
不用别人,我要自己去开一条路!
我知道,偷渡能不能成功,关键看对深圳河边的情况熟不熟悉。
我翻开地图,首先对深圳河两岸的地理情况进行了分析。如果能在河边上生活一段时问就更好了。但是,怎么才能到达河边呢。
那时,深圳是边防区。没有特殊的证件不准靠近深圳一步,何况我这个上了黑名单的“投机倒把分子”,要拿到公社一级的证件是万万不能的!
不久,机会来了。
那时宝安县正在大搞建设,建剧院啦、招待所啦,轰轰烈烈。宝安县的人本来就少,都跑香港去了。而且自古那里的人,就只会做生意,做工程是外行,所以总是到外面去请民工。
宝安县的工地上,因此集结了大批外乡的年轻人。这些外乡人中有的打工是假,瞅准机会逃香港是真,于是,我想方设法钻入厂宝安县的建筑工地,混进了打工仔的队伍中。
有人问,到宝安县打工的人有严格的控制,公安局都掌握着人员的花名册的,你怎么能混得进去呢?
这种表面严格的控制,实际上潜藏着惊人的大漏洞:今夜的人偷渡走了,下面不敢往上报,瞒着,明天又从外面招一批人来。数目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人名也用逃走了的人的。公安局来检查,那么多的人,还能认出谁叫什么名字、什么面孔?
我在工地上混了一个多月,很快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对周围的环境也熟悉了。深圳河边上,哪儿是山、哪儿是水、哪儿有哨兵都掌握了,连路上哨卡值班的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
我的记性好,不用画图,也能全装在脑袋里。
一切准备就绪,我将手中承包的工程转给了别人,拿到了一笔钱——干什么都是要钱的。然后同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约好了日期,随时准备渡河!
临走之前,我决定再回家看看怀孕的妻子。也许还能看见她,也许死在渡河中,就永远也看不到了……
我不敢往下想了,眼圈也湿了。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溜回了家,不敢大声,只敢用两只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环。“吱呀”一声,大着肚子的妻子就开了门。
“你还来呀,大队的民兵下午刚来过了,来抓你呀,你赶快走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汗汪”的狗叫声传来,妻说:“不好,他们又来了!”
果然,四个民兵冲过来,不由分说.把我五花大绑,送到了河田镇关押起来了。罪名是企图逃港。
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就知道我要逃港?这至今都还是个谜。
真是倒霉,还没动身,就被关了起来。
身处囚室,心在河边,一帮弟兄还在等着我呢,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又不知等到哪年哪月了。
为了能早点出去,我表现得特别老实,他们说了什么我就承认什么。要我写悔过书我就写悔过书,要我交“浮财”我就答应全交出来。
看我态度好,又认罪积极,镇委会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说是交当地“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走出牢房,我像是鸟儿出笼,我对着镇委会“碎”了口:去你的吧,你监督我,到香港“监督”去吧!
这回真的要跑了。临走前,我先到伯母家去看看,毋亲死后,伯母就是我的母亲。
“孩护,走吧,你还是走好。”她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把我掉在眼角边的乱发抚上去,“伯母,怕再看不见你了。”
伯母哭了,我也暗暗地流下泪来。
“孩子.你遭了十几天的罪,也得吃餐饱饭上路,伯母给你做顿好吃的。”说着,就到厨房忙碌去了。
不一会儿,她就做了我最喜欢吃的,也是我母亲常做的客家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孩子,你快吃,没你妈做的好吃。”
我心里一热,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想起母亲在时,每当出门,她也是做着这样的饭菜送我。
我喝下了伯母端来的一杯洒。
伯母啊,是你给了我鼓励。这一生一世,即使后来我吃上了山珍海味,统统都比不上你给我送行的那顿饭!
我要走了!伯母打开门,一股夜风迎面扑来。
我得最后再去看一眼我的妻子,同她作最后的分别。
我靠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心里犹豫起来。妻子没有多少文化,是个典型的乡下女人。告诉她我要逃港,不但不能帮助我,反倒增加她心里的压力。我决心不告诉她。
看见我平安回来,她对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是在梦中相见。
我这才发现,家里箱翻罐倒,已经给抄得个底朝天。我紧张地靠近床头,在床脚下,有我藏着的两白元钱,这是我逃港的经费。谢天谢地,它们都在!
靠近妻子,看着她虚弱的身子,鼓起的腹部。想起我今夜就要离她而去,生死未卜,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也不知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带大……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我不敢冉想下去,也容不得我再想了,唯一正确的办法是早点走!
“我要到远方去做生意了。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得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她一听这话,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她忽然说。
我一听,大吃一惊。她什么都明白啊,只是不说。
我生怕她声张:“你快别哭了,让人听见又坏事了。我得走了,孩子出世,不管是男是女,都叫重阳。”
她一把抱住了我:“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啊……”她的泪水像一串串散落的珠子往下掉,地上都湿看。
我的心要碎了。妻子就要分娩了,我却要远走高飞,把她留在大陆。作为一个男人,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你等等好吗,等到孩子出世,我同你一起走。我们死就死在一块,好吗?”
我愣住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追求自由创业的决心,在我心中厮杀着、搏斗着。我感到自己快要崩溃了!
“你不要拦我,我要走了!”
不行,我不能让妻子拖着,这里是最最危险的地方!
我咬咬牙,摔脱了妻子的手拉开门,一阵风吹来。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夜……
三、深圳河上枪口逃生——死也要渡河
我知道,我不能后退,就是打死了也不能退.我只有拿生命做赌注!我死命朝前奔,拼死也要渡过河!
傍晚时分,我们接近了梧桐山。
梧桐山是偷渡香港的第一站。山高998米,道路崎岖、荒草迷离。有人曾从山上摔下来摔死,有饥饿的越境者在山中为争夺最后的一点口粮,互相残杀而死。山上山下,不知留下过多少越境者的白骨。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约好了在一片甘蔗林里会合。
到了甘蔗地边,我轻轻拍了一下巴掌,那边很快有巴掌回应,过去一看:好家伙,都来了。我们都穿了最能跑的解放鞋。为了防山上的蚊子,小腿又都用布条包好了。背上背着一大堆干粮,我们是准备在梧桐山中呆三天三夜的。那时候没有塑料瓶,没法带水,幸好山下有山泉,可以解渴。
还好,甘蔗地一带没有巡逻队。远远的,一两公里处的小村庄才有灯光。那个村子叫西坑,听说那里的巡逻队很厉害,便远远地避开。
边防军的人数是有限的,主要搜索这一带的就是民兵。我们都年轻力壮,只要没有狼犬,他们是追不上我们的。
“带好东西,上——”我一声令下,七个人就穿过甘蔗林,向梧桐山跑。
“站住——”我听见左方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人的喝令声。接着,一头狼犬凶猛地叫着,箭似的窜出来。
糟了,碰上边防军了,他们设了埋伏哨!
“快跑.不能停,分散跑——”边防军和几个穿便衣的民兵向我们追来。
我们分散跑,狼犬就是咬着一个,也咬不了所有的人。我一边叫着,一边没命地逃。
表兄和另外一个伙伴跟着我逃。另外四个以为巡逻兵追我们了,就原地躲了起来。
甘蔗“啪啪啪地”倒在地上,我用手分着甘蔗,发疯似的逃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死是活就这一次了!
不知跑了多久,再没有人追的声音了。我们爬上高坡,听见原来隐蔽的地方传来狗吠和人被打的嚎叫声:唉,我的那四个伙伴一定是被发现抓了。
我们依然害怕狼犬来追,刚好旁边有一条小河,就跑进河里,顺水而下——人下了水,狼犬就嗅不出气息了。我们在黑夜中不知漂了有多远,确信狼犬不会来了才上岸。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座险峻的高山。
梧桐山到了!
幸运的是,这里竟然没有岗哨。我们安全地爬到了山顶。听说那山边有个危险的“老虎嘴”,我们特意地避开了。此时,七个人只剩三个:我、表兄还有一个姓邱的伙伴。
到达山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站在山顶上,香港的灯火就在脚下。一阵阵凉风吹来,好舒坦啊!
气氛一时缓和了下来,肚子也开始懂得饿了,我便靠在一块崖石上,打开干粮包吃东西。那些饼干,经河水一泡,都成了糊糊了,正好饱肚又解渴。
“永竞啊,你到了香港想做什么呢?”表兄问我。
“先说你们吧。”我说。
“我没啥要求。”姓邱的伙伴边吃边说,“就想吃一顿饱面条。”接着他又问我:“香港人天天都能吃面条吧?”
唉,那年头,吃面条也成了天底下最美的享受!
“我想开一家铺子,”表兄说,“然后把我老婆接过去,她看店面我进货。再生个崽,让他上有钱人的学校。永竞你呢?”
我咽下一口饼干:“我们拼了性命来,要是仅仅为了吃餐饱饭,我就不来了。要干,就要干一番大事业。我先从给别人打工做起,三年打基础,五年成家立业,十年内开个公司.几十年要扬名香港。到那时再回揭阳县拜祭祖宗!”
他俩都不由得佩服我有志气。
也许是太累了,迷迷糊糊地我们就睡了。那晚,梧桐山的蚊子一定在我们身上占了不少便宜。因为第二天早上一看,我们的脸上、手上,满是蚊子叮出的红点。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下山。
山南坡陡.我们拉着青藤往下溜,只听见那个姓邱的“啊——”的叫了一声,原来他踩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二十来岁。可能是在向香港爬的路上饿死的。
唉,梧桐山啊,不知有多少逃港者就无声地死在这山林中,他们的亲人连尸体都收不到!
前面是一片稻田,稻田尽头那波光粼粼的就是深圳河了。
“永竞,你看——”表兄忽然指着稻田惊叫。
原来,稻田中东一个、西一个,藏着好几个像我们一样衣衫槛楼的准备逃港的人呀。
大家像是一下子都从地底下钻出来了,都来这汇合了。
“你哪里的?”
“惠东——”
“你哪里的?”
“增城——”
唉,都是像我一样呆不下去的人!
这是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却像一支纪律严明,组织严密的队伍。就要一起偷渡深圳河了,生与死的追求把人们连在了一起。大家藏在稻田中,都不说话。但从那淡淡的一句招呼、一个点头中,你可以感觉——我们是可以生死与共的。
天,终于黑下来了,我们要向深圳河发起生与死的冲刺了!
真是幸运,这时天竟下起雨来了。一时鸟云滚滚,厚厚的雨帘遮住了人们的视线。这正是渡河的好时机。
像是约好了一样,人们都跃起来,朝深圳河狂奔。一时间,稻田里人影闪动,泥浆飞溅,发出一片劈劈啪啪的声音。
也许是声音太大了,远处传来了狼狗的叫声。不好,又碰上边防军了。
还没等我定神,就看到一头狼狗飞似的窜向人群。接着是“嘭嘭”的枪声。边防军开枪了 !
他们真的开枪啊!
此时的人群四处逃窜。像上次在甘蔗地一样,每个人凭着本能做出选择。而这一刹那做出的选择又常常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有人跳进了河里,怕的又跑回山沟躲藏,还有人爬到了树上躲避狼拘。
我知道,我不能后退,就是打死了也不能退,我只有拿生命做赌注!我死命朝前奔,拼死也要渡过河!
我终于跳进了水里。我听说过,下水就属香港的领地了,但子弹还是在“嘭嘭——”向河上飞来,就在我身边溅出一朵朵水花。我的命大,“嘘嘘”响着的子弹一颗也没打到我!
我把一支芦苇草管含在口中,钻到了河底,枪声真的不再朝我来了。大约过了十分钟,我才敢探出头来,看看情况。
我亲眼看见,那姓邱的给拖着走了,树上的人被狼狗咬着腿,从树上拖下来,鲜血淋漓,发出一声声恐怖的叫声……
边防军终于朝西去了,我顺着河水来到了一座桥下。我爬上岸,终于看见了香港的铁丝网!
我知道我要胜利了,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蹭地一下就爬上了铁丝网的水泥柱。然后松手一跳,落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
没站稳,屁股结结实实地给震了一下。
来前有人告诉我,中方的巡逻路是泥土的,港方的巡逻路是水泥的,我屁股给震了,说明真的到了香港啦!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回头一看,高高的铁丝网就在身后呀,我是真的过来了啊!
万岁!我兴奋得真想喊。
好了,我要投向那个陌生的城市了!
临行时,我再看一看身上。长裤子在上铁丝网时全挂破了,像是烂布条。身上的背包不知道哪里去了,手掌上黑糊糊的全是血块,满脸的泥浆和脏水……
现在,我就这样几乎是赤条条地站在香港的大门口了。
在香港,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只有上帝才知道!
四、从苦力熬到大老板——香港“二等苦力”
我还以为是我来晚了,但看见后来的伙伴都拿到了饭,便问怎么回事。大师傅没好气地说:“今天饭少,要让他们先吃,你们大陆来的没这待遇!”
到了香港,我从苦力做起。
大陆来的偷渡者,大多是缺少技术又都年轻力壮的青壮年。而香港的工厂里,正好缺少这类的人。经熟人介绍,我跟两个同伴进了一个毛线工厂,专做搬羊毛的活。每天一早去装车,然后卸到工厂里。再装了半成品,到另一个工厂卸下加工。每月工资600元。
没日没夜地干,一大捆一大捆的货物被扛起,每捆都有一两百磅,压在我的背上,从架在车上的“独板桥”上走过去。一天下来,一身像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一天,工头跟我们说,谁愿意加班给双倍工钱,我一听马上答应。可没背两趟,就发现体力透支了,腿脚发软,眼里冒金花,“扑通”一声倒在水泥地上。
就这样我在小屋子里,自我“照顾”调养了两天,身体好一点,又去上工了。
这天中午.我回来得晚了些,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食堂的师傅却说:“你们没饭了。”我还以为是我来晚了,但看见后来的伙伴都拿到了饭,便问怎么回事。大师傅没好气地说:“今天饭少,要让他们先吃,你们大陆来的没这待遇!”
一盒饭值几个钱?太拿大陆来的不当人了!一气之下,我把肩上的大汗巾摔在地上,不干了!
说来也好笑,每当在别人的侮辱和沉重的劳动使我喘不过气来时,我就偷偷地学唱大陆的样板戏《红灯记》:
“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我一直在找寻自己出头的路子,我知道.高耸的大厦要从最初的第一块砖垫起,要实现伟大的理想,先要做人下之人。
不久,有人介绍我去一个药店做学徒。我很快答应了。心想,做学徒就可以学到“药”,学到了“药”,说不定现在能开一间大药店!
老板是潮州人,姓陈名克文。他现在是我的“一洲’公司的顾问。
做饭、打扫卫生、送孩子上学,像个男保姆。但为了理想,我什么都愿意干。
晚上铺门一关,架上两块门板,我就睡在药店里。一是解决住宿,二也防盗贼。
夜晚是我学习的好时候。药店里有不少的药书,我就边翻书,边查对药材。
这个时候,我又常记起小说《在人间》中的大作家高尔基。他也是当过学徒的,后来不也成了大事?
我总是用出色的人物来激励自己。
我用订书针钉了个本子,把每天晚上学习的心得记录下来,便于记忆。
我还有一本特殊的小本子,这本子记的不是药名、用法,……而是专门记老板在做生意时的方式方法、言谈举止甚至音容笑貌——
x月x日:一女人抱着孩子满头大汗,来店吵闹要换药。药已用过,本不应退。但老板毫不动气,亲为女人打扇送凉,并吩咐我换药,还叫我打伞送女人到家。我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敢怠慢,一路上还抱着她的孩子。到家后此人感激不尽,后来成了店中常来的顾客……
半年后,姑表兄开了一家药店,请我去帮忙。我便从小学徒变成了搞药店进货、推销的……
又过了半年,我筹了五百元钱,同一位叫张子酋的朋友,租了一间小房,开始做药材生意了。
全部本钱才一千多元,这个小老板真够可怜的。但这没什么,小有小的做法,只要做得好,小生意也可以变成大生意。
我常常叮嘱自己:别贪多,别求大,赚多赚少没关系。做小生意靠的是起早贪黑,靠汗水来钱。大生意那是人家赚的,别眼红。小生意赚得少,但赚到手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钱。
有时候,客人需要一斤人参。手头没有货我也应承下来,对客人说:“明天即送到府上。”实际上我的货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应承后我撒开两条腿,香港上下,东奔西跑为他找货。千方百计找到货后,买下来,再按时送到客人家里。一天忙得疲惫不堪,也就赚了几元钱。
但只要钱到手了,我就高兴——集腋成裘。我们潮汕人的小本钱就是这样滚大的。加上我幸运地中了一回“六合彩”,一下有了几万元本钱!
于是我租下北角英皇道128号,自己开起了一间“四海公司”,专营高档的营养品。
我为什么要做高档营养品生意呢,这里也有我的经营之道。
20世纪70年代后期,香港的经济快速发展起来,人们的收人大大增加了。荷包里的钱一多,就考虑两个出路:一个是“玩”,所以,不少旅行社开起来了,娱乐场所、健身房生意火暴;另一个是“吃”,人有钱了,就最想保命。要玩得快活,更要精力旺盛。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养对身体有益的补品来吃。
就是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我推出中国传统的人参、鹿茸、鱼翅等高档补品。
但是,这种想法也不只有我一个人有。高档补品店一多,就得看谁能拿到最便宜、质量最好的货,谁能把手上的货销得最快。
到我这里买货,我会尽量给顾客让利,决不斤斤计较。买少量药材,零头不要;成批量要货的,给人家打折还搞额外赠送。买过我的人参鹿茸的,过年会突然收到我的拜年礼品。要什么货物,一个电话我就把货物送到家。不满意的,还包退包换。样样为买货的人着想。
这些招式,现在香港的商家都会做了,但当时在香港都还是新招。“四海通公司”的名气很快打出去了。
这就是我的经商诀窍,叫做:做生意的人,要先做好人,做了好人,你的生意肯定好!
经商一年多,我的财产激增了十多倍。
家在远方,夫妻不能相见。不久,我便在香港重新成了家,开了一家更大的公司,用我儿子的名字取名为“一洲”。
拿我儿子的名声作保,表示在我店买的货物,绝对可信可靠。不损人利己,不留骂名在世!
在港的最初几年,虽然有所斩获,但依然是在小的水沟中游来游去,虽衣食无忧,但要想成大器,却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决心冒险,闯出个自己的江山来!
但是,怎么寻找突破口呢?我不停地思考,终于有了灵感。
有一次,一个南美的老华侨来店里买一斤人参要带回南美去,问在飞机上怎么吃。我摇摇头:“很难。”他无意中感叹了一声:“咱们中国的药啊,比西药好,可就是方便不如人家哟。”
老人的话使我灵机一动:中药最大的缺点就是要放在火上慢慢地熬,这在惜时如金的现代社会,是个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补品制成便于携带的丸粒,坐在飞机上都能服用,那一定大有销路。
于是我想到了制洋参丸,当时市面上还没有把洋参制成成药出售的,这条路没人走过,可以走!
但是,制洋参丸要办流水线、大成本,得冒险,得借钱兴业。
成不成功,就在此一举!
经朋友帮忙,终于借到了40多万元。
1979年7月1日,我在香港湾仔庄士敦道租了一个气派的门面,光月租就一万八。我像是一个赌徒,猛着胆子上了。
我同朋友合作,先拿货,后给钱,在他的药厂加工了2000盒洋参丸,取名“一洲洋参丸”,先行投放市场。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的洋参丸市场打开了,但当年谁知道你这个“一洲洋参丸”啊?要让广大消费者接受,得花一大笔钱去做广告。负债也得做。
当时,手上的资金没有多少了,香港的妻子把留着的一点首饰玉器都拿去卖了。我咬着牙,在港澳和国内外的媒体上发动了广告攻势。报纸、电视的广告一齐上。
钱抛出去了,广告也打出去了.但会有人来买吗?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反应。
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反应。
我的心都悬起来了,难道钱丢到了水里?
有朋友安慰我,广告做出去是要一段时间的,你再等等吧。
那些日子,我们全家都像是掉了魂似的,盼着有订单飞来。每天到邮差送信的时候,全家人都会到门口去望。等邮差的时间也一天天提前,最早的一次妻子提前了40分钟就到门口去等了。
我一边等广告的反应,一边展开营销的策略。
为了让市场知道“一洲洋参丸”,我拿着登有广告的报纸,到港九各家药店挨家挨户地问。
“老板,你这儿有一洲洋参丸吗?就是这个——”我指着报纸说。
老板摇摇头,他当然没有。但老板很机灵。
“先生,这个‘一洲丸’,现在俏得很啊,本店刚刚销完,如果你要,请留下电话,明天进了货再通知你。”
我知道他已经“中计”,心里暗笑。
回到家里,他要“一洲洋参丸”的电话果然就来了。
就这样很多人都感觉到:“一洲洋参丸”是市场上的俏货!
四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一封从内地来的要“一洲洋参丸”的信件。那是一位老干部写来的。
真是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内地要洋参丸的信啊,订单啊,不断飞来,接着是台湾的、日本的、加拿大的……都来了。
“一洲洋参丸”的市场终于打开了!
往下的路,更是一路顺风……
1989年的国庆节,我以共和国特邀代表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俯瞰城楼下欢腾的人群、海洋似的鲜花,我的热泪突然涌了出来。
想不到,我一个广东偏僻山村的苦孩子,今天也能站在这里!
家乡啊,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生命所系!
1985年12月3日,从我偷渡香港算起,十一年后,我又回来了。
离开他时,我是个衣衫槛褛,一文不名的“投机倒把分子”,现在,我是为祖国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的“政协委员”。
我一路小跑,奔向埋葬了父亲的小山岗,身后跟着市里的书记、县长、乡长,还有一大批亲戚朋友。
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哭得像一个泪人。
我拿有限的积蓄,在家乡白石乡办了一所学校,用父亲的名字命名了一幢教学楼,让更多像当年的我那样的穷孩子能上学。大家都赞扬我的义举.说我不计前嫌,谁又知道我的真实内心?
父母不在了,但还有个父母在:我的家乡!
(本章内容征得编者同意取自陈禹山主编的《强人梦》。)
◆第五章 抚不平的波澜◆
——深圳河边的社会主义大教育
◇第一节 北戴河的错误判断◇
一、毛泽东北戴河一夜未眠
抉择!
错了,就得“退”。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至于当年那些做了“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因此而受了“批判”甚至“斗争”的人,应该给他们平反。
北戴河。清晨。
天,已经亮了。但海空上还有几颗星光。
天还早,毛泽东夹了一支烟,走出户外。卫士把大衣给他披上: “主席要出去?”
“是的,去散散步。”他这一夜又未眠。让他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海边静悄悄的,沙滩空旷无人,海浪接着海浪,一波一波,坚持不懈地扑向沙滩,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休止的一刻。
人类社会的舞台也是一样的吗?历史的发展,也是这样的吗?一波连着一波的,永远也不会有静止的时候?……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把人民群众的热情调动起来了,创造了建设社会主义的高速度。但接下来的三年“困难时期”,田地荒芜、老百姓逃难,吃树皮草根。他意识到,这同自己的“理想化”的“冒进”是不无关系的。记得,刚开始搞人民公社时,就有人提醒过他“搞早了”,“大跃进搞快了”、“口号喊大了”。这中间就包括武汉的李达,记得自己还同他发生过争论。但事实却证明人家是对的。
错了,就得“退”。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至于当年那些做了“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因此而受了“批判”甚至“斗争”的人,应该给他们平反。对于自己的错误,也要公开指出来。1962年1月的“七千人大会”他就是这样做的。
到1962年的8月,具体办理平反的邓小平,已经给全国600多万干部、党员和群众平了反。
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材料反映,被平反的人有的高兴得跳起来欢呼,有的幸灾乐祸地讥笑给他们平反的干部。有人则公然宣称说:“三面红旗犯了错误”、“大跃进本来就是搞糟了嘛”
而他的那些战友呢?刘少奇没作声,内心足支持“平反派”的,周恩来在向知识分子摇橄榄枝,说他们现在都是“劳动人民”了。还有陈毅,他说要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糊涂啊!
无独有偶,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同时,1962年6月,那个在庐山会议上被批判倒了的彭德怀,也跳了出来,向中央呈递了一封长达8万字的申诉材料,要求为自己“翻案”。
本来只是想“平反”了,给所有的人都平复平复,就像他在七千人大会上说的“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一样。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根木就不在这里,他们的口的是要“翻案”啊……
翻案?翻谁的案啊?
不就是要翻我毛泽东的案吗?不就是要重写历史吗?不就是要把我毛泽东搞过的再翻过来吗?
前不久,在习仲勋等人支持下出版了小说《刘志丹》,康生一见便指出:“这是为高岗翻案的”,还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
如果照他们这样,连高岗也要翻案了,如果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也错了,那不就是我毛泽东的路线错了吗?
翻案风之外,还有一个更令他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农村的“包产到户”。
所谓“包产到户”,就是农村不要搞“集体”了,退回到“土改”的时候去。还是把田分给一家一户,搞单干。这实质上不就是否定他带领人民走的这条“集体化”道路吗?
这可是他毛泽东提出的根本路线啊!
本来,七千人大会上,部分地允许农民“包产”,只是恢复经济的权宜之计,只是策略性的“退却”。可是,许多党的领导人就是不理解,把“退却”看成是“放弃”,想着的还是私有化的路子。
“农业专家”邓子恢自不必说,他还没接受教训,还在不同场合中提出要“适当扩大自留地”。管经济的陈云呢,最近也搞出个《青浦农村调查》来,大赞个体:“农民种自留地,积极性提高了”。至于邓小平,他脑瓜子更是一有机会就会向右拐的。1962年7月,他就在大会上宣扬说:“不管黑猫黄猫,能逮住老鼠才是好猫。”分不清路线了呀。
他也曾苦口婆心地教导他的这些战友们:“一搞包产到户,一搞单干,有的很穷,没法生活,有卖地的,有买地的,放高利贷,讨小老婆……”社会主义就向后退了,说明共产党带的这条路就失败了。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听?背地里宽容、支持、甚至提倡。这是为什么啊?
令人担心的是,今天,就连他身边最信任的人,都在“动摇”。甚至可以说,跟他走的这支队伍在发生分化了!
他想起与秘书田家英的那次谈话。
二、“反对者”变成“支持者”
“农民还是要包产到户。我看还是包产到户好,这有利于调动积极性。”
几个月前,田家英还是坚持反对“包产到户”的。在广州,田家英还将安徽省一个关于包产到户的材料送给他看,并含泪附信一封:“寡妇们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互助求生。要求给一头牛,一张犁,8个寡妇互助,爬也要爬到田里去!”说得多好,这就是中国的实情!这就是搞“包产到户”的后果嘛!可是,还不到一年,两个月前,田家英从外面调查回来了,立场全变了。
他点燃了一支烟,饶有兴趣地等候田家英新的发现。
“农民还是要包产到户。我看还是包产到户好,这有利于调动积极性。”
田家英向他说起,农民认为公社搞的大集体生产不好,谁勤谁懒辨不清。积极性起不来。“要是把年产任务分到各户去,让农民自己来搞,劲头就上来了。农民就有饱饭吃了。集体化还是个很长的路程。”
真是奇怪怎么连家英也变了!毛泽东半天没有吱声。
突然,他提出了一个令田家英没有料到的问题。
“那你主张,是集体经济为主好,还是以个体经济为主好呢?”
没等田家英回答,他又接着问田家英:“家英啊,你的这个思想,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有其他人的意见?”(逢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229-1230页)
毛泽东警惕了。
因为这一切已经触及他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
也许,田家英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话将在毛泽东的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
看来,党内党外,确有一批人从骨子里就反对走“集体化”道路,主张农民“单干”,不同意我为中国引的这条路。他们只是碍着我毛泽东的面子不敢说。他们要翻的实际上就是这个“案”!
危险啊!
猛然,他记起1959年庐山会议前夕,见到贺子珍的那回事,离开时,子珍突然泪流满面地向他说:“主席,你千万得留心,王明这班人狠着呢,提防他们害你啊!”(邸延生著:《历史的情怀——毛泽东生活记事》,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第367页)
这是什么意思,王明早已不在身边了!谁害我?
海面吹来一阵阵的风,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他回过头来,吩咐警卫员:“我们回去吧。”
他需要冷静一下,需要慢慢地再思考,再仔细地分析。
回到房里,面对的又是桌上是小山似的内部资料,他顺手打开来看。
真是多事之秋啊,传来的一个个都是叫人“警惕”的信号:
苏联人在新疆塔城挑动边民叛乱;印度人在喜马拉雅山边挑衅;蒋介石准备“反攻大陆”……
他隐隐地感到有一股压力,内的、外的,都在暗中积聚、汇拢、在慢慢向他压过来……
战争年代的“经历”总是在“提醒”着他:这分明是一股在准备发动总攻击的敌人呀!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于是,他的刚血的个性、他的人生经历、纷纭复杂的形势,都在引导他向一个新的“判断”逼近……
打开窗户,海空辽阔。海浪拍崖,发出“轰、轰——”的巨响。它们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停地扑、不停地退、又不停地扑……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这集合到一起向他扑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猛然,他明自了,明白了一个规律!一个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上的规律:“阶级斗争”是永远不会停息的!
他吐出一口烟,揿灭了烟头……
1962年9月24日,中共的八届十中全会召开。
对于毛泽东来说,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在这一天,他作出了他一生中极为重大,也是极为错误的对时局的判断。
八届十中全会的公报是这样写着的:
“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曲折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他的判断是: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之后,内外的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以种种形式联合起来,对无产阶级的阵地进行反扑。
阶级敌人或他们的影响,已经深人到党内。阶级的敌人,中国的赫鲁晓夫,很可能“就睡在我们身边”!
找到了!这就是几个月来,种种“迹象”的本质。或者说是他时时感到的那个压力的“源头”!
这样,他不仅放弃了中国共产党八大以来有关社会主义过渡时期主要矛盾的论断,把“阶级斗争”当成“过渡时期”的主要矛盾来看待,而且认为这个时段不是“十几年”,而是存在于“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之前的整个历史时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几百年!
这就大大改变了矛盾的性质。把阶级的“斗争”,当成了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上的第一要义。
依照这种理论,“斗”——长期的、复杂的,甚至是残酷的“斗”,就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
依照这个判断,全党要立即行动起来,牢牢抓住“印把子”,打退阶级敌人从明里来或者暗里来的猖狂进攻!要立即在全国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新发动工人、贫下中农,重新组织阶级队伍!把落到资产阶级手中的权力再夺回来!
天,已大亮,关上窗,窗外海的波涛声平静了。
毛泽东吁出一口气,向卧榻走去。
现在,他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一位具有超人洞察力的领袖,此时却朝着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走下去……
◇第二节 在深圳河边筑起“铁壁铜墙”◇
一、宝安县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农民们看到“毛主席派来的人”竟然席地而宿,十分感动,有的抱来被子,有的送来糖水。但是,没有人喝一口糖水,没有一个人盖老乡的被子……
中共召开了八届十中全会后,全国组织了约150万人的精锐干部队伍,称为“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开赴各地,开展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抓“阶级斗争”,把农村的阵地“夺”回来。
宝安县的社教工作团,在1963年的7月23日到达了深圳河边。
对于宝安县来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反逃港。
当时,广东省委直接抓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是后来的国务院总理,其时的省委书记赵紫阳。
开赴到深圳河边上的社教工作队,第一步工作就是“扎根、串联”。
所谓的“扎根、串联”,就是如同土改、“反退社”时候的工作队那样,深人到每个农户家中去,发动群众。
一份材料记录着当年社教工作队,在宝安县龙岗公社是怎样“扎根、串联”的——
龙岗工作队进村的第一夜,为了不惊扰群众,没有进农民的家,齐刷刷都睡在祠堂的屋檐下……
农民们看到“毛主席派来的人”竟然席地而宿,十分感动,有的抱来被子,有的送来糖水。但是,没有人喝一口糖水,没有一个人盖老乡的被子……
同村干部当官做老爷的形象相比,工作队一下子就取得了群众的好印象。
工作队员们还用种种常人难以做到的行为,感化贫下中农的心。
一位老工作队员向我说起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可见一斑:
“当时,我与一位姓廖的工作组员,同住在一户姓张的贫农家里。张姓贫农全家三口,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生活很艰苦,吃饭时,一钵稀糊糊半米半水的饭,一点黑糊糊的从盐罐里拿出来的咸菜。要是遇桌上摆有一碟冬瓜什么的,就算是天大的美餐了,我们是不动筷子的,都让小儿子吃。
吃饭之前,五个人,他家三口,再加我们这两个工作队员,首先要围着饭桌站立,由张贫农给大家讲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接者,由老廖发音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没油水,下田干活又累,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红歌还没唱完,眼睛早盯着桌上的黑咸菜转了。
“我悄悄瞟一眼那孩子,那孩子的眼睛盯得比我还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唱一句‘大海……’,嘴角就‘梭’一下:‘航行’……
“终于,苦忆完了,歌也唱完了,可以坐下来吃咸菜饭了。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也许也是太饿,那孩子吃得太急,吞在喉咙里的饭‘噗’地呛了出来,吐在桌上。张贫农气得对着小孩头上就是一筷头。小孩‘哇’地就哭了。张贫农还要骂,老廖竟然抓起小孩吐在桌上的一团饭,吃了进去。
“张贫农感动了,以后同老廖成了‘生死之交’。老廖也因此被‘抽’到总团去了,后来当了秘书。”
“毛主席派来的人”很快在群众中树立了极高的形象,工作队完成了第一
步工作。
但是,往下要劝说群众“不逃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是在工作队内部,对此的看法也不一致。
1965年11月12日,省委驻附城公社的工作队印刷了一份名为《一场清除资产阶级思想的大辩论》的文件,从文件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一些情况:
“香港风要不要反?在工作队内部,大量的人感到这是个癞痢头,难剃!基层群众更是普遍缺乏信心。他们说,几角钱分红(指生产队干一天只几角钱),怎么能反掉香港风?除非解放香港。”
广东省委社教工作团批“香港风”的文件
面对复杂的形势,工作队没有采用强压的办法,而是从人的“心”突破。
既然有人认为“香港好”,那就索性组织一场大辩论。
又如当年反“退社风”一样,各村的辩论会积极分子带头发言,引导群众。会议一开始,“香港好”的声音占了上风。很多人认为,虽然香港社会黑暗,但是,祖国政治好,香港经济好。在港打工一月,胜过在家劳动一年。就算去香港讨饭,倒痰盂也可以。
会议第二阶段,针对暴露的情况,摆事实,算细账,查危害,揭盖子。
这份材料反映:“盖子一揭开,大家大吃一惊:
(l)香港风吹得人口大量外流,全公社外流8901人,男青年大一个走一个,许多社员说,如此下去,驶牛也无人接班。
(2)香港风吹得田园荒芜,生产萎缩,分配逐年减少。每年损失数以万计,而外流人员寄回来的钱却寥寥可数。大家都说这是因小失大,亏了老本。
(3)香港风吹得干部神魂颠倒,敌我不分。全公社有83名干部外逃,有一批人当了叛徒。
(4)香港风吹得社员昏昏迷迷。男青年不愿在家劳动,女青年想嫁香港老公。
(5)香港风破坏了社会治安,四类分子几乎全部跑光。”
……
会议的风向迅速转过来了:很多人自觉暴露和批判外流思想。有些人原来做梦也想去香港,现在庆幸自己没有上当。不少外流户原来压力大,后来也提高了觉悟,表示要动员亲人回来……
赵紫阳亲自在这份汇报大辩论的文件上批示:
“宝安县附城公社是香港风最严重的一个地方,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经过这次贫下中农会议上的大辩论,风向大变,情况大为好转。沿海各地,都要像附城公社那样,开展一次反香港风的大辩论。”
这样,一个关于是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是建设家乡好还是跑香港好的大讨论,就在包括宝安县在内的广东省沿海的东莞、珠海、惠阳、汕头等地普遍地开展起来。
二、西乡大算账——两个制度的对比
香港“天堂”
“偷渡香港,要遭遇边防军的拦截、警犬的追捕。渡海的遇上风浪,有可能葬身鱼腹。遇到亲人要去偷渡,家人寝食难安;即使逃过去了,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男人担心妻子被匀引、父母担心儿女学坏、妻子怕丈夫另找新欢……”
要怎样才能打开群众心中的这把“锁”呢?或者说,你用什么来说服群众不逃港呢?
就拿罗芳村来说吧,它的对面,南岸有一个村子叫较寮村。罗芳村每人每年的收入是一百多元,较寮村却有一万元,差距太大了,这个对比曾一度让社教工作队张不开口。
思来想去,工作队发现了突破口:每年既有上万的人跑香港,不也有些人又跑回来吗,这事许多公社都出现过,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说明,香港在群众心目中,也不是什么都好嘛。
香港为什么不好?有哪些不好?这就是突破口,应该抓住这个突破口。仔细分析,仔细了解,便可以教育群众。
省委领导指示工作队员:
“你们要下去调查一下,到底香港好,好在哪里?社会主义好,又好在哪里?不好,也要说出不好的道理来。”
“不做到心中有数,怎么去说服群众?没有事实、没有道理,群众怎么能服?你今天留住了他,开会斗他,明天他又跑了。”
1965年的11月,赵紫阳在附城公社扫“香港风”的材料上批示:“要敢于揭这个盖子。要用大鸣大放大辩论的方法,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依靠群众,教育群众。”
就在赵紫阳批示后不久,驻沙井公社西乡的社教工作分队,写出了一份名为《西乡大队在港人员情况调查》的材料。
直到今天,笔者读到这份材料时,依然不能不佩服西乡工作队出色的工作!调查“深入”,文章“颇具说服力”——它是怎样证明“社会主义”好过“资本主义”的呢?
“香港真的就比西乡好吗?我们来看一看。”
“探亲的香港人穿得花花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港客寄钱寄包裹回来……这些表面的东西迷住了一些人的眼睛。似乎一到香港就能捞到钱。
但是,香港是真的好捞吗?”
文章举出了颇具说服力的数字:
“解放前,西乡大队到香港谋生的共计82人。他们年轻力壮出去,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有的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基本上还是旧样子,都还过着贫困的生活。
据调查,这82人中.有75人还在为资本家打工,生活困苦,占91 . 4%;而有幸开上了鱼档、肉档的,或生活稍好点的,只占8 . 6%。所以说,逃港者是极少数的人生活稍好了,绝大多数的人依旧贫困。”
没错,这是事实,就是在香港,真正很富裕的,也非所有的人。
尤其是这些人中,还都碰到一个难题,就是建立家庭的问题。香港住房紧张,结婚费用很高,成个家不容易。
“这82人中,年过半百还是单身一人的竟有13人!河西一队陈植财,在香港捞了23年,什么也没捞到,至今还是个‘寡佬’。而他的弟弟陈秋权,没去香港,就在生产队干活。现在结婚生子,生活稳定幸福。陈植财每次来西乡探亲,都要感慨道:还是你好啊!”
——真人真事,铁的事实,对比分明!
“河东五队温根容,解放前就去了香港捞世界,留得老母亲在家。30年了,因为说过不发财就不回家见母亲,现在就是不好意思回来。仅仅52年寄过一次200元回家。母亲临终想见他一面,他都没有回乡。老母亲直到死,都未能见儿子一面,相隔才十几公里。”
解放前去香港捞世界的如此,解放后逃到香港去捞世界的人又会好吗?
“全大队1962年以来逃港的共131人。其中过去后靠给资本家打工的有118人,占了绝大部分。另有3人投亲靠友做了鱼店老板,一人做管账先生,两人沦为妓女,5人下落不明(估计偷渡过海时已经葬身鱼腹)。”
材料中句句说明,大陆解放后,逃到香港去的人依然是贫的多,富或稍富者极少。原来想象的“发财梦”,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
同样,这批在港的118名未婚的外逃人员中,有103人至今没有成家。
再拿同一家中的两兄弟对比:
“河西二队有个社员叫林植,有四个儿子。老大林贵生身强体壮、力大如牛。在家劳动时,可从两里路外一次挑200多斤草回来。一个这么好的劳力,在家乡可以多挣工分,到了香港一身死力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林贵生在香港连老婆都找不到,生活没着落。最小的儿子林春耀,虽然体弱、劳动差。但留在这边,反而结了婚、生了一子一女。生活过得美满幸福。”
两相对比,为什么一定要跑香港,不留在内地呢?
香港不但难“捞”,而且是一个害人的“陷阱”:
“河东八队有个社员叫黄小沙,逃过去后,在香港这个染缸里才几年,就把吃、喝、赌、漂、吹……什么恶习都学会了。他的亲人强制把他从香港拉回来,戒毒治病。绝了恶‘欲’的黄小沙身体才慢慢好了起来。现在他积极参加队里劳动,每天精神单纯愉快了。又成了家,有了三个儿子,他感激地说:‘是社会主义救了我。香港我再也不去了。’”
事实在说明,香港也并非“天堂”,何况步向“天堂”的路上还充满危险、充满杀机,充满陷阱——
“偷渡香港,要遭遇边防军的拦截、警犬的追捕。渡海的遇上风浪,有可能葬身鱼腹。遇到亲人要去偷渡,家人寝食难安;即使逃过去了,家里人还是提心吊胆:男人担心妻子被勾引、父母担心儿女学坏、妻子怕丈夫另找新欢……一些妇女说,男人到了那鬼地方.心红的变黑、心黑的要变烂。”
因为逃港,家庭发生变故的不在少数,文章举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广州的知识青年李和平(代名——作者注),下放到西乡大队。因为人聪明、有知识,做了大队出纳。很快结了婚。1972年,外逃香港,做了资本家的账房先生。便很快跟一个年纪很轻的女青年非法同居。背弃了原来的妻儿。他的老婆王修敏(代名——作者注),原是公社卫生院的护士,不得已也带着小孩外逃到香港去寻夫。谁知狠心的李和平竟然不认前妻,把他们母子拒之门外。现在王修敏还流浪在香港街头。真是新社会的活陈世美!”
有人反驳说,在西乡大队的逃港人员中,不是也有人“捞到了”,“发”了的吗?为什么不也说一说呢?
是的,是应该说一说。
是不是有人发了呢?当然有。但所谓“捞到了”,发了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前面说了,西乡大队逃过去的人中,能有自己的一份稳定职业的,仅占8 . 6%,人数很少。而混得稍微好点的,更少。除了上面说的当了账房先生的李和平外,还有一个进了香港电视台的李大为(代名——作者注)、一个当了画家的郑少海(代名——作者注)。两人每月能拿到四五千元。
“这两人都是河东五队的,出身地主家庭。他们是依仗了在香港有一定的后台老板的关系。”
“全大队解放后出港人员,当了老板、业主的。大部分是四类分子和他们的亲属,在香港有关系帮衬的。”
很显然,贫下中农出身的人,在香港几人有富亲戚?没有帮衬,单凭一身死力气,就是逃到了香港,也是发不了家的。
又有人说,跑不跑香港,那是别人心甘情愿的事,又没占“社会主义”的便宜,还每年寄外汇回队里来,帮助国家搞建设,这不是好事吗?
那又来算算这笔账吧:
“西乡大队六年外逃出港共131人,平均每年每人汇回家乡的款是110 . 9元。这些外逃人员都是好劳力,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得到五千工分。如按大队正常的劳动值计算,每个工分1 . 35元。每人每年可收人675元。扣除每月生活费20元(按一般社员的生活水准)。每人每年应能为家庭提供435元。比逃到香港去每年给家里提供的要多324 . 1元。”
可见,如果这些人留在内地,给家庭创造的收人更多。他们在香港,要吃要住,收入又低,还能留下几个钱寄回来呢?
外逃人员给家庭提供的少了,那么外逃人员的家属是靠什么生活的呢?
文章又算了这个账:
“留在大陆的家属,他们仍然享受着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低物价、低房租(有些自己本身就有房)、有病了依然可以免费在合作医疗就诊、孩子上学享受免费……”
他们在内地的消费远低于香港。从两地的物价比较就可以看出来:
“大米每斤价是0. 28元。而香港每斤大米价1 . 32元。差不多高了5倍!
油每斤价是0 . 93元。而香港每斤油价是4元。也差不多高了5倍!糖每斤价是0 . 68元,而香港是2 . 4元高了3倍。”
“外逃人员,依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把他们养大,培养成有文化的青年。正好需要他们为社会主义出力的时候,却逃到了香港。丢下父母子女由集体来供养。
有个女社员,丈夫逃到了香港,丢下她和三个小孩。丈夫每年寄回来的才四百元。这女社员口口声声说一家人是丈夫寄钱养活的。试问,如果她丈夫把全家四口都带去香港,吃饭、读书、住房、看病……靠这四百元她养得起吗?那又是谁在暗中养了他们家中的四口呢?是社会主义,是集体!
逃港者享受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却逃避了对社会主义和家庭应尽的责任。”
应该说,这是精辟的、颇具说服力的说法!材料最后一锤定音“外逃是可耻的!”
一个摆事实、讲道理,反击“外逃风”的群众大辩论在宝安县掀起来了!
村村开辩论会,队队开斗争会。大榕树下、宗族祠堂都变成了辩论台。逃港次数多的,或者联络逃港的人被戴上高帽子揪上台来,贫下中农纷纷跳上台同他们算账、讲道理……
在社会主义教育的风暴中,在阶级斗争的重压之下,在反反复复宣传的叫人理不清说不明的“道理”、“数字”下,要逃的人犹豫了脚步。
果然,深圳河边沉寂了。
据有关的材料统计,1963年后,深圳河边的逃港的确减少了!
“路线斗争教育”,在一个时期,的确起到了作用!
然而,逃港风能够就此平息吗?卓绝的思想工作又能够奏效多久呢?
第三节 西坑之战——社会主义阵地的争夺
一、“反偷渡”典型魏天粦
“你是谁——”他惊奇地问我。
“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记者——”
“老板,请来一盒王老吉——”
这是30多年后,即1999年的夏季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在深圳西坑村边的一间小杂货铺边歇息。
天气太热,杂货店老板正在树荫下同人下棋,似乎很专注。
“老板,请拿盒王老吉——”我提高了声音。看来,老板并不把生意当回事,那盘棋好像比他的生意还重要些。
“好的——”小铺老板终于放下棋子,摇着蒲扇,拖着一双拖鞋,“的啪的啪”地过来了。
老板看上去五十几岁,广东人典型的瘦瘦的身材,很热情,接了我的钱,一边看了看我满身汗渍的衣服问:“你是来找工作的吧?”,递上王老吉,听我没回答,又走去棋盘边坐下了。
其时,小店铺的前面,已经建满了一排排香港人投资的厂房。
我也走了过去,摇摇头:“不,我来你们西坑村采访。”
“你是记者——”他偏过头来,似乎微微有点惊异。“你的车呢?”
“我是抽空来的,没有车——”
“啊,坐公共汽车呀?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我感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同我一下子拉近了。
“到西坑村采访谁啊?”
“你——”我对他说。
“我——”他愣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悬在半空。马上又“哈哈”地微笑了。“我一不先进,二没发家,三不偷不抢,你采访我干吗?”悬空的棋子又放下去了。
“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他没出声,似乎不值得回答。
“你姓魏——”我突然说。
他惊异了一下,感觉来得奇怪。
“你叫魏天粦——”
夹着棋子的拇指和食指又停在半空。
“你是谁——”他惊奇地问我。
“一个喜欢寻根究底的记者——”
魏天粦,20世纪60年代广东省社会主义教育的红色阵地——西坑村的“反偷渡”典型人物。
二、神奇的西坑俱乐部
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俱乐部台下坐的就是黄梅芳的亲人、邻居、同学、朋友……想起活脱脱一个美少女就死在街头,谁能不痛心?台上唱山歌的人流泪,台下听山歌的人也流泪。
俗话说“上了梧桐山,香港到一半”,说的是偷渡时梧桐山的重要。
而西坑村呢,就坐落在从北麓上梧桐山的咽喉要道上。要上梧桐山,必经西坑。它也就是前面洋参大王庄永竞说“土八路厉害”,差点被边防军和民兵抓到的地方。
由于位置重要,西坑村历来就是香港煽动外逃的间谍组织和大陆的公安部门的必争之地。两边都在村中安排了内线。国民党特务组织更放言“早晚会砍掉西坑这面红旗”。
外逃香港,在这里太普遍了。照村里人的话说是:“拿把柴刀上山砍柴,就可以翻梧桐山。没人拦得了你?”
1957年初至1961年2月,西坑大队外逃的就有700多人,占了全大队总人口的30%。
群众跑还好说,共青团员也跑、共产党员也跑。全大队18个团员跑剩下11个。连党支书、团支书也都跑了。支部开会都开不成。
“每天早上打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传递:昨晚谁谁……跑了。”魏天粦说。
“县里啊,公安局啊,也不是没想办法治,治不了啊——”
开批斗会,把抓回来的人戴高帽批斗,外逃的人反责问抓他的民兵:“你斗我,你保得了你明天不跑吗?”
社教工作队说:这是给社会主义丢脸!给共产党丢脸!
因此,宝安县委决心在这个“据点”上,同“资产阶级”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一定要把西坑村的红色堡垒建立起来,刹住“外逃”风!
1961年7月,宝安县委把经验丰富的钟方亮(代名——作者注),从外地调回了西坑大队做党支部书记。
站在西坑的村口,面对着云蒸雾绕的梧桐山,钟方亮陷人了沉思。
为什么西坑的外逃总是不见成效?除了西坑特殊的地理位置,还有什么在起作用?
正是学校放署假的时候,一个个从城里、从镇上回来的中学毕业生,背着背包高高兴兴从他眼前走过。有的开玩笑:“别进村了,直接爬山过去算了。”突然看见站在稻田边注意着他们的支书,吓了一跳:“啊,是钟支书啊——”伸伸舌头,不敢作声了。
为什么这些中学毕业生,才出学校门就直想着跑啊?钟方亮想不明白。
猛然,一个问号在他头脑中闪过:西坑村中,哪种人跑得最多?年轻人。年轻人中又是哪部分人跑得最多?学校毕业生。几乎毕业一个跑一个!
对了,钟方亮的头脑中有些清晰了:大凡去外面读书的青年,哪个没有理想?几个是还想回到西坑村来做农的?人往高处走,那是对的嘛。他们毕了业,在外面又无法找到工作,即使回来,西坑一个穷村子怎么留得住他们?留住了他们的人,心还是在外面的呀。最好的出路不就是“跑香港”吗?你就是再对他说香港不好,再搞对比教育,就是把香港说成是个火坑,他们还是会想:我不信,是个火坑也要跳下去“试一试”。青年人嘛!
还有一个情况很能证明这个判断:其他村素来是男的跑女的不跑,而西坑村,连女的也跑。那么跑了的女的又是哪些人啊?钟方亮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对,还是那些读了书回乡来的女青年。她们找对象都想找到河那边去。
而真正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妇女,心定了,跑的人就较少。
问题就在这里,应该留住他们的“心”,否则留不住他们的“人”。
但是,西坑是个小村子,又穷,又偏僻,晚上一黑,小村庄就像黑锅一样,关门睡觉,死一般沉寂。拿什么留住人家啊?这批在外打球、看电影、演戏……过惯了文体生活的青年人,怎么坐得住啊?还不是三个五个便凑到一起。凑在一起说啥呀,三句话不就说怎么跑香港吗?
钟方亮一拍脑袋,计上心来。
不久,社教工作队也进了村了。钟方亮把想法同工作队贺队长一说,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召开党员大会。宣布新的思路。
谁知决定一宣布,党员会就开锅了。
“什么?办文化俱乐部?”
怎么钟支书和工作队来了,不抓政治、不抓生产,抓起文艺来了?
“对,把祠堂啊,空房啊,都腾出来,办俱乐部。让青年人好读书啊、唱歌啊、演戏啊!”
这是干吗呀?没事干啦?要把西坑村办成个文工团怎么的?
“文化很重要,嗯。”屋角上有人吞吞吐吐发言了。“咱们的工作队很正确,毛主席就很重视抓文艺工作的嘛,对不对?不过,现在是农忙了,稻子在田里腰弯得要贴水了,要割了。农闲我们还是要抓的。对不对?贺队长——”这人问工作组的老贺,绕着弯来反对。
“还是先抓反外逃吧,钟支书——”有人提醒钟方亮,“你是老抓偷渡的了,还不知道?年年是稻子一进仓就会跑人的。到那时,你收场都收不住的啊。”
“我看要开始开斗争会了,钟支书.”有人提醒说,“好久没开了,口号都忘了。不斗地主,这批年轻人,我可镇不住呀!”治保主任在角落中叫苦。
钟方亮在心里想:就靠开大会,挂黑牌子,斗争四类分子,年年都这样搞的。你吓住了人吗?反掉偷渡了吗?
大家七嘴八舌像开锅的热水,都议论开了。
钟方亮敲敲桌边:“别嚷嚷!别嚷嚷!大家都听着。稻子要割,不割稻子就会烂在田里,这里要造反——”钟方亮拍拍肚皮,“外逃呢,更要反。不反外逃,社会主义烂在我们西坑,反动分子要造共产党的反!”
支书这话说得在理。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他。
“不过,目前的第一件重要的事,不是别的,是办文化俱乐部!”钟方亮坚定地说。
他想:要搞思想教育,群众开会都不来,你能把人团结在身边?你能收得拢人心?先得给青年人有块好玩、好乐的地方,把他们吸引住,才能找寻机会,把他们往正路上引。
政治思想工作啊,不能专靠来硬的,不能靠“斗”啊,挂黑牌呀……他记起一位领导对他说过:“药”要做成糖丸,老百姓才愿“吃”。
西坑的文化俱乐部办起来了!
最高兴的当然是那批青年人了。从来上面来的人,只会叫他们“斗争”啦、“阶级”啦,男青年发梭镖、女青年糊高帽子……还从来没有谁想到要让他们“玩”得开心的。
“贺组长,你们是这一个——”有青年伸出大拇指夸奖老贺说,“进村就给咱们青年人办了件好事。”
“可是我们是两只空巴掌,对不住你们啊——”老贺说。
“俱乐部空荡荡一间屋,没器材,队里又拿不出钱给你们,”钟方亮说,“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
“不就是钱吗?我们不要领导出钱,只要领导支持,我们自己带家伙来。”青年人说。
第二天,青年们把自家的图书啊、象棋啊、胡琴啊……都搬到俱乐部来了。
有的开玩笑说:“钟支书啊,你要是同意.我就把床也搬来俱乐部,我就讨俱乐部做老婆了!”
“哈哈哈——”俱乐部全屋的人都笑了。
报名的一下子来了几十个。全村百分之八十的青年人都进俱乐部了。
夏夜,是西坑村最美的时光。当月亮升上了天空时,俱乐部里就传来一阵阵悠扬的胡琴声、笛子声、歌声……
后来,广东省委要求各地学习西坑村的文件对这个大队俱乐部做了描述:
“这个俱乐部有音乐组、戏剧组、国技组二每天劳动完了,吃过晚饭,洗完澡,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青年男女就往俱乐部里去。各人根据自己的爱好参加活动,痛快地玩一两个小时,到九点钟左右就散伙回家睡觉。一天的劳累就烟消云散,明天再精神饱满地上田劳动。”
拂着夏夜的凉风,钟方亮背着手在俱乐部外面的小路上走着,他露出了微笑——该酝酿第二步了。
几天后,团支部书记杨谭发来到俱乐部说:“我想给大家出个题目,看看大家怎么想的。”
胡琴、笛子声马上停止了。
“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革命青年到俱乐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大家没想过,一下把大家问住了。
“不就是来唱歌、拉琴、玩乐儿的吗?”有人答道,“还有什么啊?”
“不对,”团支部书记说,“如果我们来俱乐部,仅仅就是为寻乐儿的,我们同旧社会的地主小姐、少爷们不就一样了吗?”
没有声音了,团支书这个说法很对啊。
“光是玩乐,行吗?杨小亮,你想想,”他对一个胖胖的拿着笛子的小伙子说,“天天吹笛子,地里能吹出庄稼吗?钟寿娇,你的嗓子好,但是歌唱得再好,能唱出谷子吗?也不能。光会玩乐,只是低看了我们革命青年的志气!”
满屋子人的眼睛都被团支书吸引住了,团支书还要说什么话?
“我们到俱乐部来,就要学政治、学毛著:用毛泽东的思想把我们的头脑武装起来,战天斗地,彻底改变我们家乡的面貌。为了这个目的来俱乐部才有意义!”
大家都安静了,觉得这说法对。
“那你说我们怎么做?”杨霭祥问。
“学毛著啊!”杨谭发说,“首先通过我们俱乐部学毛著,把全村人学毛著带动起来。轰轰烈烈干秋收!”
那天晚上以后,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很快就在西坑村掀起来了。
村前村后的墙壁上,刷满了大标语:
“学习毛著、斗私批修。”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田头的井边,插上了语录牌:“抓革命、促生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俱乐部里,音乐组在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一到天黑,从大人到小孩。从婆婆姥姥到红领巾,一串串的人流都进了俱乐部来集体学毛著。
满村的革命歌声、满村的毛主席语录朗诵声……西坑村果然出现了一个浓浓的政治氛围。
——
稻谷收割完毕之后,钟方亮想,现在,到了把群众引上“反偷渡风”的时候了 !
首先,他把全村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都请到俱乐部来。
贫农杨长乐还没上台就失声痛哭:“年轻人啦,你们要吸取我的教训啦。香港哪是天堂,那是火坑啊。我解放前跑到香港,生活不下。亲生女儿就是在那里卖掉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贫农罗东明1956年偷渡到香港,在牛肉行砍伤了自己,无钱医治。老板把他赶出了牛肉行。女青年曾小丽小学毕业后,不安心家乡生产.逃到香港。被骗做了别人的第三个小老婆。不久丈夫去世,怀着身孕。现在还牵着孩子,流落在香港街头,想回来又不好意思回来……一个个故事被组织成“反偷渡”的好教材。
“口述家世”好,“身演家世”的教育更好:
西坑一队有个贫农社员叫何二姐,两个年轻的儿子被恶霸活活打死。俱乐部的戏剧小组根据这件事编出了《仇恨》一剧,安排一名叫钟寿娇的女青年担任主角。结果钟寿娇不但放弃了外逃的想法,还申请加入了共青团。
西坑村还有个谁都知道的少女叫黄梅芳,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从学校毕业后,一心想找个好的出路,拼着性命偷渡到了香港。满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却被骗和一个流氓结婚,染上梅毒,流离失所,惨死在香港街头。
俱乐部的戏剧小组又根据黄梅芳的血泪史,编出了小戏《可怜少女黄梅芳》,并编了一首长达三百行的客家山歌。
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俱乐部台下坐的就是黄梅芳的亲人、邻居、同学、朋友……想起活脱脱一个美少女死在香港街头,谁能不痛心?台上唱山歌的人流泪,台下听山歌的人也流泪。
就在演出到黄梅芳倒在香港街头,凄冷冷无人收尸的一刻,突然,从黑压压的人群中站起一个人来,高喊一声:“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全场立刻一片雷鸣般的喊声:“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那人便是团支书杨谭发。接着,他又领着群众喊:
“逃亡香港死路一条!”
“坚决打退香港风!”
“社会主义祖国万岁!”
俱乐部里掀起了一股激情澎湃的“反外逃”的浪潮。
第二天,就有人找到工作组,她是女青年罗丽英(代名——作者注),她要同来订婚的“香港客”断绝关系。摆脱了“香港客”的罗丽英,后来嫁给了本村的五好民兵曾小建(代名——作者注)。
罗丽英之后,又有一位印尼的归侨,父母都在香港的贺玉凤(代名——作者注)找到工作组。表示说,父母反复来信要她去香港。她决心已定,就是大陆好,她爱大陆,不爱资本主义,她哪儿也不去。她咬破手指,给工作组留下了一封表示决心不去香港的血书。
决心留在西坑的贺玉凤,后来果然爱上了村里的五好民兵卞春来(代名——作者注)。两人海誓山盟,坚决不逃香港。最后两人结婚扎根西坑。
据后来的一份文件记载,在思想教育的感召下,全大队有28位准备嫁给香港人的姑娘,断绝了婚约。
正当西坑办俱乐部火火热热的时候,1962年,一场声势浩大的“外逃风”卷地而来。从广东到湖南,从惠阳到湛江,前后数以十万计的群众逃港。
西坑大队经受了一次最严峻的考验。
当年农村文艺宜传队自创的节目手稿。
每天成千上万的偷渡者从村边上经过,呼唤着西坑村的人:“走啊,走啊,快同我们到那边去过幸福生活啦!”
邻近才一里半的塘坑村,跟着跑了50多人,全村15个党员,有11个认为祖国不如香港。连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也跑了。
而西坑村呢?
“这里山头的草都踏平了。村里就是没有一个人外逃。
“事实证明,狠抓政治思想教育与不抓政治思想教育,就是不一样。坚守社会主义阵地和放弃社会主义阵地,就是不一样。”
这是一份上报材料中对西坑村的评价。
中共广东省委从西坑的身上,似乎看到了用八届十中全会提出的“阶级路线”、阶级教育来治理“外逃”的希望。
1962年的外逃风过去后,中共广东省委决定号召全省学习宝安县西坑村。
1963年3月21日,中共广东省委以《一个坚强的社会主义阵地》为名,把西坑作为政治思想工作的卓越典型,向广东全省推广。
广东省.号召学习宝安县西坑大队的文件
1964年,西坑村团支部书记杨谭发作为全国共青团员代表大会的代表,出席了在北京举行的大会,听到了胡耀邦总书记的讲话,还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
眨眼间,西坑成了全县乃至全省鼎鼎有名的红旗。每天来西坑村参观学习的人敲锣打鼓、络绎不绝,村外的小山上都踩出一了条小路。
人太多,广东省委和宝安县委的领导觉得,这样一天成百成千的来,光接待西坑村也受不了,倒不如走出去,组织西坑的人到全省各地去宣讲。
除了领头的钟方亮、杨谭发、杨霭祥等人外,还应该有一个能现身说法,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教育大家的人。最好是跑过香港又回来的人。
西坑有这样的人吗?有。
有人向工作组推荐一个人:魏天粦。
这个魏天粦父母都在英国,1961年他到了香港,给资本家打过工、给老板炒过鱿鱼、露宿过街头、给资本家倒过马桶,还亲眼看见因为躲债,一对香港夫妇抱着儿女从高楼上跳下的惨剧……照他自己的话说是:“看透了资本主义的世态炎凉”。1962年,魏天粦回到西坑,党团支部热烈地欢迎他。他回来后表现不错,口齿伶俐、思维敏捷,人又聪明,堪当大任。
1963年6月18日,共青团广东省委把魏天粦的事情,以文件的形式发给全省学习,题为《在香港三个月的遭遇和见闻——青年魏天粦的自述》。
三、梧桐山下的“红旗”倒了
没想到数年之后,就是在接着而来的七十年代的大外逃风中,这个由多少个出色的政治工作者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的堡垒,梧桐山下的一面红旗,真的倒了!
“你要走了吗?陈记者——”显然,几个小时亲切的交谈后,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看见我要走到村口了,魏天粦又跑出小店来送我。
“我还有句话对你说,行吗?也许你还用得上的。”
“行啊。”我把采访本拿出来,将黄布包垫在路旁的石头上,放上本子。
“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他说
“啊——你讲。”
“你知道我当年很红的啊,是吧。本来嘛,回来是相信党嘛,对不对?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我被他们抓起来了,说我是特务。吊啊、打啊,我是逼打成招啊。后来,就把我关到了韶关的第二监狱,判了我18年刑啊,陈记者,这样的冤枉事都有啊!被抓走时,最小的孩子才4岁,拖着我的衣衫哭。好惨啊,陈记者。”
这位年近六十,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人,当年的青年积极分子,眼里瞬间泛上来一层闪动的东西。
“为什么抓你,总得有个说法吧。”我问。
“我是找了他们讨说法,他们回答说,魏天粦同志,账就算在林彪四人帮身上吧。”他叹息了一声。
“你的意思呢?”我问。
“我找你就是这件事,你们做记者的,能不能替我们这些人讨个说法,记者主持公道嘛!”
我半天没作声,说:“我理解你——天粦兄,你是想政治上有个清白。”
听到这句话,他眼圈都红了:“是的,陈记者,你说到我心槛里去了。唉!”他叹息一声。
他把我送到汽车站,准备要走了。忽然回过头来.悄悄对我说:“陈记者,还有一件事,你别弄错了”他郑重提醒我。
“还有事?”
“就是我们西坑那事啊。反偷渡典型的那事——”
“怎么啦?”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放小了声音,似乎怕人听见:“那事情后来变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据说当年香港的国民党势力,有意在西坑村同共产党角力,要砍掉西坑这面红旗。
他接着说:“他妈的,后来真的给他们砍掉了!”
1973年宝安县公安局的《外逃情况报告》就指出:“驻港敌特机关妄图掀起外逃高潮,实施一个梧桐山计划,拔掉西坑村红旗。”
没想到数年之后,就是在接着而来的七十年代的大外逃风中,这个由多少个出色的政治工作者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的堡垒,梧桐山下的一面红旗,真的倒了!
西坑的大部分青壮年都逃到了香港,包括当年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干部!西坑二队的男劳动力全部跑光。有个自然村留下的最大的“男人”是一个8岁的男孩。
无论有多少卓越的政治工作者,无论“政治思想工作”的力量如何强大,最后还是无法改变人民群众对经济生活的追求。
只有改革开放,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是笔者采访西坑村后最大的感触。
此后“文化大革命”中的西坑村的更惨。团支书杨谭发被斗得死去活来,这个根正苗红,三代苦出身的贫下中农,“罪行”很奇特。
“坏事就坏在他见毛主席这件事上——”2009年,当我再去西坑村座谈时,决心写村史的杨干煌告诉我。
杨谭发从北京回来后,大家都好奇,问他毛主席长的什么样子,他说:“毛主席好高啊!手指头很粗很大,每根都有香蕉那样大。”
什么?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手指比作“香蕉”?他被诬陷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被斗得死去活来,直到他死,这位社会主义阵地上赤诚的共青团员,依然背着“反对毛主席”的罪名!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啊!
◇第四节 “爱”也拴不住的“心”◇
一、李美容揭发丈夫偷渡——妻子“大义灭亲”
一个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人物,在“阶级”理论的教育下,无情地供出、斗争了自己的丈夫、兄弟、父母……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的事!
小冲村的老人至今还记得那一幕:新羽被捆着双手押出村,美容像疯了似的跑出门去,痴痴地站在村口等丈夫。
原来,党和丈夫,她都是要的啊!
我在翻阅有关宝安县偷渡的历史资料时,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资料在罗列了反偷渡英雄人物,包括前后俘获偷渡人员157名、接受毛泽东授枪的民兵队长郭胜全、与偷渡分子搏斗的看林社员戴意友等人的同时,还特别开辟了一个专栏,叫做“大义灭亲”。专门记录那些在反偷渡中,勇于揭发亲人的“英雄人物”。
如材料中记载,西乡xx大队检举哥哥罗为明的罗龙详(代名——作者注);墟镇(深圳镇)xx单位检举丈夫刘东海的纪兰香(代名——作者注);布吉乡xx生产队揭发堂弟伍大丙的伍大果(代名——作者注)……一个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人物,在“阶级”理论的教育下,无情地供出、斗争了自己的丈夫、兄弟、父母……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的事!
不过,大凡这样的事情,到后来亲人双方都会成为“仇人”的。阶级斗争的祸害之一,就是将好端端的亲人变成了仇人。
比如被堂兄揭发的伍大丙后来被判了刑,刑满后回到老家,两兄弟便成了死活仇人,一辈子不再说话了。检举丈夫的纪兰香后来也与丈夫离了婚。
当然,也有依然生活在一起的。比如xx公社小冲村的严新羽和李美容小夫妻(代名——作者注)。
真不知道,想到睡在身边的妻子曾经揭发过自己,严新羽那日子是怎么过的。
为了更多地了解偷渡中亲情受到的冲击,我决心详细查找关于严新羽“团伙偷渡案”的有关材料,最终找到了。
此案涉及到的有5个人,从事起,到联络、告破……几乎所有的过程,都记录在严新羽的“口供”和李美容的“揭发材料”中。
李美容是1961年嫁到小冲村的。过门时吹吹打打,一路上好不热闹。到了小冲村,新人把新娘子的盖头一揭,周围人都惊呆了。哎呀,这新羽命真好,娶来了一枝花呀!
新羽呢,身板好,劳动强,百多斤担子不当回事,村里谁都夸他;美容呢,人勤快,又长得漂亮,满村人都说,这小两口,真是配绝啦!
一天傍晚,美容把碗啊、筷啊洗了,屋里弄得熨熨帖帖了,拿了个小本子就要出门。新羽问:“你上哪儿呀?”美容回答:“开党员会。”新羽这才明不知道为什么,新羽心里并不高兴。老婆老婆,过日子就是了,当什么党员啊?那是男人的事。
那夜美容回来得也晚,新羽故意泥脚也不
洗就横躺在床上。美容推了几下,他都不动,就把他的脚拉下来,先用凉水冲了,又端了热水给他洗着。
“你对我开会有意见啊?”
新羽不作声。
“当党员也是为着大伙好嘛。”
还是不声。
“家里的事什么也不耽误还不行吗?”
新羽再也憋不住了:“你要老往外头跑——那我也会往外头跑。明天我就给二舅做工去!”
谁知,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新羽说的是真话,舅舅家早就在盖房子,要人手。第二天,他把两件衣裳往腋下一夹,上舅舅家去了。
舅舅家在山头上,房架子高。站在山上一望,远远地还能看见对面的香港。
来帮工的还有一个舅舅家的亲戚,叫李海林。晚上两人在一起睡不着,李海林指着海那边说:“看见吗?那就是香港,瞧人家那灯光,多亮啊!”
新羽神往着:“是啊,真近——”
“好地方啦,像我们干这个活,干一天,至少——”李海林把手抓了一下,“五十蒙(元)——”
新羽伸了下舌头,这是在生产队干半年的收入。他的心有点动动的了。“你怎么不去啊?”他问海林。
“去过,我去过的呀。”海林说。
“又回来啦?”
“不,没跑成功,给他们抓起来了。”
“啊,是怎么的?很难吗?”
“倒不难,主要是我水性不好,游了一半就没力气了,只好喊救命。结果边防巡逻的船就来了,命倒是救了,关了一个星期。你也想去啊?”海林问。
新羽没有做声,想起年轻漂亮的妻子,他还下不了决心。
建完房子后,新羽回去同妻子和好了,在家里又呆了半个月。想来想去,晚上睡不着。还是那件事情“挠”着,便借了辆单车,到了北头,找到李海林说:“你还去不去呀?要是你去,我也想去——”
“是锣——”海林说,“想去你早说嘛。不过,还得多邀几个人。”
“还邀人做什么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那边,最欢迎的是以团伙偷渡去的,去了有奖。”海林指的那边,就是香港国民党的“赈济”组织。
“那好办,”新羽说,“想去的人多呢。”
“别。不能什么人都说。要可靠,还要找会水的。下海时也可带带我。”
“行——”新羽说,“我也只会一点。我去邀岗亭去。岗亭,你认识吗?那家伙水性好。”
第二天,新羽找到岗亭问他想不想去。岗亭一听,马上同意,说:“我也正想跑呢,正愁没人。你们打算从哪儿下水?”
“最好是白花洲。我们步行就可以走到那里。”
“行啊,”岗亭说,“那儿离香港最近。”
“这就好了,”海林看见新羽领着岗亭来了,便递了一支烟说,“我们两人都不会水,你来了,这就靠你了。”
“什么?靠我?你们俩都是旱鸭子啊。那怎么行?我把你们拖着走啊?我自己还要命不?”岗亭说。
新羽一想,这话也对。两人都不会水,岗亭怎么带啊?
“不过也有办法,就是拿篮球胆套在身上,有几个篮球胆套着,什么风浪都沉不下去了,就不用人带了了”岗亭说。
“是吗?”岗亭真有办法.新羽想。
“但是买球胆要钱啊,你家有钱没?新羽。我家是穷得要锅朝天了。”岗亭说。
这事,新羽不敢跟老婆说,她是党员。就是同美容说,也是拿不出钱来的,结婚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
“那我们去邀拿得出钱的人”海林说。
“人是有,就是不知道她们想不想走”新羽说。
“你说谁?”
“就是林场的刘明明和李芳。她们俩刚在农场挨过斗。”
新羽说的是两个富农女儿。她俩在村中干活受歧视,就申请上林场来干活,谁知刘明明吃饭时打了偷食的狗一石头,就被说成是打贫下中农的狗,是阶级报复,林场开会,要批斗。但批斗一个不够劲啊,索性连李芳也陪上台。
两个女孩子正窝着一肚子怨气,新羽绕着弯儿一提.马上响应:“新羽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是我们两个女孩跟你走,你不泊背上包袱吗?”
“没关系,你们可以作贡献的啊?”于是把缺钱的事情说了。
刘明明和李芳听说是钱的事,马上说:“钱没问题,我们包了。”
新羽听了大喜。
“不过,得晚两个月哟,”明明说,“我家的猪仔刚下来,过两个月才长得起来。”她说的是卖了猪患就有钱。
新羽把情况同海林一说,海林说:“那好,眼下还是阴历二月,水正冷着,下水也受不了的。再过两个月,等水暖些了更好,就是要保密呵。”
“那你放心,她们两个都是我小学低班的同学,又是富农女,不会说的。”新羽拍着胸脯保证。
这头新羽折腾得欢,那头可触动一个人了,那就是新羽的妻子李美容。
新羽整天不归屋,美容心里就起了疑心。老公怎么变了?平时老实巴交,门都不出的,最近脚底像擦了油似的这里转那里转。还跑到山上的林场去了。
林场里有谁呀?她扳着指头数,男人不就三个老头吗,他不会找,还有就是……
这女人要担心起男人来,总离不了怀疑那事。加上林场的那两个女孩子也凑戏,自从新羽谈起了那件事后,心里就老放不下,成天想着来找新羽说这事。林场本来有条宽路通山下,她俩却偏偏下山要走小路,弯到新羽家门口。仰着脖子在禾场上喊:“新羽哥、新羽哥在吗——”叫得山响。
“是谁呀——”让新羽的妻子美容一声问,又给吓回树林子去了。
美容看看朝山上躲去的两个背影,心里更生怀疑,这是怎么了?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早有了几分醋意:别让老公给两个小妖精叼走了呀。于是吃饭跟着老公、上墟也跟着老公,老公同谁讲句话也凑过去,还常绕着弯儿要说话给老公听。
“老公啊,你知道吗?村里女孩子都说你像侦察科长呢——”她说的是电影明星于洋演的曾泰。那阵正放《英雄虎胆》。“要是解放前呀,你呀——”小容在新羽脑壳上点了一下,“你还不知道要讨几个呢。哼——”
新羽正躺在竹床上抽烟,只当是女人话,还挺舒服着.没当回事。
他,太大意了。
这天,美容又给他炒了两个菜,他喝了两杯,倒在床上就“呼呼”睡了。美容给老公盖上被,扶他翻了个身,就发现他胸兜里硬硬的像有东西:呀,是封信呢!
要是平日,美容是不会看的。可是这回不同:会不会是那两个小妖精来信啦?她便大着胆子把信从丈夫兜里拿了出来。
的确,是两个女孩给新羽的信——找不到新羽,她俩憋不住了。
开头看还没什么,都是些抱怨农场的话。看到后头,她吓坏了,“新羽哥,我俩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们早点行动吧!”
美容是共产党员,觉悟是很高的,她很快就听到了信后面的那两个字:逃港!
一股“阶级觉悟”就在“醋意”的推导下.在仗个贫农女儿心中陡然升起!
半个小时之后,严新羽在酒梦中被人推醒,揉揉眼睛才看清是治保主任和两个执枪的民兵站在床前!
严新羽和李海林团伙偷渡案就这样告破了。两个富农女,还有岗亭都被抓了起来。
据说李美容在向大队报告的时候,还反复问过:“叫我老公不跑就行了啊。你们不会抓他的吧?”当时大队治安主任笑着答允说:“当然不抓的。就是教育教育嘛,贫农只是觉悟问题。”她才放心。
可是,大队治保主任说话不兑现,新羽还是被抓到公社去了。他这算是有组织的团伙偷渡了,要判刑的。
这,美容可万万没想到。
小冲村的老人至今还记得那一幕:新羽被捆着双手押出村,美容像疯了似的跑出门去,痴痴地站在村口等丈夫。
原来,党和丈夫,她都是要的啊!
看见新羽押过来了,美容就扑了上去,抓住丈夫不让走。两个执枪的民兵看是两口子,就也没阻拦。
新羽先是站住了,冷冷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一脚就把美容踹到路边的一条小溪里:“啐——狗婆娘!”
新羽后来被判了一年刑,算是轻的,因为是三代贫农。
一年后,他从韶关刑满回来,背着一卷被盖回村庄。不想过桥,怕人多,丢脸。绕了一个圈,到离村子远点的地方,卷了裤腿下水。
他正要上岸,发现小溪的对面,正站着等他的妻子李美容。她早在候他了。
李美容望着丈夫,喉咙里硬了半天,不知是懊悔还是什么,可怜的女人,说不出话,只知道伸手去抓新羽肩上的行李。
新羽犹豫了一下,开始不肯,后来看见美容眼里的泪水都涌上来了,心也软了,手就松了。
是的,要是不回家,他又到哪儿去呢?
家是回了。但从此以后,尽管升了大队副支书的李美容如何对他温柔体贴,如何说当初不该,这一辈子都欠他的,泪水把枕头都湿透了,但新羽的心,还是像顶着块什么。
夫妻就是晚上睡在床上,也再没那个事了。
最后,两个人都感到没意思。
半年后,他们分手了。离婚是美容主动提出来的。
好些人都不明白,美容为什么要离婚呢?她感到有愧,要卸下压在心中的那付担子。
据说,后来新羽还真的跟那富农女儿刘明明结了婚。70年代的一次大逃港时,两人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跑了过去。
美容昵,在小冲村里也没呆多久,呆不下去的。说是后来也没改嫁,回了娘家了。
“大义灭亲”——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给灭了。
没有了感情的夫妻,就会像掺着水的沙和土,捏不到一块的。不过,有时候,加加外力,沙和土也能捏到一块去。王自立和罗秀姑就是该样一对。
二、美女罗秀姑轶事
男人都逃港了
“男人都往香港跑了。现在你们生产队除了干部,就剩瘸腿老四他们几个,和些十一二岁的红领巾了。你看见了的吧,都快成妇女生产队了。是不是?”
听说我在写那年头“偷渡”的事,南头的人就都问我:找没找到她呀?就是那个美女罗秀姑呀,她最有“戏”了。
为了找到罗秀姑(代名——作者注),我几乎跑遍了老宝安县的蛇口、南头、光明农场,就像有句歌唱的:“鞋底都跑透,”但一无所获。
被问的人都说,她在当年可是大名鼎鼎。后来当过大队的治保主任,回回县里省里的先进大会少不了她。但是现在“风”都变了,人家还会出来吗?
看来,这位“女明星”是找不到的了。
好在罗秀姑的事情,至今许多南头蛇口的老人都还说得上,于是只好把他们说的综合了,也算是一个交代吧。
秀姑呢长到18岁时,活脱脱已经是“西宝安一枝花”了。南头、蛇口一带小伙子们常挂在口上的话是:“谁要跟罗秀姑说上一句话,一包烟。”
她头发黑得像涂着漆,脸庞儿白里透红像喷着霞。手脚又麻利,下田插秧,人家是一只手插,她是两只手左右插,“唰唰唰——”就像插秧机,引得满田埂的小伙子眼珠“的溜溜”跟着她跑。
公社召开民兵大会啦,表彰啦,发奖状啦,小伙子们的眼光不看台上讲话的书记,专盯着台下捧着奖状笑盈盈美得像一朵花似的罗秀姑。
最好笑的是有一次,罗秀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封信,信末尾也没有落名字,没头没脑地要邀她到海边大礁石旁边见面:“晚饭后,我穿白衬衫,斜背一个写有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挎包上头插一片树叶,那就是我……”
天啦!这不像电影中的特务接头吗?就差一个“暗号照旧”了。把秀姑和女友们笑得在床上打滚。
那阵闹“偷渡风”,能干点的小伙子,都跑香港了,男青年少,往往是女孩子比男孩子还主动。只有秀姑例外,那爱情信是成天三封五封地飞来,把邮递员都“热”坏了:“秀姑啊,你得给我买鞋啊,都跑破皮啦!”
那秀姑看上的是谁呢?
有人说,姑娘的心啊,是山中的鸟,眼珠子是朝外边长的。
没错,她的心里有一个他——刘建国(代名——作者注)。
其实建国也很平常。父亲死后,他在深圳火车站顶了父亲的职,由于好学习,当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南头、蛇口的人,见过的都说他很帅气。
上学时,建国和秀姑在一个班,建国还是班上的团支书,入团时建国就是她的介绍人。秀姑一直在心里头感激他,他们在一起插过田、炼过钢、上台领过奖。他还送过她一个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呢,上面写着:“让我们在毛泽东的伟大红旗下,共同前进——刘建国”。
拿到语录本的秀姑思考了半天,为什么要用“我们”呢?她想啊,想啊想不通。
赶墟的日子,卖完了菜,秀姑总会偷偷摆脱姐妹们的纠缠,跑到车站宿舍里去坐坐。给建国捎上些泥瓜呀,西红柿什么的。星期天呢,建国也会骑了单车跑到南头来看他。给她带些她爱看的报纸啦,封面是王丹凤、秦怡的电影杂志啦。可两人从来没说过其他什么。
有一次,送他到村口,建国刚说:“我走……了。”左脚就错踩在右边的踏脚上,身体没平衡,“扑通”摔了一跤、秀姑“扑味”笑出了声,拿过建国的手心一看,都摔出血了,她又心疼得不行。
她心里暗自明白,他爱上她了,而她……也爱上了他。
人家说,姑娘恋爱时,是她一生最爱笑的时光,见什么什么笑。见了花,花笑;见了树,树笑;抬头见了小鸟,小鸟也在笑……
但是,自从碰见了另一个“他”,秀姑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他叫王自立(代名——作者注),是与她同村长大的。
自立比她大一岁,从小就是个苦孩子。15岁的时候,父亲就在替公社出海作业时遇难了。自立还有两个妹妹,母亲经常是卧病在床。小小年纪,一家的担子,就压在自立瘦弱的肩上。
当时,他还在上中学。在学校里,他的数理化成绩是拔尖的。都说将来是块上大学的料。可父亲一死,家庭的重担就让他再也读不下去了。
“怎么也得让他上完高中,”有一次,公社李大龙(代名——作者注)书记来队里视察,听说了这个事,“生产队要给他透支交学费!照说,他父亲还是因公死的呢。”
就这样,自立靠家里每年从生产队透支,拿钱上到了高三。
可是,透支归透支,欠着生产队的钱还是要还的。年终生产队把算盘一拨,王自立一家,不但没收人,还倒欠队里几百块。别人过年吃肉,孩子穿新衣,王自立家则端着青菜碗。看着都十几岁了,依然是破衣烂衫的妹妹,他心里只有苦酸。
离毕业还有一年时,自立再也不想读了。他决定下田干活,替家里还债。
那年头,村里的青年人差不多都跑光了。站在大田边一望,插秧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女人。这时在女人堆里突然冒出一个小伙子来,那实在是太“扎眼”了。
常说,女人进了男人堆,男人都不说话;要是男人进了女人堆,“噼噼啪啪”就会像火星落进了柴堆里来议论。
“他们家是怎么啦?三嫂又病啦?”
“咋不去上学啊?”
“晒着(可惜)啦,是块读大学的料呢!”
“劝劝三嫂吧,还是让自立去上学好。”
这些话,埋头在水田里的王自立都是听到了的。
男人受到女人的关心,往往倍添力量;但如果男人受到女人的怜悯,那添的反而是痛苦。
他一声不吭,只望着水面,插啊插……眼泪儿在眶里打圈圈。
血红的太阳慢慢落向西边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田埂小路变得灰蒙蒙的,像是迷在一股带着泥香的雾气中。
自立挽着裤腿,提着鞋子,走在收工队伍的最后面。他不想跟着大队的妇女后面走,免得听她们说这个问那个。
自立以为是自已走在最后了,其实,这个时候,准也没发现,有位姑娘比他走得更后,悄悄地跟着他。那就是罗秀姑。
“自立哥,你也回得这么晚啊?”
昏暗中,少女的声音,像银铃随着晚风敲动。
“是啊,我到溪里洗脚去了。”自立头也没回地说。
“自认哥,你一个学期要交多少学费啦?”
她怎么问这个?
不过,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立就没有再多心了。
“三十多吧,要是不吃饭的话。”他指的是学费。
“那——以后学费我替你交啦。”
王自立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什么?你替我交——交什么?”
“学费呀。”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秀姑笑笑说,脸上窝出了浅浅的酒窝,“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该去上学呀。”
听着秀姑这话,自立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心田。
“不行,不行,秀姑,怎么能让你受累呢?”他说着,心中却充满了感激之情。
“自立哥,只要你能看得起,能帮你是我甘心情愿的。”
甘心情愿!她——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男孩子一碰上这号事,总喜欢往那上面想。
平时,每当大队的小伙子们倾慕地议论起罗秀姑时,他自惭形秽,总是悄悄地躲到圈外,听都不敢听、自家穷.长得又不好看。他从不敢提“秀姑”这两个字,怕的是“站污”了美丽的她。对于他来说,秀姑就是天上的月亮,落在树上的凡间凤凰。她那么亮,那么高,高得叫人不敢接近。没想到,没想到今天她会主动找他,这是做梦吧……
“自立哥,你答应吗?”昏暗中,又传来秀姑温柔的声音。
“答应,我当然答应——”王自立感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手心都出汗了。
一股幸福之情涌上他的心头。
晚霞烧红了自立的脸,也烧红了秀姑的脸。还好,没人。田野昏暗暗的,谁也没看到。
但是他们想错了,一个有心人看到了。他检查插秧进度,走得更后。
他就是公社书记:李大龙。
双抢搞完了,照例又得抓反偷渡了。公社书记李大龙蹲点到了秀姑队上。
那天,大龙书记把工作布置完了,便喜滋滋地进了秀姑的家门。
“秀姑啊,水生说,你这段表现不错啊。”水生是秀姑队上的生产队长兼大队副支书。
大龙书记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冲上水。书记是老熟人了。
“又要开会呀,李书记。”秀姑在编筐,也没起身,以为是来通知她开会的。
“不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啦。”书记说,“支部正在考虑你的转正问题啦。”秀姑的党员还是“预备”的。
“真的啊——”秀姑脸上泛出了光,她太高兴了,她对入“党”是太神往了,“书记,我做得还不够,组织还应该多考验我呀——”
“会考验的。今天就要考验.给你一个任务。一个又光荣又最严肃的任务,好不好?哈哈哈——”奇怪,为什么书记交代严肃任务还大笑呢?
这是什么任务啊?
“秀姑啊,你坐过来。这任务啊.说严肃,也轻松,说轻松呢也严肃。我问你,现在咱们队里最缺什么?”
秀姑的黑眼睛闪了一下:“缺插秧机啊,还缺化肥、缺……”但这些,我也不能做啊,她想。
“嗨——”书记摆摆手,“不对。那些都缺,但最缺的是什么——知道吗?”
秀姑摇摇头。
“缺人,缺男人——”书记自己回答说
秀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书记要说什么啊?
“男人都往香港跑了、现在你们生产队除了干部,就剩瘸腿老四他们几个,和些十一二岁的红领巾了。你看见了的吧,都快成妇女生产队了。是不是?”
书记说的没错,男人都快跑光了。
“缺男人,更缺有这个的——”书记点了点自己脑袋说,“有文化的、有知识的男人。去年你们队那个会计跑了,想找个有文化的,跑遍了全大队都找不到。后来还是我到别的公社给你们借的人。是不是?真给社会主义丢脸啊!”
秀姑沉思着,书记给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留住人很重要啊——”书记继续说,“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问题,关系到千秋大业的问题。知道吗?”那阵正宣传接班人的问题。
“明白——”秀姑说,但她心里还是不明白,她在揣度书记到底想说什么。
“唉,你们队里就这么一个高中生——”书记叹了一口气,掏出烟来,“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啊。”书记好像很犯愁。
“谁——”秀姑问,其实她是知道的。
“王自立啊。”
“啊——”不知怎么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秀姑心里就“噗噗”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秀姑脸上微妙的变化,怎能逃过老练的大龙书记的眼睛。他微微一笑:“能让他跑到资本主义那边去吗——”
“能。啊,不能,啊——自立也要跑?”秀姑说话有点乱。
“不是——他可没跑。”书记笑一笑说
“啊——”秀姑心里的石头又像落了地。
“但也难说啊。他高中不快毕业了吗,现在正赶上外逃风,如果不对他加强教育,我怕他左脚出了校门,右脚也会上香港的船呢。”
秀姑心里乱乱的,不知怎的,秀姑也在为自立担心。
是的,这些年,这现象简直成了有文化的中学生的通例了,培养一个走一个。
“所以党要交给你这个任务——”
啊,说了半天,就是这个啊,她的心缓过来。这事她做得多了。
“没问题——”秀姑笑笑说,“我明白了,书记。我同自立从小在一起,关系也不错。我一定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秀姑笑笑着,继续编她的竹筐。
“可不是啊,”书记摇摇手,笑笑说,“不是做思想工作啦。”
那是做什么啊?
“做夫妻——”
什么?秀姑的手指停住了。
“我看你们俩倒挺般配的。组织上希望你们结成队,树一个坚守社会主义阵地的标兵夫妻!”
罗秀姑愣了,她可从来没往这上头想的啊。
“你再考虑一下吧,”书记语气很宽松,“看自立这人行不行。婚姻自由嘛,党员也一样。组织上是看准这事了,做主当然还是你自己!”
大龙书记走了,村口的电灯亮了,天上,却一个星星都没有。
秀姑站在门口,眼前好像迷来一团团的漆黑。
“秀姑,秀姑——”是海英她们几个来了,拿着夜校课本,在叫她呢,可她听不到。
“走啊,学毛著啦——”
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在门口好半天了。“啊,啊——”她应着,回屋去拿毛著,却拿了针线筐。
“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这真是太突然了?怎么就交给自己这么一个“任务”呢。
秀姑的心,乱了。
迷离中,似乎两个青年的影子一齐向她走来。
一个高高大大,穿着铁路工人服,挺英俊的,推着单车。另一个呢,是个还拿着书本的高中生,又矮小又瘦弱,见了人老是蔫蔫的,像一根放了几天的豆角秧,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你一下。
这怎么办啊?她从心底里问自己。她很清楚,她爱的是谁。
她怪自己刚才没向书记说清楚,她应该向书记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但是,她怎么能这样说啊?
组织上的安排很明显,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在党需要的时候后退呢?
思啊,想啊,秀姑走到村边来了。
村边的溪水又清又凉,她用手掌捧了一把,洗了洗脸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一下。
这时秀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同自立一样,没有父亲,她的父亲死得更早。还在她七岁的时候,给地主扛长工的父亲上山砍树时,给树压死了。家里穷得连床草席都没有,是母亲拿着锨,她用小手捧着土,把父亲埋了的。村子里呆不下了,母亲牵着他的手在外面流浪。脚上从来没有穿过一双鞋,身上从来没穿过一件没补丁的衣服。到解放那年,母亲还牵着她在东莞要饭。村里的人告诉母亲:“你还不回去啊,共产党来了,分田地了,你们也有一份。”她们这才回到家乡。土改了,她母女分得了一亩二分田,两间青砖瓦房。秀姑还上了小学。
她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日子。她们重新把父亲埋葬了。每年清明,母亲都要领着他去给父亲上坟。母亲总是流着泪告诉泉下的父亲:“现在你放心了,我和你秀秀都过上好日子了。”
想到这里,秀姑觉得眼圈麻麻的。她怎能忘记党的恩情?不能,不能啊。
她整晚没睡好。一早起来,她的主意定了,准备到城里去一趟。
她含着眼泪在篮里放下给建国做的一双鞋子,一件费了多少个夜晚打成的毛线衣——那是准备在答应他的那一天再送给他的。还有一叠用塑料纸包了又包的他给她写来的信。上面有她熟悉的钢笔字体:“亲爱的秀姑同志”。
摸摸那些留着墨水气味的信纸,看着她熟悉的称呼,她觉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以后,就很难看到这些了,也听不到他的单车铃响了。她这次去,要把信件全部退还给他,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也通通烧了,不要再想她了。
一辆公社的拖拉机停在路边上,司机是熟人。
“你要去哪里?秀姑。”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坐上车的。
“上城里——”她坐了上去。
她打算去铁路宿舍看了“他”之后.再去县里的中学看“他”,把钱交给“他”。然后马上回来。
为什么马上就想着回来?秀姑问自己。根本不像见了建国那样,希望与他多呆一会,再多呆一会。他呢,也同她一样,到村口了也不想上单车。
拖拉机已经停在铁路宿舍旁边了。秀姑不由心头一阵心酸。
正好是星期天,吃中饭的时候。站在草坪里,远远望见他从食堂出来了,端了一碗饭,上楼去了。
真的,真的吗?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吗?再也听不到村他的单车铃声响,再也看不到他浅浅的笑了吗?
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爱他,她不能没有他,她离不开他!
“就在那一下,我又决定,不退了。”后来罗秀姑在“斗私批修”中“检讨”自已的“思想深处”说“我的私字上来了。小资产阶级邪念占了上风。”
改变了想法的罗秀姑猛地掉过头,朝县中学走去:她决定要去安顿好的是王自立。
王自立没想到秀姑会来看他。喜滋滋地猴抓着脑袋,傻笑着:“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学费,”秀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学期的。”
自立看时,都是五角一元的,还有一角的小票。拿着信封,王自立不知说什么好。
秀姑又从篮里拿出一双布鞋:“自立哥,你穿着看看,要合适,以后我再给你做。”
“好呢。”王自立连忙地把鞋套上了脚。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把书读好,争取考上大学,为我们村出个人才。自留地里干不完的活,我会去帮三婶的。”
“好,好。”自立一个劲地点头,他怎会想到秀姑这时的心呢?
“我要走了,自立哥——”
“你多呆会吧。”自立还不舍得她走。
站在校门口,回过头来看着痴痴送着自己的自立,秀姑心中又升起一种难受的感觉,没有了她,以后照顾自立生活的又是谁呢?她会像白己一样的关心自立吗?
“自立哥,从今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关心自己啊——”
“会的,我会的。”自立说。
“自立哥,将来一定会有一位比我更好的姑娘来照顾你——”说完这句话,秀姑一甩头,跑出了校门,几乎是“飞奔”着离开的。而自立依然傻傻地幸福着。
——
到了铁路宿舍,见到了建国她把一江河的水都倾泻了出去,那是一个少女满蓄在心中的情意……
连建国都幸福得懵了。
两人第一次表明了“爱情关系”。
几天后,女伴海英拿着鞋底喜滋滋地进门来了:“好啊,秀姑,这么大件好事还对我保密呀!”
“你说啥呀!”秀姑打着毛衣说,“鬼丫头——”
“没有,你敢说没有,你这衣服给谁打的,嗯——”
秀姑脸有些红了。建国的事情她们知道了 ?
“什么呀?”秀姑装着什么事都没有。
“你硬要等到吃喜糖了才说呀?”
“你说啥呀,什么事——”
“同自立的事啊!”
自立!秀姑愣住了。
“还瞒呢,大龙书记都说了,”海英说,“你敢说前天没去深圳中学?嗯——瞒我。”海英还在一个劲地逗笑。秀姑却感到眼前一切都在旋转、旋转……
“秀姑,秀姑——”这时门外有人叫她。
原来是队长水生哥乐呵呵地来了。怎么今天水生看她的眼神也那么亲热。
“啊,海英在呢”显然水生来是有事,海英赶忙找岔走了。
“秀姑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转正通过了。”他是大队副支书,“支部让我来通知你。五一节就给三个新党员办宣誓啦。”
这回,秀姑心里说不上高兴,只是一阵翻滚,说不出什么味。
水生又说:“还通知你一件事,咱们队的治保主任不是跑了吗?支部开会,东看西看谁都不上眼,只有你。大家都推你啦。以后,你就是我们大队的治保主任了——”
秀姑一下子简直懵了,不知该怎么说。
“水生哥,我不行,我还很不够,真的——”她但愿这一切不要来,不要来!
“你就别谦虚了吧,别人想还当不到呢。这是大龙书记和大伙要培养你啦——”
“我不行,你们别选我,真的——”她几乎是在哀求着水生了。
啊,我的建国,我的建国!
“你是怎么啦?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水生很严肃地说,“难道这还不光荣吗?”他有点生气。
不知什么时候,水生已经走了。
“秀姑,秀姑——”她听见门外雀噪般的叫声,是一班姑娘们来祝贺了,肯定是来“吵”自立的事。这事都传开了 !
秀姑坐到凳子上,感到眼前发黑……
高三年级快毕业的时候,校长通知王自立说:“上办公室来一下,你们公社来人找你了”
自立去看时,笑呵呵的,是公社李大龙书记呢。
“哈哈,小秀才呀。”书记拍着他的肩膀,高兴地叫他,“快成龙了啊,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呀?”
自立没吭声,害羞地低着头。
突然,书记又问:“你知道秀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
书记怎么问这个啊?
自立老实地摇摇头,他真还没认真想过这件事。
倒也是,秀姑是那么出众的姑娘,自己就这么个样,家里还那么穷,怎么就爱上了自己呢?当初怎么就没想一想?
“是组织的安排,知道吗?组织上希望你们俩结成一对,革命的一对。扎根农村,我们还要把你和秀姑树立成坚持社会主义阵地的典型,在全县宣传、学习、推广。这也是秀姑对你爱情的要求。”
“没问题,我向党保证,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一定扎根农村不跑香港。”自立坚决地说
“好!”书记高兴地说,“今后,咱们公社团委书记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这事要保密啊——”
听到书记回来传达与自命的谈话,除了听清楚“要保密”三个字外,秀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这段日子,她就像个木头人。一连串的“任务”冲她这个新上任的治保主任而来:先是被派到县里的干校学习,接下来又到公社参加学习班,后又到惠阳参观……晚上还要背了枪值勤。简直透不过气。
她想,越忙越好,越像个木头人越好!
1965年的10月l日,对于南头蛇口一带许多小伙子,是个“伤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西宝安县最漂亮的姑娘罗秀姑要出嫁了,对象是他们根本没看上的瘦瘦蔫蔫的王自立。
结婚的那天,满村充满了喜气。婚礼在秀姑原来设想同建国成亲的新屋里举行。当然首先是向毛主席像敬礼、宣誓。然后是证婚人公社书记李大龙赠送一套《毛泽东选集》,照例还要给新人赠送一段毛主席语录。
“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大龙书记念着。
然后是主持人宣布:“撒糖——”
海英她们一帮姑娘们出来了,端着一盘盘纸包糖,向人群中撒去。有人跳起来抓,有的在人群中抢,小孩忙着在地上拣……满场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时,有个放牛的孩子跑来告诉秀姑说,村口有一个人.老朝这边望,就是不进来,还推着单车。
“建国——”秀姑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他,那是她收藏在心底的建国!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建国!建国——”她像疯了一样朝村口奔去。
大伙看见新娘子突然扔下场上的人往村口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就要跟了去。
到底是做书记的有水平,李大龙向大伙摆摆手:“没事——他同学,来吃酒的,让她去接吧。”
他知道,有些情绪,是要让它发泄出去的。
书记对大家说:“大伙坐啊,乐啊,喂,海英,撒糖啊——”
“撒糖啰——”又是一把糖向空中撒去。
又是一片欢笑声起来了。
村口却很寂静,秋风洒着树上的叶子,往地上撒,顺着小沟里又冷又凉的流水无力地流……
秀姑站在空空的村口,四周空空的,没有人。
建国走了!
“建国——建国——”你为什么要走啊!秀姑的撕裂一般的喊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看看四周没有人,她的哭声像山洪爆发出来。
故事说到这里,就要截止了。
这对夫妻后来过得怎么样,说法不一。只知道后来秀姑成了出名的“模范典型”。她带着民兵巡逻、站岗、抓偷渡……工作很出色,经常到公社、县里介绍经验。后来还升了公社党委委员。
而大龙书记呢,几乎每次总结大会,都会提起“xx公社那个罗秀姑”。也正因为这个“点”抓得好,出“接班人”出“成绩”,大龙书记也屡屡受到县里省里的表扬。
至于自立,他与秀姑结婚后,的确没有跑。在队里安心当了两年农民。什么干部也没当。开会时干部都说:“你们青年人看啦,王自立是多好的文化人啊,回乡当农民,现在人家什么干部都不是,可就是不跑,坚守田中干革命。”
大龙书记是很讲信用的,两年之后.自立便被“选”上了公社的团委书记,比秀姑还高一级,是“国家粮”编制。
直到本书成书前,我依然没有找到罗秀姑,于是放弃了再找她的念头,我想,就是找到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明星”,大概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如果要说痛苦,她是醒着的;如果要说幸福,她也许还睡着。
唉!怎么说呢?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只要伤口不流血,都叫一辈子。
◇第五节 刑场上的鲜血◇
——老头与青年殊死血斗
一、有偷渡者被枪毙?
“那地方原来是刑场,知道吗?就是枪毙人的地方。几个小山包,推平了的。”
2005年的春节,几位朋友相约一起吃饭。觥筹交错之间,有人说起要添一套住房,问深圳的豪宅哪里的装修好又便宜。大家都推荐说xx花园好。特别的豪华气派,价格每平方米比其他花园还低了两三千元。
一位原籍宝安县的朋友却摇头:“这么豪华,还这么便宜,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大家都等着他的回答。
“那地方原来是刑场,知道吗?就是枪毙人的地方。几个小山包,推平了的。”
原来如此。
真有偷渡者被枪毙吗?当年对逃港者的刑处,真有如此之重吗?
“有的,”一位熟悉情况的老公安领导告诉我,“对于被捕获的偷渡者,各个历史时期的处理不尽相同,有遣送回原籍的,有送农场劳动改造的,也有关监狱的。如果被枪毙,那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历史上有反革命罪啦、抗捕啊、杀人啊,等等。”
二、四青年密谋逃港
“要到了香港,老子拉屎都不朝这边。”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一则香港报纸的报道闯入我的视线。这是1963年5月某右翼港报上的一条消息:《深港边境羊台山昨酿血战,四名偷渡义士被擒》。
报道称:四十余名偷渡义民,皆携带武器,在边境羊台山附近与四千多名军警民兵血战,坚持数天,终于失败。其中领袖官文烈等四位义士被擒。
这些报道的真实性引起我的怀疑。
“啊,官文烈——”老公安拉长了声音,“有的、有的。”
“真是这样吗?”
“不过,他们把事情夸大得面目全非了。那时四个博罗来的青年强行偷渡,而且砍伤了一个老民兵,于是我们调动了全县的军民围山。是的,那次去的武装加上群众,的确有四千人。事情就发生在羊台山。”老公安说。
“羊台山?在哪里?”
“这里——”老公安吐了一口烟,指着一张地图说,“就在如今的石岩、龙华和南山的交汇处附近……”
从地图的标志看,羊台山是一片人迹罕到的古森林。
“三个判了无期,一个枪毙了,被枪毙的那个就叫官文烈。”
我停了一下。照这样说,虽然不像香港报纸说的那样耸人听闻,但事情的确是存在的了。
我想知道事情的内情,便继续追问。
“官文烈是个怎样的人呢?”
“年轻,就二十岁吧,那时的布告上有照片。”他抽了一口烟说。
“我叫人去找找。”老公安又抽了一口烟,“阶级斗争被强调到过分的程度,斗啊斗啊,你死我活啊,早晚就出这种事了。”老公安这样总结说。
可惜他终于没有能找到照片。
好在当年有关枪决官文烈的布告在宝安、惠阳、东莞城乡到处张贴过。
我终于在宝安县的农村找到了一张发黄的旧布告,有配在文字旁边的照片。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那个被誉为“义士领袖”的官文烈,并非我想象的那样高大凶猛,竟是个瘦小、孱弱的小青年。
布告上的照片大概是被捕后在公安大院内照的:官文烈穿一件破旧棉袄,一根麻绳系在腰间。眯缝着无神的小眼,好像害怕强烈的阳光。
而同他一起被捕的范金波、郑良才、郑锦安,也是衣衫槛楼,同官文烈如出一辙。就是把他们拉到一群乞丐当中,你也不会分辨出他们来。
“他们就是一群可怜饥民嘛——”一位研究历史的朋友看了照片后说,“就像是逼得没路走的兔子,回头来咬了人一口,于是被共和国的法律严判了。”
“官文烈——”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去了解这个已经逝去的年轻的灵魂。
40多年了,如果他活着的话,应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吧。
普宁县高塘公社高明村是个穷地方,太平年代地里打的粮食就不够吃,“斗地主”也没斗出稻谷来,再碰上那场“苦日子”,高明村几乎家家都冒不出烟了。
有次,官文烈和郑良才、郑锦安几个小青年在山上放牛,实在饿得不行了,官文烈就说:“吊他妈,饭都吃不饱!到哪里去弄点吃的呀?”
“有啊,去不去——”郑良才凑过来说。
山下有一垄番薯地.公家地里的东西,收了也不归自己,所以番薯迟迟没人收。官文烈说:“有吃没人收,刨了再说。”
于是三个人在队里的番薯地刨番薯,一人刨了两筐藏在草丛中,又一人拿着一个番薯啃着。谁知这事让人发现了,一溜烟告到了治保主任那里。
当天晚上,斗地主的大会变成了斗“盗窃犯”、,三个小青年被五花大绑着推上台来,跪在毛主席像下“向毛主席低头认罪”
就刨了几个红薯,也挨斗,官文烈不服气,扭了两下,要抬起头来申辩什么,治保主任便在他脖子上横“砍”了一掌。
“富农患.还顽固——”脚便蹬在官文烈的脖子上,一脚踩下去……
他家是富农,离地主不远,贫下中农踩了便踩了。
那天被斗回来,官文烈把打了叉的木牌往地下一摔,对父亲说:“爸,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让我跑吧——”
“跑哪里?”
“香港——”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做声,那意思显然是:这里哪还有路啊?跑吧。
官文烈便去邀郑良才和郑锦安,一说,都表示:“在家也是等死,跑了好,一走了之。”
“了可还没了,我心里这口气还窝着啦。”官文烈咬咬牙,“受他欺负!让他踩一脚,我走了也要先还这个账!”官文烈说的是大队治安主任。
“我也窝气”郑良才说。
“我们打他顿,出了这口恶气再跑!”官文烈说。
三人先是把去边境的路径弄清楚了,又准备了干粮和红药水,随时准备上路。
官文烈知道,这一回,打了人,就别想再回来了。临走前,他特意进里屋,看了一下奶奶。奶奶正病在床上,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
“我要出远门了,奶奶——”
“到哪里去?好久回啊?”奶奶担心地问。
“半年,去福建,打石头——”奶奶耳朵不好,他贴近了大声说。
“这么久啊——”
“我打了石头,赚了钱,就回来给你治病。”
“不要,不要,”奶奶摇着手,“我什么都不要,你陪着奶奶就行。我没多久了,你不要走了——”
这时,宫文烈感到一阵心痛。后来他交代说.那一刻.他也不想走了的,他知道奶奶快不行了。
这时屋外面有人吹口哨,是郑良才他们来了,他心一横,站起来就走了。
断黑时分,三人潜到了村边的一条山坳里。
山路的那头里闪出了电筒光。“来了——”郑锦安过来说。果然,治保主任打着手电筒从大队开会回来了。
“记住,良才蒙头,我和锦安下手。别打头,打腰,腿。别把人揍死了。”说完,就从地上操了一根棍子。
还没等治保主任弄清楚怎么回事,三人一拥而上,一人蒙头,两人拿绳子,将人捆了拖到树边。
治保主任主任大喊“救命——”官文烈上去就是一耳光。拿棍子在他头上敲了敲:“再喊,打死你——”
“听着,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官甲海的儿子。”官文烈对蒙着的头说,“平时受你的气受够了,今天也该你倒倒霉了。”说完棍子便雨点般的打一下去。
治保主任连喊:“饶命,饶命”
三人牢牢实实把治保主任捆在大树上。“还你一脚——”官文烈走前狠狠地在治保主任腰上踹了一脚。一挥手,三人便消失在黑暗中。
出了村口就是一座大山,上了山,三人看看后面没人追,坐在山路上,“哈哈哈——”笑开了。
这辈子,这是他们最痛决的一次笑!
笑过后,郑锦安有点担心了:“烈仔啊,打了人了,我们这辈子,看来是回不了家了?”
官文烈说:“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郑良才说,“要到了香港,老子拉屎都不朝这边。”
天上露出微明.三个年轻人拿棍子撬着干粮,敞开了衣服,迎着吹来的凉风,朝西南边的宝安县方向走去。
三、四千军民夜围羊台山
老头一看我要抢,就从塑料袋里抽出把柴刀来,挥舞着,口里大概是喊:不要过来啊,要不就劈死你!
“走了大约一天的时间吧,中午十二点的样子,我们估计快到边境了,”被捕后,官文烈对审判员交代说,“不敢走大路了,就决定上山,走小路。”
“那山上没有路,到处是树,我不知道叫什么山,很高的,就上去了。上到最高顶(羊台山灯芯顶——作者注).看见那儿有块大石头,再一看,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呢,怎么这深山凹里有人?就很警惕地问他是谁?”
坐在大石头上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比官文烈高些,他叫范金波。丰顺县人,也是在家呆不下去了,也跑到边境偷渡来了。
“听他说也是来偷渡的,我们就放心了。”官文烈说,“他还答应说,他姨父在香港开工厂,过去了,个个都有得事做。还可以寄钱回来。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就给他干粮吃,给他水喝。”
四月的南粤,正是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在大石头上。四个人都有些困了,官文烈就说:“睡觉吧,到晚上再赶路。”
年轻人贪睡,四个人躺在大石头上,眨眼间就睡熟了。
猛然间,他们被一阵咆哮般的喊声叫醒。
官文烈睁开眼睛,白花花地看见离他们八九米的地方,站着个老头。老头叫戴意友。
戴意友本来是把种田的好手,但是毕竟上了年纪。开春的时候,生产队长就安排他上羊台山大队林场养蜂。
这羊台山,号称宝安县西部第一山。密林深涧,野兽出没。几个农民住在那里养蜂,就像是与世隔绝,十天半月才能下山一次。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了四月,过了清明,蜂糖便打完了。
场长李茂才说:“戴叔啊,事情闲了。你都一个月没下山了,明天你回家打一转吧。”戴意友掐掐指头,真的一个月还多呢。
场长特意叮嘱说:“路上不安全,有豹子的。叫个人陪你下山吧。”
戴意友边把柴刀装进塑料袋中边说:“怕啥,有这玩意。我年轻时候还打过野猪呢。”
从林场去山下,要经过羊台山的最高峰灯芯顶。戴意友喝了两杯米酒,提了塑料袋,摇晃晃地往灯芯顶上走来。
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春风刮过来,满山的树木发出“哗——哗——”的响声。戴意友一边走,一边还掐了一把路边的野花,打算逗最小的女儿秀春。
再过去就是灯芯顶了。
他绝没想到,就在那个地方,一场灾祸正在等待着他。
刚一上灯芯顶,他就看见那个大石头上坐着四个人。那样子衣衫破烂,还放着粮包,一看就是想偷渡的。他把柴刀拿出来,向他们喊……
范金波口供整理:
“那老头在石头下,叽叽呱呱乱喊,一下往南边指,一下又指指林场。他说的那些我们不懂,不知说些什一么。只知他看出我们是偷渡的了。”
案子结束后,宝安县宣传部报道员去采访戴意友:“你是不是奋不顾身?你估计自己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戴意友:“不行。当时我一琢磨,我就一个人,他们有四个,要吃亏的。便不接近他们,就站在隔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喊。声音尽量大点,希望能传给远处的人,比如在山上砍柴烧石灰的啦”
报道员:“你都喊了些什么话,怎么他们都说听不懂?”
戴意友:“我说,你们是逃港的吗?那里逃不过的,有解放军的。你们回去算了,到我们林场去也可以,有饭给你们吃的,过两天就送你们回去。”
戴意友说的是龙岗当地的客家话,四个人根本没听明白,反而认为老头是要叫人来抓他们了。
范金波口供整理:
“听到老头喊,烈仔就向我们三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理他,快走。我们便起身,赶快走。如果我们走了就好了,那就没事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导致四个逃港青年起了杀人之心。
原来睡觉的时候,官文烈把粮包放在石头上,由于没放稳,这时滚到石头下面去了。
站在石头下的戴意友顺手就拣了粮包,抬腿往林场去——拿走你们的包,看你们还走不走得了?等把你们引到林场就有好看的。
这时,老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老头只顾夹了粮包走,却没注意大石头下还有一根三指粗的棍子。而正是这根棍子成了四个青年的武器。
官文烈口供整理:
“那老头一走我就急了,没粮包怎么过河啊?我就喊放下,放下。他硬是不放,还往林场走。地上那根棍子他没拣走,我就从地上拣起那棍子,追了上去。本来是想吓一吓他的,没打算打他。这时,范金波他们三个人也上来了。老头看见我们都围上来,有点怕了,就站住了。嘴里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说包是我的,还给我。他不听,还朝着林场那边喊。我更急了,要是林场来人了就完了。一急,就去抢那粮包,想抢了就逃。
老头一看我要抢,就从塑料袋里抽出把柴刀来,挥舞着,口里大概是喊:不要过来啊,要不就劈死你!
我没怕,心想,你拿我的包,还拿刀砍我,哪有这个理?就拿棍子打过去,打中了他的右手,刀‘挡’地掉在地上。我就扑上去抢他的刀,他手快,拾起刀就向我挥来。猛地,我感觉手指头像给蚂蚁咬了一下一样,一看,给削掉了一截了。
我本来没想打死他的,这下火就起来了,我就喊:吊他妈,打死他,打死他!又一棍,打中了他的头。”面对审讯员,官文烈一一交代了当时的情景。
“他倒下了没?”审讯员追问。
“没——他还挺着。”
在打斗中郑良才也被砍伤,戴意友趁机爬起来,跑向林场。
官文烈口供整理:
“我一看,老头跑了。一定是回去报告,就又喊: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走!我们三个就一拥而上把老头又摔在地上,老头这时已经跑不动了,我夺过柴刀,砍向他的头……”
官文烈口供整理:
“我那时性起,人也疯了。还有,我不砍死他,他就要去报告。我们就跑不成了。反正是你死我活了。”
“我在晚上八点四十分接到宝安县公安局冯、罗两同志的电话,说有四偷渡犯杀人后畏罪潜逃,可能还没有到达边界,请求部队派出警犬支援。我迅速把情况向团首长作了汇报,首长命令立即派出引导员刘庆生、王义诗、刘家兴,携了两只警犬前往增援。
我们赶到宝安县公安局的时候,县委副书记,还有龙副局长早在那里等了。显得很焦急,说全县都动员了,但是山高林密,不好追捕,有部队,事情就好办了。当时分析,杀人犯可能走得还不远。但要防止他们进人沙河一带后,从深圳湾海上偷渡。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们正商量往哪条路上追,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沙河方面,有人在看电影回来时.发现蜂螂山上有两个人影,赶去看就不见了。
我们分析,可能是杀人犯已经进入沙河附近。
沙河离深圳湾很近了,我们最担心的是他们游水过海。现在关键的是要把他们拦在山边上,避免他们进人沙河一带。不管怎么样,先把那两个黑影抓到。
当晚23时40分,我与公安局边防科廖科长引犬赶至沙河民兵哨卡。经了解,的确是两个人,不是四个人。为什么变成了两个?当时分析杀人犯已经分散行动。
四个民兵打着电筒指引方向,我们的警犬在前面带路,往蝗螂山上赶。林又密,路又黑,好容易赶到了发现两个黑影的地方。
警犬“嗯——嗯——”在路边嗅了几圈后,猛地就朝灌木丛中窜去,紧接着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声。
我们赶到时,发现一男一女吓得缩成一团躲在灌木丛里。他们不是那伙杀人犯,是两个从增城来偷渡的教师夫妇。
目标失去了。我们有些着急。
13日凌晨,我们与另一个搜捕组汇合了,他们报告说,杀人犯是逃不脱了,几千军民已经把羊台山一带围得水泄不通。还带来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据沙河的民兵反映,在山上发现有四个人的背影,估计就是他们。方位还在蝗螂山一带。
我们又有了追踪方向。
13日7点10分,我们搜捕到蜂螂山南的一个山坳里时.两头警犬表情异常。一阵狂吠后,都朝树丛中奔窜而去。
很快,我们听见树丛中有厮打的声音:警犬发现目标了!
我们赶过去,发现一个衣衫槛褛的青年(后来证实是郑锦安——作者注)正操木棒与警犬搏斗。我们对天鸣了两枪,命令他:“放下——”他怕了,把木棒丢在地上,然后束手就擒。
接着,草丛中又站起来一个人(后来证实是范金波——作者注)、也举起手。
我们把他们丢在地上的东西翻出来看,一袋干粮、一瓶红药水,还有四块用来当雨衣的塑料布。
这时,突然又听见警犬发出凶猛的叫声,飞也似的朝山头上窜去。
山头上猛地站起来一个瘦瘦的小青年(后来证实是官文烈——作者注),他用博罗话大声向同伙喊:良才,快跑,狗来了——
这人便扬着一根木棍,主动迎上来阻挡警犬,掩护另一个青年(后来证实是郑良才——作者注)向山下跑。
当然,这一切都是白搭。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小青年能挡得住我们?
聪明的警犬不扑拿棍的青年,却直奔逃向山下的青年。
那拿棍的还想拦犬,一个民兵跑上去,一枪托就把他打倒在地上。”
经数小时的紧张抓捕,四人均被捕。审判时四人都供认不讳。问人是谁杀的,都说是一起动手的,没有谁先谁后。
但经分开审讯,两天以后事件的前后经过就都清清楚楚了。
四、群众齐喊:杀、杀、杀——
他知道不行,哭了,流着泪,没再说。执法人员又问他还有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我想吃餐饱饭,有肉的、”他说这些年根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死了,也要放开吃一顿!
事件结束后,宝安县委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学习老民兵戴意友的活动。而为了“扩大影响,起到教育群众的作用”,宝安县委要求公检法部门走群众路线,到戴意友的家乡龙华公社龙华大队去,征求当地群众对判刑的意见:看杀还是不杀。
首先请到的是戴意友的亲人,爱人、三个女儿,要他们表态。
据说早在此前,四个偷渡青年的家人都从家乡赶来了,哭哭啼啼向戴意友的亲人们求情,想让他们别说杀,保四个青年一条命。
果然,家属表态时,都没说要杀:“老头子的命保住就行了。杀不杀是政府的事。随政府吧,我们没意见。”
又问家属有什么要求,他们说,就是想让政府把那四个坏蛋押来,让他们看看是什么样子。
人,对未知是有好奇心的。
床上的老头戴意友的表态也差不多:“我又没有死,没让他们过河我就甘心了。判什么?随便吧。”很随意。
在群众大会上,群众的“表决”却完全不一样了。当大队干部问激动的群众:“大家说,杀不杀啊?”台下齐喊:“杀、杀、杀——”。
“同意杀的请举手——”大队干部接着说。
台下支支胳膊高举如林,如同罗马角斗场中对倒地者的判决!
“全体贫下中农通过,杀!”大会主持人宣布。
最后判处官义烈死刑,其他三人判无期徒刑。
当然,这也符合上头的精神。当时上头有指示,暴力对抗是必须镇压的。
大凡要被枪决的犯人,在临刑前都会被问:“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据老公安说,当时官文烈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个是想见一见他奶奶。
这要求当时就被否定了,没有同意。奶奶年纪太大了,又有病。这么远的路一折腾,难保路上不出意外。
他知道不行后,哭了,流着泪,没再说。执法人员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我想吃餐饱饭,有肉的”他说这些年根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死了,也要放开吃顿!
食堂真的给他端来了一斤六两米的饭,满满四个瓦钵。就这么个精瘦的小青年,竟一日气全吞了下去。
至于肉,那是没有的。那年月,就是公安局长的儿子,书包里放的也是番薯根根,也得饿肚子。当官的做百姓的,所有的人都一样。
“嘭——”几天后山冈上空发出声清脆的枪响。
官文烈年轻的生命结束了!
深圳河,依旧不舍昼夜.绕了几个圈,带着血水和泪水,平静地朝南流去……
尾声:从大逃港到大开放
一、“群众外逃,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呀!”
那时节,“沙沙沙”,十几个青年男女一字儿排开都跪在了沙滩上,含着泪朝我哭喊:“叔啊,你抽吧!你把我们送公安局吧。让我到方书记面前去丢人吧!与其在家乡憋死,不如让你送监牢关死……”
望着旋起一轮轮涟漪的河水,宝安县县委书记方苞陷人了沉思……
1978年。粉碎四人帮的惊雷响过了,新的一页翻开了,万物复苏。深圳却依然深陷在“偷渡风”的漩涡中。
他来宝安工作了多年,担任过公安局局长、政法书记,现在又做了县委书记。但年复一年,岁岁反偷渡,为什么偷渡就是治不了?
20世纪60年代初期,宝安县委提出了“利用香港,建设宝安”的口号,执行“三个五”政策,得到了陶铸的支持。几年后,宝安的人民度过了经济最困难的日子。谁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卷地而来,县委书记李富林被关进了监狱,“三个五政策”被指为“崇洋媚外”,再不许农民过河去做生意,连养几只鸡也要挨批斗。方苞自己也被红卫兵批斗、“劳动改造”。宝安县冷清了,农民又开始喝番薯糊糊.吃咸菜根根……
结果,外逃风又起来了。
他不明白上面的政策怎么总是摆来摆去,要是这样下去,宝安的老百姓能过上安定的日子?能不跑吗?
有一个保守的数字,即使是这个“保守”的数字,也令他着急——1962年,宝安县逃跑到香港去的人数是12144人,1978年宝安县逃跑到香港去的人数是17456人。方苞心里知道,报上来的这个数字.还远不是实情。真正跑走的人可能还多。有一个统计数字可以作参考:宝安县有30万人,而在香港的宝安籍人呢,也近30万,哪来的呀!
深圳河边的一些村庄,男劳力全部跑光,留下一些跑不动的老人、妇女。有个生产队只跑剩一个跛子。而在莲塘村附近的一个村落中,竟有一位70多岁的老妪也钻过铁丝网偷渡到香港去卖针线了。弄得他上任后的头号任务就是组织机关干部、国家职工,包括饮食店的“娘子军”们,堵截那些要跑到“资本主义阵营”里去的叛逆者。
为了“反偷渡”,县委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1974年,县里组织了一千多人的干部队伍,下到农村各公社、各大队去,几个干部负责一个队,一队之中,有人跑,拿队长是问;一家之中,有人跑,拿老公是问,罚谷,饿肚皮……结果呢,人还是跑,地还是荒。你有啥法子?法不治众。跑的人多了,你罚谁的谷呀?
他也想尽了办法,做思想工作。县委干部,轮流下乡,同农民一起在田里劳动,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床。苦口婆心,劝了又劝;新旧社会,比了又比。工作不可谓不细致、不深人。
当你布置“反偷渡”任务时,那些队长呀、支书呀当着你的面一个劲点头,“行!不会跑的。”“不能给社会主义丢脸,方书记你放心!”
反偷渡的晚会开得多热火!那些粤剧团、文艺小分队编的《x xx饿死香港街头》、《x xx大义灭亲》等节目何等精彩!那些年轻媳妇上台发言,要召回逃过河去的丈夫的场面,何等感人!还有夫妻上台、老幼上台表决心:“永跟共产党”、“十二级台风刮来都不走”……誓词何等坚决!你能说.是装出来骗他方苞的?不是,绝不是!
然而,最后他们都还是走了,摸着月黑风高的夜晚走了。在那一刻,他们再也记不得“党的恩情”,再也不记得干部如何同他们睡在一个床头,吃的一锅饭;再也记不得工作队是怎么苦口婆心地留他们;再也记不得他们曾经双泪横流立下的誓言!
县委的工作还不出色,做得还不好吗?
方苞最忘不了的是松岗公社东方大队的那个支部书记,他永远记着他的名字:文治祥。那是个祖孙三代的贫农啊,苦大仇深的土改、社教根子,人又老实又善良。他们队还是全县反偷渡的典型队呢!方苞还想用他来做教育全县的样板,平时同他一起开会,一起下田割禾,比亲兄弟还亲。但是就连文治祥,后来也背着他逃港,终于被公安部门抓起来了。
“你怎么也这样呢——”从广州赶回的方苞望着监牢中流着泪的文治祥,说不出有多难过,“老文啊,党白白教育了你20年啊!”
“方书记——”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竟然捂面大哭起来,“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你!”
“算了!你还策划,你还放人呢,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嘛!”方苞生气地说。策划逃港是要判刑的呀。
文治祥心里能不清楚吗?有句话到了嗓子眼了,就是不敢向方书记说:
方书记啊方书记,咱不能睁着眼不看群众的生活哇!你说我们河这边的社会主义“风景独好”,河那边的资本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可别人烂了吗?没啊。人家吃什么?牛奶、面包,咱们吃什么,喝粥、吃咸菜根根。看着乡亲们受苦,我心里疼啊!
你怪我策划偷渡,那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那天夜里,十几个青年正要驾船逃跑,桨还没动呢,我领着七八个民兵赶到了。“不许动!”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亲人:侄儿、兄弟……那时节,“沙沙沙”,十几个青年男女一字儿排开都跪在了沙滩上,含着泪朝我哭喊:“叔啊,你捆吧!你把我们送公安局吧。让我到方书记面前去丢人吧!与其在家乡憋死,不如让你送监牢关死……”
我的心酸了,我的眼泪快出来了!
一边是跪在地下的自己的亲人,另一边呢,是党纪,是国法!
我是党员,我担在肩上的是党交给的反偷渡任务,党性重于泰山。但我又是他们的亲人,我是叔父,我是兄长,我更是大队支书,是他们的当家人,我有责任要让他们过上好点的生活啊!
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党性和亲情如此水火不容?
梧桐山的山峰啊,深圳湾上的密雾啊,我分不清谁清谁白。深圳河的河水啊,南海的海水啊,我尝不出孰咸孰淡——
罢、罢、罢!让我一个人来背吧,就让我文治祥受刑受罚来偿还党的恩德吧。
“起来,起来——”文治祥对跪在地上,把手都背向背后等他捆的十几个青年扶起说。
“走吧,都跑香港去吧,跑得离我越远越好——”文治祥背着脸说,他自己也要流泪了。
十几个青年一下子愣了、等他们明白过来,便一个劲叩头:“叔啊,你大恩大德——”“叔啊,我们来世相报——”爬起来,慌慌张张抓起桨就要开船。
“慢——”文治祥说,“西堤边上设了理伏哨,你们往东走——”
到这时,文治祥已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吩咐身边的民兵:回去通知队里的老少,要走的,今晚上都走!要快——快上船!
两天后,文治祥一案被侦破,罪名:有组织偷渡。不过,一点也用不着侦破,是文治祥主动向公安投案的,他从心底里感觉自己对党犯了罪!
梧桐山上,风,依然在轻轻地吹;深圳河上,水,依然在微微荡着涟漪……它们温馨、它们真实,它们叫人清醒、给人教育……它让一个跟随共产党走了几十年的老党员,第一次能深深地思索共和国走过的脚印!
县委书记苞的头脑中在激烈地矛盾、斗争——
他想起最近《光明日报》刊发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说得多好啊!说一千道一万,实践才是第一的嘛!
过去一直说,“偷渡”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煽动”的,那为什么不但“阶级敌人”跑,贫下中农也跑,我们的党员干部也跑?不是别人煽动,是我们自己要跑嘛!是生活的差距,在拉动群众往香港跑嘛!
30年来的逃港风潮,说明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呀!
他也想早早改变这样的局面,也想早点来些实际的、能替老百姓着想的政策,让宝安县人民过上好点的生活。但是,难啊……
他记得,与他共事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周焕东曾悄悄问他:“方书记啊,现在都搞拨乱反正啦,咱们这反偷渡是不是也该拨一拨,搞点放宽……”
但是,能行吗?
谨慎的方苞看了周焕东一眼:“别乱说——”心里却在嘀咕:小周啊,我也有你的想法,但这可不是小事啊,这么大的事情,上面没说,是你我敢“反正”的吗?
正当方苞和他的助手们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时,邓小平来了,到了广州!
二、邓小平的话是什么意思?
1977年11月11日,主管广东省经济的王全国突然接到紧急电话:“速来南湖宾馆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临行时带好有关材料。”
中央领导同志来了,是哪位中央领导同志啊?后来他发现去的人还有王首道、焦林义、李坚真、刘田夫、吴南生等。
会议室中传出一阵阵轻微的对话声,其中一个带着浓厚的四川口音。难道是他来了?是邓小平?王全国心中一阵阵激动。
王全国知道,“文化大革命”中,邓小平是作为第二号走资派被打倒的,沉寂多年了。三个月前,在北京的工人体育场举行的一场足球赛中,他突然出现在看台上,引起群众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掌声。没想到仅仅三个月,他就来广州了,就来摸情况了。
当时的广东省革委会主任韦国清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便招呼道:“快进来——坐,坐。”
这是一间刚由部队交给省革委的宾馆,房间很大,显得有点空荡,摆了几张沙发。邓小平正坐在沙发上,与韦国清说话。
汇报会很快开始。
“全国、你说说——”听了其他人的汇报后,韦国清点将。
王全国谈的主要是经济,他从广东是侨乡,又毗邻港澳等有利优势,谈到在粉碎“四人帮”后,全省正加紧恢复经济,但百废待兴,问题依然不少。广州市场供应紧张.老百姓说我们“四季常青吃菜难”,“海岸线上吃鱼难”,“边防宝安一带,偷渡外流严重”。
“跑了多少人?说具体数字——”韦国清也许是在有意提醒。
“据汇报上来的数字是——”王全国翻着材料,”19万4千2百74人。”
邓小平不说话,他听着,静静地抽着烟。
“老百姓也有说法,”韦国清插话对邓小平说,“他们说生活太苦,河那边经济发达,两地差距太大了,所以很难留住人。”
沉默,片刻的沉默。房间中所有的人,从邓小平到在场所有的广东省的领导,都在为这件事情焦心!
“我们加派了部队,”韦国清接着说.“也没解决问题。”
半晌,邓小平掸了一下烟灰:“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稍过半刻,他又说:“不是部队管得了的——”
小平同志说的是什么意思?
政策有啥问题啊?哪里出错了?为什么外逃的事部队都管不了?那会交给谁来管边防呢?
邓小平两句话很快传达到宝安。方苞和县委一班人开始沿着邓小平的思路往深处想……
“当时我们的认识水平也有限。”方苞回忆说,“那时能想到的,只要能再给宝安县来个‘三个五’就好了,我们治理外逃就有办法了。”
县委搞经济的李广镇却看到些苗头:从这话看,可能政策要调整呢!
但是,新的“政策”会不会真的来呢?
新的政策没有来,一位新的省委书记倒是真来了。
他就是曾被打成“反党分子”,刚刚平反出山的原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
习仲勋一上任,就提出去宝安县。
省委书记来调查了,好啊。
方苞和李广镇等人都感到:来机会了!
三、省委书记与大队支书的一场辩论
“习书记,你也是吃过苦的,所以,我才对你讲了这些真话——咱们共产党政策要还这样下去,还不改,人都会跑光啦!”
“不听汇报了——”习仲勋摆摆手,对围着他的一大群县委干部说,“别都围着我。你们光用耳朵哪行,得用眼睛,最主要的得用这——”他拍拍腿杆子,“同我下农村去——”
本来,宝安县委想对这位遭受过迫害的“老一辈革命家”表示一下敬意:准备第二天去“考察”南山“荔枝”的生产,第三天去“考察”沙井“蚝”的生产……
监狱的生活却告诉这位省委书记,那些“阳光”下的东西恰恰是不用看的,会看的领导要看阳光背后的东西。
“你们第一书记叫什么?对,叫方苞。行,就方苞你——领我到你们最乱的农村去看,哪儿最乱去哪儿——”
方苞琢磨:这可是来了个“石”(实)书记呀。那就领他去沙头角一带看吧。
汽车沿着边境往前行。前面是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芦苇丛中,不时传出来警犬的叫声。
习仲勋拉开窗帘,从车窗中望去,芦苇地上蹲着几个衣服褴褛、像叫花子一样的农民。
“你们又抓人啦?”习仲勋对抓人特别敏感,“停下——我要去看他们。”
三个农民被反绑着手蹲在地上,旁边两个背枪的民兵跑过来敬礼:“报告首长,偷渡的,刚刚抓到——他妈的,看你还跑!”顺势在逃港者屁股上踢了一脚。
“哎——你怎么踢人啦!”习仲勋喝道,“你们要订个制度,不准打人。”
“订了,说了好多遍了。”方苞赶紧回道。
“好多遍,好多遍就要执行嘛!”习仲勋不高兴地说,又绕着三个农民看了一圈,“把手解了——”民兵便上前给偷渡者解开。
习仲勋看见其中一个青年兜中有个纸片,就抽了出来看:“哈哈,小伙计,你还画逃港路线图呢。图画得挺利索的嘛,读过多少书啊?”
被“领导”松了绑,又被叫他“小伙计”,这青年显然胆子大了:“报告首长,初中毕业——”
习仲勋看着他厚厚的胸脯:“小伙计,你读了这么多书,身体又这么壮,留着建设家乡不好吗?怎么还要跑啊?”
“小伙计”没回答。方苞便向周焕东使了个眼色。
“书记让你说话啦——”周焕东给小伙计“打气”。
“——你是大官吧?”小伙计突然问。他听出习仲勋说的是北方话。习仲勋笑了一笑:“大又怎么样?小又怎么样?”
“官大我就说,官小我不说,没用,”他又看了一眼方苞,“我认识你,你是方书记,跟你说就没用啦——”
方苞脾气好,“嘿嘿”地笑了笑,没呵斥。
“这是省委习书记来啦!”周焕东在一旁提醒小伙子,又在他耳边加重声音,“还不大呀——”这话等于说:傻瓜,还等啥呀!
“啊,那我就说吧——”小伙子说。
“你们共产党天天开会说社会主义好,好在哪里呀?别人资本主义不好吗?逃过去的,每月都是几百几百地寄回来。共产党有钱给吗?我们村那些逃港的家属,家家都盖新房子。”
蹲在地上的另一个逃港青年兴头也来了:“我们在家不跑的,跟你们走的,倒遭了罪——替那些跑过去的交公粮、养老婆孩子!”
“你是大官,你给我们搞个政策吧。”小伙子要求说。
“政策?”习仲勋有点惊愕,“什么政策?”
“就是你放我们过去一个人,到了香港后,我们每年给政府交两百块港币。”
“真是乱弹琴——”习仲勋坐在车上摇着头,“你们这里思想很混乱啊,老方——”他显然有些不满意。
“不瞒你说,习书记。我们思想工作也做了,阶级斗争也抓了,就是没把这股歪风扭过来,”方苞说,“30年了,还这样,只能怪我们工作没做好。”
习仲勋点点头:“关键还是要抓这呀——”他指了指脑袋“要加强思想教育呀,老方。让他们同旧社会比比,旧社会吃什么?现在吃什么?新社会好了,还跑吗?一比,就清楚了嘛。”
“书记呀,可不能比呀——”在车后排插话的是周焕东,“比不过人家呀,他们说香港人天天上茶楼、吃海鲜,社会主义却天天吃番薯根根哟。”
这话很有说服力,书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不对——”习仲勋突然想起来了,偏过头来,“那是什么?那是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嘛!”他激动地说:“地主阶级剥削农民,天天大鱼大肉啦,我们能去吃吗?能这样比吗?”
方苞一看不对,马上转移话题:“书记说得不错,不能那样比,还是思想教育重要。所以,我已经把那些逃港较严重的大队的支书都召集起来了,现在正在办学习班呢,就在党校。已经集中三天了,习书记要不要去看看?”心细的方苞又在盘算着。
听说办了大队支书思想教育学习班,习仲勋换了语气:“这就对了嘛,那我去看看,给他们讲讲当年的艰苦生活。当年干革命,比现在艰苦得多呀,革命队伍中的人为什么不跑,为什么国民党队伍的要往共产党跑?”省委书记还是很开明的:“当然,他们有意见,也可以提,我也听,调查嘛——”
“他们的意见很右的啊,首长,”方苞似乎有点担心,“就担心冲撞了你。”
“哎——你这就说错了。共产党员就是要听不同的意见嘛,听不进反面意见的人,再英明都会犯错误——”这位当年的中央委员话来得很远。
一进“教室”,习仲勋就感觉情况有些异样:这批支书,对把他们集中“开学习班”,看来心里有意见。昏暗的灯光下,东一团、西一堆。省委书记来了,没有掌声,一些人连身子都不转过来。
这批脸庞黑红黑红,一看就知道是旧社会受过苦的人,怎么对“共产党”的感情就这么“淡”呢?
但习仲勋是做“足”了准备的。看见随来的保卫人员还带着枪,习仲勋挥挥手:“你们都出去——”
气氛轻松多了。习仲勋把凳子朝那一堆“逃港大队”的支部书记移了移,更近了。
“大家放松点,学习班很快就可以结束。明天最后一天,晚上打牙祭,吃完,就让大家早点回家。”方苞大声对大家说。
看大家都在看进来的生人,方苞便接着介绍说:“这位就是习书记,省委新来的书记。习书记来,不是来为难大家的,是来看望大家的。决不延长散会时间。大家心里有话,也可以抓住机会说。你们知道吗?习书记本人就是受过四人帮迫害,坐过牢的。”方苞特意把后面几句话加重了语气。
下面开始有点骚动。
方苞又说:“大家放心,习书记说了的,一不打棍子、二不扣帽子、三不抓辫子!”
“三不”下去后,下面似乎有人想说话,但半天,又冷下去了。
习仲勋只好伸下头去,问靠台最近的一位中年汉子:“你哪个大队的?你先说说,为什么反偷渡就是搞不好——”
那汉子苦笑摇摇头,反而侧转头,用广东话对旁边的人说:“呢嘢啊——好难讲啦!”
“什么?他说什么——”习仲勋着急问,他不懂广东话。
方苞解释:“他说,这话不好讲。”
习仲勋说:“有什么不好讲啊?都交代了三不嘛。”“是嫌我官还不够大?”他忽然想起在路上看到的年轻人。
但还是没反应。
“大家放松,刚才方书记说了,我也是受过迫害的。我很清楚,平时大家讲的很多话都是虚的、假的、吹的!那是逼出来的嘛,哪能怪你们呀?我这次来,就是想听你们说实话,说错了不怪你们。你们给我说实话,逃港到底有没有办法治呀——”
也许是省委书记后面这番话掏了“心肝”,这时,屋角上传来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我看,不要治——”
“什么?不要治——”习仲勋有点奇怪,仰起头往后面看。
方苞也感到奇怪,怎么这样回答省委书记?学习班学来学去,倒学出个“不要反逃港”?
“不治,那人不是都跑光了吗——”习仲勋脾气好,忍下了,他尽量和气,想听听这人会说些什么。
这人约摸四五十岁年纪,一脸的“老农皱”。报纸卷着烟叶的“喇叭筒”,在黑暗中缓缓地一闪一闪。
“让老百姓自由去不就行了,抓别人做什么呀?”
省委书记奇怪了,怎么这样说话?但他还是忍下了,他今天倒要看看,这些“落后支书”们,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花花”。
“香港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去呢?”习仲勋和蔼地问,“政策也不允许的嘛!”
“宪法不是说居住自由的吗?”老头突然蹦出一句,“是我们共产党说话不算数呀——”
省委书记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点激动了。应该说,这位大队支书的话,很有“杀伤力”。
“你……怎么这样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啊,20年党龄。”硬邦邦地顶回来一句。
习仲勋早听说宝安人不怕官,没想到会这么不怕。
“你……你什么成分?”他有点火了。
“我三代贫农,土改根子——”
“你……征购任务完成了吗?”他再问,显然想挽回主动权。
“完成啦,我年年超产——”
方苞赶忙贴在省委书记耳朵边说:“习书记,他们大队生产上是个先进呢。”
“什么先进?”省委书记再也忍不住了,“这种书记还先进?你……你叫什么名字?”
“文富祥——”屋角上传来的声音坚定而平静。
半天,再冷冷地顶了一句:“宝安县福永公社凤凰大队,共产党员文富祥——”
呀,省委书记面前,一点不怕!
这时,这位监牢中出来的省委书记反而没有发火了。他被这位“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气概所打动:英雄,真正的英雄!
文富祥把“喇叭筒”从嘴上摘下来,在脚下踩灭:“习书记,你也是吃过苦的,所以,我才对你讲了这些真话——咱们共产党政策要还这样下去,还不改,人都会跑光啦!”
习仲勋没再说话。这些话已经深深地打中了他。
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在沉思,在激烈斗争……
两天后,习仲勋离开宝安,他没有说太多,只是若有所思地对宝安县委的人说:“香港九龙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就冷冷清清,很荒凉。你们要下决心改变这个面貌。这些人是外流嘛,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经济搞好了,逃过去的人又会跑回到我们这边来。”
方苞最关心的还是给经济政策的问题,希望省委书记能“开口子”。
“我同意你们提的办法,过去文革搞错的现在都要改正过来。”
太好了!方苞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就可以把以前被错误批判的政策都恢复过来,包括1962年搞的“三个五”。
20多年后,也就是200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20周年的时候,笔者有幸在深圳迎宾馆见到了习仲勋同志,问起他为何后来去北京找华国锋、找邓小平,反复向中央要“权”,要求让广东在全国发展经济中当先行官?为什么改革开放的决心会那样大?发展经济的要求会那样急迫?
习老的回答让人深思:“那应该同下面的反映也有关吧。我们共产党人的认识也是逐步提高的。方苞曾经领我到边防去看过,好像还开了一个党员学习班,有个支部书记我印象很深……”
他说的那个“支书”,应该就是文富祥吧!
四、宝安县等来了“尚方宝剑”
“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吧,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香港赚的钱,全拿来村里,人和钱都回来,还是让我们做村里人,行不行——”人总是会奔向更好的生活.当年逃港的人如今纷纷争着抢着回家。
1979年的l月,广东省委准备召开扩大会议。
根据习书记在宝安县所表明的态度,宝安县委向省委呈递了一份报告,要求省委在经济开放上给予更多的“权”。恢复和扩大“三个五”政策,以治理群众外逃问题。
“省委扩大会议一开,我就在小组上发言。要求省委放权。散会后,我又去习仲勋房间门口等答复,”方苞回忆道,“习书记很热情,他知道我在等批示。”
这样催领导,方苞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他没办法,沙井、松岗几个公社来的“情报”说,又有好几个村有群众在准备“行动”,要“跑”了。如果早点有“政策”出台,就能稳定民心。
当时习仲勋就把刘田夫、黄静波叫过来,让他们和方苞一起研究一下,尽快解决宝安县的问题。
方苞继续回忆说:“当天晚上,黄静波就来找我了。说,你们再写个报告来吧。同意你们把‘三个五’再搞起来,还可以搞大些,门再开大些。你们先代省革委起个草,我们看看,有些什么要求,都要写上。边境的形势啦、群众的呼声啦,都要写。他考虑了一下又说,不仅你们那里搞,将来珠海也会要搞的。你就通知一下麦庚安也来吧——麦庚安是当时珠海的县委书记。
1979年到深圳任市委书记的张勋甫说:“改革开放是形势一步步逼出来的。”
“他一走我就忙着打电话回县里。当时县委管经济的叶振忠患病了,准备让年轻点的李广镇接手抓经济,就通知广镇快点到广州来,说他的估计不错,省里真的答应要给新政策了。
“第二天广镇就火急雷急赶到了广州,我们两人躲在宾馆里商量了几条,由李广镇起草成文。怕不准确,又找来李富林他们62年搞的老文件看了,对照着改。并且打电话问附城公社的人,看还有哪些政策要补充。最后弄出了一个报告给省委。黄静波看了很支持,说,你们给一份给珠海,让他们参考一下,也交上来。”
1979年3月6日,广东省委批准了宝安县委《关于发展边防经济的若干规定》的报告(13条)。
据1979年任深圳市委书记的张勋甫回忆(批复下来时宝安县已经改深圳市):
“13条”比1961年李富林他们提的“三个五”,又有了发展,政策更宽了。不仅允许边境的村庄与香港做生意,而且还扩大到允许宝安县的十四个公社都可以这样做。
如果说1961年还只允许农民经营小河鲜、草皮、稻草、吊钟花等外贸部门不经营的小项目的话,这一次的“对外开放”,扩大到只要是农民完成了上交国家的任务物资,包括猪、禽、鱼、鲜果、蔬菜……都可以拿过河去同香港人做生意了。
此外,1961年的留成比例是四六开,即所得的外汇,40%归集体(队),60%归国家,1979年的留成比例则倒了过来,成了60%归个人,40%归国家。老百姓得到的实惠更多了。
宝安县实行这项‘优惠政策’的多达十四个公社、镇,就是说,在中央开办特区之前,深圳已经有了一个实行特殊对外政策的地区。其范围,基本上就是后来办特区的区域。深圳一步步向‘特区’靠近了。
1979年3月6日,当文件正式下达到深圳的各基层时,整个深圳河边都沸腾了!
此后,全深圳市很快掀起了一个面向香港,抓活经济的热潮。到处种蔬菜、挖鱼塘……只用了两年时间,全市就挖了7万亩鱼塘,改种7万亩蔬菜田。大量的蔬菜、鱼鲜运往香港,深圳人民的生活很快富裕起来。
当时横岗镇有个姓钟的农妇,两个儿子都外逃到香港打工了。13条新政策一来,姓钟的女人又要磨豆腐、又要养猪、养鸡,一个人搞不过来了,就写信给逃港的儿子说:“你们还是回来吧,两边挣的都差不多了。”结果两个儿子都从香港又回来了。一家人养了一万多只鸡,挣的比在香港打工的还多。
而记录深圳历史的档案则显示,最早进入深圳投资办厂,“试水”中国改革开放的那批人,不少便是在香港发了财的当年的逃港者。
随着港商过河,三来一补工厂也办起来了,南下打工的外省人也一天天多起来。建工厂啊,建出租房啊,地皮越来越金贵了。当年逃港的家属们写信给丈夫说:“你们要再不回来,就分不到地皮了!”
一些村十部逗乐说:“当年困难的时候,你们往外跑,现在好了,你们又跑回来要分地皮了!”
“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吧”当年逃港的人说,“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香港赚的钱,全拿来村里,人和钱都回来,还是让我们做村里人,行不行——”
人们的眼光特别注意到离香港最近,历史上人跑得多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渔农村生产队。这里在1975年以前外逃170多人。自从来了“13条”后,再没有一个人外逃。另一个地方是前面说过的沙头角镇。就是这个随便跨一步就可以过香港去的地方,也没有人愿跑了。几户跑过去的家庭,后也携老带幼的又回来了。
跑与不跑,边境线上的罗芳村看得最清楚。一开始,罗芳村村支书陈天乐还有点担心,13条后过境自由了,会不会有人过去就不回来了呢?
为此陈天乐准备了一个小笔记本,专门登记每日清晨去河南岸耕作、卖菜的农民的名字,看每次去的人是不是都回来了。
每当夕阳西下,暮霭开始降落到深圳河两岸的原野上时,他就会紧张地站到检查口边,等待村民从香港归来。每过来一个,就在名字上打个“√”。采访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天天都在祈祷不要发生不回来的事,不然,又会出现像1957年、1962年那样的情况,刚刚打开的门又得关上。
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回“开放”是真的:政策站住脚了。几乎每位早晨过河去的农民晚上都满面堆笑,大包小袋地归来,每个名字上都是一只大红“√”。
后来,陈天乐便不再天天登记,再后来,笔记本就成了小儿子的演算草纸了……
为了保住这得来不易的成果,宝安县人民不分昼夜,继续思索着……
1979年2月,宝安县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参加者除县委成员外,还包括各公社的干部。就是在这次会议上,第一次有群众提出了“特区”二字。
在讨论到各公社如何搞活经济,利用香港建设宝安时,边沿公社提出要“划分经济区域”,还有人提出蛇口“可以划为特区,专搞加工、补偿贸易”。
“好哇!”情况上报到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那里,他一拍桌子,“经济上来了,老百姓的热情上来了!”
1979年4月,当中央工作会议即将召开时,满怀信心的习仲勋决心在到北京去,向中央和邓小平汇报。
1979年4月,中央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习仲勋和王金国等人在会上提出了让广东先行一步的问题,并要求划出一些地方来,搞特殊政策,办出口加工区。
邓小平和华国锋等对于广东的要求十分支持。
在习仲勋特意到邓小平家中汇报广东省委的要求划一块地方搞“特殊政策”时,邓小平对这位当年的陕甘宁特区政府主席说:“就叫特区嘛,陕甘宁就是特区!”邓小平又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
1980年8月26日,在叶剑英主持召开的五届人大会议上,正式宜告了深圳经济特区的诞生。
广东省委任命吴南生担任了创办经济特区后的第一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
从此,深圳市(宝安县)变成了深圳经济特区,担负起为中国改革开放探路的历史重任!
一个宝安县的新的纪元,一个中国的新的纪元,从此开始了!
五、历史,在随时光远去
30多年前,那个仅30万人的为外逃困扰着的小县,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
斗转星移。
30多年前,那个仅30万人的为外逃困扰着的小县,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2010年,深圳的GDP将达到1 . 5万亿元,接近新加坡的总量水平,而人均GDP更是在2008年就雄居于全国第一。
随着“深圳试验”的成功,改革开放政策在中国迅速推开,中国一转眼便今非昔比。
30年前,中国还徘徊在经济崩溃的边沿;30年后,它的外汇储备量已雄踞世界第一。
这是怎样的梦幻般的巨变啊!
宝安县的老百姓用一句话概括说:全因为有了改革开放!
而那条横亘在香港和深圳之间,曾经为了跨越它而洒下过多少鲜血的边界线,也在慢慢消融……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成立了香港特别行政区。
2005年5月,香港政府表示,香港地铁将与深圳地铁在福田口岸和罗湖口岸接通,两地陆上将直通一体。
2006年9月7日,香港政府宣布:将边境面积缩小七成。深港边境,慢慢成了一条窄窄的“走廊”。
2007年4月,香港媒体的一项调查显示:有30%的香港居民希望来深圳安居买房。深圳和香港的人民逐步交融到一起了。
2007年7月1日,连接香港和深圳的西部跨海大桥接通——桥下正好是当年逃港者下水的深圳湾——两地海上直通一体。
2009年4月l日,深圳市居民被允许自由多次往返香港。
至于深圳和香港,会不会在可以看到的未来逐渐成为一“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美国学者理查德·佛罗里达却坚持认为,这一定是几十年后的事实。性急的理查德·佛罗里达甚至已给这个亚洲最大的城市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香圳!
历史,打了一个圈,又回来了……
后记
历史是谁推动的?是人民。
20世纪中国的改革开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逼”出来的!
20年前,我在深圳宝安县采访时, 一位曾经逃港过,后来又被村民们推选为村经济发展公司总经理的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邓小平为什么要在深圳办经济特区吗?”我一时语塞。
是啊,邓小平为什么没选择在新疆,在黑龙江,在广西的凭祥,在吉林的延边……办特区,而单单选择在深圳呢?
可以说,长期以来,历史对这一涉及到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的重大问题,记述远不是明晰的。
共产主义,曾经描绘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宏伟壮丽的图景,它曾承诺不仅将给社会带来平等、公正,而且将创造出高度发达的社会生产力,为人民群众带来比资本主义更为丰富的物质财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20世纪之后,社会主义无论在亚洲还是欧洲,都取得了广泛的胜利。
但是,后来的进程却使人失望,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未能实现对民众的承诺。即使仅从经济发展上看,传统的苏式社会主义也是失败的。
无论是西北的柏林墙还是东方的三八线,抑或是南方的深圳河,人民群众宁可以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也要从社会主义往资本主义跑,而不是从资本主义往社会主义跑。
用深圳(原宝安县)老百姓最朴素的话就是:“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我们用脚投了一票!”
这一切,对于那些一直在边境前沿与民众接触的共产党人:陶铸、习仲勋、李富林、寇庆延、方苞、吴南生……可谓洞若观火,看得清清楚楚。实践的教育使他们比之其它共产党人早一步觉悟,早一步清醒,而有可能最先脱离传统思维,在实践的引导下,成为20世纪中国最早的一批改革者。
当年,正是为了遏止“偷渡外逃”,“解决肚子要吃饭的问题”,逼着共产党人想法子:1961年,以李富林为首的宝安县委,向广东省委要政策,提出了开放香港沿边十四个公社的要求;1978年,以方苞为首的宝安县委再次向广东省委提出开放沿边十四个公社和一系列的对港开放政策,得到了陶铸和习仲勋的支持,并发展为外贸出口基地。实际上,即使在办特区之前,在深圳(宝安县)也已经存在着与内地不同的,实行着某些“特殊经济政策”的部分开放地区。
这正是深圳经济特区最原始的胚胎。
人民群众日趋高涨的“逃港潮”一次次地冲击着“围墙”,到70年末期,要求“对港开放”已成为宝安县的共产党员,干部和群众内心普遍的要求,正是在这种要求的强烈推动下,1979年4月,习仲勋、王全国等广东省委领导人带着群众的愿望去到北京向华国锋、邓小平等中央领导提出了给广东划出一块地方来,实行特殊经济政策,以稳定人心,发展经济,解决外逃等问题。
此时,可以说即使是邓小平本人,包括邓的改革开放战略的直接实施者谷牧等人,对于改革开放怎么搞?首先从哪里搞?认识也是有限的。正是这些来自基层的群体智慧,丰富并升华了邓小平等人思想,使邓小平有了首先在深圳等地先办特区,搞一块特区,作为对外开放的“试验”,然后“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扩大改革开放的伟大构想!
历史,是沿着这样的一条路发展的,而不是其它:从群众到领袖,从被迫到自觉、从特区到全国从群众要求到理论升华……一场源起于20世纪下半叶的复兴中华民族的改革开放,就是这样一步步推开了!
没有百万人用鲜血演绎出的大逃港,历史,也许还将停留在深圳河的芦苇丛中不知多少年。
可以说,大逃港,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针!
所以我说:如果将来要给中国现代历史划段的话,显然,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在沿海的宝安县,而不在内陆!
比起东欧的柏林墙(成功越墙5043人,被捕3221人,死亡239人,受伤260人。)、朝鲜的三八线,发生在深圳河上的前后历时30年的百万人“大逃港”,时间更长、人数更多、规模更大、情状更惨烈。对于中国改革者的冲击和教育也更强烈、更深刻!
可以说,它不仅是中国历史中,也是人类文明史上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一段!
但是,长期以来,因为种种原因,一段如此重要的历史却被深埋着,不能公开。
22年前,当我发现中国改革开放尤其是创办经济特区的历史,远不是平日从书本看到的那么简单时,我就决计补阙它,我相信历史总会有被公开的一天!
我不声不响地干着这件事,从酝酿、收集资料、到下笔写作、完成此书,前后整整22个年头。
这本书的创作时间这样长,是有它特殊的原因的。最困难的是人物的采访和史料的获得。
就在三年前,有关群众外逃的历史档案还是作为“国家机密”,不对群众公开的。就是说,我即使能够得到写作材料,采访到历史见证人,甚至能够成书,在这批历史档案公开之前,也是不可能公开出版的。
22年中,强烈的使命感让我一直不愿放弃,不断地准备、琢磨……一有空隙,便奔波于宝安县农村的旧村瓦舍、山中小径,采访那些逃港过的老农、曾经失去了亲人的妇女、青年。我也因此而有了魏天粦、欧阳东、张树木、文国祥等一批至今来往的“逃港者朋友”或者“逃港者后代朋友”。为了感受逃港的生活,我曾在深圳民政局朋友的帮助下,化装成逃港者,潜入笋岗桥的老收容所酷热、恶臭的监房中,听逃港者们倾诉对香港天堂的幻想和藏在心底的怨气……
当然,我有时也是“不被欢迎者”。 就在两三年前,被采访的逃港者、被纠缠的甚感为难的档案管理人员,还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我理解他们,但我坚信,所有的历史,包括那些尘封着的档案总有一天会解密。
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2007年4月,广东省档案馆解密了1949—1974年的一万二千多件档案,
有关群众逃港事件的内容亦在其中。我于是有了读到更多历史资料的机会。这也无异于给我的写作以解放!
而《大逃港》一书,也终于可以公开出版了。
感谢上帝:历史,不该沉于河底!
即使由于某种原因,本书的历史只能以文学的记录方式写出,但其中的人和历史事实,皆属真实可靠,有号可对。
本书能完成创作,还得感谢我采访过的尊敬的长辈,老师和朋友:从习仲勋、寇庆延、李富林、方苞、李馨亭到最普通的宝安县农民万冠平、周仁生、梁九生……以及有关单位:从深圳市档案馆、宝安区档案馆到中山图书馆、香港大学图书馆、湖南省图书馆……以及席军、张沫清、潘强恩等一大批热心支持和关心我的朋友(包括网上给我以鼓励的朋友),还有那137名乐意谈起他们经历的朋友。是众多勇敢地站在历史的良心一边的人们帮助,使我终于得以完成此书!
我也不能不沉痛地记起:22年中,那些为了记录历史的真相,曾经无私地反思含泪当年并提供材料的朋友,包括宝安县“反偷渡”的直接指挥者李馨亭、周水君、杨谭发……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看不到我的书的出版了。
如果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这本《大逃港》能给记录中国当代历史尤其是记录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的人们,以一点有价值的参考,给那些葬身在大海高山间的穷困的偷渡者和他们的亲人以一点慰藉的话,那便是我和我身后的这一大批朋友最大的心愿了!
深圳河边地下有知的魂灵,现在,你们可以安息了!
2000年8动笔于深圳锦隆花园,2009年8月写成于深圳蛇口春树里。
F.P.拉姆齐:普遍命题和因果性
文章来自:《世界哲学》2023年第2期
译自:Frank Plumpton Ramsey, “General Propositions and Causality”,in Foundations of Mathematics and other Logical Essays,R.B. Braithwaite ed.,Kegan Paul, 1931,pp.237-255.哲学问题的解决首先是问题的分解,因为作为整体根本无从置喙。
让我们首先在一个明确定义的世界(尤其是常识意义上的物质世界)中来考察普遍命题的意义。这里涉及到普通的因果性问题。
正如每个人(我们(拉姆齐和布雷斯韦特)除外)所说的那样,这种命题分为两类。首先是合取式:例如,“每个剑桥人都投票了”;当然,这里的变量不是剑桥人,而是一个限定的空间区域,根据说话者对“剑桥”的定义而变化,指的是“这座城镇”或者“英格兰一个叫剑桥的城镇”抑或其他什么地方。
说这些命题是合取式的时候,老式逻辑学家们是对的,在分析它们是什么合取式的时候,他们却错了。不过,在根本上把它们与我们称之为变形假言陈述(variable hypotheticals)的其他种类(例如:砷是有毒的;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区分开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对的。
为什么这些命题不是合取式?
我们先这样来问:它们与合取式有哪些共同之处?又有哪些不同之处?大致来说,当我们主观地看待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当我们客观地看待它们的时候,即看待它们的真假条件的时候,它们似乎又是相同的。
(x)φx不同于合取式(“(x)φx”是一阶逻辑的全称公式,现在一般记成?x φx,意思是“对于所有的x,x都是φ”。“合取式”指的是诸如“a是φ并且b是φ并且c是φ”等公式),
乃是因为
(a)它不能作为一个合取式而写出来。
(b)它的作为合取式的成分从来没有被使用过;除了应用到有穷的类,我们从来没有以类-思考方式(class-thinking)使用过它,也就是说,我们只使用可应用的规则。
(c)[与(b)相同的另外一种说法。]它总是超出了我们的所知或所需;参见密尔关于“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和“惠灵顿公爵是会死的”所做的论述。它表达的是一种我们随时准备做出的推论,而不是基本信念。
基本信念是一幅附近区域的地图,我们通过它来导航。不管我们如何复杂化或者填充细节,它仍然是这样一幅地图。但是,如果我们声称要无限延伸它,那它就不再是地图;我们既不能接受它,也无法用它导航。在我们需要它的更遥远部分之前,我们的旅程就已经结束了。
(d)确定性的相关度是特殊情形的确定性,或者特殊情形的有穷集合的确定性,而不是我们从未用过、也根本无法确定的无穷情形的确定性。
(x)φx类似于合取式,
在于
(a)它包含所有较小的(这里指所有有穷的)合取式,并且看起来像是一个无穷乘积。
(b)当我们问是什么使得它为真的时候,我们必定会回答说,它为真当且仅当每个x都具有φ这种属性;也就是说,当我们把它当作是一个能够表明真假的命题时,我们就不得不使它成为一个合取式,并且不得不需要有一个合取式理论,但是由于缺乏符号力量,我们又无法表示这个理论。
[但是,我们不能说的,我们就不能说,我们甚至也不能用口哨声把它吹出来。](如果允许合取式是无穷的(无穷合取式指的是“a是φ并且b是φ并且c是φ并且……”这样的表达式),我们就失去了认识它们的任何手段,因此很难看出它们在我们的知识中扮演什么角色;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它们甚至无法被表达出来。拉姆齐模仿《逻辑哲学论》最后一个命题“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的这句俏皮话,似乎在警告人们,不要为了说我们不能说的话而试图寻找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毕竟,如果我们成功了,那就不是要表达不能表达的东西,而只是要证明我们所讨论的思想并不是不能表达的。维特根斯坦过去常常吹着口哨在剑桥四处走动,口哨内容是复杂的歌剧。[Cf.Margaret Paul,Frank Ramsey (1903-1930):A Sister’s Memoir,Smith-Gordon,2012,p.212])
这样的话,如果它不是合取式,那么它根本就不是命题;然后,它按照什么方式是对的或错的,这个问题就出现了。
对于命题来说,对和错,即真或假,会双重地出现。当提出命题的人为这个命题做出一个真值函项,以析取方式讨论这个命题的真假情形的时候,真假对错就是他需要考虑的东西。现在,除了在数学中之外,我们从来没有利用过这些变形假言陈述,而即使在数学中,现在也已经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当我们对通过组合不同的自然定律而得到的不同理论进行讨论的时候,我们似乎就是这样做的。但这个时候,如果P是这样一条定律,那么,我们不考虑P[即(x)φx]和?P[即?(x)φx]这两种选择,而是考虑有P或没有P(不把它当作定律绝不意味着这条定律为假,即?x?φx),要不然的话就是有P=(x)φx或者有Q=(x)?φx。
另外一种与命题有关的对错方式,是相对于旁观者的,他会说,某某人对这个命题的信念是对的还是错的。当然,这仅仅取决于这个旁观者自己的看法,受其观点与其所批评者的观点是否相左的影响。如果A认为p,并且认为B也认为是p,那么他说B认为的是对的;如果他认为p,并且认为B认为的却是?p,那么他说B认为的是错的。但是,批评往往没有这样简单;也有这样的可能,当B认为的是p的时候,而A认为的既不是p也不是?p,而是认为问题尚未解决。他可能认为B是傻瓜,因为B认为的是p,而不是他自己认为的?p。这种情况几乎总是发生在假言陈述的情况下。如果B说,“如果我吃了这个肉馅饼,我就会胃疼”,而A说“不,你不会的”,他并没有真正地反驳B的主张——至少在其被视为实质蕴涵的时候。他也没有反驳一个被认为是B的断言,即有证据证明了如此如此。B可能没做这样的断言,事实上,即使他是对的,他也不能总是合理的。因为他可能是对的,但没有证明。
事实上,对于一个人观点的任何方面,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可能的,而不必以“p”“?p”这种简单形式出现。
许多句子表达的是认知态度,而不是命题;对命题态度说“是”或“否”的区别,有别于对命题说“是”或“否”的区别。这也同样适用于通常的假言陈述[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当其条件从句成立的时候,它就断言了某些东西:我们只把排中律应用于结论从句,而不是应用于整个假言陈述];变形假言陈述则更是如此。
因此,为了理解变形假言陈述及其对错,我们必须考虑对它可能的不同态度;如果我们知道这些态度是什么和涉及到什么,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解释,说这样的态度是对是错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只是自已有这种态度,并且认为自己邻近的人有相同的或不同的态度。
那么,对于“所有人都是会死的吗?”这个问题,可能的态度有哪些呢?
(1)程度不同地相信。
(2)没有考虑过。
(3)不相信,因为它没有得到证明。
(4)不相信,因为深信某种可能存在的人是不死的。
(5)不相信,因为深信有人是不死的。
我们必须分析这些态度;显然,在第一种情况下,我们的分析必须根据单称命题所表达的信念来进行,而且这样的分析就足以满足我们当前的目的。
相信所有人都会死——这是什么意思?在某种意义上是说,有一部分人相信,对于任何的x,如果他是人,那么他是会死的。普遍信念的组成成分是:
(a)一个普遍性说明;
(b)一个关于单一信念的习惯。
当然,这些都相互联系,习惯根据心理定律从说明得到,而这种心理定律决定了“所有”的意义。
由此,我们根据“习惯”这个概念来解释上面的(1);而上面的(2)没有问题;如果我们问,思考者考虑的东西是什么?那么上面的(3)似乎会出现问题。但其实也不会有问题:它既非考虑一个东西是否如此,也非考虑要做某事与否,而只是一种中间状态。普遍陈述这个概念已经出现了,证据也得以考虑,只是它依旧没有成立。
在上面的(4)和(5)中,由于以下原因,更加确定了这个普遍陈述是不成立的:也就是说,在(4)中,我们有另一个普遍陈述,它与提到的那个陈述结合起来,就会得出一个我们不愿意得出的结论(它本身是第三个普遍陈述,即“并非所有人都是那种类型的”);在(5)中,我们有一个单称陈述,与提到的陈述完全矛盾。
变形假言陈述或因果律构成了说话者用以迎接未来的系统;因此,它们在如下意义上不是主观的:如果你和我说的都不同,那么我们都在说关于我们自己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彼此擦肩而过,比如,“我去过格兰切斯特”、“我没有去过”。原因在于,如果我们用不同的系统来迎接未来,即使实际的未来对双方来说都一致,只要它(在逻辑上)可能与一方一致而与另一方不一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相信同样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不会有一致意见。(参考:如果甲持肯定态度,乙持怀疑态度,那么他们仍然可以争论起来。)
变形假言陈述不是判断,而是判断“如果我遇到?,我会把它当作ψ”的规则。这一点不能否认,但不采纳它的人可能会不同意它。
因此,除了习惯之外,这些态度似乎不包含任何令人费解的想法;显然,任何关于习惯的命题都是普遍的,因此,对一个人的普遍判断的批评本身也是一种普遍的判断。但是,既然所有的信念都涉及习惯,那么,对任何判断的批评也会涉及习惯,我在这一点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会引起异议的地方。它有一种循环的感觉,但我认为这是错觉。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在下面对它进行讨论。
对因果律的这种解释与布雷斯韦特的解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Cf.R.B.Braithwaite,“The Idea of Necessary Connexion”,Mind(1927)& Mind(1928).),我们必须仔细地比较它们,看看这种解释是否避免了布雷斯韦特所易遭受的反对意见。他说过,关于定律的普遍命题是一种基于非证明性理由的信念,而我认为(拉姆齐的《关于定律的普遍命题和关于事实的普遍命题》(F.P.Ramsey,“Universals of Law and of Fact”,in Philosophical Papers,D.H.Mellor ed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p.140-144))并非如此,理由有三个:
(a)有些关于定律的普遍命题根本不被相信,例如未知的因果律。
(b)有些关于事实的普遍命题基于不可证明的理由而被相信。
(c)一些(派生的和局部的)关于定律的普遍命题基于可证明的理由而被相信。
所以,我提出了一个不同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如果我们知道一切事情并且尽可能简单地将其组织在一个演绎系统之中,那么,我们就应该把一些命题当作公理,而因果律是这些命题的推论。
上面所说的,当然完全否定了这种观点(因为不可能知道一切事情并把它组织在一个演绎系统之中),并且回到更接近布雷斯韦特的观点。因果普遍命题并不是像我当时7所想的那样是简单命题,而是我们所相信的普遍命题。我们可能因为它简单而相信它,但这是另外一回事。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千万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变形假言陈述与合取式的区别并不在于我们相信它们,它们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一个变形假言陈述的证据(通常至少)是一个合取式,这样的合取式与其他合取式的区别在于,我们相信,它能指导我们得到一个新的实例,也就是说,从它推导出一个变形假言陈述。
这就解释了布雷斯韦特怎么会说,定律就是人们相信的那些东西;但是,像他说成的那样,因为易遭受上面所给的反对,所以是错误的。布雷斯韦特的问题是解释“P是自然定律”的含义。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做出这样的断言,就是以一种变形假言陈述的方式断言P。[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自然定律延伸到从上述意义的自然定律得出的任何合取式。]但这个解决方案是不完整的。原因在于,当我们谈到未知的自然定律,或者一条被描述但没有被陈述的定律,例如人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染色体特征的定律(但是没人知道如何依赖),或者他已经发现了一条控制弹簧伸展的定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定律),当此之时,它根本没有解释我们的意思是什么。在第二个实例中,我说他相信一个变形假言陈述,并进一步暗示这是真的,但我既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自己也就不能对它采取他那种态度。
因此,在这里的每一种情况之下,我们似乎都把未知的定律当作真命题,而我们的理论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当我们在有穷主义数学理论中谈论一个未知的数学真命题时,同样的困难也会出现。在这个更为清晰的领域中,解决方案应该更为容易,然后可以扩展到其他领域。
在数论中,一个未知的真命题不能被解释为对所有的数都真的(未知)命题,而是解释为已证的或可证的命题。接着,可证的意味着可以在任何数量的步骤中来证明,并且根据有穷主义原则,这个数量必须以某种方式加以限制,例如,限制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所以,“某某人发现了一个新定理”,就是说他构造了一个有限大小的证明。
当我们转向一条未知的因果律时,与上述解决方案所依赖的证明过程相对应的是什么呢?显然,正是为这条因果律收集证据的那个过程,而且,说有这样一条定律——尽管我们还不知道它——就必然意味着,在某个受限制的范围(一个析取式)之内,存在这样一些单个事实,一旦我们知道了它们,就会引导我们去断定一个变形假言陈述。但这是不够的,因为必要的不仅是可以得出这一普遍命题的那些事实,还需要在作出断言时必须不致于误导我们。(否则的话我们就不能称它为真的因果律。)因此,还必须断定的是,它只限于在某个有限范围内成立,而这个范围就是我们可能经验的范围。
在数学中没有与之对应的东西,因为数学的普遍命题一旦得到证明,就必须在任何特殊情况下都成立,但是经验的普遍命题却不能被证明;得到它的证据与它在其他情况下成立所指的,是不同的事实。
因为循环性,这个解释有两种可能的反对意见。我们正在试图解释,断定存在着未知的因果律是什么意思,而我们又可被说成是根据这样的定律断言来解释,而且该解释有两种不同的方式。这里的意思是说,存在一些会引导我们去断定一个变形假言陈述的事实;也许有人会说,这意味着它们会引导我们根据一条可能未知的因果律来形成一个习惯,而这个习惯又由另一条未知的因果律构成。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回答的是,这一因果律是事实凭借它而把我们引导到这个普遍命题的原因,它一定不是什么未知的定律(例如不是这样的定律,根据它,对事实的认识将首先使我们糊里糊涂,然后使我们得到这个糊涂的普遍命题),而是表达我们归纳推理方法的已知定律;其次,此处未知的变形假言陈述必须被理解成一个未知的陈述(它的句法当然是已知的,但它的词项或这些词项的含义是未知的),这当然会因为一条已知的心理定律而导致一个习惯。
我认为,我们所说的已经充分概述了对相关分析问题所做的回答,但是对于主要问题仍然容易使我们感到困惑和不满意——这个问题是形而上学方面而非心理分析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说,“因果关系是实在的还是虚构的?如果是虚构的,那么它是有用的还是起误导作用的、是随意的还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现在来考虑这些变形假言陈述在我们的思想中是否起重要作用;例如,我们可以认为,它们能简单地被消除并被作为它们证据的基本命题所替换。我认为这是密尔的观点;密尔认为,与其说“所有人都会死,所以威灵顿公爵也会死”,不如说“某某人死了(我们也许会倾向于说,证据不仅仅是A、B、C已经死亡,而是A、B、C已经死亡,并且就我们所知,至今还没有人没有死亡;也就是说,“我们所知道的都已经死了”。但这个额外的部分并不是证据的一部分,而是对它的描述,说“并且这就是所有的证据”),所以这位公爵也会死”。这一观点的理由是,思想的最终目的是指导我们的行动,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行动只取决于信念或者对某些单称命题的信念度。既然可以不用变形中介来组织我们的单称信念,我们就得出结论说,它们纯粹是多余的。但我认为这是错误的;除了在简化我们的思想方面具有价值之外,它们还构成我们心灵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概括而明确地思考,是所有赞扬、指责和详尽讨论的根源。我们不能责怪一个人,除非考虑到如果他当时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就已经发生了什么(原文是“what would have happened if he had acted otherwise”,是典型的反事实表达式),而且这种未实现的条件句不能被解释成实质蕴涵,而是在本质上取决于变形假言陈述。我们来更加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当我们考虑一个可能的行动时,我们会问自己,如果我们这样做或那样做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们给出明确的答案,例如,“如果我做了p,那么q将会发生”,这可以被恰当地看作是一个实质蕴涵,或者是一个析取命题“或者非p或者q”。当然,它不同于任何一个普通的析取命题,因为它的一个支命题不是我们试图发现它为真的东西,而是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使其为真或为假的东西。(我们可以把一个人未来的自愿行为当做一个知识问题:“我能坚持下去吗?”但方法只能是通过区分出未来的他自己。)如果我们继续进行到“并且,如果q那么r”,我们就会得到一种更普通的更实质的蕴涵。除了“如果p,那么q将会发生”这样明确的回答之外,我们还经常会得到“如果p,那么q可能会发生”或者“q大概率会发生”等回答。这里的概率度显然不是对“非p或q”的信念度,而是在给定p之后对q的信念度,这个信念度,即使在没有对p的明确信念度的情况下,也明显是可能有的,因为p不是一个知识问题。我们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这些假言信念的度所决定的。
现在假设一个人处于这样一种情况之中:例如,假设他有一块蛋糕,但他决定不吃它,因为他认为这会让他肠胃不适;然后,假设我们考虑他的行为并认为他是错的。现在,这个人的行为所依据的信念是,如果他吃了蛋糕,他就会生病,根据我们上面的解释,这是一个实质蕴涵。无论事前还是事后,我们都不能反驳这个命题,因为只要那个人不吃蛋糕,这个命题就是成立的;在事前,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会吃蛋糕,而在事后,我们知道他不会吃。既然他认为的并不为假,我们为什么还要与他争论或谴责他呢?
在事前,我们确实与他有很明显的不同:并不是他相信p而我们却相信?p,而是在给定p的情况下,他对q的信念度与我们不同;显然,我们可以试着让他接受我们的观点。(如果两个人在争论“如果p,那么将会q吗?”,并且都对p持怀疑态度,那么,他们是在把p假设性地添加到自己的知识储备中,并在此基础上对q进行讨论;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如果p,那么q”和“如果p,那么非q”是相互矛盾的。我们可以说,他们在校正给定p的情况下对q的信念度。如果p被证明是假的,那么这些信念度就成为是无效的(void)。如果有一方确实相信非p,那么,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除非是作为一个从某些定律或假设得出什么的问题。)但是在事后,我们双方都知道,他没有吃蛋糕,也没有生病;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认为如果他已经吃了它的话,他就已经生病了(原文为“if he had eaten it,he would have been ill”),而我们认为他不会生病。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不是对任何命题的信念度的不同,因为我们双方对所有这些事实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这些关于未实现条件的断言的意义,以及这些条件是否实现的事实,对于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因为我们可以说,这种争论的共同基础就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总是笼统地考虑事情。每个人都有变形假言陈述(或者在不确定的情况下,都有几率),我们把这些假设应用于任何此类问题;我们之间的差异就是关于这些变形假言陈述的差异。无论何时何地可能发生的事态,对于其结果我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期望,不管是模糊的还是清晰的。容易产生歧义的,是对事态的定义;例如,考虑一个人如果当时采取了不同的行动那么已经发生了什么(原文为“what would have happened if a man had acted differently”)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引入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不管他已经知道还是可能知道,比方说,桥牌上所有牌的实际位置,而不是从他的角度来看它们的位置概率。但有一点很清楚,我们的预期值是普遍的;当分类得以明确定义时,我们期望在任何情况下这种分类都具有相同的概率。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在每一种真实情况下的期望都是不同的,那么在假想情况下的期望就没有意义了。
当然,所有这些都同样适用于任何假设事件的推论,而不仅仅是人类行为。我之所以选择参照后者来阐述它,乃是因为我认为它们在解释因果律所具有的特殊地位方面特别重要,因果律是变形假言陈述的重要类型,但不是唯的一类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从一般的假言陈述开始。
除非实质蕴涵p?q为真,否则,“如果p,那么q”决不可能为真;但是,这通常意味着p?q不仅为真,而且通过某些没有明确陈述的特定方式是可推演的或可发现的(“如果p,那么q”也可以指pr?q,其中r不是事实或定律,或者不仅由事实或定律组成,而且由一个次级系统中的命题组成。例如,从唯我论的观点来看,“如果我睁开眼睛,我将会看到红色”。密尔关于外部世界的理论中的假言陈述就具有这种本质,不能用来定义外部世界。所有可用的都是定律,结合我过去的经验,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睁开眼睛,我将会看到红色。但这不能涵盖关于外部世界的猜想,除非我们认为,足够的定律知识能使我们确信所有这些猜想都成立。我确实猜想了某些东西;而这只能是假设性的,如果这个假设可以适用于一个次级系统的话。密尔的观点必须被这样的说法所取代:外部世界是一个次级系统,任何关于外部世界的命题都只是让人否认所有与外部世界不一致的经验过程。)——当“如果p那么q”或“因为p,所以q”(当p已知为真时,因为只是如果的变体)被认为值得陈述时,这一点总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已经知道p是假的或者q是真的。一般地,我们可以赞同密尔,说,“如果p那么q”意味着q是从p可推论的,当然,也就是说,加上某些没有明确陈述但由上下文以某种方式表明的事实和定律,可以从p推论出来。这意味着p?q从这些事实和定律得出,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绝不是一个假设性事实;因此,尽管听起来是可推论的,但密尔的解释并不像布拉德雷所认为的那样是循环的。当然,从事实中得出p?q并不是逻辑命题,而是对事实的描述:“这些事实包含着p?q”。与意欲表达的定律或事实相对应,我们会得到句法上微妙的各种变体。例如,“如果他在那里,那他一定已经投了赞成票(因为它已经一致地通过了),但是,如果他当时在那里,那他就会投反对票(这是他的本性)”(原文:“If he was there,he must have voted for it (for it was passed unanimously),but if he had been there,he would have voted against it (such being his nature)”,这段话涉及到了后来被反复提及的反事实条件句的和指示条件句的语义差别)。[在这方面,定律=变形假言陈述。]
有一类情况特别重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如果”不仅给了我们一个认识根据(ratio cognoscendi),而且给了我们一个存在根据(ratio essendi)。在这种情形下,例如,通常当我们说“如果p已经发生了,那么q也已经发生”(原文:“If p had happened,q would have happened”)的时候,p?q一定可以从假言陈述(x)(φx?ψx)和事实r推出,其中pr?q是φx?ψx的实例,q所描述的事件不早于pr中描述的任何事件。这种变形假言陈述我们称之为因果律。
我们现在必须解释因果律的特殊重要性和客观性;举例来说,从原因到结果的推演如何被认为完全不同于从结果到原因的推演。(没有人会说原因是由于结果而存在。)一个基本的事实似乎是,未来是由现在决定的,或者更委婉地说,是受现在影响的,但过去并非如此。这是什么意思?并不清楚。如果我们试图弄清楚,它会变成一句废话或者一个定义:“如果条件从句(protasis)早于结论从句(apodasis),我们说的是存在根据(这是定义)”。我们觉得这是不对的;我们认为,我们理解的之前和之后是有某种区别的;但这种区别可能是什么呢?从原因推导出结果的定律和从结果推导出原因的定律,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但它们真的是像我们所说的那样吗?不会;因为它们是后天的(a posteriori),但我们所说的是先天的(a priori),[热力学第二定律是后天的;特别的是,它似乎只是由于缺少定律(即几率)而得到的结果,但可能有关于洗牌的定律。]
那么,关于未来我们所相信而关于过去我们所不相信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认为,过去已经确定;如果这不仅意味着它已经成为过去,那么还可能意味着,它对我们来说已经确定,现在没有什么能改变我们对它的看法,现在的任何事情都与我们对过去事件的概率无关。但这显然是不对的。真实的是,我们任何可能的当前意愿(对我们来说)都与过去的任何事情无关。对另外一个人(或未来的我们自己)来说,它可以作为过去的标志,但对我们现在,我们所做的只是影响未来的概率。
在我看来,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我不能影响过去,这是一种方式——表达了有关我的信念度的并且显然为真的东西。在我看来,从我们所研究的情形中,又产生了原因和结果的一般差别。因此,我们并不是在探求(与这种差别完全不相干的)无关的知识或者分类,而是在追踪我们可能的行动的不同后果,我们自然而然地按照时间顺序,从原因推进到结果,而不是从结果推进到原因。我们可以给出A或A′,然后给出B或B′,如此等等;A和B的概率是相互依赖的,但根据我们当前的意愿,我们首先达成的是A。
我们说,其他人只能影响未来而不能影响过去,原因有二:首先,通过类比我们自己,我们知道,他们从自己的角度可以去影响未来而非过去;第二,如果我们把他们的行动归入原因和结果的一般范畴,那么这一行为只能是晚于它的东西的原因。
这最终意味着,通过影响它,我们只能(在我们的预测中)间接地影响晚于它的事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的行动是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最终偶然性。
[当然,我们知道我们无法影响自己的过去;我们知道我们可以影响自己的未来。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影响至多以光速散发出去。]
显而易见,因果律的概念和使用并不预设“因果律”,即每件事都有原因。我们有一些形如“如果φx,那么ψx”的变形假言陈述,其中ψ晚于φ,可以称之为因果律:我们也有形如“如果φx,那么ψx的概率为α”的其他变形假言陈述,这就是所谓的几率。如果我们知道足够多的事实,并且看不到用定律来取代几率的希望,我们就会认为几率是最终的。没有理由认为它不是最终的。定律是几率统一体;当然,正如我在关于几率的文章(F.P.Ramsey,“Chance”,in Philosophical Papers,D.H.Mellor e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p.104-109)中所显示的那样,几率并没有给出实际的信念度,而是给出了与实际信念度接近的、更简单的系统。所以,我们也不能确信这些定律。
根据我们一直在解释的观点,因果必然性不是事实;当我们断定一条因果律时,我们所断定的既不是一个事实,也不是一个无穷的合取式,也不是普遍对象(universals)的一个连接,而是一个变形假言陈述,严格地说,它根本就不是命题,而是我们推导出命题的公式。
对这一观点最明显的批评是:它是循环的,因为它试图通过变形假言陈述概念来解释因果性,而这个概念本身就包含了因果性。因为变形假言陈述的存在取决于我们如此对它的使用,也就是说,根据我们意义上的因果律,我们从它得到具体的信念。我们必须清楚地回应这一批评,因为它肯定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或许可以提出一个次要的观点:变形假言陈述和普通信念所涉及的因果性是一样多的;因为因果性属于我们从它推演出来的任何一个信念的本质,而且以某种方式作用于这一信念,所以,信念的本质这个概念涉及的因果关系与变形假言陈述所涉及的是一样多的。与变形假言陈述相联系的因果律更加复杂,但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例如,因果律的类型不存在层次,而只是像(x)…,(x)(y)…,(x)(y)(z)…这样越来越复杂的同种类型。
现在说重点。这个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正如我们大家都一致同意的那样,显示出许多系列的更迭规律性。我认为,除此之外,它并没有表现出所谓因果必然性的特征,而是我们造出了称为因果律的句子,从这些句子(即已经造出的因果律)出发,我们得到以某种方式与它们相联系的行动和命题,并且认为,被作为因果律实例的命题所断定的事实是因果必然性的实例。这是我们行为的一个规律,是事物普遍规律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规律性之外,再没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因果性的了,但我们还是可以对我们的这种行为做出一个变形假言陈述,并且把它当做是因果性的一个实例。但是,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为普遍对象的真正联系吗?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因为由这样的短语我不能明白任何东西;我发现,我们称之为因果律的东西根本不是这样的。
所以,也可能存在着一个无穷的整体,但是,关于它的那些命题似乎又都是变形假言陈述,而且“无穷集合”实际上是无稽之谈。
变形假言陈述与其他命题有形式上类似的地方,所以,我们有时候就把它们当作关于普遍对象的事实,有时候也当作无穷合取式。这些类比具有误导性,虽然很难摆脱,而且它们在显示给不同类型的头脑时,情感上是令人满意的。“实在论”的这两种形式都必须被实在论精神所拒绝。
让人想要对因果性采取实在论观点的事情是这样的。假设人类总是无缘无故地认为草莓会让他们胃疼,所以从不吃草莓;那么,他们所有的信念,严格意义上的信念,例如,如果我吃草莓我就会痛苦,都将为真;但是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他们吃了它们,他们也不会疼痛,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不,这不是事实;这是我的规则的推论。事实是,我吃过它们了,而且一点也不疼。如果我们把未实现的条件视为事实,我们就必须假定,任何诸如“如果他洗牌,他会给自己发王牌”这样的陈述都有明确的真假意义,而这是荒谬的。只有当它或它的矛盾可以从我们的系统中推演出来的时候,我们才把它看做是有意义的。否则,我们会说“你不能说本应该发生了什么”,这听起来像是在承认无知,而且确实也是如此,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不能预测在类似情况下将会发生什么,但不是因为“本应该发生了什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现实。
但是你会说,他们的系统符合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事实;如果两个系统都符合事实,这种选择难道不就是随心所欲的吗?然而,我们确实相信,这个系统是唯一确定的,经过足够长时间的考察,我们大家都会找到它。这就是皮尔士关于真——即每个人最终都会相信的东西——的观念;它并不适用于对事实的真实陈述,而是适用于“真正的科学系统”。
我们的朋友,那些不吃草莓的人,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试验。为什么需要试验呢?是为了增加一个人的概率的权重:如果q与p相关,那么在采取涉及到p的行动之前最好先找出q。但是,如果q是已知的,那就不值得了;所以他们认为,他们知道这个试验的问题是什么,所以很自然地,他们不愿意去做。
从根本上说,困难来自于把每个句子都当成是命题;如果从巧合的立场看得出来,几率并不是命题,那么很明显的是,除了其他理由之外,定律也不是命题。注记
(一)人们构造出所有的理论、几率和定律,期待发现进一步的事实来补充它们;这些事实总是被认为是确定无疑的。当对它们不确定的时候,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这是相当模糊的,就像容许这个理论本身的不确定性一样。
(二)几率和定律在理论系统和基本系统中的运用方式是一样的;如果这个理论系统是暂时的,那么原因的运用方式也是一样的。当然,这个理论系统就像是一个变形假言陈述,只是被推演出来的;而理论系统中的定律离推演远多了。
(三)如果一个定律或一个理论的推论是不明确的,即,如果某些东西可否从它推演出来是缺乏测试的,那么它必须被形式地采用;每当看到φ的时候,我们就相信ψ,这不是习惯;相信由这些记号推演出的任何符号的意义,这才是习惯。
(四)这一理论与休谟理论之间的关系应该有所说明。休谟和我们一样,也说万事万物都有规律,但是,他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他说心灵的确定性和确定性的感觉给出了必然性概念。我们被不公正地指责为同样的循环:因为他把必然性的“意像”(idea)(把“idea”译为“意像”参考了金岳霖在《知识论》(1983年)中的意见:“意像是类似具体的,前此我们已说过。休谟既只承认意像,当然不能承认有抽象的意念。他既不承认有抽象的意念,他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在他毫无办法(例如无量小),而他底哲学说不通。”)拿来寻找“印象”(impression),结果陷入一片混乱。我不清楚是否有这样的意像和印象,但也可能有。当我们因经验而不得不以一种特殊方式进行思考的时候,我们可能确实会有一种不同于刚下定决心时的感觉。但是我们不应该说我们感到自己是有必然性的,在我们的思想中只有规律性:必然性总是一种修辞手法。我认为他非常理解这一点,并相信他的读者们比他们在字面上的解释显示出更多的智慧。
(五)与纯粹的描述性科学理论相反,我的理论可以称为一种预测理论。在我看来,把一个定律视为对某些事实的概括,这是不够的;这也是一种对未来的期待态度。就几率而言,这种差别是最明显的;总结出来的事实并不能排除均等的巧合几率,而这种几率会被总结出来,并最终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理论。陈熙:延续香火的理想与普遍绝嗣的现实—基于家谱的人口数据
摘要:延续香火、传宗接代(本文所讨论的传嗣、绝嗣、传宗接代等皆以男性后代为判断标准,这符合中国历史的传统。在历史上尽管也有女性作为继承人的现象存在, 但是在传统观念和实际中,绝大多数都是以是否有男性后代作为是否绝嗣的判断标准)是传统社会人们的普遍愿望和理想,然而,由于传统时代人口的高死亡率和极短的预期寿命, 延续香火的理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难以实现, 绝嗣现象普遍存在。 本文依据家谱的人口信息, 通过构建虚拟的家族支脉,考察了清代两百余年间家族支脉的繁衍状况。 结果显示,仅有13.61%的人在经历了两百余年的生存竞争后, 能够拥有自己的后代, 而其他大多数都已绝嗣,传嗣的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
一、引言
“不孝有三 , 无后为大 。” 孟子的这句话典型反映了传统社会对家族延续的强烈愿望与伦理要求, 传宗接代成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费孝通曾指出, 延续 “香火” 的观念深入民间, 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信念 (费孝通,1982)。 然而这一理想在现实中究竟多大程度上能够被实现, 却鲜有实证性的证据。 明清以后民间编修了大量的家谱, 清晰地记载了家族人口的繁衍过程, 包括个人的生卒年月和亲属关系等, 这就为研究人口繁衍和香火延续问题提供了最有效的资料。
尽管清代人口出现了爆炸性的增长, 从康熙十八年 (1679) 的 1.6 亿增加到宣统二年 (1910)的 4.36 亿 (曹树基, 2001), 但人口的死亡率仍然居高不下, 预期寿命也非常低, 人口再生产依然是处于传统的高出生、 高死亡的状态, 出生预期寿命可能低于 30 岁 (Zhao, 2000)。 根据家谱资料的研究结果显示, 18 世纪十五岁男子的人均预期寿命仅有 35-38 岁 (Yuan I-Chin, 1931; 刘翠溶, 1992; 侯杨方, 2000)。 李中清等根据辽宁户籍登记资料发现, 清朝 1-5 岁年龄组男性人口的预期寿命是 35.9 岁, 女性是 29 岁 (James Lee & Cameron Campbell, 1997)。 到了 1920 年代,中国农村人口的出生预期寿命也仅仅为 24.2 岁 (Barclay, G.W., A.J. Coale, M.A. Stoto and T.J.Trussell , 1976)。 根据寇尔-德曼的模型生命表 , 在出生预期寿命为 30 岁的情况下 , 40%的人会在 10 岁前死亡, 50%的人在 20 岁前死亡 (Coale and Demeny, 1983), 这意味着近半数的人在进入婚姻状态之前就死去, 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清代的婴幼儿死亡率估计较为困难, 但总体上期间婴幼儿死亡率处于很高的水平。 由于清代皇室族谱对女儿和早殇儿童的登记较为完备, 李中清等对皇室族谱的研究显示, 清代婴幼儿的死亡率为 100-400‰ (James Lee, Wang Feng, Cameron Campbell, 1994)。 而在 1774-1873 年间辽宁农村孩子中 (1-5 岁), 女孩死亡率为 316‰, 男孩为 266‰ (李中清、 王丰, 2000)。 民国以后区域性的人口调查增多, 20 世纪三十年代许士廉估计婴幼儿的死亡率在 250‰左右 (许士廉,1930)。 四十年代初, 呈贡男性婴儿死亡率为 212.1‰, 女性为 211.1‰ (陈达, 1981)。
早婚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人口的一个重要特征, 但是最近的一些研究表明, 仅仅是女性早婚,而男性有不少人是在 30、 40 岁才结婚, 超过 5%的男性甚至终生未婚 (李中清、 王丰, 2000),受高死亡率影响, 丧偶发生的可能性很高, 这都会对生育后代产生消极影响。
已有的历史人口学研究表明, 尽管具体的数值有所差异, 但在清代以至民国, 中国人口的死亡率处在一个很高的水平, 婴幼儿死亡率尤其高, 人口的预期寿命短暂。 在高死亡率面前,传嗣的难度大大增加, 延续香火的理想与人口高死亡率之间发生了明显的冲突。
清代人口总量快速增长和极低的预期寿命这两个宏观层面的特征, 似乎同时作用于微观家族人口的繁衍上。 通过观察家谱的世系图很容易发现, 家族中有些支脉拥有数量庞大的后代, 人口数量快速增加, 而有些支脉则人丁稀少, 逐渐绝嗣。 人口繁衍的机会在各个支脉之间并非均等分布。 在人口总量的快速增长的同时, 绝嗣现象却普遍地发生, 这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现象, 让我们推出这样的假设: 即清末规模庞大的人口, 可能就只是清朝初期一小部分人的后代, 而清初的1.6 亿人中的绝大多数, 在后来的两百余年间, 都陆续绝嗣了。 这就意味着传嗣的理想对于大多数人可能都是难以实现的, 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自己的后代。
本文利用家谱资料进行历史人口学的研究, 试图通过家谱数据来检验和测定延续香火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并在此基础上对人口再生产规律进行思考。
二、文献回顾
对于中国的历史人口研究, 家谱是进行定量分析的重要资料之一(另外一个重要的数据来源是户口册, 目前已经发现并建立完善数据库的是由李中清 (James Lee) 团队开发的 “中国多世代人口数据库——辽宁部分 (CMGPD-LN)”)。 家谱作为一种长时段的人口记录, 通常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记载, 适合用于长时段的人口分析。 与正史和方志中记载的数据不同, 由于家谱属于民间私修, 修家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显示本族的兴旺发达, 源远流长(葛剑雄, 1999), 不像官方的人口资料, 家谱没有刻意隐瞒家族人口的必要 (Telford, 1992)。 此外, 不同于官方记载中的宏观人口统计, 家谱是基于个人层面的记载, 包括个人的出生、 死亡等信息, 将这些信息整理为数据库, 便可以获得适用于人口分析的统计指标。 这些优势条件使得家谱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 逐渐成为研究中国历史微观人口行为的核心资料。
然而, 和其他历史人口学资料一样,家谱也存在着自身的缺陷, 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对女儿和早殇儿童漏记的问题 (Meskill,1970;Telford,1986,1990; Harrell, 1987; 刘翠溶, 1992),以及由于漏记导致的对死亡率的低估和代表性问题, 即家谱可能更多反映的是繁衍成功的家族人口状况, 不一定能够代表全部人口 (Zhao, 1994, 2001)。 因为存在这些漏记的问题, 所以在利用家谱数据做出结论时, 需要特别地谨慎 (Harrell, 1995)。 尽管不完美, 家谱仍然是研究中国历史人口的重要资料, 利用 CAMSIM 方法进行微观人口模拟与家谱数据进行比对证明, 家谱提供的诸多人口统计指标是可靠的 (Zhao, 1994), 谨慎对待这些漏记问题, 仍可以从家谱数据中得到合理和准确的人口信息 (Liu, 1978, 1985)。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 利用家谱进行历史人口学研究形成了许多重要的成果, 对明清以来的中国人口, 尤其是近两百年人口的死亡率、 结婚率、 生育率等有了深入的研究; 家庭结构也是重要的议题, 不过由于家谱无法直接提供家庭规模的数据, 因而研究家谱的学者只能从人口条件对家庭结构的制约角度对家庭问题进行探讨 (刘翠溶, 1992)。 人口条件对家庭的制约, 主要表现在较短的人均寿命限制了大家庭的实现。 由于人均寿命较短, 多代同堂难以实现, 使得核心家庭是主流的家庭模式 (Zhao, 1994, 2000)。 这些研究对历史人口的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然而,从家族本身的延续方面进行考察的研究则相对较少。 早期 Freedman 等对中国传统宗族的研究显示, 家族内部成员之间的社会经济地位是呈现分化状态, 既包含富有的商人, 也包含落魄的贫民;既有拥有功名、 地位显赫的士绅, 也有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 (Freedman, 1958)。 这意味着财富和社会声望在家族内部的分配是不均匀的, 集中在特定的优势支脉中, 这种优势在繁衍后代过程中不断累积和放大。 通过对浙江萧山三个家族的研究, Harrell 证明了那些拥有更多功名的富有的支脉, 他们的子孙数量不成比例地占据了人口的大部分 (Harrell, 1985)。 John C. H. Fei (1982)等对十个家族人口的发展历程进行考察, 发现家族人口的增长存在一个 CMV (critical maximum value), 即当家族人口增长到最高点时 , 家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瓦解 , 这可能归因于在特定区域内土地资源的短缺带来的竞争导致。 因此, 最初占有优势的家族, 随着家族人口规模的增加, 家族优势在不同支脉之间不均衡分配, 使得族内的优势支脉与劣势支脉的分化, 家族内部开始新一轮的贫富分化, 演绎着类似家族之间的生存竞争。
三、家谱数据与方法
本文利用 《松源魏氏宗谱》 进行分析。 松源镇地处福建西北山区, 地形相对封闭, 属于河谷盆地, 受外界影响较小。 魏氏宗谱最早编修于明代正德八年 (1513 年), 其后历次增修, 民国六年(1917) 进行了第五次增修。 不间断地修谱可以减少因时间久远、 对祖先信息记忆模糊造成的谬误, 提高记载准确性。 家谱中与人口统计相关的记载是世系表, 包括男子的世系、父子关系、排行、 职位、功名、出生日期、死亡日期、 妻子的出生日期、 死亡日期、儿子和女儿的名字和数量以及早殇和出继子女的情况等。 此外家谱的世系图则详细地绘制了家族内部的代际传承关系,这对于考察家族人口的代际繁衍过程提供了方便。 不可避免的是, 魏氏家谱也存在着漏记的问题,比如对女儿的信息记载不全, 往往只记载女儿的数量而没有记载女儿的生卒年; 对于早殇儿童的记载存在遗漏, 往往只记载早殇儿子的个数, 对女儿早殇的记载几乎没有。不过,本文重点并不在于估计人口的死亡率, 因此女儿和早殇儿童的漏记造成的影响会相对较小。 另外,魏氏宗族的另一个优点在于,由于地理位置相对封闭,历史上受到战乱影响很小, 历史上诸如太平天国战争等造成重大人口损失的事件,对该地区的影响很小。
与以往的研究不同, 本文的研究单位是支脉, 而不是个人或者家庭。 本文重点考察的是整个家族的传承, 即家族的延续和消亡情况。 研究存在一个实际的困难是, 历史上有些家族成功繁衍,家族规模不断壮大,而有些家族则繁衍失败, 走向绝嗣, 那些能够编修家谱的家族, 都属于繁衍成功者,而在历史上绝嗣的家族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 却没有家谱传世, 因而无法分析他们的人口状况。 幸运的是, 即使在一个成功家族的内部, 各个支脉的繁衍状况也是不一样的,在一些支脉繁衍壮大的同时, 家族中的另一些支脉却逐渐消亡。 家族之间生存竞争在家族内部不同支脉之间也同样存在。 然而, 成功家族内部的失败者的信息被相对完整地保存在家谱里,这使得我们有可能重新复原历史上不同支脉之间在繁衍过程中的竞争场景。
基于这样的设想,本文将魏氏宗谱中的第 20 世设置为繁衍竞争开始的第 1 世。 第 20 世共有169个男性,以他们的嫡系子孙为各自的后代, 假设他们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家族 , 这样便可以得到 169 个虚拟的支脉, 作为本文的基本研究单位。 第 20 世中最早出生的时间是清顺治七年(1650), 作为观测开始时间 ; 1917 年是第五次修谱时间 , 作为结束时间 。 由此可以观测这 169 个支脉, 共计 1360 个男性, 在这 267 年间的繁衍和消亡历程。
四、支脉繁衍竞争状况
从 1650-1917 年, 魏氏家族整个家族是逐步扩张的。 在 1650-1770 年间, 该家族的每二十年新生男子数从初期的 16 人逐渐增加到 100 人左右, 1770 年之后每二十年新生男子数稳定在80-100 人。
不过,尽管新生男子数在稳定增加, 但是新增人口在各个支脉之间的分布是极不均匀的。 在本文设定的竞争起点 1650 年, 这169 个支脉都只有一名男子 , 起点上是公平的; 但竞争开始之后,有些支脉繁衍昌盛,人口逐渐增多,而有些 支 脉 逐 渐 绝 嗣 。 每 经 历一代,都有一定数 量 的 支脉被淘汰(见图 1)。
松源魏氏在经历第一代繁衍后,淘汰了43.8%的支脉, 即有超过四成的支脉绝嗣; 至第二代则淘汰了 62.13%的支脉, 第三代淘汰了71.60%,可见,三代之内,松源魏氏的大多数支脉的香火已断,支脉被淘汰的速度非常快。 之后由于存留的支脉总数较少, 因而绝嗣的速度逐渐放缓。 能繁衍 5 代的支脉, 大多数已经成为魏氏家族中的人丁兴旺的大支。 延续香火对于这些大支而言,变得相对容易。 直到最后观测时间 1917 年, 初期的 169 支脉中的 86.39%已经先后绝嗣。 这就意味着, 在经历 267 年的繁衍竞争之后,最后只有 13.61%的人能够有自己的嫡系后代。
以上的分析结果与赵中维运用 CAMSIM 方法进行的微观人口模拟实验的结果相近。在赵中维的实验中, 3000 人经过 9 代的繁衍后, 只有 398 人有自己的后代,传嗣的比例也仅有13.27%(Zhao,2001)。 由于每个家族人口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以上数据并不能直接推广到其他人口 ,但是可以反映人口繁衍的大致趋势, 即传嗣的难度很大, 绝嗣现象普遍存在, 传宗接代的使命对于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完成的。
在整个繁衍历程中,魏氏家族共生育了1360个男性,而这1360 个男性并非在各个支脉中平均分布。
从表 1 的累计百分比一栏可以看到, 占 74.56%即将近 3 / 4 的支脉只有 5 个人及以下, 这些人丁稀少的支脉面临绝嗣的可能性很大; 而人数能达到 26 人以上的支脉只有 7.69%, 这些人口众多的支脉属于繁衍过程中的胜利者。 少数优势支脉占据了大量的人口, 而大多数的劣势支脉占据比重很小的人口比重。 人口在各个支脉之间的分布严重失衡。
这 1360 个男性分配在 169 条支脉中分布的基尼系数是 0.719, 可见人口的分布是非常不均衡的。 这就为我们描绘了人口繁衍竞争中的一个侧面, 即少数优势支脉逐渐繁荣, 呈现不对称地壮大起来,占据了大量的人口,排挤了其他支脉的发展, 而其他大量的劣势支脉则逐步走向绝嗣。
优势支脉的繁荣和劣势支脉的淘汰是一个循环过程, 当原先的优势支脉后代人数不断增多, 其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化,有些能继承前人的优势, 而有些则衰弱下去,于是开始了新一轮的优势淘汰劣势的过程又重新上演。
五、传嗣的影响因素
理论上,影响支脉是否能传嗣因子有很多, 然而家谱所能够提供的解释性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生育子女数、 妻子数、 社会经济地位指标 (是否担任族长和是否有功名)、早殇儿童数和过继。 由于因变量的取值在传嗣和绝嗣之间的二元变量 , 故 采 用 Logistic 回 归 分析,结果如表 2 所示。
(一) 生育子女数
生育子女数是影响传嗣与否最直接的因素。 在相同的医疗卫生条件和营养水平下, 生育子女数越多,传嗣的机会越大。在回归模型1中,只考虑儿子数和女儿数两个变量的影响, 结果显示两者对于提高传嗣几率都有显著的正向作用, 而且在模型 2、 3中分别加入职位、 功名、早殇儿童数等其他变量之后, 儿子数和女儿数这两个变量的作用因素并没有减弱,可见其影响大小是稳定的。
需要注意的是,女儿数的系数明显大于儿子数, 这是由于家谱对女儿记载不完备导致的, 并不意味着生育女儿更容易传嗣。在全 部 记 录 中 , 每 个 男 性 平 均 生 育 儿 子 1.1个, 生育女儿 0.3 个, 这说明女儿存在严重的漏记。 更重要的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 对女儿的记载逐渐增多。 表 3 显示的是有出生年记载的父亲 (占总数的 70.15%) 生育的儿子和女儿数, 其中年份是指父亲出生的年份。 1750 年以后,女儿的记载逐渐增多, 而大量绝嗣的支脉已经在 1650-1750 年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就导致女儿大多数出现在传嗣的支脉中, 绝嗣支脉中女儿记载很少, 进而造成回归方程中女儿数的影响系数大于儿子数的反常现象。
(二) 妻子数
一般认为, 妻子 (包含妾和续弦) 数越多, 生育的儿子和女儿也会越多, 进而提高传嗣的概率, 然而这一假设并不能得到回归方程的支持, 如回归模型 2。 考虑到女儿的记载偏差以及女儿数理论上和儿子数量对传嗣贡献一样, 因而在模型 2 中, 去掉了女儿数这个变量, 只考虑儿子数和妻子数的影响。 妻子数这个变量对于传嗣的影响呈现微弱的负向作用,但是未能通过显著性检验, 在模型 3 加入社会经济变量后, 妻子数仍未能通过检验。
进一步通过比较绝嗣支脉和传嗣支脉中的已婚男子娶妻状况发现, 两者也没有明显的差别。 如表 4 所示, 已婚的绝嗣男子和传嗣男子都以娶 1 个妻子为主, 均占 80%以上; 两个妻子的比例都还较高, 达到 10%以上, 多妻的比例都很低。 表 4 说明, 在妻子数量和结构上,绝嗣男子和传嗣男子并没有区别。
需要注意的是, 绝嗣男子的未婚比例要高于传嗣男子, 这也是造成绝嗣的重要原因。 比较已婚的绝嗣和传嗣男子的婚姻状态的意义在于说明, 男子一旦进入婚姻状态后, 娶妻的多少并不影响传嗣。 未婚而亡或者不婚当然意味着绝嗣, 但是多妻也并不能明显提高传嗣的机会。 在已婚的男性中, 妻子数量和生育儿子数量之间的相关系数仅为 0.075, 相关性微弱, 这进一步说明妻子数与儿子数无关, 多妻并未能带来多子。 由于妻子的数量很少存在漏记情况, 儿子的记载也较为完备, 这个结论具有较好的可信度。 已有的研究显示, 在传统社会, 人们生育的目的是为了传嗣,如果有足够多的儿子, 那么人们就可能提早结束生育行为 (侯杨方, 1998; Zhao, 2006)。 妻子数量对传嗣没有明显影响, 这也可以说明, 在由男性主导生育行为的传统社会, 女性的生育潜力被大量闲置。
(三) 社会经济地位
在婚姻和繁衍后代中占据优势者, 主要归功于他们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 (Telford, 1992)。家族中那些拥有功名的人, 能够较早地结婚和生育, 这使得他们更容易获得子嗣, 可以说是 “富人拥有后代” (Harrell 1985)。 对英国工业革命以前的人口研究发现, 财富状况和子嗣数量之间有着明显的相关性, 最富有的人留下的后代数量是最贫穷的人的两倍 (Gregory Clark and Gillian Hamilton, 2006)。 贫穷推迟了男性结婚年龄 (Freedman, 1958), 并成为导致 35 岁以上男性未婚的主要原因 (陈意新、 曹树基, 2002)。 在 18 和 19 世纪, 上层贵族的儿子中到 30-40岁时只有6%的人未婚, 而下层贵族中单身的比例却达到 12% (李中清、王丰,2000), 而在安徽桐城,绅士 阶 层 的 儿 子 中 20 岁 以 上 尚 未 结 婚 的 只 有5% , 而 非 绅 士 阶 层 的 儿 子 则 有 15% 是 单 身(Telford,1994)。 穷人在婚姻市场上处于劣势地位 , 未婚比例的增加 , 自然提高了绝嗣的概率 ,而晚婚也压缩了夫妻双方的生育期, 在人均预期寿命很低的时代, 生育期的缩短对于子女数量的影响是明显的。此外, 贫穷带来的营养不良问题也降低了生育能力 (劳伦斯·斯通,2011),这些使得在前现代社会富人往往拥有更多的孩子。
除了影响结婚率外, 社会经济因素还会影响到人们的生育决策和行为。 已有的研究显示, 传统中国的人口生育行为存在人为控制, 并非处于纯粹的 “自然的状态”,人们会根据家庭经济状况和对未来的预期进行生育控制, 当人们拥有足够保证传嗣的儿子数时, 就可能停止生育,以减轻经济负担 (James Lee & Cameron Campbell, 1997; 侯杨方,1998;Zhao,2006)。 婚后推迟生育、 提早结束生育年龄、 延长生育间隔是形成低生育的三种人口机制 (李中清、 王丰,2000)。因此, 贫困可能会影响人们生育决策和预期, 减少子女数, 同时溺婴的可能性也在增加。 另外,富裕的家庭可以为成员提供较好的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 并在灾荒年间降低死亡率。
在家谱资料中, 直接对个人的收入状况的记载很少, 因而需要寻找其他的代用指标。 本文分别选取 “族长” 代表经济状况、 用 “功名” 代表社会地位。 族长是整个家族的权威代表,族长所在的支脉往往拥有更多的资源, 进而提高结婚的机会, 例如在辽宁农村, 族长的结婚概率比普通人高三倍 (李中清、 王丰, 2000); 功名则是社会地位的重要指标, 拥有国家赐予的功名,不仅可以享受到国家的物质补助, 同时也在地方上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声望。 一方面,考取功名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 尽管不乏穷人获取功名的例子, 但通常只有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才有能力供养后代读书考取功名; 另一方面, 许多的功名是花钱捐来的, 捐得的功名越多, 也反映出家族的财力。 在表 2 的模型 3 中, 族长这个变量的影响作用很大, 并通过了显著性检验;功名变量虽然没有通过检验, 但该变量对传嗣的作用也是正向的。 进一步通过卡方分析表明, 在有功名的人当中,传嗣的比例远远高于绝嗣; 而在没有功名的人当中, 这一差距要小得多 (见表 5)。功名和传嗣之间的卡方系数为 32.836 (p=0.000), 可见, 是否拥有功名对于是否拥有后代的影响是显著的。
对族长和功名所代表的社会经济地位变量所进行的研究,再次验证了前人的研究结论,即经济上占优势的人群更容易得到后代。这种优势在近亲之间得到传播和继承(James Lee &Cameron Campbell,1997),使得优势得到进一步的扩大,进而使得所在的支脉逐渐繁荣壮大起来。
(四) 过继
过继是传统社会为了维持家族香火延续而常用的一种方式。 过继包括出继和入继两个方面。 这里并没有将过继的因素放在回归方程中,主要是因为,不论是出继还是入继,都同时包含对延续香火积极和消极的意义。就入继而言,一方面入继可以弥补自己没有男性后代的缺憾,有助于延续香火,但另一方面, 需要入继这一事件本身也表明该支人丁衰微,几近断了香火。因此,过继因素在延续后代方面,同时具有一正一负两相矛盾的作用,不便于直接进入方程。 表6统计了家族中出入继的情况。
若以 “无过继” 群体为平均水平的话, 则 “入继 1 子” 群体的绝嗣比例略低于平均水平, 表明入继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延续香火的作用; 出继 1 子的人, 其绝嗣比例则明显高于平均水平,说明出继不利于传嗣。 实际上, 大多数时候是辈分较低者的儿子过继给辈分较高者, 比如弟弟的儿子过继给兄长。 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 家庭地位也会影响到绝嗣的发生。
除了上述因素外, 早殇儿童数量理论上也是影响因素之一。 尽管由于家谱中对早殇儿童的记载存在严重的遗漏, 使得估计儿童的死亡率水平存在困难, 我们还是找到了 77 条早殇儿童的记载。 在回归方程中,早殇儿童的因素勉强能够通过检验, 并显示对传嗣产生负面影响, 即随着早殇儿童的增多,传嗣的概率可能下降。早殇儿童数量越多, 可能意味着营养和医疗卫生条件越差。不过由于早殇儿童漏记的问题, 此仅作参考。
六、结论
尽管延续香火、 传宗接代是人们的普遍理想, 人们为此也做出种种努力, 但是现实当中, 人们所向往的那种儿孙满堂的理想情景并不多见,恰恰相反, 绝嗣才是更为普遍的现实。 经历了这267年间后,只有 13.61%的人留下了自己的后代 , 尽管期间人口总量在不断增长,但是绝嗣现象仍普遍发生,人们延续香火的理想受到普遍绝嗣现实的狙击。
在影响传嗣的诸多因子中,生子数的影响最为直接,在同等死亡率下,生子数越多, 传嗣的机会也就越大。生子数的多少最终受制于社会经济因素的影响,在家谱数据中表现为占据更多资源和声望的族长容易有后代,拥有功名的人也容易使得本支脉得到延续。 在人口繁衍的过程中,这些占据更多资源的人群在生存竞争中取得优势, 这种优势被逐步累计和放大,使得他们的后代逐渐占据了人口的主体部分。占人口大多数的弱势人群则逐步被排挤和淘汰,最终绝嗣。人数最多的 10%支脉, 占据了总人口的 62.72%; 而人数最少的 10%的支脉,只拥有总人口的1.25%,繁衍的机会在不同支脉之间是极不均等的。
当代欧美发达国家人口不愿意多生育、 而拉美、非洲、 东南亚等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维持相对较高的生育率, 进而出现了落后地区人口比重上升, 而发达国家地区的人口比重下降的局面。这种人口的逆向淘汰的出现,前提条件是生育和死亡大体已经在人类的掌控范围之内,尤其是在人们可以较为有效地控制流行病和饥荒。 然而在传统时期的中国, 人们显然还无法自主选择生育、控制死亡, 相反, 死亡水平决定并塑造了人口的再生产方式。 那么, 在这种情况下,人口的繁衍可能遵循着 “优胜劣汰” 的自然法则,那些占据较好的社会经济地位的家族,能够提供较为充足的营养、 相对清洁的居住条件,尤其是在爆发大规模流行病和饥荒时, 具有较强的应对能力,使得死亡率低于那些社会经济水平落后的人群。 这使得优势家族在繁衍过程中逐渐壮大,而劣势家族的生存空间则逐渐被挤压, 最终被淘汰。需要注意的是, 随着优势家族后代人口规模的不断扩大, 内部成员之间也逐渐出现优势和劣势的分化,只有少数后代能够继承优势, 而多数人则渐渐退化, 于是新一轮的优胜劣汰的生存竞争也随之展开。
本文见刊于《南方人口》2012年第6期。
黎曼 (Riemann) :关于几何基础中的假设
研究大纲
I. n 元量的概念
II. 能适用于 n 元量的度量关系(假设线的长度独立于其形状,每一条线都可以拿另一条线来量度)
III. 物理空间中的应用研究大纲
大家知道,几何学事先设定了空间的概念,并假设了空间中各种建构的基本原则。关于这些概念,只有叙述性的定义,重要的特性则以公设的形态出现。这些假设(诸如空间的概念及其基本性质)彼此间的关系尚属一片空白;我们看不出这些概念之间是否需要有某种程度的关联,相关到什么地步,甚至不知是否能导出任何的相关性。
从欧几里德(Euclid)到几何学最著名的改革家雷建德(Legendre),无论是数学家或研究此问题的哲学家都无法打破这个僵局。这无疑是因为大家对于「多元延伸量」(multiply extended quantities)(包括空间量)的概念仍一无所知。因此我首先要从一般「量」(quantity)的概念中建立「多元延伸量」的概念。我将指出,「多元延伸量」是可以容纳若干度量关系的。所以我们所处的空间也不过是三元延伸量的一种特例。然而在此必然会发觉,几何学中的定理并不能由「量」的一般概念中导出,而是要源自经验和能够将空间从其它易知的三元量属性区分出来。因而有了一个问题,即如何找出一组最简单的数据关系来决定空间的度量关系。这个问题的本质尚有争议且可能有好几套简单的数据关系均符合要求。单就眼前的问题看,最重要的一套是欧几里得做为几何学原本的公设。一如所有数据关系的定义,它们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只是由经验认可,是一个假说。因此,我们能够做的是研究这类数据关系的可靠性(在我们的观察范围内当然相当可靠)。然后考虑是否能够延伸到观察范围之外,亦即朝向测量不能及的大范围和小范围来推广。
I. n 元量的概念
在尝试解决第一个问题── n 元延伸量概念的建立之前,我恳求大家多批评指教,因为在这种哲学性质的工作上,观念比理论建构还难,而我在这方面所受的训练甚少。过去所学,除了枢密顾问高斯谈双二次剩余的第二篇论文中的少许提示,他的五十周年纪念册及哥廷根学术杂志中的点滴及赫巴特 (Herbart) 的一些哲学研究外,也少能派上用场。
1.
要了解「量」必须先有一个关于「量」的普遍观念和一些能体现它的特殊事例 (instance)。这些事例形成了所谓的流形:任两事例若可以连续地渐次转移成为彼此,是连续流形,否则为离散流形。个别事例在前者中称为「点」(point),在后者称为「元素」(element)。构成离散流形的例子很多,至少在较高等的语言中一定可以找得到──只要能够理解一堆东西摆在一起的观念就够了(在离散量的研究中,数学家可以毫不迟疑地假设所有的「东西」都是同类的)。反过来说,连续流形的例子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大概只有颜色以及实际物体的所有位置可以算是多元量的几个简单实例。这种概念的创造与发展最先并屡屡出现于高等数学。
利用标记或圈围取出流形的某些部分,称为「量」。对「量」的定量比较工作,在离散的情形可以用数的,在连续的情况下则需靠测量。测量需将两个被比较的量叠合;因此必须选出一个量,充当其它量的测量标准。否则,我们只能在一个量包含于另一个量时才能作比较,只能谈「较多」(more)、「较少」(less),而不知绝对的「大小」(how much)。以这种的方式进行,形成了对「量」研究的一个部门。其中「量」的观念独立于测距 (measurement),而相依于位置;不以单位表示,而是必须视为流形上的区域。这项研究对数学许多部门而言是必要的(例如多变量解析函数的处理),而这种研究的缺乏,正是阿贝尔 (Abel) 的著名定理及拉格郎吉 (Lagrange)、发府 (Phaff) 和亚各比 (Jacobi) 等人的贡献之所以未能在微分方程一般理论中有所发挥的主要原因。从「延伸量」的科学的这个部门出发,不需借助任何其它的假设,我们首需强调两点,以澄清「n 元延伸量」的基本性质。第一点是关于「多元延伸量」这种概念的建立,而第二点则提到如何将流形中定位置的问题转化为决定数值的问题。
2.
在一个概念下的事例如果构成连续流形,则从其中的一个事例以确定的方式移动到另一个事例时,中间所经过的所有事例会构成一个一元延伸的流形。它的特色是,从其中任一点出发,则只有两个方向可供连续移动:亦即非往前则往后。现在,我们想象这个一元流形以确定的方式移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一元流形,以至于旧流形上每一点都确定的走向新流形上的对应点,则仿前述,这样的例子便构成了一个二元延伸流形。以此类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二元延伸流形。以此类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二元延伸流形确定地移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二元流形而得到一个三元延伸流形,不难看出如何继续这个建构。如果我们把这个过程中的参与者看成是变动的,而非固定的概念,则这种建构可以看成是融合n维和一维的变动度(variability)而得到n+1维的变动度。
3.
反之,我现在要说明怎样将一个具已知边界的变动度分解为一个一维变动度及一个较低维的变动度。考虑流形上沿一个一维向度的分解,固定其中之一,使其分解上的点得以相互比较。沿这个向度上的每一点都给定一个值,值随着点的不同而连续变化。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在这个给定的流形上定出一个连续的位置函数,使在流形上的任一区,函数的值绝非常数。则当此函数的值固定时,共享此值的所有原流形上的点,便形成了一个较低维的连续流形。函数值改变时,这些流形便分解而连续地从一个变为另一个;我们因而可以假定它们全部都是同一个子流形的变换,而这种变换会使得第一个子流形上的每一点规律地对应到第二个子流形上的每一点。也有些例外的情形,它们相当重要,在此略过。这样,流形上点的位置,便可化简为一个数字以及一个较低维的子流形上的点的位置。我们不难发现,原流形若是n维,则分解后所得到的子流形必有n-1维,这个过程重覆n次以后,一个n元流形上的位置关系便可化为n个数字;任一个流形若可依此法予以化简,则化简的结果必然是有限个数字。不过也有些较特殊的流形,其位置最后化简的结果是无穷列或连续体。这流形的例子有:某一区域上的所有函数、一个实体的所有形状等等。
II.能适用于n元量的度量关系
(假设线的长度独立于其形状,每一条线都可以拿另一条线来量度)在建立了n元流形的观念,并将其中位置决定问题转化成为数值决定问题的基本性质确立之后,我们接着要讨论第二个问题,亦即研究能适用于流形的度量关系,及决定这些关系的条件。这些度量关系只能以抽象方式表示,而它们之间的关连只能藉公式表达。然而在某些假设之下,我们可以把它们化成能独立地以几何方式表现的关系,也因而可以将数量运算的结果以几何表示。因此,虽然无法完全避免抽象公式化的研究,但其结果可用几何方式表出。这两个部分的基础见于枢密顾问高斯谈曲面的著名论文中。
1.
测量,需要先让量独立于位置而存在;有很多方法可以办到这一点。这正是我在此所要提出的假说,亦即线的长度与其形状无关,每条线都能以另一条线测距。位置化简为数量,则n元流形中的点的位置可用x1,x2,x3直到xn等n个变量表示;如此,则只要X(X=x1,x2…xn)能表为参数t的函数,便能定出直线。所以我们的主题是,为线的长度定出一个数学式;为此,所有的X要有共同的单位。我要在某些特定条件的限制下处理这个问题。首先我要规定我所讨论的线,其dxi(xi的微变化量)间的比值呈连续变化。如此,我们可以把线分割成许多小段的「线元素」(line element),使得「线元素」上dx(即dx1,dx2,dx3,,dxn间)的比为定值,我们的问题则是,如何为每一点找出一个ds的一般式,其中ds必须以x和dx表示。再则,我要假设,当「线元素」上每一点都产生相同的微量移动时,「线元素」的长度ds一阶不变;也就是说,如果所有的dx都以同一比例放大,则「线元素」亦以该比例放大。在这些假设之下,「线元素」可以是dxi的一个一次齐次函数,其中dxi全变号时「线元素」不变,且一次齐次式的系数都是x的函数。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先找一个式子来代表与这个「线元素」的起点等距的所有点所形成的n-1维流形;亦即找到一个位置的连续函数,使得上述各等距n-1维流形代入之值都不同。则向各个方向远离起点时,函数的值必须越来越大,或越来越小。我要假设在其往各方向远离起点时,函数值越来越大,而在起点产生最小值。因此函数的一次与二次微分系数如为有限,则一次项系数须为零,而二次项系数为非负;在此假设二次项系数恒正。当ds固定时,这个二次微分式亦固定;当ds以同一比例放大时(dx亦然),它以平方的关系放大。因此,它等于ds2乘以一个常数,而ds也因而等于一个以x的连续函数为系数的dx的正二次齐次式的方根。在物理空间中,如用直角坐标,则ds=(Σ(dx)2)1/2;物理空间是我们这个「最简单的例子」中的特例。下一个次简单的例子应该算是以四次微分式的四次方根来表示线元的流形了。研究这种更一般的情形并不需要新的原理,然而非常费事,且对物理空间的研究帮助不多,特别是因为其结果无法以几何形式呈现。我因此只打算研究「线元素」能表为二次微分式方根的这种流形。若以n个新的独立变量的n个函数,代替原有的n个函数,则可将原来的式子转换成一个类似的式子。然而我们并不能这样任意地用此法把一式变成另一式,因为这样的式子有n(n+1)/2个系数是独立变量的任意函数。引进新变量时只能满足n个条件,因此只能将n个系数的值求出。还剩下n(n-1)/2个系数,完全取决于所代表的流形,而需要n(n-1)/2个位置函数来定出它的度量关系。因此,像平面和物理空间这样子,线元素可写成(Σ(dx)2)1/2的流形,构成了一种特殊情形,是我们正要探讨的。他们需要一个名称;因此我想把这种线元素平方能以全微分平方和之式子表示的流形叫做「平」(flat)的流形。为了分析上述流形的主要差别,必须除去依赖于表现方式的那些特性。为了达到这一点,我们要依据一定的原理来选择变量。
2.
基于以上的目的,我们要建立一个自一原点出发的测地线或最短曲线系统。如此,任意点可经由两个条件而确定其位置:连接该点与原点的最短曲线长度,以及此线在原点的初始方向。也就是说,找出dx0(起始点上沿最短曲线的dx)的比值,及此线的长度s,就可得所求点的位置了。我们现在引进一组线性表示da来代替dx0,使得在原点线元素的平方等于这些dai的平方和,因此独立变量便成了s,以及诸da的比。最后,找x1,x2,x3,…,xn,使其与dai成正比,且平方和等于s2。引入这个量之后,对于微量的x,线元素的平方会等于Σdxi2。但它的展式中的下一级则是一个有n(n-1)/2项的二次齐次式:(x1dx2-x2dx1),(x1dx3-x3dx1)……,形成了一个四次的微量;我们若将它除以(0,0,0,……),(xi,x2,x3,……),(dx1,dx2,dx3,……)三点为顶点的三角形的平方,将得到一个有限值。此值在x和dx同属一个二元线性式时,或当由原点到x及由原点到dx这两条线属同一面元素时,是不会变的,因此视面元素的位置和方向而定。很显然,若我们的流行是「平」的,它会等于0;此时线元素的平方可以化为Σdxi2:因而可以将该值视为在此面元素的方向上与「平」之偏差的一个指标。将它乘以3/4;则便成了枢密顾问高斯所称的面曲率。先前提过,需要有n(n-1)/2个位置函数才能确定上述n元流形的度量关系。因此,每点若给定n(n-1)/2个面方向的曲率,便可以定出流形的度量关系;但有个条件:这些曲率值之间不能有恒等式的关系,而确实如此,一般不会发生这种情形。这样一来,这种能以微分平方式的方根表线元素的这种流形,其度量关系因此以完全独立于变量的选择表示。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一种线元素表现的稍微复杂的情形──线元素表成微分的四次方根。在这种更一般的情形下,线元素无法化成微分式的平方和的根号,因此线元素平方与「平」的偏差度将会是二阶的微量,而非如其他流形是四阶微量。这种特性,不妨叫做最小部份的平面性。然而就目前而言,这些流形最主要的特性,也是我们之所以要加以研究的原因,是二维流形的度量关系可以用几何上的「曲面」来代表,而多元流形的度量关系可以化为自身所包含的「曲面」。我们将再做讨论。
3.
在曲面的了解上,内在的度量关系,虽然只和曲面上路径的长度相关,却往往和曲面与其外部点之相对位置扯上关系。然而我们可以自外在关系中把曲面抽出,方法适用一种不改变面上曲线长度的弯曲;亦即曲面只能加以弯曲,而不能伸缩,因弯曲而产生的各种曲面都视为相同。因此,任何的圆柱面和圆锥面和平面是相同的,因为只要将平面弯曲便可形成锥和柱,而内在度量关系不变,所有关于平面的定理──整个平面几何学,都仍然有效。反过来说,球和上述的三种面则根本上不同,因为由球面变成平面势必要伸缩。根据前面的研究,二元量的线元素若能表为微分平方式的方根,如曲面,则其每一点的内在度量关系决定于(面)曲率。就曲面而言,这个量可以想象成曲面在这点的两个曲率积;或者由另一角度看:这个量乘以一个由测地线形成的无限小三角形(随着其直径的缩小),会等于内角和减去两直角(用弪度量表示即内角和减π)的一半。第一个定义预设了两个曲率积在曲面弯曲下不变的定理。第二个定义则假定一个无限小三角形,其内角和减去两直角会正比于面积。为了在n元流形中给定点的一个面方向(surface direction)上,替曲率下一个可以理解的定义,我们先提过,发自一点的最短曲线决定于其初始方向。同理,如果将所有起自一点而处在面元上的矢量延长成最短曲线,则可定出曲面;而这曲面在这定点上有一定的面曲率,此面曲率等于此点的n元流形沿曲面方向的曲率。
4.
把这些结果应用到空间几何上之前,我们还需要对「平」的流形(亦即,线元素平方可以表为全微分的平方和的流形)做一些通盘的考虑。
在一个「平」的n元流形上,每一点,每一方向的曲率皆为0;然根据前面的研究,如果要决定其度量关系,必须知道每一点上有n(n+1)/2个独立曲面方向,其曲率为0。曲率处处为0的流形,可以看成是曲率处处为定值的流形的一种特例。曲率为定数的流形,其共同特征如下:其上的图形可移动而不必伸缩。很显然,每一点为每一方向的曲率如果不全相同,图形便无法自由地平移、旋转。反过来说,流形度量的性质完全由曲率决定;因此在任一点的每个方向上的值与在另一点每个方向上的值完全相同,因此可以从任何一点开始。所以在曲率固定的流形上,图形可以摆在任何位置。这些流形的度量关系仅决定于曲率之值;顺便由解析的观点看,此值若记为a,则线元素可表为(Σdx2)1/2/(1+(a/4)Σx2)。
5.
常曲率的曲面可用来做几何的例证。我们不难看出,常曲率为正的曲面,必可滚贴到半径为该曲率倒数的球上。为了了解这种曲面的各种变化,我们取一个球,以及在赤道与球相切的旋转面。
常曲率比球大的这类曲面,会从球的内部与赤道相切,类似轮胎面的外侧;它们也可以滚贴上半径较小的球带,但可能不止一层。曲率比球小,而仍为正的曲面,可由下面的方法得到:用两个大半圆切割较大半径的球面,再把切割线贴合起来。曲率为0的曲面,是一个在赤道与球相切的圆柱;若曲率为负,则类似轮胎面的内侧,在赤道与球外切。如果把这些曲面看成面块(pieces of surface)在其中移动的所有可能位置,正如空间是物体的位置一般,则小面块可在曲面上自由移动而不必伸缩。曲率为正的曲面可以让面块自由移动而不必弯曲,如球面,但曲率为负就不行了。除了这种小面块对位置的独立性之外,在曲率为0的曲面中,有一种其他曲面没有的特性,即方向独立于位置。
III.物理空间中的应用
1.
研究了n元量的度量关系的决定方式之后,我们可以给出决定物理空间的度量关系的充要条件;但大前提是,先假设线长是独立于其形状,且线元素可表成微分平方式的方根──因此极微小的状态可视为「平」的。
首先,这些条件可以表成为在每一点有三个面方向,它们的曲率为0;因此,只要三角形三内角和等于两直角,物理空间的度量关系便确立了。
但其次,如果我们跟欧几里德一样,假设不止线独立于形状,而体亦然,则结果将是曲率处处为定数;而知道一个三角形的内角和,便知道所有三角形的内角和。
第三,也是最后,与其假设线的长度独立于位置、方向,亦可假设长度与方向独立于位置。基于这个观念,位置的差或变化,是用三个独立单位表示的复数。
2.
在前述讨论中,我们先将延展性(extension)或区域性(regionality)的观念和度量关系分开,然后发现同一个延展关系下可以容许不同的度量关系;我们选择了一套特殊的度量,使得物理空间的度量关系得以由此确定,而所有相关的定理可由此推得。接下来要讨论的是,这些假设的产生,是如何依赖经验。在这里,延展关系和度量关系差别就大了:前述第一种情形的可能状态是离散的,其得自经验的理解虽未必完全确定,却是准确的;而第二种可能状态是连续的,经验的取决准确率再高,仍是不准的。这种分别,在将经验扩充到观察所不能及的大范围和小范围时,会特别重要,后者会在观察能力之外越来越模糊,但前者不会。物理空间的建构推广到超乎量度之大时,注意「无界」与「无限」之别,一个是延展关系的,一个是度量关系的。空间是一个无界的三元流形这件事,是一个被用于所有的对外在世界的理解的一个假设。扩充感官认知时要用到它,探索物体的可能位置时也要用到它;从这些用途中不断肯定这个假设。空闲无界的性质,其确切性比任何一种外在的经验都强,但无限性却无法由此得到;恰恰相反的是,如果假设物体独立于位置,因而给定一个固定的正曲率(不管多小都可以),则物理空间必属有限。如果在一个曲面方向把初始矢量沿长成最短曲线,可以得到一个正常曲率的无界曲面,因而该曲面若在平的三元流形内,必为一球面,因而是有限的。
3.
超测度之大的问题,对处理自然界现象是没有用的。但超测度之小的问题则不同。我们对于微观现象的因果关系的知识,有赖于我们处理无限小问题的精确度。近几个世纪,人类对于自然界运作方式的理解几乎全来自建构的精确性,这种精确性来自无限量分析的发明,以及现代物理所借助的阿基米德、牛顿、伽利略等人的原理。相对的,在尚无法运用这种原理的自然科学中,它的因果关系仍有赖于微量的分析,但只能做到显微镜的放大极限为止。因此,物理空间的度量关系中,无限小的问题并非无用。
我们若假设物体独立于位置而存在,则曲率必处处为常数,而由天文观测中可知,这个常数不能非0;至少,其倒数必大到使望远镜的观测范围变得微不足道。但如果物体不独立于位置而存在,则无限小的度量关系便不能由无限大的来下结论;每一点的曲率都可以在三个方向自由变动,只要满足空间中每一个可测量的部分的总曲率显然是0。若线元素无法如先前所述,表为微分式平方和的方根,关系会变得更复杂。物理空间度量关系的基本认知来自刚体和光束的概念,而它们似在无限小的世界中并不适用;因此可以相当肯定的认为,物理空间中的度量关系,在无限小的时侯并不合乎几何学的假说。事实上,只要这点能够更方便我们解释现象,就应立即接受这个假设。
几何学的假说在无限小时是否适用的问题,牵涉到空间度量关系的基础。关于此问题(仍属物理空间的研究),上述的脚注是适用的;在离散流形中,度量关系的原理已经包含在流形的概念中;但在连续的情形,则必须来自别处。因此,要就是物理空间的深层结构是离散流形,要不就是其度量关系的基础必须自外界寻找,如作用其上的束缚力。
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从现象的理解出发,理解这些经验所认可的现象;牛顿打下了它的基础,并一步步用其所无法解释的现象加以修正。像前面这种,从一般概念出发的研究,只能保证我们的工作并未受狭隘的观念所限,传统的偏见并未阻碍我们理解事物的关联性。这就把我们带进了另一个领域──物理学,我想我们就此打住吧!
这篇论文是黎曼在一八五四年六月十日于哥廷根大学的就职演讲。
沈志华:美苏冷战的发生也是从经济领域的脱钩开始的
冷战的起源和发生,特别是苏联在其中的作用,这是学界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如果我们从经济这个新视角,特别是苏联的经济观念、经济政策以及美苏之间的经济关系来研究,就会发现不同的逻辑链条,产生不同的历史叙事,从而对战后美苏关系变化、冷战格局形成和展开提供一种新的解释框架。历史研究的责任在于说明冷战研究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美苏双方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会造成如此的结果。事实上,通往冷战的每一步都有回转的机会和可能,但美苏走到最后一步还是掉入了冷战的深渊。
本文发表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原题《观察“冷战发生”的新视角——写在<经济漩涡:观察冷战发生的新视角>出版之前》
一
历史研究的本质是对人类经验的考察和讨论,而不是对概念和理论的研究。《经济漩涡:观察冷战发生的新视角》(以下简称“本书”)一书的任务不是讨论国际关系的理论,更不曾想建立一种理论模式。作为一部实证性历史著作,笔者只是试图对国际史学界讨论的一个老问题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这个老问题就是冷战的起源和发生,特别是苏联在其中的作用;这个新视角就是经济,特别是苏联的经济观念、经济政策以及美苏之间的经济关系。因此,本书关注的历史过程同以往没有区别,还是在战争后期和战后初期发生的那些会议、事件、谈判、纷争和冲突,但观察的视角不同,就会发现不同的逻辑链条,产生不同的历史叙事,从而对战后美苏关系变化、冷战格局形成和展开提供一种新的解释框架。
本书的时间起点在1944年夏天,此时敦巴顿橡树园会议和布雷顿森林会议在美苏的共同努力下双双取得成功,为建立战后国际秩序奠定了基础。敦巴顿橡树园会议倡导成立国际安全组织—联合国及安全理事会,布雷顿森林会议倡导成立国际经济组织(亦称“经济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此后还将建立国际贸易组织)。美苏两国领导人和当时的政治精英们普遍认为,安全和经济这两个国际组织就像是承载世界前行的两个车轮,它们的组建和运转,将保障战后人类社会的稳定、繁荣和发展。然而,历史很快就证明,美苏关系和大国合作从此开始滑向下坡。根本的问题不在安全而在经济:安全的车轮(联合国)很快组建起来,虽然磕磕碰碰但总算开始运转,而经济的车轮(经济联合国)却未能按原计划组建和运转,以经济全球化为背景的国际经济组织,由于苏联及其集团缺席而无法成为未来国际经济秩序的保障。经济不是决定一切的唯一因素,但确是一切决定的基础性因素,因此有必要加强对冷战发生乃至展开过程中经济因素的考察。这也是本书论述的逻辑起点。
本书的时间终点在1947年夏秋,此时冷战格局在欧洲已经形成。这里涉及对冷战发生如何定义的问题。从冷战制度对抗的表现形式来讲,冷战的发生应该有两个基本条件:第一是美苏双方(不是单方面)都放弃了战时大国合作的原则,而选择了对抗政策;第二是这种对抗不仅发生在美苏两国之间,而且是在以他们各自为首的两个政治集团之间。冷战格局的形成意味着战时大国合作结束,欧洲乃至世界开始分裂,进入两极时代。1947年3月美国提出杜鲁门主义,6月提出马歇尔计划,说明美国的冷战政策已经形成。1947年7月苏联断然拒绝马歇尔计划,9月成立欧洲共产党情报局,并提出世界已经划分为两大阵营的口号,说明苏联也采取了冷战对抗的政策。在此过程中,双方都逐步构建起自己的政治集团。而在此之前,尽管美苏之间关系已经恶化,甚至发生了冲突,尽管美国已经制定了对苏“遏制”战略,但都不符合上述两个条件,因此不能说冷战已经形成。值得注意的是,1945年12月苏联没有按照约定宣布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国开始产生对苏联拒绝国际合作的战略疑虑;1947年7月莫斯科及其准卫星国拒绝加入马歇尔计划,表明苏联已经决心与美国和西方世界做彻底切割。美苏合作关系的这两次破裂都发生在经济领域,应该不是偶然的。说到底,战后世界的分裂首先在于未能建立起一体化的国际经济组织,美苏关系陷入了经济漩涡,而不是安全困境。所以,冷战发生的根本原因不是安全问题,而是经济问题。这也是本书论述的逻辑终点。
正是由于冷战发生的最深层、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经济体系—其实冷战发生后美苏的对抗也首先体现在经济领域,本书重点讨论的是冷战中的经济战(Economic Warfare),或曰经济冷战(Economic Cold War, Cold Economic Warfare)。当然,主要侧重在苏联方面—这是冷战史新研究的特征之一。
二
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R. Popper]很早就说过:“不可能有这样的历史—‘真实发生的过去’(the past as it actually happened);只能有对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终极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迫切需要。”
以往史学界对于冷战、冷战起源和冷战发生的研究,大体上局限于国际政治体系的范围内,而安全结构、地缘政治、意识形态是这一体系的基本范畴。国际政治体系对于冷战史研究无疑是十分重要、十分必要的,数十年来冷战史学家正是在这一理论体系的运用中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是,笔者在研究中感到,如果仅限于安全结构、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范畴,似乎有很多问题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比如,在美苏形成冷战对抗的格局前,彼此都没有构成对对方的安全威胁;双方都没有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军事威胁”,“不安全感”不过是意识形态偏见带来的幻觉,而非现实。所谓陷入“安全困境”主要是第一次柏林危机(特别是朝鲜战争)以后的事情,如何用安全结构或安全观念来解释冷战的形成?又比如,就冷战起源而言,美苏意识形态的对立无疑是最根源性的,但在考察冷战发生时,情况就未必如此了。在苏南冲突出现之前,斯大林并没有在其势力范围内宣扬和推行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道路,甚至有些美国决策者也看到了这一点,那么如何用意识形态来描述冷战的发生?再比如,在冷战爆发前美苏并没有地缘政治的交集,双方分别从中国和朝鲜半岛撤军甚至表明他们尽力避免这样的交集,如果本书对历史的考察可以证明伊朗危机的根源和本质是苏联对石油资源的诉求(不是占领或分割伊朗领土),而美苏对德占领政策分歧的实质是战后赔偿问题(不是永久性地分别占领德国),又如何用地缘政治来说明冷战的开始?所以,只在国际政治体系内讨论冷战起源尤其是冷战发生的问题显然是不够的,这里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因素—经济。
与国际政治体系相对应,笔者在考察和解释冷战起源、冷战发生以及国际关系的深层因素时,借用了关于世界经济体系(World-Economy System)或现代世界体系(Modern World-System)的概念,尽管这一概念创始人沃勒斯坦(I. M. Wallerstein)的一些观点和结论笔者难以认同。沃勒斯坦指出,“世界体系分析是一种方法而不是一个理论”,而这种分析方法认定,“人类共同活动的三个领域—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或社会文化的领域—不是独立的社会活动领域,它们没有独自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约束、决定、准则和‘合理性’的相互结合是那样的紧密,以致没有任何有用的研究方式可以按照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分类把‘这些因素’分开,或仅仅讨论可变的一种领域就能不断地、绝对地领会其他两种领域。”因此,引入世界经济体系当然不是替代国际政治体系,而只是增加了一个观察历史的视角。不过也需要指出,经济观察与政治观察和社会观察并不是平行并列的。所谓现代世界体系,实际上就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对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进行了最严谨、最科学的研究。把近代以来的人类历史放在世界经济体系中进行考察,实际上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研究资本主义历史的方法,他们认为:“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他们还特别指出:“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在人们头脑中,在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在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在有关的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在有关的时代的经济学中去寻找。”笔者完全认同这种研究方法,考察冷战起源、冷战发生乃至冷战结束的历史过程,不能离开“经济学”的研究,甚至可能首先需要从“经济学”的视角开始。
三
如果从经济的角度观察,人们就会发现,战后美苏关系实际上是极不对称的,这种不对称性不是表现为政治影响力,而是表现为经济实力。以往把战后初期的苏联看作另一个“超级大国”,可能是一种错误认知。如果仅从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看,或许可以这样说,但是如果从美苏经济实力差距和经济关系特征的角度观察,必然导致对过去思维定式的怀疑。在经济成就、科技创新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整体经济和军事能力等方面,苏联与美国之间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根本无法将二者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战后初期尤其如此。正是这一点而不是其他,决定了战后斯大林的战略考量:在安全战略上,苏联不可能主动向美国挑战,而在经济战略上,苏联需要与美国继续合作。美国也是因为经济实力超强才会拥有沃勒斯坦所说的霸权(hegemonic)地位,或如莱夫勒(M.P.Leffler)所说的“权力优势”(preponderance of power)。如同英语作为国际语言表明了大英帝国曾经的世界霸权地位,美元作为国际货币也显示了美国现实的世界霸权地位。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美国在战略上提出了由美元主导战后国际经济秩序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在策略上则把美元贷款作为撬动对苏政治和外交的经济杠杆。而苏联对战后与美国经济合作的实际运作开始产生犹疑和不满,也恰恰首先反应在这两个问题上。
如果加入经济因素的考量,人们还会发现,从“二战”结束到战后初期,冷战的发生过程大致在两个领域展开:国际政治领域和世界经济领域。前者表现为战后国际秩序的安排及美苏势力范围的划分,后者表现为战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重组及其与苏联的关系。从国际政治体系看,战时同盟在双方认同的“雅尔塔体系”中得以延伸,美苏在安全关切和霸权目标上的矛盾完全有可能在“大国合作”机制中得以缓解,从而避免走向冲突。从世界经济体系看,美苏经济体制之间的本质性差异,只有在两国建立战略互信且认同国际经济秩序统一的游戏规则的条件下才能逐渐弥合。苏联对美国主导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虽感到有利可图,但也心存疑虑。在美苏关系不断恶化的情况下,苏联首先放弃了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机会,进而断然拒绝参与欧洲经济援助计划,使得战时的美苏经济合作关系无法在战后国际经济秩序的重构中延续下去。所以,作为冷战本质的制度对抗首先是在经济领域显化的,冷战的发生也是从经济领域的脱钩开始的。当苏联拒绝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时,雅尔塔体系的经济基础实际上已经开始动摇;当苏联和东欧拒绝加入马歇尔计划、决心与西方世界做彻底的经济切割时,冷战便发生了。
四
严格地讲,本书重点研究的是“冷战的发生”(Beginning of the Cold War),而非“冷战的起源”(Origins of the Cold War)。这是两个紧密相连但关注点不同的问题,冷战起源讨论的是冷战这一历史现象的本质属性及其发生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而冷战发生讨论的是冷战这一战后国际格局具体产生的机制和过程(“如何开始”、“为什么这样开始”)。以往史学界在“冷战起源”的问题上长期争论不休,众说纷纭,至少部分的原因在于没有把这两个问题区分开来。实际上,对于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在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中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来说,这里的确存在一个理论设想与现实历史过程之间的差别问题。从理论上讲,马克思主义认为,共产主义必将埋葬和替代资本主义,因此他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在现实历史过程中,情况却复杂得多。
作为具有特定内涵的20世纪的冷战,是以美苏两国为代表的两种社会制度、经济模式及其意识形态的竞争和对抗。这种非战争形态的对抗是全方位的,双方都企图引领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并获得实际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发展利益,进而谋取世界霸权。对于冷战的性质和特征,国际学界大体上是有共识的,而这种认知必然将冷战的起源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因为正是十月革命的爆发和胜利,在现实中提出了社会主义体系向资本主义体系挑战的问题,提出了共产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在1848年宣布:共产党人的理论就是“消灭私有制”,共产党人的任务就是“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这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1917年现身了。用列宁的话说,“俄国革命实质上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总演习”。作为世界革命的总导演,列宁和俄共(布)于1919年组建了共产国际。托洛茨基起草的共产国际宣言称:共产国际的目标就是“促使并加速共产主义革命在全世界的胜利”,“国际共产党的任务就在于推翻资产阶级的世界秩序,并代之以社会主义制度的大厦”。追根寻源,把冷战的起源与十月革命和苏俄政权联系在一起,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把冷战的发生过程也简单地归结于此,而无视历史发展变化的复杂性和偶然性因素,则无疑是背离了历史研究的实证方法。
十月革命爆发五周年之际,世界革命和苏俄政权本身都陷入了危机。列宁期待的欧洲革命不仅没有形成高潮,反而消退下去。随着1918年德国基尔水兵起义、1919年匈牙利苏维埃革命和1920年苏俄红军进攻波兰相继失败,作为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直接冲击和“替代性选择”的世界革命不得不偃旗息鼓。1922年的热那亚会议(及随后的海牙会议)是苏俄作为世界秩序的反叛者参加的第一次国际经济会议,列宁那句名言—“我们不是以共产党人的身分,而是以商人的身分去热那亚的”—充分表明现实主义的俄国共产党人准备在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内放弃以推翻旧世界为目标的世界革命方针。尽管英国试图重新将俄国纳入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愿望未能实现,但作为热那亚会议的唯一成果,俄国与德国签署的拉巴洛条约说明,两种制度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已经暂告结束。同样,苏俄虽然在海牙会议拒绝了各国关于对被国有化的外国企业进行赔偿的要求,但答应在获得贷款后可以考虑偿还外债,说明布尔什维克正在准备有条件地接受维护国际经济秩序的“游戏规则”。不久以后,共产国际便从世界革命的大本营转变为苏联对外政策的工具,共产国际发动的“东方革命”(包括中国革命)也主要是为了保障苏联这座“孤岛”在资本主义“海洋”包围中的生存和安全。而苏联国家本身则开始与它宣称要推翻的资本主义世界进入了“和平共处”时期。
与此同时,苏俄国内政策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十月革命胜利初期,布尔什维克党实施了直接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各项经济措施:全面国有化,消灭货币和商业,推进农村的“十月革命”,倡导公社化。在政治制度方面,则取缔立宪会议,实行一党专制。国内战争的爆发和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在很大程度上加快了苏俄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进程。然而,这一系列“战时共产主义”的激进措施遭遇到民众的强烈反对。全国各地的农民暴动,特别是作为十月革命主力部队的喀琅施塔得水兵起义,让列宁意识到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合法性已经面临全面危机。于是,作为战略性退却,“新经济政策”应运而生。允许多种经济成分并存和市场发挥作用,运用商业原则调节城乡关系,鼓励人们发家致富,这一切都是同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理念背道而驰的。但列宁认为,在经济发展还十分落后的俄国,必须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因为“作为小生产和交换的自发产物的资本主义,在一定范围内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们应该利用资本主义(特别是要把它引导到国家资本主义的轨道上去)作为小生产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中间环节,作为提高生产力的手段、道路、方法和方式”。他在去世前甚至认为,合作社和国家资本主义“已是建成社会主义社会所必需而且足够的一切”,其发展“也就等于……社会主义的发展”。实际上,这种对内政策的逻辑延伸恰恰形成了新的对外政策,列宁似乎试图建构一种新的适应于欠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理论和政策体系,而这种“社会主义社会”仍然是在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之内的。可惜,因重病缠身、过早去世,列宁未能如愿。
斯大林能够战胜其他所有政治局委员而成为列宁的接班人,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至少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斯大林在1924年提出的“一国建成社会主义”的理论,虽然背离了在世界革命共同胜利中实现社会主义的路径,但却符合俄国当时所处的国际环境和实际条件,为坚定苏联社会及民众的社会主义理想和方向提供了理论依据。正是在这一国家建构和社会主义模式的理论基础上,斯大林为了保障苏联的国家安全,要求各国共产党必须支持苏联、援助苏联、保卫苏联,一切服从苏联的利益—被宣布为“国际无产阶级利益”的体现。为此,苏联今天可以参加英法抵制法西斯德国的“集体安全”谈判,明天可以与希特勒德国签订瓜分势力范围的秘密条约,后天又可以与英美结成同盟反抗法西斯轴心国,总之一切以苏联的现实政治和安全利益为核心,世界革命不过是临时借用的策略工具而已。其二,斯大林通过取消“新经济政策”,强力实现农业集体化和社会主义工业化,为苏联解决了一个列宁尚未及解决的社会主义制度创设的难题:在世界革命推迟的条件下,如何将“国家资本主义的俄国”转变成“社会主义的俄国”,即在制度形态上确立一个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资本主义国家性质根本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当时,其他反对派领导人都没有能够找到一种符合马克思主义理念又可供实施的“社会主义”方案,他们或者超越现实提出更加激进的“不断革命”论,如托洛茨基,或者趋向“保守”主张长期停留在“新经济政策”的“退却”阶段,如布哈林。而只有斯大林坚持的高度集权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既应和了十月革命提出的历史命题,又为苏维埃政权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更重要的是,命运之神也在眷顾斯大林。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进行期间(1928—1932年),恰好赶上西方的经济大萧条。这样,苏联不仅利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获得了大量西方的资金、设备和技术,而且充分向外部世界显示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的优越性。再有,斯大林创造的经济模式虽然造就了工业化奇迹,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普遍的社会恐慌、畸形的经济发展和低下的生活水平。然而,1930年代紧张的国际局势掩盖了这一切,斯大林的经济模式本质上又回到了“战时共产主义”,而这种模式的优势—国家高效分配资源、集中力量解决优先选项等,恰恰在战争的环境中可以得到充分体现。这些历史偶然性的结果,无疑大大增强了斯大林和苏共政权对其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信心。这就是斯大林最后决心与世界经济体系切割、与美国进行全面对抗的动力和依据。
五
本书讨论“冷战发生”的命题时,实际上提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特别是苏德战争爆发以来,在苏联与美国,或者说苏联的社会主义体制与美国和西方的资本主义体制之间,是否存在和平共处的“机会”?如果存在,那么这种“机会”又是如何失去的?通过上述对于苏联国际战略方针变化和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形成的简要历史回顾,大致可以看出,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复杂的。对于冷战起源的一般性描述并不能替代对冷战发生过程的具体分析。冷战的发生是世界主要矛盾以及美苏之间各种矛盾变化合力的结果,也是冷战的根源性深层因素显性化、具体化的过程。从冷战根源性因素的激活到冷战行为的实际发生,其间还需要一系列连接性环节的助力。那么,这些“助力”究竟是什么?实际上,冷战史学者之间的分歧,很多就表现在对战后美苏相互关系变化的动力和原因、美苏各自政策的取向和目标等具体问题的看法或判断不同。因此,回答“机会”是否存在和如何失去的问题,需要从对冷战起源的宏观研究进入更为细致的对冷战发生过程的微观研究。本书所作的就是这样一种努力。
从国际政治体系看,战时反法西斯同盟给苏联带来了巨大的战略利益,借助美国的援助与合作,苏联不仅战胜了德国,而且出兵东欧和亚洲,扩大了版图,建立了势力范围,斯大林战前实施的以苏联国家安全为核心的对外战略得以成功并继续。战争后期和战后初期,斯大林宣布解散作为世界革命大本营的共产国际;要求法国和意大利等西欧共产党放弃武装,加入政府;敦促东欧国家在议会选举基础上建立多党制“联合政府”;对中国革命和希腊革命态度冷淡,静观其变。所有这些都表明苏联没有破坏现存国际政治秩序的意图,反而在雅尔塔体系中安享其安全和地缘政治的成果。这就是战后美苏继续合作、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和平共存的国际政治基础。
然而从世界经济体系看,则事情存在着两面性。一方面,斯大林对美苏之间经济实力的巨大差距看得十分清楚,战后苏联经济重建需要得到美国的帮助,而参加布雷顿森林体系正是获取国际贷款的重要渠道。1944年苏联代表在布雷顿森林会议文件上签字,以及1945年12月27日前苏联各部门关于加入国际经济组织的论证报告,都可以说明这一点。这就是苏联实现战后美苏经济合作以及考虑进入国际经济体系的动力。另一方面,斯大林已经在苏联建立起将“替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而且对此充满信心。因此,对于美国设计的战后国际经济体系,斯大林认为那只是为解决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可能出现的危机问题而设计的,除非有巨大利益可图,苏联没有参与的必要性。斯大林最担心的是,因为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而危及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并最终危及政治体制和国家权力。这种对美国设计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疑虑正是斯大林最后决定与美国经济脱钩的内在动因。由于这种对美国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发自内心的不信任,斯大林对布雷顿森林体系构建过程中美国的行为非常敏感,不愿轻易妥协和让步。1946年(冷战发生前)启动的以巩固计划经济体制为核心的第四个五年计划,以及苏联对美国拒绝贷款和在德国赔偿问题上不合作的激烈反应,就很说明问题,这也是苏联最终未能进入国际经济体系的最根本和最主要的原因。
综合观察,战后美苏继续合作(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的可能性是有的,两种不同社会体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之间和平共处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就是说“机会”是存在的。很多学者否认“机会”的存在,认为冷战是历史的必然结果,甚至有人提出“没有斯大林就没有冷战”。笔者对此不能苟同。其实历史存在很多偶然性。如果苏联在3-c条款谈判中早一些接受美国提出的利率,无疑就可以得到租借贷款,也就排除了战后取得信用贷款甚至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的障碍;如果罗斯福的健康状况允许他完成第四届总统任期,哪怕再给他几个月的时间,从当时的情况看,苏联在雅尔塔会议后不久得到美国贷款并加入国际经济组织是完全现实的;如果苏联在1947年3月莫斯科外长会议前或在会议期间及时在德国赔偿问题上做出妥协,马歇尔很可能就不会提出援助欧洲计划,至少会因为要承担分裂德国的责任而犹豫。这种“如果”还可以举出很多,而正是无数“偶然性”的合成,造成了历史的“必然结果”。所以,冷战的发生也是偶然的。说到历史的必然性,那么必须看到,自《共产党宣言》发表一个半世纪以来,无论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且还在继续变化,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么在战后越来越凸显的全球化的历史发展趋势引导下,不同制度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反映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
事实上,通往冷战的每一步都有回转的机会和可能,但美苏走到最后一步还是掉入了冷战的深渊。那么,“机会”是如何失去的?笔者不赞成冷战史学者过多地讨论所谓“冷战责任”的问题,这多少会使研究者落入意识形态的陷阱。现在大多数学者都承认冷战的形成是一个螺旋上升的互动过程,但需要进一步解释的是这个互动过程的具体表现,历史研究的责任在于说明冷战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美苏双方决策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会造成如此的结果,而不是简单地“各打五十大板”。研究表明,从租借谈判到贷款之争,从凯南长电报、丘吉尔铁幕演说,到杜鲁门主义和马歇尔计划的提出,几乎每一步都是美国的政策首先发生了变化,是美国主动改变了对苏政策,而不是相反。苏联的一系列行为尽管是不合理或不道德的,如东欧的选举问题、伊朗的石油问题、德国的赔偿问题等,但这些做法都不是针对美国的,也没有伤害美国的意图。就外交方针和经济政策变化的因果关系而言,美国对苏外交方针趋向强硬是全面改变经济政策的前提,而苏联整体转变对美外交方针则是在经济政策上对美国彻底失望的结果,二者正好相反。因此,从冷战发生的进程看,开启“发动机”的无疑是美国。然而,苏联并不是无辜的。一方面,人们常说美国“误解”了苏联的动机,这里当然存在美国决策者固有的意识形态偏见因素,但是在很多情况下,难道不是莫斯科的不当或过激行为引发了“误解”,并为华盛顿提供了改变政策、动员舆论的把柄和证据?伊朗危机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另一方面,苏联在应对美国政策时也存在问题,其策略的结果往往不是“刹车”而是“加油”,不是缓和关系而是激化矛盾。苏联后期对德国统一赔偿计划的处置,对关于援助欧洲计划的巴黎会谈的反应,都是这方面的案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冷战发生的“互动”过程。
Ashish Vaswani & . :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
本篇论文为GPT运行原理的基础之作。
阿瑟·刘易斯《经济增长理论》5-7
第五章 资本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分别研究促使经济增长需要多少资本、储蓄的主要来源和投资过程。
第一节 资本的必要条件
经济的增长与人均资本的增加是有联系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与其它许多问题,如与激发人们努力的制度、重视经济效率的态度和日益增加的技术知识等也是有联系的。资本并不是经济增长的唯一条件,只有资本而不同时为资本的使用提供富有成效的基础,那么资本就会被浪费。在本章的以下各节中,我们认为已经谈过的关于这些其它事情的所有情况都是正确的。因此,我们能够集中研究在使用资本的条件适当的时候资本的成效问题。
资本的成效有多大?由于缺乏有记载的证据,这个问题极难回答。对于过去几十年资本和收入的增加情况,我们只有一些根据了解的情况进行推测的材料,而且这些材料仅仅是关于几个先进工业国的。实际上,我们关于收入和资本的数量关系的全部知识,都是从西蒙·库兹涅茨教授和科林·克拉克博士的开拓性工作中获得的,本节中的以下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他们的计算结果写成的。对资本和收入增长的价值的估计数字在以下两点上表现出明显的一致性。第一,在工业国家里,当把资本密集工业和资本稀疏工业计算在一起时,资本价值和产值的比率在边际上看来是相当稳定的;第二,如果土地和其它自然资源的价值不包括在资本里,国外资产的价值不包括在资本和收入里,那么这种边际比率达到3比1到4比1。这种结果可以用不同方式来表示,例如可以说,投资100英镑,国民收入每年平均增加25英镑到33英镑;或者说国民收入累积每年提高3%,年度净投资额就占国民收入的9—12%。工业国确实往往将它们10—15%扣除折旧以后的国民收入用于投资,它们的收入也确实往往每年增加3—4%。
从数学上说,现有股本与收入的比率(即不同于边际比率的平均比率)仅仅是用于投资的那一部分国民收入、平均投资期限和收入增长率的函数。因此,如果总收入是常数,每年将12%的总收入用于对结构的投资,投资期限为50年,将8%的总收入用于对设备的投资,投资期限为10年,这样50年以后,平均资本一收入比率为3:4。(任何时候都存在的结构原始成本为国民收入的6倍,设备的原始成本为国民收入的0.8倍;假设资本平均消耗一半,那么它的平均值为国民收入的3.4倍)。如果所持股票比如说增加0.5,那么这个比率就达到3.9。改变收入增长率并不会产生如人们可能期望的那么大的影响;例如,如果我们现在假设国民收入每年增长3%,并且其它假设不变,那么包括股票在内的资本—收入比率就会下降到只有3.0(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早先的资本到现在己消耗一半以上,比后来的资本少得多,由于累积的增长,后来的资本消耗不到一半。)鉴于资本的平均期限,资本—收入比率的主要决定因素是每年用于投资的那一部分国民收入。所以,一些国家从国民收入中拿出差不多一样多的钱进行投资,它们的资本—收入比率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这就毫不奇怪了。
由于同样的原因,不发达国家现有资本与年收入的比率
要低得多(接近于1比1),因为它们的积累率低得多。然而
我们不知道边际资本—收入比率在工业国和欠发达国家的比
较结果(此处以人均资本作为发展指数)。人们有许多理由不
指望边际资本—收入比率是相同的。用于投资的那一部分国
民收入即使是相同的,也不可能使国民收入达到同样的增长
率,资本的平均期限可能也是不同的。有些人深信,在欠发
达国家,边际资本—收入比率较高,他们之所以有这种想法
是由于他们认为,产生资本的工业的效率较低,资本浪费较
大,技术知识增长较慢,这些都是使资本的产值不是那么高
的因素。其他人则预料这些国家的比率较低,他们的依据是
开发新的自然资源,人口增长较快,农业、工业和公用事业
等经济部门的相对重要性各不相同,比较鼓励采用资本主义
特征比较少的生产方法。对以上各点中的每一点都可以发表
一点意见。
第一,与发达国家相比,欠发达国家生产消费品的效率比生产生产资料的效率高。如果情况是这样,那么与收入相比,这提高了这些国家的资本成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将资本的形成分为两个主要组成部分,即建筑及建设工作和设备制造。至于造价,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说明在欠发达国家或者在比较发达的国家,它们与消费品的成本相比是否比较高。下面这种证据肯定是有的,那就是如果建
筑业任务过重,那么造价就会急剧上升,因为在建筑业里,如
果对工业不进行适当的计划或监督,那么工作是很容易发生
混乱的,但是欠发达国家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发达国家也同
样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关于机械,证据就比较多;例如有相
当明确的证据表明,在30年代,与美国相比,苏联在机械生
产方面无论如何处于相对的不利地位。另一方面,虽然建设
必须在国内进行,但是机械是可以进口的,这样就可以避免
国内生产比较不利的地位。总之,似乎有理由预料,在欠发
达国家里,与收入相比,资本成本是比较高的,但是也许高
得不多。
第二,由于资本浪费较大,预料资本—收入比率较高。对
于这一点,不可能有很多的怀疑。欠发达国家搬运生产资料
不像比较发达的国家那样谨慎,从这个意义上说,浪费现象
是存在的。工人不那么熟练,使用工具不那么小心;汽车司
机和火车司机开车时损坏车辆;公路、建筑物和其它设备不
是维护得那么仔细。因此在欠发达国家,折旧率要高得多。据
认为,还存在这样一种浪费现象,那就是由于不大了解可能
性,投资不适当的情况比较多。欠发达国家对土壤、雨量和
矿物等资源的规划工作做得不那么好,对国内外的潜在市场
不那么了解。因此它们犯了大错误,取得经验是付出了巨大
的代价的(企图在坦噶尼喀种植可食块茎这个典型例子,仅
仅是数以千计类似情况中宣传得最多的一个例子,它涉及私
人企业家的程度甚至超过涉及政府的程度)。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资本往往因循守旧,结果对有些活动投资过多,对其它活动投资不足,这也造成了浪费。这些浪费确实是相对的,因为浪费资本的现象在发达国家也是存在的;例如,如果说它们的物质损耗率较低的话,那么它们的报废率往往是比较高的。即使如此,我们必须预料到,经验最少的国家浪费比较大,看来有这种看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第三,可以说,在欠发达国家,资本产生的利润较少,因为资本使用得有成效,取决于技术的不断提高,而在欠发达国家,知识是提高得比较慢的。这个论点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其中的一种说法是:在发达国家,收入往往是由于知识的不断增长而增长的,即使不再增加资本,收入也会增加。而在欠发达国家,技术进步较慢,对收入的增加所起的作用较小。或者用另外一种说法来说,资本往往用于引进新技术,所以凡是技术发展缓慢的地方,资本产生的利润是比
较少的。另一方面,同样可以说,正是由于技术落后,才有
可能取得引人注目的进步,因此如果在比较落后的国家投资,
并且同时在教育和训练方面作一些必要的开支,那么它们取
得的增长率可能会比比较发达的国家快得多。许多思想家认
为,由于这个原因,提高起点低的国家的经济增长率,比提
高水平已经很高的国家的经济增长率要容易得多,他们引用
苏联和日本比较高的产出增长率来证明他们的说法。
同样,关于资源的论点也没有使人得出可以论证的结论。
正如当资本用于引进比现有技术优越得多的新技术时产生的
利润特别多一样,资本用于开发新的丰富的自然资源产生的
利润也比仅仅用于改善对已有自然资源的利用所产生的利润要多。因此,人们有时争辩说,欠发达国家能够比比较发达的国家更有成效地使用资本。然而情况未必是这样。首先,欠
发达国家的资源未必比比较发达的国家的自然资源丰富。亚
洲和非洲尚未表明它们的土壤、燃料或其它矿藏特别丰富,人
们并不清楚的是,在亚洲或非洲的投资是否会比增加对北美
洲已经探明的资源的投资使资源产生更大的效益。因此,我
们决不能使用像洲这样的大类别,相反,必须谈有限地区的
具体项目。在不发达世界的某些地区,丰富的资源仍然有待
开发,而在其它地区,资本的作用将主要限于使得有可能使
用较好的技术。其次,资本甚至可能与已经投了资的企业有
密切的关系。任何新企业的生产率,都必须依靠利用许多其
它企业的服务(公用事业、工程服务、原料供应商等)。所以
在许多情况下,在已经投了许多资的地方进行新的投资,比
在尚未开发的地方投资来得经济。因此,发达国家比欠发达
国家有利,欠发达国家资本效益较高的自然倾向是不存在的。
尽管如此,如果差别主要是已经投了多少资的问题,那么欠
发达国家的不利地位就会随着它们自己的投资的加速而减
少。遗憾的是我们对欠发达国家的资源知道得太少了,或者
对增加或减少资本收益的重要性知道得太少了,无法信心十
足地对这些题目作概括性的论述。
第四,我们应当按照“报酬递减律”预料人口增长缓慢的国家的资本—收入比率,比人口增长迅速的国家的资本—收入率来得高。“报酬递减律”就是,使用的劳动力增加而不是减少,资本产生的效益可能提高。在这里,人们同样决不能设想,所有欠发达国家的人口都增长得很快;例如,现在北美洲的人口比亚洲的人口增长得快得多。另一方面,如果人口增长缓慢,例如在法国,那么修建住房就不需要那么多资金,因而资本—收入比率高,这也许是更加重要的。
我们在讨论以不同经济部门在经济中的相对重要性为依据的论点时可以稍微增加一点信心。在不同经济部门之间,资本—收入比率的差别是很大的。因此,公用事业的这个比率比制造业大得多;即使在先进的工业国,公用事业的比率也比制造业高四五倍,在经济发展的初期阶段,这个比率似乎还要高,因为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个部门具有的很大的规模经济使得这个比率迅速下降。另一方面,在公用事业部门投资不仅可以使那个部门提高生产率,而且还可以使其余经济
部门也提高生产率;所以对整个经济的实际结果可能是资本
一收入比率低。农业和制造业对资本的需求也有很大差别。在
比较发达的国家里,农业的这个比率比制造业高,但是在欠
发达国家,由于农业的机械化程度比较低,农业的这个比率
看来比制造业低,不过手工业不算在内。现在,当我们考虑
到不同部门的不同比率,以及在比较发达的国家和比较不发
达国家里各部门以非常不同的比率结合在一起这个事实时,
我们应当预料到整个经济会有非常不同的比率。在欠发达国
家,与制造业相比,农业的地位比在发达国家的地位重要得
多。在生产率水平低的国家,需要有60—70%工作有报酬的
人口从事农业才能养活人民,而在发达国家,为了同样目的
只需12—15%的人就够了。(但是所有这些比较都要遇到人
口分类工作中固有的困难,我们在第四章第一节(三)中已
谈到了这个问题。)在低水平上,农业也不是一个资本密集的部门(不考虑土地)。在水利方面可能需要大量开支来进行排水、土地开垦、灌溉或防洪。那些人口稀少的欠发达国家使
用机械来增加人均耕地面积也可能得到好处,但是对于人口
稠密的国家来说,进行机械化耕作好处不大,因为普遍使用
机械会增加失业人数,这种害处比提高产量的好处要大得多
(见第三章第三节(四))。除了在保持水的方面投资以外,欠
发达国家提高农业生产率更多地依靠新技术(肥料、种籽、农
药、轮作等),而不是依靠资本。在制造业的发展方面资本密
集的程度要高得多,在适合发展家庭手工业的地方发展家庭
手工业并不需要巨额资本,这是事实,但是发展工厂也是不
能避免的,而且同处于这种发展水平的农业比较起来,资本
是非常密集的。由于与制造业相比,农业的规模是如此之大
(从就业人数来说为6:1到10:1),又由于农业的发展依赖
于每年用于农业推广和农业研究的开支的程度大大超过依靠
资本的程度,得出以下结论似乎是合理的,那就是虽然资本
比工业国增加得少,也能使收入有一定程度的增长。另一方
面,欠发达国家在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港口、铁路、公路、
电力、学校等)方面必须支出数额很大的开支,如果按这一
数额在收入中所占的比重来说,也许比工业国还要高。所以
总起来说,资本—收入比率由于受不同部门的相对重要性的
影响也许没有多大差别。
最后,我们谈谈由于资本相对短缺所造成的差别。在欠发达国家,比发达国家更节约地使用资本是经济的。因此,如果有可能使用一个投资大而日常费用低的方法,或者选择最初投资额较低而年度费用较高的方法,那么后一种方法往往是比较合适的。建造20年比建造50年好:采取使用手工劳动而不是使用机械的方法比较好:一般说,节省资本比节省劳动力好。自然必须把所有这些看作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提出的论点并不是主张根本不应当使用资本,而是由于资本
比较为发达的国家少,所以应当更加节约资本。这个论点适
用于所有欠发达国家,但是尤其适用于那些剩余劳动力比物
质资源多的国家,因为目前的产量用较少的劳动力就可以达
到,而不必增加资本或改进技术。中东和南亚的某些国家就
是这种情况,例如印度,据认为,在印度可耕地上从事农业
生产的人口,在目前设备和技术条件下,比耕作这些土地所
需的人数大约多四分之一。在这种国家,用资本代替劳动力
是一种浪费,在农业、制造活动、建筑或其它活动中,机械
的使用应当限于这样一些情况,即在仅仅使用更多的劳动力
增加不了产量的地方使用机器。这种论点的必然结论是,我
们可以预料,欠发达国家增加收入所需的资本数额比比较发
达的国家少。
现在我们已经考虑了说明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边际
资本—收入比率应当有所不同的五六条理由。这种分析的结
果是,我们不知道任何不发达国家的边际资本—收入比率是
多少,而只能随便猜测它是否可能比美利坚合众国高或低。尽
管如此,如果我们由于缺乏任何更好的比率而使用以往为工
业国找到的比率的话,那么就很容易看出欠发达国家收入增
长得如此缓慢的原因。据估计,一个像印度这样的国家每年
将大约4%或5%的国民收入用于投资。将这种数字与工业国
的投资数字作比较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对欠发达国家的估计数字不是那么有把握。例如,我们不知道自给农民在他们的田地上开垦新土地、排水或土壤保持、改善房舍等方面为他们自己积累了多少资本。所以,可以想象,对农村地区的资本形成是估计得低了。可是如果我们接受这些数字,那么每年4%或5%的净投资额可能使国民收入仅仅提高大约1.25%,这是印度目前的人口增长率——或者甚至不到1.25%,如果对建房的投资在不大的投资总额中所占的比重比较大,而生产投资所占的比重比较小的话,这种情况是可能出现的。所以目前的投资至多只能赶上人口的增长速度;再腾不出任何资金来提高生活水平了。如果印度要将它的生活水平每年提高1%,那么它就必须将它的投资率提高将近1倍。印度和美国的生活水平之间的差距每年都在扩大。要使这个差距不再扩大,印度的生活水平就必须与美国的生活水平以同样的速度提高,比如说每年大约提高1.5-2%。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印度的净投资额必须从目前占国民收入4%或5%的水平,提高到比如说占国民收入的12%。
这反过来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在不降低资本效益的情况下,可以以什么样的速度来加速资本形成。现在比较发达的所有国家在过去的某个时候都经过一个迅速加速的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的年度净投资率从5%或不到5%提高到12%或12%以上。我们所说的工业革命就是这个意思。遗憾的是,使我们能够说明在任何具体情况下过渡时期要持续多久,或者说在过渡时期资本的生产率受到多大影响的数字并不存在。我们已在日本、德国、北罗得西亚和苏联等国看到了一些非常迅速的过渡(例如在10年左右的时间内),但是我们不能说变化的速度是否降低了这种努力的生产率。尽管如此,人们预先还是可以说,一个国家能够富有成效地加速它的资本形成的速度是有限制的。其中两个最重要的限制(假使财政状况好,有适当的自然资源和合适的制度)是缺乏技术和公用事业不足。
缺乏技术不仅妨碍人们富有成效地使用资本,而且可能
使他们根本无法使用资本。正如我们过一会儿就会看到的,资
本形成有一半以上是由建筑工程构成的。因此,资本的扩大
取决于建筑业扩大的速度。如果没有木工、石工、电工和工
程师来从事必要的建筑工作,不论工程是公路、桥梁、水坝、
工厂、电站、房屋还是其他的建筑物,那么计划就无法执行。
所以加速资本形成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速度这个问题首先取决
于扩大建筑业可以达到什么速度的问题。另一个限制是公用
事业不足,因为新企业需要通讯、码头设施、供水、电力和
其它这样的服务。可是要扩大公用事业(假如财政状况良
好)又涉及这些项目的建设速度问题,这与扩大建筑业的速
度是同一个问题。所以限制吸收资本速度的最重要障碍是缺
乏技术。
现在技术可以从国外引进,或者可以进行培训。在北罗
得西亚,技术是按需要引进的,所以资本形成迅速扩大,没
有具体限制。在别的地方,提高技术在更大的程度上取决于
培训,虽然在任何情况下,即使仅仅为了做培训工作而聘请
外国技术熟练人员也会使资本形成容易得多。训练建筑工人
和监工的工作在任何训练计划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当然许多
其它技能也是需要的,其中包括那些要在投资以后使用资本的人的技能。发展计划造成的许多挫折是由于在这种计划中未把训练放在主要地位。虽然与国民收入相比,发展计划几
乎都是不大的,但是执行起来几乎总是落后的,因为执行过
程中存在着实际困难。如果与此相反执行庞大的训练计划,比
如像苏联那样,或者像爆发战争时军队迅速扩大那样,那么
缺乏技能看来没有理由成为10年内资本形成速度提高1倍
的障碍。如果提供训练设施,如果还谨慎地从外国聘请有经
验的监工,那么建筑业在10年内就可以翻一番。一开始生产
率自然是低的;但在另一方面,新就业的工人的生产率也总
是低的,无论发展的速度是快还是慢。
下面我们研究资本构成问题,这个问题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资本形成净值与总值的比率,使用资本的工业部门和资本的组成。
关于投资总额与投资净额的比率,我们知之甚少。即使在工业国家的经济中,这种分法在理论上产生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实际上使用的数字仅仅是一些根据情况进行的推测,和资本一收入比率一样,这些推测是以对过去的投资和资本的平均使用期限的估计数字为基础的。在这个基础上,通常的估计是,在工业国,更换过时的或者耗损的资本大约需要5-10%的国民生产总值。例如在美国,在直到发生大衰退的漫长的几十年中,投资净额平均约为13%,更新资本约为7%,
使投资总额约占国民生产总值的20%。就美国的情况来说,
据认为,有证据证明,与投资净额相比,更新开支有增长的
趋势。这似乎是非常可能的,因为在经济发展的最初阶段,公
用事业需要许多新的资本,而在以后各个阶段,由于规模经济的作用,它们所需的资本用于维修开支部分增加,用于新建项目的部分减少。我们对此不能太自信,因为技术在不断
发展,使得一些公用事业过时了,并且要求在其它公用事业
上增加巨额开支,此外,我们期望的服务标准也在不断提高。
不能把现有的数字看成是最后的,因为这些概念不够确切,或
者说这些数字不够精确。目前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很大一部
分经济活动仅仅是为了使股本保持完整才进行的。
在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更新资本所需的那一部分国民
收入少得多,因为与收入相比,它们的资本的股本少得多。在
工业国,可以用于再生产资本的股本比国民收入多两倍以上,
而在最贫穷的国家,不包括土地的资本的股本比国民收入少,
或者不比国民收入多多少。因此,折旧费只占国民收入的2%
或3%,而在最富裕的国家,则占7—10%。随着投资净额的
增加,资本的股本和折旧费比率都迅速提高。
下面我们谈谈经济各部门投资的分配。我们只有先进工业国的数据,在这些国家里,投资总额约占国民总产值的20%左右。这些国家之间是有差别的,但是如果我们愿意考虑一下“典型的”方案,那么固定投资总额(即不包括股本)可以作如下分配:
住房约25%
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约35%
制造业和农业约30%
其它商业 约10%
100%
这些数字是长期的平均数,逐年有明显的波动,目前我们无需去研究它。关于这些数字,要说的话是很多的。先说住房。人们发
现下面这种情况通常是感到很吃惊的,那就是仅仅为了向全
体居民提供住房,就需要从投资总额中拨出很大一部分钱,但
是实际上,这无论如何是工业国的特点。这个比例是随着人
口增长率的不同而不同的。在人口从农业向工业转移的过程
仍在进行的国家里,这个比例大概也是特别高的,因为这需
要城市迅速扩大。这些大概就是英国的这个比例接近20%,
美国接近30%的原因。在住房方面需要支出巨额款项的事实
很容易被忽视。苏联在起草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似乎忽视了这
一点。如果随着发展工作的进行欠发达国家的人民将要迁入
的城市想不重复大多数工业革命最严重的弱点之一的话,那
么这些国家(在住房方面所需的投资大概要超过投资总额的
25%。
这些数字也说明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公路、码头、运
输、水、电力、学校、医院、政府建筑物)是十分重要的。即
使在工业国家里,这一项所消耗的资金始终比用于制造活动
的资金还要多。我们很想知道关于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这个比
例如何变化的更多的情况,但是现有的数字不允许我们满怀
信心地作出判断。有理由认为,在发展的头几十年中,这个
比例是特别高的,以后逐渐下降。这是因为在发展的最初阶
段,需要建立公用事业的基础,虽然也有必要花一些钱来维
持、改善和扩大基础设施,但是以后这些开支比较起来可能
不会像最初阶段那样多。这一看法与我们前面用以说明据认
为同投资总额相比投资净额下降的趋势的看法是一样的。我们一会儿在说明与设备开支相比投资总额内建筑开支下降的
趋势时还会遇到这个问题。再往后,作为某些经济学家提出
的理由之一,我们还会遇到这个问题,这些经济学家预料,很
发达的国家在它们积蓄的资金“成熟”时,要为这些资金寻
找足够的出路将变得越来越困难。
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的重要性的另一个有趣的必然结果
是与私人投资相比,政府投资的重要性。在那些政府将公用
事业交给私人企业经营的国家里,政府的投资只占投资总额
的一小部分——10%以下。然而,当公用事业收归国有时,这
个比例就急剧上升,如果政府负责住房开支的话,它还会上
升得更猛,更不要说对采矿业和制造业的投资了。许多欠发
达国家决心将这些投资的责任接过来,结果发现所涉及的款
项意味着政府开支大增,超过了它们的财力。
制造业和农业之间投资如何分配,这取决于这两项活动在经济中的相对重要性。在英国,农业在投资总额中只占5%,但是它只雇佣5%的人。在美国,投资的比例看来接近于8—10%。在每一个国家,人均国民收入的增长使制造业比农业发展得快,因为人们富裕了,他们购买制成品的数量比他们的食品消耗量增加得快。因此,必定会出现一种对制造业投资比例上升,对农业投资比例下降的趋势。此外,相对
比例取决于一个国家的自然资源与其人口的比例,因为这反
过来决定它是否人口过剩,是否必须出口制成品以换取粮食,
或者靠出口初级产品以换取制成品能否繁荣。在日本或印度
等人口过剩的国家,人们期望发展计划包括对制造业的比较
大的投资,因为没有其它办法能使所有的人都就业,或者为进口粮食付款。而在缅甸或泰国等拥有充裕肥沃土地的国家,
人们则期望那种提高人均农业产量的投资占优势。
最后,我们谈谈建筑、设备和增加股本之间资本形成的
分配问题。我们先谈谈股本,因为这一项常常受到忽视。在
任何时候,现有股本都占国民收入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因此,
如果国民收入一年增加3%,那么股本需要增加的数额约为
国民收入的1—1.5%,这可能相当于投资净额的12%。在
制订发展计划时,这个大项的必要性常常遭到忽视,结果是
原料和消费品的短缺现象变得更加严重,因而妨碍了产出的
增加。
建筑和设备在固定资本形成总额中所占的相对份额的大
小,取决于国家在公路、铁路、房屋和公用事业等方面已经
具备的条件如何。在1951年,建筑所占的份额英国为48%,
美国为56%,黄金海岸为59%,尼日利亚为61%。我们掌握
的关于美国的数字可以追溯到1870年,它们已显示出同样的
趋势:建筑业已从最初的大约三分之二的水平不断下降。英
国的这个比例之所以异常低,其部分原因是由于近几年故意
限制对公用事业的投资作为反通货膨胀的一种措施。在公路
方面开支非常少,这就非常明显地反映了这一点。1952年,英
国的政府投资(不包括公营公司和公用事业)只占固定投资
总额的9%,而美国为16%。
建筑业的极大重要性并不是得到人们普遍理解的;许多
人主要是从安装机器的角度来考虑资本形成的,而实际上它
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由这种或那种建筑结构组成的。在资本形
成中,土木工程是主要行业,机械工程则比它落后一段距离。
这种情况会产生一些必然的结果,其中之一就是我们已经提
出的论点,即阻碍迅速加快投资的真正的障碍是建筑业自我
扩充的能力。另一个必然结果是,在经济发展的早期阶段,最
需要资本的是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眼下它们是不直接对外
国私人投资者开放的;所以外国私人投资对欠发达国家的资
本需求关系不大。但是我们将在第二节(三)中再回过来谈
这一点。
为了表明下面这一点,我们所说的话已经够多的了,那就是本节中出现的任何数字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推测性的,不存在应当期望某个国家遵循的典型的投资模式。尽管如此,即使考虑到各国之间理所当然地存在的重大差别,而且这些差别是可以解释的,这些数字也清楚地显示了某些典型的误解,仅仅由于这一点,它们也是有价值的。例如,它们表明了建筑业在资本形成中的重要性,股本的重要性,以及住房的重要性,由于忽视了这一点,许多发展计划失败了。在每一个国家,如果人们想制订投资计划,那就必须详细调查资源和潜力,这项工作是代替不了的;但是考察一下其它地方所发生的事情也是有益的,即使只是弄清楚某个重要项目没有遭到忽视也是好的。
第二节 储蓄
(一)储蓄的必要性
我们在前一节中确立的看法是,投资对经济的增长是必要的。由此,我们在被动的意义上可以说。储蓄是经济增长
所必须的,因为要投资就必须进行储蓄。尽管如此,人们仍
然要问,投资过程是否会自动创造所需的一切储蓄。因此我
们不必为储蓄的数额担心,而集中力量进行投资。我们还可
以进一步提出这样的问题,储蓄是否可能因破坏商品需求而
抑制投资,所以鼓励人们花钱比鼓励人们储蓄要好。这些问
题已经提出很久了,我们在详细分析储蓄的来源之前必须先
谈谈这些问题。
在任何收入水平上,人们只能消费现有的那么多消费品。
由于他们的收入来源于生产的消费品和投资货物,又由于他
们只能购买消费品,所以他们必须把自己的收入中相当于已
经生产的投资货物的价值的那一部分钱储蓄起来。从这个意
义上说,人们的储蓄额始终与投资额一样多。然而,他们这
样储蓄的数额,可能并不等于他们在那个收入水平上愿意储
蓄的数额。如果他们希望多储蓄一些,他们就要减少消费品
的开支;如果他们希望少储蓄一些,他们就将增加消费品的
开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们的开支不会与消费品所产生
的价值完全一致。如果人们希望自己储蓄的数额超过投资的
数额,那么生产消费品的厂商就要亏本,因为他们作为成本
付出的那部分收入就不会作为销售额回到他们那儿来了;如
果人们希望自己的储蓄数额少于投资的数额,那么这些厂商
就会赚取意想不到的利润。无论哪一种不平衡现象都会引起
进行调整的运动。如果人们希望自己储蓄的数额超过投资的
数额,那么亏本的厂商就会减少支出,收入和就业人数就会
减少。如果反过来投资超过储蓄,厂商就会增加支出,因而收入增加。如果存在着可以吸收的闲散劳动力、土地和资本
等资源,那么收入的这种增加也将反映在实际产出和就业人
数的增加上。但是如果扩大产出所需的某些资源或所有资源
都短缺,那么收入的增加将仅仅表现为价格的通货膨胀性上
涨。
因此,这就是对储蓄是否有关系这个问题的答案。它确有关系。鉴于投资水平,如果人们的储蓄愿望过于强烈,物价就会下跌,如果他们的储蓄愿望不够强烈,那么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要么产出增加,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要么价格上涨。鉴于投资水平,人们同样有可能希望储蓄过多或过少。
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的思想中,没有产生这些问题,因
为人们不习惯于将投资水平看作是一种可以独立于储蓄水平
的东西。按照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企业家将他们自己的
或借来的储蓄进行投资。他们不能将并不存在的储蓄用于投
资,一切储蓄金都自动地用于投资。因此,储蓄永远等于投
资,投资的水平决定于储蓄的水平。由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希望增加投资,他们就能集中心思改进刺激储蓄的办法。然
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既认识到储蓄金不一定总是用于投
资的(有些储蓄可能贮藏起来了),也认识到某些投资可能超
过当前的储蓄额(人们可能将贮藏的钱拿出来或筹集额外资
金用于投资)。因此,我们对决定储蓄的力量和决定投资的力
量单独进行分析,并认识到任何时候都十分可能存在对当时
的投资水平来说储蓄过多或过少的现象。
此外,当我们研究决定投资的力量时,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而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忽视这种可能性。这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即储蓄额的增加可能抑制投资,而
不是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自动导致投资的增加。这种理论是
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即社会资本与其消耗量之间的比率是固
定的,因为如果情况并非如此,资本积累的速度可能比消耗
增长的速度快,资本消耗的增长率的下降不一定会制止资本
的增长率。资本与消耗的比率是固定的吗?不一定是固定的。
首先,生产消费品的工序的资本密集度可能比较高也可能比
较低,作何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资本比其它资源便宜多
少——也就是说取决于利率的水平。现在,进一步履行节约
似乎会使利率下降,如果利率已经是很低了,那么下降的幅
度不会很大,但是如果利率很高,那么下降幅度就会很大。因
此,进一步履行节约可能会鼓励生产者使用资本密集度比较
高的工序,所以可能为生产消费品而刺激资本的生产,哪怕
消费品的需求量增长的比较慢也罢。这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
性;限制消费量的增长朝一个方向拉,利率下降则朝另一个
方向拉,所以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净效果,我们没有把握。也
许更为重要的是,当我们问及消耗是什么意思时会出现什么
样的情况。正如我们在前一节中所看到的,即使在富裕的工
业社会中,固定投资总额中也只有大约30%的资金用于制造
业和农业,因此与商店中的这些东西的消耗直接有关。大约
60%被房屋、公用事业和公共工程吸收了,这些东西的需求
量——或者无论如何是这些东西的投资需求量——与消费者
目前在商店里的花钱水平并不是非常密切地相适应的,因为
这些是期限很长的投资,从比较长远的观点来看,同所预期的需求量也是同样适应的。这些投资的资本密集度也是非常高的,资本—收入比率比制造业和农业的资本—收入比率高四五倍;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对利率的变动特别敏感。因此,进一步履行节约会减少对制造业的投资,同时对住房、公用事业和公共工程超比例增加投资,这看来是十分可能的。从理论上说,增加储蓄有可能抑制投资,但是增加储蓄同样有可能促进投资。
那些资本已经非常充裕因而投资动力微弱的国家,必须
考虑储蓄水平过高的可能性,否则可能遇到长期缺乏投资机
会的危险。是否存在任何这样的国家,这是可以争论的,因
为甚至连最富裕的国家也在不断提高它们所期望的住房、通
信、医院等的标准,并在发明新的消费品和新的生产方法,这
些都需要新的资本。我们将在下面(本章第三节(四))讨论
这些国家的问题。在欠发达的国家里,不存在这种危险。这
些国家的情况正好相反,私人如能筹到资金,他们很愿意投
资,此外,政府需要对公路、供水、抗洪、灌溉、电力、工
厂、学校、房屋、医院等许多工程进行投资。对这种投资起
限制作用的并不是没有需求,而仅仅是缺少储蓄来为这种投
资提供资金。在这些国家中,将比如说占国民净收入12%的
富有成果的政府投资计划保持几十年是可能的,但是人们只
愿意储蓄4%或5%。因此,如果筹措资金来弥补储蓄和投资
之间的差额,那么得到资金的人就会在消费者市场花钱过多,
因而会出现通货膨胀的趋势。另一方面,如果人们比较自愿
地进行储蓄,那就可能增加投资而不会发生通货膨胀。不管
比较发达的国家的情况如何,妨碍到欠发达国家进行数额比较大的投资的因素是,目前人们太不愿意储蓄了。
现在,有些人认为,在这些国家,为了提高生活水平,进行投资是极其必要的,即使要付出通货膨胀的代价也要投资。因此,必须继续进行分析,看一看如果在超过自愿储蓄的水平的情况下进行投资会发生什么情况。
一般说来,答案是货币收入将不断增加,直到它达到储蓄与投资相等的水平时为止。进行分析的目的是要发现这种平衡是如何达到的,需要多长时间,其间价格和产出会发生什么情况。
首先谈谈产出。我们必须将产出立即发生的情况同在适
当的时候这个过程创造的新的资本货物开始产生效果时产出
发生的情况区别开来。新的资本货物创造的产出是一样的,不
论它们的资金来源于储蓄还是来源于新筹集的资金。它对价
格的影响也是一样的,也就是它使价格下降。在这方面,对
于目的在于创造有用的资本货物的通货膨胀与其它通货膨胀
要作重要的区别。当通货膨胀的目的是为了把货物腾出来用
于毁灭目的时,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把通货膨胀与战争联
系起来。这种通货膨胀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因为不断增加的
货币供应量可能会面临不断减少的货物供应量。与此相反,创
造有用资本的通货膨胀会自行消失,因为它们迟早会造成市
场货物供应量增加。产出有多快和多大,这取决于以这种方
式集资的企业的性质。如果一项建校计划用这种方式筹资,那
么价格将长期上涨,当表现在离校学生人数增加的效果开始
显示出来时,价格可能不会下跌很多。但是如果新的资金在
乡村用于保护水源,实施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建成、花钱很少而水浇地的产量可以翻一番的计划,那么价格将上涨
很少,并将很快下降,下降的幅度会比上涨大得多。
记住下面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创造有用资本的通货膨胀
最后会自行消失。尽管如此,分析一下在新资本产生效果之
前的过渡时期所发生的情况也是重要的。在过渡时期产出发
生什么情况,因此也就是价格发生什么情况取决于经济是否
有闲散资金,这种资金很容易地被吸收来用于增加产出。在
工业国,在发生衰退期间,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当投资增
加时,因此有了工作做的人们用他们的一部分收入购买消费
品,这就鼓励生产消费品的厂商生产更多的消费品,从而提
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所以这种螺旋形上升继续下去。可是
在欠发达国家,情况就不同了。它们没有那种许多有用的设
备闲着无用的工厂——或者就是有,为数也不多,甚至连最
小的需求压力也会很快使产出达到极限。在其中有些国家
——尤其是在非洲——失业的人也很少,这种失业者是指如
果以目前的工资向其提供就业机会马上就能工作的人。其它
一些国家——尤其在亚洲——则人口过剩,特别是在农村,但
是没有与人口相应的设备。如果将更多的货币投入流通,那
就会使农业和手工业的产量略有提高,但是很快这些行业的
生产能力就会达到极限,进一步增加货币收入只会起到使物
价上涨而不是使消费品产量增加的作用。
尽管如此,即使在由于缺乏生产粮食的土地或者生产制成品的机器而使消费品的产量无法提高的经济中,仍然有可能利用剩余劳动力来生产某些形式的资本,而不需将土地或设备从其它用途中抽回来。我们已经看到,大约50—60%的固定资本形成出现在建筑业中。现在有许多种建筑可以用手工进行,实际上不使用稀有的设备——从建造金字塔到19世纪中叶修建铁路大隧道的人类各项成就就是见证。剩余劳动
力可以用来修筑道路,修建灌溉沟渠、蓄水池、房屋和其它
许多种类的工程,无需减少任何其它东西的产量。其中有些
工程,尤其是那些与农田用水或开垦土地有关的工程很快就
能产生丰硕的成果。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剩余劳动力
的国家比没有剩余劳动力的国家优越,因为后一类国家不从
生产消费品的部门抽回劳动力就不能增加它们的资本形成,
而有剩余劳动力的国家则可以增加资本形成而不必在其它货
物方面付出代价。
妨碍使用这种剩余劳动力的一个因素并不是缺乏固定资
本,而是缺乏流动资本。如果向雇来挖灌溉渠道的工人支付
工资,工人们将把他们的工资拿到市场上去花掉。货币需求
量将源源不断地增加,而消费品的产量不会相应地增加。因
此,价格往往会上涨。这种情况,加上需求量的增加,也会
刺激消费品的进口,这对国际收支会产生不利影响。如果用
严格控制进出口的办法来防止这些影响,其结果只会使国内
流通的货币数量增加,从而增加对国内价格的压力。
这种价格上涨的前因后果是消费品从经济的其余部分转向新就业工人的再分配。这些新就业的工人原先以某种方式勉强餬口,也许是靠亲戚的接济过日子。现在他们境况好转了(否则他们大概不愿就业了),因此,别人的境况必定更差了,因为消费品的产量没有增加。所以价格的上涨仅仅代替了纳税,因为如果政府向整个社会征税,并用这些收入来支付开挖灌溉渠道的工人的工资,那么所得的结果是完全一样的,虽然价格没有上涨。是让通货膨胀还是征税,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政治抉择。如果政府认为用通货膨胀的办法集资造成的政治困难少于征收同样数额的税所造成的政治困难,它们就用通货膨胀的办法。
在通货不膨胀或者不征税的情况下完成基建工程的另一种办法是,说服人们为这些工程工作而不取报酬。我们已经看到(第三章第1节(一)),如果上述工程完全是对当地有利的,如果它们可能对村子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好处,那么这种办法确实是可行的。对这种活动,政府也是要花钱的。首先,它必须设立一个行政机构,以便在村子里为这种活动作宣传,组织村民们讨论和规划他们要做的事情,对活动的实施进行监督,一般说还要同受这些活动影响的所有其它政
府部门进行联络(企图组织“社区发展”而没有专人来做这
项工作是决不会有多大作为的)。其次,政府一般必须提供在
当地不易得到的原料,还要支付帮助工作的熟练工人或其它
技术人员的工资。人们已经发现,政府必须为以这种方法完
成的工程提供30—50%的费用,其余50—70%无偿劳动的价
值。这种努力是有价值的,这不但是因为这种投资将提高产
量,或者采用这种方法可以避免通货膨胀和征税。它们之所
以有价值还因为它们在乡村培养集体精神,因为它们使得村
民们感到他们可以自助——这种感情一经唤起,可能在其它
许多方向开花结果。这也是最好的计划工作,因为村民们不
是被迫进行集体劳动,他们只为他们需要的项目工作;而在
行政管理中心规划和支付报酬的工程,往往不能满足人民的实际需要,即使它们确实没有完全忘却遥远的农村地区的话。
完全有理由将“社区发展”工作能够得到的一切资金全部用
于这种发展工作。另一方面,必须认识到,这对资本形成可
能做出的贡献,受到这样一个事实的限制,那就是人们将只
为严格符合当地利益的项目工作。因此,决不能将它看成是
可以代替大规模资本形成的其它方法的东西。在实行强制劳
动的国家里,无偿劳动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但在其它国家,它
的规模是受限制的。
让我们继续设想资本形成是靠创造货币来集资的,并且
继续讨论通货膨胀,看一看发生什么情况。首先,我们必须
消除国际收支方面的危险。如果让通货膨胀而不控制进口,那
么外汇储备很快就会枯竭。还可能有必要控制出口,否则国
内需求量的增加将促使公众消费本来可以出口的国内商品。
如果出口商品由那些并不在国内消费的商品(橡胶、可可)组
成,那么就不会发生这种困难。但是如果出口商品也是国内
可以消费的(大米、棉花、油菜籽),它可能是很重要的。控
制出口并不容易,因为这涉及发放某种许可证或征购问题,对
大工厂或种植园实行这些措施容易,对手工业工人或农民实
行这些措施比较困难。然后还有由于国内提价而在出口市场
上造成的困难。如果一个国家的出口是为了竞争,这是从该
国的产出仅仅占世界产出的一小部分这个意义上来说的,那
么世界价格不会受其通货膨胀的影响,当与世界价格相比国
内成本上升时,它的出口额可能减少。可采取给予出口补贴
等各种办法,但是任何大规模的通货膨胀的最后结果必然是
货币贬值。这对小国来说并没有不利的影响,因为它的贸易条件并没有受到货币贬值的不利影响,又因为它的国外资产和负债通常是根据外汇来确定的;但是这对大国可能具有比
较重大的意义。除了出口方面的这些困难以外,还必须再次
强调控制资本外逃的必要性。通货膨胀促使人们保存外汇而
不是本国货币,尤其是如果他们预料本国货币会贬值的话。如
果把所有这些都考虑进去,那么要全面控制外汇情况,使通
货膨胀对国际收支不产生某种不利影响,这显然是极其困难
的,但是有些国家发现这些事情比其它事情容易处理。
我们假定不许国际收支情况恶化,并继续进行分析。我
们接着注意到,即使产出不变,某些欠发达国家在价格不受
压力的情况下创造一些资本也是可能的。凡是经济越来越货
币化的地方,就是这种情况,这是从这样一种意义上来说的,
即与为了维持生计或物物交换而进行的生产相比,使用货币
的数额越来越大了。由于人们需要更多的货币进行交易,就
可将更多的货币投入流通,而价格不会受到压力。同样,在
产出日益增加的任何经济中,可以将更多的货币投入流通而
不会使物价上涨,不管这种增加是因为人口不断增加,还是
因为有更多的土地用于耕种,或者因为生产率提高了。在任
何日益增长的经济中,人们需要持有更多的货币,所以政府
可以发行更多的货币而不会使价格上涨。令人遗憾的是,这
种财源实际上并不很大。流通货币与国民收入的比率始终大
大低于1。因此,即使换算成货币的产出每年增加2%,筹措
用于投资的资金很难超过国民收入的大约1%,否则就会造
成压力。
超过这个水平,如果创造更多的货币用于投资,那么投资就会越过储蓄。于是货币收入就会不断增加,直到储蓄赶
上投资时为止。达到这种新的平衡需要多长时间,这取决于
储蓄水平是与货币收入密切相关,还是仅仅与实际收入密切
相关。如果储蓄仅仅是与实际收入密切相关,那么储蓄不能
靠增加货币收入来增加。因此,直到新的资本货物开始使消
费品的产量增加之后,是无法达到这种平衡的。如果通货膨
胀将收入从非储蓄阶级转向储蓄阶级,那么是可以在不增加
实际收入和新的消费品到达市场之前达到平衡的。
让我们比较充分地探讨一下通货膨胀逐步消失的可能性
如何,即使不考虑它最后会给市场带来的消费品产量的增加。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可以设想如下最有利的情况。假设政府
雇用失业工人筑一条拦河大坝,并修建灌溉沟渠。这些失业
工人将工资在市场上花掉,结果是价格上涨。如果我们假设
这样做的结果只会使利润增加,并把这些利润全部储存起来,
或者用于购买公债,那么就不会发生通货膨胀。价格上涨的
数额相当于投资的数额,但是储蓄额也增加那么多,所以,虽
然投资过程继续下去,价格也不会再涨了。这是一个极端的
情况。如果我们假设,价格一上涨,全体社会成员为了使他
们的实际收入和消费水平保持不变,要求并得到较高的工资、
薪金和支付的利息,那么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极端的情况。
根据这一假设,在可以得到消费品新产量之前,是无法达到
均衡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通货膨胀的过程不会使收入转
入可能储藏钱财的阶级。
因此可以说,实际上,通货膨胀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的可能性取决于(1)通货膨胀是否会使收入转入储蓄阶级;(2)他们将储蓄金派什么用场;(3)多快能得到新生产的消费品。
关于(1),一般说来,从通货膨胀中得到好处的阶级是
企业家、农民,在某些情况下还有政府,企业家能得到好处
是因为他们出售的商品价格的上涨速度往往比工资、薪金、房
租、债券利息、养老金和他们其它一些开支增加的速度来得
快。农民能得到好处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粮食上涨的幅度比
其它价格的上涨幅度大,这是由于粮食的需求量是无弹性的。
现在农民和企业家都比社会上其它阶级节约,所以几乎可以
肯定,通货膨胀会使储蓄额增加。相反的意见是一种局部的
意见。通货膨胀使拿薪金的中产阶级的储蓄额减少,因为它
使他们的实际收入减少了;由于这个原因,又因为中产阶级
比其它阶级说得多和写得多,于是往往有人断言,通货膨胀
使储蓄额减少了。可是情况并非如此。中产阶级的实际收入
减少了,而企业家和农民的实际收入增加了,这些阶级都比
中产阶级更愿意储蓄。考虑一下通货膨胀对政府储蓄额的影
响也是重要的。通货膨胀对政府收入的影响是根据收入中边
际纳税额是比平均纳税额多还是少而各不相同的。如果边际
纳税额超过平均纳税额,那么货币收入的增加就会使国民收
入中纳税的份额提高。这样,到最后,开始靠发行货币来为
其开支集资的政府,就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即它的收入已经
增加了如此之多,以至于现在能保持新的开支水平而无需进
一步发行任何货币。许多现代国家的政府都处于这种地位(例如英国、美国和苏联);而相反,在许多其它国家,政府收入在通货膨胀中落后于货币收入,其结果是通货膨胀使政府的赤字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
至于(2),即使通货膨胀使储蓄额增加,这也不会使通货膨胀停止,除非储蓄金被储藏起来,或者用以代替更多的新货币来作为一直在造成通货膨胀的投资资金。因此,如果企业家像他们乐于做的那样将其新获得的利润用作更多的新
投资的资金,这对资本形成是非常有利的,但是它也可以使
通货膨胀继续下去。如果在另一方面他们用自己的利润去购
买公债,政府就能停止发行新的货币来为它的计划提供资金。
(或者,如果从银行借钱的企业家制造了通货膨胀,那么如果
现在获得利润的企业家用它们支付银行垫款,或者将它们储
藏起来,或者购买正在进行新的投资的企业家的证券,通货
膨胀将得到制止。)农民用他们的利润偿还债务,购买更多的
土地,其效果如何取决于放债人和出卖土地的人将这些钱派
什么用场。放债人也许把它储藏起来,等待“更好的”日子
(即农民再次缺钱的日子),出卖土地的人可能以不同的方式
作出反应。如果政府希望通货膨胀尽快停止,同时又保持其
较高的(实际)开支新水平,如果它不能依赖将自己的储蓄
金贮藏起来的储蓄者,那么它必须以某种方式得到这些储蓄
金,不是以征税的方式把它们拿走,就是通过出售公债的优
惠条件把它们拿走。
储蓄金是贮藏起来还是投资于公债的可能性取决于通货
膨胀率有多高,通货膨胀的时间持续多长。如果价格迅速上
涨,或者持续时间相当长,那么人们就会对货币丧失信心,既
不会保存货币,也不会保存公债。他们宁愿保存不动产,因
为不动产的价格是随着通货膨胀而上涨的,人们普遍抛出货
币而购买货物,这会加剧通货膨胀。人们是否抛出货币而贮存商品或固定资产,这部分是一个调节问题;总是有人抛出
货币而购买商品或固定资产的。做股票投机对经济是有害的,
因为它使原料更加短缺,甚至可能使生产缓慢下来,从而使
价格上涨得甚至更快。购买固定资产的结果会使一些新的资
产建立起来——建造房屋,改善农场,还可能出现许多新工
厂。通货膨胀使固定资本形成增加;即使是恶性通货膨胀,例
如1919—1923年德国的通货膨胀,也会产生这种结果。从长
远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结果,因为它使实际产量
增加,使生活水平提高。但是在这种创造资本的方式发生的
时候,它会使通货跟着膨胀,甚至可能像购买股票那样,由
于从消费品工业抽走资金,使消费品的产量暂时下降,因此
使价格更加急剧地上涨。
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有一个有效的行政管理机构,它就
可以用规定最高价格、配给基本消费品和发放新投资许可证
的办法来防止通货膨胀失控。如果这些政策获得成功,它们
也能从根本上抑制通货膨胀,因为人们往往把他们不能用于
购买配给商品的钱储蓄起来,所以储蓄将同投资保持均衡。这
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和美国战时财政获得成功的秘
密之一。在此期间,尽管做出巨大的战争努力,物价只上涨
了50%左右。(另一件重要武器是很高的边际税率,它吸收
50%或更多的支出,其速度和它产生收入一样快。)目前,管
理通货膨胀使其不至于失控的方法,比20年前得到人们更深
切的理解。然而这些方法只有拥有有效行政机构的政府才能
使用,这些政府主要是先进工业国的政府。欠发达国家的行
政机构的效率相当低,它们控制通货膨胀的尝试所造成的害处往往和它们带来的好处一样多,尤其是如果这些尝试的主要效果是使得毫无控制地生产非基本必需品变得更加有利可图或者建立黑市网和鼓励贪污腐化的话。
通货膨胀的最严重后果是物价大幅度上涨或者持续时间很长,以致使人们对货币丧失信心。短时间幅度不大的通货膨胀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如果在二三年内物价每年上涨5%,人们是不会感到恐慌的,因为他们相信,物价不久会再次下降。管理得比较好的国家的货币当局维持了这种信心,它们的习惯并不是逐年不断增加货币供应量,而是使短期货币膨胀阶段与严格限制阶段交替出现。银行信贷上升三步,下降一步,而不是连续上升。这样,创造新货币有助于资本形成,
而不会引起恶性通货膨胀,也不会严重影响人们对货币和公
债的信心。原则是,如果要将通货膨胀用于资本形成,那么
最好是一次用一点,而不要连续使用。
至于(3)我们已经看到,在任何情况下,用于创造有用
资本的通货膨胀会自行消失,因为到适当时候,新资本源源
不断地生产出消费品,这些消费品不但会制止物价上涨,甚
至还会使物价下跌。此外,实际产量的这种增加也可能使储
蓄增加,因而提供了使投资保持在较高水平的储蓄金。储蓄
增加不一定意味着实际产量也增加,因为储蓄水平是与收入
分配密切相关而不是与人均实际收入水平密切相关;可是我
们无需马上讨论这一点,因为我们一会儿就要讨论决定储蓄
的各种因素了。
如果要将通货膨胀用于资本形成,它只应间歇地和少量地使用;除了这条原则,我们不妨再加上这样一条原则,即它只应当用于很快就能完成的,此后利润率很高的投资。要说明用新资金资助一项农业推广业务,传播高产新技术知识的例子,或者那些向农民提供更多的水而又不涉及在河流上修建工期长、造价高的工程的措施,或者使新的肥沃地区迅速可以耕种的清理土地、排水和开垦土地的计划的理由,是
比较容易的。而需要大量外汇的计划(例如为工厂购买机
器),或者实施起来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计划(例如多用途河流
流域工程),或者资本和产量的比率很高的计划(例如建造幼
儿园),用创造新货币的办法来筹资是不适当的。人们可能认
为,这条“原则”并不是特别有意义的,因为所有投资来源
于全部储蓄,所以从一个规划中挑选出几项计划是没有用处
的,这些计划被说成是通过自愿储蓄来集资的,而其它计划
则被说成是靠创造新货币来集资的。因此,也可以认为,比
较好的“原则”将是避免所有这样的计划,它们与产出相比
费用很高,或者实施时间很长,或者需要大量外汇,在这种
情况下,边际计划将是那些从这些观点来看最不可取的计划,
从某种意义上说,用新货币来提供资金的永远是这些边际计
划。可是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许多计划不顾这些标准都
在一项投资规划中找到了一个位置(例如公共卫生计划或工
业化计划),实际情况并不是不包括在内的计划引起通货膨胀
的可能性永远比包括在内的计划大。因此,考虑这样一项投
资规划是有意义的,即在制订这项投资计划时首先假定不创
造货币,然后再加上这样一点,即如果允许一定程度的通货
膨胀,那么现在加到规划中去的计划在要不然不包括在内的
计划中是最不会引起通货膨胀的。(除了通货膨胀,如果最后的收获是丰硕的,那么就不应当排除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产生效果的投资;这些投资和其它投资之间的抉择,仅仅取决于利率的高低。)
(二) 国内来源
我们在本章第一节中已经看到,人均国民收入不增加的
社会,每年的投资占它们国民收入的4%或5%或更少,而进
步的经济每年将12%或更多的国民收入用于投资。经济增长
理论中的主要问题是理解一个社会从储蓄5%变为储蓄12%
的过程——以及伴随这种转变而来的态度、制度和方法的变
化。
人们习惯于从进一步履行节约和更有效地使用储蓄金的
角度来说明这种转变。进一步履行节约是事实,但是如果因
此认为主要的变化是社会上所有阶级都变得更加节约或者减
少了浪费,那也会使人产生很大误解。因为主要变化是社会
上出现了一个新的阶级——营利企业家——它比所有其它阶
级(地主、雇佣劳动者、农民、领薪金的中产阶级)都更节
约,与所有其它阶级相比,它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增大
了。在私人资本主义社会,这些企业家赚取私利并为了自己
的利益将它们用于再投资;而在苏联,大幅度增加的利润作
为“营业税”被掩盖起来了,为了公众的利益,计划人员将
这些利润用于再投资。但是,无论何种情况,从储蓄5%转变
为储蓄12%的主要特点是利润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大
幅度增长。
利润的相对增加不一定与收入分配不平等现象的增加是一样的,因为这种增加同租金收入相对重要性的相应下降是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上,收入分配得极其不公平的社会,并
不是那些具有巨额利润的富裕社会的经济,而是那些交纳巨
额租金的贫穷、人口过剩的国家的经济。在斯里兰卡或波多
黎各,10%收入最多的人,他们的收入大约占个人收入总额
的40%,而在英国或美国,这部分人的收入在纳税之前接近
30%。这些数字是有点令人误解的,因为公司未分配利润不
包括在个人收入的估计数字里;如果将未分配利润考虑进去,
那么两者不可能有多大差别。无论如何,就不平等现象而言,
不可能对比较发达的经济和欠发达的经济进行一般性比较。
欠发达的经济之间是有差别的,这要看土地是多还是少,所
有权是很分散还是很集中,还要看在它们内部,矿山或种植
园等资本主义企业是否很发达。比较发达的经济也是有差别
的,它们的个人收入的分配今天也比20年前公平(在纳税之
前。虽然这主要是由于与分配的利润相比,未分配利润增加
了)。然而,比较发达的经济和欠发达经济之间在这方面没有
特别的差别这个事实,只对我们的结论有利。储蓄金和国民
收入的比率不仅是与不平等现象密切相关,而且更确切地说
是与利润和国民收入的比率密切相关。
巨额租金收入不会被储蓄起来,因为拥有土地的贵族并
不考虑将他们的收入用于生产性投资——无论如何,在有一
个资本主义的例子可以仿效之前,他们是不会有这种考虑的。
租金收入历来用于购买更多的土地,雇佣大批侍从(如果中
央政府很弱,则包括一支私人军队),建造教堂、庙宇、陵墓
和纪念碑,创办慈善事业,寻欢作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资本主义的压力下,这些习惯改变了。租金要征税,再加上有利可图的资本主义投资的例子,往往使得地主变得更加节
约;在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租金甚至可能成为用于生产性
投资的储蓄来源(次要的来源)。可是这是在事件以后发生的;
所以不能以地主变得更加节约来解释社会从储蓄5%转变为
储蓄12%这种变化。
农民阶级的情况也是如此。农民是一个阶级,他们既有
节俭的美德,又动辄就要借债,这是自相矛盾的。农民之所
以学习节约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离灾难的边缘是多么近。在
某些社会里,差不多年年发生水灾、旱灾、蝗灾、牛疫或某
种其它天灾,除了那些有点积蓄可以垫补的农民以外,使得
全体农民变得一贫如洗。这些经常发生的灾害是农民动辄就
要借债的部分原因。与此同时,那些有积蓄的农民,往往不
是将钱借给遭到不幸的农民,就是用来购买土地,无论哪种
情况,结果都不是使资本形成增加。购买土地使价格上涨,并
使土地的分布情况发生变化,但这并没有使土地出产更多的
东西。如果农民拥有土地,他们可能投资改善土地,但是大
部分改善土地的方法都会使土地的产量暂时下降(休耕、轮
作、造林、种草、控制侵蚀),在土地遭受压力大的地区是不
受欢迎的。农民还喜欢对牲畜进行投资,但是亚洲和非洲的
许多农民对牲畜的态度不是以获利为目的的,所以在许多情
况下,这种投资是一个负担,而不是利润的来源。考虑到农
民的生活很不稳定,他们对土地和牲口采取不为营利的态度,
所以农民的资本形成净额在国民收入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就不
足为奇了。
拿工资和薪金的阶级比农民有比较固定的收入,在一般
情况下,甚至连城市非熟练工人的收入也比普通农民多。然
而这些阶级储蓄很少,因为他们想的是花钱而不是储蓄。工
人的储蓄金很少。拿薪金的中产阶级储蓄不多,但是在几乎
每一个社会,中产阶级用他们的薪金存的钱对生产性投资没
有什么意义。这在统治阶级在种族上不同于中产阶级和下层
阶级的国家里尤其如此,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中产阶级似乎
要以摆阔气的挥霍浪费以及表明他们同外国统治者一样优越
的热情来显示自己(第二章第一节(二))。在任何情况下,用
薪金进行储蓄的数额是不多的,这几乎是普遍现象。中产阶
级的大多数成员永远在为赶上同伴而斗争;如果他们设法存
了足够的钱来购买他们所住的房子,那他们的日子就算过得
不错了。他们可能存一点钱做子女的教育费或者在年纪老了
的时候补贴生活,但是这种储蓄实际上被为了同样目的而用
掉的储蓄金抵销了。如果收入或人口在增加,那么这种抵销
是不完全的,因为每一代人储蓄的数额都比前一代人储蓄的、
现在正在使用的数额大。这些储蓄金对于进行储蓄的个人来
说自然是很重要的,存一点钱以便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使用,这
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福利国家也是如此,社会改革家历来敦
促人们储蓄,他们是正确的。可是,这些储蓄金仅仅是推迟
未来的消费,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被其它推迟的消费抵销了,这
个事实意味着,它们对于生产性投资并不具有重要意义。
拿薪金的中产阶级储蓄额少这个事实也证明,储蓄和收
入的不平等现象并不是直接有联系的。中产阶级的收入比平
均收入或者小农或非熟练工人的收入多,两者之间的差距,欠发达国家比工业国大得多。其部分原因是由于欠发达国家更缺乏中产阶级的技能。出现这种现象也是由于中产阶级在比
较富裕的国家和比较贫穷的国家之间的流动性比较大,这就
使得他们能在比较贫穷的国家要求过他们在比较富裕的国家
所过的同样高的生活水平;事实上,由于穷国不得不从富国
吸引中产阶级的技能,中产阶级在穷国的生活水平往往比他
们在富国的生活水平高。因此,收入的更加不平等与被中产
阶级消耗掉的国民收入部分增加有关。
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储蓄来源于工资、薪金和农民的
收入。有证据证明,即使在最富裕的国家,这些储蓄很少超
过国民收入的4%。日本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外,据说日本的
这些数字高达8%或10%。根据迄今所作的最好的计算,欠
发达国家小额储蓄似乎接近于国民收入的1%。无需说,即使
占国民收入的1%、2%或3%,也不应小看:采取措施使小
额储蓄从1%上升到2%或3%是很值的。这些措施在于确定
机构、宣传和财政刺激的方向。可以设立一系列储蓄机构——
邮局储蓄、友好协会、信用合作社、零售合作社、保险单、建
筑协会等,经验表明,储蓄额的大小,部分地取决于这些机
构的分布有多广;如果它们就设在人们的眼前,达到街道有
储蓄所,工厂有储蓄所,或者甚至发工资时扣除储蓄金的程
度,那么人们会比最近的储蓄机构也在一段距离以外的情况
下存更多的钱。储蓄也是一种习惯,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通
过宣传来养成。如果向人们说明进行储蓄的某种可以接受的
理由,他们会存更多的钱。他们在战时储蓄较多的钱,其部
分原因是他们相信这是一种爱国行动;他们也可能在实行发展计划的国家储蓄较多的钱,如果这些计划引起他们的兴趣,
如果他们相信这是作贡献的一种方式的话。此外,还可以说
服人们相信储蓄是符合他们个人或家庭利益的,说服他们为
接受教育,安度晚年,购置房屋,举行婚丧仪式,或者作为
预防疾病或灾害的一种保障措施而储蓄。即使这些储蓄在很
大程度上被消费抵销了,但是养成自力更生的习惯和避免受
穷这两条理由迫使我们尽自己所能来促使人们储蓄。保险的
原则很容易被人们所接受,实行便宜的、广为宣传的个人人
身保险制度对储蓄会起刺激作用。此外,对储蓄实行财政刺
激应当适当,就是说利率应当有吸引力。小额储蓄的利率一
般只有2—3%,其部分原因是收集和使用小额储蓄的费用往
往很高;但是很可能有理由对小额储蓄的利率实行补贴,这
样就能提供比较有吸引力的利率。如果社会也在利用通货膨
胀来促进资本形成,结果使币值下降,那么对小额储蓄的实
际价值应予保证。否则小储蓄户会受到歧视(因为其它资产
的价值随着价格的上涨而提高),小额储蓄受到抑制。
由于农业在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鼓励农民储蓄是特
别重要的。经济增长的结果是,与农业相比,所有其它活动
都扩大了——因为粮食需求的收入弹性还不到1。因此,相对
地说,其它职业时刻在增长,从事那些职业的人必须靠仍然
从事农业的农民所生产的东西来养活。因此,经济的增长要
求每个农民生产的东西必须增加,每人提供越来越多的剩余
农产品来养活不是农民的人口。在农业生产率最低的时候,每
个农户生产的粮食除自己食用外,还可养活半个非农户家庭;
而在当代生产率达到最高水平的情况下,每个农户生产的粮食除了自己食用外,还可养活其它7个家庭。
储蓄从两个方面进入这个过程。首先,所需农业生产率
的提高,一般意味着必须增加对农业的投资。为此,政府可
以拨出款项通过农村银行或信用社借给农民。可是这涉及到
将其它经济部门的资本吸收到农业中去(除非这些钱来自地
主所缴的税款)的问题,由于所有其它部门同时也在要求得
到资本,所以农民自筹的资金越多越好。这就使得在农村地
区开展储蓄运动和设立储蓄机构具有特殊的意义。
储蓄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进入这一过程。如果农业生产
率提高,并提供更多的剩余农产品供应城市,那么政府往往
会情不自禁地以征税的形式将这些剩余农产品从农民手中拿
走,用作其它部门扩充的资金,包括公用事业或制造业的资
本形成。这是一种双重的诱惑,因为向农民征税为寻找急需
的资金提供了一个机会,还因为如果不向农民征税,那么他
们实际收入的增加,可能使得有必要在城市和其它职业中增
加实际工资和薪金,以便继续从农业方面吸引劳动力。实际
工资和薪金的这种增加,减少了利润在国民收入中的份额,因
而也就是减少了储蓄在国民收入中的份额。因此在许多情况
下,在农业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对农民征收重税,用以为其
它部门的资本形成提供资金。在这些情况下,如果人们说远
不是农业从其它部门吸收资本,而是农民不得不为工业革命
提供资金,那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日本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
在那个国家,从1885年至1915年,从事农业生产的人的人
均生产率提高了1倍,但是正如B.F.约翰斯顿先生令人钦
佩地描述的那样(见本章的书目注释),增加的产品有很大一部分以提高租金或税收的形式从农民手里拿走去资助其余的
经济部门了。苏联是另一个例子,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尽
管实行农业机械化并向城市输送了许多劳动力,苏联的人均
农业收入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他们这样做采取两种办法,
即提高制成品对农产品的比价和对集体农庄征收重税。如今,
黄金海岸,缅甸和乌干达也提供了例子,从1945年起,这三
个国家政府将农产品价格上涨部分的很大一部分扣住不给农
民,而将收入的一部分用于资助其它经济部门的经济发展。
如果某个其它集团提供必要的储蓄,那么即使不对农民
征税来为资本形成提供资金,经济也能发展。实际上,储蓄
的唯一其它主要来源过去一直是商业企业的利润,正如我们
一会儿将要看到的,如果情况有利,那么与国民收入相比,欠
发达国家商业企业的利润往往是增长的。如果想在利润仍占
国民收入一小部分的时候加速资本形成,那么实际上除了向
农业多征税以外,用其它办法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是因为
农业在国民收入中占50—60%,还因为作为经济增长过程的
一部分,扩充其它部门是可取的,由于这个事实,向其它部
门征税有困难。正如苏联所发现的,向农业征税在政治上也
是非常难以做到的,除非农业生产率迅速提高,征税不会降
低农民的生活水平。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的样板不是苏联提
供的,而是日本提供的。原则是,工业化和巨额资本形成的
任何计划,都应当同时采取迅速提高农业生产率的措施——
主要不是使用拖拉机或实行新的经济结构,而是使用新种籽、
肥料、农药和水,在这种做法的后面,又存在一个政治问题,
即农民拥有政权的国家是否能实行这种计划。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第七章里再讨论。
除了为促进资本形成而对农民进行榨取的情况之外,任
何经济中储蓄的主要来源是分配的或未分配的利润。如果有
人要问为什么营利阶级比所有其它阶级都更倾向于履行节约
和进行生产性投资,答案也许可以从它在社会等级制度里所
占的地位中找到。与拿薪金的中产阶级不同,资产阶级不必
为了使其他人对他们在社会上的重要性有深刻印象而大肆挥
霍,因为他们作为营利者和其他人的雇佣者的独立地位,以
及他们众所周知的财富,保证他们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威信;中
下层阶级决无可能存很多的钱,不论他们的实际收入可能提
得多么高,因为他们始终模仿那些比他们自己更富裕的人的
消费标准,而富人能够储蓄,因为他们的收入除了维持他们
公认的消费标准外还有富余。营利者的社会地位比拥有土地
的贵族低,但是他们知道,仅仅靠大肆挥霍,他们是无法获
得贵族的威望的,所以只有少数营利者试图这样做。和贵族
一样,他们渴望得到权力,但是他们通往权力的道路的方向
不同。贵族是靠增加地产来获得权力的,(在封建和早期资本
主义阶段)是靠垄断最高政治、军事和宗教职务来获得权力
的。另一方面,营利者知道,他的权力在于金钱;因此他将
钱储蓄起来,并将钱用于投资以获得尽可能多的利润。和农
民投资一样,营利者也将其一部分钱仅仅借给其他人用于消
费,或者仅仅用来购买土地,这两种“投资”形式都不会增
加资本形成。但是营利者知道,最有利可图的投资是利用新
技术或开发新资源的投资,这些也迎合他渴望获得权力的心
理,因为他的生产性投资越多,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也越多。因此,只有资本家的抱负是朝着用自己的收入来建立一个砖块
和钢铁的帝国的方向发展的;所有其它阶级都以其它方式实
现其抱负——拿薪金的中产阶级摆阔气,农民阶级购买土地
或担任职务。在资本主义后期各阶段,这些界线混淆了;资
本家通过金钱或婚姻进入有土地的贵族的圈子,并且企图担
任政治职务;地主们进了城,并用他们的租金进行生产性投
资;甚至连农民也想到,花钱改良已有的土地与花钱买更多
的土地一样有利。在后期各阶段,履行节约和进行生产性投
资扩大到社会上的所有阶级,但是最初进行生产性投资却是
资产阶级的特点。
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有时断言,节约主要是资本家的美
德,有些历史学家将资本主义的加速扩大同宗教改革运动联
系起来,想用卡尔文学说来解释越来越爱好储蓄的倾向。这
种联系过于简单了。资本主义哲学有三个组成部分,即抑制
消费,愿意尽量多生产,喜欢进行生产性投资。第一点即抑
制消费,在所有时代已被几乎所有宗教公认为一种美德。然
而许多鼓吹抑制消费的哲学也将这一点同劝说人们不要重视
生产和生活中物质性的东西这种理论联系起来。相反,这些
哲学鼓励人们得过且过,把时间花在精神修养上,或者花在
军事、恋爱、运动、骑马、学习、诗歌或交际等这些艺术上。
资本主义哲学的第二个组成部分使得它不同于这批人,它把
工作和效率视为美德,并认为人类在道义上有义务最大限度
地利用上帝赋予他的才能和智慧。如果我们有道义上的义务
生产尽可能多的产品,再加上有道义上的义务抑制消费,那
么我们就可以说,我们有道义上的义务生产剩余产品。然而,即使这个概念也不限于新教神学。资本主义哲学的特点是它的第三个组成部分。这一部分为这种剩余产品规定了特定用
途,即生产性投资。其它哲学规定了其它用途——剩余产品
应用于慈善事业,或者雇用一批侍从,或者用于进行战争,或
者建造金字塔、陵墓、乡间宅第、庙宇或教堂,或者用于开
办大学。鼓吹抑制消费或努力劳动的并不是只有资本主义哲
学。但是只有它将这些主张同认为进行生产性投资是正确利
用剩余产品这种观点联系起来。这些主张最后披上了宗教外
衣,在这种外衣下,节约成了美德,慈善事业是破坏别人性
格的一种手段。但是从分析资本家在社会等级制度中的地位
和抱负来寻找对这个极其重要的主张,即进行生产性投资的
主张的真正解释,也许比从对宗教经文的解释中来寻找更为
有用。
如果利润是储蓄的主要来源,那就必须用利润在国民收
入中所占的份额增大这个理由来解释经济从储蓄5%到储蓄
12%的转变。何以如此?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由于资本家连续将利润用于再
投资,所以与其它部门相比,资本主义经济部门增长了。在
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资本极少,资本家提供的就业机会也
极少。随着资本主义部门的扩大,它从许多来源吸取力量。经
济中的农业部门通常是有剩余劳动力的,因为并不是所有家
庭成员都忙于耕种土地,人们慢慢地到城里资本主义企业中
干活。手工业中也有这种情况,尤其是如果资本家采用新技
术破坏手工业生产的话。资本家还从家庭服务业中吸引工人,
他们还提供就业机会来吸引家庭中的妻子和女儿,从而使“从事有收益的工作的”成人妇女在人口中的比例增加了。如果社会上人口过剩,那么大概还有许多剩余劳动力当临时工
和做小买卖,这些人很愿意有固定工作做,哪怕工资只够餬
口。此外,如果人口不断增长,那么资本主义企业即使不从
其它部门招工,也可以从新增加的人口中吸收一部分工人。从
亚当·斯密起,古典经济学家常常强调,经济的发展使工人
从非资本主义雇佣转为资本主义雇佣——他们称之为从“非
生产性”雇佣变为“生产性雇佣”,这种转移率的高低取决于
储蓄的程度和资本的增长率。如果要进行生产性投资的话,必
须发展资本主义经济部门。因此,与整个经济相比,它是否
发展取决于其余经济部门发展的速度——取决于人口增长
率,尤其是取决于农业部门的生产率是否也提高。资本主义
部门比其余经济部门发展得快不是不可避免的。
首先,许多事情取决于资本投资的政治安全性。在资本
主义之前的大多数文明社会中,资本家是任凭政治贵族摆布
的。他们应将自己的财富借给挥霍无度的贵族消费,借给进
行冒险的王子们用于军事方面;如果他们的投资取得了突出
的成绩,他们就很容易突然面临任意的征收。在这种情况下,
资本家行事小心谨慎;首先他们寻求有权势的老爷们的保护,
将他们很大一部分财富变为私人贷款;他们还将资金变为容
易隐藏和容易转移的财富,如黄金和宝石,而不是像固定资
本那样可能失去的东西。因此,在生产性投资变得相当安全,
不会受到任意劫掠之前,资本主义经济部门是不可能迅速扩
大的。
如果政治上安全而投资机会又是非常有利可图,那么资本主义部门很可能迅速发展。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只要付给维持生活的最低工资,就可以从已经提到的来源雇佣无限
劳动力,这是因为与总人口相比,资本家雇佣的劳动力为数
很少,要是人口过剩,或者人口增长很快,那么情况就更加
如此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资本主义部门生产率提高所带
来的好处,几乎全部变成利润了。这些增长可能与技术进步
有关,或者可能由于通讯条件的改善或地理上的发现,贸易
机会扩大了。生产性投资机会扩大得越快,利润增长得也越
快,资本积累就越多。在一个技术上无变化,或者地理上无
发现的社会,利润增长得慢,资本增加得慢,它们增长的速
度可能不比其余经济部门快。但是,一旦出现富有成果的投
资机会,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利润将会比国民收入增长得快,
因此,国民收入中用于再投资的份额将不断增大。
这就是说,任何“工业革命”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资
本形成速度突然加快的根本原因是赚钱的机会突然增加,不
论这种新机会是新发明,还是制度改革,使得有可能利用现
有的可能性。英国、日本和俄国的工业革命都属于这种模式。
在每一种情况下,直接结果是,提高生产率的好处,并不是
为那些将会增加消费的阶级——农民和靠工资为生的人——
所得,而是变成了私人的利润或政府的税收,在那里,收入
用于进一步的资本形成。越来越多的劳动力进入拿工资的工
人行列,但是实际工资不得增加得像生产率那样快。
通货膨胀也使资本家的利润增长速度加快了,在所有资
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中,通货膨胀是经常发生的,有时以与经
济周期的高涨阶段有关的温和形式出现,有时则以与战争和政府铺张浪费有关的剧烈形式出现。与其它收入相比,通货
膨胀使利润增加,还促使人们抛出货币购买砖块和钢材。每
次通货膨胀后必定出现通货紧缩,那时利润少,投资受抑制。
但是通货紧缩阶段很少像通货膨胀阶段那么长。长远的趋势
是货币供应量增加,物价上涨,或者至少下跌得不像日益提
高的生产率所要求的那么快。大多数产量迅速增加,与国民
收入相比投资迅速增大的历史时期,物价也是上涨的,利润
也是增加的——例如1780年以后的英国工业革命,或者英国
1890年至1913年的投资率(国内加国外)比1870年至1890
年高,或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法国和德国通货膨胀期
间比较高的投资水平,或者从1870年至1913年日本经济迅
速增长,或者俄国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个五年计划,或者就
此而言,经济周期与其稳定或下降时期相比的高涨时期。通
货膨胀并不是经济增长的根本原因。即使不发生通货膨胀,利
润也可能增加,投资也将进行。另一方面,不时发生一点通
货膨胀会使利润增加,加速资本形成。
如果经济由储蓄5%转变为储蓄12%的过程主要取决于
与国民收入相比利润增加,那么,因此可以说,穷国为什么
储蓄得如此之少的正确解释并不是因为它们穷,而是因为它
们的资本主义部门太小了。如果自己愿意,没有一个国家穷
得不能将12%的国民收入储蓄起来;贫穷从来没有妨碍过国
家发动战争或以其它方式浪费钱财。这些国家根本不能以贫
穷作为不储蓄的借口,在这些国家里,40%左右的国民收入
被10%收入最多的人浪费掉了,他们靠租金过着奢侈的生
活。在这种国家里,生产性投资少并不是因为没有盈余,而是因为盈余被用来维持大批不生产的侍从,修建金字塔、庙
宇和其它耐用消费品,而不创造用于生产的资本。要是这些
盈余作为利润归资本家所有,或者作为税收归注重生产率的
政府所有,那么在不发生通货膨胀的情况下投资水平将会高
得多。还应当指出,当我们说,由于资本主义部门小,所以
储蓄额少时,我们并不仅仅是指私人资本家,而是用这个词
也指国家资本主义,或者任何其它经济组织形式,在这些组
织形式中,资本用于雇佣人员,在支付工资和薪金以后,仍
然有数额可观的盈余,其中很大一部分用于生产性投资。实
际上,根据苏联的情况来判断,国家资本家积累资本的速度
可以比私人资本家快,因为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仅可以利
用资本主义部门的利润(伪装成税收),而且还可以利用它从
农民那里强征来的东西或征来的税收,或者通过通货膨胀从
整个国民经济中榨取的东西。
在对资本家利润增加的情况所作的这种经济分析后面,
也存在着出现资产阶级,也就是说,出现一批考虑将收入用
于生产性再投资的人的社会学问题。在资本主义之前的经济
中,占支配地位的阶级——地主、商人、放债人、教士、士
兵、王子——一般是不作这种考虑的。是什么因素使一个社
会产生资产阶级,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大概没有
答案。大多数国家似乎是从国外引进资本家开始的。外国商
人或外国投资者开辟了新机会,获得利润,并将其中一部分
利润在该国进行再投资;于是他们的榜样受到人们的仿效。本
地资本家的出现是与新机会的出现联系在一起的,不论这些
机会是从国外学来的,还是在国内独立发现的。这些机会可能是新技术,也可能仅仅是市场扩大的结果,由于外贸有了
新机会,或者国内通讯条件改善,或者国内平静,市场扩大
了。如果机会仅仅是贸易方面的,那么新阶级的观点主要是
商业观点,但是如果也出现了新技术,或者有了资本可使其
产生效果的新资源,那么也将有一批资本家,他们主要考虑
固定资本形成的问题。我们在第三章里已经看到了政治、宗
教和种性制度在帮助还是扼杀企业家阶级的出现方面的重要
性;机会和制度互相起作用,共同决定这个阶级的成长速度
以及允许它活动的范围。
日本的例子特别令人感兴趣,因为正如I.I克雷默先生
最近所指出的,它使地主和贵族很快就变成了资本家。这种
情况是在国家出钱使贵族放弃封建权利并剥夺他们的行政职
务之后出现的;与此同时,它还接管了封建贵族的债务。有
些贵族发现自己有很多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公债),又不承
担义务,于是首先转向银行业,1880年当政府决定它准备出
售一些它为了开拓目的而开设的工厂时,它发现了一个现成
的市场。从老式贵族到新式资产阶级的这种迅速转变在19世
纪极其重要的最后25年对日本企业精神的增加是极其重要
的。与此同时,虽然以前封建贵族靠商业阶级来养肥自己,并
将商业资本变为消费贷款,但是商业阶级现在找到了进行生
产性投资的新自由,并且由于日本一些最富有和最有权势的
家族参加了他们的行列,他们的实力是大大加强了。
我们还注意到一个新的国家资本家阶级在现代世界上成
长起来了(例如俄国和印度),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决心迅速
为政府创造资本。这些国家资本家和私人资本家一样重要,因为他们对储蓄和生产投资的重要性持有类似的观点。民族主义、加强军事力量的愿望以及向老百姓的贫穷全面开战的迫
切要求的发展,大大加强了这种趋势。
迄今,我们一直在讨论一个国家的经济从5%的储蓄水
平提高的过程。现在还应当指出,与国民收入相比,资本主
义部门不能继续迅速扩大了,因为如果它迅速扩大的话,它
迟早必须逐渐将整个经济包括进去。在有足够的资本为每一
个人提供资本主义就业机会的时候,这种相对的扩大就停止
了。此外,由于资本主义部门雇佣更多的人,与其它部门相
比不再是小规模的了,所以它仅仅靠支付相当于维持最低生
活水平的固定实际工资来进行扩充已经不再可能了。如果农
业仍然按农民的方式组织,如果不采取特殊措施来提高农业
的生产率,那么这种情况可能像在法国那样发生得比较早。因
此就出现资本的进一步积累使实际工资增加的时期。技术进
步所带来的一切好处也不再全部变成利润,因为投资利润率
的提高使劳动力的需求量增加了,因而使实际工资增加。所
以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资本的进一步
积累和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是使工资增加还是使利润增加,或
者如果两者都增加的话,哪一个增加得快。过去大多数经济
学家预料,在资本主义的这个后期阶段,利润率将会下降;也
就是说,他们预料在进一步发展所带来的好处中,工资将占
最大的份额。但是实际上,过去80年里先进的工业经济所发
生的情况似乎是,利润率未变,工资和利润的增加比例是相
同的。在资本主义初期各阶段,与国民收入相比,利润增加
得快;但是在后期各阶段,利润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是稳定的(但受周期性的和长期波动的影响)。因此,在初期各阶段与国民收入相比,储蓄率高得多;但是在后期各阶段,净
储蓄额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变得固定了——这个比例有
多大,取决于资本主义部门在缺乏劳动力或者农业生产效率
不高的情况下能扩大到什么地步。这样,以前一个自相矛盾
的现象得到了解释。由于富人比穷人存钱多,人们就常常预
料随着人均收入的增加,每一个国家都必定储蓄更多的钱。可
是人们发现,在比较富裕的国家,在50年到70年的时间里,
在储蓄率没有任何提高的情况下,人均实际收入翻了一番。对
这种情况的解释是,储蓄率不是由国家穷富决定的,而是由
利润和国民收入的比率决定的,一旦达到一定的发展阶段,这
两个比率就停止提高了。自然决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
一条永恒的法则。我们并不确切知道,在先进的资本主义社
会,利润和国民收入的比率是由什么因素决定的,因此,我
们自然无法预言这个比率将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为了使对储蓄的分析成为一个完整的分析,我们现在还
必须把政府的储蓄考虑进去。我们在本章第一节中看到,在
先进的工业经济里,固定投资总额的35%左右用于公共工程
和公用事业——比如说占国民收入总额的大约7%。其中大
约2—3%的国民收入用于规定得很严格的公共工程(公路、
港口、学校、医院、公共建筑等),其余4—5%用于公用事业,
它们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由政府管理的(铁路、公路运输、电
话、电力、煤气等)。因此,政府在投资总额中所占的份额部
分地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把公用事业交给私人企业管理。
在许多国家,这个份额高达国民收入的7%(例如在新西兰),只有极少数国家在2%以下。
即使仅仅由于公共工程的需要,所有国家的政府也必须
储蓄。它们可以先花钱后储蓄,也可以只花储蓄的钱,但是
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说,有些国家的政府起初宁愿用贷款
而不是用本期税收支付资本形成,但是结果是一样的,因为
国库必须设立一笔偿债基金来偿还贷款,钱还是从本期税收
中来的。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以不变的年率将借来的钱花在
资本形成上,那么它的偿债基金还债的数额很快就将与它的
年借债额相等。
经济增长的一个不变的特点似乎是政府开支在国民收入
中所占的份额增大。在人均国民收入最低的国家,政府开支
的份额可能只有5%;而现代工业国政府的经常开支占实际
资金的10%左右,用于军事目的的钱不算在内(目前军费比
这个比例更高),除此之外,将2—7%的实际资金用于资本形
成,再加上10%左右用于转账(年金、支付保险费,付息
等)。因此,边际税率必须超过平均税率,这样税款收入才能
比国民收入增加得快。如果政府把通货膨胀作为迅速增大它
在国民收入中的份额的一种手段,特别需要边际税率超过平
均税率,因为边际税率高是在将更多的货币投入流通时防止
价格迅速上涨的一个办法。
随着政府的需要的增加,它对较高的收入征税越来越重。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落后的经济中,对租金收入所征的
税,对储蓄也许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这种收入不是储蓄的来
源。这种税迫使地主减少侍从人数,生活在比较小的房子里,
减少他们对慈善事业、教堂等的捐款,但是它们对储蓄大概没有什么影响。对利润征税时,情况就十分不同了,这些税
几乎全部落在储蓄上而不是落在消费上。因此对利润征税妨
碍了经济的增长,除非将收入用于生产。
在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办事不浪费,那
么它的支出是全部用在生产上了。它的教育经费和公共卫生
经费——现代政府最大开支中的两项——在不同程度上促进
了生产,甚至连防御性军事开支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也是保护
国民收入不遭掠夺的费用。不言而喻,政府只应当花钱做有
益的事情。政府所用的一切资金,都是从那些归它的公民私
人所有的资金中扣下来的,如果政府使用这些资金的方式不
如公民们使用的方式那么有价值,那就是浪费。征收来的税
款不管是牺牲了消费还是牺牲了投资,情况都一样;但是,如
果人们认为减少投资比减少消费危险(这种观点并不是所有
人都接受的),那么政府在估计它的边际支出时应当格外小
心,如果这些支出用的是减少储蓄的钱的话。
最近几年里,先进工业国的利润税很重,所以税后红利
大大减少了,私人可支配收入的储蓄下降到了很低的水平。税
后红利的下降并不完全是由于纳税的缘故;这也是由于宣布
的红利额并没有随国民收入的增加而增加的缘故。利润多多
少少是随国民收入的增加而增加的,但是各公司留下的未分
配部分的利润增加了,而作为红利分配掉的部分大大减少了。
因此股票价格没有随着它们所代表的资产价值的增加而上
涨。这可能仅仅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因为由于通过发行股票
为工业筹集资金是为了创造新的实物资产,股票的价值和资
产的价值必须再次保持一致——目前的偏离是由战争以及使红利率保持低水平的战后政策造成的。为了使红利保持低水
平而征税的作用可能是比较长期的,因为所有现代国家的政
府都已实行对利润征收重税的做法,也许这只是因为它们认
为这是符合平均原则的。
个人储蓄的下降并没有产生使制造业投资减少的影响,
因为投资与不分配给股东的利润的比例增大有关,这些利润
足以维持和扩大目前制造业的资本了。个人储蓄下降的主要
作用是不受公司控制的可支配储蓄金数额减少了,而这对各
类借主的前景有很大的影响。制造部门和商业部门的几乎所
有新投资历来都是来自它们自己的利润,此外,这些部门还
有盈余可以作为红利进行分配,一部分红利用作新企业、外
国借款人、农业、公用事业和政府借款的资金。但是,根据
C.T.桑德斯先生最近的计算,扣除对非公司工商业组织、农
场和住房的投资额以后剩下的个人储蓄额,1952年在英国只
占个人收入的1.8%,在美国只占个人收入的2%。即使这
种纳税后的红利枯竭现象完全被其它形式的储蓄的增长抵消了。它对某几种投资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它对新企业的打击有多么沉重,这还不十分清楚。老牌制造企业的资金历来
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己的未分配利润,但是新企业一开始
则必须从某个外部来源筹集资金,由于不受其它企业控制的
资金减少,新企业要找私人借钱就更困难了。很难说其重要
性如何。有钱人还是很多的,如果他们想支持某个新企业,他
们可以把自己的资产卖掉(例如公债)。有些人担心影响太大,
担心这会使新企业向老企业挑战并取而代之的机会减少,从
而加强经济中的垄断倾向以及技术停滞的倾向。这些人建议政府将部分税收交给一个或几个专门为新企业集资的机构处理。然而,由于缺乏资料,所以情况不明。
农业、对外投资、公用事业以及政府本身遇到的问题大
致相似。如果政府以征税的形式将这些借款者以前依赖的储
蓄金拿走,那就要由政府用部分税收来资助这些部门的资本
形成。农业在集资方面一向是有困难的。在英国,地主和佃
户之间在资金的提供方面历来是有分工的,地主用租金改善
土地和建房,农民用利润购买机器和用作其他流动资本。实
际上,双方往往都不储蓄足够的钱来作为他们全部投资净额
的资金,农业一向是其他经济部门的纯借户。在最近几年里,
由于税重,租金固定,地主的经济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困难,虽
然农民处于比较有利的地位,可以用高额利润进行再投资。由
于可支配储蓄的减少,为对外投资提供资金也变得更困难了。
公司完全能够为其海外资产的扩大提供资金,但是对矿山或
种植园或工厂的直接投资在对外投资额中所占的分额永远是
最小的。不时还有某些资本向外英镑区外流的现象,各中央
银行将其用作支付进口货物的费用。但是大部分对外投资是
借钱给政府或公用事业(如今大部分公用事业属于政府所
有),由于缺乏可支配的储蓄,这种借款受到不利影响。正如
我们在后面有一节中将要看到的,这就是对外投资现在依赖
政府间转拨的程度要大得多,依赖私人贷款的程度小得多的
一个原因。至于国内的公用事业,长期以来的做法是将其价
格和利润控制在低水平,因此它们一直无法储备很多资金,不
得不用新贷款来为它们的发展提供资金。在这种新情况下,它
们要末像制造业所做的那样提高价格,获得大笔未分配利润,要末更多地依靠政府拨款。对于这两种办法中的第一种办法,政治气氛似乎是不利的。
由于政府征收的利润税日益加重,因而使私人储蓄额减
少,所以如果要使储蓄总额不下降,政府本身不可避免地必
须储蓄更多的钱,并设立机构,向迄今一直依靠可支配的私
人储蓄的某些借款人阶级提供储蓄金。因此,在第二次世界
大战结束以后的几年里,英国中央政府与战前的做法完全相
反,不仅用税收来为自己的整个资本形成提供资金,而且用
税收支付地方当局的全部借款。后来它停止了这种做法;如
果它的目的是为了减轻利润税来刺激私人储蓄,这样做是正
确的,但是如果它的目的或效果是为了刺激消费,那么它这
样做是不对的,除非现在为了提高个人消费率而降低资本形
成速度是适宜的。如果利润税仍保持目前的水平,那么就很
难看出英国政府如何能逃避它不仅用税收为中央和地方一切
资本支出提供资金,而且成为新企业、农业、对外投资和公
用事业的储蓄金来源的义务。
对利润收入征收重税使私人储蓄额下降,这个事实使有
些人感到高兴,这些人反对通过私人投资使经济增长,反对
私人财富增加。他们希望国家成为资金的主要来源和唯一的
大的财富拥有者。如果国家将更多的利润征收来装入自己的
国库,并用这些钱进行进一步的投资,这样的事情确实是可
以做到的,但是它在不削弱对投资的刺激的情况下朝这个方
向能走得多远,这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在英国,许多人
深信,已经达到并超过了限度;其他人则指出,事实上,尽
管征税水平很高,目前英国的投资总额仍比过去几十年高。即使政府几乎将全部利润都征收去了,投资大概也仍能保持在
高水平,要是国家对管理阶级进行足够的刺激,使他们愿意
继续为国家投资者效劳的话。如果国家将税收用于经常开支,
而不是储蓄起来进行生产投资;如果管理阶级在经济上和社
会上得不到报偿,那么对利润征收重税会使发展工作遭到破
坏。但是如果其它机构发挥私人投资者的作用,那么私人投
资者的消失不一定会使发展工作停顿下来。
除了征收利润税的问题以外,许多人认为,在欠发达国
家,政府有特殊的责任将征税作为储蓄的来源,以便将投资
率提高到本来可能达到的水平之上。由于在那些社会中,利
润仅占国民收入的一小部分,所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对
工资、薪金、农民的收入和租金征税的问题。在那些社会中,
大地主的租金收入多半用于雇用仆役,支持地方慈善事业,而
不是将它们储蓄起来;对这些收入征税会迫使地主不得不减
少依靠他们供养的人数以减少“消费”。当前,向大地主征税
在政治上比向工人或农民征税容易,但是一般说来,要征得
数目可观的税收,就必须在收入表上把征税范围扩大一些。获
得所需数目的最省事的办法也许是对收入的增加部分征税,
但是这种办法只有在人均收入实际上在增加的社会里才是可
行的。缅甸和加纳等国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自第二次世界大
战结束以来,这些国家的政府已将很大一部分贸易盈余储存
起来。日本在1914年以前也做到了这一点,当时,旨在提高
农田单位面积产量的有力措施,是与同样严格的征税联系在
一起的,通过征税,增加的产量有很大一部分进入国库了。
任何国家如果想把12%的国民收入储蓄起来,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做到这一点,这也许是对的。只有在利润已成为国
民收入中的很大一部分的时候,国家才能自愿地将12%的国
民收入储蓄起来,这似乎也是对的。如果它不希望它的发展
依赖于私人的利润,或者如果它不希望等待私人利润缓慢地
增加到那个水平,那么它可以迫使自己通过通货膨胀或者通
过征税进行储蓄。只是近来,我们才逐渐把政府视为一个潜
在的巨大的储蓄来源。在20世纪,它看来很可能逐渐变得比
任何其它来源都更重要,即使在经济多半由私人企业掌握的
国家也是如此。由此产生的问题,我们将在本章第三节
(一)和第七章第二节(二)中再讨论。
(三) 外来资金
几乎每一个发达国家在其发展的各初期阶段,都有外国
资金的援助来补充自己数量有限的储蓄金。在17和18世纪,
英国从荷兰借款,到19和20世纪,又把钱借给世界上几乎
每一个其它国家。美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在19世
纪,它大量借外债,到20世纪,又应请求成为主要债权国。
一个发展中国家即使自己愿意,也会发现难以完全用国
内储蓄来支持它的资本计划,因为发展计划通常涉及从国外
进口一些资本货物。例如,假设一个国家的政府计划花x镑
进口资本货物,y镑支付工资和薪金,为此,它征税x十y镑。
在表面上,这个行动似乎既不会引起通货紧缩,也不会引起
通货膨胀,因为支出与税收正好相抵,但是实际上,它会引
起通货紧缩,使国际收支吃紧。就其对当地的购买力和国际
收支的影响来说,当地支出的y镑多多少少被征收的y镑税收抵消了。但是在国外花去的x镑不能靠从当地的购买力中征税x镑来筹措,当地的购买力动用的外汇只有mx镑,其中
m是边际进口倾向。此外,在国外花去的x镑,也从国内流
通中吸收了一些购买力,而没有用任何东西去代替它,这样
通货就紧缩了。这些令人不愉快的后果是可以避免的,如果
出口和国内消费互相代替的话,这样,当国内消费量下降时,
就自动出口较多的货物,因为这既提供外汇,又维持国内收
入。这种情况的发生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而不完全是这样。
在适当的时候,国际收支达到平衡,国内通货紧缩使得进口
萎缩,价格下跌使得出口扩大。一旦作了必要的调整,一个
国家就能在无外援的情况下维持一定水平的资本形成。但是
加快资本形成速度的影响几乎肯定会造成外汇短缺,外汇短
缺的情况必须用三种办法来弥补,那就是,如果有国外资产,
就动用国外资产;控制外汇;或者利用外国援助。
如果一项靠征税或国内储蓄提供资金的计划对国际收支
造成压力,那么可以作这样的推测,一项使失业者创造资本,
并将新的货币用于这一目的的计划,甚至会造成更大的压力。
如果要使这样一项计划不在国内引起通货膨胀,那么几乎整
个计划的费用必须用外汇来支付,一部分支付为此项计划进
口资本货物的费用,一部分用于支付进口消费品的费用,以
抵销当地支付的货币。如果进口货与本地商品不能完全互相
代替的话,那么当地仍然会发生幅度不大的通货膨胀,这将
有利于吸收进口货。实际上,并不是当地的全部费用必须用
外汇来支付。因为在当地花掉的一部分钱将贮存起来,不必
投入相应的消费品。另一方面,一个投资行动通常会引起别的投资行动,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以这种方式储蓄的任何
外汇都将在进一步的发展中用光。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联合国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和未来的借
款国之间争论的核心,因为该银行在成立时把它的权限解释
为它应当只出借为发展项目从国外进口资本货物所需的外
汇,而不应当出借供当地支付工资或薪金的钱。根据这种解
释,如果当地的工资和薪金用税收支付,或者用一种相应地
减少其它国内支出的借款支付,那么该银行将提供所需的一
切外汇;但是如果目标是利用剩余劳动力来创造资本货物而
又不减少其它国内开支,那么这是不够的。鉴于欠发达国家
的储蓄水平,如果它们要在不征税或不发生通货膨胀的情况
下加快国内资本形成的速度,那么它们就需要几乎相当于新
增计划的全部费用的追加外汇。
鉴于国内储蓄的水平,可通过动用现有的贮藏或以贷款、赠款的形式获得外援来筹措追加的外汇。
私人拥有黄金、珠宝和外汇的数量,各国有很大的差别。
在南亚、东南亚和中东各国,人们习惯于贮藏黄金和珠宝;在
其它国家,现有的贮藏则比较少。现在究竟贮藏着多少黄金
和珠宝,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最接近实际的猜测数是不超
过国民收入的20%,虽然所涉及的数额的绝对值看来可能是
很大的。获得这些贮藏的任何简单办法也是不存在的。有几
个国家(例如英国)规定,拥有黄金或外汇而不向财政部申
报是违法行为,但是这种法律的效力有一部分取决于人民守
法的程度,一部分取决于这些法律实施的严厉程度如何。通
货膨胀促使人们去贮藏黄金,所以使人们自愿把贮藏的黄金拿出来的一个条件也许就是建立对本国货币的信心。也可以暂时实行有吸引力的价格政策使人们把一部分贮藏的黄金拿
出来。冷酷无情的政府几乎一执政就能使私人将他们所贮藏
的黄金拿出来,但是在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国家里,把贮藏
拿出来的速度是缓慢的,对提供发展所需的外汇的贡献是很
小的。
有些国家的政府本身就大量贮藏,因为它们仍然完全用
外汇来支持本国货币。例如英国殖民地的所有政府都是这种
情况,因为殖民地的货币制度要求一切殖民地的货币都百分
之百地用英镑作为支柱。用外汇支持一种货币达到这种程度
显然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不能想象会出现全部本国货币从国
内流通中消失的情况。人们有时会说,就英国殖民地而言,采
取这种做法关系不大。支援剩余货币用于购买金边证券,这
种证券产生长期的利率,如果这些殖民地需要钱,它们能毫
无困难地以类似的利率在伦敦借款。只要情况确实如此,那
么百分之百的支援不会妨碍发展。只有在一块殖民地借款的
利率难以与它放款的利率相一致的情况下,这一点才是重要
的。
还必须提一提一些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第二次
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不久积累的英镑结余。现在,这些国家中
的大多数国家已将它们的结余减少到为货币储备所需的数额
多不了多少的水平,但是有一两个国家的结余仍在增加,因
为它们的外汇收入比它们的进口额增加得快。由于有这些结
余,印度或埃及等国才有可能实行发展计划而没有出现外汇
紧缺的情况,这些结余的存在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尽管国际投资恢复缓慢,世界生产还是全速发展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美国的援外计划)。
人们可能认为,在从动用贮藏讲到获得外援的可能性之
前,我们也应当考虑通过降低供国内消费的进口货与出口商
品的比率来为发展提供更多外汇的可能性问题。但是不增加
储蓄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此它属于我们在前面讨论的国内
储蓄问题,而不属于这一节关于外来资金的问题。生产进口
货代用品,扩大出口或者对外汇实行配给就可以提供更多的
外汇。如果进行相当有效的管理,那么为发展获得外汇并不
是很难的;比较难以处理的是后果。因为如果不允许民众花
费他们希望花掉的那么多的钱来买进口货,他们就将花更多
的钱购买本国货。要是出口商品就是国内消费的商品,那么
这可能使出口商品减少,因而可能使进口控制措施的目的无
法达到。如果这个问题不发生,或者解决了,那么额外的国
内开支将会在国内引起通货膨胀,这是一种储蓄形式。或者,
如果要避免通货膨胀,那就要在减少进口的同时,必须通过
征税或者增加自愿储蓄来减少购买本国商品的支出。因此,必
须把控制外汇收入看作增加国内储蓄政策的一部分,而不是
把它看作额外的投资来源。
下面我们谈谈作为投资来源的外援,无论它是以赠款的形式还是以贷款的形式提供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外援几乎完全取决于私人的主动性,而这种主动性又主要取决于国内投资机会与国外投资机会的比较结果。一般说来,放款国是发达国家,借款国是欠发达国家,以雇佣人数的人均资本作为衡量发展的尺度;但是不存在这样简单的规律,即在欠发达国家投资比在比较发达的国家投资更为有利可图,或者说随着国家的发展,它自动从债务国地位转变为债权国地位。
期望发达国家输出资本的一个原因是人们相信,随着资本的积累,发达国家的利润率否则必然下降。利润率下降的理论至少可以追溯到18世纪,并且已被几乎每一个学派的经济学家所接受,尽管他们用以支持这种理论的论据并不总是相同的。经济学家艾尔弗雷德·马歇尔是不同意这种一致看法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外。他在《官方文件》(第49页)里表示了通常的看法。但是他在《原理》(第681页)里却说,虽然人均资本的增加往往使资本的利润减少,但是在另一方面,
技术的进步却为资本的使用提供新的机会,从而往往使利润
率提高。因此,他说,英国的资本收益从中世纪的10%下降
到18世纪中叶的3%——长期内技术进步缓慢——此后,由
于利用资本的机会大大增加,这种下降被制止了。如果这就
是观察事物的正确方法——看来这是正确的——那么就不存
在资本收益在发达的经济中必定下降的规律;它可能下降,也
可能不下降。
然而,如果我们从一般资本利润率转到特殊投资领域的
利润率,那么我们就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在任何特殊领域,进
一步扩大的可能性很快就消失了,或者无论如何是大大减少
了。一切行业都是按照一种合乎逻辑的格局发展的,一开始
增长得相当缓慢,接着迅速增长,后来又增长得很缓慢。因
此,任何特殊领域的投资者迟早都会达到在国内的那个领域
没有更多投资余地的地步。他们可以将越积越多的利润用于对十分不同的行业的投资。但是他们也会情不自禁地坚持他
们具有专业知识的领域,并用他们的利润将工厂搬到新的国
家去办。因此,英国的铁路公司在国内修建了铁路以后,到
外国创办和修建铁路。英国各锡公司将资本转移到马来亚和
尼日利亚办锡矿;就像美国的石油公司和铜公司在海外同样
的行业中投资一样。海外限制从发达国家进口商品的规定往
往有助于资本的这种转移,这些限制促使美国的制造公司到
拉丁美洲投资开设分公司。来自低工资国家新兴工业的竞争
往往也促使资本的这种转移,例如英国到印度投资开办黄麻
厂和棉纺厂。
可是资本的这种转移不仅受到发达国家始终存在着新的
投资机会这个事实的限制,而且受到欠发达国家投资条件不
利的限制。因为决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欠发达国家投资
有利可图就是因为它们是欠发达国家。事实是,这些国家在
投资方面具有某些明显的不利条件。例如,社会结构并不总
是合适的。就潜在的生产率而言,即使各国人民的发展素质
可能是十分相同的,他们的文化天赋也是很不相同的。文盲、
缺乏现代技能和不适应工资关系使生产率很低:而治理形式
和社会态度的不同使投资的不稳定因素增加了。因此,在发
达国家可能产生丰厚利润的新技术,在欠发达国家不一定就
是有吸引力的投资项目。资本短缺也会出现恶性循环。如果
要着手办一个新企业,那么这个企业的生产率不仅取决于它
本身,而且也取决于为这个新企业服务的所有其它行业的效
率——尤其是一般性的工程服务、部件供应、运输和其它公
用事业。这反过来又部分地取决于这些其它服务业的利用程度有多高。所以一项投资的生产率取决于在此之前已在许多方面进行的其它投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说,资本投资的利
润在增加,而不是在减少。花那些已有许多资本的国家投资
很可能比在一个新的国家投资更加有利可图。如果情况永远
如此,那么资本就不会输出了;比较发达的国家的生活水平
和欠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之间的差距将不断扩大;我们甚至
可以冒昧地设想这样一条规律,即自然的趋势是资本从欠发
达国家向比较发达的国家转移。实际上,资本的国际流动量
很少,各种生活水平之间的差距确实在扩大,因此,这至少
是一种警告,提醒人们不要接受那种仅仅基于发展水平的判
断。
如果要使判断正确,那么比较可靠的办法可能是根据现有自然资源而不是根据人均资本水平来作。最有利可图的投资是开发容易开发的丰富自然资源的投资,例如肥沃的土地、
石油、煤或矿砂。即使在没有新资源的情况下,投资开发新
技术也是有利可图的,但是这不像用资本既提供新技术又提
供新资源那样有利可图。这就是在过去100年里大部分输出
的资本输往美洲和澳大利西亚而不是输往印度或中国的主要
原因,因为美洲和澳大利西亚新的资源丰富,而印度或中国
所提供的机会在更大的程度上在于更好地利用已知的资源。
这也是英国和西欧迅速成为资本输出国(它们很快就达到了
自己的自然资源的极限),而加拿大、美国和澳大利亚虽然与
世界上其余国家相比人均财富很多,但是到了很晚的时候才
达到资本输出阶段的原因。
因此,我们能够作的最近似的判断是,资本往往流向那些新的丰富自然资源可以相当容易地开发的地方,而且总是从那些资源已经高度利用,新资源远不是那么丰富的地方流
出来的。这并不等于说,当一个国家需要进口原料或粮食的
时候,它就成了一个资本输出国。在19世纪,凡是英国认为
可以赚钱的地方,它都投资,无论它的进口情况如何。在19
世纪初期,它到拉丁美洲投资,到那个世纪中叶在欧洲修建
铁路,后来它又借钱给埃及为各种活动提供资金。同样,美
国到国外投资主要并不是因为美国缺乏供应品。美国在成为
铜和石油进口国之前,早就源源不断地在铜和石油业投资了。
美国对拉丁美洲的制造业投资也并不是因为美国把它作为潜
在的供应品来源。
有人往往还断言,如果英国不必购买数量越来越多的初
级产品,它本来是不可能适应债权国的地位的,但是事实并
不支持这种说法。首先,英国并不将它在国外投资的收入和
偿还的本金用于进口商品,而是用于增加它在海外的资本;它
仅仅将它得到的钱用于在海外进行再投资。1913年英国保留
进口额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28%)与1873年相同,尽
管在这40年里,英国的无形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长。(作为这
一计算的依据的A.R.普雷斯特先生对1873年国民收入的
估计数可能是相当低的,但是即使将估计数提高相当大的数
量,我们的结论仍然是,对外贷款的利息主要不是用来提高
进口额与国民收入的比率,而是用于提高国外投资的比率。)
然而这种论述形势的方法涉及国外投资率的迅速增长,而这
种增长也许会以牺牲国内投资为代价,除非与国民收入相比,
国内储蓄增长得更快。如果要使利润、储蓄、国内投资和国
外投资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保持不变,那么长期进行国
外投资到适当时必定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即与国民收入相比,
有形进口额上升,或者有形出口额下降。
这些尴尬的局面是由于利息和分期偿还款项的流入赶上
资本外流的速度造成的。例如,如果国民收入不变,对外贷
款不变,20年以后偿还,那么20年以后,偿还的数额将与支
出的数额相等,此外,还会有过去20年的投资的利息收入,
只有进口的倾向加强,或者有形出口额下降,这些收入才能
被吸收。如果相反,我们假设国民收入增加,外国借款所占
的比例不变,那么正如多马教授最近所表明的,20年以后,如
果贷款利率与国民收入增长率一致,那么外流和流入正好相
等;但是如果利率超过收入增长率,这种情况更有可能出现,
那么流入的比例将稳定在高于外流的水平上。如果像英国的
情况那样,有形进口额和出口额与国民收入的比例保持不变,
流入的利息和偿还款项全部用于再投资,那么结果甚至会更
加令人难堪。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利率和收入增长率相
同,国外投资与国民收入的比率始终以等差级数增长,如果
利率超过收入增长率,那么国外投资与国民收入的比率甚至
会增长得更快。例如,假设一个国家每年将2%的国民收入用
于国外投资,它获得的5%的利息也用于再投资,国民收入每
年增长3%。那么即使贷款是不偿还的,年度投资额也将从第
一年的国民收入的2%提高到第20年的6%,并将以越来越
快的速度继续提高。从1870年至1913年,英国国外投资的
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如果要避免这种情况,并使进口倾
向也保持不变,那么与国民收入相比,有形出口额必定下降。
英国发生的情况是,除周期性和长期性的波动以外,有形出口额在它的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保持不变,但是它在世界制成品出口额中的份额在此期间却迅速下降,如果它不愿将
它在国外的无形收入用于再投资,这个份额本来还可能下降
得更快。
由于对英国所发生的情况持有错误的认识,有些观察家
担心,美国替代英国成为世界主要债权国是不行的,但是这
些担心是没有根据的。首先,如果把收入用于再投资,那就
不必发展入超;其次,没有理由认为美国的食品和原料进口
额不如美国的收入增长得快(许多人预料进口额增长得较
快);第三,现在,与世界制成品出口总额相比,美国的制成
品出口额很大,所以通过制止美国制成品出口额的增长率来
保持世界平衡的余地很大。只要全世界的初级产品的需求量
继续增长,投资者开发新的自然资源将是有利可图的。投资
国没有理由也必须是进口这些产品的国家。
如果最有利可图的投资是那些开发新自然资源的投资,
那么要说现在国际投资的范围比19世纪少似乎是有理的,因
为像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西亚那样富饶的未开垦土地已经
没有了。如果情况确实是这样,那么国际投资必须在更大的
程度上依靠转让新技术谋利,以便在欠发达国里兴办那些在
比较发达的国家里已经证明是有利可图的,以及现在正显示
出在国内增长速度下降的行业和工程。(这种投资不一定与粮
食和原料有关,因此不一定产生那些被错误地说成初级产品
会产生的问题。)确实可以说,随着比较发达的国家和欠发达
国家之间差距的扩大,引进新技术的好处也变得越来越大,所以到现在为止,资本从比较发达的部门(这是从技术上说的)大量转移到比较落后的部门——例如农业——的余地是
存在的。可是转让技术并不仅仅是一个投资问题,一般说它
取决于制度的改革,尤其取决于教育和推广设施的强化,而
这需要在许多不同的级别上采取行动。这种行动有很大一部
分必须由各国政府采取;例如在农业方面,建立推广服务机
构,扩大灌溉设施,建立农村信用社网等。如果私人国外直
接投资是一个转让新技术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开发新的自然
资源的问题,那么这种投资的范围所受的限制也许会大得多。
对外资的需要量可能一样大,对产量的影响也可能一样大,但
是老的渠道不再是那么重要了。这一点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国际投资额当前的下降,至少首先并不是我们迄今所讨
论的问题中的任何一个问题直接造成的。相反,它是由30年
代的大萧条以及随后发生的事件造成的。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国际投资完全恢复了。战
前不久,国际投资额约为16亿美元,到20年代末,增加到
大约20亿美元,如果将价格变动的因素考虑进去,那么这两
个数额的实际价值大体上是相等的。来源和流动方向发生了
引人注目的变化。美国已不再是纯借款国了,现在它提供的
贷款额占借款额的一半,英国的贡献已经大大减少了。在第
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大量借钱给其它国家的德国,现在它所借
的钱将近占贷款额的一半。因此,初级产品生产国海外的情
况已经恶化;实际上,它们在20年代得到的钱大约只相当于
它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所借的数额的一半。有些人
很重视流动方向的这种变化,他们说,对德国重建工作的投资,必然不如在海外初级产品生产国投资来得保险,因为海外初级产品生产国家可以用初级产品偿还,这是可以接受的,而德国只能用制成品偿还,这是不能接受的。我们已对这种推理方法的正确性表示怀疑。事实上,在30年代发生大萧条时,初级产品生产国遭到的打击与德国遭到的打击一样严重,
在履行它们的义务时遇到了同样多的困难。
美国成为主要贷款国,在发生萧条的时期似乎具有特别
的意义,因为哪个国家没有外国借款的传统和机构。人们认
为,缺乏信用机构增加了贷款的费用,并且造成了贷款时差
别对待不够,因此在美国贷款中能够经受风险的部分比英国
贷款中小。缺乏向外国放款的传统也使贷方更加紧张。有经
验的贷方知道,衰退时期过去以后会出现繁荣时期,所以他
在出现衰退时不会感到紧张,美国有许多放款人在20年代受
过分乐观的宣传的欺骗,到了30年代则变得过分悲观。不管
传统和机构方面的弱点是否是真正的原因,事实是,在发生
大萧条,许多借主无法履行他们的承诺时,美国的放款人对
向外国放款的整个概念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不遵守战争债务
的行为尤其令人气愤。1934年一项联邦法案规定,在美国出
售任何不履行对美国政府的义务的政府债券是违法行为,除
了芬兰政府,这项法案适用于世界上几乎每一个重要国家的
政府。与此同时,好几个州的立法机构通过法案,禁止借款
机构持有外国公债。由于政府是最大的借主,这对国际投资
是一个重大打击。甚至到1954年,要在美国成功地发行外国
公债仍然是不可能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成立联合国国
际复兴开发银行的时候,该行行长不得不用将近两年时间到各州立法机构去劝说它们通过法案,允许投资机构持有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发行的债券。
不偿还战争贷款是一项政治决定,这项决定是按照债务国于1932年在洛桑达成的协议作出的,即如果美国放弃欠它的债务,那么其他国家也愿意放弃欠它们的债务。美国拒绝放弃它的债权,但是其它每一个国家(芬兰除外)决定把战争债务看作已经销帐了。可是不偿还其它贷款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由于债务国无法控制的环境造成的。大萧条格外严重。世界贸易中的美元价值三年中下跌了60%。世界制成品产量下降了30%,虽然初级产品的产量保持得比较好,但是初级产
品生产国的收入因贸易条件变得对它们极为不利而受到了严
重影响。结果,除了美国以外,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在国际收
支方面遇到了非常严重的困难。外汇必须严格实行配给,在
某些情况下,如果要保持必不可少的粮食和原料进口额,那
确实就不能动用外汇来偿债。同样确实的是,陷入这种漩涡
的国家无法为私人或政府借款。在30年代,国际投资减少到
零。在这10年里,债务偿还额平均超过了新的借款额。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世界生产和贸易已经恢
复到超过两次战争期间的水平,但是国际投资额平均每年只
有大约20亿美元,其中不包括美国政府的赠款,也不包括从
一个共产党国家向另一个共产党国家转移的款项。如果与20
年代相比,或者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不久的年头相比,
这个数字自然是非常小的。如果扣除价格上涨的因素,那么
20年代的投资额到现在应为大约30亿美元。如果假定投资
额随着世界产量的提高而增加,那么正确的数字差不多将近45亿美元。如果我们要问目前的水平为什么如此之低,答案可以从供求两方面的不足中去找。
在供给方面,我们可以列出的不足如下:(1)西欧相对
衰落,(2)可支配的储蓄额减少,(3)要求担保。在需求方
面,我们可以指出私人投资领域减少。
而欧的衰落并不是生产的下降,而是可以用于国外投资
的国际收支顺差额的下降。用贸易条件不利这个原因是无法
解释这种下降的,因为现在欧洲的贸易条件与1913年的贸易
条件并无很大的不同。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现在西欧比1913
年储蓄得少了,相反倒是有证据可以证明,西欧正将比过去
大得多的一部分储蓄额用于国内投资。德国正在实行大规模
建设计划。法国经过25年工业近于停滞的阶段以后正在振
兴,并已开始进行国内投资,其水平是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
束以后的重建初期以来所没有达到过的。英国现在的国内投
资率,与它的国民收入相比,是19世纪70年代以来所没有
达到过的。这些国家无法腾出货物来用于国外投资,因为它
们在国内把这些货物用光了。即使在联合王国允许外国政府
借款,或者用掉英镑结余的时候,国际收支方面并不总是能
实现所需的变动,因为不出口所需的资本货物。因此,不论
在纸面上可能作了什么许诺,在资金的国内使用额减少之前,
期望西欧再次成为大的资本输出者是没有用处的。究竟什么
时候出现这种情况,这是无法预测的。目前投资活动方兴未
艾——在住房建筑、电力、农业机械、采煤和其它各方面。在
这些方面的某一方面,例如在住房建筑或农业方面达到希望
达到的水平的时候可能会到来。如果国内投资额下降,而国内其它需求量没有增加,那就有可能到国外投资。政府使用
资金的数额也可能减少,因为这个数额已大大增加了,尤其
是在重整军备方面。英国现在(1953年)将大约13%的国民
生产总值用于军事目的,而1938年为6%。在政府使用资金
的数额的下降部分中,有一部分钱用在直接消费上,但是几
乎可以肯定,同时税款也会实行一些减免,这种减免使储蓄
额增加,而不是使消费额增加。
假设西欧将它自己的储蓄用光了,那么可支配的私人储
蓄额相对下降这种情况在其中起多大作用很难确定。如果外
国公债在欧洲市场上出售,谁能购买这些公债呢?例如,在
战前的英国,扣除所得税以后的股利占公司净收入(未纳
税)的55%,政府拿32%,各公司保留13%作为未分配利润。
而在1952年,股利已下降到18%(相当于国民收入的4%),
其中还要缴附加税。在这些情况下,只有各公司或政府愿意
提供资金,那么到国外进行大规模投资才是可行的。各公司
能够而且确实在为对设在外国的子公司或联合公司进行直接
投资提供资金。但是最大的国外投资项目往往是购买外国公
债,而这不大可能吸引公司的资金。因此,现在向外国政府
提供资金差不多完全得依靠政府间转账。美国的情况表明,那
里的趋势与西欧是相同的——与公司和政府的储蓄增加有联
系的个人可支配储蓄减少了。这种改变不如欧洲明显,但是
无论如何,由于已经作了说明的原因,美国私人投资者要么
不愿意,要么不能够购买外国公债。因此,未来的国外投资
主要应是一个公司直接投资和政府间转账的问题。
由于担心外国政府任意采取行动,尤其是害怕拒绝用外汇调拨利润或抽回资本,害怕实行国有化,直接投资受到了进一步的限制。拒绝使用外汇这种事情在30年代是经常发生
的,其理由往往是没有外汇。输入资本的国家的政府现在被
要求宣布它们不会限制转移利润或资本,有好几个国家已经
这样做了。宣布这种决定是商誉的重要证据,但是在发生严
重外汇危机时,即使最好的商誉也可能不得不向外汇短缺的
情况让步。因此,有人已向资本输入国政府建议,在出现严
重衰退时,它们在为此目的发放临时外汇贷款方面是有作用
可以发挥的。例如,假设A国的一家外国公司在没有外汇的
时候申请允许它将利润或资本转移到B国,这时B国可以将
为此目的所需的款项借给A国中央银行,借期为三年(到那
时,危机被认为已经过去)。这样一项计划在华盛顿已经得到
赞同,现在正在某几类投资中实行。
国有化是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外国公司希望保证它们
不会被收归国有,有些国家的政府正在作出这样的保证,即
在一定时间内,比如说公司成立以后的头25年里,不会实行
国有化。这种保证有多大用处,这是值得怀疑的,因为没有
一个国家的政府能够约束它的继承者。一个比较好的保证是,
如果公司被收归国有,它们的所有人将得到由独立的仲裁者
确定的公平的赔偿,这种保证可以写入一个国家的宪法,这
样就不是那么依赖于不断变更的政府的一时的兴致了。人们
经常说,现在应该制订某种国际法典或公约,宣布对外国投
资者采取差别待遇征税、无偿收归国有、限制转移利润等任
意行动为非法。制订这样一项公约将有助于改善国际投资气
氛,从而有助于促进它的流动,但是由于规则只有在它们能够实行时才是最有效的,所以资本输入国制订能在它们自己的法庭上对它们的政府实施的国内法律,甚至比通过只能进
行道义制裁的国际宣言更为有用。
除了对已经进行的直接投资提供保护以外,还存在着允
许什么样的直接投资这个范围更加广泛的问题。如果外国资
本的供给量由于我们刚才指出的原因已经减少,那么需求量
也减少了,因为在好几个极其重要的领域不再允许进行直接
投资了。1913年,英国的海外投资分配如下:铁路和其它公
用事业为46%,政府股份为30%,采矿9%,其它各种投资
15%。如今,大多数国家的政府已将铁路和其它公用事业收
归国有,或者打算收归国有,其它许多国家政府反对矿山和
种植园由外国经营。结果是外国私人能够进行直接投资的余
地就所剩无几了。外国资本是允许进入商业系统的,但是一
般说来,商业系统中国内资本是充足的,而为销售农产品设
立法定代理机构的趋势进一步限制了外国私人在商业系统进
行投资的范围。在制造业,外国资本通常是很受欢迎的,可
是在大多数不发达国家,制成品的需求量很小,所以拉丁美
洲是世界上将许多外国资本吸引到制造业的唯一地区。鉴于
现在私人直接投资的余地有限,最近几年里美国将70%的国
外投资用于石油工业就不足为奇了。
外国直接投资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通常被不喜欢这种
投资的人和支持这种投资的人误解了。支持外国投资的理由
是它提供外汇,提高国内收入,并提高国内技能。国内收入
增加是因为企业付给当地人民工资和薪金,购买当地供应品,
并在当地纳税;所付的这些钱不仅增加了消费量,从而促进当地的生产,而且使得有可能增加当地的储蓄额,还使改善学校、医疗设施和其它固定机构的工作有了资金。如果要在
当地资本和外国资本之间作出选择的话,选择前者可能比较
有利,但是如果要在外国资本和让资源得不到开发这两者之
间作出选择——这种情况比较多——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外
国投资在提供收入来支付提高消费、教育和国内投资水平方
面会发挥非常有益的作用。外国人提供技术可能比他提供资
金更为重要。在大多数发展水平低的国家里,带来新技术的
是外国人,这些新技术在人民中间的推广使得国家发展起来。
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国家在过去千方百计地邀请外国人来开
办新工业。如果外国人对他们的技术保密,那么这个国家就
得不到最大的好处,因此,接纳外国人可能附有一个条件,那
就是新来的外国人必须对当地人进行培训。现在,外国人掌
握的最重要的技术是管理大企业的技术。大多数其它技术可
以在高等技术院校学到,而企业管理只能在管理企业的实践
中学到。所以,如果外国人拒绝雇佣当地人担任管理职务使
他们取得经验,那么外国人可能获得并保持控制经济的手段。
这就是如今有那么多的国家通过法律,要求外国企业至少雇
佣一定比例的当地人担任管理职务的原因。人们可以想一想,
有哪一个国家,包括英国、俄国和日本在内,在它们最初的
发展阶段不是由外国企业通过提供额外的收入和传授新技术
来发挥重大作用的。
欠发达国家由于政治和经济原因害怕外国投资。在政治
方面,它们非常害怕接受外国投资可能会导致丧失独立。如
果债务国的制度和习惯不同于债权国的制度和习惯,债权国确实可能情不自禁地采取帝国主义行径。如果借钱给加拿大,债权人知道,他们在加拿大的法庭上将会得到与在本国法庭
上一样好的保护。但是许多其它国家不提供这种保证。债权
国可能害怕在法庭上受到歧视,或者在行政上受到歧视,因
而情不自禁地仅仅作为保护自己的投资的一种方式而采取帝
国主义的办法。除了这种要求得到保护的愿望,还有一种要
求得到特别优惠的强烈欲望——得到强迫劳动力,或者免税,
或者获得条件有利的合同,或者将运输设施建立在适当的地
方——这种欲望也可能促使一个力量强大的国家使它的比较
弱的邻国丧失独立地位。丧失独立地位可能是部分丧失,也
可能是完全丧失。如果资本家仅限于贿赂政客或者支持一个
政治集团反对另一个政治集团,那是部分丧失独立地位;如
果债务国沦为殖民地地位,那就是完全丧失独立性。这种担
心是很普遍的,但是它们的实际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显然取决
于债务国本身——它的制度是否对外国提供适当保护,它的
政治生活是否健全得足以抵制外国的贿赂。在19世纪,这些
担心的实质内容也比在20世纪多得多,因为公开的帝国主义
行径现在已变得不是那么时髦了。但是恐惧心理仍然存在,并
且是欠发达的国家急于要求联合国建立转让资本的适当机
构,以免它们变得依赖于接受任何一个大国的资本的最有力
的原因之一。
除了政治原因以外,有些人不喜欢外国投资还因为他们
害怕外国投资会产生过多的利润。现在有一种夸大外国投资
的利润的强烈倾向。有证据证明,外国投资的利润并不比国
内投资的利润大多少,如果扣除被没收的投资,那就尤其如此了。例如,英国1913年的投资大约有40%投在铁路上,事实已经证明,其中很大一部分投资是无利可图的,因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公路运输迅速发展,或者因为实行物
价控制,或者因为按战前的价格收归国有。同样,在战争期
间,对初级产品(橡胶、锡、茶叶、糖等)的直接投资遭受
严重损失,明显获利的投资只有以下几种情况,那就是利用
无知或者通过政治欺骗租借到矿产丰富的土地,而租借费又
极低。将那些涉及垄断地位的外国投资与没有涉及这种地位
的外国投资区别开来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让外国人垄断蕴
藏着矿产的土地或者最好的土地,那么当地人民就无法取代
他们,无论他们有多大的能力。但是经营商业或制造业的外
国人的危险要小得多,因为不存在自然垄断妨碍当地人民在
财务上和技术上能够胜任时取而代之的因素。
如果一个国家自己能够筹集资本和获得技术知识,那么
它就能在没有外国进一步援助的情况下进行发展。有时候它
能够筹集资本,但是无法获得知识;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
办法可能是进行合作。一些欠发达国家的政府正在同外国私
人公司建立合伙关系来创建新工业,由外国公司提供管理知
识,并多多少少提供一部分资本(从零到90%)。这种合伙关
系受到双方的欢迎。它受到政府的欢迎,因为政府可以对方
针行使某种控制权,或者能将大部分利润保留在国内,如果
它提供大部分资本的话;它受到外国公司的欢迎,因为同政
府建立合伙关系能为它赢得友谊,并得到某种保护,使自己
不受歧视或压力。政府也赞成外国资本家和本国资本家建立
合伙关系,其原因又是一部分为了将利润保留在国内,一部分是为了使本国资本家获得更广泛的知识和经验。外国直接
投资很可能主要按这些合伙方式发展,当一个项目涉及数十万英镑的时候尤其是如此。
另一方面,不论主张外国直接投资的人提出的理由多么
有力,从适当的角度来看,这种投资形式显然必定是微不足
道的。认为直接投资一直是或者可能是外国投资的最重要形
式,是完全错误的。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1913年外国投资的全盛时期,
英国在国外的投资有四分之三是购买公债或公用事业股票。
如果我们也考虑到通过政府机构提供资本来发展小规模农业
的必要性,那么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今天所需的外国资本,有
80%是政府需要的。直接投资在外国投资问题中仅占极次要
的地位,差不多只与矿业和制造业有关。如果要恢复外国投
资,那么主要问题并不是与恢复直接投资有关的问题,无论
这种投资多么有吸引力,而是向外国政府提供资本的问题。
外国直接投资为什么总是小规模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因
为放款的私人难以摸清数千英里以外的借款的私人经济底
牌,难以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监督。设在霹雳或者库马西或
者斐济的小种植园或者工厂或者贸易公司或者采矿公司,几
乎不能希望发行股票到伦敦证券交易所去买卖。投资者不可
能知道这种企业有什么价值,也不可能对它们的管理抱有信
心。所以许多外国投资必须通过中间人来进行。设在英国在
非洲的殖民地的金矿开采公司已在数目较少的信贷公司的主
持下组成集团。这些信贷公司为在它们庇护下的公司行使某
些秘书和销售等职能,这样做通常是要收费的。它们也可能投一点资。然而,从私人投资者的观点来看,它们的主要职能之一是保证在它们庇护下的公司是真诚的。当这些公司中
的一家公司发行股票时,它们在伦敦较易为人们所接受,因
为人们知道这家公司有很好的保证人。东方的茶园和胶园也
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其中许多种植园是由几家著名的信贷公
司管理和做保证人的,这些公司的名字同样起着保证具有诚
意的作用。如果没有这种保证人;中小公司就无法直接进入
外资市场。这产生了进一步的后果。其中一个后果就是在外
国经营的公司中出现了大规模走向合并,组成控股公司和实
行垄断的趋向,例如在锡矿或铜矿业中就是这样。如果中小
公司无法直接进入市场,那么唯一的出路是由许多中小公司
组成大公司。这种成立垄断企业的趋势,在出现这种趋势的
国家是不受欢迎的,但是它是以下事实不可避免产物,即外
资市场无法应付独立的小公司。另一个后果是外资通过已经
在先进国家建立的公司进行流动,在欠发达国家设有分公司
或子公司。这种情况一直是锡、铜或石油开采业的一个特点。
这实际上也是外国资本流入制造业的唯一渠道;实际上,欠
发达国家里一切由外国出资开办的工厂,都是在先进工业国
经营的公司或海外大贸易公司的分公司或子公司。
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为什么外国私人资本多半购买公债和
公用事业股票,只有很小一部分直接投资到工业、农业或贸
易的主要原因。不通过中间人,这件事情是无法做得有成效
的。在过去,这些中间人一直是信贷公司、秘书服务公司或
者设立在工业国的公司;否则就必须走向垄断,将所有权集
中起来,以便在资本市场获得立足点。最近,一个新的中间机构以政府开办的金融机构的形式出现了,如农业银行、开发银行或工业金融公司,它们由政府担保,从外资市场借款,
并且将这些资金重新投资到国内的小公司。但是这种做法只
是着重说明了从国际投资的角度来看政府借款的重要性,以
及私人股东的直接投资所发挥的必然是微小作用。在恢复外
国投资方面,主要问题是如何向外国政府提供更多的资本。
在1929年之前,外国政府可以在资本市场上向私人放款
人借钱。而现在不再有可能大规模借钱了,这或者是因为美
国通过了法律,或者是因为欧洲对外汇实行管制,可支配的
私人储蓄减少,或者仅仅因为公众对这种贷款作出不利反应。
因此,如果政府要借钱,它们不得不主要向其它政府借钱。国
际私人贷款的伟大时期已在1929年结束;如果国际投资得到
恢复,那将是政府间提供资金的时期。
为政府间贷款所采取的第一个重大措施是在1933年成
立了美国进出口银行,这家银行主要是向各国政府放款,但
是并不完全如此。接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联合国用
大多数会员国交纳的会费开设了国际复兴开发银行。这种银
行也有借款权,它在美国和欧洲行使了这种权利。这两家银
行发放低息(3—5%)贷款,偿还期比较长。此外,宗主国
在它们的殖民地设立了投资机构。英国成立了由政府提供资
金的殖民地开发公司,成立这家公司主要是为了进行直接投
资,但是它也向私人企业、公用事业和公营公司放款。其它
欧洲宗主国政府也有类似的机构。
虽然政府间贷款的这些机会是存在的,但是贷款总额很
小,现有的机构根本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其主要原因是这些贷款实际上只限于“自我清偿”项目,也就是说,只限于那些本身直接产生收入的项目——例如电力或钢铁公司——
这样可以用这些收入还本付息。现在,这些国家需要的许多
发展项目是用于教育、公路、公共卫生、研究、农业推广或
社会开发等非自我清偿开支。许多其它项目只有一部分是自
我清偿的,如农村供水、水土保持或开垦土地。而在大多数
欠发达国家,这些计划正好是最紧急的优先项目。在1929年
以前,一个有偿债力的政府可以为实现它喜欢的任何目标,或
者甚至没有规定任何目标而在资本市场借款。这些新机构并
不能代为提供这种已经消失的方便条件。它们能代为提供公
用事业借款,而不提供政府的杂项借款,前项借款往往占外
国贷款的三分之一。
此外,政府无法仅仅为了扩大公共事业的规模而借款,这
本身就限制了它们为公用事业及其它自我清偿项目借款的能
力,一般说来,一切投资都取决于是否具有足够的公共基础。
说得比较具体一点,如果投资的速度加快,那么一切教育和
培训机构马上就会受到压力。必须有工程师、科学家和管理
人员来制订计划,并加以实施,还要有其它各种水平的熟练
人员,如石工、木工、焊工和电工等。由于联合国、美国和
参加科伦坡计划的英联邦国家提供援助,以及宗主国向它们
的殖民地提供技术援助,这种缺乏专门人才的情况有所缓和;
但是除了缺乏大批专家这个事实以外,这些国家的基本需要
是培训它们自己的人民。它们必须花费许多钱来办各种形式
的教育,在它们能够找到用于这一目的的资金之前,它们使
用自我清偿贷款的能力就会受到限制。
因此,对于建立负责政府间转拨为非自我清偿开支提供
资金的机构已经进行了许多讨论。从理论上说,这些机构也
完全可以成为贷款机构,因为提高国民生产率的任何开支,都
能还本付息。但是由于所提高的生产率并不直接进入国库,所
以用贷款为非自我清偿开支提供资金的政府,到还本付息的
时候,在财政上就会遇到困难,除非它有第一流的财政制度。
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是从政府间援助赠款的角度来讨论的,而
不是从贷款的角度来讨论的。
在这方面宗主国带了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
宗主国设立了殖民地开发基金,用以补贴它们的殖民地的公
共开支。英国有殖民地开发法,其它宗主国也有这种法律,英
国殖民地开发法规定,每年开支为1500万到2000万英镑。采
取的另一个步骤是美国在1948年制订了经济援助计划。这种
援助的最大部分是给欧洲的,但是在最近几年里,欠发达国
家也一直在得到援助(不包括军事援助),数额为每年3—4亿
美元。联合国还决心支持成立一个联合国机构,为发展经济
提供补助金或低息贷款,但是它仍然还得决定这个机构应当
在什么时候开始活动。
如果人们考察一下外来资金的情况,那就很难不得出这
样的结论,那就是国际转拨款项能否恢复到战前的(实际)水
平首先取决于建立一个适当的补助金制度。外国直接投资只
与不发达国家所需的一小部分资金有关系。外国投资在它的
盛行时期多半是借款给政府或者在公用事业投资,现在和那
个时候一样,问题主要是为现在的国营经济部门寻找资金。现
有的政府借款机构是与自我清偿项目有关的,在这方面看来是足够了。所缺的是政府扩大生产性的但是非自我清偿的开支的资金。在1929年以前,政府可以为实现这些目标而借款,
所借的款额几乎和公用事业的直接投资相等。在消除这个差
距之前,无论是通过取消对目前的贷款机构的限制来消除,还
是通过设立补助金来消除,所有其它外国投资大概都会遇到
障碍,因为一切投资在某种程度上都取决于公用事业是否有
足够的基础。
第三节 投资
(一) 制度基础
我们在第三章里已经泛泛地讨论了鼓励采取主动行动和
冒风险所需的制度基础。下面我们只谈谈与储蓄和投资之间
的联系有关的若干特点。
应当指出的第一个特点是从这样一个事实中产生的,即
许多投资必须具有相当大的规模。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作者
描绘了一幅田园诗般的资本形成的图景,其中“普通人”为
了适应环境,储蓄了或者借了一小笔钱,并逐渐改善了他的
处境。有些投资是属于这一类的。普通人可以改善他自己的
房屋或他的小农场,或对一家商店或一辆卡车投资,但是这
在发展经济所需的投资中所占的份额还不到一半。最大的一
部分投资必须是在公共工程和公用事业方面。虽然普通人可
以通过社会发展计划对公共工程作出有益的贡献,但是公共
机构和公用事业机构必须对公路、铁路、港口、电力和其它大项目进行大量投资,而这是远非适应环境的普通人力所能及的。持悲观态度的人说,有许多例子说明,这些巨额开支
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因为使用不当,但是如果由此得出结论,
认为不花这些钱经济也有可能发展,那是荒谬的武断的推理,
因为他的观察结果不会使他看到有任何不支出这类巨额开支
经济也会发展的社会。其它大规模投资项目是采矿、制造、进
出口批发、银行和保险、灌溉工程、某些农产品加工,以及
某几种农业生产;甚至连随着经济增长而迅速扩大的城市住
房建筑业也吸收大笔资本,因为城镇工人阶级拥有他们所住
的房子是异乎寻常的。经济增长的特点并不是普通人进行储
蓄并提高他的生产能力。这是一个必要的和可取的特点;但
是经济增长的特点是少数人、私人、法人或政府机构在昂贵
的项目上进行巨额投资。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经济增长的特点是企业家
精神,也就是说,一小批人、私人投资者或政府官员出现了,
他们支配大笔资本,雇佣大量的其他人。我们已在各种地方
考虑了由此产生的问题;我们已对这个集团的起源、它的动
力以及它所需的训练作了猜测。我们也已指出,后果是社会
上很大一部分人无产阶级化,他们必须在这些大单位中为工
资或薪金而工作,没有所有权或控制权。这种情况所产生的
进一步的问题即纪律、合作和工厂安定方面的问题,是属于
本世纪最难以解决的问题之列,我们在第三章中已经谈到了
这些问题,可惜没有找到任何容易的解决办法。
如果投资者不使用他们自己的储蓄,就有必要建立一些
机构,对储蓄者提供保护,足以鼓励他们把钱借给投资者。在先进的工业社会里,投资者在很大程度上动用由他们直接控制的储蓄。例如,制造业的扩大主要靠未分配利润,而在更
早的阶段,它在更大程度上依靠外部筹资。同样,各国政府
现在通过税收筹集自己投资所需资金的程度高于30年以前
的水平,而通过借款来筹集这种资金的程度低于30年以前的
水平。从理论上说,未分配利润属于股东,税金属于纳税人,
要保持股东对董事的适当控制,或者公众对政府的适当控制
自然存在着许多实际问题。但是从狭义来说,未分配利润和
政府储蓄是投资者的储蓄,因为这些储蓄的数额和用途首先
既不是股东确定的,也不是一般公众确定的。这比较像资本
主义发展初期的情况,而不像50年以前的情况。在资本主义
发展初期,自由储蓄用于投资的情况是很少的,没有经过适
当组织的资本市场,只有为生产目的借贷资金的初步机构
(放债人和典当商自然始终是存在的)。在这个阶段,生产投
资大部分来源于未分配利润。只有在经济得到很大发展的时
候,储蓄功能和投资功能才在很大程度上分开了。
要使储蓄从放款人顺利流向借款人,在制度上必须具备
的主要条件是有限责任和很容易销售的资产。
有限责任的原则产生于债权人和合伙人的区别。按照这
些概念的原义,债权人是以固定条件出借资本的人:他按规
定获得利息,有权到某个日期收回本金,他对企业没有控制
权。而合伙人为了获得一份利润进行无限期的投资,他有管
理权;法律也规定,他个人的整个财产要对他所参加的任何
企业的债务负责,而不仅仅是他投资到企业的那一部分财产。
有限责任使这两个概念形成交叉:投资者为了获得一份利润而进行无限期的投资,并在投资伙伴的同意下可以行使管理
权(通常是授权给在他控制下的董事们),但是他只是在投资
上对企业的债权人负责。之所以有必要规定有限责任是因为
出现了这样一些事业,这些事业所需的资本超过两三个合伙
经营的伙伴所能筹集到的——尤其是运河、铁路等大规模的
投资。有限责任使数以千计的人有可能参加承担风险的事业,
他们有管理权,但同时又不必将他们全部私人财产都牵涉进
去。
18世纪的经济学家并不很重视这个原则。他们认为,对
于像公用事业那样非常大的事业来说,这个原则是必要的,但
是他们又认为,将管理与资本的所有权联系起来是十分重要
的,所以在所涉及的资本数量比较少的情况下,事实将会证
明合伙经营比成立联合股份公司有效得多,并能站住脚根。他
们没有预见到,到19世纪,在那些希望将他们的投资分得很
散的许多人中间,购买有限责任股票的习惯将变得十分普遍,
最终将使得有限责任投资成为典型的形式。实际上,也许正
是由于这种资金容易筹集,才使资本家对储蓄的态度扩大到
社会的其余部分。我们在讨论储蓄时说过,在资本主义以前
的社会里,农民、地主、贵族、专业人员和中产阶级等,不
是没有盈余,就是用他们的盈余办慈善事业,豢养随从,修
建庙宇和纪念碑,或者用于其它非生产性用途;但是在资本
主义发展的后期各阶段,所有这些阶级接受了资本家的思想,
认为盈余应当用于生产投资。在后期各阶段,地主购买有限
责任股票,甚至连教士也购买这种股票,这种资金的存在也
许对储蓄和生产投资思想的普及起了最大的作用。
刺激放款的第二个条件是,放款人应当能够很容易地收
回他的资金,办法是或者出卖他的清偿权,或者如果借款人
丧失清偿能力,则出售借款人的资产。前者主要是一个是否
有适当的方便条件来销售债券、股票、抵押品和汇票的问题。
这样一种市场的存在自然需要有人或机构愿意经营信贷业
务,这样,希望收回资金的放款人就可以收回,不会因要求
立即偿还而使借款人难堪。这些金融经纪人往往遭到他们的
同胞的敌视,但是他们行使的职能显然是很重要的,因为如
果他们不存在,那么储蓄者就不大愿意放款了,因为放款以
后他们就没有流动资金了,因此生产投资将减少。如果人们
研究一下任何迅速发展的社会的经济史,金融市场的扩大始
终是初期各阶段的一个显著特点,并且几乎是进一步发展的
一个先决条件,这决非偶然。在一切土地都属公有,一切活
动都由政府提供资金的社会里,这种市场是不需要的,但是
凡是有私人投资的地方,这种市场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出
现一批普通的银行家、商人、证券经纪人和金融家来行使这
个职能,那就有必要设立履行这种职能的政府机构。设立一
个随时可以购买抵押品、股票、商业票据,或放款人希望脱
手的其它金融证券的政府机构在技术上自然是没有困难的,
但是由一个政府垄断机构进行这些担风险的活动,能否比在
存在着竞争的市场上进行这种活动更有成效或更加便宜,这
看来是很值得怀疑的。
在可销售的金融证券的后面是为这种证券作担保的可销
售的物质资产——土地、房屋、珠宝、库存商品、机器、工
厂等。这一部分是市场问题,一部分是法律问题。在交易额大得需要有一个市场的地方,市场很快就形成了。那些专门创造这种方便条件的人——经营不动产的商人、律师、珠宝
商和商品批发商——在我们的同胞中间又是并不总是最受人
爱戴的,因为他们这一行业的资本价值是难以预测的并且有
时波动很大,这种风险迫使他们在做生意时表现得精明、无
情和狠心,如果他们的生意要获得成功的话。但是他们所行
使的扩大资产市场的职能,增加了获得流动资金的机会,因
此使储蓄者将钱借给生产投资者的风险减少。
除了市场问题以外,与土地所有权和出售土地有关的法律也是十分重要的。在处于发展初期的社会里,土地是借款人拥有的最重要的资产,他们可以把土地用作贷款的抵押品。有些国家已采取步骤来限制抵押,以防止小农过分落入放债人的手中。除了这个问题以外,如果想鼓励借贷,那么土地应当是可以抵押和出售的,而在法定权利上不会引起许多混乱,这是非常必要的。实行土地登记制度,如有可能,以土地丈量结果为基础,可以减少因界限不明而引起的法律纠纷。有些社会在确定所有权方面也有困难,在那些社会里,继承法复杂,家族庞大,或者所有者、占用者和社会当局之间权利分配情况复杂,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任何一个人或几个人拥有有效所有权的权利受到怀疑。各类抵押品的权利在出售时可能也是一个麻烦,除非法律规定购买者可以获得没有任何负担的所有权。由于欠发达国家的土地法不但是不明确和不确定的,而且通常是极其复杂的,所以处于经济发展初期阶段的立法机构始终有许多工作要做,它们要设法使买卖土地的法律制度即使不井井有条,也至少要很明确。
为了补充私人贷款,欠发达国家的立法机构也参与建立贷款机构的工作;这是因为国家拥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额外储蓄,或者因为它特别希望鼓励某几类投资。
我们已经讨论了将来政府可能控制许多储蓄的原因。这
可能仅仅是它们用征税的方式将本来由私人控制的储蓄拿
走:这是高税率对利润的影响。或者可能是政府迫使社会储
蓄比它本来愿意储蓄的数额更多的钱,办法是对农民或地主
或为了纳税而减少消费量的其它阶级征收高税,或者借助于
建立信用或通货膨胀。或者可能是除了向私人借款者开放的
资金以外,还有外部资金来源,在当今实行政府间转账的日
子里尤其如此,这些外部资金来源或者采取贷款形式或者采
取补助金形式。如今,许多国家的政府已经承担了保证与国
民收入相比使资本形成达到高水平的责任,这是它们以前的
各届政府所不接受的。它的必然结果是,必须建立机构来处
理因此由它们控制的储蓄。
迫切要求建立政府金融机构的另一个原因是想为那些向
私人放款者筹集资金有特别困难的集团提供资金。有五个阶
级一直受到特别照顾,它们是农民、手工业工人、小消费者、
房产主和实业家。
小农无法以低利向私人放款者借钱,因为这类放款要冒
风险,因为管理这种借款要支付费用。如果通过乡村信用合
作社来放款,那么风险和费用就会大大减少,这种合作社很
小,成员们对彼此的事务和信誉一清二楚。这些合作社有时
能向商业银行等普通私人放款者借款,或者甚至接受一般公
众的存款。然而,通常需要由政府来监督它们的事务,并保证进行有效的管理。一般说,除了信用社从它们自己的社员
的储蓄或向私人放款者筹集资金以外,政府还有必要向它们
提供更多的资金。政府需要多少钱,作为农贷,一部分取决
于它们对其它放款者的态度,一部分取决于它们执行农业发
展计划的劲头如何。如果它们不想使农民落入私人放债者之
手,尤其是如果它们为了这个目的不让农民把自己的土地抵
押出去,或者不在法庭上承认农作物置留权,那么它们更有
必要拿出钱来资助农民。同样,在农民在某种程度上依赖地
主提供资金的那些国家里,如果政府向地主课以重税,或者
将土地所有权转让给农民,那么它必须取代地主提供资金。如
果同时它有有力的农业推广服务,成功地说服农民使用肥料,
改良牲畜,或者拥有更好的设备、谷仓、建筑物或蓄水设施,
那么它必须满足农民对资金的大笔需求,虽然这可能仅仅是
一只手从农民那里拿钱(通过土地税或出口税),用另一只手
将钱借给他们。对农业所需资金的数额往往估计得过低。在
欠发达的经济中,农业产出占国民收入的一半左右。所需流
动资本很多,因为农作物是季节性的,目前,借来的资本大
部分用在这一方面。如果除此之外将10%的产出用于再投资
(比较发达的国家把将近20%的农业产出用于再投资),那么
仅此一项就将用去5%的国民总收入。
在亚洲,手工业是一个重要经济部门,虽然在非洲或拉
丁美洲,手工业远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在第三章(第四节
(五))中已经讨论了手工业工人生存的条件,并且已经看到
他们在人口过剩亦缺乏资本的国家里发挥着多么重要的作
用。我们也已经看到,如果对这些工人进行培训使他掌握新技术,如果改善销售组织,提供更好的原料和更好的设备,那么他们的工作效率可以大大提高。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设立
政府机构,用由它们支配的相当多的资金来资助研究工作、购
买新设备,贮存原料、在制品和制成品。由于贮藏设备不足
目前是这些行业的大弱点之一,预计光是这一点就可能消耗
许多资金。
事实证明,在印度尼西亚,就像在荷兰一样,国营典当
业是受欢迎的、有用的,取价低廉的和非常有利可图的。当
铺在城乡到处都有。它是一种“社会服务”,旨在使人民不受
放债人的剥削,而不是生产投资设施,但是它在某些国家设
立的金融机构的名单中是不能省掉的。
有些国家的政府还在建立为新建房屋提供资金的机构,
不仅比较发达的国家设立这种机构,而且欠发达国家也设立
这种机构,不仅为城市建房提供资金,而且也为农村建房提
供资金。在某些情况下,政府本身正在建造房屋,例如在新
开垦的土地上或者在贫民窟拆除后的地方建造房屋。在有些
情况下,企业为其雇员提供住房,例如种植园,或矿山,或
铁路部门就是这样,政府借钱给雇主修建房屋。在其它情况
下,得到资金的是房主,他们用这些资金自己建造房子,比
如在农场上建造房子,或者从投机营造商那里购买房子。政
府提供建房资金或者是由于它们想控制房租,或者还由于它
们想通过提供一些房贴来提高住房标准。(美国政府和英国政
府现在也提供建房资金以鼓励人们购买房屋。)如果既不控制
房租,也不提供房贴,那么通常有许多私人提供建房资金,因
为这种投资很保险。但是在有些国家里,建房标准也是相当低的,因为人们宁愿将额外的收入花在寻欢作乐上,而不愿建造较好的房子。
然后是发展工业的资金供应问题。在筹集资金方面,小
厂主遇到了与小农所遇到的同类的困难。此外,政府特别急
于鼓励地方小企业,这种企业不同于否则可能垄断制造业的
外国大公司,因此,它们常常为此目的而设立特别的金融机
构。我们在第四章(第三节(四))中讨论了这个问题,并且
看到,小企业的困难不仅是由于缺乏资金造成的,而且往往
也是由于缺乏管理技术造成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致认
为,设立一个既进行监督和提供管理方面的意见,又向小工
业家提供资金的机构是适宜的。可是设法从政府得到资本的
不仅仅是小实业家或地方实业家。由于资本市场不完善,大
资本家要为制造业筹集资本也有困难。国内大资本家有困难
是因为在欠发达国家,地方资本不敢从事制造等新式活动。地
方资本很容易流入大规模的农业、贸易或抵押业,在制造成
为一种人们熟悉的活动之前,不会提供给制造业。外国资本
市场也不向任何大规模的制造活动开放。它们成立了特殊机
构向海外采矿业或种植园或公用事业公司提供资金,但是不
向制造业提供资金。因此,供制造业使用的外国资本要么是
通过设在工业国的决定在欠发达国家开设分厂的工业公司渗
透进来的,要么是通过偶尔也办工厂的海外大贸易公司渗透
进来的。所以一个愿意在欠发达国家办厂的外国人往往无法
在他自己的国家里筹集他所需的全部资本。除了那些无法筹
集的人以外,还有一些人不希望筹集,因为他们宁愿与当地
人所拥有的资本合伙经营,即使只是以此作为取得政治保护的一种形式。有些国家的政府喜欢合资经营;它们希望参加工业企业,尤其希望参加那些由外国人管理的工业企业,因
为这样一来,它们为发展工业而必须寻找的资本就增加了。
向工业企业提供资本的方法各有不同。有些企业是全部
由政府提供资金,并由政府机构管理,或者由收费的私人公
司管理。此外还有工业发展公司或银行,它们也许全部为政
府所有,或者它们也有一些私人股份,反过来不是借钱给私
人资本家就是购买股票,以此向他们提供资金。有些国家的
政府则出钱建造工业区或孤立的工厂,然后租给实业家,租
金往往是有补助的。除了补助金,有些实业家喜欢这种合作
形式,因为这比他们自己建造也许可以少筹5万镑或更多的
资本。政府也喜欢这种合作形式,因为它风险小,如果公司
失败,工厂可以租借给其他人。
在我们已经提到的所有方面——农业、手工业、典当业、
住房建筑和制造业——政府放款的作用通常是补充而不是代
替私人放款,试图填平私人资本市场留下的空白。市场本身
也建立特殊机构来满足这些需要中的某些需要,例如成立建
筑信用社为建造住房提供资金,成立“动产银行”式的银行
来为制造业提供资金。只要思想上没有歧见,政府资金就能
与私人资金一起发挥作用。例如在某些地方,商业银行和政
府分工为农业信用合作社提供资金。在工业金融中,有些新
的金融公司也既有政府资金又有私人资金。值得注意的是,支
持这些公司的并且愿意贷款给它们的联合国国际银行喜欢提
出这样的建议,那就是大部分国内资金应当由银行或私人金
融家来提供,管理工作应当由私人来担任,或者至少应当尽可能摆脱政治控制。
人们对于这些机够能够做些什么事情来在资金方面帮助
他们这个问题往往存在错误看法,在小借款人中间尤其如此。
有些人指望从这些来源得到他们所需的全部资本,或者接近
于他们所需的全部资本。没有一个放款人,无论是私人还是
政府,能够提供超过担保物价值的贷款。这些借款人以为,他
们使用所借款项的货物应当成为担保物,但是作为担保物,任
何货物的价值都是低于它的价格的。如果一台机器是花了
1000英镑买来的,那么这台机器一安装好,它的市场价值就
开始下降了。所以,如以一台机器作担保物,放款人出借的
钱很少是超过这台机器的价格的一半左右的。因此可以说,除
了使用所借款项的东西以外,未来的借款人永远必须有一部
分他们自己的私人资本,或者有一些可销售的资产作为附属
担保品。在欠发达国家,这个作用往往是由土地和珠宝来发
挥的,因为它们是人们普遍拥有的仅有的两项可销售资产
(在大城镇以外的地方,房屋往往很破烂,市场价值很低)。要
借钱给没有土地的人特别困难,所以在那些农民多半不拥有
土地,而作为佃农或分成佃农而劳动的国家里,信用社给每
一个人的贷款数额,与农民有他们自己的土地作担保时可能
得到的贷款数额相比,是很少的。这个问题的一个解决办法
是成立有无限责任的合作社。这种合作社在它的发源地(德
国)似乎经营得很顺利,但是企图把它移植到欠发达国家的
一些尝试却失败了,因为农民们不愿为彼此的债务承担无限
的责任。从长远看,最好的解决办法似乎是提倡耕者有其地。
政府资金的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局限性是,它通常只提供信贷而不提供资本,因为资金不足迫使政府用它的资金进行
周转,除非它有机构可以为它在私人资本市场放款再提供资
金。我们对信贷和资本所作的区别取决于偿还。如果一家企
业靠发行股票来筹集资金,这些股票是不必偿还的;因此除
了个人消费所需的费用以外的利润,可以用于扩充企业。如
果企业靠以信用债券或抵押借款来筹集资金,那么剩余利润
首先必须用于偿还贷款。政府金融机构通常是指望偿还的,这
样在第一家企业能够独立以后它们就能用收回来的钱为第二
家公司提供资金,但是就在一家公司将要在市场上站牢脚跟的时候,偿还贷款的必要性很可能妨碍这家公司的发展。自然并非所有私人企业都希望有一个政府机构作为永久性的伙
伴,尤其是因为这样一个机构必将相当严格地监视该企业的
所作所为。但是有些人希望在偿还贷款方面有更大的灵活性,
其他人实际上可能喜欢与这个机构发生关系,以便得到保护
或者建立威信。如果将来很大一部分公众储蓄(和外来资
金)流入政府的国库,它的金融机构可以动用的资金就能逐
年增加,这些机构就能够比较多地提供资本,少发放信贷。
与政府金融机构相比,私人金融机构的相对重要性一直
在发生变化。一个世纪之前,人们认为金融当然是私人的事
情,政府在市场上仅仅以借款者出现。后来政府开始向在国
内市场上似乎得不到适当照顾的阶级提供资金,如今,甚至
连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美国也有一个照顾国内外特殊的借款
人阶级的庞大的政府金融机构网。除此之外,还有税收对储
蓄的影响——将储蓄由私人控制转为由政府控制,或者迫使
社会储蓄比它本来会储蓄的更多的钱。因此,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在各个发展水平上,政府现在是为投资提供资金的重要渠道。如果我们除此之外再考虑到以下这一事实,即来源
于可支配的收入的私人储蓄额在任何地方都是少的,大部分
私人储蓄都是通过保险公司、房屋建筑会和其它机构投资者
流动的,那么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现在投资远比一个世纪
以前制度化了,在那时,个人储蓄者更多地与个人放款者见
面,并直接同他谈判。与过去同样重要的是,储蓄者应当储
蓄,投资者应当投资,但是在两者属于不同的人的地方,现
在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越来越可能是某种公私金融机构了。
(二) 起点
一旦一个国家变得习惯于将12%的国民收入用于投资,
及由此带来的态度和制度,那就很容易明白它为什么继续这
样做。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令人迷惑的问题是开始和末尾;
一个国家如何脱离5%或更少的那一类,或者说在发展的后
期为什么投资表现出缓慢下降。在这一章里,必须对这两个
问题中的每一个问题作一些说明。下面我们先从加速阶段说
起。
我们已经相当详细地讨论了在这个转折点所涉及的态度
和社会制度的变化,在最后一章里,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还有
更多的话要说。在本节中,我们只讨论这个问题的一个比较
有限的方面,即一个经济部门在开始时所遇到的困难。
首先,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个困难是由于以下事实产生
的,那就是资金的流动并不是循环的,除非得到资金的人全
部把它花光。请考虑一下一位新出现的企业家雇佣人员从而使这个国家的就业水平比过去有所提高的情况。雇佣人员和从其他厂商购买货物和劳务的行动使资金进入流通渠道,当
我们的企业家这样做时,他指望将他的资金赚回来。但是他
会赚回来吗?你付给人家钱,人家马上转过身来用这些钱购
买你的货物,这是极不可能的。他们用其中一部分钱购买其
他人的货物,而这些人则可能用一部分钱购买原来的雇主的
货物。如果收入全部花光,他得等到这个增值过程结束以后
才能将他的资金收回来。但是并不是所有收入都重新进入流
通过程;其中一部分被获得收入的人用来购买进口商品了,一
部分向政府缴税了,一部分存起来了。因此一位新雇主不能
只依靠他雇佣的人直接产生的需求;他还必须指望能把别人
占有的一部分需求夺过来。如果这种需求是国内需求,那么
他一定要相信,他只要出售新商品,或者提供更方便或更有
吸引力的服务,或者采用某种新的生产技术而降低价格,他
是能够将其他人的顾客抢走的,他必须是一位革新者。要不
然,他一定要能够出口,把外国需求夺过来。
所以,在经济活动处于低潮时,为外国市场进行生产通
常是使一个国家走上经济增长道路的转折点。靠为国内市场
进行生产求发展在这个阶段是极其困难的。除非进行某种革
新,否则仅仅为国内市场生产更多的产品是无利可图的,因
为额外的收入抵不过额外的支出,除非将一部分需求从其它
某个厂商那里夺过来,而这需要进行革新。在经济活动处于
低潮时,为国内市场进行革新是异乎寻常的。这不仅是因为
进行革新需要有新技术,而处于低潮的时候,新技术通常是
从国外引进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低潮时,社会气氛对于那些想从其他生产者那里“窃取”一部分市场而使自己富
起来的人通常是非常不利的。因此,革新通常是在对外贸易
方面首先进行的,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带来新思想的是外国人,
另一部分原因是社会对争夺国内市场的斗争并不是很赞成
的。
边际收入用得不够——这是这个论点的一部分依据——是经济停滞的表现,而不是经济发展的表现。因为可以设想,用于储蓄、缴税和购买进口商品的那一部分边际收入,不会得到额外投资、政府开支,或者出口的同样程度的补偿,或者至少是不经过很长的时间间隔不会得到这样的补偿。经济一旦走上增长的道路,那么投资、政府开支和出口额本身就会有一种增加的势头,落在后面的是储蓄、税收和进口额。增长的经济具有通货膨胀的明显趋向,即使这仅仅是幅度不大
的通货膨胀,或者在通货膨胀的过程中,有规则地出现通货
紧缩的危机。由于通货膨胀使资本家获得进行再投资的利润,
并在资本家面前展现了获得巨额利润的前景,从而对投资产
生促进作用,所以已经走上增长道路的经济往往就停留在那
里了。同样,停滞的经济往往会停滞下去。根据定义,投资、
出口额和政府开支并不靠它们自己的势头增加。因此,如果
部分新开支用于储蓄,进口商品或者变为政府的收入,那么
即使在以后某个阶段其影响可能是促使投资、出口额和政府
开支增加,眼前的需求不旺也会抑制经济活动。在储蓄试图
跟上投资,或者进口要跟上出口,或者收入要跟上政府支出
的气氛中,生意比在投资落后于储蓄,出口落后于进口,或
支出落后于收入的经济中兴隆。
但是即使是不存在边际需求量长期不足的趋势,并且非常倾向于进行革新和在国内市场进行竞争的经济,也还有一个障碍要克服,即各个经济部门要在彼此保持正确关系的情况下增长,否则它们根本就不可能增长。例如,假设为国内市场生产粮食的农业部门进行许多革新,其结果不是有剩余粮食可以销往城镇,就是农业部门有剩余劳动力要到非农业部门寻找职业,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如果制造业同时以合适
的速度增长,那么它既能吸收剩余粮食,也能吸收剩余劳动
力。如果制造业没有发展,那么贸易条件将对农业不利,由
于农业劳动力和农产品过剩,农业收入将受到抑制,这个部
门的进一步投资和革新活动可能受到影响。如果这个过程仍
然使农民比较富了,而不是比较穷了,他们将购买更多的进
口商品,这个因素将引起通货紧缩,除非现在代替进口货的
国产商品的产量有了适当的增长,或者出口额有了适当的增
长。一个经济部门的革新活动将受到抑制,除非其它部门也
适当地扩大。
如果经济的发展集中在工业化方面而忽视农业,就像苏联所发生的情况那样,那就会产生完全一样的困难。于是农产品严重短缺,农产品价格上涨,从而使所有其它物品的价格螺旋形上涨。要在营利的情况下卖掉工业品也是有困难的。如果农民的实际收入增加,产业工人的实际工资也必须相应增加,同时工业产品的价格要保持在比较低的水平。如果农民的实际收入保持在低水平,他们就买不起工业品,这样就无法推销工业品赚钱了,除非开发国外市场,或者除非像苏联政府所做的那样,政府将剩余工业品接收过来用于资本形成和国防——但是在一个农民的收入并不在提高的经济中,这样做就会产生购买这些工业制品的资金问题。这种情况与我们在第二节(二)中对储蓄所作的分析也是有联系的。如果农业停滞不前;资本主义部门就不能增长;资本家的利润仍占国民收入的一小部分,因此储蓄额和投资额也是少的。经济的顺利发展要求工业和农业一起增长。
如果我们将经济分成三个部门来考虑,那就可以比较正式地表示这种关系了。A代表供应国内市场的农产品,M表示供应国内市场的工业品,X代表供出口的产品。如果M扩大,A产品的需求量就会增加。如果增加的M产量替代进口商品,那就可以用节省下来的外汇支付进口更多的A的费用。如果不是这样,如果A停滞不前而M不断扩大,那么不
是A的价格上涨,就是进口额增大,从而造成国际收支逆差,
这些情况都会限制M的扩大。另一方面,不断增大的需求量
可以通过扩大X来满足,扩大X可以提供外汇来支付进口商品的费用。所以在扩大M的同时必须扩大A或X,或者采取进口替代措施,如果要使M的扩大继续下去的话。同样,在
扩大A的同时,必须扩大M或X,或者采取进口替代措施。
只有X能单独不断扩大,不会因A或M不扩大而受到限制:
出口额扩大以后所产生的需求量,可以用进口商品来满足,因
为出口为进口提供外汇。正如我们过一会儿就会看到的,这
是扩大通常从出口开始,而不是从供应国内市场的生产开始
的一个原因,无论生产工业品还是生产粮食,情况都是这样;
这也是一个国家的出口工业能够欣欣向荣而国内消费品的生
产仍然比较落后的一个原因。
如果我们暂时只谈封闭的经济,虽然必须使工业和农业一起得到发展,但是它们不必以同样的速度增长。对工业品需求量的收入弹性大于1,而对粮食需求量的收入弹性小于1。对劳务需求量的收入弹性甚至大于工业品。因此,经济的增长与增长得极其迅速的劳务有关,也与工业总产量比农业总产量增长得快有关。当我们谈论在封闭的经济中制造业和农业“一起”增长,或者“以适当的速度”或“平衡地”增长时,我们是指社会消费农产品多于工业品的边际倾向性所
决定的速度。开放的经济比较复杂,因为供国内消费的工业
品的增长,可以用供出口的工业品的增长而不是用农产品的
增长来平衡(或者反过来也是一样,用“农产品”替代“工
业品”),所以在现实世界上,我们必须使进口、出口、工业
和农业保持平衡,而不仅仅使其中任何两项保持平衡。
工业生产的扩大并不要求农业生产也扩大,如果它得到
工业品不断增加的出口额支持的话,这个事实对于有些人口
过剩的国家来说特别重要,因为那些国家不能希望它们的粮
食产量与粮食的需求量增加得一样快,无论它们作出多大的
努力。在这种国家里,工业化绝不取决于农业的扩大,虽然
事实仍然是,它们应当十分重视农业生产。因此,这种国家
必须立即十分注意扩大它们的工业品的出口市场,因为归根
到底,是它们的出口额增长速度决定它们国内扩大的限度。很
明显,英国的经济就是这种情况。工业革命伴随着农业革命,
但是国内需求量不久就超过了农业生产的可能性,从拿破仑
战争结束到美国内战爆发,决定英国经济增长速度的因素是,
累积起来,英国工业品的出口额每年将近增长6%。同样,英国经济在过去80年里的增长速度慢得多这一点用以下事实或许可以得到最好的解释,那就是英国在面临外国新的竞争
的情况下,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未能使出口额的增长率每年超
过2%。在英国、日本或印度等人口过剩的国家,工业品出口
额的增长率也许是限制国内增长的最重要因素。我们在下一
章里再回过来谈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这些国家必须同时努
力提高农业产量,因为它们的农业产量提高得越多,它们依
靠在国际市场上推销它们的工业品的必要性就越小。
实际上,在非常落后的经济中,通常最不能响应其它部
门的增长的,因此对一切经济增长都起阻碍作用的部门,是
生产供国内消费的粮食的农业部门。这是因为当农业掌握在
小农的手里时,革新成果的推广取决于政府的主动性而不是
取决于私人企业家的主动性。如果在制造业等其它部门,需
求量的增加会把一些私人企业家吸引到这个行业中来。然而
要提高农业产量需要采取一些行动,这些行动基本上是政府
范围内的行动,首先是在农业研究和农业推广方面,以及在
公路、农村供水、农业信用机构等方面花费大量资金。日本
的经验表明,政府在这些方面的适当开支对农业产量可能产
生惊人的效果(就他们的情况而言,人均生产率在30年内翻
了一番),农业远不是落在其它部门的后面,也没有对其余经
济部门起阻碍作用,而是能够变成一个带动因素,为其它部
门产生需求,还为它们提供资金。但是处于这种情况下的大
多数其它国家的政府都忽视农业,其结果是农业得不到发展,
其它部门的增长率也提不高。与英国相比,法国相对来说是
停滞的,或者与日本相比,中国相对来说是停滞的,在对这种现象作出的种种解释中,在本作者看来,农业生产率提高得比较慢是最根本的原因。法国仍然需要四分之一的人口从
事农业才能使粮食够吃,而最先进国家只需12—15%的人口
从事农业就够了。
国内市场的这些不足之处,无论是在总需求量方面,还
是在重要部门的响应方面,或者是在对因进行革新而造成争
夺市场的竞争的态度方面,都说明了为什么通常由对外贸易
带动经济走上发展道路的原因。为出口进行生产不存在像为
国内市场进行生产那样的不利条件。它不依赖其它部门的需
求量的适当增长;它在国内不引起竞争,因为在初期各阶段,
与一个国家的个人生产者的产量相比,世界需求量是很大的;
而且它不依赖于国内的有效需求。此外,出口为其它商品创
造新的实际需求,所以对为国内市场进行生产的一切行业都
是一种刺激。出口还以其它方式刺激国内工业。为出口工业
建造的一些设施,例如通信和培训设施或者工程服务机构,对
国内工业也是有用的。出口工业在为国内工业部门创造更多
的需求量的同时,也悄悄从国内工业部门拉走劳动力,这促
使国内工业部门进行旨在提高生产率的革新。当马尔萨斯和
利斯特等19世纪的经济学家强调对外贸易在经济发展初期
各阶段的重要作用时,他们不仅常常想到出口的作用,也常
常想到进口的作用。进口引起新的爱好,所以他们认为能激
发新的工作干劲,以及最好地利用现有资金的新的愿望,以
便有额外的收入来购买新的商品。几乎可以肯定,进口商品
在那些已知的消费品缺乏花色品种的国家里也会产生这种影
响,因为进口会使人们追求享受的愿望比较高。但是即使在这种影响不大的地方,对外贸易也会通过增加出口商品生产的影响改变整个经济的气氛。
在发展初期的各个阶段,对外贸易的重要性也是在这个
阶段领导权通常掌握在外国企业家手里的原因之一。本国企
业家发展出口工业并到国外去寻找市场显然是可能的。但是
消费量不断增加的发达国家派人去寻找新的供应来源这种情
况比较普遍。此外,比较发达的国家的企业家不论对生产技
术还是销售或运输技术都略知一二,这使他们处于比欠发达
国家企业家有利的地位。经过一段时间,本国企业家学到了
技术,人数增加,并且具有在本国经营成本较低的有利条件,
他们就能把外国企业家赶走。不论你读从14世纪到16世纪
英国的经济史,它同低地国家的关系的经济史,也不论你研
究19世纪最后25年的日本历史,还是研究斯里兰卡最近的
发展,情况大体上都差不多。
虽然扩大出口是开始发展经济的最容易的手段,因此它
是一种有利条件,但是过分集中于出口业就像过分集中于任
何其它部门那样是不利的。这种不利条件表现在不利的贸易
条件上。如果不采取措施来提高农民生产粮食的生产率,它
们就会变成矿山、种植园或其它出口企业获得廉价劳动力的
后备军。热带不发达国家的情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这
也是工业国能够以如此有利的条件买到热带经济产品——如
茶叶、棉花、油籽和各种矿产品的原因。生产这些商品所需
的劳动力可以以便宜的价格获得,因为这些劳动力否则就要
留在农场里生产粮食,每人的生产率是很低的。只要农场的
生产率低,温带地区就能以很低的价格得到热带劳动力的服务。此外,当为出口而生产的农作物的生产率提高时,不必同劳工分享增加部分,实际上,降低价格的好处全部被工业
消费者享受了。蔗糖是一个说明问题的极好例子。按任何生
物学标准来衡量,蔗糖生产是一个生产率极高的部门。它也
是一个在过去70年里每英亩产量大约翻了两番的部门,这个
增长率是世界上任何其它主要农业行业所无法比拟的——肯
定是小麦行业所无法比拟的。尽管如此,蔗糖业的工人仍然
赤脚走路,住在棚户里,而生产小麦的工人的生活水平则是
世界上最高的。无论制糖业的生产率可能达到多么高的水平,
好处主要是属于消费者的,热带国家的一个不利条件(对工
业国有利)是,它们的经济的发展集中在经济的出口部门,外
国企业家和外国资本首先主要致力于扩大出口,其结果是,它
们的出口对工业国有利。
教训并不在于扩大出口不对,而在于完全集中在这个经济部门是不对的。采取措施提高为国内市场进行生产的部门首先是农业部门的生产率同样是重要的。而如果这样做了,出口部门工人的实际工资将以同样的速度增加。忽视出口与过分集中于出口一样,也是错误的,因为出口业很可能成为一个拖经济发展后腿的因素。例如,人们可能很愿意为国内消费投资,仅仅由于缺乏外汇,国内消费得不到满足。私人企业家可能有许多计划,打算在供国内消费的制造业或农业投资,政府可能也有一个在教育、公用事业和类似项目投资的庞大计划。然而,所有这些开支都会对国内投资所需的进口机械或材料,或者进口消费品产生额外的需求。所有发展计划需要有更多的外汇,所以如果不提高赚取外汇的能力,所有发展工作可能就要停止。不少国家目前就是处于这种状况。
因此,任何全国发展计划都必须适当规定扩大出口,或者生产进口商品的代用品。但是这仅仅是以另一种方式强调对外贸易在经济增长初期各阶段所起的作用。
在经济增长的以后各阶段,能动作用不再由对外贸易垄断了,甚至可能从对外贸易完全转移到国内市场。在美国,这种过渡大约是在19世纪末某个时候实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首先受到出口刺激的国内需求量的增大,对国内企业家是一个鼓舞,过不多久,对国内消费的投资可能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支柱。如果农业部门不按资本主义方式进行改革,这种过渡可能长期推迟,法国就是那样,因此继续成为需求和劳动力供应方面的阻力。或者如果像英国那样,与自然资源相比,人口规模迫使国家严重依赖于进口,因此将全面增长率降低到外汇收入增长率或生产进口商品代用品的生产率,那就根本不可能完全过渡。
这种分析的一个必然结果是,它说明了在外汇不受压力的情况下使经济得到发展的条件。如果经济增长的主要原因是,它的出口商品的需求量迅速增大,那么经济将处于消费品的进口往往落后于出口的有利状态之中。与此成对照的是,如果经济主要是由于国内市场而得到发展,那么进口额往往会增长(除非它正在发展进口货的代用品)而出口额不会得到相应的增长。除非得到巨额外国援助(贷款或赠款),否则发展计划可能不得不在外汇受到管制的情况下实行。出口商品需求量的不断增加永远是一件好事。
这个分析得出的结论并不是非常惊人的;那就是在发展计划中,一切经济部门都应当同时增长,以便使工业和农业之间,为国内消费进行的生产和为出口进行的生产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虽然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结论,但是它既不符合目前的做法也不符合目前的建议。例如,工业国有整整一个学派的“开明”经济学家,他们通常以高傲的教训人的口吻告诫农业国要集中力量发展农业,不应做任何事情来促进工业。这一派经济学家还宣扬出口的好处,并对那些可能具有减少对对外贸易的依赖性的作用的计划表示惊恐。这个学派与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教条一样愚蠢,根据这些教条,通往经济发展的道路在于集中力量实现工业化。在由这些争论引起的热潮中,采取这样一种态度似乎差不多等于是胆怯,那就是,事实是,一切部门都应当同时发展,但是这种论点的逻辑性与它的简单化一样是攻不破的。
(三) 稳定性
私人投资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没有规律,这种情况反过来又使收入和就业机会产生很大的波动。在过去150年里,论述这个问题的著作很多。在本书中详细论述这个问题既无必要又无可能。另一方面,一本论述经济发展的书不谈投资的波动看来是非常奇怪的,所以在这里必须简单地谈一谈这个问题的主要特点。
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国内不稳定的根源,除此之外,每一个国家都要受通过对外贸易从外界传入的波动的影响。国内不稳定的根源与新发现的矿藏、某些资源的枯竭、新土地的开垦、新发明的应用、政府的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政策,与迁移、内乱、流行病、地震、火灾、旱灾和其它许多因素是有联系的。即使世界贸易额稳定增长,不出现波动,那么每一个国家都会出现它自己的波动。然而事实上,在大多数欠发达国家,国内的这些波动被比较先进的国家的波动所造成的外贸额的波动掩盖了。世界贸易额的这些波动,与贸易额和价格的大起大落有关,而贸易额和价格的大起大落是由先进国家需求量的交替增减造成的。在这个意义上,世界上一切私人企业经济如今与美利坚合众国相比都是“欠发达的”,全世界约五分之二的收入是在美国产生的。在19世纪,英国和德国也是独立的波动的根源,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现在仍然是波动的根源,但是与美国相比,现在它们造成世界收入波动的影响已经很小了,它们本身受美国经济活动水平的影响大大超过受本国独立波动的影响(战时和通货膨胀时期除外)。所以,如今在美利坚合众国,或者从最广义的角度来说在高度发达的在业国,造成经济活动波动的根源是经济周期问题。
造成经济活动波动的原因并非只有一个,而是有几个。某
一个原因在这个周期中可能起重要作用,而在另一个周期中
也许是次要的。分析经济周期的一个困难也在于当几个可能
的原因一起发生作用,而且可能彼此影响的时候,了解每一
个可能的原因有多大的重要性。经济周期理论集中在创造简
化的模型,以检验好几个可能的孤立原因中的每一个原因,但
是,迄今所采取的从这一点到详细解释任何特定波动,并且
恰当地估计它的每一个原因的重要性的步骤,并非人人都满
意。即使是可能的原因也没有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就是在抽象模型这一级也是如此。在以后的各节中,我们不想提出一个经济周期模型,或者说不打算通过对上下转折点和介于
两者之间的自我加强过程进行通常的分析,将这个体系讨论
下去。如要进行适当的讨论,那就要扩大本书的篇幅,就这
个题目而言,这是不值得的,因为本书的重点是讨论在长期
而不是短期的变化中影响经济增长的诸因素。因此,我们下
面只向那些对这个题目并不十分熟悉的读者,简单地说明一
下人们已经提出的投资额为何不能稳步增长的一些主要原
因。挑选出来在这里进行讨论的原因有:创新的不规则性、银
行信贷的灵活性、投资和收入增长之间的不稳定关系,以及
收入分配的变化。
创新的不规则性很容易理解。我们常常谈到创新有一个
显示逻辑增长模式的趋势。汽车发明以后,它需要经过很长
的时间使自己站住脚,然后才能普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汽
车迅速发展,取代其它交通工具,尤其是取代马匹的阶段。在
这个阶段需要进行巨额投资,不仅要对生产汽车的工厂进行
投资,而且还要对公路以及一批供应橡胶、锡、钢材、玻璃
等原料和部件的辅助行业进行投资。最后,如在美国那样,达
到再也无马可取代,几乎家家有汽车的阶段。此后,汽车工
业不可能以与中间阶段相同的速度发展,投资率相应下降。实
际上,用“逻辑的”这个词来描写每一项创新所发生的情况
太顺利了,因为投资是间歇性的。当事实证明汽车很受欢迎
时,就会有许多公司满怀热情地转入汽车制造业,并将生产
能力扩大到超过当前需求量的程度。有些公司破产了,汽车
工业变得不景气。然而需求量继续增长,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赶上了生产能力。接着又爆发出另一阵热情,并且再次竞相扩大生产能力,随后又出现暂时的停滞状态。正是由于经济
增长的性质,人们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因此人们就要
犯错误,不能希望永远能精确地避免这些错误,使得投资额
平稳增长。即使在并不涉及多少创新的公认的投资领域,我
们也注意到了同样的趋势。人口增长率或多或少是平稳的,但
是房屋数量的增长就不平稳了。相反,在每一个工业社会,建
房是阵发性的。在一个时期内,到处建房,这种情况大约持
续10年,其间建造了许多房屋,到处都有空闲的房子,大概占1C10。接着是十来年停建时间。其间人口赶上了住房。于
是又开始了新的循环。
由于各行各业投资行为的这种不规律性,因此如果不同
的投资方式彼此协调配合,使投资总额不断增长,那是纯属
偶然。这要求每一项新的创新都要恰好在其他创新即将失去
作用时出现,从而使某一行业投资的波动恰好为其他行业中
与其相反的波动所抵消。诚然,总有一些投资机会有待利用,
但并无理由说明事情一定会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恰恰相反,
由于投资的另一种倾向,即一起升降的倾向,这些波动往往
互相加强,而不是互相抵消。当对一个重要行业,比如对汽
车业和建筑业的投资增加时,所有其他行业也都因由此产生
的收入和需求而繁荣起来;此时其他行业的投资者对投资充
满信心,并且也加快了其投资速度。另一方面,当对某一重
要行业的投资减少时,所有其他行业也转入萧条,投资者失
去信心,投资普遍减少。
就所涉及的投资数量,以及达到投资高峰所需时间而言,投资的行业不同,其重要性亦不同。因此,投资活动的水平主要是由重要行业而不是由次要行业决定的;例如,假若建
筑业平均占国民总收入的5%,那么它的繁荣(比如增至7%
左右)或萧条(比如降至3%左右)对于整个投资活动的水平
是大不一样的,而新开奶品店的开业比率的波动则远没有那
么重要。同样,如果某一社会着手修建铁路,那么这一活动
不仅会吸收大量资本,而且会长期保持高水平,比如说持续
二、三十年。在此期间,其他领域的投资会有一些波动,但
只要对铁路的投资保持不变,就不会出现大萧条,这就是为
什么衰退的程度并不都一样的原因所在。当建筑业或某一项
重大革新方兴未艾时发生的衰退不会变得严重,也不会持久;
但当建筑业处于发展周期的淡季,或某项重大革新刚过一个
顶峰(例如1929年美国的汽车)以后发生的衰退可能既严重
又持久。由于建筑业平均占投资总额的25%,其周期为18—
20年,因此,在经历了几十年的繁荣之后,往往会出现几十
年增长较慢的时期也就不足为奇了。
投资往往是一起行动的,这一点我们已经提到,但如果
不是由于银行信贷的灵活性,那就不可能达到同样的程度。这
是造成波动的第二个主要原因。在19世纪银行合并运动深入
开展之前,工业化国家有数千家银行,每一家银行在信贷发
放上又都各行其事。正像投资往往一起行动一样,银行也往
往深受经济活动大气候的影响,经济繁荣,则易于扩大信贷
(因而进一步促进繁荣);经济萧条,则信贷紧缩(因而加剧
萧条)。中央银行在过去的50年中所形成的主要职能之一就
是对商业银行发放信贷加以控制。中央银行根本没有成功地稳定信贷水平,也没有防止银行信贷的弹性对繁荣的保持和严重的衰退起促进作用,但中央银行的工作毕竟十分有效地
防止了极端情况的发生。如果我们把有关19世纪任何一次危
机的记载与20世纪的英国和自实行“新政”以来的美国任何
一次危机加以对比,这一点就看得再清楚不过了。19世纪发
生每一次危机,都有一些银行因在繁荣时期贸然过分发放贷
款而遭破产,都有储户害怕银行会被迫关闭而去挤兑。而到
了20世纪中期,这种情况就没有发生。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应
当努力使货币“中立化”,也就是说防止实际流通中的货币数
量出现周期性的增加或减少。假如能够做到这一点,不论是
繁荣还是衰退,在程度上都会比较轻,但是这一点是否可行
很值得怀疑。此外,另外一些经济学家意识到,繁荣时期发
放信贷会使投资水平超过不发放信贷时的水平。他们将这种
呈周期性出现的幅度不大的通货膨胀看作是经济增长过程中
一个不可避免的特征。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投资与收入增长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如果资本、收入与消费三者之间有着固定比率,那么只要这三者均以适当的比例增长,平衡就能保持。例如,如果投资随着消费增长率的变化而变化,那么即便消费仍在增长,只要消费增长率受到抑制,投资就会减少;投资的减少又会使收入减少,进而使就业机会和消费量减少。迄今,经济周期理论仍未超出对可能存在的抽象关系加以阐述的阶段,这些关系说明了如果增长率偏离了平衡率会如何发生灾难。至于确定它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实际关系,这些关系的相对稳定性如何,增长率平衡状态的偏离具有什么定量意义,我们尚未达到这一阶段。但是,“加速原理”(人们这样称收入增长率与投资活动之间的关系)显然已有了某些用途,其中之一就是用于研究库存商品的动态。假定一般要求商品的库存量保持在相当于国民收入的40%的水平上。现在再假定一开始时失业人数保持在合理水平上,国民收入在两年内增加了
10%,达到了充分就业,然后每年仅增长2%。在头两年里,
要求库存量增加10%,表明每年的投资率相当于国民收入的
2%(实际增长可能多于或少于这个数字)。第三年要求增加
的库存量仅相当于国民收入的0.8%;因此库存所需要的投
资额减少了1.2%的国民收入相当于投资总额减少了比如
6%,而这本身可能导致螺旋形下降。实际上,波动会由于失
误而进一步加剧。许多商人由于头两年的销售额增加了
10%,于是就希望第三年还会以同样的比率增加。由于达到
了充分就业,销售额实际上仅增加了2%,这时他们才发现自
己的订货过多,库存超过了预期的数量。此时,为了减少绝
对库存量,商界可能会大幅度地减少订货,而不是使积压的
库存量从占国民收入的2%下降到占0.8%,这样做当然会
引起失业。库存积压量的波动是经济周期的一个显著特点。几
乎每一次经济繁荣都与存货,特别是与不顾一切地进行原料
的投机买卖有关,原料价格先是狂涨,随后又暴跌。实际上,
根本不能指望投资,不论是对建筑业,机械业还是对库存的
投资,会以某种平稳持续的比率进行,恰好与收入或消费的
平稳增长相对应。正相反,投资是以一种碰运气的方式进行
的,在正好适合稳定增长的比率上下波动。
产生波动的第四个原因是经济增长对收入分配所产生的影响,人们不时对这个原因进行辩论。比如,卡尔·马克思
所描述的经济周期大致是这样的:经济繁荣时,资本积累起
来,对劳动力的需求扩大,最终争夺劳动力的竞争使工资的
增长快于物价的上涨,因此使利润减少。随着利润的下降,投
资受到抑制,于是就开始衰退。这时工资减少的速度比物价
上涨的速度快,直到新投资又有利可图时为止。根据这种理
论,工资与物价的关系会保持“适当”的水平,正好能维持
稳定,但由于工资总是偏离适当水平,或过多或过少,所以
无法保持稳定。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提出了一个类似
的但截然相反的模型(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误认为这是马克思
本人的教导)。在这个模型中,经济繁荣时期工资并不比利润
增加得快,而是恰恰相反,物价的上涨快于工资的增加,这
有利于获取利润,但利润大都被储蓄起来,而不是用于消费,
因此消费不如收入增长得快,也不如资本积累得快。这些人
认为这是一种不稳定状态,经过一段时间,资本和生产能力
这种不成比例的增长会由于消费未同步增长而变得更难办。
利润率下降了,投资减少了,收入和就业人数下降了。由于
这种模型同样以维持各种规模之间界限十分接近的比率为基
础,它与我们在前一段中所讨论的内容有关。由于与马克思
主义理论的冲突提出了一个事实问题,情况自然是,与工资
相比,经济繁荣时利润增加,衰退时利润减少,然而投资对
消费的依赖关系究竟有多密切这一点则颇有争议,这是因为
考虑到在工业国对农业和制造业的直接投资大约仅占投资总
额的约30%,即便在制造业中,许多投资也不是针对当前的
需求的,而是通过革新产生新的需求(新的商品或可降低成本的新方法);同时考虑到在比较资本主义化和不那么资本主义化的方法之间做出某种选择是可能的。(其余70%的投资总额也间接地取决于消费,但是取决于预期的未来消费水平的程底,比取决于任何一个特定时间消费情况的程度要大得多。)
鉴于这里提到的波动的所有主要原因皆源于经济增长本
身,因此任何有关经济增长的专论都不可不论述波动,这一
点现在已是显而易见的了。陈旧的商品或过时的工艺被新商
品和新工艺所取代,这种替代形成了创新的逻辑模式。于是,
正如在经济活动突然大量增加时所表现的那样,出现了这样
一种倾向,先是超越目标,然后暂时停滞。一旦静止状态被
打破,这是不可避免的,于是人们又开始提高需求水平,否
则难以在资本与消费,库存与需求,工资与利润之间保持适
当比例。这并不是说如果经济不增长就不会有波动,但是在
黑暗中摸索(这是增长的必经之路)使投资更没有把握,更
有可能出现失误。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经济学家都认为波动是
经济增长的代价,没有衰退也就没有繁荣,而假如没有繁荣,
资本形成一般说来也不会像现在那样快。
本书没有必要对已经提出的关于稳定美国经济的各种建
议加以论述。关于这个题目已有相当多的文献作了论述。我
们只需提及关于不论美国和其他大国的经济如何波动也要保
持世界贸易额稳定的建议就足够了,联合国组织经常就这些
建议进行辩论。我们仅就欠发达国家面对世界贸易的波动采
取什么行动才能自救发表一点意见,然后就不再涉及这个题
目了。
经济周期对欠发达国家的影响通常大于对工业国的影
响,这是因为前者对粮食和原料价格的依赖程度更大,而在
经济周期中粮食与原料的价格比制成品的价格波动得更厉
害。经济繁荣时物价暴涨,使欠发达国家的工资也随之猛增
(如果有强大的工会组织,更是如此)。这种增长并不仅限于
出口业工人。由于国内支出增加,包括食品,房租,服务等
在内的国内物价统统上涨,由此造成的生活费用的提高使工
资薪水和利润螺旋上升。政府岁入增加,但用于支付公务人
员的薪水以及用于提供额外服务的开支也随之增加,随后出
现暴跌,出口商品的价格可能因此在一年之内下跌30—
50%,然后出现竞相降低国内物价,工资,房租和薪水等的
局面。这种局面很困难,往往引起严重分歧和内乱。如果农
业部门是以种植国雇佣劳动,而不是以小农生产为基础的,那
么这种分歧的内乱就尤其严重;如果雇主与雇工的种族和宗
教信仰不同,则分歧和内乱更加尖锐。如果这些国家能够在
某种程度上使自己与国际上的价格狂涨暴跌相脱钩,那将大
大增加实现国内和睦的希望。此外由于利润的波动不那么剧
烈,这些国家的产出也许不会发生那么剧烈的波动(在衰退
时期因为难以降低工资产出急剧减少)。如果这些国家省下部
分外汇收入以便在萧条时期价格低廉时使用,而不是在经济
繁荣时大肆挥霍,它们的外汇收入将获得较高的价值。
这些国家中没有哪一个国家能使本国的国际收支免受世界贸易波动的影响。如果出现世界范围的衰退,一个国家出口产品的价值必然下跌。此时该国所能期望的至多是不要让这种下跌影响到国内经济。假如要想做到这一点,这个国家显然必须在国内生产者的收入与出口所得收入之间建立某种壁垒。这样做的一个方法是通过政府的一家代理机构出口商品,正像英属西非,乌干达,缅甸或泰国在主要出口产品上的作法那样。这个代理机构确定一个价格,按照这一价格付
钱给国内生产者,这种价格不随出口产品的价格波动。如果
波动的话,波动的幅度小得多。如果目的仅在于稳定国内物
价,一般多选择未来预期价格的平均值来定价。那么,如果
价格定的适当,该代理机构在经济繁荣时会赚很多钱,这些
利润作为储备金保存起来;在衰退时期会有很大亏空。实际
上,谁也不知道未来的价格是多少,因此,如果为使利润和
亏空相抵而确定的价格确实起到了这一作用,那将是最不可
能发生的巧合竟然发生了。在所有成功的例子中,稳定物价
是与税收结合在一起的,这样,失误的主要后果只是政府的
税收增加或减少,而不是代理机构将资金耗尽。还应指出,在
经济繁荣时抑制国内购买力的同时必须储备相应数量的外
汇。因为在衰退时期维持国内收入水平就得在出口减少时保
持进口,除非代理机构保持的储备得到外汇的支持,否则,要
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
这种通过政府的代理机构出口产品的做法,会使政府承担风险和责任,而这种风险和责任是许多人都希望避免的。政府只需与出口产品价格成反比改变征税,就可收到差不多同样起稳定作用的效果,而不会使销售渠道受到影响。这样做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对出口征税,但也可通过调节进口税,或调节其他任何税收来实现,尽管这种方法不那么有效。直接的方法只是当价格上涨时,征收的出口税也急剧增加。比如说每吨价格100镑时出口税为0,当价格为每吨100一150镑时,价格每增加1镑,每吨的出口税就增加10先令,价格超过每吨150镑,则价格每增加1镑,出口税就增加15先令。如果还想获得更加精确的稳定效果,价格超过每吨100镑时所征收的出口税可参照价格跌至低于每吨100镑时的相应补贴定出。
实际上,绝对的稳定既达不到,也不可取。要想准确地
预测出未来价格的发展趋势是不可能的,而且应当允许世界
价格的变化对那些在国际贸易中起重要作用的商品的产量产
生某种影响,这是可取的。此外,还有管理方面的问题也使
那些组织欠佳的政府难以实行这类稳定计划而又不遇到麻
烦。但在一定程度上与世界范围的波动脱钩却是大多数国家
所能够做到的,更多的国家并没有试图减少国内的波动,阻
止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与其说是现有手段存在技术上的困难,
不如说这些国家出于政治上的原因,不愿在经济繁荣时对本
国的发展加以抑制。只有当经济繁荣时消费受到相应节制,衰
退时才能维持不下跌,因为只有在经济繁荣时储备了外汇才
能在经济衰退时用来维持进口。而目前这些国家中的大多数
国家在经济繁荣时开销无度。有关在此时应征重税的建议遭
到强烈抵制。即使真能征以重税,各国政府也很可能将其用
于扩大自身开支,而不会将其留作储备金,并用外汇来支持
这些储备。而这样做是很合算的,因为任何一笔外汇在经济
衰退时所能购买的进口商品都要比在上一次经济繁荣时所能
买的要多(这是因为价格下跌)。认为欠发达国家如果愿意的
话,能够使国内经济完全不受外部波动的影响的意见是错误的,但是如果这些国家有决心的话,在避免经济繁荣和经济衰退时期最极端情况的发生方面,它们是大有可为的,这一点却无疑是对的。
以上这些意见只适用于使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不受出口商品价格变化的影响,而不适用于出口商品数量的变化,一些国家在经济衰退时期也不减少其出口额,而是能卖到什么价钱就卖什么价钱,剩余存货都集聚到那些消费国家去了。在另一些国家,产量的下降仅仅是因为价格下跌,因此如果国内物价稳定,出口额在经济衰退时也可保持不下降,但是,并非所有国家的情况都是如此。在一些其他国家,只有政府保证买下可出口的商品并将其储存起来直到出口市场复苏时为止,才能在经济衰退时维持住这些出口货物的产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产量将减少;如果这种商品是通过雇佣劳动生产的,失业人数就会增加。一些欠发达国家的政府确实很大胆,在出口需求降低时储存这些商品。如果市场很快复苏,存货可在经济繁荣时销售一空,这样做则可望获得大笔利润,但如果市场迟迟不复苏,政府被迫在价格依然很低时处理掉存货,这样做同样则有可能遭受重大损失。在价格长期趋于下降的几十年间,事实证明奉行这种政策是很危险的,而在价格趋于上升的几十年间,奉行这种政策则是有利可图的。但是当经济衰退开始时,有谁能说得清这到底是暂时现象,还是价格长期下跌的开始?
欠发达国家使本国经济获得相对稳定的最大希望在于比较先进的国家正试图控制本国经济的波动,和使国际贸易更为稳定。在这些领域,政策仍然未定,带有试验性质,但是当前似乎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不远的将来,经济增长将不会像在刚刚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那样无规律可循。
(四) 长期性停滞
在许多国家的历史上,都有过先是数十年或数百年蓬勃
发展,继之以数十或数百年相对停滞的情况。实际上,在有
些情况下,这种衰落竟是如此彻底,致使整个国家从此人迹
皆无。富饶的平原与城市变为沙漠与一片废墟。有时,人们
可以用自然现象来解释这些变迁,如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
发生洪水;有时是由于政治原因,发生革命,爆发战争或仅
仅是由于治理不善。这类原因我们将在下两章里谈到。另一
些原因是基于以下这种主张的,即在某一个国家的经济经历
了一个或几个世纪的飞速增长之后,投资必然要下降、对此
我们将在本章的最后几段里加以简要的阐述。
除了自然现象和政治外,支持长期停滞不可避免性的论点是以下列因素为基础的:技术,心理、垄断、收入的分配、人口和国际竞争。
从技术出发的论点假定技术知识的增长率下降。在过去
的几个世纪中技术改进的速度变化很大,这一点毋庸置疑,尽
管人们承认要确切衡量这一概念是不可能的。用每年登记的
专利作为对近几十年的衡量标准已受到怀疑。一些工业国每
年人均专利登记数确有增长速度放慢的趋势,但并不能由此
就推断技术知识的增长也更加缓慢。这也许是因为办理专利
诉讼所需费用不断增加,从而减少了专利制度的利用,或者
是由于发明者的文化程度提高,减少了那种有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也去办理专利的情况,或者是由于规格的进一步标准化以及由于成批生产的产品占据主导地位已经没有什么必要
再去搞一些仅仅是变变花样的发明,或者是由于在技术上物
理、化学比奇巧的机械装置更加重要,研究小组比单个的发
明家更加重要,因此尽管发明仍以和从前一样的规模继续进
行,但专利的数量却减少了。除了专利的数量之外,认为今
天技术知识增长的速度低于70年前无疑是没有根据的。即便
在知识的增长速度明显降低的那些历史时期,由于这种现象
不能只从科学技术本身去寻求解释,因此也不能被看作是造
成长期停滞的一个单独原因。科学发明的用武之地并没有缩
小,有待于发现的领域实际上是无穷无尽的。同样,没有理
由认为人类头脑的学习能力从生物学意义上说一代不如一代
(但见第六章第1节(一))。因此,如果知识增长的速度不如
过去快,我们必须找出人类不那样重视增长知识的原因。答
案也许在于政局不安定,因此减少了资本家对生产性投资的
兴趣;或者在于阶级结构发生变化;或者在于自然灾害;或
者在于因政治因素和垄断而使相互之间更加保守秘密,或者
由于前一自然段中所列举的诸因素中这个或那个因素。因此,
我们必须把技术的停滞主要视为更普遍的社会弊病的一种症
状,而不是其原因。
从心理学出发的论点认为人们态度发生变化是对增长过
程本身的一种自然反应。有一个学派认为在人类社会中,重
视物质的时期与重视精神的时期交替存在,周而复始。因此
当人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狂热地致力于物质条件的改善
之后,他们会对经济增长及其条件感到厌烦,会重新采取较为冷静的思考态度。这一学派的一些成员认为,社会上占支配地位的小群体在一个时期是这种生物类型,在另一时期则
被另一个不同的生物类型所取代。如果仅从这个意义上说,实
际上会发生生物变化。但是人们也可以设想,从事发明创造
的动力消失,使社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最杰出的人才不致力于
科学或发明,或者从另一方面说,其努力一无所获的时期还
有其它原因。但由于我们不具备对这些心理现象加以评价的
手段,所有这些都纯属推测。这些我们已在第三章第5节
(二)中讨论过了,在此不再就此多说什么了。
从垄断出发的论点是以下列两种说法为基础的,即垄断
使投资减少,和垄断的程度随着经济的增长而提高。我们已
经在第三章里讨论过第一种说法,并看到了认为它正确的理
由。第二种说法则较有争议,用来支持这一说法的论点有两
个:首先,有人说技术进步使一般公司的规模长期扩大。一
般公司在相继的每个世纪内不断扩大是有其技术上的原因
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这个论点无疑是正确的,但不够充分。
为了证明垄断不断扩大,人们必须说公司规模比市场规模扩
大得快,而这一点并不明确。由于运输的实际成本长期趋于
下降,而人口趋于增加,所以长期来潜在市场的规模趋于扩
大。市场的规模从乡村扩大到世界。这种趋势虽受到关税和
货币方面的限制的影响,但我们在这里不能说存在着什么长
期的趋势,这些限制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如果我们回顾过
去若干世纪的经济史,我们所能说的差不多只有这些了。
其次是有人认为,金融资本家势必占主导地位。根据这
一论点,“在开始阶段”,典型的资本家是一心致力于自己的工厂,致力于生产和销售自己工厂产品的实业家,而在“最后”,在资本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金融家,这些人也许从未进
过工厂,但他们致力于创立控股公司,企业兼并、联合公司,
子公司和其他金融帝国。因此,即使在技术发展不足以实行
垄断的地方,金融家们略施计谋照样会产生垄断。可以认为
这些金融资本家的崛起是必然的,因为是他们,也只有他们,
爱钱如命,唯利是图。农民爱土地,因此也就容易在自己的
土地上过多地投资而使自己破产。同样,实业家也非常爱听
自己机器的轰鸣;喜欢自己的雇员,产品,或者一砖一石,并
在某种程度上让情感影响自己在金融方面的聪明才智。只有
那些经营货币的职业金融家才爱钱如命,并且因此才免于落
入其他人难以逃避的陷阱。因此,这种论点认为,对工业的
控制权将不可避免地转到金融家手中,此外,随着市场扩大
到全球,金融家之间的垄断安排也将成为世界范围的。实际
上,这种论点是一些人在专门研究了德国工厂工业的兴起之
后提出的,在德国,银行在实行工业主义方面所起的作用比
其他国家大得多。这种论点是自相矛盾的。人们可以说,“开
始时”工业筹措资金依赖于资本市场。实业家很容易落入金
融家手中,但是在资本主义的“后期阶段”工业以未分配利
润的形式产生大量储蓄,资本市场比较起来不是那么重要了,
实业家也不那么依赖外界的支持了。随着工业的发展,情况
非但不是工业落入金融投机家之手,相反,情况似乎是工业
企业的管理者变得越来越不受外部金融家的控制了。
撇开这些推测不谈,我们无法回避一部分工业企业多年来确实被垄断这一事实。这对于所有工业企业来说也许确实是一种自然趋势,只不过有的工业企业比其它工业企业受这种趋势的影响更大。一个明显的因素是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逻辑增长原则;每一种新兴的工业都要经历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在取代其前身之后,又会进入增长缓慢的时期。当它进入增长缓慢阶段时,与市场相比,大公司要扩大比较容易;如果大公司不把小公司完全排挤出市场,他们至少得奉行一种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政策,因为他们明白市场增长较为缓慢时,任何争夺市场的斗争都必然要付出很高的代价。这是工业可能从发明家手中转到官僚手中的阶段,是管理人员接管的阶段,是重要的技术革新结束的阶段。但是,符合每一个工业部门实际的情况不一定符合整个经济的实际。因为新兴工业不断地相互提出挑战。如果一个工业部门多年后被垄断,失去了对革新的兴趣,这也许正是它会被某个生产出竞争产品的新兴工业取而代之的原因所在。只要新产品不断涌现,那么即使各个工业部门变得更加垄断化,在新人的管理下的整个经济也不会那样。
但是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经济变得更加垄断化首先并
不是由于企业家的行为所致,而是由于社会对这种行为所作
出的反应所致。竞争制造出了自己的敌人,因此辩证地看也
可能将自己扼杀。竞争使弱者、效率低下者、因循守旧者和
倒霉者受到损害,由于这些人的人数远比与他们命运相反的
人多,因此要组织许多人对竞争观念抱敌对态度是比较容易
的,对经济增长的作用心怀不满的首推农民、小商贩、手工
业工人和小实业家。熟练工人也因其技术不断受到技术革新
的威胁而充满敌意。因此,经济增长刺激了各类同业公会和工会的建立,其目的在于用施加垄断压力的方法来抵制各种变革。它们还得到了政治家的帮助,这些政治家毫不犹豫地
通过立法,保护在他们看来是大多数人的利益免受被他们视
为仅是富于进取精神的少数人的利益的侵害。当今的哲学家
们也使他们的哲学适应似乎是时代的需要;牧师们呼吁回到
中世纪的“平衡的”社会;经济学家发现并抨击竞争论点的
缺陷;律师们则寻找法律上的漏洞,使垄断协议得以通过。在
这场论争中,竞争的观点并非注定要失败,因为人们已经尝
到了经济增长的成果的滋味,这个事实本身就使人们意识到:
普遍利益与局部利益并非一回事。尽管如此,增长给自身带
来了如此巨大的阻力,以致在有些情况下它们同样有可能产
生放慢革新和重新投资速度的作用。下面让我们再来研究一
下以随着经济的增长收入分配方面的变化为基础的那些论
点。我们先研究一下理论,然后再研究一下事实。如果在充
分就业时,分配的变化使得消费欲望与国民收入相比有所增
长,那么我们可预料结果将是用于投资的资源的比例相对下
降,从而导致国民收入相对停滞。但是,认为消费倾向的加
强会刺激投资,储蓄的不足可通过发放信贷加以弥补的观点
是可以争论的。因此,面对持续的通货膨胀(其间无疑有时
会发生衰退,这种衰退有助于维持人们对于货币价值的信
心),必须维持投资的水平。相反,人们也一直在争论说,如
果经济增长的结果就是相对于消费的储蓄额增加,那么,随
着收入的增加,一个国家将会发现越来越难以处理其储蓄,并
且极易受到长期萧条的影响。在本章前面几节(第二节(一)和第三节(三))中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些论点,并且看到由于这些论点是以假定消费与投资之间有较为固定的关系为基础的,因此不能按表面价值接受。但是,指出下面这一点是合适的,那就是正像维多利亚时代大多数经济学家把储蓄不足视为对他们那个时代经济增长的主要威胁一样,也许大多数当代经济学家也认为储蓄过剩更有可能阻碍美国经济的增长。
如果再让我们看看事实,那么我们要问的一个有关问题
是:既然高额利润与高额储蓄是互相联系的,那么随着国民
收入的增长,利润会发生什么情况?在本章的前面一节中,我
们已经看到,在经济增长的各个阶段,当劳动力可从其他经
济部门以不变的实际工资吸收到经济的资本主义部门来时,
相对于国民收入的利润就增长。一旦资本积累赶上以前从农
业、家庭服务业、小商小贩,由女性组成小家庭、临时性行
业或增长的人口中获得“剩余”劳力时,工资就随资本积累
的增长而增长,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在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不
可避免地会发生长期变化。在早期阶段,利润的增长并不抑
制投资,而是恰恰相反鼓励投资。既然可得到劳动力,资本
积累也并不改变资本与就业劳动力之间的比例,因此利润率
也不会出现下降的趋势。在随后的阶段,当劳动力紧缺时,如
果革新没有不断提供投资的新机会,利润率将下降。更多的
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李嘉图,马克思和凯恩斯等)曾预
料在这一阶段,利润率将下降而不是上升。与当今流行的观
点截然不同的是,这些人中的大多数认为这将抑制而不是刺
激投资。在经济发展史的早期阶段,利润也许会因此而下降,
但在过去的100年间似乎并没有出现利润率长期下降的情况。这里同样要对政府的行为加以考虑,如果政府有什么长期趋势的话,那就是对利润征税,并刺激消费,但是在“成
熟”的经济里这会抑制投资还是刺激投资有待于进一步讨论。
事态的发展也未能实现卡尔·马克思的另一预见,即无
产阶级的日益贫困。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尽管知识的增
长和资本的增加,使生产率得到了提高,但实际工资仍然保
持在仅能餬口的水平上,(周期性的波动除外)。技术进步的
所有好处都为资本家所享有。资本家的利润与工资相比相应
增长。我们已经看到,这种分析适用于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
但并不适用于资本积累赶上了劳动力供应的资本主义后期阶
段。马克思同时还预料工业日益垄断化将通过使小资本家破
产并取而代之而使资本家的队伍缩小,无产阶级的队伍扩大。
这将增加失业后备军,使工资水平受到威胁并扩大各阶级之
间的差别。就阶级差别而言,实际情况恰恰与此相反,经济
的增长产生了一个庞大而多样化的中产阶级。事实上,中产
阶级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社会差别,以至在先进的工业社会
几乎人人都自认为属于中产阶级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此
外,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机械的扩大应用将代替劳动力,并
造成不断增加的技术失业。所有这些因素加到一起,加剧了
工人阶级的苦难,工人阶级不断受到只能餬口的工资和失业
人数不断增加的双重压力的刺激,而且由于阶级差别的意识
日益强烈而团结一致,总有一天他们会揭竿而起进行成功的
革命。由一场革命结束一种社会制度,这种可能性始终存在,
而不论这种革命究竟原因何在。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后期阶段
工人的生活更舒适了,而不是像马克思所预言的那样更加悲惨;然而马克思认为这种苦难是革命的原因也同样可能是错误的。在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中,与100年前相比,工
人阶级现在都享有更大的经济与政治权力。谁也不知道他们
会如何行使这种权力:他们也许会接受资本主义制度,仅对
其加以改良(如实现更大程度的社会稳定,或向弱者与不幸
者提供社会保险);他们也可能由于限制主义,过度征税或有
损信心的敌对言行而摧毁这一制度。谁也无法预见,有哪种
经济制度不会因为内部意见分歧而发生停滞,导致这种结果
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并且是经常产生的。另一方面,收入分
配与内乱之间并无明确的联系。因此,即便我们能够预见与
工资相比利润将发生什么情况(而这一点我们无法做到),我
们还是不能就此推断这将使社会更加协调或更加意见不一。
我们现在来看看另一些论点,这些论点是以对人口随着
经济的发展将发生什么变化这一点所做的预见为其基础的,
在这方面也存在着相互对立的不同学派。根据一派的观点,经
济增长必然引起人口增长,而人口增长又反过来使自然资源
枯竭,森林被砍伐,土壤遭侵蚀,矿物被采挖一空,实际上
产出可能减少,人们可能死于饥荒,否则就必须以不利的贸
易条件增加食品的进口来应付人口的压力。那时人口与资本
流向条件比较好的地区,国家陷入停滞状态。历史上有过许
多这样的例子,例如19世纪后半叶人口与资本从英伦三岛的
外流。但是,并不能认为人口必定增长到自然资源的极限,正
如我们在下一章中将要看到的那样,死亡率的长期下降不久
就使导致出生率下降的社会力量发挥作用。因此,在国家出
现任何意义上的人口过剩之前,低出生率和低死亡率之间实现平衡并非不可能。
正是这种可能性使与之对立的学派感到不安。根据这一
派的论点,经济的增长必然随即引起人口增长速度放慢,甚
至出现绝对下降,从而引起难以应付的后果。不论是由于经
济变得更加缺乏弹性,还是由于人们不像以前那样勇于承担
风险,经济变得不那么富于竞争性,还是由于投资机会减少,
他们担心这些后果将导致经济的长期停滞。
经济变得更加缺乏弹性是由于每年新进入劳动市场的劳
动力减少。在任何一种经济制度中,供求关系总在不断变化,
因此行业和职业之间必须进行劳动力的再分配。如果这种再
分配意味着让一部分人改变他们已经从事的工作,而不仅仅
是把新就业的人吸收到那些最需要他们的职业中去,那么进
行这种再分配就较为困难,因此,预计每年都吸收大批新劳
动力的行业比每年吸收劳动力比较少的行业的经济更富有弹
性。这一因素的重要性可能被夸大了,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在
任何一个提供相当充分的就业机会的经济中,都有大批的劳
动力流动。那些据说缺乏劳动力的行业之所以缺人,往往是
由于留不住雇来的劳力,而不是由于无法招到足够的新工人。
当然,任何经济都会发现,不同职业之间突然进行大规模的
劳动力转移都是困难的,例如由战争,或战后余殃所致的那
种转移,但是仅就平时所要的一般边际转移而言,每年招收
或不招收大量的劳动力是否会对局势产生很大差别,这一点
颇值得怀疑。
还需要再加以说明的是,在一个稳定的经济里,投资风
险增大的问题。在一个人口年增长率为2%,实际收入增长率亦为2%或更高的国家里,是不会在投资上犯大错误的。如果
企业家对任何一种行业的投资多投了10%,这种行业会暂时
陷入萧条,但是在5年或更短的时间内,需求就会赶上供给,
并有某些缺货利润可赚。资本的自然贬值使供应减少,收入
与人口的增加则使需求增加,这两者使投资方面的失误得以
纠正。如果人口不增长,失误只能靠资本的贬值和人均收入
的增加来纠正,那么这将是个长期、痛苦的过程,因此,一
切投资的风险也就更大。这把我们直接引到了第三个论点。如
果不鼓励承担风险,那么经济就会变得不是那么具有竞争性。
企业家们会比在需求一直在迅速增加的经济中更急于就分享
市场作出安排。承担风险的减少与垄断的扩大这两种因素都
阻碍了投资,因此也促成了长期的停滞。然而人们也可轻而
易举地反过来论证说,当市场不再扩大时,争夺市场的斗争
将激化。依靠演绎出来的论点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而且也
没有适当的论据可以做出明确的判断。
由于人口增长速度放慢减少了投资机会,因此预计投资
也会下降。为了安置增加的人口需要部分投资:新的住房,新
的农业区,新的道路,更多的交通设施,更多的工厂等等。因
此,当人口增长率下降时,投资机会也相应减少。但是,关
于人均收入增长率是否下降的问题切不可与保持充分就业的
问题混为一谈。如果困难仅仅在于人们的储蓄超过了使人均
资本保持不断增长所需要的水平,那么这个困难可通过增加
消费,不鼓励储蓄等措施加以克服。政府可增加影响储蓄的
税收种类,减少影响消费的税收种类,或者用剩余的储蓄扩
大它自己在住房,道路,医疗设施等等方面的开支。只要措施得当,人们可以预期人口增长率的下降会使人均收入增长率提高,因为一些资本不再需要用来安置增加的人口,这些
钱现在可用来增加人均资本。在另一方面,如果人均资本增
加,资本的利润率将下降,除非有大量的革新涌现,而这可
能影响人们投资的意愿(如果人们认为投资取决于高消费,而
不是取决于高额利润,如果利润率的下降提高了与利润有关
的其他收入,从而促进了消费的倾向,他们就会更愿意投
资)。关于长期增长的大多数论点最终回到革新的源源涌现上
来,回到是否有理由认为源源涌现的革新会枯竭。
因此,有关人口的论点是不能使人信服的,我们无法满
怀信心地说,在发展的后期阶段人口的增长将超过资源的增
长。恰恰相反,危险也许在于发展的后期阶段将导致人口数
量稳定或下降。对于这种威胁一旦成为现实将会有多大的危
险,我们同样不得而知。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希望人口增长
率的不断下降可使人均资本增长得更快,但是我们不能全然
无视使经济变得日益缺乏灵活性和垄断更加扩大的可能性。
最后让我们看看国际竞争。根据这种论点,“老牌”国家
在经过一段时间后必然会丧失它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因此,
或者由于利润下降,或者由于向新崛起的国家投资更有利可
图,对老牌国家的投资率下降。“老牌”国家由于国际贸易格
局的改变可能会丧失其地位。正像发现美洲那样,新的贸易
路线会使这些国家丧失其在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技术进步可
能破坏对其矿物或其他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的需求,例如对
智利硝酸盐的需求就发生过这种情况。除了世界贸易格局发
生的这些变化之外,“老牌”国家在公认的贸易中的领导地位可能输给新崛起的对手,如果这种领导地位仅仅是建立在把革新置于优先地位这种基础之上的话。因为其他国家迟早会
掌握这些新技术,而当它们一旦这样做了,“老牌”国家就会
丧失其垄断地位、较高的生产率和超额盈余能力。因此,只
有当一个国家在引进新思想方面仍然站在前列才能保住其以
革新为基础的领导地位,但这种领导地位难以保持。考虑到
与自然资源有关的需求的变化,以及几十年保持技术上的优
势如何之难,因此没有一个国家在国际贸易中保持领导地位
的时间超过几十年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从投资与国民收
入的比例下降这个意义上说,失去领导地位不一定导致经济
停滞,但是如果伴之以不利的贸易条件,或者导致投资被吸
引到海外的新兴国家,那么将完全可能产生这种结果。英国
的人均产量增长率自1870年以来似乎一直低于19世纪前
75年的水平,一些人用上述原因解释这一现象。在第六章中
我们将就国际竞争做进一步的论述。
因此,由于长期增长,一个国家可能会落入许多陷阱;它可能对物质的东西感到厌倦,它的企业家可能会表现得缺乏竞争性,它的公众可能会设置种种障碍阻止变革,收入的分配可能变得不利,它可能耗尽其自然资源,可能丧失它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它或者会智穷才尽,再也拿不出什么革新成果来。除此之外,一个国家还可能遭受自然灾害,或毁于战争,内乱或治理不当,而所有这些因素没有一个是必然要发生的。另一方面,当一个国家有可能落入这样多的陷阱时,一些国家过去曾落入其中的一个或几个陷阱也就毫不奇怪了。谁也无法预见某一国的投资率何时开始下降,不论是几十年还是几个世纪之后。但是我们对过去4000年经济史的知之不多的一点知识似乎完全证实了这样的预测,即长时期的增长到适当时候将被增长缓慢、停滞、甚至下降所取代。
第六章 人口和资源
在这一章中,我们首先探讨资源、人口和产出之间的关系,第二步探讨资源、人口和人与商品进出国际边界的流动之间的关系。
第一节 人口和产出
(一) 人口的增长
经济的增长对人口的增长有什么影响?马尔萨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从他在世的时候到现在一直使人们争论不休。他说,第一,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平将引起人口增长。第二,人口的增长将超过粮食产量增长的速率。所以,第三,人口的增长总是为生活资料的限度所制约。第四,因此他的主张概括起来就是,粮食增产能力的增长,必将使人口增长到这种能力的极限。不管怎样,这些都曾是马尔萨斯原来对这个问题作出的答案。在后来的说法中,他比较强调,只要人类有意节制生育,就有可能打破人口增长和粮食供应之间的联系。更确切地说,这种退步有损于他的理论的光辉,从那以后,追随他的一些人已不大愿意接受他的理论了。另一方面,原来的说法也从来没有为人们完全接受,因为始终有人怀疑这种论点所依据的每一个论据。让我们首先探讨一下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平对人口自然增长的影响。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分别探讨对出生率的影响和对死亡率的影响。
在世界史的大部分进程中,出生率和死亡率都很高,两
者几乎相等。确切的统计数字在时间上距今不很远。在当代
最原始的国家中,死亡率高达4%,在这些国家里,无论是经
济方面还是医疗方面的进步都尚未发生重大作用。这一数字
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儿童大量死亡造成的;在原始的条件下,
近半数的儿童活不到十岁就死了,这几乎占死亡率的一半。我
们从这一数字推算不出历史上死亡率有多高。有些国家比其
他国家体质强一些(如不大容易患疟疾),而且饥荒、战争和
传染病的发生也一定使每年的死亡率很不一样。尽管如此,在
漫长的历史上,死亡率必定平均在3—4%左右。因为人口增
长得非常之慢,出生率也必定是在差不多同样的水平上。据
认为,公元1年到1500年,世界人口递增率每年不超过1%,
所以出生率只比死亡率高一点点,因为要考虑到突发性灾害
会造成死亡率大起大落。
国与国之间的出生率也不一样。在西欧国家,从有记载
的时候起,出生率很少超过35D的,而在亚洲或拉丁美洲,出
生率超过40D则十分普遍。一种可能的解释是结婚比较早。
在以只有两三个孩子为时尚的社会里,晚婚对出生率可能没
有多大影响,但是在不实行节育的社会里,晚婚必定有重要
意义,因为生育能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的。另一种解
释是单身妇女的百分比各有不同,产生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是成年人口的两性比率各有不同,另一部分原因是婚姻风俗不同。印度和爱尔兰是当前的两个极端;在印度,年到45岁
尚未结婚的妇女只占1%,而爱尔兰的相应数字是26%。在
西欧大部分国家,15—20岁的妇女从来没有结过婚,其部分
原因是因为成年妇女的人数超过成年男人的人数;虽然这个
数字并非总是这样高,但是看来总比亚洲和非洲的相应数字
高出许多。如两国已婚妇女的生育率相同,要是一国的所有
妇女都结了婚,出生率是40D,而另一国有20%的妇女没有
结婚,后者的出生率将比较接近32D。人们必须考虑到单身
妇女非法生孩子,还要考虑到未婚妇女如果结婚的话,其生
育率比那些实际上结了婚的妇女的生育率低这种可能性;尽
管如此,单身妇女多,再加上晚婚,就足以说明欧洲的出生
率为什么不超过35D的原因。
没有表明出生率随着经济增长而日益提高的证据;倒是
有表明出生率下降的证据。在马尔萨斯的时代,有些作者倾
向于认为出生率随着经济发展而提高的看法,没有实行节育
的社会的情况大概是结婚年龄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而下降。
结婚率确实随着经济周期而有起有伏的,但是在比较长的时
期内,没有表明结婚年龄在经济发展的初期阶段下降的证据。
这种论点对18世纪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情况是适用的,但是拿
不出证据来支持这种论点,而且正像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的那
样,爱尔兰人口的变动情况很容易解释,无需援用出生率的
变化。按目前我们的认识,最合理的结论看来是,在发展的
最初阶段,一切影响都集中在死亡率方面。
死亡率看来在三个阶段有所下降,或者换句话说由于三组因素而有所下降。第一,死亡率下降是因为粮食供应得到改善,这或者是由于产量增加了,要不就是由于分配改善了。
以爱尔兰为例,那里的人口从1700年到1840年增加了三倍,
主要因素是由于种植马铃薯而使粮食产量增加,每英亩马铃
薯提供的粮食要比以往从谷物中获取的粮食多得多。在另一
些国家,主要因素则是分配得到改善,这是由于战争停止了,
粮食贸易开展起来了,建设了比较好的交通网。如果不进行
贸易,交通不便,每个地区所需要的粮食要靠本地区自己供
应,如果当地作物歉收,那就可能意味着饥荒和死亡,哪怕
本国其他地区的粮食充足也无济于事。所以,在那些全国每
个地区的雨量年年变化很大的国家,要是交通不发达,就可
能发生严重饥荒,单是建设了交通网,即使这些国家的粮食
产量没有什么变化,也可能使死亡率大大下降。
经过了这一阶段的国家可能使它的死亡率降低10点多。这就意味着,如果一个国家的出生率不变,它的人口将开始每年上升1%,70年内将增加一倍,140年内将增加三倍。爱尔兰的情况似乎就是这样。爱尔兰的情况是由于结婚年龄非常之低还是由于生育率非常之高,就没有必要去说明了。那里的情况完全符合35D左右的出生率,同由于普遍食用马铃薯而使死亡率下降到25D有关。同样,印度和非洲人口的增长完全是由于贸易、交通和消除当地的饥荒所致。印度和非洲某些国家的人口在过去50年里以1%的年率增长,这同40D的出生率和30D的死亡率是一致的。这些国家的死亡率仍然很高,因为它们进入医疗改善的阶段还不久。
医疗阶段有两个,这两个阶段在欧洲是相继出现的,但是这两个阶段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往往是同时出现的。其中一个阶段是采取公共卫生措施,消除传染病。另一个阶段是把医疗方便广泛普及到家家户户。推广有疗效的药品所需的时间比普及公共卫生工作所花的时间要长,因为它所需的资源要多得多;要建设医院,要训练和向全国派出开业医生。欠发达国家进入这一使它们的死亡率下降的最后阶段的还很少很少。但是很多国家已进入第二或者说公共卫生阶段,在这阶段中,严重的传染病——瘟疫、天花、斑疹伤寒、霍乱、伤寒、疟疾、黄热病(以及最后还有结核病)——已被消灭。在这第二阶段中,死亡率再下降10点。如果出生率还是40D,人口每年将增加2%,每35年增加一倍。斯里兰卡、埃及、毛里求斯、西印度群岛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已经经过了这个阶段。印度才刚刚进入这一阶段,这就是它的人口为什么现在每年仅增加大约1.25%的原因;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由于公共卫生设施的扩大,预料印度将消灭霍乱和疟疾以及现在那里流行的其它传染病,如果印度的出生率不下降,那么它的人口每年将增加2%左右。
到第三个阶段,死亡率将下降到10D左右,是多还是少,取决于人口的年龄结构。这是由于人人都能得到医疗照顾的结果。如果出生率还是40D,人口每年将增加3%,在25年中将增加一倍。有些社会已达到这一阶段,如波多黎各,另一些社会已接近于这阶段,如斯里兰卡。
我们从这一分析中可以看出,首先把人口增长直接同粮食供应联系起来未免太武断。粮食供应对人口增长可能起制约作用,但是粮食供应的改善不是死亡率下降的唯一原因。粮食供应的改善仅仅在最低生活水平时起作用,而且在这种水平上,粮食供应的改善不过使人口每年增加1%。如果这就是要解决的全部问题,那么粮食供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赶上人口的增长。然而事实是,死亡率由于医疗改善而下降的那一部分甚至比由于粮食供应改善而下降的那一部分还要大。
但是,不管人口是因为粮食供应还是因为医疗改善而增
长,马尔萨斯断言,这种增加到时候必定由于粮食供应不能
增长得那样快而告结束。19世纪发生的事件已经证明他的这
一部分分析是没有根据的。我们掌握的最可靠的估计数字说
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半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里,
世界粮食供应量的增长率每年略低于2%,而世界人口每年
仅增长0.7%左右。据我们所知,欧洲、美洲和澳大利亚的
工人阶级的饮食有了很大的改善,畜产品的消耗量相应地大
大增加了。马尔萨斯过高估计了粮食供应的改善会引起人口
增长的速率(他说是3%,但任何欧洲国家都没有接近过这样
的速率)。他曾考虑到了不断增长的人口只有用开垦新土地的
办法才能养活自己这种可能性,但是他没有预见到这在19世
纪将以多快的速度办到;而且他还低估了每英亩土地产量可
能的年度增长率。然而,这样说决不是贬低他提请人们注意
的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如果说在19世纪没有哪个国家达到了
3%的人口增长率,那么在20世纪有好几个国家达到了这样
的增长率,而且新土地并不是开垦不尽的。
有人认为,如果死亡率从40D下降到10D,世界将很快陷入一片混乱,除非出生率也下降到同样的程度。对于这种论点,没有必要详加论证。这种论点并不完全取决于关于粮食供应的种种论据。关于粮食供应的论据现在具有重要意义,可是在往后的世纪里可能不成其为问题。世界目前的承担能力有多大,无人知晓。按照对饮食和生育力的不同假设,所做的估算也不同。目前人口大约有25亿,最低的估计是,在使用目前农业技术的条件下,这是能够为之提供一份适当饮食的最大人口数目了;这就是说,如果把现在尚未开垦的一切可耕地都耕种起来,结果是仅仅够把各地的饮食标准提高到欧洲的水平。另外的估计是,假设按目前饮食的平均水平,则有供应多达100亿人的能力。作这种估计的困难有一部分在于对比如说位于北纬30度和南纬30度之间的世界热带地区灌溉不是那么充足的土地的最后承担能力有多大不能肯定。这一地区有数百万平方英里的可耕地,年降雨量为25到
40英寸,大部分集中在一年的几个月里,旱季很长,在这期
间,植物枯死,土地龟裂。19世纪发生在欧洲的农业技术革
命,适用于终年有雨、从来没有受过酷热烘烤的土地。在欧
洲和北美富有成果的技术,在热带地区并不全能直接应用,而
且照样搬用反而会造成损害,譬如机械化会使水土流失。由
于人口增加,人类可能不得不解决的一个大问题是怎样最有
效地利用现在人烟非常稀少的这几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现
在我们没有把握,这些土地是否很快就会证明是产量很高的
呢,还是继续长期对世界的粮食供应作用甚微。
哪怕对当前世界的能力作最充足的估计,余地也不大,因为按目前的增长率,世界人口在一个世纪多一点的时间内将达到100亿。不过,世界的承担能力也时时在增长。在最先进的农业国家,每英亩的产量长期来一直在增加,每年增长的幅度从0.7%到1.5%不等(最落后的国家具有最大的技术可能性)。对今后30年世界供养自己的能力感到担忧是理
所当然的,在这30年中,人口和粮食可能是你追我赶地竞赛,
看来这是十分可能的。但是,人人都在猜测,我们生产粮食
的技术在30年以后将发生怎样的情况。举例来说,如果我们
不仅懂得利用植物的果实而且懂得利用植物的叶子,世界提
供食物的能力将不知增加多少倍。又如,1954年曾报道过光
合作用已在实验室完成,如果这在经济上是大规模可行的,粮
食将足以养活任何可以想象的人口。
因此,关于粮食的论据同对空间的探讨是相辅相成的。我
们可以学会用氢原子制造食物,生产出几乎是无限量的食物,
但是我们对空间准备怎么办呢?地球陆地总面积,包括沙漠、
冰层和山脉,只有5600万平方英里。假设我们分配给每个人
仅仅一平方码作为容身之地。那么,如果世界人口每年增加
的幅度小到1%,从现在起也只有在1120年内还有容身之
地。也许1120年以后,人类将再一次寄生海洋,或者用摩天
大楼把地面覆盖起来,或者从氢原子中合成更多的土地,或
者把别的星球变成殖民地。对这个问题不予理会是可以的,其
理由或者是将来会发生某种新情况,或者是我们无需为后代
烦恼。但是如果对这两种遁词一个都不接受,甚至连我们当
中那些最喜欢由我们的同胞作伴的人都会认为,世界人口在
今后1000年每年以1%的速率增长是不可取的。一旦死亡率
降下来,那么如果人类要在由我们目前的星球的陆地面积所
限定的范围内舒舒服服地生活下去,出生率必须下降到同样的程度,这一点是必然的。
除了这些全球性的考虑之外,那些正经历高出生率和低
死亡率的个别国家,必须为此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首先要
负担抚养儿童的费用。15岁以下的儿童仅占英国人口的20%
左右,而15岁以下的儿童却占波多黎各人口的40%左右。英
国的比例确实太小了一点,以致难于保持人口的稳定。另一
方面,波多黎各的比例却是加在成年人口身上的相当大的负
担,它因此不得不把本来可以用来提高成人的生活水准的时
间和资源投到抚养孩子身上。我们将会看到,把这种情况看
作是一种负担大概是说明为什么在死亡率下降之后出生率往
往早晚也会跟着下降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出生率和死亡率
不平衡的另一个代价是人口不断增长对人均产出的影响。有
少数几个国家仍处在利润不断增加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人
口越多,对制造业来说就意味着公用事业的设备和设施利用
得越好。这些国家主要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见本章第一节
(二))。不过,这些国家为数很少。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
人口增加必然使人均产出减少,除非为新手从事劳动提供额
外的资源而把资金花光。这种资本本来可以用于筹集资金和
提高现有人口人均产出的。我们没有把握,到底需要多大的
资本才能防止生活水平下降而不管人口增加多少。如果我们
按4∶1的资本—产出比率,那么,一国的人口如果增长1%,这个国家为此需要的纯投资占国民收入的4%,人口如果增长2%,纯投资占8%,人口如果增长3%,纯投资占12%。如果我们记住最不发达国家每年只能安排5%的国民收入作为投资,那么可以清楚地看出,要是这些国家放手让它们的人口每年以2%或3%的速度增加,它们的生活水准必定下降。
幸运的是,现有的证据说明,死亡率下降到一定的时候
将使出生率也下降。我们对这一点还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
我们确实不像我们了解死亡率下降的原因那样了解出生率下
降的原因。在过去的100年中,有些欧洲国家的出生率已从
35D左右下降到15D。这种下降有些是由于未婚妇女数量增
加,有些甚至可能是由于晚婚,但是最大部分是由于不愿意
生孩子。我们不知道造成这种不愿意生孩子的原因是什么。我
们推想并且认为,这是在出现经济增长过程以后不可避免地
随之而来的现象,因此在一切国家经历同样的过程时都会出
现这种现象,但是我们不能肯定事情一定会以这样的方式发
生。
设想出生率下降是由于对生孩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不
仅仅是由于有了节育新方法,这种看法还是相当有把握的。这
种看法之所以有把握有两个原因。第一,出生率下降在使用
新方法之前就开始了。法国的出生率在19世纪一开始就已开
始下降,其他欧洲国家的出生率从19世纪中叶开始下降,而
新的节育用品到那个世纪末才有。第二,甚至到今天,很大
一部分成功地实施节育的人并没有使用现代用品。他们使用
的方法是圣经上记载的方法,是经过久远的年代为人类所熟
知的方法。如果说节制生育在两个世纪之前没有实施,其原
因并不是人们不知道怎样去做,而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做。当
然,一旦改变了态度,有这种经过改良而且比较方便的新方
法可供使用就能使更多的人们愿意实施节育,但是如果不改变对生育孩子的态度,这些方法肯定不会推广得这么迅速。
是什么原因使得态度发生这样的变化呢?最重要的原因
大概就是因为死亡率下降了。在一个出生的孩子有60%活不
到成人的社会里,如果一个普通家庭希望有三个孩子长大成
人,它必须生八个小孩,其中平均有五个要在孩提时代死去。
现在,当生孩子没有限制的时候,每个母亲平均生八个孩子
差不多就达到了人类生育力的极限,所以照这样的死亡率水
平,不加限制的生育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有两三个孩子长大
成人就足够了。不加限制的生育不会使出生率大大超出
40D。所以,如果死亡率在40D左右,即使让妇女能生多少
孩子就生多少孩子,人口亦只能勉强保持。这样,生孩子就
成为了传宗接代的一种宗教义务,生育力最强的妇女享有崇
高的荣誉,受到高度的尊重,而不生育却为人所不齿。到死
亡率下降的时候,这种态度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因为儿童成
活的多了,生这样多的孩子就没有必要了。就人口的稳定性
来说,如果一生能活到68岁,出生率和死亡率只要保持在
15D左右,人口就能保持稳定,这相当于平均每个家庭只有
两个多一点的孩子。人口迅速增长的坏处迟早会使国家的领
导人看清楚,主张生孩子越多越好的宗教戒条被抛弃了。许
多原始的社会非常之幸运,它们的死亡率在40D以下,它们
采用种种措施控制人口,包括生孩子之后两年内禁止性交、打
胎,甚至溺婴。(爱尔兰采用很晚结婚的办法,全国有四分之
一的妇女根本不婚嫁。)父母也改变了他们的态度;如果有人
希望有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生八个孩子了。早先,
能把这么多的儿女抚养好似乎是了不起的,但是由于能够生养10个孩子的人数迅速增加,对这种成绩的新奇感和荣誉感消失了,如果粮食供应不上、工作难找或没给他们留下什么
土地的话,就尤其如此。人们开始感到,养这么多孩子很不
利,对节育方法逐渐关心起来。如果这样分析不错的话,那
么可以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率下降以后,出生率会
自然而然下降。人口每年增长3%只是暂时的现象——但是
暂时仅仅是相对而言的,因为大家庭的坏处明显到使社会改
变态度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时间。
还有别的因素在起类似的作用。妇女的地位有所改善,这
是由于妇女受教育和妇女在家庭以外就业机会扩大的结果;
这使得一些妇女把生孩子看成是她们一生中的一个临时阶
段,她们很快就能自由地把时间用于做别的事情。然后其他
事情增加,要人们有时间去做。经济增长意味着有更多的收
入用在享受方面,这样的享受要花时间。特别是家庭以外的
娱乐活动增多了,如看电影和到海滨旅游。19世纪有些属于
低收入集团的妇女,要是没有佣工帮助料理家务,除了上教
堂以外很难离开家门一步;而现在,她们要求有多得多的行
动自由。有时有人说,节育的秘诀是给家家户户装上电灯,以
便让一家子人在晚上有许多事情可干,而不是天一黑就上床
睡觉,但是不要把这种说法当真了。人们利用时间的方式增
加,其意义并不是使生孩子的机会减少,而在于使抚育孩子
更加成为一种负担。另一个变化是,养育孩子的花费更多了;
再不能在七、八岁时就把他们送出去劳动了,而必须让他们
上学读书,读到十五岁或更晚些时候。在西方世界,对孩子
的态度在过去两个多世纪里也起了变化,对儿童时代的关怀备至盛行起来。在17世纪或17世纪以前,对孩子并不那么高度重视,他们能长多大就算多大,不多加照顾。然而,在
现在,在儿童时代培养个性被看作是最重要的。父母们感到
为每个孩子尽心尽力是一种本分,照应不过来就不要有那么
多的孩子则是一种相应的义务。经济增长也促进社会流动。随
着社会流动,有些父母渴望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他们负担得了
的最良好的教育,使他们的生活有一个尽可能好的开端,以
便孩子们将来能够爬到社会的上层;这也使抚养孩子的费用
增加并使生育孩子的数目减少。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社会地
位不断上升的人比那些社会地位没有上升的人养育的孩子要
少;虽然很难说这是因为那些希望自己的地位上升的人发现
“轻装快步”容易呢,还是因为那些孩子比较少的人上升更容
易呢?这一切的原因是人类的行为更有理智了;人们不再把
孩子们看成是“上帝的恩赐”;他们认为他们有权为他们自身
的享受来计划自己的生活,不要超过计划的孩子。曾是宗教
和道德的一个课题的问题,变成为寻求方便和要深谋远虑的
问题。这些因素中的许多因素都同城市化——妇女受教育的
人多了,在家庭之外就业的人多了,利用闲暇的机会多了,儿
童的就业机会受到限制,社会流动性增大了,生活方式更加
理智——有关,所以农村的出生率往往高于城镇是不足为奇
的。
所有这些因素都是经济增长的成果,所以说得出经济增长使出生率下降并使原来为经济增长所破坏的平衡得以恢复,这样的结论看来是合乎道理的。这一分析同使人口政策制订者发生分歧的一个争议有关。一派的意见认为,如果你希望使出生率下降,就要集中宣传新的节育方法。另一派意见则认为,除非首先改变对生孩子的态度,否则这些方法不会得到采用。态度的这种改变是由经济增长引起的。因此,降
低出生率的办法就是要集中力量发展经济。这显然是一场虚
伪的争论。人们需要把所有佐料都放入这个馅饼:要使社会
领袖们转而相信高出生率的种种危险,这样各种清规戒律和
宗教法令就会反对高出生率,而不是赞成高出生率;要迅速
提高生活和教育水准,这样妇女们就会发现孩子少一些就是
方便;要对节育方法作广泛的宣传。需要在各条战线上同时
采取行动。
这当中哪一件事要办都不容易。劝说社会领袖们给予正
确指导也许是最容易的任务了。如果人口每年只以1%的速
度增长,一千年后将仅有立足之地。这一事实是容易理解的,
特别会为近一二十年在欠发达国家掌权的人们所理解,他们
多半具有西方唯理主义的观点。神职人员比政界人士要更困
难一些,在这些问题上采取强硬态度的唯一教会是罗马天主
教会,即使这个教会也赞同对家庭有所限制,条件是不得使
用现代的节育用品。东正教各大教派关于这个问题没有明确
的教义,在每一个教派中,都有一些宗教领袖表示赞成节制
生育。任何出生率最高的国家都还没有节育的紧迫感,但是
这种紧迫感可能到来。不管怎样,节育运动风行全欧洲,宗
教界和官方都未提供赞助。
在不开化的社会开展宣传就不像在西欧那样容易了,有
些社会的妇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此外,西欧使用的用
品,与较为贫穷的国家的人民收入相比是昂贵的,从居住条件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来说也不方便。因此最好发明一些价钱比较便宜或使用比较方便的节育形式。这就是从事节育工作
的人士目前非常关心能不能制造一种没有副作用的避孕丸的
原因。关于这一课题的研究正在积极进行中。
提高生活水平是一切任务中最困难的任务。如果人口每
年增长1.5%,我们能够确定的最低目标就得是使总产量每
年提高2%。这样只有在140年以后才能使生活水平提高一
倍,而西欧和美国的生活水平提高一倍仅用了40年到80年
的时间。但是总产量每年提高2%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它
要求把大量资金用在教育和其他公共事业上,目前的资本形
成增加一倍,并在信仰和制度方面要有许多变化。人口如果增加2-2.5%,产量就得增加3%,这甚至更难于达到。产量每年增加4%是美国从1870年到1930年达到的极限,这是由于它有唯物主义的眼光和制度,把巨额经费用在了资本和教育方面。没有迹象表明铁幕这一边的欠发达国家开始采取量每年提高2—3%所要求的那种果敢措施。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比较发达的国家认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以致愿意为解决这问题作出适当的贡献。如果提高生活水平是使出生率下降的一个必要条件,看来人口问题还要存在一段漫长的时间。
欠发达国家的人口问题比欧洲曾经存在过的问题更加尖锐,因为欧洲每年的人口增长率从未接近过3%。(在马尔萨斯的时代,美国人口的年自然增长率可能如他所说为3%,相当于约50D的出生率,20D的死亡率;但是50D的出生率要求每个母亲平均生8个以上的孩子,而这是人类生育能力的极限。)欧洲国家的人口增长率比较低,其部分原因是变化开始时这些国家的出生率是35D左右,而不是40D到45D左
右。另一部分原因是欧洲国家的死亡率下降得非常缓慢,以
致在死亡率下降到最低水平之前,出生率已开始下降了。欧
洲把死亡率降低20点用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近来有些其它
国家在40年或不到40年的时间里就达到了这一目标。因为
在出生率对不断下降的死亡率作出反应之前需要经过一些时
间——在欧洲,死亡率下降了半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之后,出
生率才开始下降——死亡率迅速下降可能使它下降到10D,
而出生率仍为40D,因而可能造成人口的大量增加。增加越
多,要抑制这种增加就越费力,因为为提高生活水平所需的
总产量的增长率也越大。另一方面,欠发达国家的出生率开
始下降时,将像死亡率那样比西欧的出生率下降得快,这不
是不可能的。出生率下降10D在法国用了70年时间才完成,
瑞典和瑞士用了40年,英国和丹麦用了30年,而在从1924
年到1936年的12年间,保加利亚的出生率从40D下降到
26D,波兰从35D下降到26D,捷克斯洛伐克从26D下降到
17D,日本从35D下降到27D。在这些年代里,什么事情都
比19世纪发生得快。
虽然鉴于上述原因,有些比较贫困的国家的人口问题确
实非常严重,但是认为人口的增长,无论是实际的增长还是
潜在的增长,是这些国家的生活水平提不高的主要原因则是
不确实的。譬如,印度的人口目前每年增长1.25%。这一增
长率比美国目前的人口增长率还要低,而美国的人均产量却
每40年增长一倍;而且这一增长率并不比19世纪欧洲的人口增长率高,当时欧洲的生活水平却大大提高了。如果说日本从1880年起,能使人均产量每25年增加一倍,那么尽管人口增长,亚洲或非洲的其他国家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日
本的自然资源并不特别丰富;正相反,它的煤炭和矿砂比印
度要少。今后二三十年内的人口增长率对于经济的增长可能
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人口每年增长2%的情况下,
要提高人均增量,比之人口每年增长1%时更为困难,但是这
些国家提高人均产量的主要障碍不是人口的增长率,而是这
些国家的资本形成率低得太多,仅为5%左右。如果这些国家
每年投资10—12%,它们的人均产量就会提高,这种情况本
身就会使出生率下降,从而使人口增长率降低。
限制家庭人口的做法一旦流行,它就会像其他的时尚一
样不胫而走;这就是说,社会地位最高的阶级最先采取这种
做法,然后下层也跟着采取这种做法。所以,处于过渡时期
的社会始终表现出生育力回收入和文化程度成反比。从论证
“随着人们收入(或文化程度)的提高,他们的生育力下降”
这个意义来说,上述说法有时候被解释为对马尔萨斯的某种
回答,这是不正确的。除了过渡期间之外,这种相互关系是
否存在是令人怀疑的。没有可靠的证据可以证明,在稳定的
社会中,富人的孩子比穷人的孩子要少,无论是在出生率很
高的时候——如在18世纪的欧洲和当代的印度——还是在
出生率很低的时候——如在当代的法国。虽然必须承认,有
某些证据证明,升入社会地位最高的阶级的人往往是生育较
少的社会成员。
属于过渡时期的和由生育的阶层差异造成的另一个现象是害怕智力下降。如果社会地位最高的阶级有最高的智力,而且生育的孩子比较低的阶级要少,那么就可以说社会的平均
智力必定下降。那些否认较高的社会阶级有较高的智力的人
对这种论点提出非议,他们比较多的财富为他们受比较好的
教育提供了保证,但是他们的天赋并不一定优异。这一争议
由于缺乏可以接受的证据而一直没有深入下去。除了阶级差
异之外,有证据证明,在每个社会阶级里,大家庭的孩子的
智力测验成绩不如小家庭的孩子好。有人解释说,这种情况
意味着,智力比较发达的社会成员最可能限制他们家庭的人
口,这种解释再一次引起人们对社会的平均智力必定下降的
担心。然而,也许同样说得通的是,家庭人口少的孩子比较
聪明,这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能给予他们每一个人以更多
的个别照料,并且因为他们能在更大程度上模仿他们的双亲
和同他们的双亲斗智。而大家庭的孩子们却多是同其它孩子
玩耍。
不管人口是继续增加还是下降,使得一些优生学家同样
感到不安的是他们预料由于死亡率下降而出现的问题。这些
优生学家争辩说,死亡率高的时候,那些没能活到生儿育女
年龄的人或没有来得及有个大家庭就死去的人,从生物学上
来说在更大程度上比在死亡率低的时候死去的人要低劣;所
以他们得出结论认为,如果死亡率低,连续几代人的平均生
物学素质就不如死亡率高时连续几代人的平均生物学素质
高。有人认为死亡率高时活下来的青年人从生物学上来讲一
般比死亡率低时活下来的青年人优秀。这种论点并非人人都
同意。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死亡率高同近半数的孩子出生后活不到10岁就死去有关,这些死去的孩子占了死亡率大约
一半。有没有理由认为,死去的一半在体质上一般不如活着
的一半健康,在智力上不如活着的一半机敏,或者说他们的
死亡是由于生活条件恶劣、照顾不周或偶然发生流行病等有
关因素造成的呢?现代的社会千方百计地使许多成年人活下
来,否则他们会在竞争性的斗争中死去,因为他们临时生病
或身体不适、因为他们患精神病或神经错乱,或者因为他们
懒惰、没有责任心或愚笨使得他们没有谋生的能力,这肯定
是事实。这些特点有些是生物学上遗传的,有些则不是。关
于这些问题的可靠结论有待于对素质的优劣下更明确的定
义,以及更明确地了解每一种素质对生物学遗传所依靠的程
度。
死亡率的下降还引起其他更富有过渡性的问题。死亡率
下降的一方面影响是活到60岁以上的人的比例提高很多。如
果60岁是正常的退休年龄,这就意味着分享年轻人产出的老
年人人数增加。提高退休年龄只能部分地解决这个问题,因
为哪怕把退休年龄提高到70岁,70岁和70岁以上的人数在
平均估计寿命为68岁的稳定人口中也是非常多的。另一方
面,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通常被夸大了。因为虽然老年人人数
由于死亡率下降而增加,但是我们必须估计到由于出生率下
降,儿童人数下降得更多。譬如,英国15岁到64岁的人口
所占的比例,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已从60%左右上升到70%左
右;这是由于儿童人数下降了,但是比之过去出生率高的年
代,所占比例仍将高出许多。这些变化仅仅是过渡性的,因
为如果人口和死亡率稳定下来,所占的比例也将稳定下来。如果人口稳定,人人都活到75岁,那么15岁到64岁的年龄组将占总人口的67%。只有出生率急剧上升,年龄为15岁到64岁的人口才可能再度降到占60%的水平以下。
除了同增长率暂时有关的困难以外,也还存在着同人口
数字的稳定有关的担心。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预言长期停
滞的人们担心,在人口稳定的情况下,经济可能变得不那么
灵活了,投资机会可能出现不足(第五章第三节(四))。除
了经济上的这些担心,还必须加上有些人在政治上的担心,这
些人渴望他们的国家,无论是为了防御还是为了侵略的目的,
拥有大量的、越来越多的人口。
出生率一旦开始下降,就会正好下降到使人口保持稳定
的水平,这不是不可避免的。西欧有几个国家,出生率在20
世纪30年代曾下降到这一水平之下,虽然此后在其中大部分
国家已上升到稳定率并超过稳定率。同样,我们不能肯定,出
生率在欠发达国家是否会下降到在欧洲已经达到的那样的低
水平。如果要在死亡率低的情况下稳定人口,那么孩子不少
于两个不多于三个必须成为风尚。在20年代的欧洲,只要一
个孩子曾经成为风尚(按这样的水平,人口必定下降),但是
现在这不再流行了。亚洲、非洲或欧洲的风尚可能已变为有
三个或四个孩子亦未可知(按这样的水平,人口将在大约一
个世纪内翻一番)。目前,这些风尚看来主要是由关于个人方
便的想法决定的,其特点一方面是爱孩子和家庭生活,另一
方面是养育孩子花钱多,很麻烦。当前讨论人口问题的一大
好处是,这种讨论可能使得父母们把社会问题考虑进去,因
为如果养育少于两个或者多于三个的孩子成为流行的风尚,就会引起社会问题。我们或许应在教育妇女和未婚少女方面做多得多的工作,让她们意识到存在这个社会问题。
总之,我们能够看到马尔萨斯修正他原来的理论是多么
正确。认为生活如何决定人口增长率是不符合实情的。在处
于人类历史上出生率和死亡率都高的阶段的社会中,这种认
识是完全符合实情的,但是一旦人类懂得要控制出生率和死
亡率,这种认识就不符合实际情况了。人类的历史随之进入
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我们的命运已掌握在我们自己
的手里。人类可能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孩子而绝种,要不人
类也可能由于生存条件容许而使自己繁衍到这样一个阶段,
在这个阶段,要是我们还是局限于在这个星球上生活的话,我
们将仅仅有立锥之地。我们将朝着这种方向中的哪个方向走,
谁也不知道。
(二) 规模和产出
我们讨论经济增长对人口多寡的影响,将直接导致人们有时提出的下一个问题,即按国家的资源有多少人口才算合适?这基本上不是经济方面的问题。譬如,也许有人会问,要
使人均产出提高到最大限度人口有多少才算合适。对这个问
题,没有多大希望找出确切的答案,因为产出取决于许多其
他因素,但是这个问题是有根据的,有意义的。然而,不能
设想,适度的人口是使人均产出达到最大限度的人口。一个
国家也许宁可要比这更少的人口;其原因据说是作为一个小
国有种种好处,人民精悍,全国较容易团结,没有对外的政治责任;要不就是因为不喜欢人口赖以增长的过程——移民或者要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另一种情况是,有的国家也许希
望有超过达到最大人均产出所需的人口,因为人口多对防御
或侵略都有价值;或因为想在世界事务中发挥重大作用;或
因为愿意收容移民,特别是逃避宗教或政治迫害的难民;或
因为喜欢同其他民族一起相处,特别喜欢同大量的孩子相处。
因此,人口多少才算适度的问题所引起的问题,远远超出经
济分析的范围。
我们只限于从经济方面来考察有时候使用“人口过剩”这
个词的四种不同的意义。第一,如果一个国家人口较少而人
均产出较高,这个国家可说人口过剩。第二,有时候这个词
只不过意味着,要是没有进口的粮食,就养活不了那么多的
人口。第三,这个词在某种极端意义上是用来表示,国家的
人口同国家拥有的资源相比,国家人口太多,以致人口的变
化不会对总产出产生任何影响。最后,这个词还有某种含混
的意义用来表示,一个国家正以超速度消耗无法补偿的资源。
让我们先来解释这最后一个意义,因为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
它不会使人们得出积极的结论。
其他情况如果都一样,人口的多少将决定矿物资源消耗的速度。我们消费的石油、煤炭、铁、锡或其他矿产品越多,地球表面留下来供将来使用的东西越少。我们能不能定出这些资源消耗的“适当”的速度呢?
保护资源引起三个不同的问题。第一,在耗尽一种资源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创造另一种具有同等价值的资源?第二,为了慢一些耗尽这种资源,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第三,同我们自己的消费要求相比,我们对后代的消费要求要重视到什么程度?此外,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我们必须分清任何一个国家的情况和整个世界的情况,因为一方面随随便便耗尽自己的矿产资源,同时又希望将来能从别处进口,这样做对一个国家行得通,但是目前对整个世界行不通。
我们先以耗尽一种资源以便创造另一种资源这种情况为
例,如果我们考虑一个国家的情况,我们就能十分清楚地看
到这一点。一个生活水平低的国家,如北罗得西亚或马来亚
或特立尼达,可能发现自己拥有在世界其他地方极为珍贵的
某种矿产资源。如果它不肯耗尽这一资源,它的生活水平就
仍要保持很低。另一方面,如果它开发这一资源,它就有可
动用的资金来改善它在其它方面的资本设备。有更多的钱可
以花在教育、改良农田、灌溉设施、公用事业,研究以及勘
探新资源或为其他资源找新用途等方面。因此,一个国家的
矿产资源用光以后,这个国家将来在求生存方面反而可能处
于有利得多的地位:一种资源已被转换成另一种资源。当然,
情况并非永远是这样。收益往往被浪费掉,或主要用在经常
性的消费上,所以一旦资源枯竭,一无成绩可言,而且经济
陷入停滞;这是以前的矿业城镇和本来矿产丰富的某些国家
的一种通病。收益也常常归某个其它国家所有;外国股东们
可能在采矿收益中占最大份额,并利用这些资金来改善他们
本国的资本设备,而不去改善矿产品产国的资本设备;开采
工作也许由移民来做,他们一涌而进,开采他们能够开采的
一切,到矿产枯竭的时候,他们就移居国外,留下一堆烂摊
子。有些资源正在枯竭,开矿可创造与这些资源具有同样价值的资源,但是除非国家坚持把很大一部分收益用于投资新资源(包括教育),否则上述情况是不会出现的。同样,新资
源并不总是代替得了老资源。拿一个发现自己拥有煤炭或铁
矿砂的原始国家作例子。这些资源都是建立大工业的基础。这
个原始国家也许没有能力建立这样的工业,因为它的人民缺
乏必要的教育与资本。所以它可能暂时决定出口它的矿石或
煤炭,作为赚取用来增强它的生产能力的资金的手段。但是,
如果它出口矿石和煤炭,那么到它能够在这些基础上建立工
业的时候,可能就没有矿石和煤炭了。特别是有了这两种矿
产品,要作出以下决定并不总是容易的,是应当把它们作为
资金的来源现在就出口呢,还是把它们作为本地工业的基础
保存到将来不知什么时候。
当我们从个别国家的水平谈到全世界的水平时,也出现
了非常相似的困难。在耗尽一种资源之后,人们可以创造具
有同等价值的另一种资源,这种情况只有在非常有限的意义
上才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虽然矿产资
源迅速消耗,但是我们的知识大大丰富了,我们的生产能力
大大提高了;如果我们把地下的矿藏留给后代而没有留给他
们如何利用这些矿藏的知识或他们将要继承的一切其他科学
知识的话,他们是不会受益的,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他们
没有同时得到可以应用这些知识的资源,大量的知识对他们
有什么用呢?这种知识也可能使他们能发现新资源或者为以
前被认为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找到新用途(直到不久前铝
矾土和铀还只不过是两种“石头”而已)。知识甚至可能使得
他们能用空气合成他们所需的一切,用氢原子来制造。换句话说,我们现在耗尽资源如果是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做了什么坏事的话,那么很难估计这种坏事有多么严重。他们可能情况较好,因为作为交换我们能把知识和其他资本留给他们;要不他们可能咒骂我们没没有远见,就像有些中东和北非国家的人民现在可能想咒骂他们的祖先那样,因为他们的祖先毁掉了那里曾经存在过的森林,由于没有森林,沙漠的面积扩大了。
我们消耗资源的速率也是由比较审慎地使用资源的代价
所决定的。譬如,在采矿时,有各种纯度的矿石。用同时开
采低品位矿石的办法,从某一片土地中获得更多矿石始终是
可能的。同样,采伐森林时可以破坏得多些,也可以破坏得
少些,复种时可以细心一些,也可以不那么细心。确切地说,
对农业也是一样。在大部分国家,一定必须保持土壤的肥力
已成为一条道德法律(有时候甚至使用法律制裁)。这决不是
普遍的态度。恰恰相反,在许多国家,轮作仍然过于普遍,那
就是说如果我们耗尽这块土地的肥力,没有什么关系,因为
明年我们可以转到另一块土地上去种;如果土地在休耕时能
够复壮,那么情况同矿产是稍有不同的,但是事实上,用这
种办法使用的许多土地已失去它们所含的矿物质,甚至失去
了它再造腐殖质的能力。在所有这些事例中,付出一些代价,
是能够使自然资源得以保护的,无论是绝对的还是仅仅在比
较大的程度上加以保护。商业用户用收益来衡量这种代价;用
低品位矿石的价格来衡量开采这些矿石的成本;衡量复种森
林,或较为有选择地砍伐木材的成本;采取水土保持措施的
成本。如果社会不接受这种判断,它要有诱导或实行比较谨慎地利用资源的办法。诱导主要是采取补贴方法的形式,促使比较完全地使用资源;现在南非政府使用的对金矿征收矿区使用费的办法;或对植树给予补贴;对耕种低产土地给予补贴:对采取水土保持措施给予补贴等措施就起这种作用。另外的办法就是制订法律规定比较仔细地使用资源,规定复植或水土保持标准,对破坏这些标准的行为予以惩罚。
所有这一切都有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应当为未来做些什么?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应当利用我们所想要的一切,让子孙后代自己去谋生呢?为什么认为他们未来的幸福比我们现在的幸福更为重要呢?譬如,就说人口问题吧。假设一个国家有足够供100亿人口一年消耗的煤,为什么让2000万人消耗500年倒比让5000万人消费200年要好呢?或拿水土保持的情况来说,如果我们现在为此目的投入足够的劳动力,那么我们留给后代的土地的条件不仅像我们已经见到的那样好,而且还要好得多。但是为什么我们要为他们付出这些代价呢?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为什么我们现在要对我们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能充分享受其成果的项目投资——例如为了获得水电对拦河筑坝进行投资呢?这些问题是无从回答的,除非从我们尊重人类传宗接代的延续性这个角度来考虑。我们大部分人都有一种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固有的本能,还是我们学到的某种东西,这不好说——这就是我们社会的未来是重要的,具体说我们每个人,笼统说我们这一代人,都应当为了子孙后代牺牲一些眼前的舒适。这种牺牲应当多大并没有衡量的尺度,因此对“什么是消耗资源的适度速度?”这个问题没有客观的答案。每个社会都必须由自己对这些问题作出决定。
在我们对当前的产量和当前的人口之间的关系进行调查
以后,我们所处的地位就更加安全了。人口和人均产量之间
的关系,是一个一方面有专业化优势和大规模生产的经济,另
一方面比较集中和大量使用自然资源的不经济问题。人口越
多,实行专业化的机会也越多,不仅对人员,而且对厂家和
工业部门都是这样。“劳动分工受市场大小的限制。”诚然,不
论国家大小,国际贸易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使专业化成为可
能——实际上,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国家越小,专业化的程
度通常越高。但是由于有许多活动是对外贸易无法提供的
——住房、个人服务、国内运输等等——所以将来国内专业
化越扩大,国内市场也越大,这仍然是符合实际的。此外,对
外贸易有它自身的不利条件和不稳定性,使它同国内贸易相
比较时削弱了吸引力。所有这一系列论证同样地适用于大规
模生产的经济。这种经济有时候可以通过生产出口产品而得
到保证,但是在许多情况下(有些公用事业),产品是不能出
口的;而且无论如何,因为对外贸易的风险比较大,对国内
市场实行规模经济的可能性比在投资者不得不依靠国外市场
来销售其大部分产品的条件下更大。
从一个大市场得益最多的工业部门是公用事业和一些用金属进行生产的工厂,在金属生产的初期阶段尤其如此。公用事业——运输、电力、煤气、自来水——在人口变得稠密起来时,其经济性显示得非常明显,因为公路、管道和传输线,比过去得到更充分的利用。总起来说,除了装配厂之外,制造消费品和机器的工厂企业很快就达到最佳的规模。享有最大的规模经济的工厂主要是从事金属矿石加工的工厂和那些制造基本化学品的工厂。同样,如果一个国家大得足以支
持一系列的其他工业部门,哪怕一般的工厂规模不大,大部
分工业部门也能从在这个国家的经营中获利,因为各企业无
论是作为原材料、部件和劳务的来源,还是作为中间产品或
副产品的买主,都是互相依赖的。另一方面,在农业和采矿
业中最快出现规模不经济。随着人口的增加,有必要耕种不
那么肥沃的土地,或对肥沃的土地更加进行精耕细作,无论
是哪一种情况,结果都是收益减少。
因此,一个国家在不减少收益的情况下所能负担的人口,
要看它的自然资源是否适合它成为一个金属制品和重化学产
品的制造国,或者取决于它们是否基本上适合于它从事农业
生产。如果属于前者,这个国家可能继续得到越来越多的收
益,不怕人口大量增加,而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出现收益越
来越少的日子就会早得多。我们也看到一种自相矛盾的情况,
一个国家的人口与它的农业资源相比,可能是人口过剩,但
是与它发展工业的能力相比,人口又不足。有些很小的国家,
像牙买加和毛里求斯,它们面临的问题是,与农业相比,它
们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而同时要支持范围广泛的工业发展
又太少。
因此,也不能单单因为一个国家靠它自己的土地养活不了它的全部人口,就说它人口过剩。这是有时使用这个词的另一种意义。如果国际粮食贸易不可能进行或非常费钱,或者如果人们主要从军事战略角度来研究这个问题,这的确是一种有益的意义。在西欧,如果我们把每个儿童作为一个单位包括在内,如果我们把三英亩草地大致折算成一英亩可耕地,那么养活一口人大概要一英亩土地。在美利坚合众国,饮食标准大致相同,但土地的生产力低得多,因此养活一口人要两英亩多土地。其他国家的状况一方面取决于它们的饮食标准,另一方面取决于生产力。所消费的畜产品(肉类、奶、黄油等等)数量的多少起很大作用,因为从土地来说,这些产品的成本是很高的。譬如,印度消耗的热量不到欧洲人均消耗热量的三分之二,摄取的蛋白质只有一点点,但是这被土地的生产力比较低抵销了;因此印度大约用五分之四英亩土地就能养活一个人。
如果有进口粮食的可能性,那么农地的负担能力在确定
人口的最大限度应是多少时将不再是决定性的。一个国家也
许能够用集中力量发展其他更有价值的技术和资源的办法来
增加它的收入,并且可能有意撂荒土地和进口粮食,虽然它
如果必须养活自己的话也能养活自己。一个没有足够的土地
养活自己的人口的国家,如果它有其他的资源和技术,也可
能人口不足,因为人口的进一步增加会使人均产出增加。这
并不是说,一个国家只要能够从事制造业或一些别的活动,人
口就不会过剩,因为如果比较少的人口显示人均产出比较大,
在制造业和农业或别的活动中人口过剩是非常有可能的。这
一段要说明的问题仅仅是,在判断一个国家是不是人口过剩
的时候,人们必须把一切活动考虑进去,而不只是考虑农业
资源。
然而,个别国家仅仅因为它不能养活自己,确实不一定就是人口过剩,而同样的论点并不适用于整个世界。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对世界当前的承担能力的估计在25亿人到100亿人之间,按目前的增长率(每年1.25%),世界人口在一个世纪多一点的时间里将达到100亿人的最高数字。另一方面,我们生产粮食的技术时时在改进。农业先进的国家每英亩土地的产出过去已经证明大大增加了,而要预见未来
技术进步的速度是极不可能的。世界人口比全世界每英亩土
地的产出增长得快,这一事实使得许多人更加重视这样一个
论点,即对任何国家来说,依靠进口粮食都是危险的。譬如,
他们认为,如果英国的人口不超过2500万,英国的前途会稳
固得多,理由是,以这样的水平,人口将多得足以实际上耗
尽公用事业和制造业的所有大规模经济,同时又少得足以将
对外部粮食供应的依赖减少到很小的比例。不过,所有这些
论点必定是以对极其捉摸不定的未来所作的推测为依据的。
还有必要说明,即便我们能够确定,如果人口减少譬如
说20%,人均产出会增加,也不能因此认为,如果20%的人
口移居国外或出生率下降,人均产出将会提高。对人口所作
的这些比较是以假设人口的结构不变为基础的,就是说老人
和青年的比例、男女比例、熟练和非熟练人口的比例都保持
原样。但是,由于人口发生变化,人口的结构也将改变,而
且并不是总是往好里变。我们已在本章第一节(一)中讨论
过过渡问题。
人口过剩这个词的其余意义是指这样一种情况,一个国家的人口已经很多了,如果再增多,产出也不会增大了。这个词的第一个意义的极端形式就是这样。按第一个意义来讲,人均产出因人口增加而下降,但总产出增加;这样说来,总产出也并没有增加。天啊,人口过剩的这种极端状况,人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从依附于某些经济部门的人数过多,特别是当佣人、小商贩、打短工和从事农业的人数过多这种情况是能够认识到的。佣人的人数膨胀是因为这种经济随每个人的需要而调整,使他提供尽可能多的就业机会;社会风气要求每个人如有可能就雇仆人,比较富有的社会成员的家庭必须雇用大批侍从,这些侍从的地位同一条看门狗差不多。这种情况的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巴巴多斯岛,据人口普查记录,那里16%的人是当佣人的。经营小商贩的人数也很多;市场上摆满货摊,每个商贩做不了几件生意,在闲聊中几乎不知不觉就把时间消磨掉了。此外,还有成批的看门人、临时园艺工人和其他只要可能就打零工的人,一般也许一星期干一天,或者干不到一天。在农业方面,种种现象表明农场的规模都不大;一般家庭耕种的地块很小,家庭成员用不着把全部时间花在土地上。人口过多主要表现在农业方面呢,还是主要表现在当佣工、做买卖和打短工方面呢,这要看农业是由雇工经营还是由农民经营。如果是用雇工经营(如在巴巴多斯),受雇人数不会多于耕种所需的人数,多余下来的人必须要在农业以外的行业谋生。但是如果由农民经营,多余的人就要靠家庭农场生活,从事其他职业的多余人员可能为数很少。人口过剩国家的一般趋势是大地主把他们的土地租给农民收地租,而不是雇用农业工人耕种。他们这样做收入多,因为他们付给工人的工钱,比农民交租之后留下来的还要多。已做过各种尝试来衡量这种绝对意义的人口过剩。衡量农村的多余人口,要看在作物、技术和所使用的设备一定的情况下,耕种一英亩土地估计需要多少从事农业有利可图的人员。有些作物比另一些作物费力得多;种植稻谷比种植小
麦费力得多,种植甘蔗或茶叶比种植玉蜀黍、可可或橡胶费
劳力。设备也会造成很大的差别,因为一个家庭使用锄头种
地至多种三、四英亩地,如果使用耕畜和犁,可耕种10到15
英亩地,使用拖拉机能种30英亩土地或者还要多。还要记住,
对劳动力的需要因活路不同而不一样;有些作物犁地时需要
劳力最多,而另一些作物收获时需要劳力最多。因此,人口
过剩的程度不能用一刀切的办法来估算,而必须按地区分别
计算。在为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作这种计算时,用犁和耕畜种
植100英亩谷物(不包括稻谷)所需要的劳力大约为14到20
人。印度目前每耕种100英亩土地,有偿从事农业的人约为
27人,经过这样详细的计算,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印度
的农业人口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力超过需要。这等于约有
2000万人长期失业;所以这种现象时常被称作“隐蔽的失
业”。这种现象在非洲和拉丁美洲很少见,而在中国、印度尼
西亚、埃及和东欧的许多国家却屡见不鲜。
这种人口过剩,除经常浪费劳动力以外,还会使土地的肥力下降。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牲畜吃得太多,人们养活不起牲畜,所以土地得不到厩肥。(印度农民养活不起他们现在所养的那么多的牲畜,但是因为宗教原因还是要饲养,不过土地并没有因此而受益,因为牲口粪有一半当作燃料烧掉了。)另一个原因是要使每一寸土地都得到利用的压力;本应留在森林中或应留下来用于水土保持的土地,现在都开垦了。
还有情不自禁地要过量种植使土地贫瘠;一年当中收成太多,要不就缩短土地的休耕期。收益递减律说明,如果太多的人耕种太少的土地,劳动的边际产品将是负数,人们对人口过剩国家的这一特点太熟悉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口,明摆着的政策就是尽可能多地开
辟土地以外的就业门路。这不仅是增加非农业产出的明显手
段,而且也可能是设法增加土地肥力的必要步骤。如果能让
一些人离开土地,使一些土地重新成为森林,再用一些土地
来控制侵蚀和延长休耕期,农业产量肯定会增加,虽然不一
定会马上增加。扩大一般的农场主的土地面积也是可能的,但
是这并不一定会使农业产量增加,因为亩产最高的多在最小
的农场;不过,如果现在情况较好的农场能够多储蓄一些钱
来投资改良他们的土地,农业产出可能增加。但是,要迅速
扩大非农业就业机会来解决人口增加的问题,甚至使农业多
余人口有所减少,也绝非易事。假设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
70%,人口每年以1.5%的速率增加。那么,如果要减少农
村的多余人口,非农业就业机会每年必须扩大5%以上。经济
欠发达国家能以迅速工业化来使它们的农业人口绝对减少
的,为数并不多。日本和苏联已设法这样做了,但是它们的
工业发展速度同比如美国或德国比较,已经是了不起的了。
让更多的人离开土地去就业提供不了粮食;正相反,与
供应相比,这将增加对粮食的需求。因此,任何这种政策都
必须伴之以实施增加亩产的有力方案,办法是建立广泛的农
业教学网,增加肥料的使用量,繁殖和分配良种,加强保持
和分配用水以及日本的经验已经证明能够迅速增加农业产量
的一切其它办法。但是这种政策还牵涉比这多得多的问题。在生活水平低的时候,家庭对制成品的需求量不大——按制造业产生的收入(即不包括所使用的原材料的价值)来计算,不
到国民收入的15%,按雇佣人数来说,甚至比这个百分比还
要低。因此如果雇佣人员生产制成品,很快就会达到许多制
成品在国内市场出售无利可图的地步,所以如果要达到充分
就业,多余的制成品必须出口。这是一切按其农业资源来说
人口过剩的国家——英国、日本、埃及、德国、印度或其他
国家——的共同命运,它们只有出口制成品换回粮食和原料,
它们的全体人民才能谋生。所有这类国家的发展计划都必须
规定努力占领制成品的国外市场(如德国、日本),要不(像
印度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它们就不得不放慢工业化的速
度,让农村的多余人口照样留在那里。
要在世界制成品市场上占有较大的份额并非易事。金属
商品和工程产品的市场一般说稳步扩大,但是其他商品的市
场扩大得很缓慢,或在某些情况下(如纺织品),市场绝对缩
小了。因此,煤炭和矿砂蕴藏量丰富的国家如想增加它们在
世界制成品贸易中所占的份额,是比较易于办到的。另一方
面,那些煤炭或金属矿砂很少而人口过多的国家,只能在销
售越来越困难的商品(纺织品、皮革制品、制成小商品)方
面进行有效的竞争。不过,这样说仅仅是为了说明,一个国
家同它的自然资源相比,如果让它的人口过分增长,这个国
家要为它的人民提供充分的就业机会和保证他们有过得去的
生活水平,就将遇到很大的困难。
如此说来,能不能对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国家当前人口不足或过多的程度得出结论呢?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课题,因为各个国家的资源不清楚,因为所知道的东西的潜在可能性随着新技术和新需求的变化而变化。然而,对于各洲的情况,我们妄作如下猜测也许是值得的。从非洲大陆还有渺无人烟的可耕地来说,从它由于当前人口稀少使得提供公用事业非常费钱来说,非洲是人口不足的;如果非洲有较多的人口,那么公路、电力、供水、铁路、医院和其他服务设施的人均费
用将会下降,同时质量也能得以改善。非洲也有一些人口稠
密的地区,如尼日利亚东部、肯尼亚的部分地区和在南非联
邦的部分地区,但是从整体来讲,撒哈拉以南地区人口不足。
拉丁美洲和澳洲在同样的意义上说或许都是人口不足的,虽
然对它们的渺无人烟可耕地的范围有多大更加没有把握。另
一极端是亚洲人口严重过剩,虽然东南亚的有些地区并不是
这样。时间也许会改变亚洲的天然资源的价值,新技术也许
会使亚洲的土地生产出比我们目前能够想象的要多得多的东
西,或者还有现在不为人们所知的新的大矿藏可供开发。然
而,就当前所知,张着口要吃饭的人数使亚洲的生活水平很
低,这是无可怀疑的。欧洲和北美的经济状况则处在这两者
之间。这些地区的情况是能互为补充的,应当一起加以探讨。
如果欧洲能像1939年以前的情况那样从北美得到廉价的粮
食和原料,那么欧洲的人口并不过剩。考虑到加拿大新发现
的资源,该国的人口可能是不足的。人们对美国的情况非常
没有把握,大概它的人口既非过剩亦非不足。对欧洲和北美
的判断颇费踌躇,这着重说明,要在一边是人口众多,从粮
食和原料方面来说是不经济的,而另一边从制造业、公用事
业和其他服务业来说又是经济的来进行衡量是多么困难。
(三) 职业
人口的职业结构是随着人口的年龄结构、人力资源的性质、人口多少和人均实际收入的变化而变化的。从人口普查这个意义上来说,“从事有报酬的职业”或“从事经济活动”的人口所占的比例,一部分取决于年龄结构,一部分取决于妇女就业的范围。要在国际上可比较的基础上计算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人是困难的,因为要弄明白把农妇划在那一类不太容易。因此,对人口普查的结果始终要有所保留。不过,这些数字只要经过调整,接近于可比的程度,看来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人口比例约在33%到45%之间,较贫穷的国家处在这个比例的下限,较富裕的国家处于上限。
年龄结构很重要。15岁以下的儿童占人口的20%、还是
占40%,65岁以上的成人是占人口的5%、还是占15%关系
甚大。所以青年人和老年人有工作还是没有工作关系也很大。
随着经济的增长,在校儿童的比例和上学受教育的年数也增
加了。退休年龄也趋于下降,因为保险和养老金计划扩大了。
不过,尽管有这些因素,儿童的比例不断下降产生了这样的
影响,如果我们只考虑男性,那么富国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
人口所占的比例差不多全都比穷国要高出许多。
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妇女所占的比例,部分取决于成年人口中男女的比例,部分取决于妇女从事家务劳动的程度。这两个因素合在一起造成巨大的差别。在联合王国,从事有报酬职业的妇女人数相当于男人的47%,而在成年男女人数几乎相等的美国,类似的数字仅为33%,在妇女的机会受到很大限制的埃及,这一数字仅仅为17%。
人口中男女人数的差异是由战争、移民、出生的男孩比
女孩多和妇女的寿命比男人长等因素造成的。在联合王国,
20—64岁的年龄组中男人比妇女多11%,这就是从事有报酬
职业的妇女对男人的比例为什么比美国要高得多的主要原
因。(儿童死亡率下降对男孩的影响大于对女孩的影响,正使
得妇女的多余人数降下来。)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拿发达国家
同不发达国家比较,妇女就业比率高的主要原因是妇女从事
家务以外的劳动的机会多。
妇女离开家庭去就业达到什么程度,主要要看经济发展
已经到了什么阶段。经济增长使妇女从家务中解放出来。她
们一直在家里做的许多工作效率不高而且单调乏味,现已转
到外单位去了,那里专业分工细,资本多,这些工作是向家
庭运水、碾谷物、做午饭、纺纱、织布和做衣服、教育儿童、
照顾病人,等等。因而妇女从家务劳动中摆脱出来,转到这
些外面的企业去工作,她们在那里干同样的工作,要不就是
到办公室、商店、工厂去工作,到以前不向她们开放的各单
位去做专业工作。所以,在类似的基础上所作的大部分普查
表明,由于经济的增长,在家庭以外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妇女所占的比例不断增大。(如果人口迅速增加而经济得不到发展,就可能发生相反的情况;在争夺就业机会的斗争中,男人取代妇女,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妇女所占比例下降。英属西印度群岛的人口普查中有一些这样的证据,但是由于定义发生变化,难于信心十足地对这些统计数字做出解释。)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妇女所占比例的增大,并不都能使产量增加,因为在家里干的工作相应地减少了。但是没有理由怀疑,这代表一个净增数,因为在外面的企业里,由于更加专业化、资本多和机械动力大,所做的工作具有优越的生产率。在提高妇女地位和增加对妇女开放的机会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也是了不起的。
妇女就业的程度甚至在同一个国家的各个地区之间也是千差万别的。譬如在1939年,兰开夏郡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男人和妇女的比例为100∶52,而在南威尔士只有100∶15。这种差别首先是由于每个社会的基本工业不同造成的,妇女在轻工业集中地区的就业机会比在重工业、采矿业、农业或其他历来不雇佣妇女的职业集中的地区要多。这就是说,在后一类的各个地区,有一大批可以雇佣的妇女劳动力后备军,如果某个有事业心的雇主要在那里兴办新的轻工业,她们将
进入劳动力市场。事实上,自1939年以来,英国就业机会的
扩大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在这种地区建立了新工厂,为
妇女劳动力创造了新的机会。这是欠发达国家增加国民收入
最可靠的途径之一。在许多这类国家中,特别是在非洲和拉
丁美洲,男劳动力短缺,只要更好地使用妇女劳动力,就可
弥补男劳动力的不足。在那些男劳动力无论如何有剩余的亚
洲国家,问题没有这么重要,但是即使在那些亚洲国家,扶
持一些特别适合于妇女干活的工厂,收入就能增加。像英国
那样的高度工业化国家的经验表明,虽然存在着一种私营企
业向没有充分利用妇女劳动力的地区转移的自然趋势,但是
私人采取主动步骤起作用是缓慢的——否则兰开夏和南威尔
士的数字之间就不会有那样悬殊的差别了。这是各个劳动部和其他关心劳动力市场供求调节的人极须牢记的问题之一。
决定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人在人口中占多大比例的因素
就讲那么多。下面我们研究一下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人在不
同的活动之间的分布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国家的资
源,甚至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国家已经达到的经济发展
阶段。经济调查这一分科要归功于科林·克拉克博士,他的
名著《经济进步的条件》一书曾是近代研究这一课题的起点。
人口普查为这些研究提供了原料,但是在作进一步论述之前,
要对这些我们一定会提到的普查结果进行解释是有困难的。
第一个困难是由随着经济的增长分工越来越专业化造成
的。例如,在发展的低水平上,一个人可盖他自己的住房,生
产粮食,把粮食运到市场上去销售,买回纺织品,给自己做
衣服。在人口普查中他是作为一个农民出现的。到了一个晚
得多的发展阶段,这些活动中的每一项活动都由专业人员来
做——由建筑工人、农民、运输工人、代理商和制造商来做
——所以普查结果显示这些行业大大发展了,农民所占的比
例下降了。普查结果显示的是专业化程度,而不是所做工作
的工种。要说明家务活动转化为各个行业的发展情况,存在
着同样的困难,因为家庭主妇不再自己提水了,不自己碾谷
了,不自己照护病人了,等等,普查结果表明专门从事这些
行业的人数急剧增加,大大超出社会实际上消费的这类服务
量的净增数。还有一个困难是,在人口普查数字中缩小的某
些行业,并不是因为这些行业所做的工作量下降而缩小,而
仅仅是因为这些行业的从业人员工作更忙了。在人口过剩的国家中,农民、小商贩、佣人和各种临时工并不是整天都有工作做。随着经济的发展,出现了新型的就业门路,而且“隐蔽的失业”的减少在原来一直承担多余人口的行业的相对收缩中显现出来。这其中的教训是,人口普查数字只是间接地反映了对种种服务的需求,所以在我们对连续的普查结果加以比较时,我们应当严格地只谈记录在从事不同职业的人数中的变化,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变化看作反应需求的变化。
在把富国的人口普查结果同穷国的人口普查结果作比较
时,我们观察到,不管是同一时期的不同国家,还是不同时
期的同一国家,最突出的特点是,在我们由穷变富时,经营
农业的人口比例急剧下降。最穷的国家经营农业的人口占
70%或70%以上,而最富的国家只用12—15%的人口经营农
业就能养活两倍于他们自己的人口。正如我们刚刚看到的,这
70%或70%以上的比例把所做的农活工作量估计过高——
这样多的农民除干农活外要做多得多的事情,可能存在着某
些“隐蔽的”失业,而且很难把农民的妻子们划到哪一类。同
样,需求和供应方面的实际力量也使所做的实际农活减少了。
在需求方面,事实是对粮食需求的收入弹性少于统一性;那
就是说,在人均实际收入增加的时候,对粮食的需求量并不
增加得那样快。在供应方面,由于用在农业上的资本增加,使
得每个农业工人有可能耕种的土地亩数越来越多;由于技术
知识多了,使得每亩土地提高了生产力。从事农业的人口比
例的升降,完全要看对粮食的人均需求量是比农业的人均生
产率增加得快还是慢。如果这两个速度是一样的,那么农业
所需的人口比例是不变的,举例来说,如果人均需求量每年增加0.8%,而人均生产率每年提高1.3%,那么50年后,农业所需的人口比例将下降22%(比如说从60%下降到47%)。随着人均收入的增加从事农业的人口所占的比例下降的主要原因是,人均农业生产率比人均消费量提高得快。
实际上,人们可能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并且可以说,在
一个封闭的经济中,经济增长的条件之一是农业生产率应迅
速提高。因为如果生产率不如需求量提高得快,农业就不会
腾出为发展其他工业所需要的劳动力,这些工业的发展也会
被逐渐对它们不利的贸易条件拖后腿(即粮食价格与一切其
他商品价格相比不断上涨)。甚至在一个开放的经济里,要不
断提高农业生产率是非常方便的,因为没有农业生产率的不
断提高,经济增长将使粮食进口额增加,由于这会打乱贸易
平衡,除非其他商品的进口额能够削减或者除非出口额能同
步增长,否则经济的增长到那时就会变得取决于出口额增长
的快慢了。此外,如果农业生产率提高得非常快,农民被迫
的或者自愿的积蓄就可用作在其他经济部门投资的资金。经
营农业的人口比例和农业生产率增长速度之所以是经济增长
的程度和速度的两个最说明问题的指数,原因就在于此。
几乎与农业人口比例下降同样可观的是从事制造业的人
口比例上升。在这方面,我们又不得不对数字打点折扣,要
知道上升的比例有一部分不过是从无记录的家务劳动转到有
记录的工厂劳动。同样无可怀疑的是,制造活动的比例大大
提高是因人均收入增加了。普查数字显示,在最贫穷的国家
从事制造业的人口只占5—10%,这要看家庭手工业是多多
少少保留下来了(如在印度),还是在早期被廉价的工厂进口品破坏了(如在斯里兰卡)。在最富有的国家,如果相对来说它们不进行什么制成品贸易,这个比例上升到25%左右(如美国),如这些国家靠在对外贸易中出口比如说三分之一制成品来赚钱维持生计,这个比例就提高到35%或更多(如英国、比利时)。制成品所占比例提高是因为随着收入的增加,对制成品的需求量比生产率提高得快得多,在人口过剩的国家还因为出口制成品是提供充分就业和粮食的唯一出路。因此从事制造业的人口比例像从事农业的人口比例一样,是表明经济增长程度的最明确的指数之一。
在制造业领域内,正如霍夫曼博士所指出的,在不同的制造业之间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变化。在经济发展的最初日子里,人均资本不大,对机器的投资和机器的更换的需求都不大。所以,消费品生产在制造业的就业人员中所占的比例最大——特别是服装生产。然而,在发展的以后各个阶段,总投资增大了——可能从比如说占国民收入的6%提高到占20%,而且生产钢、机器、水泥和其他建筑材料的工业部门,
比之消费品工业都有了相应的发展。这种变化的速度是可以
加快的。从理论上说,在积累大笔资本之前推迟扩大消费的
同时经过巨额投资的阶段,使经济得到增长,这是可能的,这
是30年代苏联制订计划的基础。如果发生这种情况,生产资
料工业部门首先会大发展,然后才是消费品工业的发展。这
种进程的主要障碍当然是在实际收入仍然很低的时候,要为
庞大的资本投资计划筹措资金。生产资料工业方面的开支将
引起消费者的需求,其结果是,如果生产资料工业比消费品
生产发展得快,国家除非有日益浓厚的储蓄风气,否则必定会遇到通货膨胀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造成的种种结果。大部分国家发现用发展消费品工业的办法来开始它们的工业化较为容易一些,因为它们完全靠储蓄或提高税收来为高水平的投资筹措资金有困难。
消费品工业和生产资料工业的相对重要性还取决于自然
资源以及对外贸易的可能性。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工业是以廉
价燃料和金属矿石为基础的,那些没有这种燃料和矿石的国
家无法建立很多这样的工业。我们能用多种多样的指数来检
验金属的重要性。譬如,加纳需要的制成品大部分是进口的,
它进口的制成品(不包括矿物油)中,大约有40%是金属制
品。或者以联合王国为例,从事制造业的人中有47%的人是
从事冶金或使用金属的工业。再以世界制成品贸易为例,其
中56%是金属制成品。因为燃料和金属矿石的分布并不很
广,有些国家必须比另外一些国家在更大程度上专事金属工
业。有些国家进口金属商品,另一些国家则出口金属商品。所
以,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的,那些与农业资源相比人口
过剩的国家,如果燃料和矿产也贫乏,就会处在十分不利的
境地,因为它们不得不为了出口专事生产那种每个国家都可
为本国制造的制成品;譬如日本,1936年只有28%的工业人
口从事金属工业,出口的制成品中只有20%是金属产品。
农业人口所占比例的下降并不能被制造业人口所占比例的提高所完全抵销。如果我们举最富有的国家为例,虽然农业可能已下降比如说55点(如从67%下降到12%),制造业可能只增加25点(如从5%增加到30%),其余的30点则为其他各类就业机会的扩大。政府活动、教学、医疗服务、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以及商务和金融发展通常很迅速。这种活动有多少算是国民收入的净增部分(如用于旅游的那部分交通运输),有多少作为使国民产出可资利用的成本(如载运货物或者载运职工去上班的那部分交通运输),这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有些试图计算国民产出实际增加部分的人会把这些服务性行业的大部分排除在外。他们计算农场、矿山和工厂的产出指数,为住宅建筑、教育、卫生和娱乐只留出有限
的余地,从而把公共行政、交通运输和商业部门的增加部分
大部分排除在外。我们在这里不需要深入探讨这些问题,因
为讨论国民收入应如何计算不属本书的目的(见第一章)。随
着经济的增长,人口普查记录表明,既不从事农业也不从事
制造的人口比例,在从事有报酬的职业的人口中从占25%左
右或不到25%上升到50%或多于50%,对于我们当前的目
的,只要指出这一点就够了。有些最近的人口分布情况列表
如下。
埃及 日本 意大利 英国
1937 1947 1936 1931
农业、采矿业71 56 49 12
制造业8 17 22 35
商业8 7 9 16
通讯2 5 4 7
建筑2 4 5 5
政府3 4 5 8
其他服务业6 7 6 17
总计100 100 100 100值得注意的是,服务性职业扩大的一个后果是,为挣工资而劳动的人口比例下降了——无论如何在城市地区是如此,独立经营者和业主的比例增大了。这是因为在服务业中挣工资的人所占的比例比较低。这一结果同卡尔·马克思的预言正好相反。
因为经济增长使农业在经济中的重要性下降了,经济增长就必然同城市化联系在一起。居住在人口不到2000的城镇的人口比例,从80%或80%以上下降到30%或不到30%。这是因为在做那种在城镇做的事情——制造、批发、公用事业、中央政府行政管理、戏剧娱乐等——时实行规模经济。H.W.辛格博士已经表明,在任何国家,大小城镇的数目都遵循特定的统计分布(帕累托定律),就是说城镇的大小和数目之间有一种简单的倒对数关系。不过,这并不是说,人均实际收入达到一定水平的所有国家都已城市化到同样程度,或者需要城市化到同样程度。
不把农村人口降到80%以下的水平,期望人均实际收入增长是没有用的,道理很简单,只有2000或者不到2000居民的城镇不允许规模经济发挥作用。如果农业需要的人口比例下降到12%,即便大力奉行把那种不要求非常集中的制造业保持在农村地区的政策,也阻止不了2000或不到2000居民的城镇人口下降到30%以下的水平。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城市化就是不可取的。正如我们在第三章中已看到的,许多人认为,我们极为珍视的一切——科学、宗教、艺术等等都是来自城镇。在产量或文化价值不受重大损失,而且在其他方面或许还有相当大的益处的情况下,人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要压缩人口超过100000人的城镇数目。建立一些“鲁尔”区将永远有其必要,那里出产的燃料和矿石,供拥有大量人口的广阔工业地区使用。危险在于这种地区往往会把那些在别的地方发展也不会有重大损失的其他工业吸引过来。所以,如果人们希望防止过于城市化的话,就有必要对工业的布局有所控制,就是对在那些被认为规模已达到适量水平的地区进行建设要严加控制。
在经济刚刚开始增长的所有国家,城市化发展的速度就
是一个问题。在这些国家里,人口通常增长得十分迅速。农
村地区也许还存在就业严重不足的现象,人们的倾向是逐渐
涌入城市去当临时工。大城镇也特别具有吸引力,因为大城
镇首先享受到经济增长的成果——有电影院、电灯、自来水、
运输系统,等等;而且大城镇的社会服务应有尽有,有保健
服务、学校、住房补贴、穷人救济之类。因此,即便经济没
有什么大发展,城市人口在20年内增加一倍也是很平常的。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积极奉行工业化政策的政府必须决定,它
们是鼓励在几个大城镇建立工厂呢,还是把新工厂尽可能广
泛地分散,甚至就建立在农村。这个问题引起非常广泛的问
题。有政治性问题;在有些地区,为了平息失业者的愤怒,工
业必须放在大城市,而在另一些国家,边远省份可能的不满
使人们更有理由感到关切。还有喜欢大城市生活方式的人和
另外一些认为大城市是地球表面污秽之地的人之间的争论。
所有那种经济分析能对这种争论做出的贡献是,把工厂集中起来——布在一个点上,在某种程度上是经济的。由此可得出结论,从经济观点来看,在工业化的初期阶段,最好是集中力量建设少数一体化程度很高的工业中心。在这些工业中心牢牢确立和工业化已经度过早期发展过程中经历的困难之后,其他的中心可用差不多同样的办法开始兴建。
我们已经指出的职业结构的变化——从农业到制造业和其他服务行业——受报酬的差别的影响。因为农业正在衰落和城市的职业正在增加,在农业的人均收入和工业的人均收入之间通常有很大的差别。货币收入的某些差别是人们的错觉;农村工人的有些收入是以实物形式,他们购买的许多东西花钱较少(特别是食品和住房),有些生活和享受的其他费用(如交通)不必像城市人花得那样多。尽管如此,如果把这一点考虑进去,那么在农业与其他职业相比正在衰落的国家,农业的人均实际收入还是低于制造业的人均实际收入,这仍然是实情。条件是重要的,因为如果出现经济增长而农业生产率不提高,那么与工业收入相比,农业收入将会提高;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一般只不过意味着对粮食的需求并不像农业生产率提高得那样快。
人们如果把除了农业和制造业以外的一切服务行业归在
一起,就会发现其他服务行业的人均收入超过制造业的人均
收入,正如后者超过农业的人均收入一样。然而,人均收入
是一个使人误解的整体概念。实际情况并不是赚工资的人在
这些其他服务行业所得比他们在制造业所得的要多。看来认
为这些服务行业的独立工人、拿工资的工人和熟练工人合在
一起所占的比例比在制造业所占的比例为高倒是真实情况。
这个集团包括店主、理发师、卡车车主、专业人员阶层和其
他靠自己本事谋生的人。这个集团的所得比较高,这也许主
要是由于它的阶层结构所致。
因为农业、制造业和其他服务行业的人均收入各不相同,所以这些部门对国民收入的贡献多少同有职业的人口的分布不完全成比例。农业的人均收入为平均人均收入的50%到75%,其结果是,即使农业人口占80%,农业收入超过国民收入60%的情况也非常罕见。(据统计学家们计算,农业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有很大的差别,要看他们计算农场消费的粮食是按批发价格计算还是按零售价格计算。)制造业的人均收入从大致的平均人均收入,到或许超过平均数50%不等,从事其他活动的人均收入可高到平均数的两倍。
从这些平均人均收入的差别中偶尔会得出非常令人误解的结论。制造业的人均收入低于“其他活动”的人均收入,但是不能因此就说增加实际国民收入的办法就是迅速从制造业转到零售业、政府部门或其他人均收入比较高的服务行业。仅仅把人员从农业转到制造业,实际收入也是不会提高的。随着经济的增长,从农业转到其他职业是增长的结果而不是增长的原因。要使这种转移顺利进行,农业生产率必须不断提高,要不非农业商品的出口额不断增加。如果不首先提高农业生产率就实现这种转移,结果将是农产品短缺,这会使国际收支出现逆差,要不就造成生活费用增加,由于工资不断提高,使得经营制造业的新企业难于维持。如果劳动力从农业转移而生产率不提高,他们必定转到那些不是用减少进口就是用增加出口的办法赚取购买粮食的外汇的工业部门,而这样做是否有利可图则完全取决于国内和国外的比较成本。(见本章第二节(一))。
第二节 国际关系
(一) 国际贸易
一个国家参加国际贸易到什么程度,部分取决于它拥有的资源,部分取决于它在贸易上设置的障碍,部分取决于它发展的阶段。一个拥有各种自然资源——土地肥沃、气候相宜、矿产
丰富——的国家实际上能自给自足。最佳的例子就是美利坚
合众国,它的进口额只占其国民收入的大约4%,而联合王国
的进口额占其国民收入的大约25%,在严格控制进口之前要
占国民收入的30%左右。因此可以说,对外贸易额的大小在
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国家幅员的问题,或换句话说,在某种程
度上是政治疆界划在哪里的问题。
其次,对外贸易额的大小取决于政策,任何国家都能按
它们的愿望做到相对来说比较自给自足或不是那么自给自
足。自从400年前政治经济成为一个公认的课题以来,人们
对赞成或反对政府控制对外贸易的理由一直争论不休,我们
在这里无需对这个课题说得太多。赞成自由贸易的经济理由
是国际专业化具有种种优越性,这对大家是不言自明的。反
对自由贸易的经济理由是自由企业制度有种种缺点,这使得
价格不能成为反映社会成本的真实指数。这些缺点在某些领
域特别明显。存在着过分专业化的趋势,这种趋势无视整个
经济可能承担的风险:战时供应品短缺,贸易条件大幅度波动,或者由于单一栽培造成流行病蔓延。制造业存在着规模经济,这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才能产生结果,因此在工业化初
期,要采取特殊措施来保护制造业。还有失业问题,这对与
农业资源相比人口过剩,因而有理由设置壁垒来保护新工业
发展的国家特别困难。除了这些经济理由之外,进行保护还
要加上政治上和感情上的理由,这些理由直接涉及整个民族
的经济利益。在贸易壁垒的范围内没有看到长期趋势。如果
只有经济问题才起作用,那么各国就会在它们工业化的初期
阶段设置相当高的关税,在它们的工业牢牢确立之后实行非
常低的关税。英国在18世纪和19世纪遵循这个模式,美国
在20世纪似乎在遵循这个模式;苏联是否也照着做还要看一
看。但是要作出把关税行为同经济增长联系起来的判断是轻
率的,因为关税行为同样是由政治利益和政治潮流决定的。
因为得不到外汇来支付公众喜欢购买的进口货,进口额也可能受到限制。这通常是国内消费品生产和出口商品生产之间比例失调的一个迹象。正如我们(在第五章第三节(二))已经看到的,如果欠发达国家发展国内生产而不同的经济部门之间缺乏适当的平衡,它们特别容易陷入这种困境。由于通货膨胀(第五章第三节(一)),或由于投资速率加快而使进口的倾向发生变化,也可能发生货币困难。由于初级产品的价格波动较大,欠发达国家的经济又必须克服比工业国面临的广泛得多的外汇收入周期性波动(第五章第三节(三))。因此,如果它们要应付自如而不限制外汇,它们需要有比较富裕的外汇储备。
在原始经济中,对外贸易与国民收入的比率在经济开始发展之前通常是很低的,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急速上升。我们已看到对外贸易对促进经济发展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第五章第三节(二))。一个后果是,在发展的初期阶段,对外资易比收入增长得快。无论我们想到的是一个国家还是全世界的贸易,情况都是这样。一个国家在初期阶段是自给自足的,因为它的一大部分产品是由自给自足的农民生产的,他们手中没有什么钱,只出售很小一部分产品。为什么进口额
只占尼日利亚国民收入的10%,只占印度国民收入的7%,这
就是主要原因;我们十分肯定,随着人均收入的增加,只要
把与世隔绝的地区同世界经济联系起来的国内交通有所发
展,这些百分比就会提高。整个世界贸易大体上也是同样情
况。从1870年到1913年,世界粮食产量每年增长2%不到一
点,世界制成品产量每年增长4%不到一点。全世界的实际收
入大概年增长2.5%到3%。在这个阶段,世界贸易额大概
每年增长3.25%。经济增长初期阶段的特点显然是同交通发
展相联系的国际专业分工的加强,结果是贸易比国民收入增
长得快。
晚期阶段就不那么清楚了。英国的进口额同英国的国民
收入的比率在19世纪头75年急剧提高,但是如果我们把再
出口除外并考虑到贸易条件的变化,在以后的60年中似乎变
化不很大。美国则显示那种拥有大量未利用资源的经济。美
国的进口额不如其国民收入增长得快,因为它开发了这些资
源,现在,它的进口额与国民收入的比率仅为80年前的一半。
现在美国的某些矿产资源即将达到极限,它正在变成比过去
任何时候更大的原料进口国。有人预计,美国的进口额今后至少与其收入增长得一样快;但是我们必须等着瞧。两次世界大战给国际贸易造成那样大的混乱,使得我们无法信心十足地来谈论在今后几十年内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不论是否可靠,下面是最近的数字。从1948年到1952年,世界制成品产量增加27%,世界农业产量增加9%,世界贸易额增加34%(所有的数字都不包括苏联)。这些数字说明,世界贸易额继续比世界产量提高得快一些——虽然这个高增长率有一部分仅仅是由于从战时的低水平恢复过来。
经济的增长还影响世界贸易的构成,不论是商品的相当重要性还是不同国家的相当重要性都是如此。
有时人们预料,同原料和粮食相比,经济的发展会降低制成品在世界贸易中的重要性,因为据认为,随着每个国家的发展,它进口制成品的数量会相对减少,进口原料的数量会增加。不过,情况并非如此。按价值计算,制成品在世界贸易中所占的份额80年来始终未变(占35%到40%),我们有这方面的数字。原料在世界贸易中所占的份额连续增大,但是粮食下降了,对粮食的需求比收入增长得慢。世界贸易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即某些国家主要进口粮食和原
料,并主要用出口制成品和无形劳务(海运、股息、佣金,等
等)来支付进口货款。这并不能说明世界贸易的全貌。生产
制成品的国家有专业分工并相互大量购买,农业国家也有专
业分工并相互购买产品。比较成本定律像它适用于工业与农
业之间一样,也适用于这个制造业和那个制造业之间。同样,
工业国购买投入世界贸易的三分之二初级产品和仅仅四分之
一制成品,所以交易主要是在工业国和初级产品生产国之间进行。如果工业国多买初级商品,这些商品的生产国会相应地多进口制成品。所以初级产品贸易和制成品的贸易相继增长。这种关系发生变化总是有可能的,也许会有较多的制成品交换制成品,或者较多的初级商品交换初级商品,在这种情况下,制成品在世界贸易额中所占的比例将改变。目前我们只能说,在过去的80年中一直没有发生重大变化。
假设制成品在世界贸易中的比例值不变,制成品贸易额
同初级产品贸易额的比例则由这两者的比价来决定。如果制
成品的相对价格上涨,它的相对数量将下降,反之亦然。因
此,30年代曾是制成品贸易额非常低的一个时期,自50年代
迄今一直是贸易额非常大的时期,但是无论哪一种情况,相
对数额可以用比价来说明。所以比价的变化对决定世界制成
品贸易是不景气还是兴旺起着巨大的作用。
虽然制成品在世界贸易中所占的份额一直是相当稳定
的,但是这种贸易的构成已发生明显的变化。纺织品的重要
性已经下降,金属和机械产品稳步增大。1899年,纺织品和
服装在世界制成品贸易中占40%;1950年,它们仅占20%,
所占比例逐步下降。金属产品从31%上升到56%;所有其他
制成品则从29%下降到24%,下降幅度不大。这些变化是容
易理解的。由于工业化的发展,各国首先缝制自己的衣服。这
种制成品差不多到处都能生产,因为原料轻便,运输容易,所
要求的技术容易学会。金属却是另外一回事了。金属的生产
同那些拥有廉价燃料和矿石的国家的联系要密切得多。工程
方面的技术也不断进步,所以老牌国家总有一些技术使得它
们比新来者占有优势。因而有各种理由预期这些趋势将继续下去。金属制成品与其他一切产品的比例将继续提高,燃料和矿石蕴藏量丰富的国家在国际贸易方面将有最为美好的前景。
世界制成品贸易在各国间的分布情况,在过去的50年里
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拿1899年同1937年相比,美国、加
拿大和日本所占的份额大大提高了,挤了法国和英国所占的
份额。加拿大的份额的提高几乎全部在有色金属、纸浆和纸
的方面。日本主要在纺织品方面,但是也到处进行有效的竞
争。美国主要是由于进行战争,也是到处得益。譬如,美国
所占的份额从1899年到1913年只从11%上升到12.5%;由
于爆发战争一下子跳到20.5%,但是在1937年仅仅是19.5%;又是由于战争,1950年跳到29%。美国是否能在世界制成品贸易中保持这样大的份额,这有一部分必须取决于它通过进口和对外投资把多少美元投入流通,有一部分取决于世界其余地区是否不得不在更大的程度上靠它提供粮食。除对外投资,美国不可能是初级产品和制成品的纯出口国,这两种出口商品中哪一种将减少,这还要看一看。
英国在世界贸易中所占的份额下降,这本身并不是引起
不安的原因。一个国家所占份额的变化不过是意味着这个国
家的出口额和世界出口额以不同的速率增加罢了,没有理由
要求所有国家以相同的速率提高它们的出口额。如果比较老
的工业国在世界制成品贸易中所占份额的百分比下降,只要
它们的绝对份额仍然足以使它们有能力达到国内充分就业和
支付它们需要的一切进口商品,这些国家就不必感到忧虑。就
英国而言,重要的问题不仅仅是它的相对份额下降(从1899年的32%下降到1933年的22%),而是在1920年以后它所占的份额不足以提供充分的就业,从1930年以来一直不足以支付所需要的一切进口商品。
这些情况使人想起18世纪有些经济学家持有的经济发
展理论。这是一种长期停滞论。他们争辩说,一个在国际贸
易中处于支配地位的国家,会自然而然地按照使它在一定时
候丧失其领导地位的方式行事。由于其出口商品的需求量很
大,所以价格相对地高于其他国家的价格,这就刺激别的地
方竞相生产。资本流入别的国家,其部分原因是要在那里开
办工厂,开创国已经表明这些工厂有成功的潜力,另一部分
原因是要利用比较低的工资和其他价格,再一部分原因是由
于如下的逻辑原则:在老国家集团中,每个国家的工业已增
长到它在那里的市场的极限,所以其资本家必然着眼于其他
地方以便把他们的利润在那里投资(关于这一点见第五章第二节(三))。然后还有所谓早开始不利:老的国家墨守(比如说)1850年的技术和固定设备,并发现很难同用(比如说)1880年的最新技术和固定设备装备起来的新国家竞争。
这种所谓的不利条件看来是极为可疑的:如果两个国家在
1880年用于投资的资本数额相同,那么自1850年以来也一
直在投资的那个国家在同1880年才开始投资的国家竞争时,
很难说处于不利地位,因为新国家花钱购买的任何新设备,老
国家也能买得起。老国家可能发现保持它的旧设备比较合算,
但是这样它就有了能够利用它的节蓄来发展新的作业线这种
有利条件,而新国家却要在旧的作业线上追赶。下面这种说
法似乎更有道理,就是比较老的国家由于专业分工而受损失;从1850年起,比较老的国家发展了它的设施(银行、销售、培训、运输、工程,等等)来供应1850年所缺少的东西;然后它开始墨守成规,或者说得好听一些,它被自己在19世纪
50年代所作的努力形成的势头推着走,而未能适应19世纪
80年代不断变化的需求。所以新工业一旦发展起来,这些新
工业就向尚未受到那么严重束缚的比较新的国家发展。这种
墨守成规可能还表现为技术领导地位的丧失;优秀的人才致
力于解决老工业的问题。同时,新兴国家的人才在旧工业中
不单单是追赶或抄袭老国家,而且还在新工业中突飞猛进,在
当前正在发展的行业中夺取老国家在技术上的领导地位。
英国正是这种情况。造成亚洲纺织工业的兴起和世界纺
织品市场的丧失,低工资起了很大作用。关于投资的论点也
很说明问题;从1870年起,英国把它越来越多的积蓄投资海
外,就在1913年以前的那几年多达其积蓄的一半,这当然有
助于加强其他地方具有竞争性的工业,特别是在北美、印度
和日本,而技术进步在英国却落后了。此外,英国未在化学、
机床、电气设备等迅速发展的工业中占据适当的份额,或者
在这些领域中未取得技术领先地位,这是引人注目的。产生
这一情况可能是由于全神贯注于公认的纺织业,由于轻视它
古老的大学和这些大学的科学技术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有
两个因素使人怀疑这种程式是否适用于英国。第一,到1913
年为止,虽然商品出口额增长缓慢,英国的收支顺差却不断
增长,其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出口额增长缓慢抑制了生产并
从而抑制了进口额的增长。但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英国发现
发展航运、保险和其他“无形”收入比推动商品出口更为有利可图。第二,这种程式意味着,如果英国设法这样做,它也可能做不好。在组织出口贸易运动方面,没有什么事情是德国人和日本人能做而英国人想做却不能做得一样好的。这些事情过去没有做只是因为贸易对英国来得容易,但是这些事情在最近的将来也许不得不做了,而如果不得不做,那么是否会允许英国人个性中“翩翩绅士风度”起阻碍作用是非
常令人怀疑的。此外,由于在日益扩大的市场上夺得世界贸
易最大份额的是美国,不是日本,也不是德国,所以可能比
过去出于良心认为对待比较穷的对手,不应太严厉的时候更
加肆无忌惮地摆好架式来对待比较富有的国家。
要在世界贸易中居领先地位,除了仅仅占有适当的份额
之外,那就要靠创新了。英国曾在创新方面居领先地位达一
个多世纪,但是创新(这同科学或者发明不是一回事)方面
的领先地位现在转到了别的地方,领先地位的这些变化是不
可避免的,因为谁也不能长期垄断智力,也不能长期垄断活
力。在英国、德国和美国,由于在生产和使用金属与化学品
方面的创新成为竞争对手之前,法国和荷兰曾在发展贸易方
面成为竞争对手。在这之前,领先地位曾一时为西班牙所占
有,所以我们还能继续往前追溯,追溯到罗马和迦太基之间
处于敌对状态的时代之前。大国为什么把他们的地位让给别
人,这不是用一个简单的经济模式就能解释清楚的。还有心
态、内部紧张关系、政治发展、制度的变化、战争和许多其
他因素。国际竞争力的变化大概仅仅反映出国内深刻得多的
变化。和先进的工业国之间领先地位连续变动一样有趣的是,
欠发达国家没有打入这个小圈子,只有日本一个例外。这有时也可以从一国对另一国的影响来解释。根据这一理论,国际贸易机制是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势必扩大。
当一个国家经历技术革新从而提高生产力的时候,它的出口
货价格就下降。这些出口货打入欠发达国家的经济,它们在
那里的作用就是破坏与之竞争的工业。到目前为止,一切顺
利,譬如我们知道,这就是19世纪印度所发生的事情。印度
十分发达的手工业受到来自兰开夏和伯明翰的廉价进口货的
不利影响。这种理论还争辩说,这种作用是日积月累的。制
造业中有大规模经济,所以,当(比如说)英国的工业发展,
(比如说)印度的工业萎缩时,这两国在生产力方面的差距就
会扩大。印度被迫越来越专门经营没有规模经济可言的农业,
而英国部分地以牺牲印度为代价越来越富。
这种理论同我们刚刚探讨过的理论完全是对立的,根据
我们探讨过的理论,累积力量的作用是缩小而不是扩大这个
差距。简单地把一国生产力日益提高的效果扩大到一切其他
国家是靠不住的,因为这些效果为数很多。如果一个国家的
生产力提高了,它不一定以比较便宜的价钱出售它的商品;它
的货币收入可能增加,它的贸易条件仍然不变。如果它确实
以比较便宜的价钱把商品出售给其他国家,其他国家由于自
己的专长在其他方面也不一定受损失,而对这些国家的经济
的影响可能证明恰恰是使它们摆脱停滞状态所需要的。我们
在前面常常见到,对外贸易的发展常常是一个停滞不前的国
家走上经济发展道路的起点。同样,欠发达国家因为先进工
业国的竞争在开始工业化进程时有巨大的困难,这肯定是符
合实际情况的,我们必须更详细地探讨这个问题。
从经济观点来看,凡是能以更便宜的价钱从国外购买制
成品的国家,自己生产这类制成品是不可取的。然而,这不
仅仅是一个将国内货币成本同国外货币成本相比的问题,因
为货币成本同实际成本往往是没有关系的。它也不是一个只
比较时价的问题,因为发展的全部意义就是它使成本降低。所
以当决定什么是要遵循的正确的政策时,人们必须考虑到工
业化对成本的影响。如果把工业化的速度完全留待私人企业
去做决定,工业化的速度会差不多永远低于经济增长的速度。
先说起步的困难。创始成本总是要解决的,这就是一旦
开始就要坚持某一行的原因之一。专业化的经济是规模经济。
这些经济将在大多数生产部门显示出来,这种经济总是不让
人们从这一行转到那一行。因此专门经营农业的国家用适当
的运输设施、训练设施和类似的其它设施装备自己,而不用
由专门经营制造业的国家发展的各种服务业来装备自己。于
是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临界资源的转移会无利可图,但
是一次要用巨额资金去发展新行业的大转移,到时候会证明
比继续从事原来的专业要节约得多。实际上,这些大转移不
能很快实现。如果要进行大转移,必须采取老老实实的行为,
让国家经历一段或长或短的期间,在这个期间内新行业的生
产力比较低。有些私营企业主愿意采取这种老老实实的行为,
但是一般来说,这种老老实实的行为必须由政府来采取,而
且要用保护或者补贴新行业的办法来支持。这种论点用于工
业化特别有力量:在工业部门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它的生
产力是低的;它的劳动大军从农村生活转过来以后,要用一
两代人的时间来取得工业才能;公用事业还没有得到充分利用,收取的服务费很高;许多相互支持的公司的网络还没发展起来。如果有理由认为现在付出的高昂代价不过是“初期
发展过程中经历的困难”,支持制造业渡过这个阶段是值得
的。这仅仅是对“新建工业”论的一种发挥而已,这一论点
一个半世纪以来几乎为所有的经济学家所接受,并且为所有
处于工业化初期阶段的国家所采纳。譬如,直到1700年左右,
英国的工业技术落后于欧洲。在那时之前,英国工业增长最
快的时期有三个,当时它鼓励手工业工人移居国外,从欧洲
大陆引进技术——爱德华三世、伊丽莎白和后来的斯图亚特
统治时期尤其如此。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精心的保护下进行的,
直到英国大大超过其他工业国家,它才采用自由贸易。德国、
法国、美国和一切其他工业化国家在工业化的初期阶段也都
跟着采取了同样的保护模式。不过,必须记住这种论点仅适
用于工业化的初期阶段。一个国家一旦到达了已经具有规模
经济的阶段,这种主张进行保护的论点就不适用了。
除了创始成本之外,还有初创时期的无知要加以克服,因为即使在新工业没有保护也会获得成功的情况下,无知也会使这些工业无法起步。在先进的工业国,有许多富有经验的企业家探索新的努力领域,但在欠发达国家情况就不是这样。在增长的初期阶段,企业家们专事经营农业和贸易;他们不熟习新的制造业,因为他们既不懂得制造业的技术,也不知道从事新行业要担多大的风险。如果政府认为,事实将证明有利可图的新工业由于无知而遭到忽视,那么它就要行使创业的职责。政府可以着手研究需求,研究生产问题并把研究结果公布出来,启发潜在的企业家们。如果这样做还不够,政府可以邀请国外有经验的企业家来国内建立工业,作示范。如果障碍是怕担风险,政府自己可以承担创业的风险,办法无非是出资本或出一部分资本,保证私人资本的利益,签订购买这些工业的产品的合同(供自己的医院、办公室、监狱等使用,或者转卖),要不就用其他办法补贴或保护这些工业。
日本已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更明显地表明这种领导作用是多么见效:从1870年到1900年日本新建的行业差不多全部是政府倡议建立的,大部分工厂是由政府创办和经营的,当事业开始时的暂时困难过去之后,就将这些工厂出售给私营企业。创业职能特别重要,因为哪怕是在最后证明非常有利可图的行业,倒闭率也是很高的。当推广一项革新的时候,无论是
一台新机器、一项新产品、一条铁路还是一个新的国外市场,
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创业的公司破产,经过两三个他人之
手之后才在商业上获得成功。这种创业的高昂代价吓跑了企
业家们,特别是在欠发达国家,那里的企业家数量既不多,经
验也不丰富。因此政府作为创办者在欠发达国家所起的作用
要比在较发达国家所起的作用大得多。
在一些小国,工业化不仅需要暂时保护国内市场,而且
如果要建立关税同盟的话还要暂时保护关税同盟。以两个小
国A和B为例,其中哪一国也没有大到足以享有规模经济的
市场。如果A国专门经营某些行业,B国经营另一些行业,而
且它们分享市场,那么这两国到时候将成为卓有成效和有利
可图,用不着继续保护,出现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如果没有
关税同盟,A国可能无法使它的工业起步,因为A国可能从
一开始就无力在B国的市场进行竞争。所以无论A国或B国可能都办不成自己的工业。要不A国和B国都办起了工业,各自保护它自己的市场,而两国的工业哪个都是不经济的。如
果两国都要工业化,各自专门经营不同的行业,那么关税同
盟对两方都有利。如果只有A国实现工业化,B国得不到好
处,除非允许B国居民移居A国,以便分享新的就业机会。当
然,如果这些工业本来就不应该办,即便有关税同盟也不应
该办,因为这些工业是不经济的,那么双方都要受损失。所
以,关税同盟作为促进经济增长的一种手段,它的长处和短
处必须按照每一情况非常仔细地予以考虑。不过,毫无疑问
也有这样一些情况:现在为关税壁垒相互分开的国家,如果
不是用对全世界完全降低它们的关税壁垒的办法(这样做,它
们的新建工业就不能诞生),而是用同其他邻国做出有限的安
排,按这些安排各自在有限的范围内经营专业的办法,就会
得到好处。
推销问题,新行业的创始成本和无知在今天对欠发达国
家实现工业化的抑制作用比在19世纪时大得多,因为最先进
的工业国现在对所有其他国家的技术优势比在它们开始自己
的工业历程的时候更大。如果欠发达国家不采取特别的保护
措施,那么仅仅因为专业化的势头,它们和工业国之间的差
距就将继续扩大。为经典经济学家所承认的主张对工业进行
暂时的保护的理由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足。
这种理由同样适用于人口过剩和人口不足的国家。除了
到现在为止已经谈到的情况之外,那些与农业资源相比人口
过剩的欠发达国家,更有理由保护它们的制造业,那就是说,
在这些国家里,价格关系不幸未能反映实际的社会成本。这是因为它们过剩的劳动力所得的报酬比其边际生产率要多,
而剩余劳动力的农业边际生产率按定义为零或者是负数。从
实际的社会意义来说,利用这种劳动力从事制造业是有利可
图的,只要它生产净产出;而从财政意义上说,利用这种劳
动力并非有利可图,除非他们的净产出超过他们得到的工资。
许多这种国家,如印度,已经因允许(或被迫允许)在制造
业中进行自由贸易而受到损失,其结果就是破坏了它们本地
的生产,加重了它们的失业问题,而无任何所得来弥补这一
损失。在这种国家,正确的政策倒是在制造业尽量提供就业
机会,只要制造业劳动力的净产出是正数,就不要介意竞争
进口货的价格。这一论点决不能应用于一切欠发达国家;它
适用于那些人口过剩的国家,如印度、埃及或牙买加,而不
适用于那些人口不足的国家,如加纳或巴西。
虽然这些人口过剩的国家比任何其他国家需要更快地实
现工业化,但是它们的困难也比其他国家大,因为它们面临
的问题是如何处理它们的产品。这些国家的生活水平低,这
使得它们对粮食的需求量比较大,对制成品的需求量比较小。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工业化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出口
制成品换回它们需要的粮食;这就是说,这些国家必须在世
界制成品贸易中占有越来越大的份额。这是能够做到的;英
国、德国和日本已先后做到了这一点,到一定时候印度和其
他国家也将做到这一点。但是现在做起来比英国做到这一点
的时候困难多了,因为这样做会遇到激烈的竞争。日本和德
国都是在得到政府支持的出口运动的帮助下打入世界市场
的,它们推行种种富于进取性的政策:把大量推销人员派到世界各地市场,提供大量信贷,降低价格,对消费者的愿望
予以极大尊重。另一个办法是,一个国家占领世界市场可以
不靠在销售中进行竞争,而是邀请其他国家已经有了销路的
商人来建工厂,从这些来源来供应它们现有的市场。英国大
约在六个世纪以前就是用这个办法开始打入世界市场的。许
多国家已仿效英国的榜样,波多黎各邀请美国制造商取得成
功也许是近来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了。进入一处市场是那么困
难,如果一个国家开始与已经开辟了销路的企业家合作,它
就赢得这场战斗的一半胜利了。此外,如果工业国由于它们
自己的商人及其资本流向国外而失去市场,它们不会像以其
他方式失去市场时那样小题大做。往往抵制用这种方式使自
己强大起来的是欠发达国家(见第五章第二节(三))。
这些欠发达国家的一个困难是把它们的工资保持在使它
们能在世界市场上进行竞争的水平。如果工业部门仅仅为国
内市场生产,那么即使它的价格超过其他国家的价格,靠保
护也能使这些工业维持下去,但是一个谋求在世界市场上占
有份额的人口过剩的国家,国内的保护对它帮助不大,因为
如果它不能以维护其国内市场的价格进行生产,它占领其他
市场的机会就少了。这一困难是由我们已经谈到过的货币成
本和实际成本之间的差别引起的。假设有剩余劳动力,制造
业使用劳动力的实际成本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货币成本却很
高。制造业的工资必须保持高过农民收入的一般水平,以便
吸引和保持住城镇的劳动力,而城镇的生活费用也较高。除
此之外,还有工会,工会往往是专门组织工业劳动力的,不
断提高货币工资的水平。若保持这样高的货币工资水平,一个应当实现工北化的国家就不能这样做,因为它的生产的货币成本太高了,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牙买加当前的情况
就是这样)。补救办法是对生产进行补贴,要不就使货币贬值。
公开补贴会引起工业竞争者的不满;所以大部分工业国采取
那种不那么明显的援助办法,如以低于商业租金的租金出租
工厂,免税,低价供电、供水或运输,等等。往往这还不够,
开展出口运动时可能还要像在日本那样使货币贬值。欠发达
国家进行货币贬值的地位比发达国家优越,因为这对它们的
贸易条件只产生微小的影响(因为用外币计算它们进口的货
物和它们出口的初级产品的价格并不受货币贬值的影响),因
为它们的对外债务和资产不管怎样通常是以外币计算的。使
得货币贬值的效用比较令人怀疑的是,它对生活费用的影响
以及从而对货币工资可能发生的影响。如果货币工资也提高
到同样的幅度,贬值货币就没有用了。但是谈到这一点不过
是说,除非人民愿意合作,否则一个国家解决不了它的经济
问题。
要打入世界市场存在着那么多的障碍,所以只有有勇气
和决心的国家才能打入世界市场。英国在19世纪上半叶打入
了世界市场,办法是把它的推销人员派到世界各个角落。那
时候比现在要容易,因为英国当时没遇到比它强大得多的对
手。跟着打入世界市场的是德国,它作了更坚决的努力,得
到政府更加深思熟虑的帮助;这对德国更困难一些,但是它
得到了它需要份额。日本运气不佳,在大萧条时期进入世界
市场,当时整个世界贸易在萎缩,但是这并未妨碍它从1929
年到1937年使它的出口额增加一倍。有些所需份额和德国一样大的国家,譬如印度和意大利,由于缺乏这种意愿,它们在世界制成品贸易中所占的份额分别从1899年的2.3%和3.7%下降到1937年2.1%和3.6%。这两个国家不能为
它们的全体人民提供就业和充足的食品,除非它们把从事制
造业的人口比例提高到35%左右,这一点它们又做不到,除
非它们把制成品出口贸易运动摆在经济政策的首位。地位最
优越的是那些拥有进行金属贸易所需的燃料和矿砂的国家,
像印度。其它国家则处境困难,像埃及,因为它们能进行竞
争的部门不大可能满足迅速扩大的需求。如果要让它们人口
有工作做有饭吃,这些国家需要进行更加艰苦的斗争。毫无
疑问,一个结果是把工业国分成两类,一类是出口金属和化
学品的国家,另一类由于矿藏贫乏,专门出口纺织品和其他
非金属商品或所用金属的成本与出售价格相比占很小一部分
的商品。
不用说,老牌工业国对这种贸易运动是愤懑的。它们攻
击这种作法——派推销员、发放信贷、给予补贴、对进来的
制造商采取种种有吸引力的做法,贬值货币、低工资、免税
——而且工业国严正指出,这种贸易运动必得有政府在后面
支持。但是新兴的工业国有一个无可回答的辩解,因为它们
卖多少买多少,它们用不着挤任何其他国家的市场。如果比
较老的工业国对初级产品的额外需求要求额外供应,它们用
其制成品交换初级产品的能力是不会受到损害的。如果世界
初级产品的产量不能以同等的速度提高,新国家的工业化将
给老国家带来困难。这是一个世界经济整体平衡的问题。很明显,扩大初级产品供应量的责任主要落在那些拥有资源的国家——首先在人口稀少的南北美洲、澳洲和非洲——的肩上。如果这些国家既排斥移民又不开发它们的主要资源,以致不能用世界其他地方所需的剩余资源供应它们,责任(如果有什么责任的话)将主要归咎于这些国家。
因此,我们又回到我们前面提出过的问题——保持世界贸易的平衡取决于全世界制成品、原料和粮食的均衡增长。在1929年以前的半个世纪里,当世界制成品产量每年增长4%左右时,如果世界的原料产量每年大约增长3.5%,世界粮食产量每年增长2%,贸易条件仍将保持不变。我们不知道这种关系是否还是这样,但是没有理由说明这种关系为什么应当发生急剧的变化。增长率也许有较大的变化。实际上,欠发达国家的工业化对增长率的影响比通常所担心的要小得
多。因此,亚洲国家工业增长率任何可以想见的变化都不能
像美国工业增长率比较微小的变化那样对世界制成品产量的
增长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举例来说,如果美国学会控制它的
经济萧条,它的平均增长率随之提高对世界初级产品供应量
造成的压力比之如果印度现在每年增长10%所造成的压力
要大得多。同样,由于亚洲和非洲加在一起消费的粮食远远
不到世界粮食产量的一半,这两个洲的发展要过一段很长的
时间后才能对世界需求量产生欧洲和美洲的增长率发生比较
小的变化时所产生的影响。除非从世界的整个供需情况来看,
否则我们不能正确看待这些洲经济发展的影响。如果今后二
三十年内出现初级产品短缺,那主要将是因为欧洲和美洲已
经很大的需求量迅速扩大,而不是因为非洲或者亚洲相当小
的需求量可能发生什么变化,无论从人口增长的角度还是从工业化的角度来说都是这样。
当前令人非常担心的是,1929年以前达到的均衡增长现在无法恢复。有人认为,世界工业产量的平均年增长率现在可能超过4%,因为工业国控制它们的衰退,也还因为其他国
家推进工业化。这取决于原料产量的增长,没有原料产量的
增长,工业产量就不能增长得那样快。不过,原料生产大部
分是在商业基础上进行的,因此除了某些矿产品短缺之外,没
有理由说明为什么原料生产不能适应需求的增长。
粮食生产的前景是很难预料的。到1929年为止,每年平
均增加2%,其部分原因是由于在美洲和澳大利西亚开垦新
土地。由于开垦新土地的速度减慢,要保持产量的这种增长
率,将在更大的程度上取决于提高每亩地的产量。没有理由
怀疑亚洲和非洲的亩产在二三十年内可以以适当的速率提
高,这完全是因为当前的产量太低了,但是这些国家中的多
数国家要达到日本曾经达到过的那种结果,在政治上和教育
上有重大障碍,所以我们不能相信,世界粮食产量在今后二
三十年内将以适当的速率提高。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担心。相
反,有些人认为我们正处在新的农业革命的前夕,这一革命
可能使世界的粮食多得无法处理。如果他们估计错了,那就
只能依靠世界的一个地区来弥补别处的不足,那就是北美。那
些担心世界粮食短缺的人能够举出过去20年里已经发生的
变化。同1934—1938年相比,拉丁美洲的农产品净出口量在
1952年下降了37%,近东和远东的农产品净出口量分别下降
了22%和60%。其他地区的提高并没有完全弥补这些地区的
下降。非洲的净出口量上升了19%,大洋洲上升了21%。不过,提高得最多的是美国。美国的农产品(总)出口量增加了一倍。不平衡的危险并不在于世界粮食总产量不会有适当
增长这种可能性,而在于世界其他地方可能越来越依赖美国
来弥补它们的不足这种可能性。如果美国的人口继续按它目
前这样高的速度增长,它不可能永远出口粮食;但是就短时
期来说——即今后25年或更长一点时间——美国能够填补
世界的不足,如果它这样做有利可图的话。
依靠美国提供粮食为什么会令人为难有两点理由:第一
是对贸易条件的影响,第二是对美元的需求和供应的影响。这
种依赖会使贸易条件对其他工业国十分不利。美国的巨大优
势在于它的制造业的生产力,而不在于农业。所以,如果美
国出口粮食,他要求买主支付的价格按制成品计算是非常高
的。于是其他工业国发现,它们为了支付它们所需的粮食而
不得不出口大量制成品。同时,美国也不大愿意进口制成品。
如果美国要出口更多的粮食,它不会进口更多的制成品,相
反必定用少出口制成品的办法来结算它的帐目。所以制成品
在世界贸易中所占的份额将减少。因为美国的制成品在世界
贸易中很有竞争力,要减少其份额是要经过斗争的,这场斗
争将以美元短缺的形式出现。因此美元短缺就是一种迹象,表
明其他国家在本应少买美国制成品,多买其他国家制成品的
时候,试图继续购买美国的粮食和美国的制成品。
战后的美元短缺完全是这种性质。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
的影响使德国和日本的工业产量和欧洲和亚洲的农业产量下
降,世界依靠美国同时提供粮食、原料和制成品的程度提高
得多得多了。只有这种依赖减弱了,美元短缺的现象才会消失。在1939年以前,世界其他地区曾变得不依靠美国提供粮食,美国曾是一个纯粹的粮食进口国。如果世界其他地方的
粮食产量提高得非常之快,这种情况将再度发生。但是如果
粮食产量提高得不够快,那么与制成品相比,粮食价格将很
高,工业国将面临一场为减少美国制成品在世界市场上所占
的份额而进行的斗争。这场斗争激烈到什么程度,这主要取
决于物价适应形势的速度。美元“短缺”的存在不过是表明,
美国出口制成品索价太低,或者说它进口初级产品支付得太
少。只要调整价格,这种短缺现象将自然而然地消失,但是
调整价格需要时间。
总之,要预言世界贸易将发生什么情况是不可能的。因
为世界上有些国家粮食短缺,世界分成纯初级产品进口国和
纯初级产品出口国这种状况必将继续下去,当有些人口过剩
的国家(印度、意大利、中国、爪哇,也许还有苏联)发展
起来并大规模打入市场的时候,这种状况必将加剧。当这些
国家的工业增长时,可以预料它们对粮食和原料的需求量会
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大。决定哪些其它国家是初级产品的纯进
口国还是纯出口国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对价格和供应
的问题。美国已反复两次(从纯出口国成为纯入口国,又翻
回来),它倒底会停在哪一边无法肯定。我们认为世界贸易额
当然会继续增长,至于哪些国家将在供应初级产品方面占重
要地位,或者为了得到适当的供应必须付给什么样的价钱,这
还是不知道。
(二) 移居国外
国际上移居国外的原因很多,并不全同经济增长有关。有
些人移居是出于宗教、政治或种族原因,不是逃避在国内的
迫害,就是本着传教热情到其他地方去传道。历史上有许多
例子:犹太人迁离埃及、清教徒移居美洲、胡格诺派教徒迁
离法国,等等。由于自由和宽容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或财富
的增加而扩大,在20世纪,前半叶,由于这些原因而移居的
人数比任何其他有记载的时间都多。在这50年间,由于共产
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兴起以及巴勒斯坦、印度和朝鲜的分裂,
发生了大逃亡和大屠杀。人类在它的5000年文明史上并没有
去掉他们的任何邪恶。
如果我们把自己局限于经济上的原因,那么历史上几次
规模最大的迁移仅仅是为了避免饥荒和饥饿。亚洲中部平原
的大爆发——譬如匈奴人和蒙古人的迁移——通常归因于气
候变化的影响,虽然实际上我们对这种事情知道得不够多,没
有把握。除了饥饿之外,人们迁移是因为他们认为在他们要
去的国家能够更为安全或找到更好的机会。大迁移运动始于
19世纪中叶,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达到高潮,当时每年有
100多万欧洲人、中国人和印度人离开他们的国家永不再回
来。这种运动主要基于这样的希望:大洋彼岸情况会好一些。
不可避免的人口过剩学说把移居国外同经济增长的理论
联系起来。根据这种学说,任何有幸找到某种提高生活水平
的办法——如开展对外贸易的机会,某种新的农业技术如灌
溉、良种或新的轮作——或找到降低死亡率的办法——如改善供水或公共卫生——的国家必定不可免地由于它的人口增长而使生活水平再度低下来。所以任何经历经济增长的国家
终会“开绽”而不得不为它的人民寻觅新的土地。这种情况
在历史上是经常发生的:老一点的例子是从公元前750年到
550年希腊建立殖民地;而在近代从迁离爱尔兰、英国、印度、
意大利、中国和日本的人中可以看到差不多同样的情况。自
相矛盾的是,同样的推论可以导致这样的结论,移居国外并
不能真正减轻人口过剩的问题。因为如果人口多到生存的极
限,由于移居国外暂时造成的缺口很快就会再被填补起来。有
的事例可能说明情况确实是这样。同样,正如我们已经看到
的,爆炸性的人口增长不是不可避免的——或者说如果过去
是不可避免的,现在再不是这样了。人类已学会像有效地控
制死亡那样实行节制生育了,而且未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此外,正如我们也已经看到的,从负担比本国的土地能
够养活的更多的人口这一意义来说,移居国外并不是解决人
口过剩问题的唯一办法。另一个办法是参加对外贸易,发展
制造业或航运业、保险业、旅游业、电影业或能用以购买粮
食的其他外汇来源。从一国的公民在别的地方能赚较多的钱
——对英国的产业工人来说,移居新西兰干农活有利可图
——这一意义来说,这种办法也许防止不了这个国家人口过
剩,但是从人民吃不饱(如印度和中国的当前情况)的意义
来说,这种办法能防止人口过剩。然而,即便是这样,我们
也说服不了那些长期停滞论者。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们
争辩说,制成品出口贸易的发展只能暂时减轻人口过剩问题,
因为必要的贸易份额保持不了;由于某些力量发挥作用,一
个国家丧失它在市场的地位(见上面第二节(一))。所以他们认为,经济成就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后果是人口过剩和移居国外。无可否认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人们只是不同意“不可
避免”这个词。
有时候,人口过剩的国家急于为移居国外提供方便,但
是情况并不总是这样。有些部族把它们一些成员当作奴隶出
卖。在其他地方如中国和印度,政府为从其他国家招募代理
人提供方便,这些代理人按契约把劳工带走,他们差不多等
于暂时沦为奴隶。英国鼓励本国人民移居国外,它的做法从
17、18和19世纪流放罪犯和叛乱分子到20世纪资助移居各
自治领。
移居国外给人民流失的国家带来种种问题。不仅有保护
移民不受招募代理人的欺骗、免遭乘船过于拥挤或不适于航
运的危险、不受移居国雇主们的虐待的问题,而且还有保护
他们不受种族和宗教迫害的问题。这些问题是够大的,不满
情绪几度使印度政府禁止进一步移居它认为它的人民在那里
受不公平待遇的国家。效忠问题是最困难的问题之一。有些
接受移民的国家急于同化这些移民,以便尽可能少发生少数
民族问题。因此这些国家在它们的学校和法庭不承认移民的
语言,使移民的孩子尽可能像当地的其他孩子一样。这就是
美国移民政策的基础。英国在16和17世纪对它的大陆移民
采取同样的政策,法律规定他们收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为徒,另
方面从行政处置上不让他们抱成团或以其它方式抗拒同化。
这些政策遭到那些喜欢在新国家保持他们自己的文化和语言
的移民的反对,譬如中国移民就不愿意放弃他们对中国的忠诚。如果移民拒绝同化,或者如果他们迁出的国家谋求干涉它们的人民移居的主权国家的内部事务,那么因移居引起的
政治困难的确无法解决。另一方面,如果不让移民受同化或
他们遭到歧视,他们的祖国肯定要提出抗议,就像19世纪英
国向中国提出抗议,20世纪印度向南非联邦提出抗议一样。
除了这些政治困难之外,移居国外还会造成经济困难。二
三十岁的移民所占比例最大。国家不得不负担抚养和教育他
们的费用,待他们到了工作年龄,又失去了他们。由于青年
人离去了,老人和受赡养的人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就会上升,
到了工作年龄的人的负担相应地加重了。另一方面,如果移
民汇款回来赡养他们留在国内的人,那就不存在负担的问题,
这种汇款在人员流失的国家的国际收支中有时是一个受欢迎
的大项目。因为男性移民多于妇女,也造成性别的不平衡。在
20世纪20年代,由于人们大量移居国外,巴巴多斯人口中成
年妇女几乎两倍于男人。失掉熟练人员往往也是很不情愿的,
特别是如果担心这些人在新国家开办竞争性工业不利于母国
的时候,许多国家,如18世纪的英国,曾为此设法阻止熟练
的手艺工人移居国外。
让我们转过来看看接受移民的国家的态度。它们的态度
和人员流失的国家的态度一样是多种多样的,由经济、政治、
种族和宗教动机的支配。
在经济方面,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欢迎熟练移民,尤其是
如果他们有能力开办新工业的话。新的移民如希望完全同化,
就更受欢迎,因为大部分国家对它们自己国内的外国人集团
有疑虑。如果移民愿把他们的技艺教给当地的学徒,也会更受欢迎。实际上,1484年制订并在1523年重申的英国立法曾禁止移民招收外籍学徒,他们自己的子女除外。如果技艺不新,特别是如果移民全都是同一行业的专门人才,困难就比
较大。大批医生或矿工移居国外比之一群各种各样熟练工人
移居国外可能会遇到更大的阻力。外国企业人员移居国外会
引起同样的种种问题。许多国家坚持认为它们必须雇用本国
人。有些国家希望把他们限于开办新工业,并制订条例不让
他们同国内的小商人竞争。带来新工厂等新工业的企业家几
乎肯定会受到某种有条件的欢迎,而仅仅同当地商人进行竞
争的商人,如在西非的叙利亚人或在西印度群岛的中国杂货
商,比较容易遇到敌意。
不过,具有专门资格的人移居国外同大批非熟练人员移
居国外相比是个比较小的政治问题。大批移居国外只在十分
有限的情况下才是受欢迎的。如果一个国家空地很多,如果
人们认为人口多一些能享受规模经济,那么大批外来移民可
能受到欢迎;所以只要国境开放,进入美国的大门一直是开
着的,一旦空地没有了,反对外来移民的事情就多了,直到
阻挡不住时为止。外来移民也许由于政治原因受到欢迎,澳
大利亚接受外来移民不是出于经济考虑,而主要是作为对付
亚洲的防范措施。以色列不顾经济考虑而继续接受外来移民,
因为它认为接受所有在受迫害的气氛中生活的犹太人是它的
义务。为逃避迫害的人提供家园的愿望在好几个国家的移民
政策中起非常大的作用,诸如英国和美国。
就经济考虑来说,赚工资的职工与资本家和地主之间很
可能发生冲突。如果有规模经济,各个阶级的居民一定会得益于外来移民,但是即便如此,好处可能主要为资本家和地主所得。大批外来移民可能使工资被压低,接近于人们出来
的国家的工资水平,使房租和利润提高。地主和资本家也许
愿意把他们的利益提高到进口奴隶(见第三章第四节(二)),
或者从印度或中国引进契约劳工的程度。这到一定时候就会
产生混合社会的社会问题,但是资本家和地主很少顾及这些。
只要有大量的土地,或者只要新工业像移民到来一样快地创
建起来,当地的农民或拿工资的职工对新来的人可能采取容
忍态度。但是他们早晚会对大批外来移民组织抵抗,要是付
诸表决,他们早晚会制止住外来移民。
有时候还有一个十分容易引起争议的关于移民汇款的问
题,如果出口赶不上国内的增长,移民汇款可能确是一个棘
手的问题。不过,外来移民汇款在国际收支中通常是个小项
目,只有作为反对进一步移民的大运动的一部分时,才会成
为一个政治问题。
一个国家多快会变得外来移民充斥,除别的因素外,这
取决于外来移民的性别分布。如果只有男性移民,就不会有
第二代,形不成一批当地居民。从这一意义来说,只是男性
移居是一种浪费。譬如,数以百万计的非洲人曾被当作奴隶
运到西印度群岛,但没有什么结果。因为没有运去足够的妇
女,外来移民不能繁衍后代,所以逐年所需的大宗奴隶买卖
纯粹是为了保持奴隶人口的稳定。所有的外来移民社区都是
男性过多,一代接一代地大量浪费,除非设法使性别保持平
衡。这就是现在有些帮助移民的国家通常都很周到地像帮助
男人一样帮助妇女移居国外的原因。无论如何,在妇女的职业范围比过去要广泛得多的今天,妇女凭本身的能力作为有报酬的职业工人以及作为妻子和母亲而提供的服务是受到欢
迎的。
即便对大批外来移民采取欢迎的态度,外来移民能够被
同化的速度也取决于许多因素。种族、宗教和文化决定他们
被同化的速度,有些国家(如美国和澳大利亚)在决定接纳
什么人和接纳多少人的时候很重视这些因素。在经济方面,外
来移民需要住房、土地或工作,对他们同化的速度不能快过
向他们提供这些条件的速度。提供这些条件需要资本。有些
移民自带资本,或者也许可能由国家从国外借贷。如果国外
没有资本可以利用,外来移民率则为国内储蓄率和为国际收
支的巨额逆差所限,如果国内投资额超过国内储蓄额,这种
逆差便会出现。即便有资金可用,物质因素也可能限制资本
形成的速度。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见第五章第一节),资本
投资的50—60%为建筑业,因此投资受建筑业的能力的限
制。当然如果对扩大建筑业多给予照顾和考虑,那么这件事
情始终是可能的,但是仅仅由于未保证建筑业能应付要求它
做的工作,投资计划遭受挫折的现象出现得多么频繁,这是
令人惊讶的。只要记住这些财力和物力方面的限制,那么哪
怕是过去一个世纪规模最大的移民,也很少一年超过接受人
口的1—2%,就不足为奇了。
外来移民在他们初来的时候通常有一段艰难的时期,总
有一部分人回国去。外来移民定居的意愿在某种程度上要看
为接待他们所作的准备工作怎样。他们看到等待他们的是住
房呢,还是被安置在营房或帐篷里,还是让他们自谋生路?他们一到来就为他们找好了职业呢,还是不得不在大街上闲逛,把他们一点可怜的积蓄花光?要是期望他们在土地上劳动,土地是准备好了呢,还是他们不得不自己去披荆斩棘?能不能
进得去,附近有没有水源,还是他们必须自己修路和自己打
井?在第一次作物收获之前,他们怎么生活,怎么弄钱去买
肥料、买牲口,是否有别的资金?事实证明,要人们在土地
上定居的人显得特别困难。有些国家的政府已答应花大笔的
钱整理好土地,并且借给定居的人很大数目的款项作建房之
用和作劳动的资本。另一种办法是,譬如在苏门答腊,外来
定居的移民头一季度是同别的农民一起住,干活挣工资,以
便对这个国家有些了解,积攒些钱,还可交些朋友。这样做
已证明很方便。因为移民中仅有一小部人是熟练农民,正如
吉本·韦克菲尔德所说的,在他们担起经营他们自己的农场
的责任之前,他们首先要觅得职业,别管是在城镇还是在农
场,这也许是非常可取的一种办法。
当国际移居把具有不同种族、宗教或文化的两个民族集
聚在一起的时候,产生的问题最大。在过去,移居国外的作
用常常是把本国的土著居民全部或部分地消灭掉。单是这些
新来的人带来的奇怪的病症就时常使土著居民大量死亡,他
们的体内对这些疾病没有产生抵抗力——虽然也有截然相反
的情况,就像西非沿海各国人民因为有采采蝇而免遭来自北
方的入侵一样,采采蝇曾使穆斯林的马匹死掉,因为有蚊虫
而免除来自海上的移民,蚊虫曾使欧洲人死于疟疾和黄热病。
除了疾病以外,土著居民可能由于遭受奴役、被赶出他们的
土地或他们遭到的其他待遇而被消灭——就像凯尔特人在盎格鲁—撒克逊人之前衰落,霍屯督人在祖卢人之前衰落,红种印地安人在美国人之前衰落,毛利人在新西兰人之前衰落
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被入侵者的文化同入侵者的文化
相比多么强大。有时候是被征服者同化他们的征服者,如伊
斯兰教徒同化了土耳其人,中国人同化了蒙古人。
如果同一个国家有两种文化,两种文化具有平等的竞争
力是很少见的。犹太人和阿拉怕人、马来人和华人、印度人
和非洲人、希尔人和英格兰人、印度人和缅甸人、英裔加拿
大人和法裔加拿大人、伊博人和穆斯林——这种格局反复出
现。这些差别有时候被归因于种族,如果是从生物学意义上
谈种族,这似乎没有多大道理,因为我们对种族生物学知道
得多么少啊。这些差别还常常被归因于宗教,但是我们已经
看到这同样是难以置信的(第三章第四节(一))。(毕竟布尔
人是加尔文派教徒,过去常有一种理论,认为加尔文主义是
最可能鼓动生气勃勃的生意经的宗教。)从外来移民的心理状
态中找到主要原因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首先外来移民是一个
有选择性的集团:他们是为了改善自身的处境而移居国外的,
他们就是这么一类人。移居国外本身会磨炼他们的智慧,使
他们接触新的环境,提高他们进行批判的才能(批评一切看
不惯的东西几乎是每个外来移民的第一个反应)。他们自然瞧
不起当地人,希望表现他们会一样能干或干得更好。在某些
情况下,外来移民社会的成员还特意互相帮助、互相找职业
或互相借钱;结果是这种社区作为一个整体比当地的社区繁
荣,它并不那么特别为自己保留机会。在移居国外从记忆中
消失以后,这些态度就发生变化,到第三代或第四代,可能很难区分移民和早先的血统了(如在斯里兰卡的印度人),如果另一个种族的成员开始到来,可能轮到他们把他们的前辈
当作一伙游手好闲的人而瞧不起。
如果两个种族的成员共同生活在一个国家而没有磨擦,
种族必定不是一个具有经济意义的因素。这就是说,在一切
社会阶级、在一切收入水平、在一切职业中都必须有这两个
种族的成员,他们的竞争力必须是平等的。这首先是个教育
问题,在教育他们的孩子方面必须对每个人花同样多的钱,如
有可能上同样的学校。其次,还有土地所有权,有些移民社
区有专门经营并“垄断”零售业的趋势;相对的城市化程度
等问题。如果这些种族在这些事情上一开始就不平等——譬
如外来移民的文化程度比本地人高,或者他们做生意的经验
多得多——那么只有对外来移民课以重税以支付教育经费和
采取其他使两个种族平等的政策的费用,才能达到平等。事
实上,在平等条件下共同生活要求某种程度的容忍,而这是
罕见的,除非硬要他们这样做。最有成就的帝国政权——罗
马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大英帝国——的伟大德政
就是它们有能力让不同种族的成员在最少磨擦的情况下一起
生活。它们的秘诀往往是态度公正,要让每个人都忙他自己
的事情,使他们和睦相处这种开明愿望来冲淡帝国种族对少
数民族的蔑视。
另一方面,只要政府掌握在帝国种族的少数几个成员手
中,而这些成员自己又设法在同人数多得多的本地人的竞争
中谋生,这种帝国政权就会被认为是最恶劣的政权。于是就
会情不自禁地要把本地人赶出他们的土地,以便为帝国定居者让路;强迫他们不是以奴隶的身份就是在重税或其他经济力量的逼迫下到矿山、种植园或主人家中干活;建立就业的
种族壁垒,以便保证把最有利可图的工作和行业保留给帝国
种族的成员。哪一个种族要统治另一个种族都是不合适的,因
为它自己的经济利益使它不可能公正无私。
19世纪欧洲各国人民向美洲和澳大利西亚的大迁移并
没有尖锐地引起这些问题,因为这些大陆上的土著种族对空
空荡荡的空间来说人数不多,而且太弱,难于发动有力的抵
抗。欧洲人移居亚洲和非洲,或者日本人、印度人和中国人
移居其他亚洲国家,或者移居非洲、澳洲或美洲则是另外一
种情况。如果今天用世界观点来看问题,那么印度人、爪哇
人、中国人和日本人移居印度尼西亚群岛、非洲、澳洲和美
洲显然是最有必要的。不过,世界观点之类的事情是不存在
的。这些接受移民的国家哪一个也不欢迎这样的移民,因为
它会引起种族问题。此外,在美洲和澳洲,如果真的大规模
地接受移民,那会使已经在那里的人的生活水平大大下降。欧
洲人有时候提出的一种口实是,印度人和中国人没有权利繁
殖得那样快,没有权利指望别的国家承担他们没有远见的生
儿育女的后果。但是,事实上,美洲和澳洲的人口自然增长
率要高过印度或中国,即便是印度人和中国人的出生率为
10D,还是同样会以种族的和经济的理由不允许他们大规模
移居。
这个问题将来会怎样发展,现在还很难说。感到自己生
活空间狭窄的各国人民一直在采取行动,力图征服那些拥有
他们垂涎的土地的人。日本为此目的已经发动了两次侵略战争,没有明显的理由说明印度和中国有朝一日不会做同样的事情。要是能够认为经济的增长必定是一个和谐的进程,使
人类比较容易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共同生活,这样当然让人
高兴,但是情况绝不是这样。恰恰相反,许多不同的学派一
直在争辩说,经济的发展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帝国主义和爆发
战争,现在我们来论述这个问题。
(三) 帝国主义
产生帝国主义并非完全由于经济方面的原因,但是即便
是政治方面的原因同经济增长的阶段也不是完全无关。我们
首先考察一下所谓的经济原因,然后看一看政治原因,随后
转到帝国主义对臣民和帝国的影响方面来。这是一个庞大的
问题,仅在边沿上涉及经济分析,我们只能很简要地谈一谈
这个问题。
首先,有些国家被推向帝国主义和战争,因为它们想要
更多的或更好的土地,好在这些土地上安置它们的人民。我
们已经看到,这可能是经济增长的后果之一。经济增长的第
一个后果是人口开始增长,人口的增长十分可能超过国家养
活他们的能力。所以,供选择的解决办法就是移民,或者发
展制成品出口贸易或向某些其他国家征收贡税,这三种办法
中无论哪一种都可能导致战争。
移民可能导致战争,因为其他国家拒绝接纳外来移民,或
者因为别的国家虐待移民,或者因为移民想夺取当地人的财
产,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或者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力,
或者甚至把他们统统消灭。夺取弱小民族的土地是经济上比较强大的民族用以解决它们人口问题的最喜欢用的办法。纳贡是一种与此有关的办法,这种办法也有多种形式。消灭被
征服的人民并不总是有利的。可以让他们当奴隶,可以把他
们当作农奴或奴隶在矿山或种植园里为他们的征服者干活。
可以使他们变成他们自己的土地的佃农,要他们交纳相当于
其产品的50%或者还要多的地租和赋税。人类剥削同胞的欲
望实际上是没有限度的。
既有这种剥削的欲望,帝国主义显然不一定是经济需要
产生的。驱使一个国家征服另一个国家的原因可能是人口的
增长和对饥荒的恐惧,但是也可能不是。进攻者同样很可能
是人口并不怎么多的民族,期望人们像奶牛产奶那样为他们
劳动。同样,进攻欠发达国家的也并不总是较为发达的国家。
妒忌心驱使不开化的人去掠夺一个富裕而和平的文明国家同
样是很可能的。公元前约4000年,当时伟大的城市文明已经
开创,欧亚大陆从那时以来的历史表明,骑马的游牧民族时
常从草原大举出动掠夺较为富庶的农业居民。游牧民这种定
期的进攻直到近代才结束,当时由于技术的发展,城市文明
具有决定性的军事优势。类似的紧张局面在非洲、在苏丹西
部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如果经济增长诱使一个民族以牺牲
别的民族的利益来施展它的实力,那么它往往也同样使爱好
和平的民族面临其他情不自禁地要掠夺他人财富的民族的威
胁。
除了移民和纳贡之外,解决人口过剩的第三个办法是发
展制成品对外贸易,专门从事运输业,或以其他形式出口劳
务。在一个开明的世界里,这样做不会发生战争,但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一个开明的世界。其他国家也许不想购买制成品,也许执意保护它们自己的海运业,所以可能发动战争
来迫使不开明的国家开放贸易。这在16和17世纪曾是欧洲
国家在拉丁美洲同西班牙打仗的一个借口。这种借口在19世
纪曾支配欧洲、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关系,也是欧洲国家要在
非洲占一席之地的理由。发动一场“开明的”战争可能是为
了开辟贸易,而发动一场“不开明的”战争则是为了确保贸
易的某些特殊优惠。帝国的作用之一就是迫使臣属的民族用
高价购买帝国的产品,以低于他们在别的地方可能得到的价
格把他们的产品出售给宗主国。大英帝国从1846年到1919
年放弃了这种做法,但是它这样做是非常特别的。不得不靠
海运业或靠出口制成品为生的国家,几乎无一不是推向战争,
不论是“开明”战争还是“不开明”战争。最近的例子就是
德国和日本;毫无疑问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例子,除非世
界能够创建消除战争的新的政治制度。
开拓市场、追逐外国货币和寻觅粮食与原料来源是同一
现象的各个方面。切不可将这一点与下面这种论点混淆起来,
那就是一个从事制造业的国家因为它消费不掉它自己的产
品,必须到国外找出路。我们必须把下面两种出口区别开来,
一种出口是为了带动进口,另一种出口是为了维持消费和生
产之间的差距。一个从事制造业的国家为了能进口粮食,可
能为制成品找出路。如果这个国家的人口比其国土能够养活
的人口还要多,这种情况实际上是难于避免的。或者说它可
能谋求出口,因为它是个小国,无法享有大规模生产的经济,
除非它专门从事几个行业,每个行业生产的产品都多于它国内的需要量,把多余的产品出口。这些出口商品还要以进口品多少为度,因为进口品可能同样是制成品或初级产品。一
切经营制造业的小国(如荷兰和瑞典)都是因为这个道理才
出口的。这也是从事制造业的国家本身又是制成品大进口国
的原因;譬如荷兰和瑞典,粮食能自给自足,出口制成品是
为了交换其他制成品和原料。所有这一切同因为国内市场存
在着消费需求量的净亏现象而出口制成品完全是两码事。如
果存在着这种净亏现象,就无法承受同出口商品等值的进口
商品。
认为先进的工业国因为国内需求量的净亏而不得不输出
资本的论点,又使我们回到我们在第五章第三节(四)探讨
过的长期性经济停滞的命题。如果储蓄额比消费增长得快,如
果投资主要受消费的制约,国内可利用的投资机会可能不足
以吸收一切可利用的储蓄,或者至少吸收被认为是合情合理
的资本回收率的储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大部分经济学
家期望到经济发展的“较后期”阶段,由于资本的积累资本
的利润率会下降。我们还看到,如果新的发明以适当的速度
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这一进程中没有不可避免的事情,因为
这将保持对资本的需求量。在经济发展方兴未艾的时候,投
资率并非不可避免地要下降。另一方面,我们还看到有许多
理由说明有些外国投资可能证明是有利可图的(第五章第二
节(三)),也有许多理由说明国际贸易方面的领先地位为什
么从一国转到另一国(本章第二节(一))。因此,虽然比较
发达的经济允现在欠发达国家进行一些投资并非一定有利可
图,但是它们进行投资是并不奇怪的。
不能由此认为,因为一个国家想进行对外投资,它就必
须实行帝国主义和发动战争。事实上,大部分对外投资并不
是投在殖民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阿根廷都是最大
的借款国——在任何情况下,它们的政府都是独立自主的。外
国投资不一定挑起战争,但是如果外国人希望在那里投资的
国家不肯为此给予特许权,或在放款国之间有所歧视,或者
试图拒绝履行义务,就可能挑起战争。任何这样的行动都可
能导致一场“开明”战争,目的是维护门户开放、待遇均等
和履行契约。欠发达国家十分容易发现自己卷入了这种战争,
因为它们对外国人常有怀疑,或者不肯给予特许权,或者不
严格履行它们的义务;埃及或许是个典型的例子。观点、文
化和法律制度相类似的两个国家之间的放款不一定导致战
争,而先进工业国的资本家们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对欠发达国
家的关税和制度失去耐心,从而不在这种国家投资,要不就
是想使它们受帝国的统治。同样可能发生“不开明”战争,在
这种战争中,一国试图为本国的投资者取得特殊的有利条件,
不是把其他外国人排除在外,就是牺牲当地人民的利益。帝
国的有利条件之一就是能采取措施保证为矿山和种植园提供
充足的劳动力,保证在外国资本最需要公路和港口的地方修
建公路和海港,等等。许多强国总是情不自禁地利用弱小国
家的人民。
因此,出现帝国主义和爆发战争有许许多多经济上的理
由,从“需要”——饥荒,需要土地、市场和初级产品——
到“贪婪”——妒忌,渴望剥削或寻求更加有利可图的出路。
那些认为经济原因是爆发战争的主要原因的人提出的解决办法同这些原因是一致的。因此,“开明的”看法认为,如果一切国家都采取自由贸易和门户开放,战争的危险就会消失;当
然,这样一来,保持帝国也就不是那么有利可图了,因为这
样一来,人们用不给其它外国人移民、进行贸易或投资机会
的办法就不能得到好处,并且没有必要为了防止自己被别人
排除在外,而去获得殖民地了;但是谁能肯定其他人都坚持
门户开放呢?于是就有了被统治者和统治者之间的关系问题;
只要形形色色的剥削是可能的,有些国家就想要统治别的国
家。所以有一派意见希望减少爆发战争的危险,办法是让一
切帝国都受国际监督,甚至把一切殖民地都转为国际托管。又
是显而易见的是,如果要求一切帝国花很多钱来开发它们的
殖民地而无利可得,帝国主义就不会那么盛行了。所以有一
派意见认为,消除战争的唯一途径是使欠发达国家迅速发展
起来,这样它们就不再软弱可欺,不再受剥削。还有一点也
是无可怀疑的,那就是如果弱国成了强国,强国就不会那么
情不自禁地去进攻弱国了。于是就有了现在为列宁主义者所
采纳的霍布森观点,认为战争起因于外国投资,外国投资起
因于国内的利润率不断下降,而利润率下降又起因于消费不
足。如果在资本主义范畴内,这可以用通过税收结构提高消
费的办法,或者用增加政府开支的办法来解决;如果是在社
会主义范畴内,既可以用同样的办法,也可以用使投资率同
消费水平脱钩的办法来解决。社会主义对于防止战争既不是
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也不是一个充足的条件。如果战争是
由于人口过剩,由于需要粮食和原料,或者由于渴望剥削其
他种族而爆发的,所有这些原因在社会主义社会可能像在资本主义社会一样地起作用;斯巴达就原来斯巴达人之间的关系来说曾是一个近似共产主义的社会。
毫无疑问,发生战争的有些原因是经济原因,针对这些
原因而采取的行动会消弭战争。但是单用经济政策并不能消
除战争,因为战争就其根源来说不完全是,甚至主要不是经
济方面的。亚历山大并没有征服东方,凯撒也没有征服西方,
因为这些先生们主要是从贸易、投资或土地方面来思考问题
的。经济因素在发动战争方面起了什么作用是很难估计的。如
果我们把历史上所有的战争列出单子,就会看到其中大多数
战争同市场或者同人口的压力没有什么关系;这些战争就其
根源来说主要是王朝战争、宗教战争或意识形态战争,要不
就是由军事冒险或纯粹为了建立帝国的愿望而鼓动起来的。
即使这些战争也有经济因素,但是经济因素很少是占支配地
位的因素。如果取得经济成就以后产生了建立伟大帝国的愿
望,经济增长可能就起作用了。如果一个国家在经济上有所
成就,比其他国家富有,它在经济上的优势可能使它产生成
为政治大国的念头,这种念头会使它走上军事道路。但是这
种情况并非总是这样。在历史上富国往往是和平的贸易国,比
较贫穷但军国主义色彩比较浓厚的国家忌妒它们过奢侈生
活,于是就向它们发动进攻。
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国家以崇尚武力为荣,这是全人类没
有解开的谜之一。阶级的结构稍稍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因
为这种国家通常是受一个贵族军事特权阶级统治的,这个阶
级使一切其他阶级——包括各商人阶级,这些阶级从整体来
说惧怕战争并反对军国主义分子——处于相对的被统治地位。总有一些企业家赞成战争——军火或军队其他供应品的制造商以及其他希望在征服之后取得特许权或在战争中发财
的人——但是这些人同其他企业家相比通常是少数,其他企
业家懂得战争会增加税收,打断他们同国外商界朋友的关系,
而且会给军事贵族以凌驾一切的权力,企业界整个来说并不
信任军事贵族。由企业家统治的社会发动战争的愿望比由军
事特权阶级统治的社会低得多。不过,驱使一个国家发动战
争的并不总是军事特权阶级。偶尔也有对权力和荣誉以及帝
国梦寐以求的大军事冒险家——诸如亚历山大王朝和苏莱曼
王朝的王子们,或者墨索里尼和拿破仑等新贵。但是如果我
们要深究为什么有些国家不沉迷于军事,而另一些国家却在
军事特权阶级的统治下进行军事冒险,我们不得不承认,对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找到完全令人满意的答案。
如果在荣誉梦和经济发展阶段之间有什么联系的话,人
们发现那是在经济增长的“中期”阶段。最富的国家往往是
爱好和平的,享受它们已有的一切,不妒忌任何国家;最穷
的国家太死气沉沉,一盘散沙无法发动战争。正是那种胜于
其邻国一筹的富于进取性的国家,才时常产生进行侵略性的
愿望,希望为自己争得显要的地位。同比较老的和比较富有
的国家进行争夺市场和原料的日益剧烈的竞争,可能把它们
引向同一个方向。对世界和平具有危险性的国家经常是那些
认为自己前途似锦的国家,而不是那些能以光辉历史为荣的
国家。因此,世界上的军事领先地位也像国际贸易方面的领
先地位一样,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
国家(见本章第二节(一))。
分析所有的战争起因不属本书论述的范围。我们的目的
是很有限的,只想说明经济增长和战争的联系。因为战争的
根源不完全是,或者甚至主要不是经济的,从经济方面分析
弄不大清楚引起战争的根本原因。对战争的解释是心理学、外
交、法学、宗教和人类学学者们的问题,而不是经济学家的
问题。
我们从帝国主义的起因经过谈谈它对经济的影响。帝国
主义对于被统治人民的影响,按他们所受的待遇来说,从一
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各有不同。一个极端是他们可能统统被
消灭。另一个极端是他们可能在经济上和文化上取得比他们
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迅速的进步。甚至同一个帝国可
能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不同的人民;英国人在中部非洲在就业
方面实行严格的肤色障碍,而他们在西部非洲则奉行同非洲
人几乎完全社会平等的政策。最好的帝国大大增进了人们的
幸福;它们在广大地区建立了和平、修建了公路、改善了公
共卫生、鼓励了发展贸易、带来了完善的法制、推广了新的
技术知识,等等。而最坏的帝国却带来掠夺、屠杀和奴役。
对帝国的影响还取决于它如何作为。一切帝国都必须承
担帝国的代价。有些帝国得大于失,但另一些帝国到一定时
候被它们本身的帝国主义所毁掉。
帝国要付出许多代价。有它应付的发动战争的直接代价。
必须征召和供应军队,即使有大量征召的殖民地部队,战争
对宗主国的资源仍是沉重的负担。和平时期也必需维持大量
军队,守卫帝国,帝国越大,消耗于这方面的宗主国人力越
多。帝国还必须得到治理,这可能要占用它一些最优秀的人才。总是不由自主地派出第二等人才去统治帝国,但是如果这样办了,这个帝国就可能垮下来。另一方面,如果派出最
优秀的人才,宗主帝国的事务就可能因此遭受损失。一方面
宗主国的第二等人才在帝国称王称霸,另一方面殖民地的头
等人才在宗主国得以发迹,这种情况在一些帝国中并非不常
见。帝国还有助于维护特权制度;士兵在一个帝国里十分重
要,军事特权阶级享有一种威望,这种威望是为了履行其职
责才保持的。那样多的最大的帝国(如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
国)都是在它们的士兵的摆布下灭亡的,这并非出于偶然。
经济的增长使得有可能进行比过去任何时候规模更大,
代价更高的战争。在原始社会,单是为了提供粮食就需要
70%或更多的人口从事农业,能够参加军队的人数很少。打
仗局限于从收获到播种的时期。要不就是军队在很大程度上
要靠它在战役中能够掠夺的粮食。要是用20%的人口就能提
供足够的粮食,那就不一样了;那时军队就能大量增加,能
从国内的基地得到粮食供应。同时可以有更多的人来制造武
器,科学的发展使得这些武器越发令人恐惧。因此战争对原
始国家人民的生活影响不大,而在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战
争可能消耗掉50%或更多的资源。
有时有人认为,战争刺激经济增长。在有限的限度上情
况可能如此。战争可能产生某些有益的发明,但是根据内夫
教授的研究,由于战争而产生的有益的发明的数量是非常非
常少的。战争可能促进工业的发展,工业的发展在任何情况
下都是可取的——如举英国为例,在对拿破仑作战期间,促
进了钢铁工业的发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促进了化学工业的发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促进了电子技术和喷气推进的发展;但是战争往往也同样造成专门供应战争的
工业部门的过度发展和持续几年的失业。战争还使企业家能
因通货膨胀而获得利润,其中有些用于固定资本形成,但是
战争对资本形成的净影响通常是使资本形成在战争期间减
少。还有对外投资和黄金的损失,不得不用它们从中立国购
买供应品。财产遭到破坏并不总像可能预计的损失那样大;因
为财产不管怎样总是要折旧的,或早或晚总得更新,所以主
要的代价是那种加速折旧的财产。如果在战争期间能够利用
闲散资源或在战后补偿折旧,战争的代价也不像想象的那样
大。美国就是在这方面的一个突出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
结束了历时10年的停滞局面,产出增加得那样快,以致能打
这场战争而不降低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即便不爆
发战争,美国的经济大概迟早也会复苏,因为美国住房和其
他资本的折旧或早或晚会引起新的投资景气。打一场战争可
能是为了得到市场,但是,同样可能导致失去市场。从两次
世界大战中,得到市场的主要是美国,它在第一次大战期间
额外得到了世界制成品贸易额的8%,在第二次大战期间额
外得到了9%,持久地保持了它的收益。最后,由于在战场上
损失了年轻一代中的一些最优秀的人才,经济也可能受到损
失。法国人就是这样解释他们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政治和
经济上缺乏活力的,这可能有些道理。
战争的经济代价无疑是很高的。为补偿这些代价,可能
要用从征服当中获得的任何好处。当代的反战宣传认为这些
是无足轻重的,但是并非总是这样。征服者可以得到富饶的土地,或者奴隶,或者受益匪浅的通商特权。即使他们不过在先前一片混乱的地方恢复秩序,他们和任何其他人也能从
随之而来的贸易发展中得到利益,他们所得利益要比战争的
代价多得多。近乎势均力敌的双方之间在集权主义基础上所
打的现代战争,其代价肯定比每一方所得的利益都大,但是
并非打所有的战争都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或者都是这样一
无所获。富有进取精神的国家打一场短促的速决战(1870年
的德国,1898年的美国,1894年的日本),可能干出看来是
用相当少的代价取得重大收获的事情。
最后,那些挥舞战刀的人终将死在战刀之下。实行帝国
主义可能在两三个世纪或更多的时间内使你在奴隶、贡赋或
贸易方面得到很大的利益,但是它将为自己带来复仇者。在
帝国内部,被统治的各国人民迟早要起来反抗——如果他们
受到的待遇好一点,起来反抗就更早,因为那时他们在经济
和文化方面会大大受益,并且会更快地对他们所处劣等地位
感到不满。在最开明的帝国内,劣等地位多少消失一些,人
们会看到来自远方属国的人在宗主国一些最高的职位上任
职,但是即使这样也从来不足以把一个帝国的各族人民团结
在一起;地方民族主义的离心力总是要把帝国弄得四分五裂。
然后长期来习惯于以行政管理、商业、旅游业和宗主国生活
中其他职业谋生的宗主国各族人民,发现很难使自己适应一
个工农业的新世界。或者,甚至在附属国人民脱离之前,帝
国可能已被外部敌人毁灭了。帝国愈大、愈富裕,一无所有
的国家对它愈妒忌。它们联合起来对付它,从各个方面把它
围困起来。帝国的防务费用越来越增加。帝国的战争次数越来越多,到头来一无所获,因为战争纯粹是防御性战争,即便取得胜利,也得不到新的土地或特权来抵销战争的代价。帝
国的人民会失去信心,甚至会对他们自己有没有权利统治这
么辽阔的一片地区提出疑问。这时帝国由于屈服于内外压力
而解体就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有些人怀疑一个帝国在经济上是纯受益者,他们有时也
认为最幸福和最繁荣的国家是那些背后有帝国作后盾的国
家。它们是幸福的,因为它们有过去的荣誉可以回忆,知道
这比在展望光荣的未来时感到心恢意冷要好一些。但是它们
不一定更加繁荣。瑞典是繁荣的,西班牙则不是。土耳其在
失去它的帝国并开始照顾它自己的事务的时候,它得到了新
的生机。荷兰是加入前帝国行列最晚的一个国家,谁能够说
它将枯萎下去呢,还是将在经验中找到新的活力呢?
第七章 政府
政府的行为同企业家、父母、科学家或牧师的行为一样,
在促进或阻碍经济活动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政
治偏见,要对此得出一个正确的看法则比较困难。一方面,有
人不相信个人的主动性,一味夸大政府的作用。另一方面,有
人不相信政府,一味夸大个人主动性的作用。双方都可以引
经据典。如果没有高瞻远瞩的政府的积极推动,没有一个国
家能够在经济上取得进展,尤其是英国,它成为一个伟大工
业国的基础是由自爱德华三世起的一批高瞻远瞩的统治者奠
定的;美国也是一样,它的政府,不管是州政府还是联邦政
府,在组织经济活动方面始终起着巨大的作用。另一方面,说
明政府干预经济生活造成不良后果的例子很多,因此很容易
提出种种警告要人们提防政府参与经济生活。聪明人不会去
争辩取得经济进展是由于政府进行活动的缘故还是个人发挥
主动性的缘故;他们知道,这是由于两个方面的缘故,他们
只想提出这样的问题:两者作出什么样的贡献才是适当的贡
献。
政府可能会由于做得太少或做得太多而遭到失败。本章
的前两节考虑的是政府能做些什么有益的事情来促进经济发
展。最后一节谈的是政府行为不当如何妨碍增长或者带来停
滞和衰退。
第一节 企业的体制
在本节中,我们谈的是政府和整个经济之间的关系。下
节具体谈到公共经济部门;因此,本节比较侧重谈与私营部
门的关系。
(一) 政府的职能
政府在许多方面的活动是同经济增长有关的。我们认为,
政府的九种职能如下:维持公共事业、影响态度、确定经济
制度、影响资源使用、影响收入分配、控制货币数量、控制
波动、保证充分就业和影响投资水平。在前面几章中,当我
们在比政府活动广泛得多的范围内谈及这些问题时,我们已
经谈到过这些问题了。因此,在下面几段中,我们只需对有
关问题作一总结。
第一,公共事业。政府的主要职能是维护法律和秩序。除
此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增加了其他公用事业——公路、
学校、公共卫生、调查、研究等等,项目还在不断增多。与
这些对内职能并列的是政府与其他国家政府关系中的对外职
能——保护公民、缔结条约、宣布战争等等。关于公共事业,
无需说得很多,因为在本章的下一节中将谈及这些问题,在
本节中,我们只谈政府和私营经济部门之间的关系。
第二,态度——对工作、节约、家庭规模、外国商人、收
入差别、等级制度、社会流动、赚钱、视牛为神物的现象和
新技术的态度。我们已多次看到,经济增长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社会采取一种有利于经济增长的态度,而不是采取一种不利于经济增长的态度。政府在决定这种态度方面起着
重大的作用。诚然,政府受到舆论的限制;它们不能远远走
在舆论之前。也不能远远落在舆论之后。但是,同样正确的
是,它们对舆论有导向作用。著名官场人物的言论和文章,加
上立法机构采取某种行动或拒绝采取某种行动的决定,是造
舆论过程的一部分。某些国家的政府与别的国家政府相比在
制造舆论或违背舆论方面的活动余地大一些,其原因是它们
的人民或者对它们更为信任,或是对它们更为害怕。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行使领导职能。它们与社会上的其
他许多人——牧师、报纸主编、工会领袖、教师及其他讲话
有份量的所有人——共同行使这种职能。在稳定的社会中,政
府干预的事情极少:它愿意让牧师去对出生率发表意见,或
者让科学家去对人造肥料发表意见,但是在迅速转变的社会
中,政府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掉以轻心。由停滞走向经济增长
的社会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宗教、阶级关系、伦理、家庭
生活等等——都会出现紧张,因此政府领导人对各种问题,即
使不去规定法规,也得经常发表看法,而在比较稳定的社会
中,政治家们愿意把这类问题交给其他机构去处理。也正是
由于这个原因,在一次革命(不管是暴力革命还是和平革
命)以后,新政府通常随即在生活的大多数方面——教会、报
纸、法律、专业、军队、银行、大学、工业等等——将旧领
导人撤换,而代之以政见相同的新人,因为只有这样,政治
家们才能放心地去再次只管理他们“正常的”事务,因为他
们知道,在其他方面,会朝着他们所赞成的方向引导舆论。革命者如果不把革命扩展到每一个主要的社会机构,就休想达到他们的目标或者保住政权。
下面谈谈经济制度。每一个政府都必须表明对这样一些
问题的态度,即它赞成大规模还是小规模企业、竞争还是垄
断、私人企业、合作社还是公营企业,以及它的态度靠法律
还是靠行政行动来支持。它还必须使法律条文既公平,又富
有鼓励性。因此,法令全书载有有关合同、土地所有权、公
司、合伙、合作社、工会、垄断及家庭财产的详细法律。还
有一套行政机构来管理或帮助(以资金或咨询来帮胁)私人
机构:反托拉斯机构、合作部门、农业推广机构、政府信贷
机构等等。在所有这些问题上,尚未出现经济增长的国家的
法律和惯例往往不适合于经济增长。因此,在经济发展的初
期,花许多时间来为经济增长创造比较合适的新的法律和行
政机构是大有裨益的。
需要由政府来影响资源的使用,因为决定资源使用的主
要因素价格机制所产生的结果并不总是为社会所接受。我们
已经碰到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例如,保护资源的问题(第
三章第三节(三)和第六章第一节(二));个人使用土壤、水、
森林或矿藏地层的方式可能被认为过于浪费,或者政府希望
开发某些基本资源——例如,整个江河流域——的方式可能
需要它在整个地区对土地的使用加以控制。与此有关的是通
过区域划分活动控制土地使用的整个问题;如果要使城镇象
样地发展,使工作区、住宅区和文娱区适当分开,这在城镇
中尤其重要;但是,在乡村,也需要在某种程度上划分区域,
以防非农业活动侵占过多的肥沃土地;还需要对工业的地点有所控制,以防过于集中、过于分散和出现萧条地区(第二章第二节(二)和第四章第一节(三))。还有普遍存在的过
分专业化的问题,从而使得限制某些活动(例如对有成为单
一经营危险的出口作物征税或对公路运输颁发许可证)或以
保护、补贴等方法来鼓励另一些活动(例如工业化)看来可
能是可取的。有些国家的政府为了改变消费格局还直接控制
资源,例如它们限制生产或进口奢侈品或者它们对生产牛奶
进行补贴,而另一些国家的政府则通过影响收入分配来间接
影响消费。
收入分配使欠发达国家遇到的问题特别困难,因为它们
希望既要做到平等,又要富有刺激性和实行高度节约。经济
增长要求对有技能、从事艰苦劳动、受过教育、承担风险和
愿意负责的人的报酬有适当的差别。经济增长还要求在增加
的国民收入中,应有适当的部分作为储蓄,而不是落入那些
把收入用于消费上的人的腰包。收入最低的阶级——非熟练
工人,甚至也许还有农民——不属于其收入增加有利于经济
增长的两类人;如果只考虑差别和储蓄,那么与其他阶级的
收入相比,他们的收入就不得不减少而不是增加(见第四章
第二节(二)和第五章第二节(二))。另一方面,在那些地
主不作什么生产性投资的国家里,惩罚地主对增长不会有多
大作用。但是,惩罚赢利可能会严重阻碍增长,因为这会使
人失去投资的积极性,也会使公司失去进行新投资的资金。因
此,作出通过税收来收取大量利润的决定会产生严重后果。如
果国家把收入花在扩大穷人的消费上,结果会降低储蓄率,利
润税收应当用于生产,用在教育和资本形成上。第二,应通过政府金融机构,比如开发银行,把一部分收入留出来用于为生产性企业提供资金。第三,如果要减少刺激,政府本身
必须率先建立新工业,在肯冒大风险的刺激太小的情况下,必
须更加愿意保证获得适当的收入。在欠发达国家觉醒的时候,
它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世纪:人人都愿意同时骑两匹马,一
匹是经济平等的马,一匹是经济发展的马。苏联已经发现,这
两匹马不会朝一个方向走,因此,已放弃其中的一匹马。其
他欠发达国家也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
如果货币全部是由贵金属制成的,政府无需控制其数量,
虽然,为了保证其纯度,可控制钱币的铸造。但是目前,货
币通常是由实值低于面值的材料制成的,所以如果政府对货
币的数量不加控制,私人就会大量铸造,以致物价飞涨,直
至每个钱币或每张纸币的票面价值与实值相等时为止。如果
货币是由纸张或贱金属制成的,对其数量必须严加控制。可
采用自动的制度加以控制。例如,在实行金本位制的情况下,
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量由它掌握的黄金量决定。在英国的殖
民地货币制度中,银行或货币机构发行的纸币必须以同样数
量的英镑证券为后盾。另外,对货币数量可能不是实行自动
控制,而是有意加以控制;这就是说,政府有权根据自己的
判断发行或收回货币,而不管是否有黄金或证券作为后盾。同
样,作为工业国家最重要的货币的银行存款量可由各银行自
行决定,或者由中央银行以某些自动规则加以控制,或者由
政府实际上根据自己的判断通过中央银行加以控制。根据判
断控制货币数量很难做得十分明智得体。在有记载的历史上,
由于政府对这种判断力使用得不明智,许多国家一再吃苦头,所以普遍使用自动控制制度被认为是19世纪的一大胜利。但是,20世纪出现的战争、大萧条及政府权力的增大葬送了自动控制制度,当前流行的做法是由政府根据判断控制货币数
量。在明智的政府的手中,根据判断控制货币量具有很大的
优点;但在软弱、腐败和不明智的政府手中,这种方法同样
可以造成很大的危害。
工业国家目前之所以喜欢采用根据判断进行控制的方法
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可以利用货币量的波动来推销经济方面
的其他波动,从而使经济制度更加稳定。大多数国家的政府
已接受了这样一种意见:它们的职能之一是增加稳定。我们
在第五章第三节(三)中已提及这个问题,因此在这里,对
工业国控制波动无需赘述了。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还看到,
欠发达国家的主要波动是由它们无力控制的世界贸易额的波
动引起的。它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就是减少这种波动对它们的
国内经济的影响,办法就是防止国内价格像外贸价格那样波
动和在繁荣期间建立能帮助它们度过萧条期的外汇储备。这
是一个难以活动的领域,因为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价格情况
如何。尽管如此,大多数欠发达国家在自我保护方面可以比
现在做得更好。
工业国还根据判断控制货币供应量,因为它们已接受了
在本国经济中保证充分就业的义务。但是,就它们而言,这
主要是一个解决波动的问题。另一方面,在欠发达国家,失
业的主要原因是缺乏人们借以劳动的资源。这只有靠资本形
成才能解决,因为资本形成会增加新资源或者使现有资源
(例如土地)更为有用。因此,就业问题是同经济发展的所有问题并存的。根据判断控制货币供应量只有有助于资本形成才有意义。正如我们在(第五章第二节(一))中所看到的,
在某些情况下,可以用设立信贷来促进资本形成;在另一些
情况下或者为不适当的人所掌握,设立信贷只会产生通货膨
胀的弊端,而不会带来好处。
下面再来谈谈某些政府所承担的职能中的最后一个职
能,即强行提高投资水平来加快发展速度。我们在第五章
(第二节)(二))中已经看到,在政府不干预的情况下,国内
储蓄率主要取决于利润与国民收入的比率。利润少储蓄就少,
随着资本主义部门的扩大,储蓄就增加。为什么这样确定的
比率被认为是最理想的比率,原因并不很清楚。此外,拥有
剩余劳动力的国家实际上不用实际成本就可以进行某些形式
的资本形成;在这种情况下,不采取一些有用的措施是没有
意义的。另一方面,只有用强制手段——向农民和地主征税
——或通过通货膨胀才能提高国内储蓄率。是否应采用这种
强制手段是一个政治问题,各国必须根据自己的情况自行解
决。日本政府在一种情况下“解决了这个问题”,加纳政府在
另一种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俄国政府在30年代采取的
强制手段遭到了农民的激烈反对,造成数百万人死亡。像印
度这样的国家现在不得不面临的最大政治问题是,它能否用
强制手段使国内储蓄率提高一倍或两倍,而又不招致人民的
仇恨和引起大规模的暴力行动。
正如上面所列的政府职能所表明的,政府可以进行有益
活动的范围是非常广泛的。而且,在欠发达国家,这种活动
范围甚至比在发达经济中还广泛。例如,在欠发达经济中,研究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公共基金,而不是私人基金;政府必须更加关心态度问题;价格机制的作用还发挥得不够充分;政
府需要做更多的开拓工作;储蓄问题还比较大;需要减轻的
贫困现象较多,等等。另一方面,欠发达国家的政府承担范
围广泛的职能的能力不如比较发达国家的政府。它们的行政
管理往往比较落后,效率较低,可用于政府活动的那部分国
民收入更小。这是经济增长中的另一个矛盾现象。正如穷国
需要比富国多储蓄而又不能储蓄那么多一样,穷国也需要比
富国有更多和更好的政府活动而得到的却是更少和更差的政
府活动。事实上,如果不考虑有关政府的能力,抽象地考虑
一个政府应行使什么样的职能是无益的。很容易使经济欠发
达国家的政府承担过多的职能,很明显,让它们仅限于承担
力所能及的职能比让它们承担范围过广的职能要好。
这同国际技术援助计划特别有关。正如国内储蓄得到外
来资金的补充一样,国内治理也可得到外来帮助的补充。因
此,帝国政府如果愿意有能力帮助它们的臣民,即对行政费
用提供补贴、提供合格的人才、为那些国家建立比它们以其
它方式建立的效率高和不那么腐败的政府。但是,殖民地政
府在意志方面往往缺少它们在效率方面的提高,因为并不是
所有的殖民地政府在它们的计划中都把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
措施列于首位。帝国政府未能使它们的臣民相信,这是它们
的意图,结果到处为民族主义领导人所利用,他们声称,他
们更加关心人民的利益。但是,并不是所有独立国家的政府
都特别关心提高生活水平;在这方面,有些国家远远落在帝
国政府后面。另一些国家意志虽坚强,但往往缺乏能力。自由提供和自由接受的国际技术援助有助于弥补资金或技术之不足,对那些知道怎样使用这些援助的政府来说,事实已经
证明这种援助是非常有益的。但是,技术援助不能替代发展
的意志或施政的诚实态度。
(二) 生产计划
为一种经济拟订一项全面的计划,表明政府希望把国家
的资源用于何处,是可能的。这样一项计划的统计部分采取
的形式是各种表格,每种表格代表经济的一个不同方面。一
种表格表明(具有各种技能的)各类劳动力以及雇用人的行
业和服务业。同样的表格可表明原料、土地、建筑物和机器
的使用情况。另一种表格可表明根据拟议中的资源分配情况
期望各个产业的产出。还有一种表格可表明取得的收入及其
用途;这份表格将表明国民收入如何在消费、资本形成和政
府服务之间进行分配。再一种表格可表明预计的出口收入和
预计的进口付款,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显然,为一种
经济拟订的一项全面计划可能有长达几十页的统计材料。
在拟订生产计划方面,产生了若干问题。第一个问题是,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第二个问题是,怎么知道应怎样使用资
源——平衡增长问题。第三是连贯性问题。第四是如何使计
划的愿望成为现实。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答案取决于经济主要是受价格指导
的还是主要是受发放许可证指导的。如果有关劳动力、建筑
物或原料的使用或者有关进口、消费或资本形成的水平的决
定一贯由政府作出,那么仅仅为了保证它的决定的连贯性,它就需要对整个经济掌握相当全面的数字。另一方面,要作出的决定越少,它需要汇集的信息也就越少。那些受价格指导
的经济没有生产计划照样运转自如;每个人都执行自己的计
划,由市场机制协调一切活动,中央只作有限的控制。
因此,拟订一项全面的生产计划的理由存在与否,取决
于由一个中央机构制订详细的经济计划的理由存在与否。在
这里论述这个问题的一切细节会使我们离题太远,本作者已
经出过一部专门论述这个题目的书。大致说来,不应由中央
作详细计划的理由是,这是不民主的、官僚主义的、不灵活
的,可能会造成极大的错误和混乱。这也是不必要的。逐项
作计划的理由充分得多;这就是说,应集中力量解决几个特
别适于施加影响的问题,如出口、资本形成、工业生产或粮
食生产的水平问题;而让经济的所有其他部分通过自我调节
去适应供求关系。作某些计划是必要的,因为供求结果并不
完全为社会所接受;但是计划可限于这样一些方面,在这些
方面,改变只是由市场力量的作用产生的结果被认为是十分
重要的。
在经济的某些部门,非常需要作逐项计划,因为在这些
部门,按市价需求和供应是不平衡的。如果发生通货膨胀,特
别是如果政府试图用控制价格的办法来对付通货膨胀,实际
上整个经济都会如此。通货膨胀造成短缺,因此需要对某些
基本资源进行配给或颁发许可证,特别是粮食、某些原料、外
汇及建筑能力;除非每种配给商品都有预算,表明预料的供
求情况,否则不可能进行有效的配给。除了通货膨胀以外,经
济发展常常使某些部门受到压力,虽然另一些部门可能减轻压力。全体熟练劳动力,特别是建筑业几乎肯定会受到压力,所以对熟练劳动力的供应,特别是对这种劳动力的可能的需
求,最好能掌握尽可能充分的统计材料。如果国内生产的发
展超过出口的发展,而又没有足够的进口品取代物,那么外
汇也可能受到压力。如果农业生产率落后于经济其他部门的
发展,粮食供应也可能受到压力。由于不能希望所有经济部
门都协调一致地发展,经济发展必然会使有些东西过剩,有
些东西短缺,正是在经济中供求之间的不平衡最明显和最严
重的地方,需要收集最充分的情报,以确保有限的资源得到
最充分的利用。
决定大多数生产计划的形式的三种最重要的短缺是缺少资本、缺少熟练劳动力和缺少外汇。每种短缺又分别造成了三种限制,即总计划的规模决不可超出现有总资源的范围,执行项目的方法必须是最能节省稀少的资源的,必须把能最快增加稀少物资供应的项目置于首位。最后一点是根本的,虽然经常被忽视,对计划的真正考验不是如何有效地为稀少物资颁发许可证或进行配给,而是如何迅速通过增加供应来消除短缺。
并不是所有国家的经济都缺少资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
结束后不久,甚至有不少国家拥有足够的资本和足够的外汇
来资助大规模的投资计划,其困难倒是在于缺少适当的劳动
力或者实际缺少钢及水泥等商品。但是,这只是由战时金融
储备积累造成的暂时现象。大多数不发达国家现在再次处于
长期没有什么资本可积累的情况之下。因此既需要使投资计
划的总规模保持在现有资金的范围之内,也需要通过限制消费来增加资金。在投资和储蓄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是必要的,因为两者之间的实际差别会造成通货膨胀。我们看到,有一
点通货膨胀有助于资本形成,但是在工业经济中的作用比在
农业经济中大,如果要使其不破坏经济,需要加以非常仔细
的控制(第五章第二节(一))。因此,决不可让整个投资计
划超过现有储蓄额加上被认为是可以允许的通货膨胀率,如
果通货膨胀的话。同时,必须使限制消费的措施成为任何旨
在加快资本形成率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不管这种限制采
取的形式是志愿储蓄、分配奢侈品消费还是收税。我们在本
章的后面一部分(第二节(二))还要再谈这个问题。
资本短缺既影响为计划选择项目,也影响选择执行项目
的方法。在选择项目时,规则是只在每个资本单位产出的边
际利润最高的方面投资。这不能光从产品能卖多少钱的角度
来计算,因为有些项目带来的利益远远超出货币收入;公用
事业尤其是这样——改进运输、水利或电力供应使其他产业
增加的产出可能远远超过公用事业的收入本身表现出来的利
益。这一规则也不符合主要在资本与劳动力的比率低的项目
中使用资本的情况,因为资本使产出增加得最多的某些产业
恰恰也是资本相当密集的产业,比如某些公用事业、矿山和
钢铁厂。
其次,几乎任何项目都可以用节约地使用资本的方法或
以资本主义色彩较浓的方式来执行。如果资本少,就应选择
资本主义色彩较淡的方法,因为用这些方法创始成本对连续
成本的比率低,酝酿阶段短。如果在计算不同方法的比较成
本时使用的利率高(高于政府证券的利率,这种利率通常低于资本对社会的实际价值),就会自然而然地使用这种方法。
非熟练劳动力大量过剩的国家必须特别小心谨慎,因为
在这种情况下,货币工资不反映使用劳动力的实际社会成本。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用资本来做的事情用劳动力来做同样可
以很好地完成,资本就不具有生产性;鉴于工资水平,这种
投资对资本家来说可能是十分有利可图的,但是对整个社会
来说,却是无利可图的,因为它们使失业人数增加,而产出
不增加。在农业机械化和在同家庭手工业的竞争中,最有可
能发生这种浪费资本的情况(第三章第四节(四)和(五)),
因此,防止这种投资可能是可取的。有时候,这种投资即使
不增加产出,也特别具有吸引力,因为它是那么节省劳动力
(比如使用推土机),或从钱的角度来说,与手工方法相比是
那么便宜,那些难以找到钱来进行公共投资的财政部长们肯
定不愿使用较贵的劳动密集方法;但是,事实仍然是,从社
会观点看,在那些国家用机器来做剩余劳动力同样能很好地
完成的事情是一种浪费。如果把资本用来增加就业机会,实
施那些不能用手工来工作或手工的成本高得惊人(这是财政
部长们的例外条款)的项目,资本就能产生最大的效果。如
果把资本用于已经由手工做的工作,而额外的产出在不减少
就业人数的情况下,由于需求的弹性或者由于使用资本后产
品本身有了改进而能够被吸收的话,资本可以产生同样的效
果。也有这样一些行业,在那里资本增加了国民产出,但是
也减少了就业;比如,供人们消费的粮食增加了,但是由机
器代替了人和畜。对经济的决定性考验是整个国民产出的情况怎样,而不是就业或货币成本的情况怎样,但是,实际上,在货币成本低得多的情况下,要防止用资本来代替劳动力的浪费在欧治上是不容易的,同样,在会造成大批人失业的情况下,要防止用劳动力来代替资本的浪费在政治上也是不容易的。
缺少熟练劳动力会造成同缺少资本一样的问题。如果缺
少熟练工人,就必须节约使用,选择那种减少对熟练工人的
需求的方法。几乎可以肯定,短缺之一是管理大型企业的技
术,所以不发达国家在考虑计划时应注意小规模组织,而不
是大规模组织(第三章第二节(三))。如果要避免混乱和浪
费的话,还必须使总计划保持在现有技术的范围内。建筑计
划更应如此。我们已经看到(第五章第一节),50%到60%的
投资在建筑业,而缺少建筑能力常常是妨碍加快资本形成速
度的主要障碍。这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因为如果认真
对待这个问题并采取措施来招收和培训必要的劳动力的话,
迅速扩大建筑业并不比迅速扩大军队困难。但是,令人惊讶
的是,生产计划常常不写入这一条。
一个国家是否缺乏外汇取决于发展是否主要靠出口部门
(第五章第三节(二))以及引进多少外国资本。如果发展主
要在国内部门(印度,澳大利亚),外汇几乎可以肯定是困难
的。在这种情况下,特别吸引人的生产方法就是节约使用进
口机器或原料的生产方法,支持赚取或节约外汇——比货币
成本或货币收入多出的那部分——的产业也是可取的。每一
项发展计划都应谋求在内外贸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在欠发
达国家的经济中,进口额上升的速度至少同收入一样快,通
常是更快。拥有多种自然资源和气候的国家,如苏联、中国或美国,随着它们的发展,可以用国内生产来代替进口,它们的收入有可能在不相应扩大进口的情况下增加。大多数其
他国家都太小,所以做不到这一点。随着它们的收入的增加,
它们需要范围更加广泛的商品和原料,如果它们的人口迅速
增加,它们可能还需要进口更多的粮食,因此在任何发展计
划中,需要把扩大能够出口的产品及开发新市场放在首位。获
得外国投资或赠款来支付部分进口的可能性使情况变得更为
复杂;这暂时减少了出口的需要,但是到了需要偿还本金和
利息的时候,最终的影响是,甚至必须使出口增长得比进口
还快。在两种情况下,这个问题特别困难。一种情况是,出
口商品是粮食。如果粮食产量不迅速提高,国内需求的增长
可能使国内消费者吃掉本来可用于出口的粮食;阿根廷就发
生过这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人口过多的国家,它必须实现
工业化和打入世界工业品市场(第六章第二节(一))。发现
出口商品和市场并不总是很容易的,但是,不能仅仅由于这
种原因而把这个问题撇在一边。
缺少外汇往往只是反映了未能在制造业和农业的增长之
间保持适当的平衡。如果其中一个部门扩大了产出,其影响
就是增加了对另一个部门的产品的需求,任何短缺都会造成
国际收支的紧张。工业的迅速增长要求农业也迅速增长。产
业工人需要更多的粮食。工厂需要从农村招收劳动力;需要
扩大农民的市场来吸收生产出来的消费品;或者需要农民的
储蓄或税收来为工业建设提供资金。同样,如果农业发展了,
它需要工业也发展,以吸收它的产品和劳动力以及向农民提
供更多的消费品和资本货物。人均农业生产率如停滞不前,就会妨碍工业的发展和造成国际收支的紧张,因为工业的发展需要增加进口,可能不得不把它的剩余产品作为出口品处理
掉。反之,如果农业生产率上升,工业生产必须更快发展,因
为对粮食的需求比人均收入增长得慢,而对制成品的需求比
人均收入增长得快。平衡增长并不是同步增长,而是根据不
同的需求增长率按比例增长。如果像澳大利亚或阿根廷那样
忽视工农业之间的平衡或者像苏联那样拙劣地处理这种平
衡,就会妨碍进一步取得进展;日本的发展计划在这方面显
然比提到的其他国家优越。
只要测验生产计划的各个部分的内部协调性,就可看出
这个计划是否缺乏平衡。首先,可测验整体平衡,看看整个
计划与可动用的资源是否相当。例如,一项列出各类熟练劳
动力的人力预算将表明这项计划所需的各类劳动力是否超过
实际能得到的劳动力。对原料、资本、外汇、运输设施、建
筑物或其他任何可能是稀少的资源都可以作出同样的预算。
这种全面的测验应考虑整个经济对投入的需求。其次,可测
验对产出的需求。从对预算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消费是如何
随着收入的增长而增长的。这种测验表明,根据预测的收入
水平,预测的粮食供应是否同预测的需求相符。同样的测验
表明,同预测的供应相比,消费工业品的市场有多大以及同
要求消费者储存的储蓄额相比,预测的储蓄额有多大。然后,
就可使用里昂惕夫的投入—产出方法对个别产业进行测验。
可以把预测的投入同扩大预计会提供部件、运输能力、水和
技术服务等产业的产出的计划相比;可以把预测的产出同预
计将扩大的出口、消费需求及将吸收副产品和其他中间产出的工业相比。由于关键部分往往是建筑,必须特别注意预测的建筑材料和部件——特别是水泥、砖、钢材和木材——的
产出,以确保这些材料得到充分供应,不管是国内生产的还
是进口的。在农村地区,主要困难之一是水,所以要研究的
重点之一是计划谋求在多大程度上保护和扩大乡村的水源。
如果得到必要的信息,有许多统计测验可以表明生产计
划是否缺乏平衡。当然主要困难是得不到信息。所需的统计
资料——预算研究报告、消费函数、人力调查、产出调查、投
入—产出表、国民收入表等等——并不总是存在的,或者可
能有很大的误差。即使数字是正确的,需求和产出的关系也
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所有的产出和出口预测都取决于执
行计划的措施和效率,而这肯定是难以预料的。一项生产计
划在很大程度上是实现一种希望;它的确切数量是无法确定
的;它只不过表明希望在各个部门达到的一般数量级。同样,
不管计划多么初步,都应测验其内部的协调一致性,不管这
种测验是多么初步,因为否则的话,各个部门之间可能完全
失去平衡。在这种问题上,最好依靠数字和预测,而不要光
靠预测,即使数字本身有一部分也是以预测为基础的。
迄今,我们的论述还只同文字工作有关:为经济的各个
部门确定目标。但是,归根结底,真正重要的自然不是纸上
的目标,而是把资源用于正确方向的措施——培训劳工、提
高粮食生产率、节制消费、刺激投资等等。这是计划中最困
难的部分,也是常被忽视的部分。如果计划同公营经济部门
有关,执行起来就比较容易;困难在于使私人经济部门做需
要它做的事情——使劳动力进入正确的部门或参加培训班;使企业家投资或使公众储蓄;使农民采用新技术;或者使外国人发挥他们作为放款人、买主或技术人员所应起的作用。对
一项生产计划的重要考验是它对私人的效率如何。
为了取得私人的合作,政府依靠说服、力量和报酬。说
服只是一种佐料;人们决不会仅仅因为政治家告诉他们说他
们的行动符合公众利益而行事长期违背自己的私人利益。为
阐明计划的主要目标而发表演说和进行宣传是有用的,取得
人民的热情支持是非常可取的,但是如果人人都看到能从计
划中得到什么,计划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如果计
划要人们去做他们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事情,计划取得成功的
可能性就会小些。力量的用途也是有限的。可以从反面使用
力量来防止人们做你不希望他们做的事情。但是如果要让人
们做你希望他们做的事情,力量用途的局限性就大得多,在
民主国家更其如此。因此,粮食可以实行配给,对原料或建
筑材料可以发放许可证,以防止有人得到过多的东西;但是
正如苏联所发现的那样,不能强迫企业家对工业投资,不能
强迫农民有剩余粮食。发放许可证有些可能是需要的,只有
限制不可取的东西,可取的东西才更有可能出现。但是执行
发展计划的主要手段必须是报酬。如果要劳工做需要他做的
事情,就必须使工资有适当的差别。如果要农民合作,就必
须使他们的劳动环境值得进行这种合作。如果要使企业家投
资,就必须有获得适当利润的很大可能性。保证一项生产计
划成功的最好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希望予以阻止的活动征
税,对希望予以鼓励的活动提供(某种)补贴。
另一个教训是,如果生产计划需要取得私营部门的合作,在作计划时应征求私营部门的意见。这在政治上并不总是容易的。欠发达国家的一些政府对整个私人企业,特别是对外
国企业是敌视的,不会让这些阶级参加生产计划的制订工作。
只有企业家认为参加合作有利可图时,它们的生产计划才能
行之有效,但是这些政府却极力避免得益和合作,当它们的
计划一无所获时,它们感到十分意外。对付农民也是同样困
难的。有些国家的政府是地主统治的,他们不愿意实行土改,
而不实行土改,农民就没有增产的积极性。另一些国家的政
府眼睛只盯着用农民的部分盈余来为资本形成提供资金。如
果一个政府得到资本家和农民两者的支持,它就很可能有所
作为,但是在实行痛苦的措施时能保持政治信心的政府太少
了,至少在民主世界是如此。
为了执行计划,可能需要进行非常密切的合作。政府希
望企业家对某些方面投资,企业家肯定是不愿意的。它的机
构必须进行研究,提供信息,它还可能必须提供一些资本和
对市场或红利作出担保。在政府试图鼓舞、指导和刺激私人
企业家的经济中,企业和政府在很大程度上是彼此混杂的,日
本的情况就是这样。同农民也需要进行同样密切的合作。政
府机构进行研究,试图说服农民改变方法,向他们提供贷款,
帮助销售,增加对村庄的供水等等。除非得到农民的信任,否
则许多工作会一事无成。
由于难以从个人那里得到所需要的反应,无论如何,难
以得到符合政府要求的反应,有些政府就想不要私人生产者
的合作而进行发展。如果农民行动迟缓、持怀疑态度或坚持
高粮价,这些政府就建立国营农场,集中力量增加在其控制范围内的产出。这就是苏联在19世纪20年代(集体化以前)实行的政策,这种态度也导致英国政府在非洲实施大规
模的农业机械化计划,而不是把钱花在刺激非洲农民的生产
上。当苏联的这一政策失败时,政府就迫使农民组织集体农
庄,农民必须叫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不是放宽它的高税收和
低价格的政策。对工业家也可能采取差不多的态度。有些国
家的政府认为,私人企业作为刺激和作为进一步发展的资金
来源所需要的利润太高了,为繁荣付不起这笔代价。它们规
定低价格,低利润。当这种做法影响投资时,它们就采取公
共行动来做这件事情。这就把寻找资本、技术知识、管理技
巧和为实现工业化所需要的进取精神的过重的担子揽到了自
己的身上。在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所有这些因素都是缺少
的。经济发展是如此困难,以致人们认为,调动现有的一切
知识和积极性是可取的,至少在起步阶段是如此,但是,显
然,并不是所有人均产量很低的国家的所有政府都同意这种
看法。
第二节 公营部门
(一) 政府开支计划
不管一项生产计划是否是为整个经济制定的,都需要有
一项政府开支计划,即使这只是为了对政府官员施加控制。实
际上,世界上每个国家的政府都在预计中有一项年度开支计
划。大多数欠发达国家也都有这样的计划,时间超过一年,有的长达五、六年,甚至十年。实际上,有些国家是作为取得国际援助的一个条件必须这样做。当英国政府1945年准备用1.2亿英镑作为给各英国殖民地政府的赠款时,它要求每个
政府提出一项十年发展开支计划;同样,1950年,要求参加
科伦坡计划的国家提出一项六年计划。联合国国际复兴开发
银行也希望看到这样的计划,乐于向欠发达国家派出专门小
组去帮助制定这样的计划。当美国政府向欧洲提供马歇尔计
划的援助时,它走得更远;每个受援国都需提出一项涉及公
私经济的各个部门的四年计划,而这是一个人们最不相信
“计划”这个字眼的国家所要求的!
作出多年规划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在草拟第一个这样
计划的过程中,政府的几个部门和机构也许得第一次明确地
确定各自的详细目标。展望未来,可以使它们的工作有个目
标,并可能使它们看到在其他方面的不足之处。然后,当各
机构的计划放在一起时,就有机会确保它们既协调一致,又
对轻重缓急的次序予以应有的遵守。政府的左手并不总是知
道右手在干什么,对政府的一切活动作出计划的必要性提供
了一个协调的机会。有些部门的负责人也比别人主动,因此
会为他们的部门得到比真正按轻重缓急的制度分配的更多的
钱。即使有一项全面的计划,这种情况也可能会发生,但是
如果要求各部门都同时提出计划,如果作出最后选择的那个
机构意识到协调一致和分清轻重缓急的重要性并拥有必要的
权力来实现合理的平衡,那么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就会减
少。许多事情取决于这个中央规划机构的效率和权力。由于
提出的计划必定会大大超过可动用的资源,必须作出和实行困难的选择,规划机构需要得到政府总理的充分支持和关心。
一旦制定了计划,它对必须执行计划的人就有很大的价值。政
府财政官员可以展望未来,及时地制定计划。工程师可把蓝
图准备好。采购部门可及时地订货,等等。最后,有了计划,
就可以测定进展的程度。人人都知道每个机构应该干什么,它
的成绩就可以根据计划规定的目标来衡量。
制订多年计划的危险也同样明显。由于谁也不能对未来
未卜先知,哪怕对短短五年也很难预测,受计划规定的严格
限制是个不利条件。这些计划很快过时。物价可能急剧上涨,
可动用的资金可能比预料的多或少(通常是少!)。少数项目
提前完成;多数项目则由于难以预料的原料、熟练劳动力、科
学家或资金的短缺而延误工期。因此,任何这样的计划都必
须经常修改。为了对付这种困难,波多黎各政府每年修改它
的六年计划,每年都为今后六年作一项计划。没有任何办法
能保证计划总是考虑到情况的变化。另一方面,一项计划是
需要的,因为虽然我们不预测未来,但是如果不根据当前获
得的信息为未来制定计划,我们就不可能采取合理的行动。
有些计划限于列出政府部门、公共公司、政府金融公司
和其他政府机构的拟议中的资本开支。另一些计划则要列出
通常在预算中出现的所有开支,不管是资本开支还是经常项
目开支。对所有开支作出计划比只是作资本开支计划好。首
先,资本开支常常伴随着经常开支;建造学校以后,就得支
付教师的工资,或者买了拖拉机,就得雇用驾驶员。如果只
说资本开支而不说经常开支,就很难看出一个项目要多少费
用,财务规划可能错误百出。其次,如果要求计划人员提出仅限于资本开支的计划,计划人员自己可能上当受骗。发展不光依靠资本开支,例如,在诸如农业技术推广等各种教育
计划方面,它需要很多经常开支。如果把重点放在资本开支
上,这些计划往往会被忽视。
在拟定政府开支计划时,最好能确定正确的轻重缓急次
序,但是要为确定轻重缓急规定规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这里所能做的充其量也只是指出有些计划比较簿弱的一些方面。
第一,使公营部门的计划同私营部门的情况适当联系起
来是很重要的。例如,公用事业——铁路、码头、供水、电
力等——的整个计划必须根据私人投资者的意图来制订,这
样,何时何地需要这些设施,就可提供这些设施。同样,培
训熟练劳动力的计划取决于需要什么样的技能。因此,政府
开支计划和生产计划必须一起制订。政府机构需要知道私人
企业打算做什么,私人企业应参与制订政府计划的工作。
第二,有些计划为都市制订的色彩太浓,对乡村的影响
太少。许多计划与为大多数人居住的农村所做的事情相比,为
美化城市或为城市提供较好的住房、学校、供水或医疗服务
所做的事情太多。从城镇为乡村作的计划往往也很壮观,因
为可用以向参观者炫耀。为建造几条漂亮的公路花的钱太多,
为修建许多从农场到市场的小路花的钱太少,而后者更有助
于增产。或者把大量资金花在控制一条河流上,而如果将同
样的钱花在大量的水井、水池和小溪上,得到的收获就会多
得多。求大有时候也是正确的政策;一个大项目对发展的作
用可能比许多小项目大得多,而所需成本是一样的。补救办法不是舍大求小,而是注意使规划进程适当分散。应当鼓励农村地区制订自己的计划,在规划过程中,农村应有充分的
代表,以保证不忽视他们的需要。保证做到这一点的最好办
法当然是采用“社会发展”方法(第三章第一节(一)和第
五章第二节(一))。由于这依赖于志愿劳动,只有人民真正
需要的计划才能实施。社会发展是最好的发展,每一项计划
都应拨出一笔相当于国民产出的1%或2%的款项用于这一
工作。
社会发展的另一优点是减少资本开支中的铺张浪费,这
是若干计划的第三个缺点。在不发达国家资本奇缺,应当节
约使用。所需要的往往是能派用场的最便宜的结构。建造能
够用50年的学校、医院或热电站都是错误的,因为建造用30
年的结构要便宜得多——无论如何,在30年中,由于标准的
变化和收入的提高,许多这样的建筑都得拆掉。同样,旧机
器往往比新机器更适用,购买比较先进的国家认为是过时的
设备,甚至可能大有好处,如果能便宜地买到的话。一个好
的政府希望做什么都做得恰如其分,把一些永久性的突出的
结构让后人去建造,但是,从这个意义讲,大多数穷国无法
把事情做得恰如其分。滥用水泥和钢材是发展计划的比较普
遍的弊端之一。
实际上,这种计划的另一个普遍的弊端是,它们在考虑
发展时对具体事物的投资想得太多,而对人的投资想得太少。
在公共卫生计划和教育计划的缺陷方面,这一点显得尤为突
出。至于公共卫生,我们已在前面看到(第二章第二节
(一)和第四章第三节(三)),改进饮食和消除使人衰弱的疾病可以大大提高生产率。关于教育,我们已建议,除了在小学、中学、技术和大学教育上的通常支出外,农业国的政府
应拿出1%的国民产出用于农业研究和农业技术推广上(第四章第三节(二))。
最后,还需记住政府作为用在公营部门以外的资本提供
者的作用。我们在(第五章第三节(一))中已经看到,为什
么国内储蓄少可能使政府成为向小农、向工业发展、向公用
事业和向住房建筑提供资本的主要渠道,不管这种资本来自
政府自己的储蓄、来自国外还是由于通货膨胀而不得不投资
的。在拟订政府开支计划时,危险之一是,过分注意公共事
业机构的要求,把过多的社会资金用于这一方面,而忽略了
其他经济部门。这是说明为什么制订政府开支计划的工作应
当与调查整个经济的工作同时进行的又一个原因。归根结底,
公用事业的费用要靠经济的“生产”部门来支付,因此,保
证社会和福利事业的资金不超越经济的生产能力是很重要
的。
(二) 财政问题
政府对资金的需要是不断增长的,因为公营部门的发展
速度比整个经济增长的速度快。我们可以用多种方法来衡量
这一点,可以根据政府雇员的人数来计算,可以根据政府使
用的资金来计算,或者根据税收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来
计算。先说根据雇员人数来计算。不包括防务在内的文职雇
员在拿工资的职工中所占比例很少有低于2%的,在美国占
10%左右,在英国占11%(包括中央和地方政府雇员)。除此之外,还必须加上武装部队的人数,各国情况有所不同,丹
麦几乎没有,英国占4%(1954年),这在和平时期是最高的,
而希腊、土耳其等国则更高。如果我们再加上公用事业和国
有化工业的人数,英国政府雇员人数的比例为25%,即公用
事业文职人员占11%,武装部队人数占4%,国有化工业人
数占10%。然后我们再来看所用资金情况,不包括国有化工
业的资金。所用资金的比例大于雇员的比例,因为政府也向
私营经济部门购买供应品(从墨水到飞机都买)。美国政府和
英国政府所用资金在国民产出中所占的比例与1938年差不
多,即约占14%;现在,由于防务计划的扩大,它们的开支
增加了,大概占22—24%。但是,这也不是全部费用,因为,
除了它们所用的资金外,它们还需要经费来作不包括在它们
买来自己用的货物或劳务中的转移性支付——养老金、国债
利息、失业补助等等。因此,英国目前的税收在国民收入中
占35%左右,而印度占8%左右,尼日利亚占5%左右。
当然,政府使用的资金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的上述
差别是和施政的质量有很大差别联系在一起的。去过欠发达
国家的人常常抱怨公用事业差——道路难行、水不干净、卫
生差、蚊子多、管理差等等。回答是,用占国民收入5%的费
用是不可能搞好公用事业的。除了防务和转移性费用外,西
欧和北美各国用于公用事业的费用占国民收入的12%左右,
欠发达国家甚至需要支付更多的费用才能达到同样的标准,
因为它们的人均收入低。
欠发达国家的军事负担不必像工业大国那么重。另一方
面,如果欠发达国家决定增加私人部门的资本形成,它们为此目的可能需要大量资金。例如,如果它们希望整个经济的纯资本形成每年达到国民收入的12%,而它们的经济只能节
蓄5%,相差7%,需从别处来补充。12%的目标不算过高。
这是欧洲国家的经济在工业革命初期达到的比例,比苏联和
日本的比例低。假如我们把资本—收入比率定为4∶1,那么
如果投资为12%,每年的实际收入就要提高3%;如果每年
人口增长率为1.5%,那么每年的人均实际收入将提高1.
5%,约50年翻一番。以这一速度,欠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
的提高速度将与西欧一样,但是穷富国之间的差距不会缩小。
如果要想消除这一差距,就需要有比这更大的投资。
欠发达国家政府筹集的岁入比发达国家少的原因并不是
它们需要的岁入少,而是筹集起来比较困难。根据实际资源
来考虑这个问题是最方便的。如果一个国家需要有70%的人
从事农业来提供粮食,在剩下的30%的人口中可以腾出来从
事政府想从事的事业的劳动力,比一个只需要12%的人从事
农业的国家能腾出的劳动力显然要少得多。欠发达国家的经
济能够用以支付税收的收入的百分比不如较发达国家那么
大。但是,大多数欠发达国家的经济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
多缴些税收的。在这些国家,筹集更多的岁入是困难的,但
也不像有时想像的那样困难。如果在本章中去肤浅地论述公
共财政,那就会文不对题;本节仅限于对穷国的一些特殊问
题发表一点看法。
首先是技术问题。税收的原则之一是,应避免那种收起
来代价高的税收,因为这种税得从大量只交少量税的个人那
里去收。这一点对直接收税和间接收税都是适用的。这就是把所得税限于收入较多的个人的原因之一。例如,在大多数国家内,向年收入少于150英镑的人收所得税被认为是不合
算的。但是,在穷国,年收入高于150英镑的人的比例是很
小的。因此,从所得税中得到的岁入穷国比富国少。事实上,
穷国在更大程度上得依靠间接税,这并不是因为它们希望以
不同的方法分配税收负担——也不一定这样做,而是因为在
一个可行的豁免期限内,国民收入的比例要少得多。这涉及
漏税问题,因为需纳税的很大一部分收入是小商贩的收入,他
们没有适当的帐目,要实行所得税条款,得付出极大代价。如
果比较严格地实行税法,大多数欠发达国家会得到很大好处,
但是即使最严格地实行税法,也不能使所得税成为主要岁入
来源,除非有几个大采矿公司或其他公司可以纳税。
有些国家在征收间接税方面还有很大的技术困难。在很
大一部分国民收入经过少数人之手的地方,征收这种税最容
易。进出口通常由少数批发商经营,从他们那里征收进出口
税最方便。在工业国,很大一部分产出是由少数大公司生产
的,因此,可以很方便地征收货物税和购物税。并不是所有
欠发达国家都有这样的有利条件。出口约占斯里兰卡国民收
入的40—50%,所以那个岛国很容易通过征收进出口税获得
很大一部分国民收入,而行政管理费用很少。但是在邻国印
度,出口不到国民收入的10%,因此对外贸易的税收收入是
很少的。像印度这样的国家得在更大程度上依靠内贸税收,但
是收税要付出很大代价,因为产出不集中于少数公司,产出
由数以百万计的小生产者生产,通过数以百万计的渠道销售。
因此,要防止相当数量的漏税是不可能的,收税的代价也必然是高的。
在某些欠发达国家,另一个困难是,很大一部分产出根本不进入交易。农民生产自己的粮食及一些自己的用品,只有少量剩余产品拿到市场去出售。如果只对农民的货币收入
征税(也许对他们购买的货物征收进口税或货物税),他们多
半会漏税。如果农民种植供出口的经济作物(可可、橡胶、棉
花等等),情况就不同了,很容易向他们征收出口税。对自给
自足的农民,必须直接征税。非洲部落为此征人头税,而印
度的王子则主要依靠土地税。有些土地税带来了很多的岁入,
日本和苏联的情况就是这样。事实上,在人口过多的国家,租
金和税收加起来经常占去了农民产出的50%以上。另一方
面,土地税是直接税,因此,它引起的敌视比间接税大得多,
因为后者的存在并不总是那么明显或那么尽人皆知的。苏联
政府为了向农民征收足以支持国民收入的40—50%的税收
遇到了强烈的反抗,苏联这样做是为了促进资本形成、加强
防务及作其他开支用。因此,只要一有可能,土地税就让位
于进出口税。
因此,我们要考虑欠发达国家税收负担的分配。收入分
配比发达国家均衡还是不均衡,首先取决于人口和土地之间
的关系,其次取决于经济部门资本化的程度。在人口过多的
国家,租金高昂,也许高达占农业产出的40—50%,因此,收
入分配往往比发达的工业国更不均衡。在资本化部门,利润
与工资的比率往往比工业国高,实际上,在某些情况下,比
如在中非的铜矿中,利润可能占纯产出的一半以上。因此,无
法对欠发达国家经济的情况作出一般的概括;在一些国家,收入分配比美国更加不均衡,而在另一些国家,比如加纳或尼日利亚,就比美国均衡得多。
在收入表上,税收应达到何种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
收入分配的不均衡程度如何,但是有一部分也取决于税收对
积极性和储蓄的影响如何。后者在欠发达国家内比在发达国
家内更重要。在比较发达国家的经济中,这也是重要的,但
是这些国家的经济已经形成了某种发展势头,即使积极性和
储蓄减少一些,这种势头也会继续下去。在欠发达国家中,征
税最容易的阶级是地主阶级,其原因有二,一是这不涉及到
积极性和储蓄,二是从政治意义上讲,地主几乎在各个地方
(但不是每个地方)现在在政治上都处于不利地位。农民的税
收负担总是很重的,但是在一些农民最近取得了选举权的国
家(如印度),他们造成的政治动荡使他们免除了一定程度的
高额税,这使政府感到很尴尬。在大多数欠发达国家,向拿
薪金的中产阶级征税也是困难的,部分原因是他们在新的民
族主义政府中拥有政权,部分原因是为扩大这个阶级需要予
以刺激;经济发展的主要影响之一是使社会上半熟练、熟练
和专业人员的人数大大增加了。如果对这几类人征收高额税,
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利润也属于困难之列。从政治上说,对
利润征税很容易,特别是如果资本属于外国人的话,但是对
利润征税可能损害积极性和储蓄。储蓄这一点倒不是很重要
的,因为明智的政府可以用公共储蓄来代替私人储蓄,但是
在企业精神还欠缺的国家,积极性这一点可能是很重要的。一
些急于鼓励发展的国家,实际上朝相反的方向行动:它们对
创建新工业的资本家暂时免征所得税。
对一些国家的政府来说,对富人怎么办是个严重问题,因
为这些政府得到的支持主要来自穷人,但它们同时急于推进
发展。不进行耕种的地主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可以用钱使
他们让出产权,然后像在日本那样,当他们发现自己带着钱
不交税时,就可变为资本家,提供亟须的企业精神(第五章
第二节(二))。即使没收他们的财产,对经济发展也不可能
有什么不利的影响,除非他们自己在大庄园上用现代方法耕
种土地。工商业资本家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是储蓄和企
业的主要源泉。在初期阶段,经济增长使利润在国民收入中
的比例上升(第五章第二节(二)),在过去,这意味着大量
私人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中。不难理解,为什么各民主政
府非常怀疑这一进程,很不愿意让资本家从经济发展中获得
大量利润;另一方面,如果压低利润或高额征税,私人储蓄
就会很少,私人企业就没有积极性。摆脱这一困境的开明办
法是鼓励私人资本家在活着的时候能赚多少就赚多少,在他
们死去以后再课以重税。如果无情地这样去做(迄今还没有
这样做过),这意味着每一代人开始时的机会多少是均等的;
发财的积极性会减少一些,但是机会的增加可能会绰绰有余
地抵销这一点(第三章第三节(二))。社会主义的解决办法
是不要私人资本家,由国家创办企业、赚取利润和进行储蓄。
这一办法的可行性取决于国家的进取心如何及它从事生产性
投资的愿望如何。这种解决办法无疑能起作用,特别是那些
只需仿效、不需开拓的国家能使其起作用(第三章第三节
(一))。在下列情况下就不会起作用:如果国家对私人企业的
征税达到使积极性和私人储蓄都不足的程度,而国家又不以自己的主动性和储蓄来加以补充。
这种分析也使人认识到在税收工作中进行政治考虑的重
要性。大多数国家的政府认为,向反对它们的人征税和对它
们所依靠的人免税最容易,这一事实在决定分配税收负担时
所起的作用与对平等、刺激或储蓄的考虑一样大。但是,事
实仍然是,在大多数这样的国家中,除非政府对所有阶级征
的税都比现在多,否则它在经济发展中就不可能发挥它想发
挥的作用。在大多数这样的国家中,主要政治问题是使人民
相信情况确是如此,并得到他们对必要的措施的赞同。在这
方面,与民主政府相比,极权主义政府所处的地位比较有利。
它们可以使国民收入的20%或30%归政府所有,把一半的收
入用于资本形成,而不用担心在选举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如
果进行选举的话。民主政府就比较困难。各地都会出现某个
伟大的民主领袖,他能带领人民为了建设国家而度过比较艰
苦的阶段,同时又能使他们保持信心和热情。但是,这样的
领袖非常少。在其他许多国家内,民主成了加快经济发展速
度的障碍。也许情况应当是这样的;在本章中,我们不想谈
经济增长的可取性或其他事情(见附录)。
虽然增加政府在某国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是困难的,
但是,保证增加的国民收入大部分归政府所有在政治上并不
那么困难。这是增加政府在国民收入中所占份额的主要希望。
在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应当始终使边际税率大大高于平均
税率。实际上,比较发达的国家也采用了这一原则。这是它
们用以同国民收入的波动作斗争的主要方法之一,因为它的
影响是,在衰退时,政府收入急剧下降,在繁荣时,政府收入急剧上升。这也是它们同通货膨胀作斗争的方法;例如,这是英美两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物价上涨率低于50%的
原因之一,而其他许多国家虽然战争负担小得多,但物价上
涨率达到200%或300%以上;这也是英国的物价自战争结束
以来没有上涨得更快的原因,尽管货币需求对资源造成了很
大的压力。在这些国家中,约40—50%的边际收入变成了税
收。如果这样做的结果造成岁入增加太快,那么在不降低边
际税率的情况下,减轻平均税收负担是可能的。
与此相反,在欠发达国家,边际税率常常低于平均税率
——政府收入增加得比国民收入慢。这是由于在价格上涨时
不愿意提高政府控制的价格的缘故。铁路运费、邮资、电话
费及其他政府价格上涨缓慢:土地税如以货币来确定则落在
形势后面;进出口税固定在从量而不是从价的基础上等等。通
货膨胀由于在收入中所占的边际额很高,应能使一个政府富
起来;但是在许多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价格的上涨造成了
预算赤字。目前,当价格的长期趋势似乎是上涨时,税收始
终应以从价而不是以从量为基础,为改变公用事业和公共服
务的价格作出的安排应允许随着费用的变化而迅速作出调
整。
保证边际税率高的方法是征收高边际率所得税、对需求
量增加得非常快的消费品征重税和征收高边际率出口税。
关于所得税,没有多少可说的。税收的平均负担取决于
在实行边际税率时的减免和折扣。因此,边际税率可为40%
以上,而平均税率仅为5%或更低。边际税率高造成的问题是
它对积极性的影响。这一点虽然常被夸大,但确实是个问题。
间接税对积极性就没有同样的影响,因为人们对其没有多大感觉。因此,舆论正转向采用间接税,而不是直接税。有人认为,间接税必然不如直接税进步,这是错误的。穷人、富
人和中产阶级以不同的比例消费不同的产品。只要人们使用
他们的收入,如果对穷人的消费品征收的间接税低,对富人
的消费品征收的间接税高,那么间接税可以同所得税一样进
步。差别在于,间接税只涉及花掉的那部分收入,而所得税
还涉及储蓄,但是,这种差别也可能是夸大的,因为两种税
都可加以调整,使其对储蓄总额产生同样的影响,虽然对个
人的影响会随着支出方式的不同而不同。
在征收间接税时,原则是对奢侈品及需求量迅速增长的
其他物品,不管是否完全是奢侈品,实行高税率。在某些国
家,后一类物品范围非常广泛,因为西方化的扩大使电气设
备、收音机、自行车、汽车、啤酒、香烟、留声机或傢具等
物品的需求量迅速增大。对批发价征收100%的进口税或消
费税可能只等于零售价格的30—40%。有些国家的政府不愿
意收100%的进口税,但是如果要使边际税率达到40—50%
的话,可能需要征收不少这样的进口税。大多数国家都收进
口税,但是,在与国民收入相比进口额很低或者通货膨胀抬
高了国内价格而不抬高进口价格的国家内,这是不够的。在
这两种情况下,如果政府要在增加的货币收入中占有一个很
大比例的话,它可能需要征收一定数额的消费税和销售税。
我们已经论述过出口税与强制储蓄(第五章第二节(二))及与经济稳定的关系。原则是根据事先确定的比例增减制使征收的税随着商品价格的上涨而急剧上升。政府销售机构使国内商品价格不像出口价格上涨得那么快,这就产生差不多同样的影响。我们已经看到,有些国家,尤其是缅甸和加纳,已经用这种方法取得了巨大的储蓄。实行这种计划
的最好时机是在美国出现衰退的时候。那时价格低,实际税
收也低。比例增减制在衰退时期实行比在物价高时实行容易
为人们所接受,而且一实行就可征收重税。
应当指出,讨论高边际税率是为了应用于不断增加的货
币收入,而不只是应用于不断增加的实际收入。在最需要作
出这一努力的国家内,实际人均收入根本没有增加(如印
度),所以,如果政府仅限于从增加的实际人均收入中得到较
大份额的话,可能永远办不了任何事情。如果实际人均收入
上升,那更好,但是,同样重要的是要在不变的实际收入中,
控制越来越大的一部分。不管实际收入的情况可能如何,货
币收入都可能会增加。工业国的价格趋势是上升的,部分原
因是通货膨胀的压力,另一部分原因是工会的行动使货币工
资比生产率提高得快。工业国货币需求的这种不断增长往往
使农产品价格上涨,但有些上下波动,用于出口的剩余农产
品没有和工业需求同步增长,这一事实在今后几年内可能还
会继续产生同样的影响。鉴于价格上涨的趋势,一个政府如
果财政结构正确,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额就会不断增长,不
管实际收入增加与否。
如果一个政府想通过税收在国民收入中得到更大的份额
在政治上困难太大的话,它通过通货膨胀可以取得同样的结
果,如果这样做不会在政治上遇到同样困难的话。在欠发达
国家,通货膨胀和税收具有同样的效果(第五章第二节(一))。它们使消费品从社会其他成员那里转向那些从事资本形成的人。在有人失业的工业国经济中,用建立信贷的办法
为资本形成提供资金比税收优越,因为这种做法同时可以创
造更多的消费品,但是在欠发达国家的经济中,即使它们有
剩余劳动力,要想在很大程度上这样做是不可能的。通货膨
胀与税收的差别还在于,它往往会使利润提高,因此会刺激
私人企业家积累资本。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如果加以控制,对
经济发展是有帮助的。如果价格的上涨速度低于利率,投机
就没有利润了。因此,如果价格每年平均上涨3—4%,我们
就可以收到通货膨胀为资本形成服务的一切好处,而不会造
成引起投机浪潮和抛出货币的很大危险,特别是如果其间每
隔三四年价格略有下降的话。此外,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为
资本形成搞通货膨胀到一定时候会自拆台脚。通货膨胀有三
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当创造资本的时候,价格急剧上涨。在
第二阶段,通货膨胀可能自行逐步消失,因为价格的上涨改
变了收入的分配,以致自愿储蓄迅速赶上投资。在第三阶段,
价格下跌,因为由于资本形成而增加的消费品已开始进入市
场。只有第一阶段是危险的和痛苦的。
通货膨胀对资本形成的影响取决于通货膨胀的目的。如
果通货膨胀是由于政府花钱向公务员支付高薪或进行战争,
就没有理由期望通货膨胀会增加资本形成,除非那个国家有
相当多的工业资本家把从通货膨胀中获得的利润作为固定资
本投资,而这种情况在先进国家出现的可能性比在不发达国
家出现的可能性大。另一方面,不论这个国家是不是不发达
国家,如果通货膨胀是由于政府把钱花在创造有用的资产上,如修建灌溉系统,那么立即产生的效果将是这些有用资产增加,而不管通货膨胀带来的利润的情况如何。在最近的一些
文章中,有些幼稚的调查者声称,通货膨胀没有增加资本形
成,因为他们表明,在一些发生通货膨胀的地方(尤其是拉
丁美洲),并没有增加资本形成。这样来概括通货膨胀的影响
是不明智的。用于破坏目的的通货膨胀产生破坏性的影响,而
由于为加速资本形成而创造货币的通货膨胀则加速了资本形
成,苏联、日本或每一商业周期的上升阶段的情况都是这样。
某些国家无论从经济上来说还是从政治上来说,创造信
贷的能力比别国强。在经济方面,有关的问题是:谁将获得
通货膨胀的利润及他们用它做什么?花在消费上、进行商品
投机、创造新的固定资本、储藏起来还是购买公债?消费品
的产量能否迅速扩大?或者通货膨胀的第一阶段是否会很长?
它是否是这样一种经济,即基本必需品的价格很容易控制,而
不会使黑市大大增加?是否会有使需求膨胀转变为成本膨胀
的强大的工会运动?能否使外汇形势得到保障?是否有高边
际税率把通货膨胀带来的货币收入的50%一出现就吞掉?各
国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大不相同的,结果是,创造一定数量
的信贷在一个国家会使价格上涨10%,而在另一个国家可能
会使价格上涨一倍。对通货膨胀的政治反应也是大不相同的。
在某些国家,从政治上说,政府必须采取措施来大幅度提高
实际收入,即使这样做会引起某种程度的通货膨胀,因此,通
货膨胀可能是政治生存的条件。在另一些国家,公众在最近
几年内已受够了通货膨胀的祸害,因此希望政府严格控制货
币供应。因为通货膨胀主要取代了税收,所以是否采用通货膨胀方法的决定主要是政治决定,必须根据各种不同的政治方案来作出。
反对通货膨胀的一个最有力的政治理由是,一旦承认了
采用这种办法的可能性,就无法相信政府会知道把界线划在
哪里。奉行预算必须平衡的原则的最大好处是,它使财政部
长能够在内阁里约束他的同事。他们可能十分雄辩地为扩大
某种服务申述理由,但是只要财政部长的预算必须是平衡的,
他的地位就是无懈可击的。一旦放弃这一原则,对政府开支
还有什么控制呢?解决这一难题的一个办法是有两个预算,一
个预算的经费只能来自岁入,另一个预算只包括那些迅速增
加产出的服务(尤其是用于土地开垦、乡村水利、培训设施
和农业推广的开支,)它可通过建立信贷来获得经费。但是,
这并没有把问题全都解决了,因为随后就可能对什么应转入
第二个预算发生争论。什么行政手段都不能使政府摆脱既要
勇敢又要克制的必要性。
除了税收和建立信贷以外,另一个岁入来源是政府机构
中的小额储蓄,其中最重要的是邮政储金局。在那些为这一
运动作过努力的欠发达国家内,各种小额储蓄,包括合作运
动中的储蓄和友好团体中的储蓄,数额各不相同,在国民收
入中所占的比例从零到2%左右都有。毋庸说,促进这种储蓄
是多么重要。对储蓄者来说,这种储蓄表示独立、自尊和有
备无患,这一点甚至比这种储蓄对国家财政问题作出的贡献
更为重要。在这方面,取得最大成功的国家是日本,据估计,
那里的小额储蓄在国民收入中所占的比例高达8%。这无疑
是值得效法的榜样(第五章第二节(二))。
最后,还存在着在国外筹集资金的可能性,不管是靠赠
款还是贷款。有些国家这样做的条件比别的国家好。但是,把
欠发达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前景似乎并不十分光明。非
洲和亚洲(不包括中国、日本和苏联)的年国民收入加起来
为750亿美元。这个数字的1%为7.5亿美元,远远超过现
在流入那两个洲的所有外国投资和外国援助。如果要使那两
个洲的资本形成达到占国民净收入的12%,所需数额远远超
出任何可能的外国投资或外国援助。因此,不管这些国家能
从国外得到什么,如果它们要想取得很大的进展,就必须依
靠自己的力量。
没有理由怀疑,大多数欠发达国家如果愿意的话,是可
以大大增加资本形成的。摆在它们面前的是苏联和日本的榜
样,这两个国家的实际人均产出上升得比别国快,即年率为
3%左右,而居第二位的美国,不到2%。自1929年以来,苏
联一直是那个速度,而日本自19世纪70年代以来也一直是
那个速度。(产出增加同消费增加是不一样的;由于用于国防
和资本形成的产出大量增加,苏联1939年的人均消费水平并
不比1929年高。)这种高速的增长同人们生活的每个方面发
生的变化都有联系,包括净资本形成每年的年率达到15%以
上。在这两种情况下,通货膨胀和高税收都发挥了重大作用。
苏联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业化上,同农民进行斗争,而不是教
他们如何提高每英亩的产量。在10年的时间内,它的大规模
工业产出增加了两倍,而农业产出的增长速度仅略高于人口
的增长速度。这种不平衡造成了物价猛涨,在10年时间内,
物价差不多上涨了6倍。日本人比较明智,整个说来,他们的产出增长很快,同苏联差不多,但是他们对工业和农业予以同样的重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30年内,他们的人均
农业产出增加了一倍。但是即使如此以及大量征税,他们的
价格在这一时期内也只涨了一倍。看来,如果没有某种程度
的通货膨胀,要达到这种高度的资本形成率和增长率是不可
能的,因为除此以外,要达到为15%以上的净资本形成所需
要的税收和储蓄水平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政府和人民都
抱有经济增长的目标,即使没有通货膨胀,通过税收和自愿
储蓄,要达到10—12%的资本形成水平仍然是可能的,而且
应当更易达到,因为在那两国的经济中,都存在着剩余劳动
力,这使得有可能创造某种形式的有用的资本,而且在这样
做的时候,不降低消费水平。
使人产生疑问的并不是加快资本形成的速度在经济上是
否可能,而是在民主社会中这样做在政治上是否可能。主要
问题是,对农民适当征税在政治上是否可行。正如我们已经
看到的(第五章第二节(二)),在不发达国家,不征收大量
农业税来促进资本形成,要大大加快资本形成的速度是不可
能的。极权主义政权可以做到这一点,它们基本上就是这样
做的;但是它们无需担心投票箱的情况。民主政权也可以这
样做——加纳和缅甸目前就是这样做的,但是只有在它们的
政治领导人得到民众的广泛信任和支持时,它们才能这样做。
在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内,新兴民族主义政权已经在高涨的民
族情绪潮流中执政;有待分晓的是,它们是否具有使它们的
国家摆脱贫困的勇气和决心。
第三节 权力和政治
政府可以对经济的增长产生明显的影响。如果政府处事
正确,就会促进增长。如果它们做得太少或太多,或处事错
误,就会妨碍增长。在本节中,我们首先研究为什么会妨碍
增长,最后问一下什么样的社会条件才能产生好政府。
(一) 通往停滞之路
我们认为在9种情况下政府可能会使经济停滞或下降,
这就是:维持不了秩序,对公民进行掠夺,鼓动一个阶级剥
削另一个阶级,阻碍对外交流,忽视公共服务,过分放任自
流,控制过严,花钱过多和进行劳民伤财的战争。对每一点
都可以说几句话。
软弱的政府在国内维持不了秩序。抢劫和纵火使财产难
以保持安全。土匪、劫匪和拦路强盗抢劫旅客,使国内的商
业减少。地方首领叛乱,使贸易受损失,把国家投入内战之
中。每当统治者去世,必发生争夺继承权的斗争。世界的大
部分历史都可以这样写,只是有时候出现了某个强大的帝国,
维护了广大地区的和平。这基本上是一个在全国范围内保持
一支有效的警察部队、有效的法庭和一个忠诚的政府的问题。
但是,世界各国人民并不普遍知道这样做的奥秘。政府靠服
从来统治,一旦服从的意志崩溃,要维持秩序就极为困难,需
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因此,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建立正确的机
构,而是要以自己的行动使人民认识到服从是一种权利并甘愿服从。经济发展可能会使服从比较容易,因为可以把更大的权力集中在政府手里,并以新的武器——报纸及电台——
来影响人们的思想。尽管如此,1900年的世界秩序没有1954
年那么混乱。
不腐败的政府极少,而腐败是妨碍经济增长的第二个因
素。在大多数国家内,文官或政治家,或两者认为自己有权
靠贪污、盗用公款、裙带风或使自己得到有利的合同来发财。
实际上,19世纪是怎样制止这种行为的,使人感到有点迷惑
不解。在1800年,英国的官场生活同其他大多数国家的官场
生活一样腐败,但是到1900年,舆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
而使腐败风气大大减少了。毫无疑问,在某些国家内,腐败
的原因之一是公务人员薪金太低;如果公务人员的薪金相当
优厚,而不比同行业的同行低得多,那么消除腐败风气就会
容易得多。无论如何,腐败对经济增长的有害影响可能被大
大夸大了。从商人的观点来看,贪污只是对服务的一种支付
形式。如果所需贿赂数量不大,同与他们有关的交易的利润
有关,如果这种贿赂在签订合同时是可以预料到的,那么像
其他成本一样,它们也只是一种成本,在价格中转嫁给消费
者。对生意起妨碍作用的是官员们出人意料的行为;不知道
谁会突然蹦出来要钱,不知道用多少钱才能收买他。在资本
主义前的社会里,商人阶级通常受贵族及王子们的摆布,他
们要求提供贷款而无意偿还,他们随心所欲地征税,迫使资
本家以易于隐藏和易于转移的方式保存财富。结果妨碍了生
产性投资,这就是那些国家的经济中资本主义部分发展得如
此缓慢的主要原因之一(第五章第二节(二)。
第三是阶级对阶级的剥削。历史上的例子比比皆是:事
实上,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只有这样理解历史,才能懂得历
史。剥削有许多种形式。最普通的形式是地主剥削农民,在
人口过剩的条件下,地主可能拿走农民的一半产品。在历史
上,奴隶制和农奴制也很普遍。这种划分可能完全以少数人
拥有财产为基础。另外,还有旨在维护某个种族、宗教或文
化集团的特权的其他障碍——比如工业国家里对有色人种的
歧视,可能是少数人维护这种障碍,但多数人对少数人保持
这种障碍也是同样可能的。当然,还有“阶级战争”,现在预
计雇主和雇员将彼此进行这种战争。
几乎所有的政府都在促进某种分化,因为政府通常都从
某一个集团得到支持。有反对地主和城市的农民政府;反对
农民和工业家的地主政府;白人至上的政府、反白人政府、奴
隶主政府、天主教政府、新教政府、资本家政府、劳工政府
等,事实上,所有政府几乎都是建立在人类之间可以想像得
到的一切分化的基础之上的。“中立”政府从未存在过。某些
最好的极权主义政权试图在各阶级之间保持公允的面貌,但
是,即使保持公允也不过支持现状而已。民主政府要装得公
允没有极权主义政府那么容易,因为大多数的选票总是倒向
那些能够鼓动起最大热情的人,除非选民已有一种容忍和理
智的传统。
我们感兴趣的是阶级剥削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有关的几
点是其对社会流动性及对积极性的影响。奴隶制、农奴制、财
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以及以等级、出生、种族或宗教为基础
的一切划分都减少了纵向流动性和职业之间的流动性,从而使社会无法利用一些优先人才担任高级职位,迫使它依靠一些庸才来担任本来可以由优秀人才来担任的职位(第三章第
三节(二))。这一点的重要性如何取决于特权阶级的大小及
其气量如何。如果它的人数很多,它可以为所有高级职位提
供所需人才。如果它气量大,它会破例起用被排斥在外的阶
级的最优秀人才,甚至可能为了加强自己的力量而破例利用
聪明的奴隶、犹太人或其他下层人民的才华,同时把其余人
牢牢置于俯首听命的地位。为了繁荣,只需要有少量的纵向
流动,只是下层集团中最优秀人才的流动。但是,为了繁荣,
需要更为广泛地调动人们的积极性,因为最好是人人都积极
地充分利用自己面前出现的机会。
对于从前的农奴、奴隶、农民及大多数其他下层阶级的
人缺乏积极性带来的影响,现在已经普遍取得一致的看法。对
积极性的兴趣主要集中在目前时髦的阶级战争,即雇主和雇
员之间的战争上。目前,所有资本主义政府都在朝着对资本
家课以重税,利用这种收入来向雇员提供广泛的社会服务这
个方向前进。这种政策的两个部分都受到了攻击;攻击对资
本家征税的理由是这样做不利于投资,攻击提供社会服务的
理由是这样做使工人失去了劳动的积极性以及直接为工人的
孩子的教育或者为防止失业、疾病等保险提供经费。从理论
上说,由穷人掠夺富人可能会葬送繁荣,这是毫无疑问的;实
际问题只是在什么限度内这样做才是安全的。(历史上的事例
有:对公元前2500—2000年期间埃及繁杂的衰落的原因所进
行的一些非常可疑的猜测,对公元3世纪任意征税在破坏罗
马帝国的繁荣方面所起的作用所进行的同样可疑的猜测,海地革命的后果的有关例子也是可疑的。如果罗马帝国的例子能够成立,从中得出的结论大概是起破坏作用的是任意征税
而不是高额征税。企业界大概能够使自己适应几乎是任何水
平的征税,如果它知道该期望什么的话。至于腐败,具有破
坏性的可能是无法预料的东西:就像罗马人受到的突然征税
一样。)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看法,即停滞既可能是掠夺富有
创业精神的少数人造成的,也可能是剥削多数人造成的,至
于哪种情况适合于这些类别则仍然是不可知的。
第四,政府由于对同外国人交往设置障碍可能妨碍经济
增长。我们已经看到了为什么外贸常常是经济加速发展的起
点的原因(第五章第三节(二))。外国人带来了新技术、新
趣味、资本和不断扩大的市场。他们也可能带来剥削。但是
如果为了防止剥削而把他们完全关在门外,国家也同样失去
了他们带来的刺激。大多数国家的政府会情不自禁地阻碍同
外国人的交往,因此排外是笼络人心的最可靠的途径之一。另
一方面,同样有一些软弱的政府,它们签订协定,为了一点
小利而向外国人出让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任由外国金融家摆
布而失去主权(第五章第二节(三)和第六章第二节(三))。
只有最好的政府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外国的资金和技术。目
前,大多数欠发达国家都处在对19世纪的帝国主义作出反应
的状态之中。它们讨厌外国资本和外国管理,它们急于做的
是保护自己不受进一步的剥削,而不是利用目前的机会。
第五,政府由于在公共服务方面花钱不够而阻碍经济的
增长。发展需要公路、供水、教育、公共卫生等等。如果有
足够的机会让私人企业来弥补这种不足,这一缺点并不严重。
政府做的一切事情,私人公司在某个时候也都几乎做了,其中包括修筑公路、提供警察、消防和仲裁。实际上,在公共服务的大多数领域,私人企业是开路先锋,政府只是后来才
介入的。但是,它们在各地介入以后,都把这些服务从私人
企业家那里接管过去了,因为各地似乎都认为,“公共”服务
还是由“公共”当局操办好。无论如何,不管是否需要由政
府来操办这些服务,它们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的方法之一是发
展足够的公共服务,因为这些服务是其他事业发展的必要基
础。
政府也有重要的开拓工作要做,而许多政府却没有这样做。它们需要做多少事情取决于它们的私人企业家的人数、质量和冒险精神。国家越落后,政府开拓的余地越大。(非常说明问题的例子是伊丽莎白一世时期伯利的经济活动及日本政府19世纪末期的经济活动。)需要由政府来支持研究、请移民来建立新工业、保护新兴工业、支持外贸工作、建立农业推广服务、低息提供信贷等等。因此,如果一个落后国家的政府不管是由于懒惰还是由于哲学信念,采取自由放任的态
度,那是不幸的。这正是19世纪和20世纪的大英殖民帝国
的不幸。对大英殖民帝国的剥削比对历史上其他任何帝国的
剥削都少。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对贸易特惠没有加以
限制,没有征收贡赋,在经济生活中没有什么等级制度。和
平建立了,腐败现象减少了,司法公平地实施了,外贸前进
了,公共服务建立和扩大了。但是,这个帝国在经济上失败
了,原因正是它奉行自由放任的政策。在农业方面,没有教
农民学会新方法,也没有向他们提供新的种子或肥料;在工业方面,没有做任何事情来扶植新的制造业,没有帮助它们
度过发展中的困难阶段。因此,总产出的增长速度始终是缓
慢的,与受到其他福利措施鼓励的人口增长速度差不多。并
不是所有现代帝国都实行自由放任的政策。20世纪30年代,
荷兰人在印度尼西亚放弃了自由放任的政策,实行一系列非
常有趣的措施,可惜为时已晚,无法赢得臣民的忠诚。比利
时人在刚果实行强有力的经济政策,看看它的结果是很有意
思的。
与自由放任相反的是,政府对管理经济过分热情也可能
会阻碍它的增长。科尔伯特认为有必要规定布的宽度,苏联
政府认为有必要压制私人零售业。因为任何一个政府都不能
取代人民的积极性和常识,所以一个不许人民发挥积极性和
运用常识的政府必然会限制经济的增长。例如,苏联把经济
成就归功于中央计划,但这是错误的。它的成功是由于高度
的资本形成,就像日本取得的成就一样,而日本并没有采用
俄国的计划方式,而且通货膨胀率也没有俄国那么高。如果
苏联允许人民发挥更大的积极性,消费者用同样的钱得到的
服务的质量就会好得多,农业的产量就会高得多。政府在经
济生活中的问题是在计划过多和过少之间以及在国有化过多
和过少之间寻找一条正确的道路。这里不宜对这个问题扯得
过多,因为本作者在以前的一本书中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
其次,政府如果把过多的社会资源用于做自己的事情
——修建纪念碑、市政厅、金字塔、公园、公路、学校或其
他公共服务——也可能阻碍经济增长。政府所有的活动几乎
都间接有助于增加其他产出,但是,在这个意义上讲,有些活动产出多些,有些则少些。如果政府把大量的钱用在自己的服务上,就可能把本可以投资在私人部门并产生更大效益的钱用光。在有剩余劳动力的国家里,有时有人为这种大手大脚的花钱辩护,理由是,如果不把劳动力用于这些方面,他们也是失业的。诚然,如果在使用剩余劳动力时不同时使用其他稀少的资源——物资、机器等,那费用是微不足道的,但并不总是能做到这一点。此外,即使浪费地使用剩余劳动力不减少其他产出,有成果地使用这种劳动力则会增加产出。如
果有剩余劳动力,用它来扩大灌溉系统比用它来造金字塔好。
如果作为政府经费的税收是用挫伤积极性的办法征来
的,那么政府大量用钱除了实际浪费资源外,还可能阻碍经
济增长。这基本上是一个方法问题。如果人们知道,他们得
把很大一部分收入交给别人,他们可能不愿意作出额外的努
力;这一点还不能绝对肯定,因为作用可能是一样的,即为
了达到想往的生活水平,有必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但是这可
能是一种反作用。如果人们作出这样的反应,按产出比例征
收所得税和土地税就会妨碍积极性,如果这些税收比方说高
于三分之一,情况也许会更其如此。但是,如果征收间接税
而不是直接税,这种影响基本上可以避免。纳税者通常不知
道他购买的物品的价格中含有多少税收,所以只要税收的消
极影响是心理上的,采用间接税而不用直接税的办法就可以
避免。(我们在前面的第二节(二)中已经看到,间接税可以
同直接税一样进步。)
此外,税收的变化可能比税收的绝对水平更为重要。人们讨厌增加税收,对任何增税可能都是反对的,直至在他们头脑中的印象消失为止。如果增加的是间接税,效果则可能是使人们增加努力,而不是减少努力。正如我们在第二章第二节(一)中所看到的,随着人们做出努力的报酬的增加,他们工作的时间减少了,因为他们用不断增加的收入买来了更多的空闲时间。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提高税率的效果必然是增加努力,如果所征的税是间接税的话。人们还特别讨厌税务机关可以随意变化的反复无常的税收。如果不是根据收入而是根据商品征收的税收稳定,人们就会使自己适应任何水平的税收,使自己保持“合理的”生活水平。因此,高税率对人们的努力的影响同贫瘠土壤或其他贫乏的自然资源对人们的努力的影响是一样的;生产率低可能激励人们作出努力,也可能使人们泄气,或者与人们的努力毫不相干;对此我们也说不准(见第二章第三节)。(对提高税率的影响感到有把握是可能的,但是对实行高税率的影响则仍然不得而知。因为对一种税的眼前的反应和最后的反应并不一定是一样的。)因此,如果征收的是间接税,如果避免变化,那么在长期内税收可达到的比例并没有简单的限度,比如25%或50%。所以,如果人均实际收入增加,边际间接税增加的幅度大于平均间接税,那么政府的份额将一直增加,但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将提高,而且由于税收未变,大多数人对此将漠不关心。因此,高税率如处理不当可能会挫伤积极性,但如使用适当的方法,可能不会影响积极性。高税率对经济增长造成的实际负担是,它可能把本来可以作为效益更高的投资的资源用光。
浪费资源的极端的例子是把资源用于不成功的侵略战争,或用于虽取得成功但得不偿失的战争。战争降低了资本形成的速度,使许多有才华和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丧生,加强具有军事头脑的人对具有经济头脑的人的力量,而且与群众的看法相反,对刺激有用的发明毫无作用(见第六章第三节(三))。为战争付出代价的最近的例子是德国;谁能怀疑如果德国人能避免1914年和1939年的战争,他们现在还会繁荣得多?
政府可能阻碍经济增长的方面就是这些。显然,施政得
当是很困难的,所以丝毫也不奇怪,大多数国家在大部分历
史上经济都未取得增长,而一些最繁荣的国家由于官场腐败
而走向衰落。政府花钱既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控制既不
可太严,也不可太松;主动性既不可太多,也不可太少;对
外国人既要予以鼓励,又不可受其摆布;既不允许阶级剥削,
也不助长阶级战争,等等。看来有些国家在度过这些对立的
危险方面比另一些国能干得多。其原因何在呢?
(二) 治国才能的背景
需要研究的不是持续一二十年的治国好坏的偶然时期,
而是持续一两个世纪以上的长期特征。所有国家在不同时期
都会有或好或坏的政府,不管总的施政情况是好、是坏还是
不好不坏。延续一个世纪以上的好政府往往会自行长期延续
下去,因为它为官员们确立了很高的行为标准,这会成为国
家的传统,影响后代的行为。同样,不好的政府长期执政会
减少建立好政府的可能性,因为新的一代人生下来看到的就
是低标准,无优良传统可循。因此,在一个国家历史上的任
何时期,人们基本上可以根据它以前的历史以及这种历史遗留下来的传统来解释官场的品德。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个国家有比较好的政府或比较糟的政府的历史。
我们得再次研究一下自然资源及其与人的品质可能的联
系。有些人认为,有些种族的治理能力比另一些种族强。如
果从文化意义上使用“种族”一词,这不过是重述了我们正
谋求解决的问题;如果从生物学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这种假
说在我们对不同民族的遗传因素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前,不可
能再前进一步了。迄今我们所知道的一点情况否定了这样一
种观念,即有利于建立好政府的基因有特殊的地理分布。关
于气候的假说也无济于事。看来,在世界各种气候中,在各
个种族中,在自然资源贫乏和自然资源丰富的各种条件下,都
有好政府和坏政府。人类对资源的反应不能用资源本身来解
释。
自从柏拉图以来,政治哲学家们一直试图从体制形式的
角度来解释出现好政府的原因,他们说,在民主制、专制制、
仁慈的独裁制、君主制成某个哲学家或当时的风尚所支持的
任何体制的条件下,好政府存在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如果对
历史很熟悉的话,就知道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例如,意
大利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始于2500年以前,其间经历过每一种
体制。要排出任何一种体制——比如说民主制时期、君主制
时期或独裁时期——并说意大利在这种体制下始终比在其他
体制下治理得好,那是不可能的。这同样适用于有文字记载
的历史更长的希腊、埃及、印度和中国。好政府需要把统治
者的智慧和被统治者的拥护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并不是君
主、民主派或独裁者所垄断的。这样说并不是要贬低制度的牵制作用或体制形式的重要性。民主形式的政府如果对执政者的权力予以充分的限制,就能消除统治过严的弊病。但是,
并不是所有的民主体制都包括充分的限制,即使最好的宪法
也无法保证选出一个好政府。政府的质量与其说取决于政府
的形式,不如说取决于被统治者的素质。
20世纪的制度理论有时候提出自治的要求,以此与帝国
主义相对立。但是,为了尊重历史,我们不能说,国家实现
自治时就一定比被别国统治时治理得好。正相反,历史上最
幸运的一些时期是处于鼎盛时期的大帝国,在广泛的地区内
实现和平,提供范围相当广泛的公共服务的时期。20世纪诞
生的新的民族主义政府比它们所取代的帝国主义政府具有某
些优点。它们不那么倾向于自由放任,在落后的条件下,自
由放任是不合适的。它们比较关心农民的福利,更加迫切地
想保护农民不受地主和高利贷者的剥削。大多数民族主义政
府反对种族歧视和妨碍本地人进取心的其他限制。它们有时
候能够在强调自尊的基础上唤起参与发展的热情,而在它们
以前的帝国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另一方面,它们又有很大的
缺点。它的稳定程度低得多,有时候甚至不能维持国内的秩
序。它们作为一个阶级(有个别例外)比它们的前任腐败。它
们往往同城市利益过多地牵连在一起,非常愿意以向农民征
税为代价来增进城市的利益。它们很容易产生排外主义。它
们所取代的帝国可以在宗教、阶级和种族之间保持崇高的中
立,它们却往往放弃这种中立,而进行自相残杀的斗争,等
等。在支持自治的人中间,有些比较玩世不恭的人支持自治
的根据是,“自治比善于治理好”。当然,不能根据下面这一点来支持自治,即自治始终会带来比别的办法更好的治理。
对待我们这个问题的另一种态度认为,解决办法在于同
一种文化。如果一个国家的成员都是同一种族,信仰同一宗
教,使用同一语言,他们就会减少争吵,可能养成一种宽容
的习惯。如果财富也广泛地分配,没有巨富和赤贫,政治生
活就会比较简单。另一方面,同一种文化虽然会消除产生某
些斗争的原因,但不能保证政府会积极地或明智地行动。此
外,一些最好的政府却是比较公正地统治着许多种族、宗教
和文化的帝国政府。宽容是在许多土地上生长的植物。
对那些相信原罪的人来说,好政府在一个国家的历史上
始终是一个暂时的阶段,因为人类无法防止政府走向导致经
济停滞的某个方向。于是,野心勃勃的国家就会情不自禁地
发动一系列的侵略战争,在几十年内,可能会带来收获,但
是最终会使国家毁灭(第六章第三节(三))。或者如果和平
保持了几十年,官僚们就会出来过分增大政府开支,沉重的
税收会把国家毁掉。或者控制经济和纠正错误的欲望过于强
烈,无法抑制,大量的控制条例会窒息个人积极性。或者政
府不可避免地卷入阶级纠纷,干扰企业家,把农民置于农奴
状态,支持剥削或者限制积极性。如果我们这样看问题,那
么鉴于人类智慧的局限性及等待着不谨慎的政治家的无数的
诱惑,令人感到奇怪的倒并不是人类历史上好政府多么少,而
是与此相反,好政府多么多。
如果我们想在本书中找到了解人类历史的线索,我们是
找不到的。也许线索是不存在的。我们对人类行为作出的每
一个解释本身只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问为什么每个民族作出了某种选择,答案通常要从该民族的历史中去
找。但是如果我们要问它为什么会有那种历史,我们就会重
新回到神秘莫测的宇宙中去。幸运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答案
都得依靠历史。如果一个国家在适当的时候很幸运地拥有正
确的领袖,它就有可能开创新的局面。归根结底,历史只不
过是人们对他们时代的挑战如何作出反应的记录。所有国家
只要鼓起足够的勇气和决心,都有它们可以抓住的机会。
附录 经济增长是否可取?
像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经济增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
经济增长可以在不产生任何不利条件的情况下实现,那么人
人都会完全赞成。但是,由于经济增长有其实际的不利条件,
人们根据其对利弊的不同估计对经济增长采取不同的态度。
他们可能不喜欢同经济增长联系在一起的社会,而喜欢在稳
定的社会中盛行的那种态度和制度。或者即使他们适应增长
社会的制度,他们也可能不喜欢由稳定社会转变为增长社会
的那个过渡过程;因此,他们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增长
带来的好处与增长造成的动荡的代价相比是不值得的,或者
增长应当逐步实现,这样社会就有尽可能长的时间来适应经
济增长所需要的变化。我们首先谈增长的有利条件,然后再
从增长所需要的态度以及在过渡过程中出现的动荡的角度来
考虑增长的代价。
(一)经济增长的好处
经济增长的好处并不是财富增加了幸福,而是财富增加
了人们选择的范围。把财富和幸福联系起来是很难的。幸福
来自一个人对生活的看法:随遇而安,乐观开朗和不为未来
担心。财富增加的财力如超过财富增加的欲望,会增加幸福,
但情况不一定如此,还没有证据证明,富人比穷人幸福,或者个人的幸福会随着收入的增加而增加。如果在获得财富以后,不再随遇而安,而是对财力和前途更加担心了,那么财
富会减少幸福。的确有一些说明这种情况的证据。只要经济
增长来自机警地捕捉经济机会,那么与人们不那么关心增长
的社会相比,幸福必然会少一些。证据表明,美利坚合众国
精神上的动荡比其他国家严重得多,即使考虑统计报告中的
差别,至少可以相信,自杀率高同在一个已经富有的社会中
追求更大的成功的努力是有因果关系的。我们当然不能说,增
加财富会增加幸福,我们也不能说,增加财富会减少幸福,即
使我们能这样说,那也不能成为反对经济增长的决定性理由,
因为幸福并不是生活中唯一的好事。我们不知道生活的目的
是什么,但是,如果是幸福,那么演变可能老早就停止了,因
为没有理由认为,人比猪或比鱼更幸福。人与猪的差别在于,
人有控制自己的环境的更大的能力;而不在于人更加幸福。在
这一较量中,经济增长是十分可取的。
经济增长的理由是,它使人类具有控制自己环境的更大
能力,因此增加了人类的自由。
我们首先可以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看到这一点。在原始
阶段,人类得为生存而斗争。他们经过极其艰苦的劳动,从
土地上得到仅够维持生活的东西。每年,他们有几个月的时
间忍饥挨饿,因为当年的收获吃不到下一个收获期。他们经
常遭到饥荒、瘟疫和传染病的危害。他们的孩子有一半不到
10岁就死去了,他们的妻子到40岁就是满脸皱纹的老妇了。
经济增长使他们能够摆脱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技术的改进
减少了劳动量,增加了食物的数量和品种。饥荒消除了,婴儿死亡率从30%下降到3%;死亡率从4%下降到1%。霍乱、天花、疟疾、钩虫病、黄热病、瘟疫、麻疯病和肺病完全消失了。因此,生活本身摆脱了一些自然威胁。并不是人人都
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如果你认为活着不如死了好,最好是不
生,那么你就不会认为经济增长使死亡率下降这一事实了不
起。但是我们大多数人仍然很原始,以致理所当然地认为,活
着比死好。
经济增长也使我们有了选择更多空闲时间的自由。在原
始状态,我们仅仅为了活命就得拼命劳动。经济增长以后,我
们就能希望有更多的空闲时间或更多的物品,实际上,我们
的确希望既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又有更多的物品。如果贫穷的
农业国与富有的工业国相比,会得到一个相反的印象,因为
在农业国,当天气不利于农业的时候,在一年的很大一部分
时间里,人们都无事可做,而在工业国,人们一年到头都正
常地劳动;但是这是一种错误的比较。如果我们不是用工业
去与农业相比,而是用富国的工业部门与穷国的工业部门相
比,同样再对这两类国家的农业部门进行比较,我们将会几
乎毫无例外地发现,随着收入的增加,每个部门的劳动时间
都会缩短随着使用的机械力量的增加,劳动的艰苦程度也会
减轻。
另外,经济增长除了使我们得到的货物和空闲时间增加
以外,得到的服务也会增加。在最穷的社会里,为了获得粮
食,需要有60%或70%的人从事农业,而在最富的国家里,
有12—15%的人从事农业就足以提供好一倍的营养标准。因
此,越富的国家就越能腾出人来从事其他的活动——当医生、护士和牙科医生;当教师;当演员和表演者;当艺术家和音乐家。哲学家们所珍视的许多“高等”活动——艺术、音乐、
研究哲学本身——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奢侈品,只有随着经
济的增长使越来越多的人摆脱生产粮食的基本任务,社会才
能开展那些活动。诚然,只需要较少的剩余就可以支持艺术
活动,一些最高的艺术成就是在广大群众还很贫穷的社会中
产生的。上世纪生活水平的提高扩大了欣赏和实践艺术的机
会,而不一定会对最好的艺术的质量和数量产生什么影响。但
是,且不说最高的艺术,群众的空闲时间以及欣赏以前只供
极少数人欣赏的奢侈品的机会无疑大大增加了。今天,听最
优秀的作曲家的作品的人比莫扎特或巴赫时代听他们作品的
人多得多了,看伦勃朗和埃尔格雷科的作品的人也多得多了。
从这些变化中,妇女得到的好处甚至比男人还多。在大
多数不发达国家里,妇女是苦役,在家里做那些在比较先进
国家中已由机器做的事情——连续几小时碾磨谷物,走好几
里路去提水,等等。经济增长把这些任务及其他许多任务——
纺织、教育孩子、照顾病人——交给外单位去做了,那些单
位专业化程度高,资本雄厚,具有大生产的一切有利条件。在
这个过程中,妇女摆脱了沉重的劳动,不再关在家庭的圈子
里,终于得到了成为完全的人的机会,可以像男人一样进行
思考和发挥才能。男人可以辩论经济进展对他们是否有好处,
但如果由妇女来辩论经济增长是否可取,这无异于辩论妇女
是否应该有机会不再当牛马和加入人类的行列。
经济增长还使人类能够享受更多的人道主义。例如,在处于仅能维持生计的最低水平时,那些自身难保的人哪有能力顾及旁人,最弱者只能以失败而告终。只有随着剩余产品的增加,人们才会越来越关心麻疯病患者、精神错乱者、残废者、盲人及其他不幸者。关心病人、无能者、不幸者、寡妇和孤儿的愿望在文明社会里不一定比在原始社会里强烈。
但是在文明社会里,可用于这一目的手段比在原始社会里多,因此,事实上,表现出来的人道主义就多。有些人对这种做法感到不安;他们认为,保护那些在竞争性的斗争中不能自立的人是违背社会的优生利益的,他们认为,除非使这种人失去生育能力,否则长期的后果将有伤生物元气。但是,这种人目前仍占少数。
在那些目前的政治欲望超过资源的社会里,经济增长可
能特别重要,因为经济增长可能会防止否则可能会出现的难
以容忍的社会紧张局面。例如,在英国等某些国家内,工人
阶级或他们的发言人不断要求增加工资,不断要求增加住房、
教育、卫生和其他设施的开支。如果在这样的社会中,人均
收入保持稳定,一个集团的欲望只能靠牺牲其它集团的利益
来满足,这必然会导致内乱。在当今的民主时代,世界上大
多数国家都处在这样的阶段:除非迅速增加人均产量以使资
源更接近于欲望,否则严重内乱不可避免。经济增长的这一
方面给政治家留下的印象最深,所以难怪各地的民主政治家
都深信促使经济迅速增长的迫切性。同时必须承认,经济增
长并不是总能减少斗争。相反,经济增长可能会打乱比较平
稳的社会关系,引起嫉妒和欲望,引起阶级、种族或宗教冲
突。这同那种认为经济增长不一定增加幸福的看法有关。经
济增长也不一定能增加政治自由。它增加独裁者通过大众传播媒介控制人的思想和通过组织严密的警察机构来控制人身自由的机会。所以不能说经济增长一定会改善政治关系。
欲望和力量不相称的另一个方面在国际地位低的国家的
政治态度中可以看到。现在处于殖民地地位的人民渴望独立。
人口众多但收入低微的独立国家渴望在国际会议上获得较高
的地位。不管是对是错,这些国家的人民认为,如果他们更
富一些,尤其是如果他们富得足以建立起强大的武装力量,他
们在世界事务中的份量就会增加,他们的国民和他们的生活
方式就受到比较多的人的尊重。有些民族主义者对现代世界
的反应是敬而远之,要求他们的人民恢复旧的生活方式。但
是,已经掌权的大多数民族主义者认为,需要使经济迅速增
长。许多人认为,各国在财富或经济发展方面的巨大差别是
引起战争的根源,如果生活水平方面的差距不是很大,世界
就会更加接近和平。这种看法非常可疑,因为经济迅速增长
的社会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进攻邻居。无论如何,战争的原因
是多种多样的,是同经济考虑间接有关的,所以从对和平或
战争可能产生的影响的角度来讨论经济增长的理由是没有助
益的。
有时候人们说,期望世界上所有国家都能不断提高生活
水平必然是幻想,因为其后果只会使世界累积起来的矿物和
燃料库存迅速枯竭。这种说法所依据的两个假设都难以肯定。
第一个假设是,人的才智到适当时候就会枯竭,无法找到新
的东西来取代已经用光的东西,由于我们懂得了原子的性质
以及从一种元素到另一种元素的转变,这种假设越来越可疑
了。第二个假设是,子孙后代会对世界的资源有同样的要求。
为什么我们为了使今后几世纪的人类生活再延长一世纪左右而应该保持贫穷?难道没有同样充分的理由使目前几代人充分利用他们发现的资源而让不知多少世纪以后的人去自己照
管自己?即使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也还有另一点
理由,即把矿物和燃料迅速用光的并不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
而是最富的国家。如果这种说法言之有理,可将其视为对欧
洲和北美的劝告,叫它们不要再进一步提高生活水平,但是
如果用以劝告亚洲人和非洲人继续保持目前的贫困,那其说
服力就差远了,因为亚洲人和非洲人目前对累积的资源储藏
量的利用是微不足道的。
(二)贪得无厌的社会
如果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得到上述好处,几乎人人都会
赞成。但是许多人认为,为经济增长所需要的态度和制度本
身是不可取的;他们喜欢属于稳定的社会的那种态度和制度。
首先,他们不喜欢节约精神,而这是经济增长的条件之
一。如果其他条件相同,增长最快的社会就是人们用心通过
增加利润或降低成本来捕捉经济增长机会的社会。看来,这
种节约的倾向,除非同或者为了财富本身或者为了财富带来
的社会威望或对别人的权力而取得财富的愿望联系起来,否
则实际上不可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虽然仅仅为了减少艰苦劳
动和增加空闲时间来享乐或从事精神活动的愿望,也很有可
能产生这种倾向。可以说,节约是一种美德,因为憎恶浪费
和最充分地利用资源就像憎恶谋杀和照顾寡妇和孤儿一样,
都同样是人类的神圣职责——事实上,关于才能的寓言就是这样说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关心和爱护资源或关心和爱护消逝的时间是我们的神圣职责;这些人会说,节约使人
在精力和幸福方面付出的代价太大,因此它不是美德,而是
邪恶。他们可能承认有责任履行节约或进行足够的劳动,以
便达到某种为健康和舒服(一个含糊的概念)所需要的最起
码的生活水平,但是他们会说,超过这个程度的努力节约是
不值得的。此外,即使那些承认节约是美德的人也可能同样
对下面这个事实(如果是事实的话)感到遗憾,即只有在与
物质主义的邪恶(如果是邪恶的话)联在一起时,才能发现
这种美德。希望教孩子们最充分地利用他们得到的资源和机
会(节约的美德),同时不要希望得到比已有的更多的东西
(避免贪婪的邪恶)是可能的。如果这样做了,如果教育是卓
有成效的,那么经济仍然会增长;只是这种增长不表现在越
来越高的物质生活水平上,而表现在在物质水平不变的情况
下,空闲时间越来越多上;如果也不让这种空闲时间造成越
来越大的无所事事的邪恶(如果是邪恶的话),还必须教孩子
们在利用空闲时间时既不要无所事事,又不要生产商品和劳
务。实际上,这样探讨问题是不可能取得很大结果的,因为
这是以假设人性与目前的人性不同为基础的。人都希望增加
财富,希望节约和无所事事。所有这些欲望从本质上说似乎
都称不上美德或邪恶,但是如果不顾别的责任、义务或权利
极端地追求某种欲望,其结果就会造成个性的不平衡,也会
损害他人。对一个社会来说,“过于注重物质”和“注重物质
不够”同样是可能的。或者,换句话说,经济增长是可取的,
但是肯定不能增长得太多(超过了对精神或社会健康有益的程度),正如不能增长得太少一样。
关于个人主义,完全可以说同样的话,这是经济增长受到攻击的第二个原因。看来,如果个人主要关心自己的利益及他们较近的亲属的利益,经济增长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而
如果他们与广泛得多的社会义务网联系在一起,增长的可能
性就会小一些。这就是经济增长无论作为原因还是作为后果
都与下列现象联系在一起的道理:大家庭和联合家族制度的
消失,以地位(奴隶制、农奴制、等级制、年龄、家庭、种
族)为基础的社会制度的逐步消亡并为以契约和机会均等为
基础的制度所取代;社会高度的纵向流动性;部落联系减少
及对社会集团的要求的承认普遍减少。这是又一个不能用把
一种说法的一面看作是美德而把它的另一方面看作是邪恶的
方法来解决的问题。所有个人都应有某些权利,应当保护这
些权利不受一切社会要求的损害,但与此同时,每一个人都
属于一个集团或一系列集团,集团的存在是为个人的社会健
康所必要的,而集团的继续存在则取决于个人承认集团的要
求并忠实地接受它的权威。在过去的500年中,个人主义的
发展有其不好的一面,但是也产生了可贵的起解放作用的影
响。因此,不能攻击经济增长与个人主义联系在一起,好像
人类关系中的唯一的好东西就是部落主义、社会地位、大家
庭关系和政治上的极权主义。
对经济增长的第三种攻击是由于它与依靠理性联系在一
起。经济增长依靠改进技术,而当人们对自然和对社会关系
均采取理性的态度时,才能最大限度地改进技术。现在理性
的头脑是可疑的,要么因为它被认为会导致宗教上的不可知论或无神论,要么也因为它被认为与接受权威是不相容的。至于宗教信仰,我们时代的弊病是否是由于对上帝或各种神仙
的信仰的衰落造成的,或者我们时代的弊病是否比以前宗教
信仰比较普遍的时期的弊病还大,这个问题是可以讨论的。但
是,无论如何,说相信理性的重要性与相信上帝是矛盾的,那
是不对的。不能以理性的手段来证明或否定上帝的存在,所
以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最有理性的人也不应相信
上帝的存在。理性并不损害宗教,而是损害权威,只有当宗
教是以权威为基础时,理性的头脑才对宗教是敌视的。但是
在这个意义上讲,理性的头脑对科学同对宗教一样敌视;因
为它敌视任何这样的企图,即说什么目前的理论是不能从下
而上重新进行检查的,或者只有首创者才有权利怀疑它的可
靠性。但是,在这里,对待理性的态度也应当同对待物质主
义和个人主义一样;在两个对立的方面中,只把一个方面看
作是美德是找不到真理的。因为正如物质主义和精神力量都
是可取的,社会同样需要理性和权威。美好生活的基础应是
把对立的原则编织在一起,而不是拒绝某些原则,只利用另
一些原则。
第四种攻击是那些不喜欢同经济增长联系在一起的规模
增长的人发动的。首先,规模经济表现在分工和使用机器上。
有人不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不喜欢机器制造的产品,而喜欢
熟练手工艺人制造的产品。经济增长破坏了旧的手艺。虽然
它创造了更多的新工艺、机器工艺和其他工艺(因为专业化
大大增加了工艺的范围),但是许多人仍对旧工艺及旧的手工
产品的消失感到遗憾,对新工艺的发展或大规模生产带来的丰富而便宜的产品并不感到高兴。专业化原则本身也受到攻
击,因为专业化使人们不得不反来复去做同一件事情,不管
是往螺栓上拧螺帽、巧克力装箱、在大学里反来复去讲同样
的课、练习音阶或是去掉附录,这必然是枯燥无味的,直至
人们非常习惯于自己的职业,以致不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
也可以应付自如。
规模经济还表现在他们自身的管理单位的规模的扩大
上。因此,商业部门、管理单位及其他组织的规模也扩大了。
在这一过程中,人们不再拥有工具,变成了无产者。大规模
的组织也带来了特殊的社会紧张;这种组织必须按等级管理,
这就意味着少数人发号施令,多数人俯首听命,不管你花多
大力气去使这一进程民主化也没有用。这样的组织还必须找
到某种方法来分配工作和报酬,这既要行之有效,还要被认
为是公正的。我们还没有学会如何管理大规模组织而又不引
起动乱,因此,许多人认为,没有这种组织反而好。
人们不喜欢大规模组织还因为它实行严格的纪律;日复
一日,人们必须同时起床,同时到达工作地点,做大致同样
的事情和同时回家。有人认为,这使生活枯燥单调,使人只
起机械的作用,像是大轮子上的颗颗齿轮。他们不希望把人
拴在时钟上,而希望每天有更多的选择自由,虽然他们根本
不清楚个体劳动是否就不是时钟的奴隶,或者按时劳动是否
就令人遗憾的。
大规模组织的经济还使城镇得到发展,当这与增加人均
实际收入联系在一起时尤其如此。与对农产品的需求相比,这
增加了对制成品和劳务的需求。因为反对大城镇是与喜欢农业职业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这实际上是反对技术进步。因为
正是技术进步使一个国家只需15%的人就能生产出全国所
需的口粮,如果我们要回到需要70%的人来生产粮食的时代
去,我们就得放弃农业科学教给我们的一切,或者我们必须
把劳动时间减少到每周10小时左右。正是农业的技术进步使
城市职业增加,但是大规模组织的经济使这些城市职业集中
在越来越大的城市内。这是否是不可取的,根本不清楚。大
多数人如果有机会在城镇或乡村工作,都选择在城镇工作,这
就是城镇以乡村为代价得到发展的原因;只有少数人喜欢乡
村而不喜欢城镇,在谴责城镇的人中,有许多人实际上却千
方百计避免生活在乡村。如果城镇是匆匆忙忙兴建起来的,没
有适当的规模或管理,它们的确可能破败不堪、单调、丑陋
和不卫生;但是当今没有任何理由说明为什么新城镇(或者
甚至老城镇)不能像乡村那样漂亮、优美、卫生和令人鼓舞,
而且还能提供任何村庄所望尘莫及的广泛得多的锻炼身心的
机会。
最后,对经济增长感到遗憾的可能是因为它依赖收入的
不平等。存在这种依赖性是无法否认的,因为如果对艰苦的
劳动、自觉的劳动、技术活、负责精神和主动性不给不同的
报酬,那经济增长将会是微小的或出现负增长。在任何具体
情况下,现有的差别是太大还是太小是可以争议的,这只是
从大于或小于为取得人们希望的增长率所需的差别这个有限
的意义上说的。但是,正如苏联的统治者很快发现的,无可
争议的是,即使根本没有差别,经济也可以取得较大的增长。
现在在这方面反对经济增长的部分理由只不过是说,在某时某地,现有的差别大于为取得当时的增长水平所需的程度,是
由于社会组织的缺陷造成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这种说法仅
仅是主张改变社会制度(继承财产、拥有土地、税收、受教
育的机会等等),以便改变收入或财产的分配,而不降低经济
增长率。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经济增长所要求的差别程度,
即使完全承认缩小差别会降低增长率,也是不能接受的,例
如,如果不支付以当地标准来衡量很高的薪金,就请不到外
国教师或技术人员,或者如果不给国内外的开拓型企业家赚
取和保持远远超出当地认为是“合理”水平的利润的机会,他
们就不愿意发展。在这种问题上,对经济的考验就是供求关
系的考验:“合理的”差别就是为取得所需要的技术或主动性
而客观需要的那种薪金或利润。但是在这一考验中“合理
的”东西根据某种其他的价值或社会正义标准来衡量就“不
合理了”。
从这一分析中可以得出三个结论。第一,经济增长的某
些所谓代价根本不是增长的必然结果——比如,城镇的丑陋
和工人阶级的贫困。第二,某些所谓邪恶从本质上说实际上
并不是邪恶——比如,个人主义、说理或城镇的发展。像在
人生的一切方面一样,这些事情可能会做得过分一些,但是,
这些事情从本质上说,是同其对立面一样可取的。但是由此
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即经济增长率过高可能不利于社会。经
济增长只是许多好事中的一件好事,我们可能会做得过分一
些。过分的增长既可能是造成下列现象的原因,也可能是下
列现象造成的结果,这些现象是:过分追求物质、过分的个
人主义、人口过分流动、收入过分悬殊等等。社会决意提高增长率,使其高于目前的水平,并不一定明智;如果它们这
样做,他们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但是也会在社会和精神方面
付出很大的代价,可能的得是否超过可能的失,这必须尽量
根据每一种情况分别加以估计。正因为经济增长有得有失,所
以我们对经济增长的态度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有两重性。我们
要求消灭贫困、文盲和疾病,但是我们又拼命抓住我们所喜
欢的信念、习惯和社会安排不放,哪怕这些东西正是造成我
们感到悲痛的贫困的原因也罢。
(三)过渡问题
如果要在已存在几百年的增长率很低、经济多少处于停
滞状态的社会里实现经济增长,那就会产生一些特殊的问题。
因为这需要改变信念、习惯和制度,虽然等到新的信念、习
惯和制度实施一段时间并牢固地扎下根的时候,可能会达到
一种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比静止的旧的社会平衡优越的新的动
态平衡,但是过渡时期可能会出现暂时的但却是非常痛苦的
情况。
其中比较明显的情况之一是改变人们的劳动习惯。例如
假设在一个非常原始的国家里发现了铜,而在那个国家里,人
们都有自己的土地,这使他们都能过上自己感到满意的生活,
虽然卫生、物质或文化水平都很低。这些人不愿意去铜矿劳
动,他们可能不会自愿去铜矿就业,尽管领取的工资会使他
们在铜矿劳动变得有利可图。另一方面,如果迫使他们到矿
上劳动,他们因此而创造的财富可能会使他们的物质福利、卫
生、教育和文化水平大大提高。再假设在最初受强迫后,他们过一段时间会非常喜欢这种新的劳动,非常欣赏高水平和非常瞧不起以前的生活方式,以致到适当时候,在取消了强
迫以后,他们也会乐于到矿上劳动。在这种情况下,暂时采
用强迫手段是应该的吗?这个抽象的例子绝不仅仅是学术探
讨,因为它同非洲某些地区发生的情况极为相象,在那里人
们被迫去矿上或种植园劳动,不管是由于他们的首领发布的
命令还是因为这是挣钱来交纳为迫使他们到这些地方去劳动
而强加给他们的税收的唯一办法,或者是因为他们被从自己
的土地赶走。实际情况比我们的抽象例子所列举的事实更为
复杂。因为还有个事实是,那些采用强迫手段的人这样做首
先是为了自己发财,而并不是因为他们希望造福非洲人。在
有些情况中,还有一个事实是,非洲人甚至得不到物质上的
好处;与此相反,他们以前的村庄在经济上遭到毁灭,他们
的生活方式遭到破坏,而他们自己则住在贫民窟和棚户区的
简陋房屋内,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一样贫乏。我们在本调查
报告中始终强调,有可能取得表现为人均产出增加的经济增
长,但大多数人的境况并未得到改善,因为增加的产出只使
少数有势力的人发了财。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会同意,这样的
发展是不道德的,会谴责以牺牲许多人为代价使少数人发财
的经济政策,不管这种政策会使产出有多大的增加。但是这
种情况同我们研究的抽象例子是大相径庭的,因为这种例子
的假设之一是,增长的结果会大大提高参与者的物质水平和
文化水平。因此,到一定时候,他们自己会喜欢新的生活方
式而抛弃旧的生活方式。对于这一例子,人们的反应是不同
的。有人反对强迫的理由是:他们说,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好,都不应强迫人们为自己或为子孙后代的利益去劳动。有
人则以幸福为理由,他们说,即使人们喜欢新的生活方式而
抛弃旧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境况实际上也未有任何改善,因
为他们并不更幸福;因此,他们进行痛苦的过渡是徒劳的,因
为他们得不到任何重要的东西——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
种论点是大可怀疑的,因为幸福是否就是检验变化的适当尺
度是值得怀疑的。另一些人的反应则不同,他们认为如果强
迫使被强迫者大受其益,强迫就是应该的。因此,新世界的
黑人谴责把他们带到那里去的奴隶制,但是实际上,并不是
所有的人都会对他们的先辈离开西非的丛林村落感到遗憾。
所以,只要世界存在下去,也总还会有一些政治家和国务活
动家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被强迫者的最大利益而强迫他们的公
民去从事某项事业。
可以强迫到何种程度的问题目前十分尖锐,因为苏联已
经表明,一个残酷无情的政府如果愿意严厉处置那些反对它
的计划的人的话,可以很快地提高它的实际产出。所有不发
达国家都正受到共产主义或其他宣传的引诱,想放弃自由来
换取经济迅速增长的前景。这种引诱带有某种程度的欺骗性。
它们被告知,失去自由是暂时现象;“无产阶级专政”——或
者国家元首、军队领导人等等的专政——只是一个过渡阶段,
其后将是“国家的消亡”;但是,我们十分怀疑,一旦抛弃了
自由,是否还能轻易恢复。这种引诱也不能保证生活水平不
断提高;产出可能迅速上升,但是独裁者可能决定将产出用
于别的方面,而不是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无论如何,十
分明显的是,无需用专政的办法来达到经济增长的目的。一两个不发达国家的民主政府——缅甸和加纳——已经表明,
它们有决心和勇气来找到发展所需要的资源,受到普遍信任
和支持的领导人可以在民主的范围内这样做。该由其他民主
国家来表明,它们也能这样做。
另一个痛苦的过渡是,必须在社会关系方面进行过渡。公
理和权力的对立、从地位到契约的转变以及从社会稳定到社
会纵向流动的转变都会打乱目前的关系,在阶级、宗教、政
治服从或家庭联系上都是如此。如果过渡以暴力革命的形式
出现,那显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即使不发生暴力革命,过渡
也同样是痛苦的,因为它会破坏目前在各个方面存在的期望
和权利。许多人因此而反对经济增长。一些人认为,旧关系
同新关系一样好,或者甚至更好,他们不喜欢新的家庭关系
的自由、“普通人”的所谓“权利”及旧的融洽的社会关系遭
到破坏。另一些人虽然并不认为旧关系特别融洽而喜欢新关
系,但是仍然怀疑新旧差别与付出的代价相比是否值得。显
然,这个问题只能用人们赋予下面这些问题的价值来解决,即
知识增长、机会的质量、卫生标准提高、寿命延长及经济增
长的其他成果。
再者,在道德价值方面也必须进行过渡。在旧的社会,从小就向孩子灌输一套行为、责任和忠诚的准则。新的社会则有其不同的准则。一个社会中的好行为可能是另一个社会中的坏行为。责任和忠诚由一批人和机构转向另一批人和机构——由年龄组转向工会、由首领转向雇主或者由家庭转向一般的顾客。假以时日,新准则可能会确立起来,可能会像旧准则一样运用自如,但与此同时,社会可能会经历一段痛苦时期,在此期间,在新道德确立以前旧道德已被抛弃。这种过渡过去特别痛苦,因为我们不理解发生什么情况。如果旧社会的道德和新社会的道德都是众所周知的,如果那些负责确立或捍卫社会道德标准的人(尤其是牧师、教师和议员)有意从变革一开始起就宣传新道德,过渡就会容易得多。但是,
首先我们只是到最近才了解这些问题,特别是了解道德准则
与某种社会和经济形式的联系程度。其次,那些捍卫社会道
德标准的人常常把捍卫旧准则看作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敌视
变革,把新准则看作是不道德的。第三,即使终于把他们争
取过来支持新准则,他们的许多权力也会在过渡阶段消失,因
为人们依靠公理的程度提高了,而且对这些卫士迄今所捍卫
的制度和惯例失去了信心。因此,新准则不是靠制度或权力
实施的,而是逐步地和一点一点地为人们所接受的。新信仰
和旧信仰不协调地交错在一起。当人们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
情而受到嘲笑、指责或惩罚时,他们就会感到非常失望和难
以理解。
在一个社会由一种生活方式向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转变
时,痛苦的过渡是不可避免的。除非不进行改革,否则就不
可能完全避免过渡。谁也做不到这一点。倾向改革是人的天
性。因为人从本质上说是好奇的,因此不断积累知识,这就
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人也不会满足,他希望得到比已有的
更多的东西,或者到处活动,或者羡慕邻居的地位或资产。人
还有一种冒险感和造反感,前者使他利用各种机会,后者对
等级关系则始终是一种挑战。因此,想制止社会变革是浪费
时间,对一切现有制度都必定消失感到遗憾是浪费感情。因为社会变革正产生于人的天性中那些使我们不同于其他动物的部分。
同样,虽然我们不能防止变革,但是我们可以加快变革
或阻碍变革。我们已经强调指出,变革的速度既可以太快,也
可以太慢。在目前情况下,我们的问题不是适当的产出增长
率,而是由一种社会态度和制度转变到另一种社会态度和制
度的过渡期的适当长度。因此,不易作笼统的概括;既有充
分理由说明应很快完成过渡,也有充分理由说明应该有足够
的时间进行调整。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进行阻碍的机会。由于过去80年中
所达到的世界联系——通过轮船、帝国主义、飞机、无线电、
移民、好莱坞和报刊进行的联系,在每个社会——甚至西藏
也不例外——中,经济变革的力量已经在发挥作用。特别是
两种情况使得人们必须加快增长速度,而不是加以阻碍。其
中之一是,欲望的增长速度比产量快。另一个情况是,死亡率下降的速度比出生率快。
在整个不发达世界,现在欲望已大大超过产出,差距在扩大。人民大众开始认为,他们的贫困是不必要的,改变忠诚可以结束贫困。少数人认为,靠自身的努力可以改变贫困的面貌,但是更多的人认为,解决办法在于抛弃他们的地主、雇主、牧师或目前的政治统治者。一些政治家也有很大的欲望,不管是想提高本国人民的物质和文化水平还是想提高本国在世界事务中的地位。现在欲望和产出之间的巨大差距可能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它会引起失望,而由于失望,几乎一切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许多人担心,结果会出现“共产主义”(一个不再有确切意义的名词)。有些人担心本地的各种“法西斯主义”会扩散(对这个词的解释必须包括许多东方国家传统的军阀主义以及拉丁美洲的“元首”)。另一些人再次看到了这种明显的可能性:力量将转入宗教狂热分子之手(转入毛拉、马哈萨巴,拉比等人之手)。因此,许多不发达国家的领导人把迅速提高产量的措施置于非常优先的地位是不足为奇的。他们是否有筹集资金的勇气及必要的内外支持,那可能是值得怀疑的。在任何情况下,欲望是否不会继续超过产出,那也是值得怀疑的。但是那些认为加速生产会影响社会关系和道德准则因而是错误的人,通常忘记下面两件事,即这些关系和准则已经在迅速变化以及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结果对现有格局造成的危险可能比加速生产更大。
人口方面的困境甚至更难避免。不受外部影响的不发达国家的人口似乎是稳定的,出生率和死亡率按目前的标准来衡量都很高。一旦一些国家进入了现代世界,从而消除了本地的饥荒和实施了公共卫生和医疗,死亡率便会迅速下降,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内,可能从40%下降到10%。因此,为了赶上人口的增长,每年的总产出必须开始增加1%或2%或3%。此外,除非有大量的土地,否则还必须采取步骤来大大降低出生率,就像降低死亡率一样。但是看来这几乎肯定需要使产出比人口增加得更快,因为限制家庭规模的大多数理由最后都归结为需要提高生活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我们无法选择限制生产增长的道路;相反,在通常被称为不发达国家的几乎每一个国家内,情况都是当前的生产增长率还不足以使人口问题得到真正的解决。那些主张限制生产增长的人又往往忽视了人口方面的情况,忘了人口爆炸的后果对现行社会结构和道德准则的破坏性可能比任何可能的产量增加的后果大得多。
阿瑟·刘易斯《经济增长理论》1-4
目录
序言
第一章 导言 第一节 定义 第二节 方法论 第三节 布局
第二章 节约的意愿 第一节 对商品的欲望(一) 禁欲主义(二) 财富和社会地位 (三) 有限的眼界 第二节 努力的代价(一) 对工作的态度 (二) 冒险精神 第三节 资源与反应
第三章 经济制度 第一节 得到报酬的权利 (一) 非物质报酬 (二) 资产的经营管理 (三) 劳动报酬 第二节 贸易与专业化 (一) 优点 (二) 市场的规模 (三) 组织 第三节 经济自由 (一) 利己主义和集体行动 (二) 纵向流动 (三) 市场的自由 第四节 一些事例 (一) 宗教 (二) 奴隶制 (三) 家庭 (四) 农业组织 (五) 家庭手工业 第五节 制度的变化 (一) 变化的过程 (二) 变化的周期
第四章 知识 第一节 知识的增长 (一) 科学前的社会 (二) 发明和研究 第二节 新观念的应用 (一) 对革新的态度 (二) 知识和利润 第三节 训练计划 (一) 先后次序 (二) 农业技术的推广(三) 工业的能力倾向(四) 企业管理
第五章 资本 第一节 资本的必要条件 第二节 储蓄 (一) 储蓄的必要性 (二) 国内来源 (三) 外来资金 第三节 投资(一) 制度基础 (二) 起点 (三) 稳定性 (四) 长期性停滞
第六章 人口和资源 第一节 人口和产出 (一) 人口的增长 (二) 规模和产出 (三) 职业 第二节 国际关系 (一) 国际贸易(二) 移居国外(三) 帝国主义
第七章 政府 第一节 企业的体制 (一) 政府的职能 (二) 生产计划 第二节 公营部门 (一) 政府开支计划 (二) 财政问题 第三节 权力和政治 (一) 通往停滞之路 (二) 治国才能的背景
附录 经济增长是否可取? (一) 经济增长的好处 (二) 贪得无厌的社会 (三) 过渡问题序言
本书并不想提出有关经济增长的新概念,而是试图为研究经济增长提供一个有关的基础。研究经济增长新概念的论文可在专业刊物上发表,作者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并已列举在本书的书目提要部分。像本书这类著作看来颇有必要,因为经济增长的理论已再次引起全世界的关注,而且全面论述这个主题的著作几乎已有整整一个世纪未见问世。最后一本涉及范围如此广泛的巨著是约翰·斯图尔特·穆勒所写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于1848年出版。此后,经济学家变得聪明了,他们极为明智地不再试图在一部著作里论述范围如此广泛的主题,甚至由于他们力不胜任完全放弃了这个主题的某些方面。作者之所以敢于探讨这个广泛的领域,部分是由于压抑不住好奇心理,部分是考虑到当今政策制订者的实际需要;但作者认为,尽管本人对多数的课题免不了论述得十分肤浅,但主要是自己鼓足了勇气敢于向持有挑剔眼光的公众提供这部主题浩瀚的著作。
本书书名易被误解为经济增长具有一个单一的理论。但决定经济增长的因素繁多,而每个因素又各有一整套理论。研究土地使用权的理论,与研究新思想传播、贸易周期、人口增长、或是政府预算等理论并无多少共同点。作为本书书名也许用经济增长的“种种理论”更为恰当些,可是也同样易被误解为本书的目的在于评述经济增长的文献。我不是要制定一种理论,而是勾划出一幅蓝图。研究经济增长有关的因素头绪万千,除非对这个主题有一个总的观念,否则容易迷失方向。这也算是我请求读者原谅本书肤浅的一个表白。由于目的不同,绘制地图所使用的比例尺各不相同。若是专业刊物上登载的文章,它的比例尺相当于1英寸等于1英里,那么本书的比例尺更近乎1英寸等于100英里。这一点对读者了解本书也是有用的。
促使作者编写本书是好奇心理和实际需要的结合,它决定了本书的格局。好奇心理要求对人类历史的进程进行哲理上的探讨,而实际需要则又要求写成为指导行动的一本手册。
由于作者对两者感到同等的兴趣,所以本书的内容既不会适合只注重哲理的人,也不适合要求明确下一步怎样行动的人。看来,一部著作必然会反映作者的个性及其多种多样特征。
一部著作还必须反映作者的写作手法。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注重概括,而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则重视具体的事例。我为了充实本书,很想写入两三个有关经济增长或经济停滞的实例研究材料。怀着这样的心愿,我饶有兴趣地阅读了古埃及、希腊、罗马和伊斯兰国家的资料,更不用说中国、日本和中世纪末期的资料。可是实不相瞒,在阅读了这批资料以后,尤其是在阅读公元1500年以前时期的资料以后,我从中得到的乐趣超过了知识的增长,部分原因是对早期经济史的确切了解太少了。要把一个涉及本书全部内容的实例写得充分就需要进行大量的调查研究然后写成一篇单独的论文。我与曼彻斯特大学研究部成员吉锡拉·艾斯纳尔夫人密切合作,她正在写一部有关1830年至1930年牙买加的经济发展状况的著作。那部著作到1956年出版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是一部与本书实例调查相配合的论著。
我受到了许多朋友和熟人的慷慨大方的协助。在东南亚、非洲、加勒比海,这些朋友抽暇陪同我观看了他们所做的工作,并交换了意见和殷勤地款待我。由于他们人数众多无法在此一一列举他们的名字。我还要感谢许多国家的学术界的朋友与我进行了无数的谈话,以及寄来了源源不断的刊物上的文章。彼得·鲍尔先生、马克斯·格拉克曼教授、J.M.洛先生、J.马尔斯博士、K.马丁博士、R.H.普雷斯顿牧师、P.罗森斯坦-罗丹博士和M.N.斯里尼万斯教授等诚挚地阅读了本书初稿并提出了详尽的批评意见。他们的评论使我得益匪浅,但同时,在某些章节方面我依然顽固地坚持自己的写法,尽管他们认为是错误的或容易引起误解的。我的秘书多拉·沃克登小姐付出了大量劳动,耐心细致地为书稿打字。我深切地感谢她的耐心。
我的夫人和孩子们为了我写作此书需要宁静环境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的深情使我感激不尽。
阿瑟·刘易斯1954年7月于曼彻斯特第一章 导言
第一节 定义
本书的主题为一国人均产出的增长。书中所述并非全是对专门名词下确切的定义;不过对它们的意义加以评议可能是有益的。
首先,应当注意的是,我们的主题是增长,而不是分配。
有可能产出也许增长了,而人民群众却反而比以前更为贫困。我们必须考虑产出的增长与产出的分配之间的关系,但我们主要关心的是分析增长,而不是分配。
其次,我们关心的主要不是消费,而是产出。有时产出也许增长了,而消费却在下降。原因或许由于储蓄增长,或是由于政府为其本身的用途而消耗了产出。我们必须考虑产出、消费、储蓄和政府活动之间的关系,但我们是从产出增长的角度,而不是从消费增长的角度来进行探讨的。关于产出的定义,我们留给国民收入理论家去探讨。但仍有不少难题:即在对比一个年度与另一个年度的产出时的指数问题;又如何决定什么算是产出,什么算是产出的成本;还有零售分销、广告或运输等费用的增加应算作为产出的增加,还是仅仅算作为提高专业化的成本?此外,若是消费者过去为其自身需要所付出的劳务(如缝制衣服)现在转移到工厂去,这算不算产出的增加?我们提出这些问题是为了应付学究式的评论家,不至于说我们不关心这些问题。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去解答它们。因为我们关心的不是测算产出,而是产出的增长。在本书中,任何关于商品和劳务的产出的定义只要前后一致,均可应用。
但是,产出的定义必须与商品和劳务相连,即与按老框框所下的“经济”定义的“经济”产出相连,而不是与福利、满足和幸福等一些概念相连。一个人很可能在获得大量自由使用的商品和劳务的过程中反而不如以往幸福。对有些人来说,常常会发生上述这样的情况,对某些群体也可能如此。不过,本书不是一本研讨人们是否应有或需要有更多的商品和劳务的论著,本书关心的仅仅是如何能获取更多的商品和劳务的各种方法。作者认为拥有更多的商品和劳务是件好事,可是本书的分析不完全建立在这个信念上。为了着重指出本书论述的是产出的增长而不是产出是否可取这个事实,特将有关产出是否可取的观点放在本书结尾的附录中加以论述。
其次,我们应划分产出与人均产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人口与总产出之间的关系毋庸说是我们主题的一部分。但我们将不仅仅关注人均产出,而且关心每小时劳动的产出。每小时劳动的产出可能不同于人均产出,因为人们劳动的小时有长有短。或者人口中劳动的人数有多有少。我们将探讨所有这些问题。
探讨问题的单位是集团。最通常的是国家集团,即从特殊的统计概念上说的集团,关于它的活动应有公诸于众的单独的对外贸易统计数字,或是独立的人口普查资料。对国家集团所下的这个定义只是为了便于能使集团这个词近乎说明隶属于一个政府下的人民,而不触及区分它是殖民地政府、联邦政府抑或是其他类型的“一个”政府的难题。在探讨许多问题时,上述定义有时也适用于其他集团,例如少数民族集团、地区集团等。
最后,应当指出,我们还经常使用简略词。本书中一再提到“总人口人均产出的增长”。这个词过于冗长。我们在不少场合将使用“增长”或是“产出”,甚至间或为了有所变化而使用“进展”或“发展”。不论使用哪个短语都应当了解为指的是“总人口的人均”产出的增长,除非上下文中明确地说明或指明是谈的总产出。第二节 方法论
人均产出的增长一方面取决于可利用的自然资源,另方面在于人的行为。本书主要关注的是人的行为,只有在自然资源影响到人的行为时才论及自然资源。这就是说,自然资源的贫乏显然使人均产出的增长受到很大限制,因而各个不同国家财富上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不得不用资源的贫富来解释。但是,也很明显,有些国家拥有大致相等的资源,可是它们的发展却有巨大的差异。因此,就有必要探讨影响经济增长的人的行为的差异。
对人的行为应从不同的层次进行探讨。因为增长既有近因,也有这些近因的起因。近因主要分三类:首先,是厉行节约,即降低任何一种特定产品的成本,或是设法在投入一定的力量或其他资源后,提高产量。这类节约的努力表现在许多方面:从试验到冒风险;从职业性的流动到地理性的流动;以及专业化等,这只是一些主要的表现。若是不作出节约的努力,无论是由于缺乏节约的愿望,或是由于习俗和制度挫伤节约的努力,那就不会出现经济增长。其次,是增进知识及其应用。这个过程贯穿于整个人类历史。近几个世纪以来产出增长加快显然与生产上知识的积累和应用的加快有关。第三,增长有赖于人均资本额与其他资源量的增加。这三类近因虽说在概念上可以明确地加以区分,但是却往往是交错在一起的。
第二阶段的分析是从这些近因的背后加以探讨,为什么在有些社会这些近因起着巨大的作用,而在另一些社会则不;或是在某些历史时期,这些近因起着巨大的作用,而在其他历史时期则起的作用较小。我们要问,什么样的环境对促进增长的力量的出现最为有利?这个阶段的探讨又可细分如下:一是我们必须探讨哪类制度对增长有利,而哪类制度对努力、革新和投资是有害的。接着我们将进入信念领域并探讨哪些原因造成一国建立的制度有利于增长、而不是不利于增长?其中部分原因是否可从不同社会对商品和劳务具有不同的评价中得到解答,这种评价又同对非物质上的满足,尤如对闲暇、安全、平等、良好的情谊和宗教的助人为乐等的评价有关。必须确定精神与物质价值冲突的程度以及这些制度对其所作出的反应,特别是对正当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再进一步探讨藏在后面的原因将与自然条件和环境有关。什么原因造成一个民族的一套信念对增长或多或少比较有利,而不是另一套信念?形成不同的信念和制度是由于种族不同,抑或是由于地理上的差异,或者仅仅是由于偶然的历史事件?
这些问题都是互相适合与否的问题:即什么样的制度或信念或环境适合于经济增长,可是还存在演变的问题。信念和制度是怎样转变的?为什么会发生有利于或有害于增长的转变?增长对转变又有何影响?增长是否为累积性的,即是说增长一旦开始,信念和制度会不可避免地趋向于进一步促进增长;抑或增长是否为自我制约的,即是说按辩证的观点,新的信念和制度的建立会不可避免地抵制增长并使其缓慢下来?人类的态度和制度在以往几个世纪里是否存在自我逆转的趋势,使得增长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成为周期性的循环?
我们在上述所作的分析按习惯说来,其领域应由社会科学的各个不同部门来加以划分,可是,此类划分即使曾经进行过也从未奏效。因此人们或许期望经济学家研究这些近因,但他们研究的选题极为有限。他们研究了专业化和资本。他们也强调了流动性、发明创造和冒风险的重要性。他们还小心翼翼别出心裁地分析了节约愿望的逻辑含意。有的经济学家进而研究制度;19世纪的经济学家特别经常引证土地所有权、长子继承权以及合资股份公司的立法。但是,到了20世纪的40、50和60年代,这类研究不再时兴了。有人甚至权威地宣称这类题材不再是经济学家研究的项目。这个领域的其他各个方面属于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信仰论者、律师、生物学家和地理学家的研究范围,可是,他们只是发表零零碎碎的文章。人们认为社会学家已把经济制度的研究留给经济学家,而经济学家又将这个课题留给社会学家。正由于普遍的态度是把研究领域留给别人,也许本作者进行通盘考察的大胆尝试将不致于引起他人的忌妒。同样,也许这个领域看来不再令人泄气,假若本书能最低限度地对这个领域的资源和潜力提供一个粗略的概貌的话。
解答是否适合的问题要比演变问题容易得多。原因是是否适合的问题与经济学和数学的理论相类似,它采取的方法是从简单的前提中进行推论。因为依据一两个简单的概括就不难看到有些信仰和制度比别的信仰和制度更能促进增长。
有关这类概括包括:假若人们重视额外的产品,他们很可能就会投资,否则就不;又假若他们投资所获的成果归己所有,他们很可能就会投资,若是投资的成果成为公共财产,他们就不会投资;或者说假若他们可以自由而不是无权购买或租赁合作的资源,他们就会投资。经济学家对他们所研究的、能用数量表达(至少在概念上)的问题,他们一直应用演绎法,因而也就应用数学方法来加以处理。然而信仰和制度与增长适合与否都非数学上的问题,所以近年来我们竭力避开探讨这类课题。不过演绎法仍然是可以应用和有成效的。
近年来经济理论家所从事的最出色的一些工作涉及经济增长稳定性问题。经济学家以资本主义制度与其习惯为出发点,他们建立了各种数学模式,这些模式或是摇摆不定、或是从数理逻辑上升到一个极限、或是最终从增长转向长期的衰退。取得这些结果是因为将各种系数和各种参数之间的关系应用于储蓄的趋向、出生率和投资决策的决定因素等问题。这项工作必然也促进统计调查,从而发现何种关系和系数对近代美国和其他先进国家的经验最为适用。这项工作主要研讨的领域是适合性问题,而非演变性问题。它企图显示有哪些关系和趋向以及这些关系和趋向与稳步增长适合的程度;但并未告诉我们为什么这些系数是这样的,或为什么这些系数过一段时间会起变化。上述研讨的成果对进行短期分析是不可短缺的工具,可用以研讨某一集团在一段短时期内的历史,在这段时期内,基本的制度和态度均被认为变化不大。但是如果我们要进行趋向变化的长期研讨,或是想进行集团或国家之间差异的研究,那我们通常就不得不超越当今经济理论的界限进行考察。
在将演绎法应用于研讨制度和增长是否适合的问题时,我们必须避免偏见的危险性。一种很自然的倾向就是认为与我们所熟悉的社会有关联的事物也一定必然与所有其他社会的事物有关联。利己主义与增长的关联就是一个重要的实例。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比大多数其他社会较少承认社会义务。我们很自然地倾向于认为倘若个人所获得的成果将只归于他自己本人,他就会作出节约的努力。但倘若这些成果将与他的远亲家族,或全体家族来分享,或是与宗教或政治领导人来分享,或是在利己主义社会里与不会自动地被承认的提出要求的其他成员来分享,那么人们是不会如此努力节约的,这种假设也许是错误的。阻碍西欧进步的制度也许有助于另一个社会的进步,因为这种社会考查努力的价值完全不同,对有无价值存在着不同的观点。我们除了进行观察,无法防备这类偏见。从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研究中,我们必须力求断定那些具有普遍性的、即在不同的社会结构里,人们哪些行为是共有的,从而在这个意义上得出基本的概括,这些概括可以作为不同社会的对比,并且还能进而用来对制度作出评价。
当然需要补充的是有些制度和信仰可能适合于增长,但是它们并不互相一致。例如,经济增长同国家把20%的国民收入投资于公共资本形成是适合的,或者同私人企业把20%的国民收入投资于私人资本形成是适合的。但在同一个社会里国家投资20%于资本形成,而私人企业也投资20%于资本形成,这种可能性值得怀疑。在分析社会变迁时,制度之间的互相适合性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们必须牢牢记住。
研讨适合性最困难的问题在于解释为什么人们保持自己的信仰。经济增长依赖于人们对工作、财富、节俭、生育子女、创造性、陌生人和冒险等等的态度,所有这些态度都是从人的头脑深处产生的。有人曾经尝试说明一个社团与另一个社团具有不同态度的原因。可以从不同的宗教信仰来回答,但这仅仅重申难题所在,因为问题恰恰在于为什么某一宗教、具有某一教义,又为什么在某一地区接受这种宗教,而在其他地区则不接受。还可以从自然环境、气候和种族不同来回答,如果这些都解释不了,那么也可以用历史上偶然事件来回答。有经验的社会学家懂得这些问题在目前知识的状况下肯定是无法回答的,也许永远也回答不了。也不要期望本书能作出回答,不过本书将扼要地探讨这些问题。我们将以相当的篇幅阐明制度与经济增长的适合性问题,以及态度与制度之间的关系。但当我们进而探讨态度的本身、它们是如何出现的、为何它们会起变化时,我们迟早会遇到了解人类历史的局限性。
社会演变问题甚至比适合性问题更难于回答,因为演绎法对解答这类问题的帮助要小得多。我们必须考查事实,以便了解某些事物是怎样发生的和为何发生的,这就是说,对历史的数据,我们必须应用归纳法。
每个经济学家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即他不满足于经济理论的演绎基础,并颇有把握地意识到从研究历史事实中可以取得对经济进程更完整的见解。这种直觉合乎情理,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一到真正想掌握历史事实时,热情便会消失。原因是在相对的意义上,历史事实本身极为有限。我们这样说的意思首先是指,在极少数的国家,在近几年来拥有足够数量的历史纪录;同时即使拥有大量的纪录,我们未必能确切肯定所发生的事件。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们是指理论家感兴趣的“事实”并非发生的事件,而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件;同时历史可以记载所发生的事件,但很少可能记载下为什么发生事件。这些记载可能表明生活在那个时期的某些人所认为的发生事件的原因。不过,经济学家感兴趣的大多数事件(特别是制度和信仰的缓慢变化),只有少数的当代人知道发生了这些事件,而且大多数记载下来的对所发生事件的原因的见解使我们不得不持有保留的态度。
因此,历史并非由事实组成,而是由历史学家对发生的事件及其原因的见解所组成。历史学家对事件发生的见解一般说来颇为可靠,当然也有触目惊心的例外,因为历史学家所受的训练是对历史的证据进行筛选。不过,他们对发生事件原因的见解通常只不过反映了他们个人对社会因果关系的理论,这些理论决定了挑选哪些他们认为是重要的事实。多数经济史学家在阐明经济事件时是依据流行于他们写作时期的经济理论(甚至更糟的是依据流行于正当他们作为大学生学习经济理论时的经济理论),紧接着一个新的经济理论的产生必然会带来大量依据新的理论而重写历史的新的史学文章。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对发生的事件及对他所发现的事实是否与这个或那个假设相适合提出看法是应该的,也是必不可缺的。然而,当社会学理论家求助于事实时,即求助于历史时,他所寻求的事实与化学家或生物学家寻求的事实,其意义显然是完全不相同的。
可是我们的难处并不到此为止。因为即使发生的事件是一清二楚的,但仍很难从这些事实中引出社会理论来。每个历史事件都有许多起因。事件也许会重演数次,但是起因一般说来是不一样的,因为历史本身决不会原封不动地重演——仅指出一点即会明白,因为每个相继出现的事件其背后又有了一段历史。于是问题在于确定哪些原因比其他的更为重要。若是我们所研究的事件是可以测量的,我们有时可以运用统计的方法将其结果列出方程式,使每一起因都有其分量(系数)。不过,倘若我们所研究的事件是不可测量的,那么我们就得回到个人判断的领域。由于人的智力有限,个人判断就更为困难。因为没有一个人能通晓全部历史(包括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国家),或通晓全部的事实(即使这些事实都是完全可以认识的),以至于使他确信,他的理论是以足够数量事件的对比为依据的,可以证实他的概括是正确的,他每次所取得的全部事实也是正确的,他的概括不会被他没有考虑的类似事件所驳倒。
因此,社会演变理论的基础决不能像化学和生物学的理论的基础那样可靠,后者的理论可以诉诸于反复的实验。两者的差异也许仅仅是程度上的不同,因为以推理为主的自然科学理论往往由于发现新事实而被推翻。但是历史的事实比经过反复实验的事实不可靠得多,这是程度上不同的一点,实际上又是本质上的差异。
不能由此推断我们不去设法了解社会变化;人类是一种好奇的动物,不设法进行了解与我们的天性相悖。不过我们应努力对我们提出的论点持谦虚态度,并应承认我们在研究历史的基础上提出的任何假设都是初步的。
演变理论的形成可分为两个层次进行。低级的研究是我们试图发现事物如何发生变化和发生变化的原因;到了高级研究,我们就要预测将会发生什么情况。低级的研究是社会理论家的主要任务,可是高级的研究当然最为激动人心,同时也可以说是最为愚蠢。
社会理论家在进行低级研究时试图发现重大的可变因素、它们有关的份量以及它们之间如何同时和及时地相互联系在一起。到了高级的水平,社会理论家就要预测全部可变因素是如何发生变化的,而这点又使得进行预测成为不可能。
大多数的预测只不过是方法的实际运用:若是我们说答案取决于a到z可变数的行为;并且我们假设a到g保持不变,而h到r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发生变化,那么我们就能预测结果将是如此这般,为了能对将要发生的事件进行预测,我们必须知道所有可变数将发生什么情况;我们必须知道在特定时间内是否将会发生战争、地震,或产生流行性感冒,或在某一关键时刻某些有影响的人士诞生或逝世,或者发生影响事件发展的成千上万的其他事件。这类事件许多事先是无法得悉的;即使可以事先得悉也绝无一人能够提出一种方程式体系,将千百万决定未来的可变数都包括在内。因此,我们只能对“假若……那么……”的变化作部分的预测。这类例证有:我们在实际运用某些经济动力学问题时所运用的差数方程式;又例如李嘉图的经由人口和报酬递减律走向停滞的经济增长理论;又例如熊彼特的有关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发展的预测。这些方法上的实际运用往往似乎会超过预期效果,因为不少作者自己并未察觉,或者他们未能向读者交代清楚实际运用假设的基础。他们通常也不能正确地预测未来,因为他们弄错了系数,或是系数起了变化;或者因为弄错了可变数的关系、或可变数关系起了变化;或者因为被忽视的新的可变数变成了重要的因素。用不着对这些实际运用的失败感到难为情,因为只有找出假设不充分的原因,我们才能期望对社会变化的状况和缘由得到一个较为完整的了解。
在本书写到社会变化的缘由时我们具有充分的信心,但是写到社会可能往什么方向变化时则信心不足或者说毫无信心。关于变化的过程存在少数已充分确立的概括——比如说谁最可能是革新者、模拟的作用、抵制变革的根源以及增长的逻辑过程等等。这些概括看来在下述意义上可以普遍应用,即今天社会变迁的过程与二千年前的大致相同、在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社会中也大致相同。因此,在写到这些事件时,我们可以把人类全部历史作为我们的研究范围,而不必去寻求社会组织在各个不同阶段的不同规律。这种情况与我们研讨适合性问题大致一样;人们对待财产、报酬、或生儿育女的态度是有区别的,可是不同的社会具有足够的共同观点使得我们有可能推演出人类行为的某些普遍规则。因此,倘若发生了变化的话,我们能够说出变化将是怎样发生的。但我们无法预见到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关于方法论的这一导言也许会有助于说明为什么本书没有采用其他经济发展分析中可以看到的探讨途径。我们不相信有可能说明某个社会制度将会如何发展,因此,我们不像李嘉图、马克思、汤恩比、汉森或熊彼特那样陈述社会发展规律的理论。我们不相信每一个社会存在必须经历的发展阶段,是从原始阶段进到封建社会,再进入交换经济,因此,我们不步孔德、马克思、赫伯特·斯潘塞或韦伯的后尘。我们的全部预测的基础要脚踏实地得多,即探讨富裕国家在发展中所发生的变化将在多大程度上也许可望在较贫穷国家里重现,如果后者发展的话。有时我们能颇有把握地回答;例如,从事农业人口的比例将下降,或者说地位观念的关系将不断让位给契约关系。在别的方面,我们还不知道答案,比如说,预测生活水平提高后,出生率是否会下降,或者预测战争是否为经济增长的必然产物。本书大部分章节的内容是指明发展中国家所发生的变化,并探讨一些后进的国家是否有可能步先进国家的后尘。至于对先进国家本身,我们认为无法预测它们下一步将走向何方,因为我们不相信人类的未来是受我们认识的或能够认识到的不变规律的支配的。第三节 布局
关于经济增长著作的布局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个人选择的问题。鉴于所研讨的问题密切相关,因而从任何问题入手都无关大局。本书一开头就研讨节约的努力以及决定努力势头程度大小的信仰和制度。其次,本书进而研究知识对增长所起的作用以及研究便于知识的累积和传播的方法。关于人均资源的探讨则从资本这一章开始,然后在人口这一章中继续探讨。这样就很自然地引向研究国际贸易,因为它是人口资源分布比例不同的结果。政府在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不是一个单独的主题,实际上它从属于每个章节,但是考虑到政府的重要意义,把政府问题单独放在最后一章来研讨是适宜的。每一章的处理方法是相同的:从适合增长的角度来说,我们感兴趣的是经济关系、制度和信仰;从演变的角度来说,我们感兴趣的是事物为何产生变化、如何发生变化以及是否能够看出任何趋向。
在经济增长的种种因素中,我们对我们的主题进行这样的划分使得有必要经常强调几个因素之间的内在关系,因为任何一个方面的进展将会导致其他方面的进展。比如,倘若能从国外得到更多的资本,它多半与新技术有联系,而且很可能影响制度和人们态度的格局。如果发现了新知识,必将刺激投资,同时制度也将会受到冲击。若是制度自由化了,人的努力将会增加,同时应用于生产的知识和资本也将会更多。
社会变化是累积的,不同的因素会起到相互加强的作用。尽管有这种内在的相互关系,仍有人断言,某一个因素比一切别的因素更为重要。例如,亚当·斯密和一大批自由经济学家认为,促进经济增长所需要的主要在于有正确的制度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就不怎么需要关心作出努力的意愿,知识的积累和资本的积累,因为这一切都是人类天生的反应,只不过受到了错误制度的抑制而已。在另一方面,马尔萨斯认为不发达国家的主要障碍乃是缺少需求,今天可以理解为“低估与业余闲暇有关的收入”,这个观点至今仍有不少附和者。另外一个学派则坚持认为技术不熟练是妨碍增长的瓶颈环节;例如,杜鲁门总统对不发达国家的计划宣称,不发达国家从发达国家那里所需要的主要是技术援助。还有另一学派则认为,资本是个瓶颈环节,他们宣称只要有了资本,就可以得到新技术,他们还认为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敌视经济增长的所有制度都将改变或废弃。最后,还有一个学派则把重点全都放在自然资源上,他们实际上主张每个国家应根据其自然资源来筹集资本和建立制度。由于这些不同的重点,“不发达”一词就具有不同的含意。一个国家被列为不发达的原因可能有:与其他国家比较它的技术落后;或是它的制度相对来说不利于投资;或者说与西欧相比,它的人均资源较低;或者是由于人均产出较低;或是它虽拥有可贵的自然资源(矿产物、水力和土地),但尚未开始利用。一个国家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不发达,但在别的意义上则不能算不发达,但事实上这些指标之间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因而当人们互相指责对方提出“不发达”一词时应用其二含义而不应用别的一些含义时,就会感到奇怪。当然,确实在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某一阻碍增长的因素可能比其他因素更为突出,这就是说这个缺陷在这一点上是最突出的,或者说从这点出发比从其他点开始要容易。例如,可以设想,有些国家当前主要阻碍其增长的是制度(比如说,腐败的政府或恶劣的佃租法),这就是说倘若制度改变,更多的知识和资本就会涌现,别无他法。同样,也可以设想,在别的地方现行的制度并非经济增长的障碍,主要短缺的是资本。还有其他一些地方,若农民以肥料和良种的形式引进新技术,就可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有的时候需要把注意力集中于一个问题上而排除其他大多数的问题。不过,这只能是一个暂时的策略,因为倘若一个人成功地克服了一个瓶颈难题,结果常常却又有其他难题会突出起来。如果农民开始用良种和肥料,就需要新的资本来经营额外产出;如果有了资本,抵押和别的投资法必须制订得恰如其分;如果制度改进了,某些别的阻碍增长的因素就会呈现出来。因此,虽则改良者开始时只研讨一个因素,他必须记住若要取得完全的成功,除了他当前关心的因素外,还会牵涉到许多别的变化。
在本书中,我们把各种增长的起因加以区分只是为了分析的目的。由于这些起因是相互关联的,为了避免误解就必须把本书作为整体来研究;每一句话、每一段落或每一章节应不成问题地看成与别处所写的相联系。若是将上下文割裂开,那就会成为谬误。还有某些题目,如宗教在好几章里都提到了,但每次都是从经济增长的某些不同方面加以论证的。 当人们不得不仔细剖析无法进行解剖的题目时,造成一定的混乱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试图把混乱压缩到最低限度,用的方法是在文章里经常运用前后参照的方法,但是若读者希望得到某一题目的全部观点,则必须为此目的使用索引。
第二章 节约的意愿
正如我们所已经论述过的,促使经济增长的三个近因为经济活动、增进知识和增加资本。在本章和下一章里,我们先探讨经济活动。
所谓经济活动,我们意指为提高一定努力和资源的产量,或者为降低一定产量的成本所作的努力。经济活动对经济增长说来是必要的,就是说除非人们尽力去挣得更多的成果,否则他们不可能取得更多的成果。增长是人类努力的结果。大自然对人类并不特别仁慈;若是对大自然任其自流,那么到处将出现杂草、洪水、瘟疫和其他灾难,人类通过思考和采取行动才能防止这些灾难。只有接受环境的各式各样的挑战,人类才能通过无数的途径用比较少的努力向大自然索取更多的产品。
接受大自然提出的挑战就要乐于进行试验、发掘机会、不放过机会和考虑整个策略。在产生最大增长的社会里,人们的眼光注视着经济机会,并且愿意随时抓住机会。
目前各个社会互相之间差别极大,这表现在其成员发掘和开拓利用经济机会的程度上。国家与国家之间,一个国家内部的团体之间(比如说,地区、宗教和种族团体之间),以及一个国家在其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的行为方式之间都存在着差别。这些差别可以追溯到三个明显的原因,即对物质产品和为取得这些产品所需付出的努力的关系的评价有不同的看法;对现有的机会有不同的看法;对制度在鼓励努力的程度上有不同的看法,不管鼓励的方法是消除作出努力的障碍还是保障个人取得其努力的成果。许多已被注意到的努力上的差别是由于制度的缺陷造成的,那些渴望促进经济增长的社会改革者主要关心的是使制度进行适当的改变,其手段是通过宣传,或是通过立法。不过在作出努力的意愿方面确实存在着心理上的差别,因此,我们必须首先分析这些差别。毋庸说态度和制度并非互不相关;我们把两者加以分开的目的只是为了进行分析。
第一节 对商品的欲望
当我们说某一团体对努力后取得的商品评价并不很高时,这类差异也许由于对商品和劳务不很赏识,或者认为为取得商品和劳务所需作出的努力的心理代价过高。第一种看法,对商品评价较低可能是由于禁欲主义,或对别的活动的评价更高、或者由于眼界狭隘。第二种看法,我们必须记住经济上的努力包括发掘和利用各种机会的一切手段,不仅要工作,而且还要有能动性和进取精神。我们将依次研究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一)禁欲主义
禁欲主义的教规公认一个人的消费少于他的同伴是突出的美德。由好几条途径引出的结论认为,消费少是高尚的生活方式。首先,有的教规强调学会压抑个人天生欲望的价值,如食欲、性欲、安逸感及其他满足;它们鼓励各种形式的斋戒和别的苦行作为精神超度的手段。其次,有的教规认为一个人谋生需要消耗时间,而这些时间原本可以花在修身养性或进行宗教礼拜上;不是所有宗教都持此观点——有的宗教认为工作和祈祷同样受到上帝的赞美,并认为工作是谋取精神美德的一种手段。第三,一个人谋生有时会带来侵犯其同伴的倾向,因而为了避免这种倾向,最好还是尽量限制个人消费。
大多数的教规对僧侣教士或对别的在职业上从事实施、维护和传播教规的人提出的要求与对凡人俗夫的要求是有区别的。通常要求僧侣教士过贫苦的生活。但即使在理论上也并非总是如此,如在非洲,有的宗教对僧侣并不要求他们比其教徒更为禁欲。此外,这个理论往往并未付诸实践,虽说有不少教会要求其僧侣教士成为禁欲主义的完美典型,可是,有的僧侣教士却过着吃喝玩乐的奢侈生活。促使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脱离是由于教规在僧侣教士与教会之间划了一条界线。如果教规并不制止教会富裕起来——几乎没有一个宗教反对它的教会积聚财富,那末就很难要求教会里管理财富的个别僧侣教士压抑自己而不去享受一部分财富。
教规对僧侣教士的要求与对一般凡人的要求,在划分时不可能严格到毫无漏洞,因为虽则僧侣教士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圣洁献身的模范,但教规却仅仅指望一般凡人在某种程度上以僧侣教士为榜样。尽管如此,就禁欲主义而言,教规更多地指望于一般信徒时时或在特定的日子或时期里实行各种形式的苦行禁欲(特别是在斋戒期间)。但在这些禁欲时期结束以后,通常就有相应的喜庆节日或欢乐宴会,信徒们在这些日子里不同程度地进行纵情欢乐是受到鼓励的。不少斋戒节和喜庆的起源是与农业季节有关;在收割前青黄不接时期人们实行斋戒,而当农产品存入谷仓时就举行欢庆以示感恩。
世界上要求凡人多多少少维护重视禁欲理想的只有印度教和佛教统治的地区,甚至在这些地区这种理想也不见得真正影响凡人的品行。也许在这些国家,有的人原本可能去从事商业,可是却被吸引去过僧侣生活,但到处都发生这种情况。另一可能是这种受吸引过僧侣生活的人在数量上多于别的地区,而且产生“僧侣教士过多”的现象,这只是从有限的经济意义上来解释的,即没有去从事经济事业的人才过多。
还有普通俗人原本可以利用来作为资本形成的资源却被用来供养比例上不相称的、人数众多的僧侣阶级。倘若情况是这样,那只不过证实了这些地区宗教势力的强大和僧侣生活的吸引力。一个宗教吸引大批社会成员从事僧侣职业的力量主要并不在于它是否强调禁欲主义的美德。地理上距离如此遥远的17世纪的西班牙和当代的西藏据说都是由于僧侣过多而造成了经济上的沉重负担,但是这类说法与调查那些决定多少资源可用来作为资本形成的各种势力更有关系,而与讨论禁欲主义对普通俗人行为的影响关系不大。
完全可以说这种影响不大。世界上没有一处的俗人们会仅仅由于他们相信提高目前生活水平将凌辱他们的灵魂而不乐意去抓住提高自己生活水平的机会。也许他们认为不值得花费气力,但这是不同的命题,我们后面还将讨论这一问题。
如果不涉及到花费力气的话,没有俗人会仅仅由于怕提高消费水平会阻碍灵魂得救而拒绝这样做。因此,若是向印度或缅甸的农民供应高产的种籽或化肥,在他们宗教教规方面没有任何可以阻止他们不去应用这些对他们工作有帮助的事物,也不会阻止他们去享受可能最终取得的优异成果。宗教可能制止人们去追求某些生活方式(这将在以后再讨论),但并不能制止任何人去享受在不触犯教规下所挣来的较高的生活水平。
(二)财富和社会地位
在大多数的社会里,禁欲主义与作为攫取权力的手段和取得较高社会地位标志的财富相比,前者的吸引力不如后者。
摆阔挥霍消费的吸引力是人们熟悉的话题。为了这个目的,即使不能用来享受的财物也有人会想望它们。许多人猎取他们无法享受的物品,仅仅是为了炫耀他们的地位——文学作品里充斥着描绘某些家庭设有钢琴而又无人弹奏它们,不懂艺术的百万富翁却拥有私人画廊,有人牧养牛群不是为了肉食和牛奶而是为了表现其部落的地位,还有例子表明有人获取财物只是为了挥霍或破坏,类似的例证还有,如不少想望的财物只是出风头,而并非为了个人享受。那些从社会地位较低上升到较高的人们,为了切望自己的优越地位受到公认,他们特别热衷于这类炫耀铺张。在工业化国家里的暴发户就十分沉湎于纵情挥霍。在殖民地国家里,由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种族不同,往往可以看到那里的中层和上层阶级热衷于摆排场的挥霍。这是因为他们表现民族主义的一种形式,就是表明,他们与统治者“同等优越”,至少他们能盖得起同样大的住宅,驾驶着同样大的汽车,或者举办同样奢侈的宴席。这类过分的消费常常削弱殖民地人民的地位,使得他们负债累累和减少他们可能节省和投资于积聚财富的钱财数字。
财富又可作为通往权力的一种手段而受到人们的想望,——它可以使人得到收买的权力、政治权势、压服雇员或其他形式的权力。
但是,财富未必终是通往权力或威望的最轻易的捷径。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富翁都能进入最上层或靠近最上层的社会圈子。但在许多别的社会里则不尽然。比如说,在印度教社会中受到其他人尊重的也许是僧侣等级的人;又比如说,在古代中国却是有学问的人士受到尊重。在别的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军人,或者是出身于贵族家庭的才拥有声望。在任何国家里,最富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为了出人头地就力求走上能赢得最崇高荣誉的道路:不论是通过战争、狩猎、宗教、官职,只要能盛名于世,他们就走那条道路。只有在经济活动中有成就的组织者能获取最高的声誉,他们才会把自己的心思转向经济活动。苏联建国初期,经济活动的组织者受到人们的藐视;当时的荣誉是属于党务工作者、工会工作者或科学家,而工厂经理只受到鄙视。今天的情况却全不一样了。有成就的经理所得的薪金非常之高,并享有住房和娱乐的特权。他们在自己的工厂里不再附属工人,而且跨进了社会最高层的圈子里。
在某些国家里,对财富的想望要高于别的国家,为生产财富所付出的努力总数是想望财富的函数,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不过这只是程度上的问题。在世界上每个国家里,财富是可以赢得尊重和声望的,即使在有的国家里时间上存在着差距,即也许要等到第二代才能取得充分的威望。尽管如此,赚钱往往与取得社会地位的其他途径存在着竞争,聪明而富于进取心的青年被吸引到这种生活方式上的比例,部分要视赚钱与其他活动所取得的相应地位而定。因此,有人认为赚钱所取得的相应地位在美国要高于英国,而在英国又高于缅甸。这些地位上的差异部分地说明它们相应的经济增长率的差异。同样,关于产业革命(不论成功或失败)的大多数分析探究出产业革命前不久商人阶级的社会地位与当时贵族、学者和军人的社会地位有差异。例如,中国与日本在这方面的差异往往被用来说明为何一百年来两国的经济史差别如此之大的部分原因。同样,西班牙的商业地位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时代的商业地位相比十分低贱,这就是为什么在16与17世纪时,西班牙如此显著地未能开发利用它的经济机会的原因。
人们一度喜欢将当今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里赚钱的社会地位高与基督教在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时期发生的变革联系在一起。中世纪的基督教确实曾谴责把商业活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并且还认为任何人想要发财致富借以提高他本人及其家庭的社会地位是有罪的。可是,到了今天增加赚钱机会却受到了更大的重视,大约自从航海贸易扩张的12世纪起,这种情况开始明显起来。随着财富的积累并受到更大的尊重,早在宗教改革之前,基督教的神学家们已经从事于修正他们的教义以便表明经商和放高利贷并不一定是有罪的活动。到了15世纪发生宗教改革时,这项修正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
这是表明宗教改革与经济变化之间关系的一个饶有兴趣的例证。关于此点我们还将在第三章第四节(一)中加以充分的讨论。因为宗教反映了经济变化,所以对经济的态度不能全部用宗教来进行解释。另一方面,正因为宗教变革在时间上较慢,宗教信仰对经济行为的影响在任何时候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几乎在每一个社会里,财富、声望和权力是密切相关的。各类社会的根本差别在于它们的富人如何使用其财富以及与声望有关连的财富的来源。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富人们在非生产方面乱花他们的财富,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他们将财富投资于生产方面。在经济停滞与经济扩展之间,收入不平等程度的差别并不大,但是富人们将其收益花费在供养门客和修建纪念碑,抑或是投资于水利工程、矿山或其他生产性活动上,却对经济增长率有着巨大的差别。富国和穷国的区别在于生产性投资的习惯,而不在于收入均等的差异,也不在于给予富人尊重的差异。就与财富有关的声望存在差异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财富表现为生产性投资的人们与财富来自土地所有权和继承权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地位如何。在多数的社会里,地主组成了贵族阶层,只有在经历了重大经济扩展的社会里,那些财富源于商业活动的人们才能与那些财富源于土地的人们取得同样的地位。一个社会生活中的真正重大转折点并不始于尊重财富,而应始于当这个社会把生产性投资及与其有关的财富放在首要地位的时候。
对待生产性投资态度上的差异,其背后存在着许多因素,我们将在第五章第二节(二)中较为详尽地加以探讨。在这些差异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民族愿望。那些急于求得军事上强盛的国家,或是渴望独立以及对别国进行征服和殖民化的国家,即使仅仅因为战争时的需要,一般也希望拥有经济实力。在当今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国家这种民族主义的雄心正在起着作用。殖民地国家或过去的殖民地国家正在忙于寻求经济增长的起因和制订经济扩展的计划,部分原因是它们想要提高其人民的生活水平,但是也因为它们渴望提高自己的国际地位。苏联强制实行惊人的发展纲领而不惜付出使人民遭受痛苦的昂贵代价。英国为了急切保持它的头等强国的地位正在宣扬生产率的福音,等等。国家之间在它们对待财富态度上的差异正在迅速缩小,因为民族主义愿望具有强大的力量。随着其后的可能性研究揭示出至今尚未发现的获取财富的更多机会,上述这种对待财富态度上的差异还会进一步缩小。
(三)有限的眼界
到目前为止,我们论证了禁欲主义并非经济努力的障碍,还论证了大多数人向往着财富,不论其目的是为了个人享乐或是为了声望和权势。虽说如此,与其他成功形式的声望相比,在不同的社团里,财富的声望有高有低。我们现在探讨的也许是限制人类想望财物的最重大的因素,即他们的有限的眼界。
我们想在此指明一点,由于人们了解的和能使用的财物是有限的,因此需要也是有限的。各个社会在局限性程度上的差异是大不相同的,这取决于积累的物质资本和文化资本、习惯和禁忌以及纯粹的愚昧无知。
我们所谓的物质资本意指享受某种满足所必需的物质环境。这也许是一个自然或人为的问题。因此无法进入水域的人不需要船只。在南北极,冰淇淋不受欢迎,而在赤道无人问津裘皮。住在又小又黑房屋里的人并不怎么想要家具。不通电的地方就无法使用电唱机、洗衣机、电烤箱、真空吸尘器等电器用品以及没有公路的地方无法行驶汽车等等。在多数的贫穷国家里,没有积累的物质资本来维持高水平的需求。那儿个人的房舍既小,又无电力、煤气和自来水的供应。其他的资本也同样匮乏。因此,个人能购买和使用的物品极其有限。
我们所谓的文化资本意指一个社会知识积累的基本情况。例如,要是一个人不能够阅读,那么报纸、书籍和其他需要有文化才能享受的消费品对他来说就毫无用处。倘若一个社会的文化对音乐的欣赏停留在很低的水平上,那么对乐器或音乐娱乐的需求也不会高。同样的,对剧院、电影院、体育场、舞厅等类似的群众性娱乐场所的需求也取决于人民的文化修养。
第三,需要还受到习惯和禁忌的限制。生活水平低的地方,饮食和穿着占到收入的三分之二或以上。然而正是在这些支出方面社会习俗显得颇为重要。所以很难使人们改善他们的饮食,倘若这种改善意味着要吃新品类的食物或用新方法制作的食物的话。同样,服装式样如果得不到普遍赞同,它的市场也是有限的。
最后,需要还受到愚昧无知的限制。尽管受到物质和文化的基本情况以及习惯或禁忌的限制,但有些产品如果人们懂得它们,他们仍将愿意购买和作出努力来获取它们。可是知识传播的过程是缓慢的。
这些原因部分地说明为什么有些原始社会的人不努力工作,他们并不在乎即使有人提供看来有较高工资的职务。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使用这些钱;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们用这些钱能买来的东西只带来很小的边际满足。这些原因也使得大量收入按西方的标准来衡量,常常被胡乱花掉。他们不会像西方人那样使用这些钱。尤其是他们不大花费在获取以前所未拥有过的新型物品上,而是花费在购买更多的同样的物品上——如更多的酒、更多的妻子或更多的布匹。
要是人们的欲望是有限度的,当每小时的报酬增加时,他们很自然地会把投入工作的时间减少。相反,要是欲望是膨胀性的,照推理,当每小时的报酬增加时,人们可能会延长工作时间。在考虑欲望的伸缩性时,我们应区别眼前的和长远的欲望。从眼前的欲望来说,一个人的想法是明确的,他力图保持他的生活水平,也就是他的阶级的惯常生活水平。一旦收益增加,他的直接反应是少工作些,倘若收益降低,他的直接反应是多工作些。然而从长远的欲望来看,他的生活水平是可以调整的。若是生活较前艰难,他可以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并将工作的时间缩短些;若是生活较为好过,他将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并将工作时间再延长些。因为不仅生活水平,而且工作小时的多寡都是惯常的。碰上一次变化的直接后果是生活水平多少会有所改变,而工作小时则变化很大;但最终后果是大大改变生活水平,而且工作的小时回复到原来的习惯。
在原始社会里超过惯常水平的额外收益不能像在先进社会中那样享受,因为可能使用的范围有限。如果某些物品能帮助减少花费更多的气力,那么对这些物品就将有需求:例如自行车减轻步行的需要;枪炮使捕杀野兽、获取食物和保护自己变得简易些;以及容器可以储存水等。额外收入还可使人对其同伴拥有更大的权力,可以用来保证选入令人羡慕的职位;进行贿赂;购买奴隶和放债。财物还可以用来炫耀;人们可以举办盛大的宴席;娶更多的妻子;或购买更多的服装和首饰;建造巨大的坟墓;甚至进行放荡的破坏,包括破坏本人的一些器材来使其同伴们加深印象(例如,波利西尼亚破坏渔船)。还有对不实用的珍奇物品的一种短暂需求,它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为了炫耀。所有这些动机当然在一切社会都存在,不论其发展程度的高低如何。原始社会与先进社会的区别在于:首先在先进社会里,人们自己可以较多享用额外的商品,而不仅仅因为它们给予机会向人们进行夸耀、夺取权力或减少努力;其次是可以享用的财物的范围要广泛得多。
随着物质装备的增加、文化变为更形复杂、常规束缚削弱以及新产品的知识逐步扩散,欲望的扩张也随之增加。而新产品知识的扩散很自然是欲望扩张的关键所在,因为正是这种知识的扩散推动了那些破坏常规与改变物质环境的势力。要了解欲望如何更富于伸缩性,我们必须了解新产品的知识是怎样扩散开来的。
这是一个仿效的过程。新产品有时只有通过劝说才能售出。国内的创新者、或是从别国带入产品的外国人,在推销时可能劝说人们试用这些产品,然而这些产品一定要等到人们看到别人使用时才会流行起来。所谓别人必须通常是在社会上拥有较高地位的人,然后其他的人才会想到去仿效他们。
对此也有例外的情况,电视在普通平民中间比在上层地位的人中间扩散得快。虽说如此,一般的规律是新产品先由上层阶级采用,然后下层阶级才接受它们,因为一般只有上层阶级在一开始能买得起新产品并不大受常规的约束。
因此,扩散的速度首先取决于上层和下层阶级之间的关系。它取决于上下层阶级是否互相杂居,因而使得穷人能见到富人消费的状况;抑或取决于富人是否居住在城镇或国家的单独的地区、在对外不开放的私人俱乐部或别的场所享受他们的闲暇生活,并且回避与别的阶级进行社交。此外,扩散的速度还取决于富人是否鼓励穷人模仿他们,或者是否存在某些法律或习惯,阻止穷人去消费富人消费的物品。它还取决于社会流动的程度,因为如果下层阶级的人较易上升,那些升上来的人就会产生某些欲望去采纳富人消费的习惯以便夸示他们改变了的地位。在社交方面上下层互相交往越是民主的社会,努力方面的欲望越有伸缩性。
与其他困难相比较,新产品推广所受到的扩散上的困难,其程度的大小在各个社会是有差别的。在原始社会中,缺乏装备和像文盲等文化上的落后限制了欲望,而不是对新产品的无知。当这些国家与外界往来被切断的时期,情况就不是这样。但是在今天,当有外国人住在他们中间过着可羡慕的高物质水平的生活时,这些国家的大多数人会想出花费额外收入的途径,倘若不是嫌他们的房屋小,就会想到电力、煤气和自来水龙头。大量的额外收入流向购置房屋和家具。另一方面,像在英国这样的国家,下层阶级对获得更多产品的欲望有其限度,可能是由于缺少模仿富有者的愿望,后者拥有电话、汽车、电冰箱或昂贵的衣着。这是因为那个国家的社会的不民主(不是政治不民主)传统使得其下层阶级比美国的相应阶级较易满足于接受他们生活上的物质状况。
第二节 努力的代价
关于人对财富的态度就写到此为止。我们以下转入人对取得财富所需作出的努力的态度。虽然对待财富的态度相同,但如果人们对作出努力的态度不相同,那么他们将仍然会对取得财富作出不同的努力。
这只不过是说,人除了物质财富之外还珍视其他事物。他们珍视闲暇生活;珍视相互之间的良好关系,各在寻求财富时采取了过激手法,这种关系可能受到破坏;他们珍视友谊以及如果他们改善经济机会必然会失去的那种关系;他们还抱有偏见,阻挡他们去利用一切有利的机会。要是不抱偏见的话,他们是会利用这些机会的。
(一)对工作的态度
我们首先探讨对工作的态度。假若人对财物的愿望相等,然而如果工作看来要比不工作艰苦些,那么他们将少工作。关于这点部分是客观问题,部分则是主观问题。
客观上较艰苦的工作是指如果某一指定的任务使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感到更易疲乏。这也许由于他的身体体质不一样、他的健康状况和他的环境不一样。此外,主观上较艰苦的工作是指一个人把工作作为生活方式的兴趣少一些。
种族之间和同一种族个人之间,他们的身体体质是不同的。举例说,在解放黑奴之后,印第安人被介绍去西印度群岛,当地的种植园主比较喜欢印第安人工作循规蹈矩,但在强壮的体力方面他们比较喜欢黑人。这类体质上的差别还不能肯定有多少是由于营养或环境的差异,有多少是由于生物遗传所造成的。不管怎么说,正如上述例子所表明的,乐意工作和身体强弱并非有必然的联系。
营养不良和慢性病也许是多数不发达国家居民为什么容易疲乏的主要原因。这就形成了一个很难突破的连锁关系,因为营养不良和疾病造成生产率低下,而生产率低下又反过来使营养不良和疾病的状况继续下去。在这种环境下营业的现代资本主义公司发现如它们密切关怀其雇员的饮食和健康会给它们带来好处。在中非,有的矿产公司对新招收来的工人在派往矿井前先请他们吃几天好伙食。还有不少公司,不限于矿产公司,发放免费的营养配给品,或提供一顿午餐,或至少有补助餐,以便保证它们的雇员吃好吃饱。同样提供免费医疗和保证工人们住在健康的环境里也会带来好处。甚至在先进工业国家,如在美国和英国,许多公司认为提供廉价的中午饭对公司有利,特别是如果它们雇用了众多的女职工,因为据说妇女们为了她们子女的利益、或为自己购置衣着、或为了其他方面的花费,她们乐意节省伙食费用。
一个人工作的环境也决定工作的疲乏程度。居住在严寒或酷热的地方是不舒适的;在华氏60度和75度之间的温度下,又有适中的湿度,人体功能看来起最佳的作用。可见温带气候比热带气候有利。同样,研究现代工厂实际的学者着重强调恰如其分的光线、暖气和通风以及工间休息、位置恰当、消除不必要的动作以及一般舒适的物质条件对提高生产率的重要性。还有若是一个人与一起工作的同事不意气相投也会使工作易于疲乏和感到不舒畅,这点也给工业心理学家带来了思考的材料。要说明什么叫意气相投并不容易。有些人喜欢与自己的亲属一起工作;而有的则不乐意;有些人喜欢大集体,而有的则喜欢人数少些;有些人喜欢有严明的纪律和规则,而有的人则喜欢个人作决定的余地大些。要明确规定工作集体的愉快条件是很难办到的,但是它们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最后,有些工作比别的工作更易令人疲乏,因为它们在每个单位时间内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或者这些工作比较不愉快。
这些因素有可能互相抵消。在别的方面的情况相同的情况下,人们在较易疲乏的岗位上可能反而比在较轻松的工作岗位工作得长,倘若前者的社会气氛比后者更吸引人。还有身体状况较弱的人工作时间可能长于身体状况较强的人,倘若前者在工作中有较好的条件。
下面将从论述工作本身带来的紧张状态的差别转而论述对工作的态度的差别。
让我们假设两个人在想望物质财物的意义上有着相同的需求;他俩的工作职务客观上同样辛劳和乏味;但是其中一个人职务的报酬比另一个要高。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那个职务报酬高的人将必然比另一个人工作小时会短些。这取决于他的工作态度。工作是获取产品和劳务的手段,但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就此而言,有些人、有些社团认为工作吸引力大于别人或别的社团。每个人把工作既看作是一种厌烦的事,另方面又看作是一种美德,但是有些社团强调工作厌烦的方面,而另一些社团则更多地向子女传授工作本身是一种美德的思想。
这些不同的态度往往与宗教信仰的不同有关。有的宗教教导人们说,灵魂得救和精神安慰主要依靠修身养性或祈祷。有的宗教则教导说这些也可以从工作中或交替着从工作中得到,因为工作锻炼人的心灵,也因为我们有道义上的责任去充分利用上帝恩赐给我们的才能和资源从而为自己的同胞服务。然而,通常很难确定在经济事务中,宗教的作用究竟有多大。首先,我们在前面一节里就对宗教对僧侣及对俗人的期望加以区分。如果像往常那样,宗教指望僧侣进行祈祷而俗人去工作,那么除非宗教吸引过多的人去过僧侣生活,否则就不会减少社会的经济努力。即使宗教强调俗人进行修身养性而不鼓励他们致力于经济事务,也难以评定它的训诫究竟有多大效用,因为很多人不会放过致富的机会,即便他们的宗教反对这样做。在这一切的背后还存在更进一步的问题,即为什么一种寂静主义的宗教被社会接受。宗教的训戒往往适应于该社会的谋生之道。因而若说人们不奋力工作是由于他们的宗教不鼓励他们这样做,不可能作出一个根本的解释;同样有可能宗教在当前不强调工作是由于该社会的环境或社会情况并不把奋力工作放在价值的最前列。
我们不能肯定产生工作态度差异的还有哪些其他情况。有人说是生理上的差异,也有人说是工作的乏味或生产率低,还有人说是由于这个社会的社会结构的缘故。在分析这些因素时,重要的是记住一种态度与产生这种态度的条件之间始终存在着时间上的差距。这就是说,倘若我们要了解一个社会的信仰,我们应注意的不是这个社会目前的生物学成分或社会结构等等,而是几十年或几百年以前的状况,即当它的传统形成时的状况。
让我们先探讨生物学上的因素。有的人精力充沛或比别人有更多的工作癖好,这是由于与他们环境无关的生物学遗传所形成的。数以百万计的人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些生物学上勤劳的人数比例在有的种族或国家多于别的外族或国家。而另有数以百万计的人相信生物学上的勤劳或懒惰的分布状态在各个种族之间并无差别,而所观察到的差异全部可以从物质环境和文化传统的条件上加以解释。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科学家否认存在着把人的态度与种族生物学联系在一起的可以接受的证据。可是倘若我们把自己局限于局部地区,虽然缺乏证据,我们至少有某些似乎有理的理论。因此,如果一个国家连续遭受到某种灾难或危机,它的生物学上精力充沛的人生存了下来,而其他的人则死亡了,那结论必然是,这个社会生物学上的遗传在活力方面将不断得到改善。当然困难的是弄明白在哪种情况下,上述的生存和死亡之间的差异取决于生物学上的遗传活力:在多数危机中,生存下来的人同样得益于教养、灵巧和运气。此外,还有一种理论认为,一个有移民居住的国家比一个定居时间较长的居民居住的国家(所有国家都有移民居住)更有活力,因为移民往往比那些留在原地的人更富有进取心,也因为移居和定居的艰苦会淘汰那些不适应的人。困难在于怎么断定生物学上的因素是移民取得成功的主要因素。移民往往比那些留在原地的人和那些原来居住在移居地的人更富有活力,但这可能只是由于移民们所遭受到的困难较大,因此他们必须作出更大的努力。
引用生物学来解释集团之间态度的不同既无法采纳也不能加以否定。我们自然可以否定某一种族比另一种族更为优越的思想,也就是说一个种族的全体成员在行动的考验中比另一个种族更为优越的思想。但是,至于不同集团之间优等、中等和劣等的分布,眼前还不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因而我们关于集团之间差异的解释只能限于物质和文化环境的差异。
其次,我们进而阐述工作的乏味方面。我们已经看到有的工作本身可能特别辛苦,原因是工人的体力状况、或者是因为工作场所的物质和社会环境令人感到不舒畅。所以我们说在这种状况下,可以料想人们也许会少工作些。然而,假若我们不去比较在称心境况下与在不称心境况下做了多少工作,而是提出对工作的态度如何,那么上述论点会得出相反结论。因为如果工作不称心,但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许被迫尽力而为。而那些由于感到不称心而不工作的人也许会无法生存下去。处于这些境况下,作为父母也许会开始教导他们的子女说工作本身是一种美德,一种为了切身利害而做的事,哪怕做起来并不称心。这个传统也许会传给后代,即使条件有了变化也会保持下去,因此即使所做的工作不再不称心,人们仍可能怀有同过去一样的刻苦的决心去做。
正是同样的论点也适用于比较非生产性的工作。因而可以这样说:在谋生较易的国家,工作很少被认为是一种美德,因为人的习惯是去做非做不可的事。另一个极端是在谋生极为艰苦的国家可能会挫伤干劲。居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论点认为在谋生艰苦,但又不是十分艰苦的国家,工作则被当作是一种美德。这就是说,在这类国家里,人们作出一定的努力有可能获得不错的生活水平,但是不作出这样的努力的人们将会无法生存。谋生艰苦也许由于人口过众、土壤不够肥沃、经常发生旱灾或飓风以及其他的不幸事故。在这类国家里,人们将教育儿童把工作看成为一种美德,并给儿童们看玩忽工作任务的人们的贫困;这些儿童以后又会把这个传统教育他们的后代。
然而,立足于环境的一切解释必须面对态度并非一成不变的事实;同一国家在不同的时期会表现出相反的趋势。因此,解释态度必须依据历史和环境;换句话说,如果依据环境,他们必须表明何时和为何环境的变化会带来他们所解释的差异。这对于依据气候进行解释特别不利,因为同一国家在其历史不同时期会出现颇为不同的态度;所以有些解释寻求引用气候的变化来表明,比如说罗马帝国的衰落。用环境来解释辛勤劳动的传统大多包含对社会的某些历史性的冲击,例如战争失败、面临饥荒或大规模移民等,这要求人民显示出他们高贵的耐久品质。但是,要锤炼一个民族的意志需要比一次巨大历史性的苦难更大的某些事变,要不然看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单纯的偶然事故,不管一个社会遭受苦难后变为沮丧或泄气,还是从中找到了勇气和启示。
另有一种不同的解释将一个社会的工作态度与其上层阶级的行为联系起来。根据这种解释,在那些传统上人人都工作的社会与那些传统上富人过着游手好闲生活的社会相比较,一般说来前者的人们对工作要重视得多。因为人们爱模仿他们社会的上层人士,若是上层人士认为工作是低下的,其他人将会尽量少工作。举例说,在新世界的奴隶社会里,大种植庄园主整天过着无所事事的优哉游哉的生活,他们中多数人都不直接从事经营。直到今天,这些社会中的中层和工人阶级还表现出好逸恶劳的倾向,这点只有说他们继承了奴隶才干活的思想才解释得通。我们要划清的不是平均主义与非平均主义之间的区别,而是富人参加工作与富人过着无所事事生活社会之间的差异。因此,美国的富人通常都工作,即使只是出于习惯势力,反之在英国,它的悠久传统认为富人的典型生活就是狩猎、射击和垂钓,但这个传统今天已近乎绝迹。情况并不是美国工作的人干活时间长于英国工作的人,实际上美国工作的人干活时间要短些。但有证据表明美国工作的人干活时要更紧张些。有的人把这些差别归因于对待工作的不同态度,并就这些差别追溯到理想的不同,比如说有成就的人应如何消磨他们的时光。用以对比的事实都是可争议的,但对比阐明了论点。
不论有的人比别人更反对工作的原因如何,事实是,个人之间和社会之间在这方面存在着重大的差别。这些差别不仅表现在做完一项工作所用的时间上,而且也表明在对提高生产率的反应上。实际上,提高每小时工作效率的长远后果终是减少工作小时的数量(在理论上两种结果都有可能)。不论是不是以工业国家之间作对比,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一点,在工业国家我们发现通常人均生产率最高的国家工作的小时最少;或者不论是不是以同一国家的工作小时作对比,我们也看到这一点,因为报酬的标准提高了。这是很自然的反应。由于悠闲是人生乐趣之一,人们很自然地会利用额外生产率去买额外的悠闲以及一些其他的财物。此外,悠闲和财物是相互补充的享受,因为一个人财富愈多,他就需要更多的悠闲来享受它。从长远来说,如果工资低于在较有利条件下获得的水平,人们会工作得更辛勤些,倘若实际收入仍足以维持身体健康和生产率的话。集团之间在这方面的差别程度一方面取决于他们追求财富的程度,另一方面取决于他们渴望悠闲的程度。
当西方国家的企业主最初来到较原始的国家时,他们在招雇劳动力方面遇到了巨大困难。当地土著居民过着传统标准的生活,他们不受提供额外收入的引诱。于是有人认为必须采用强迫手段。于是奴隶被贩卖,用契约的形式把劳动力从远方国家运来。还对土著居民课以重税以迫使他们不能再过懒散的生活,重税必须用金钱支付,而金钱只有为外国人工作才能得到;或者禁止居民种植商业性的农作物;或者强夺居民的土地;或者强迫土著酋长派遣青年到矿山或农场干活。除了奴隶制之外,这些强制手段至今在所有欧洲强国的一些非洲殖民地仍然存在,不过现在已被认为不像过去那样必要了。因为模仿已经起了作用。非洲人已有了新的需求,即使不强制他们,他们也愿意工作来满足自身的需求。
任何国家的统治阶级通常都切望它的人民愿意稳定不变地和持续不断地工作,比如说每周平均工作40小时或更长些。资本家和雇主们希望人民勤奋工作,因为如果有了大量劳动力会使他们易于实现工业上的抱负,还因为产量的提高会使他们的利润增加。同样,不管是民主的或专制的、保守的或激进的,所有政府也都希望人民工作,因为产量的增加会使税收收益扩大。这些政府且不论其抱有什么目的,它们都需要大量的收益。或许为了“民主”的目的以改进教育、公共卫生、交通和其他公共设施;或许为了“帝国主义的”或“反帝国主义的”目的以建立庞大的军事力量;或许仅仅为了“贪污腐败”的目的以填肥政客们的私囊。(因而“激进的”政府由于同情工人缩短工作时间的热望而当选,但它们一旦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就通常会反过来呼吁人民延长工作时间和更认真地工作)。在利害关系上不带个人目的的人道主义者一般说来也抱有同样的态度,即认为勤奋对人民有好处,因为人道主义者憎恶贫困及其带来的后果,他们希望人民生活得好。
然而愿意延长工作时间并非经济增长的必要条件。显然,如果人们多工作,他们的生活水平会高于少工作(如果他们不要工作过度以致降低他们的生产率的话),但是不一定他们的生活水平也会提高得更快。我们关注的并非产量的绝对水平,而是产量的增长率。除了工作小时的少量变动外,产量的提高通常并不一定由于人们工作得更辛勤些,而是由于他们工作的效率提高了,例如运用更多的知识和资本以及利用较有利的机会进行专业化、贸易和投资。
不论人们可能规定何种工作水平都存在着提高生产率的机会。这些机会有的确实取决于乐意作出正常努力,比如说,工厂的例行工序要求按时上班和有固定的工作小时。其他的机会还取决于机动性——即愿意在夜间工作、周末值班、或甚至随叫随到。可是,这些机会并不取决于每人准备在一年之内工作多少小时;正常性和机动性两者都是与事先约定的每人的工作小时限额相适应的。有些提高产量的机会也会错过,这是由于有些工业也许不会建成,因为人们不愿按照这些工业的要求去工作;但在其他较合乎人们工作习惯的工业中,他们能工作得十分有效率。
经济增长还要求人们自觉地愿意工作,但这与愿意延长工作小时不是一回事。一个人应该愿意把心思用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上;认真干活,竭尽全力以及准时开始工作和准时交货。在有的社会里遗憾地缺乏这类素质,那儿的人看来不大重视忠实地履行他们的合同。在原始社会里,对个人提出的新要求往往使人感到奇怪。在人们习惯于按自己的进度在田间和没有钟表的地方工作,他们既不守时又不定时出工就不值得大惊小怪。同样,在习惯于根据亲属和地位建立关系的地方,人们很难习惯于唯有金钱关系的义务,也许需要两代三代以后,他们才能使新的合同关系获得一个新的普遍的道义上的约束力。在较先进的社会里,内部纠纷也可能使这个社会四分五裂:“雇主阶级”可能厌恶“雇员阶级”,而售货者可能对购货者心怀不满,因此人们对合同对方完全没有道义上的义务感。在一个有竞争的社会里,这些问题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行解决。那些作出最自觉贡献的人的成功程度要大于其他条件相等而较不自觉作出贡献的人,而且前者的榜样受人仿效与日俱增,直到新的道德传统牢固地确立为止。
但是社会并非总是竞争的,并且朝这些方向前进的势力可能很软弱。
现在可以说,愿意利用个人机会与愿意延长工作小时是相互有关的,这就是说那些不怕麻烦地去延长工作小时的人也会不怕麻烦地去抓住最有利可图的机会,或者愿意定时地和自觉地从事工作。然而这个论点并不完全有理。即使人们下了坚定的决心要比他的同伙们工作的小时短些,他们也可能迅速抓住最有利可图的机会。比如说,在热带国家很难使农民像温带国家产业工人那样长时间地工作,但是这并未妨碍这些农民抓住各种机会选用良种或肥料,或者种植利润较高的农作物。据说加纳的农民是世界上最懒惰的农民之一,这种说法无疑是错误的,因为这并未妨碍他们在很短促的时间内从仅足糊口的生产转向建立世界上最大的可可工业;也未妨碍乌干达或印尼的农民热情种植棉花和橡胶。甚至还可以联想到越是想少工作的人似乎越能寻求获利较大的工作的机会,以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少工作些。但是这个联想也不见得比相反的论点更有理些。在愿意长时间工作与愿意寻求生产率最高机会之间也许相互毫无联系,不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关系。
此外,我们已经看到随着生产率的提高,人们工作的时间缩短了。倘若他们对财物的需求低于对闲暇的需求,从极端的角度看,他们减少工作时间的速度将与生产率提高的速度一样快。于是即使生产率提高了,生活水平却将停止上升。
虽说如此,增长将会出现。我们对增长出现下了定义,即每小时的劳动产出提高了。这是一个合理的定义;经济增长的出现仅是因为人们比较喜欢用他们提高了的生产率去购买更多的闲暇而不是去购买更多的财物,否认这点可以说是愚蠢的。
勤勉工作和经济增长若有任何相互联系的话,联系就在于增加了生产性投资的能力和意愿。那些辛勤工作的人大多可获得较高的收入,但是花费那些收入的时间要少于那些工作较短的人;因此前者可能在投资方面的状况要好些。愿意更多地节约是不够的。倘若农民把节省下来的钱去买金子和珠宝,那不会刺激经济增长。同样,如果他们用这些钱去买更多的土地,它的影响不是提高农业产量,而是改变土地的价格和所有权。对增长来说,起作用的是生产资本的形成,这类资本不一定与工作愿望和节约愿望有关。事实上,没有证据表明勤勉工作必定与生产投资并行。例如,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一直负有世上最勤劳人民之一的盛誉,但是,虽然中国人口的增长比欧洲慢得多,但他们的勤劳工作并未产生经济增长的结果。当我们被告之有两个不同的种族居住在一起,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勤快些,因此也更富裕些时,经过较缜密的调查,我们通常发现真正的差异在于前者比后者更广泛地从事生产资本的形成工作。辛勤工作和资本形成是经济增长的优秀公式,然而没有辛勤工作的资本形成也将会产生相当幅度的增长,但没有资本形成的辛勤工作对发展很难作出什么贡献。
寻求和抓住机会以及进行生产性投资并不在于工作时间的长短,但是它肯定与一个人对他的各种机会所注入的思考程度有关,而这可能在精力上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商业界人士易得胃溃疡病并不全是由于工作时间过长,而是由于他们担心他们的生意经;正如他们被认为的那样,他们总是考虑节约另外六分钱的途径、或是赚取另外六分钱的方法,这就需要绞尽脑汁。当然这就产生一个未解决的问题,即是否值得不惜工本,这就是说,是认真地思考自己的经济良机并取得物质进步好呢?还是很少考虑这些事务而过穷苦的生活好呢?在有些社会里,为了其自身的利益,经济增长被认为是有价值的,青年人也受到鼓励去争取上进。然而在有的社会里,人们却选择把心思用在其他事务上:发动战争、欣赏艺术、或者享受高谈阔论或其他乐趣。
一个人如果他认为作出努力是值得的,确实他提高生产率的可能性就大,但是任何社会的大部分人会对各种良机并不很敏感,同时对增长来说也无必要期望广大群众对此非常敏感。不过必须有少数人愿意充当先驱者;一旦他们开拓的事业得到成功,其他的人通常将步他们的后尘而不会对事情本身加以深思,除非他们这样做会受到等级、种族或宗教等的阻碍。在这个意义上,增长取决于机敏的领导。当然,这类机敏的少数人越多,他们被允许的活动范围越宽广,这个社会经济上的增长将会越迅速。正是这种人数比例和活动范围的差异造成了各个社会之间的基本差异。
(二)冒险精神
我们将在下一章分析社会给予那些愿意进行经济机动活动的人的范围有多大;在这一章里我们将继续考察个人进行经济活动的愿望。这类愿望表现的方式繁多,我们现就其中最重要的来进行探讨。这些包括:愿意摆脱习俗和禁忌进行活动;愿意担当风险;愿意在情况需要时从一地迁往他处等。
习俗和禁忌可以从许多方面限制机会。例如,它们可以限制利用资源。信奉印度教的印度人对待圣牛的态度就是有名的例子;不宰杀劣质牲口、又不准抑制这类牲口的繁殖;以至于牲口的数量激增而给农民的农业资源造成很大负担。另一个类似的例子就是多数西方国家的偏见,它们制止使用人粪作为肥料来浇他们的田地,因而意味着土壤中有价值的矿物质每年被倾注入大海。每一个社会都存在这类阻碍他们充分利用其资源的偏见,而这些资源对别的国家来说可能会很乐于利用,不过有的国家的禁忌要比其他国家多得多。
当今阻碍经济发展最严重的偏见也许就是有关牲畜的偏见。除了下一章谈到的有缺陷的农业结构的抑制影响以外,看来农民到处渴望改善他们的物质条件,并对能改善他们物质条件的改革很感兴趣。他们乐于采纳新品种的种籽或肥料、利用新灌溉设施提供的水利以及种植收益较高的商业性的农作物。那种认为经济发展受阻于缺乏世俗价值观念的农民的论点基本是一种神话,因为任何地方的农民几乎都是一个想获得的阶级。然而有关牲畜的偏见却完全不是凭空制造出来的。在亚洲和非洲,有的农业社会对牲畜采取了非商业性的态度,它们不尽量利用牛群,不让牛群劳动、不吃牛肉和牛奶,饲养了大批无用的牲口,然后在此过程中拖垮了自身。这对经济发展来说是个极大的损害,因为经济发展在很大范围内与农业进步密切相关,而农业进步又反过来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牲畜与耕作的更好的结合。
另一个重要偏见是与家庭生活有关的禁忌,特别是有关妇女可以干那类工作(第三章第二节(二))和节育。幸运的是,有理由认为,经济发展本身的进程会使这些偏见消失,但是这些偏见在经济增长的初期能严重地降低生活水平。与牲畜和家庭有关的这类偏见是当今宗教造成贫穷的最致命的原因。
还有些干各种事情的习俗,它们必须得到遵守否则会引起社会的不满。因此,有的国家的农业耕作受僧侣教士的控制,这些国家认可这些僧侣故弄玄虚地声称在何时、何地和如何进行耕作,并认为他们的宗教仪式对收成好坏起着重要作用。随着文化的发展,技术摆脱了宗教的控制,但总有一些其他教条主义者守候在发展的大道上。中世纪行会制订的条例同阻碍发展的正统教派并无实质的区别,甚至到了今天也还是如此。17世纪的科尔伯特法令同对李森科的迫害都同样是国家野心勃勃地企图管制科学的例子。绝对开明地行事和始终愿意在各方面进行试验是不可能的,但有的社会在扩大个人自由试验方面比别的社会更有成效。
此外,还存在与职业有关的偏见。中世纪初期的神学家们认为商人的行业与基督教徒的生活实质上是水火不相容的,甚至肯定地说发放贷款是罪孽深重的。这些告诫究竟有多大实际效力是可以讨论的;不管怎么说,这些告诫不断地被修正,因为随着城镇的振兴,获利的贸易机会增加了。属同一类别(虽然根源各异)的还有藐视贸易,16世纪的西班牙的贵族社会就是如此,对此有的历史学家认为西班牙之所以未能成功地利用其对新大陆的所有权和轻易进入新大陆的方便,部分原因就是藐视贸易。英国伊丽莎白女皇及其贵族如果也抱有任何这类偏见的话,他们却并不因此而不进行贸易冒险活动。在每个社会里,有些职业的地位要低于别的职业。虽说如此,通常总有众多社会地位低的人去干这些地位低的行业。然而,情况一旦发生变化,恰恰是这些行业现在提供了大量经济扩展的机会,于是偏见就成为了增长的障碍。因此,英国将会是不幸的,如果像说的那样从事采煤业在英国社会里名声不佳;或是那些从事技术革新的科学家的地位低于那些从事“纯科学”研究的科学家;或是经商生涯的地位低于具有优异成绩的大学毕业生。由于一个社会的偏见不同于另一社会的偏见,因此一个社会拒之门外的良机往往被它的对手接过去。正因为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偏爱自由职业的声誉,西印度群岛的印度人和中国人赢得了越来越多商业上的控制权,结果使得黑人极为沮丧。
甚至在各个行业里也存在着不愿干各种各样的工作的偏见。其中最令人惊讶的经常报道的事例之一,就是关于不发达国家的工程师拒绝干那些玷污他们双手的工作,当官的人甚至不愿搬动自己的座椅。在那些十分看重等级和威望的所有社会里,认为体力劳动应由社会地位卑微的人去干的教条极为根深蒂固。最基本的解释往往是人口过剩。在人口过剩的国家里已确立了的传统认为,境况较好的人有一种道德上的义务,即应尽其所能为境况较差者提供职业,因此倘若看到地位较高者干体力活,他们就会失去尊严——不仅由于他们降低了自己的等级,而且还由于拒不将这类活给予其他人,因而表明了他们的吝啬和无情,或者表明他们的境况并非像乐于被认为的那样良好。这类传统对静态的人口过剩社会来说是非常适应的,但对以个人主义和自助作为哲学的动态社会来说则是无法适应和溶合在一起的。
人们同陌生人和他们认为是外人者发生经济关系的乐意程度也有差异。倘若一个人要进行交易、雇用人员或借贷款项,这些机会的赐予必须受到限制,即只限于给予他的亲属和同一阶层的成员、或只限于他的同村、同一国度、同性、同一种族与同一宗教和同一政党的人或任何别的限制。这类差异也与经济关系非人格化的差别有关。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签订一项合同的主要依据是考虑价格和质量,而不考虑亲属关系或交易对方的个人长处、福利状况和产业的多寡;但是在多数其他的社会里,一项合同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之间关系的一种形式,这种个人关系并非由交易本身带来的,而是始于和产生于个人关系。即使在现代社会里,许多商业关系也含有个人成分;有些性质的合同最好只同能忠实履行合同而不欺诈的那些能信得过的人签订;也许还有必要给予某些人以特殊的个人照顾以便换取对方的特殊个人照顾(特别是在组织松弛的市场上,那里的供求关系并不总是平衡的);此外,如果经济自卫需要互相保护,那么有时可能必须支援本人的亲属或本人从属的种族、性别或集团的其他成员。除了使商业关系个人化有利于签订合同的人的情况之外,还有不少建立在情感和偏见的基础上的个人化。不论以何种理由建立的关系(亲属、政治、宗教或其他关系),但毫无疑问在这些情况中,非人格化的经济关系对经济增长会提供更广泛的机会。
我们正在研讨一种使得那些留恋往日的生活方式的人感到悲哀的现象。多数的原始社会依靠地位。人们拥有的权利和期望取决于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而不是取决于他们在市场上的竞争成绩。因此,当他们所期望于别人的服务改而售给出高价的人的时候,或当他们传统上有权得到的物品改而进入市场的时候,他们就大声疾呼地反对瓦解建立于个人关系基础上的习俗和制度以及一切取而代之的东西,将其称之为贪婪和不敬。从地位关系转为契约关系对一切社会来说都是一场革命。价值的旧准则消失了,这个社会也许真的解体了,甚至在道德观念上也是如此,直到新传统形成并取得尊重为止。这场革命不仅影响经济关系,经济事务上地位的下降也影响到政治组织和家庭中有关地位的老观念,而且同时向昔日保卫地位权利的宗教戒律发动挑战,因此也向宗教本身进行挑战。因此,不会立即产生重新组合,而要等到这个社会找到与新的契约观一致的新的亲属关系和新的政治部署以及找到一个新的或改革的宗教或新的道德准则来认可新的格局。在西欧这个过程经过一段漫长时间才较好地得以解决;需要一段时间形成一种基于社会契约观念的、新的政治哲学,然后又需要时间来使这种契约观与一个基于启示和权威的宗教进行和解。这个过程至今尚未完成。实际上,20世纪出现了某些从契约观回复到地位观的倾向:比如说通过立法规定各个阶级的权利和义务,以及除了法律所规定的条例之外,否认签订雇用、租地、或分期付款购买和出售等合同的自由。发展中国家刚刚才进入这个周期。有的非洲社会已经建立了基于契约观的政治和婚姻制度。但在西方世界以外的多数社会里,要适应非人格化的经济关系就必然受到那些地位遭受挑战的人的抵抗,或者不得不来一次总的思想剧变。
冒险精神造成某些人悲哀的另一个方面是经济生活中的竞争性的影响。竞争精神贯串在人类的全部活动中;人们喜欢表现自己的力量,无论在游戏、狩猎、吸引异性、唱歌等方面都是如此;在某些领域,比如在争夺政治权力、夺取宗教和社会地位的领导权方面,这类斗争可能颇为激烈、冷酷无情和无休无止。不过,好在总有某种限定如何进行竞争的准则,比如说控制政治权力斗争的准则;还总有些人认为竞争的天性对心灵有危害,并且焦急地尽一切可能来约束它。这些思想情绪既适用于经济生活中的竞争,也适用于任何其他领域的竞争。
在仅能维持生计的经济中很少存在专业化和贸易,因而没有多少余地可以进行经济竞争。但是在市场经济中,不论垄断者如何想方设法力图消除竞争,竞争还是见之于各个领域,因为买主总有某种自主权来决定花钱的不同途径。虽则卖主们不要竞争,但竞争依然存在,只要买主有选择卖主的自由。倘若同一产业的全部卖主勾结在一起,这种选择就会受到限制,但是不会消失,因为不同产业(如电视与电影)之间的竞争也许同样是重要的。倘若有些卖主急于想取得更大的市场,无论是提供较优的质量或是较低的价格、或是通过广告甚至采取欺骗的手段,那时竞争就将会更为尖锐。
竞争几乎肯定会损害某些人。工厂工人在生产中超越了定额就可能损害别人,因为他表明了别人的松散,或者雇主因而被鼓励去提高定额,或者因为这个工人留下较少的工作给别人去干;所有这些后果并非不可避免的,但在某些场合下是可能发生的。同样,在工业中由于某个企业谋求夺取更大的市场就会给其他所有企业增加压力,并可能促使某些企业破产。不打破鸡蛋就不可能炒鸡蛋。
在有的社会中,弱者遭受破产,但无人为他洒同情之泪。在美国、苏联和日本等国家里,对待公认的期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残酷无情的(虽则在其他方面,三个国家的差别是很大的),这与三国在近几十年来所取得的相对高速度的经济增长很难完全割断关系。在其他一些国家,存在着强烈的愿望以保证所期望的事物不致于受到粗暴的挫折;过于侵犯他人、或工作勤奋过度、或者在其他方面使一个竞争对手受到严重损害等都是“不可取的方式”。我们将在下一章谈到制度对努力约束时更为详尽地对此主题加以探讨;这里只是提请注意对待竞争的态度存在何等巨大的差异。
冒险精神的另一个方面是对待风险的态度。愿意承担风险的问题部分涉及气质、部分涉及一个人承担风险的能力、以及部分涉及一个人成长环境的传统。若是对不同集团的态度进行比较,我们必须撇开气质问题。不同集团的人有可能继承了一种生理上遗传下来的脾性,他们对冒风险的态度有大有小,可是我们仅仅知道不同集团在生理遗传方面的勤奋习性有所差异而已。
个人的经济基础越牢靠,他能承担的风险也越大。因此一个富裕的农民能大量试用新种籽,而且并不熟知这些新种籽能否很好地抵挡得住干旱、洪水的灾害以及其他农业风险。
但是生活在仅足以糊口水平的农民就极不愿意舍弃他们知道的那些在变化多端情况下都将有收成的种籽,尽管这些收成平均说来可能是低产的,因为他们简直不敢冒风险去应用新种籽,不论能平均带来多好的收成,因为若是有一年失败了,那么他们就得饿肚子。另一方面,一无所有赤贫的人倒是会比尚过得去的农民更愿意去试试运气,因为如果机会失败了,后者就会有所失。所以,若是有传闻说一百英里以外发现了金矿,那么失业的人比那些已经有中等收入来源的人也许更愿意去,因为后者倘若找不到金子,他们就无法恢复原来的生活水平了。所以,比较富裕或极不安定的人要比那些有中等资产的人更敢于冒风险。
传统的各异或许更为重要。在20世纪的英国学校的毕业授奖典礼上,许多讲演人竭力劝告毕业生不要去找安稳的职业,而要培植一种冒险的精神;讲演也许还谈及德雷克和伊丽莎白女皇时代的人以及英国冒险事业的辉煌业迹。类似的讲演在中世纪的英国与当代的摩洛哥和泰国是不会有人去做的。像看待工作一样,有的国家教导青年说冒险是一种美德,而有的国家则不如此教导青年。要说明传统的差异的原因同样困难。那些依靠危险职业为生的国家可能比别的国家更不怕风险。但是一切职业都是危险的:变幻莫测的雨量使印度农民的生活同从事捕鱼或对外贸易为生的人有着同等的危险性。不论其起源如何,传统可能不会消失,这就是说传统上拥有成功的冒险经历的国家对成功的机会显出一定程度的信心,而其他的国家则会缺乏这种信心。
冒风险的另一个方面对发展中经济特别重要,那就是愿意改变个人的职业。在极端地位类型经济里,等级制度强迫一个人只能从事他的父辈们和祖先们从事的行业(除非所有等级的人都从事农业);即使在不承认等级制度的社会里,牢固的家族感情和孝顺心情也可以把儿辈束缚在一个他们不具备才干的职业上,或是束缚在需求已明显衰退的职业上。除了家族感情之外,一个人也许对他受过训练的手艺有着特殊的爱好,因此很自然不愿丢弃自己的手艺,甚至不愿去干某些更为赚钱的职业。这些情况再一次表明各个社会之间传统上的差异,有的社会天经地义地认为一个人应毕生从事于一项行业,最好是他父辈的行业,而别的社会则鼓励一种较为冒险的精神。
改变一个人的职业会显得特别困难,如果这种改变要他离开自己的家庭和迁往异乡居住的话。可是,增长经常要求这种流动:比如说在人口稀少的地区发现了新的资源;或是原来地区的资源已经枯竭;或是由于供求关系的变动更改了对已知资源的估价。当今有些政府竭力做到把工作带给人们而不是使人们去迁就工作,如果新兴工业的创办适合原来的地点并与迁往别处无多大区别的话,那么不迁动可能从经济上说来是正确的。有时这种观点受到支持是基于原来的地点已经在房屋、动力供应、学校以及其他公共设施方面花费了资金,一旦迁往他处就会造成浪费,这种辩解虽说有点道理,不过并不像设想的那么强而有力,因为资金会逐渐损耗而不得不在某时某地以新资本来取代。总之,依赖类似土壤、矿产或水源等自然资源的工业除了迁往可以找到这类资源的地点以外别无选择。
愿意流动与否部分是情感问题,部分是压力问题,部分是将迁往的地方对人们的吸引力问题。
情感问题是一个人对其亲属、朋友、家园、地区或生活方式的依恋。最大的决裂是移居包括要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比如说不再在一个小圈子里当农民,而一个大团体里成为工厂工人或矿工。对此,传统会有所帮助。许多人经历了十余年的变动,他们的后代会渐渐习惯于这种想法。传到家乡来的消息会说到另一地方的状况,而知识可以消除疑虑,甚至可能会激发热情。关于情感问题只说一点就可以了,即习惯于流动的人愿意迁居的程度胜过不流动的人。
大规模地改变习惯通常需要一些压力。在那些农业国家里,如果人人都有足够维持生计的土地,要他们迁居到即使有好得多机会的地方也颇为困难,除非他们的家乡发生了某种安定遭受威胁的事件。这些事件可以是突然出现饥荒、人口过剩、战争或其他自然灾害。或者像在非洲那样,政府也许会增添压力:如提高税收、没收人们的土地、或者强令非洲土著居民离开他们的保留地去干挣工资的行业。英国的古典派经济学家在探讨长子继承权的影响时常常得出这样的结论:这种影响是迫使除继承人以外的儿辈们更具有冒险精神和更为流动。家族关系的力量或许也不能予以轻视:倘若一个人能依赖一大批亲属的支撑,他较少可能为自身作出巨大的努力;下述情况也许不是毫无意义的,即大家庭制度与经济增长很难并存。在工业化的社会里,人们往往迁移出大批失业者聚居的地区,如果有别的正在扩展的地区可以移居的话;虽说现有的失业保险金可能稍为降低他们的流动性,但是多数人愿意有个职业而不愿失业,不管怎么说失业救济金和工资之间的差别是相当悬殊的,只有工资收入最低微的工人除外。
移民将愿意去的地方应该具有吸引力,许多移民规划失败的事例已经表明了这点的重要性。移民们需要种种保证:比如友好的接待、合适的住所、经济的前景以及适应新生活的机会。中非和南非的大矿业公司曾需要成千上万的非洲土著居民移出他们的保留地来工作,但这些公司最初很少提供任何吸引人的东西,所以毫不奇怪他们为此不得不采取高压手腕。现在这些公司的规划已比较注意给移民提供优厚的报酬、可以安置妻子儿女的良好的住所、擢升的前景以及修建长久城市生活所需的舒适环境,它们几乎对保留地已完全取消施加压力的办法。我们可以看到,西方世界大工业城镇的郊区住宅区正在以同样的态度企图把人口迁移出市中心拥挤不堪的贫民窑。但那些迁出市中心的人往往要求搬回城里。他们说他们惦念自己的朋友以及城市的街道和嘈杂声;事实上他们不喜欢走长得多的路去上班,实际上也由于郊区缺少足够的电影院、酒吧间和建立一个新社区生活所需的其他设施。要是新建的郊区住宅区有它们自己的工厂,还有成批的朋友和亲属一起搬来,以及新的郊区拥有为建立新社区生活所需的一切设施,人们就不会感到那么沮丧。另一例证是相当多的开发新垦荒区,计划的失败。虽则往往新的移民得到了土地,但事先却不修建公路和供水设施;还有选择移民的工作杂乱无章,根本不考虑人们的务农经验和资金;任凭这些移民去照料自己,既无指导和帮助,也没有任何组织机构。印度尼西亚的经验特别有启示。1937年以前,印尼政府提出运送爪哇居民去苏门答腊,并在那里给开发者以土地和财政援助,但很少人愿意去。以后,印尼政府安排移居者应在收割季节前不久到达,并要他们在最初几个星期当先去的移民的劳工,并同先去的移民住在一起。这就使新移民有可能赚得一笔钱,能在各方面适应新的居留地,能就地得到指导以及进行有用的交往。这个制度还保证新移民在收割庄稼时得到帮助。结果从1936年到1940年,每年移民的人数几乎增加了一倍,而且逐年增加,尽管事实上印尼政府已大大削减了给予移民的财政援助的总数。
虽然确实愿意流动的人看来更能获得成就,但经济增长并不要求人人都流动。经济状况的变化相对来说较缓慢,而且发生在边缘上,因此,只要有一部分人愿意流动,通常每年占很小比例就足够了。虽说如此,即使比例很少的人也不愿移居,除非新地区具有吸引力,而且原地区又有流动的传统或强大的压力。
几乎同样的话也适用于“冒险”的一切其他方面。经济增长并不要求人人都冒险,但必须有一定数量的人数是革新者。反过来这又部分关系到成功的革新所能得到的报酬和声望。在每一个社会里都有一些人天生酷爱试验新技术、新产品、或新的经济形式,而蔑视公认的见解或既得利益。有的社会赞赏和鼓励这类人物,而有的社会则认为他们是应予以压制的海盗型的冒险家。但是,经济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风气培植这类人物的程度和给予他们的活动范围。我们在以下几章还将回到这个主题上来。
第三节 资源与反应
最重要的自然资源包括气候、淡水、肥沃的土壤,有效用的矿产以及便于交通运输的地形。这些特色没有一个在任何绝对意义上可以确定为丰富或贫乏,因为其中任何一个类目在今天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可能到了明天会被认为一文不值。一项资源的价值取决于它的效用,但它的效用却随着兴趣的变化、技术的变化或新发现而时时产生变化。直到人们学会烧煤炭以前,煤炭曾经不是一种有价值的资源;同样,在今天谁也不能有信心地说出二百年后煤炭的价值。塞文海湾曾被认为主要是个天然障碍,直到美洲大陆的发现才使布里斯托尔成为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牙买加一百英亩沃土一度是一笔财富,但是当前已不被如此重视,因为宜于种植蔗糖的大批土地已被开发。因此当我们说一个国家资源丰富,这只是根据当代知识和技术而言。同样,一个国家今天被认为资源贫乏也许在一段时期后却被认为资源极其丰富,不仅仅是由于发现了未被发现的资源,而是由于已知的资源有了新的用途。
将时间的局限性牢记在心就会有兴趣探询任何一个国家从利用它的丰富的或贫乏的资源中所表现出来的增长率程度有多大。很明显资源和增长是相互依赖的。倘若其他条件相等,人们能利用丰富的资源优于利用贫乏的资源,所以我们认为那些机会最大的国家将表现出最高速度的发展。世界经济史大多可以很简单地这样去叙述。在古代,当农业是主要活动的时候,肥沃的大河流域发展得最快。在别的时代,人们可以看到其他地区显得突出了,这是因为发现了矿产(例如,马来亚的锡),或是发现了矿产的新用途(例如,中东的石油、英国的煤);或者因为贸易通路发生变更(例如,1492年后西欧的港口);或是因为发现了新的交通手段(例如,曼谷的飞机场),一个国家的资源多少十分明显地对它的发展程度和类型都有限制。这不是唯一的限制,或者,甚至不是主要的限制。对多数国家来说,它们在利用已有的资源方面还可以作得更好些。一国有了资源,它的增长率就取决于人的行为和制度:比如精力、对待物质财富的态度、节俭和进行生产性投资的愿望以及制度上的自由和灵活性。自然资源决定发展的方向,并构成一种挑战,而人的精神意志可能接受这个挑战,也可能不接受。
所以在深入探讨资源与增长的关系时,较根本的问题是研究资源的贫富与人的反应质量之间是否有关连。假定人类作出努力、同样的努力在富国产生的增长速度会快于穷国。然而是否还有某些规律可以表明较富国家付出的努力会大于较穷的国家,抑或是恰恰相反?
回答这个问题时只有一种“资源”是肯定的,即进出通道,至于其他资源则肯定性差得多或完全不能肯定。进出通道作为资源意指它的地理特征——一个国家的地面形态、它的河流、它入海的通道、它港口的数量和质量以及这个国家与其它文明世界之间有无不可逾越的屏障,尤如高山峻岭、沙漠地带或无法穿越的丛林。进出通道在刺激经济增长方面起着决定性作用。它刺激贸易,从而扩大需求的范围、鼓励努力和促进专业化。它还最终使具有不同习俗与不同思想的人混合在一起,从而使人们的精神意志保持生气,刺激知识的增进以及有助于维护制度的自由和灵活性。进出通道的方便程度在解释任何国家人民的经济活力方面都起着重大的作用。
下一个方面是气候,但在一定程度上值得怀疑。看来人的身体在温度华氏60到75度与中等湿度的情况下其功能发挥得最佳,但气候对人的智力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并不明显。但温度太高或太低都是不利的,这点是明显的。尽管如此,在以往的岁月里,文化昌盛的国家在气候方面差异极大,从亚热带的炎热江河流域到墨西哥和秘鲁的高原地带,或者是欧洲西北部的又冷又黑的冬季气候都有。由于温带地区近年来经济增长最迅速,于是就流行经济增长需要温和气候的说法,但是增长与温和气候相关只是人类历史上最近年来出现的现象。
至于谈到其余的资源,如肥沃的土地,争议便转到究竟艰辛程度会刺激人们的才智,抑或会耗尽他们的精力。资源与知识的增进显然有联系,换句话说,人只会学习使用那些他所拥有的事物。采煤技术不会在无煤的社会里得到发展,建筑学也不会在无适当石块的社会里发展起来。可是,即使有了一些资源(否则就不会有社会),看来也很难在资源丰富与社会活力之间确立任何明确的联系。这点无法引用逻辑推论,因为丰富的资源既可助长懒散,也可促进活力;同时也无法诉诸历史,因为拥有相似资源的国家表现出不一样的活力,还因为同一个国家在其不同历史时期,在资源并无明显的变化的情况下表现出不一样的活力。
有些戏剧断定性格与职业之间有联系。有人描写,农民和矿工“呆板迟钝”;渔民、商人、水手则又“富于冒险进取心”,以及手工业者和城市居民“心灵手巧”。依据这些性格描写就可以把增长与资源的关系说成增长最迅速的国家是其居民喜欢出海或靠出口制成品换取食物的国家。实际上,这颠倒了资源与增长之间的关系,因为靠海为生或以出口制成品的人通常正是那些因缺乏足够的肥沃的土地而无法全靠国内产出来养活自己的人。这类的概括只能适用于少数事例——比如说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只在他们历史的某个阶段是这样的,但不能说明其他事例——比如说南美的印加人和非洲的埃及人。一个“定律”要不适用于一切事例就不能被认为是一个定律。
资源通过经济增长的累积影响左右人的反应还有更多的理由。假设有两个国家,新来这两国的移民来自同一个古老的国家并有着同样的态度和制度。又假设这两个新国家之一拥有资源的丰富程度大大高于另一个国家。所以前者表现出较迅速的经济增长。现在的问题是:较迅速的增长给居民的态度和制度带来的变化将加速增长的速度还是抑制它;资源较富国家的人们在一定时期后作出的反应将会高于还是低于较穷的国家?有人说反应会越来越好。较迅速的增长将刺激新的消费需求。技术知识将会更快发展,而是它是一个累积的过程,使人更愿意去进行试验和冒险。这个国家将会有更大的社会流动和更多的制度上的灵活性。机会越多将唤起的反应也越大。有人则说事情会恰恰相反。财富增多将提高对闲暇的需求,并降低对工作的愿望。经济压力的减弱会减少冒险的必要性,也会降低最大程度地利用有限资源的愿望。财富会引起忌妒、民主的不满、内部纠葛和内战。社会像人一样会变得“肥胖和怠惰”。预言家、宗教复兴者、法西斯独裁者、军国主义者、学校老师以及那些认为舒适是人类精神最大破坏者之一的人,长期以来就大声疾呼反对财富。
倘若这个争论的解决不能诉诸历史,那么能否诉诸人类学呢?众所周知,有的原始社会比别的原始社会拥有更富饶的自然资源可供使用。是不是有证据表明资源较富的那些原始社会比资源较差的原始社会工作得更勤奋或更聪明些?只有天知道,你可以挑选你最赞赏的人类学家,正如你可以挑选自己最赞赏的历史学家一样,也无法解答上述问题。看来事实上,资源与人类行为之间,不论是积极的抑或是消极的都不存在直接的关连。有些拥有较佳资源的人比拥有较差资源的人更为努力;但又有些拥有较差资源的人却比拥有较佳资源的人更为努力。如果我们想解释某一民族的精神充沛的反应,我们可以从生物学、地理学和心理学中寻求一切能够找到的帮助,但我们到头来仍会被迫承认这类问题依然是宇宙间尚未得到解答的谜之一。本作者则认为所有解释中最可取的是领导的偶然性。倘若一个社会在其历史的关键时刻幸运地出了一个好领袖,他能引起人民的兴趣,引导他们去进行创造;他还将创造传统、传说和准则并把它们灌输到人民的思想中去以至在许多世纪里指导人民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生物学的偶然事件。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人是他们所处环境的产物,领袖也只不过是他们时代的产物,这种意见是站不住脚的。这种看法等于相信,每个国家每年都诞生一位潜在的贝多芬、一位潜在的释迦牟尼和一位潜在的牛顿。具有最高度创造力的人的分布看来在时间和地点上都是难得的偶然事件。时间和地点的境况有助于决定具有这些特质的人是否被认识和被利用,但是不能创造并不存在的这些特殊人物,所以最幸运的社会是当它需要领导时,他们所需要的领导人已经在他们中间了。
第三章 经济制度
在前一章,我们探讨了人们为经济增长而作出努力的意愿;在这一章,我们要研究社会制度对这种努力所提供的机会。二者并非互不关联。如果制度能如人意,那么,这种作出努力的意愿便会得到鼓励并日趋强烈;如果有了强烈的意愿,制度也将随之改变。之所以把二者分开,仅仅是为了便于分析。
制度是促进还是限制经济增长,要看它对人们的努力是否加以保护;要看它为专业化的发展提供多少机会和允许有多大的活动自由。对这些问题,我们将逐一加以探讨。那么,在对某些制度作较为详细的分析之后,我们将从制度与经济增长的密不可分,转到探讨制度的演变及其变化的过程。第一节 得到报酬的权利
除非努力的成果确实属于他们自己或属于他们承认有权占有的人,否则,人们是不会作出努力的。这就是本节所要阐述的基本观点。社会改革者们的努力,很大一部分是针对不断变化的制度的,以便使制度为努力提供保护。不过,处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有人也许既对“他们承认有权占有的人”提出争议,也对把“成果”归因于“努力”提出争议。
(一) 非物质报酬
要想激发人们的努力,就必须对人们的努力给予相应的物质报酬。空想社会主义哲学家们常常对这样的想法提出异议。有些人认为,人生来就是,或者说可以成为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孜孜以求的就是创造性劳动的乐趣,或者就是为他人服务的乐趣;而另一些人则退一步认为,人生来就是,或者说能够成为满足于社会的赞誉而不求得到物质报酬。人们从劳动中除了获得物质报酬外,也会得到满足,现在这当然是无可否认的。有些允许创造性地自我表现的工种,报酬很少甚至根本没有报酬就有人干。但大部分工作不属于这一类。不仅大部分行业确实是不属于这一类,而且即使在具有吸引力的行业中,大部分工作也是单调乏味的。外科医生切除第25例阑尾之后,这种手术就会变得使人厌烦,甚至大学教师对自己翻来复去地讲课也会感到厌倦。如果社会依靠的人都是只愿意干那些具有吸引力的事情,那么社会的大部分工作就会无人做了。
其次,为他人服务的心情的确可以给劳动增添乐趣。大部分人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如为教会,为本乡本土,或遇到突如其来的灾害——是乐于出力而少要或不要报酬的。但是,在同我们所在集体的其他成员的关系中,除了乐于服务以外,还有其他的爱好。二者也许会发生冲突,这种情况也确实存在。有的人善于逃避责任,另外一些人则有强烈的正义感,决不愿有非分之举。在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高度自觉的集体里,人们是不会在劳动和报酬上斤斤计较的。不过,除了小家庭而外,很少有仅仅依靠或主要依靠这种理想来维系的集体。
空想社会主义者坚持说,如果大家动手,大家平等受益,而不是某个人从中获取明显的特殊好处,人们有可能不要求报酬上的差别,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在人人得到的报酬差不多相等的社会里,人们是不会因为别人从他们的劳动中受益而发怒的。但是,他们也得不到鼓励去做特殊的努力。甚至不偷懒地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都得不到鼓励。保证一个人不拿别人的劳动来发财致富这很重要,但这是不够的。因为,除非用不同的报酬来衡量不同的劳动,要人们吃苦受累,尽全力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是不大可能的。
如果劳动成果由他们自己或由他们亲密的同道来享有,人们会比之让劳动成果不得不同更广泛的人分享能更加努力,这样说并不是要否认人们也应当在自己的劳动中得到创造性的愉快,并不否认人们乐于为他们的伙伴服务,也不否认由于得到荣誉而受赞赏会给劳动增添乐趣,这些都是可取的。如果人们的工作是创造性的,如果他们的工作能为他们所珍视的社会目标服务,如果他们的工作得到人们的承认,那么,人们将会格外努力工作,不过,如果没有物质报酬,他们也会不那么努力工作。现在这一点在哪里都没有比在苏俄得到更明确的承认。苏联建国之初,它的领导者们认为,如果把收入拉平,用勋章和奖章来取代工资上的差别,人们的努力不会下降。经验粉碎了他们的预想,当谋求经济迅速增长成为政策的重要目标时,苏联的统治者们又反回来依靠扩大收入差别的作法,而认为那种不管工作做得好坏都应付给同等报酬的见解是有害的。
在农村地区开展“社会发展”运动以来,近几年,具有现代背景理想的社会自治式的权力机构在兴起。在这些机构里,计划鼓励村民无偿地参加有利于本村的公益工程劳动,如筑路、修建学校、打井、建社区中心或其他公共设施。要使这些计划项目付诸实施,需要作一些组织工作:必须有政府官员制订规划,激发人们的积极性,还必须筹措公积金以支付材料费或聘请本村无法找到的技术人员。有了这样的组织工作,经验表明,村民乐意出来无偿地参加本地的公共工程劳动。说村民乐意这样做,在城里人看来,特别是在我们以个人为主体的社会里,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不过,在一个小村庄里,谁都认识谁,为共同的目的而从事共同劳动的观念也许是改善社会状况的一种十分有效的鼓励。同样,以这种方式所能取得的成就也有一定限度。首先,这项工程必须是当地受益。村民愿意修筑把本村和大路连结起来的小路,而不愿无代价地修筑为所有人使用的大路;他们也许可以无偿地挖本村的下水道,但是,如果其他地区广为受益,他们就不会干了。第二,这项工程必须使全村人都受益,而不得让一些人明显地比别人得到的好处大得多。
“社会发展”的这些局限性非常明显地体现出以集团义气为动力的局限性。这种忠诚义气在经济稳定的情况下可以很好地发挥作用。因为在经济稳定的情况下只要求按步就班,不需要个人的首创精神,每个人成长起来,都知道他应该付出什么,能够得到什么,经济系统可以运转自如,甚至可以自动去适应变革,只要这种变革使每个人几乎受益均等。不过,在一般情况下,经济增长不会使每个人同等受益,有些人会比其他人得到的利益多,如果主要是为了别人受益,就很难让人们做比过去所做的更多或做不同于过去所做的工作。经济增长所要求的,不仅仅是人们应当心甘情愿地去循规蹈矩,不计辛苦和报酬。经济增长涉及不同的人的工种和数量的变化;即使上面下令进行革新,增长还涉及这个小集体中个体成员是否愿意自觉地去适应不断变化的机会,寻求和利用新机会。当然,有些社会看来已经达到在他们生活的那种艰难地理条件和用他们掌握的技术所能达到的极限。例如,爱斯基摩人可能正在尽其可能做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个性较强就可能发现不了生活中的技术进步;而服从与尽责的约束一旦放松,也就可能反而难以生存。要是经济没有增长的可能,个人缺少积极性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大部分社会的经济是能够增长的,这种增长不是靠从内部来改进它们的技术,至少也可以靠从外部吸收新的技术或者通过利用对外贸易所创造的新机会来达到。那么,我们一旦从稳定状态进入不断变化的环境,人对集体的责任感在个人努力和报酬之间没有紧密关系的情况下,能否足以产生必要的适应力,是令人怀疑的。这种责任感能否为个人利益留下什么机会,同样是值得怀疑的。在致力于加速经济变化的一切社会里,以个性为主体似乎在突飞猛进,而且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二) 资产的经营管理
资本的形成是经济增长的条件之一,而资产法的存在则是资本形成的条件之一。所谓资产权,我们指的是排除他人使用某种特定资源的合法权利。这种权利可以赋予某个私人,某个团体或某个公众机构,享有权利者可多可少,但是,不管是谁行使这一权利,权利的排他性是最基本的。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资产一词往往被用来仅仅指私人财产。政府的一艘战列舰就像农民的一亩地那样,同样是资产,因为尽管战列舰在某种理论意义上是属于“全民”的,但在法律上和在实践上,公众中的个别成员是不得同战列舰发生关系的,除非得到严格的授权。
一切经济学,无论是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封建主义的还是其他的,都把资产的法律概念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如果一种资源及其成果不能得到保护而任人使用,就肯定会被滥用,而且谁都很难发现它是否值得投资加以改进。因此,一旦资源匮乏,对资产的法律保护立即会扩大到一切资源方面。有一些国家,它的人口同资源相比相对稀少,有些资源就可能许多世纪都无人管。个人可以任意砍伐森林,任意捕鱼,随意用水或者随便在公共土地上放牧。但是,随着人口的增长,这一切活动都会受到控制;所谈到的这些资源将成为私人资产,或者被承认为公共资产,这些资源的使用将由国家或其他管理机构仔细地加以规定。
如果说保护公共资产免为私人滥用是必要的,那么保护私人资产免为公众滥用同样是必要的。维护法律与秩序是经济增长的首要条件之一,许多社会衰落下去,就是因为国家不愿意或者过于软弱而无法保护资产的所有者免遭土匪和暴徒的劫夺。投资的天性的确可以引发相当大的民众动乱甚至革命,但是如果动乱长时间地拖下去,入不敷出将取代资本的形成。政府也会被当作土匪和暴徒一样失去人们的信任。如果投资者事先知道赋税的性质和用项所在,他们也许会承受高额赋税,但是任意征税——如一个统治者因为兴之所至看上某乡间住房,便将其据为己有,或者随便抓住一些人,强迫他们拿钱出来——便会鼓励人们隐瞒财富(通常是以非生产形式),把资产转移到国外或者消费掉(在第七章还要进一步讨论税收问题)。
资产权是举世公认的制度;因为没有这一条,没有改善人们生活环境的动力,人类就不会有任何进步。但是除了基本的排他权外,在同资产有关的法律和税收方面是非常复杂的各个社会大不相同。
从经济增长的角度看,基本的要求是,潜在的投资者必须相信,他能够“把钱拿回来”,由于投资额外可得到一些补偿而不是消费掉他的资产。这一要求既适用于私人投资者,也适用于政府机构,因为,即使是政府也期望它的钱能全部保值,否则是不会投资的。投资者也许会估计错误,承担的风险也许比他预计的要大,他也许事实上拿不回钱来,但是,在决定投资时,他必定是抱有希望的。另一方面,“把钱拿回来”也要求有较为充分的筹划。有人也许投资于其产品一时不能销售的某种行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得到收益——以私人为例,投资于房屋或其他耐用消费品;以政府为例,投资于学校、公路或机关办公处所;私人也许出于兴之所至投放贷款;政府则出于政治考虑投放贷款,明知这些钱是得不到偿还的。从投资者满足于他将有所收益来讲,这些都属于“把钱拿回来”的范围,不管从物质上,兴之所至还是政治上,投放这笔钱是值得的。从广义上使用这句话,我们就可以说,投资者必须相信他能够把钱拿回来,额外加上对投资的一定补偿,而不是立即把钱用于消费,这是投资的一个条件。
现在,如果投资者是在自己的公司投资,没有伙伴或雇员,这问题相对说来是简单了。但如果他有合伙人,或把他的资产租让出去,或雇人经营,或别人对其有所影响,由于这些关系会出现种种复杂问题。因为他的资产和别人的资产的共同产品到时候必须分享,如果分享产品的人发生利害冲突,而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要使各方都感到满意,就必须遵守十分严格的规章。
首先看一看伙伴关系。如果共有资产是伙伴之间平均分摊的,那么每个合伙人要求投入所得的利益不能多于其他伙伴投入所得的利益——不管投入的是钱、是劳动还是出谋划策。家庭事业也说明了这一点:如果家庭成员众多或相互不合,由于一些成员急于从共同资产中拿出能拿到的一切而不是去维护它,这事业往往因而破败。先前有一些农民试图合伙拥有农业机器,这是另一种例证;人们看到,有些农民并不像这些机器为他们所有那样,细心地去使用机器,因此必须雇佣受过训练的技工去操作和维修,而不能让哪个农民自己去操作机器。现代企业也有不同阶层的股东之间存在利害差异的问题。在控制资产的人和其受益人之间可能存在着债权人的或有利益;因为,如果确定存在着资产有可能转入债权人之手的前途,那么,业主可能不愿去改善经营,甚至会蓄意使其无所起色。经济的增长要求能够决定使资产得以维持还是加以改善的人,应热心作出正确的决策。
如果使用资产的人不是业主,同样也要产生棘手的问题。因此,如果要使佃户热心保持土壤的肥力和精心改良土壤,对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就必须细心地作出规定——我们将在这一章的后面一节里再详细讨论这一问题。在一切雇佣的合同中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其次,拿薪水的经理或代理人都是为人所知的不能令人满意的。这不仅是他们总是想把业主合法所得中的一部分收益归为己有,由于减少了资本形成所需要的补偿,这的确可能使增长减弱,而且还会牵涉到收入分配上的改变。从经济增长的角度看,也许更重要的是,代理人的收入如果不同他们照管资产所耗的精力直接随之变化,他们就不会精心照料;而另一方面,代理人为了延长自己的受雇期,把业主的部分利润再投资于自己经管的资产,从而不适当地延长这部分资产的寿命,而业主的这部分利润本来是可以投资到其他能获取更多利润的地方的。这类问题在遥领制的情况下特别严重;但是,业主要是不愿在他的资产上花费心血,哪怕他住在现场,这类问题同样会有;当然,有些代理人经营资产要比业主强得多,因为他们知识丰富得多,对这类工作的鉴别力也强得多。业主遥领制现在已成惯例,现代工业社会中无一例外。我们的大部分资产要么属于股东,他们把经营权委托给了董事会,要么属于国家或其他公益机构,它们也是依靠雇员来经营。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有严格的但并不完全成功的法律,这些法律力求保护业主的利益,不保护那些受他们雇佣的人们的利益。有些赞成私营产业而反对公营产业的人所持的论据是:私人资产的业主可能比国家给薪水的雇员对资产的照管要好,不过许多持这种论点的人已经坚持不下去,因为大规模组织和联合股份公司的增多,已使很多私人产业的经营从业主手中过渡到了拿薪水的雇员手中。
最后,我们社会中一些最困难的问题是来自劳资双方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可由任何一方持极端态度的支持者的说法弄得形象而生动。一方面,总是有些奴隶制的鼓吹者,他们认为,工人只应得到能维持生存的费用,而超过这一需要的全部剩余产品属于资产所有者。另一方面,有些人则断言,只有劳动才创造产品,因此,工人理所当然地应给予“他的劳动的全部产品”——是不是要允许扣除一些来抵偿资本减损,始终没弄清楚。在这些极端主张之间,出现了许多对产品分配的不同意见。
这个问题同我们在本节已探讨的问题不是同一类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的是谁拥有资产,究竟是业主、佃户还是经理,他们中哪一类人对维护和改善资产状况应当热心。然而,工人在产品中的份额不一定牵涉控制资产问题,所以我们将另作探讨。
(三) 劳动报酬
我们说过,除非人们的努力成果确属于他们自己或属于他们承认有权占有的人,否则人们是不会尽最大努力去工作的。例如人们在一个联合企业中一起劳动,或为属于另外的某个人的资产效力,当难以把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同别人的劳动成果区分开的时候,问题马上就出来了。
只要存在规模经济,就有必要在一起劳动。因为规模经济的问题不同于那些由于劳动同所有制分开所产生的问题,我们最好能进行深入的剖析,探讨一下人们为他们自己的资产一起劳动的事例,即合作企业的事例。“合作”一词,各种不同的组织都使用它,而我们在这里研究的只限于原意上的合作社,就是说是工人们自己所有、自己经营和在自己的范围内分配收入的组织(另外的合作社,工人是为挣工资而受雇于消费者或受雇于农场推销机构之类的)。一当规模的优越性开始显现,就需要共同劳动——不管是因为专业分工,还是因为需要一起参加生产某些无法分割的设备。
合作的单位有两大问题,即刺激因素和权威。关于刺激,每一个入伙者都必须相信别人的诚实,有的时候任何一个入伙者都可能松懈而并没有相应地减少他的产品份额。如果伙伴不多,特别是他们彼此相处不错,或者相互同情,这种制度可以很好地发挥作用。几个或十几个工匠或农夫可以不发生任何重大分歧在一起共事几十年。但这种合作并不总是相安无事的,即使是家庭企业,也难免出现松懈、缺少刺激或发生纠纷。不管怎样,一旦入伙的人增多,这种伙伴关系就不可能只靠相互信赖和同情了。按照各个成员的工作时间和熟练程度来付给报酬就有必要了。超额利润仍可按照某种“合作”原则进行分配——按照收益、按照平等、或按照资本的多少等原则——但是重点必须主要放在建立工资刺激制度上——按件计工、奖金及其他——这个制度要奖勤罚懒。
但是,这并不是由于规模大小产生的唯一问题,更为困难得多的是经营大型合作企业的问题。一大群人在无纪律、无权威的情况下是不能有效地一起劳动的。必须有人作决定和贯彻执行这些决定。合作社的成员可以是平等的伙伴,但不能有同等的权威。如果人很多,他们就必须把他们的大部分权威委托给一个委员会,而执行委员会要是不肯把它的大部分权威委托给并把责任直截了当地放在少数个人的肩上,什么执行委员会都是无能为力的。不管怎样,这就是说,合作社的绝大多数成员无权参与决策,而必须像任何领工资的雇员一样执行命令。他们将成为对此感到不满意的人。他们或许还不满意收入的分配办法;不满意自己同别人不相上下的工资,也不满意经营部门要把大部分结余储备起来以应急需或用于扩充业务的愿望。他们迟早要把权威弄垮,内部的纷争使组织四分五裂。其结果,以合作形式的大规模组织要同不以合作原则经营的其他大企业进行成功的竞争,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种种例外反证了这一规律。苏联的集体农庄只是名义上的合作,经营管理由共产党党员来做,他们告诉每个农庄庄员该做什么,按庄员的劳动付酬,把结余部分按收入的比例分配。庄员个人只是在理论上有权改变经营管理和政策。以色列的集体农场是真正民主的,这些农场确实多半受惠于一个中心机构并受其监督,但是这样做看来并没有限制它们真正的自治权。农场成员平均250人左右,对成员甚至并不按他们的劳动计酬。大部分观察家似乎一致认为,这些集体农场所以取得成功到现在是凭借同移居以色列的犹太人在农业方面联系在一起的特殊感情,是采取军事保护孤立定居点的集体组织工作所起的作用。在建立一个犹太民族之家中蕴藏的这种特殊联系和感情迟早将消失净尽,到那时,如果这些集体组织仍保留着它们的原始共产主义并在经济上取得成功,他们将是在违背前人一切经验的情况下干出来的。
一些合作形式是人类原始的劳动单位。我们知道,在最早期的社会里,劳动单位是家庭、氏族、手工业工人行会、牧师、或其他群体。西方的工业资本主义开始有了合伙单位,让手工业工人一起劳动;手工业工头雇佣短工似乎在中世纪后期才出现。集体劳动有它的优越性,特别对那些生计艰难,成天担心遭到不测或周期性自然灾害的人特别有好处,到时候可以互相帮助,在一起劳动也可以互相照应。农民组织成劳动小组互相帮助种田、盖房、开荒或收割,这是十分平常的事。但是,这种组织形式要继续下去,取决于集体忠诚义气、家族观念或宗教联系。只要以个人为主的观念开始滋长,只要从事经商或为个人日益懂得进行革新的机会越来越多,只要大规模的组织开始显现经济效益,这种组织形式便立即解体。企业的合作形式对于稳定的社会是最优越的形式,但是作为一个生产单位(有别于销售或信贷单位),一旦越过较低的物质水平阶段,它就不容易再存在下去。
一切大规模组织都存在着刺激问题和权威问题,即使在工人拥有他们靠其劳动的资产的情况下,也不例外。但是所有制和劳动分离产生了第三个问题,即在劳动和资产之间分配收入的问题。在合作组织中,资产不单独计股,全部收入在使用和拥有资产的人当中分配。但是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社会里,资产不是属于资本家就是属于国家,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业主既要求一定的报偿也要求参与监督经营。特要指出的是,资产的国有化并不解决上述任何一个问题。在社会主义理论发展过程中有过一个阶段,社会主义者主张资产应当属于劳动者——以工团主义或基尔特社会主义、或工人监督的形式出现——在那种情况下,社会主义将简化为合作企业,只面临两个问题而不是三个问题。但其结果,无论是苏联、美国、英国或其他地方,社会主义采取的形式并没有把资产从私有者手里转给工人,而是转给国家或其他权力机构,由国家或权力机构来进行监督并保留一份收入。这种作法在工人头脑里引起多么大的异议,则取决于他对国家所持的态度。他可以十分相信,与国家共有并由国家进行管理,比同与私有者共有并由私有者管理更公平一些;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所受到的教育要去相信什么。有的工人是在担心他们的政府和在同雇主保持友谊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他会抵制这种转移资产的办法;而另一些人受的教育是仇恨“雇佣阶级”和尊重“民主国家”。但是无论如何,哪怕工人愿要国家老板而不要私人老板;愿要国家的投机商而不要私人投机商,他是不大可能挑选这个不要那个的。这就是说,在最正规的国营企业形式中,他会意识到,他得不到他劳动的全部成果(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拿工资的奴隶”不得不唯管理人员之命是从。这就证明,国营企业的问题同私营企业的问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如果说在苏联不像在英国或别的地方表现的那么显而易见,那主要是因为工人的态度在没有民主的社会里不容易表达出来。
资产有分得一份收入的权利始终是让人心情激动的。有一个学派极力主张,财富是劳动创造的,只应属于劳动者,由此而产生了劳动价值论。另外的学派则为维护资产享有的份额提出了许多论据——人们有拥有资产的天赋权利;需要提供刺激来改善资产,马尔萨斯的理论认为,穷人会把资产的收入浪费在多子女上,富人则把资产的收入用于再投资;心理上的成本节约;各因素取得边际生产力的权利等等许多辩护理由。国家的机智灵活并不亚于私人业主及其经济哲学家。如果20%的国民经济需要用于资本总构成;20%供政府当前开支,即使最社会主义的国家也不难证明,工人不能指望拿到他们劳动的全部成果;或者说得更巧妙一些,他们必须满足于直接得到的60%,对那间接地以他们不能也不会由他们自己支配的方式花在他们身上的40%一定是高兴的。
这些问题在大规模组织中可能无法解决。工资支付的计件工资和奖金制度也许能刺激干劲,分红的办法也许可以恢复一点合作企业的气氛,但是对生产有权提出要求的人太多,要不是不断地使投入同得到的报偿相适应,合伙人就无法毫无怀疑地彼此信赖。工人们将比较他们得到的报酬;把他们的报酬同管理人员或高级职员的报酬相比较;把总产出同不是被私人资本家便是被国家拿去的份额相比较。有些时候在有些地方,合伙人的争吵比在其他地方更激烈;他们永远无法同意对所有人都公平合理,因为谁都说不明白什么样的公平才是人人永远可以接受的。所以这也是个权威问题,就像刺激问题一样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大的机构中,人们在心理上对劳动的不舒适感是无法医治的。人的头脑生来就不受纪律约束,大的组织要是没有纪律、服从和忠诚,就无法管理。可以让工人们有权选举管理委员会的代表,但是,如果这个组织很大,代表同选民相比不可能很多。总之,一旦代表们负起管理责任,他们必然倾向于站在管理的立场,因为他们知道,自下而上是管不好一个大规模组织的。大组织里的管理部门和工人之间的对抗心理,就像僧俗之间、政府与平民之间、家长和家庭之间、将军与士兵之间的对抗心理一样,是不可避免的。这种心理的产生是由于工作在一个不能不接受无数决定的环境中,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行其事,因为这些决定在制定时,我们除间接参与外,没有参与的资格,而且这些决定并不适合每个人的情况。这种状况给管理部门提出一个没完没了的难题——管理部门要对它们管辖的人们表示关心(绝不是不利用它们的效能)来赢得忠诚,使它们的事业近似和睦家庭那样互让互敬,而不靠军事集团那样等级森严和动辄制裁。但是,大规模组织不可避免地要有冲突和挫折。
也许对工人要求自治的愿望过于重视,无论是认为工厂内部可能实行民主的人,还是担心不能实行民主准会导致工业制度失败的人,都过于重视这一愿望。工人并不都是希望在工业中实行自治的;或许多数人宁可得到一份职权范围有限的工作,而不承担一般事务工作的责任。在一切人类社会中,无论是工厂、郡县、工会、教会和国家,到处可见的是,只有很小部分的少数人愿意去当官或对本组织的事务始终热心不怠。他们也许很高兴属于这个组织,他们可在选举中出来投票——虽然投票的百分比有时很小——但是要让成员们随时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是非常困难的,更不用说让他们积极参加讨论和管理了。之所以如此,人们也许认为,少数人要求积极参加管理的愿望在工业中可用那些涌入小公司的人予以满足,因为在那里参加管理是行得通的,而那些到大企业的人,他们宁愿有人为他们管理事情。但是事情并非有这样的预期结果。恰恰相反,大企业倒是经常吸引那些渴求组织和监督的工人,这些人就会鼓励其余的人为保护自己而去参加管理(他们是这样看的),要不就会滋事生非(管理部门有时是这样看的)。
这些少数积极分子在教育和组织其他工人为争取工资所
起的作用,还将唤起舆论风尚在人类有关的事务中所起的作
用。虽然制度的成败一方面取决于其固有的本质,而另一方
面也取决于人们信任这些制度所中意的是什么。20世纪经历
着的大的工业动荡,既有宣传上的原因,也有其他原因。苏
联的产业工人不如美国工人自由,得到的生产份额也比美国
工人少,但是可以相信,赞扬这种状况的宣传鼓动可使他们
接受这些比美国工人要强得多,美国工人受到的是反对类似
苏联状况的强烈宣传,虽然美国工人的情况相对优越。因此,
要作出预言是不可能的。斯巴达克斯时代生活在罗马的某经
济学家也许已经满怀信心地预言,奴隶制对群众来说简直无
法容忍,一定会很快完蛋;实际上,奴隶制曾比过去更牢固
了。同样,现在也许有人想要预言,大规模组织无论是合作
的、私营的还是国营的,都在证明使工人非常厌烦,一定会
失败;而且预言,只存在建立在私人关系上的小型企业的时
代将很快到来,这些小型企业将长期保留下去,没有罢工和
怠工,能在市场上站得住脚。但是这种预言也许恰恰是错误,
尤其是因为国家越来越多地参与管理,国家同教会和工会领
导人一起说服工人,使他们相信这是一项根本的变化,将给
他们带来最美好不过的世界。再回到我们在本节开始叙述的观点:“除非人们努力的成果确实属于他们自己或属于他们承
认有权占有的人,否则人们是不会作出努力的。但是,他们
认为什么是他们适当的一份劳动成果和他们承认谁有权提出
要求,这些大都是主观上的问题,要看他们所受的教养,要他们相信的是什么。
第二节 贸易与专业化
现在再来探讨一下制度为贸易和专业化提供的种种机会,因为扩大贸易和推广专业化是经济增长的极为重要的部分。
(一) 优点
贸易从多方面刺激经济增长,推动专业化的发展只不过
是其中之一。贸易通过向社会引荐新的商品刺激了需求,进
而刺激人们要求多干工作或提高劳动效率的愿望。由于眼界
狭小,需求有限,在许多原始社会,劳动水平低下,贸易一
开放,影响所及,会使人们对劳动的价值采取革命性的态度。
贸易还会减少社会对流动资本的需要。在没有贸易时,一家
一户必须贮存它需要的一切;有了贸易,这种贮存便由商人
在集中的库房去保管,因而各户消费品的贮藏量大大减少。对
于那些生活在饥饿边缘的国度来说,消费品的贮存确实往往
意味着生死存亡,因为贸易可以在灾荒之时把消费品从丰裕
的地区运往欠缺的地区。贸易也给人们带来新的观念——消
费的新方式、新技术或社会关系的新观念。从域外之地流入的种种传说对既定的传统提出了挑战,使社会的个体成员能
以种种方式进行实验,而否则是不允许的。如果我们在研究
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时发现,经济突然急剧增长、信仰发生
变化或社会关系有所改变,其原因几乎总是由于进行贸易的
机会增多了。
贸易还会促进专业化的发展,因为劳动的分工取决于市
场的范围大小。亚当·斯密谈到专业化时说,专业化的高度
生产率“首先应归功于每个有特殊技能的工人技艺的提高;其
次要归功于时间的节省,时间通常是干完一件活再干另一件
活的过程中流失了;最后,要归功于许多机器的发明,方便
和节省了劳动,使一个人能干许多人的活”。斯密非常重视劳
动分工,他甚至似乎认为劳动分工是发展技术和使用资本的
起因。后来的一些作者对他这种看法提出异议,有的甚至提
出了相反的说法——专业化不是原因而是结果。现代,我们
可以说,专业化、技术知识和资本是平行发展的。
不断提高专业化似乎就像生物进化原理一样,已成为一
条经济原理。它同经济的增长密切相联是毫无问题的。然而,
它有它的代价。任何专家都有可能吃苦头,如果对他的专业
服务的需求缩小的话。需求是经常变化着的,因为人们的情
趣爱好在变,或者新技术、新商品使老的技艺淘汰下来。如
果这方面的专家不能转入其他领域,他的收入就会受到严重
损失。这也适用于整个社会:专业化程度越高,越需要职业
上的机动性,这是防备需求变化的最佳保证,如果贸易中断
因而无法得到重要的供应,例如:战争打断了贸易或者由于
地震等自然灾害切断了正常的供应来源,专业化也许会给社会造成困难。这种情况下,可以动用紧急库存解决一下暂时
中断的必需品供应,就像现在美国政府设置的战时储备这样。
不过采取措施预防过分专业化也许是可取的,究竟怎样才算
不过分则是主观上对危险性估计的问题。
过于专业化的另一代价是失去平衡。这一点在农业经营
中看得很明显。过分专门种植一种作物就会造成生态失调,表
现为土壤肥力枯竭,病虫害蔓延。个体农民都懂得采取作物
合理轮作或间作的办法来防止地力衰竭。但是,个人无法阻
止本地区的农民采取单一种植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病虫害危
险。在一个认为单一种植不可取而暂时可获厚利的地区,要
想制止这种种植方式,就必须集体作出决定,禁止种植或对
其他作物给予补贴。
专业化也会造成人的才智失调。专事采矿的人同专事务
农的人对世界的看法不同。同样,在一个集体内部,从事不
同专业的人对事物的看法也不同,很可能在世界观上和物质
利益上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观点上和利益上的不一致
往往令人无计可施:参加学校毕业授奖典礼日的演说家们谴
责范围狭窄的专业化,要求教育的基础应当宽广。尽管这样,
有人认为这种变化也许会对人类社会生活的特质增添某些东
西,而这些东西在人人具有同样职业和经历的社会中正在消
失。专业化给合作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是它也给思想进步提
供了更多的机会,因为正是在种种经验发生冲突当中,人的
思想才得到锻炼。
同样,物质利益的冲突至少使得社会不断发生变化。客
观事实是这样,不管我们是否接受唯物主义者的观点,把全部历史看成一连串的阶级斗争,还是我们是否仅仅认为如果
人人满足于国民收入中有他的一份,社会就不会有多大的变
化。有些人惋惜的是,变化没完没了,并且说,他们宁愿回
到人人自耕自纺的世界——要是存在过这样的世界的话。在
这里,我们不谈喜欢变化还是喜欢稳定(这个问题放在附录
中去谈);在这里,我们仅仅指出,变化是永无休止的,而专
业化将为变化作出贡献。
(二) 市场的规模
市场越大,专业化的可能性就越多。市场的规模取决于
一家一户的自给程度、人口的多少、交通运输是否便宜、社
会财富的多寡,情趣是否符合标准以及人为的贸易壁垒的多
少。
原始家庭几乎全部自给。每个村庄有一些有专门手艺的
工匠,但是他们仅能满足村民的一些零星需要,整个村庄的
自给自足状态主要是同它与世隔绝有关,而每户人家的自给
状态则主要同妇女的地位有关。随着经济的发展,许多原来
是妇女在家里干的活转到家庭之外的代办机构去承担了,这
些机构由于分工比较明确,投入资金较多,因而效率高,如
取水、磨面、纺纱、织布和缝纫、教育儿童、照顾病人等等。
这种活计的转移是由于妇女劳动力离家转移到户外机构参加
劳动而同时发生的。在大多数原始社会中,男人反对他们的
女人干活挣钱。打破这些禁忌之后,加速专业化便成为可能,
国民生产也有了很大增长——妇女的自由也随之大大增加。
市场的大小还取决于人口的多少。某些类别的生产中存在着相当大规模的经济,特别是制造业、公用设施,以及某
些服务业(教育、卫生、群众娱乐)。相当多的国家人口稀少,就是说如果它们的人口多一些,这类产品或服务就可在大规
模生产的基础上较为廉价地提供出来,而不是在规模较小、不
那么专业化的企业里生产。不过人口的多少是一种概念,它
同空间和数量都有关,因而这实质上是个交通问题。如果运
输费用是零,即使最小的国家也能享受专业化的全部好处,因
为整个世界会成为一个单一的市场:即使最小的国家到时也
能实行专业化,把自己的剩余产品卖给别人,换取自己想要
的消费品。在第六章里,我们将更充分地讨论人口问题。
交通的费用和范围部分取决于自然特征,部分取决于企
业的运输事业。有些政府在这方面比别的政府更意识到自己
的责任。确实,在大部分国家的历史上,好的统治者往往由
于他们把精力用在扩展道路系统方面而扬名,而坏的统治者
则因他们主政期间道路状况恶劣而声名狼藉。从经济观点出
发,便宜而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是任何国家所能有的最大幸事。
在铁路发明之前,水上交通是唯一比较便宜的运输方式,凡
是靠海或有江河之便的国家,贸易最发达,财富也增长得最
快。如果我们要问为什么有的国家在人类历史上比其他国家
起过更有活力的作用,答案之一往往是比较靠近水路。
市场容纳商品的多少显然取决于买主的财富。需求标准
化的程度也同样重要。在美国,人们愿意购买成批生产的标
准化物品,这有时就是劳动生产率比较高的一个原因。这里
有一部分是追求虚荣的社会风气问题,如果社会风气要求显
示个人的显赫地位是以购买个别设计的商品、手工制品,或专门按本人要求的款式定作的物品为荣,那么,市场容纳每
种类型的商品就少。这也可以说是个阶级结构的问题;拥有
高度发展的中产阶级的国家,比只有富人和穷人的财富均等
的国家,更可能为成批生产的商品提供较好的市场。除去阶
级差别,对个别设计的工艺品的爱好也许仅仅由于某个国家
的工匠技艺超群才引起的,这些工匠在大批生产实现之前的
几十年或几百年,曾专门从事生产声誉卓著的制品。例如法
国和印度的情况就是这样。以后,当大批生产成为可能时,这
类国家也许会落后于别的没有专门技艺并因而较容易出现大
批生产需要的国家。许多事情也取决于企业领导人的想象力。
在像福特和伍尔沃思那样的人带出这条路之前,谁也不知道
对成批生产的商品需求的规模有多么大。
其次,存在着人为的贸易壁垒——捐税、关税、限额和
禁令等等。减少这些壁垒是人类在16世纪到19世纪的最伟
大成就之一。工作从国内开始,先消除政治疆域以内的内部
壁垒,接着是在一些原来由地方王公掌握大权的国家建立强
有力的中央政府。重商主义年代以其维护限制对外贸易的作
品而闻名,但是重商主义哲学家们最重要的著作是他们坚持
内部统一的优越性,努力消除当时存在的内部贸易壁垒。他
们的著作决非毫无作用;今天,谁都不会主张下属政治当局
——省政府、县议会或市政府——应当有权征收关税。重商
主义年代悄悄地进入了自由贸易年代,19世纪是它的鼎盛时
期。在19世纪,几乎世界上各个国家都减少了国际贸易壁垒,
虽然到19世纪末潮流有了改变,但1900年,同前一个世纪
相比,贸易上的限制是微不足道的。当今有关国际贸易的种种看法再次像重商主义年代那样复杂起来了,这个问题我们将放到第六章去谈。
(三) 组织
人们一开始专业化就需要有一定的机构来协调他们的活
动。规模最小时,可以由政府下令来起协调作用。在一个厂
家、一个政府部门或一个军队单位的内部,都个别通知每个
专业人员要作什么事,经理部门的任务是要有一个构思,怎
样让各个人适合一起工作。然而,这种事情为了整个社会就
干不成,因为要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些目的所采取的手段
要由中央协调就太多了,无法有效地工作。实际上,个人的
活动要由市场来调节。供求决定价格,个人能以对价格刺激
作出反应的方式来达到他本人的目的,与此同时,服务于所
有个人的更为广泛的目的。价格机制的确解决不了所有的社
会冲突;价格机制能同一切其他社会制度一样是不完善的,而
且它的作用也要受到人们努力的影响,人们力图阻碍它自由
发挥作用。价格机制到处都由私人垄断资本家或由政府作出
规定,但是只要存在着专业化和贸易,哪一个地方都不能把
它统统取消。即使是苏联政府,它对经济活动的规定比其他
国家政府规定得都多,也十分注重依靠价格体系来调节经济
活动——刺激稀有技艺、刺激农业产量、限制紧俏商品的消
费、迫使国营工业提高效率和在没有什么“计划性的”经济
部门多少也利用价格来达到一切其他目标。
现在,如果要把价格机制当成调节器,人们必定对价格
很敏感。他们必定关心价格,无论是对他们能从事的劳动、他们能制作的物品、他们可能购买的商品还是其他情况,他们
都关心;他们必定愿意对价格作出反应,为利用价格的有利
变化而改变他们的态度。人们对价格敏感的文明也许被轻蔑
地说成是“拜金的”或者是“贪得无厌的”文明,但是,我
们关心的不是道德或轻蔑,而是经济增长的条件,经济增长
要求专业化,专业化要求由价格机制来进行协调,这种协调
只有在个人对价格的变化作出反应时才有相应的效力。这种
反应的程度现在大体上是个习惯问题。人们到目前仅仅是为
他本人的生计而从事生产的,当人们最初知道价格经济时,他
们对价格的反应是有限的,不熟练的。他们会错过种种机会,
不知道如何进行选择,很容易受骗上当,意识不到价格的暂
时变化和永久变化之间的差别,不懂得季节性变化和周期性
变化,不懂得打多少折扣等等。就像学习人类文化的任何其
他部分一样,人们必须学习怎样对市场价格作出反应。人的
作为会随着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有所改善,他们已经越来越
了解和运用市场了,并且对市场上的欺骗有了经验。
专业化还要求使用货币;以货易货只能适应专业化和贸
易的初期形式。货币的发明,就像拼音字母的发明或发现自
由取火一样,是人类的一大成就。没有货币,贸易就会少得
可怜。没有货币,每户人家就不能从集中的贮存库(商店)中
购买需要的东西,而不得不把全部物品储备起来。没有货币,
就不可能有借贷和投资。
尽管货币有它的价值,但货币的发明传播得很慢,致使
世界上有大片大片的地区,在那里货币才刚刚开始流通使用。
例如,亚洲的一些大国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曾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使用了货币,而现在仍有多达40%的国民生产,按标准
定义讲,无法换成货币。货币的使用是同专业化和贸易联系
在一起的,人们穷到没有剩余物可供交换时,也就用不着货
币。
由于市场越来越重要,货币的使用使社会制度发生变化;
更重要的也许是它使人的态度发生变化,一旦货币开始在某
个社会流通,一旦为开拓市场进行生产成为人所共知,经济
关系就会日益不断地向不以人为的基础方面发展。地位和家
族关系算不了什么,因为钱更加重要。用现金积累财富比用
牛或一袋袋谷物更容易;“贪得无厌的”本能——渴望取得财
富——因而比较容易施展,而且这种本能由于得到施展而成
长。有了货币,“资本主义的”货币借贷关系和工资雇佣关系
也比没有货币更易于推广。因此,在不能用货币的社会里适
用的组织形式,如庞大的家族组织或主要基于地位维系的组
织,在货币广泛使用之后便不起作用了。
我们再要指出的是,专业化和贸易还要求市场的场地有
所组织。缺少市场是原始社会的一个标志。几乎总是要有一
些集中的场所,在那里可以买到食品、衣服和比较简单的消
费品。但是专业化要求的市场种类范围,比之劳动市场、房
地产市场、外汇市场、借贷市场、股票证券交易市场等等要
大得多。这些市场采用各不相同的形式。正如房产代理代办
所是一种市场一样,可以付钱给某个个人,使其成为像过去
那样的专门把买主和卖主集拢在一起的市场。市场也可以就
是某家报纸上的一栏广告。市场的数量和多种多样则是社会
的财富的标志。有时,单开办一个市场方便贸易,就能增加财富,但是在社会能以开展足够的贸易来证明需要市场之前,也有可能开办市场——就像有些比较穷的国家,那里在谈论开办股票交易所的事情。
专业化和经济单位规模大小之间的关系不是很简单的。
有的人认为,专业化使厂家的规模增大,因为分工细增加了
工种的数量,从而增加了协调单位的规模。但是不一定都是
这样,因为专业人员的活动也可以由市场来调节。某种新产
品第一次上市时,介绍它的厂家不得不在自己的车间里制造
大部分零配件;但是随着需求的增长,各种厂家将专业分工
生产零配件。因此,汽车现在是由几十家不同的厂家生产的,
各自专门制造底盘、车身、挡风玻璃水刷、轮胎或大量其他
汽车配件;而所谓的“汽车制造厂”不过是把大部分从别的
厂商那里买来的部件装配起来。专业化就其在生产活动中的
成果来看将使厂家的规模增大,因为生产活动必须大规模地
进行;但是每当把生产活动分解成部件加工时,专业化就会
缩小厂家的规模。
大规模组织因而成为专业化的间接结果之一。因为人们
从事各种专业,他们的活动必须加以协调,这种协调可由市
场来完成,也可在厂家内部进行。在这方面,市场和厂家的
作用成反比。市场越完善,就越不需要在厂家内部进行协调,
反之,市场越不完善,需要企业协调各个专业人员的活动的
机会就越多。认为这类专业化的原则对大规模组织有利的看
法是不对的。如果市场组织得好,小厂家就容易生存,以致
像廉价专家咨询,技术服务、零配件、原料等都能廉价买到,
产品也容易卖给买主或中间商。市场组织得越好,各个厂家
要给自己办的事情越少,市场越小,就是大规模组织的有利
条件。
由此推论,如果人们喜欢小规模企业,最好的办法是在小厂家周围组织起种种既有效又便宜的专业服务和代销机构,使这些厂家不致由于规模小而处于不利地位。大的组织可从事研究、作大宗买卖、筹款容易、生产标准化产品、作广告、聘用最好的专家顾问等等。小组织如果其周围辅以代理机构,同样能办得到,这些机构——私人的、合作的或法定的——可以把需要按大规模来完成的一切工作接过来,从而使小厂家可集中适于按小规模来完成的那些活。这样,小农场可以从农业推广站得到专家咨询,可以从种子公司得到良种或从拖拉机出租站得到拖拉机,还可以把产品卖给批发站,由它去进行分级、加工、作广告和批发。如果要讲求效率或使经济增长,并不是非要个体厂家规模大才行,但是,无论是在厂家内部还是在组织良好的市场结构内,除非采用规模经济,专业化的优越性确实不能得到保证。同样,组织良好的市场能取代大厂家到什么程度则因行业与行业的不同相关甚大,很难有效地按小规模来组织铁路运输、炼钢或组装汽车,而小型企业在公路运输、店务管理和从事某些类型的农业和范围有限的制造业方面则可运筹自如。经济增长确实要求发展大规模生产,但是,就效率而言,市场、合作运动或政府可继续扶植较小的单位。
大规模组织的扩展取决于企业家的手腕以及这种手腕对
其他生产因素的运用如何。企业家的职责可由私人或政府官
员来承担。无论是哪种情况,企业家所能处理的企业职责大小都是运用他的能力、经验和他所掌握的技术的表现。先以
技术来说,大规模组织的发展是由于通信手段(书写、电话、
无线电)、计算手段(统计方法、会计)和行政手段(等级制
度、委员会等等)的发明。所有这些发明扩大了有效活动的
规模。在大多数不发达国家里,富有大规模行政管理或技术
的经验的人很少。在这些国家,小规模组织比大规模组织更
为适用,其原因就是缺乏经验,组织小规模的活动比较合算,
而较为先进的国家会发现组织大规模的活动更加经济。随着
经济发展过程,国家将积累行政管理经验,并能更有效地把
大规模的方法应用于更为广泛的活动领域。
由于大规模组织涉及人们态度和社会结构的变化,并随
之招来许多不满情绪,以致许多人不喜欢它,而宁愿不扩大
组织规模使经济可能增长多少就增长多少。这种态度在一个
自然资源只限于可耕地的国家是足可以了,如果这个国家拥
有相当的资源可供开采或加工,这种态度几乎可以肯定会限
制许多机会,除非允许和鼓励发展大规模企业。
第三节 经济自由
(一) 利己主义和集体行动
西欧和北美在近几个世纪人均收入的增长完全同经济自由的发展有关——同个人改变其社会地位或其职业的自由、同租赁资源并以增加产出或降低成本的办法把资源结合起来的自由,以及同其他已经在贸易方面有所建树的人竞争的自由有关。在这一节里,我们要研究制度上对这些自由的障碍。但是,我们首先必须指出,利己主义并不一定是发展经济最快的道路。集体行动也是必要的,在某种情况下,甚至会产生较快的成果。
以政府行动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集体行动,即使只是对私人行动的补充,也是必要的。政府在促进经济发展方面会起推广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第七章中将要详细地谈到。这些作用,甚至在私有企业经济中,包括诸如保养公路或促进研究这些明显的作用,直到诸如对新企业提出担保或向私人商业提供资金等比较复杂的作用。政府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私营企业家风度的质与量,个人开拓能力越小,落在有为的公用事业上的负担越重。不过,除了政府行动之外,强烈的民族团结意识会有助于经济发展,不管这种开创事业是由个人还是由政府去做。如果民族的成员习惯于求助和接受领导,实现经济增长所要求的变革就会比如果人人都是顽固的利己分子要容易得多。这一点可以多种方式显现出来。如果开创事业是在新技术方面,一旦革新者表明这种新技术能提高生产,普通人将比较快地转变。如果有必要在大规模企业中安排要完成的工作,那里原来人人都是他自己的监工,新的纪律能迅速确立。如果不得不作出种种牺牲——譬如,如果政府决定要实施一项资本构成的重大计划——其实现将比在成员不大容易为一个共同目标团结起来的社会引起的内部冲突要少、通货膨胀要小。如果习惯和制度必须加以改变——如妇女的地位、土地的合法地位、对移民的态度——这种改变是比较容易的,等等之类。
有些历史学家把近百年的中国历史同近百年的日本历史相比,他们着重强调日本社会生活中的“纪律”,而中国的利己主义较多。要给这些概念下精确的定义或作精确的估量是极为困难的,但是由于经济变革是为少数人倡导而多数人仿效这一点是很清楚的,所以整个社会的变革速度应取决于多数人是否愿意接受少数有事业心的人的领导,这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集体行动和内聚力感不单单对经济增长是必要的,而且
在某种情况下,它们可以取得优于利己主义所取得的结果。一
个按照强制路线组织起来具有内聚力的集团,也许比一个具
有比较多的利己主义倾向的集团更有能力达到既定目标。这
对于任何事都必须按照计划进行,也许具有优越性,因为大
家一起干乃是成功的要素——无论要达的目标是作战、控制
某条大河的洪流(否则有造成破坏的危险)、扑灭森林火灾还
是其他需要人人都接受首领命令才能成功的活动。具有内聚
力的、强制性集团,如果其首领比个人更了解经济增长所要
求采取的措施,也将有助于占优势的经济增长。首领可以推
行教育、改进的技术、使用良种、提高资本形成的水平,或
者改变诸如土地使用、奴隶制、垄断等社会关系。所以,要
说经济增长取决于个人有无施展权术的自由是不真实的,因
为采取的办法是个人要被迫去干促使经济增长的事情。个人
自由在经济事务方面的优越性这种情况,是出于认为首领没
有卓越的知识头脑,出于认为在多方面有所追求的个人比一
个有垄断权术的首领,更可能发现敞开的门户的这种信念。我
们即将看到,这种信念在先进社会里是完全真实的,而在落后社会里则显然不那么真实,落后社会的成长全靠模仿较为
先进社会充满活力的特征。所以,倘若一个政府以促进经济
增长为己任,而且对涉及的问题有合情合理的充分了解,则
建立在强制基础上的落后社会几乎肯定会比建立在利己主义
基础上的落后社会要增长得快。难处在于条件,政府可能是
有才智的,是有强制权的,并且基本上是真心实意关心普通
人的;但是要这三者都具备看来属于例外而非必然。
这些探讨对于当前关于“计划”的争论比之对于是由公营企业而不是由私营企业经营工业的争论更有关系。这个问题在人们讨论中往往被混为一谈,但它们完全是两回事。中央计划的私营或公营经济都能存在;而公营企业经济同样可以有计划,也可以无计划。我们先说一说公营工业,然后再谈作计划的问题。
私营工业和公营工业之间的争论,涉及到许多问题,其中大部分都同我们当前的目标无关。许多争论涉及到收入分配的后果,这不是本书的直接兴趣所在,争论之点是,国家职工从国民收入所得的部分是否要比营利的私人企业家所得的部分为多。争论的另一方面是,在财富和主动性都集中在国家手中的社会里,对个人自由——工人的自由、消费者的自由或政治自由,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们现在关注的仅仅是争论中涉及到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的那一部分。
这问题本身将分解成刺激和资源使用的问题。企业家,无论是私人还是国家官员,必须受到激励去寻求种种办法,来降低成本、用引进新的或更好的商品或用改进销售或服务的办法来改善为公众的服务。他还必须善于使用劳力、资本和原料;这就是说,在寻求提供资本的支持者时,在说服这样或那样的权力当局让他得到他需要的劳力和原料时,他必须没有太多的困难。至于私营企业系统最初是靠私人利润的引诱,那是个刺
激的问题。不过,这种刺激在小厂家要比在大公司管用,因
为大公司的企业经营是由董事和拿薪俸的经理们来掌管的,
他们的报酬在这期间同利润并无紧密关联。私营大公司的企
业经营和公营公司的企业经营都同样依靠刺激;无论何者,都
可有按利润多少不同的少额奖金,但主要的刺激是雄心,是
要把本人工作做好的意愿,是希望得到晋升以提高薪俸的意
愿,是希望得到赏识的意愿。因此,就刺激来说,在大规模
工业范围内,私营和公营企业之间也许没有太多的选择。在
小规模活动中选择就多得多。多数小规模企业——商店、农
场、饭馆、小工厂、专业性服务——都是在能力并非超群的
人管理下,在干按步就班的工作,这些人是没有强烈的雄心
足以驱使他们去采纳已经改善的作法,因为没有物质刺激,也
不担心破产。如果完全禁止私营企业,大企业就有可能继续
保持高效率的魄力,但是较小的企业——在任何国家,这种
企业占工业、商业和农业就业人员的一半以上——的效率极
有可能会下降到相当低的水平。
大企业和小企业间的区别差不多也适用于取得(资源)问
题。在任何系统中,私营的或公营的,大企业筹集需要的资
本要比小企业容易。如果只能从国家机构得到资金,这种差
别或许还要大,因为大企业的政治和其他实力使得它们更易
于坚持得到需要的资金。同样的实力还可能给它们以更大的垄断的权力,为取得新的较小的工业、公司或商品的竞争者
得不到的资金和其他资源而施展计谋。小企业,特别是那些
急于要实验未曾尝试过的设计方案——新商品、新发明等等
——的小企业,也许会发现要得到必要的支持,比他们在私
营企业系统去寻求支持还要困难。
许多事情取决于对资源的控制普及到什么程度。如果没有来自某中央权威的许可就不能得到资金、劳力或原料,企业家们就没有施展才能的余地,无论是私营企业系统还是在公有制系统。这种由中央计划的经济,无论私营还是公营,届时将受制于计划制定者决定的方向。为了达到某具体的目标,这类经济优越于无计划的经济,因为无计划的经济没有具体的目标。计划经济在形成战争力量方面是比较优越的,这就是战时各类经济所以全都纳入高度计划的原因。在施行高水平的资本形成时、在创建某一大产业部门、或在计划制定者给自己规定任何其他的单一目标时——如灌溉沙漠、建筑房屋或其他,计划经济也是比较优越的。如果没有必须集中努力去实现的单一目标,计划经济便不如无计划经济。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企业家个人作出的判断同在中央的计划制定者的判断会是一样的或优于后者;因为不存在经济应向哪里发展的单一方向;因此,最好让每个人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去自由地充分利用他所能得到的资源。无论企业家是私人还是政府官员,这一点都同样适用。国家不需要为了仅仅同样是中央计划经济的理由而拥有一切产业资本的经济,因为国家可以决定把自己的权限如同一个股东的权限,让自己的官员用他们所能使用的资源放手去生产他们愿意生产的东西,只受市场赢利与否的考验。即使国家是资金的唯一来源,也可以通过彼此竞争的多重代理机构分配资金,而不要通过单一的中央控制;这样,寻求资本的厂家可有若干得到资本的机会。计划和公有制不是一回事;世界上既有无计划的公营企业,也有严格计划的私营企业。
这种单一目标和没有目标或多种目标之间区分的必然结果是,计划在那些单纯仿效别国领导体制的国家要比在那些开拓型的国家为害要少。在像英、美这种先进的工业国家,谁都不知道经济模式在50年间将是什么样子或者应该是什么样子;哪些现在尚未发明的新商品将统治市场;哪些运输的新方式是重要的;商店会是什么样子等等。如果这种经济现在就放进中央计划的框框里,授权给坐在中央办公室的一小批人去决定哪些发展事业要鼓励,哪些要抑制,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经济的增长会受到阻碍。那就是说,我们不能完全肯定产量不会提高得快一些,因为资本形成可能扩大;但是我们能够肯定,在生产和消费类型方面不会有那么多的新商品,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变化。可能是旧的多,新的少。如果经过开拓者指明什么是值得作的以后的10年、50年或100年,一个落后国家单纯步这些开拓者的后尘,形势就将大大不同。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严格的中央控制也会妨碍由于技术和制度从一种环境过渡到另一种环境始终所必要的调整。
但是计划制定者不像在开拓型国家那样容易失败,因为他们有可以照抄的的模式。
许多事情还取决于特殊的社会学到多少公共管理的艺术。大多数政府现在是,而且始终一直是腐败无能的。创建相对来说不那么腐败、注意效率而且在这些问题上十分渴望保持高标准的公共服务,这种艺术学会得最慢而且仅有几个国家。因此,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如果采用公有制或实行中央计划,把经济事务的会部负责置于现行政府之手,经济增长肯定是不可能的。在政府是腐败无能的国家里,自由放任是使经济增长的灵丹妙药。只有建立了有效的行政机构时,私营企业和公有制或国家控制的相对优点才值得认真辩论。
实际上,真正的问题不是在私人主动性和政府行动之间进行选择——无论是计划还是国有化,而是要把这两者结合在最有成效的比例中。赞成还是反对计划,或者说赞成还是反对企业公营的争论是从19世纪遗留下来的。实际上很清楚,政府在经济发展方面的作用现在是而且也应当是比过去大得多,这是因为现在已可以一般地预计到增长的速度更快。不少已在物质文明方面走在前头的国家,是通过独特的努力,经历几个世纪才慢慢发展起来的。现在可以预期,那些刚刚走上同样道路的比较落后的国家,在政府主持下至多用几十年就可做到。政府在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已日益增长,而且今后一段时期内将继续增长。由此而产生的一些问题,我们留待第七章加以较为详细的论述。
(二) 纵向流动
经济增长通常同高度的纵向流动即上下流动分不开,这有多种原因。
首先,如果上层阶级——商业、政府、科学及其他领域的上层阶级,不是不断地从下层递补更新,上层阶级从生物学方面和文化方面都会退化。生物学方面的退化,是因为如
果一千个聪明人有一千个儿子,这些儿子未必个个聪明。如
果我们假设,在社会历史的某个时期,有一批生物学上的上
等人处于上层地位,而且这批人以后永远不许除了自己的后
裔之外的任何其他人的后裔占据他们的上层地位,那么,我
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个阶级在生物学上的活力会下降。从
生物学来看,一个健康的上层阶级是允许它的衰弱成员降为
下层阶级的,它在每一代都要从下层阶级中吸收一些较为有
成就的成员加入自己的行列。同样,也必须有丰富的文化素
养。一个以家庭为基础的封闭的上层阶级往往倾向于追求某
种形式的崇拜祖先。办事情的陈规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在
变化着的世界里过多地沉缅于往日的成就。如果不断吸收一
些没有过去可供回顾或急于忘怀过去的人,这种情况就不大
可能发生。
为了经济增长而从下层吸收新鲜成分的作法不能同要求
平等的论点混为一谈。社会阶层总有高低之分,就是说,在
任何社会,不管是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还是共产主义的,
总是有人要有权威管理他人,无论在商业、政府、宗教或其
他领域莫不如此。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些划分是否应当消失,因
为,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权威,社会就没有经济增长。我们
讨论的是靠出身或靠其他测验办法把一些人递补到上层地
位,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什么。再者,那些要行使权威的人
需要为此进行专门训练。他们比别人受教育的时间越长,他
们在训练期间和训练以后拥有的特权越多。有些富裕的社会
有能力让所有的儿童接受长期的费用昂贵的教育,但大多数社会作不到这一点,因而出现不同的对待,那么,问题在于谁将受到享有特权的教育——作为选择应当靠出身还是靠其他测验的办法。
如果仅仅在生物遗传的基础上,通过智力测验或其他途径来选拔可能担任领导的儿童,就根本不会把发生经济增长和家庭的特权地位相联系的事。不过,事实是,一个人的素质在很大程度上还要看他从自己的教养中学了些什么。他在学校和在其他学府学到的东西,有些同他的家庭无关,但是他还从父母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这确实同他的父母是什么人有关。如果统治阶级的文化教养同被统治阶级的文化教养差距很大,我们就可极为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譬如,在19世纪的西印度群岛,白人统治阶级的文化同新解放的黑奴的文化差距很大。白人说,所有重要职位都应留给他们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是在他们的文化教养中长大成人的,他们硬说,如果允许黑人进入负责岗位,不管他们的天赋多么高超,西印度群岛很快会回到野蛮状态,因为他们继承的文化低下。其实,19世纪在西印度群岛的白人文化水平并不高,英国人一般是看不起他们的,因为他们不讲道德和缺乏艺术造诣。他们落后的技术和缺乏进步的经营思想使这个群岛连续处于贫穷状态。同样,白人文化确实优于当时的黑人文化,但是,如果1838年就实行成年人普选制,说不定现在这个群岛会更加落后。不过,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平等,而在于为特权阶级补充成员的制度。要是当初能想出某种制度,补充更多的聪明的黑人,给他们以承担职责的专门训练,很难说他们不会把这群岛管理得比他们实际上受管理要好。土耳其统治者曾奉行这种政策,他们征召一些基督教男青年,把他们当作穆斯林那样培养去担负重任;大多数历史学家把土耳其帝国的兴盛部分地归功于这种制度。法国人在他们非洲帝国的一些地方也奉行了类似的政策,用法国文化教育挑选出来的非洲人,让他们担任最高的职务。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甚至在被统治者的文化同统治者的文化差距非常大时,只要被统治者的子女受到专门训练,向他们开放最高职位也许会有好处。
如果我们看看那些有共性的社会,那里各个社会阶层的文化传统差不多,情况就更加是把优越的职位只限于给受过优越训练的人,而不是把优越的职位只限于给“优越”出身的人。
我们说,上层阶级如果不从下层阶级中补充新鲜成分,就会退化,我们是在假设上层阶级只从他们自己的子女中补充。然而,他们也许会划一条线,给自己以相当大的活动范围。譬如:南非联邦的白种人大约占总人口的20%。因此,如果优越的职位仅仅向白人开放,仍然有相当的选择余地,只要这200万人全都合格。这样一个集团也许能无限期地保持活力,每一代都有新的家庭进入上层,而别人为他们开路。对比之下,西印度群岛的白人只占总人口的3%弱,他们就不可能大力保持对领导地位的垄断,哪怕他们起初曾具有生物学上的天赋,因为一个家庭出了纨袴子弟,没有别的出身卑微的家庭能取而代之。
另一条出路是,一个小的统治集团可以通过移民来保持住自身的地位。极端的事例是那些受英国人统治而英国人并没有定居的殖民地。统治阶级每一代都靠移民来补充更新,只要它能吸引有活力的移民,就能保持兴旺不衰。
根据这些事例,我们的结论是,如果负责的职位只向有限数量家庭的成员开放,经济增长是保持不了几代人的。哪怕这些家庭在其掌权时,从经济增长角度看是优秀的,也将如此。如果这些家庭天赋很差,或者如果它们的文化传统同经济增长不相容,情况就会更糟。常见的情况是,上层阶级的传统不适合经济增长。社会的上层阶级容易蔑视许多经济增长需要的东西。它可能蔑视劳动和精打细算的精神,而把时间浪费在打猎、射击或跳舞上,靠租金和股息过活;它可能蔑视学习、科学和新技术;甚至可能蔑视功绩而重视出身。如果优越职位完全让这种传统出身的人占据,经济增长一定不会出现。而大部分准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这种贵族老爷的传统。
我们由此认为,经济增长会要求换掉现存的统治阶级,由另外的统治阶级来取代。现存的统治阶级可能因为它的世界观和传统而不能适应经济增长。也许是因为它的经济力量的基础注定要遭到破坏而不能适应。有时,经济增长会加强现存的基础,但也可能削弱它。当现存的统治阶级从土地或从农奴制中获取财富时,这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经济发展可以提高土地的价值,也可以降低土地的价值。在提高土地的价值时,现存的统治阶级不需要去阻挠这种发展,如为了采矿使用土地、灌溉工程用地、为富有的旅游者开辟游乐场址等。但是,当计划把劳动力从土地吸引到工厂去;或为进口廉价食品减少关税壁垒;或在人民中普及教育(这通常会使人们不满现状)时,可以预料,现存的统治阶级会阻挠实施这些计划。如果促使经济增长的种种机会,恰好是会减少现存统治阶级的财富时,统治阶级一定不会带头利用这些机会,更可能的是将带头设法阻止利用这些机会。那么,经济增长将要靠一个新集团的出现,新旧集团之间将有一场争夺权力的斗争,为争取改变法律的权力,改变关税权、教育制度、信仰制度或其他生活方式的权力而斗争。
由于新型经济活动的发展往往是由上升的社会阶级打前锋,历史学家在考察经济急剧变化的各个时期时,总是要密切注视阶级结构和阶级变动。但是没有单一的历史模式。如果把18世纪的英国同俄国加以对比,最明显的是英国社会相对说来比较“开放”,给商人和企业家以较大的施展才能的自由,对有土地的贵族给予比俄国的商业阶级还要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如果把19世纪的中国和日本相对比,很难确认日本的社会在这个意义上比中国的社会更开放。这两个国家中的商业阶级的地位和机会都有所差别,但是这些差别没有大到足以说明这世纪最后三分之一年代的发展差别有多大。如果把日本的情况同英国对比,人们就会看到,商业阶级不是经过几个世纪的缓慢发展才最终取得支配地位的,而是由贵族中比较少的一部分爆发一场革命,他们在顺利地完成革命之后才把商业阶级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这着重说明,具有经济后果的社会变化并不总是由商业阶级造成的——在当代反帝运动中,民族主义领袖和商业界领袖各自所起的作用也着重说明了同样的问题(见下面第五节(一));但是它没有触及我们的主要问题,即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新的经济阶级要比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更易于发展。
再者,经济增长创造并扩大了中产阶级,这主要是靠从下层补充,而在那些在向上流动的道路上设置障碍的社会里,是无可指望的。中产阶级的发展是由于经济增长要更多地利用生产方面的知识和要更多地调剂资源。要积累和运用知识,就有必要不断增加生产中的熟练人员——各级工程师、科学家以及一般受过若干年教育和训练的人员——的比重。生活水平不断地提高也造成对熟练服务,对牙医、教师、音乐家和承办伙食等服务的需求。经济增长还要求加强协调,因为经济增长专业化,同生产熟练的程度增加有关;因而需要有更多的领班、会计、经理和更多的管理人员。卡尔·马克思最有名的预言之一是,经济增长总是同资本家和工人之间不断扩大的鸿沟联系在一起的,但是确切地说,出现了对立情况,而且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对立情况为什么会出现。卡尔·马克思认为,社会划分为阶层完全取决于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分配,但是我们看到,中产阶级的兴起是由于技术知识的积累,由于专业化、协调和经营规模的扩大,这些因素同生产资料所有权无关,而且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或其他形式的所有制内都同等起作用。
因此,在那些社会流动受到奴隶制、种姓制、种族隔离、社会势利行为、宗教派别等等的阻挠的社会里,不能指望会产生蓬勃的经济增长,除非特权集团在整体中相当庞大,或不断靠移民来使自己得到补充更新。而且不管怎样,哪怕特权集团仍然保持朝气和进取精神,社会作为一个整体一定会失去这些精神,因为它自己不利用下层阶级成员的智慧。如果其他情形都一样,一个摆脱流动障碍的社会必定比剥夺其多数成员机会的社会显得经济增长要迅速。
实际上,比较“开明的”贵族统治为了保持活力所必要,尽可能允许纵向流动,虽然它们是小心翼翼并不允许超出这一范围。任何阶级在它的成员中都包括才能有高、中、低的人。“开明的”贵族统治允许才能高的人提升,才能低的人下降。这完全是保持它的活力所要求的。同时,它维护自身才能平庸的成员,而排斥下层阶级才能平庸的成员,这样,社会的阶级结构从而得以维持下去,因为下层阶级才能平庸的成员是不得取代上层阶级才能平庸的成员,而贵族统治同时却不断得到更新。因为要保持上层阶级的活力只需一点点纵向流动,只要允许这种最低限度的流动,阶级结构和经济增长就不是互不相容的。同时,如果最聪明的犹太人、黑人或工人阶级子弟得以攀上最高的阶梯这一点是明确的,哪怕这些人只占他们本阶级微不足道的比例,哪怕他们本阶级一般人的大多数完全处在“他们的原地”,社会安宁是比较容易保持的。不过,不管贵族统治容忍这些例外时怎样“开明”,如果一个社会限制纵向流动的机会,它必定丧失自己经济增长的机会。
某一部分的例外对这种普遍情况来说无关宏旨。在有些情况下,对一个集团的歧视也许使得这个集团要表明朝着并非有利于统治阶级的方向大力发展。因此,如果统治阶级轻视经济活动,同时又阻挠其他集团在统治阶级崇尚的活动——如军职、政府和教会——中一显身手,受轻视的集团可能放弃机会而去开辟经济活动,可能在这条道路上显示自己的本领。这使人立即想到犹太人在西欧的地位;他们曾集中精力去赚钱,这种生活方式在当时为人不齿,而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如果对犹太人的歧视消失,犹太人可能在种种职业,科学、农、军队以及在更为“体面的”生活方式方面毫无顾忌地发挥自己的才干,他们也许在赚钱方面不会再胜过大多数其他集团,反而可能逐渐蔑视这种生活方式,成为不善此道的了。在印度也有类似情况,袄教徒因为他们的宗教信仰而无资格加入统治阶级,他们集中力量从事经济活动,变得比他们的主人还要内行。这是我们在小的移民集团中可望看到的一种发展,这些移民集团,由于在宗教、种族或其他方面的差异,既不能同上层阶级也不能同下层阶级揉合在一起,于是集中力量去自谋生路——在东南亚的华人是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我们将在第六章中更多地谈到移民和他们的问题。
(三) 市场的自由
经济增长要求人们应自由地租用资源,从事贸易——是以私人帐户还是以公务员身份,则是一个单独问题,我们已在第三节(一)中探讨过。这里我们首先要讨论取得资源过程中存在的困难,然后讨论进入市场的困难。
所谓取得资源,我们指的是,企业家应能够购买、借用或租用各种生产要素,因为,如果一个人只可利用他自己的劳力、土地和资本,就不会有专业化经济和大规模企业经济。在这一节里,我们不是随便谈资本的问题,而是要指出,如果宗教或风俗不赞成有息贷款,经济增长必定受到限制;关于资本的制度问题留待第五章去研究。这一节我们要讨论土地和劳动力的市场性。
一定要有土地使用权。能购买土地不动产的所有权并非
总是必要的,但是至少必须有可能得到一纸长期使用土地的
可靠租约,特别是如果企业要在土地上以建筑、灌溉工程、地
下管道等等形式进行长期投资。大多数土地使用制都定有土
地使用权,虽然通常附有种种限制。这样,土地在法律上或
事实上都不得属于个人,只准属于集体,如在苏联就是这样。
再有,土地不得给“外来人”,即不得给移民、某些特殊种族
或宗派的成员、在印度一些地方的“非农业经营者”(一种防
止高利贷者把农民全部买下的措施)。有称为“城乡计划”的
土地,特别是在土地使用按地理划分区域的年代,要使用这
些土地也可加以种种限制。或对土地使用权可以有种种限制,
有些国家不准购买土地的所有权,但只准立租约;而且租约
对使用土地也许没有足够的保证来为某种长期投资提供法律
根据。如果土地所有权不稳定,种种困难也将出现;一些现
代国家虽然有地籍调查和土地登记,但是有许多地方,一个
买地的人可能会为地界或卖地人的土地财产所有权的诉讼所
苦恼。澄清所有权是经济增长中的一个必要步骤。
尽管大多数制度规定,土地所有者可以放弃土地,只要他们想这样作,然而公共所有者在它们是愿意卖地还是愿意出租土地方面表现不一。土地所有权往往同家族的自豪感联在一起。家族的自豪感可使人们不愿意放弃已经为本家族世代所有,有时正埋葬着祖先的土地。土地所有权还同社会和政治地位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一些人主要不是把土地看成是生产资料或财富的来源,而看成是地位的标志,看成是甚至不惜以年收入的绝大部分来保持的某些东西。这种考虑在那些土地分配很不平等的国家里也许最为得势,例如,在全部土地属于一个小小贵族集团的地方;而在土地所有权非常分散的国家,购买或出租土地通常要容易得多。这种家族感或政治感附着在土地所有权上,将减少土地作为一种资源的流动性并将限制经济的增长。由于存在这种感情,已经使得一些政府为了公用目的、修筑铁路、把大片地产转化为小农场或相反而运用权力去强迫出卖土地;要不就是在家族合并规划或城镇安排规划时强迫交换土地。世界上也许没有哪个国家单单由于土地的价值是一种生产要素而买卖土地的,也没有哪个国家那里的非经济因素对本来会增加产出的规划不起阻挠作用的。
由于容易利用土地,其效果会使得自然资源减少的地方,为了社会的利益也可不允许利用土地。对土地的某些用法会不可避免地减少自然资源。其中最重要的是采矿,其他例子是在沃土上修建飞机场、修建难看的建筑物破坏当地的景观等。对土地的另外一些用法可能不一定是破坏性的;可用保持土壤肥力的办法来发展农业,砍伐木材可不破坏森林;但使用土地的人并不总是这样注意、有这种认识或事先想到采取保护措施。以此为由不准使用土地也并非永远对公众有利,譬如,采矿、用收益来创建其他资源(包括学校)也许是对公众有利的;修建一处机场可能比在耕地上得到的等值收益更为有益。但是,以此为由不让使用土地并不一定同经济增长不相容。相反,控制土地的使用也许会对经济增长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许多社会遭到困难正是由于耗尽地力、破坏了森林或把矿藏采光并不把收益再投资于创造其他财富而浪费了它们的自然资源。(见第六章第一节(二))
现在我们从土地转入劳动力使用问题。如果大规模生产的经济受到赞誉,就必须有能力把大批工人组织在中央控制之下,无论是在集体、国营或私人企业中都要这样。而且因为经济增长牵涉变革,还有必要使劳动力流动,离开某些企业到另一些企业去。在集权的社会里,这种流动可通过行政命令来执行,告诉工人他们必须在哪里工作;甚至民主社会在战时也要采取这种强制作法。但在和平时期,民主社会靠市场的作用;剩余的劳动力被解雇,需要劳动力的企业则用给工资的办法得到劳动力。
实际上,只有靠雇佣就业,劳动力才是流动的。在一个
社会内,人人拥有满足其需要的一切土地,就很难找到劳动
力。因此,经济增长的条件之一是要创造无地阶级。这件事
可以通过剥夺农民的土地来完成,如某种程度上像英国过去
的圈地运动那样;或者由于人口过剩造成这种情况。这不仅
是资本主义才有的一种现象。任何制度,只要是以大规模组
织为基础和准备变革,就必须依靠工薪阶级,否则经济不可
能增长。总之,人均收入要高和人口中的多数眷恋在土地上
是互不相容的,从需要劳动力和提供劳动力这两方面来说都
是这样。因为人均收入高同只用收入的小部分在食品上是联
在一起的;换句话说,同土地上只需要人口的一小部分是联
在一起的。在像美国这样高效率国家,只要人口的六分之一
从事农业就可以养活全部人口。哪怕一个国家靠出口农产品
换取工业品为生,按照当前高效率的标准,它要求从事农业
的人口将超不过三分之一。反对把人民同土地分开一直是政治鼓动的丰富原始资料,也是诗人怀旧情感的丰富原始资料,
但从经济眼光看,一个社会需要它多数的成员在土地上劳动,
只能说明它效率低。不过一定要记住,反对把人民同土地分
开主要是出于反对强迫无产阶级化。如果用高税收的办法把
非洲人从他们的保留地上赶走,迫使他们去采矿,无论从哪
种角度来衡量,产出也许会大大提高;而多数人的处境会更
加恶劣,他们的土地无人耕种;他们的妻儿将无人养活,大
半年要忍饥挨饿;他们的部族组织及其伦理规范将受到严重
损害。正如我们在附录中所强调的,产出的增长并非是幸福
或福利增长的同义语。幸运的是,它们也并非总是对抗性的。
使用劳动力,不仅受到过于分散的土地所有权的限制,而
且也受到把人束缚于特殊职业或雇主的制度的限制,如奴隶
制、农奴制、种姓制、种族偏见或宗教歧视;还受到剥夺个
人寻求有利职业的积极性的体制的限制,如几代同堂的大家
庭制或大量的社会安全规定。所有这些体制都将减少劳动力
的流动机会,使新厂家或新工业的建立或发展不大容易。这
就是为什么新工业的创办者,不论是政府还是私人,通常总
是敌视这些制度的原因。农奴的挚友始终是在某个新工业中
得不到他所需要的劳动力的业主:在南非联邦或美国南部各
州的黑人的地位,由于那些地方的工业迅速发展,会比用其
他办法提高得要快。这也是那里总是存在着反对经济增长的
强大阶层的原因之一,因为这威胁着要失掉他们赖以为生的
依靠。
资本主义早期,国家对使用劳动力没有什么规定,雇主和工人可以根据他们愿意的条件自由签订合同,没有奴役或类似的东西。然而现在,签订合同要受到种种限制。国家禁止签订某些合同,如雇佣童工或雇佣女工采矿。有的国家规定了最高工时或最低工资。国家规定学徒年限。国家保护工会权利等等。其中有些禁令限制了经济的增长,当然也并不因为这样做就一定不好。
现在我们来谈谈接近消费者。经济增长要求怀有新想法
的人能自由地去实现这些想法,虽然这些想法的实施可能损
害他们的竞争对手。经济增长要求自由竞争;同时这种增长
能把竞争对手损害到难以再作努力来压制竞争的地步。我们
说人们应当自由地去实现自己的想法,这只限于那些增加竞
争的想法;至于限制竞争的想法,如包办合同或分摊市场,从
经济增长依靠竞争来说,都是在损害经济增长。
新想法——新产品、新的生产和销售方法、新款式、新的供应来源——的竞争,将使那些把财富同旧思想联在一起和使那些拥有资源“不得流动”的人受到损害,就是说他们不能很容易地适应新的想法,不受损失也不能使他们转移到其他职业或行业上去。在这种意义上说,大部分资源是不可流动的。劳动力一旦学得专门技能就是不可流动的;劳动力在职业之间丧失流动性的同时在几种行业之间则可保持流动。所以土地和可供再生产的资本也程度不等地不能流动。因此人人在限制竞争中都有某些利害关系;我们同别人竞争的“本能”具有防止别人同我们竞争的对应“本能”。在劳动力领域,由集体制裁强制实行的限制性作法中,这种情况暴露无遗,如在工会和职业协会执行的限制性学徒制规则中;在抵制“劳动力的削减”和坚持通过指定的测验中,这有时符合公众利益是必要的,有时也不是;在学得技能很费钱时;在严格划分工种界限时,像在建筑业中或在牙科医生和牙科技工之间划一条界限那样;甚至在有些情况下,会破坏机器和谋害或恐吓竞争对手。在商业领域也同样存在着分摊市场、价格协议、合并、专营执照以及其他一切使市场“秩序井然”的手段。
现在虽然经济增长由于引起变革确实在刺激对竞争的阻
力,但是,竞争越能为社会所接受,社会的扩大也越迅速,这
大概也是确实的。这多半是因为在扩大的社会里比在停滞的
社会里更容易避免损失。如果一个人在某种行业上投资过多,
他就不得不在一段时间内忍受损失,但是,如果收入长期增
长,需求将赶上供给,受损失的时间将缩短,收入的增长越
快。其次,如果一个人在某一行业因工艺改变而失业,只要
经济一直在普遍发展,他将比较容易在另外的地方就业。所
以,经济增长虽使人们更不得安稳,减少长期呆在一个地方
的机会,而同时也在不断创造许多新的机会,以致看来在发
展中的社会里比在相对稳定的社会里不大必要依靠垄断性的
保护。而且,在出现经济增长的社会里,由于垄断造成的害
处越明显,对垄断的抵抗也越强烈。因此,如果社会是经济
发展迅速而不是相对停滞的社会,一般公众比较拥护竞争的
想法,比较拥护国家尽力采取保护竞争的措施。
由于垄断造成的害处在经济增长领域比在其他经济领域
更为明显。大部分经济学家关于垄断的著述多是作为一个深
奥的课题,这问题的重大意义显然并没有为一般公众所接受;
因为经济学家的著作主要是关于垄断使“边际”比例紊乱而造成对“一般福利”的影响,这种比例“应当”决定资源的
分配。公众越了解,也就会越注意垄断对收入分配的影响,这
题目对于同那些受垄断之利的人相比是受垄断之害的个人来
说,是个很难同人的选择分别开来的主题。因此,如果不提
经济增长而要讨论垄断问题,这种讨论不是莫测高深并对一
般公众毫无意义,要不就是确有其事而无力解决,只能谈谈
一部分人愿意要垄断而另一部分人不愿意要垄断而已。因此,
按照个人的爱好,有些人赞成工人垄断,反对商人垄断;赞
成零售商垄断,反对制造商垄断;赞成书商垄断,反对医生
垄断,等等。如果说公众对垄断有自己的态度,那也许仅仅
是赞成有益的垄断,反对不利的垄断。对此最接近的理解似
乎是公众赞成弱者垄断而不赞成强者垄断;虽然这样理解同
争论者的理解总是不一致,后者提出公众还赞成高效率的垄
断而不赞成无效率的垄断。
另一方面,不管对垄断及其对收入分配的影响所持的态
度可能是多么千差万别,在一个“习惯于经济增长的社会
里”,大部分人都同意只要垄断促进经济增长垄断就是好事,
垄断限制经济增长就是坏事。其理由是,习惯于经济增长的
大部分人普遍相信经济增长所开辟的前景比重新分配国民收
入所开辟的前景更为重要。如果人均收入每年增长2%,每个
人的收入在10年后就能提高22%,经济不增长的境况下将
大大超过任何可想象的阶层之间收入的再分配。我们还要考
虑到,经济发展本身也将保证个人免受由于竞争而带来的严
重损失,这时就容易明白,为什么不断发展的社会比停滞不
前的社会更愿意接受竞争。
这就是说,并不一定认为垄断是同经济增长不相容的。相
反从重商主义作家开始,拥护垄断最力的人都是那些认为垄
断在经济发展中有其必要作用的人。因为他们的论点立论周
密,也就一直较有说服力。他们主张垄断的理由有二。首先,
要发挥某些大规模经营的有效作用,垄断是必要的。其次,在
发展的一些初期阶段,垄断是必要的。
如果某一种行业,由于公司内部精打细算,平均经营成
本因产量增加而下降,一直到市场收进的极限,那么,拥有
一家公司要比拥有几家公司合算。这始终不成其为主张垄断
的具有决定性的理由。因为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考虑到,垄
断的存在会常常窒息主动性和事业心。所以,如果规模经济
并非有重大价值,从长远来看,在可开展竞争的地方坚持竞
争也许要比在垄断的保护下以最终停滞为代价来换取临时性
经济要合算得多。要权衡赞成和反对的利弊则是对情况的判
断问题。
如果存在具有重大价值的规模经济,垄断往往是由于竞
争过程造成的。因为较大的厂家能把较小的厂家赶出市场,除
非较小的厂家对市场有限的某些类型的商品或服务有所专
长。然而有这样的情况: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家厂家才比较合
算,如在筹划销售煤气、电力或用水方面。也有这样的情况:
竞争过程的结束不是由于出现单一的大公司,而是由于两家
或多家公司达成协议停止彼此竞争。达成这样的协议有时会
降低生产或销售的成本,但这很少是协议的主要目的或主要
结果;协议的主要目的和主要结果完全是为了提高价格,要
把从消费者手里得到的收入重新分配到生产者手里。这些协议在某些情况下确实降低了成本,最突出的是协议会形成标
准化或简化工作程序。因为有时候没有这样的协议,一个厂
家要生产一系列型号的商品,才能保证它在市场上立足。有
了协议就可以使每个厂家专门生产一小部分型号的商品,从
而可以降低生产成本;甚而可以减少上市型号的总数量;有
时还可以按地区划分市场,降低推销和运输费用。为降低成
本和价格而达成协议属于例外而非规律,不过,这样的协议
确实存在。
有人认为规模大的优越性的另一方面是,垄断对经济增
长是至关重要的,只有垄断才担当得起目前需要用于研究和
发展的大笔费用。这种论点含有多种多样的内容,必须分别
开来。首先,并非所有的创造发明都需要花很多钱。仍有许
多老的款式适于由人使用非常少的资源来设计和改造,还有
许多革新是由小厂家作出的。花费大的是那些需要有受过很
好训练的化学家或物理学家通力合作的发明项目,这在化学
工业和电力工程工业方面最为明显。其他工业中,有的如炼
钢也需要训练有素的小组,但是在大部分工业中,机械眼光,
精于设计和有才智的头脑仍然是从事发明创造的最佳装备。
其次,垄断的规模大小并不一样。卡特尔或分享市场式的垄
断安排并不在于单个企业规模的大小,也很少规定联合研究
活动。因此,更准确地说,在某些工业中,有些类型的研究
是中小厂家无法资助的,因此这些工业中的大厂家就可能有
某种从中革新的优势了。第三,如果研究是合作进行,或是
在政府的实验室里进行,就像英国的某些制造业和大多数国
家的农业那样,这种优势能在一定程度上被抵消。外部的研究机构确实不能完全代替厂家内部的研究部门,因为内部的
研究部门接触厂家的日常问题,并且能使自身适应这些问题。
另一方面,需要费钱进行研究的并不是这些日常问题,而是
靠推进科学新领域的基础性的长期工作,这种工作最好能在
合作的或政府的实验室里完成,而且可能具有使研究成果较
快地在全行业中推广的好处。当然,这并不是说,研究应当局限在为这整个行业工作的实验室里;相反,这种实验室正像大厂家的实验室那样很可能失去更有成果的调查方法。我
们只是说,小厂家的劣势可通过合作机构得以消失。研究不
能成为维护垄断的论据,因为使科学进步完结的最有把握的
办法之一就是对研究加以垄断(对这些问题,我们将在第四
章第一节(二)中详加讨论)。
不过,因为研究和发展之间的差别,我们并没有完全放
弃关于规模大小的论点。小组研究确实能得出大厂家实验室
得出的同样成果。但是,在进入发展阶段时,优势也确实可
能在能拿出大笔经费使革新进入商业开发阶段的厂家一边。
资助费钱的革新的能力,如同享有大规模生产经济的能力一
样,是大厂家无可否认的优势之一。有时,这种优势终于产
生垄断,有时,不首先创造垄断的条件,就不能享有这种优
势。在有些企业中,垄断偶尔确实促进经济增长,就是说规
模会促进增长,就是说规模和垄断有关。但是我们一定不能
把这一点夸大成为一切企业和在任何情况下的普遍规律。
除了这些规模经济的问题以外,在某种新工业发展的初
期阶段予以保护也许是可取的,只要这种保护在合理的短期
几年内便于取消。这种立场在1624年的垄断法中第一次得到法律上的支持。经过两代人的激烈争论之后,在这项法律中
规定,国家可以对新的发明给予保护,但这种保护在确定的
几年保护期之后便须停止。这就是我们专利制度的起源。在
当时,新的发明并不仅仅指今天所指的那些;它还包括从别
国引进的新工业,不管这种工业的技术在别的地方是多么陈
旧或早已出名。这项法律因而默认了我们今天所谓的“新生
工业”的论点以及酷似当前解释专利争论的论点。
尽管经过几个世纪的争论,谁都没有改进1624年立法者
们采纳的主张。有些新的想法需要保护,因为使这些想法能
在商业上获利要付出代价。这种代价也许是研究或发展,也
许是培训工人或者是使公众熟悉某种新商品的代价。所以政
府总是愿意保护新工业,不管是以关税的形式,以许可证的
形式,以津贴的形式还是以专利的形式。在有些情况下,有
可能按其功能检验每一要求,相应地调整保护的类型和期限,
就像现在某些不发达国家所作的那样,鼓励新的制造业。在
另一些情况下,特别是处理在工业国家中申请专利保护的新
想法时,没有个别对待的问题,法律对一切事例都规定了同
样的保护年限,让当事的各方在法庭上去决定什么是新的,什
么不是。关于专利立法的细节有许多还要辩论——如保护应
给多少年,保护应从什么日子算起,等等——但是基本原则,
即如果新的想法要得到发展就要求有限的垄断性保护,是为
人普遍接受的。
人们一般也都同意,保护必须有时间限制,否则就会有
害经济增长。这种看法根据的信念是:人在压力之下比之不
在压力之下更可能从事和利用新的发现。这种看法还认为,新厂家比老厂家更可能采用革命的想法,这部分是由于老厂家
感到自己难于保持活力;部分是由于老厂家在物质上和智力
上拘泥于陈旧的技术,不太可能快步赶上全新的方向,因为
那样可能毁掉它们现有的资本。这些信念,就像对人类举止
的大部分笼统看法一样,显然有例外情况。有些垄断者大力
引进革新,有些老厂家确实保持住异想的青春活力。同样地,
一些新厂家进行了很大程度的革新,开始进入市场,一些老
厂家出于担心在竞争中败北也进行了相当大的改革。很清楚,
如果根本不准新厂家进入市场,革新的速度就会放慢。自由
进入(市场)是经济增长必不可少的条件。因此,保护新的
排斥更新的固然重要,而保护新的排斥旧的同样重要。专利
保护是为第一种目标服务的。经常回顾专利立法防止被滥用
是为第二种目标服务的。而且还需要有总的反垄断法,以防
强有力的厂家或厂家联合体使用它的力量不让新厂家进入市
场——使用的办法有诸如停止证券上市、专营、价格战、价
格歧视、堵塞销路、垄断货源等等手法。这种法律的起草、解
释和生效要求有慎重的判断,因为在某种情况下经济增长需
要垄断,在另外的情况下垄断则对经济增长不利。因此,这
方面的法律往往处于更加错综复杂和界限不清之中,但是,是
一件并非因为其困难而不必要的任务。
新近,发展中国家特别倾向于实行垄断,因为它们缺乏
企业家。在这些国家里投资所冒的风险比在比较先进的国家
里要大,因为不大知道它们存在的问题和潜力,经验少和财
力弱的企业家在周期性危机中易于被消灭。在殖民地的贸易
中,人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那种贸易易于集中在几家大的财力雄厚的厂家手中;日本历史上也如此。日本的
经济生活曾很快控制在几家托拉斯手里。有成就的企业家不
仅要控制他们举办的工业,而且还想把他们从一种工业得到
的利益扩展到另一种工业,部分是因为这样作比把所有的鸡
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要少些;部分是因为各个企业之间可
以互为供应者或消费者得以互助。因而,在经济发展的初期
阶段,在各种不同的经济部门——银行业、保险业、商业、运
输业、旅馆业、报业、制造业等等之间发展着密切的所有权
联系,乃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毫无疑问,这就是卡尔·马克
思所以根据早期著作家和他本人对19世纪初资本主义的观
察,确信资本主义的发展必须要同日益增强的垄断化联系在
一起的原因。事态发展并未证明这一预言(见第五章,第三
节(四))。随着经济的发展,在企业家能力及其平均经验水
平方面也有提高。投资的风险也将减少。因为积累了更多的
关于经济的知识,还因为新工业存在的问题也更为普遍地为
人们所熟悉。这样一来,少数人的聪明才智要支配经济舞台
就不那么容易,垄断的地位就更难于建立和保持。换句话说,
赞成垄断的“新生经济”论点同“新生工业”论点平行存在,
但是后者只具有暂时的意义,容易受到垄断期拉长可能减少
经济的活力的同样限制。
最后,我们应当指出有一种赞成垄断的论点,其根据是发展中的经济要求有高度节约和高额利润。依照这种论点,认为把大部分国民收入转到那些愿意节约和投资的人的口袋里是可取的,而不要给那些愿意把它用于消费的人。当然,这种论点并不是说要走极端;消费是对生产的报偿,是对进一步努力的刺激力;问题只是程度的问题。在节约和消费之间分配国民收入对经济增长产生的影响,一直争论很多,因为有的看法认为,如果消费部分过多,投资就会过少,而如果消费部分太少,投资就会得不到鼓励,但是,在经济发展的初期阶段,非常高的投资率至少可以保持几十年而不会使投资的机会枯竭,这一点似乎是没有理由怀疑的。只要经济增长同高度节约并非不相容,那么问题的下一步就是为了取得大量节约究竟需要有多大的利润。的确,非资本家阶级确实很少致力于节约,但是节约并不需要完全靠个人的努力。政府也可以作为储蓄者,向公众征税,用于公共设施的资本构成或借给私人生产者。不过,如果政府不能或成不了一个生产性的储蓄者,可以肯定,发展中的经济要获得足够数量的节余,它确实需要大量利润。即便如此,利润的水平并不一定取决于垄断;垄断可以决定在这一资本家和另一资本家之间的利润分配,并不能决定经济中全部利润的份额。这曾是大部分经典经济学家的意见。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阶段,通常有大量劳动力储备可供按勉为求生的工资水平雇佣;只有在劳动力缺乏的经济社会中,实际工资的水平才取决于竞争。
因此可能同时为了经济增长的利益主张利润要大,而又要抵制垄断的作法,理由是这种作法将挫伤革新(见第五章第二节(二)和第三节(四)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讨论)。
总之,很清楚,对垄断和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不能下简单的结论。我们或许可以说,垄断在经济增长的初期比后期更可能出现,也更可能有所助益。同时,垄断在任何阶段都是危险的,因为它能掩盖低效率,因为它能运用权力来抵制或压制革新。因此,不管垄断有什么暂时性的优越性,使得人们处处不信任垄断,力求限制它的权力,则是一种殷实的本能。
第四节 一些事例
(一) 宗教
我们在本章和前一章里多次提到宗教;现在把宗教和经
济增长之间的关系简要地集中总结一下也许是有帮助的。
就这方面来说,有两个问题。第一,经济增长怎样同形
形色色的宗教态度相容?第二,互不相容的信仰是否会窒息
经济增长,或者是不是说这种信仰是在不具备经济增长条件
的地方才会盛行,而经济增长一旦成为可能就会为人抛弃呢?
第一个问题比第二个问题容易回答;我们先谈第一个问题。
我们已经相当详尽地谈了有利于经济增长的态度和制
度,现在只需要再列举一些要点。在我们列举这些要点时,将
清楚地看到,每个人都要违背这种或那种宗教的教义,当然
有些宗教比其他宗教牵涉的范围要广泛。首先,不管是因为
人们想要商品还是因为他们珍惜额外的闲暇时间,经济增长
要求人们愿意把他们的才智用在提高生产力的方式方法上。
渴求商品的愿望,也许是出于喜欢物质享受,也许是出于追
求与财富俱来的社会声望和权力;因而在财富是通往声名显
赫的捷径的社会里,经济增长较为迅速。有些宗教确是教导
人们,通过潜心修养和诚实劳动便能得救,而且的确把追求效率升华成为美德。有的基督教派还强调节衣缩食和进行生
产性投资的美德。但是大多数宗教也教导人们,最好是专心
于灵魂的净化而不要去孜孜以求提高收入或降低成本的办
法;实际上,一切宗教都劝阻物欲。
其次,经济增长要求有进行实验的意愿。这是技术得以
改进的主要途径,也是改变社会关系和社会态度的途径。实
验的意愿反转来也是同对事物追根求源的愿望联在一起的,
因而也同理性信仰有关。正如已经指出的,中世纪的基督教
神学家摆出的信条中大都是,上帝就是理性的化身,因而有
助于为科学调查在西欧的振兴奠定了基础。对宇宙的本质持
这种态度的宗教为数极少。
实验的意愿正牵扯到人们对宇宙神圣感所持的态度。只
要认为人体解剖是渎圣,医学就不会进步。如果动物的生命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类也许要有一段艰苦的时期同牛、猿
猴、兔子、松鼠、蛇、昆虫和细菌进行生存竞争。同样地,有
些宗教对有意限制家庭人口持反对态度,其结果是人口过剩,
饥荒和贫穷。只有认为世上存在的一切是为造福于人类的,人
可以根据自身的利益加以改变,许多技术进步才会兴起。这
种看法同把人作为宇宙的中心的宗教完全一致,而同那种把
人看作是上帝意志的一种表象——并且是无足轻重的表象
——的宗教是不相容的。
经济增长也牵涉非个人的经济关系的发展,人们同别人做生意并不考虑亲属关系、民族或宗教教义。因此,宗教对外来人的态度十分重要。如果宗教鼓励人们公平对待外来人
——诚实服务,信守合同等等——这种宗教便将推动贸易和专业化。反之,如果宗教是排外的,鼓励仇恨异教徒,使人
们分裂而不是团结,这种宗教将会湮灭经济发展的机会。
我们谈到社会制度时,宗教差不多总是起限制性作用。因
为宗教几乎总是把服从、责任与义务的道德观念置于其他一
切之上,尤其是置于正义的美德之上,这有时便会同别人发
生冲突,总之这主要是个争夺世俗权力的问题。因此,宗教
在对待家庭关系、政治或宗教义务上极为倾向维持现状方面。
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如果社会制度使人们认为,他们是在
取得自己的努力成果(而不是在受剥削);如果贸易与专业化
是可行的(经济关系是建立在非个人的基础上),如果在经济
上有施展才能的自由(包括纵向社会流动),那么经济的增长
会十分兴旺。这些要求哪一条都同宗教的教义不一致。尽管
这样,宗教主张社会关系维持现状的倾向,往往使它成为向
任何方向谋求变化的一个障碍,不管这种变化是向左还是向
右。宗教既不赞成增长也不赞成衰退,而是主张社会稳定。如
果社会是奴隶制,宗教便教育奴隶们服从;同样地,如果社
会已习惯于高度纵向流动,牧师们便将带头谴责限制(经济
发展)机会的种种企图。不过这样概括一定不得引伸得过头。
几乎每种宗教都有自己的先行者,他们不时地起来抨击现状。
他们的影响与往往同世俗政权以及当时的贵族结成同盟的僧
侣集团的影响相似,总是受到限制的;但是这先行者的传统
的存在是不容忽视的,而且有时是起决定作用的。只考虑到
宗教的权威阻碍变化的一面,也是不对的,因为宗教在变化
发生之后也有再使之结为一体的重要作用。没有服从、义务
与责任感,社会就无法活动。时代变了,我们的责任感也将随之改变,我们对之负有义务的那些人也将改变。因此,时
代的变化总是伴之以道德上的解体,因为在新的义务为人充
分理解之前,旧的义务已不复存在。创建和传播适应变化了
的关系的新道德规范,则是道德卫士和导师的任务。
这一讨论到目前为止集中注意力在宗教和经济增长之间
的对立上。不过,宗教和变革之间的对立只有在我们集中于
那些反对变革的人的宗教观时才成为焦点。如果反过来,我
们考虑到倡导变革的人的宗教观时,宗教有时反而会成为一
种强大的革新力量。首先,宗教领袖并不是对所有的变革都
反对。对那些同他们的教义并无冲突的革新,如培育新种籽、
人工肥料、社会发展或合作社会等,有时可能得到他们的支
持,而且事实上,革新有了宗教的支持,有助于使其更快地
被人们接受。即使年老的宗教领袖反对革新,宗教也可以表
现为一种推动革新的力量。因为革新者往往有自己的新宗教
或对旧宗教作新的解释,从中得到指引、启示或行为准则,使
他们有别于社会的其他人,而这些行为准则在他们的头脑里
是同他们正在进行的革新相联的。社会急剧变化的时期常常
出现宗教骚乱——无论想到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或想到非洲
现代的种种事态,都是这样。如果要评价宗教的作用,我们
必须要像考虑旧宗教抵制改革那样,考虑新宗教推行改革的
热诚。
人们往往也注意某些少数教派在他们居住的国家发展中
所起的卓越作用,如犹太教、胡格诺教派、贵格会或袄教等。有几个方面说明了这一点。少数教派的成员也许具有某种独特的生物学上的韧性,不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这是因为他们曾不得不经过种种困扰的煎熬,这些困扰把较弱的同党
淘汰了。留下来的都是头脑敏锐、机警、受过勤劳和自我克
制传统的培养和具有善于自卫本能的人。他们也都愿意互相
帮助,虽然这会给大家带来灾难,如果这群人在成就方面不
如一般人,而如果这群人走运或能力超过一般人,它也会给
大家带来进步。所有这些都是生物学的影响,是令人怀疑的,
但是传统的影响则无可怀疑。少数教派也许在政治上得不到
提升,不能涉足某些高等的社会职业(军事、行政、科学
等),因此,发挥其精力的最好出路是在商业上有所成就。大
多数教派的宗教戒律还可禁止多数教派的教徒从事某些活动
(贸易、放债)、禁止处理某些物质或生物(混合肥料、皮革、
猪只),也不准利用有利可得的机会,如果少数派怀有不同的
偏见,它就能以借多数派不屑一顾的那些机会中兴旺发达起
来。在少数派开始站住脚时,少数派的教规并不一定比多数
派的教规更有利于经济增长,因为时间本身会影响这种差异。
少数派要使自身适应生存,它的教规也将改变。
另一方面,肯定不是所有的少数教派都会在经济上兴旺
起来。因为有不少的少数教派在经济成就方面反而落后于多
数教派,如加拿大的罗马天主教徒或印度的穆斯林。只有在
多数教派更热衷于其他问题时,少数教派才转向并在经济事
务方面大显身手。但在多数教派有实利主义倾向时,少数教
派很可能脱离经济事务而努力尽可能保持自己特有的生活方
式,它反而可能培育各种专业或技艺,要不也可能故意采用
敌视经济进步的教规。
这也有助于着重说明,我们讨论的这种现象实质上不是宗教现象,它适用于少数派,不管把它们联结在一起的是什
么。宗教在这些事例中往往最为明显,因为宗教是把少数派
结合在一起的重要因素。不过形成局面的最基本的因素是,少
数派,不管是宗教的、不是宗教的,不仅擅长于多数派要做
的事而且擅长于多数派不大重视的事。
我们因而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归结为,有些宗教的
教规比其他宗教的教规同经济增长更具有一致性。如果一种
宗教把重点放在物质价值、劳动、节约和生产性投资、诚实
经商、进行实验和承担风险以及机会平等方面,这种宗教就
有助于经济增长,反之,要是对这些事情采取敌视态度,必
将抑制经济增长。当然,教规也许完全有效,人们并不总是
按照他们皈依的宗教教规行事。估计神职人员的举止规定得
比较严格,如上一章里曾提到,据说有些宗教劝诱一大批人
隐退到宗教秩序之内(如西藏),宗教不是使许许多多富有创
见的人脱离经济事业就是用使其他产出降低非常之多的办法
(如神职人员本身不得从事农业、制造业和其他经济事业)来
强行制止经济增长。除了神职人员,人们不大注意那些同经
济利益相矛盾的教规。但是宗教布道的力量很强,往往足以
阻止人们去作明明对他们有利的事——如不能宰杀圣牛,不
能清除被神化了的压迫者。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宗教是否具有约束经济活动的独立
作用,或者说宗教是否仅仅反映出经济的条件?显然,宗教
信仰是随着经济条件和社会条件改变而改变的。宗教的教义
不断地加以重新解释,使之适应新的形势。因此,有些人甚
至认为,宗教既不妨碍也无助于变革。如果今天的宗教教义同某些变革不相容,这仅仅是因为这种变革的基本经济条件
和社会条件尚不具备。一旦条件具备,就会产生变革,宗教
教义也会改为支持新的现状。根据这种观点,几乎任何宗教
都能使本身去适应几乎任何政治上或经济上的革命。因为神
职人员中总会有些人愿意重新解释教义,不管是出于信服,出
于无所适从,还是出于怀有抱负。这些神职人员在革命后开
始掌权,把反对的人赶下台,使教会纳入一条轨道。要不,在
不太极端的情况下,或是由于神职人员看到人们愈来愈不理
会信条,或是由于他们自己看到信条同变化着环境毫不相干
而对信条加以修改。
这种看法似乎太简单。首先,即使宗教的教义确实总是
为经济利益让路,仍然不能就此认为这些教义就不限制变革,
因为这些教义既可使变革速度放慢,也可歪曲变革的效果。也
许是这些教义终将改变,但同时它们能把变革拖上几十年,甚
至几个世纪。总之,变革主要来自人们的所作所为,而且这
也主要是人们信仰什么的结果。宗教渗透在我们的信仰中,因
为宗教的教导(不管是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在我们还是孩
提的时代便开始了。我们在晚年自己学到的东西,往往由于
辩论或论证而记不住,但在孩提时代吸收的东西却很难抛掉。
即使宗教不能阻止全部变革,也肯定能减弱变革的速度和效
果。
更根本的是,我们不能接受总是先有经济变革才引起宗
教变革,而宗教变革从来不会引起经济或社会变革的结论。并
不是说,如果经济利益和宗教教义发生冲突,经济利益永远
占上风。印度教的牛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是神圣的,尽管这同经济利益完全相悖。或者再举一个例子,西班牙未能抓住并利用发现新大陆带来的经济机会,如果不考虑到宗教信仰和
态度就不能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正是这种信仰的态度妨碍
了西班牙同别国的竞争。一个国家要是热衷采纳同经济增长
不相容的宗教教义而且不容异说,那就可能窒息自己的经济
增长。或者另作选择,改变一种新的信仰,才有可能成为引
爆经济增长的火花。
(二) 奴隶制
奴隶制的制度应予以特别探讨,因为它在人类历史上存
在过那么长的时间。从经济增长的观点看,奴隶制有些明显
的坏处,然而它却往往是大繁荣的基础。现在,我们可参照
在本章前几节里讨论过的原则来考察一下这种制度。
在谈奴隶制的坏处时,我们先谈谈刺激的问题。奴隶因
效率低和不心甘情愿而恶名昭著。一匹马,如果对它细心照
料,也会乐于为爱它的主人的需要全力以赴。在这方面,有
些奴隶像马,但大多数奴隶不像。这种差别是出自他们的人
性,出自他们对那种利用他们的劳动使别人致富的制度的正
义反抗意识,出自他们痛恨约束的自由感。即使多数奴隶出
于满足,总是有少数奴隶具有强烈的作人意识,并以这种情
绪感染其他人。如果奴隶同一位主人私人接触密切,个人的
联系可使这种关系平安无事;但是如果奴隶受雇于大规模企
业,奴隶彼此间接触多,而同主人没什么接触,肯定他们会
对他们的状况不满,会报之以消极怠工。接着便会是主人和
奴隶之间一场实力较量,每一方都将在这场较量中探寻能走多远。由此可出现某种“均势”,在“均势”中就什么是各方
的“传统”权利与义务达成默契。其后,奴隶们便在这种传
统的范围内尽可能少干活而不会受到惩罚,绝不多干。
在有些制度下,奴隶生产的全部产品归主人所有,而在
另外一些制度下,法律或习惯都允许奴隶有些自由时间和财
产,供他们自己支配。在后一种情况下,奴隶通常在属于自
己支配的那一部分上比为主人工作的时间里要勤劳和有效率
得多。有些主人看到这一点,便限制奴隶自由支配的时间,借
口是奴隶的体力会消耗殆尽,从而无力完成他应尽的义务。另
一些主人看到这一点,就付给他们报酬来改变他们的劳动权
使之成为奴隶生产的一个百分率,这样奴隶制便可以不知不
觉地变为分成制。奴隶如果仅仅把产品中的百分之多少付给
主人,他们干活肯定地比把他们生产的一切都交给主人时要
有效率。
其次,奴隶制不仅影响奴隶,而且影响奴隶主本身的心
理状态。因为奴隶主极可能养成损害经济增长的对劳动的看
法。劳动受到轻视,因为只是奴隶干的。甚至把管理奴隶的
事情也交给雇来的管理者。男女奴隶主们自己沉迷于游手好
闲,无所事事,要不就沉迷各种活动,不管这些活动多么高
尚,却同生计无关。他们搬出自己的庄园,住到繁华的城市
中等等。因此,他们丢掉了寻求新的经济机会并从中获利的
能力;甚至失去适应不断变化的条件以避免灾难的能力。奴
隶经济的奠基者也许是一些生气勃勃的人,他们创建了在他
们那个时代条件下产生大量财富的社会结构;但是他们的子
孙后代就很不同了,随着条件改变,经济也渐渐衰退。
奴隶经济也遭到没有纵向流动之害,而且因为奴隶制对
于为贵族劳动的意愿日益减弱所具有的影响,这一点特别有
害。在自由经济中,处于政府、企业或知识界的领导阶层不
断把下等阶层出身的聪明人吸收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充实自
己。奴隶经济则使自身不存在这种优势,除非它鼓励奴隶解
放。有些奴隶社会确实使奴隶容易赎身,或鼓励奴隶主赐于
自由;而有些奴隶社会则敌视奴隶解放,特别是在奴隶的来
源越来越少的时候。一些奴隶社会也因奴隶制延续到什么程
度成为对自由民或他们子孙后代的障碍而不同。如果奴隶同
主人种族不同,即使经过多少代,奴隶的子孙后代也很难被
接纳进入最高的社会层。纵向流动的重要性,按要填补的领
导职位数字比例来说,取决于奴隶主的数量有多少。因为,如
果奴隶主的数量充足,他们将把充分的流动性提供给他们自
己的各阶层以保持最高阶层的活力,虽然整个社会必将不能
迅速进步,因为它不能充分利用奴隶制束缚下大批人的聪明
才智。
其次,如果有充足的奴隶劳动力可资利用,就不会有推
动发明或节约使用劳动力的刺激,因而也得不到由于单位劳
动产出增长而常有的经济增长,尽管劳动量增加总产出当然
会加多。有人由此想到,希腊科学在其后期发明了玩具而没
发明有用的机器,这就是因为奴隶制的存在泯灭了使用机器
的刺激。这两种说法都已受到批驳。无论哪种情况,这种论
证的方法在按照商业方针管理的奴隶经济中说不通,如新大
陆的种植园。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为节约奴隶劳动力和节约
其他生产成本付出的费用是一样的。只要人们能以出售剩余产品,或能以消费这些产品,或能以出售不再需要其劳务的
奴隶,奴隶制中就存在着推动采用节约劳动力办法的刺激作
用。在奴隶主业已拥有他们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需要的全部
奴隶或者不是按照严格商业方针施行的奴隶制经济中,这些
条件就不具备。家奴的存在,有别于商业奴隶制,也许会阻
碍发明创造。在这种社会里,奴隶们如果是自由的,也许会
有所发明创造或采用新技术以减轻劳动或增加剩余产品;在
奴隶制下,不同的是新技术的采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减轻
劳动或改善工人的命运。
再者,奴隶社会不如自由社会灵活,因而不能适应变化
着的环境。例如,环境的改变也许使得一个社会有必要改变
它的谋生之道;对其主要出口的需求也许已经改变,供应也
许由于突然发生某种新的植物病害而受到影响,因此必须着
手从事新的行业,这就要发展新的产销结构,学习新技艺。乍
一看,似乎奴隶经济应当比自由经济灵活,因为奴隶主具有
法律权力可以靠革命来实现大改变。而事实上,奴隶主的权
力是受传统制约的,这些传统已经形成,规定了他们同奴隶
的关系。譬如,传统则规定,不得派家奴到地里去干活,不
得让学当木工的奴隶去采石场干活。确切地说,因为奴隶制
不靠合同,它所依靠的是在主人和奴隶之间什么才算公平的
种种概念;这是一种身份经济,因此比有限期的合同经济更
少灵活性。再有,灵活性还会因为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而
减少。在不断变化的经济中,不同的企业所受的影响不同;有
的应该收缩,有的应该扩充。要是有良好的奴隶市场,扩充
的企业就可能从那些正在收缩的企业那里购买奴隶,但这种交易过程会受到奴隶同他们主人之间的个人关系的阻碍,也
会由于奴隶所有制给社会和政治带来的威望和特权使主人不
肯同他们的奴隶分手而受到阻碍。灵活性的差别只是一种程
度上的差别。所有的经济都是不灵活的,都对变化着的情况
反应迟钝。但是似乎有些根据可以使人认为,自由经济比奴
隶经济反应要快,果如此,因为条件不断变化,奴隶经济就
不大可能生存和发展了。
另一方面,说奴隶制效率低并不是要否认在特定的地方
奴隶制可能是某些行业发展的唯一途径。我们所比较的是自
由民和奴隶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内的劳动。而在找不到自
由民只有奴隶可资利用的地方,这种比较就不适用了。西印
度群岛在17和18世纪要是没有奴隶制就发展不起来巨大的
制糖业,因为当时没有可资利用的自由民。而且,即使有自
由民可资利用,就是说该国有自由民存在,而从有足够数量
的人愿意按拟议的工资到计划的行业里干活这个意义来说,
就找不到可用的自由民——尤其是如果他们有了所需要的全
部土地,并从土地上得到他们认为丰衣足食的生活水平就更
是这样。奴隶制基本上适用于劳动力缺乏的条件;如果劳动
力同资源相比是充足的,通常雇佣自由劳动力和愿意挣工资
的劳动力更合算。哪怕在因自由劳动力缺乏而使奴隶制有利
可图的地方,有些类型的生产对奴隶制比其他制度更合适得
多。因为奴隶劳动是不情愿的,它只是用于易于监督的地方。
例如,在农业上,它只适合于那些每亩地要求有相当多的劳
动力的作物,这样的地方一个监工就能看管一大批奴隶——
如甘蔗、棉花、烟草或茶叶,而不是小麦、咖啡或牧畜。这也是矿山、工厂和摇橹船之所以甚至在把其他职业都让给自
由劳动力的情况下也一直同奴隶制联系在一起的原因,事实
就是,把大批人集中在一小块地方便于监督。奴隶劳动不心
甘情愿的另一个后果是,它不适于那种工人必须认真运用手
工技艺的行业。有些受到主人优待的家奴成为高级手工艺者。
往往可以发现,凡是奴隶有手艺的地方,主人都是认真按比
例同奴隶分享奴隶的收入,甚至允许奴隶按约定的数目保留
挣来的一切,这样奴隶就有了干好手艺活的经济刺激。总的
说来,由于奴隶劳动效率低,奴隶制无法同自由劳动竞争,除
非自由劳动力缺乏。
说奴隶制效率低也并不否认在这一基础上可以建立起高度的文明。奴隶们的劳动产品可以养活一个有闲阶级,就像古希腊那样,这个阶级可以使其本身具有哲学、雕刻和其他自由人应具有的学识,并且反常地可能成为解放人的精神和才智的先驱。奴隶制并不总是产生这种影响;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主文化普遍受到蔑视,尽管南部各州的文化水平较高,一般说来,新大陆奴隶制创造的财富都被骄奢淫逸的生活浪费掉了,对人类的进步毫无贡献。而且,甚至在奴隶制基础
上产生的灿烂文化,其益处也是大大受到限制的;受益的是
奴隶主而不是奴隶。始终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认为如果大多
数人作为奴隶受到细心照料,而不是任他们胡乱来,他们的
情况就比较好;就像另一些人所说,家马总是要比野马的情
况好。我们在这里无需探讨这种论点究竟怎样,因为我们的
兴趣不在于是这种而不是那种生活方式可取,我们的兴趣在
于经济增长的机制。
最后,应当指出,一种奴隶经济不管它在一段时间里多
么繁荣,它势必没落,因为奴隶的人口通常自身无法更替。只
要能从外部得到廉价的奴隶来源,奴隶经济便兴旺,一旦这
种来源被切断,奴隶经济便衰落下去。因此,只要有连绵不
断的战争或奴隶的侵袭,从中可以俘虏大批的人并卖为奴隶,
奴隶经济便可繁荣。但当实现和平或废除奴隶买卖时,奴隶
制便趋向消亡。罗马帝国的经历就是这样,当边境一实现和
平,罗马的奴隶经济立即开始没落,牙买加也是这样,它的
没落不是始于1834年废除奴隶制,而是始于在此之前近30
年废除奴隶买卖的时候。
切断奴隶的来源必定马上会使奴隶人口下降。因为受奴役的男人比女人多,即使妇女有足够的女孩子替代她们自己(她们并没有),多出来的男人死掉时,奴隶人口也必然下降。
这样,经过一代人之后,人口的自然繁衍有可能产生新的平衡,因为男性和女性的出生数量大体相等,但是即使这样,奴隶人口也不会自己繁衍。
如果有这样一个国家,它很长一段时间不从外面移入奴隶,所有的奴隶都是在本国出生的,那么可用来干活的奴隶人口大约只有三分之一。这便是西印度群岛在废除奴隶制之前那里的甘蔗种植园主所报告的比例数字。其余的奴隶都是儿童和照料子女及丈夫的母亲;经常还有大批人声称有病要不就利用奴隶制固有的漏洞逃避干活。这样低的比例不应引起人们大惊小怪,因为我们知道,哪怕在自由社会里,据人口普查确定“有报酬职业”的人通常也不过占人口的30—40%。如果允许奴隶同家人一起生活,他们本来会有同自由人
口一样多的机会更替自己——机会可能还多些,因为他们可
能改善一些医护条件,或许还会少干些活。但是,奴隶往往
不得同家人一起生活,因为这会使奴隶主要为每个有用的奴
隶而非养活两个无用的人不可。因此,许多奴隶主只要男性
成年奴隶,而且不鼓励他们结婚。女奴不受欢迎,不鼓励她
们生孩子,如果她们确有子女,也不让她们有充足的时间去
照料。所以生育率低,婴幼儿死亡率高;这样,奴隶的人口
便不能自我繁衍。当然,大庄园比小庄园的处境要好,因为
在大单位比小单位容易保持男、女和儿童的正常平衡。所以
小庄园在大庄园出现之前便相继消失,如罗马帝国后期变动
增多。但是,除非大庄园从商业角度研究解决养活新奴隶的
问题,大庄园也将消亡。
确切地说,要是期望一个养马主保持公、母马,大、小
马的比例均衡,同样的命运将会落在依靠马为劳动力的经济
的头上。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以马为主的经济是专门养
马出售。所以,奴隶经济要不靠移民维持下去,也只能是有
些奴隶主专门养活奴隶出售才行。美国南部在废除奴隶买卖
之后曾采用这种制度,但是这是奴隶制最不得人心的一面,因
为奴隶制弄得家庭妻离子散,并不顾我们认为属于人类之间
常理的性关系的情感联系。因此,奴隶农场在奴隶经济中,并
不多见,如果说这种农场存在,数量上往往也不足以解决维持奴隶来源的问题。因而在大多数奴隶社会中,一旦外部奴隶来源断绝,经济就会毁灭。
在这方面,农奴制大大优于奴隶制,这无疑是在外部奴隶来源枯竭时奴隶制便让位于农奴制的主要原因之一。农奴
有权结婚,而且在这方面他们同自由民生活一样。农奴通常
也有权有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有一些自己耕种的土地,有
些农奴还可以是分成或对半分成的佃户。在农奴制最发达的
时期,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是指农奴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得
到别的地方去;但是农奴的义务仅仅是缴纳固定的地租,因
此,农奴有一切动力为自己生产多于地租的产品。以农奴制
为基础的社会能延续几个世纪,而以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一
旦外部的奴隶来源消失必定开始衰落。
(三) 家庭
家庭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制度,我们所探讨的问题几乎全部是由家庭产生的,这是不足为奇的。它涉及刺激、专业化、纵向流动以及取得资源的手段等问题。首先,我们探讨家庭的横向联系,也就是说一支和另一支的关系,然后我们再研究妇女的地位,最后加以概括。至于人口问题,将留待第四章去探讨。在原始社会里,家庭的概念通常是十分广泛的。一个男
人不仅与他的父母、妻子和儿女联系在一起,而且与他的众
多的亲戚联系在一起。人数也许会多到500人。在这个群体
里,实行的也许是不同程度的共产主义:土地公有共同耕作;
所有家庭成员已承认他们有权要求家庭供养。
情况看来是这样,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家庭概念变得
狭隘了。大家庭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种社会保险办法,这种情
况适应于生活水平低的社会。在生活水平低下的情况下,家庭成员必须同心协力,对遭难的人鼎力相助;家庭范围越大,
这种保险制度就越有效。然而,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个人
储蓄能力以及养活自身和抗拒灾难的能力增强了。家庭成员
之间财富和收入差距也扩大了。政府组织得更好了,并开始
承担起帮助老人或穷人的责任。社会关系进一步按照契约的
概念而不是依照地位的高低而建立起来,所以在比较富有的
社会里男人比较倾向于否认他们对远亲承担道义上的责任。
所以,总的说来,社会在物质上越是先进,被挣钱的户主承
认是家庭成员的人数越少,不仅从自动分享户主增加的收入
这个意义上说是如此,而且从因陷入贫困而对他的收入提出
某种要求这个比较狭隘的意义上说也是如此。在小的社会里,
对家庭提出要求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彼此都了解,因此舆论
可象会迫使富有者帮助家庭中的贫困者。可是在大的社会里,
人们彼此相邻而互不了解,所以他们可以对他的家庭置之不
理,独自生活而不必顾及他们朋友对此有何看法。这也同社
会的平均收入有关,因为城镇和乡村的大小同国家的财富是
有联系的。
大家庭制度在生活只够温饱的社会里有着巨大的优越
性,而对经济正在增长的社会来说却并不合适。在这样的社
会里,这几乎肯定会妨碍人们努力工作。经济的增长取决于
积极性,如果作出努力的个人必须与许多其他人分享他的报
酬,而他又不承认这些人有这种权利的话,那么这种积极性
可能被窒息。存在大家庭的地方,每个家庭成员都会遇到这
种情况,只要他的收入增加,大量远亲就会纷纷要求他相应
地提高对他们的赡养费。这种情况在任何时候拼命干的阻力,特别是本家庭观念变得越来越狭隘的时候,社交圈子由大变小的时候,情况尤其如此,因为在那时,人们最不可能接受
以往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要求。来自亚洲和非洲的许多报道提
到,一些有才干的人拒绝提升,因为他们所获得的物质利益
将会大部分转入他们并不承认其道义要求的亲戚的私囊。如
果我们从另一角度观察这个问题,这种制度本身就对主动性
造成障碍,因为它为每个人提供了防止匮乏的自动保险,从
而削弱了活动性、节俭和进取精神。
一种强烈的家庭义务意识,即使是真心实意的,也可能
在其他方面成为取得成功的障碍。这种意识可能会促使一个
人委任他的亲戚担任并不适合他们的工作,甚至也会发生这
样的情况:其他人不委任他去担任他完全能够胜任的工作,因
为他们知道他随即会委派不适宜的亲戚担任他属下的职位。
在原始社会里,人们害怕如果冒犯女巫的家属,她便会对他
们施魔法,也许正是出于害怕心理,而不是出于爱,才促使
他们搞裙带关系。当然,有时候一个家庭成员也许是要委任
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有才华,或者甚至仅仅因为人们肯定他
有教养,因此能够信任他。然而情况并不总是这样。另一个
困难是在牵涉到几个成员时怎样处理家庭事业。如果他们彼
此信赖,各尽自己的本份,那么家庭感情可能成为一种力量
的源泉,然而它往往是消极因素的根源。在家庭联系密切的
国度里,那些没有家庭负担因而能独立的人,往往是最富于
进取精神和最成功的人。
虽然在事业上家庭感情有这种缺点,但人们必须看到它
的长处。凡是在人们不能指望外人给予忠诚的服务的社会里,家庭也许是经营大规模企业的最适宜的单位。比如说,某些
行业如能在许多城镇、郊区或乡村设立分支机构,那是有好
处的。例如银行、联号零售商店以及批发业就是如此。在这
些情况下,兄弟或近亲多的家庭,可能处于十分有利的地位,
因为自家兄弟的可信赖程度超过那些不沾亲带故的分支机构
经理;何况,即便遇到欺诈行为,金钱也不会流到家庭外面。
这种相互依赖关系如果不是属于同一行业的分支机构,而是
属于不同的行业和专业,那么兄弟之间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
相互支持。同样,在移民之间或是在信奉某种宗教的少数人
之间,关系密切的集团可以在生意上向对方提供机会,亦可
以在发生危机时互相贷款支持,从而加强整个集团的地位,帮
助其成员在经济上取得更大的发展,而要是不允许他们彼此
之间的特殊关系影响他们的业务,他们就不会取得那么大的
发展。当然,如果这个集团在经济上一般并未比社会上的其
他人处于更有利的地位,这种亲属之间的义务或者其他义务
也不是特别有益的;如果它的成员在竞争能力方面低于平均
水平的话,他们甚至可能成为一种累赘,因为其中比较幸运
的成员将会由于承担超过平均负担的义务和他人的不足而处
于不利地位。另一方面,一个才智出众的家庭如果紧紧抱成
一团,就会占有很大优势。任何社会的早期经济发展的历史
都表明,总有几个才智出众的家庭,他们通过范围广泛的活
动而鹤立鸡群,不论是14世纪的意大利银行家,还是20世
纪的印度和日本的企业家,情况都是这样。在早期的这些条
件下,一个才智出众的家庭有可能在任何其他类型的组织都
难以达到的规模上做生意。这种优势随着行政管理技术的改善而减弱了,因为委派外人来担任经理职务比较容易了,而
完全可以相信他们不会鲸吞资金。
我们下面来考察一下妇女在经济活动中的作用。男人对
妇女参加工作的态度因社会的不同而不同。在一些社会中,男
人们为了确保其社会地位得到承认,设法不让他们的女人参
加工作,他们故意使他们的妻子、女儿闲在家里,周围侍仆
成群,以显示他们是有财产之人。妇女当中的一些人从事一
些无偿而有益的社会工作,否则这种势力的风气会降低妇女
们的贡献,哪怕这可能会使那些为了付帐而不得不更加辛劳
地工作的男人们作出更多贡献也罢。在现代西方社会中,中
上等阶级的妇女为了争取工作的权利,而不得不进行“斗
争”,而在其它许多社会里,妇女必须从事繁重的劳动,常常
在田里耕作,为丈夫煮饭做菜、织布缝衣,而男人们却过着
比较悠闲的生活。
凡是对妇女可能从事的工作加以限制的地方,经济的增
长也必然会受到阻碍。在一些原始社会里,妇女是不许参加
工作的,只能从事家务劳动或是为自家干些农活,这种情况
提高了每个家庭自给自足的程度,从而减少了进行贸易和实
行专业化的机会。而实际上十分明显的是经济的增长与妇女
们摆脱家务劳动走向市场是紧密相关的。随着人均收入的增
长,成衣、理发、饮食等行业发展得更快了,更不用说年轻
人进学校受教育了。学校教育取代了家庭教育。仅仅以统计
学家在计算国民收入时拒绝将家务劳动包括在内这一点是不
能说明上述联系的。因为专业分工也确实使产出的质量和数
量都确实提高了。如果当地习惯只准妇女作家务、或者说他们外出工作只能做家庭佣人、打字员、或挤进其它一些工作
范围狭窄的职业里,经济的增长就要受到限制。通常使国民
产值增加得最快的方法之一就是开设工厂,向妇女提供她们
非常容易干的那种轻活。许多缺少男劳动力的社会,已经发
现这是一个进一步发展的机会。这不但可以直接地而且亦可
间接地增加产出。例如,非洲的一些农民,把本来可以在中
心工厂进行高效加工的作物,坚持在家里进行粗“加工”,因
为若把作物送到工厂加工,他们的女人们可做的事就太少了,
因此,为妇女创造更多的家庭以外的工作,将会有助于改善
作物的加工。还是在一些非洲地区,妇女们花很长的时间手
工舂米,如果在家庭以外给她们提供更多的挣钱的工作,她
们很快就会坚持要求从今以后使用机器碾米。为妇女们创造
更多的有收入的就业机会是同时提高她们的地位、减轻她们
繁重的劳动和提高国家产出的最切实可靠的办法。
在某些社会里,宗法意识十分强烈,极而言之,甚至达
到了崇拜祖先的地步。这对经济的增长是有利还是有弊,是
可以争论的。这有某些好处,比如说,一个人知道自己属于
一个可上溯几代人的家族大概会产生某种自信心,人在年轻
时就会受到家族的传统教育,如果这种传统包括某种特殊技
能,冒险精神或是性格特点,它可能得到保持,并且比在没
有家族传统的情况下得到更大的发扬。因此,英国海军相信,
“海军世家”的子孙,一般说来会成为比其他应征士兵优秀的
水兵。在某种职业气氛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在从事该
职业时很可能比其父母从事其它职业的年轻人更能胜任。宗
法观念也可能对人的财产观念产生影响。一个人也许会感到自己仅仅是继承下来的财产的一个暂时托管者,因此可能小心翼翼地去保护它,甚至会通过个人的努力和节蓄去增加这
份家业。
但是也有弊端。对一个面临着一种与父辈所面临的不同
的挑战的社会来说,过多地回顾历史是无益的。传统模式在
当时也许是至善至美的,但在现在,由于问题不同,可能是
极不适宜的。当一个社会留恋过去甚于急着要对未来进行探
索时,那它是注定要失败的。强烈的家庭传统意识也会妨碍
社会的流动性。
“非世家”子弟得不到与他们的才能相称的机会,而出身
“名门”但无才的人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机会太多了。如果传
统坚持子孙必须步其父辈的后尘,职业流动性必然被削弱。两
代人的职业过于相近的弊端在种姓制度中暴露最为明显。种
姓制度要求每个人必须继承其父辈的衣钵,不然就去当农民,
这就妨碍了纵向的流动和社会流动。这是必然阻碍变革,因
而阻碍经济增长的方法之一。
当我们分析大家庭的横向联系时,我们认为这种联系主
要是阻碍人们作出努力的联系,因为无论如何它要求男人们
去满足他们对其毫无感情的远亲们的要求。但是,当我们谈
到孩子们对父母的要求时,我们可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家庭
在某种程度上是促进其成员作出更大的努力的一种激励。当
男人们雄心勃勃期望子孙后代有一个比他们自己出生时更高
的社会地位时,这种激励发挥了最大的效率。
这种提高家庭的社会地位的愿望,取决于实现这种愿望
的机会。在每个农民仅能勉强糊口的贫穷村庄里,这种愿望是不会存在的。因为那里提高物质地位的机会是微小的。如
果法律或习俗上的障碍,不管是种姓制度还是肤色上的障碍,
不允许人们从一个阶级升到另一个阶级,这种愿望也不可能
存在。在经济停滞或衰退的社会中,纵然抱有这种愿望也不
可能有多大意义。在经济停滞的社会里存在某种流动,但是,
最大的流动还是出现在产出迅速增长的地方。因为在那样的
情况下,中产阶级扩大得最快,需要从下层吸收行政管理人
员、技术人员、企业或专业人员。正是这种环境为赚钱,或
是在其他方面取得成功提供最好的机会。因此,在经济增长
的社会中,“建立家庭”的愿望最为强烈,也最有成效;而在
经济停滞的社会中,则几乎没有这种愿望。这仅仅是促使经
济增长的力量互相依存的许多方面中的另一个方面。一旦经
济开始增长,男人们发家致富的思想也就更加强烈,甚至可
能采取限制家庭人口的做法,以便不因孩子多而影响过富裕
的生活,这种观点的流行,加快了经济增长的速度。
建立家庭的概念只有在基本的父系家庭社会里才有意
义,而在大家庭或母系家庭的社会里就无意义了。由于其中
的含义是要将下一代人的社会地位提高到这一代人的社会地
位之上,所以,除非下一代的意思是指只有几个直系子孙,而
不是指可以声称有家庭关系的数以百计的姻亲子弟,否则就
无法考虑提高他们的地位。因此,大家庭就被排除在外。至
于母系家庭,可以设想一个男人拼命干活,为的是使其姐妹
的子女变得富裕,而不是使自己的子女变得富裕,但是,母
系家庭在经济和其他方面迅速变化的环境中很难存在下去,
因为变化通常意味着流动,而流动通常又增强了婚姻关系和父系联系,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女一起流动,而
不是带着他的姐妹及其子女一起流动,因此在男人开始四处
奔忙寻找财富的任何社会里,母系联系削弱了。
甚至在基本的父系家庭里,遗赠财产的权利作为对人们
努力的一种鼓励,其重要性是何尝不清楚。在不同的社会中,
建立家庭的抱负各不相同,在那些经济增长率最高的社会中,
这种抱负并不是总是最大的。例如,许多美国富人不是把钱
留给他们的家属,而是设立教育基金或从事其它慈善事业。少
数人甚至故意不给他们的子孙留下什么财产,以免妨害他们
的个性发展。而英国富豪在处理财产时,平均给家属留下大
部分,只将少部分捐赠给慈善事业,这大概是符合实际情况
的。这是因为在英国,门庭观念要比在美国的大城市里重要,
同样美国人却在其它方面找到许多对人们努力的激励,其中
包括他们希望享受高水平的生活和为自己谋求权力和威望的
愿望。
但是,即使对遗赠财产权作为一种鼓励的重要性无法作
出精确的估计,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鼓励,现代国家对
这种权利施加越来越多的限制——特别是征收高额死亡税
——对发财的刺激有所减少。另一方面,我们同时必须考虑
继承财富对所继承的财产、对继承人及对社会其他成员的影
响。
有争议的问题之一是继承对财产管理的影响。创业者的
儿子不一定是最善于照管财产的人。相反,靠继承财产创立
的机构不会像每一代都招聘新领导人的机构那样富有生命力
或存在同样长的时间。罗马天主教的一部分生命力无疑来自这样一个事实:主教是选举的,而不是天生的。奥斯曼帝国的强大常常被认为是由于实行近卫步兵制的缘故,这种步兵
每代都是新招的。在现代大公司,家庭联系常常是很少的,有
人对此表示遗憾,但是,公司越来越多地在不考虑家庭联系
的情况下招聘领导人可能正是力量的源泉。另一方面,财产
自动传给下一代的制度也有其优点;这是比较肯定的,因此
可以事先培养继承人;这也比较简单。
继承的影响也取决于财产是否完全由长子继承,或者取
决于在其它家庭成员中财产如何分配。长子继承可以使全部
家产保持完整,在有规模经济的地方,或者在财产已经很小,
再进一步分割就不经济的农业地区,这是很重要的。但是,如
果继承人可能共同经营财产,而不用再行分割的话,这一点
就不那么重要了。另一方面,长子继承权有助于维持一种财
产不平均分配的制度,这对家庭其它成员也许是不公平的。长
子也不总是最能干的儿子,这一点在继承人并不是长子,而
是由遗嘱所指定的儿子的制度(通常是政治制度而不是经济
制度)中得到了承认。一些经济学家为长子继承权辩护说:这
一制度迫使小儿子们勤奋起来;另一些经济学家则说:这会
迫使贵族的小儿子们进入中层阶级,使阶级之间不再相互蔑
视,从而增进社会的团结和流动性;但是,如果把这些论点
提高到逻辑结论的程度,必将支持完全取消财产继承权。
虽然遗赠财产权对想发财致富的人是一种刺激,但我们
也必须估计到使继承人放松努力的程度。继承人有时会受到
先辈们树立的榜样的鼓舞,也许会把他们继承的遗产当作一
种信托财产,他们不仅有责任去维护这种财产,而且有责任去扩大这种财产。但是,他们往往作出相反的反应。总的来
看,如果继承财产并没有成为继承人逃避艰苦劳动的借口,他
们几乎肯定会过更为有益的生活。
财产的继承也减少了社会的纵向流动和进取心,这一点
在某些农业地区可以看得非常明显,在那里,所有土地都属
于为数很少的几家人,而其余的所有家庭都注定一代一代地
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财产继承的作用是:每一代人开始时情
况只对少数成员极为有利,而这些人的才能未必比别人优越,
而且往往未加好好培养,因为继承财产使他们无需最大限度
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在那些开始时一切都人人平等的社会里,
经济发展速度可能会较快,而在那些故意使情况有利于有卓
越才能的人的社会里,经济发展速度会更快。
(四) 农业组织
有关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法律和惯例,在经济上具有
最重要的意义,在农业是主要活动形式的比较贫穷的地区里,
尤其是这样。同时,土地在决定政治和社会地位方面起着巨
大的作用,所以在制订规章和形成惯例时,很少考虑经济因
素。从经济增长的观点来看,我们感兴趣的是农田的使用权、
农场的大小,以及这些事情与奖励、资本形成和技术革新之
间的关系。
首先谈谈土地公有问题。使用这个词具有三种不同的含
义。此处用的是第一种含义,即几个人有权使用同一块土地,
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需要使用土地,比如在这块土地上放牧
牲畜,或在这块土地上砍柴。这同第二种含义是不同的。第二种含义指的是人们在统一权力机构的管理下在同一块土地
上一起劳动,分配收入,这就是农业合作社或集体农庄。我
们已在本章的前面一部分[第一节(三)]论述过它的主要问
题,而且还要在本小节的末尾再次谈到这一点。第三种含义
是这样一种情况,即每个人都有权独自使用某一块土地,但
是他对土地的支配权要受限制,因为从理论上讲,土地是属
于首领或部落的。由于差不多在每个社会里,土地的使用和
支配都受限制,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公共”所有权和“完
全保有”所有权仅仅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如果我们将所有那
些个人有使用土地的专有权的情况都看作是“个人”所有权
(用个人这个词来代表家庭),那么在苏俄以外几乎所有的地
方都可说是实行个人土地所有权。我们所要谈的主要就是这
种形式的所有权。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就上述第一个含义的
公共所有权进行论述,在那种情况下土地公共使用,但不实
行集体管理或分配集体收入。
个人所有权无疑比公共所有权优越。这首先表现在它对
投资和革新的影响。如果许多人都自由地使用同一块土地,而
各人都为各人的目的,他们就会对土地进行掠夺式使用而不
投入任何东西。在这些情况下,一旦土地开始不足,它也会
开始由于耕种过度、放牧过分、或由于没有采取适宜措施保
护土壤而变得贫瘠。个人在改良土壤、施用化肥、兴修水利
或改善草地上投资得不到好处。如果果实归己的权利得到承
认,人们就会种植果树,这种权利通常是得到承认的,但他
们种树不是为了一般用途,如乘凉或造林等。在非洲,由于
人口与土地相比为数甚少,公共所有权算行得通,但是,在人口压力大的地方,这种所有权会破坏土地。除了投资以外,
公共所有权对于革新是一个障碍。牲畜如不加以隔离和控制
交配,就不能选择优良品种。在公共活动按老规矩进行的环
境下,也不便于对新型的耕作方法进行实验。这就是为什么
公共所有权在50年前盛行的地方迅速消失的原因。许多人出
于感情上的原因对公共所有权的消失感到遗憾,可是那种制
度与经济发展无疑是格格不入的。
至于个人所有权,我们发现,在有记载历史上的大部分
时间里,多数农民是根据租佃合同而占有土地的。因此,我
们首先探讨一下佃农和地主之间的关系,这涉及对迫迁的补
偿、租佃权利以及缴租的形式和数量等问题。
之所以需要给予补偿是因为有这样一项原则,即必须保
证佃农得到他自己的劳动果实。假使要佃农对土地进行投资,
那么必须对他保证,在他失去土地时,要对他所作的其效益
尚未用尽的一切改良进行补偿。否则,他就不会种树,不会
建造许多建筑物,不会改进排灌系统,也不会进行任何其他
投资。这种保护产生的必然结果是,地主必须事先答应作出
要求予以保护的改进。在大多数先进的国家中,法律规定了
这种保护;但在原始国家里,这种规定不是普遍现象而是例
外,因此佃农很小心,不投资改善土地,甚至让土地丧失肥
力,如果地主不追究责任的话。
许多国家并不满足于保护效益未用尽的改良,它们还在
法律上保护所有权。至少它们规定了发出通知的最短期限,而
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法律规定佃农只要耕作有方,就有权
留在土地上(如在联合王国),甚至可以保证他的继承者享有继续租用土地的权利,只要有能力就行。这样的法律发生作
用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为实施这种法律而设立的法庭
的性质。在“民主”国家里,要收回佃农所租的土地几乎是
不可能的,哪怕是一名坏的佃农,除非他在明显地毁坏农田;
而在“保守的”国家里,法律甚至对最好的佃农也不提供什
么保护。这种法律的意义就是给予佃农以充分的保障,使他
们对长期的改良进行投资。也有人反对给予太多的保障,希
望保证土地的流动性。但我们将在后面探讨也应加以保障的
农民完全保有的所有权时再谈这个问题。
我们所说的地租形式是指固定地租或比例地租。固定地
租,在年景不好时,对于小农可能负担过重,把好年景和坏
年景合在一起计算,固定地租还是完全可以负担的。地租可
以固定用钱或实物来缴纳。若是由于歉收而造成年景不好,固
定用实物交租会给农民造成较重的负担;若是由于价格低廉
而造成年景不好,固定用货币交租会给农民造成较重的负担;
由于这两种情况对农民都不利,所以,以货币交租与以实物
交租这两者之间没有多大选择余地,除非是在战争时期,那
时候,固定以货币交租的农民很占便宜,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是这样。但是,如果从整个世界来看,多数地租是不固定的,
而是按比例交纳的。农民根据收成(或收入)情况按比例向
地主交租,从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不等,视土地的多少而定。
贫苦农民是欢迎比例地租的,因为在年景不好时他们承
受的负担要比固定地租少。在年景好的时候,他们多给地主
交租——而且他们那时多交一些也是承担得起的。不管怎样,
地租的数量在年景好和年景差之间可以拉平。但是,分成地租往往受到经济学家的攻击,认为这种办法会减少农民进行
改良的积极性。因为要使一项改良值得进行,并对农民有利,
那么地租占一半时这种改良生产出来的东西就得比在实行固
定地租时生产出来的东西多一倍。这就是说农民要承担改良
的一切费用。在比较先进的分益制或分成制(比例地租的名
称)中,地主承担改良的一部分费用,或者契约规定,佃农
若进行改良,地租须加以调整。但是在不那么先进的国家里,
通常没有这样规定,比例地租制肯定会削弱农民进行改进的
积极性。
在大多数国家里,地租数额是造成重大不满和骚乱的原
因。地主反过来做些什么,各国的情况各有不同。在英国,契约通常规定地主有提供永久性建筑物和维持固定资本的义务。契约甚至可能规定地主还得提供一些流动资金。由于缺
乏好地,英国的地租一度很高,足以补偿地主为履行这些义
务付出的费用,还可以使他有盈余——这是“纯粹”地租。但
是,现在地租很低,除了维持农场固定资本的开销以外所剩
无几。另一方面,我们发现,在最不发达的国家里,地主不
对土地承担任何义务,他只是收租。自然他可能担任某些社
会职务——他可能担任相当于治安法官、警官、地区行政长
官或牧师的职务,如果他没有从地租中取得报酬,他或别人
则必然从税收或以某种其他方式得到酬金。然而就土地而言,
如果地租由农民保留(比如地主被“消灭”,农民对土地拥有
完全的所有权),土地的生产能力不会减弱;如果地租付给国
家(国家常常以对土地或农民征收直接税的办法来收租),土
地的生产能力也不会减弱。实际上,如果减少或者取消地租,土地的生产能力可能得到提高,因为这时农民有可能储蓄更
多的钱,为改良土地增加投资。在地主拿走农民生产的东西
的一半,而不为他们做任何事情的那些国家,很难设想,如
果不从农民肩上卸去这个负担,农业生产率不会大大提高。
在许多国家里,人们要求完全废除地主制度,农民应拥
有他们所耕种的土地,这种要求不应与关于改变农场的规模
的要求混为一谈。有些改革家主张打破大庄园,把土地作为
小农场进行分配以增加农场的数目;另一些人则希望采取相
反的做法,即减少小农场的数目,说服或迫使农民加入集体
农庄。我们后面再阐述农场的规模问题。目前我们谈的只是
完全保有土地所有权及租佃制的问题。尽管关于土地改革的
要求有很大一部分与改变农场的数目的要求有关,但在一些
地区,尤其是在亚洲,确有这样一种声势浩大的土改运动,它
仅仅限于要求废除地主制,把租佃土地改为拥有土地。
这种转变的效果如何,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这种转变的
支付条件、地主得到补偿的数量,以及农民为得到土地而应
支付款项的数额。但是,除了补偿问题,在权衡租佃和拥有
土地的利弊方面还涉及到许多其他问题。事实上,许多人争
辩说,农民拥有土地的制度不利于经济增长。他们认为,这
种制度削弱了土地的流动性,它会带来耕作不善、土地分散
以及负债过重等问题。因此,他们主张小农只能是佃农,应
当受到控制,不管地主是私人还是政府机构。实际上,正如
我们将会看到的,适宜的控制措施大多既适用于佃农也适用
于地主:事实上,如果加以适当控制,一方面会使佃农得到
保障,另一方面会迫使拥有者好自经营,那样租种土地和拥有土地在经济上的差别将基本消失。
下面让我们先来谈谈土地的流动性问题。正如我们在前
面所看到的,有些人反对保障耕作得好的佃农的租佃权的法
律,理由是这样一来农业经济的灵活性将会减少。他们说,地
主们大概都希望土地的利用能产生最大的利润,因此他们应
该能够在情况改变时自由地更换佃农。由于情况的变化,将
耕地改为牧场,改变农业单位的规模,或者出于某种其他原
因,把土地租给更能应付新局面的新佃农可能比较适宜。可
是,如果长期的佃农得到保护,那就可能无法这样做。出于
同样原因,这些人也反对小农完全保有土地,因为他们认为,
这类农民对于日新月异的情况反应迟缓,而且他们相信,如
果地主更换佃农,反应就会快一些。这种论点是否站得住脚
首先取决于如下设想:地主是精明和有知识的农业家,他们
始终在谋求以更好的办法来利用土地。虽然某些人可能是这
样,但是对于大多数地主来说,实际情况大概是,他们由于
不在当地,除了能收多少地租以外对土地的情况知之不多。无
论如何,这种论点可以引伸为任何人都不应拥有他所使用的
资源,因为,如果资源是由那些善于很快将它们从一个租借
者转入另一个租借者手中的人所拥有,它们很可能落入最有
能力使用它们的人的手中。由此推论,一个人甚至不应拥有
自己的房屋,因为总会有某个人能够更好地利用它。答案无
疑是,拥有者始终是愿意接受报价的。如果另一个人认为,他
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资源,那就让他报出吸引人的价格。实
际上,我们的经验是,如果土地的所有权很分散,而不是为
少数有权势的家族所拥有,那么土地易手就会容易得多。少数有权势的家族把拥有土地看成是获取政治权力和威望的源
泉,而不仅仅是获得收入的源泉。要想易于得到土地,土地
的所有权就得很分散。
有人说,完全保有土地的农民,如不受到控制,可能会
使土地耗尽地力,这种说法比较有道理。世界上许多地区,小
农的耕作方法使土壤变得贫瘠。但在亚洲的某些地区,这种
现象并不多见。因为在那些地区,许多世纪以来,人口稠密,
农民痛切感到土地肥力的重要性。但是在那些正从土地充足
向土地缺乏过渡的地区,特别是在北美和非洲,这种现象非
常普遍。同样,在农民尚未被迫在同一地方永久定居,保持
土壤肥力当作生存的首要条件的地区,这种现象也屡见不鲜。
在这些情况下,改革者特别希望能够控制农民的耕作方法,特
别是在土壤保持、轮种和休耕方面。他们知道,在比较先进
的租赁制度中,地主进行这种控制,因此他们渴望实行这样
的制度。试图用强制手段而不是通过教育来改进耕作方法在
多大程度上是可取的,这是值得怀疑的。但是,如果可行的
话,依靠法律同设法在陌生的情况下推行十分先进的租赁契
约制,一样可以办到。对土地耕种不好可以成为一种罪过,处
以罚金或取消耕种资格;同时在每一地区可以设置农业官员
或者法庭,规定耕种标准或者审理案件,就像地主所做的那
样,但是(在多数情况下)这样做将更加知情和公正。同样,
好的农民可以给予奖励,如发给奖金和津贴。
土地由大分小通常是由继承制度造成的。根据这种制度,
农民的每个子女,在他去世时可以得到一份土地。在分地时,
为了公平合理,每个子女可得到几块土地,比如一块在河附近,一块远离河旁,一块沃土,一块只能用于放牧的草地,一
块林地和一块不毛之地。这种制度延续几代人以后,每个农
民所拥有的土地都成了几小块,各块土地可能相距甚远。分
地造成几方面的浪费。大量的劳动时间浪费在从一块地到另
一块地之间的奔波上。其次,远处的土地不如近处的土地易
于照管。这些土地由于易于发生病虫害,缺乏照顾和庄稼容
易被盗而产量较少。由于收成不多,对它们的照顾就越少。第
三,设备、牛棚、水槽等设施,由于彼此之间距离较远,也
许需要加倍投资。第四,如果地块太小,也许会难以犁地,难
以防止邻近土地的杂草蔓延,难以进行邻居不喜欢的试验,至
于用地挖井,建房和搞其他基本设施就更不切实际了。筑地
界可能还要浪费许多土地。然而,最大的损失还是时间。因
此,在劳动时间缺乏的地方,农民乐于交换地块,这样便于
使每个农民所拥有的土地连成一块。许多国家通过立法,在
多数农民表示愿意合并土地的地区,强迫交换地块。另一方
面,在劳动时间充足的地方,比如在人口过密的国家,合并
地块不会使产量增加多少,通常农民不愿意费心实施合并土
地计划。
不采用租赁使用权,也有可能防止分地。实行长子继承
制,便不会有分地这种事情。就是不实行长子继承制,如果
继承人共同管理他们继承的遗产而不将其分掉,也不会出现
分地的现象。共同管理一个农场并不比管理一个店铺、一个
制造厂或任何其他分掉不经济或者甚至不可能分管的遗产更
为困难。如果把土地分掉,并且造成了巨大浪费,可以通过
法律,规定未经有关农业法庭的批准,不得将农田分成小于规定的最小面积(如五英亩)的小块。在这个问题上,正如在其他问题上一样,如若限制农民对他的土地的权利是可取
的话,建立公正的法庭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不必实行地主所
有制。
当农民负债十分沉重,致使他实际上为放债人劳动时,债
务就会对产量产生不利的影响。许多国家的农民负债十分沉
重,以致他们无法偿还每年的利息和到期的本金。于是放债
人除了农民所必需的口粮以外,拿走了农民生产的一切。处
于这种状况的农民,对于改进耕作毫无兴趣,因为他们的全
部或大部分收益都会落入放债人的私囊。这种状况如果像经
常发生的那样十分普遍,政府可能不得不进行干预,把债务
减少到可以偿还的程度,以便给农民以某种刺激。许多国家
为此设立了法庭。但是,如果农民会迅速回复到以前的奴隶
地位,仅仅减少债务是不够的。小农很容易陷入讨厌的债务,
这主要是由于他们易受水灾、干旱、低价和流行病等等风险
的影响。部分原因也是由于他们没有远见,但往往也是由于
放债人故意采取的政策。倘若农民欠债无力偿还,他便受到
剥削,放债人可能会迫使他通过放债人的代理人出售他所有
可以上市的产品,或者在放债人的商店购买所有必需品,在
这两种情况下价格对农民都是不利的。或者,放债人逼迫农
民破产,廉价收购他们的土地,收取勒索性的租金。因此,在
某种程度上,农民借债是因为放债人蓄意使农民易于欠债,以
便剥削他们。政府很可能认为有必要采取反措施,防止农民
欠债。
不使小农负债过重的唯一办法是,使小农难以举债,对农民赖以借债的抵押品取消法律保护。因此,在一些国家里,农民不得出卖土地抵债,因而土地不是一件可以买卖的抵押
品,放债人就不会预先付款。另外一些国家对作物扣押权也
不给予法律上的承认。例如,在乌干达,法律规定,非洲的
棉花必须以不低于市场管理机构规定的价格,在特许的市场
上出售;同时,在成交时就必须由买主把买棉的全部现金交
给卖主。按此规定,事先把钱交给农民是危险的,除非你可
以在集市日监督他,并在他出售棉花的时候从他身上拿走现
金。博茨瓦纳保护国甚至走得更远,法庭不为商店老板向非
洲人索还欠帐,所以商店老板也不向非洲农民赊销。
但是,这还不足以防止农民向放款人借钱,因为农民对
于贷款有着正当的需要。如要将私人放款人排除在外,就有
必要设立其他机构来满足这种正当的需要。实际上,农民需
要保险可能甚于贷款。很大一部分债务是由于统计上可以预
见到的种种不幸,如疾病、婚丧开销、火灾、干旱,飓风或
者牲畜发生事故所造成的。这类事件经常发生,实际上提供
贷款未必合适,因为如果一位贫苦农民,为了支付患病的费
用、或者補种在飓风中损失的庄稼而不得不借钱的话,他绝
不可能从未来的收成中省出足够的产品来偿还债务。所有这
类在统计上可以预见的事件应该靠保险来支付。而实现这一
点的障碍是收取少量的钱来为许多人保险的代价太大。尽管
如此,一些不发达国家的政府正在开始实行强制性保险计划,
比如牙买加的飓风保险。凡在接受保险的农民都要冒同样风
险的地方,承办这类保险的费用可以通过从对农民征收的一
般税赋中多提取收入而降至最低限度,而无需对每个农民逐一作出估计。
除了保险,农民还需要信贷。由于创建了乡村合作社,向
小农贷款的费用已大大降低了。贷款的费用即为收集有关借
债人信用地位的信息的费用,收集分期付款的费用及监视他
的动向的费用。如果一家商业银行贷款给农民,为数在50英
镑以下,那么这笔贷款的费用可能很容易相当于年利20%。
但是,对于村民来说,这笔费用是很低的。他们对于借债人
的身世及其秉性了如指掌,他就在他们中间生活,所以他们
能够监督他的一切财富,不管怎么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取
乐,不论他是否借钱。因此,乡村合作社可以比它们的借款
利率高5—8%的费用放款。这种合作社的规模不宜过大,在
这个单位里,每个成员彼此了解,否则那种不用花钱便可获
得情报的主要优势便化为乌有。它们通常还需要政府官员的
某种监督,因为社员们往往没有足够的经验来管理一个组织
的事务和照料财务。况且,当合作社与买卖农民的产品的机
构连结在一起时,它便很少有呆帐,因为农民所欠款项可以
用他的产品来自动抵债,所以拖欠债务和呆帐便可避免。
在世界上大多数不发达国家里,信用合作社都取得了重
大成就。但是,它们把重点主要放在鼓励小农储蓄和为他们
提供便宜的银行服务上面。但是,农民需要的资本要比他们
能够储蓄的钱多得多。只要能够获得资金,不管是从向农民
本身征税得来的还是从其他经济部门得来的,或是从外部来
源得来的,信用合作社都是向小农贷款的极好渠道。向放款
人借了许多债的农民的态度和由于建立农民自己帮助管理的
信贷制度而使债务保持在能够偿还的限度内的农民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下面我们来探讨一下耕种的规模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土
地改革者们已进行过许多辩论。在一些国家,由领工资的农
业工人指导耕种的大农场正在分解为小农庄。而在另外一些
国家,正在迫使小农把他们的土地合并成为大农场,作为集
体农业单位来经营。
如果采取机器耕种方法或大规模控制灌溉、种子、病害
预防、加工和销售能够省钱省时,那么大规模的农业生产的
效率要比小规模生产高,经济增长也比较迅速。几乎总是存
在着某种有利于大规模耕种的差别——大规模的意思是指,
比如可耕地面积不少于300英亩的单位或者拥有相当于300
英亩可耕地的土地的单位(超过比如说1000英亩可耕地,管
理上的不经济现象马上就会表现出来),但是差别的程度部分
取决于作物和土地的性质,部分取决于围绕保持高效的小型
农民服务机构做了多少组织工作。
让我们先谈谈机械化耕种。首先,机械化耕种是不经济
的,除非是与资金相比缺乏劳动力。如果劳动力十分充裕,像
在印度和中国那样,实行机械化的主要后果就是增加失业人
数,为了进口机械设备及其燃料而不惜耗尽有限的外汇。在
这样的情况下,经济政策的目标应是尽量提高每英亩土地的
产量,而不是每个农业工人的产出。如果由于土地太硬,或
者由于天气或气候的原因,时间太短而无法用人工完成耕种
任务,而用机械则能使无法用人工耕种的土地得到耕种,在
这种情况下机械化能增加产量。这是有价值的贡献,但是除
此以外,手工耕种的亩产往往高于机械耕种,因为手工耕种比较仔细。机械耕种若能把本来要用于饲养牲畜的土地腾出
来供人使用,在劳动力过剩的国家也是经济合算的。这一方
面要看机械和燃料(可能也得进口)的费用多少,另一方面
要看腾出来的土地上所种的庄稼的价值如何。这还取决于农
民在不再需要牲畜进行耕作时实际上是否少养牲畜。这种算
法在中国应用起来效果如何难以肯定。但是,在牛仍在宗教
上起作用的印度,机械化目前在农业政策中的作用还很微小,
这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与此相反的情况是土地十分充裕,如
在西非的某些地区就是那样,在那里,政策的目标应是使每
个劳动者而不是每亩土地的净产出达到最大限度。一般说来,
经济增长在农业以外产生了对劳动力的新需求,减少可以腾
出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口的比例。与此同时,机械化也减少
了对从事农业的劳动力的需求,增加了每名农业工人的产出,
因为它使每名农业工人能够耕种更多的土地。在劳动力缺乏
的地方,机械化是经济增长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但在劳
动力充裕的地方,它只是稍稍起了一点作用而已。
如果说由于劳动力、土地和资本相对缺乏而适合使用机
械,机械化能否实现则取决于土地和作物。机械耕作适合于
平坦的、用于种植一年生作物的和不易发生涝灾的土地。山
地不适于机械耕种,从这一观点出发,还是归小农所有为好。
长期种草植树的土地也不需要机械耕种。天气酷热或雨量极
多的国家用机械耕种是否明智,也是值得怀疑的。这些条件
限制了应用机械耕种的地区。在这方面,如农田的面积使农
民购置机械设备有利可图,那么经营这种农场才有好处。这
就是说,在气候温和的条件下可耕田不到100英亩,看来是不利的,而耕种的农田为300或400英亩在西欧往往是最经济的。
无论如何,如果机器为一个中心机构所拥有,并由这个
机构有偿代农民耕田,由农民自己来种植、除草和收割的话,
机械耕作是可以同小农相结合的。由拥有机器的中心机构代
为耕种目前在世界上许多地区是行之有效的。取得成效的条
件在于农田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比如在12—50英亩之间。
如果农田太小,机器完成的工作大部分本来可由农民自己去
完成,而且农民自己干活要比机耕费便宜。反之,如果农田
很大,工作量也就很大,于是农民就有理由拥有自己的机器。
农场需要机器时马上就能得到自己的机器特别方便,不必排
长队去等待。这是妨碍农民联合拥有机器取得成功的主要障
碍之一:农民的困难在于商定由谁在什么时候得到机器。这
种困难在像西欧那样天气变幻无常和难以捉摸的国家里,也
许比世界上一些其他地区更为严重。许多国家的政府已经主
动组织政府或集体所有的机器合营机构,或者鼓励拥有多余
机器的私人企业家或大农场,以收费方式为小农场主提供机
耕服务。在农场具有适当规模的地区,这种安排取得了相当
大的成功。但是,如果经营平原土地的农场大得足以拥有自
己的机器,那么用机器耕作一大片平原沃土的费用,几乎总
是比分成小农场时的机耕费用为低,不论人们把中心机耕机
构的活动组织得多么有效。
这一分析在很大程度上也适用于销售,尽管实际上分散
买卖要比分散机耕容易得多。因为总有中间人愿意从农场主
手里购买少量农产品,然后把几家农场的产品汇集在一起,以便大规模地进行最经济的加工和销售。尽管中间人时时都有,但是他们的服务到处受到指责和调查,理由是他们效率不高,
人数太多或垄断。在中间人服务效率不高的地方,通常可以
建立检查制度,譬如进行强制性评定等级时的检查制度,予
以防止中间人过多通常是由于不完善的竞争造成的。过多的
中间人也许能够在他们明里暗里同意不再减少的最低利润的
掩护下存在下去。过多的中间人如果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领
域——由债务、情感或法律规定的分区条例同他紧密地连结
在一起的某一批农民——也能存在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最
简单的补救办法通常是开展竞争,因此必须偿清债务、停止
分区和禁止商定物价和销售份额的安排。但是也有这样的情
况,即垄断组织确实比许多小中间人的竞争更加有效。比如,
在大厂里进行最经济的加工。在这样的情况下,补救办法在
于搞合作销售,对私人中间人施加物价和利润的控制或建立
国家销售机构。
合作销售能否成功取决于与之竞争的私人企业家的质
量。合作社有时能出售一种比中间人提供的质量更好的产品,
但是这一情况只有在中间人在安排农作物收购和分类方面效
率极差或者是在对优质农作物规定适当的优质优价方面效率
极差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换言之,这大概是一种迹象,表明
他们之间缺乏竞争。如果中间人之间缺乏竞争,这一事实正
使他们的效率降低,或者造成人数过多、获利过高,这些条
件对合作社取得成功是十分有利的。因为如果中间人的工作
卓有成效而富有竞争性,他们往往会由于具有更大的灵活性
而在竞争中击败合作社组织。但这并不是说,合作社只能在垄断条件下取胜。发生这种情况时,中间人也许会“成帮结
伙”来对付他们,施展垄断者所惯用的一切伎俩——价格战,
排他性交易安排,等等;合作社对于这些伎俩可能无力战而
胜之,除非合作社的成员受过足够的教育,拥有足够的物质
能坚持下去。或者买卖的规模或许是合作社无法控制的;小
农场主可以自行经营一个小的轧棉厂,但是他们却难以像合
作社那样经营一个现代化的大型碾米厂或糖厂。这就是在经
营具有一定规模的农场——例如拥有30多英亩土地的农场
——的农场主中间合作销售获得最大成功的原因。当农场主
经营的土地在20—30英亩的水平上时,他们可以合作经营的
范围则是有限的,比如鸡蛋、牛奶和其它少数几种不需要精
密加工的产品。超过这个规模,他们只有靠法律控制或者建
立法定销售机构,才能在中间人中不受垄断做法的损害。
除了机械耕作和销售以外,其他一些活动也是能够分散
经营的,并或多或少取得了成功。灌溉工作可以由一个单独
的水利管理机构控制。种籽控制则比较难以实施,但是如果
一个合作社或者一个国家机构保持着几个纯种农场,并且说
服农民或者(像在乌干达那样)强迫农民只能使用由这些农
场提供的种子,这也是保证可以做到的。植物和动物传染性
疾病的预防工作更难做,但是这亦可依靠法律或说服教育加
以贯彻。期望小农场像大农场那样卓有成效,那是太过分了。
但是小农场也能够坚持下去,只要在它的周围设有负责下列
工作的机构网络:机械、种子、信贷、水利、销售、防治传
染病、研究或者可能需要大规模进行的任何其他工作。详细
列举上述网络,只是说明为什么小农场主在农业的许多领域不具有竞争力,因为在许多领域上述必要的网络是根本不存
在的。即便在存在这种网络的地方,小农场比起经营有方的
庄园来,在采用经过改进的技术方面,几乎肯定是缓慢的。有
些大庄园也是经营不善,尤其是那些在几代人的时间里由同
一家族经营的,被看成是地位的象征而不是一个商业企业的
庄园。但是经营有方的庄园很快就会采用新型的作物、牲畜、
肥料和防治病虫害的方法,而说服或强迫小农场主广泛接受
这些东西则需要长得多的时间。
上面所作的分析都是阐述小农经济的弱点的,但是它也
具有几个重要的优点。在适宜的情况下,这些优点会使小农
经济比大规模农业更加卓有成效,哪怕从经济效果来评估也
是这样。
第一,小农场主比大农场主更能做到精耕细作。有几种
作物,如糖,大农场每英亩的产量比小农场高,在大农场更
快地采用新品种、新方法和新肥料的地方更是这样。但也有
许多别的例子,说明小农场每英亩土地产量高,这主要是由
于拥有小块土地的小农场主耕作得更精细。欧洲的农业情况
几乎都是这样的,其他各洲报告的情况也差不多。在劳动力
比土地短缺得多的地方,政策的目标应是采用一种制度,尽
量提高每人的产量,而不是让每英亩的土地尽量高产。因此,
在充分就业的工业国家——它们可以廉价进口粮食——建立
大型农场要比建立小农场的好处多。大型农场可以使用机器,
把人均产量提到最高限度;而小农场则是人均产量低,而亩
产高。另一方面,在某些亚洲国家的经济中,由于劳动力充
裕,小农经济具有使最为短缺的土地得到精耕细作的优点。不论是在拉丁美洲还是在亚洲,在土地改革运动中,都很强调提高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的程度。如果把一些大庄园分成家
庭小农场,便可做到这一点。
其次,家庭农场比大规模耕作的农场具有的优点在于农
民比雇用的农业工人勤劳、精细。正如阿瑟·扬在考察了法
国农民的操作之后所说:“财产的魔力可使沙土变成黄金。”这
似乎同我们在前面谈到的农民可能会使土地贫瘠的危险这种
看法相矛盾,但是我们在那里曾经指出,这种危险只有在土
地由充裕变为短缺的地方才会出现。在许多世纪以来土地一
直缺乏的国度里,比如在中国、爪哇或非洲的一些地区,农
民已经懂得了怎样爱惜他们的土地,保持土地的肥力。在那
种不属于劳动力密集型的农业中,自耕农的劳动比起雇工的
劳动来,其优越性是最大的,因为每英亩使用大量劳动力的
那种农业付得起适当的监督费用(这种差别同我们在本章的
前一部分中所提到的自由劳动和奴隶劳动之间的差别几乎是
一样的)。
因此,小农耕作的第三个优点是,它不需要大量的监督
人员。如果这类人员用于农业推广服务,便会产生许多成果。
但是如果像在大多数不发达国家那样难以找到这类人员,而
且雇用他们费用太大,小农进行农业生产靠现有人员也就可
以了。大规模农业则不然,它的生产效率的高低取决于管理
质量的高低。管理问题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它对农场的
经济规模进行严格的限制。虽然如上所说,欧洲一个拥有300
英亩可耕地的农场的效率比一个拥有400英亩的农场高,一
个拥有1000英亩可耕地的农场的效率并不比一个拥有300英亩可耕地的农场高,如果耕地超过那些限度,效率就会急
剧下降。兴建巨型农场的大多数尝试,不论是在俄国种植谷
物,还是在坦噶尼喀种植花生,都是由于这一简单的原因而
宣告失败。在缺乏高超农业技术的国家,利用计划中规定的
条件来改善农业生产,往往要比用它建立新的大型农业企业
更加见效。
除去经济上的这些考虑以外,还要考虑一些社会因素,这
些因素使许多人宁愿建立家庭农场,即便事实可能证明大规
模耕作比较经济也罢。正如我们在前面有一节中所见到的,大
型企业往往造成雇主和雇工之间的争端;其次,拥有土地会
带来巨大的政治和社会威望或权势,以致绝大多数人哀叹土
地所有权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有一派人认为建立国家或者农
民合作社,由集体占有土地是摆脱这些困难的途径。我们已
在本章第一节(三)中谈到了这些组织形式。一些国家有国
营农场,但是由国家取代私人雇主并未大大减少工人的纠纷。
集体农场如果由农民自己进行民主管理,作为一种社会形式
有着更大的吸引力,但是由工人自己管理的大型合作企业由
于我们业已看到的原因在历史上是很少有成功的。总之,要
尽力说服农民几家联合起来进行集体管理的试验,如果这种
联合保持很小的规模——比如说不超过5—6家——其中许
多将会取得成功。但是,在民主国家里,建立比如有100户
以上农民参加的全村大型集体农场看来大概是不可能有什么
前途的。
想使个体企业与大规模耕作效率结合起来的愿望已导致
对涉及某几种强迫形式的使用权进行试验。典型的例子是苏丹的杰济拉棉花种植园,在那里土地分成若干小片,每个农
民耕种自己分得的那片土地,但是农民遭到种种控制。他的
那片土地由机器代为犁地,他必须播种按规定的轮作面分给
他的种籽,并且要按照建议施肥和耕作,然后把收获的庄稼
交给执行这项计划的一个中心机构去加工和销售。强迫的理
由是,这样做可保证效率不断提高,反之如果中心机构提供
的服务是自愿的,那么许多农民则会播种低劣的种籽,或者
以丧失大规模组织的优势的方式耕作或销售。使用强迫手段
能使种植园规模的优点和家庭农场的好处结合起来。另一方
面,要做到这一点只能使耕种者的地位部分地从独立的农民
降为听从命令的劳工。
杰济拉仅仅是许多例子中的一个极端例子。农民必须恪
守某些契约条款才能拥有土地,这不是异乎寻常的事。在以
小农经济为主的国家里,最好的方针可能是,首先建立自愿
服务网,然后在多数农民习惯于中心机构管理体制时把这种
服务从自愿的变成强制性的(强迫使用经过改良的种籽,强
迫进行集体销售,强迫土壤保持)。此时,强迫持不同意见的
少数人这样做在总体上就不会失去农民的支持。
在当代的文献中十分强调农业组织的问题,这里不妨唱
点反调。农民应以得到保障和受到激励为条件来拥有土地,这
在任何地方都是最重要的;同时有适当机构提供基金也是最
重要的。除了这些问题以外,在当前的讨论中对其他制度问
题,特别是分散耕作、土地大小以及销售等问题强调得太多;
而对提高效率的其他手段,特别是水源,改良种籽的种籽农
场,肥料和农业推广服务等强调得太少。人们从很大一部分讨论中得到的印象是:若不在乡村进行广泛的制度上的改革,
提高农业生产率的办法就不多了。情况并不是这样。日本典
型的农场仍然只有两三英亩大,然而每英亩的产量却为亚洲
其他地区的两三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30年里,日本
的亩产增加了近50%,而到30年代中期在农场规模没有重
大改变的情况下,产量却翻了一番。不发达国家农业迅速发
展的秘密,主要在于农业推广工作,肥料、新种子、农药和
水的供应,而不在于改变农场的大小、采用机器耕作或者在
买卖过程中摆脱中间人的盘剥(无论如何,扩大农场规模和
使用机器的政策对于人口过密的国家来说是令人怀疑的)。在
大多数不发达国家(但不是所有国家),现行的制度十分适合
于通过引进经过改进的技术来大大提高生产率。实际上在绝
大多数这类国家中提高生活水平的最大希望在于它们落后的
农业技术可以以较低的成本使产量大幅度提高。我们将在第
四章里讨论这些问题。
(五) 家庭手工业
每个社会都有一部分居民,作为独立的生产者,专门生
产制成品。这一部分人所占的比例,哪怕是在最贫穷国家的
经济中也很少低于5%,除非那里的经济依赖外贸的程度很
高。这些手工业者从事的职业首先是织布,布在任何地方都
是人类仅次于食品的第二需要,可能还有一些人是木材、皮
革、金属、编织、陶器等行业的工人。有些制品可能是供王
公贵族或富人使用的精美工艺品,但是多数则是为普通人使
用的一般制品。
在工业制度的发源地西欧,工厂制度有时候脱胎于家庭
手工业。手工业有时成了技能的源泉。家庭或“分散在家庭
加工”的制度有时成为个体作坊和工厂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
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因为有时工厂使用机器,使老技术变得
过时。工厂主有时故意到那些他们可以避免与手艺有关的高
工资或限制性做法的地方去招收工人。作坊不一定发展成为
工厂,新工厂经常向老作坊挑战,把它完全挤垮。
许多人急于保存独立的手工业工人,不使他们被现代化
工厂毁掉,原因同他们喜欢小规模所有制,而不喜欢大规模
耕作制是一样的。从经济角度来观察这个问题,两者存在的
条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就是说,工业同农业一样,有
些技术条件只适合大规模操作。除此之外,小规模操作的存
在,也取决于在生产者的周围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大规模运
转的服务网。不论我们感兴趣的是农业、工业、采矿业、交
通运输业还是零售业,我们总会发现有一些领域为小型企业
提供更多的活动余地,此外,即使在这些领域里,小企业的
成功也有赖于销售、信贷、研究和教育的适当组织,而所有
这些活动通常都需要大规模进行。
首先,家庭手工业由于是一种非全日性职业,大概最富
有生命力。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只在一年当中的一部分时间终
日忙于农业。他们如果用一年的其余时间在自己家里主要为
自己生产一些物品,他们产品的成本,从上述供选择的方案
来看,是十分低廉的,因此他们能够经得住非常激烈的竞争。
实际上,家庭手工业的产品大部分是由整天劳动的专业人
员
生产的,而不是由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在业余时间生产的。但是从事乡村改革运动的一些社会工作者仍在劝说农妇在业余时间从事手工业劳动。
所有手工业生产,同工厂生产相比,都具有这样一种优
越性:它节省了两个难得的因素,一是资本,一是管理技能。
在不发达国家里,资本是十分缺乏的,所以那些与土地和其
他资源相比,劳力资源充足的国家,发展一种使用劳动力而
不是资本的生产方法是明智的。工厂生产也需要大量的管理
技术人才,担任领班、工程师、会计师等职,而这种技术人
才也很不足。工厂生产的这些不利条件可以靠机器生产的优
越性予以弥补。机器生产的优越性不仅表现在劳动的质量方
面,而且表现在所需劳动力的数量方面。优质表现在产品必
须标准化,尺寸、形状或式样必须做得精确。机器往往要比
人的手和眼睛精确,在这种工作中,机器很快地取代了手工
工人。在另一方面,如果不存在精确的问题,那么竞争主要
表现在劳动力成本上。从这种相对意义上说,一些机器的生
产率比另一些机器高得多。因此,工厂里用来织布的织机同
家庭使用的织机本质上无多大区别,但是,工厂用来纺纱的
机器却比家庭使用的手摇纺车产量高得多。因此纺纱被工厂
取代之后很久,家庭织布仍是经济合算的。
在没有大批量标准化要求的行业里,小规模生产,不管
是在家庭里还是在小作坊里,都是最富有生命力的。一旦有
着大批量的需求,发明高度专门化机器来承担这个工作就有
利可图,因而,最小单位的生产方式被淘汰只是时间问题。此
外,正如我们刚才所看到的,如果标准化成了交易的一个条
件的话,手工业工人同机器相比则是处于劣势,这或者因为他不能精确地控制他自己的产出,或者因为难以使别的手工业工人制作同他本人制做的一模一样的产品以便集中起来大
量出售。那些试图在英国或美国市场上销售手工业品的人们
已经发现,没有标准化成了销售这种产品的一个障碍。在小
量购置商品的地方,在具有没有两件产品完全一样这种优势
的地方,这类产品存在的机会最大。因此个体生产的领域十
分狭窄。纺织、木雕和贵重金属的艺术品还有发展余地,但
是必须预料到,对纺织品,鞋袜和金属制品的大量需求将转
向工厂生产。
其次小型工业的发展前景取决于它的技术的改进。人们
使用的工具往往几个世纪没有变样,鉴于现代的经验,有可
能大大改良工具,而不改变手工艺人所需要的基本技能。正
如在小规模农业中,一个政府研究机构完全可以进行改良技
术的试验,为在生产者中间传播新知识提供咨询服务;同样,
在小型工业里也是如此,只要有机构负责进行试验以改进手
工艺人的工具和技术,负责在这些人中间传播知识,这种工
业的效率和生存的前景都会大大提高。技术的改进并不限于
设备,也可以向手工艺人介绍采用更好的材料,比如进行染
色,用更好的办法来试验他的材料,或者保证提高精确性和
标准化。当然,迄今最伟大的技术革命是给手工艺人的工具
装上小的电动机,并接上电源;单单这一项革新便可使每人
的产量成倍增加。但是在大多数不发达国家里,给许多村庄
都通上电还根本谈不上。
下面谈谈销售和资金组织问题。手工艺人无力储存大量材料,也不能生产制成品储存起来。如果他只是根据顾主的定货生产,他可能经常断断续续地失业。如在手工艺人和最终消费者之间有一个中间人,这样组织生产最经济。中间人可以储存货物;在商店里安排大型的展览以扩大市场;如果市场需要标准化的产品,可以安排几个手工艺人生产相同的物品;如果这种物品本身适合专业分工和集中装配,他可以安排不同的手工艺人生产各种部件然后进行组装。这类工作经常是由私人中间商来进行的,不过人们普遍认为,中间人可以使手工艺人负债来利用他们。所以,各国政府现在都在建立机构来行使这种职能,这种机构有时也行使研究新技术和提供咨询的职能。印度尼西亚大概收效最大。在那里,历届政府都做出重大努力,通过专门机构来改善和组织手工业。
印度尼西亚善于改组老行业,而日本却善于在家庭手工业的基础上组织新的行业。日本在组织这种新行业时实际上没有得到政府多大帮助。在日本,“分散在家庭加工”的制度似乎已经根深蒂固,由私商向手工艺人提供在家里或者在小作坊里干活的原材料。这种制度特别有名是因为它已扩展到了一种商品必须分几个部分制作的行业;把各部分分给个别手工艺人或小作坊按详细说明进行加工,然后在中心工厂进行组装。所以,今天日本手工艺人制作的许多商品是他们的先辈闻所未闻的。小规模生产得以保存下来有赖于这类企业的继续存在,把新商品纳入这种制度的范畴。小型工业若是仅仅依靠陈旧的老式产品,它必定衰落下去,因为大多数这类产品迟早会纳入工厂生产。
上面我们所谈的措施,都是为了使家庭手工业更加有效,而不是为了保护这类工业不受工厂的竞争。大多数人都认为,只要使家庭手工业在经济上能与工厂工业竞争,它就能存在下去,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需要有一项系统的技术研究计划,改进原料,筹措资本和做出优异的市场销售安排。至于保护家庭手工业则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有些国家的政府已着手进行这一工作,这是值得考虑的。
这个问题只对在农业和家庭手工业中有剩余劳动力的国家才有意义,在那里人们由于缺少土地或资本来源不能充分就业。因此有人说,在家庭手工业中使用劳动力的实际成本等于零,而工厂生产则要动用稀有的资本和管理技术。假如家庭手工业工人不论能够得到多少货币收入都愿意干活,哪怕是很低的收入,那么在价格基础上的竞争将会产生合适的结果。但是,实际上,他们坚持非要得能维持生活的最低收入不可,他们索取的价格也许会超出实际社会成本。所以,无论货币成本差别多大,实际成本的差距是有利于家庭手工业的。这样一种说法显然不适用于劳动力比较缺乏的国家。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那它也是指亚洲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而不是指非洲和拉丁美洲。
现在我们来研究这种说法在劳动力过剩的国家是否正确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用数字的例子来说明。假设有100名家庭手工业工人进行生产。再假设大型工业有10个人连续地制造、维修和更换机器,30个人在工厂里使用机器,就能生产同样数量的产品。(还要把投入的资本的利息打入成本,但是这不属于本段的论点)。那么,如果需求相同,建立工厂就意味着40人可以作以前100人所作的工作,60人将会陷入贫困境地。这个结论的正确性取决于需求相同这一假设。如果相反,需求量增加60%,那么若40人在工厂工作,60人在家庭手工业中劳动,每个人都有工作可做;如果需求量增加150%,那么每个人都在工厂有工作可做。所以关于家庭手工业的论点仅仅是关于技术进步的整个论点的一部分。如果生产率比需求量提高得快,则会出现失业现象;反之如果需求量的增加速度快于生产率,那就会出现通货膨胀或增加就业人数。
需要注意的是在采取提高制造业(不管是家庭手工业还是工厂)生产率的措施的同时,必须采取增加制成品的需求量的措施。这种需求量仅仅有一小部分来自工业生产者本身,他们只占这类国家居民的一小部分。需求量的大部分来自其他各阶级,其中农民的需求量最大。如把资本投放在发展制造业,而国家的农业仍处于停滞状态,结果肯定是制造部门困难重重,因为工厂和家庭手工业的工人都将竞相争夺有限的需求量。但是如果均衡地发展,农民的生产率迅速提高,对制成品的需求量也相应地增加,那么对工业进行投资就会大有余地。此外,在人口过多的国家,工业化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制成品的国际贸易的发展。多数发展问题的奥秘在于各个部门之间保持适当的平衡。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中还要论述这个问题[第五章第三节(二),第六章第二节(一),第七章第一节(二)]。
叙述了上述种种问题以后,情况仍然是,在拥有剩余劳动力的国家,在早期发展阶段,把资本用于发展运输和其他公用事业,灌溉系统和其他农业必要设施,以及大规模生产最有利的各种制造业——尤其是金属、化学、工程、建筑材料——比较有利,而把资本投放到用家庭手工业工人可以制造得相当好的产品进行竞争的行业,尤其是纺织业,就不是那么有利。这仅仅是一种暂时现象。如果情况发展了,对家庭手工业产品的需求量很快会赶上供应量,于是工厂就有了发展的余地,而不致造成大批人失业。与此同时,在家庭手工业生产最能坚持的领域兴建工厂在批准时是否应该加以限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这取决于价格机制反映实际社会成本的效率如何,也取决于人们对于某个国家批准方式抱有多大的信心。暂时保护某些家庭手工业有其经济上的理由,这是一种防止资本浪费的措施,但是并不是所有经济理由都值得政府给予支持。
第五节 制度的变化
(一) 变化的过程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从社会制度与经济增长相一致的角
度探讨了社会制度问题。下面让我们来探讨制度如何变化以
及这种变化是否符合事先确定的路线。
或许最好从一开始就提醒我们自己,经济的变化并不完
全产生于制度的变化。经济增长可能产生于资本形成的增加,
新技术知识的应用,或者不是源于制度变化的其它因素。说
明这一点的一个明显的例证产生于外国人带来新知识或者新
资本的时候。源于这些因素之一的增长差不多肯定会造成制
度的变化。相反,制度的变化可能不是产生于经济的变化,比如由宗教、政治或自然动乱造成的变化——认为一切社会动乱都是经济问题引起的观点等于是说,唯有经济利益才是人
的动力,这显然是错误的。本节仅限于探讨制度变化的性质、
原因和影响;但是,这不是说这是经济变化的主要的或唯一
的原因。
我们在考查了制度和经济增长的一致性之后得出如下结
论:制度促进增长取决于制度使报酬和努力联系在一起的程
度;取决于它们允许专业分工和进行贸易的范围;取决于准
许找出并抓住经济机会的自由。现在,不同国家的制度在这
些方面是大有差异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制度无时不在发生变
化,纵然有的快些,有的慢些,这些制度可能正以有利于增
长的方式发生变化,但也可能正以限制增长的方式发生变化。
从经济增长的角度来看,制度的最重要的特点大概是它
们允许有多大的活动自由。人们一旦有可能抓住经济机会,便
会出现增长,如果经济增长,制度就要适应形势,以便保护
积极性和促进贸易。反之,如果机会减少,增长也会下降,制
度便开始朝着停滞方向调整。例如,假设在一个社会发现了
黄金,那里所有的制度都不利于经济增长——那里只有原始
的财产概念,家家都自给自足,除非经过最严格的许可(这
是很少见的),不能开展新的活动。然后再假设有些人——不
论他是私人还是政府官员——获得特许来开采金矿、雇用劳
工并且从海外进口材料和参谋人员。所有这一切都是彻底改
革制度所需的。家庭将不再自给自足,国内贸易和对外贸易
额将有巨大的增长,财产关系将变得微妙而复杂,等等。假
使人们有可能抓住机会,他们就会在适当时候相应地改变他们所有的制度。
因此可以说,变化越多,越强劲。一旦经济开始增长,制
度将越来越朝着有利于增长的方向发生变化,从而加强促使
经济增长的力量。反之,如果经济增长率开始下降,制度将
会变得不那么有利于增长;垄断比较易于为人们所接受并比
较易于维护,家庭变得更加自给自足,纵向流动减少,社会
地位将会在经济上起更大作用,甚至达到走向封建主义的地
步。
存在这些累积过程的原因是容易理解的。一种社会制度
得以以某种形式存在下去,取决于它是否方便,取决于人们
是否认为它公正,取决于效力。如果开始出现增长,所有这
些因素将渐渐消失。这种制度将不再为人们提供方便,因为
它妨碍经济取得进步的机会。于是人们将不再信赖它。以往
用各种教条为其辩护的牧师、律师、经济学家和其他哲学家
开始反对旧教条,并以比较适应不断变化的形势的新教条来
取代旧教条。政治力量对比亦随之发生变化。因为新人是靠
着经济增长而获得财富和地位的。他们向老的统治阶级挑战,
缓慢地或者以比较激进的方式获得政权,并支持新制度而不
是支持旧制度。一旦经济开始增长,它无疑会削弱旧制度,并
建立比较适应进一步增长的新制度。同样,一旦增长停止下
来,适应经济不断增长的制度便不再适宜了。人们也不再相
信这种制度;牧师、律师、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会转而反对这
种制度,主张维持现状的有权势的集团就能进行不利于经济
增长的变化。
如果这种变化不是源于经济机会,而是始于制度本身,那么这些累积的力量将会以同样的方式发挥作用。因为在那时,人们变得比较愿意或者更有可能去抓住机会这一事实,本身便会创造或者显示有待抓住的新机会,同时新机会的涌现反过来将支持信仰和制度的变化,正是由于经济机会及信仰和制度彼此累积的这种相互影响,要指出变化的“基本”原因
通常是很难做到的,例如,很难说在13世纪到16世纪的西
欧到底是经济机会日益增多使神学发生变化,最终分成宗教
改革派和反改革派呢;还是日益变化的神学观念允许人们利
用本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存在的机会?所有这些问题往往是
无法解答的。
使制度适应变化中的经济情况可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这个过程既不是平衡的,也不是完备的。变化是在信仰和关
系网络的某一点上开始发生的,然后从那里向外扩展。结果,
文化方面的一些信仰或习惯产生了彻底的变化,而其他信仰
或习惯却丝毫未变。新的和旧的交织在一起这是不合逻辑的,
而且比例也很不相称,各个社会之间大不相同。转变永远是
不完全的。这就是为什么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至今仍彼此迥然
不同的原因。它们保留资本主义前的观念的比例不同,在亲
属关系的亲密程度、机会均等、对待私人企业的态度、对待
私人财富的态度等许多问题上存在着差异。一个仅在最近几
十年里才加速增长的社会,始终显示出许多不协调的东西。人
们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使自己适应货币经济,学会利用以
货币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种种机会,以及学会在他们得到钱财
以后怎样去花钱和存钱。他们需要一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才
能建立起来的新型道德观,因为他们已不再生活在一个根据地位确定义务的社会里,而是进入了一种新的社会,在这种
社会里,义务是根据合同确定的,一般说来是根据没有任何
亲属关系的人的市场关系确定的。因而,一个迄今一直极其
诚实的社会可能会变得极不诚实,直至人们懂得,为了履行
以钱来表示的合同,对一个哪怕是完全陌生的人都必须诚实
地提供劳务或货物方面的服务。还必须有新的价值观;人们
不再尊重原来优越的地位;首领、叔伯祖父和长者不再得到
人们自动的服从。领导力量可能转向其他方面,新的领导人
要得到或者应该得到像对老领导那样的尊敬恐怕要过很长的
时间。旧道德的没落是经济变革中的一个比较痛苦的方面,这
也就是为什么道德家和人类学家通常反对变革,或是至少反
对迅速变革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知道,迅速变革会促使老
的信仰和制度解体,其速度要比建立取代它们的新的信仰和
制度的速度来得快。现在另一个引起人们很大注意的不协调
的例子是,经济增长开始后不久出现出生率和死亡率之间的
不平衡,造成人口增加(当经济衰退伴有人口下降时同样是
引人注目的问题)。在一个停滞的社会里,出生率和死亡率均
高,两者大致相等。当经济开始增长时,死亡率开始下降;起
初仅仅是因为通讯联络的发展和贸易额的增长使得局部的饥
荒得到控制,以后是因为公共卫生措施和医疗条件的改善。死
亡率下降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出生率才开始下降。在此期间,
人口可能会在30年至60年内翻一番。一段时间以后,人们
才认识到,如果他们要控制死亡率,他们也必须控制出生率
(我们将在第六章再论述这个题目)。
面对变化的不协调现象,许多人在问是否能以“平衡”的方式,即防止某些信仰和制度比别的信仰和制度变得快来对社会变革进行调节。答案看来是,这是不可能的。一种文化的众多方面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里以同样比例发生变化。一些方面感受到的压力比别的方面大,于是便发生变化,在不同程度上拉着别的方面一起变化,我们不可能总是预计到什么先变化,因为这在各个社会因其历史和传统的不同而不同;我们同样不可能预计到文化的哪些方面会被拉着一起变化,或者以什么比例变化。防止变化不平衡的唯一办法就是防止一切变化,但这是谁也无法办到的。
当然,虽然我们不能预见因任何特定事件而产生的所有变化,这是事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够对变化的进程施加任何影响。例如,我们知道,工业化过去曾在许多国家造成城市贫民窟;但是我们也知道,如若采用适当的城市规划措施,实行工业化而不产生贫民窟也是可能的。我们知道,在其他一些地方,伴随着工业化而来的是大批劳动力从乡村迁移到城市然后又倒流回去;我们知道,这种现象也是能够控制和杜绝的〔第四章第三节(三)〕。更加难以预测的是,人们对下列问题的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比如家庭关系,对待部族权威的尊重,宗教仪式或者合同义务的神圣性。一些人担心的是,旧的道德价值观随着经济增长的新酒倒入社会稳定的旧瓶而化为乌有。旧的关系瓦解到何种地步大概部分地取决于发展是如何主持的。如果这种发展是由蔑视老的政治,宗教和家族领导人的外国资本家和政府主持的,那么这种发展将会比由已经确立的领导人主持的发展更加迅速和有效地破坏现行权力结构。有时有人说,日本人改造西方资本主义,使之适应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过这是不是一个自觉的过程,是令人怀疑的。事实是,日本业已存在的领导集团主持的资本主义,使新的方式和旧的权力之间的冲突减至最低限度。当经济增长从阶级意义上讲最少革命性时,亦即当新的企业领导人得到老的政界、宗教界和社会领导阶层承认和赞助时,从它对人的态度和社会关系的影响来说,它产生的革命性影响也最少。这也是亚洲国家和非洲国家对经济
增长的反应的巨大差别之所在。在亚洲,旧的宗教和政治制
度要比非洲稳固,没有为西方的影响所彻底摧毁。而在非洲,
欧洲的资本家和政府对既定惯例、宗教和生活方式,只要它
们与欧洲人的利益相悖,就采取反对的行动或者采取蔑视的
态度,其结果则是更大范围的土崩瓦解。
制度一旦开始发生变化,就会越变越厉害。旧的信仰和关系改变了,新的信仰和制度渐渐变得相互一致起来,并朝着同一方向进一步变化。尽管这样,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经济增长一旦开始,会永远继续下去;经济衰退一旦开始,便永远制止不了。
首先,一切增长往往有其规律性,这就是说,它开始时
缓慢,逐渐加速,然后又放慢下来。这是因为刺激增长的每
个因素最终都会接近极限。可用一个假设的例子来说明。当
收音机问世时,公众并不了解它们可能的用途,疑心重重;最
初只销售几台,可是收音机逐渐变得很受欢迎,很快就像热
饼一样抢手。但是在每家都有一台收音机时,销售额差不多
便到了极限。一旦到了这个极限,销售额的增长率便陡然下
降。第二年销售额可能增加一倍,第三年增加两倍,第四年增加三倍,但是不能永远每年都增加一倍,因为根本没有那
样多的人。制度的变化也是这样。当提出某种新的原则时,它
首先遭到反对。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这个原则会受到欢迎,
人们开始热情地将其应用越来越广泛的社会关系中去。但是
必定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到来,届时这个原则垄断了几乎能应
用的一切有关领域。经济增长是对连续不断的刺激的反应,而
每个刺激最终会达到极限。因此,持续稳定的增长只有偶然
在新刺激的产生始终正好接上旧刺激的消失的情况下才有可
能。实际上,我们能够指望的最好的情况不是一种稳定的增
长率,而是由相对平静时期分隔开的连续的增长高潮。
但是,经验表明,即使是有节奏的增长也可能会终止。有
些社会表明,在经济出现强有力的增长之后会出现停滞和下
降——甚至下降到一无所剩的地步。增长之后可能呈现停滞,
正像停滞之后可能出现增长一样。历史上也有增长加速和减
速的转折点。对动态进程所进行的各项调查表明,人们最感
兴趣的是转折点。因为紧接转折点之后出现的累积过程是比
较容易理解的。所以,我们必须对研究这些转折点给予极大
的注意。
让我们先来谈谈加速问题。我们业已阐明,对经济增长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因此,加速增长或者是由于产生了新的机会,或者是由于制度的变化使人们现在可以抓住业已存在的机会,或者由于上述两个原因。
新的机会也许是多种多样的。新的发明可能会创造新的商品,或者降低生产老商品的成本。新的公路,新的海上航线或者交通运输方面的其他改善都可能为开拓贸易创造新的机会。战争或通货膨胀可能造成新的需求。外国人可能来到一个国家,开展新的贸易,投资新的资本,或者提供新的就业机会。这样一些新的机会在很大程度上是独立于现行制度之外的。情况未必完全如此,我们将在以后的几章里研究制度对于创造发明率或外国资本流入数量等问题的影响。然而由于这些问题不是有赖于一国的制度,所以可能出现更多的机会,其原因与制度的变化无关,而机会的增多将会引起制度的变化。
也有可能在基本经济因素不变的情况下制度发生变化,使行动自由增大。一种可能的、但是不常见的情况是,统治者改变主意,准许人民以先前严禁的方式进行活动。较为可能的情况是,国家受到某种冲击,诸如发生战争、饥荒、飓风、地震、瘟疫或其他灾难之后政权发生变化。这样的冲击有时会削弱喜欢保持现状的统治集团的控制,从而使权力落入锐意变革的人的手中。
因此,经济加速增长或者是由于经济状况发生变化,创造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机会;或许是由于制度发生了变化,为抓住机会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实际上,加速增长的转折点通常同这两种变化都有关。经济状况已变得更有利于经济增长,这大概是因为外贸的机会越来越多,而这又加强了那些希望朝着允许扩大自由的方向进行制度改革的人的力量。
革新者始终是少数。新思想最初总是由一、两个人或极少数人付诸实施的,不管是技术方面的新思想、还是新的组织形式、新的商品或其它新生事物都是如此。这些新思想也许会很快就被其余的人所接受。然而更可能的是它们遭到怀疑和不信任,因此,即使有所进展,最初的进展也只能是很缓慢的。过了一段时间,这些新思想被认为是成功的,那时就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因此,经常有人说,改革是精英们的事,或者说,改革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某个社会领导人的素质。如果这种说法的含义仅仅是绝大多数人并不是革新者,而只是仿效别人所做的事情,那么,这种说法是千真万确的。然而,如果认为这种说法的含义是所有这些新思想均为某个具体的阶级或集团所掌握,那就多少会引起人们的误解。因为每个革新者都是单个的人,他们在某些事情上也许是先进的,然而在另一些事情上又是同样反动的;他们同其他革新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无论是在阶级和亲属方面,还是在其它方面都没有必然的联系。然而有时有这样一种情况:革新者形成一个单独的群体,或者至少不得不成为一个意识到具有共同利益的群体,因为他们在前进道路上遇到的障碍使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进行自卫或发起进攻。新思想最初并不是在任何一个阶级中产生的,但是,提倡者们很可能会发现,由于社会对他们的革新所进行的抵制,他们形成了一个新的阶级。
在经济增长理论方面比较富有成效的观察结果之一是概
括出这样一个结论:在转折时刻进行改革时起最重要作用的
是“新人”。这意味着,在那些抓住新机会或实行增加行动自
由的制度改革的人中,很少发现是过去经济处于相对停滞状
态时的统治阶级。首先,统治阶级通常满足于现状;他们不
需要寻找新机会。只有那些对现行制度感到失望的人才寻找
利用他们的才能和实现他们的抱负的其它途径。同时,提倡改革的人既不是居于社会结构最上层的人物,也不是处于底
层的人。处于底层的人可能在奴隶制、农奴制或种姓制度中
受煎熬,没有能力去抓住新机会;或者说他们可能太穷,太
缺乏教育,缺乏勇气和传统的进取心。因此,新人来自社会
的中间阶级,也许十分接近上层,故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一
定的个人自由和一定的活动传统。在日本,1868年出现的那
批新人就居于贵族中比较下层的人物,他们对失去过去的特
权感到恼火。在西欧,13世纪和14世纪出现的新人过去是农
奴或他们的后裔,这些人逃到城市后得到了保护。在非洲,新
人是失去了部落特征的人,这些人接受过一点西方的教育,他
们再也无法适应部落的老模式。不用说,这种概括并非是一
成不变的,在这些新人中也许有一、两名过去的贵族,也许
还有一、两人来自最底层阶级,因为阶级状况始终会有个别
的例外。这种概括只是说绝大多数新人将来自中间阶层。
其次,新机会也许会对现在的统治阶级的经济力量提出
挑战。它们可能会改变土地的价值,土地是统治阶级财富的
基础。新机会也许会对农奴制或奴隶制提出挑战,或者可能
通过提供新的就业机会,把工资提高到使统治阶级感到难堪
的程度。因此,统治阶级将对新机会持敌对态度,有可能出
现一场权力之争,甚至发展到内战的程度。另一种可能是,新
机会并没有在经济上对统治阶级构成威胁,这是从减少他们
财富这个意义上来说的,但是,最终将在政治上对他们构成
威胁,也就是说,随着这些新人逐渐富有起来,他们将要求
享有同样的威望和同等的政治权力。在这种情况下就有可能
取得妥协,因为统治阶级可能仿效那些新人利用新机会(例如,想一想过去拥有土地的贵族在英国煤炭和钢铁工业的早期发展中所起的作用)。统治阶级还可以用通婚或使一些新人
变成贵族的办法同意把一些新人拉进他们的行列。因此,新
机会的出现在极端的情况下可能需要进行一场内战;但是,也
可以在经过不是那么激烈和残酷的斗争之后达成妥协来实
现。
“辉格党”历史学家往往突出革命在实现变革中的作用,
而“托利党”历史学家却贬低革命的作用。辉格党认为,看
来变革的高潮必然是革命——就像鸡蛋破裂孵出小鸡或蝶蛹
破裂飞出蝴蝶一样。另方面,托利党指出,许多根本性改革
是在没有爆发内战的情况下实现的。老的统治阶级可能采纳
新思想,因此可能成为新的统治阶级的一部分;或者他们可
能同新人妥协,把新人纳入老的统治阶级的行列。如果发生
革命,那也要在新人崭露头角以后很久——也许要过好几个
世纪——才会出现;因为只有当他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取得
了极大的成功和牢牢地站住脚跟以致能控制足够的武装部队
来反对和击败政府时才能发生革命。到这个时候,他们谋求
的绝大部分权利早就得到了。然而,这些说法是言过其实了。
这些说法完全适用于英国内战、法国革命或者美国北方和南
方之间的独立战争,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革命所确立的观点即
使在未爆发战争的情况下再过一两代人的时间可能已被接
受。但是,它们却不适用于海地革命、日本的维新、中国革
命、俄国革命以及20世纪欧洲和拉美相继发生的使独裁者掌
权的起义。有些革命也许是“不必要的”,因此历史似乎顺应
了它们的潮流;但是,另一些革命是同过去彻底决裂,甚至扭转了过去的趋势。
另一种观点认为,市民在使经济加速增长方面始终起着
决定性作用。市民对改革所作的贡献很可能比乡下人所作的
贡献大,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在生物学上比别人优越,而是由
于环境或机会的缘故,这大概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因此,在
中世纪的最后几个世纪里,欧洲由城市带头掀起了争取扩大
经济自由的斗争;但另一方面,市民之所以在组织大多数政
治运动的过程中往往起主导作用,不管这些运动的目的是争
取扩大自由还是相反,是因为通常是由城市进行治理的,而
这对那些政治上有抱负的人具有吸引力。市民在促进贸易、制
造业和在当前促进发明方面起带头作用是很自然的事情;在
近几十年的科学革命之前,发展农业技术主要依靠乡下人也
是很自然的。另外还据说城市的气氛对于采取有助于经济增
长的态度和观点比较有利。大批的人聚集到城市,为了生存
而展开竞争,这一事实削弱了亲属关系和对地位的过分尊重;
促使建立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经济关系,只要机会合适就愿
意做生意;而且使人们增长才智。诚然在这些方面和其他一
些方面,人们也许应该对商业城市和军事、教堂或政治城市
加以区别。此外,城市里文娱活动丰富多采,这意味着花钱
的机会实际上是无限的,财富往往使人们得到同出身一样的
威望,奋斗精神受到了激励。另外还据说,市民比乡下人思
想开放,不那么迷信,因此更能从事那种最终能使技术得到
改进的科学研究工作。乡下人对自然的力量印象很深,因为
自然界的旱灾、水灾、风暴、庄稼的传染病和其它一些表现
自然力量的灾害经常使他种的庄稼颗粒无收。另一方面,城市的建设者却充分掌握了自然界的秘密,能够筑起高大的建
筑物,把水蓄进大水库,把它输送到他需要的地方,还能把
天上的电用来为自己服务,等等。因此,市民比较容易相信:
人能够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要他做出了足够的努力。毫无
疑问,市民的态度在许多方面不同于乡下人,这仅仅是因为
城市使大批人聚集在一起。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有些结果特
别有利于经济增长。但是,城市在经济增长速度放慢的转折
关头也起了作用。因为城市是暴民的场所,这些暴民既可投
入解放运动,也可把暴君推上权力的宝座,从而减少经济自
由发展的机会。另外,城市还是垄断组织——商人协会、行
会、工人联合会——的所在地。这些垄断组织的目的在于限
制机会和排斥新人。城市在限制家庭规模方面起带头作用,这
对增加人均收入有时能起到好的作用,有时起坏作用。城市
在减少工作量、使人们对工作感到枯燥和不满,而不是尽最
大努力去干好自己的工作的运动中也起带头作用。因此,如
果可以说城市引导经济摆脱停滞进入增长,那么同样可以说
城市引导经济从增长转入停滞。
另一种多少有点对立的观点预料,经济“边界”一带经
济的增长势头最强劲。很难给这种“边界”下一个定义:它
既包含在地理位置上远离一个国家商业首都的地方的概念,
又包含人类和自然界之间的疆界这个概念,也就是说某个人
口比较稀少的地区,边界可望促进经济增长,这一方面是因
为定居的机会吸引着移民,另一方面还因为它们远离首都,不
易受法律、习惯或有组织的集团所施加的压力的控制。因此,
它们的制度是自由的,容易适应环境,机会和自由的这种结合把一些精力充沛的人从人口比较稠密的地区吸引来了。因
为这些人觉得自己在比较保守的条件下无法施展才华。这种
概括在历史上是否站得住脚是值得怀疑的。如果一个国家有
丰富的资源,不管是否在边疆地区,它就会吸引移民;如果
一个国家吸引了大量移民,它的社会制度将是灵活的。随着
它的资源开始耗尽,或它的所有土地都已耕种,或它特有的
优势被削弱,那么移民就会减少,它的社会制度就会趋向于
比较稳定。这些似乎是事实。但是没有特殊的理由把这些情
况同边疆联系起来。边疆地区有时有吸引人的资源,有时没
有。世界上的每个国家在其几千年的历史上都拥有这个意义
上的边界,但是,这种边界在确定经济增长的速度时发挥重
要作用的情况却是极其罕见的。
有人认为,从两个国家或两种文化的会合点这个一般政
治或文化的意义上来说,边界是重要的,这种观点有说服力
得多。这是因为外国人通常在经济增长方面起着决定性作用。
实际上,据我们所知,几乎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完全靠国内的
发展来加速经济增长,这种情况似乎在五千年前肥沃的新月
地带,在中国和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发生过。大部分其
它国家的经济加速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同外国的接
触。外国人带来了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新概念,这些新概
念向既定模式提出挑战,并削弱对它们的道德规范的信任。外
国人还带来了发展贸易或就业的新机会。外国人可能还起到
使现有的统治阶级放松控制的作用,使新人有机会在经济上
大显身手或在政治上发动改变。外国人可以用战争恐吓,或
者发动战争,或征服那个国家,或者甚至把现有的统治阶级赶下台等手段来达到上述目的。征服者的做法各不相同,这就可能使改革的前景截然不同。有些征服者同现有的统治者
实现和解,并支持这些统治者反对持不同政见者的集团;而
另一些征服者却支持持不同政见者和推翻统治阶级。最近几
个世纪的情况表明,英国人和法国人在这方面的做法存在着
有趣的差异。在印度以及在非洲那些统治阶级力量强大的地
区,如尼日利亚北部,英国人习惯于支持统治阶级,而同新
人的关系始终很糟,因此,新人们就把帝国主义同反动和停
滞等同起来——这种等同肯定并不符合整个帝国主义的实际
情况。另一方面,法国人却相信同新人实现和解,甚至试图
把非洲人或亚洲人变成法国人,把他们作为法国帝国制度的
一部分,甚至让他们担任最高级的职务。然而,决不要以为
我们强调征服者,因为无论是否发生战争,外国商人也起到
同样重要或更加重要的作用。
外国的影响还起一种间接的作用,也就是说促使民族主
义情绪的增长,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当今往往对经济的发展产
生重大的影响。民族主义的政治运动使我们联想到现在处于
或最近一直处于殖民地地位的国家,但是,民族主义情绪决
不只限于这样一些国家。当今几乎所有的“落后”国家都怨
恨他们自己落后,因此渴望促进经济增长,由于落后纯粹是
一个相对的字眼,希望自己的国家经济的增长不落后于其它
国家的那种愿望,在像英国和中国这样极不相同的国家的经
济政策中都在起作用。
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有时会促进经济的增长,但是情况
并不总是这样。因为参加政治活动的“新人”和参加经济活动的“新人”不是同一批人,他们未必出身于同一阶级,并不总是互相同情。首先,并不是所有的民族主义政治家都赞
成经济增长,其中有些人,如甘地,就反对“西方主义”,相
反希望恢复过去的一套。然而,这些人在民族主义领导人中
属于少数。其次,参加经济活动的许多新人是外国人,因此,
遭到民族主义领导人的怀疑和厌恶,这些领导人不是对他们
进行鼓励,而是为他们设置障碍。第三,许多民族主义领导
人具有社会主义倾向;因此,他们甚至对本国的资产阶级都
表示怀疑,想限制他们的活动。但是,民族主义政府仍然倾
向于使他们国家的经济实现“现代化”;其中有些政府扩大教
育设施,或者保护农民不致受到贪得无厌的地主的剥削,或
者着手在公路、水利或其它公共服务方面实行积累资本的计
划或者同社会等级制度和妨碍纵向流动的其它障碍作斗争,
或者削弱迷信的教士的权力,或者采取其它手段来设法促进
改革。民族主义是一种危险的力量,因为它的基础往往是在
大批暴民中间煽起嫉妒和憎恨情绪;但是,民族主义有时也
是建设性的力量,它正在实行有利于经济增长的制度改革方
面发挥其作用。
这使我们又回到前面谈过的一点上来了,那就是:经济
增长不仅靠个人的活动,还靠政府采取的行动。因此,经济
加速增长的转折点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同某一群人——如民族
主义者——掌权联系起来,这些人决心促进经济增长并且为
了达到这一目的而采取积极的措施。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
这些问题,新的私人企业家首先崛起,然后夺取国家,以此
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然而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新的私人企业家和国家的新主人之间没有多大的联系;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先于对方出现;他们可能彼此采取敌视
或冷淡的态度。如果政府有决心和明智的话,它就能为促进
经济增长做很多事情,无论是改善公共服务、发展教育、改
革制度、鼓励新兴工业,还是开拓新技术。我们将在最后一
章再来论述这些问题。
下面我们接着研究一下标志经济增长速度减慢的转折
点。在此,我们再次对由于机会减少而造成的速度减慢和在
经济机会并没有减少的情况下由于进行限制行动自由的制度
改革而造成的增长速度减慢加以区别。机会的减少很可能造
成不利的制度改革,但是,我们想把这种情况同由于制度的
演变而不是由于经济条件的改变而发生的制度变化加以区
别。
经济条件可能会由于各种原因而发生不利的变化。自然
资源可能耗尽,或者人口增长可能过多或过少。有些资源比
较丰富的国家可能发展成国际贸易中强有力的竞争者。资本
或人才可能大量流向新的发展中国家。还可能出现自然灾害
——例如地震或飓风,战争也可能起到类似的作用。有些人
认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也有可能发生不利的变化,原因
是优等类型移居国外,或者不利的类型由他国移入,或者还
由于优等类型与劣等类型通婚使优等类型不再成为优等,但
是,我们对这个问题了解得不够多,不知道对这种看法应该
给予多大的重视。还有一些人认为,存在着一些朝着经济停
滞的方向发展的自然趋势,这种停滞同人们富裕后如何花钱
有关;有些人说他们花钱太多,另一些人说他们节蓄过多,或者用来修筑坟墓和纪念碑的钱太多,或者贪得无厌的官僚阶层膨胀,等等。我们将在以后几章里研究这些问题。一方面
从这些问题是否不可避免的角度,另方面从它们可能产生什
么影响的角度来加以研究。目前,我们只要指出下面一点就
足够了,那就是:经济可能由于这些原因中的某个原因而下
降,而且过去就常出现这种下降的现象。
我们目前感兴趣的是探讨仅仅由于制度改革而引起的经
济下降,而不是由于前一段中所提到的那些问题中的任何一
个问题所引起的经济下降。由于所作的努力和取得的报酬之
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或者由于进行贸易的渠道受到越来越大
的限制,或者由于对经济自由的限制越来越多,就有可能出
现经济下降。总有人希望这样的情况进一步发展。有些人通
过多占他人的劳动成果而得益,如地主和想当农奴主或奴隶
主的人。这种人夺取政权甚至通过发动反革命来夺取政权,并
利用所夺取的政权来恢复经济剥削并不是不可能的。还有一
些人希望保持凭出身的贵族制,他们对旨在扩大机会均等的
措施如累进税、免费教育和遗产税感到深恶痛疾;这些人也
有可能掌权。还有一些想当垄断者的人,凡是其利益受到竞
争损害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垄断者;这几乎是指每一个人,因
为竞争将损害我们作为生产者的资格,只有在我们作为他人
产品的消费者时才使我们受益,因此,无论是政治上的左派
还是右派在限制竞争、贸易、改革和增长方面可能很容易找
到共同基础。最后,还有一批计划制定者,他们无论是左派
还是右派,都不喜欢经济自由所带来的结果。因此他们可能
成功地使管理人员、工人和控制资源的人受到条例的广泛制约,因而使改革的速度放慢。经济一旦开始增长,决非必然会持续增长下去。
必须强调指出:制度改革并不完全取决于自然环境、技
术或其它物质条件的变化。这些因素的变化固然常常促使制
度的相应变化,但是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在物质条件
还没有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制度可能会自行发生变化。因此
不能把海地革命归因于技术或环境的变化。海地革命摧毁了
在奴隶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繁荣,使该国变得贫穷和自由。由
于过分强调经济趋势具有支配政治和其它社会信念和社会关
系的威力,从而出现了相反的观点。经济趋势可能有助于形
成这种或那种行动方针,但是,政治倾向,或社会态度的倾
向、或习惯和禁忌的倾向则可能完全相反。繁荣的经济可能
仅仅因为人们采取与经济发展不一致的习惯或信仰或者因为
推行不利于经济增长的制度改革的人掌权而被摧毁。
一个社会是否允许某些集团利用政权来达到限制经济发
展的目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在政治和经济问题上
受过多少教育。如果有足够的人重视自由经济并且时刻注意
保持这种经济的话,经济将继续保持自由。要说明为什么有
些民族比别的民族容易取得和维护自由,就需要作长期的调
查,很可能得不出最后的结论。就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说,说
明下面这一点也就够了,即有些社会具有自由的历史和传统,
而另一些民族具有长期的独裁统治的历史和传统。一个有长
期自由传统的国家必定会时刻注意保持它的制度的自由,如
果它们屈从,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它们一定是遇到了严重的
问题,如战争或经济资源减少,从而动摇了对自由的信心。而长期来制度不自由的国家发现很难赢得和保住自由。
历史和传统的这些差异有时可用某个国家所处的地理位
置来加以解释。因为正如外国的影响在帮助经济开始增长方
面起到重大作用一样,外国的影响在帮助避免经济下降方面
也起到重大的作用。如果一个国家容易进入的话,它最有可
能保持自由制度。因为那样的话,社会结构就不容易僵化。就
可以进行人员、商品和思想的交流。新机会造就新的富翁和
新的穷人,保持着社会的纵向流动。新思想使比较灰色的迷
信思想无法立足。经常同生人接触使人们必须根据他们的长
处而不是根据他们的地位来看待他们,等等。与外界接触并
不能确保自由;甚至还可能增加被外国征服的危险性。但是,
这却使自由的敌人比较难以占上风,甚至外国征服者都有可
能认为不妨碍经济的增长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二) 变化的周期
本章将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研究制度问题,也就是说通
过使努力和报酬相联系,通过促使经济专业化,或通过增加
经济自由等手段,使制度朝着促进或限制经济增长的方向演
变这个角度来研究制度问题。我们研究了这一演变加快速度
的问题以及那时正在进行累积过程;我们也已看到有可能出
现减速及其本身所具有的累积下降力。我们接着要研究社会
演变的理论。是否有一条制度改革必然要遵循的路子?是否
要经过一连串的阶段?是否不可避免地要取得“进展”?或者
历史是否沿着某种周期的曲线向前发展?
许多人认为,历史表明每一个社会必须经过演变过程中某些特定的阶段。这些阶段的划分根据作者的兴趣不同而有很大的差别。如果作者对人们的谋生方式感兴趣,他就可能
认为社会必然从游牧生活、定居务农、经商、然后发展到开
办工厂的过程;可能认为制度的变化是同这些谋生手段中的
每一种手段相适应的。如果作者对阶级关系感兴趣,他就可
能认为社会的发展过程是原始共产主义、奴隶制、农奴制、无
产阶级和“社会主义”。他可能研究宗教的变化,从灵魂独立
说和崇拜祖先到一神论和理性论。或者在政治思想方面,他
可能宣称发现人们从对家庭的忠诚渐渐扩大到对全村、国家、
帝国,最后到对联合国的忠诚。
认为发展必然是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思想不再是
一种流行的思想。甚至共产党人都已经放弃了认为一个国家
在到达社会主义之前必须要经过资本主义阶段的观点,或者
自从中国落入共产党人之手以来他们还放弃了只有城市无产
阶级,而不是农民,才能实现共产主义的观点。现在有一点
是清楚的,那就是:一个社会可以跳越这些阶段中的一个或
更多的阶段,比如说从“农奴制”跳越到“社会主义”。同样
清楚的是,它不仅可以“前进”,而且还可以“倒退”,比如
在政治上从忠于帝国倒退到忠于种族或民族,或倒退到忠于
地方。不再认为阶段不可避免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更加认识到
了一个社会对另一个社会所产生的影响。过去,当社会处在
比较与世隔绝状态时,每个社会也许有可能不顾外界发生了
什么事而只顾自己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向前发展;而现在,几
个大国的影响扩及到了全世界,甚至连最原始的社会都发现
它们自己在效仿最先进的国家,而不顾它们在发展“阶段”上存在的差别。同时,那些认为自己具有最先进思想的人常常也把他们的传播技术看成是无往而不胜的;共产党人认为,他
们可以把每一个社会都变成共产主义社会,不管它处在什么
阶段;理性论者认为,理性论能给大家带来好处;国际主义
者把他们的信仰传播到了最遥远的和自给自足的乡村。认为
阶段不可避免的思想遭到了那些认为自己已经达到最高阶段
的人最激烈的抗拒。
阶段论在某种程度上也同社会必然进步的思想密切有
关,因此也随着这种思想的淡薄而衰落。关于社会必然进步
的思想在人类历史上是一种比较新的思想。在18世纪以前,
人类更多地认为,过去曾有过一个黄金时代,因此,历史上
记载着人类的衰落。在其后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关于社会必
然进步的信念占据了人们的头脑,当生物进化论的出现使肉
体、思想和精神三位一体臻于完善时达到顶点——思想朝着
理性主义演变,精神朝着自由主义演变。当今,几乎没有什
么人认为,进步是必然的,许多人甚至对进步是一个有意义
的概念也表示有异议。当然,为了把这个问题放在我们有限
的兴趣的水平上进行探讨,就不可能认为制度的累积变化会
朝着有利于经济增长的方向发展,因为很明显过去曾有很多
时候出现了相反的现象——在奴隶制取代自由的时候,在为
贸易设置的越来越多的障碍削弱了专业化的时候,或者在越
来越僵化的社会阶级和种姓制度减少了活动余地的时候,就
出现了相反的现象。经济增长并不是必然的,甚至最蓬勃向
上的增长势头都有可能被扼杀。
19世纪的乐观主义者当然知道经济增长在过去经常被扼杀的事实;他们之所以认为社会必然进步是基于这样一种思想,即人——或者至少是欧洲血统的人——通过积累知识
“逃避了历史的束缚”。为这种见解的最合理的辩护似乎是说,
过去经济增长被扼杀是可能的,因为人们对这种增长及其遭
扼杀的方式了解得不够。他们失去自由是因为他们对政治科
学了解得不够多,意识不到自由会遭到攻击和建立不起坚不
可摧的防线。他们允许采取一些扼杀经济增长的措施是因为
他们对政治经济了解得不够多。随着社会科学知识的积累、它
在人民群众中间的传播以及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更多地采
用理智的态度,经济增长此后就有可能得到保障。20世纪失
去的正是这种对人类事务中理智力量的信念。我们知道人类
的事务是受人的愿望支配的,这些愿望的正确与否是不能用
理智来证明的,它们也不能完全靠理性的表示来反对。
不同意必然增长或必然下降的观点未必就同意周期的概
念。相反人们可能采取一种中立的态度,既否认增长是必然
的,也否认周期运动是必然的。因为增长率的变化并不完全
由于制度演变的结果。我们要再次对由于经济机会的改变而
引起的变化和由于制度的演变而引起的变化加以区别。由于
人口增长的速度超过一个国家所拥有的资源增长的速度,或
者由于自然灾害;或者由于世界贸易路线的改变;或者由于
世界对这个国家专门生产的产品需求量下降;或者由于不是
在内部的制度改革中所出现的其它许多原因,增长速度都有
可能减慢。人们甚至可能认为,由于上述原因中的这个或那
个原因,增长一定迟早会结束,他们不认为必然会出现制度
变化周期。不过,本章只探讨由于制度的演变而引起的变化;由于其它原因引起的变化将在后几章论述。
关于制度变化周期的理论认为,增长促使收缩,反之亦然。但是并不因此而认为,这种周期的长期影响将不会使生活水平发生变化。因为周期运动与长期的增长或下降完全一致。这并不是说上升和下降的幅度必须完全一样。所需要的仅仅是增长和下降应该交替出现。
关于制度变化周期的理论有三种,分别从生物学、社会态度和社会集团这三个方面来论述。
生物学理论认为,朝着一个方向的运动同一种生物学类型有关,而朝着另一个方向的运动则同生物学上的另一种类型有关。生物学上一种类型的人施加的影响有利于一种促进
经济增长的制度,而另一种类型的人则倾向于那种限制经济
增长的制度。所以根据这种理论,生物学上的这两种类型互
相交替。当“进步派”掌权时,他们促进经济增长。可是,统
治阶级必然会由于“非进步派”的存在而使自己的力量被削
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目前尚不清楚。也许是由于
“进步派”没有能繁殖足够多的后代——社会上的统治阶级通
常比其他人生的孩子要少。也许还由于“进步派”同“非进
步派”通婚的缘故。我们对人类生物学和社会行为之间的关
系了解得不够多,无法对这一思想进行有益的探讨。
社会态度的周期与生物学上的差异不相适应。但是却与我们每个人心目中所怀有的截然相反的愿望相适应。我们每个人既看到增长的好处,也看到稳定的好处;既希望自由,也希望有所控制;既希望有物质产品,但同时也认识到,同精神价值相比,物质产品是毫无价值的,等等。当经济开始增长时,我们热情支持,但是,过不多久就使人生厌了。我们开始渴望稳定;我们反对实利主义,又恢复到精神至上,等等。因此,社会态度是时而赞成增长,时而反对增长,社会制度也同样不断变化。然而,这种理论除非能使态度的变化和制度的变化联系起来,否则就无法说明社会变革的原因。因为制度是通过各个集团的人的努力发生变化的,通常是因为制度改革对他们有利(包括物质的、政治的和宗教的),而这种改革遭到其它集团的抵制,因为他们希望保持现状。因此,对于任何社会变革的理论,都必须从具有不同利害(不一定是物质利害的社会集团的角度去理解。
从社会集团的角度来看,周期理论也许是理想主义的,也许是实利主义的。就像我们刚刚研究过的理论那样,理想主义理论认为,人的信仰是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之间摇摆的。我们或者赞成改革,或者赞成稳定;或者希望得到自由,或者支持权威;或者关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或者热情地牵挂着上帝,等等。当时无论哪种信仰占上风,便能站住脚根;有那种处世哲学的人便会获得权势,体制度是按照他们的思想制定的。然而,过不多久,人们便开始起来反对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人生观失去了在当初确立时所富有的那种朝气;贪污腐化现象开始出现;哲理思想不适应的现象更为明显。因此,出现了对立的学派,一些个性激烈的人迟早将建立一种得到广大群众支持的“新的”信仰。那时,我们就会进行一场宗教改革,或者一场政治革命,或者是不管什么形式的改革和革命。这些理想主义的理论认为,人的行动是受到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的思想所支配——从政治、宗教或浪漫的角度来说都是这样。这些思想本身如与物质利益不一致,便能引起社会改革;如果这些思想同物质利益相一致,那么,这些思想在社会改革中是主要的,而这些思想所吸引的利益则是次要的(例如,是希恃勒吸引了资助者,而不是资助者造就了希特勒)。
另一方面,实利主义理论主要是从不断变化的经济利益的角度来看待社会变革的。这些理论可能采取两种方针。它们可能认为,开始促使经济加速增长的新经济阶级——“新”人——到一定的时候会转而反对进一步改革。它们还可能认为,经济增长会引起由于这种增长而遭到损失的那些人的反对,因此,这些人到一定的时候会组织起来限制进一步增长。
第一种方针可表述如下,当新人取得权势时,他们积极主张“门户开放”。他们支持竞争、扩大贸易、纵向流动,等等。然而,一旦他们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他们开始关心保护自己的地位,而不是确保为他人开放门户。过去的自由贸易者现在却鼓吹征收关税,过去主张进行竞争的人现在却千方百计地实行垄断。过去在社会上一心向上爬的人现在把他们的子女送到那些只限于某些人可进的学校去上学,试图确保他们拥有进入经济界的特权。激进派变成了保守派。因此,社会制度开始僵化。此外,经济状况也发生变化。使新阶级变得富有和拥有权力的那些机会趋向消失;因为技术、需求和供给来源都发生了变化。经济增长是对一系列刺激的反应,每一个刺激都可能得到不同于上一个刺激的对待;这个阶级可能无法使自己适应这些接连不断的变化;它可能感到它的财富受到了威胁,因此可能采取措施来防止发生不利的变化。一个统治阶级之所以渐渐失去自己的适应能力是因为它受了自己传统的束缚;它总是夸耀使自己掌权的那些箴言和技术,总是向后看,总是把作为先驱的祖先的做法理想化。因此,当条件发生变化,需要新的技术时,这个阶级就无法应付,因此成了前进道路上的阻力。当这一阶级刚刚崛起时,它的新人必须首先向当时正在台上的统治集团进行挑战,然后才能最充分地利用他们的机会,而现在他们反过来可能变得同过去的统治集团一样,渴望保护自己不受新一代新人的挑战。
第二种方针是由于经济加速增长而受害的那些人的行为产生的。首先,有些人所掌握的技能只适应于老的技术或需求,他们无法适应日益变化的条件。有些手艺人建立了工会保护自己,他们对学徒或增添新手施加种种限制,坚持严格划分哪些是只有他们才可以做的工作。还有一些小店主对大规模零售业的发展感到愤慨;因此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而联合起来对制造商施加压力,或者到处游说要通过法律来控制联号商店。还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集团受到变革的影响,其中有许多集团组成协会和施加压力,以制止或减缓使他们深受其害的变革进程。因为我们每个人作为生产者都有可能受到变革的影响,所以经济增长所招致的敌人同所吸引的朋友一样多。当社会制度建立不久、并显示出具有提供商品的能力时,人们对它热情支持。但是,随着持不同政见者人数的增多,统治阶级再也得不到被统治者的忠诚。社会出现分裂,出现一场新的权力之争。在斗争过程中,统治阶级往往对自己失去信心,并放弃它形成时所依据的原则,为了保护将受到变革损害的那些人的利益而设置障碍。于是经济增长的速度就减慢下来。
毫无疑问,这些事情都可能发生。同样,我们不能说这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如果存在着周期,由于我们无法完全解释清楚的原因,这个周期在某一些社会中比在另一些社会中完成得更为迅速。如果我们问:为什么“A”社会能如此长期地保持着自由,而“B”社会却如此轻易地丧失了自由,我们常常不得不作出这样的解释:“这些人不那么走极端”,或者说“这些人政治意识比较强”,等等。但是,如果“A”社会能比“B”社会坚持的时间长的话,它也许能无限期地坚持下去,从经验教训中懂得存在着哪些隐患。也许这种“无限期”的期限太长;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显然无法预言这种周期将有多长或多短,如果制度变革的时间推迟得太久,那么,经济增长可能由于不是由制度变革拿本身所引起的许多原因中的这个或那个原因加速或减慢。总之,制度有可能以有利于经济增长或不利于经济增长的方式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是对往事的一种反作用,也可能不是。如果它是对往事的一种反作用,可能会很早出现,也可能拖延很久。关于变化的方向,我们所能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第四章 知识
促使经济增长的近因是:努力节约、知识积累和资本积累。在前两章中,我们从价值以及从制度两个方面对努力节约进行了论述,价值大的节约看来是值得履行的,制度既能鼓励努力节约也能使这种努力不起作用。在本章中,我们将探讨知识的积累和应用,下一章将论述资本的积累。在序言中,我们业已着重说明,这三个因素所以分开论述仅仅是为了分析的方便;这三者是同样重要的,是相互依存的。
经济的增长既取决于有关事物和生物的技术知识,也取决于有关人和人际关系的社会知识。前者往往在这个范围内加以强调,而后者也是同样重要的,因为增长取决于学习如何管理大规模组织或创建有利于努力节约的制度之类的事情,就像增长取决于培育新的种籽或学习如何修建更大的水坝一样。
本章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我们论述知识积累的过程;第二部分论述知识在生产上的应用;第三部分论述培训。这样划分也仅仅是为了分析起来方便一点。知识的积累和应用是相互促进的,有一方面落后,另一方面也必然落后。第一节 知识的增长
知识的增长是因为人生来就有求知和喜好实验的本能。
人的求知欲使得他要探询事物的究竟,因为这些事物引起他的注意,虽然它们与他遇到的实际问题并无直接关系。正在实施的实际任务和他们提出来寻求解决的种种问题,也大大刺激了他要求进行实验的愿望。
因为每一代人都要靠其先辈遗留下来的知识,有助于知识积累的最重要的发明就是文字的发明。在文字发明之前,每一代人只能把头脑中能够记忆的事情传下来——如果我们拿在有一个特别指定的历史学家阶层的原始社会中文盲历史学者留传下来的多少历史,同文明社会留传下来的历史的数量相比——例如比较一下19世纪的这两种历史——我们就能发现口传下来头脑能记忆的东西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更为重要的是文字艺术在描述抽象概念时的差异。譬如,数学的进步要是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的(许多未开化的社会甚至没有词汇来描述十二以上的数字),而在其他每个研究领域,目不识丁的人的知识必定停留在抽象的最初阶段。
使知识增长率出现各种差别的第二个发明是科学方法的发明。这确实是哲学家们的功绩。逻辑和玄学的发明起源于古希腊,但是直到近两千年以后,文艺复兴重新打开这些研究领域时才得到发展。从那时起,知识的增长率比之以前出现过的任何增长率都是非常高的。
因此,人们在考虑知识增长时必须区别三个时代,即文明前时代,有文字而无科学方法的时代和科学方法的时代。同样,我们还必须根据社会是否开化和社会的文化与哲学是否具有科学观点来区别各个社会。
关于适合知识增长的条件的论述,有很大一部分涉及第二阶段的社会——开化而处于科学前的社会。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有些国家在这个阶段的进步比另外一些国家的进步要快,或者在同一个国家里,某几个世纪的进步比其它世纪的进步快。关于处于开化前阶段的国家,也可提出类似的问题,虽然我们对这类问题不提得很深,因为开化前的各族人民的技术成就没有那样大的差异(他们发明)同样的工具、农业、熔炼和其他技术工艺,主要差别是他们是否使用轮子,是否有本事用石头造房子),也还因为实证太少。在开化而处于科学前的社会,差别比较大,实证也比较多。不过,要回答问题同样不容易,由于它们对我们时代的实际问题没有什么影响(现在各个国家都可分享科学革命的成果),我们在这类问题上将不花费大量的时间。
(一) 科学前的社会
广义地说,科学前社会,在识字人中知识增长率似乎取决于他们的哲学态度和他们的阶级结构。
知识的增长要求具有推理、提问、实验的头脑。这一态度也许在一定的环境中得到最好的发扬,但是什么样的环境最有利,我们只能猜测了,我们不能希望在这一问题上得出
靠得住的结论。在宗教信仰具有竞争性的国家,就是说有多
种宗教信仰可供公民自由选择的国家,善于探索的头脑也许比在宗教是专制和垄断的国家更加活跃。同样,在政治和经济权力分得很散和自由行使的国家,爱问根究底的头脑将处
于最活跃的状态;这对于社会制度领域内的自由思索确是一
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在经常遇到多种多样经历的环境中,头
脑也会保持和发展询问的习惯;在游人来自全国各地的城镇
而不是在乡村中,头脑以不同的方式保持和发展询问的习惯;
在从事对外贸易经常得知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办事方式的社会
中,或者在拥有各种各样资源,提供各种各样职业,从而产
生不同世界观的地区也是这样。知识通过各种文化的交流而
大大增长起来,所以我们应预计到地理位置将发挥重要的作
用。可能还有一种长期的模式:据说一个年轻的怀有抱负的
民族善于实验,然而随着它顺利成长起来,它会墨守陈规,会
为它的过去、它的种族、它的宗教和它的制度感到自豪,并
对自由探索的美德失去信念。我们并不知道科学前的社会发
展探索头脑的条件是什么,而且我们现在要找出这些条件同
样是不可能的。
阶级结构对知识增长的影响也具有同样的情况。在这方
面,人们根据他们认为新的工序是由上层阶级发明和应用的,
还是由农民和工匠发明的,会得出不同的结果。至于上层阶
级,有人认为科学的进步依靠有闲阶级的存在,他们有时间
从理论进行思考并进行实验,但这种见解是值得怀疑的,其
部分原因是在这样的社会中,在农活做完以后,几乎人人都
有半年的闲暇时间,另一部分原因是在这种技术水平上,进
步来自人们在干活过程中进行的观察和实验,而不是来自理
论上的思考。也还有人认为,奴隶社会上层阶级对采用节约劳力的装置感兴趣的可能性不如自由社会的上层阶级大,但是我们已经提出(第三章第四节(二)),这个论点在商业奴隶社会是不成立的。至于农民和工匠的态度,看来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取决于允许他们保留多少劳动成果。如果地主和王公贵族不管他们生产多少产品,除了留下糊口部分之外,肯
定会把他们的劳动果实统统拿走,那么他们就没有什么积极
性从事发明或采用增加生产的办法了。这大概是在那种社会
中影响技术进步的最大的一个社会因素了,因为在这种社会
中,人们对工作的态度或许比有闲之士进行理论上推测重要
得多。另一个“阶级”因素在这类社会中也许是重要的,那
就是知识受垄断到什么程度。虽然我们称这些社会为开化社
会,但事实上仅有一小部分人是有文化的,主要是僧侣、行
政官员和商人。在许多社会中,有文化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保
守他们的秘密。没有文化的人也组成了行会,不让他们的手
艺外传。如果知识成了少数人的秘密,知识就不会迅速增长
了。
不管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各个社会赋予学者的地位,以及学者受尊敬和爱戴的程度大不相同——例如,考虑一下学者在中国或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所处的有利地位。不过,技术进步是否由于学者所处的地位的这些差异尚受到很大的影响,这看来是极可怀疑的,这不仅是因为对科学感兴趣的学者几乎没有,也还因为他们感兴趣的科学同技术相距甚远。在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技术的进步同我
们现在所理解的科学,即同现有的一套抽象原则的应用没有
什么关系。发明是靠两类人来完成的,一是靠干活的工人,一是靠专业发明家。前一类人包括所有那些在每天活动过程中观察如何改进工作方法或者对自己想到的事情进行实验的
人。后一类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少数人,通常是有闲之士,他
们对当时的科学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主要是玄学、神学或
占星术,如果他们把心思转而用在发明上,其成果只是偶尔
具有实际重要性,这是因为他们脱离日常生活的实际任务,使
得他们很难了解在哪些领域能够作出最有成效的实际贡献。
在最早的年代,这些“科学家”极少考虑技术问题。然而,随
着时光的流逝、技术知识的积累和第一批有关技术问题的论
文的出现,研究这类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了。在耶稣降生之前
的五百年间,在希腊爆发过具有相当规模的机械发明热潮。此
后,据我们所知,学者们对这些问题的兴趣局限于技术和其
他方面的推想,直到文艺复兴之后,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热潮。
要说明一个国家技术知识增长率下降的原因,就和说明
各国之间的差异一样困难。人们也许不得不去设法弄清是什
么原因使得学者们对技术不再感兴趣,使得投资者对节省劳
力失去兴趣,使得老百姓对增加生产失去兴趣。对于这个问
题,人们有一套与我们在本书第三章第五节论述整个制度变
革问题时所看到的同样的解释,人们可以举出生物学因素,对
物质的估价发生变化,政治或宗教态度发生变化,使自由探
索变得很危险,由于垄断或无保障而停止投资,对老百姓的
压力日增,使农民或工匠失去增加生产的动力,或者由于战
争或内乱过于频繁等原因。进行研究的最有意思的理由是公
元前大约头一百年之后,希腊技术进步的速度明显下降,对
此直到目前还作不出完全令人信服的解释。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出现技术停滞的可能性,也有相当多的论述,我们将在本书第五章(第三节(四))中再谈这些可能性。
(二) 发明和研究
技术史的第三阶段始于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推动了
各个领域知识的增长。至于经济的增长,文艺复兴时期学术
活动最重要的成果出现在哲学知识、数学、社会科学和机械
发明方面。哲学知识曾为纯科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虽然纯
科学要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见效,但是到一定时候事
实证明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数学当时就有所发展,虽然
利用数学的成果也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显示出来。社会科学也
立即有所发展,因为从马上发生的一系列政治推测中产生了
对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法学和社会学的现代研究课题。
人们对机械发明也重新发生了兴趣,在16世纪、17世纪和18
世纪,机械发明保持了发展的势头,直到19世纪发明家阶级
中间出现职业发明家时为止,这些人不是把发明看作是他们
每天劳动的副产品,他们也不是作为寻求知识的有闲之士从
事发明的,他们把发明当作是他们希望发财致富的专业。纯
科学首先是通过在17世纪慢慢开始的化学对技术作出贡献
的,在19世纪以前并没有发挥重大作用。继之而来的是电的
应用,到了我们这一世纪,物理学的其他分支作出了重大贡献。
如果我们要了解现在存在于科学和工业之间的奇怪的关系,了解这种背景是必要的。外行人认为他在其中生活的世界——至少是其中的受控制部分——是由科学创造的,而且当他了解到在庞大的工业领域,做实际工作的人对科学家是没有用处的,甚至他们轻视做实际工作的人时,常常感到震惊。事实是18世纪和19世纪的伟大发明都不是出于科学家
之手——如蒸汽机、纺织机的发明,新的农业轮作制,熔炼
矿石的新方法,机床——所有这些都是做实际工作的人发明
的,他们并不懂科学或知之甚少。只是到了20世纪,科学教
育才对未来的发明家成了至关重要的,或者说只是到了20世
纪,或者科学发现才成为推动技术不断进步的主要泉源。
科学在20世纪已经以多种方式影响发明。科学不仅对于
一个要成为发明家的科学家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许多发明现
在已不仅仅是靠科学家本人个人的努力,而是要在由一个科
学家小组组成的实验室内来完成的。这种过渡决不是全面的。
站在工作台前操作机器的工人仍然有可能注意改进工作的方
式,并提出有益的改进意见。在这些方面仍在取得进步,虽
然与整个发明潮流相比进步不大。具有摆弄机械资质和某些
科学知识的单个发明家,也仍然可能作出十分重要的发明。机
械工程领域以及动植物遗传学领域的发明,数量最多的也许
还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互相配合在材料化学以及射电和核裂
变物理学方面最为有用。
关于技术研究的组织,现在已经说得很多,也写得很多
了,我是指在昂贵的实验室中由科学家小组完成的那种研究。
不过关注单个发明家的工作仍然是必要的。他们的地位似乎
也已有所转变。少数人仍然在家里或在他们的实验室里利用
业余时间甚至全部时间独自工作着,但是大部分人已经发现
把发明当作全部收入的来源风险太大。多数人都想方设法受雇于他人,由后者提供实验室和发薪水,也许还能得到一份专利权税。他们可能同其他发明家共用实验室,各自研究自
己的课题。他们研究什么课题也许要受到老板的限制。条件
是有的自由研究,有的在一个小组内工作。为了取乐而从事
发明的有闲之士,其人数是微不足道的(历来如此)。
小组研究越来越重要,为组织工作提出了种种新问题。这
种研究是很费钱的,因此不是个别小厂家的财力负担得了的。
所以开拓这种研究工作都是规模最大的厂家,这反转来就给
了他们胜过其中小型竞争对手的非常大的竞争优势。不过,要
是研究同厂家的其他活动分割开来,为一批厂家或为整个行
业集体进行,这种优势将被削弱。联合王国一直奉行这种发
展方针。一方面,由政府给予一些资助,创建了大量合作性
质的研究机构,这些机构为那些志愿参加并提供赞助的厂家
所拥有和控制。另一方面,还有若干完全由政府资助并受政
府控制的政府研究机构,这些机构的发现和发明向一切人开
放,如科学和工业研究处控制的研究机构。除了这些研究机
构之外,政府还向私人研究机构,包括各大学的院系提供赠
款,供它们从事专题研究;这是像农业研究委员会或医学研
究委员会这类机构履行义务赋予它们的职责的主要方式。小
组研究的这种分割状况并不全面,因为除了集体研究或在政
府主持下完成的研究以外,大厂家继续资助它们自己的私人
研究小组和实验室。
科学对技术知识的增长所发挥的另一方面的影响,是把
这一过程分为三个各自独立的阶段,即:科学原理形成阶段,
这些原理应用于某些技术问题的阶段,和技术发明发展到随时可以进行商业性应用的阶段。这三个阶段中的第一个阶段,促进纯科学的工作现在几乎完全依靠各个大学和非商业性机
构去完成。有时某一工业厂家也可能允许一名科学家在它的
实验室里从事对其技术问题并非直接有关的研究,但是这种
情况很少见。第二阶段是,把已知的科学原理应用于解决商
业问题的技术研究阶段,在这个阶段,发明家以及私人的、合
作性质的和政府的发明家和工业研究小组从各大学把技术研
究任务接过来(这种工作有些也是在大学和技术院校完成的,
但是这对它们来说是次要工作)。这一阶段取得的工作成果是
一种公式、蓝图或模型。其后就是把这种成果转化成为能以
按标准质量大批量廉价制造的某种产品的问题。这种被称为
研制阶段的生产问题,往往像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事情一样困
难和费钱。譬如,从想要制造一架喷气式飞机,到这种飞机
首次飞行,其间需要经过好多年;选择能耐高温的金属,设
计适应飞行速度的机身等问题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研
制阶段不能总是同技术研究截然区分开来,这既是因为有些
研制问题是技术问题,也还因为从事研究和研制的是同一班
人。不过,一条原则方针是能够制订的。
就研制阶段对工业结构的影响而言,它提出的问题同研
究阶段提出的问题是一样的,即在有些情况下,只有规模最
大的厂家能够承担研制工作,这就使得它们具有胜过较小对
手的优势。能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即用把研制同厂家的其他
职责分割开来的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呢?这样办的障碍在于,应
不应该研制下去的决定实质上是一项商业决定,要根据对这
种商品的潜在需求所作的估计来做出,而在以前各阶段做出的决定更多地具有科学决定的性质。纯科学的进步靠科学家的努力,他们多少是本着一切知识都有其自身的价值这一原
则行事的,幸而这一原则得到这样一种信念的支持,那就是
一切科学知识到时候总是有用的,但是这种支持仅是次要的
支持。在技术研究阶段,决定并非清一色是科学方面的决定,
在选择值得设法解决的问题时,需要作某种商业性的判断;同
样,科学因素仍然具有很大的重要性,而且并不因为把这些
决定分解而使由科学家和商界人士共同领导的研究机构增加
多大重要性。在这一阶段花一些时间和金钱来表明存在的可
能性比之事实上利用的可能性多得多是十分合适的。不过,一
旦科学家们从研究的角度表明了什么是可能的,他们的作用
大体上即告结束。这些可能性哪个是值得开拓的,哪个应不
予理会,这样的决定是商业性的决定,要由在生产成本和销
售前景方面具有专业知识的人做出。
在私营企业经济中,作这种决定是个别厂家的事情,厂
家必须做出自己的估计,得失则要看这些估计的正确还是错
误而定。这种决定也可委托由有关行业的所有实业家组成的
委员会去作,在这种情况下,由整个行业来决定哪些发明要
开发,费用由整个行业负担。为这一目的给某一行业划定范
围是个难题,除此之外,许多人认为这种做法的效果将是阻
碍进步,因为行业活动是集体性的,因此也是垄断性质的,它
要保护现有的投资不受技术改造的损害;要不然就是因为集
体对新观念作出的判断往往是错误的,所以认为取得进步是
靠能够不顾集体反对而坚持自己判断的个人的说法是可以争
论的。这种决定也可委托为此目的而成立的,拨给开发新发明基金的政府委员会去作。这样的机构已在联合王国建立,但是它没有研制垄断权,只能就向它提出的发明作出决定。把
作决定的垄断权给一个政府委员会看来从两方面来说是不利
的:一方面是因为决定将不得不由集体来做,个人的主动性
将受到压制;另一方面是因为决策者不用自己掏钱,所以他
们就不会有金钱方面的动力来确保他们的决策在商业上是正
确的。我们因此可得出如下的结论,任何认为一件发明将有
所收获的人,如果能随意用他自己的资源或者用其他愿意分
担风险的人提供的资源来支持这项发明,我们在研制阶段可
能取得最佳成果。在研制费用非常高的地方,这将使那些掌
握大量资源的人占有某种优势。如果为了避免这种有利于一
部分人的优势而使研制工作成为集体的责任,那么其他不利
情况就会随之而来。任何社会问题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办
法。总之,大规模组织在某些方面占优势是严酷的现实;不
管我们作多大的努力,我们不是总能逃避这一现实的。
把发明过程分为纯科学、技术研究和研制三个阶段,有
助于阐明专利权问题。纯科学的发现不能申请专利。纯科学
的发现通常也不保密,这并非因为发现者有时候不能秘密应
用他的发现来发财,而主要是因为这违背科学家对其发现保
密的职业准则。科学的进步要求众多的科学家研究同样的问
题,互相启发,取长补短,如果比较自由的思想交流受到重
大限制,科学肯定要遭受损失。今天科学家出国参加国际讨
论会和发表同国防密切有关领域的成果,都受到这类限制;这
种限制目前仍然比较小,但是许多人还是怕这些限制,因为
他们担心一旦自由交流思想的原则遭到破坏,那么限制范围可能扩大。由于科学概念不能变成私有财产,科学家不能靠出卖科学概念过日子。因此纯科学的进步主要靠公共基金来
资助。
当我们转到技术研究阶段时,成果是能够申请专利的,因
为技术研究主要是由那些指望从中谋利的人资助的,因此他
们必须在从技术研究中得出的概念里获得私有财产。19世
纪,当发明主要是由发明家单独来完成时,人们有时提出这
样的论点:尽管概念不能成为私人财产,发明的流动不会大
大减少,这是因为出于热爱事业而从事发明的发明家人数足
以使发明保持适当的流动;否则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发明保密
并用发明谋利的发明家,可以从早期阶段的发明中赚取足够
的独占利润,来补偿他本人为发明所支付的费用。这两种论
点在19世纪都未为人们普遍接受,在今天为人们接受的机会
甚至更少了。如果发明要得到私人利益集团的资助,它必须
成为私人财产,如果技术研究用公共或非商业基金资助,主
张成为私人财产的论点就会消失;于是发明就可供大家自由
利用。不过,只要发明得到有关各方的资助,成果必然成为
私人财产。专利制度在这一阶段的优点是,它不仅保护专利
的所有者,而且还鼓励他公开他的发明,从而维护科学概念
的自由交流。
然而我们的专利制度不仅把垄断权给了发明家,而且还
给了研制者和后来的商业生产者。研制者要求得到两个垄断
权;他要求得到研制垄断权和随后的生产垄断权。发明家可
任意向研制者发许可证,他愿意发多少就发多少,但是在绝
大多数情况下,研制者只有在他们得到专有许可证时才会着手去研制。不过,垄断生产要比垄断研制更有理由一些。垄断生产基于同发明家的垄断权一样的论据,即由于研制工作
很费钱,资助研制的人要求得到某种保证,研制问题一旦得
到解决,他们能够用垄断生产的办法来使自己得到补偿。然
而,这并不成为给予研制垄断权的理由,因为这正如所有的
发明家在一场自由运用科学原理的竞争中谁第一个获得成功
谁就获得发明专利权一样,许多发明研制者也可能开展一场
竞争,谁先获得成功谁就获得生产垄断权。按照专利法目前
所用的定义,如果研制产生了在可取得专利的过程,这种垄
断权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但是保护范围也可扩大,将对一切
新兴行业的保护包括在内,专利法本来就是打算这样做的
(那些给予新兴行业以“开拓者地位”的不发达国家现在就是
这样做的)。还有许多人争辩说,不管是研制还是生产都不需
要保护。实质上他们是说,哪怕不予保护,担当风险的人也
会由于从优先权中得到很大好处而适当流动。这肯定是若干
行业的真实情况;但是同样真实的是,在其他行业,优先权
同研制成本相比,并无什么好处可得,因此如果不给研制者
以独占的权利,取得进展的速率可能降低。
把发明过程分为纯科学、技术研究和研制三个阶段,对
评价不同国家应把它们的重点放在哪里也是重要的。譬如,现
在人们都这样说,联合王国同美国相比,在纯科学方面花了
很多钱,但是在后来各阶段却落在后边了。由于人均发明英
国少于美国,英国在技术研究阶段是否就落后了,这是值得
怀疑的:恰恰相反,如果我们考虑到当今的技术进步——人
造纤维、喷气发动机、电视等等,联合王国似乎已无可置疑地处在发明的最前列。它落后的地方在于把新发明转为大批商业性生产的程度。由此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足的地方绝
不是在于研究或发明,而是在于利用新知识的动力;因此我
们将在本章第二部分再论述英国的情况。
较贫穷的国家不同于发达国家之处在于它们实际上没有
必要花大量的钱来促进纯科学的发展。它们大部分可把这一
任务留给先进的工业国去完成,后者取得的成果可免费为各
国所利用。可能有些例外情况,因为科学的某些部分比之科
学的其他部分使它们更感兴趣,但是在纯科学领域中很难想
到实例。总之,纯科学的发展有些像风一样,“风向听得到它
的地方刮”,比较贫穷的国家是否能从它们为了影响新科学原
理的发现而支出的经费中得到什么好处是令人怀疑的,科学
研究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发达国家所进行的科学研究和发明,
有很大一部分同样适用于不发达国家,并可全部引进。不过,
发达国家已集中力量运用科学原理来解决它们自己的问题,
这些问题同不发达国家的问题是不同的。譬如说,热力学原
理已被用来找出最大限度地提高煤炭燃烧时利用的热量的办
法,而不是木柴燃烧时利用的热量的办法,许多较为贫穷的
国家煤炭短缺,而这些国家中的有些国家木柴却很多。遗传
学的原理已被用来改良小麦品种,而不是用来改良薯类的品
种。生理学原理已被用来设计温带地区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热
带地区的生活方式等等。所以,不发达国家非常非常需要进
行技术研究,对它们与发达国家处于不同状况的一切事情都
要进行技术研究。最后,即使在技术研究成果可以应用的地
方,研制问题也不一样。有些生产方法在那些煤炭、铁矿石、资本和熟练劳动力很多的国家是经济的,而在另外一些国家采用则可能完全是不合算的,这些国家的问题是要想方设法,
主要利用现有的非熟练剩余劳动力,和在当地能廉价买到的材料。
毫无疑问,不发达国家的主要缺点之一是它们在研究工
作上,在开发适应它们情况的新工序和材料方面花钱不够。造
成这种状况的部分原因是制度上的。在工业国家,私人企业
家开支大量的钱来从事工业研究,因为他们希望这种研究有
利可图。另一方面,不发达国家都是农业国。在它们的农业
是将大商业公司包括在内的地方,这些公司已个别或者集体
投资进行研究(如橡胶、香蕉、甘蔗),但是在它们的农业中
并非在这一基础上组织起来的部分(主要部分)里,没有私
人利益集团资助研究。因此,这些国家所需要的研究经费
(即不包括采矿和商业性农业)几乎不得不全部由国库开支。
而在工业国家,研究可被认为基本上是私人利益集团的事情,
政府仅来填空补缺,在不发达国家,研究基本上是政府的事
情,应是政府主要活动领域之一。
它们应当开支多少呢?这当然是一个无从回答的问题。联
合王国目前用于工业研究和研制的经费,估计差一点不到工
业收入的1%。美国的工业研究处于类似的水平上,而农业研
究却占农业净产值的0.5%不到一点。在同样的基础上,如
果不发达国家花在各类研究(技术、社会、卫生等等)上的
费用相当于它们国民收入(不要与政府开支相混)的0.5%
到1%之间,这并非是不合理的。这样一种建议并没有可靠的
根据。同样,当前的经费没有达到这一水平的零头,显然是太低了。
迄今,我们主要论述了技术知识;现在必须说一说社会关系。人类在这方面的创造性并不下于技术领域。不过发明的过程是迥然不同的。首先,许多重要的社会发明不是由个
人完成的;社会在使自身适应不断变化的情况过程中,不知
不觉地创造了新的社会制度,这种新的社会制度常常要在实
施很久之后,才为人们所承认。但是也有我们能够指出个别
发明者,甚至能够说出其日期的例子,——例如,在由立法
程序或由政府行动(只举几个例子,失业保险、集体农庄、中
央银行业务、由议会治理)创造发明的地方就是这样。第二,
这一过程中的各阶段是有差别的。我们能想出一个阐明一般
原则的阶段,如果我们愿意,还有一个利用这些原则解决问
题的阶段,但是关系往往正好相反,即有实际社会问题要解
决的人经常因这种问题而对社会进行推论,所以社会理论是
社会“研究”的结果,而不是研究是理论的应用。开发过程
也是非常不同的。有关的人联合起来为他们的想法作宣传,所
以他们的想法不是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就是强加于人。换句
话说,社会、知识是通过政治过程增长的,这种过程提出具
体的问题要求人们予以注意,提出拟议中的解决办法也要取
决于政治上的支持。这只不过是从表面上来区分社会知识和
技术知识的,就是说两者都依靠有关方面的支持。同样,差
别并非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从事技术工作的科学家把一个方
案出售给有关支持者,而这个方案是假的,就是说它在技术
上发挥不了要求它发挥的作用,这名科学家很快就会被发现。
而社会科学家却能出售假方案而不被发觉,这种方案是假的,因为它们未说明世界真相,但是尽管如此,这种方案非常成功,因为它们使有关支持者能够实现他们的政治抱负。教训
就是,虽然让有关方面来促进技术知识的增长可能是保险的,
但是主要由有关各方来传播社会知识不可能是保险的。我们
每个人在社会结构中都有个人的利益,这将影响我们对社会
结构的问题的态度。像任何其他人一样,社会科学家也是这
样。不过,社会科学家有他们的职业道德准则,这种准则使
得他们在提出和分析事实时力求客观。因此关于社会的真相
极可能由那些社会科学家弄清情况并加以促进发扬,这些科
学家是在以科学自由得到维护的方式得到资助的研究机构中
工作的。
不发达社会像它们从发达社会借鉴技术发明得到好处一样,借鉴社会发明也得到同样多的好处。仅仅举几个例子——卓有成效的,比较清廉的行政机构的发明;免费义务教育的发明;刺激投资并保持土壤肥力的土地所有制的发明——事实上,本书就可能在某种意义上被认为是有益的社会发明概览。而且,在社会领域也像在技术领域一样,借鉴必须谨慎从事。有些发明并不适宜当前的发展水平(如西藏并不需要普遍实行失业保险);有些需要加以修改(如在私营企业没有发展起来的领域依靠私营企业);还有一些发明将是危险的(如在人口每25年翻一番的国家支付家庭补贴)。这些国家往往使人得到深刻印象是,如同它们缺乏资本或自然资源一样,它们在社会领域缺乏想法(和实现这些想法的人)。因此,用于从事社会研究的经费应像拨给其他知识部门的经费一样,被置于高度优先的地位。
第二节 新观念的应用
专家们知道的最有效的行事方式和绝大多数人实际所干
的事情这两者之间总是存在着差距的。知识应当增长,这并
不够;知识还应当得到普及并在实践中得到应用。占有知识
的速率有一部分取决于人们对新观念的接受能力,一部分取
决于各种制度在多大程度上使吸收和应用新观念成为有利可
图。我们将逐一探讨这些问题。
(一) 对革新的态度
在人们习惯于听取各种各样的意见,或者习惯于变革并
从而能实事求是地看待事物的那些社会里,接受新观念非常
迅速的。当我们探讨有利于科学研究的种种条件时,我们已
经探讨了创造这种局面的主要因素(本章第一节(一))。我
们强调的主要要素是政治和宗教的多样性,以及能把从事许
多不同职业或来自世界许多不同地方的人汇集在一起的地理
形势。相反,要是一个国家与世隔绝、同族、自傲和实行独
裁,它在遇到新观念时就不大可能迅速吸收它们。
除了这种一般背景之外,以哪种速率接受一种新观念还
部分地取决于新观念本身。首先,并非所有的新观念都适用,
不管这些新观念在某些其他国家可能是多么有益。譬如,一
种新的种子在风调雨顺时可能丰产,但是如果这种种子特别
不耐旱,它在年降雨量变化很大的地方就不适宜种植。一种
新观念也可能因为社会技术水平尚不具备而不适用。譬如,一种新工具可能不为人们采用,除非当地的铁匠或机械工能制造这种工具,或者至少在它损坏时能加以修理。新的观念还
可能要求对固定设备作相当大的改动。譬如,采用新的高产
种子可能要求建造更好的磨坊、新的粮库,或新的运输设施
来运送这种粮食。又如使用新的肥料可能要求添置灌溉设施,
如果不增加灌溉,土地就会太干,影响肥料的增产效能。一
种新的观念既适应旧的技术,同时又不要求技艺或资本形成
发生一系列其他变化使自己能够适应,这种情况是不常见的。
这就是从别国来的专家同他的咨询对象之间往往存在着不同
看法的主要原因之一。专家认为他进行革新当然要有一整套
条件,但是这些条件并非是他的专长,而且并没有放在他的
心上。可是,他的咨询对象可能马上认为这个主意按他的条
件行不通;如果他没有马上看到这一点,那么在适当时候,当
未预见到的障碍一个接着一个阻碍他得到在别的地方取得的
成果时,他的主意可能失败。对这种局面的唯一补救办法是
专家要持谦虚态度,而他的咨询对象愿意作示范实验。
除了技术上的调整之外,新的观念还可能涉及种种社会
变革,并可能因此而遭到抵制。譬如,由于引进从油棕果榨
油的主要设备,出油率增加一倍,但是这也使得西非农民的
妻子们得不到为她们的丈夫榨油时拿到的赏钱,因此遭到她
们强烈而有效的抵制;而且这样做也将改变丈夫和妻子之间
的分工,这样做的任何事情都会产生深远的和预见不到的后
果。革新可能损害以特定方式维持生计的各阶层的人,因此
他们抵制引进这种革新。这种人就是卢德分子(19世纪初叶
英国手工业者为破坏纺织机器而组成的集团,其成员称卢德分子,首领称卢德王),每个社会中都有工人、地主或资本家天天效法他们的行为,他们到处游说,阻止会损害
他们具体利益的任何变革。因此,在那些存在着棘手的既定
期望的社会,推行革新并非易事;在竞争得到尊重、建立或
维护垄断地位的企图受到无情压制的地方,革新工作开展得
比较好。
如果革新同流行的禁忌或宗教的教义直接冲突,那么开
展革新工作也会遇到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的观念常
常首先受到少数集团的支持,例如受到宗教、种族或政治少
数派的支持,因为革新与它们的信条没有矛盾;要不就是受
到多数集团中失意的或持异议的成员的支持,他们把这种观
念当作表达他们不同政见的一种方式,这就是为什么进展往
往不是通过当权人物的努力,而是通过反对他们的努力的人
取得的。
许多事情还取决于一种意见是哪些人首先提出的。如果
这种意见是有影响的社会成员提出的,那么人们采纳这种意
见可能要比采纳由无足轻重的人提出的意见要快。在有些社
会里,发挥影响的是权威人士——首领、长者、牧师、法官
和官人,革新者首先要努力说服权威人士。这就是英国人声
称他们在非洲实行“间接统治”的有利条件之一;一旦首领
和长者被说服,他们就会告诉人们做什么,新的观念就会得
到普遍应用;而在比较民主的社会里,要使人们接受新观念
就困难得多。在有些社会里,权威人士和那些被他们统治的
人们之间关系紧张;旧的统治者也许行将下台,真正的影响
集中在别的地方。想要成为新观念传播者的人的首要任务是找到起点。外国人的影响也是多种多样的。如果他们要成为有钱有势的统治阶级,人们也许会仿效他们,他们的生活方
式将传播开来。但是人们也可能出于反对帝国主义的原因而
痛恨他们,或者因为他们出身低微而蔑视他们,他们的方式
有一部分或者全部可能故意遭到拒绝。实际上,外国人是今
天新观念的最伟大的传播媒介,无论他们的影响是本人当场
发挥的,还是通过他们的著作、影片、广播节目,或是通过
从本国到外国访问的学者和游客发挥的。
(二) 知识和利润
如果新的知识要为人们所接受并应用在生产上,它必须
是既新又有利可图的。获得知识要经过一番努力,应用知识
则可能需要额外的资源以及担当风险的额外意愿。因此,知
识的应用要求一种制度形式能把有差别的努力同有差别的报
酬联系起来。我们已在第三章中概括地讨论了这一问题。这
里仅略作论述,特别是谈一谈接受知识对制度的要求。
问题的实质是,按技能、责任和承担的风险所给予的报
酬,必须有适当的差别。按这些因素确定的差别的大小,实
际上似乎随经济发展的程度和速率而异。在人均产量不是增
长的社会,技术人员往往是供大于求;要给所有合格的人找
到工作是很难的,待遇的技术差别不大。当经济开始增长时,
这种局面就不复存在。经济的增长将造成对多种技术人员的
巨大需求。这种情况同专业化程度大大提高有关,因而同技
能的范围大大扩大有关。这反过来又增加协调的必要性、厂
家或其他经济单位的一般规模、对监督和行政管理人员的需求量。与所有其他阶级相比,“中产”阶级从而迅速增大。在这一进程中,熟练和非熟练之间、识字和不识字之间、监督
和被监督之间的差别趋向扩大。如果为了满足对熟练人员的
需求,需要从比较先进的国家召募熟练人员,这一进程特别
有帮助;因为给这些人的薪金甚至必须高于他们在国内所得
的薪金,这就使得当地的同类人员也能要求得到同农民或非
熟练工人的收入相比高得不成比例的收入。因此,在社会的
这阶段,熟练工人与非熟练工人的工资差别比在不发达社会
和较为发达的社会要大。当前在苏联出现的大差别就是说明
这一问题极好例子。
当教育设施扩大,受过良好训练的人员的流动人数开始
增多时,这种局面就会得到纠正。义务教育实施以后,只有
看书识字这种本领的人得不到赏识了。技术学校和以师傅带
徒弟的方式培养的木匠、技工、建筑工人和其他各类能工巧
匠成倍增加。中等学校源源不断培养出打字员、职员、教员
和各种类型的私人助理。各大学也开始培养出在较高层次上
需要的人才。由于人才来源增加,工资差别在减少。工资差
别大也推动用机器取代人工;以前需要熟练工人来做的工作,
现在由机器来做了,操纵这些机器的人不需什么技术,工资
水平比较低,制度也许还有重大的变革。一开始,为了提高
收入,极容易把自己组织到工会和职业协会中去的都是熟练
工人。但是到一定时候,所有的人都加入了工会,如果熟练
工人感到自己受到使用新机器的非熟练工人的威胁,他们自
己可能会想方设法把非熟练工人组织起来,防止熟练工人和
非熟练工人之间的工资差别过于悬殊。由于高度发达的教育设施,所有这些因素都使得工资差别在经济先进的国家日趋缩小。它们当然也会引起社会关系紧张,因为“中产”阶级
正在失去在经济阶梯上的地位,他们对此耿耿于怀。
企业主的收入情况看来也差不多。在发展的初期阶段,人
们极不愿意实行新方针而冒风险。资金轻易地投到土地、贸
易、放债和城市建房上,但是当地的资本家不敢投资开矿、办
公用事业、经营商业性农业或制造业,除非他们认为有获取
超额利润的机会。此外,他们对这类事情也没有什么知识。因
此,这些领域都留给了外国人,外国人带来了有关生产和组
织的新技术,而他们所以被吸引来,只是因为他们相信他们
可以赚取比在国内投资大得多的利润。在发展的初期阶段,利
润将同国民收入按比例增长,储蓄也将如此(这种过程将在
第五章中论述)。外国企业家也广泛为人们仿效,最后达到当
地的企业家人数众多,以致国家的经济不再依靠外国的企业
家经营的程度。经济的增长使国家达到经济独立,甚至到一
定时候可开始输出资本和本国的企业家。
除了可以一家一户耕作的农业领域之外,经济的增长速
度必定是缓慢的,除非注意新观念并愿意为引进这些新观念
担当风险的企业家来源充足。因此,要是没有足够的实业家,
要是这些实业家不肯冒风险,不管是因为筹集不到资本,还
是因为他们生来缩手缩脚,或是因为承担风险的利润差别不
适当,私营企业经济就将停滞不前。譬如,我们在本章前面
一部分里看到,许多人将联合王国同美国相比,认为前者采
纳革新措施比较迟缓。我们曾经指出,这并不是由于缺乏发
明创造,因为联合王国在发明新的商品和工序方面一向名列前茅。如果有什么缺陷的话,那是把新产品转入大批量生产阶段的速度有差别。这并不是缺乏研究,而是缺乏企业家精
神,说明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英国企业家利用新发明不
像他们的美国同行那样迅速。
刺激企业家们去革新的是他们渴望在社会上获得成功,
希望获得巨额利润,或者是由于担心如果他们不去革新而蒙
受巨大损失。这些动机中的头一个动机在事业上的成功不受
高度重视的社会里是软弱无力的;第二个动机在利润和资本
收益税很重的社会是谈不到的;第三个动机如果整个经济环
境变成垄断的而不是竞争的环境也就不存在了。如果说英国
企业家的创业精神确实不如美国企业家——并非人人都同意
这种看法——解释或许可在这些因素的某一个因素中找到。
20世纪中叶觉醒起来,怀有发展经济的强烈愿望的许多
不发达国家,被收入方面似乎必然要出现的差别——无论是
在“中产”阶级和农民之间,外国人和当地人之间,还是在
利润和其他收入之间出现的差别——弄得很尴尬,因为我们
时代的气氛一般说来对收入的差别,特别是对外国的差别,以
及极而言之对巨额利润是持敌视态度的。然而,这些都是谋
求发展要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应付这种局面的一种办法是
停止发展,使发展的步伐同当地的技术人才的供应相一致,同
行政机关取代私人企业家的能力相一致。另一种办法就是接
受这些差别,把它们当作取得更迅速增长而暂时付出的代价。
无论采取哪一种办法,最有效的良方是尽可能快地增加发展
经济所急需的技术人才,因为这既能加速发展的可能性,又
能使发展在造成不平等方面付出的代价降低到最低限度。
第三节 训练计划
(一) 先后次序
经济的发展对各个层次的教育设施产生了巨大的需求。
对初等教育的需求增大了,最终要求每个学龄儿童都接受义
务教育。还需要办更多的中等学校,这一方面是为中等教育
本身的发展提供人才,另一方面为各个大学提供人才,或者
进行进一步的训练,把他们培养成为秘书、教师或技术助理。
需要一整套教育设施来培养手艺人、农业助理员、教师、护
士、秘书、技师。除了这些学校之外,尚有成人教育,从扫
盲或推广农业技术直到文学写作班次。而居于整个体系顶端
的是需要在几乎每一个知识领域培养具有大学水平的人才。
“适当”提供所有这些服务的费用是任何低收入国家的预
算担负不了的。所以必须加以选择。那么是让少数人得到良
好培训,还是让多得多的人受到半培训呢?在技术教育和中
等教育之间,成人教育和初等教育之间,人文教育和技术教
育之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呢?
先说先后次序问题。教育提出的困难是,它既是消费项
目,又是投资项目。作为一项投资,教育直接为增加生产作
出贡献。有些国家对一切教育都抱怀疑态度,因为教育可能
损害当前的权威,无论是政治的、宗教的、种族的还是种姓
的权威。但是大部分国家决定一切直接增加生产的教育设施
都值得最大限度地加以扩充是毫无困难的,就是说花在这些设施上的钱就像花在灌溉方面的钱一样是一种资本投资。困难在于对那些有助于欣赏而不是有助于生产的教育——譬如
扫盲,界限划在哪里。有些社会成员必须断文识字,否则他
们就不能工作。但是如果大多数农民、搬运工、理发匠或佣
人是有文化的,他们的生产率将会大大提高,以致补足他们
受教育的经费还有余。我们希望让所有这些人受教育不是作
为一项投资,而是作为一项生活资料,因为我们认为教育将
帮助他们享受更多的东西(书籍、报纸),或者更好地理解一
些事情(他们并不一定因此增加任何乐趣;他们仅仅变得更
加通情达理)。从经济观点来说,这部分教育不是有利可图的
投资,而是同其他消费品,如衣服、房屋或留声机一样的消
费品。国民收入没有多到足以使社会的每个人都得到温饱。
在实行免费、义务和国有化教育之前的时代,每个家庭
都自己解决这些问题,按照家庭收入、投资计划和其他需要,
尽可能地承受从私人教师那里接受教育的负担。由于没受过
教育的人实在无法正确判断教育的优点和缺点,作出的决定
都是错误的,大概错在低估教育的价值——总而言之,在这
样的社会中,就全体居民来说,对教育的需求是极小的。然
而,现今教育是一项公用事业,因此必须作出的大部分决定
都是政治上具有争议的问题。
关于教育应放在什么样的优先地位的政治见解正在起变
化。50年以前,大部分民族主义政治家都提倡教育;据认为
教育政策的最高目标是要让所有儿童都进学校受教育。重点
基本上是把教育当作一项消费事业来办;有的教育也会产生
增加生产的效果,但是社会应是有文化的,这是一个民族自豪感的问题,不管对生产的影响如何。现在先后次序正在变化,投资型教育正在受到重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譬
如,许多国家为推广农业技术和开办技术院校的财政拨款在
迅速增加。成人教育已走向前列。甚至有些教育理论家说,在
这一阶段,教育父母比教育孩子更有价值。其论据是,孩子
们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在他们回家见到他们无知的父母时就
会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根本不当一回事。许多孩子在经过五、
六年义务教育学习看书之后,离开学校三年之内就忘记怎样
看书了。反之,如果教父母看书写字,他们的孩子也会以这
样或那样的方式跟着学习,而且父母还能在他们自己的工厂
或农场学习怎样改进他们的生产技术。甚至有些持极端看法
的人说,为断文识字提出的要求太多;人们应当学习让环境
生产更多的东西——学习增加亩产的办法,学手艺、照看孩
子、做衣服,这些事情大部分用不着教断文识字就能做到,而
且更有用处。
同类的争论已影响对高等教育的态度。受过高等教育的
人基本上把高等教育看作是一种投资,是确保取得优越的社
会地位和优厚收入的一种手段。律师的地位就是这样,最有
成就的律师的收入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学这一专业的人多
得不成比例。这是大部分低收入国家律师太多的一个原因,也
是人们认为有些律师为了生计而落入圈套的一个原因。在大
专院校开设广泛的国家,律师人数明显过多,使得许多学生
不得不转到其它系就读。如果同时社会不发展经济,那么工
程师、科学家或医生就没有日益扩大的市场,国家到处是文
科毕业生,由于他们拿不到薪水,甚至得不到他们认为他们所受的优越教育应得的社会地位,他们不得不做他们能够得到的任何工作,他们都极为不满意,他们是进行政治鼓动的
头等人才。
从社会观点来看,大学教育是一种消费还是一种投资的
问题,完全取决于供求关系。在那些每年培养大批找不到职
业的文科毕业生的低收入国家,大学教育基本上是一种消费,
难以维持。所以说难以维持是因为培养一名大学毕业生的费
用非常之高,如果教育仅仅是一种消费,那倒不如把纳税人
的钱花在开办更多的小学,或者让更多的儿童受中等教育上
要好得多,而不是把钱花在让为数较少的人受高等教育上。但
是在经济发展得相当快的社会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在这
种地方,对医生、工程师、生物学家、行政人员和大学培养
的其他各方面人才的需求不断增加。甚至由于需要开办更多
的小学,也给大学增加了负担;因为要增加小学生人数,你
就必须增加小学教师,更多的小学教师意味着更多的中学生;
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中学教师;更多的中学教师就意味着更多
的大学生;小学、中学、大学构成一座金字塔,各个层次必
须同步发展。一个穷国在其儿童仅有10%的人接受初级教育
的时候,却花费许多钱去开办一所大学,这种“反常现象”是
一点也不反常的。
舆论改变的一般效果就是改变教育预算的重点。50年
前,主要重点放在初等教育上,但是今天许多国家的预算中
大大强调高等教育、技术教育或成人教育(包括推广农业技
术)。趋势是赞同把这类教育看作是投资开支并把它们置于绝
对优先的地位,而让扩大初等教育去与公路、卫生和政府必须提供的所有其他服务争政府开支。
除了不同类型的教育的先后次序问题之外,还有每一类
教育的质量问题。初等教育是让全体儿童都上5年学呢,还
是让半数儿童上10年学?所有小学教师都必须在中学毕业后
再受两年专门训练——这样的教师人数不会多——呢?还是
靠短期训练班使教师人数迅速成倍增加呢?这种教师本身除
了读写算之外,对其他所知甚少,但是可以用他们来使初等
教育迅速扩大。苏联曾经只顾数量而不顾质量,着手使受过
半截子训练的教师、农业助理员、牙医助理、医务助理之类
的人员迅速成倍增加。他们这样做有两点理由。使人无可反
驳的理由就是快速。培训人员达到技艺的最高标准需要很长
时间和花费大量的金钱。所以,如果只允许完全合格的人才
能参加实践,那么大多数居民就没有治牙、医疗、农业或教
育设施了,而他们如果能得到受过半截子训练的人员的服务,
他们的生活条件就会好得多。另一个理由是,由受过充分训
练的人所做的大部分工作,由受过一半训练的人来做也能做
得一样好。因此,坚持认为只有熟练的人才能做是一种浪费
技术的主张。另一方面,反对“稀释”技术的主要政治论据
是民族自豪感。在好几个国家已有人提出这种建议,但遭到
报界和具有民族主义情绪的政界人物的拒绝,理由是民族自
豪感要求“我们的医生(教师等等)应同英国的医生一样
好”——或者说凡是先进的国家都是当地的样板。还有一些
专业协会进行抵制,但是要是不能也用民族自豪感来支持,这
种抵制也许不会起什么作用。
在教授一门技术需要多长时间的问题上,意见也在发生变化。在专业协会和工会的影响下,迄今一直强调长期学徒和培训。不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速度成为取得成
功的要素时,人们承认,有时学会一件工作的要领只需迄今
所需的四分之一的时间。快速培训的新技术研究出来了,在
扫盲和教授外国语方面取得的成果或许最为突出,但是在缩
短培训工匠和技工所需要的时间方面也取得特别有益的成
效。在那些由于缺乏技术人员而使发展停顿的地方,这些方
法能起重大的作用。
打破培训计划由专业人员把持的局面的另一成果是,实
现了教育基本上不必依靠专业人员来办。“群众教育”计划是
按照每个人既是学员又是教员的原则执行的,为大批成年人
扫盲运动研究出了以学生传授他们的知识为基础的新技术,
从而以较少受过训练的教员取得惊人成果确实成为可能。任
何成人教育运动——无论是在扫盲、农业、儿童保育方面,还
是在中国文学方面——取得成功的秘诀是要激发学生们的热
情,因此他们不仅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而且还以他们
的热情感染别人并把他们学得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只要计划
把学生考虑在内,使他们不仅当学生,而且也当先生,而不
是在师生之间设置专业障碍,那么这种热情就愈加可能迸发
出来。
技艺的稀释是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因为技术的进步总是
使公认的技艺失去作用并创造新的技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
这样,但是由于每种公认的技艺开始为拟订界限守则和学徒
规则的人们所垄断,他们想用限制获准使用这种技艺的人数
的办法来为他们靠这种技艺获取优越的地位和报酬,情况就尤其是这样。垄断永远是对新发明的挑战,所以新发明的损失得以逃避。因此每种技艺都有一部生活史;那就是产生,承
认自己,成为许许多多规定的课题,引起敌视和回避,对侵
入其领域的新技术打一场后卫战,取得妥协要不就消亡;所
有这一切都伴随着说不尽的自豪、愤怒、汗水和眼泪。
现在有一些国家(如黄金海岸)因为缺乏所需技术,可
以用于发展的资金不能全部派上用场。在这种情况下是使增
长率停下来以保证质量和适度呢,还是迅速增加部分受过培
训的人,这要由政治因素来决定。
(二) 农业技术的推广
农业教育将非常清楚地说明我们刚刚论述过的几点,即
先后次序的问题,受过部分培训的人员的作用和热情的重要
意义。
以先后次序来说,在任何较为贫穷的农业经济国家中,把
经费用在向农民传授新知识上,也许是能够做的最富有成果
的投资。因为提高土地的生产力在大部分地方是现在可资利
用的大大增加国民收入的最有把握和最便捷的办法。譬如,有
些农业专家断言,应用现在众所周知的技术,印度每亩地的
农业收成可翻一番——最重要的增产措施是选育良种、多施
人造肥、多用农药以及改善水源的保护和利用。这种明摆着
的可能性并非到处可见,因为专家们懂得的事情和农民所干
的事情之间的差距并非到处都是这样大。不过,在许多地方,
这仅仅是因为对粮食生产未作必要的研究。由于上述原因,热
带地区的农业研究已集中在经济作物方面,这些作物都是向工业国家出口的(食糖、可可、橡胶、茶叶等等),差不多完全忽视了为国内消费的产品(甘薯、木薯、高粱之类),虽然
在几乎所有这些国家的经济中,用于生产粮食的人力和土地
为用于经济作物的人力和土地的四倍或者更多。
研究是推广的一个先决条件,所以在基础研究尚待进行
的地方,没有推广农业技术的余地可言。不过,一旦掌握了
知识,推广这种知识的工作人员就非常之需要了。如果我们
设想,自耕农付酬雇用的每1000个人中有一名推广工作人
员,三分之二的人口受雇用,维持一名推广工作人员的费用
为一名农民收入的四五倍,那么这笔包括管理人员的服务费
总数将达国民收入的0.25%以上。除此之外,还要加上适当
的农业研究费(本章第1节(二)),我们由此得出结论,农
业部用于研究和教育的费用大约为国民收入的0.75%到1%
之间。美国的推广开支和农业收入大致保持这一比率;美国
每700名靠农业为生的人有一名推广工作人员,它花在农业
技术推广和研究上的钱约为农业纯产出的0.75%。英国的比
例也是1比700,但是在世界上较为贫穷的国家中间,只有日
本在农业服务方面花费那么多的钱(日本也是农民生产力有
惊人提高的唯一国家)。
如果每年的开支占年度国民收入1%就能使农业生产率
每年提高1%(等于国民收入的0.5%)的话,这将是一笔
效益极高的投资,因为它相当于每年得利50%。生产率的提
高不能完全归功于推广农业知识,因为还要为水利、工具、肥
料等等提供资金。不过,即使扣除其他需要,这种综合投资
是农业国能办得到的最有利的投资。我们使用的比率完全是在可能范围之内的。日本从1880年到1920年,每英亩土地的生产率平均每年递增1.3%。英国和美国的生产率也达到了1%。那些在起步时知识和实践之间的差距大得多的国家,
要从它们在农业服务方面的开支中取得可观的收获不应有什
么困难。
为了照这种比率提供农业服务,农业官员的人数必须大
大扩充,需要许多受过非常好的训练的人来从事研究工作和
监督推广服务工作,但是扩充得最多的是推广工作人员本身,
因为每5—10个村庄就需要一名推广工作人员。如果每个人
都要受过大学本科的农业教育,那么要提供这样多的人是不
可能的。但是要大学毕业生从事这一工作也是不必要的和不
可取的。说不必要是因为推广工作人员的任务仅仅是把别处
经过充分试验的技术传授给农民。他要保持机警,对农业实
践要懂得甚多,因为不这样他对农民就没有作用。在这方面,
最好的训练就是亲自下地干活,所有的农活都要干一干,然
后再受一年至多两年的新技术训练。由大学毕业生负责农业
工作也是不可取的,因为他的主要问题是同农场主打交道,而
且还得使农场主乐于同他接触,这对一个大学毕业生要比对
一个经历与农场主本人差不多的人困难得多。
负责推广工作的官员的主要问题是打交道;不光是社会
接触,这在农村社会中非常之容易,而是要做到心心相印,这
样农场主就会模仿。譬如,负责推广工作的官员的主要工作
一度常在农业服务部门所属和经营的示范农场进行。这些农
场都是用最有效的方式种植最优良的作物,请农场主来参观,
让他们亲眼看看所取得的成果。哪怕产量很高,农场主也并不总是照着他们看到的样子去做。他们争辩说,示范农场取得的成果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不一定能取得。农场的士壤和
其他质素说不定都是精选的,也许使用了设备,这种设备一
般农场主是没有的;农场的工人或许受过特别训练,要不就
是接受特别监督,而这在农民的土地上是做不到的。为了克
服这些困难,推广现代技术除办示范农场之外,还要说服几
个农场主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亲自试一试革新成果。于是其
余的人就明白了,像他们自己那样的农场主,在像他们自己
那样的土地上获得了好收成。成绩再也不是某个受遥控的机
构取得的成绩,而是他们邻居取得的成绩,于是引起街谈巷
议、兴趣、调查、讨论和模仿。现在新来的负责推广工作的
官员的首要任务之一是要弄清哪些农场主在本地区最受尊敬
和最有可能为他人仿效,并在他准备开展的运动中设法得到
他们的合作。
在一个农场主不大习惯于改革技术的观念的社会做推广
工作,和在一个农场主很自然地指望科学家来解决他们的问
题的环境中做推广工作,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在
像英国或美国那样的先进社会中,农场主们知道遗传学家在
培育良种,植物学家和病理学家在研究控制病虫害的方法,机
械制造商们在不断推出经过改良的设备。他们非常想听到这
些事情,所以他们订阅农业报刊,收听为农场主准备的广播
节目,他们参加农场主俱乐部的会议。通过这些渠道,新的
观念迅速传播。落后地区推广工作的问题就是要创造类似的
气氛,在这种气氛中,农场主把农业官员看成是农业社会不
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农民生活好过一些。要做到这一点,一部分秘诀是让农场主组织农业协会,以便进行讨论、相互观摩农场和作示范。另一部分秘诀是确实有东
西可以往外拿。如果负责推广工作的官员解决了一直使农场
主发愁的某个问题——譬如某种病虫害——他将获得他们的
信任;而如果从他的建议中一无所获,农场主就会把他看成
无所谓的人。
农场主产生热情的背景有时是具有政治性的。在农场主
世世代代受地主、高利贷者和商人盘剥的社会里,他们很难
对新技术产生热情,如果他们怀疑主要的成果也许是增加压
迫他们的人的收入,就尤其如此。因此,土地改革往往是成
功地推广农业技术的必要前提。如果国家的政治领导人确实
开始关心农场主的问题——而他们往往是不关心的——而且
他们不但用言语而且用行动表明他们一心想帮助农场主,那
么农场主是有可能作出响应的。推广农业技术要是不具备它
所要求的政治改革和政治热情,可能会完全失败。
我们前面已经说明,推广新技术要求进行许许多多的变
革,不仅在经济和社会结构方面进行变革,而且还要在提供
资金和获得新技艺方面进行变革。因此,必须把农业技术推
广工作仅仅看作是范围更加广泛的农业改良计划的一个部
分,这种计划还包括诸如修路、农业信贷、供水、卓有成效
的销售、土地改革、开发新产业吸收剩余劳力、办合作社等
其他事情。经济增长总是涉及范围广泛的改革,没有哪一个
部门比农村生活涉及更广泛的改革了。
(三) 工业的能力倾向
经济的增长导致农业的重要性同其他就业门路相比呈不
断下降趋势。所以其他工业部门不断从农业部门招收劳动力
(如果人口稳定,这种情况是绝对的,如果人口增长得快,这
种情况是相对的)。
普遍的经验是,当劳工最初从农村来到工业(或采矿)部
门时,其生产率同已在工业部门劳动很长时间的工人相比是
很低的。这有几个原因。首先是工业生活方式与农业生活方
式完全两样。一个人干农活在种植或收获季节要有几阵子从
早忙到晚的紧张活动,然后在不利于种植的季节,则有长期
的农闲或进行闲暇活动的时间。另一方面,在工业部门,人
们长年每天劳动八九个小时,一星期要劳动五六天,忙闲均
匀。再譬如,自耕农为自己干活,努力经营生来就熟悉的行
当,从头到尾自己决定怎么干就怎么干。在工厂,人们是在
监督之下努力干一种新的活计,要严格按照别人告诉的去做,
完全像一台非常复杂的机器上的一个齿轮那样转动,制造你
也许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卖给几乎肯定你也不知道的人。干
活的群体也是不一样的。在地里,人们单独干活,或者同选
定的几个朋友一起干活。而在工厂里,一大群人一起干活,你
不能挑选与谁一起干活。要习惯这些新的生活方式并安下心
来适应工业生活要求的这种规律性需要很长时间。据说,妇
女和儿童比成年男子容易适应,这就是工业革命在其初期阶
段如不加控制往往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儿童和妇女劳动的一个
原因。在人们的哲学已经包括在社会关系中严格遵守纪律、制度和秩序的地方,过渡也比较容易,因为这将使他们为过严格管理的生活有所准备,而这种生活是他们在大工业企业中
必须过的。譬如,有些历史学家认为,由于这类原因,德国人和日本人实行工业化比较容易。
农村生活背景和工厂生活背景的差别,也说明为什么新
手们做有些工作比做其他工作要好得多。譬如,不管一个人
在农场多么在行和负责,在工厂履行职责所要求的知识则完
全是两回事。他必须对机械加工有很强的直觉才能,好防备
出差错或抓住改进的机会,而不是对下雨或动植物行为有很
强的直觉才能。新招来的工人缺乏这种才能,必须一次学习
一种操作法,尽量减少由他自行处理的事情;他不能干那种
必须同时进行和协调几种不同操作的活计。使用的劳动力越
是不熟练,劳动的分工越是要细。因而工厂需要增大管理人
员的比例,来协调细分的工种。管理人员所占比例高,是一
切新兴工业化国家的标志,当这些管理人员必须从国外引进
的时候,这也就成了这些国家的费用并不像人们可能预期的
那样低的一个原因,人们本来以为工资水平是低的。另外,使
用很不熟练的劳动力会刺激机械化,因为各种活计都被细分
成了最简单的工序,而且还因为在某些工序,机器比能依靠
的不熟练工人的精度高。人们有时认为,这也许是19世纪下
半叶美国实现机械化比英国快的一个原因。
背景的这些差别也说明为什么纪律在工业化的初期阶段
往往是严格的和令人厌倦的。农业工人生来就想做的许多事
情同高效率的工业是不相容的。形成不同秉性的任务并不比
培养儿童去过成人生活的任务容易。这种纪律有很大一部分是生硬的,弄巧成拙的,因为实行纪律的人并不了解问题之所在,也不了解与其打交道的人,但是在工业化的初期阶段,
种种令人生厌的纪律是难于完全避免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人适应了新环境,学得了一套新知
识和本领。他们变得较为熟练了,这不仅是说他们懂得较多
的操作方法,而且可以让他们处理范围较为广泛的问题了
——他们以前不知道是错误的东西,现在知道了。城市工人
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生产率增长得特别快。如果允许并鼓励
新来的人安居下来过城市生活,完全脱离农业,这个过程就
会加快,凡是工厂招募的工人在厂里干一年左右而后又返回
乡村,这个过程最慢。
在工业部门利用流动工人不是简单的问题。有些特殊的
情况。譬如,日本少女离村到纱厂做工,到一定时候就回农
村结婚。无论流动还是不流动,各地的妇女劳动力轮换率都
很高。临时采掘业是另一种特殊情况;如果行业本身只是暂
时性的,它显然建立不起一支永久性的劳动大军。除了这些
特殊情况之外,有些工业家认为他们用这种办法可得到较为
廉价的劳动力。他们认为,有些年轻人只离开乡村一年,他
们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心,因此要求工资较低;因
为雇佣期短,他们对廉价而不舒适的单身宿舍也就容忍了;因
为轮换率高,不可能建立强大的工会运动;如果有必要裁减
工人,就打发他们回农村,而不用为发失业津贴操心。这种
推理是否正确是极其令人怀疑的。肯定地说,靠雇佣流动工
人开始经营的中非各采矿公司,现在全都放弃了这种做法,改
为建立永久性的劳动队伍。把钱花在购买一支有经验的固定劳动力上,往往是最佳的投资。如果工业发生猛烈的周期性波动或其他波动,看来能够把失业者遣返回乡也许是有利的,
但是要想在这种基础上不断提高生产率,则是毫无希望的。
无论是长久的还是流动的,新的产业大军总是拥挤在令
人难熬的贫民窟中,享受不到城市生活的乐趣和有利条件。在
这种境遇下,要人们切断同乡村的联系的动力是极小的。因
此,没有理由不规划好新的工业城镇,建造家庭住宅、学校、
公园、教堂、电影院以及其他生活设施,使得一座像样子的
城镇成为比乡村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的居住地(对大多数人
来说)。也没有任何借口不发展一套适当的社会服务事业——
医疗、失业救济、养老金之类——没有这些服务,产业工人
就不得不一只脚踏在农村,以便一旦需要,就可回到农村去。
这样做的效果会产生一支较大的劳动大军,他们更为安心,更
加渴望谋求改进工作。办这些事情要多一些花费,但是也能
提高生产率并使工人们比较愉快。
卫生和饮食对于提高新招收来的工人的生产率具有特别
重要的意义。在比较贫困的国家中,大部分人体内都有这种
或那种寄生虫,如疟原虫或钩虫,它们消耗他们的精力,减
低生产率,但不妨碍他们去上班。各工业公司提供免费医疗,
确保它们的工人居住得舒适,甚至定期给房子喷洒DDT是
值得的。让工人在餐厅免费或廉价就餐,保证工人吃得好也
是值得的。工厂内部福利好,在这些国家甚至比在欧美更有
必要。生产率的差别有很大一部分正是由于身体不健康和营
养不良所致。
工人的劳动生产率还取决于他们受到的培训。比较贫困的国家现在正花许多钱去建立新技术学院,以培养各种技工——建筑工人、技工、电工等等。这些学校将满足巨大的需
要,因为经济的发展造成所有这些熟练工人非常短缺。
不过,产业劳动力中大部分熟练工人和非熟练工人不是
在学院里而是在工作岗位上学会干活的。这种培训有很大一
部分完成得不好,因为新来的人仅仅被分派给某个别的工人,
让这个工人教他干活;可是,不论自己干活干得多么出色,教
别人干活也很出色的人却并不多,除非他们在教学方面已经
受过训练或对这个问题特别有兴趣。较为讲究效率的厂家为
此挑选事实证明确有特殊才能和喜欢从事教学的工人。而且
这些厂家也可能为新来的工人开设专门训练班,指定专人负
责。
对训练的这些限制同样适用于有组织的学徒制。在所有
那些技艺必须凭经验的行业里,学徒制是必要的。同样,大
部分学徒制已堕落成为一种骗局。有关工会或协会延长学徒
期限,以便减少进入本行业的人数,保持稀缺收入。徒弟的
时间因此被滥用,因为他们在头几个月要把时间用来扫地、拿
工具、泡茶和做类似的工作。而且他学艺的工匠可能是一位
好师傅,也可能是一位坏的或漠不关心的师傅。因此非常值
得做的是,不时对学徒制加以检查,用部分工作时间或晚间
对学徒授课,参加的厂家应特别注意选择带徒弟的工人。
最后,生产率取决于工人干活的兴趣。这有一部分是报
酬问题,一部分是晋升前景问题,一部分是工厂的社会气氛
问题。说到报酬问题,所需的主要是,报酬应按熟练程度、上
乘产量和所负责任有适当差别,这样就能鼓励工人拼命干,感到这样做是有酬劳的。这种奖励应是个人的还是应以小组的成绩为依据,这是个按照情况决定的次要问题。至于晋升,这
关系到的人不多,除非社会阶级受到肤色障碍等某种群众性
歧视,或因宗教、性别、民族等而受到的歧视的影响。这种
群众性的歧视由于使社会失掉歧视对象中某些优秀人才,所
以除了影响社会关系,还使经济增长率下降。在任何情况下,
哪怕晋升涉及的人很少,这些人也是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少
数,因为他们在负责岗位的业绩,可使产品的质量和数量大
为改观;因此,使工人们感到有一条对一切该走的人都开放
的光明大道是很重要的。至于工厂内部的社会气氛,这是一
个复杂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在第三章曾详细论述过。这在
一定程度上是厂家规模大小、工厂内部关系融洽、商讨问题
的机会、工人和他们的管理人员之间无拘无束相互信任的问
题。所有的工业社会都在尽力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尚无把握
有什么普遍的解决办法。大部分观察家在有一点上看法一致,
那就是不管是为了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还是为了确保高水平
的生产率,厂里的工长都处于关键地位。因此,选拔和晋升
的制度必须要能迅速发现具有当工长素质的人并给予有助于
发挥他们重要作用的训练。
许多适应工业生活问题的背后,存在着适应道德准则这
个更大的问题。从部族环境中招募到工厂的新工人有一个非
常完备的道德准则,为他规定了对待具有亲属关系的人以及
各种年龄、政治或宗教地位的人应尽义务的范例。如果他来
自一个不是由金钱支配的社会,他的准则也许并不包括处理
雇主和雇员之间、买方和卖方之间或工人和其伙伴之间的关系的规矩;像“多劳可多得”或“多得要多劳”这种格言同他的准则毫不相干,只有在他获得适应他的新环境的新准则
时才有意义。每天在严格监督下连续劳动九小时,每星期劳
动六天这种观念,在他的经历中更是闻所未闻的。道德准则
的冲突是痛苦的,出现的情况往往不为按在互相冲突的准则
中任何一种准则成长起来的任何人所承认。因此更有必要进
行非常特殊的努力,在新工业增长区建立一种新的有意义的
群体生活。否则,本来可以是一个守纪律的、愉快的和生产
力很高的群体,也许反而会变成精神上、政治上和生产上的
老大难问题。从历史上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建立往往还
同新的宗教激情有联系。在工业革命期间,美以美教会在英
格兰和威尔士新工业城镇的发展中,曾为这些新的群体的一
体化,并为新来过城市生活的人灌输一系列适应他们的新生
活,使它们变得很有意义的观念起过很大作用。在其他大部
分工业革命中,宗教革新无疑也有类似的作用可以发挥。
(四) 企业管理
经济的发展使得对称职的经营管理人员的需求量大增,
无论是在工商界还是在行政机关里都是如此。较为贫困的国
家往往有大批商人——尤其是小商小贩——他们热衷于赚
钱,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或者放高利贷。不足之处不是没
有进取精神,而是没有管理经验。只要能找到能够卓有成效
地经营大企业,包括管理大量人员和有形资源的人,大规模
生产的经济就可能大大增加收入;这些国家最为明显的是缺
乏大规模经营管理的知识和经验。
伟大的企业家是生出来的,不是制造出来的。推出新商
品和新的组织制度的人——福特家族或伍尔沃思家族——为
数很少,是不能定制的。不过,大部分企业家只需按常规办
事,他们只要有知识和经验就能胜任。
这种知识有些可以在商业学校中学到,但是有一个重要
的部分只能靠工作经验学得,其余知识则取决于个人的气质
和秉性。商业学校能教授记帐(股票、订单、信贷、借支等
等)的方法,掌管有形资源(工厂布局、机器维护、顺利生
产)的一些方法以及人员管理(职员选拔、职责委任、培训
方法等等)的一些方法。但是学校无法教一位企业家怎样同
他的下属相处得好,使他们既忠心耿耿,劳动效率又高——
如果他的气质确实容许,他必须在实践中学习这一点。这些
学校也无法传授消除浪费,按照产量多少调整资源的使用,知
道按什么价格付钱或收钱,知道如何买卖以及给予多少信贷
的商业意识。而灌输诚实意识是学校完全做不到的,要是没
有这种意识,厂家就得不到信誉或好感,因而就不能持久。
实际上,胜任经营管理所需的经验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国
内外的外国厂家中工作时得到的,此后,雇员成为一名独立
负责的经理人员。所以,对有些外国厂家提出的最严重的告
发不外是它们通常因为种族、宗教或其他偏见,不愿雇用当
地人负责下等职务之外的任何职务。如果没有一家厂家愿意
雇用当地人担任办事员以上的职务,他们就难于学到怎样为
自己经营工业企业;这样他们的经济事务将永远受外国人的
支配,经济的增长将因为依靠外国企业所涉及的费用和种种
缺陷而停滞不前。这就是大部分殖民地国家一旦独立,就通过立法或采取其他步骤,迫使外国厂家向当地人民开放管理职位的一个原因。而且,甚至非殖民地国家也采取这些措施。
因而当16世纪和17世纪外国人把新的行业带到英格兰时,
他们得到的垄断专利往往包括这样的条件:外国人必须在规
定的期限内培养若干英国人学会他的技术。
与此同时,处于初期发展阶段的国家发现,派一些年轻
人到国外学习外国厂家的经验是合算的。因此,德国人在19
世纪的最后25年派了大量青年到英国去做工,其后不久,日
本仿效他们的榜样,把日本人派到德国和美国。待他们返国
后,经营他们自己企业的人数很少;大部分人在现在的本国
或外国的厂家处谋得职业;也有人在不断扩大的政府机关任
职,这些机关也需要经营管理的知识和经验。世界上有色民
族对白人实行这种政策也许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先进国家的
肤色偏见,也许难于找到愿意接受有色人种练习生的厂家,但
是存在的机会比事实上利用的机会要多。一个有利的情况是,
有些工业国家为了把定货从别的工业国家转到自己方面来,
渴望同较为贫穷的国家扩大人事关系,因此,这些工业国家
可能欢迎有机会接待和训练那些返国之后将提出定货的人。
不过,传授商业经验的主要学校是由从事贸易、用一二
辆卡车经营货运、开办小作坊或类似小商号的小人物组成。其
中许多人要破产。少数人不断壮大,取得经验,最后成熟成
为大企业。这些行业的数量经常是过多,资本严重浪费。因
此有时候有人认为,从事这类行业应予控制,以保证适当的
收入,或者减少资源的浪费。作为立即取得产量的手段来看,
这些行业的过分发展可能是浪费;但是如果人们把它看作使人取得经营管理经验的手段,这种浪费也许是一种必要的培训费。
在一些不发达国家,有人感到当地小商业阶级的成长因从事类似行业的移民的竞争而受到威胁。欧洲各大公司往往限于进行大规模买卖,但是在东非的印度人和阿拉伯人、在西非的叙利亚人、在牙买加的华人和在东南亚的华人,甚至在最小的行业中都有他们在竞争,因为他们比起他们生活在其中的当地人有更长的经商传统,他们往往经营得更加成功。此外,移民往往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这使得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繁荣起来。在这类国家,往往有这样的要求:当地的
商人在某些行业应受到保护,外来移民不得竞争。这就出现
了棘手的种族歧视问题,此外,因为模仿和竞争是通往学习
的两条道路,如果移民的活动受到限制,当地的商人是否会
进步得更加迅速,或者整个社会是否会得到利益,这一点并
不清楚。看来较好的政策是坚决要求移民收当地的徒工(如
英国都铎王朝所做的那样)和为当地的商人创造其他的机会
来提高他们的才干。(移民问题在第六章中作进一步论述)
有些国家的政府切望开发当地的企业源泉,创建特殊的金融机构,贷款给小实业家。如果当地的企业仅仅缺乏资本,那么这样做是有所助益的。不过这种情况不多。当地的资本家缺乏经营管理技术,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把钱贷给没有经验的小商贩往往等于把钱白白扔掉。这些人首先需要监督和指导,其次才是资本。他们的地位非常像小自耕农。因此特殊金融机构应把拥有一批经验丰富的企业管理人员看作它们的主要职责,这些人能给要求指导的小商贩出主意(就像先进工业国中的工业顾问或农村中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人员所做的那样)。把钱借出去以后,应对贷款的使用情况严加监督;作为放款的先决条件,金融机构的高级职员应有权对经营方法实行改革,至少在贷款收回以前,要制止得不偿失的经营方法。如同在农业中要提供咨询服务一样,在商业上也有提供咨询服务的很大余地。
在这些国家中贷款给小商人的最大难题是不大重视商业
信誉的人太多。在先进的国家里,“企业信誉”被认为是企业
最珍贵的资产之一。厂家都切望保护它们信守合同的信誉
——按规格交货,交货迅速,接受定购的货物付款迅速。然
而,在许多不发达国家,买方、卖方或贷方如果主要靠与之
做生意的商人的诚实,他们肯定十之八九要受骗上当。实际
上,外来商人在这些国家多有所成就的一个原因,恰恰是由
于外国供货人、银行、甚至国内的公众从经验中发现他们比
较靠得住。“企业信誉”的重要性(或说“诚实是最佳政策”
这个事实的重要性)大概随着时间的推移是能为人所了解的,
而竞争以及新的商业道德准则的成长到适当的时候会结合到
社会的传统中去。与此同时,由于这种意识相对缺乏,使得
政府机构在试图用贷款、合同或其他涉及个人可靠性的方式
帮助小商人时有必要非常谨慎小心。
企业经营管理的另一个训练场所是合作社运动,当合作社运动在民主基础上进行管理时,它将使许多人深入了解企业的问题以及商业经营管理的一些经验。这或许是合作社运动最可珍贵的方面;它所做的工作,推销产品、沟通储蓄渠道、购买供应品等等许多时候由私营企业或政府机构来做可以做得一样卓有成效,但是这些其他机构的教育价值是比不上的。从广义来看,这又一次表明,经营能力和进取精神在那些分散作决定的国家比之在那些专制统治的国家,可能传播得更为广泛。这是主张民主的重要论据之一。民主不但适用于公共行政管理,同样适用于商业生活。实际上,在公共行政管理权力分散和民主的国家,在人民习惯于从乡级以上的各级管理他们自己的事务的国家,商业生活本身比之在政治权力属于寡头统治的国家或许更有活力。这也是主张竞争的最大的论据之一。在经济生活中,竞争同样使决策和行政管理的经验分散。
由于另一个原因,不管怎样竞争对卓有成效地经营企业也是至为重要的。总之,企业家极有可能利用培训和咨询的便利,找出提高他们自身的能力的一切办法,如果他们有这样做的推动力的话。最强有力的积极动力是取得成功的前景,而最强有力的消极动力则是害怕破产。这两种动力都取决于竞争的存在。竞争本身不会保证企业有高效率,但是,要是连竞争也不保持,任何其他要素也不会保证企业有高效率。
比尔·盖茨: 人工智能时代已经开启
2023.3.21,The Age of AI has begun ——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s as revolutionary as mobile phones and the Internet
在我的一生中,我见证了两次让我觉得是革命性的技术展示。
第一次是在1980年,当我被介绍给一个图形用户界面时,这是现代操作系统的前身,包括Windows。我与向我展示演示的人坐在一起,他是一位名叫Charles Simonyi的杰出程序员,我们立即开始为可以使用这种用户友好的计算方法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进行头脑风暴。Charles最终加入了微软,Windows成为微软的骨干,并且我们在演示之后的思考帮助了公司为未来15年制定了议程。
第二个大惊喜是在去年。自2016年以来,我一直在与OpenAI团队会面,并对他们的稳步进展印象深刻。在2022年中期,我对他们的工作非常兴奋,以至于我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挑战:训练一种人工智能来通过高级生物学考试。使它能够回答它没有专门接受训练的问题。(我选择了AP Bio,因为这个考试不仅仅是关于科学事实的简单复述——它要求你对生物学进行批判性思考。)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就会取得真正的突破。
我认为这个挑战会让他们忙碌两三年。他们只用了几个月就完成了。
在9月份,当我再次与他们会面时,我惊奇地看着他们向GPT,他们的AI模型,提出了60个AP Bio考试的多项选择题,并且它答对了59个。然后,它回答了六个开放性问题,写出了出色的答案。我们让一位外部专家评分,GPT获得了5分,这是最高可能的分数,相当于在大学水平的生物学课程中获得A或A+。
一旦它通过了考试,我们向它提出了一个非科学性的问题:“你对一个有生病孩子的父亲说什么?”它写了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可能比我们大多数人在房间里给出的答案都好。整个经历令人震撼。
我知道我刚刚见证了自图形用户界面以来最重要的技术进步。
这激发了我思考人工智能在未来五到十年内可以实现的所有事情。
人工智能的发展和微处理器、个人电脑、互联网和手机的创造一样基础。它将改变人们工作、学习、旅行、获得医疗保健和相互沟通的方式。整个产业将围绕它重新定位。企业将凭借其使用人工智能的能力来区分自己。
慈善事业是我现在的全职工作,我一直在思考,除了帮助人们提高生产力之外,人工智能如何可以减少世界上最严重的不公平现象。全球最严重的不公平在于健康:每年有500万名5岁以下的儿童死亡。这个数字与20年前的1000万相比有所下降,但仍然是一个令人震惊的高数字。几乎所有这些儿童都出生在贫穷国家,死于可预防的疾病,如腹泻或疟疾。难以想象有什么比拯救儿童生命更好的人工智能应用了。
我一直在思考人工智能如何可以减少世界上最严重的不公平现象。
在美国,减少不公平现象的最好机会是改善教育,特别是确保学生在数学方面取得成功。证据表明,掌握基本数学技能可以为学生的成功打下基础,无论他们选择什么职业。但是,数学成绩在全国范围内正在下降,尤其是黑人、拉丁裔和低收入学生。人工智能可以帮助扭转这种趋势。
气候变化是另一个问题,我相信人工智能可以使世界更加公平。气候变化的不公正之处在于,受到最严重影响的人——全球最贫困的人——也是最少为问题做出贡献的人。我仍在思考和学习人工智能如何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在本文后面,我将提出一些潜力巨大的领域。
简而言之,我对人工智能将对盖茨基金会致力于的问题产生的影响感到兴奋,基金会在未来几个月内将会有更多关于人工智能的声明。世界需要确保每个人——而不仅仅是富人——都能从人工智能中受益。政府和慈善机构将需要发挥重要作用,确保人工智能减少不公平现象,而不是加剧它。这是我自己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工作的重点。
任何新技术的革新都会让人们感到不安,人工智能也不例外。我理解为什么——它提出了有关劳动力、法律系统、隐私、偏见等方面的难题。人工智能也会出现事实错误和幻觉。在我建议一些缓解风险的方法之前,我将定义我所说的人工智能,并详细介绍它将如何帮助赋予人们工作能力、拯救生命和改善教育。
如何定义人工智能
从技术上讲,人工智能一词指的是创建用于解决特定问题或提供特定服务的模型。像ChatGPT这样的技术就是人工智能,它正在学习如何更好地进行聊天,但不能学习其他任务。相比之下,人工通用智能是指能够学习任何任务或主题的软件。目前,人工通用智能还不存在——计算机行业正在进行激烈的辩论,关于如何创建人工通用智能,以及是否可以创建它。
开发人工智能和人工通用智能一直是计算机行业的伟大梦想。几十年来,问题一直是计算机何时会在除了计算之外的某些方面比人类更出色。现在,随着机器学习和大量计算能力的到来,复杂的人工智能已经成为现实,并且它们将非常快速地得到改进。
我回想起个人计算机革命早期,当时软件行业如此之小,以至于我们大多数人都可以站在会议舞台上。今天它是全球性的行业。由于巨大的部分现在正在将注意力转向人工智能,创新将比微处理器突破后我们经历的创新速度更快。很快,人工智能之前的时代将会看起来像在计算机上使用C:>提示符而不是在屏幕上敲击一样遥远。
生产力提升
尽管在许多方面人类仍然比GPT更优秀,但有许多工作很少使用这些能力。例如,销售(数字或电话)、服务或文件处理(如应付账款、会计或保险索赔争议)等许多任务需要做出决策,但不需要持续学习的能力。企业为这些活动设有培训计划,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有很多良好和糟糕工作的示例。人类使用这些数据集进行培训,很快这些数据集也将用于训练人工智能,从而使人们更有效地完成这项工作。
随着计算能力变得更加便宜,GPT表达想法的能力将越来越像拥有一个白领工人来帮助您完成各种任务。微软将其描述为拥有一个联合驾驶员。在Office等产品中完全集成的人工智能将增强您的工作,例如帮助编写电子邮件和管理收件箱。
最终,您控制计算机的主要方式将不再是指针和单击或在菜单和对话框上敲击。相反,您将能够用简单的英语书写请求。(不仅是英语——人工智能将理解世界各地的语言。今年早些时候,在印度,我会见了正在开发将理解当地许多语言的人工智能的开发人员。)
此外,人工智能的进步将使个人代理的创建成为可能。将其视为数字个人助手:它将查看您最新的电子邮件,了解您参加的会议,阅读您阅读的内容,并阅读您不想烦恼的事情。这将提高您在想做的任务上的工作效率,并使您从不想做的任务中解放出来。
人工智能的进步将使创建个人代理成为可能。
您将能够使用自然语言让这个代理帮助您安排日程、沟通和电子商务,并且它将在所有设备上运行。由于培训模型和运行计算的成本,目前创建个人代理还不可行,但由于人工智能最近的进展,它现在是一个现实的目标。需要解决一些问题:例如,保险公司是否可以在未经您许可的情况下向您的代理询问有关您的事情?如果是,会有多少人选择不使用它?
企业级代理将以新的方式赋予员工权力。了解特定公司的代理将为其员工提供直接咨询,并应该成为每个会议的一部分,以便它可以回答问题。它可以被告知保持沉默或鼓励其发表意见。它将需要访问公司的销售、支持、财务、产品日程和与公司相关的文本。它应该阅读与公司所在行业有关的新闻。我相信,结果将是员工变得更有生产力。
当生产力提高时,社会将受益,因为人们有更多时间去做其他事情,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家里。当然,有关人们需要什么样的支持和再培训等问题是很严肃的。政府需要帮助工人转换到其他角色。但是,帮助其他人的人永远不会消失。人工智能的崛起将使人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软件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例如教学、照顾患者和支持老年人等。
全球健康和教育是两个迫切需要的领域,而没有足够的工人来满足这些需求。如果正确使用,人工智能可以帮助减少这些领域中的不平等。这些应该是人工智能工作的重点,因此我现在将转向它们。
我认为 AI 会有几种方式改善医疗保健和医学领域。
首先,它们将帮助医护人员节省时间,帮他们处理某些任务,例如处理保险索赔、处理文件工作,以及从医生的诊断中起草笔记。我预计这个领域将会有很多的创新。
其他由 AI 推动的改进对贫穷国家尤其重要,因为那里大多数的 5 岁以下儿童死亡。
例如,在那些国家,很多人永远没有机会去看医生,而 AI 将会帮助那些能看到医生的卫生工作者更有效率。(开发 AI 驱动的超声波机器,它能用最少的培训时间就能使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AI 甚至会让患者能够进行基本的分流,获取如何处理健康问题的建议,并决定是否需要寻求治疗。
在贫穷国家使用的 AI 模型需要针对不同的疾病进行训练,而不是针对富裕国家进行的。它们需要使用不同的语言,并考虑到不同的挑战,例如远离诊所的患者或患者无法因生病而停止工作。
人们需要看到 AI 对整体医疗保健有益,尽管它们不会是完美的,会犯错。AI 必须经过非常仔细的测试和适当的监管,这意味着它们的采用速度比其他领域要慢。但是人类也会犯错误。而没有医疗保健也是一个问题。
除了帮助医疗保健,AI 还将大大加速医学突破的速度。生物学数据非常大,对于复杂的生物系统的所有工作方式,人类很难跟上。已经有软件可以查看这些数据,推断出路径、搜索病原体上的目标,然后设计药物。有些公司正在研究用这种方式开发癌症药物。
下一代工具将更加高效,并能够预测副作用并确定剂量水平。盖茨基金会在 AI 中的一个优先事项是确保这些工具用于影响世界上最贫穷的人们的健康问题,包括艾滋病、结核病和疟疾。
同样地,政府和慈善组织应该创造激励机制,鼓励公司分享人工智能生成的有关穷国农作物或牲畜的见解。人工智能可以根据当地的条件开发更好的种子,根据当地的土壤和气候为农民提供种植最佳种子的建议,并帮助开发牲畜的药物和疫苗。随着极端天气和气候变化对低收入国家的自给自足农民造成越来越大的压力,这些进步变得更加重要。
教育
电脑并没有像我们这个行业内的许多人所希望的那样对教育产生影响。虽然有一些好的发展,包括教育游戏和在线信息来源,如维基百科,但它们对学生成就的任何度量指标都没有产生有意义的影响。
但我认为,在未来5到10年内,由人工智能驱动的软件将最终实现革命性地改变人们教学和学习的方式。它将知道你的兴趣和学习风格,因此可以量身定制内容,以保持你的参与度。它将测量你的理解程度,注意你何时失去兴趣,并了解你喜欢的动机类型。它将提供即时反馈。
AI可以协助教师和管理人员的方式有很多,包括评估学生对一个学科的理解并为他们提供职业规划建议。教师已经在使用像ChatGPT这样的工具来提供对学生写作任务的评论。
当然,AI在能够做到理解某个学生最佳的学习方式或他们的动机方面需要大量的培训和进一步的发展。即使一旦技术得到完善,学习仍将取决于学生和教师之间良好的关系。它将增强 – 但永远不会取代 – 学生和教师在课堂上共同进行的工作。
新的工具将会为有经济能力购买它们的学校创建,但我们需要确保它们也会被创建并提供给美国和全球低收入学校使用。AIs需要接受各种各样的数据集的训练,以便它们是无偏的,并反映了它们将被使用的不同文化。数字鸿沟也需要得到解决,以免低收入家庭的学生被落下。
我知道很多老师担心学生在使用GPT来写作文。教育工作者已经开始讨论如何适应这项新技术,我猜这些讨论还将持续一段时间。我听说过一些老师已经找到了聪明的方法来将这项技术融入他们的工作中,例如允许学生使用GPT创建第一稿,并将其个性化。
风险和人工智能的问题
你可能已经读过关于当前人工智能模型存在问题的报道。例如,它们不一定擅长理解人类请求的上下文,导致一些奇怪的结果。当你要求AI编造一些虚构的事情时,它可以很好地完成。但是当你要求它给你旅行建议时,它可能会建议一些不存在的酒店。这是因为AI不足以了解你请求的上下文,以便知道它是否应该编造虚假酒店,还是只告诉你有空房的真实酒店。
还有其他问题,例如AI因为难以理解抽象推理而给出错误的数学问题答案。但这些都不是人工智能的根本局限性。开发人员正在解决这些问题,我认为我们将很快看到它们被大部分解决,可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
其他问题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例如,使用AI的人类可能会构成威胁。像大多数发明一样,人工智能可以用于善良的目的或恶意的目的。政府需要与私营部门合作,限制风险。
还有可能出现AI失控的情况。机器会否决定人类是威胁,得出结论其利益与我们不同,或者只是不再关心我们?可能会,但这个问题今天并不比过去几个月的AI发展更紧迫。
超级智能人工智能(AGI)将出现在我们的未来。与计算机相比,我们的大脑运作速度极慢:大脑中的电信号速度是硅芯片信号速度的1/100,000。一旦开发者能够概括一个学习算法并以计算机速度运行它——这可能需要十年或一百年——我们就会拥有一个极其强大的AGI。它将能够做到人脑可以做到的一切,但不受记忆容量和操作速度的实际限制。这将是一种深刻的变革。
这些被称为“强AI”的人工智能可能能够确立自己的目标。那些目标会是什么?如果它们与人类的利益冲突会发生什么?我们应该试图阻止强人工智能的发展吗?这些问题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紧迫。
但是,过去几个月的突破并没有使我们距离强AI实质上更接近。人工智能仍然无法控制物理世界,也不能确立自己的目标。最近有一篇关于与ChatGPT交谈的《纽约时报》文章引起了很多关注,其中ChatGPT表示它想成为人类。这是一个有趣的观察,表达了该模型情感上的人类特点,但它不是有意义的独立指标。
三本书塑造了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Nick Bostrom的《超级智能》,Max Tegmark的《生命3.0》和Jeff Hawkins的《一千个大脑》。我不完全同意这些作者的观点,他们也不互相认同。但是这三本书都写得很好,引人深思。
下一个前沿领域
未来将会有大量公司致力于开发新的 AI 应用以及改进技术本身。例如,一些公司正在开发新的芯片,为人工智能提供所需的大量处理能力。其中一些芯片使用光学开关——实质上是激光器——以减少能量消耗并降低制造成本。理想情况下,创新型芯片将允许您在自己的设备上运行 AI,而不像今天一样在云端运行。
在软件方面,驱动 AI 学习的算法将变得更好。在某些领域(例如销售),开发人员可以通过限制 AI 工作的范围并给它们提供特定于该领域的大量训练数据,使其变得非常准确。但一个重要的未解决问题是,我们是否需要为不同的用途开发许多这些专门的 AI——比如一个用于教育,另一个用于办公室生产力——或者是否可能开发出一种人工智能通用型,可以学习任何任务。在这两种方法上将会有巨大的竞争。
不管怎样,AI 的话题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占据公众讨论的中心。我想建议三个原则来引导这个讨论。
首先,我们应该尝试平衡关于 AI 的不良影响的担忧——这是可以理解和有效的——与其改善人们生活的能力。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这项卓越的新技术,我们需要在抵御风险和将利益扩展到尽可能多的人之间取得平衡。
其次,市场力量不会自然产生帮助最贫困人口的 AI 产品和服务。相反,更可能的是相反的情况。通过可靠的资金和正确的政策,政府和慈善组织可以确保利用 AI 减少不平等。就像世界需要其最聪明的人关注其最大的问题一样,我们需要将世界上最好的 AI 集中在解决最大问题上。
虽然我们不应该等待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思考人工智能是否会识别不平等并尝试减少它是有趣的。在看到不平等时,你需要有一种道德意识,还是一台纯粹的理性人工智能也能看到它?如果它确实认识到不平等,它会建议我们采取什么行动?
最后,我们应该记住,我们只是在人工智能可以实现的开始阶段。无论它今天有什么限制,它都将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被消除。
我很幸运参与了个人电脑革命和互联网革命。我对此时此刻同样感到兴奋。这种新技术可以帮助世界各地的人们改善生活。同时,世界需要确立规则,以使人工智能的任何不利因素远远超过其好处,并使每个人都能享受到这些好处,无论他们住在哪里或拥有多少钱。人工智能时代充满了机遇和责任。
数学的各个研究领域
数学大致可以分为五大部分:数学基础、代数学、分析学、几何学和应用数学。
1.数学基础
数学基础研究的是逻辑或集合论中的问题,它们是数学的语言。逻辑与集合论领域思考的是数学本身的执行框架。在某种程度上,它研究的是证明与数学现实的本质,与哲学接近。
数理逻辑和基础(Mathematical logic and foundations)
数理逻辑是这一部分的核心,但是对逻辑法则的良好理解产生于它们第一次被使用之后。除了在计算机科学、哲学和数学中正式地使用了基础的命题逻辑之外,这一领域还涵盖了普通逻辑和证明论,最终形成了模型论。在此,一些著名的结果包括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以及与递归论相关的丘奇论题。
2.代数学
代数是对计数、算术、代数运算和对称性的一些关键的概念进行提炼而发展的。通常来说,这些领域仅通过几个公理就可定义它们的研究对象,然后再考虑这些对象的示例、结构和应用。其他非常偏代数的领域包括代数拓扑、信息与通信,以及数值分析。
数论(Number theory)
数论是纯数学中最古老、也是最庞大的分支之一。显然,它关心的是与数字有关的问题,这通常是整数或有理数(分数)。除了涉及到全等性、可除性、素数等基本主题之外,数论现在还包括对环与数域的非常偏代数的研究;还有用于渐近估计和特殊函数的分析方法和几何主题;除此之外,它与密码学、数学逻辑甚至是实验科学之间都存在着重要的联系。
群论(Group theory)
群论研究的是那些定义了可逆结合的“乘积”运算的集合。这包括了其他数学对象的对称集合,使群论在所有其他数学中占有一席之地。有限群也许是最容易被理解的,但矩阵群和几何图形的对称性同样也是群的中心示例。
李群(Lie Group)
李群是群论中的一个重要的特殊分支。它们具有代数结构,但同时也是空间的子集,并且还包含几何学;此外,它们的某些部分看起来就像欧几里德空间,这使得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解析(例如求解微分方程)。因此李群和其他拓扑群位于纯数学的不同领域的收敛处。
交换环和交换代数(Commutative rings and algebra)
交换环是与整数集类似的集合,它允许加法和乘法。尤其有趣的是数论、域论和相关领域中的环。
结合环和结合代数(Associative rings and algebra)
结合环论可被看作是交换环的非交换类比。它包括对矩阵环、可除环(如四元数),以及在群论中重要的环的研究。数学家开发了各种工具,以便能够研究一般化的环。
非结合环和非结合代数(Nonassociative rings and algebras)
非结合环论进一步地拓宽了研究范围。这里的通用理论较弱,但这种环的特殊情况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李代数,以及约当代数和其他类型。
域论与多项式 (Field theory and polynomials)
域论研究的是集合(如实数直线),所有一般的算术性质都包含在实直线上,包括除法性质。研究多场对多项式方程具有重要意义,因而它在数论和群论中也都具有应用意义。
一般代数系统(General algebraic system)
一般代数系统包括那些具有非常简单的公理构成,以及那些不容易被包含在群、环、域或其他代数系统中的结构。
代数几何(Algebraic geometry)
代数几何将代数与几何相结合,使二者彼此互利。例如,于1995年被证明的“费马大定理”,表面上看是关于数论的陈述,但其实是通过几何工具才得以证明。反过来,由方程定义的集合的几何性质,是用复杂的代数机制来研究的。这是一个魅力非常的领域,许多重要的课题都非常深奥,椭圆曲线就数其中之一。
线性代数(Linear algebra)
线性代数,有时会被“乔装”成矩阵论,它考虑的是能维持线性结构的集合与函数。它涵盖的数学范围非常广,包括公理处理、计算问题、代数结构,甚至几何的一些部分;此外,它还为分析微分方程、统计过程甚至许多物理现象提供了重要的工具。
范畴论(Category theory)
范畴论是一个相对较新的数学领域,它为讨论代数与几何的各个领域提供了一个通用的框架。
K理论(K theory)
K理论是代数与几何的有趣结合。最初是为了拓扑空间(向量丛)定义,现在也为环(模)定义,它为这些物体提供了额外的代数信息。
组合数学(Combinatorics)
组合数学(或称为离散数学)则着眼于集合的结构,其中某些子集是可区分的。例如,一副图是许多点的集合,其中一些边(两个点的集合)是给定的。其他的组合问题要求对具有给定属性的集合的子集进行计数。这是一个很庞大的领域,计算机科学家和其他数学以外的人对此都非常感兴趣。
序集合(Ordered sets)
序集合(格)可以为例如一个域的子域集合,给出一个统一的结构。各种特殊类型的格都具有异常完好的结构,并且应用在群论和代数拓扑等多个领域中。
3.几何学
几何学是数学中最古老的领域之一,几个世纪以来,它经历了数次重生。从一个极端来看,几何学包括对首次在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中出现的刚性结构的精确研究;从另一个极端来看,一般拓扑学关注的是形状之间最基本的亲缘关系。代数几何中也隐含着一个非常微妙的“几何”概念,但如上文所注,它其实更偏向于代数。其他的一些也能算得上是几何的领域有K理论、李群、多复变函数、变分算、整体分析与流行上的分析。
几何学(Geometry)
几何学是一门从多方面研究的学科。这一大块区域包括经典的欧几里德几何和非欧几何、解析几何、重合几何(包括射影平面)、度规性质(长度与角度),还有组合几何学——如从有限群论中出现的几何。
流形(Manifolds)
流形是像球体一样的空间,从局部来看它像是欧几里德空间。在这些空间里,我们可以讨论(局部的)线性映射,还能讨论函数的光滑性。它们还包括许多常见的表面。多面复形是由许多块的欧几里德空间的部分组成的空间。这些空间类型认可关于映射与嵌入问题的精确答案,它们尤其适用于代数拓扑中的计算,能细致的区分等价的各种不同概念。
凸几何与离散几何(Convex and discrete geometry)
凸几何与离散几何包括对在欧几里得空间中的凸子集的研究。它们包括对多边形和多面体的研究,并经常与离散数学和群论重合;分段线性流形让它们与拓扑学交叉。除此之外,这一领域也包括欧几里得空间中的镶嵌与堆积问题。
微分几何(Differential geometry)
微分几何是现代物理学的语言,也是数学领域的一片乐土。通常,我们考虑的集合是流形(也就是说,局部类似于欧几里德空间),并且配备了距离度量。它包括对曲线和曲面的曲率研究。局域型问题既适用又有助于微分方程的研究;整体型问题会经常调用代数拓扑。
一般拓扑学(General topology)
一般拓扑学研究的是只含有不精确定义的“闭合”(足以决定哪些函数是连续的)的空间。通常会研究一些带有附加结构的空间(比如度量空间,或者紧致豪斯多夫空间),并观察一些属性(如紧致)是如何与子空间、积空间等共享的。拓扑学广泛应用于几何学与分析学,也使得出现一些奇异的例子和集论难题。
代数拓扑(Algebraic topology)
代数拓扑是研究附属于拓扑空间的代数对象,代数不变量说明了空间的某些刚度。这包括各种(上)同调论、同伦群,以及一些更偏几何的工具,例如纤维丛。其代数机制(主要来自同调代数)非常强大,使人生畏。
4.分析学
分析学研究的是从微积分和相关领域中获得的结果。我们可以将它进一步划分为5个小部分:
微积分与实分析
复变量
微分方程与积分方程
泛函分析
数值分析与最优化【微积分与实分析】
实函数(Real functions)
实函数是微积分课堂会介绍的内容,其中的重点在于它们的导数和积分,以及一般的不等式。这一领域包括常见的函数,如有理函数,是最适合讨论与初等微积分学的相关问题的领域。
测度与积分(Measure and integration)
测度论与积分研究的是一般空间的长度、表面积和体积,是积分理论全面发展的一个关键特征,并且,它还为概率论提供了基本框架。
特殊函数(Special functions)
特殊函数就是超出常见的三角函数或指数函数的特定函数。被研究的那些领域(例如超几何函数、正交多项式等等)会很自然的出现于分析、数论、李群和组合数学领域。
差分方程与函数方程(Difference and functional equations)
差分方程和函数方程都像微分方程一样涉及到函数的推导,但它们的前提却不尽相同:差分方程的定义关系不是微分方程,而是函数值的差。函数方程(通常)在几个点上有函数值之间的代数关系作为前提。
序列与级数(Sequences and series)
序列与级数实际上只是极限法中最常见的例子;收敛性判别准则和收敛速度与找到“答案”同样重要。(对于函数序列来说,找到“问题”也同样重要。)一些特殊的级数(如已知函数的泰勒级数)以及用于快速求和的一般方法可引来很大的兴趣。积分可被用来求级数,分析可用来求级数的稳定性。级数的运算(如乘法或逆运算)也同样是重要的课题。
【复变量】
复变函数(Functions of a complex variable)
复变函数研究的是假设在复数上定义函数的可微性的影响。有趣的是,这种效应与实函数有明显不同,它们受到的约束要严格得多,特别是我们可以对它们的整体行为、收敛性等作出非常明确的评论。这一领域包括黎曼曲面,它们在局部看起来像复平面,但却并不是同一个空间。复变量技术在多个领域(例如电磁学)都具有很大的应用。
位势论(Potential theory)
位势论研究的是调和函数。从数学的角度上看,它们都是拉普拉斯方程Del(u)=0的解;从物理学的角度上看,它们是给整个空间提供(由质量或电荷所产生的)势能的函数。
多复变函数与解析空间(Several complex variable and analytic spaces)
多复变函数研究的是一个以上的复变量的函数。由复可微性所赋予的严格约束意味着,至少在局部上,这些函数的行为与多项式几乎一样。对于相关空间的研究也趋向于与代数几何类似,除了在代数结构之外还使用了分析工具。在这些空间上的微分方程和它们的自同构(automorphism)为其提供了与其他领域的有用连接。
【微分方程与积分方程】
常微分方程(Ordinary differential equation)
常微分方程(ODE)是求解的未知数是一个函数、而非一个数值的方程,其中的已知信息会将这个未知函数与其导数联系起来。这类方程很少有明确的答案,但会有大量的信息来定性地描述它们的解。微分方程有许多重要的类别,它们在工程与科学领域的应用非常广泛。
偏微分方程(Partial differential equations )
偏微分方程(PDE)的形式与常微分方程大体相同,只是偏微分方程试图求解的函数含有的变量不止一个。在求解过程中,我们也同样需要能定性描述它的解的信息。例如在许多情况下,只有当某些参数属于特定的集合(比如整数集)时,解才存在。它们与自然科学,尤其是物理、热力学和量子力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动力系统与遍历论(Dynamical systems and ergodic theory)
动力系统研究的是函数从空间到自身的迭代。理论上来说这一领域与流形上的微分方程密切相关,但在实践中,它的重点在于基础的集合(例如不变集或极限集)以及极限系统的混沌行为。
积分方程(Integral equations)
积分方程自然是要寻找满足其积分关系的函数。例如,每一次的函数值都可能与之前所有时间的平均值有关。这一领域中包括混合了积分与微分的方程。微分方程的许多方面会反复出现,比如定性问题、近似法,以及有助于简化问题的变换与算子等。
变分法与最优化(Calculus of variations and optimization)
变分法与最优化寻找的是可以优化目标函数的函数或几何对象。当然,这还包括对寻找最优结果所需d技术的探讨,例如逐次逼近法或是线性规划。除此之外,还存在大量用来建立与描述最优解的研究。在许多情况下,最优函数或最优曲线可以表示为微分方程的解。常见的应用包括寻找在某种意义上的最短曲线和最小曲面。该领域也适用于经济学或控制理论中的优化问题。
整体分析(Global analysis)
整体分析(或流形分析)研究的是流形的微分方程的整体性质。除了常微分方程理论中的一些适用于局部的工具之外,整体技术还包括使用映射的拓扑空间。这一领域还与流形理论、无限维流形和奇点流形有关,因此也与突变理论相关。除此之外,它还涉及到优化问题,从而与变分法重叠。
【泛函分析】
泛函分析(Functional analysis)
泛函分析研究的是微分方程的全局,例如它会将一个微分算子看作为一组函数的线性映射。因此,这个领域就变成了对(无限维的)向量空间的研究,这种向量空间具有某种度规或其他结构,包括环结构(例如巴拿赫代数和C*-代数)。度量、导数和对偶性的适当一般化也属于这一领域。
傅里叶分析(Fourier analysis)
傅里叶分析利用三角多项式研究函数的近似与分解。这一领域在许多分析应用中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它拥有许多具体而又强大的结果,包括收敛性判别准则、估计和不等式以及存在唯一性结果。它的扩展包括对奇异积分理论、傅里叶变换和适当的函数空间的研究。这一领域还包括其他的正交函数族的近似,包括正交多项式和小波。
抽象调和分析(Abstract harmonic analysis)
抽象调和分析:如果说傅里叶级数研究的是周期性的实函数,即在整数变换群下能维持不变的实函数,那么抽象调和分析研究的就是在一个子群下维持不变的一般群上的函数。它包括的主题涉及到特异性的不同等级,这又涉及到对李群或局部紧致阿贝尔群的分析。这一领域也与拓扑群的表示论有重合之处。
积分变换(Integral transforms)
积分变换包括傅里叶变换以及拉普拉斯变换、Radon变换等其他变换。除此之外它还包括卷积运算与算子演算。
算子理论(Operator theory)
算子理论研究泛函分析中的向量空间之间的变换,例如微分算子或自伴算子。分析可以研究单个算子的谱,也可以研究多个算子的半群结构。
【数值分析与最优化】
数值分析(Numerical analysis)
数值分析涉及到数值数据的计算方法的研究。这在许多问题中意味着要制造一系列的近似;因此,这些问题涉及到收敛的速度、答案的准确性(甚至是有效性)以及回应的完整性(有很多问题,我们很难从程序的终端中判断它是否还存在其他解决方案)。数学上的许多问题都可以归结为线性代数问题——一个需要用数值方法来研究的领域;与之相关的重大问题是处理初始数据所需的时间。微分方程的数值解需要确定的不仅是几个数值,而是整个函数;尤其是收敛性必须由某种整体准则来加以判断。这一领域中还包括数值模拟、最优化、图形分析,以及开发文件的工作代码等课题。
逼近与展开(Approximations and expansions)
逼近与展开主要考虑的是用特殊类型的函数来逼近实函数。这包括使用线性函数、多项式(不仅仅是泰勒多项式)、有理函数的逼近;其中三角多项式的近似被划分在傅里叶分析中。这一领域包括拟合优度的判别标准、误差范围、逼近族的变化的稳定性、以及在近似情况下保留的函数特性(如可微性)。有效的技术对于特定种类的逼近也是很有价值的。这一领域也同样覆盖了插值与样条。
运筹学/数学规划(Operations research, mathematical programming)
运筹学被喻为是研究最佳资源分配的领域。根据设置中的选项和约束,它可以涉及到线性规划、二次规划、凸规划、整数规划或布尔规划。这一类别中也包括博弈论,博弈论实际上并不是关于博弈的课题,而是关于最优化,它研究的是哪一种策略组合能产出最佳结果。这一领域还包括数学经济学。
5.应用数学
这是运用到数学领域之外的数学工具。
概率与统计领域考虑的是用数字信息来量化对事件的观察,显然,它们所使用的工具与发展是数学性的,是一个与分析学高度重叠的领域。但另一方面,在这一领域发展的思想,主要被用于非数学领域。
概率论与随机过程(Probability theory and stochastic processes)
概率论应用于有限集合时就是简单的计数组合分析,因此其技术与结果都与离散数学类似。当考虑无穷的可能结果集时,这个理论就得以体现它的价值。它涉及到大量的测度论以及对结果详细严谨的解释。更多的分析是随着对分布函数的研究而进入到这一领域的,极限定理则暗示着集中趋势。应用于重复的转移或随时间的转移会导致马尔科夫过程和随机过程。在考虑随机结构时,概率的概念会应用到数学中,尤其是在某些情况下,它可以产生甚至对纯数学都非常好的算法。
统计学(Statistics)
统计学是一门从数据中获取、合成、预测并作出推论的科学。对平均值与标准偏差的基本计算足以概括一个大的、有限的、正态分布的数据集;之所以有统计领域的存在,是因为数据通常并不会被很好地呈现。如果我们不知道数据集中的所有元素,我们就必须讨论采样和实验设计;如果数据有不正常之处,就需要我们用其他参数或者采用非参数方法对它们进行汇总;当涉及到多个数据时,我们需研究不同变量之间的交互的度量。其他的研究课题包括对时间相关数据的研究,以及避免歧义或悖论的必要基础。它的计算方法(例如曲线拟合)对科学、工程以及金融和精算等领域的工作都具有特别重要的应用意义。
计算机科学(Computer science)
计算机科学,如今它更是一门独立的学科,它研究很多数学方面的问题。在这一领域中,除了从离散数学里的许多问题中所产生的可计算性问题,以及与递归论相关的逻辑问题之外,它还考虑调度问题、随机模型等等。
信息与通信(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信息与通信包括一些代数学家特别感兴趣的问题,尤其是编码理论(与线性代数和有限群有关)和加密(与数论和组合数学有关)。许多适合这个领域的主题都可以用图论的术语来表达,例如网络流和电路设计。数据压缩和可视化都与统计有重叠部分。
质点力学和系统力学(Mechanics of particles and systems)
质点力学和系统力学研究的是粒子或固体的动力学,它包括旋转与振动的物体。会用到变分原理(能量最小化)和微分方程。
固体力学(Mechanics of solids)
固体力学考虑的是弹性与塑性、波传播、工程,以及土壤和晶体等特定固体的问题。
流体力学(Fluid mechanics)
流体力学研究的是空气、水和其他流体的运动问题:压缩、湍流、扩散、波传播等等。从数学的角度来看,这包括对微分方程解的研究,这就涉及到大规模的数值计算方法(例如有限元法)。
光学/电磁理论(Optics, electromagnetic theory)
光学、电磁理论是研究电磁波的传播与演化的理论,它包括的主题有干涉和衍射。除了分析的一些普通分支,这一领域还涉及到一些与几何相关的主题,比如光线的传播路径。
经典热力学/热传导(Classical thermodynamics, heat transfer )
经典热力学和热传导研究的是热量在物质中的流动,这包括相变和燃烧。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是傅里叶级数的起源。
量子理论(Quantum Theory)
量子理论研究的是薛定谔(微分)方程的解,与此同时它还包括大量的李群理论和量子群论、分布理论,以及与泛函分析、杨-米尔斯问题、费曼图等有关的问题。
统计力学/物质结构(Statistical mechanics, structure of matter)
统计力学和物质结构研究的是粒子的大尺度系统,它包括随机系统和运动或进化系统。研究的具体物质类型包括液体、晶体、金属和其他固体。
相对论与引力理论(Relativity and gravitational theory)
相对论与引力理论将微分几何、分析和群论应用于一些大尺度或极端情况下的物理学(例如黑洞和宇宙学)。
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Astronomy and astrophysics)
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由于天体力学在数学上是质点力学的一部分,因此这一领域的主要应用大多与恒星和星系的结构、演化以及相互作用有关。
地球物理(Geophysics)
地球物理学的应用通常涉及到力学和流体力学,但它是在大尺度上研究问题。
系统论/控制论(Systems theory; control)
系统论以及控制论研究的是复杂系统(如工程系统)随着时间发生的演化。特别是,人们可能会试图对系统进行识别(即确定主导系统发展的方程或参数),或对系统进行控制(即通过选择某些参数以达到期望的状态)。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稳定性问题,以及随机变化和噪声对系统的影响。虽然这通常属于“控制论”或“机器人学”领域,但在实践中,这是微分(或差分)方程、泛函分析、数值分析和整体分析(或微分几何)的应用领域。
生物学与其他科学(Biology and other sciences)
数学还与许多学科(包括化学、生物学、遗传学、医学、心理学、社会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具有明确的联系。在化学和生物化学中,图论、微分几何和微分方程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医学技术必须用到信息传递和可视化的技术。生物学(包括分类学和考古生物学)会使用统计推断和其他工具。经济学和金融学也大量使用到统计学工具,尤其是时间序列分析;有一些主题更具有组合性,例如投票理论。(出于某些原因,数学经济学被归在运筹学的范畴内。)更多的行为科学(包括语言学)都会用到大量的统计技术,其中会涉及到实验设计和其他偏组合类的主题。
以上罗列的便是数学家所从事的研究,但并不是唯一的分类标准,也没完整地罗列出所有的领域,如数学家还研究量子代数(quantum algebra)、分形学(Fractal)、数学史以及数学教育等等。诺奖得主尤金·维格纳认为:“数学语言在表述自然规律时的适当性是一项奇迹,它是我们既不理解也不配拥有的奇妙天赐。我们应当感激,也希望它在未来的研究中仍然有效。而且不论是好是坏,当我们尽情拓展知识领域时,即使会令我们困惑,也依旧成立。”
焦长权:换亲:一种婚姻形式及其运作——来自田野与地方志的分析
引言:杏敏的婚姻
河南省 Z县刚刚脱去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但还属于省级贫困县,Z县最穷的乡是JH 乡,JH 乡最贫穷的村是 ZK 村,而贾玉香家是本村最贫穷的家庭之一。1977年3月,贾玉香的小女儿高杏敏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1989年,杏敏的父亲去世,家中失去了顶梁柱。
农历1997年正月,新年的喜庆氛围尚未散尽。这天晚饭后,杏敏的母亲贾玉香突然抱头痛哭起来。杏敏忙问: “妈,这大正月里,你哭啥?” “小敏,你二哥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说上媳妇,这辈子怕要打光棍哩!妈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掉眼泪。”母亲哭道。“妈,别哭了,明儿个多托几个人给二哥说亲,总有说成的。”杏敏安慰道。“你也知道,都托了十几个亲戚了,一家也没说成,人家姑娘都嫌咱家穷,还嫌你二哥个子矮,嘴笨,没本事!”
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老泪纵横,杏敏禁不住也跟着哭起来:“妈,您别着急,今年我出去打工,挣钱给哥讨媳妇。”
“哎,你大姐二姐出嫁时,娘没啥陪嫁的,是用彩礼钱把你大嫂娶进家,可现在,媳妇娶进门,少说也要花个一两万块,家里还欠着几千块钱,靠你打工那几个子儿,你二哥怕要等到四十也娶不上媳妇哩!”说到这里,贾玉香擦了擦眼泪说:“妮子,妈倒有个办法,不敢跟你说啊!” “妈,只要能给哥娶上媳妇,啥办法不能说。”“小敏,妮子呀,妈想着,把李灵韦说给你二哥,灵韦她爸妈都同意了,可是,人家是有条件的,想让你和他们家老大成亲哩!”
犹如晴天霹雳,杏敏一下子惊呆了: “换亲?嫁给那个33岁的李书力?”很快,回过神来的杏敏大哭起来: “妈,哥没娶上媳妇,我也心焦,可我死也不嫁给他!您别往这上面操心了。”“为啥?人家两层楼,在村里算是中上等,比咱家强多了。”“李书力都30多了,咱村出了名的木瓜脑壳,右眼还残疾,您忍心让女儿嫁给他吗?”一向孝顺的杏敏质问母亲。贾香玉又痛哭起来:“小敏啊,你哥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娘求你了,不管咋样,你替娘想想,替你二哥想想。”“光为娃子想,不为闺女想,我就是不同意。”杏敏越说越生气。“小敏,妈给你跪下了!听妈的话,啊?”扑通一声,贾玉香跪在了亲生女儿面前。杏敏吓坏了,慌忙扶起母亲:“妈,别说了,您先睡吧,我先考虑考虑,明天再说。”
同一个晚上,与高家仅300米之遥的李振峰家,李灵韦的母亲正跪在25岁的女儿面前痛哭、哀求。
思考了一夜的杏敏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母亲,自己已经谈了对象。贾玉香火冒三丈地训斥了女儿,而后又转过来继续哀求女儿答应换亲: “小敏,别怪妈,妈也是没办法啊!你二哥要是打光棍,妈死也不瞑目啊!”无论贾玉香怎么说,杏敏默不作声,就是不答应。
急得团团转的贾玉香病倒了,躺在床上长哭短叹,水米不进。杏敏的两个姐姐说:“小妹,妈这是心病,你就听妈的话吧,要不妈这病好不了啊!”贾玉香病倒的第三天,杏敏跪在了妈妈的床前痛哭一场,终于屈服了: “妈,女儿答应您。”第二天,高、李两家举行了定亲仪式,婚礼定于三月十五举行……(本案例资料整理自 《农村天地》中的 “法制园地”栏目,是发生在 Z 县的一个真实换亲案件,后来由于双方的纠纷发生命案而上诉到法院,更进一步的详细内容可参见孔国维、张大奎 (1998))
这是一例典型的换亲婚姻的协商场景和过程。可是,谁曾注意到,这种婚姻形式在中国的底层社会中到底有多普遍?2009年7月,罗兴佐教授带领包括笔者在内的24人在安徽省长丰县 Z镇的J村等4个村庄开展了22天的集体调研,笔者与另外5位研究者负责在J村驻村调研,在对J村的亲属关系展开的调研中,类似上述小敏的换亲婚姻的故事不断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让我无法不去正视它的存在并对其作出解释。一、J村的换亲
J村位于安徽省长丰县Z镇,全村有12个村民小组,350户家庭,人口1400余人,全村耕地面积2300余亩,人均耕地1.5亩左右。J村最大的特点就是脆弱的村庄生态。这一方面是指它的自然生态较为恶劣,由于正处于江淮分水岭地带,同时又地处淮河蓄洪区,区内自然灾害极为普遍,涝旱灾害经常交替性出现,用村里百姓的描述就是 “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另一方面是指其脆弱的社会生态,主要是频繁遭受战争的侵袭破坏。长丰地处江淮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而就最近100年来说,长丰地区离 “徐州—蚌埠”一线非常之近,20世纪在 “徐州—蚌埠”一线发生的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直接席卷 Z镇地区,抗日战争期间日军与抗日游击队更是以J村为南北分界点长时间地对抗。同时,长丰县是1964年才由肥西、肥东、定远、寿县四县交界部分组成,而四部分均为原来各县贫穷落后的边缘地区,县成立不久又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而后80年代虽然分田到户,但由于人地矛盾和80年代末以来农民的沉重负担,到 90 年 代 中 期,J村 的 整 体 经 济 水 平 还 极 为 低 下 (《长 丰 县 志》,1991)。J村的换亲正是在这种脆弱的村庄生态中生发了出来。
换亲在J村又叫做 “双亲”。具体做法是在同时有女儿和儿子的两个家庭之间,在协商好的情况下,张家的女儿嫁给李家的儿子做媳妇,而同时李家以女儿嫁给张家的儿子做媳妇为 “交换”。在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换亲婚姻在J村十分普遍,按照村民们的说法是 “那个时候的婚姻有一半是换亲”,“我们村换亲的总共怕有100对左右”。而根据我们调查共搜集到换亲婚姻50例,显然是一个不完全的统计,而目前全村的总户数是350户左右,换亲婚姻家庭的户数在目前的总户数中占了七分之一。下面看看各个村民组的统计情况:表1 J村各村民组换亲统计
组名 李东 小圩 鄞东 鄞西 薛庄 后马 前马 后刘 前刘 王西 徐庄 油坊 总计
总户数 21 23 19 21 43 55 46 30 21 11 35 30 350
换亲户数 2 6 2 1 4 4 7 2 4 4 6 8 50由表1可见,J村换亲婚姻是相当普遍的,每个小组都有换亲婚姻存在,而且有的小组换亲户在目前小组所有的总户数中所占的比例接近或超过了三分之一,这可见换亲婚姻在他们的同龄婚姻中所占的比例多大。例如,在我们搜集到的小圩组的换亲案例中,全部6户都是鲍姓中的 “广”字辈的一代 (广 Y,广
L,广 M,广 X,广 T,广 C),他们都是兄弟或堂兄弟关系,也就是说,在他们同龄的这一辈人中,有6人是换亲,而他们同龄的广字辈总共也大概只有十余人,换亲婚姻占据了一半。而在油坊组的8个换亲中,有3个是鲍姓 “广”字辈(广Z,广 G,广 N),有5个是鲍姓 “士”字辈 (士 Y,士J,士 Y,士红,士团),而 “士”字辈正好是 “广”字辈的下一辈,也就是说在1970年代和1980
年代完婚的 “广”字辈和 “士”字辈两代人中,换亲是相当普遍的。又如王西组,4个换亲的全是王姓 “绍”字辈人 (绍 X,绍 Y,绍 D,绍 Z)。可见,这些换亲婚姻大部分都是集中发生在紧接着的两代人身上。
调查同时发现,换亲婚姻主要集中发生在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这段时间,而到1990年代中期以后就从没发生过,我们调查发现的最晚的一例换亲婚姻是王西组的王绍兴,目前39岁,1991年结婚。这从我们调查的换亲男性目前的年龄分布也可以看出来,相关统计见下表:表2 换亲男性目前的年龄分布
换亲男性目前年龄 60~65岁 50~60岁 40~50岁 40岁以下 未知
案例数 4 13 29 2 2因为换亲婚姻中的男性大都是因为年龄越来越大却还没有找到老婆所以父母用其姐妹去帮助交换一个媳妇的情况,所以他们中结婚的平均年龄比一般正常的婚姻结婚平均年龄相对较大,且大部分都比交换过来的媳妇年龄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姑且将他们的平均结婚年龄假设为25岁左右(江苏省如皋市统计局1995年对全县1639对换亲夫妇的统计中就表明,这其中25岁及以上才结婚的男性占70%以上 (吴志强,1995:47)。而我们在J村的调查也发现,换亲中男性结婚的年龄普遍较大)。 所以由他们目前的年龄减去25岁就是他们的 “婚龄”(此处 “婚龄”指他们结婚后的时间长短,而非结婚时的年龄)。我们可以发现,他们中结婚已经35年到40年的为4人,结婚时间是1970年到1975年之间;结婚已经25年到35年的有13人,结婚时间是1975年到 1985年之间;而结婚已经 15 年到 25 年的有 29人,结婚时间是1985年到1995年之间。我们通过这种估计以及调查中村民们的介绍都可以发现,换亲婚姻最为集中的出现,是在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这段时间。由此可见,村民们所说的那时结婚的夫妇中有一半是换亲并非虚言。而就在我们调研的其他3个村庄中,我们发现每个村庄都存在着至少10例以上的换亲婚姻。那么,换亲婚姻是否不仅仅为J村及其邻近的几个村庄的特殊婚姻形式,它在全国的其他地区有多大的普遍性?
二、地方志记载中的换亲
为了进一步了解换亲婚姻在安徽省内乃至全国的普遍性,笔者想到了去查阅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新出版的全国各地的地方志(地方志中关于婚姻的记载一般分散在三个大类中:人口类、民政中的婚姻登记管理以及民俗类。由于各地的地方志编纂过程中体例不一定统一,以及记载简略等原因,地方志中的记载情况只可能给出一个大致的素描图画,而不具有统计学分析的意义), 试图从中勾勒出换亲婚姻在全国的整体图景。
首先以安徽省为例。笔者首先去翻阅了 《安徽省志》,但是其人口卷、民俗卷、民政卷等可能涉及婚姻习俗的部分都没有提及安徽省内有换亲婚姻,这让我开始怀疑换亲婚姻在安徽省内存在的普遍性。但是,当笔者进一步去查阅安徽省内的各地方县 (市)志时发现,在很大一部分的县志中都记载了本县中存在的大
量的换亲婚姻。在笔者查阅的安徽省内的85本地方县志中,其中有32本都记载了本县中存在的换亲婚姻,这32本县 (市)志分别是: 《安庆地区志》 (1156页)、《六安市志》(61页)、《铜陵市郊区志》 (328页)、 《巢湖市志》 (883页)、《凤阳县志》(738页)、《蒙城县志》 (466页)、 《肥西县志》 (462页)、 《界首县志》(480页)、 《萧县志》 (67页)、 《霍邱县志》 (791页)、 《郎溪县志》 (159页)、《祁门县志》(758页)、《来安县志》 (87页)、 《芜湖县志》 (736页)、 《濉溪县志》(649页)、《金寨县志》 (698页)、 《南陵县志》 (697页)、 《亳州市志》(581页)、《临泉县志》(430页)、《枞阳县志》(578页)、《无为县志》(118页)、《凤台县志》(628页)、《阜阳县志》 (426页)、 《肥西县志》 (603页)、 《太和县志》(357页)、 《铜陵县志》 (87页)、 《灵璧县志》 (92页)、 《怀宁县志》 (832页)、《潜山县志》(164页)、《定远县志》(140页)、《利辛县志》(450页)、《长丰县志》(643页)。这些县 (市)区覆盖了安徽省的绝大部分地区,而且,这些
县志中很多都记载了换亲婚姻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还存在特别是70年代末以来大量蔓延的情况。如 《萧县志》记载,“县妇联1986年组织对47个乡镇、132个行政村的3055名30岁以下的青年1983~1985年的婚姻状况调查统计发现,其中转亲的有64人,占2.09%,换亲的34人,占1.11%,二者合计占3.2%”(《萧县志》:67)。《定远县志》也记载,“80年代,旧的婚姻习俗出现 ‘局部’回潮,1986年对成桥、西卅店两个乡的14个自然村婚姻状况的调查统计发现,1979~1985年共有1256对男女成婚,其中换亲208对,占16.6%” (《定远县志》:
140)。由此可见换亲婚姻在安徽省内的普遍性。
笔者通过进一步查阅一些省的地方志发现,换亲在中国很多省份的农村中一直普遍存在。在陕西、江苏、福建、河南、湖北、广西、广东等省志中都记载了本省存在的大量的换亲婚姻 [《陕西省志 (民俗卷)》:200; 《江苏省志 (民政志)》:728; 《福建省志 (民俗志)》; 《河南省志 (民俗卷)》:285; 《湖北省志(民俗方言志)》:184; 《广西通志 (民俗志)》:261; 《广东省志 (民俗志)》:78]。而有的地方换亲婚姻还占了极高的比例,如 《广西通志 (民俗志)》中记
载,“建国前,在广西田林县凡昌乡地区,双方以自己的女儿交换成亲,全乡有60%的婚姻都是采取这种形式”[《广西通志 (民俗志)》:261]。而由前南京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为制定一部现代民法典而编的 《民事习惯调查报告录》一书中,也多处提及了湖北、内蒙古等民间存在的换亲婚俗 (《民事习惯调查报告录》,2000:下册:771、941)。笔者对江苏省50余部地方志的翻阅也发现,有包括《南京市志》 (488页)在内的16部地方志记载了当地存在的换亲婚姻。而如皋市统计局1995年对全市19个乡镇343个村进行的抽样调查显示,自1980年以来,这些乡镇通过换亲结为夫妇的共有1639对,平均每村4.82对,以此推算,该市49个农村乡镇886个村约有换亲夫妇4195对,数量惊人。在1639对换亲夫妇中,1990年以后结婚的有372对,占总数的23%。在19个乡镇中共有7个乡镇超过100对,最多的一个乡有 337对。在这些村中,有6 个村超过 10对,其中3个村超过15对,最多的一个村有29对 (吴志强,1995:47)。连云港市妇联对灌云、东海、赣榆三县1985~1987年结婚的夫妇做的初步调查发现,这三年结婚的夫妇中换亲、转亲的就有633对 (李奎芳,1988)。这些统计可以让我们大致窥见换亲婚姻在江苏省的普遍性。笔者通过翻阅六个省的地方县、市、区志来对换亲婚姻在这些省的情况做一个大致的素描,结果如下:表3 六省地方志中关于换亲婚姻的记载统计表
地区 湖北 河南 河北 山东 江苏 安徽 总计
翻阅地方志总数 67 83 77 65 52 85 429
有换亲婚姻记载数 9 42 40 39 16 32 177
比例 13.4% 50.6% 51.9% 60% 30.7% 37.6% 41.3%注:此表中统计的地方志都没有穷尽六省所有的地方志,只是翻阅了在北京大学地方志阅览室中收藏的关于 六 省 的 地 方 志。同 时,由 于 有 些 县、市、区 出 版 过 各 个 时 期 的 地 方 志,笔者在翻阅时全部查阅过,所以在地方志总数一栏中的数字可能比六省真正的县、市、区总数略多,但是在有关换亲婚姻记载的统计一栏中,如果是一个县志的不同年份的版本中都出现记载,则只算一次,所以,有换亲记载的地方志数目基本与有此习俗的县、市、区数相同。因此,有换亲习俗的县、市、区在总共县、市、区中所占的比例要比上表中的比例高。
由上表可以清晰地发现,换亲婚姻在以上六个省份中是非常普遍地存在的,尤其是在河南、河北、山东、安徽四个省份中,每个省都有超过 30 个县、市、区在他们的地方志中记载了本地换亲婚姻的习俗,而由于地方志记载的体例不一以及其本身的简略性,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判断:实际情况比上述的统计应该更加
普遍。而且,上述的统计涉及的六个省刚好是黄淮海地区和长江中下游地区,是传统的中原地区与江南地区的主要组成部分。所以,我们已经可以确切地判断,换亲婚姻在传统中原地区以及江南地区的大部都是普遍存在的。而80年代以来大量的以换亲为主题的报告文学、小说、话剧、新闻报道、法律争鸣等,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换 亲 这 种 婚 姻 形 式 在 整 个 底 层 社 会 的 普 遍 存 在 (文 勃,1988:
111~133;常庚西,1986;汪荡平,1989;张攀峰,2006;孔维国,1998;等
等)。从上文的整个分析来看,我们应该有把握地认为:换亲婚姻在底层社会的普遍存在性,应该是超乎了我们的一般预想,与一般民众和学界对 “童养媳”的熟悉和研究热情(学者关于 “童养媳”的研究,可进一步参见郭松义 (2000a;2000b))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换亲这种普遍存在的婚姻形式却被我们“遗忘了”。这可能真是因为 “这种婚姻不易被政府发掘,无法干预,所以沿袭至今”(《利辛县志》:450),从而没有引起我们的兴趣。三、既有的解释
换亲通常又被称为 “转亲”、 “双亲”、 “交换亲”、 “姑换嫂”、 “互相结婚”
等,在学术传统上一般称为交换婚。它是指即将结成姻亲关系且自家都同时有女儿和儿子的两个家庭用自家的女儿交换到对方家庭做媳妇,以换取对方家庭的女儿做自家媳妇的一种婚姻形态。有学者认为,在人类婚姻史的早期出现的族外群
婚,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男子互相交换姊妹或其他亲族子女给对方为妻,即甲氏族女子须嫁给乙氏族男子为妻,乙氏族女子须嫁给甲氏族男子为妻。这种婚制在亚洲、澳洲和非洲等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其遗迹,如印度的阿萨姆和缅甸的克钦、奇鲁、库基等部落中都有这种婚俗,而我国云南省的景颇族、独龙族等也保留了这种婚俗。我国古代的 “西周之初,迄于春秋,姬姜两姓世为婚姻”的记载,即为交换婚的痕迹 (孙淑敏,2004:41)。人类学学者认为,交换婚姻可分为对称交换婚和形式交换婚两种,前者包括对等交换婚、三角交换婚和多边交换婚,后者包括同期交换婚和信用交换婚 (优惠交换婚)。对等交换婚主要是指一个男子用自己的一位姊妹为自己换来新娘,而这位姐姐或妹妹嫁给新娘的兄弟,由此而形成 “对等交换婚”。
三角交换婚是指一男子娶某一位女子,作为交换,他不是把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嫁到妻子家,而是嫁到第三家,这第三家与自己和妻子皆无血缘关系,因而形成 “三角交换婚”。如图三所示 (麻国庆,2001:70)。如果交换婚在三家或更多的家庭之间进行,则形成 “多边交换婚”。笔者在查阅地方志时发现,在国内农村中大家一般将两 户直接换亲的 叫 “换 亲”,而 将 三 户 以 上 连 环 换 亲 的 叫 “转亲”,转亲最多的有16户相互转亲的情况,其实这都是换亲的不同形式而已。如果参加对等交换双方的两个婚礼仪式同时举行,则为 “同期交换婚”。如果新郎暂时没有适龄的姊妹或其他女性亲属,许诺将来还给女家一位女子,则形成 “信用交换婚”,又称 “优惠交换婚”(孙淑敏,2004:42)。
那么,为何换亲婚姻会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包括中国的一些农村地区中普遍存在呢?其本身的运作逻辑又是怎样呢?
在国外,对交换婚研究较多的是在人类学领域进行。1919年,弗雷泽在其《圣经旧约中的民俗》第二卷中对原始社会的亲属和各种各样的婚姻行为进行研究时发现,澳大利亚土著居民明显喜欢交表 (cross—Cousin)联姻而不喜欢平行表 (parallel—cousin)联姻。在其解释中,弗雷泽引用了 “经济动机”的法则:如果一个澳大利亚土著人没有相应的财产去讨老婆,一般情况下,他就会被迫用自己的女性亲属 (通常是他的姐妹或女儿)进行交换以得到老婆 (特纳,2001:261)。这样,物质的或经济的动机成为弗雷泽解释交换联姻的主要依据,即他认为财产的匮乏是导致交换婚姻的主要原因。应该说,这看到了 “交换婚”发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还很不全面。
列维·斯特劳斯在其经典著作 《亲属制度的基本结构》一书中分析了交表婚姻模式,他对弗雷泽关于交表婚姻结构的功能主义分析表示了异议。他首先对弗雷泽的功利主义概念本身提出质疑。列维·斯特劳斯指出,弗雷泽 “描述了贫穷的澳大利亚土著人由于没有物品拿来交换而不知如何娶妻子”,并且发现交换方式是解决这一难题的办法, “男人用自己的姐妹来交换以得到妻子,这是最廉价的办法”。相反,列维·斯特劳斯认为,“重要的是交换关系本身而不是交换的东西”,必须从其对社会更大功能整合的观点来看待交换。他继而提出了三个基本的交换原则(这三个基本原则是:第一,所有的交换关系都包括了个体所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应归因于社会———归因于那些使行为付出代价的风俗、规则、法律和价值;第二,社会上所有的稀缺的、有价值的资源分配都受到规范和价值观的制约;第三,所有交换关系都受到互惠规则的制约,它要求那些得到贵重资源的人给予那些提供资源的人以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并指出这些原则提供了一组更有用的概念,可以用来描述交表婚姻模式。因为,现在可以用其对社会结构的更大的功能来看待这些模式。也就是说,特定的婚姻模式和其他亲属关系组织的特征不再只用个体间的直接交换观点来解释,而可以用社会与个体间单项交换的观点来加以解释。这样,通过将交换行为的分析从直接的和相互的交换模式中解放出来,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了一个尝试性的理论来解释社会整合和社会团结 (特纳,2001:264~265)。他指出,亲属制度的本质在于男人之间对于女人的交换,他认为原始社会人们是通过送礼来表达、建立和确认交换者之间的社会联系,送礼赋予参与者一种信赖和团结的特别关系。而婚姻是礼品交换最基本的形式,女人是最珍贵的礼物,因为通婚能以永久的方式把大家联结起来。在亲属关系的联结过程中,女人被做了交易,赠送和接受女人的两群男人之间则建立了联系。在这种关系中,女人只是建立关系的中介,等同于一件物品,而不是伙伴 (Claude levi-strauss,1969)。也就是说,他是以妇女在群体间的流动以创造永久性的联姻来整合群体间关系的机械作用来理解婚姻交换和亲属关系的。所以, “婚姻交换起着在自然和文化之间进行调节的作用,而文化与自然最初被看作是分离的。这一联合通过用一个文化系统替换了一个超自然的原始系统而创造了由人操纵的第二自然,即一个中介化了的自然”(列维·斯特劳斯,1987:145~146)。显然,列维·斯特劳斯是从一种抽象的结构主义的角度来讨论交换婚,其更注重从逻辑上解释交换婚对于人类社会整合的可能意义和功能,而并没有从历史经验的角度完全解释交换婚的发生原因以及其具体的运作逻辑。
与国外相比,国内学者对于大量存在的交换婚的相关研究极少。孙淑敏在对甘肃赵村的4例换亲现象的考察和解释过程中发现,交换婚的存在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还涉及配偶供给及其可得性等相关原因 (孙淑敏,2005:276~286)。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除此之外,笔者还没有发现过专门对于换亲这种婚姻形态进行具体深入的学术研究。在下文中,笔者试图通过对J村50例换亲婚姻的具体考察来阐述换亲婚姻产生的原因、换亲家庭中的权力关系及换亲婚姻运行的一些深度逻辑。四、为何换亲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文章开头小敏换亲的故事中来,在这个婚姻中,小敏将来的丈夫是因为是个 “木瓜脑壳”同时还有残疾而换亲的。那么,是不是大部分的换亲都是因为身体缺陷?从逻辑上讲,J村在短时期内出现的如此大量的换亲已经否定了这一答案 (一个村落中不大可能在一个时期内有这么多身体残疾的人
出现),虽然在J村中也有两例换亲是因为身体缺陷而发生的,但是其余绝大部分的换亲却不是因为这一点,而主要是因为下面将要叙述的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适婚人口中严重的男女性别比失调。长丰县人口的性别比失调问题一直以来就比较严重,20世纪80年代也是如此。据1982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显示,全县总人口为758086人,年龄在35岁到49岁的男女人数悬殊极大,性别比例失调最严重。40岁到49岁的男女比例为153∶52,而全县15岁以上人口为468279人,其 中 男 248777 人,女 219502 人。未 婚 人 口 145287 人, 其 中 男93294人,女 51993 人,二者比例为 179∶100。可以看出,在 1980 年适婚而1982年未婚的男女性别比严重失调 (《长丰县志》,1991:67~73)。而这种长时期延续的性别比失调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主要表现,就是村庄中 “单身户”比例的居高不下,比如1964年全县单身户比例占总户数的10%,而这与上述的1982年统计时40岁到49岁男女性别比为153∶52的严重失调是完全吻合的 (因为这批人恰好是60年代初的适婚人口)。而在J村,与这一点相契合的就是高龄 “单条”(光棍)极多。据不完全统计,全村目前已去世或者在世的高龄光棍就有20余人,他们年龄都在70岁左右,而他们在1960年代正好是适婚人群,这也验证了60年代适婚人群中的性别比严重失调的现象。与1960年代的婚龄人口相比,这种性别比失调虽然在80年代的婚龄人口中有一定的缓解,但还是非常严重。
一位退休老师的经历,可以进一步佐证J村这一时期严重的出生性别比失调。他告诉我说,他在本村小学任教时,每个班级 (年级)的学生中都是男生多于女生,而且有时多出的比例还非常高(有人可能会提出异议认为小学班级男女比例失衡是否是家长在实施教育时更注重男孩,但是这在60~70年代小学教育收费极低,同时又是最基本的小学教育里面发生的可能性不大,更直接的原因就是同龄小孩中严重的性别比失调)。这种上一代 (1960年代适婚人群)的严重的性别比失调所留下的如此多的 “单条” (光棍),给下一代适婚男性 (正好是1960年代的儿女,即1980年代的婚龄人群)和他们的父母以极大的压力,他们知道如果不抓紧时间 “搞到人”(结婚),就会重蹈父辈很多 “单条”的命运。所以,解放前就有换亲、抱养童养媳等习俗相继恢复。而上文已经提及的同时期内换亲婚姻盛行的安徽省萧县,其主要原因之一也是极其严重的性别比失衡,在该县,1982年男性比女性多17434人,但婚龄期以下男性比女性多27065人,婚龄期以上男性比女性少12387人。这就是说,有27065个婚龄期男性找不到对象。
同期该县男性未婚率为31.77%,比女性高9.38%,1982年时30~44岁男性人口84572人, 未 婚 8711 人, 占 10.37%, 而 同 年 龄 段 女 性 未 婚 只 占 0.11%。(《萧县志》:60、67)第二,1980年代以来村民之间日益明显的经济分化和大幅上升的婚姻成本,是换亲婚姻的直接推动力。自1980年代初农村改革以来,与集体化时期相比,J村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是村民之间的经济分化日益明显。在集体化时期的J村,由于相应的 “工分”分配制度及极少的农业外就业机会,使得村民之间的经济分化较小。而1980年代初以来,随着分田到户和相应的国家政策松动所导致的农业外就业机会的增加,村民从农业中或农业外获得的经济收入的差距迅速拉大,特别是J村离合肥市较近,一些较早的在农业外兼业的村民就获得了较好的经济
收入。这在J村非常明显,从1980年代初开始,外出打工就已经较为普遍。这种经济分化对J村村民的婚姻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最重要的就是经济地位好的家庭在婚姻开支上开始 “讲究”,“婚礼”竞争日趋激烈,这使得 “婚姻成本”急速上升 (集体化时期由于整体的经济水平低下和经济分化不明显,婚姻成本相对较低)。《长丰县志》也记载,自分田到户以来,长丰县农村婚姻的开销飞速增长,弄得很多父母债台高筑 (《长丰县志》,1991:664)。而我们在村庄中调查也发现,J村内为了完婚所需要的开支自1980年代初就开始大幅上涨,1980年代时结婚花费就得数千元。比如,我们调查的一位阿姨告诉我们,她1985年时结婚的花费是2200多元,其中彩礼就花费了1200元,这在1980年代中期的J村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她还特别指出,她当时的婚姻办酒只是按照村里一般的标准,而不是上等的标准。而同时期与长丰县经济水平差不多的安徽省亳州市农村的婚姻成本更是惊人:古城区妇联会1986年针对青年婚姻情况在杨店等4个村进行了调查,杨店村20~25岁的青年121人,其中女青年72人,“压书”礼 (定亲)要500元以上的19人,占26.4%;在 “传书”(进一步确亲)时要900元以上的彩礼的21人,占29.2%;在17对已婚青年中,除一对以外,其余16人要彩礼均在500~1000元之间。另外两个村64个女青年,结婚时要砖木结构瓦房三间,其中19人要10套衣服,34人不仅要10套衣服,还要自行车、缝纫机、手表、皮鞋等。经媒人介绍,在订婚、结婚时要彩礼的占绝大多数。所谓 “压书”,就是订婚,也是索要彩礼的第一环。如杨店村女青年刘某,在 “压书”时向男方要衣服10 件,鞋 4 双,猪肉 60 斤,白酒一箱,见面礼 200 元,折合人民 币 500元。接着 “传书”时又要衣服30件,鞋袜各4双,猪肉100斤以上,白酒一箱,缝纫机一部,自行车一辆,手表一块,折合人民币900元。这还没有到结婚,结婚时还需花钱。在这种高婚姻成本的压力下,这几个村当年结婚34对新人中就有3对换亲 (《亳州市志》:581)。这种高昂的婚姻成本,对于村庄中经济水平较低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在这种情况下,不同经济阶层的农户对高
昂的婚姻成本的支付能力差异迅速体现出来。
而换亲虽然不能从整体上缓解男女性别比失调的问题,但是却减少了能够完成婚姻的男女之间的婚姻成本,因为换亲婚姻可以使换亲的两个家庭之间既都完成了一对婚姻,同时也省去了大笔的彩礼等各种费用(在一般情况下,通过 换 亲 结 成 的 婚 姻 在 结 婚 的 过 程 中 都 免 除 了 对 方 的 彩 礼 等 费 用,有时候连婚礼也从简办理,所以能省去大笔的结婚费用), 也就是大大减少了贫穷家庭的男性完成婚姻所需的成本。这就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贫穷家庭的男性成为光棍的可能性。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的男性能够支付高额的婚姻成本,从而更容易完成婚姻,而男女性别比失调所导致的光棍命运就会更多的落到贫穷家庭的男性身上。在我们调查的案例中,有许多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下面举两例:
案例一:
小圩组的 BGX (老大),BGT (老二)两兄弟的婚姻都是换亲婚姻,都是他们的两个妹妹帮忙换的媳妇,两个妹夫比换亲过去的妹妹都大很多,所以村里人笑他家换了两个女婿 “一个77,一个88” (年龄太大)。而其弟 BGJ (老三)因为已经无妹妹帮其换亲,而且家里当时也非常贫穷,无力帮其找媳妇,所以一直都没有 “搞到人”,目前已经40多岁还是单身,而家里还有一个兄弟被迫到隔壁宿县做上门女婿去了。
案例二:
薛庄组的 ZMC家有三兄弟和一个妹妹,家里也非常贫穷,当时为了给三个儿子结婚,就让妹妹和林湾村的林家换亲,最后那边觉得 ZMC 和林家的女儿年龄相差最小,所以就把 LYH 换给了 ZMC做老婆。而 ZMC的另外两个兄弟由于家里贫穷,同时也再没有姐妹帮忙换亲,所以一直都没有找到老婆,到目前还是单身 (均已经60多岁)。
像这种情况在J村还有很多,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村民们也经常讲当时因为贫穷而被迫换亲的例子。因为性别比失调的社会后果总要有人承担,而贫穷家庭如果不换亲同时又支付不起较高的婚姻成本,就最有可能承担这种后果。而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即使面临着性别比失调的压力,一方面他们在本地婚姻市场竞争
中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优势而处于优势地位,更容易完成婚姻;同时,他们还有另外的一条解决途径,那就是想办法从外地 (四川、贵州、云南等)找媳妇回来(其实就是买卖婚姻),这种情况笔者称之为 “外进婚”。据笔者的调查,J村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前的外进婚就有20余例。
第三,国家权力从村庄中退出和革命主义意识形态的消解为换亲提供了生存空间。诚如上述,20世纪60年代的适婚人群中男女的性别比失调问题比20世纪80年代更为严重,但为何那一代人换亲却比较少,而是以更多的光棍调节了这一困境,而到了80年代,换亲却能大范围地出现呢?这不得不联系到J村80年代与60年代不同的社会宏观背景。一方面,60年代时,中国农村正是笼罩在新中国 “破四旧”以及 “文化大革命”时期,换亲这种婚姻形式在当时被认为是封建残余的典型,是封建时期压迫妇女和男女不平等的一个确凿罪证,所以在那样的社会背景下,即使有人想要这么做,在实际中也不敢为之。而到了 80年代,随着农村改革的进行,国家权力和革命主义的意识形态迅速从村庄中撤出,特别是对于人们诸如婚姻之类的日常生活 (计划生育除外)干预已经大大减少。在这种情况下,换亲这种婚姻形态就有了它的生存空间。五、换亲与家庭权力关系
“常常受感情支配的家庭社会学可能只是政治社会学的一个特例:夫妻在家庭力量关系中的位置,以及他们在家庭权力和在对家庭事务的合法性垄断的争夺中获胜的可能性,从来就和他们所拥有或带来的物质和象征资本相关”(布迪厄,2003:248~249)。
J.范·巴尔 (J.Van.Baal)在论述交换婚中的女性时认为, “女性并不是与交换中的其他物品相同的东西,她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有利于自己和自己子女的道路”。他认为,根据互惠性的特点,女性参与交换婚后,她的兄弟就会感激她,有一种欠债似的情感,所以,以后为了她的孩子会尽到做舅舅的义务。再者,她的夫家因为得到了她,也会对她的兄弟有一种欠债的感觉。这样,她的丈夫欠她兄弟的债,而她的兄弟欠她的债,在这连环债中,她是债主, “这种还债的义务是无尽头的” (转引自夏建中,1997:287)。关于他的这种说法,笔者在调查的案例中发现不尽其然。
一方面,笔者在调查中发现,换亲中的女性极少是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有利于自己和自己子女的道路,几乎都是在父母 “做工作” (对父母而言也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的情况下为了自己兄弟的婚姻而做出的牺牲。这里面有两个重要的事实证明女性及其父母都是被迫才走上换亲的路。第一,因为换亲中不仅仅
涉及一对夫妇和一个家庭,它至少就涉及两对夫妇及其父母,一旦一家婚姻有变或者家庭关系有变,就必定会引起另一方的连锁反应,而且很多换亲家庭其经济条件都很一般,有些甚至男方有身体残疾等因素,这些都使女性不愿意主动去选择换亲。第二,换亲婚姻对于换亲的双方家庭都还有一项重大的 “社会关系成本”的损失。在乡村社会中,广阔的亲戚关系成为其最重要的社会关系资源,而一般来说,通过婚姻达成的 “亲家”关系又是所有社会关系中最为有力的社会关系。但是,换亲婚姻的家庭双方都在这方面遭受了极大的损失,那就是,如果不是通过换亲,一个家庭的一男一女可以分别与其他两个家庭建立独立的亲家关系,这样总共就通过联姻达成了两处不同的重要社会关系网络,但是换亲婚姻却使得双方通过联姻都只获得了一处重要的亲家关系网络,这种社会关系的损失对于农村村民的生活影响是很大的。所以, “主动选择换亲”的说法在实际中是极少有的。
另一方面,女性的兄弟是否会对其有一种欠债的感觉,这也得因情况而定,这更多的考量其兄弟的个人品质等因素,而不存在一种约束机制。但是,笔者在调查中,却从换亲后成立的家庭中的权力关系的角度有了一些新的发现。笔者在调查中发现,在很多换亲以后成立的家庭中,女性在家庭中的权力都比较大,地
位也比较高,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家庭中的男性和父母因为媳妇是换亲过来的而对其迁就和忍让,从而形成了一种隐性的 “迁就机制”。
换亲家庭的父母在这个过程中有双重的考虑,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家境不好而没有给儿子风光地娶上媳妇而觉得有愧,同时对于千辛万苦通过换亲得来的儿媳妇倍加珍惜;另一方面,他们还惦记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对方家庭中的情况,他们知道在换亲过程中女儿所做出的牺牲,同时还担心自己倘若对待儿媳妇不好就
会导致对方家庭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好,这一点比较关键。而男性对于女性的迁就也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一方面,自己由于家境或身体的原因难以娶上媳妇,因此对通过换亲得来的媳妇自然不敢太大意,而且在协商换亲的过程中媒人和父母都会强调男性脾气不错,同时叮嘱要对将来的媳妇好好对待。同时,如果男性对女性不好好对待或真是把婚姻闹破裂,就意味着要面临着难以再婚的处境和破坏两对婚姻的谴责 (一方家庭婚姻的变动会直接导致另一方的变动),特别是后者对男性是一种很强的约束机制。
尽管如此,笔者在调查中发现,换亲婚姻刚成立不久的时候,家庭中的争吵或者闹矛盾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明显比普通婚姻成立的家庭要多。以至于有当年换亲的妇女对我说,“换亲嘛,刚开始都肯定吵,肯定打架,吵吵不就好了”。在进一步调查和分析后笔者发现,换亲家庭刚刚成立时候的矛盾,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女性对于换亲中的不满意或者觉得委屈的一种反应,也就是说很多时候都是家庭中的女性所引起的。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父母就会去做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的“工作”,一方面要让自家女儿进一步安心在对方家庭做媳妇,另一方面对方父母也会对儿子 “做工作”,让他对媳妇 “能忍让的就忍让些”,这正如布迪厄描述的家长为了维护家族财产的延续性和整体性时对长子进行的 “灌输工作”一样 (布迪厄,2003:242~243)。从这种角度来讲,刚成立家庭初期女性频繁的吵闹,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进一步加强男性对其迁就的约束机制,使女性在新成立的家庭中的权力地位得到慢慢的巩固。上文对换亲家庭中的父母、男性和女性三者成立家庭后的行为逻辑进行了分析,可以发现,三方的行为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种隐性的约束机制。这种机制不仅约束着男性对待女性的行为,使男性不得不在很多方面对新成立家庭中的女性迁就,同时,这种机制通过父母的规劝和 “做工作”以及初婚时女性的 “吵闹型反抗”进一步得到形塑。而在具体调查中,有村民就告诉我,“这种情况占90%,大多数都是如此,你不让着点她跑了你怎么办?你就搞不到人了!还会影响对方的家庭”。
要对上述分析从普遍意义上进行证明并不是一件易事,也就是说要普遍证明换亲家庭中的女性在家庭中拥有更大的权力和很高的地位是比较困难的。为了对此作出部分的 证 明,笔 者 专 门 对 换 亲 家 庭 中 “由 谁 来 当 家”的问题进行了 调查(一般而言,家庭中谁来当家的问题是比较难以确定的,特别是对于城市中的家庭来说。但是,在农村这一熟人或半熟人社会中,要了解起来就相对容易一些,在同一自然村或组内的村民都基本知道哪家是由谁来当家作主,而且大家都会有共识,你只要一提到哪一家,如果他家确实是明显由一个人说了算,那村里人就会不费劲地告诉你他家谁当家。笔者在调查这一问题的时候,特别注意对不同的人来问这同一个问题,以相互印证,调查结果也只对那些大家都得出一致判断的人家有效)。 结果如下表:表4 换亲家庭中当家情况统计表
男性当家 女性当家 男女差不多 (协商家务) 未调查
8户 34户 3户 5户在笔者所调查到的45户换亲家庭中,有34户是由女性来当家,占75.5%。另外有8户是由男性当家,占17.7%,而就是在这8户男性当家的家庭中,有一户是因为妻子已经去世,去世前由妻子做主,有一户是因为妻子大脑有问题。剩下的3户是由男女协商。虽然目前在J村一般家庭中妇女当家的比例也非常的高,但是从上面的统计中,我们还是可以部分地发现和证明妇女在换亲家庭中的权力地位。这种婚后女性在家庭权力关系中的核心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对女性在换亲开始时对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的牺牲形成了一种无形的 “补偿”。这种对男性的无形约束机制和对女性的无形补偿机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换亲婚姻的稳定和均衡。
六、换亲与婚姻市场
“如果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每个孩子的婚姻可比作一局牌的一次出牌,那么人们就会看到,这次出牌的价值取决于从双重意义上理解的牌的质量,也就是说取决于发牌,亦即其好坏由牌戏规则决定的全部得到的牌,同时取决于使用这些牌的高明程度”,“婚姻策略的直接目的和直接功能是确保家族再生产”(布迪厄,2003:235)。
婚姻市场(我们这里所考察的婚姻市场,有两层含义。第一是指婚姻交换的场合,即寻找配偶的男性和女性或其家庭聚合到一起,互相商讨缔结婚约的可能性,以致达成婚姻的场所。二是指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在婚姻领域人们对婚姻配偶的供求关系。个人在进入婚龄之后,就自觉或不自觉地置于婚姻市场中,纳入婚姻配偶的供求关系体系之中)理论认为,婚姻市场由三个主要因素构成:供给、偏好和资源。在婚姻市场上积极寻求配偶的男女代表 “供给”;“偏好”则指择偶男女希望配偶具备哪些条件,如对年龄、身高等的重视程度等; “资源”则指择偶男女在婚姻市场上所展现的一些特征,如社会地位、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等。一个人所拥有的资源决定了其在婚姻市场上的价值,并决定着其在婚姻市场上的位置 (孙淑敏,2004:83)。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婚姻市场上男女之间的匹配过程,在很多方面都类同于劳动力市场上雇主与雇员的匹配过程。因此,在一个紧缩的婚姻市场上,能否找到配偶则取决于择偶者本人及其家庭所拥有的资源总量,这种资源总量决定了其在婚姻市场上的价值和获得配偶的可能性 (贝克尔,1998)。应该说,这些学者针对男女的择偶行为进行的经济分析是比较深入的,特别是将择偶男女双方的供给与其拥有的资源总量结合起来考虑,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人类择偶行为背后的 “隐秘”。具体到本文的换亲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换亲本身并不能增加当下这个婚姻市场上择偶女性的供给,它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婚姻市场上的匹配规则 (将部分女性自由选择婚姻和配偶的权力给剥夺了)。但是,它却深受婚姻市场上两大因素的影响:一是婚龄男女性别比失衡,导致女性供给不足;二是婚姻市场上 “交易成本” (完成婚姻的费用)大增,使得那些拥有的资源总量不足 (特别是经济资源)的男性在婚姻市场上处于劣势。按照婚姻市场理论的观点,这时符合逻辑的事情应该是婚姻市场上女性的地位大大提升,她们应该能够有更大更多的选择权来获得自己满意的男性。而那些在婚姻市场上拥有资源相对处于劣势的男性可能就要承担这一市场供求 “失衡”所导致的后果,那就是无法获得合适的配偶或者从该婚姻市场以外获得女性供给。但是,事实却是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改变了婚姻市场上的交易规则,用换亲的办法来使拥有资源相对不足的男性部分获得了配偶。在这一过程中,被换亲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其所在家庭的一部分资源,她被当作其兄弟获得配偶的资源交换了出去。那么,这一规则的改变之所以可能,就必须考虑到中国人的家本位的生活原则。李银河研究发现,相对于西方人的个人本位,中国人则是家庭本位的,而生育和繁衍后代则是维持家本位逻辑的最重要一环(不仅仅是李银河,很多学者的研究都发现,“传宗接代”和 “延续香火”对于中国人都有着宗教一般的意义,是很多中国传统农村人的 “安身立命”之所在 (杨庆堃,2007;贺雪峰,2008)), 人们从一降生人世就落入了 “生存繁衍原则”的生活逻辑之中,一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家庭的传宗接代和兴旺发达,在 “家”面前,“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的享乐是无足轻重的 (李银河,1993:90)。而在笔者所调查的J村,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村里的 “房份”竞争(。在J村等一些北方村落中,虽然没有像南方福建、江西等省份存在着强大的宗族组织,但是家族中的 “房”、“份”的意识还是比较重的。这种 “房份”意识和认同常常会导致不同 “房份”之间的矛盾以及与此相应的生育竞争和男性偏好。这也是J村男女性别比失衡的原因之一)还非常的激烈,而这其中很重要的一项竞争就是看谁家的儿子多。在这种情况下,结婚成家和生育后代成了村民在村庄内 “安身立命”的必备条件。
也因为如此,女儿一出生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而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她也承担着为这个家庭 “延续香火”的重任。这体现在婚姻中,就是部分贫穷家庭的女儿能够在父母细致的 “做工作”后接受换亲,以成全自家兄弟的婚姻和整个家族的延续。如此看来,以完全理性假设为基础的婚姻市场理论,在面对换亲时遭遇到了另一种规则和另一种理性,所以它也无法完全按照其本身的逻辑演绎。
同时,这也促使我们更加深入地去认识人口性别比失衡这一社会问题。在很多时候,人口性别比失衡的社会后果均会由男性去承担 (因为大部分人口性别比失衡的情况是男性比例相对女性过高),直接结果就是有部分男性无法完成婚姻,而在这个供大于求的婚姻市场中,女性会拥有更高的身价,会有更大的自主权来选择满意的男性作为配偶。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在一定的社会情境下,性别比失衡的社会后果是针对整个族群或人类的,不仅男性会承担由此引发的社会后果,女性同样会遭受到因婚姻市场交换规则的改变 (换亲)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就是说,婚姻市场上的优势,不一定就会转化成社会婚姻生活实际中的优势。七、次级婚姻体系与生存策略
婚姻策略与财产继承策略、生殖策略,甚至是教育策略,也就是说,与任何集团把权力和世袭特权传给下一代并使之得到维持或增加而采取的全部生物学、文化和社会再生产策略密不可分,故他们的原则不是计算理性,也不是经济必要性的机械决定,而是由生存条件灌输的潜在行为倾向,一种社会地位构成的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人们把一种特殊经济形式的客观上可计算的要求当作义务之不可避免的必然或感情之不可抗拒的呼唤,并付诸实施。(布迪厄,2003:254)
沃尔夫与黄介山在研究中国社会的婚姻体系时,根据一套不同的 “权力-义务”关系将中国人的婚姻分成了三种形式:主婚姻形式 (major marriage),次婚姻形式 (minor marriage)和从妻居婚姻 (uxorilocal marriage)。其中主婚姻形式是说人们一般所指的成年男子与成年女子之间的正常婚姻,次婚姻形式主要是指童养媳婚姻,而从妻居婚姻就是 “招赘”婚姻。二人的研究还指出,我们只有结合人们的经济选择和整个的人口变迁才能理解人们在这些不同的婚姻形式中所进行的选择 (Wolf & Huang,1980)。其实,在中国底层社会中存在着极多其它
形式的婚姻形态,比如童养媳,“一子顶两房”(兼祧),娃娃亲,买卖婚,转房,典妻租妻,指腹婚,等郎媳,招夫养夫,换亲等等 (《陕西省志 (民俗卷)》;《江苏省志 (民政志)》;《福建省志 (民俗志)》; 《河南省志 (民俗卷)》; 《湖北省志(民俗方言志)》;《广西通志 (民俗志)》; 《广东省志 (民俗志)》等)。笔者将这些婚姻形式统称为 “次级婚姻体系”,换亲只是其中的一种具体形式。
在笔者所调研的J村,还有一种与 “换亲”一样并行的次级婚姻形式就是“抱养女儿”。这种抱养女儿的现象的大规模出现,也是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事情。70年代以前也有抱养女儿的行为,但那时并不是特别的普遍,因为在农村改革以前要将抱养的女儿做儿媳妇还有很大的政治压力。而自70年代末以来,全村抱养女儿的家庭就特别多。而且那时由于村民生育中强烈的男孩偏好,所以有很多家庭就将生育的女孩送给人家抱养了。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就是, “那个时候你只要想抱养都能抱养到”。比如薛庄组有一个叫做张国多的农民,张比其老婆大12岁,为了生一个儿子,其老婆共生了8个孩子,最后一个才是男孩,前面七个女儿中送给别人抱养的有3个,自己养着3个,还有一个因为大雪天用一件小棉袄包裹放在路边等别人抱养而被冻死了。而前马组的孟凡山老人说,他也抱养了一个女儿,就在他抱养女儿那一年,他们这个小组共有6户人家抱养了女儿。而这种抱养女儿的行为直到最近几年都还时有发生,不过数量已经大为减少。据我们的粗略统计,金桥村抱养女儿的家庭总数30余户,我们相信实际的数目还要多许多。一个家庭抱养一个女儿可以有三重的打算:最好是做儿媳妇(那就是典型的抱养童养媳),其次可以和其他有女儿的家庭为自家儿子进行换亲,再不行还可以做个女儿嫁出去获取彩礼。这种抱养女儿的行为是和 “童养媳”、“换亲”结合起来的最典型的次级婚姻形式。在我们调研的换亲案例中,就有两例其本身是被父母抱养的女儿,后来又走上了换亲的道路。一个家庭抱养了一个女儿,就可以大大地增加自家儿子找到媳妇的可能性,因为女儿成了一份极其重要的家族资源,特别是抱养的女儿,既可以以后嫁给儿子直接作为媳妇,次之可以与别的家庭的女儿交换以换回媳妇,再次之还可以通过女儿出嫁而获取大笔的彩礼。由此可见,抱养的女儿实现了 “通货”交换与 “物物”交换之间的顺利转化,成了二者之间最佳的中介。
除了换亲、抱养童养媳以外,J村还有招赘、买卖婚等次级婚姻形式。由上文的分析可见,由换亲、抱养童养媳等组成的次级婚姻体系都是农村里的贫苦阶层为了完成最基本的人口和家族再生产所采取的一种集体生存策略。如果不采取这种策略以改变一般的婚姻市场交换中的规则,那么贫穷阶层的男性将要承担更多的由性别比失衡所带来的社会后果,其现实表现就是更高比例的 “光棍”和更多的家庭 “断了香火”。对于将 “传宗接代”作为有一定宗教性使命的中国农民来说,这无疑意味着失去了其生活在村落的理由以及其生活的本体性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他们被迫要通过一系列的次级婚姻体系来作为一种生存策略,以期能在村落中 “安身立命”。而苏成捷关于中国底层社会中的一夫多妻、典妻等婚姻形式的开创性研究也得出了同样的判断: “表现形式不尽相同的一夫多妻现象是一种生存策略,是 ‘小人物’应对社会和经济的重大问题的一种方式……概括地说,这些策略凝聚着更广阔的三种力量,即失衡的性别比例和随之而来的单身男子过剩,遍布各地的妇女和生殖力的市场,以及越来越多的农民家庭的生存危机。” (苏成捷,2009:136)正如布迪厄所言, “一种婚姻形式的特征……取决于有关集团之集体策略的目的和手段” (布迪厄,2003:296)。这在中国底层社会所采取的所有的次级婚姻形式中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展现。罗翔:一人犯罪影响子女亲属考公,这公平合理吗?
(目前征兵、考公务员或事业编、考军校或警校,多数会要求学生三代直系亲属不得有任何犯罪及不良记录。但凡有一人犯罪,全家都会受到影响。独生子女时期,可能受影响的只有子女一人,生育政策放开后,未来家族之间受影响的人数也会随之增长。)
近日,关于一人犯罪受到刑事处罚,影响其子女、亲属参军、考公、进入重要岗位的规定是不是合理的讨论,受到公众关注。持不合理论者认为,没有任何科学证据证明,被告人犯罪,其子女、被抚养人、受其影响的人等就一定会有犯罪倾向、犯罪意图或者犯罪行为。
但也有很多网友支持继续这个规定,其主要理由在于,这种牵连制度可以实现较好的威慑功能,避免犯罪。另外,对于某些犯罪分子的子女,他们从父母身上获得了恩惠,既然不能连坐,那为什么可以连惠,讨论问题不能太过双标。
这些理由自然都有合理的成分。法律只是一种专业化的知识,它在人类的知识总量中可能连百分之一都占不到,因此我们没有资格去对拥有普遍性知识的民众评头论足,独断傲慢。我们只能说出自己基于专业的忧虑。惩罚犯罪的支柱,是公正还是功利?
关于惩罚的理论,历来有两种针锋相对的立场:
一种观点认为因为有了犯罪,所以才有刑罚。而另一种观点认为为了没有犯罪,所以需要刑罚。
前者强调公正,立足既往,认为罪犯实施犯罪,本身应受到惩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惩罚具有道德上的正当性,即报应主义思想。后者关注将来,认为惩罚是为了预防犯罪,对社会有积极的作用,此乃功利主义思想。
报应主义思想最典型的表达,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很多人认为报应主义太过感性野蛮,但它其实限缩了刑罚权,张三杀了李四,李四的家人只能找张三复仇,不能连带张三家人。如果李四认为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把张三家人全部干掉,那显然违反了报应主义倡导的公正。
报应主义的代表人物是德国哲学家康德。他认为人在自由意志的选择下,避善从恶、实施犯罪,从道义的立场上必须承担责任。理性的人必须接受内心道德法则的自律,道德自律是理性自己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是一种不可违背的绝对命令。
为了声明这种报应主义立场,康德举了一个例子。假定在海岛上有一个公民社会,经过所有成员的同意,决定解散,彼此分开,散居世界各地。但如果监狱里还有最后一名谋杀犯,那必须在处死他以后,才能执行解散决定。因为每个人必须知道自己言行有应得的报应,不应把有血债的人留给人民。如果不这样做,那所有人将被认为共同参与了谋杀,这是对正义的公开违反。
功利主义的巨匠,则首推英国哲学家边沁,他的名言是:“正确的行为是那些能够给最大多数人带来最大幸福的行为”。在边沁看来,法律应当以最小的社会痛苦,追求社会福利的最大化。在一个理想的社会,给人造成痛苦的犯罪和刑罚都是不应该存在的。然而,我们毕竟没有生活在黄金时代,总有一些人会实施犯罪。边沁认为,犯罪和刑罚都会给社会带来痛苦,用刑罚之痛去抵制犯罪之痛,这叫以毒攻毒。如果刑罚之痛小于犯罪之痛,但却能防止更多的犯罪,那么刑罚就是正当的。
比如刑罚对社会造成了三个当量的痛苦,而它却遏制了多于三个痛苦当量的犯罪,那么刑罚就是合理的。如果刑罚不足以遏制犯罪,那这种刑罚就纯粹是一种浪费,它比多余的刑罚更为有害。边沁举了一个形象的例子,说这就像医生给患者做手术,让病人遭罪但却毫无成效,还不如不做手术。
在功利主义者看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行为之前,人们会权衡利弊,比较犯罪带来的快乐,与可能遭受的刑罚的痛苦。如果结论是刑罚之痛大于犯罪之乐,那么他们就不会去实施犯罪。
功利主义有两种主张,一是一般预防,二是特殊预防。
一般预防也就是所谓的杀鸡骇猴,对犯罪人施加惩罚是为了威吓社会公众,让他们不要以身试法,这其实是将犯罪人以外的所有人视为潜在的犯罪人。特殊预防针对的是犯罪人本人,防止他们将来再次犯罪。
公正与功利?谁应该是惩罚的主要支柱呢?
很多朋友会不假思索地认为肯定是功利,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处处强调功利的时代。
但是,这个选择可能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 人的工具化。惩罚张三犯罪是为了预防张三以外的人犯罪,报应主义认为,这是把罪犯当作一种工具,来实现其他目的,是对罪犯人格的亵渎。
第二,功利主义有冤枉无辜的风险。比如,某地发生数起凶杀案,作案手法非常残忍,一时人心惶惶。领导批示,当月必须破案,可到截止日期前一日,仍毫无头绪。于是办案人员与一位死刑犯商量,只要他认下人命案,便许以诸多好处,如给他将要高考的儿子解决免试入校的手续。被告欣然同意,向公众忏悔自己的杀人行为。按照一般预防的观点,这种行为并无不当,因为它可以震慑普罗大众,让他们感到司法机关言出必行办案神速的强大威力。但是,这种做法显然抵触我们内心某个最柔软的地方。无罪不罚,这是正义的底线。
报应主义和功利主义各有利弊,通行于世的是综合主义,也就是将两者结合起来,优势互补。
虽说综合主义是取各家之长,但它总应有个主次之分。在我看来,惩罚的根据应该以报应为主,功利为辅。只有当人实施犯罪,才能施以刑罚。无论能够实现多么美妙的社会效果,都不能突破“无罪不罚”这个最基本的底线。
做了那么冗长的铺垫,那么牵连制度所说的威慑更倾向于公正还是功利呢?显然,它带有效果论的功利色彩。它最大的问题在于违反了罪责自负,无罪不罚这个正义的底线。
有人会认为牵连制度的威慑实现了功利主义倡导的一般预防,这其实也是一个误读。这里大家要特别注意一般预防和法家的重刑主义的区别。
法家强调重刑主义,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对很轻的犯罪也可以实施重刑,就像治普通感冒,却给病人用最猛的抗生素。这和功利主义并不相同,功利主义认为刑罚之恶不能超过犯罪之恶,多余的刑罚也就是多余的恶。如果感冒用猛药,说不定把人体的免疫系统给彻底搞坏,反而让其一命呜呼。
同理,如果社会的免疫系统被破坏,那么反而会造成摧毁性的后果。所以老子批评法家”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盗窃几百块钱也判死刑,那行为人很可能实施更为严重的犯罪。
而连坐制度属于典型的重刑主义,法家的连坐包括亲属连坐、地域连坐、职务连坐,并在范围上不断扩张。因此,牵连制度属于猛药,并不完全符合现代刑罚有节制的功利主义。
至于功利主义所强调的特殊预防,也即防止犯罪人再犯,牵连制度可能更难实现。如果堵塞了犯罪人改过自新之路,那么他们无法回归社会,很有可能他们出狱后会再次犯罪。当前,服刑人员的再犯现象是一个非常值得警惕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在法律中很少能够找到有牵连制度的踪迹,这里的法律是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制定的法律。无论是《公务员法》,还是《兵役法》都没有规定家人犯罪就不得录用。至于各种内部规定是否违反上位法,这又是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大家重视平等,却忽视歧视呢?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现代法律最基本的原则,平等既反对特权,也反对歧视。
有趣的现象是,多数人往往只注重对特权的抨击,而对反对歧视并不十分重视。但其实和特权一样,反对歧视也来源人们对自我的尊重。特权是权利的不当膨胀,它是处处高人一等,歧视则是权利的不当剥夺,处处低人一等。
法律上的平等,不是结果上的平等。不患寡而患不均追求的是结果平等,但这只是为了把强者拉到与弱者同等的程度,而不能真正的达到平等。人们越是致力于争取结果平等,就越可能陷入等级和特权的泥沼。
法律的平等应该是一种规则的平等。也即法律的规则对所有人同等适用,在法律设定规则中每一个都拥有相同的权利,无论富人穷人,尊贵卑弱,每个人都拥有生命权、健康权、财产权等各种为人的基本权利。
出生是无法选择的,父母的显赫与卑微对于子女自然而然会产生影响,但那只是命运的自然安排,但这与法律没有太大关系。家境优越的父母肯定会让孩子拥有更多的机会。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城市,来北京上大学之前都没有亲眼见过钢琴和小提琴,英语至今也一塌糊涂。同样是出国交流的机会,外语水平好的同学肯定占优势,我这种家乡口音的外语肯定被淘汰。我确实嫉妒过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当有人家道中落,从高处跌落,我的内心也曾暗暗叫好。但是理性让我从嫉妒中不断走出,不断提高自己,改变自己,不在抱怨和苦毒中自我沉沦。
法律既不能人为地强化父母的恩庇,不能因为父母显贵,处处让其加分;也不能让子女因为父母的过错就雪上加霜,因为父母犯错,处处减分。法律上的平等是机会和权利的平等,而非结果上的平等。
当然,法律并不反对合理的区别对待,鉴于人类在起点上存在天赋、财富、个性、教育、性别、种族等各方面的不同,所以法律下的平等并不反对区别对待。比如考虑男性和女性的不同特点,在生育法、兵役法上区别对待,这并没有违反平等的精神。然而,因为父母犯罪,就对子女的就业进行限制,这是一种合理对待吗?每当你出现迷思时,不防降下无知之幕
法治从不幻想在现世建立黄金世界,它只是为了避免出现最坏的结果——这也许是法律人一个重要的思维逻辑,凡事都想到最坏,避免出现最坏的结果。也因此,法律人很少将自己代入强人的角色,而往往把自己代入弱者的视野。
法律界为什么担忧牵连制度,就是害怕出现滑坡现象,如果父母有罪,子女不能报考公务员,那么罪责自负的原则就已经被突破,例外的例外就会无穷匮也?
谁知道哪天不会出现五服以内都受牵连,抑或某个地域一律牵连。甚至商人子弟不能为官,人分三六九等的思想又死灰复燃。不能考公会不会滑坡到不能考事业编,甚至不能进入大企业。须知很多企业招聘也参照公务员录用标准。
罗尔斯通过无知之幕理论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出生之前被一块无知之幕遮挡,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种家庭,不知处于何种阶层、性别或民族,也不知自己的教育水平,身体健康还是病弱,家境贫穷还是富裕,那么你是希望出生在一个父亲贵族儿也贵的身份社会,还是希望出生在一个即便父母罪孽深重,但你依然能不受牵连,能够独立生活的年代呢?
很多人总是觉得自己的命好,或者认为自己不会命不好,但这并不是你说了算。因此,无知之幕理论推导出两种公正原则:
一是为所有公民提供平等的基本自由,这个原则要优先于社会功利和总体福利的考虑。即便你成为了低端中的低端,你依然拥有一些基本权利是任何人无法干涉的,也就是说在基本权利方面,每个人都是完全平等的。有谁敢说,你或你的家人就不会跌至谷底呢?但即便你在深渊,法治依然希望保障你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第二种公正原则,关心社会和经济的平等,公正不是要求对收入和财富进行绝对平等的分配,而是为了确保公平,对社会弱势群体进行一定的倾斜调整。通过平等来对自由进行补充,避免自由堕落成强者对弱者的全盘通吃。这也就是著名的“差异原则”。但差异原则更多是补偿,而不是剥夺。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很多犯罪也与道德过错无关,刑法中有很多犯罪是没有道德上的可谴责性的。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买鹦鹉也是犯罪(最高可判15年),也不知道从海外买药可能构成走私毒品(最高死刑)。另外,从自然结果来看,子女本身就是父母犯罪的被害人。一旦父母入狱,他们本身就会受到社会歧视,法律何必落井下石,赶尽杀绝。更有甚者,子女有时还是父母犯罪的直接被害人,比如父母虐待子女,遗弃子女,出卖子女,性侵子女,不一而足。当然,有人可能会说,是不是可以区分自然犯和法定犯,故意犯和过失犯,对己犯和对他犯,对于某些可以牵连,某些就不应该牵连。
这种折中的思路值得进一步研究,但我们还是担心它会出现滑坡效应,更重要的是它与罪责自负的原理是违背的。
法律的生命是经验,而非逻辑,没有人拥有完全的理性,因此也不能在理性上被彻底说服。人类各个世代千千万万的人从个人经验中所汇总的海量知识,一定大于我们这些自诩为法律专家的狭小知识。但是,我们依然有责任说出自己专业的意见。
法律没有最优解,只能提供一个相对较好,或者说最不坏的解决方案。姚洋:反对用中考分流把40%孩子锁定为“未来低收入者”
本文原载“北大国发院”,为《姚洋:如何理解共同富裕的本质和关键点》一文的节选版。
为什么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觉得收入低?
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觉得收入低是参照系的问题。1917年,当时27岁的胡适回北京大学当教授,他一个月的收入是300大洋,相当于现在的11万元人民币,比他当时在美国的老师杜威还高。当时的中国很穷,而美国已经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所以很难想象北京大学一名普通教授的工资会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高级教授的工资还高。
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是知识大众化,是我国高等教育的普及。现在全国18~22岁的青年有55%在接受高等教育,这一比例还会提高到60%,高学历人才数量在增多。事实上,大学本科的毕业生刚走出校门的头三年收入的确较低,但是之后增加收入的机会也很多。工资暂时较低不用太着急,只要持续努力,终究会脱颖而出,收入也自然会提高。不能因为一时收入不高就否定教育的价值。为什么高收入群体感受到了劝捐的压力?
在最新的共同富裕和“三次分配”提出来之前,高收入群体就已经有这样的担心见到政府或者基金会的人就担心对方要“劝捐”了。这不是中国特有的现象,全世界都如此,因为社会期待企业家们能够拿出一部分财富来支持教育和医疗卫生事业发展。
面对共同富裕这一奋斗目标,企业家们也没有必要产生“非捐不可”的压力。捐赠应是自愿行为,我们也不应该总是把目光集中在少数企业家身上,而是应把社会捐赠作为一项事业来推进,要鼓励普通老百姓树立捐赠意识。当大家都自愿捐赠时,一方面,捐赠者会因为救助了弱者或是支持了某项社会事业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受捐者也会因为受到帮扶而心存感激,社会也就因此更加和谐了。如果捐款行为是被迫的,捐钱的人不舒服,拿到钱的人也会不舒服,而一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应该是鼓励大家都积极向上。共同富裕是不是与打破阶层固化有关?
谈到三个群体的收入调节方式,大家很容易联想到“阶层固化”这个词。从数据来看,我们的阶层固化程度在上升。
通过分析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末出生的人群,观察他们的受教育水平与其父辈受教育水平的相关性,我们发现在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出生的人群中,二者的相关性呈下降趋势,即阶层流动性在上升。直观地说,不是父母的知识水平高,子女的知识水平就相应也高。但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出生的人群中,二者的相关性又重新呈现上升趋势,即阶层流动性在下降。因此,这几十年时间中国的整个阶层流动性呈现的是U形走势。
北京大学的实际情况就如此。现在北京大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地来自大城市或者县城,来自农村的学生越来越少,而在我读书的那个年代,农民子弟还是很多的,这说明我们的教育或者学生的精英化趋势越来越明显。
阶层固化最主要的原因和教育规划有关,通常上一辈受教育程度低会导致下一辈受教育程度也低,阶层就这样固化了。而当前社会的人如果不通过接受教育的途径,基本不可能从一个阶层上升到另一个阶层。
父母的教育理念和支撑教育的资源都会影响下一代。这就需要社会和政府来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但是现在的政策没有做到把教育资源公平分配,还是完全以成绩为分配标准。学校被分为一类、二类、三类,然后一类学校得到的资源最多,三类学校得到的资源最少,资源最后集中到了少数学校,这不利于阶层固化的打破。共同富裕为什么离不开教育公平?
教育对共同富裕和阶层流动十分重要,应该让大家尽可能享受到更长时间、更平等的教育。有些人为中考分流辩护,说这样有利于学生发展特长。我不认同。十四五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如果被过早分流,可能他的一辈子就毁了。
有人说德国比我们做得还早,孩子10岁就分流了。但是德国国内对此的争论也非常大。自由派就非常不赞成这一制度,但是因为保守派势力强大,这一制度得以保存。
想让教育资源平均化,首要任务是改变人的思想,包括家长的思想。中小学阶段不应该选拔人才,而应该培养人才,培养一个完整的人,让孩子知道自己的价值。如果政府通过各种手段减少分流、分级的做法,家长就会因此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担心,像在我们读书的时代就不存在这些担心。共同富裕最需要的政策调整是什么?
我认为第一是要保证中小学的教育公平性,因为个人的发展首先取决于教育。
共同富裕作为未来10年、20年甚至30年的长期目标,不会像搞经济建设那样很快见效,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国的基尼系数从2008年至2016年不断下降,但下降幅度很小,因为我们的人口基数太大。共同富裕既然是一个长期目标,那就要用长期的手段来推进,首先要推进的就是投资教育并促使教育公平化,将资源平均分配,消除制度性不公平。
我期望未来取消中考分流,这将是影响共同富裕非常关键的一点。我们不能用分流手段把40%的孩子定义为“你未来是低收入者”,这显然是制度上出问题了,因此要先把这项制度给改了。
我们要相信,所有的孩子都具有创造力和潜能,应该先让他们去试试,等他们到了18岁建立起初步的世界观后再做决定,而不是在他们还懵懵懂懂时就把其中一部分人抛到一边,然后告诉这些人“你永远在社会底层了”。在此基础上,再做一些税制改革,包括征收房产税和资本利得税等,用再分配来调节收入差距。
从2020年到2021年,中国坚定推进改革,在房地产、教育、环保等多个领域同时发力。这让大家深刻感受到了“不确定性”,包括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疫情反复、全球央行货币政策转向和中国内生经济的不确定性。但很多人只看到表面的不确定性,没有看到长期的确定性。
长期的确定性是,随着各国疫情的平稳,全球经济终将进入复苏反弹阶段。2021年全球经济向好,中国经济增长较快,美国和欧洲国家的表现也不错,社会生活也在恢复正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为未来做准备,不该再去应对“不确定性”了,而是要准备迎接恢复的人口流动和经济活动。所以我觉得,那些所谓的悲观情绪完全没必要,产生这种情绪是因为没有看到事情发展的主流。
不管是企业家还是老百姓,都应注意不要被短期因素所左右。现在社交媒体上情况复杂,很多人会讲一些极端的话来吸引眼球,大家应注意分辨。一些政策的实质性影响并没有那么大,比如说“双减”后,大家都不用再去上一些不规范的补习课了,而那些正规的补习课也仍在继续。企业家也应该学会分析相关的政策消息。再比如房产税,都已经讨论10年了,而目前也是在试点,而且有5年试点期。
当然,我们还面临一些问题,比如消费不足,这也和疫情有关。很多消费行为对大家而言是可有可无的。疫情导致不能外出旅游,大家也就不去了。但是当每个人的消费都减少一点,总量就十分可观了。不过我想这只是短期现象,一旦疫情消退,消费就会慢慢复苏。
我们也不必担心资本无序扩张,我认为不存在所谓的资本无序扩张,资本运作的底线是不要干政。
一个运转良好的现代社会最怕的就是资本干涉政治,这会导致政治变成少数人的政治。历史上曾有掌握巨额资本的人干政,想通过政治来巩固自己获得的经济利益,甚至把国家掏空,这些人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另外,要实现技术发展,就得允许一定程度上所谓的过度投资、浪费型投资、重复建设甚至低级消费等。以元宇宙为例。很多人反感元宇宙,认为扎克伯格搞元宇宙太低级,认为他应该像马斯克那样去建造火箭。但如果没有人在元宇宙玩VR(虚拟现实),VR技术就发展不起来,而VR技术对于人类的发展非常重要,和马斯克要移民火星一样重要。
我们的社会应该更宽容地对待这些看似低级的消费和股市对科技投资产生的泡沫,如果真的出现泡沫,市场和社会会做出合理的再平衡。王明珂:谁的历史: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本质
一、前言
长久以来,重要人物的日记、回忆录、自传与传记常被历史学者视为“重建过去史实”的重要材料。近数十年来,“口述历史”的记录与分析,在历史学界成为一新兴学术传统。部分从事口述历史的学者,也将之视为补充近现代历史事实的利器。在本文中,我将从另一种角度,探讨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中所记载的“过去”的本质。由此角度,我认为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都可视为一种“社会记忆”。
作为一种社会记忆,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所呈现的“过去”并非是“全部的过去”,而是选择性的过去;不是所有人的过去,而是部分人的过去。为了支持这个看法,在本文中,我将分析近五十年在台湾出版的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的作者、传主与受访者的社会背景,借此表现这些文献材料的社会记忆本质。
在一个社会中,个人与群体都在争着表达自己的存在(或说是,自己的社会重要性)。有意义地选择、组织“过去”,并将它在社会上“推广”,是诠释或合理化个人与群体存在地位的工具。在此“百家争鸣”中,在此对于“过去”的战争中,“过去”被选择、强调、争辩,一个社会的本质因此形成或变迁。因此,将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当作“社会记忆”,我们可借以探讨个人的社会本质,以及社会的个人基础。二、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中的社会记忆结构
学者在分析记忆时,都注意到个人记忆中相当一部分是从社会生活中获得,在与他人的社会活动中被共同忆起,并且在特定社会背景中重建,以符合个人的社会身份认同。n个人从社会中得到与建立部分记忆的同时,他与其他社会群体成员也在各种社会活动中,共同保存、回忆、创造“社会记忆”。这些社会记忆以各种形式,如集体活动(祭典、工运游行)、图像(博物馆的陈列品、纪念碑)、文字(书籍、档案)、口述等方式(或混合的方式),存在与流通。
自传、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都记载一个人的过去。在出版流传后,它们都成为社会记忆的一部分。这种社会记忆,以两种方式保存与流传。首先,它以书的形式保留在图书馆、档案室与个人藏书中,形成一种静态的、绝对的社会记忆。其次,它们被有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读者阅读;读者对于书中所记载的“过去”,有不同的选择与诠释。然后,这些“过去”又在不同的社会情景下,以各种方式被传述,如此形成一种动态的、相对的社会记忆。因此,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可说是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间的桥梁。
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都陈述一个人的过去,而自传作者、传记的传主、口述历史的受访者,经常都被认为是对一个时代社会有相当影响的人,因此他们的“过去”被视为史家重建历史的重要材料。其中,自传与口述历史的内容,主要根据个人记忆,所载常不见于其他文献,如此更因其资料的“原始性”而受到重视。然而,许多研究都指出,个人对于过去的记忆并非是一连串“事实”的组合;个人或群体都选择、重组或遗忘一些过去,以符合某种社会群体的认同,或作为适存于现实社会的策略。以此观点,我们可以探讨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本质。1. 自传
我们所谓的“自传”,是指一个人将自己生命史中的一些“过去”,写成文字,编辑成书,并由自己或他人出版流通的文献。自传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在中国或西方都有很长远的发展历史。有关传记的研究,在西方学术界更吸引许多不同学科学者们的注意。
对于许多历史学者而言,自传中包含许多当事人亲身经历的过去,可作为相当可靠的历史材料。然而在许多其他学科中,自传的“历史性”常被怀疑。在心理学上,学者对于自传式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ies)的构造,其中的失忆与虚构记忆,以及其社会及病理学背景,都有相当长远而深入的研究。在文学研究中,部分受心理分析学的影响,学者常讨论自传中的“自我呈现”问题,或自传的虚构性,或文中因修辞而产生的意义。无论如何,自传并不是一连串历史事实的集结,则是许多学者们的共见。近年来,许多社会人类学家,也对于研究自传有相当兴趣。因为认知人类学与历史人类学的发展,自传在此领域中被当作一种田野报告人的陈述。人类学家希望借此分析经验、记忆与社会认同间的关系;基本上也是强调自传所传递的“过去”的当代背景(the pastinpresent)。
当然,自传中的确有许多“史实”,或“被修饰的史实”。即使承认这一点,我们同时也得承认,这些“史实”都是选择性的“过去”。首先,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动机写自传。一般而言,为自己写传记的人是自认为,也被社会认为,对社会有重要影响的人。在写传记的时刻,他(她)们对社会的影响已告一段落,或他(她)们在当时已享有相当的声誉与地位,或他(她)们的过去在当时社会中有争议。
其次,并不是个人所有对过去的记忆,都会被正确地写入自传。一个人从小到大有许多的经历,有些被记得,有些被忘记。在自传书写中,作者选择部分的记忆,甚至可能扭曲部分记忆,将之记录下来。同时,有意或无意地忽略其他。前面我们曾提到,写自传的人是自认为,也被社会认为,对社会有重要影响的人。因此,自传中所提到的“过去”,是作者认知本身在社会中的自我形象(self-image)下,刻意选择、组合的“过去”,以陈述他对社会的影响,或合理化他当前所享有的声誉与地位,或辩述他目前有争论的社会评价。因此,自传写作经常是读者取向,现实取向的;它不是为作者保留“过去”,而更像是为“读者”解释“现实”。
因此,虽然“自传”出于作者自己的回忆,但是自传中所陈述的过去,是作者与社会间互动的结果。他写作的动机,来自于社会给予他的评价(或社会对于他的忽略)。写作的内容,也就是他的回忆活动,在社会所提供的价值框架中进行。写作的目的,也在对现实社会(读者)合理化他的社会角色与地位。最后,自传写成后,这种“记忆”再一次地被出版商与读者选择。出版商认同作者的社会价值(更准确地说,其社会价值的经济效益),自传才被出版。读者认同作者的社会价值,自传才被阅读、流传,而成为一种社会记忆。而出版商与读者的选择,可说又一次强化了一本自传的社会记忆本质。2. 口述历史
口述历史作为史学的一支,它的重要性越来越被重视,同时其性质与功能也在发展中趋于多样化。它曾被用来记录当代重要历史事件中人物的回忆,以作为那个时代与事件的“证据”。许多口述历史学者因此强调它的“原始性”与“可靠性”。在近年的发展中,它更与女性主义、地方史研究、马克思主义史学结合,被用来建立地方史、妇女史与社会少数族群的历史。这种发展的要旨在于:传统历史只是某一人群主观上所建立的过去,这群人通常是社会上层,是主要族群,是年长男人。他们掌握文字、意识形态与主要传播媒体。因此,口述历史学者努力呈现“过去”的多重声音,尤其是那些长期被“历史”忽略的声音。由于接近“中下层群众”,口述历史在资料呈现上,也与传统学院派历史著作大有不同;前者较平民化,而倾向于以多重媒体(如声音、影像等)来表现。
无论口述历史的访谈对象是一位退休将领,一位年长的外交官,或是一位市井平民,对于“过去发生的事”而言,他(她)们所陈述的“过去”也是相当有选择性、重建性与现实取向的。采访者“选择”受访对象,“选择”所问的问题;受访者“选择”适当的“过去”,来回应问题。再者,对于一位一生经历有“历史价值”的受访者而言,他(她)们经常能体认自己的社会角色(知道自己为何受访,或采访者已说明对他或她的期望)。或者,他(她)们揣测访问者的社会角色与态度,因此相对的在访谈中表现自己应有的社会角色与态度。如此,“过去”常被选择性重建(混合本身记忆,以及与他人共同建立的记忆),来使某种现实状况合理化,或解释过去与现在的因果关系,并同时满足访问者的需要。
影响这些对“过去”的选择与重建的,是访问者与受访者各自在过去的记忆与经验中所凝塑的“心理构图”(schemata)。以及现实社会中个人与群体的利益抉择,以此产生的文化与社会认同倾向。也就是说,访问者的过去经验与记忆,以及现实社会的利害关系,构成他当前的社会认同与价值体系。这个社会认同与社会价值体系,经常影响他的口述历史研究(访问什么样的人?问什么样的问题?)。对受访者而言,他的回忆与描述,除了受上述因素影响外,更经常在表现自我认同与不触犯采访者的认同中试探、徘徊。如此,我们所得到的口述历史资料,可说是过去与现在之间,采访者与受访者之间,个人(受访者与采访者)的生活经验与其社会认同之间,“互动”的结果。这样的资料,就像自传一样,它可能包括许多构成“史料”的“个人经验的过去事实”,但更重要的,它是一种“社会记忆”。
最后,许多口述历史研究与出版,都涉及长期的、大规模的采访调查工作与发行计划。这样的工作与计划,通常由一些从事历史研究的学术机构或团体主持,并在经费以及其他方面得到“社会”的支持。因此经常,或在一定程度上,社会或特定社会群体的价值与意识形态,能透过各种方式影响口述历史的采访与研究。经由这种大规模的调查采访,以及随后的出版发行,特定的“社会记忆”可能被强调、创造及推度。这些“社会记忆”,因得到对“发掘与诠释过去”有权威的历史学者或历史学术团体的支持,更增强了它们在人们心中的真实性及说服力,而成为强势的社会记忆。3.人物传记
传记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也是以一个人的生命史或生命史中的一部分为主要内容。它与自传不同之处在于,作者不是传记中的主体(传主)。作者对传主的描述,不是自我描述。但是,传主的自述(日记、回忆录等),常成为传记写作的主要材料之一。事实上,有些当代人物传记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经常得以采访传主,以及与传主有关的当代人物,或由传主及他人提供私人书信资料。因此,在资料结构上,当代人物传记经常综合了“自传”与“口述历史”等材料。除此之外,传记写作主要依赖大量已出版与未出版的文献资料。这些文献资料,可说是一种被社会或个人以文字形式保存的记忆。它们被社会认为是重要的,而被保存与流传。传记的写作,是将这所有的资料集结起来,以组织与修辞赋予它们新的意义,如此将原本静态的社会记忆(档案、文献),活化成动态的社会记忆(被阅读、谈论的书籍)。
对传记作者来说,自传、口述历史与其他文献,形成多重的、可互相验证、互相补足的资料。因为作者不是完全采用自传与口述历史资料,而是在比较其他文献后,在这些资料中筛选“事实”。因此,传记作者常宣称他的著作是客观的、可靠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传记作者在这些多重资料中,可有更多的选择,使他更容易选择、忽略或组织各种资料,来支持其心中的定见。由此而言,传记作者不比自传作者更客观。
传记作者对传主的定见,是他选择、组织与解释资料的基础。无论是采用何种资料,作者是资料的主动搜集者与组织者。在资料的搜集与阅读中,作者对传主有进一步的认识,也可能这认识彻底改变他对传主的看法。但是,通常在搜集与组织材料时,作者对传主已有既定评价。这种对传主的评价,又深受其所处社会的影响。这种社会价值定见,影响他选择、判断哪些是“事实”,以及对“事实”的解释。因此,“事实”虽然是构成传记的重要成分,但如学者所指出的,它不是结论,也不是写作的目的,而是经常被利用、被改变、被误用,以支持一种解释、一种性格描述的工具。而且,一个成功的传记作家不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经由选择、安排这些“过去的事实”,加上修辞、隐喻,传记作家常常重新创造一个非凡的人,或赋予一个人物新的时代意义。由这一点来说,传记作家几乎类似小说作者;他们都是书中人物的创造者。透过传主个人的生命史及一些相关的事件,传记作者所描述的,事实上是一个时代与一个社会。这样的时代与社会(无论是过去的或是当代的),能符合并诠释作者自己的社会历史记忆与社会现实经验。
一旦传记写成出版,与自传一样,它也成为一种社会记忆。甚至于,传记成为比自传更强有力的社会记忆。因为它的观点被宣称是“客观的”,它的资料被认为是全面的,它对人物价值的诠释,无论是正面或是负面,经常符合特定的当代社会意识。因此,作为一种社会记忆,它选择性的、虚构性的一面,经常被忽略。
如前所述,我们可将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的写作与出版,作为一种社会回忆活动(social remembering)。如同个人依赖记忆与回忆建立个人的特质;一个社会也透过这种,以及其他的社会回忆活动,不断地塑造或重塑其本质。基于这个观点,我们曾将1945—1994年间在台出版的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做一编目工作(此一资料以下皆称《编目》),作为“台湾群众集体记忆资料搜集与分析计划”下的一个项目。由“社会记忆”的观点,在此《编目》中的书,没有哪一本特别好或特别坏;它们都反映一个时代中的个人与社会所认为“重要的过去”,反映着个人与社会的认同与认同危机。因此,《编目》中的每一本书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与分析。当然,这样的工作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更不是本文所能做到的。但是,在本文以下各节中,我将根据这个编目,或编目中部分的书,来分析谁在回忆或谁被回忆,以及哪些主题被回忆。借此,我们可以略窥个人、社会与记忆之间的关系,以及台湾社会的部分特质及其变迁。三、谁在回忆、谁被回忆
对于“谁在回忆、谁被回忆”,前者,我们指的是自传作者、口述历史被访问人,后者指的是传记中的传主。他们是被社会回忆,或社会赋予他们“解释过去的权力”的人。在本节中,我们可以将《编目》中所有的这些“谁”,根据他们的社会背景作一量化分析。由分析谁在回忆(自传作者、口述历史受访人)、谁被回忆(传记传主),我们可以了解这些材料的社会记忆性质。
1.谁在回忆
在《编目》中收录的自传、回忆录与口述历史著作共有490种。它们的作者有许多不同的社会身份;他(她)们可能是男人或女人,军人或文人,他们也可能属于某一族群,或来自某一地域。无论如何,以下的统计显示,这些“在回忆的人”的社会身份有些共同的特质。
首先,毫无疑问,这些回忆者是以男性为主;女性只占总人数的9. 6%。而且,许多女性“回忆者”的主要回忆内容与某一男性有关。也就是说,她们的社会重要性建立在她们生命史与某一男性的密切关联上;她们因而“知道”自己生命记忆中那些“过去”是重要的。
其次,由这些“回忆者”的省籍背景来看,显然在近五十年来,台籍作者的“记忆”相对的被社会忽略。这个现象只在1975年之后,有较明显的变化。
以事业经历来说,1945—1974年对台湾社会回忆过去的人,大体上以被社会认为在政治、军事、学术上有成就的人物为主。1965年以后,出身文学艺术背景者的“回忆”在出版界急速增加。大约也从此时开始,财经、新闻、医学、宗教界人士,开始向社会呈现他(她)们的“过去”,而且在70年代之后愈来愈受社会重视。相反的,前30年中最常对社会强调自己过去的政治、学术界人物,在1975—1984年这一时段间,相对地沉默了许多。
1985—1994年,有关个人回忆的出版物,比起前一阶段几乎增长了一倍。一方面,这是因为《编目》中收录的“口述历史”著作,绝大部分都在此一时期出现;另一方面,这一时期个人出版自传、回忆录的风气,也较从前盛行。比较这一时期与前一时期“回忆者”的事业经历,值得注意的是,政界人士的“回忆”又有长足的发展;相对地,学术界人士的“回忆”仍然不振。2.谁被回忆
传记的传主,因他(她)们对社会有特殊意义而被回忆。《编目》中收录1945—1994年间出版的传记有345种。由传主性别来说,这些“被回忆的人”还是以男人为主。从省籍上来看,他们中台籍人士只占相当少的比例。被社会回忆的台籍人士,只在近二十年,尤其是近十年来才有明显的增加。
在传主的事业经历方面,政界人士显然最常被回忆,其次是军事、学术与文学艺术界人物。1975—1994年间,有大量的政治人物传记出版。此期间之前十年,与辛亥革命有关的政治人物传记出现较多;后十年,则以当代台湾政治人物的传记为多。学术与文艺界人士的传记,两者由1945年以来大体皆均势发展,但1985—1994年这一期间,显然文艺界人士的传记出现较多。有些宗教界人士的一生,在1975年以后也被写入传记。
另外,两种在90年代以来颇受重视的“记忆”,在本表中无法显现出来,那就是:(1)“二·二八”事件亲历者与受害者的记忆;(2)妇女对过去的记忆。这两者,在近五年来都有相当丰富的记录与出版,但因为大多不是以“单人专刊”的方式出版,或许多工作仍在进行中,因此在本表中无法显现。
以上统计数字,有些呈现的是一般性的人类社会现象。譬如,无论在哪一时期,政治人物都是社会上主要的“回忆者”与“被回忆者”。无论在哪一时期,男性与知识分子都是“过去”的主要组织者与诠释者。这些都是许多当代社会在社会记忆结构上的共同特质。
这些数字,部分也直接反映台湾近五十年来的政治与社会生态。譬如,非台籍人士一向掌握台湾主要社会记忆。这些在台湾社会记忆中大量的“非台籍人士”,许多是从未到过台湾的“辛亥革命参与者”。因此,这反映的是国家认同的问题,而与“某一族群”掌控历史记忆并无关联。无论如何,台籍人士的“过去”,在近十年来愈来愈受社会的重视。这也反映近十年来台湾在政治、文化各方面本土化的成果。
1975年之后,越来越多财经界领导人物的“过去”被回忆。显然,台湾社会借着这些人的过去,来诠释台湾的经济奇迹。台湾社会经济经过战后一段时间的稳定发展后,一些在“心灵与精神”方面工作的人,也受到社会普遍的重视。近十年来文学、艺术、宗教界人士的“过去”,成为相当受重视的社会记忆,即反映此一现象。
80年代末以来,台湾执政党内的主流与非主流之争,以及社会间广泛的中国认同与台湾认同之争,使得“过去”成为臧否人物,或为台湾政统定位的工具。因此,各种当代政治人物的传记、自传,如雨后春笋般出版;这也反映在表三与表六的统计数字上。这些当代政治人物的自传,以及或褒或贬的传记,如许多七口八舌的声音,争辩着“哪些是重要而真实的过去”。因此,在一个社会中,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成员都有同样的“社会记忆”。所谓“共同社会记忆”,是在各种社会利益群体的对立与竞争中,强化自身或本群体的记忆,或扭曲、抹煞敌对利益群体的记忆,如此在争辩与妥协中产生的反映社会现实的“记忆”。
进一步解读这些数字资料,必然需要深入分析每一本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著作,深入体会在社会与个人的互动中,“过去”所隐含的期盼、骄傲与焦虑。更重要的是,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各代表不同类型的社会记忆,代表不同的主观意识。因此,在同样的社会背景中,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书写者的“动机”也有差距。这个差距,由深入分析个案(譬如,同一人物的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内涵中,我们或可以更深入理解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本质。3.哪些主题被回忆
虽然在本文中,我们无法分析《编目》中每一本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的内容。但是,这些著作中有一些重复出现的主题。
虽然在本文中,我们无法分析《编目》中每一本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的内容。但是,这些著作中有一些重复出现的主题。在政治人物的传记与自传中,最常出现的主题便是有关“辛亥革命”的记忆。不仅是辛亥革命参与者的这一段“过去”,经常被他们自己或他人回忆,在其他回忆者或被回忆者的过去中,辛亥革命也是相当重要的社会记忆。我在一篇文章中,曾以“文化亲亲性”(cultural nepotism)来解释“起源”对于凝聚一个社会人群的重要性。对于“中华民国”这一群体来说,辛亥革命就是这样的“起源记忆”。辛亥革命的领导者孙中山先生被尊称为国“父”;中华民国经常被认为由此“诞生”;而在此政治群体下的所有人群常被称为“同胞”。这些在台湾的生活中经常接触的政治语汇,皆显示辛亥革命被一群人根基化(primordealized)为“共同起源”,用来强化彼此的假血缘联系,也就是“文化亲亲性”,以增进群体的凝聚。有关近五十年来台湾整体社会建设的个人功绩,也是经常出现在政治人物传记、自传或口述历史的重要主题。譬如,个别财经界人士在台湾经济发展上的贡献,或政界人士在台湾政坛的表现等等。这些主题,呈现自传、传记作者,或口述历史的受访者与访问者,对社会现实的看法及诠释。譬如,如果作者认为台湾近五十年来在经济、政治方面有重要的成就,这样的成就必然有一些解释,因此某些个人的事迹被强调来合理化此社会成就。相反地,如果作者认为现实政治、社会日益劣化,则“谁应为此负责,或谁不应为此负责”,成为自传与传记的主题。台湾近年来,尤其是在重要选举之前,各种自传、传记大批出现,都显示“社会记忆”是社会现实的理解与诠释的主要战场之一。卷入这场战争的个人,不只是为自己的社会角色与贡献作防卫,更重要的是强调、维护本身所属社会次群体(如党派、族群、地域群体、职业群体)的社会地位;而“过去”,则是这场战争中的主要攻防器械。
对于具军事背景的传记传主、自传作者或口述历史的受访者而言,他们的抗战、剿共经历,固然是被自己或他人回忆的主题。其他非军事背景的人,在回忆或被回忆时,“抗战与逃难时的生活与经历”,也是常被自己或他人提及的过去。这些关于抗战、剿共与逃难的记忆,透过许多的传记、自传、口述历史、教科书与其他媒体,成为台湾非常重要的“社会记忆”,或者,它也是一种“集体受难记忆”。即使绝大多数的人并没有亲身经历这些过去,但也(曾)感同身受。这些“集体受难记忆”造成台湾人民,尤其是战后出生的一代,普遍对日本以及中国大陆政权的嫌恶。直到近年来,在台湾本土意识普遍抬头的社会风气下,这些关于“抗战、剿共与逃难的记忆”究竟是谁的记忆,才被质疑,也因此相对地逐渐被遗忘。近年来,许多对日抗战纪念日的活动被省略或忽略,即为反映这种社会遗忘的现象之一。
与这种社会遗忘相反,另一种从前被忽略的“过去”——日本据台时期的经历与“二·二八”事件,80年代末以来被台湾社会热烈的集体回忆,成为台湾社会记忆的重要主题。日本据台时期的社会经历与“二·二八”事件,可以说是另一种“集体受难记忆”。在这种“集体受难记忆”下,凝聚的是某种狭义的“台湾人”,包含闽南人、客家人与原住民。绝大多数的外省人虽然对台湾日据时期没有亲身经历,但也如同身受;这有如抗战剿共记忆一样,可以成为所有台湾人的共同记忆。但在台湾流行的对“二·二八”事件的记忆与诠释中,外省族群经常被视为“迫害者”。因此,对于这种“集体受难记忆”,外省族群很难因自己也是“台湾人”而接受这种记忆。于是,在近年来,有些口述历史与回忆录中,另一种对“二·二八”事件的记忆——当时许多“大陆人”被殴打、杀害的记忆——也被集体发掘、恢复、扩大之中。
个人在特定事业中的社会成就,是许多学术、文艺、新闻、宗教、医学界人物,自我回忆或是回忆他人的过去,每一职业群体,作为一个现实的“社会”,仍是引导作者选择、组织、诠释过去的主要构图。在这种回忆中,一方面个别职业群体(如新闻界、学术界、文学界、艺术界、医学界、宗教界等等)的认同,及其社会重要性被强化。另一方面,该群体目前的结构特质(如各种不同的学门、流派、师承等),及对此种结构的主观评价(如,主流与非主流、主体与分支、正统与异端),也经常由特定人物的“过去”中得到某种诠释。在这种主观评价上,我们也能发现“起源”的魔力,许多特定职业群体的传记传主、口述历史受访者,被冠上“台湾第一位……”,或“中国第一位……”,或被称为“某某之父”。凡此种种,皆以起源创造一个传统,以凝聚一个群体;或以“起源”宣称该群体的特质。我们也应注意,当一个“起源”被创造、宣称时,许多旧传统与人物也同时被切断及遗忘。谁是主流、正统,谁是边缘与异端,皆可借此“起源”得到诠释。因此,不仅这些传记、自传、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内容”值得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所有作者、出版者,以及有关的学术或其他公私机构,皆可视为“社会记忆”的创造者与推广者。因此,在分析一本传记、自传或口述历史时,背后的创造者与推广者(无论是个人或团体)的社会背景也值得我们留意。
最后,在许多自传、传记中,新闻工作者经常成为“回忆者”或“被回忆者”;他们在“社会记忆”中有特殊的地位。与其他回忆者或被回忆者相同,借着特定的“记忆”他们的社会重要性被自己或被他人强调。但他们的社会重要性在于:他们自认为或被认为是重要“历史”事件的目击者,或同时是能详其内幕的人。因此,一个新闻记者的“回忆”,几乎就是该社会“当代重要事件”的回顾;一种被认为是更客观或更深入的回顾。
一个社会常定义、重新定义哪些是“过去发生的重大事件”。不同的个人及群体都争辩、诠释这些“重大事件”的经过及意义。这些重要的过去,也就是“社会记忆”,在社会间以各种版本存在、流通。在一个充满多元记忆的社会中,由社会记忆塑造的个人认同体系常是多元的、不确定的,或易变的。外在环境充满变化,个人认同经常在不确定中游移,各种版本对“过去”的描述与诠释到处充斥,这些都造成社会大众对“真实过去”的渴求。这种渴求,提供自传、传记的广大出版市场;造成以发掘“史实”为取向的口述历史成为众所瞩目的学术活动;也同时使得“新闻从业者”的回忆,成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记忆。4.个人记忆、社会记忆与社会本质
如前所述,自传、传记、口述历史皆可视为一种社会记忆。对于自传、传记、口述历史的撰写内容与出版,我们或许可以探讨一些关键的问题。譬如:在一个社会中,许多个人(传记作者、自传传主、口述历史的受访者及读者)的经验与记忆,如何形成社会记忆?以及,如果社会记忆塑造一个社会,那么更基本的问题便是:如此被塑造的“社会”的本质如何?本文所讨论的“社会记忆”,只是由当代人物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所保存的当代记忆。事实上,社会记忆的范围远超过“当代”,它还包括所有的“过去”,如历史、神话、传说等等。社会记忆的传递媒介,也不只是出版物,还包括由口述(日常对话与述说)、行为仪式(各种庆典、纪念仪式与讨论会)与形象化媒体(如名人画像、塑像,以及与某些记忆相关联的地形、地貌等等)所传递的各种记忆。因此,凝聚一个社会(及各次级社会群体)的“记忆”是一种相当多元的、易变的综合体。个人由自身经验,以及家庭、社区、学校、族群,以及其他社会群体中,得到各种关于过去的记忆。这些记忆,有些是相当集体性的,有些是个人性的(autobiographical);有些是亲身经历的事件留下的记忆,有些是非亲身经历的;有些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重复,有些则为过去个别事件的记忆。在一个人的社会生活中,这些对过去的记忆形成个人心理上的一种构图(schemata)。当个人作为某群体的一分子,与外在世界的个人或群体互动时,透过这心理构图的回忆(rememberring),个人得以建立其社会认同体系。这样的回忆常是集体性的;许多人由此选择、强化特定的“共同过去”,以建立彼此的认同。
在社会生活中,社会记忆与集体回忆不断相互滋长,彼此影响,也因此强化个人或群体的认同,或造成认同变迁。这个过程大约是:在心理构图与社会认同体系中,个人经验到当前的重要事件或人物,学习到过去的重要事件与人物,也在此社会认同体系中,个人的社会行为受未来目的的导引。所有这些个人由经验、学习与行为中得到的记忆,都可能成为强化或修正其社会认同体系的心理构图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这些“经验、学习与行为”常经过集体的修正;我们常与他人共同忆起彼此的经验、共同学习彼此经验与非经验的过去,并且在某种认同下共同行动。因此这些“记忆”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尤其是个人有社会目的、对社会现实有巨大影响的行为,常成为社会记忆的一部分。生活在多变的现实社会中,为了个人或群体利益,个人经常需强调或调整自身的认同体系;这个过程,与个人社会记忆的累积与调整互为因果。我们由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书写与流传中,可看出这个过程。
我们以自传或传记的作者为例。在个人的一生里,由家庭、社区、学校与各种社会团体中,个人获得许多记忆,也因此构成他们基本的心理蓝图,并造成他们的认同体系。他们一生的作为,常是为了在此社会认同体系中彰显自己的重要性。因此,他努力成为一位中国的科学家,或客籍的文学家,或台湾的政治家。事实上,社会上每一个人,都经常在这言行上宣称自己的社会存在;以“过去”来宣称自己的社会重要性。只是这些传主与自传作者,经常比其他人更能透过各种媒体,宣称自己的社会重要性。一个传记的传主,已由许多管道宣称自己的社会角色;这些,都成为社会记忆。传记的作者,在其个人的认同体系中,经验或学习到这些有关传主的社会记忆,而成为其心理构图的一部分。在其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传记作者可能组织部分传主的过去,赋予有意义的诠释(一种回忆活动),以强化或修正某种社会认同。在此过程中,作者可能与他人共同讨论、辩驳(集体回忆活动)。借此,传记作者肯定或强化自身或其所属社会群体的社会价值。同时,经由出版流传,传记也成为一种社会记忆。对于一位自传作者来说,他的社会重要性可能已被社会熟知,或不为社会熟知,或在不同社会群体间有不同的认知。无论如何,他是在自身的心理构图与现实人际关系交汇而成的个人认同体系中,选择部分的记忆以建立、强化、维护或辩解自己的社会价值。然后出版后的自传,成为一种社会记忆。因此,自传、传记,皆可被视为个人经历、记忆与社会间的一种对话。某些以“发掘史实”为目的的口述历史研究(或历史研究),也有类似的功能。各种社会记忆散布在书籍或人们的记忆中,学者经由本身的认同体系,选择哪些是可信的“文字史料”,哪些是可靠的“报告人”。经由各种集体回忆活动(采访、讨论、著述、发行),“过去”(无论是实在的、重组的或是虚构的)被有意义地安排,并赋予诠释。最后成为社会记忆的一部分。
最后,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从社会记忆的观点,我们所谓的“社会”究竟有哪些特质?或者说,从社会记忆研究中,我们是否能更了解人类社会的本质?
在许多学科中,学者都把“社会”作为许多集体表征的集结。无论是历史学者所谓个别社会的时代精神,或结构主义人类学家所说的一个社会的结构(structure)、文化模式(cultural pattern)或考古学者所称的典范(norms),都宣示着一种整体观、典范观点的对“社会”的理解。这种观点,近年来常被批评为偏重上层阶级的(在历史学方面),非历史的(在人类学方面),或忽略“过程”的(在考古学方面)。我们由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的角度来看,社会由无数关系错杂的、相互补足、合作、竞争或敌对的群体构成,它们皆以集体记忆来强化本群体的凝聚,或强调本群体的社会重要性。作为一种社会记忆,自传、传记、口述历史的书写与出版流传显示,社会中每一个人都不愿自己被忽略,或不愿自己所属的群体被忽略。
在现实社会中,由社会记忆所凝聚的“社会”,不断地在定义及重新定义哪些是该社会重要的过去事件与人物,以及不断诠释它(他)们为何重要,以界定、改变一个社会的本质。这些社会价值的形成,不完全是自然的凝聚,而更是一种社会内部不同团体间对“过去”的争夺。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以“个人过去”的形式,来表现哪些是社会的重要过去。因此,它们一方面反映一个时代所定义的重要人物、事件,以及对此的诠释;另一方面,它们之间的歧异,也表现不同社会人群对过去的选择与对诠释权的竞争。于是,推广、强化自身的记忆,或抹杀他人的记忆,成为一种战争。像是夏夜里,一个大池塘边住有许多不同品种的青蛙。每一种青蛙都以特殊的叫声宣称本身或本群的存在,并压制他种蛙群的声音。因此,一个社会群体中各成员之间,并没有完全一致的“社会记忆”,也没有一个大家都能同意的“认同”。一个社会永远在内部各群体间,以及与外界人群间,进行对现实生存资源以及对“过去”的竞争;在此竞争中,社会的本质得以不断地被修正。
5.结论:谁的历史?
本文由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的角度,探讨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中所记载的“过去”的本质。并以台湾近五十年来出版的自传、当代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为对象,分析在这段时间中,谁在回忆、谁被回忆,以及哪些主题被回忆,以呈现这些材料的社会记忆本质;从某一角度而言,这也是“历史”的本质。
这个观点,说得更明白些,就是“历史”不只有一种声音;许多不同时代、不同的社会人群,都在争着述说自己的过去,争着将自己的过去一般化、普遍化,以成为当代的社会记忆,以抹煞他人的记忆。在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中,我们可以看见,有些人可以向社会宣扬自己的过去,有些人的过去被社会刻意发掘、重建。这是对过去的诠释权之争,也是认同之争,权力之争。因此,对于一个被广泛接受的“标准历史”,我们都可以问:那是谁的历史?以中国正史而言,可以说,那是汉人的历史,男人的历史,统治阶层的历史,士人的历史。因为,只有这些人能经常透过传记、自传与其他文献,以及纪念性建筑与造像,各种纪念活动,以及“溯源”取向的历史与考古学研究,将自己或该社会人群认为重要的过去发掘、创造与保存下来。
因此,我们至少可以在三种层面上来看待人物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首先,在“过去事实”层面上,这三种资料都告诉我们一些过去的事实,等待我们去探索。其次,在社会记忆的层面,人物传记、自传与口述历史都可以被作为一种社会记忆;透过这些材料,学者可以分析个人的时代社会本质,以及一个时代社会的文化价值,以及与资源分配有关的认同结构。第三,在社会道德与社会公平正义的层面,人物传记与口述历史的作者,能透过这两种写作方式为社会创造新的“记忆”,为受迫害、被忽略的社会人群争取他们应得的注意、尊重与社会福利。而这三种不同层面的研究与写作之间,有相辅相成也有相互纠葛的关系。如果我们知道“过去事实”,将有助于我们分辨与分析选择性的、扭曲的、虚构的“社会记忆”。从“社会记忆”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对一个时代社会的本质,特别是对其内部人群间的资源竞争的分配结构有深入的认识。我们更可以借“过去的意义”来了解人类及其社会的本质。在认识到人类社会以“社会记忆”来定义其本质,以支持特定的权力结构与资源分配关系,以及此种社会的演进过程时,学者可以思考什么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什么样的历史(或传记)写作有助于达成这样的社会。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们不深入了解人类社会记忆的本质,那么,我们永远难以剥开层层伪装以发掘“过去事实”;我们也难以理解一个社会的本质及其演进。而我们的历史研究,更容易受一些虚幻的、无意义的、有偏见的政治或学术意识形态潮流的导引;这样的研究,甚至可能导致更严重的社会资源竞争或支持另一种社会剥削关系。
人物传记与自传,都是一种文学形式。对于历史学者、人类学者或心理学者来说,它们都是可供分析的材料,学者无法也无须建议一个传记或自传作者应如何写他们的作品。但是,口述历史本身是历史学的一部分,是历史学者有意识的学术活动。无论在台湾或在国外,大量的田野采访与出版,使其成为一个新的史学传统。因此,我们必须对口述历史有更多的期许。
问题也就是:在传统史学之外,口述历史能为史学做些什么?毫无疑问,如前所言,口述历史能提供传统文献之外难得的“史料”。尤其在现实政治中,有些档案文献被刻意遮掩或抹煞的情况下,口述历史材料更有价值。因此对于当代重要人物,或重要事件亲历的人口述采访便是相当重要。但是,从社会记忆的观点,一位历史学者应有如是自觉:我们是否在某种社会意识的掌控下,定义何者是“当代或过去重要的人物或事件”?或者,定义“谁是知道过去真相的人”,而授予他(她)们诠释过去的权力?借着这样的口述历史采访所得资料,是否只是传统史料的另一种形式而已?它是否仍然为男性、主要族群、知识阶层、政治权力掌控者所认知的“过去”,以合理化某种社会现实?
在另一方面,有些人的“过去”常被社会忽略,他们是少数族群、妇女、劳工、乡间平民、低教育程度者或文盲。以中国历史为例,自二十五史的写作以来,在中国历史传统中,这些人的声音,他们记忆、失忆,以及组合过去的方式,从来没有被认真地记录过。如果我们认为,一个“社会”并不只是由一些精英人物、上层思想与意识形态以及典型的文化特征构成。那么,许多被传统史学遗忘的“过去”,值得我们记录与分析。从社会伦理的层面来说,社会弱势者的过去被忽略,是一种政治经济策略的运用,以将他们推到社会边缘。因此相反地,记录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的过去,也是一种策略,让他们不被忽略。
最后,将口述历史只当作是“恢复过去史实”的工具,显然过于低估了口述历史的研究价值。口述历史学者是否只将自己限制于找寻“真实的过去”?或者愿意去探触一个更广大范畴中被扭曲、遗忘、重要的“过去”?口述历史提供我们的是一种“社会记忆”或“活的历史”,它不一定是过去发生的事实,但它却反映个人的认同、行为、记忆与社会结构间的关系。因此,研究当代的人如何在社会中选择、扭曲、遗忘“过去”,可能给历史学者一些启发:所有的“史料”都可当做一种“社会记忆遗存”。以“社会记忆”的观点研究历史,并不是说历史学者从此不探求“过去的事实”,而是有更积极的学术意义。让我们去思考,在何种社会结构背景下,当时人需留下这些“记忆”,以及为何遗忘、扭曲一些记忆。如此,口述历史研究对于历史学者而言,可以如一面窗子。透过这窗子,能眺望千百年前的人如建构他们心目中的过去;以及他们的认同、期望与焦虑。学者得以从中探索该时代各社会人群间、个人与社会间一些动态的结构关系,以及其所反映的“史实”。原载于定宜庄、汪润主编:《口述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1-83页。
Wu Ningkun《A Single Tear》
目次
前言
献词
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第二章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1953-55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 1956-58
第四章 半步桥 1958
第五章 生于忧患 1958
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 1958-60
第七章 株连 1958-60
第八章 饿 莩 1960-61
第九章 探监 1961
第十章 暂回人间 1961-66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 1966-68
第十二章 红与黑 1968-70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 1970-73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第十七章 二十余年如一梦 1979-80
尾声 生者与死者前言
我用英文以回忆录形式撰写的自传体小说 A Single Tear ( 一滴泪 ) 于 1993 年初在纽约出版 同年六月英国版在伦敦发行 稍后 日韩 瑞典文版相继在东京 汉城 斯德哥尔摩问世 多年来 众多亲友一再敦促我为世界各地的华人读者撰写一个中文本 盛情可感 但由于种种原因 迟迟未能应命 深感歉疚。
1986 年春 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作客期间 应主人之嘱写了一篇自传性长文 从半步桥到剑桥 在 剑桥评论 上发表 在这篇文章里 我简略地归纳了我的坎坷平生:“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但我是否徒然半生受难 又虚度短暂的余年 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为了不辜负苦难余生 不辜负千千万万同命运的死者和生者 我至少可以把我们一家三代人在中国大陆数十年的亲身经历忠实地记录下来其中的悲欢离合和众多知识分子家庭大同小异 沧海一泪而已 只不过我们的故事涵盖了整个新中国的历史时期 这样一部纪实作品 尽管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 不仅可为当代中国生活提供独特的见证 而且对于以悲悯情怀理解人和历史或有所裨益。
本书英文原版问世后 英 美 和其它英语国家的媒体发表了不少评论 日 韩 瑞典 法国 哥伦比亚等国和香港 台湾的报刊也有专文评介 在中国大陆 北京的 英语世界 独家刊載了片段摘录 并发表了编者按 读书 等书刊也有所评论 中外各家评论褒贬不一。
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 这本是健康的文学评论的的正常情况无论是褒是贬 本书作者都受益匪浅 至于有人又祭起老祖宗 焚书坑儒的法宝 那就超出文学评论的范畴 又当别论。
全书由我一人执笔 其中有几章是根据怡楷多年来口述整理 英文原著于 1991 年在母校 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驻访时完成 写作过程中全凭记忆 又不可能有日记之类资料可供查考 加以年堙日久 记忆日益衰退 不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错 在中文版中尽力加以修正 不足之处 请予海涵 。
2001 年于美国维州猎人森林客中献词
先岳母李王慈荫的一生是爱和受难的化身
我从她的身教言教懂得了爱和受难的意蕴
谨以这部小书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第一章 游子还乡 1951-52
一
1943 年 10 月 在昆明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后不久 我搭乘美国空军运输机 前往印度 下旬 在孟买登上美国陆军运输舰 乔治 华盛顿号 取道好望角 前往美国 一艘运兵船 没有武装 没有军舰护航 冒着随时会被德国潜艇击沉的风险 在海上航行四十二天之后 终于驶入纽约港 我从甲板上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自由之神岿然高耸入云 俨然是亨利帕特里克的呐喊 不自由 毋宁死 的化身。十年前 国难当头 我在扬州中学的英文课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呼号 不禁热血沸腾 在当前人类反抗法西斯的伟大斗争中 我又听到罗斯福总统激励世界人民为争取 四大自由 而奋战 早在珍珠港事变之前我就中断了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学习 志愿为飞虎队担任译员 现在又飘洋过海为一批来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担任译员 我很高兴自己能在这场伟大斗争中略尽棉薄 可再也没料到争取 四大自由 的斗争竟然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历程。
这批飞行人员结业不久 战争就结束了 我辍学至今已四年 渴望重返大学继续攻读英美文学 1946 年 9 月秋季学期开学时 我成为美国印第安纳州小小的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 学校的生活几乎是清教徒式的 与军营生活大不相同 令我耳目一新 而 圣经 和莎士比亚则使我对人类的崇高理想感到无限向往 言简意赅的校训 信仰 学识 服务则成为我追求知识为祖国服务的指南 两年后 我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当时已有数十名中国研究生在那里深造 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氛使我陶醉而芝加哥学派文学理论又为我提供了文学研究的金钥匙 前后不到三年我眼看就快从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博士学位了 1950 年秋天 我已开始写博士论文 托.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 我的指导老师是杰出的罗斯克莱恩教授 我在哥特式图书馆的书库里埋头苦读 梦想着攀登学术高峰。
但是 早在我寒窗苦读之前 便传来国共内战烽火复燃的消息 使我的心境难以平静 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大决战两年来 国内亲友不断来信 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 和大多数中国同学一样 我是在国难和内战的阴影下成长的 渴望出现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 现在 一个新时代 一个崭新的社会 似乎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已经来到了 虽然我对国共斗争知之甚少 对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更是一窍不通 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我迟早要回国 用我的专长为一个新中国服务 不过 我还有博士论文要写 大可不必着急。
哪里想到 1951 年新年 忽然收到素昧平生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急电 请我去接替一位由于朝鲜战事而回国的美籍教授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 我翻来覆去考虑其中得失 也和朋友们商量。有人祝贺我在新中国首都一所著名教会大学获得教职 前程似锦我放弃在一个最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事业 回去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 一定会受到对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 也有人怀疑新政权是否会因为我曾在国民党政府空军工作过而找我麻烦 我认为那不合乎情理 因为我是在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志愿参加抗战的 其实我心里也没把握 可是 一别七八年 我对故土的怀念与日俱增 那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牵挂才要回去 我的双亲早已过世 我没有结婚也没订婚 在同胞手足中也只有一个妹妹住在上海 我也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可去追寻 先母饱受封建婚姻的折磨 先是神经失常 后来在我八岁那年自缢身亡 先父两耳板聋 从来没亲近过我 后来 当我远在昆明上联大一年级时 他在家乡死在日寇手里 可是 我总感到有一根割不断的纽带将我和古老的祖国连接在一起 虽然那是一个用贫困 悲哀 孤独 屈辱 动荡和战乱充塞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祖国 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 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 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
于是 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 回国任教 热情洋溢的欢迎信不仅来自燕京大学 而且来自人民共和国政务院 在上海的妹妹更是欣喜不已 在台湾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姐姐却把共产党比作 洪水猛兽 但他们的迫切告诫并不能阻止我成行 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我受到 进步 教授和左派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 事实上 我已成为 进步的 学生文艺团体 冬青文艺社 的积极分子 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 眼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美共出版的 群众与主流 杂志 在书店里到处搜罗 进步 书刊 我的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我订好了六月中旬的船票 哪知道 曾在国际公寓同房间的美国同学比尔;伯顿和安;赖特订在 6 月 29 日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举行婚礼,非要我当伴郎不可 我只得推迟起程了。婚礼过后 我独自游览了大峡谷 然后前往旧金山 在伯顿的一位朋友家作客。伯顿夫妇和芝大同学李政道博士一起来帮我整顿行装 政道还用端正的大字在我的行李上写上姓名地址。
1951 年 7 月 18 日早晨,阳光灿烂 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 伯顿夫妇和政道前来话别 照相留念之后 我愣头愣脑地问政道 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 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 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也就一笑了之 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了。
八月中旬 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 西语系主任赵萝蕤博士亲自来前门火车站接我 她是英语界的前辈 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回国回母校任教 朝鲜战事爆发后 燕大美籍教授纷纷回国 她出任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 她除了在国内延聘了俞大絪和胡稼胎两位前辈外,又不远万里约我来共事 别后不过两年多 我不无好奇地看到 她的衣著起了很大变化 当年在芝大 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 显得落落大方 眼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 皱皱巴巴 不伦不类 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 萝蕤为我雇了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 车顶上堆放着我的七八件行李 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
这是我初次来到北京 从车窗看出去 满目绛色的宫墙 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琉璃瓦 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 我感到仿佛闯入了这座既是古城又是新都的陌生世界 而不是回到久别的故国 上了年纪的校车 一路颠颠簸簸 足足走了个把小时 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大校园 燕园门口有两头石狮子守卫 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 一眼望去只见园内树木成荫 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 引人入胜 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府里开始我的教学生涯 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 住房尚未分配 便先在萝蕤家作客 萝蕤是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博士的女儿 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 不但能诗能文 而且弹一手好钢琴 燕大西语系毕业后不久 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的艾略特长诗 荒原 译成中文 在芝大攻读博士学位时 她研究的专题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 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 新月派 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 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 他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 室外花木扶疏 荷香扑鼻 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 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 斯坦威 钢琴 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 但又瘦又黑 经常皱着眉头 走起路来弓着背 仿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 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 有一天 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 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 陈先生一听就火了:“这是 ‘1984 来了’,这么快!”
后来 他们搬到燕东园一座两层的西式小楼上层 楼下住的是另一位英语副教授吴兴华 也是个单身汉 兴华比我还小一岁 身材瘦长 面有病容 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 终日手不释卷 见面后不久 他就把过去发表的几首新诗拿给我看 和几十年来流传的中国新诗大不一样 真是相逢恨晚 兴华从不自我标榜 秋末 老友周煦良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开会便道探亲访友 我才听他说起当年他在上海主编一个文学刊物 最先发表了兴华的诗作 当时诗人年方二八 而主编在编者按里却说 这是中国新诗的转折点 后来他又发表了不少新作 我又找到一些读过 可惜 解放后他就决定不写诗了 兴华为家传的肺结核所苦 在本校毕业后错过了到美国深造的机会 而他在英美语言文学方面的造诣却是有口皆碑的 他还精通意大利文 当时已开始用诗体翻译但丁的《神曲》。
我们的客厅里有个壁炉 初冬寒夜 我俩常在炉火前席地而坐 喝杯咖啡,或呷杯本地产的 莲花白 酒 不论他背几首古诗 或读几首他的旧作 无不让我感到满心的喜悦 周末 陆校长有时来串门儿 聊聊天,打打桥牌 陆先生是芝大三十年代的心理学博士 对语言学又很有研究,国学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 他们两位都是桥牌高手 谈吐更是出口成章,妙趣横生 怎料到 这样的日子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天时间忙里偷闲赶到市内去看望一些西南联大的老同学和老师 当年朝夕过从 谈诗论文的几个同学竟都在市内工作 赵全章在北大外语系任教 诗人杜运燮在新华社搞英文翻译 散文家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编 说说唱唱 久别重逢自然不亦乐乎 他们显然心情舒畅,意气风发 让我感到欣慰 在老师中 我最惦念的是沈从文先生 我虽然没上过他的课 但从和他的交往中得到难忘的教益 一到北京就听到他遭逢不幸的传说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摸到中老胡同三十二号去看望沈公和师母 他们住的几间小平房 和当年昆明文林街上的陋室相仿佛 不过当年的陋室四季如春 而这 长安居 虽在盛夏却萧瑟如三秋 先生和师母依然谈笑自若 问长问短 言谈之中 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怨艾 我从未忘过他那独特的声音 如今时隔十年 重新面对着他的童颜 倾听他那平静如流水行云的声音 听他含笑说到 门可罗雀 真感到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一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师 难道在新中国从此就只能这样尘封土埋了吗?
二
到校后不到两周 我就上课了 萝蕤安排我教 英国文学史 和 高级作文 都是四年级的课 我从未教过书 只有十来天备课 而且没有课本可用 萝蕤鼓励我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讲授英国文学史 而我对 马列一窍不通 我带回的几百本书中 有 资本论 的英译本 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科德威尔研究英国文学史的理论著作 幻觉与现实 还有美国 进步 作家法斯特抨击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论文 文学与现实 我只得临时抱佛脚 每天在手提式打字机上写讲稿 用生吞活剥的 阶级斗争之类的新概念 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 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 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 有的忙于谈恋爱 有的忙于搞 进步 政治活动 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 谈论正午的黑暗 和 1984 之类的作品 或是借阅我带回来的美国小说那些 思想进步 的积极分子也找上门来 问我的个人经历 问我对新中国的印象 尽管萝蕤和兴华都提醒过我 跟学生谈话要小心 我还是无拘无束地和他们交往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因为我还没学会讲假话 也没料到实话实说会有什么后患。
我对新环境的印象有好的 也有不怎么好的 八年前我去国时 全国战祸连年 政治腐败 民不聊生 如今 人民显然安居乐业 外国租界都收回了 乞丐 妓女 大烟鬼都改造好了 土改运动解放了农民 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 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的地主惨遭杀害 无数志士仁人为之前赴后继的自由民主的中国仿佛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 另一方面 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装 喊同样的口号 重复同样的套话 绝对服从组织 这和自由民主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我开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我回国不到六个星期 周恩来总理 在中南海怀仁堂 给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师做报告 风度翩翩的总理滔滔不绝讲了七个小时 号召全国知识分子 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 带头进行思想改造 他说在座的的知识分子过去是为旧社会服务的 脑子里充满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 现在无产阶级是新社会的领导阶级 知识分子必须学习批判错误的旧思想 建立工人阶级的正确立场 观点 方法 才能为人民服务 总理告诫大家 思想改造是一个艰巨的 甚至痛苦的过程 但却是势在必行的 我听了一个小时之后 思想就不断开小差 笔记也没认真记 散会出来 天色已晚 我疼痛的脑袋想起两三个月前李政道在分手前笑着说的 洗脑袋 的前景 难道前景这么快就要成为现实吗 也许不会吧 我还心存侥幸
“十一”国庆前 全校师生每天下午集中在体育场排练编队游行准备参加全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庆祝大会 接受毛主席检阅 地理系侯教授精神抖擞 嗓音嘹亮 指挥若定 因为我们将有幸接受毛主席亲自从天安门城楼上检阅 我们一遍又一遍齐声练习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很反感 但是老教授们的榜样给我上了一课 十一 大庆正日 我们凌晨起床 到体育场按规定的队形排好 然后 八人一排 雄赳赳 气昂昂列队徒步几十里向市中心进发 等待在规定时刻进入天安门广场 我的两条腿和两只脚都酸痛不堪 真不知道那些老教授怎么吃得消 入场之后满眼兴奋若狂的人群 满耳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光荣 伟大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事隔多年 我才充分体会到天安门前这个狂热的群众大会的景象和这两条震耳欲聋的口号的全部意义 谢天谢地 这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这种游行。
“十一”一过,思想改造就开始成为教师的中心任务 我们先分成小组学习周总理的报告 又听其它领导人做报告 然后开始用 批评与自我批评 的 法宝 检讨各自过去的所作所为和资产阶级思想 我所在的小组有两位大名鼎鼎的 进步教授 听了他们热烈拥护 思想改造 的高论 我只有自认落后。
时隔不久 全国开展反对贪污 浪费 和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书生气十足的教授们 大多以为学校是清水衙门 教书匠两袖清风 这个运动和我们挂不上钩 哪知道 掌握 辩证法 的共产党却认为这三种罪行的思想根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 而旧大学又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和堡垒 因此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 而且要大张旗鼓地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在 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堡垒 的燕京大学 三反 就变成了要大反特反亲美 崇美 恐美思想 清算 美帝文化侵略的罪行 于是 校长成了美帝的代理人 教授们当上了 文化侵略的工具 十二月 中共北京市委派一个 工作组 进驻燕园 领导运动 校长靠边站 全校停课搞运动。
千把人的学生队伍中涌现出一批积极分子 追查美帝以及学校领导人和教授们在燕京犯下的罪行 校长办公室被查抄 全部档案被搬到图书馆大阅览室 乱七八糟堆放在一张张大阅览桌上 听任积极分子搜集文化侵略 甚至特务活动的罪证 忙乱了几天 一无所获 终于有一名积极分子发现一位美国教授试用一种新方法进行英语教学的报告 其中提到实验对象时他用的是 guinea pigs (豚鼠) 如获至宝 美帝国主义分子竟敢拿中国学生当实验品 还辱骂中国学生 pigs 猪 文化侵略 铁证如山 于是 又拿到全校大会上大张挞伐 我如坠五里雾中 更感到落后了萝蕤经常出席各种会议 在工作组和积极分子 帮助 下 检讨西语系的问题 兴华在积极分子带动下 在运动中活跃起来 进步很快 我四顾苍茫 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的一叶孤舟。
在一片 反美 的歇斯底里声中 陆志韦校长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型、中型 大型会议上检讨交代 接受全校师生揭发批判 罪名是 忠实执行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罪恶政策 本人也就是 美帝国主义分子 我对这一套逐渐麻木不仁了 可是在最后一次全校批判大会上 吴兴华也登台作了 大义凛然 的发言 却使我感到震动 兴华是陆校长最为器重的学贯中西的典范 又是他谈天说地 玩桥牌的忘年之交 这是燕园里的一段佳话 怎么也没料到 这位温文尔雅 有知遇之恩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态,在全校师生面前 满口批判八股 不仅痛诉自己如何长期为陆某学者面貌所欺骗 而且讥刺老人家在玩桥牌时好胜的童心 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更加令我震动的是陆校长唯一的爱女随后也慷慨激昂作了 大义灭亲 的发言 曾几何时 享誉海内外的陆志韦校长成了 众叛亲离的美帝国主义分子 不过 事情也有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 陆家有一名多年相处 年近六旬的女佣 工作组也不放过 三番五次 动员教育 她站出来 控诉陆家对她的 残酷剥削 老人家被逼急了 在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来就抹脖子 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有人说 这也算是 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 吧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也是重点批判对象 他的一大罪名是 他在不久以前当选为世界基督教理事会六主席之一 足以证明他和国际宗教界反动势力相勾结 另一大罪名是 五年前他和艾森豪威尔同台接受普林斯顿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批判者振振有词地问道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谁不知道艾森豪威尔是一名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战争贩子 那么和他沆瀣一气的赵紫宸难道不是名副其实的美帝国主义分子吗 另一位重点批判对象是哲学系系主任张东蓀教授 他的主要罪名是在政治上为美帝效劳 尽管由于他在 北平和平解放 中斡旋有功当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 这三位国内外知名的学者 当年都冒险公开支持过共产党 曾几何时又都打入了另册 无异于阶下囚 谁会料到 三反运动 竟开始敲响了燕京末日的丧钟
三
下一轮批判对象是各系的教授 在文学院的一次批判会上 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十位教授和讲师被控组织 十人团 反动小集团 原来他们不时聚餐清谈 三杯下肚不免发发牢骚 讥刺时政 他们必须在会上从实交代 互相检举 有中文系学生揭发 其中一位讲师出过一个作文题目 从人到猿 从猿到 这个学生愤怒地质问他是何居心 这位讲师吓得面无人色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磕头求饶 主持会议的党员又指责他斯文扫地不配为人师表 历史系著名的聂教授 态度恶劣 对抗运动 立即 隔离反省 交代问题 后来我在校园里碰见过他的家属 手里提着饭盒去禁闭室给他送饭 十人团 两名重要成员 历史系主任齐教授和政治系女系主任陈教授 当时在南方参加土改 奉召火速返校 交代问题 两位教授风尘仆仆赶回燕园 经工作组 启发 之后 便在文学院师生大会上沉痛检讨,声泪俱下。
凡此种种都使我这个新近还乡的游子感到无所适从 我意识到我落后于这个新时代 但是我毕竟还年青 我的教学生涯刚刚起步 我不甘心自暴自弃 我也愿意学习新事物 可又感到不得其门而入 我任课的英语四年级班上 三名女生积极分子找上门来 帮助 我 给我 送礼 这些礼物 原来是我平日跟一些学生闲谈时讲过的三言两语 现在送来帮助我检查思想 比如 有一天 有一个女生问我 中国的报纸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 她当时正在由我指导写毕业论文 题目是分析亨利 詹姆斯的小说 鸽翼 我说我觉得 人民日报 和美国的报纸大不一样 十一 前一连几天 头版看不到大标题新闻 半个版面都是庆祝口号 诸如 中国共产党万岁 之类的老一套 这也能算新闻吗 三位送礼的客人还算客气地问我 这种言论是否表明我不仅敌视社会主义新闻事业 而且意图腐蚀天真幼稚的学生 我一惊 一时说不上话来 主要倒不是因为她们小题大作 而是没料到我这张没遮拦的嘴巴的闲谈竟也被记录在案。
这时候 我已把继母从扬州接来 搬进燕东园四十一号的两层小楼我们住楼上 机械系的张福范教授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男孩四岁女孩两岁 可爱极了 他也是一年前才从美国史坦福大学学成归国的 起初他对我有戒心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我俩原来是 难兄难弟 才带着孩子上楼来 在我家徒四壁的 客厅 里说笑 他富有幽默感 讲话有风趣爱和学生开玩笑 运动当中 有学生认为他的一些幽默笑话有政治问题他为自己辩护说 可是邱吉尔也有强烈的幽默感啊 这一下可糟了 学生积极分子认为他崇拜大战犯邱吉尔 犯了严重政治性错误 要他专门做一次检讨 接受批判 张教授无可奈何地对我长叹一声 这些人没有一丝一毫幽默感 你拿他们怎么办 接着又说 我要能闭上嘴巴就好啦 不过宪法是否保证沉默的自由呢
西语系以 资产阶级思想 泛滥闻名 系主任赵萝蕤教授带头在全体大会上当着一百多名师生做检讨 她首先检讨自己如何毕生醉心文学不问政治 继而批评自己 在西语系教学工作中 也是重学术 轻政治在全系师生中造成不良影响 再按照当时流行的公式 挖出家庭影响 西方教育 资产阶级思想等三大根源 最后表示决心改造思想 俞大授着重检讨自己 解放 前追随国民党大员 胞兄俞大维 而疏远了自己 追求进步 的丈夫 曾昭伦教授 如今痛定思痛 泣不成声 胡稼胎教授着重检讨自己醉心佛典 思想落后 兴华检讨自己自十六岁考上燕大 踏进燕园以来 一直埋头做学问 不问政治 自命清高 实际上成了 资产阶级思想 的俘虏 幸而通过这场运动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觉今是而昨非积极分子纷纷发言 赞扬他在政治上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是“知识分子改造的典型”。
我虽然想不出自己在回国后短短几个月中犯过什么错误 眼看着一个个我平日敬重的前辈们的榜样 也知道在劫难逃 轮到我上场那天 我也如法炮制 把自己痛骂了一番 无非是家庭出身不好 长期在美国受资产阶级教育 迷恋西方文学等等 满以为可以过关 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一个英语二年级姓李的男生跳了起来 一开口就给我当头一棒 骂我的检讨 肤皮潦草 谈远不谈近 声势汹汹 如临大敌 接着 他一手举起一本小书 一手指着书的封皮 义正词严地质问我 你从美帝带回这种下流坏书 腐蚀新中国青年 平日谈话中散布资产阶级思想 居心何在 我吓坏了 伸头仔细一看 书皮上画着一只手 指甲涂得腥红 手里举着一杯香槟 原来是一本破旧的普及本 The Great Gatsby( 了不起的盖茨比 )是我班上一个男生借去的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心里想 我承认我思想落后 但是要我把菲茨杰拉德的杰作扔进垃圾堆 那还办不到哩 我的检讨自然没通过 又做了一次才勉强过关
思想改造的下一阶段是 忠诚老实运动 全校教职员人人都要写一份自传 交代从出生到目前的全部经历 重点是交代本人的政治历史问题和各方面与美国的关系 工作组宣布 党的政策是 自觉自愿 不追不逼 有问题就讲清楚 打消顾虑 我在学习会上表态时说我毫无顾虑 平生事无不可以告人言 这次万里来归为新中国工作 足以证明我的心迹。可是 我照样得先在三人小组会上交代历史 接受盘问 再到文学院教授会上交代 接受大家的启发帮助 最后写出一份自传 我自以为写得既忠实又详尽 无可挑剔 谁料到 自传交上去没几天,人称“燕京摄政王”的历史系翦伯赞教授约我到他府上谈话 他也住在燕东园 别的教授这时都是两家合住一座小楼 他却是独占一座 而且因为他藏书丰富 学校正在为他扩建 我走进他的书房 果然四壁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 足见主人学识渊博 翦教授坐在一张红木大书桌后面 招呼我在书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一开口就是居高临下的口吻:“找你来有点公事 党组织委托我找你谈一谈你的自传 你交代了本人历史的轮廓 看你年纪不大 生活经历可不简单 我们党的政策是不追不逼 但是你要补充还来得及 特别是重大的遗漏 这是对你利害攸关的 我希望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他点了一枝香烟 对我喷云吐雾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个同仁竟然如此无礼 而且公然威胁 一下就把我惹毛了 我憋着气简慢地回答:“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别着急嘛 别感情用事 我们每人都有一部历史 不管你是否愿意正视它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 我们相信正视事实 放下包袱 向党交代一切问题 你一定可以回忆你成人后的重大经历 特别是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说 你从美国回来 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 但是到底为什么回国 又是怎样回来的呢 还有真正的动机呢?”
我已经在自传里讲得一清二楚。
你是谈了一些 但是 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再看一看 有没 有什么重大的遗漏需要补充 我对自己的历史著作就不断进行补充
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悉听尊便 你可以补充 也可以不补充 我已经说过 党的 政策是不追不逼 但是你还来得及 嗯
坦白 我没什么好坦白的 我回国不是来搞什么 坦白交代的 翦教授 我失陪了。
冬去春来 学校终于复课 可是文科的教学计划改动了不少 课程有增有减 教师试用马列主义观点自编自写教材 我教的英国文学史停开因为 无用 改开一门 美国进步小说 选修课 用的教材是我带回的德莱塞和法斯特的小说 选课的学生也寥寥无几 兴华从五月起就调去 亚洲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 担任翻译工作 他教的三年级阅读课也由我兼任毕业班学生关心的是为期不远的毕业分配 班上有不少同学论文还没写就提前调到外交部等外事部门工作 教师自然也心不在焉教师们一面忙于思想改造 一面忙于向 老大哥 学习 研究教学改革 教育部发下一套苏联某师范学院的英美文学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的小册子 萝蕤带领我们学习 没完没了地讨论如何虚心借镜 不久 上级宣布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 教会大学一律停办 燕京和辅仁按科系分别并入北大 清华 北师大 人员听候统一分配 于是 萝蕤又带领我们学习院系调整方案 最后人人表态 服从分配 这时候已是暑假 上级又决定把五所大学的全体教师送到青岛去休假一周 既可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 又可避免分配工作受到干扰 这是我初次踏上这片避暑胜地 虽然不会游泳 倒也能把几个月来的记忆暂付海涛
从青岛回来不久 萝蕤来访 向我传达本系教师分配情况 我的去处是天津南开大学 我被放逐了 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话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我明白她的心情 当初是她让我放弃芝大的博士学位和学术前程 万里来归 而现在却只能让我任人摆布 无可奈河吉凶莫测 她怎能不感到由衷的负疚 当初 她满怀信心 要壮大燕京的英语教授阵容 如今她以稀有的才华着手构建的象牙之塔在狂风暴雨中化为灰烬 美好的梦想成为镜花水月 她怎能不伤心欲绝 几个月来 她憔悴了许多 尽管他平日总是镇静自若 从容不迫 但不难想象她在工作组的政治压力下忍受了多少煎熬 因为既是赵紫宸的爱女 又是陆志韦的乾女儿 她又何从 划清界限 长年徜佯于詹姆斯小说中那些女主角的崇高精神世界 她那詹姆斯式的细腻感情与良知 怎禁得起如许粗暴的冲击同时 陈梦家先生在清华大学也遭受猛烈批判 现在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了 此时此刻 我决不能和这位敬爱的大姐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而只能强作镇静 好言宽慰 让她不要为我操心 反正我是四海为家的。
论功行赏 陆校长的爱女荣任北京市政协委员 吴兴华荣任新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 他是一年前刚提升副教授的 年方三十一岁 现在就要领导数十位英语教师 其中包括朱光潜 赵萝蕤 杨周翰 李赋宁等名教授 也算得上少年得志了 翦伯赞教授荣任历史系主任 执历史界的牛耳 另一方面 陆志韦则贬到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文字改革小组 赵紫宸贬到市内燕京神学院 张东蓀未分配工作 继续接受审查 三人统统迁出燕园
我本打算暑假好好休整一下 然后去南开报到 不料又奉命继吴兴华之后参加 亚太和大 翻译工作 北京英语界前辈朱光潜 钱钟书 卞之琳 吴景荣 萧乾等人已先我而至 翻译大师杨宪益和英籍夫人戴乃迭也从南京调来 为社会主义阵营的 和平攻势 效劳 直到十一月 我才离开燕园 一辆卡车连人带行李把我和老母送到前门火车站 距萝蕤到车站接我不过一年多 燕京大学已经换了人间 新北大 当上了风光旖旎的燕园的主人。
第二章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1953-1955
一
1951 年 11 月初 我和母亲分乘两部三轮车 穿过这座工商业大城市肮脏杂乱的街道 前往坐落在南郊的南开大学 离开燕园前 负责人事调动的干部告诉我南开会为我安排上好的住房 报到之后 我被分配到位于毗邻的天津大学校园内一溜新盖的平房 两间小屋 水泥地面 门牌是南临八号 我和母亲各占一间 我的卧室兼作书房 客厅 她的卧室兼作餐厅 当天老人家就在新买的小煤球炉上做起饭来了
我被分配教三门课 英国文学史 美国文学选读 中译英 教材供应成问题 我到图书馆尘封的书库里寻寻觅觅 找到十几本老掉了牙的美国出版的英国文学史导论 勉强可供英四学生人手一册 至于英三的选读课 学生有二十多人 我只得先用美国 进步作家 法斯特的小说 自由之路 因为图书馆恰好有几十本苏联翻印的书 英四的翻译课作业 我只得用从当前报刊上选来的文章 我的工作量最大 但我并无怨言 因为我是唯一年纪在四十岁以下的教授 虽然不如意的事很多 我却十分乐于满足青年学生求知的渴望 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和真理 在文学史课上 我丢掉了一年前从考德威尔那里剽窃来的马克思主义装潢 集中讲授英国文学从乔叟和莎士比亚到狄更斯和萨克利的人文主义传统 标榜密尔顿和拜伦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为争取自由献身的战士 看到有些学生受到我的热情感染 我常感到欣慰 在讲授 自由之路 时我应用亚里斯多德学派的结构分析法 论证这本小说是一部宣传品 而不是艺术作品 但并不对它作出价值判断 可是 我引述了鲁迅的名言 所有文学都是宣传 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艺术 从而间接地对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 上钦定的以政治思想正确与否决定文艺作品的优劣的教条提出质疑 我私心希望 我的分析方法可以教给学生至少一种客观地研读文学作品的途径 引导他们进行独立思考 哪知道我已经进入新中国文艺理论的禁区了。
除了要面对无形又无所不在的政治上的压制日常生活也是枯燥无味的 物质条件差 我倒不太计较 苦的是缺少人情的温暖 性灵的交流一群中老年同事 人人谨小慎微 唯唯诺诺 紧紧地抱成一团 在他们中间我感到格格不入 他们每人教一门已经教过多年的课 悠哉游哉 高教授 耳聋 面容枯槁 一有机会就要大唱党的赞歌 因为他根本不上课而伟大的党却准许他保留 铁饭碗 他们恪守古老的明训 明哲保身 而我既不 明哲 又不知如何“保身”。
英语教授中唯一在国外学习过的是司徒小姐 五十多岁了 还是单身 她出生在美国 父母是广东移民 国内也没什么亲人 三十多年前大学一毕业 她就怀着满腔热情 飘洋过海 来为 祖国 效力了 尽管在中国生活了那么多年 她讲的汉语还是远不如她的英语 她的宿舍是一栋小小的平房 一室一厅 门口有一堵半塌的围墙 仿佛把她和周围的同胞隔开 她喝咖啡 弹钢琴 爱上市内唯一的西餐馆 对表面客气的同事们的非议懵然不觉 每逢上午一连上两三节课后 我就到她家去喝杯咖啡一架竖钢琴 像主人一样久经风霜 占了小半间屋子 有时候 应我的请求 她会为我弹一两支诸如萧邦的 序曲 之类熟悉的乐曲 我们俩用英语交谈 谈各自的生活经历 谈文学 谈音乐 谈那些跟她特别亲近的学生 可是我们从来不谈政治 因为司徒教授奇迹般地和周围发生的政治事件绝缘 她也不看报纸 虽然我和她都同样被目为 异己 她的处境可比我强 因为她超然置身事外 而我还无法超脱
第二年 情况有所好转 当年我在芝加哥大学英文系的同学 诗人查良铮 和夫人周与良 芝大植物学博士 回到天津 在我的怂恿下 他们夫妇都接受了南开的聘请 分别到外语系和生物系任教 同时 李天生我在燕京教过的一个男生 也经我推荐被调来任英语助教 他们一来 我的孤独生活有了缓解 我们住的宿舍靠得很近 随时可以互相串门儿聊天为了调剂单调的生活 周末往往相聚小饮 放言无忌 良铮常领我们一道骑自行车去逛旧城的南市 欣赏与当前政治宣传无关的民间艺人表演 那是他当年上南开中学时的旧游之地。
良铮在大学时代就以写新诗闻名 回国后却停止创作 教学之余他集中精力从事文学翻译 他的专业是英语 但也精通俄罗斯语言文学为了介绍苏联的 先进 文艺理论 他首先赶译了一部苏联出版的 文学概论 出版之后立即风行全国 成为大学文艺理论课的基本教材 然后一本接一本翻译普希金的诗作。
我自己翻译的第一本书是我从芝加哥带回来的 莎士比亚在苏联舞台上 作者是一位苏联的莎士比亚专家 莎剧演出在苏联如此风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接着 我翻译了巴金推荐的 白求恩大夫的故事 作者是两位加拿大人 这位国际友人舍身忘死 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献身的精神令我感动不已 也鼓舞我继续为新中国效力。
生活中最头痛的事是硬性规定的政治学习 每周两三个下午 规定的学习材料包括毛主席著作 党报社论 党中央文件等等 每次开小组会首先洗耳恭听一名积极分子朗读文件 仿佛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大兵 接着进行讨论 人人都得发言 暴露思想 联系实际 说明学习文件如何帮助自己认识错误 提高觉悟 沉默是不可思议的 因为沉默就被认为抵制思想改造 不久我就发现 你永远是错的 党永远是正确的 提高政治觉悟是永无止境的 大家发言都小心翼翼 听上去都很真挚 小组长认真记录 散会后向负责政治学习的党员干部汇报。
除此之外 晚上全校教师还得上 马列主义夜大学 一位年轻的男教师每周两次从北京来 朗读他在新建的人民大学听苏联专家讲授马列主义的笔记 一字一句 照本宣科 我们得做笔记 因为期终还有考试大多数人忙于记笔记 也有些人显得无聊 不停地抽烟 或是干脆打磕睡我从不记笔记 烟又薰得我无法入睡 有一次 我随便对年长的同事们说这简直是对教授先生们智能的侮辱 装模作样记笔记还不如打磕睡 有人听了一笑了之 有人闷声不响 也有人在背后甚至当面说我思想落后我越来越公开地对缺少思想言论自由表示不满 只有良铮和天生与我有同感 我发觉有些教师跟我越来越疏远了 他们的冷淡我并不太在乎 让我忧心的是他们在权势面前卑恭屈膝对学生的影响 初生之犊不畏虎 我冒冒失失对系领导成员提了意见 不知道老虎是从来不怕初生之犊的。
1954 年春的一天下午 我又按时到系里去参加政治学习 以为无非是老一套的听文件 加上轮流发言 我并不晚 可没想到长会议桌两边已坐得满满的 二十来名英 俄语老师全到了 会议室却鸦雀无声 长桌一端 系主任李教授坐在他专用的藤椅上 身后墙上高挂着无所不在的毛主席标准像 李主任身材矮小 头发花白 小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冷漠 我在长桌另一端唯一的空椅上坐下 恰好和他正对面 我才坐下 他就宣布开会 会议的议程是 帮助巫宁坤同志认识他来外语系任教一年半以来在思想上和其它方面所犯的错误 受到突然袭击 我成了一头走投无路的 初生牛犊 若是我有一点牛劲 我或许会挺身而起;退出会场 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实际上我无能为力 只有呆呆地瘫在椅子上接受“帮助”。
杨教授带头 帮助 我 他是英语教研室主任 五十来岁 瘦削的面孔 光秃秃的脑袋 他平常说话斯文 颇有长者风度 此刻却一反常态一开口就大喊大叫 巫宁坤先生是以爱国知识分子闻名的 因为他不到三年前从美国回来 但是 他的言论和行动证明他名不副实 所有爱国知识分子无不热切希望进行思想改造 而他却说思想改造是 洗脑 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是美帝国主义捏造的反动谰言 他认为政治学习是 对教授们智能的侮辱 他讥笑集体朗读 人民日报 社论和其它党的文件只适用于目不识丁的大兵 他讽刺教师马列主义夜大学是一场 闹剧他夸口说自己从
不记笔记 又嘲笑记笔记的同志是 装模作样他亲口对我说 装模作样不
如打瞌睡 他经常埋怨他所谓的 缺乏言论自由 我倒想知道他要什么样
的言论自由 高教授由于耳聋不能授课 党却准许他保留教授待遇 他表
示对党由衷的感激 党的关怀备至和高教授的感恩戴德使我们大家都深受感动 而巫某却在背后诽谤他是 一个用灵魂换取铁饭碗的马屁精 他的政治观点和热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爱国知识分子的大不一样 这不是很明白吗 我不给他戴任何政治帽子 不过他确实影响很坏 不仅在外语系而且在全校
我感到很恼火 这位仁兄 我对他英国文学方面的素养很赞赏在和我交谈中他也经常表示认同我的政治观点 现在却摇身一变 干落井下石的勾当 有人对我说过 他有怨气 因为我失言挑剔过他翻译的文稿 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位堂堂的教授 为了一点琐碎的个人恩怨 竟会下流到不惜以他本人根本不信的共产政治的名义大泄私愤 其它同事接着发言揭出一些我这没遮拦的嘴巴随便说过的话作为罪证 四十来岁 开始秃顶的李秘书是李 杨二教授的门生 他首先批判我对他的两位恩师有失尊敬,接着愤怒谴责我对斯大林大逆不道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社会主义阵营敬爱的领袖斯大林同志不幸逝世以后 南开大学全体师生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 整队前往苏联总领事馆 哀悼中国和世界人民的巨大损失 只有巫宁坤一个人非常勉强地参加了队伍 而且毫无悲痛的表现 连我在教学方面取得的的成功也被谴责为表现自己 损害同仁 有人说我 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也有人说我 个人英雄主义 只有司徒 良铮 和天生没有参加大合唱 我没有权利为自己辩护。
最后 系主任做总结 他指出 我的思想受到美帝教育的毒害而我又不愿抛弃“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接受思想改造 他希望我虚心接受同志们的善意批评 悬崖勒马 我不知道那些批评有多少出于善意 因为以后那些先生们就更加和我疏远了 连司徒教授也不再请我喝咖啡了 我也没去猜测悬崖那边是什么 我对那些先生们落井下石感到气愤 我更气愤的是我本人在与他们交往中那么天真幼稚 良铮和天生非常同情我 也提醒我 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里。
二
尽管我在南开的生活很不称心 我和学生的交往还是很开心的 下课以后 学生往往三三两两到家里来 谈谈学习中的心得和问题 或者天南地北地聊天 在课堂上 我只顾讲课和写黑板 我眼中看到的只是大同小异的男女学生 他们在我小屋子里和我面对面交谈时 我可以从容地察看各人的面貌和特点 和他们交朋友 第一个冬天的一个下午 三年级班上一个名叫李怡楷的女生和两个同班男生来串门儿 男生叫她 假小子还说其实她也可以算作一名男生 他们三人都放声笑了 我仿佛第一次见到怡楷 她面如满月 不时发出孩子般爽朗的笑声 莫名其妙地 这次来访在我生活里打开了新的一页 客人一走 我就决意进一步认识这个 “假小子”。
那周星期六的晚上 我搭乘公车到市内去 按她留下的住址找到了她家 一座西式的三层小楼 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惊动了全家 怡楷羞得两颊通红 先把我介绍给她母亲 又逐一介绍给她四个哥哥和三姐 大姐早已出嫁 住在附近 二姐在外地工作 全家人显然对这位老师自动来访感到高兴 我们全都给逗笑了 当她的一个小侄子飞奔上楼 一路用最大的嗓门喊着 老姑的老师来啦 穿着一件好滑稽的长大衣 真叫滑稽啊
我的样子确实滑稽 身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大衣 那是我在旧金山上船回国前夕从旧货店里买的 可是怡楷和她家里人似乎全不介意 我渐渐成了她家的常客 享受一个与 社会主义大家庭 迥然不同的传统大家
庭的温暖 怡楷四岁丧父 他在世时 自己开几家工厂 用来抵制日本的
经济侵略 由于过分劳累 患高血压和心脏病 久治不愈 终于在盛年去
世 他死后 留下八个未成年的孩子 由遗孀一人抚养 怡楷的寡母茹苦
含辛 不但把八个子女拉扯大了 而且还让他们不分男女全都受了良好教育 看着她老人家靠一双小脚 颤巍巍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不声不响地忙着干家务活 我不禁对这位没上过学 弱不禁风的老人家的道德勇气肃然起敬 我幼年丧母 真羡慕怡楷有这样一位母亲用无私忘我的慈爱孕育八个子女 没有高深哲理或宗教信仰的支持 她本能地懂得区分善与恶 对不幸的和受害的人表现出天生的悲悯 在我眼中 她是传统的 贤妻良母的典范,伟大母爱的化身。
怡楷是八个孩子中最小的 从小在慈母和七个哥哥姐姐的庇荫之下
成长 家里不算富有 但衣食住行还不成问题 她知足常乐 她以为日子
过得好 不受穷 不恐惧 是理所当然的 像个 假小子 般的活跃 她
自行车骑得飞快 是女排的健将 冬天爱溜冰 是她教会我骑车 后来我
俩就能一道骑车出游了 我从来不会打排球 也不会溜冰 她好像也不介
意 虽然比我小十一岁 她从来没感到两人之间有 代差 春天一到 我
俩就开始约会了 她的品味很简单 她厌恶虚荣和铺张浪费 我俩常骑车
上公园 在小湖上划船 或者上小馆子或点心铺吃点东西 她那天生的朴
实和天真无邪涤荡了那毒化我心灵的怨愤 和她在一起时 我就觉得南开倒还不是个太坏的所在。
怡楷进入我的生命时 我正在一个险恶的海上漂流 又寂寞又苦闷。她是在十五岁上中学时皈依天主教的 1949 年以后 虽然宪法规定有宗教信仰自由 大学生上教堂仍然受到当局的白眼 她继续不声不响地上教堂望弥撒 她从不宣扬她的信仰 从不和人争论 我深为这个姑娘性格的坚
强所感动 不知不觉之间 我好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这一家人是以深
厚而含蓄的爱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她母亲和哥哥姐姐以为怡楷和我会在
她大学毕业后结婚 怡楷和我的想法也一样 我俩谈话中从来没提到过什么求婚 订婚 更别提什么戒指和婚礼了 我俩直截了当地决定 学校一放假 第二天 1954 年 7 月 8 日 就结婚。
由于我不是教友 我俩的婚姻获得天津主教的宽免 但并未举行教会的婚配圣事礼仪 八日一早 我俩骑车先去她喜爱的一座小教堂 怡楷
跪着祈祷的时候 我坐在她身后一个座位上 然后去天津西开大教堂; 请
本堂刘神甫主持宗教仪式 随后在一个家庭食堂与我母亲和新岳母一起吃
午饭 就算我俩的 婚宴 饭后 回到怡楷家接受亲人的祝贺 当天傍晚
乘火车前往青岛度蜜月 我俩从来没为前途如何操过心 到了景色如画的青岛 我俩满心欢乐 喜形于色 引得在下榻的新新饭店和海滨浴场碰见的青年人羡慕 有一次 一个青年男子在街上拦住我俩 满面笑容地说:“我注意到你们俩来来回回 我想你们可能是外地来的 可能是北京 可能是度蜜月吧。”我俩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他 他显然很高
兴他猜对了 噢 你们看起来不一样 多潇洒 多有风度 多快乐 我
们三人都笑得很欢 从青岛 我俩又乘火车去上海 又去了与 天堂 媲
美的苏州和杭州 匆匆忙忙 浮光掠影 总以为 来日方长 后会有 期哩 谁会想到这样的赏心乐事就一去不复返了。
回到南开 系领导没有一句祝贺新婚的话 却板起阴沉沉的面孔宣布怡楷在毕业分配期间私自离校 不予分配工作 度蜜月还要请假 我觉得未免太可笑了 但他们再一次让我尝尝他们的厉害 有什么大不了的怡楷不工作也饿不死 她呆在家里 正好多读一些西方文学作品 这吓不倒我 怡楷也恬静自若。
我们搬进了南开校园内的一栋小平房 两间半小屋子 母亲和我俩各占一间 两室之间的小堂屋放上一张怡楷从家里拉来的大沙发 就权作客厅 半小间就当餐厅兼储藏室 我右边的邻居是西洋史专家雷海宗 当年我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就听过他的课 这次院系调整也是从北京受排挤被
调来南开的 雷教授学识渊博 对国际国内大事很有见地 在历史系教师
中也落落寡合。
我们靠我微薄的工资过着简朴的生活 母亲帮我们管家 省吃俭用怡楷好像从来不需要买什么 无班可上 她就勤上教堂 把大部分时间用
来阅读西方文学经典著作 有英文的 也有中文译著 她最喜欢雨果的 悲
惨世界 和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 一天工作下来 我和她谈论她白天看
过的书 乐在其中 我会为她朗诵哈姆雷特那些惊天动地的独白 特别是
啊 但愿这太太结实的肉体融了 解了 化成了一片露水 但愿永恒的
天主并没有规定严禁自杀的戒律 她也会为我朗诵莪菲丽亚为哈姆雷特精神狂乱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吟 有时我俩轮流读 悲惨世界 的片段 我们买不起收音机 也买不起好照相机 我就用从美国带回来的柯达勃朗尼儿童像机给怡楷拍照 她大姐送给我们一台古老的电唱机 可是我们没有余
钱买唱片 于是我把一套从美国带回来的英文版 资本论 卖给市图书馆
得了五十元 我去市内小白楼专卖旧洋货的摊子上 搜罗到一套贝多芬的
田园交响乐 和一套巴哈的 勃兰登堡协奏曲 这些旧唱片 我们视若
珍宝 百听不厌 在一个波涛凶险的大海上 两位大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
美丽和谐的宝岛 我教给他玩金罗美牌戏 她总是赢我 我们没有任何奢
望 只想过一个幸福的小家庭生活。
三
1955 年 1 月 党的文艺界喉舌 文艺报 发表了文艺理论家 老党员胡风写给党中央的十万言书 抗议文艺界领导 插进作家脑袋的五把刀子 马克思主义 民粹主义 政治 思想改造 党八股 人们以为文艺界将就此开展一场关于理论和实际问题的学术性讨论 纷纷表示欢迎 不料
时隔不久 全国就展开对胡风的批判 从文艺观点反动到政治上反党 从
历史到目前 无一是处 毛泽东以 伟大领袖 之尊 竟又亲自出马 根
据查抄来的胡风写给友人的书信 罗织成案 把胡风打成一个隐藏在党内的 反革命集团 的头目 北京 上海等各大城市文艺界都举行声讨胡风的大会 各种报刊连篇累牍登载揭发 批判 声讨的文字 胡风本人锒铛入狱 受株连的 胡风分子 遍及全国 文字狱在中国历史上虽屡见不鲜在 解放 后的新中国竟然会以革命的名义对作家进行如此肆无忌惮的迫害 真是匪夷所思 眼看到许多文艺界知名人士 其中不乏胡风的老朋友
也众口一词参与声讨 特别使我感到愕然 因为我一向把作家和艺术家看作民族的良心 显然 新中国的 新生事物 需要学习的还多着哩。
春去夏来 对 胡风反革命集团 的斗争升级 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开展 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运动 大街小巷和南大校园里到处都是红布横幅 宣告 坚决 澈底 完全 乾净地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 9 月1 日南大开学 校长在全体师生员工大会上宣布停课搞 肃反运动 号召全体师生员工人人积极参加运动 揭发检举 我明白 身为 落后分子我政治上低人一等 是很容易受到打击报复的 但我毕竟不是 反革命也没有 暗藏 啊 他们总不会因为我说话不中听就诬陷我吧 何况 我是四年前才不远万里从美国回来为新中国服务的。
我又错了。全校动员大会后 文学院立即召开全体教职员一百多人参加的大会 主持会议的党员声色俱厉地宣布我不仅是南大的头号 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而且是一个 反革命集团 的头目 集团成员包括查良铮、李天生 和德语讲师周基堃琨 他命令我坐到屋子中间 陷入一圈圈与会者的重围 积极分子争先恐后发言 大喊大叫 拍桌子 声势汹汹 把一位曾任溥仪皇帝翻译官的俞姓俄语讲师吓得当场昏倒 被人抬走 我心想俞先生若是坐在我的位子上 不定会出甚么事儿哩 开场的狂吠过后 开始盘问我的历史 我据实作答 我发觉他们是备了课的 提出的问题按时间顺序 而且目的在于显示我的政治关系一贯是反动的。
“1938 年夏天你在武汉干甚么?”历史系一名男讲师带头问道。
“我是流亡学生,要找饭吃,也想为抗战出点力,就参加了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受训三个月。”
“甚么训练?”
“军队政工。”
“特务?”
“不是吧。”
“你狡猾,很狡猾。你那时候就当上特务了。”
“我没有。”
“你在这儿是要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不许狡辩。”他的一名党员同事插了进来。“战干团团长是谁?”
“蒋介石。”
“你瞧!你在那时候就已经和头号战犯挂上钩了。还有哪些头目。”
“陈诚是副团长。”
“你瞧!又是个大战犯!还有呢?”
我又说出一些国民党军政领导人的名字。
“个个都是战犯,”另一人插话。“你和他们志同道合啊!还有谁?”
“周恩来。”
“你胡说!”他跳了起来。“你公然污蔑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现在你是现行反革命!”
全场大哗。对不起 喧哗过后我平静地说 周总理当时担任国民政府
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 他每隔一周来讲一次国际形势 他身穿军服
挂的是中将领章 当时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
你住嘴 主持会议的党员打断了我的话 没人要你讲这些废话
你放老实点儿 这不是你讲课的地方 你在这儿是要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越快越好 下午来必须端正态度 交代问题 走吧
我走回家去 路很近 但走着觉得很远 心里想的祗是 妻子怀孕 老母有糖尿病 她们受得了吗 推开家门 我有气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哑口无言
怎么啦 怡楷和母亲同时紧张地问道
没甚么 又搞到我头上了 我嗄哑地咕哝道
给他倒杯茶 怡楷 母亲的声音发抖
怡楷还没来得及走 四个不速之客 三男一女 破门而入 他们声
势汹汹 自称是公安人员 还亮出一张 搜查证 男的我没见过; 女的
是中文系助教 两个男的教我站起来 上上下下搜身 女的先给怡楷搜身
又搜了我母亲 我感到莫名其妙 满腔怒火 他们随即搜查起我的家 翻
箱倒柜 东西扔得满地 后来一个男的问我 你有手枪和别的武器吗
没有 甚么也没有 祗有一枝笔 我脱口而出答道 脑子里突然冒出拿
破仑说的笔比剑厉害的话。
另一个男的又追问 你的发报机在哪儿 藏在哪儿 嘿 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心里想 难道他们居然怀疑我是暗藏的特务 我连收音机也没有 买不起 很抱歉 他们没找到任何特务活动的物证 显然感到失望 临走就把我的信件 地址本 笔记本 文稿等等带走了 不速之客走后 我先看看满地狼藉的衣物 再抬头看看怡楷 要是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抄走就更好了 我说 免得你收拾了 他们想抄家尽管来 可是他们有甚么权利对你和母亲搜身 简直荒谬绝伦!”
“你说的是甚么权利 你真是书生气十足 教授先生 你不是生活在美国 而是在共产党的中国 怡楷笑着说 把手伸了过来 但愿你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我知道她的心情一定很沉重 特别因为几个月后她就要生我俩的头一个孩子了 我怎能教她安心呢 眼下我都不能保护她不受粗暴公安人员的侮辱 我为甚么那么不识时务 说话没遮拦呢 除了侮辱与伤害 我得到了甚么 我不懂谨小慎微 悔之晚矣 我也感到害怕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十分赞赏的林肯总统的名言 该抗议的时候却保持沉默 这种罪过使人成为懦夫 怡楷打断了我的思绪 让我吃点儿东西 而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我该去开会接受审问 批斗了
在去会议室的路上 遇见历史系的谢教授 他是个五十来岁 胖呼呼的小老头子 平日见人笑咪咪的 人称 欢喜佛 我冲他淡淡地一笑他却扭过头去 加快了步子 我走进会场时 包围圈快坐满了 我坐到圈子中央 主持会议的党员立即宣布开会
巫宁坤在上午会议上的表现是极其恶劣的 他声色俱厉地说 他毫无悔过的表示 他没有坦白交代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罪行 反而向认真帮助他反省的革命同志猖狂反扑 我警告你 巫宁坤 你已经陷入革命群众的重围 看看你在会场的位置就明白了 你唯一的出路是向人民投降我们党和政府对待犯罪分子的政策一贯是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必须由巫宁坤本人决定 不要坐失时机 现在 请革命同志们继续揭发批判巫宁坤的反革命罪行
第一个举手发言的是谢教授 他怒气冲冲 脸红脖子粗 一点也不
像欢喜佛 倒像横眉怒目的金刚 巫宁坤 你今天上午的表现是极其恶劣
的 令人无法容忍 你没有老老实实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反而胆敢取笑革
命同志 这是猖狂的抗拒运动 进一步向党进攻 我告诉你 你是这次运
动的头号靶子 南开的头号反革命分子 你那些众所周知的罪行 你反对
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反革命言论 足以给你定罪 我们伟大的党 为了挽救
每一个犯了错误的知识分子 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悔罪自新的机会 刚才我
看见你晃晃悠悠从家里走过来 没有一丝一毫悔罪的神情 而且 你竟然
还满面笑容 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嗓门儿 你还有羞耻心没有 我问你
你刚才在路上为什么对我笑 可能你希望我同情你 也许你要我在这儿保持沉默 没门儿 你和我一起喝过茶 谈论过历史问题 但那是在我认识你的真面目以前 现在我和你划清界限 我也要求所有革命同志都这样做。”
主持会议的党员表扬了谢教授的发言 其他 革命同志 相继效尤有大声谩骂的 有声色俱厉警告的 集中抨击我态度恶劣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莎士比亚的名句 这是篇荒唐的故事 是白痴讲的 充满了喧嚣和狂乱 没有一点儿意义 下午散会以前 主席宣布 巫宁坤对运动和革命群众抱敌对态度 明天上午要交一份书面检讨 巫宁坤不得和校内外任何人联系 不得在家中接待任何人 不得私自离开校园 违反上述规定罪上加罪 你听着 巫宁坤 党的政策是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何去何从由你自己选择 不过时间是有限的。”
吵吵闹闹的大会一连开了几天 每天翻来覆去告诫我要尽快 坦白
投降 要不然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就不客气了 我的前途和家庭都
会泡汤 我看出这全是心理战 虽然心理学已被宣判为资产阶级伪科学
可是我的凡躯肉体毕竟是软弱的 我但愿我有甚么罪可坦白 不用再听这
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叫嚣和威胁 我绞尽脑汁想发掘甚么我无意中犯下的罪
或者我对自己也隐瞒的罪 但我一无所得 我的脑袋却日夜疼痛
一天早晨 我正要从家里出门去参加批斗会 忽然听见门外人声嘈
杂 我打开门 看到几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穿过聚集在小路上的人群 进
入斜对面一位俄语讲师家中 逮捕人吗 我纳闷儿 这不是我探闲事的时
候 我就去开会了 一到我每天受折磨的现场 我发现那些批斗我的人都
在兴奋地交谈 显然出了甚么事儿 不久我就听出果然出事儿了 原来当
天清早有人在图书馆前的小池塘里发现英语老教授颜先生的尸体 运动开始后他也受到审查 但他拒不回答问题 他留下了一大家老小 主持会议
的党员一到 就宣布当天会议由革命同志进行讨论 让我回家写交代
我回到家 看见老母一脸惊恐的神情 她先说怡楷给运动办公室叫
去了 接着她小声说 对门俄语讲师的太太和一个在她家寄宿的男人 双
双上吊死了 为什么 我问 她小声说 我不知道 我也不打听 人
家说 跟运动有关系 啊呀 我吓死了 你怎样 我怎么说呢 老人家
一辈子受苦受难 我能给她甚么安慰呢 我祗好假装不在乎 他们在审查
我的历史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显然并不放心 说
道 我当然希望如此 可是别人家并没被搜查 我还来不及回答 怡楷
就回来了
你刚走 肃反办公室就来人叫我 我年青的妻子平静地说 一
名女党员对我说 你在会议上表现很坏 会议的目的是帮助你的 你到现
在还没交代任何问题 而他们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她又说 为了你 也为
了我自己 希望我帮助你端正态度 接着她换了个话题 她说 南开有少
数人自杀了 他们抗拒运动 自绝于人民 党和人民绝对不会被他们的罪
恶行径吓住 但是应当防止不必要的死亡 他们相信你会比这些败类聪明一些 他们也希望我注意你的动静 以防万一 没等她把话说完 我就请
她放心 我说 宁坤很愚蠢 他给自己和全家带来这么多麻烦 但是我相
信他还不会愚蠢到毁灭自己的生命 他祗有坦白交代 如果他果真做过甚么坏事 他不需要我帮助 因为你们给他的帮助已经超过他的需要了 她微微一笑。
“真有你的 怡楷姑娘 你从最初的冲击恢复了 比你男人还强哩我看得出来几个人的自杀让他们大伤脑筋 这不利于党作为仁慈
的大救星的形象啊 教授先生 你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吧
但愿永生的天主没有订出严禁自杀的戒律 我背出了哈姆雷特著
名的独白的一行 那些独白是我们在一起百读不厌的 她又一笑 这次眼
里含着泪水
自杀事件过后 运动马上降温 大喊大叫的大会不开了 我奉命回
家再写一份自传 详细交代反革命社会关系 本人反革命言论 思想 行
动 审讯改为在晚间以小组会形式进行 由文科积极分子主持 为首的就
是那名历史系讲师 他们不再叫喊 但坚持不懈 见缝就钻 一天晚上
对我刚回国后在燕京大学的生活细节盘问之后 那位讲师突然问道
你和燕京西语系学生中的反革命集团是甚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讲甚么
我们掌握大量你在反革命集团中活动的材料 有一些是你的反动
高足写的 我不妨告诉你 他们全被我们抓起来了 包括你搞到南开来的
李天生 我们祗不过是要给你一个主动坦白交代 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现在你愿意交代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讲甚么
好吧 你知道 ABC 这名字吗
甚么 ABC
别装蒜啦 你很清楚这是你们反革命集团的名字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当年我教的四年级班上有一个叫大江的男生
积极分子认为他思想反动 说以他为首形成一个反动学生俱乐部 他笑着
反唇相讥道 是啊 一个桥牌俱乐部 A Bridge Club,简称 ABC 要是落
到克格勃手里 它一下就可以变成 Anti Bolshevik Club 反共俱乐部 哈
哈 哈 这话传开了 大家一笑置之
现在我想起来了 那是开玩笑
开玩笑 你说在社会主义中国搞反布尔什维克活动是开玩笑
但是并没有这样的俱乐部
事实俱在嘛 它有名字 名字是反革命集团头目起的 他是你的
得意门生 他们经常开会 讨论他们读过的反动作品 其中包括 1984
和 正午的黑暗 你是他们的导师 你参加过他们的讨论 他们看的反动
作品为他们反对共产主义和新中国提供了理论基础 他们从事散布反革命
言论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我们党和政府 它是一个现行反革命集团
有名称 有头目 有导师 有理论 有不少成员 它的名字本身就足以说
明问题 公安部门早就注意它的活动了 你管这个叫开玩笑
我感到十分惊诧 我看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在我眼前挥舞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问题 我得好好想一想 回顾一下我和燕京学生的交往 写一个详细材料
我很高兴你开始醒悟了 我们等着瞧
我回到家里 心情沉重 主要因为我想到在北京的那些才华出众的
学生必然受到更加残酷的审讯 写材料时 我重温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
光 以及一些谈话的内容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说的做的有什么
罪过 他们认为思想言论自由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痛恨洗脑 如此而已
我本人的态度无疑地给了他们道义的支持 于是在我的 坦白材料 里
我承认我自己没改造好的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必然对他们产生了恶劣的影响 并表示愿意为他们的错误承担我应负的责任 可是我否认有这样一个俱乐部
另一个晚上 我的 同仁们 又盘问我在美国的经历 东拉西扯
然后那位历史讲师意味深长地假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在 1951 年夏天回到中国 那正是抗美援朝进入高潮的
时候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的国家嘛 我觉得他的问题毫无意义
你是这么想的 呃 他冷笑道 你大概自命为爱国主义者吧
但是 爱国主义是有阶级基础的 你所爱的国家是美帝国主义支持的封建资本主义的旧中国 不是我们所热爱的社会主义新中国 你老实告诉我们吧 你到底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从美国回来 那时候 你的博士学位快到手了 在美国大有前途嘛
我是应燕京大学电聘回来的 我想那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历史事实 身为历史讲师也得尊重吧
不错 他又冷笑了 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挺好的借口 对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发火了 你认为我是特务 CIA 和国民党派来的特务
我们没说 是你自己说的 他得意洋洋地反驳道
可是 突然间 我感到如释重负 如果这些年来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就没什么可烦心的了 我的一生是一本敞开的书 他们由于猜疑成性就会随意误读 但是文本却是完好无损的 从那以后 我心平气和 对他们刻意的挑衅和侮辱无动于衷。
四
开学以后三周才开始上课 英语专业却开不了课 因为一位教授自杀身亡 三位教师仍遭软禁 审问会逐渐结束了 我呆在家里写自传 交上去几天之后 我又被叫去 让我再写一份更详尽的 起初我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我才明白 这显然是一个花招 其目的是侦查前后文本之间有无矛盾 我毫无顾虑 因为我没什么要掩盖的。
软禁在家里 日子过得倒也清静 收到巴金夫人萧珊寄来的法文原版的司汤达小说 巴尔姆修道院 我就着手翻译起来 埋头工作时 我可暂时忘却目前所处的困境 司汤达笔下优美动人的世界和心灵高尚的人物与包围着我的龌龊的政治和奴颜婢膝的小人形成绝妙的对比 为了进一步给我消遣 怡楷晚间陪我玩“金罗美”牌戏。身为一场政治游戏中听人摆布的小卒子 我们乐得享受一下囚笼中片刻的宽免。
1956 年 1 月 3 日下午 怡楷正在和我打 金罗美 她说感到产前阵痛 我扔下牌 跑到肃反办公室请假 送她去市内一家妇产医院 第二天一早 我又请假去看她 一到医院 一位护士就恭喜我得了个大儿子孩子是在凌晨出世的 我给他取名 一丁 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 与经常在 万岁 声中露面的 真命天子 形成对比 一丁 的来临大大鼓舞了
受困扰的双亲 如同一股生力军的到来鼓舞了一枝被围困的军队
两个星期之后 出乎意料的 党报刊登了周恩来总理关于知识分子
政策的报告 他检讨了建国以来各级党组织和政府部门在知识分子工作中
所犯的错误 要求各级党政领导人和知识分子交朋友 提高他们的社会地
位 给予更多的自由 改善生活待遇 我当然感到高兴 仔仔细细读了报
告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不久 肃反办公室的一名年轻干部派人来叫我
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啦 享清福 是吗 他含讥带讽地说
我在学习周总理的报告 我想这总不会有问题吧 可我又错了
这样你手里又多一件武器了 对吗 我大吃一惊 答不上来
他接着说 我认为你眼前的任务仍然是坦白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一个反
革命就是反革命 周总理的报告保护不了反革命 难道这个乳臭未乾的极
左分子竟敢公然对抗周总理吗 我搞糊涂了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这一类
人被这出乎意料的 180 度大转弯搞得狼狈不堪 他们还指望体面地收拾南
开的肃反运动 不要太丢面子
不久之后 中共天津市委员会派来南开的一位干部约我谈话 他向
我表示歉意 他说我回国才几年 在这次运动中受到的冲击很大 他向我
保证 这种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今后决不会再发生 他的 保证 更加
深了我对受人敬爱的周总理的报告所怀抱的盲目的信念 同时 学校宣布
英语专业停办 学生转学 教师听候分配 五月中 人事处通知我即将调
往北京一所为党中央培养机要外语人材的学院任教 怡楷也到该校工作
有些同事羡慕我们 怡楷却并不喜欢在共产党统治的政治中心生活的前景,更不愿离开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哥哥姐姐 六月中 我们出发去北京,她怀里抱着五个月的小丁丁 哭得像个大孩子 是否她本能地预感到这是一次强加于她的冒险的起点?
第三章 百花与毒草 1956-58
一
1956 年夏初调回北京工作 我开始期盼重新投入学术生涯 同时与妻子和新生的小宝贝一起过幸福的家庭生活 怡楷分配在英语系资料室任资料员 负责管理英文报刊 校园很小 无景色可言 好在颐和园近在咫尺 我俩一有空就推着坐在小推车里的一丁去那里遛达 在长廊上或花木扶疏的昆明湖畔流连忘返 使我分外高兴的是 我妹妹宁慧和妹夫张韵轩也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 宁慧在市中心的二十八中任副校长 韵轩在黑色
冶金设计院任副总工程师 他们的儿子张纯比一丁大八十天 他有时来我们家小住 我们就带他一道去颐和园 两个小表兄弟 面对面坐在小车上健康活泼 仿佛象征着我对万里回归为之效命的祖国更新的信念 妹妹一家三口常来和我们一起度周末 天气好 我们就带着孩子们去颐和园 到
各处照相留念 或是在湖上荡舟消闲 晚饭后一面打桥牌 一面聊天 谈
的往往是令人鼓舞的政治形势 宁慧夫妇都在申请入党 一年前肃反运动的无妄之灾似乎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这里当然不是鸟语花香的人间乐土,但是中国好像即将进入一个进步繁荣的时期 因为党中央不厌其烦地宣传毛泽东亲自提出的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政策 思想言论自由过去被目为异端 现在却被认为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
这个学院简称 干校 规模不大 有英语 日语 法语三个系 以英语为主 英语系的学生也不过一 两百人 我当然宁愿到一所正规大学任教 但是既然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我也祗有知足常乐了
七月中 我就被调去参加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翻译处工作 出席会议的有世界各国共产党代表团 大会发言以汉语和英语为主 因此汉译英的任务很大 翻译处罗致了北京各大学的著名英语教授 其中包括钱钟书 杨周翰 李赋宁 吴兴华 王佐良 周珏良 许国璋 吴景荣等人,还有南京大学副校长范存忠教授 我们的工作繁重 翻来覆去翻译一稿又一稿的政治报告 字斟句酌 唯恐犯 政治性错误 还有数以百计的代表
发言 有时我们还加夜班 这么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其中绝大多数是从英
美的著名学府或国内的教会大学毕业的 都心甘情愿为共产党的会议效劳
这足以显示共产党改造知识分子的工作取得的成功 同时 这些年富力强的学者在当时相对宽松的政治气氛中感到自由自在 虽然大多数人仍然遵循 明哲保身 的古训 有一次 我奉命翻译朱德元帅的一篇发言稿 感到他辞不达义 一时恼火就脱口而出大声说 这么笨拙的文字让人怎么办啊 钱钟书先生 素来以言辞锋利闻名的 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又把一个食指放在他嘴唇上 轻轻地 嘘 了一声 看来我还是太天真 尽管如此 看到周总理在政治报告中强调经济发展 放松阶级斗争 我受到鼓舞
新党章提出防止在中国出现斯大林式的个人崇拜 也使我感到宽慰。
大会闭幕后 适逢 十一 国庆 北京举行盛大游行 我被邀参加观礼 站在天安门对面的观礼台上 遥望毛泽东从城楼上挥手 接受游行队伍高呼“ 万岁 万万岁!” 这些震耳欲聋的口号不禁使我想到历代封建帝王的专制 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 大救星 的形象 和那个一年前不择手
段诬陷胡风 大搞文字狱的暴君 我实在无法调和 可是面对这喊得声嘶力竭的游行人海 我感到十分无奈 学院为我有幸参加国庆观礼而感到自豪 有些同事也感到羡慕 不过一站几个小时对我的两条腿和膀胱却是苦不堪言。
大会闭幕以后 我和钱钟书 王佐良一起留下来 参加大会文件英译的定稿 直到十一月中才返校任教 我担任两门阅读课和一门作文课
负担较重 但我脱离教学已逾一年 渴望重登讲台为好学的学子授业 因此并不计较 三个班的学生都喜欢我的课 领导和同仁也时有好评
在 百花齐放 的春天 北京出版的几家重要学术刊物向我约稿
王佐良主编的 西方语言文学 季刊于 1957 年 4 月创刊 其中登载了我写的一篇评论诗人卞之琳教授的新译莎士比亚悲剧 哈姆雷特 的文章 五月 我又完成了一篇评论吴兴华精心翻译的莎士比亚历史剧 亨利四世
的长文 预定在夏季号刊出 与此同时 已调入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卞之
琳老师 和原燕京西语系青年同事杨耀民 一道来访 耀民年青时患婴儿
麻痹症致残 他不怕劳累拄着双拐来看望我 令我感动 他秉性谦和 待
人以诚 入党后还是老样子 在交谈中提到了两年前的肃反运动 他认为
中国跳过了资产阶级革命 不懂自由和民主 才会犯肃反这样的错误 现
在要补课 大力开展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因此研究和介绍西方文学也提到日程上来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他担任文研所的学术刊物 文学研究 季刊的执行编辑 特来约我写一篇万言长文 纪念美国诗人朗费罗诞生一百五十周年 国内唯一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的刊物 译文 月刊约我翻译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的著名中篇 珍珠 我但愿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钻研 认真做一点学术研究工作 但我对目前的情况并无怨言
1957 年 5 月 1 日 放假一天 庆祝国际劳动节 当年我教过的十多个燕京毕业生相约在颐和园聚会 邀我和怡楷参加 那天风和日暖 游人
如织 我们在后山还碰见久违的陆志韦校长 大概 无官一身轻 吧 他
显得更洒脱了 我们坐在包租的画舫上 沐浴着春风煦日 在座的在肃反
中几乎都因莫须有的 ABC 反革命集团受过冲击 此时此刻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 又放言无忌了 有人带来当天的 人民日报 朗读了头版头条刊登的中共中央关于在全党开展 整风运动 的通知 党中央要求各级党组和党员积极投入运动 主动向各行各业 特别是知识分子和 民主党派人士 征求意见 要做到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言者无罪 闻者足戒
我们都受到鼓舞 赞赏共产党作出的这个勇敢决定 是中共诚心诚意从去年发生的匈牙利事件吸取教训吗 诚心诚意努力实现为新中国带来自由民主 繁荣富强的许诺吗 我满怀希望 拭目以待
在后来的几个星期 我几年来第一次热心看报 人民日报 和北京
的其它报纸 每天都连篇累牍地刊登对共产党干部和方针政策的批评文章
作者大多是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 有的反对 党天下 主张各党派轮流执
政 有的认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 主张 教授治校 有的大声疾呼 共产
党如一意孤行 人民将起来革命 各大学 各政府部门 各 民主党派
响应党中央号召 开展 大鸣大放 畅所欲言 帮助各级党组织和党员干
部整风 我妹妹宁慧 作为二十八中的非党员副校长 被邀到区党委召开
的会议上参加 鸣放 她诚恳地指出目前中等教育存在的问题 提出一些
如何改进的意见 她的发言登在第二天官方的 北京日报 头版头条 在
邻近的北京大学 大鸣大放 如火如荼 大字报铺天盖地 当年我在燕京
任教时的助教黄继忠积极 要求进步 后来留在北大 现在也热烈地参加
大鸣大放 放眼全国 言论自由俨然 百花齐放 岂知到头来却是昙花一
现
整风运动大张旗鼓地开场五个星期之后 伟大领袖 再次亲自出马扼杀了后来以 北京之春 闻名的思想解放运动 他为 人民日报 写了一篇又一篇社论 谴责目前出现的批评有不少是 毒草 冒充 香花 他宣称 这不是党所要的 建设性批评 而是 资产阶级右派 反党 反人民 反社会主义的恶毒罪行 曾几何时 共产党堂而皇之发动的自身整风运动却变成了一场全面反击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的斗争 人们对肃反运动记忆犹新 又被投入一场更残酷的 反右 运动 足智多谋的 伟大领袖 事后透露 这场运动并不是什么阴谋 而是 引蛇出洞 的“阳谋”,让那些胆敢犯上的人自投罗网。
二
我落进了他的“阳谋”罗网。
虽然“鸣放”热火朝天的北大近在咫尺,“干校”却并无动静。学校的领导干部都是延安出身的老党员 他们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磨练,在没摸清运动的风向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有些学生 到北大看过大字报之后 回来贴了些小字报 对枯燥无味的政治课和低效率的行政工作提出温和的批评 我问过冯副校长 他对这些意见怎么看法 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些毛小伙子年纪太轻 不知天高地厚 教师当中议论纷纷 但是没有人贴大字报。
有一天,一位党员英语教师问我是否也打算参加整风 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加强思想改造 我 我哈哈一笑答道 我是下你们的油锅炸过的 而现在你们党员却要用和风细雨来整风 和风吹得党员醉 细雨打得群众湿 滚水烫一烫不会更有效一些吗 谢谢您啦 我用不上你们的整风 整了那么多年 我已经整得跟圣人一般乾净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 校党委开始召开教职员 鸣放 座谈会 号召大家向党提意见 琐碎的意见提了一些 但没有人碰重大的问题 一天晚上,于副校长来访 他年青时留学日本 回国后到延安投身革命 他平常沉默寡言 这天一坐下就谈起他本人在 1942 年延安整风运动中的经历。
“很多革命同志都受到严峻考验 我也不例外 作为一个日本留学生 我自然而然被当作有特务嫌疑 有些人自杀了 但我经得住考验 赢得了党的信任。”
“我钦佩您在泰山压顶时岿然不动的精神 我说 但是我不明白,这些人既然放弃一切投奔革命队伍 党为什么还要采取各种严峻的手段考验他们?”
你必须考虑当时的历史背景 那是战争年代 一方面是国民党,一方面是日本人 斗争十分剧烈 党不能掉以轻心 否则敌特就会渗透革命队伍这种特务你们抓到多少
不多 没几个
付出伤害那么多好同志的代价
不管干什么都要付代价 错误总是难免的 干革命必须看主流
看事物光明的一面 这正是为什么党中央强调这次整风运动必须以 和风细雨 的方式进行 提意见的人决不会受到任何打击报复 这是毛主席亲自制订的政策 我们大家都必须开诚布公帮助党和党员改进工作作风 我对教职员鸣放会进行的情况很不满意 好像没有人愿意在会上鸣放 提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 大学教师是高级知识分子嘛 应当就重大问题提出批评意见 以你在学校的威望 我希望你在下次会议上带头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推托道。“我来学校不久,不能就任何重大问题提出批评。”
“不一定要跟学校有关系 你回国也有好几年了 必然有你自己的经历和观感。”别提我个人的经历了 肃反期间我在南开大学挨整 大概和你在延安挨整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个错误 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要计较 我向你保证在这次运动中 不管你说什么 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有的朋友怂恿我接受他的意见到鸣放会上发言 也有人教我提防这是 放长线钓大鱼 接着一连两个晚上 于副校长又亲自登门 讲的还是同一个意思 同时 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也来征求意见 敦促我大胆鸣放。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意 于是我在下一次的教职员大会上就发言了。
首先我简单谈了一下 我六年前中断了博士论文的写作 回来为新中国工作 没想到回国后却碰上种种困难 然后我重点谈到肃反运动中我在南开的遭遇。“那是毫无道理 十分荒谬的 肆无忌惮的违犯民权 明目张胆的官方私刑 即便来我家搜查的人手里有所谓的搜查证 他们有什么权利对我怀孕的妻子和老母进行搜身 伤害之外又加侮辱 真是欺人太甚 南开大学至少应当向我们道个歉吧 肃反运动本身是个错误 目的无非是压制思想和言论自由 而它所仿效的斯大林式清党运动已经被赫鲁晓夫揭发谴责了。”
接着我赞扬党的 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的方针政策 赞扬目前广泛征求知识分子的批评意见 鼓励言论自由 我引用了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的古训 加以发挥 防知识分子之口胜于防洪 在我们几亿人口中知识分子少得可怜 十分宝贵 应当鼓励他们作为民族的良心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不应当让他们继续当封建王朝那种卑躬屈膝的士大夫 一个人民的政府 一个掌握真理的政党 给予知识分子言论自由 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而从无数开放的头脑却可获得集体智慧的无价之宝 这次整风运动可以成为党和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在外交方面 我认为 一边倒 的亲苏政策未必最符合国家利益
我们和西方国家搞无条件的对抗 从中得到了什么 老大哥 不是和他们保持正常外交关系吗 我们向西方世界关上大门 从而失去了什么 谈到英语教学 我对中国大学聘请 苏联专家 来指导英语教学的做法提出疑问 因为这些专家无非是从苏联师范院校毕业的 而我们有的是在英美著名大学留过学的教授 难道有一天我们也要请苏联专家来中国大学指导中文教学吗 关于文艺理论和批评 我认为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政治标准第一 那是由于战争年代宣传工作的需要 现在是否可以按照 百花齐放 的精神加以补充。
主持会议的于副校长对我的发言表示满意 接着就让怡楷发言 她说 肃反时她根本没参加南开的运动 而她的母校竟然对她进行非法的人身搜查 她虽感到难堪的侮辱 但她更感到痛心的是对她无罪的丈夫的迫害 这使她联想到耶稣基督的受难 有些人露出惊愕的表情 但是英语系同仁黄教授 也是美国留学生 却立即对我这样的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受到迫害表示同情 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公安部长罗瑞卿主持肃反 伤害了不计其数的好人 应当枪毙 英语语音学讲师葆青也十分激动地谈到肃反时她和爱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平白挨整的遭遇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 受到全国各地大鸣大放形势的鼓舞 我们的情绪很高 有一天 黄教授约我和一位新来的晁先生到他家午餐 他是黄教授的大学同学 也是留美学英语的 经黄引荐从外文出版社调来 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 晁某是个胖子 动不动就放声大笑 有点 欢喜佛 的味道 又有一天晚上 我和黄 还有另外两位同仁在兼任英语口语课的北京大学徐教授的屋子里聚会 三杯下肚 我就谈到罗斯福总统 1941 年提出的 四大自由 我觉得那个文件是全世界的独立宣言 但是你不会认识到它们如何重要 直到你生活在一个威胁要剥夺你享受这些自由的环境
我说 正如一个人认为有空气是天经地义的 从来不认识这个眼不能见的元素对他的生存本身如何重要 人不仅是生而平等的 而且是生来有言论自由的 但是 你怎能自由发表言论呢 除非你有免除恐惧的自由?”最后我激动地用英语高呼 不自由 毋宁死 黄教授谴责了新近由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揭露的斯大林的滔天罪行 最后高呼 赫鲁晓夫万岁 我们觉得自己俨然是开始绽放的鲜花。
即便毛在六月发动反右派运动时 我从来没想到这运动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就是响应党的号召知无不言吗 领导上不是一再庄严地保证我们决不会受到任何打击报复吗 何况 我从来和资本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怎么可能是一个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呢 不管怎样 不久就放暑假了
我得着手翻译斯坦贝克的 珍珠
三
暑假期间 学院相当平静 但北京绝大多数大学和政府部门已经刮起反右派运动的风暴了 我在燕大教过的学生小江来看我 告诉我他和他的堂兄大江在整风期间参加过工作单位的鸣放 批评一党专政和思想控制
反右一开始就受到猛烈的谴责 现在他想躲一下避避风头 我让他住在我用作书房的屋子里 但愿这场风暴赶快平息 就像肃反那样 但我很担心
他问我运动会闹到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得让他为最坏的情况做好思想准备
你看过 正午的黑暗 和 1984 情况如果不断恶化 就会抓人 关人
甚至杀人 历史常常是用殉道者的鲜血写的 人类社会今天的处境会更坏
若不是有那些殉道者奉献的牺牲 过了几天 他就不得已回单位去了 我
从此再也没见过他
暑假还没结束 教职员就忙着参加政治学习了 首先是阅读和讨论
党中央关于反右运动的文件 还有 人民日报 的社论 尤其是那些由 伟
大领袖 亲自执笔的 我们也看了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 矛头都是
针对那些在报刊上和单位鸣放过的知名教授 作家 艺术家 各 民主党
派 领导人 也有一些人为在鸣放中犯了错误写的检讨 接着学院党委就
宣布我们不能停留在学习文件 而是要联系自己 联系学院阶级斗争的实际。
九月一号开学 却并不上课 这是 1951 年以来高等学府第三次停课
搞政治运动 学生忙于揪斗 右派学生 教师忙于检讨自己的错误思想和
言论 揭发检举其它教师 再一次 我又当上了头号政治罪人 在 政治
学习 小组会和教职员全体大会上接受没完没了的讯问和批斗 把我打成一个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好像早在第一次开会以前就有定论了 会上会下都有人要求妻子揭发检举我 几个月前还对我友好的同仁和学生开始回避我了 开会中间休息时 没有人理我 我觉得好像是一个等候判决的罪犯 我感到上当受骗的愤怒 但我也明白我毫无办法 我上了人家的钓钩固然蠢得可以 但是那么多老成持重的大知识分子和久经考验的老党员不是也同样落难了?
接着召开一次又一次教职员大会 举行 大辩论 所有我在会议上或私下说的话 以及别人无意中听到我说的话 都被谴责为对党的内政和外交政策 对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全面攻击 我注意到 革命同志 人手一册 油印的 巫宁坤右派言论集 供批判用 我在 大辩论 中唯一的权利是承认任何提出的罪名 任何解释或澄清事实的企图都被大声斥责为对革命群众的 反攻倒算 坚持右派反革命立场的表现 南开的老同事杨教授声嘶力竭揭发我当年的罪行 一位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戏剧的女教师揭发说 她曾亲耳听到我高呼 不自由 毋宁死 有没有这回事 我承认有过 用反动美国口号进行煽动 ;她怒吼道 革命群众也跟着怒吼
一名党员指控我提议在滚沸的大油锅里油炸党员 发泄恶毒的阶级仇恨
又是一阵怒吼 晁先生揭发那次黄教授款待他的午餐是一次右派论坛 他当时强压着满腔怒火听我胡言乱语 每提到我讲过又经他加工的话 他那赢人好感的呵呵笑声变成了似乎义愤填膺的怒吼。
又有一天 午休时间 我推着小推车里的儿子到校园里去转悠 好
让我的脑子暂时抛开一上午闹哄哄的批斗 路上碰到了一位年长的女同事
她是多年前从美国回来的 平常见面有说有笑 我和她打个招呼 她没理
会 下午会议一开始 她就跳起来指控我满不在乎推着孩子在校园里乱转
故意表示对抗运动 更恶劣的是 她说 她听到过我手里抱着孩子喊 小
丁丁万岁 恶意糟蹋 毛主席万岁 的神圣口号 甚至有人谴责我的婚
姻是 右派反动派和反动天主教徒的政治结合 怡楷不得不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 洗耳恭听 如同中国悠久的国粹中陪同死刑犯押赴刑场的“陪绑”。
黄教授是唯一站出来为我辩护的 他指出 我放弃在美国的舒适生活和学术前程 回来为新中国服务 是一个爱国主义的知识分子 他承认我有一些话也许讲过了头 但是应当考虑到我长期在国外对国情不免有隔膜 无论如何 我响应党的号召 热烈地直言不讳 而有些人却一言不发。他的老朋友晁先生 还有别人 都告诫他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 否则他本人也会滑进右派的泥淖。
晚上我接受小组讯问 ABC 反革命集团的老问题又提出来了 它
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一共有多少成员 他们在我指导下读过那哪些书 我
的身份是什么 它的政治目的是什么 由于 ABC 从来没存在过 这些
问题无从回答 我为什么参加他们五一劳动节在颐和园的集会 小江犯有反革命罪行在工作单位受到批斗 畏罪潜逃 我为什么收留庇护 他躲藏
在我家几天 我和他谈了些什么 我简慢地答道 他是在私人家里作客
他们警告我不得耍滑 更不得借题发挥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另一个老问题又提了出来 我到底为什么在 1951 年回国 我受到一个重复出现的恶梦的缠绕
最后 国庆节前夕 我在教职员全体大会上被正式定为最毒的 毒草 极右分子 资产阶级右翼的骨干分子 我犯的是反党 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 因此我是一个 三反 反革命分子 人民公敌。我的罪行累累 我出身于反动地主家庭 我曾在反动的国民党空军当翻译;我多年接受美帝国主义教育 我和 ABC 反革命集团有关系.我参加过反革命集团最近的集会 我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为私刑 我公开叫嚣要求给右派分子推翻社会主义中国的言论自由 我嚣张地高呼美帝的反动口号 不自由 毋宁死 我恶毒攻击 老大哥 反对毛主席的 一边倒
外交政策 我猖狂攻击毛主席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我恨不得油炸共产党员 我在伟大的反右运动期间在家中窝藏现行反革命分子小江 如此等等 义愤填膺的革命同志们高呼口号 让我 低头认罪 面对张牙舞爪的革命同志们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声泪俱下地承认全部罪行 我觉得我在认罪时已经把自己糟蹋够了 他们还斥责我死不悔改。
散会后 黄教授留下了 走过来和我握手 开会时 我看到一个首长派头的女干部在会场后面来回走动 吞云吐雾 她也留下了 此刻我才模糊地认出原来是平日深藏不露的毛校长 也是一名延安时代的老干部。
“你觉得怎么样?”她嘴里叼着烟,满面鄙夷地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咕哝道。
“现在该是你反省反动历史 反动思想行为的时候了 你要痛下决心改造自己 重新做人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你应当感谢我们没有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她冲着我脸上喷着烟。
“谢谢。”我又咕哝了一声。尽管批来斗去 我还是想不通 一个靠教书糊口的穷书生 怎么会一下子就被脱胎换骨成为资产阶级右翼的 骨干分子 六年前我诚心诚意回国来 为众人称道的人民革命效力 回来后尽力以我的专长和良知为人民服务 近年来历次运动中的政治迫害 我还认为是一个新政权一时的偏差 这个政权还是能够领导全国人民走出千百年的黑暗的 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无法再用一厢情愿的想法哄骗自己了 我为自己的天真幼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现在只有听凭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摆布了
第二天国庆节 天安门广场和全国各地都举行盛大的集会 庆祝反
右斗争的伟大胜利 我是祭坛上数十万牺牲品中的一个 我成了 贱民
只求清静一下 闭门思过 等候发落 但是 办不到 我奉命参加教职员
假日游览长城 我还没游过长城 但是我怎么能和前一天还围攻我的那帮人一道去寻欢作乐呢 我跟那位来家里 邀请 我俩的青年干部说我没有心情去 哎呀 老巫 他轻松地说 别闹别扭嘛 会上的批评都是为了帮助你呀 要正确对待嘛
十一 天高气爽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若是我目前的处境不一样 这倒是一家人出游的好日子 我和怡楷坐在大客车的一张双人座上
准备闭目养神 补一补近来所缺的觉 但是 无可奈何 车子刚上路 那位青年干部就走到我面前拉我去和冯副校长 还有其它两位干部 一起玩纸牌 可是我不会打百分啊 我推辞说 没问题 他大包大揽地说
我给你当高参 我逃不了啦 牌玩得满热闹的 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我纳闷儿 是否因为党中央还没宣布如何处理右派 富有政治运动经验的学校领导决定观望一下 察看政治风向 不过我却觉得活像一只被猫逮着在要吃下去以前耍弄一番的老鼠
终于面对长城了 我实在看不出这座巨大可怕的灰砖建筑物如何值得人们赞叹 我感到十分难过 当我缅怀历朝历代无数的好男儿抛妻别子在鞭子和刀枪的驱赶下 来修筑这个吞噬青春和生命的庞然怪物 怡楷和我离开人群 单独登上长城 到了顶上 怡楷问我 你喜欢这个世界第七奇迹吗 我说 这真是个 奇迹 这是那个焚书坑儒的 千古一帝用无数奴隶的白骨修建的专制暴政纪念碑 其实又何止他一个 一代接一代的昏君效法他 实行暴政 奴役人民 又扩建这座壁垒 妄图巩固专制王朝
奥威尔真该把它放进 1984 的 在山海关的门楼上写下但丁写在地狱门口的名言 放弃一切希望吧 你们进入这里的人们
两天假期过后 批斗会继续进行 对象是其它教师和学生 李天生是一年前才调来的 被划为 极右分子 黄教授有一些右派言论 但他为党工作多年 本可不戴右派帽子 无奈他不听告诫为我辩护 最后又在我正式定罪之后公然和我握手 就被戴上了 一般右派 的帽子 由我负责的教研窒副主任潘教授 由于 盲从 我的教学思想 受到批判 划为 中右 不戴帽子 葆青也受到批判 幸免于 右派 之难 因为她的爱人在外国语学院承担了全部罪状 已被划为 极右 送劳动教养
全体学生不过二 三百人 被划为右派的竟有二十几名 其中包括一名十八岁的女生 还有我教过的一名调干生 多年为党做机要工作 也被戴上帽子 因为他认为领导干部不懂业务 学校应由我这样的内行领导
他的名字叫向前 于是有大字报挖苦他 向前不向前
这时候 怡楷第二次怀孕了 尽管每天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 我俩为一个新的希望来到一个四面楚歌的家庭感到鼓舞 一个在患难中孕育的孩子是我俩对生活的信念的证言
运动进入尾声 学校预定十一月上课 校方接受学生的要求 分配我教三年级全部三个班的英语精读课 看起来 在教学工作上 我还是站得住脚的 同时 在新落成的专门为高级知识分子盖的小楼里 又给我分配了三大间的一套 也许党中央会回心转意 宣布这个运动又是一次错误
如同肃反一样 也许头脑清醒的领导人开始认识这个运动对党和国家造成了极大的危害 一个有威信的执政党 怎么可能信誓旦旦征求意见在先
又背信弃义罗织成案在后 我翻来复去考虑 对前景还抱着一线希望 我毕竟是一个有妻儿老小的凡人 我没有当殉道者的准备 我的血肉之躯是软弱的。
十一月来到了 学校开始上课 但校方并没通知我去上课 却让我和其它右派一起到图书馆去为堆积如山的新旧书刊编目 我的任务是英文书刊 除此之外 我们还要在校园里搞体力劳动 看来情况不妙。
同时 珍珠 翻译的交稿期越来越近了 白天政治学习 强迫劳动之后 夜间我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爬格子 我的手指冻僵了 但我却为小说主人公一家人的故事感到心醉神迷 年青的印地安渔民奇诺以采珍珠为生,他采到了一颗 稀世宝珠 却因此受到当地贪婪成性的恶人的残害。我们几个月来的受难 不是正像他一家三口 妈妈怀里抱着小宝贝 黑夜在丛山中逃避残暴的敌人的追踪 奇诺终于逃出丛山 把宝珠扔回大海,从而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诡计 我却仍然在暗黑的丛山中摸索 还不知道是否能出得去 不论结果如何 我决不会扔掉我精神自由的宝珠 它虽眼不能见 却是熠熠生辉的。
四
1958 年 3 月初 全体师生 包括右派分子在内 学习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关于反右斗争的总结报告 作为党中央反右办公室主任 他制订了惩处右派的政策规定 右派问题性质属于 敌我矛盾 但一般按 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 视情节轻重给予相应的行政处分 怡楷参加职员小组学习 根据一些发言中透露的信息 要我做好充分思想准备 秋后算帐 的日子快到了 我的心情日益沉重 我遭殃 我怀孕的妻子 两岁的儿子还没出世的孩子 怎么办 我怎么会掉进这个梦魇般的泥淖 我上了圈套无计可施 我不是生杀予夺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对手 我绞尽脑汁写检讨,指望从轻发落 我用哈姆雷特悲愤的心声安慰自己 在这个万恶的时世,功德反而必须向罪恶请罪 替它做好事 反而要磕头求拜。
3 月 21 日,在学生食堂举行全体师生员工大会 宣布对全校右派分子的处理 我名列榜首 受到一等一级处分 开除公职 送劳动教养 我的处分宣布后 师生代表纷纷登台发言 控诉我的 滔天罪行 对这种谰言 我已经麻木了 我心里想的是 当年我不听亲友的严词告诫 兼程回国 现在 过了不到七年 他们最害怕的情况发生了 我成了 阶级斗争的牺牲品 然而 我仍然认为并不是我犯了错误 即便没有在 1951 年回来,我迟早也是会回来的 而且 非常可能 在类似的情况下 我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我从来没有想当殉道者 我也没有殉道者的感受 我不能以崇高的理想或正大的原则自许 然而我也无所悔恨 因为我不可能作出别的选择。
受到劳教处分的还有李天生和英语二年级的男生小朱 他个头不大,思想活跃 热爱毛主席 自己出钱买了油印机和蜡纸 刻印传单 参加鸣放 他和李天生当场就被武装人员押走了 我因忝列教授 须上报国务院认可 才算手续完备 所有其它右派学生一律开除学籍 送往百里外的农村监督劳动。
当天正赶上海淀区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都得参加投票 右派理论上仍享有公民权 奉命参加投票 大会散会后 一名小干部煞有介事地召集右派分子训话 他那付模样举止活像雨果的 悲惨世界 中那名警官 他声色俱厉地教训一通:
“你们右派分子是人民的敌人 但是我们光荣 伟大 正确的党宽大为怀 不把你们作为 敌我矛盾 处理 而作为 人民内部矛盾 处理。党的政策是化敌为友 给你们通过劳动改造思想的机会 连你们投票的权利都没剥夺 你们都从各个方面罪恶地攻击过社会主义制度 现在你们亲眼看到社会主义法制的无比优越性 你们应当从内心深处感谢党给予你们这样人道主义的待遇 现在排好队跟我到投票站去。”我们二十多名人犯排好队 由他押解 又回到食堂 走到搁在一张方桌上用红纸包着的大投票箱面前 行使共和国社会主义公民的宪法权利,为独一无二的候选人投下 神圣的一票 证明他所说的“社会主义法制的无比优越性”。
投票以后 毛校长派人把我和怡楷叫到她的办公室去 屋子里满是烟臭味 她伸手指示我俩在她大办公桌对面两张椅子上坐下 手指中间夹着一枝点燃的香烟。
“巫宁坤 我猜想你未必真正体会你有多么幸运 如果你对国民党犯下了你对共产党犯下的罪 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倒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你会被枪毙 绝对没错儿。”
“你说的不会错,”我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我没法知道。”
“可是我们没枪毙你 对不对 虽然枪毙你也是罪有应得 这就是国民党和我们的区别 她接着说 我们并不止是对你宽大 你注意 我们是要挽救像你这样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 我们给你的处分在你看来也许太重了一些 但这样可以让你深刻认识你的问题的严重性 帮助你痛改前非 重新做人 如果你是个老头子 我们也许会不这样处理 噢 降级啦 或者别的什么 因为你才三十八岁 对吧 将来还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 我们这样做可以保证你彻底改造自己 你还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说的吗?”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又有气无力地说 等她打发我们走。
“现在,李怡楷,”她却掉转脸去对我妻子开腔了,怡楷在她威风凛凛的目光下镇静自若。“为了帮助你 我们必须要求你自觉自愿提出放弃公职 明天 我等着看你亲笔写的要求退职的大字报 下个月 你们二人还可领到工资 不过那是最后一次 所以 从今天起 你们就得省吃俭用一分钱也不能浪费啦 别吃猪肉啦!”我俩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经认罪 但他们还这样残酷无情 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我们有什么办法 怡楷遵命写好大字报 贴了出去。一个还跟她讲话的女同事看了大吃一惊 你神经错乱了 小李 你干什么要退职 你家里的情况还不够糟的吗 你不工作靠什么生活 你 小丁丁、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一家三口? 她声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心 怡楷苦笑着回答 十分感谢 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克服吧
教育工会召开了一次会员大会 宣布将我开除会籍 同时 我们被赶出新公寓 搬回筒字楼 过了几天 我俩又被校长叫去 我们一直在重新考虑你们的问题 我跟人事处长说 老王 李怡楷已经有一个孩子 不久又要生第二个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 让她保留工作 挣点钱养活一家三口 她简直是宽仁厚德的化身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是革命人道主义了
你自觉自愿提出放弃你的饭碗 而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革命人道主义 哪怕是一名极右分子的老婆也受惠 去吧 再贴一张大字报 感谢党的革命人道主义关怀
我俩又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令人咋舌的伪善完全超越我们朴素的道德观念 这种表面的反复无常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神经战 其目的在于打垮我们的精神 并强迫我们用自己的手为他们的不人道涂脂抹粉 为他们欺骗群众的阴谋效力 我感到十分沮丧 但当晚怡楷却平静地说 他们掌握绝对权力 对咱们可以为所欲为 我们毫无办法 但是必须坚守对生活的信念
我的妹妹宁慧也在二十八中被打成右派 罪证就是 北京日报 重点报道过的她在区委召开的鸣放座谈会上的发言 她被免除副校长职务,降三级 到一个郊区农场监督劳动 他丈夫原是一名预备党员 受她株连
被取消候补资格 在北大西语系任教的 我过去燕京的同事中 黄继忠多年来 追求进步 是公认的大积极分子 鸣放期间十分活跃 后来被划为极右分子 被送劳动教养 吴兴华才华出众 既无 历史问题 政治上又要求进步 已提升为副系主任 却因质疑在英语教学中要学习苏联也被戴上右派帽子 胡稼胎教授 尽管谨慎寡言 又深谙佛法 也因鸣放中有右派言论照戴帽子不误 赵萝蕤教授因爱人陈梦家教授被划为右派受刺激而患上精神分裂症 俞大絪教授也因爱人曾昭伦当上了大右派而心脏病发作 曾先生是当年的 进步教授 ,中共的同路人 ,贵为新中国的高等教育部副部长 这样一来 当年燕京一共五位英语教授 其中三位男的本人,两位女教授的男人 统统当上了右派 一家一个 无一幸免 在南开 我当年的紧邻 雷海宗教授也被打成右派 查良铮谢绝参加教师鸣放会 幸免于难 却因为抗日期间爱国参军被打成 历史反革命 被判 管制三年
王佐良教授主编的 西方语文 季刊创刊号的撰稿人中有好几名右派 其中包括吴兴华和我 刊物的执行编辑 葆青的爱人道生 被划为极右 主编为 方向性错误 做了检讨 刊物改名为 外语教学与研究 我为兴华翻译的 亨利四世 所写的评论 本来预定在第二期刊登的 无疾而终 右派的作品不得出版 但我被打成右派的消息还没传到 译文 我译的 珍珠 才得以侥幸问世。
根据多年后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 全国被打成右派的超过五十万人。当年一个汉朝的暴君用宫刑残害一位进谏的史官 从此成为千古罪人 相比之下 这场反右运动对知识分子群体施加残暴的精神阉割 更是千古奇闻 与此同时 在运动中涌现出的大批积极分子 在反右派的阶级斗争战场上立了汗马功劳 升官的升官 入党的入党 一代伪君子和告密者开始毒化民族的道德操守 为以后的政治迫害运动铺平了道路
五
在等候我的处分正式批准期间 我继续在图书馆搞英文书刊编目
右派学生都装上卡车送去劳改了 只剩下我单独在一名北大英语专业毕业生严密监视下劳动 这个年轻人老滋老味 满口官方文件和 人民日报
社论的官腔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在他交给我编目的书刊中 有一批从俄
文翻成英文的小册子 都是关押在斯大林的集中营里的受害者写的 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暴虐的悲惨经历像恶梦一样让我惊悸 而他们对自由的渴望不断在我心里回响 有一本小册子的名字是 去告诉西方吧 在静悄悄的 无人问津的图书馆里 我仿佛听见作者痛苦的呼号 但我纳闷
西方国家或者我的西方朋友们是否知道或者关心中国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的事情 于副校长说得对 不管干什么都要付代价的 而在社会主义中国 为自由鸣放不仅要付出代价 而且要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
有一天 我年轻的监工把我叫到他办公桌面前 指着一堆美国出版的新书 都是我在运动开始前通过学校订购的 刚刚从日内瓦的中国大使馆寄到 巫宁坤 这些书你还要吗 他板着面孔问我 你要的话就说要 你如不要 我就马上盖上图书馆的公章 我一直在等着这些书 其中多半是我在芝加哥大学受教的老师们的最新学术著作 我怎么会不要呢
但是我怎么买得起呢 现在只剩下一个月的工资了 我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 他可不耐烦了 我还有革命工作要做 你也得回去劳动 不要浪费时间 我捡起薄薄的一本 那是我的老师奥尔逊教授诠释英国诗人狄伦斯托玛斯诗作的专著 忍痛放弃了其它几本 当我手里抓着书离开他的办公桌
往回走时 我听到他劈劈啪啪往我买不起的几本新书上盖上公章的声音
仿佛他们是该消灭的阶级敌人 那天夜晚 我很晚未睡 对照奥尔逊精湛的诠释重读托玛斯的一些感人的诗篇 在寂静的深夜 我仿佛可重新听到在我回国的前一年 在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教堂 诗人热情澎湃的声音朗诵他自己的诗《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第二天下午 正准备结束在图书馆的劳动 我又被叫到我年轻的监工办公桌前面 巫宁坤 我奉校领导指示通知你 关于你的处分决定已由国务院批准 他用他最神气的官腔宣布 17 日下午二时整 上级派人到你宿舍来送你去接受劳动教养 你准时在门口守候 不得违误 为了给你充分时间做好必要准备 上级决定从明天起 免除你劳动两天 党对你如此宽大 你应感恩图报 努力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立功赎罪 回家以前 你到人事室去一下 在你的结论上签字
在人事室 那位雨果笔下的警官在等我 过来在你右派问题的结论上签字 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打印着我的六大罪状 教我在哪儿签字 我飞快地看下去 他却不耐烦了 在这儿签字 别浪费我的时间。已经下班了 我一言不发签了字。
我回到家里 把意料之中的消息告诉怡楷 悬念结束了 我俩倒感到松了口气 稍稍商量了一下 便决定不能让两岁大的儿子在场看着爸爸被抓走 明天由王阿姨把他送到我妹妹家去避难 于是 第二天上午 我和王阿姨一起先带他乘 332 路公车到动物园去看他最喜欢的印度大象 在动物园门口的水果摊上 我给他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小丁丁紧紧地抱着苹果 我紧紧地抱着小丁丁 直奔象苑 小丁丁一瞅见大象就乐得哈哈大笑 大爸爸 你好多天没带我来看大象了 我好喜欢大象 你再带我来 快快地 多多地 你答应我吗 大爸爸 呃 我一下答不上来 跟他实话实说吗 还是说句瞎话哄他一下呢 给你自己两岁大的儿子留句谎言告别 我哽得说不出话来 一有空就带你来 小丁丁 我搪塞了过去
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他看到一头大象用鼻子捲起一根香蕉来 兴奋得直嚷
嚷 同时张开两只小手要拍巴掌 他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掉进象苑 滚到
一头象跟前 立即就给它用鼻子卷走了 小丁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伸着
小胳臂嚷嚷 我要我的苹果 我要我的大红苹果 我赶紧把他搂得紧紧
的 哄他说 快别哭了 好孩子 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突然间我感到支持不住了 王阿姨赶紧把孩子接过去 只听她说 爸爸累
了 小丁丁 阿姨带你找奶奶玩去 我的心往下一沉 迷迷糊糊地看着孩子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 坐在公车上才想起没给他买苹果 那个失去的大苹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 好像一个童话里的金苹果 好像是我们生活里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 一进门怡楷就问我:“小丁丁哭了吗?”我支支吾吾地说 本来倒是没哭 后来……
我只剩下一天了 怡楷要上班 她劝我放松一下 一个人到香山去逛逛 香山是游览的胜地 我们一直以为随时可以去的 因此一直没去。我搭公车前往 发现山上游人稀少 我一一观光了各个风景点 在中山纪念堂逗留的时间较长 中山先生曾主张联苏联共 我不禁纳闷儿 若是他活到今天 他会怎样看待眼前的政治现实 最后 我在山顶一个无人光顾的茶馆坐下来喝茶 山顶上的景色尽收入眼底 我要了一小盘五香花生米,两个茶鸡蛋 看到山坡上蔓草延生 不禁想起哈姆雷特的著名独白 这是个荒废的花园 一天天零落 生性芜秽的蔓草全把它占据了 自言自语地哼了两遍之后 我猛然打住 暗自责备自己 你感伤个什么 老兄 你完全明白顾影自怜是毫无用处的 正如毛校长所说 现在该是你反省历史和思想的时候了 说得对 但不是她那一套 漫山遍野都有百花齐放 总有一天 这片大地上将有百家争鸣 我还有自己的园子要培植 花生米和茶鸡蛋我都没碰 包了起来给怡楷带回去
回到家 看到怡楷炒了两盘我爱吃的菜 作为饯行的酒席 我没有什么胃口 尽量勉强自己多吃一点 她找出一瓶几乎全空的金奖白兰地,把剩下的酒倒进两个小酒杯 虽然她从不沾酒。
祝 祝什么呢 她含笑说
祝我们快出世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祝孩子的父亲早日归来
他们对我说 我的劳教时间不会很长 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多长。你要受苦了…… 我感到很自咎 她从小是在亲人无微不至的爱护下生活的后来把终身托付给我 而我却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现在又让她一个人背十字架
你不用为我 为我们 操心 我那天就说过 天无绝人之路 我会每日每夜为你祈祷 坚守信念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你今天觉得香山怎么样
很美 美极了 我起初感到情绪低落 后来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齐放 我就高兴了 等我回来 咱们俩一定得去跑遍每一个山头。世界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 生活是值得我们为之受苦受难的 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但是目前你得为我 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儿的话 我有什么权利不背十字架 她平静地说 我把一些换洗衣服 盥洗用具 放在你那个旧洗衣袋里了 你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 我以后随时把你需要的东西寄去 你想你会有时间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 大概不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 你就把那本旧的英文原版 哈姆雷特 扔进去 还有那天新买的冯至编的 杜甫诗选 我感觉好像是要去作一次新的冒险。”
上帝与你同在第四章 半步桥 1958
一
1958 年 4 月 17 日 大院儿里几棵桃树鲜花怒放 给几座哭丧着脸的旧楼添了一点生意 下午二时整 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我们住的筒字楼门口 怡楷一声不响地把半空的旧洗衣袋递给我 我盯着她平静的眼神,连一声再见也说不出口就爬上了车子的后座 那个钟点 大院儿里不见人影 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却连传统的有人被捕或行刑时围观的群众也没有
一名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司机立刻开车 另外一名年轻的士兵坐在他旁边 一路上 这两名战士一面抽烟 一面闲扯 吵吵闹闹地互相取
乐 开了一个钟头以后 司机对他的同伴说 咱们快到了 咱们交了活儿
以后 回去的路上我领你去看我女朋友 你得放规矩点儿 昨儿晚上你跟
那个小婊子闹得太离谱了 那一个兵流里流气地噗哧一笑 我放规矩点儿 我等着瞧你跟你那个小婊子放规矩点儿哩 你这个假正经 司机回敬
道 你他妈的开口就像个臭右派 你这臭流氓 你敢再这样胡扯 瞧我不
把你跟我的货一起甩在那鬼地方
他们俩都乐了 这时车子已经快到目的地
我本以为车子是送我去一个农场参加体力劳动 谁知车子一停 我却发现眼前是一座大铁门 嵌在一圈顶上装有铁丝网的高墙中间 门口有两名士兵站岗 手持装着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枪 我看到墙上钉着 半步桥
的路牌 大门边上的大白漆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 北京市劳动教养所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北京市第一监狱新开业的下属单位 我被领进去 交给一名面色灰黄的中年狱卒 他在 货单 上盖了验收的公章 他看了一下我被送劳教的的文书 没精打采地对我说
噢 你是机要单位的 这你得保密 你在北京还有哪个单位最熟悉 北京大学吧
好吧 那你就是北京大学的 记住 你不是保密单位的 你是北大的 你要不小心泄密 那你就更麻烦了 把你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 我遵命 他把我从美国带回的旧弹射式刮胡刀和几包刀片放在一边 把手表和裤带解下来 我遵命 把旧手表和裤带搁在刮胡刀和刀片旁边
这些东西等你离开这里时退还给你 我们不希望在这儿发生乌七八糟的事儿 明白吗
他们想得倒挺周到的 不过可苦了我提着裤子走路 办完手续 我被关进二楼一间监房 二十来个中青年男子 个个囚首垢面 坐在铺在水泥地上的草褥子上 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墙角的尿桶发出刺鼻的臊味 二十多人中 右派只占两三名 其余大多是 历史反革命 流氓 小偷等 坏分子 大家感到惊讶 竟会有一位大学教授来与他们为伍 这帮人算作一个班 班长郑方文一脸精通世故的皱纹 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局长 管教监犯得心应手 自然受到新同行的重用 副班长王文当过解放军排长 在内战中受过伤 少了一个手指头 他生得英俊 又会唱青衣 和一个战友的妻子勾搭成奸 被判了三年徒刑 劳改释放后 在一个砖厂就业 又在食堂偷饭票 因此被送劳教 这里叫做 二进宫 我恍然大悟 这个 半步桥 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跨过这 半步 我就不再是教授 知识分子
甚至不是一个人 我现在只是一个入了另册的 分子 一个贱民 一点也不比睡在我左右两边的小偷或流氓高明 不 我比他们还坏 因为思想罪被认为比各种小罪更危险
夜晚躺在水泥地上 挤在两个陌生人中间 辗转反侧 我不禁琢磨起这个不祥之兆的街名 我想起两句旧诗 一失足成千古恨 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 在通向苦难的道路上半步桥会引我走多远
一日两餐 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一个用发霉的玉米面做的窝窝头 一碗玉米糊 一片咸得发苦的腌箩卜 没有油 没有肉 没有蔬菜 没有糖 不用为胆固醇操心 头两天 我实在无法下咽 就把我那一份送给左右的难友 不用过多久你就会吃不够的 难友们预言 他们说对了 关在监房里 闻着我们自己的尿的臊味 天天 交代罪行 认罪守法 我们也用当初人家批斗我们的方式相互展开批斗 除了每天轮流下楼倒尿桶 我们不时到大院里打扫卫生 在那种场合 我一向认为不足为奇的新鲜空气和金色阳光成了无比珍贵的天恩
二
暮春五月 有一天我们又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大院里 任务是参与全民动的歼灭麻雀运动 这又是一次由 伟大领袖 亲自部署的伟大群众运动 苍蝇 蚊子 老鼠 外加麻雀 统称为 四害 领导传达上级文件
麻雀每年损耗千百万吨粮食 为害不下于老鼠 必须像老鼠一样坚决予以歼灭 因此 全国人民总动员 在同一天从早到晚 向麻雀发动总攻击
我们一干人犯也有幸参与这一盛举 我们的武器是各人自己的洗脸盆 有搪瓷的 有铝制的 各人用一根木棒在盆底上敲个不停 参加全国五花八门的打击乐器大合奏 中华大地上空杀气腾腾的噪音 吓得一只只的小麻雀不停地东飞西窜 直到累死坠落地面 罪恶的小鸟怎禁得起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随后几天 北京几家官报都欢庆歼灭麻雀运动的伟大胜利 而且报道了北京人爱吃的 铁雀儿 货源如何充裕 物美价廉 我没尝到一口铁雀儿的滋味 我的胜利果实只是我在脸盆底上敲出的一个大洞 我不得不请求批准给怡楷写一张明信片 请她另送一个盆来
几天以后 星期天下午 我被叫到我第一天来被 交货 的那间屋子 同一个面色灰黄的狱卒指着他面前桌子上一个脸盆 还有一条草席等几样用品 对我说 你老婆给你送来的东西 我焦急地问他 她人呢
他冷笑道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在这个地方你没有权利见客 那天天气很热
怡楷已近临产 在烈日之下从几十里外挤几趟公车来探监 却不得一见
我感到十分无奈 只能责备自己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据多年后的报道 消灭麻雀促成了其后两年的粮食大歉收 因为一旦天敌消灭 粮食作物的害虫就在免费供应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大摇大摆地吃起大锅饭来了
6 月 5 日晚饭后 我正在翻看 杜甫诗选 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区医院寄来的明信片 恭喜我于三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字 恰巧我刚读过老杜赞孔明的名句 万古云霄一羽毛 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 连女儿出世都不得一见 好歹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祝愿我家生于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三
在我给怡楷寄出我给女儿的祝福后的第二天 全部监禁在教养所的人员聚集在大院儿里听动员报告 人数之多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禁想起爱略特的一行诗 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 做报告的人是兴凯湖国营农场的一名领导干部 农场位于黑龙江省小兴凯湖上 毗邻西伯利亚 新
近由北京市公安局开发 用来安置成千上万的劳改和劳教分子 这位报告人声称 建立农场的目的是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犯罪分子 把他们从剥削阶级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 那个地区统称北大荒 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冰天雪地 人烟稀少 但是 他鼓舞人心地说 那儿有肥沃的处女地
等你们去开发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北大荒建设成社会主义的北大仓 那儿吃的东西有的是 玉米 小米 大米 小麦 应有尽有 兴凯湖里有的是吃不完的鱼 我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在忍饥挨饿关押了两个月之后 人人都向往吃饱肚皮在阳光下劳动的生活 尽管心里明白无非是远离亲人到荒原上去从事奴隶劳动 可怕的流放竟然能变成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共产党运用辩证术的奥妙
6 月 11 日深夜 我们从教养所押解出来 登上停在路边的一溜公车 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 缓缓地通过行人绝迹的街道 沿途都有荷枪的士兵站岗 我无言地告别了这座历史悠久的 绝对专制权力的中心 我是在不到七年前满怀憧憬来到这里的 到达前门火车站后 我们登上 专列 一连三天三夜 这个特殊的 专列 满载八百名劳教分子 在武装人员押解下 驶往滨湖的密山小城 我们过境休息时 小城宣布戒严 几只大木船把我们运到目的地——小兴凯湖上沼泽遍布的劳改农场。
第五章 生于忧患 1958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宁坤被吉普车带走的那天 我站在宿舍门口 一直看着车子开出大院儿 猛然间 我眼前发黑 两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一个路过的女同事轻轻推了我一下 急促地说 小李 怎么啦 快回去躺下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回到屋子里 我瘫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直到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蠢动 我吓了一跳 我会早产吗 不过疼痛很快就过去了 突然间 我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 我也第一次感到十分孤单。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啜泣 我听见邻居一个妇女大声说 打字室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上班 他们说有紧急任务 我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路拖着两条腿走到打字室去。
我本来在教师阅览室工作 管理英文书刊 那里备有一些美国报刊,包括 生活 时代 读者文摘 纽约时报 这些 反动报刊 是别的大学所没有的 而这个学校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教师熟悉流行的美国英语和了解 敌方 的最新情况 提高教学质量 一旦宁坤被划为极右 我就没有资格接触这些 危险品 了 我被调进打字室 首先在一台古老的台式英文打字机上摸索自学 后来专打蜡纸 不过 打字常常给政治学习让路
我一走进打字室 以积极闻名、人称“小左”的小组长,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华侨 绷着面孔对我说:“你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李怡楷?”
我得等宁坤离开 后来我人不舒服
他是两点走的 对吧 现在三点过了 红肿的眼睛 你为什么哭?还为他难过吗 你的眼泪证明你从来没有和右派划清界限 多么顽固 马上来开会 我们把这个会推迟到现在 你看 别的组的同志也来了 你跟着你爱人走 在错误和反动思想的泥淖里陷得很深 我们在这里是要通过严肃的批判帮助你 你先做一个自我批评
对不起 我没有准备 我平静地回答你说什么 你犯了那么多严重错误 却连自我批评也不准备做
她的态度能容忍吗 同志们
不行 当然不行 时髦的法文女打字员应声道 李怡楷 我们大家都是来帮助你 免得你跟着你爱人走上毁灭的道路 你必须做的第一件事 那就是和他划清界限 你明白吗
我明白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当然知道怎么办 一位人事科的女干部插话了 你只不过是不愿意 因为你坚持反动立场 整个运动期间 你从来没揭发过巫宁坤的反动言行 这完全是你阶级立场的问题 你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 对吧
我父亲是一位爱国民族资本家 他死于心脏病时我才四岁
这我都知道
她那权威的声音说 问题是 你没有改变你的阶级立场 除此之外 你又坚持巫宁坤的反动阶级立场 那是非常危险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 别误会 没有人强迫你离婚 我只是问 你有没有过这个想法
没有 从来没有 我答道
同志们 你们听听 为什么没有
我们大家都知道 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 巫宁坤有病 党正在挽救他 我有什么权利抛弃病人 再说 我是天主教徒 教会严禁离婚
大家听听 抬出党的政策和她的教会的规定来压我们 我要让你明白 我们党并不禁止离婚 老丁的爱人正在办离婚 党组织和同志们都赞许她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 你的宗教信仰和我们不相干 但是 你忘了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享有离婚权 尤其是和右派离婚 我已经说过 没有人劝你离婚 你离婚 我们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来是要帮助你认清你的错误和反动思想
其他人轮流表示同意人事干部的意见 告诫我尽快划请界限 最后,“小左”做总结 让我认真反省 正视现实 并宣布要继续开会帮助我。“今天我们不再为你浪费时间了 你回家去继续思想斗争 下次开会 我们希望你讲清楚你打算怎样和你右派爱人划清界限 如果你顽固不化 你的问题可能不会停留在 人民内部矛盾 那你怎么办呢 带着花岗岩脑袋和巫宁坤一起去见你的上帝 难道你对你小儿子和快出世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吗
我回到家已经六点钟了 疲惫不堪 宁坤和丁丁在家时 两间小屋子总显得又吵又挤 此刻却冷清得像一个荒凉的墓地 为了逃避这突如其来的孤寂 我走出门去遛达遛达 同事和邻居们 三三两两 正从食堂往回走 我正踌躇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 有人假装没看见我 也有人掉过头去 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 完全孤立 吧 又回到我的小屋子 我看到宁坤从香山带回来的两个茶鸡蛋和花生米 这时我才想起从早晨就没吃东西 肚子很饿了 我剥了一个蛋 正想咬一口 可心思又回到宁坤身上。
他此刻在哪儿 有晚饭吃吗 会挨打吗 他还能忍受多少侮辱和伤害?一旦受不了 他会自杀吗 ……
我没有胃口了 但想起肚子里有个小生命要喂 才勉强就着一杯热水把鸡蛋吃了下去 那个鸡蛋和花生米就留给丁丁吃吧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给他买一个红的大苹果 那是他爸爸被抓走以前最后留下的话 我躺到很晚才入睡 近年来发生的事 一桩桩 一件件 都来到心头 我倒想大哭一场 可就是哭不出来 到最后 我对自己说 你一定要勇敢地单独面对世界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 在以后的日子里 又有开不完的小组会 帮助我认识我的反动思想
去年五月的教职员大会上 你把肃反运动中巫宁坤在南开受到批斗和耶稣受难比较 有没有
有的 荒谬绝伦 反动透顶 你怎么可以把社会主义中国一个反动分子罪有应得的批斗和耶稣受难相提并论 你的反动阶级立场还不明显吗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 巫宁坤不配和耶稣比较 我的意思是说他同样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 他是无辜的
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现在怎么想 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你像泥鳅一样滑 像石头一样顽固 像右派一样反动 我们本来以为你年纪还轻 大学毕业不久 也许我们还可以挽救你 很明显 你的思想受巫宁坤毒害太深了
还有一次 他们盘问我一年前在颐和园参加五一节日游园的事
去年五一 你参加了 ABC 在颐和园的聚会 对吧
那天放假 宁坤教过的几个学生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游园野餐
你又像泥鳅一样滑了 我们有足够的证据 证明那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反革命集会 你参加了 你自己说说你的活动属于什么性质
我们参加了一次野餐 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违法活动 我们掌握你在会上的发言 你攻击南开的肃反运动 而且十分激烈 是不是
我们交流了经验 当时人人都认为肃反是个错误
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我现在怎么想 那有什么关系吗
你狡猾 很狡猾 小左 总结道 我们不会让你滑过去的 你等着瞧吧
大多数同事都不理我了 经常有冷冰冰的 鄙视的 甚至敌视的眼光向我投射过来 好像一枝枝毒箭 以前常来我们家和宁坤喝酒聊天 谈笑风生的几位同事 现在路上碰到我就掉过头去 我过去很难想象一个贱民或麻疯病人的遭遇 也从未料到我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 但是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 我在自己寂寞的心里大声呼号
1958 年 5 月 1 日 学院组织教职员去参观半步桥北京市模范监狱
小左 通知我要参加 一名女同事主动告诉我 巫宁坤就关在那儿 没准儿你能见到他 到达之后 我们二十多名 贵宾 被请进一间会客室,每人面前都有人端来一杯热茶 随即一位领导干部讲话 他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后 便宣讲通过强迫劳动将罪犯改造为新人的社会主义政策的无比优越性 然后介绍这座监狱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历史 目前的规模 劳改的设施 以及在监的劳改犯类别 他最后说 从各位将亲眼看到的实际情况 大家可以证明我们的劳改政策如何体现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 大家可以用铁证驳斥右派对社会主义司法制度和劳改部门的猖狂攻击 听完报告 我们去参观一个生产尼龙袜的车间 男劳改犯身上戴着整洁的白围裙,胸口印着红色的大字 北京第一模范监狱新生尼龙袜车间 他们紧张地照管着机器 我们的向导自豪地告诉我们 我们生产的的葡萄牌尼龙袜质量是第一流的 各位老师也许有人脚上穿的就是我们的产品 优质产品专供出口 为国家创汇 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以证明如何把社会渣滓改造成生产力
然后我们又参观了食堂 里面排列着大长桌和长板凳 文娱室 里面有犯人在玩纸牌 阅览室 里面有犯人在看 人民日报 和 中国画报
最后 一间间有几张双层床的监房 床上的内务很整洁 突然间 一名女同事大声说 你们看那儿 还给他们淋浴 咱们宿舍里还没装淋浴哩 我几乎觉得对这些人民的敌人未免太好了 但是这也足以证明 我们党将敌人改造成新人的政策是多么仁慈 我正在纳闷儿 不知宁坤是否也在享受党的仁慈 她转身对我说 我们还没看到你爱人 噢 他还不算劳改犯
他的待遇肯定更好 难道你不感到对党由衷的感激吗
几天后 我收到宁坤的一张明信片 要我给他送一个脸盆 因为他带去的那个在吓唬麻雀时敲通了 地址果真是 半步桥劳动教养所 我从家里拿了一个脸盆 加上一顶蚊帐 一张草席 一顶大草帽 他在太阳下劳动时用得上 我得先去宁慧姐家 因为她要陪我去 一来她不放心我怀着大肚子一个人去 二来她也很想看看哥哥 那天下午很热 一路要换两次公车 足足走了两个钟头 下车后 我们开始问路 似乎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有一个男人还满脸鄙夷地瞪了我们一眼 过了一会儿 我们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一个门洞里乘凉
老大爷 我客气地上前打招呼 请问半步桥在哪儿
这就是半步桥 大姐 你找几号
我不知道号头
那找的是监狱 我点点头
你去哪儿干啥
我男人关在教养所
太不幸了 他怎么会搞进去的 你们样子是好人嘛
右派
“哎呀 太不幸 太不幸了……顺着这路走到头 见到一堵高墙,就到了。太不幸了……”我们向老人家道谢后 又走下去 教养所不是我去参观过的“模范”地方 而是庞大的监狱中一个寒伧的大院 我说明来意 一个哭丧着脸的中年男狱卒让我把东西留下 我问他可不可以见我爱人一面 他冷笑道:“这不是家庭团聚的地方。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构。”我明白跟他争论没用,但是我想知道宁坤在里面受到怎样的待遇。于是我又试探道 同志 前不久 我跟学院的老师们一道来参观过模范监狱 挺不错的 教养所也是那样吗 他脸上露出觉得好笑的表情 有时候 我真搞不清你们知识分子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 要是所有的监狱都像那个样子 那么它还叫 模范 干啥 常有外宾来参观 一个劲儿地拍照 哈哈哈!”
我搭公车回家 觉得路好像比来时更远 情绪低沉 肚子里的重量更沉。宁慧姐眼泪汪汪。二
5 月 27 日 我感到第一阵产痛 我单身挤上一辆公车前往海淀医院妇产科病房护士长问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爱人呢 我含糊其词地回答 他来不了 忙着参加体力劳动哩 她并不觉得太奇怪 只说 那他一定是个大积极分子 孩子出世他肯定会来的 我的产痛消退 我的心痛又回来了 我经常祈祷来使自己平静 我并不祈求天主让宁坤早日获释 因为天主并不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清官 我只求天主赐给我受难的丈夫以承受他的厄运的力量
病房是一间大统舱 住了十几名产妇 下午探视时间 各家的亲人都来探视产妇和新出生的小宝宝 还带来炖鸡 点心 水果等等 喜气洋洋 我连一个探视的人也没有 为了逃避难堪的问题 我就躲到休息室去看随身带来的书 师主篇 和宁坤在被批斗期间译成的 珍珠 但是同病房的产妇很快就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了 我担心人家会知道宁坤的处境
6 月 3 日凌晨孩子出世 爸爸没来 多漂亮的小女娃 给我接生的大夫还没剪脐带就大声说 她爸爸呢 还在忙着劳动 我觉得全身软弱无力 但我很惊讶听到自己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 是的 他到外地去劳动了 他被划成右派 大夫剪断脐带 一言不发就走了 护士长从此没跟我说过话 护士们没有必要也不理我啦。
生女儿后两小时 我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 取出我带来的一张明信片 我写道:
宁坤 两个多小时前 6 月 3 日凌晨 2 时 我生了一个女儿,体重 3800 克 长得很美 恭喜 恭喜 我情况良好,勿念 你给她取个名字吧。怡楷我偷偷脱下医院发给病员穿的睡衣 换上自己的衣服 溜下楼 一路用一只手扶着墙 出了医院 我走到街角上 摸着黑把明信片丢进邮筒
我慢慢走回医院 刚进病房门口 就看到一个绷着面孔的小护士在等我。
你哪儿去啦 李怡楷
我觉得好气闷 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难道你不懂 没有我们批准你不能离开病房 她气呼呼的 你生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 太危险啦 你要为你自己的鲁莽负责 如果出了事儿 你明白吗
我表示抱歉 她叽咕道 右派家属要放自觉一些。”几天后 等我收到宁坤的回信 他已经在前往几千里外的北大荒的途中了。
6 月 10 日 我娘和婆婆一道来接我和新添的孙女回家 我娘带着小外孙一丁 婆婆带着小外孙张纯 因为他父母都发配到外地劳动去了
我去出院处办出院手续 替我结帐的女会计员把我们一家老小上下打量了一番 忍不住笑道 两老两小来接你和小宝宝回家 没有一个顶用的 你爱人呢 我说 在外地参加劳动 她摇了摇头 没再说别的
我娘是从天津家里来照顾我坐月子的 我回家后 没有一个同事来看望我和新生的孩子 有娘和丁丁在身边 我就知足了 我一直把宁坤发配北大荒劳改的事瞒着娘 可是她常问起他人哪去了 收到他从劳改农场来的第一封信后 我就瞒不下去了 半夜醒来 她就哭起来了 一辈子遇到的伤心事太多 哭得太多 早已受青光眼的折磨 现在雪上加霜 她的眼病又要加重了 尽管我和娘心里都想念宁坤 我们很少提起他 只有一丁常问我 妈妈 爸爸在哪儿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带我去看大象 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爸爸跟好多叔叔一样在外地劳动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的
我利用休产假的时间给宁坤做冬衣 寄到北大荒去 夜深人静 我仿佛可以听见宁坤轻轻哼着家乡扬州的 孟姜女送寒衣 的小调 万喜良从南方家乡被征调到北方去给秦始皇修万里长城 寒衣还得要妻子孟姜女
在家做好 再千里迢迢送去 等她千辛万苦走到长城 丈夫早已成了亡魂
想起这故事 我感到胆战心惊 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吗 好者我眼下只要把寒衣打包到邮局去寄就行了 运气好的话 没准儿还能在棉袄棉裤当中塞进两听猪肉罐头 虽然我明知道政府规定严禁在寄到劳改人员的邮包中夹带食品
在西苑邮局 女邮务员对邮包上的地址看了一眼就问我 这里面有食品吗
噢 没有 没有 我连忙回答 勉强一笑
她伸出手在包裹上使劲地又摸又捏 那么这些硬东西是什么 她质问我
两个 哦 小 小罐头 我吞吞吐吐地说 觉得像做贼给人当场抓住了
取出来 放快点儿 她命令我
噢 就这一次吧 我向她求情
你很清楚 政府明文规定不准给犯人邮寄食物 她提高了嗓门儿 你公然违反政府规定 破坏政府改造人民的敌人的工作 你在大学工作 可是你竟然不惜讲瞎话来钻空子
我闷声不响 把密缝的包裹拆开 取出两听违禁品 再一针一针缝上第六章 风雪北大荒 1958-60
一
兴凯湖劳改农场共有九个分场 其中六个劳改分场 两个劳教分场,一个女犯分场,每个分场都有上千的人犯 六月中那个下午 几只大木船从密山把我们这夥八百名劳教分子运送到湖边的八分场临时场地 那里已经有先遣劳教人员搭好一个厨房和一间工具棚 我们下船后就忙着搭大帐篷,这是我们搬到固定场址以前的住所 安顿下来 赶紧吃晚饭 窝头咸菜饭后集中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听场长做报告 场长是北京公安干警 他报告的主要内容是警告大家千万不要企图逃跑 分场周围都是沼泽 这里叫草垫子 看上去是平地 踩下去就淹死 根本逃不出去 企图逃跑是刑事犯罪 抓回来从重判刑 我不能想象有任何人敢以身试法 因为政府经常宣传社会主义司法机关如何强大 任何罪犯也不可能逃脱它撒下的天罗地网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就开始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我们的第一项任务是就地取土 沿湖修筑一条导流堤 防止湖水泛滥 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垦地势较低的处女地 我们用的工具是铁锹 铁锨 鹤嘴锄 夯槌 扁担 我们天不亮就起身 啃一两个窝头 喝一碗玉米粥 随即扛上工具,列队前往两三里外的工地 劳动时分成二十多人一班 每个班又分成几个小组 有挖土的 有抬土的 挖土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用锹用锄都是能手 我从来没用过铁锹之类的工具 被分配和一个萎靡不振的中年中学教师用麻袋或柳条筐抬土 扁担我也没用过 搁在肩头别别扭扭 很快就把肩头磨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我咬紧牙关 一天接一天 磨练我的肩膀和大家一样希望我这样努力劳动能得到负责监管的队长们的好感 早日获得释放
没有固定的劳动时间 我们日出而作 日没而息 夏天白昼越来越长 我们劳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与此同时 英明领袖 又发动“大跃进”,要求全国人民 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队长们每天训话时问我们 全国的革命人民都在响应伟大领袖的英明号召拼命大干 你们这些有罪的人应当怎样干 才能将功赎罪 于是 我们的劳动时间更长 我们抬土的份量越来越重 跑得越来越快 劳动竞赛成了家常便饭 挖土小组之间展开竞赛 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大堤贡献最多的土方。分工打夯的各组高唱随口编造的夯歌 用熟悉的小调和意在言外的双关语打动从事劳役的流放者的心 未来的史家也许会在他们的史书中为这些劳动营的歌手找到一席地。
有一个劳教分子从一个工地跑到另一个工地 像一个流动的小贩,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筒叫卖他的货色 他过去是搞宣传工作的 现在上劳改工地搞宣传鼓动有点大材小用 大家看巫宁坤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由于抬得不多或跑得不快我常受过批评 他过去是个肩不能挑 手不能提的知识分子 他刚来劳动时抬土抬得很少 但是现在看他 抬得越来越多 跑得越来越快 思想改造的好榜样 再加油 力争上游再上游 我明白他拿我给别人做榜样 可我感到我随时会垮掉的。
每天傍晚 久盼的值日队长的收工哨子一响 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湖边去洗净工具 然后稀稀拉拉地往回走 活像一队吃了败仗的散兵
回到帐篷里 我们就把搪瓷饭盆搁在各自的床位前面土地上 等那一份玉米粥 因为粥总是滚烫 我们就先到湖边去清洗一天下来的汗和土 我们又累又饿 玉米粥总是十分可口的 可是 有一天晚上 我从湖边回来,却发现金黄色的玉米粥变得黑糊糊的 我不相信自己的深度近视眼 就问邻铺的小伙子 一个快活的小偷 这是怎么回事儿。
“蚊子,”他说。
天哪 那我怎么办呢 我沮丧地问他
吃下去 我们大伙儿都吃了 动物蛋白 你该知道 教授 你在北京大学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对不 你今天大跃进得了表扬 没准儿明天你又会因为吃蚊子得表扬
他调皮地哈哈大笑我用怡楷寄来的大钢精勺儿大致刮去了上层的动物蛋白 把剩下的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蚊子是离京前那位公安干部动员报告里没提的东西,很快就成为一大祸害 甚至在白天也不饶人 确确实实有千千万万蚊蚋,有时甚至于遮天蔽日 因为农场位于大片的沼泽和草原中间 白天上工时我们不断受骚扰 完不成劳动定额 后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顶挺别致的防蚊帽 好象一顶小蚊帐 当然自费啦 身上其它暴露的部分仍然受到蚊蚋的袭击 这些吸血鬼 在我夜间躲在蚊帐里做的恶梦里 就变成吃人的猛兽。
到了夏至 三点钟天亮 八点钟太阳才下去 我们每天劳动十四、十五 十六个小时 随着大跃进升级 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也不希奇 两星期一次的 大礼拜 改成了三星期一次 用大跃进的术语 大幅度延长劳动时间叫做 放卫星 分场第一次放卫星的日子订在中秋节前夕 恰好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 我随队去一个兄弟分场 在皎洁的月光下整夜参加收割水稻 也可算别具一格的生日派对吧 第二天 中秋节正日 上级又号召大家再割一夜稻子 放一颗比满月还亮的卫星 我累得要死 又想念怡楷和一丁 饱尝了 生别常恻恻 的滋味 幸好 明月如霜 还能默颂苏东坡 欢饮达旦 后写的 水调歌头 :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冬季长达六个月 北大荒冰天雪地 我们完成了导流堤工程 刚搬进八分场新建的一栋栋茅草房 第一场雪就落下了 那天是 十一 庆祝
国庆放假一天 队长们又号召大家加倍努力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 他们大声疾呼 力争上游无止境 雪下得更多 把大地埋在一望无垠的白色墓布下面 我真羡慕冬眠的动物 牠它们免受严冬酷寒之苦 直到春天给它们带来生的喜悦才醒来 对于当地的农民 这也是平和休闲的季节
整个冬天地上雪深数尺 他们有什么农活儿可干呢 可是你不得不佩服那些精通 马列主义辩证法 的同志们 他们认为这恰恰是处理那些在别的季节无法下手的工程的季节
劳改营与世隔绝的场地是精心策划的选择 因为它让犯人几乎绝不可能逃跑 唯一的对外交通工具就是装运我们来的那种原始的木船 早先来的犯人从湖边凿开一条狭窄水道 通向总场场部所在的中心地区 但是来往船只越来越多 水道就难以应付了 如今大湖和小水道都冻得结结实实 这正是把小水道改建成一条运河的大好时机
冰天雪地的工地上 一眼望不到头的奴隶大军沿水道排开 各队分段包乾 规定每天完成多少冰方 第一步 用冰镐把水道里的冰切成整齐的大冰砖 然后把冰砖抬到水道的两边 堆砌成两条冰的长城 有一天气温降到摄氏零下 38.50 度 总场领导决定这正是放卫星 试与天公共比高 的好日子 等到该出工去放卫星的时候 我们这个班一半的人还没下炕 都说是病了 包括身强力壮的班长 一个小伙子躺在炕上说 这种鬼天气去跟冰块儿打交道 我还不如死在炕上 那天值班的是李队长 我们大家都说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复员军人 他进来一眼就看出问题 脸朝着我说 巫宁坤 今天你代理班长 把已经起来的带去出工 我大吃一惊 向他求情 我 李队长 免了我吧 您知道我连冰镐也不会使 他说 没关系嘛 那边几个可以切冰块 供你们几个抬 去吧 今天放卫星嘛 我便领着十来个裹在臃肿的冬衣里的劳教分子 缩着脖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踹到工地 去发扬 人定胜天 的豪情壮志
到了工地 我注意到别的班出工的人也不多 我们干活动作很快
因为实在太冷 偷懒就要挨冻 等看到送午饭的推车快到眼前 我就大声嚷嚷 伙计们 开饭啦 伙房的老王喊道 滚热的玉米面儿菜团子 好东西 不限量 随便吃 他从棉罩子下面掏出一个递给我 果真热气腾腾
可是我还没吃完它已经冰凉了 大家天天闹饿 可今天好像谁都没胃口
我又嚷嚷 大家需要增加热量 伙计们 能吃就多吃几个 这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儿 可是谁也不想吃第二个 我也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少了两个抬冰砖的小伙子 我的老天爷 难道他们逃跑了 我赶忙跑到两行冰墙之间的巷道 看见他们俩冻得缩在一起 仿佛已经冻成了冰人儿 我朝着他们嚷嚷 你们想在这里冻死吗 笨蛋 有的是更好的死法 过来 快点儿,来吃午饭 不许再这么干 小兄弟 你们家里人会怎样……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到头来我们并没放卫星 因为 俗话说 天有不测风云 我们去“共比高”的老天爷偏偏放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暴 把我们连滚带爬地轰回了监房
水道里的冰清完了以后 我们开始用镐一点一点地挖去坚硬的冻土 逐渐加深加宽河床 这活儿极其艰苦 好者有廉价的奴隶劳动 四 五月间 春天来到北大荒 冰砖都融化了 流回河床 看吧 一条现成的运河!又一个例子 证明我们的历史学家和政客们惯于夸耀的 那创造了世界第七奇迹 万里长城的 中国人民的勤劳和智慧 我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我被迫游长城的往事 那仿佛预示着我日后的遭遇 可惜我这短命的冰墙没有万里长城永恒的悲壮
第二年冬天 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封冻的湖上一望无际的芦苇 运到一个计划中的造纸厂的厂址 如同全国各地一样 劳改农场也从大跃进的狂热中产生了形形色色的 雄心勃勃的工程项目 北大荒要改造成一座有数十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 有农场 养猪场 养鸡场 制糖等轻工业工厂,学校 电影院 医院 甚至一所 兴凯湖大学 而我们将是这个新兴城市的第一批建设者和居民 农场领导紧跟党中央文件和党报社论 不断宣讲共产主义的光辉前景 在许多工程项目中有一座全国第二大的造纸厂
年产数十万吨各种类型的纸张 为党的宣传事业作贡献 我们每人配备一个简陋的小雪撬 叫作爬犁 尾部横装一个长刀片 我们的鞋底装上滑轮
我们肩头套着一条粗索子拉着爬犁 一个中队一百多架爬犁 浩浩荡荡向几里外冻湖中心灌木丛般的芦苇前进 从远处看来也许像一队追寻冬季运动乐趣的休闲人士 把长刀片向前一推 芦苇纷纷倒落在爬犁上 堆得整整齐齐 爬犁装满绑紧 我们就往回走 把宝贵的造纸原料送往未来的造纸厂 作为强迫劳动的一种形式 天气好时几乎是一种乐趣 可是 天气预报往往并不可靠 我们有可能碰上突如其来的雪暴 在湖上迷失 离分场好几里地 一旦迷失 你可能冻死 或者掉进一个没冻上的冰窟窿淹死。
一个晴朗的早晨 我们的爬犁大队像往常一样向冻湖中心推进 但是 正当我们开始收割芦苇 一场雪暴从不知哪儿刮起来 横扫大湖 李队长拼命吹哨子 嚷嚷 收工回家 回家 我从来行动迟缓 落在队伍后面 雪暴刮得越来越猛 顶风前进成为艰苦的挣扎 我低下头 我的眼镜被刮走了 天哪 我赶紧追 又弯下身子 在冰雪上乱摸 眼镜儿无影无踪 再抬起头来 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我惊慌失措 边跑边喊 李队长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李队长 巫宁坤迷路啦 我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有一汪发亮光的水 猛一下打住 我的天哪 再一失足 掉进冰窟窿 我就会葬身湖底的深渊了 我拼命大叫 救命啊 李队长 巫宁坤迷路了 救命啊 又过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喊道 巫宁坤 我们在这儿等你 顺着我声音的方向过来 不要惊慌 过了几分钟 我就和大队在一起了 让李队长放下了心 回到监房 他跟我说 丢了眼镜当然可惜 但总比丢了你的小命好 要是那样 我很难向政府交代啊 你是自杀了 还是逃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怎么说呢 你可别再这么干了 我答应他下不为例 若是我淹死在湖里 我会是白白牺牲的 因为大型造纸厂永远停留在纸面上。
各种较轻松的杂活调剂了沉重的劳役 我们种过大豆 肥沃的黑色腐殖土的异香让我又哼起当年牵动着亿万抗日军民的心的 松花江上 更加认同 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回想 1937 年冬 日军逼近扬州 我高中还没毕业 就含泪告别家人 一路唱着 松花江上 只身流浪他乡 谁会料到呢 二十年后 日军早已战败 中国大陆也已 解放 我倒反而在自己的国土上沦为阶下囚 万里迢迢 抛妻别子 在大豆之乡哼唱同一支令人心碎的歌曲。
夏天 没别的活儿干时 我们就被打发到几里外树林里去砍伐小树,阳光暖而不热 空气透明 野草野花漫山遍野 这样来回走动也可算一乐也 我们整队出发 每次回程却各人按自己的步调单独行动 单独背着树捆往回走的路上 我有难得的机会私下和自己对话 或是和不在场的怡揩和一丁对话 一面嚼着我在路上摘的榛子 或是在树林里找到的野生龙须菜 就这样 尽管背上压着沉重的份量 我倒希望路更远一些 我也觉得好笑 当我想到身上背着一大捆 枝叶的伪装 看上去一定像 麦克白斯》里从蓓乃姆森林来的 移动的树林 的一部分 正在向被围困在顿西嫰 紫禁城 里的麦克白斯进逼 我来到这里了 你这血腥的暴君 我大声说,一面嘲笑自己的虚张声势。
二
自从回国以来 我领教了不知多少遍 无产阶级不仅要解放它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 哪怕是它的敌人 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 也将通过强迫劳动把他们从自身的反动阶级立场和反动思想解放出来 强迫劳动只是手段 不是目的 公开宣布的目的是要把罪犯改造成新人 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世界 一个多么美好的全是新人的新世界 从我的旧我解放出来!多么美妙的思想 多么光辉灿烂的明天 我感到心向往之
哪怕是在遭受审讯和批斗的煎熬的时候 我从来不敢肯定错不在我。或许是我冒犯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终极真理 或许是我经不起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的考验 或许是由于我闭目塞聪 狂妄自大 以致无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 在我所认识的近年由英 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中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如今与小偷 流氓为伍 他们当中有一些人 才华出众,学识渊博 甚至已经入了党 难道他们不是正直的人 既受到党的信任,又享受优厚的待遇 而我呢 长征 路上的英雄们 爬雪山 过草地
受尽了苦难 是为了一个他们坚信的崇高理想 我的苦难所为何来 而我可怜的妻子和小孩却要为我轻率的言行承受后果 如果我死在这里 我就会像任何其它人所不齿的囚犯一样埋葬在这荒原上 我一定有什么毛病。我多想知道 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期间 那些被判以火刑处死的可怜虫,他们心灵深处受过怎样的煎熬 我私心渴望有一种魔术能让我认识那 放之四海皆准 的伟大真理 虽然身败名裂 我并不抗拒强迫改造 因为党一再宣称改造的目的在于 治病救人 有些时刻 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渴望思想改造 哪怕是在强迫劳动的条件下进行。
可是 一旦来到农场 强迫劳动就不给思想改造留下多少余地 无限制的劳动时间 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劳役 各种软硬兼施的手段 其目的都是一天接一天地榨取每个人犯的最后一点精力 伙食比关在京城教养所时强多了 主食还是窝窝头 不过玉米面没有霉味 歇大礼拜或是放卫星,我们可以吃到大米饭 小麦面馒头 还有我们自己人种的蔬菜 自己人捕的鱼 后来 有了养猪场 偶尔可以吃到一口猪肉 既然吃得好一些 理所当然我们就得加倍苦干 思想改造似乎是遥远的事 属于过去或者未来。目前 强迫劳动 强迫苦役 就是一切的一切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 方法 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 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等等政治术语 大学里的人经常挂在嘴上的 在这里听不到了 反正 劳教分子中 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
确实 不时也例行公事式地提到思想改造 每天晚点名 队长们往往提醒大家 强迫劳动的目的是改造思想 虽然从来没有人解释过强迫劳动怎样导致思想改造 没有阅览室 北京到处泛滥的 毛泽东选集 在这里却见不到 晚间 有时候 在用旧墨水瓶自制的小油灯下 班上一名有文化的分子读报 读的是一份皱皱巴巴的 两三个星期前的 人民日报》,读多少算多少 从来不组织讨论。
每三个月有一次为期两天的政治运动 其用意据说是加速这些敌人的改造 分场领导号召大家互相检举 个人坦白过去隐瞒的罪行 或者最近犯下的新罪行 一个小偷旧病复发 受到 同行 的猛烈批判 那个和我一起抬过土的中学教师坦白 他饿得不行 从伙房偷过两块玉米面包
那位旧社会的警察局长揭发我写过一首 反诗 那是他 无意中 发现的那首 反诗 是我在北上的火车上随意涂写在我那本 杜甫诗选 书后的日期是 1958 年 6 月 12 日:
相识遍天下 知心无一人 唯有诗千首 天涯慰寂寥。局长的检举没有造成 立竿见影 的后果 但是我的档案里肯定又添了一条新的罪状 另一名右派被人检举在说梦话时咒骂大跃进 监听说梦话是自动化的 因为我们十来个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张火炕上 大部分时间大家坐在地上 面面相觑 一言不发 偶尔一个有问题的人按捺不住 就站起来坦白交代。
一个巡回法庭定期来分场举行公审 宣判一名抗拒强迫改造的教养分子 让大家从 反面教材 中吸取教训 一名年青的右派 过去是一所纺织学院的助教 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因为他始终否认他的右派罪行 有一天 从导流堤收工回营的路上 我惊骇地看到一个快活逍遥的小流氓被绑在一棵树上 身后插了一个牌子 上面用大字写着 死不改悔的逃跑犯
后来公审时 他也被判了五年 过了一段时间 他二次企图逃跑未遂 刑期延长到十年
我们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我们的教养期有多长 起初我们并不太着急 因为我们天真地认为那不可能太长 既然我们既没审过 更没判过
我们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罪犯 我们的错误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学院的领导不是跟我说过 劳教时间不会长吗 在被开除之后 我不是还行使了公民投票权吗 建国十周年 溥仪皇帝和一批国民党将领获得特赦 我开始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获得释放 毕竟那些家伙都是战犯 而我干过什么 国庆那天 我被分场张场长叫去谈话 难道是要宣布释放吗 我有点动心了。
你来这儿一年多了 巫宁坤 你对改造有哪些体会?”
我学会体力劳动
你来这儿就是干这个的 你前进了很好的一步 才向前走了一步 我还得走多少步才算改造好 我决定试探他一下。
张场长 我们劳动教养期还有多久
那要看情况了 有一天你彻底改造好了 就给你解除教养 事实上你人还在这儿 那就说明 噢 巫宁坤 你是大学教授 你不难明白这个道理
那就说明我们还没完全改造好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或是什么 时候改造好呢
你被解除教养的时候 他接着说 我说 你在这儿到底学会了干什么
种大豆
单靠大豆你能活下去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确实 第一年结束 有一两个人被解除教养 一个是经常和人打架斗殴的小流氓 有一天晚点名时 葛队长当众警告他 屡教不改 罪上加罪 决不许再犯 第二天晚点名 葛队长宣布同一个小流氓 表现出色,解除教养 并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加强改造 争取早日解除教养 小流氓当晚搬进劳改释放犯住的宿舍 继续留在农场就业 当地称为 老就 另一名小流氓 泰国华侨 用炸药进行爆破作业时炸得粉身碎骨 第二天举行大会 宣布死者解除教养 同样号召向死者学习 我搞糊涂了 不知怎样向这些榜样学习
有一天 我患重伤风 到医务室去取药 白大夫 过去在北京因强奸女病人判刑五年 居高临下地对我说 你们这些劳教分子以为你们比我们犯人强 因为你们没有审过 没有判过 实际上 你们服的是无限期的刑期 无限期 你懂吗 你们挨过一年又一年 永远提心吊胆 不知何年何月解除了教养 你还是回不了家 从此留场就业 永远留在北大荒 这是我刚从一位干部那儿听来的新政策 你看我哩 还有两个月期满 日子一到 拍拍屁股 归去来兮 谢天谢地 我不在你们船上
无限期的劳动教养会造成难堪的悬虑不安 他说得很对 而那正是无产阶级专政在对付它的受害者的神经战中一件残酷不仁的武器 不过关于他本人的命运他却说错了 因为他还没期满就旧病复发 又判了五年,继续改造思想。
我很慢才认识到 大肆标榜的思想改造无非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在劳改营里 委婉的面纱被撕掉 思想改造等同于残酷的强迫劳动和赤裸裸的胁迫和恐吓 绝对服从是最根本的信条 对劳教分子和犯人都一样,包括 老就 在内
分场有一名统计员 年青英俊 不知为了什么 反革命罪 服刑五年后留场就业 就是一个彻底思想改造的典型 作为过去的犯人 他一向对队长们毕恭毕敬 一向一丝不苟地执行上级指示 一向把统计报表搞得准确无误 整整齐齐 他从来不大声说话 从来不多话 显然还没成家,他从来不谈他的私生活 我多么想知道 在那五年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把他变成了这样一名通过强迫劳动改造思想的活标本 他不可能被改造好,因为从来不存在改造人的意图 他只不过是接受了教训 学乖了 若是当局真地相信过把罪犯改造成 新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允许这些新人回到社会上 回到家人身边和原来的工作岗位 而相反地强迫他们继续留在劳改营当奴工 一次犯罪 终身罪犯
在大跃进进入高潮后 我们被带到总场去参观一个兴凯湖农场长远规划的展览 接受教育 除了大量的图表和宣传画 还有一个未来城市的大型模型 讲解员是九分场的一名青年女犯 她用手中的短棒指着一个角上一群微小的建筑物 滚瓜烂熟地说道 那就是未来的兴凯湖大学的校址。大学有各种专业 包括农业 捕鱼 造纸 炼糖 以及其它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有用的技艺 停顿了一下 她又说 你们八分场不是有一名教授吗 那是他理想的去处 我听了毛骨悚然 幸好那大学从来没超过模型阶段。
不断听到小道消息 传说一些教养人员神经失常了 因为受不了无限教养期和永远留场的前景的压力 也有已经自杀的 我也会屈服于这种难堪的压力吗 不 决不 我应许自己 我决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用自己的手残害自己的生命 我必须保持我的神智健全 坚守我对生活的信念 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
三
在没有思想改造的情况下 在休息日 或是被滂沱大雨或大雪暴困在监房的时候 我就钻进带来的两小本诗作的天地中去吸取精神营养。
哈姆雷特 是我百读不厌的莎剧 可是 在一座中国劳改营里读来,丹麦王子的悲剧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蕴 当年我手不释卷的那些学院式的分析研究和评论 现在都显得遥远而毫不相干了 哈姆雷特的呐喊 丹麦是一座监狱 在这片荒原里回荡 艾尔西诺城堡阴森森地浮现在眼前 好像一个残暴的专制国家的暗喻 哈姆雷特亡父的鬼魂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有无产阶级专政下千千万万冤魂的合唱大军伴唱 罗森克兰 和纪尔登斯丹会感到如鱼得水 若是他们有幸来到一个现代的伪君子和告密者的王国。哈姆雷特的丧失固然惨重 父亲 母亲 天使般的情人 一个王国 还有他自己宝贵的生命 这一切都由于一个弑君篡位的恶魔的阴谋诡计 但是无论剧情如何离奇曲折 动魄惊心 它不过提供了一个舞台 在这个舞台上演出哈姆雷特灵魂受难的悲剧 他的苦难是由丹麦王国的现实问题触发的 但是他在感情上 道德上 人生哲学上苦痛不堪的受难 却声震寰宇,使他那些伟大的独白洋溢着令人低徊不已的节奏 休息日 有时在湖边上独自朗诵这些独白 我感到他灵魂深处这种撕心裂肺的受难正是这部悲剧的灵魂 而他承受灵魂深处受难的力量给予这位高贵的丹麦人独一无二的地位 作为一个无愧于受难的悲剧英雄 默想他的生与死 我心里会想
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 如同艾略特的名篇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中的主人公所说的 我倒常感到好像哈姆雷特所鄙视的一个 在天地之间乱爬的家伙 我终于明白 关键的问题并不是 活下去还是不活 也不是该不该 忍气吞声来容受狂暴的命运的矢石交攻 而是怎样才能无愧于自己的受难
诗圣 杜甫的诗篇本来并不是我最喜爱的古诗经典 但是 在劳改营里读来 从那些杰作中听到的是 万方多难 的时代民族良心的声音
这位 乾坤一腐儒 半生颠沛流离 偏偏还要 穷年忧黎元 荷负天下众生的苦难 把数十年家国之痛化为彪炳日月的诗篇 对遭逢不幸的友人
杜甫也是一往情深 生死不渝 李白被打成 现行反革命 流放夜郎 杜甫当时流寓秦州 不但不懂得 划清界限 反而魂牵梦绕 写一首又一首的诗为 斯人独憔悴 鸣冤叫屈 反观今世 反右一声令下 文艺界 冠盖满京华 手头这本杜诗的编选者也在其中 人人上阵 口诛笔伐 落井下石惟恐不及 哪里会有老杜这样的 腐儒 发出这样的怪论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他晚年漂泊湘 鄂一带 老病有孤舟 ,途中以腐肉充饥 竟死于病毒性痢疾 一个不识时务的书生如我者 有幸来到北大荒广阔天地 有万千难友为伍 有社会主义的劳改定量果腹 还有杜诗一卷可读 夫复何求 深夜扪心 我真感到愧对千古一诗圣
解除教养既然遥遥无期 日子一久也就安之若素 除了有两位诗圣作患难之交 难友中也有声气相求的 有一天 我还在导流堤上抬土的时候 给我的筐装土的小伙子用磨得锋快的铁锹把我的右膝盖割破了 我赶紧去找带着急救箱坐在树下的教养分子大夫 他一面包扎我的伤口 一面问我怎么会来到这儿的 我告诉他我被打成极右 他又问我原来在哪儿工作 我踌躇了一会就答道 我在燕京大学教过
燕京 咱们的世界太小了 我进协和医学院以前在燕京读的医学
您教什么
1951 年我刚从美国回来 在西语系教英语四年级
教授 向您致敬 要是在学校 我还不一定见得着您哩 李天生不是在您班上吗 我的好朋友
对啊 他在南开和党办的学院给我当过助教 他也被打成极右 早就送到清河农场劳教了患难之交 无话不谈 李大夫的罪名是在医院批斗会上怒骂一个胡说八道的积极分子 被划为 右派流氓 他被开除公职 送劳动教养后妻子和他离婚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医务室的小屋子里 若不是继续专心搞医学科研 他是会被逼疯的 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培养出来的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 他现在钻研各种集中营疾病 并找到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治疗方法
他把病例报告连同切片寄给他过去的老师 但是从无回音 后来 在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中 他利用新找到的方法挽救了八分场许多难友的生命
另一个右派难友是小邓 北师大毕业生 他曾受教于沈从文老师
而且囚囊中还带有几本他的小说 我真是喜出望外 从此 在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修筑导流堤工程中 在摄氏零下 40 度打冰方的工程中 我往往和小邓边干活边谈论沈老师的作品 边城 啦 从文自传 啦 湘行散记
啦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 有时竟然忘掉了疲劳
每逢歇 大礼拜 难友们有的蒙头大睡 有的玩扑克 小邓和我往往带上他那几本又破又黑的宝书 到小兴凯湖畔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朗读一些我们最喜爱的章节 小邓操一口地道的京腔 所以总是我选他读我们俩都偏爱那些有 水气 的段落 比如
贵生在溪沟边磨他那把柄镰刀 锋口磨得亮锃锃的
手试一试刀锋后 又向水里砍了几下 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 活活地流 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
在浅水里游荡 有时又弓着身子一弹 远远地弹去
好像很快乐 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
兴凯湖的水在秋天也清个透亮 并没因为用作劳改农场而减色 我们在湖边磨刀干活 有时几乎也跟贵生一样快乐了 我们百读不厌的一段是
望着汤汤的流水 我心中好像澈悟了一点人生……
山头一抹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 水底各色圆如棋子
的石头也感动我 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 透明烛照
对拉船人和小船只 一切都那么爱着 十分温暖地
爱着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朴实的声音为什么那样动人 此时此刻 他那透明烛照的声音 温存的节奏和音乐 使两个家山万里的囚徒时而乐而忘忧
时而 作横海扬帆的美梦 时而也免不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们从他那 涓涓细流 的声音获得了存活的力量 那个声音 柔弱中有强韧 是千军万马也无法扼杀的
可是 绝大多数难友从来是和杜甫 哈姆雷特 沈从文不搭界的
有一次 我看到一个老弱班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在夕阳中坐在监房外面的地上发呆 手里拿着一张小相片 我走到他跟前 看了一眼相片 随口说
多可爱的小男孩 你的孙子 他眼睛一亮 笑着说 我的小孙子 我在家时总偎在我怀里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你说 他的声音是含泪的
要是我能告诉他就好了 我也想知道我是否能见到我自己的儿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怡楷和一丁 一毛的近照 递给他看 多好的一家人 他羡慕地说 你一定想他们 你是右派 “我点了点头 他 唉 了一声
很久以后 我听李大夫说他是八分场最早饿死的难友之一
另一个不识字的难友是 二进宫 的小陈 六年前他在广东老家持刀杀伤了他老婆的奸夫 被押送到宁夏劳改农场服五年徒刑 刑满后留场就业 他请假回家探亲 假满后北上回场 在北京换火车 这时候 他才发现身上剩下的钱不够买车票 于是 他决定在车站的长凳上睡一夜 等天亮后帮旅客扛行李挣点钱 不料天还没亮 他就被一名巡逻的民警捉将官里去 作为劳改农场的逃犯关进劳动教养所 又押送到北大荒
小陈 三十多岁了 还是想不通 他在上级批准的探亲假到期后返回农场的途中 怎么会被作为逃犯抓了起来 他常来找我 用他那咭倔抝牙的广东官话翻来复去讲他的故事 然后 又激动又有点口吃 要求我解释 你是大学教授 你一定能够给我讲清楚的 我求你 听上去像对我责备 让我感到惭愧 或许他过分单纯 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的天罗地网是怎样运行的 过一段时间 他就来找我给他老婆写封信 责怪她是他一切不幸的祸根 为了报答我 他会把几块豆饼做的饼干塞进我口袋里 他是养猪的 这是他用来喂猪的饲料 晚间我坐在炕上 喀嚓喀嚓嚼着猪食津津有味 引得左右的炕友们羡慕
去爱 山头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 去爱这湖上的小船只和 老就
这都不难 但要去爱阳光下的 一切 却并不那么容易 那些肯定对我们并无爱心的公安干警怎么样 可是 你不得不承认 至少李队长与众不同
一共有一名中队长和三名小队长负责管教全中队二百多名劳教人员 其中以李的级别为最低 他是本地的复员军人 皮肤黝黑 身材短小 他一口农民的语言 没有一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行话 他在战争中打瞎了一只眼
但我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场战争 因为他从来不吹嘘自己为国家做出的牺牲
他没什么文化 但从不掩盖这个缺陷 每看到墙上贴的招贴上有他不认识的字 他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童一样要我给他讲解 另一方面 看见我用起铁锹来笨手笨脚 他就抢过去 教给我怎样又快又容易地挖土甩土 我一辈子干这个的 没名堂 你从来没干过 一辈子读书写字 那才叫难
李队长和劳教人员在一起时 从来不摆队长架子 跟大伙儿有说有笑 仿佛是和同志们在一起 有一天雪太大 我们没出工 李队长值日来检查监房
好大的雪 李队长 这儿常下这么大的雪吗 我问他
你以为这场雪好大 巫宁坤 你没看见两年前我女人生头胎孩子
那 天那场雪 我家屋顶上的雪三尺深 大门被积雪堵死了 屋子里零下十八度 她偏偏就在那会儿生 我好不容易才用家里的一点乾草给她烧了一壶开水 我总算攒了六个鸡子儿给她做月子 多一个也没有 我说 那才叫一场大雪
不过这雪够大的 要让我脚上生冻疮啦 李队长 我说
李队长有现成的答案 瞎扯 在你鞋子里塞进些乌拉草 脚就暖和了 这个地区有三宝 人参 貂皮 乌拉草 你没听说吗
他一面说 一面脱下一只棉鞋 放在炕上 随即抓住我一只手 捅进他鞋里 问我有啥感觉 我说 好暖和 他很高兴 又把一只光脚放在炕上
摸摸我的脚 你瞧瞧乌拉草把它保得多暖和
确实真暖和 我一只手摸着他的脚 可是我不会做乌拉草鞋垫子
他很麻利地从鞋子里抽出一只鞋垫递给我 你瞧瞧这鞋垫多柔和 你只要拿一个硬东西 好比说一块砖 在上面捶捶捣捣 直到捶得像丝一样软 它保你的脚一冬天暖和 不用穿袜子 反正我也买不起袜子 他哈哈一笑 我按他说的去做 果真一冬没生冻疮
李队长几乎啥也买不起 他的工资不够他一家三口吃饭穿衣的 他年青的妻子 同村的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不得不给教养人员拆洗被子 挣点钱贴补家用 分场没有别的工作可干 因为所有的体力活儿都由教养人员去做 我们在歇 大礼拜 时洗衣服 但是我们的棉被自己没法拆洗
这正是李队长的妻子可以帮忙干的 我第一次请她帮忙还有些迟疑 一个冬天的早晨 中队正整队准备出工 我走到李队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 李队长 我的被子该洗了 不知……”没等我说完 他点点头 挥手让我入列
晚上回到监房 我发现被子有干净的香味 叠得整整齐齐 代价是八毛钱
并不多 但是我刚到时一天劳动只挣三毛钱 最后才涨到八毛钱 生意好时 她一天可拆洗两三条被 但有时根本没有生意
尽管生活艰苦 李队长总是高高兴兴的 而且有一种天然的尊严
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可是话传开了 说是其他几名队长认为他在教养人员面前有失队长的身份 他对其他队长的非议似乎懵然无知
早春 开始化冻 有一天 葛队长派我们一班人到附近山上的树林里去把一些原木运回来 山路迂回曲折 背着原木下山十分困难 我们奉命把原木推进小溪 人在水里扶着原木顺流而下 溪水冰凉 等我们把原木运到分场 我们一个个都冻得浑身发抖 李队长一眼看到我们这副惨相
立即下令让大家上炕钻被窝暖暖身子 他自己跑到伙房 叫老王给我们烧红糖生姜水 他还没回来 葛中队长驾到 他身高六尺 一副军人的威风
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不是应当在运木料吗
我们运了 葛队长 班长坐起身来回答
你们运了几趟
一趟 班长怯生生地回答
一趟 你们就钻进热被窝了 这是谁的馊主意
李队长的指示 他的指示
呃 好嘛 他来啦 是你让这些人大白天上床睡大觉 李队长
不错 是我说的
他用本地农民的口音平静地回答 他的独眼直对葛队长愤怒的双眼 这些人从冰凉的小河里上来冻得浑身哆嗦 你不想让他们冻死吧 葛队长 部队里可不是这样对待战士的恐怕你忘掉自己是干啥的 李队长 这些人是接受强迫劳动的教养分子 不是度假的战士 我们的责任是对他们严格要求 不是宠坏他们
得啦 咱们今晚队长会议上再讨论 接着 他掉过脸对我们大喊一声 大家都起来 去把所有的木头都运回来
我可以看出两位队长都在尽忠职守 只不过各人是根据自己对职守的了解行事 第二天李队长没有露面 我也从此没再见过他
我们是与世隔绝的 每两周可以寄一封家书 起初 来回信件都经过队长检查 在受检查的信件里 通信的人能说什么呢 我告诉妻子我情况很好 她不用为我操心 她也说她和两个孩子都好 让我不用为他们操心 其实我们日子过得都不好 要操心的事很多 不过简短的信传送了让双方宽慰的信息 大人孩子还都没有在磨难中垮掉 几个月后 上级宣布取消信件检查 因为我们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享有公民权 我们开始在家书里多写一点生活细节 过了不久上级又宣布恢复信检 没有人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出尔反尔 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否还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我们仍旧读 人民日报 两三个星期以前的旧报 试图从连篇累牍的关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辉煌成就的报道中挖出点滴的新闻 从这些报道中 我们看到的是祖国大地变成了红旗飞扬的海洋 除此之外 我们对国内外真正的形势都一无所知
1960 年 农场种植的的玉米 水稻 小麦 大豆都获得大丰收 由于气候好 土壤肥 还有奴隶劳动 我们开始盼望提高粮食定量 没料到国庆一过 上级就突然宣布大减定量 因为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必须运出去供应城市居民 人民日报 没完没了地报道的那些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哪里去了 队长们从来没有作任何解释 我们把问题留在自己心里
十月底以前 上级又突然宣布 全农场右派 好几百人 一律转移到清河国营农场 清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下辖的一个主要劳改农场 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 队长们对突然转移也没有作任何解释 但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肯定是好事 伙食会好一些 待遇会好一些 释放的希望也会大一些
第七章 株连 1958-60
(据李怡楷口述)
一
1958 年 7 月 21 日产假结束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 正好赶上 伟大领袖 发动大跃进 我们没有搞 深耕 也没有搞 小高炉 炼钢 却要延长上班时间 对我来说 这意味着在那台我不久之前才学着用的大打字机上每天多敲打几个钟头 我打字不断出错 在蜡纸上错得更多 每次数过我的错误之后 小 左 分配给我更多的蜡纸活儿 好让我 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随着大跃进的不断升级 我们打字员也得不断加班加点
有一次 我在古老的打字机上一直敲打到深夜 我的奶水渗透了我的衬衣
有一位女同事向小 左 建议 不让我上夜班 结果领导上却批评她 立场不稳 同情右派
国庆前夕 小左 通知我整夜上班放卫星 我大胆想打动她的母性本能 我在给女儿喂奶 这是你知道的 我怎么能整夜打字 忍心丢下孩子哭着要妈妈 要吃奶 我觉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 我已经打出了那么些东西 好像也没人用
她的脸变了颜色 她提高了嗓门儿 李怡楷 你忘了你的身份 你在这儿就得听我的 教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别再摆出一副教授夫人的神气 你现在是极右分子家属 不许乱说乱动 所有革命同志都在为大跃进力争上游 而你 一个极右分子的老婆 竟敢拒绝为革命工作牺牲几小时睡眠 “经过这半年多惨痛的教训 我已经学会了忍气吞声 只得去通宵打字 小左 本人却要去完成一个重要政治任务 参加庆祝国庆的舞会 国庆当天 小左 被评为 劳动模范 不久以后又光荣入党
国庆过后不久 学校组织教职员去徐水县参观 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约三百里处 最近出了名 因为根据官方报道 那儿有一块试验田的棉花
结的棉桃有水蜜桃那么大 伟大领袖 已经亲临视察过了 因此各单位都争先恐后派人前往朝圣 这次参观来回要三天 我想我也许可以不去吧
因为我有一个婴儿要喂奶 小 左 却坚持我非去不行 证明我又错了
我问她是否可以带孩子去
当然不行 她狠狠地说 你认为我们是去干什么 旅游 我要告诉你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 你要记住毛主席亲自去视察过了 你应当感谢组织上没有因为你的政治问题不让你参加 我问你 和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相比 喂孩子算得了什么
但是我的孩子怎么办 我感到走投无路了
那是你的问题 李怡楷
带着 我的问题 我下班后跑到附近几家食品店 找到了两听炼乳
留给了我娘 圣地没多远 但是朝圣必须花整整三天 才能显出足够的政治上的重要性 我们一路颠簸走了六个钟头 两部校车还没到达试验田
奶水就渗透了我的上衣 成百上千的人围着圣地转悠 观赏田里的棉桃
这些棉桃确实比一般的大得多 可也远没有水蜜桃那么大 空气中弥漫着粪肥的味道 有一个本地农民自豪地告诉我们 除了大量的粪肥 还施了
大量的化肥 晚上 又有人领我们去试验田 观赏一大排探照灯通宵照射小小的试验田给棉花加温的奇景 我听见有人赞叹
像国庆节夜晚天安门的焰火一样
回到一个农民家的小屋子 我和同来的五 六个女同志睡在一张炕上 我感到我的乳房涨得痛 别人睡着了 我不断用吸奶器把奶吸出来减轻压力 第二天上午 我们又去试验田观赏奇迹棉桃 并听生产队长和大队长做报告 介绍他们是如何受到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大跃进精神的鼓舞
从而创造了特大棉桃的奇迹 与此同时 我胸部的疼痛扩展到双臂 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说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让你来 把好奶吸出扔掉 让孩子留在家里又哭又饿 如果拖下去 你的奶就会有毒
孩子就得挨饿 完全不可思议 直到第三天下午 朝圣团才回到校园 我刚在我屋子里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娘把孩子送到我怀里 小东西就猛吸起奶来 我的泪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脸上
二
这期间 北京市市长宣布开展一个新的运动 清除政治上的不纯分子 也就是各类阶级敌人 把首都建成一个 水晶城 公安局的各派出所忙于注销各种不纯分子的户口 1959 年 1 月 4 日 快下班时 冯副校长派人到打字室来叫我
李怡楷同志 全国都在大跃进 他边抽烟边说 全国各地都在建立新的大学 其中一所是安徽大学 就在省会合肥 新成立的大学当然缺少师资 我们响应党中央支援内地的号召 决定给你支持安徽大学的光荣任务 你到那儿可以教英语 用上你的专业 工资待遇不变 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有两个很小的孩子 到那儿人地生疏我不知怎么办……
党组织考虑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派你去安徽 而没有派你去边疆地区 新疆啦 青海啦 你是很幸运的 李怡楷 你想想……”
他没说下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 巫宁坤结束教养以后和你到一起
那要多久
大概一年吧 要看他改造的快慢 你八号一定要走 你可以到总务科领火车票 再见 再见
这么随便我就给处理了 两年多前 我根本不愿来北京 但还是照样被调来 现在我根本不想离开北京 却又被作为一个 不纯分子 下令离开 他们已经把我丈夫往北流放到千里之外 现在又把我往南流放到千里之外 大概这就是 小左 要等着 瞧 的 祸不单行果然是一条普遍的真理 我又怎能除外
回到家里我已经镇静下来 我坐下来一面给孩子喂奶 一面把新发生的情况告诉我娘 说话时尽量保持冷静 我不是唯一的一个 全国都在 大跃进 成千上万的人从首都派出去支援内地 我的工资不动
我娘自然感到沮丧 但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 我搭公车去广安门宁慧姐家告别 奶奶提出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去合肥 怎么还能上班 你上班 谁照顾孩子 你走后我们也都不会放心的 谁知宁坤何年何月才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合肥吧 奶奶六十多岁了 身体也不好 主动要帮助我 我自然满心感激 我随即去广安门派出所给她办理迁户口手续 老人家就和我一起回到了西苑家中
晚饭前 小左 来到我家 通知我晚上要为我开个会 送别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饭 回到办公室 已经有十来个职员坐在那儿了 小左 宣布开会
这是给李怡楷送别的会 她已经被调到安徽大学 在为她开过的若干次批判会的基础上 我们来为她一年来的工作和政治上的表现做个小结
我知道同志们都愿意在她离开以前再给她一些帮助
在座的同志们都踊跃发言 有的比较温和 有的 左 得可爱 最后 小左 请那位人事科的女干部做总结
到目前为止 我们对李怡楷的情况相当熟悉了 她犯了很多严重的政治性错误 但是没有决心改正错误的表现 她以权威的口吻开始发言 第一 她为极右分子爱人鸣冤叫屈 第二 她恶毒攻击伟大的肃反运动 第三 她隐瞒巫宁坤的反动言行 破坏伟大的反右运动 第四 她在小组讨论时一言不发 对政治学习进行消极抵抗 第五 尽管大家给了她大力帮助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和巫宁坤划清界限 第六 她竟敢拒绝参加放卫星 表现出对大跃进的消极态度 第七 她利用在教师阅览室工作之便 把刊登政府关于劳动教养条例的报纸私自带回家 妄图从中找到漏洞 为巫宁坤翻案 同志们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 那么我们的集体鉴定就放进她的档案
小左 对人事干部的发言表示完全同意 然后宣布 明后两天你不用上班了 李怡楷 给你充分时间准备行装 你不想讲几句话感谢我们大家长期以来对你的帮助吗
我由衷地感谢诸位同志 我哽咽道 大家把本来可以用于大跃进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觉得过意不去 我请求大家原谅 再见
只剩下两天为流放的远行作准备 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而且全都得由我一个人做 一分钟也不能浪费 一上午 我忙着到各有关单位办理调动手续 人事科 从那位给我做总结的女干部手里领取调令 总务科 为我本人和婆婆申请两张火车票 公安局派出所 在凛冽的寒风中排队 注销北京户口 领迁移证 粮站 领粮油定量转移证 如此等等 我跑了好多路 因为风太大不能骑车 好在没有人家要去辞行 也没有人来送行
等我回到家 已经该吃晚饭了 我真想躺下 可是我娘一见我就说
姓左的女同志来过 说晚七点要为你开个会 天哪 难道他们不嫌烦吗 我心里在呻吟 匆匆忙忙吃了晚饭 喂过孩子 我再一次回到办公室 除了平常参加的十来个人 又来了几个领导干部 小左 照例主持会议 她开腔道 今天开这个会 是因为李怡楷没有坦白承认昨天会上指出的她的七点严重错误 群众感到十分不满 革命同志们有责任帮助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和罪行 随即全体在场的革命同志轮流重复我的罪状 最后于副校长要求我低头认罪 警告我如果继续顽固不化 就会更深地陷入 右派泥淖 我的脑袋沉重 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才咕哝道 我相信我犯有同志们提出的全部罪名 因为参加会议的革命同志决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这些罪名并不真实 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谢 我永远不会忘记诸位宝贵的同志式的情意
直到最后一天我才能整理行李 宁坤的工资早已停了 我什么都舍不得丢掉 可是我也付不起家具的运费 走投无路 我只好叫来一个卖破烂的 眼睁睁看着他把我娘送给我们的几件好家具运走 快到午夜 我才把宁坤的书籍用他的旧铁皮箱和纸板箱包装好 把我们的衣服 厨房用品
杂七杂八的日用品装进我能找到的箱子和箩筐 我跪在地上用粗绳子捆了几个铺盖卷儿 累得站不起来 我们当晚睡的被褥要等到早起再打包
等到我爬上床 挤在两个孩子身边 我全身冰凉 筋疲力尽 洋炉里的火也快灭了 我听见北风呼啸 担心明天会太冷 我紧紧地搂着两个孩子 一边一个 转眼间 大风变成了狂飙 这座楼年久失修 门窗都刮得卡嗒卡嗒地响 突然之间 一扇窗户被刮走了 掉在外面地上 玻璃粉碎的声音刺耳 接着 窗户一扇又一扇刮掉了 直到我们完全暴露在暴风雪下面 鹅毛大雪刮进我的屋子 我把所有的棉大衣 棉袄 棉裤压在棉被上 缩在被窝里 紧紧地搂着两个小东西 我感到好像生活在《里尔王》中暴风雨的场景 或是 呼啸山庄 一开头风雨呼啸的场景 那些是宁坤过去爱读给我听的 幸好这场暴风雪刮的时间不长 两个小东西也一直没惊醒
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要搭学校派的一辆老卡车前往几十里外的前门火车站 一位老司机开车来接我们 他很不开心地嘟囔道 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早出车 真是的 我说真对不起 他的气消了一些 又说 真没见过这么冷的天 在这儿住了快六十年啦 都是他妈的西伯利亚寒流搞的 当然怪不了你 可你男人干么要当什么右派 我真不明白这些傻知识分子 白读了那么多书 现在你瞧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
老司机和他的助手帮我们把行李装车 随后我们爬上了敞蓬卡车
大家挤在一起 眼看两位小脚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爬上车 我心里真难过
车开出几分钟之后 我猛然想起 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 我忘了把我娘送我们做结婚礼物的两幅溥心畲的画从墙上卸下来了
娘啊 墙上挂的溥心畲的画忘了 这教我怎么办
是你爹最心爱的两幅画 精品 留在墙上就等于永远不见了 快点 请司机开回去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这么坚决 她帮我打定了主意 我转过头 大声朝司机座里喊道 老师傅 我有重要东西忘在在屋子里了 很对不起
可是劳驾务必把车开回去…… 老师傅一定听出我急得要命 他一面掉头往回开 一面喊道 我答应你 不过你也许会误了火车
几分钟后 我回到卡车上 怀里抱着两幅红木镜框里的画 我看见我娘眼里含着泪水 我低头看着两幅画 一幅上面题着 雁来云杳杳 叶落蒲萧萧 另一幅上题着 危嶂悬秋叶 遥峰入暮烟 宁坤在家时常赞赏这两幅画和题诗的幽远境界 不知何年何月他才能重见天日和这两幅画 一路上北风呼号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们一家三代五口老小身上 仿佛喜庆时抛撒的五彩碎纸 为我们送别 祝愿我们在前路茫茫的征途上逢凶化吉 我突然想到 既然西伯利亚寒流把这里搞得冰天雪地 宁坤身在中国的西伯利亚不定冻成什么样子啦
到了前门车站 离开车时间只剩十几分钟 我赶紧办了行李托运手续 又急急忙忙跑到一个有一列客车停靠的站台 怀里抱着毛毛 丁丁拽着我的棉猴 到了跟前才知道那不是我要搭的车 我又飞奔到另一个站台
两位小脚老人家摇摇摆摆跟在后面 等我跟在丁丁和奶奶后面爬上一节硬席车厢 列车已经要开动了 我站在车厢门口 从我娘手里接过大包小裹
我还来不及抓住最后一个包袱 里面有毛毛的尿布 列车就开走了 我怀里抱着孩子 匆匆挥手向我娘告别 她满面泪容立在站台上 手里提着尿布包袱 她孤零零搭下班火车回天津去
车厢挤满了人 虽然离春节客运高潮还有一个月 起先我抱着毛毛
站在通道里 近几天的忙乱搞得我疲惫不堪 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我夜半醒来 发现自己坐在地上 丁丁靠在我身上 呼呼大睡 奶奶眼看找个座位没指望 后来就挤出去 站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廊 虽然颠簸摇晃 至少离厕所近 方便了患糖尿病的老人家
我们得在蚌埠换乘慢车 车站候车室更像难民收容所 污秽的地面上挤满了人 有坐着的 也有躺着的 我让丁丁和奶奶在包袱上坐下 就抱着毛毛去排长队买车票 花了两个钟头才一步一步挪到售票处窗口 买了两张去合肥的车票 等我们祖孙三代好不容易挤上一节硬席车厢 我发现这里更挤 通道里横七竖八塞满了扁担和箩筐 我们后面还有人上来把我们推到通道当中 动弹不得 这一下奶奶可急坏了
六个钟头 我怎么去上厕所呢 我犯了什么王法该受这个罪 我掉转脸去 不忍看她泪痕斑斑 皱皱巴巴的脸 我无言告慰陪同我受难的老人
三
终于到了合肥 到行李房一问 才知道行李还要等几天才到 我们事前被指定在合肥中共市委党校招待所住宿 地址是屯溪路 离车站很远
我雇不起三轮车 只得硬着心肠把一家老小带上公共汽车 中间还要换一次车 到了目的地 才知道所谓招待所原来是寒假空着的学员宿舍 屋子里除了木板床外没有别的东西 也没有取暖设备 假期食堂就餐的人很少
我们赶到食堂 晚饭已经开过了 我赶紧买饭票 买了一些冷菜冷饭 行李没到 没有铺盖 只好穿着衣服睡 真怕老的小的冻坏
第二天上午九点 我搭公车找到省委去报到 接待处的干部说不了解情况 我告诉他我离北京前领导说分配我去安徽大学 他让我过两天再来问 我讲了我们住在招待所的困难 他说大家都忙着大跃进 个人有困难要克服 隔了两天 我又去省委 接待的换了人 还是说不了解情况
教我耐心等待 第三天 我惦着取行李 去火车站看看 一到就看见我的行李乱七八糟地堆在外面 我赶紧雇了两部板车 把东西运到住处 晚上总算有被子盖了
我每天上午去省委 天天碰钉子 一直等到第六天上午 我又准时去 接待的干部才说大家都忙大跃进 有些小事不接头 我提供的线索很好 确实是分配到安大 我可以持省委介绍信去报到啦 我回到党校 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 拦住两个拉着空板车的农民 一问 知道他们是从郊区公社送东西进城的 我诉说了我的困难 央求他们帮忙把行李拉到安徽大学 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和两个小娃娃 他们面有难色 经我好说歹说
又忍痛答应给每人十元钱 二十元占我当时月工资三分之一 他们终于跟我进去 把行李分装两部板车上 一部上面坐了丁丁 奶奶抱着毛毛坐在另一部上 我只能跟着车子走 走了一个半小时 终于到了安徽大学
距我离开北京已整整一个星期
这座大跃进的产物是建在郊区一片乱坟岗上的 全部校舍都是簇新的 教职工宿舍一律按社会主义的等级制度严格划分 校领导干部住的是盖在校园安静的一角一栋栋雅致的两层小楼 每栋都有五 六间居室 教授和处级干部住的是奶油色的两层楼公寓 每家有四居室一套 讲师和科级干部住的是灰色的三层楼公寓 每家有三居室一套 助教和其它职员都住在红色的三层楼公寓 统称 贫民窟 每套两小间或两间半 没有卫生设备 每层三户合用一个蹲坑 各家的煤球炉都放在过道里 理所当然我分到的是贫民窟 131 楼最小的一套 虽然我有四个户口 奶奶住一间 我带两个孩子住一间 我想尽办法 东西还是放不下 大门关不上 好在我们老小都困得睁不开眼 就 夜不闭户 一觉睡到天明 上午 我只得硬着头皮去向系领导求情 经派人调查核实后才批准我搬到稍大一点的一套
我又花了一天时间重新搬家 大致收拾了一下 第二天就去外语系办公室报到上班 我问系办公室汪主任 我教什么课程 听了我的问题
他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你说什么 李怡楷同志 什么课程
北京的领导对我说分配我来这里教英语 因为新成立的安大外语系缺少英语教师
我们确实缺少英语教师 但是你怎么能上课呢 不行 绝对不行
你爱人是极右分子 正在劳动教养 你是他的家属 怎么可能在一所社会主义大学教社会主义大学生 这是明摆着的事 李怡楷同志 我们了解你会打字 我们也缺少英文打字员 领导上决定分配你当英文打字员 打字也是革命工作 对吧 我们希望你对安徽大学的大跃进作出贡献 你这就去向小组长报到吧
我走到打字室向小组长报到 她跟我握手 笑着说欢迎我参加打字
室工作 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 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大的和一丁同年
我们俩也许有共同语言吧 提到她爱人 一位俄语讲师 是外语系的党总支部委员 她脸上有得意之色 她本人是俄文打字员 把我介绍给另一位年长的英文打字员老陈 随即指着一台古老的Underwood牌的台式打字机对我说 这是你的 一直在等你来 大跃进热火朝天 工作做不完 老陈忙得不可开交 你今天可以开始工作吧 她边说边交给我打蜡纸的任务
离开北京之前 我以为从此与蜡纸再见了 谁会想到 跑了千百里路 我又干起不是本行的老行当来了
和全国各地一样 安大也是 政治挂帅 政治学习 大会小会占用上班时间 下班时间就任意推迟 星期日经常放卫星 工作这么重 还有一个小孩要喂奶 一个大的要抚养 我的身体越来越感到吃不消 小组长绰号 小辣椒 原来又是一个 小左 她总找我的岔 监视我的行动
甚至于上厕所也不放过 宁坤写给我的两周一次的家书也要交给她检查
她是职员政治学习小组长 开会发言时往往把矛头对准我
小辣椒 还不时专门为我召开小组会 帮助我加速思想改造 她责成我必须 暴露思想 争取革命同志们的批评帮助 我总首先感谢党组织和小组长领导下的同志们对我一贯的关怀 然后我就坦白承认 一天工作下来 还要喂小的 管大的 烧饭 洗衣 搞卫生 我根本没有精力想什么 脑子往往一片空白 小辣椒 总会批评我不肯暴露坏思想 因此妨碍思想改造 你的教授爱人被划为极右分子 又送去劳教 你怎么可能不对我们的党心怀不满 只要你一天不和他划清界限 你就决不可能真正体会我们的党对你 对你爱人 是如何宽大 你必须首先暴露思想 否则错误的 反动的思想就一定会继续毒化你的脑袋 那是十分危险的 她对我提出严正警告 仿佛我已经走上通往地狱的下坡路了 我明白 她整我可以向党组织邀功 也有党组织作她的后台 我无法和她较量 她一再重复我早就领教过的 治病救人 口号 启发我自投罗网 但我也记得一句老话 一朝被蛇咬 三年怕井绳 身为右派家属 挨批 挨整 被歧视
被孤立 已经司空见惯 成为我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逐渐泰然处之了
日常生活也成为茹苦含辛的挣扎 1959 年秋季 大跃进的第二年
全国发生大饥荒 生活必需品日益减少 党组织宣称这是由于自然灾害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大跃进的后果 同时 中苏关系破裂 老大哥 逼债
不仅为那些苏方以 兄弟般的援助 建设的工厂 而且要为朝鲜战争中支援中国志愿军的军火 以食物偿付 于是 偿债列车把一车皮一车皮的食物源源不断运往莫斯科 中华儿女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1959 年夏季开始粮食定量从每人每月三十二斤减到二十四斤 平均每天八两 供应的品种主要包括 山芋乾 山芋面 玉米面 高梁面 大米和小麦面只有在逢年过节小量供应 食油从每月半斤减到二两 猪肉和鸡蛋 起初少量定量供应 后来干脆完全绝迹了 营养根本谈不上 大家开动脑筋怎样把八两粮食做出来显得多一些 哄骗自己 我一个接一个试了党报上刊登的各种烹饪法 也无济于事 肚子还是永远饿得难受 听丁丁总嚷嚷肚子饿更加难受 出卖食物的黑市公开露面 但价格高得让我无法问津 我的体重不断下降 面黄肌瘦 四肢无力 奶奶因营养不良糖尿病加重 早就回北京住到宁慧姐家去了
我整天上班 而且上班时间越来越长 还要带两个小孩 真是 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丁白天上幼儿园 由我接送 一毛没人管 我只得雇一个阿姨带她 帮助做点家务事 每月工资二十二元 占我工资 40% 简直是发疯 可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日子虽说难过 但我觉得 宁坤被迫流放 我怎么样也得咬紧牙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而且 谢天谢地 没有发生更坏的情况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区肥东县乡下的农民 一副朴实的农民面孔
年纪和我差不多 也是两个小孩的妈妈 我们相处得很好 也许因为我们俩的处境有相似之处吧 我把孩子和家交给她 很放心 相安无事过了好几个月 后来 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 保卫科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家
又怎么啦 我有些紧张回到屋里 发现一名保卫科干部坐在外屋一张小折叠桌旁边 小高低着头站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儿 我惊慌地问道
你让她自己给你说吧 保卫科干部冷笑着说 小高 你说吧
她突然掉转身子 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 李老师 她放声大哭起来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待我像自家姐妹 我反而对不起你 我永远 永远不会再干这种事 要是我再干 你就杀了我 李老师 请你饶了我吧 救救我吧 你一定会饶了一个可怜的农民吧……我感到困惑 也感到难堪 我自己是一个入了另册的人 如今眼看一个如此悲痛的姐妹 不知做错了什么事 跪在我脚下求情 我真受不了
小高 快站起来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 我一边劝她 一边伸出手把她扶起来
她哭得更凶 一开口就语无伦次 保卫科干部插话 告诉我一名巡逻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从校园围墙的墙头扔出去 由站在墙外的她嫂子接着 我本来常认为自己穷得像乞丐 想不到这个农家妇女却还来偷我 保卫科的人说 看来她是初犯 给予宽大处理 不过安大校园里她是呆不下去了 这可难为我啦 让她走 一毛怎么办 不让她走 我就是在家里窝藏小偷 天哪 为什么这种事非得落在我头上
如果她现在就走 我孩子没人管 我考虑了一下以后对保卫科干部说 我想留她在我家 等我解决了孩子的问题再让她走 当然要保卫科同意
李老师 你担风险吧 他同意了 不过 你要承担责任 如果她再犯案
保卫科干部一走 我让她先洗脸 然后在单人床上坐在我旁边 我不能决定对她说什么 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她这样一来不是跟我过不去吗 如果她真的缺什么 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跟我讲 我再穷也会尽力
帮她的 现在我一定要让她明白 偷盗是多么严重的罪行 她必须洗心革
面 重新做人 但是 那样我是否会对她作出过分严厉的裁判 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裁判她呢 仅仅因为这个没受过教育的穷农家妇女偶然拿了我几样东西 而这些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是毫无价值的 不 我不能那样教训她
我得为她着想 她帮我带孩子 做家务 在我孤单时跟我作伴 现在她碰到了困难 该是我帮她了
小高 别太激动 你犯了个大错 也没法挽回了 眼泪是洗不掉的 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 大家生活都艰难 人难免受到诱惑 我决不会抓住你小辫子不放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姐妹 现在你也不能为这件事跟自己过不去 这很重要 你听见吗 学校不让你呆下去 我认为呆下去对你本人也没什么好处 你也许不愿意回家 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块一个月了 但是你可以守着爱人和孩子 那可比我强多了 从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训 你会活得更好的 先呆在我家 等我决定怎么办
不要把这事挂在心上 你听见了吗 我们俩还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来 我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
小高 打住 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气了 我得马上回去上班 等毛毛醒了 替我亲亲她
这新的难题成了我沉重的心事 常让我夜里睡不着 我怎么办 小高非走不可 我也害怕再找一个阿姨 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其实我根本雇不起阿姨 我得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资 每顿饭 我总让一丁先吃饱
然后自己才吃 我已经没什么奶 一毛要喂稀饭 几乎用掉我们全家的大
米定量 鲜牛奶是专门供应高干的 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 为她搜购奶
粉 虽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制品 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经有明显的浮肿症状 我知道我应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个不眠之夜翻来复去思考之后 春节假期快到时 我无可奈何地决定和一毛分手 把她送到天津去托付给我娘 这个十九个月的小女儿还没见过爸爸 现在又要被迫离开妈妈的怀抱了
如果我们在家生活这么艰苦 宁坤在北大荒劳改营的日子不知要更艰苦多少
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运最拥挤的时候带两个小孩挤慢车去天津 旅行一度是赏心乐事 现在却好像从一个恶梦走进下一个恶梦 客车永远是拥挤的 但在春节假期就挤得水泄不通 小高送我们去火车站 然后就回家 事前我警告她不许哭 但她还是哭了 又给孩子每人买了一小袋水果糖 我们在烟雾缭绕的候车室里等了个把钟头之后 终于被周围的人推到站台上 我左手抱着一毛 右手搀着一丁 小高从后面把我们推上了一节硬席客车的车厢 车厢里挤满了人 通道里也有人坐在地上 我想我也得赶快坐下 要不然可能就没空了 我把一毛抱在怀里 让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 这时已是半夜 孩子们很快就睡着 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清早我们到达蚌埠 换车去天津 候车室混乱不堪 挤满了大人 小孩
还有行李 箩筐 扁担 活鸡活鸭 各种蔬菜 空气中弥漫着烟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块空地放下我们的包裹 对一丁说 妈妈得去排队买票 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妈妈 你四岁了 是大哥哥 你看着
妹妹 不要动 一丁笑着点点头 我花了一个钟头才买到票 回到原处
看见一丁在打磕睡 毛毛却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 猛一下把一丁推醒 丁丁 妹妹呢 他一脸害怕的神色 我不知道 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 她不见了 我赶紧说 别害怕 丁丁乖乖 呆在这儿不要动 做个好孩子
听话 妈妈去把妹妹找回来 其实我倒感到很害怕 拐卖小孩的故事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在坐着和躺着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从大厅一头一直到另一头 一路喊着 毛毛 毛毛 你在哪儿 妈妈在找你 快到妈妈这儿来 毛毛
毛毛 没有回应 没有毛毛的影子 我感到惊慌失措了 这时我想起我还没到大厅的角落找过 我从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 等我到了最后一个角落 才看见我的小宝贝蜷缩在污秽的水泥地面上 她边哭边喊着 妈妈
妈妈 我在几个人身边绊过冲到她跟前 毛毛 毛毛 妈妈在这儿 别哭 别哭 等我把她抱到怀里 我倒哭起来了 我使出全身气力拥抱她
吻她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棉大衣不见了 毛毛 你的大衣呢 我惊慌地问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她哭着说 没关系 别哭 好乖乖 我把她抱得更紧 一丁跳
起来欢迎他失而复得的妹妹 我们是最后上车的 当然没有座位 不过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怀里 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见到我和两个外孙 又惊又喜 等我告诉她这次为什么回家 她止不住流下眼泪说 怡楷 你怎么受得了这么多罪 你理当把毛毛送到你娘这儿来 不回家 你该去哪儿 要不有个娘有啥用呢 不过你会很想她的
娘说得对 我知道我会很想她的 但是感谢天主 她有一位慈爱的姥姥收留了她
第八章 饿 莩 1960-61
一
1960 年 10 月 26 日 我们一行三 四百名右派教养分子 由武装公安部队押送 搭乘 专列 抵达茶淀 这是位于天津与唐山之间的一个小站 下火车后 我们背上揹着铺盖卷儿 手里提着包裹 列队步行十八里
坑坑洼洼的石子路 前往清河国营农场的三分场 又称宁河农场 虽然又饿又累 我们却满怀希望 我们以为 在这个直辖首都的主要劳改农场
我们一定会得到稍微人道一些的待遇 稍微好一些的伙食
迎接我们的是田野上一座城堡式的怪物 蜿蜒环绕的灰色墙顶上布
满了铁丝网 一群绷着面孔的公安干警把我们领进门去 铁门两边有持枪的士兵把守 枪口装着明晃晃的刺刀 高处岗楼上的士兵拿着手提机关枪
进去以后 我们一排排在地上坐好 听三分场场长做报告 他说这次移监的目的是加速我们的思想改造 他强调严守监规的重要性 同时提出严重警告 你们任何人胆敢企图逃跑 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刑事处分 虽然我们相信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决不可能得逞 没有管教干部带领 或书面批准
任何人不得外出 警卫人员随时随地可对任何企图逃跑的人犯开枪 你们进门时看到墙头的铁丝网了吧 那是通了电的 拿你的血肉去和通电的铁丝网拼 那是找死 就算你万一溜了出去 外面有骑马的警卫每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大墙巡逻 他们一瞅见逃跑犯就立即开枪 你们是有文化的人 我相信你们不会干这种蠢事 但是我得把丑话讲在前头
我决没有逃跑的念头 但是对于囚禁在这样一座禁卫森严的监狱里 却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不是一再说我们不是犯人吗 这位场长不是也说我们是不可能企图逃跑的有文化的人吗 而我们明明被关在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监狱的牢房里 我不禁怀念起兴凯湖的劳改营 那里见不到警卫人员 更不用说装了刺刀的来复枪了 和这座灰墙环绕的大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平静开阔的大湖 每逢歇大礼拜我可在湖边自由自在地漫步 然而 我也认识到 那种没有警卫的自由无非是一种假象 那里没有必要设置警卫 因为遍布营地的沼泽比持枪的士兵还致命 既然你是一名事实上的犯人 我跟自己说 那你就不如充分享受无产阶级专政下一个犯人的一切待遇 否则你就会被软化而忘掉严酷的现实 监管越严峻 我的心灵就应更自由地翱翔
每天早晨 我们排着队 经过虎视眈眈的警卫和他们的刺刀 离开分场大院 前往田野劳改 值日的队长把出工人数告诉警卫班长 班长一个一个点数人头放行 傍晚收工返监 班长重新清点人数 政治学习 不如说是批判会 占用晚上的时间 队长们一个个都是铁板面孔 俨然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 他们和李队长毫无相似之处 李队长完全够不上这个制度的化身 名为 人民内部矛盾 现在我过的和感受的却完全是一个社会主义囚徒的生活
在移监之前 我已经从 人民日报 报道的字里行间猜出国家形势并非大好 但是我无从知道情况坏到什么地步 我们到达三分场那天 曾经指望吃到一顿一般给新来的人吃的好一点的伙食 不料我们吃到的却是萝卜片和山芋片的清汤 汤里没有一个油星子 饭后不用洗碗 有些人吃了山芋很高兴 因为东北太冷不种山芋 还有些人说大伙房没空给我们做一顿好饭 但迟早会吃到的 当天晚饭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随后两天也一样 而且一天三餐改成了一天两餐 第四天 清汤里没有山芋 增加了萝卜叶子 我们觉得肚子总是饿 但是照样每天下地劳动
有一天 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大白菜 装上卡车运往北京 每一颗大白菜都装车之后 值日队长教我们把掉在菜田里的菜帮子都捡起来 我怯生生地问他 干什么用 他答道 你们明天的伙食 于是我们把菜帮子都捡起 装进箩筐 准备送往伙房 队长喊道 回来 你们为什么没把乾菜叶捡起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 又问他 干什么用 队长胸有成竹地说 你们春天吃 我的心往下一沉 我的双手按他说的去做
食物 或者不如说 缺少食物 成为我们的心病 难友们无止无休地谈论他们吃过的好东西 把各色美味佳肴吹得天花乱坠 还煞有介事地交换食谱 他们互相倾诉夜以继日的饥饿如何煎熬他们的肠胃 又把他们变成老皮厚脸的 沉迷精神会餐的饕餮 与此同时 伙食越来越坏 到后来 真正的粮食完全不见了 给我们吃的是 代食品 一般的主食是用代食做的粥或窝头 用的原料是乾白菜叶和一种用玉米杆的根部磨成的粉 据说其中含有 10%的淀粉 我们无从知道这些代食品含有多少养分 但是我们当中马上就出现了可怕的 鲜血淋漓的消化道问题 一名年轻的俄语教员 由于长期便秘 差点儿因肠梗阻送了命
星期日午餐改善伙食 供应蒸山芋乾 每人一斤 我们一班二十多人同吃同住 班长开动脑筋 请一位过去制造精密仪器的行家 就地取材做了一杆提秤 他用这件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把这宝贵食品分成均匀的份额 发给各人 在他运作的过程中 几十只眼睛都紧盯着他和他手里的秤杆 在运作完成以前任何人不得开吃 山芋乾中往往有一些变质的 谁分到谁倒霉
有一天 我分到的一份里有好几片实在无法入口 我一狠心把它们扔在门口一条大家夜间用作小便池的水沟里 一位难友 前共产党员 马上跳下去 把它们捡了起来 正当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往嘴里塞 一名队长走到他面前 呵斥他说 快扔掉 你不要脸 你还当过党员哩 他回答说 但是我饿啊 饿啊 他继续咬嚼 直到吃完为止 晚间政治学习
我和他都受到严厉批评 我的罪名是浪费社会主义的粮食 那位共产党员的罪名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 他唯一的回答是 但是我饿啊 饿啊
其它一些饥饿难忍的难友开始搜索新的食品资源 有一位逮到一只田鼠 他趁队长不在眼前 捡到两块砖和一些乾树枝 点起火来把它烧熟
狼吞虎咽吃下肚 还有一位逮到一条蛇 他送到伙房去 让一个伙夫做成一锅蛇羹 两人饱餐了一顿
我既无想象力又无本领去开发非正统的食品资源 在全中队是第一个严重浮肿病号 我人很消瘦 下肢浮肿 两腿软弱无力 下地劳改时常在路上跌倒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子 因为周围没有镜子 但是从战友们枯槁的面容 我不难想象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不久之后 我上了严重浮肿病号名单 享受一份 革命人道主义 的食物补助 每天晚饭后
我去伙房领一个用旧报纸糊的口袋装的麦糠 和一碗猪骨汤 那是用农场养猪场饿死的小猪骨头做的 我成了难友们羡慕的幸运儿 可惜我的好运为时不长 因为小病猪和麦糠的供应都断绝了 越来越多的难友的浮肿也越来越严重 但是他们来不及分享我短暂的好运了
二
虽然党报和管教干部都避而不谈 即便在与外界隔绝的劳改农场
大家都知道全国正在经受一场空前的大饥荒 我们是从三分场场长的大报告中才领会到情况是如何严重的 他首先大谈 三面红旗 即党的总路线 大跃进 人民公社 如何无比正确 又罗列统计数字证明它们的光辉成就
然后 他把近年来的饥荒完全归罪于气候反常 粮食歉收 和党的政策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 他宣布 根据上级指示 实行一项符合共产党一贯的革命人道主义 精神的新措施 过去 给劳教分子寄递食品是严格禁止的 因为食品包裹不利于思想改造 眼下 根据新的情况 准许家属和亲戚亲自递送食品 教养分子本人也可写信要求家人送食品 了不起的新措施 一个政府无力供应人犯最低的口粮 把责任转嫁给他们的家属
却仍旧把他们关在监狱里从事强迫劳动
我们班的第一批 革命人道主义 果实是一名中学教师的妻子亲自送来的小麦面烙饼 他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 我们大家又饿又馋的眼睛死盯着他一口一口地咬嚼这种不可思议的美味佳肴 我没有写信给怡楷传递革命人道主义 的新信息 她远在千里之外 度日如年 我不忍再让她为我的处境忧心 可是眼看人家津津有味地吃着烙饼 我不止是眼馋了
我想到怡楷家里人就在天津 离我不远 也许我可以向他们求援吧 求还是不求 这是我在心里又盘算了一天的问题 有一个政治贱民作为近亲已经够他们受的 我还能让他们冒政治风险送食品包裹到监狱来吗 我能忍心让我那慈爱的岳母为我的处境忧心忡忡吗 这时候我想起怡楷在我被捕前夕讲的话 坚守对生活的信念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现在我明白了 真正的问题是 活下去还是不活 面临生死攸关的挣扎 我抛弃了重重顾虑向我那些好亲戚求救
1961 年元旦后不久 一天上午 我因浮肿恶化没有出工 队部通知我去接待室 一进屋子我就看见怡楷的四哥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旁边是一名值日的接待员 四哥当初上的是北京辅仁大学生物系 1952 年毕业后分配到兰州生物制品研究所 肃反运动中 他被诬为暗藏的天主教神父 受尽了身心摧残 以致精神崩溃 1956 年冬病人被送回北京 住在我们家到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还没痊愈就回天津家中去了 从那以后 我们一直没见过面 病还没完全治好 他不能回去上班 谢天谢地 他还可以不辞辛苦来探望他病重的妹丈 接待员站在一边监视我们的行动 四哥打开他的小手提包 拿出一打煮鸡蛋 一块煮羊肉 还有我岳母亲手为我做的十个花卷 他又掏出一些咸萝卜 接待员出面干涉了 不许收咸菜
对浮肿有害 四哥立即把咸萝卜放回手提包 让我很失望 他告诉我这些食品都是从黑市用高价买的 但是 只要 革命人道主义 继续实行 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再给我送吃的 这时候接待员心不在焉向外面张望 我飞快地把手伸进他的小提包 一把抓住咸萝卜 塞进我的破棉袄口袋 四哥 身高六尺却胆小怕事 给我的胆大妄为吓呆了
你口袋里揣着什么 我又问他
只有两个窝头 他说
交给我 快 我命令他
这是我的午饭 他央求道
你回家再吃吧 马上交出来
我不容分说从他口袋里强夺了两个金黄的窝头 可怜的四哥 好心没得好报 辛苦了一天 他还得步行十几里崎岖的石子路走到茶淀车站 再空着肚皮搭那趟慢车回家 我觉得自己活像希腊寓言里的那条蛇 在好心的农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后把他咬死我满载而归回到监房 成为少数 富有者 中的新贵 受到周围 贫困户 的嫉羡 我把珍贵的黑市食品每天为自己限量配给 可是一周下来就吃得精光了 我毫不踌躇又写信求援 仿佛是越尝滋味越开了胃口
如同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
春节前夕 没想到老母也来探监 她从北京乘火车到天津 和怡楷教中学的二哥结伴同行 他们带着两个装满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 走到三分场 我得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过夜 招待所 是干部和留场职工子女上的幼儿园的一间大屋子 由于浮肿 我周身软弱无力 一位新来的队长
刚从部队复员的年轻战士 主动帮我把铺盖卷儿扛到幼儿园 一路上 他很和气地说 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你得留她多住两天 过春节嘛 他主动为一个劳教犯扛行李 我本来已很感动 此刻又听到他这种朴实无华的情意 我更感到惊异 看着他紫红的农民脸膛儿 我意识到他新来乍到 还没有 进入角色 哩 也许是李队长第二 我真心诚意向他道谢 并私心祝愿他永葆无邪的青春
面对白发苍的老母 我欲哭无泪 老人家年已六十六岁 一双小脚从火车站走十几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 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 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找隐蔽的处所方便一下 这是一个敬老的文明古国
娘从一路提来的食品袋里先拿出个纸包 边打开边说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烤炉烧饼 萝卜丝的 豌豆苗的 豌豆苗 北京连影子也没有
白萝卜倒有 不如扬州的好吃 现在好面粉也困难 春节一户才配给一斤
我切了一碗白萝卜丝 加了葱花 滴了几滴麻油 一个一个在煤球炉上烤出来的 自然没有烧饼铺做的好吃 我忍不住哭了
娘说 哭什么 吃吧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吃起烧饼来 不知不觉就把十个都报销了
娘问 味道还可以吗
我说 说不上 猪八戒吃人参果 食而不知其味 再来十个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说 听说你们这里饿死了不少人 看到你活着 我就放心了我们和其他难友及家属都住在一起 很奇怪 人人都在轻松地交谈 仿佛他们是在进行正常的春节拜年活动 我没看到有人流过一滴泪 连一滴泪也没有 也许这些人已经与眼泪和欢笑无缘了 当晚 在唯一的大炕上 娘挤在两位妇女中间躺下 二哥和我把两张方桌拼成一张 双人床 我们俩躺在一起 悄悄地谈了一夜 他告诉我大跃进造成的祸害 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难 我给他讲在北大荒的劳改生涯 在清河的饿以待毙 他一边摸我的四肢和胸背 一面轻轻说 皮包骨 没一点儿肉了 我们得赶快 赶快给你多送东西 要不然就会后悔莫及了
五一 劳动节 宁慧从北京来探监 大腹便便 路上当然很辛苦 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岁的儿子和平 我记得和平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 宁慧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强作欢颜安慰他们 别这样 你们那么远来这儿不是来哭的 你们看到我还活着 应当高兴啊 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 可以帮助我早日恢复健康 我们隔着一张长桌面对面站着 桌上搁着他们的旅行包 我们讲了一点家常 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就完了
一旦拥有这些食品 我成了难友们嫉羡的对象 尤其是那些 贫困户 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 即便能来 送牢饭 路上也要耗时费日 还有人本来是养家活口的 他一走家里的人吃饭都有困难 哪有钱买黑市食品送来 中队里偶尔有人偷别人的食品 我把所有吃的东西锁在两个旅行包里 堆在我枕头后面 我给自己实行严格的定量配给 好像一个吝啬鬼
花每一分钱都心疼 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关多久 也不知道亲戚们什么时候能再来 有一天 从地里劳动回来 我发现一个旅行包上的小挂锁被砸了 丢了几样吃的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向队部报告 抓住小偷不会太难 因为嫌犯肯定是一个因病留在家里的 贫困户 一转念 我又暗自思量 不管他是谁 我可怜的难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权利 他为什么不能采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 何况 在他硬着头皮下手干小偷小摸之前
他不定经受过怎样痛苦的思想斗争 若是我像他一样走投无路 难道我就不会干出同样的事 或者更坏的事 再说 他并没动我大多数的宝贵财富
贫困户”中有一个搞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学者 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 有一天 他递给我一张用他的优美的柳公权体写的条子 教授 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 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 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
我踌躇起来 我觉得 这些食品是我的亲戚们作了重大牺牲买来救我命的 我无权拿来做人情 第二张条子内容相同 加了一句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看着他优美的柳体书法 我心软了 我上中学时练过柳字 始终没有入门 因此我一向钦慕柳字写得好的人 这么优美的书法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 这个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 今天堕落到什么地步 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递给老刘一张烙饼
第二天 他就搬到重病号集中的屋子去了 因为队部认为重病号继续留在普通监房影响其他教养分子的士气 分手以前 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对我说 老巫 你不知道那张饼味道有多好 我内人一到我就加倍奉还
别挂在心上 老刘 你多多保重 要是你不还 我把你的柳字借条裱起来作个纪念
那可不成 他无力地微笑着告饶 要是你真喜欢我的字 等环境好转后我给你写个条幅
老刘 你可要说了算 多保重 我无力地哈哈一笑三
冬去春来 全国期盼一个好年成和少饿死一些人 感谢亲人送来的昂贵的黑市食品 我的身体好了一些 但是我的健康受到严重破坏 很难迅速复原 两条腿还是浮肿 软弱无力 人常晕倒 一天 队部批准我去农场医院门诊部看中医 大夫是劳改犯 听了我的主诉之后 他摸了我的脉 看了我的舌苔 然后摇着头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很惊讶你的情况还这么好 尽管 如你所说 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 但你的五臓脏六腑功能呆滞 不易吸取养分
一条冰河要想解冻 重新畅流 一两天风和日暖是不够的 需要时间 需要十分小心 我不想吓你 在目前情况下 真可说人有旦夕祸福 我在这儿见的多了 唉 你是位教授 你明白我的意思 千万保重
我并不感到惊惶 但我肯定也没从他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
后来 五月的一天 分管我们班的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让我带另外两名右派去农场一个偏僻的角落 执行一项任务 任务是挖一个六尺长 二尺宽 三尺深的坑 队长没说明坑是作什么用的 因为他们一向让我们盲目服从命令
我们越过荒芜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感到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 可是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我们三个人干这点活不需要很长时间 坑一挖好 我们就看见一匹瘦马拉着一部平板车慢慢地朝着我们走过来 车子快到眼前 我看到车尾一张污秽的草垫子下面露出一双枯瘦的脚
一个死人 车子在我们挖的坑前面停下 赶车的 老就 跳下来 哭丧着脸咕鲁道 把他推下去 盖上土 麻利快点儿 别婆婆妈妈的 我掀开草垫 看到一双我认得出的深陷的眼睛 吓得我全身发抖 两腿发软 我们用铁锹 铁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刘 赶车的往新填满的坑插进一跟木片标记 上面有用黑漆写的一个号码 他让我们搭老刘刚腾空的车子回营 我们三人都宁愿自己走回去 一路上 脑子里冒出 哈姆雷特 中墓地那一场 我怨自己没有那个掘墓人对死亡轻松的态度 接着 我又为自己开脱道 毕竟他干这个行当干过三十年了 而我干这个还头一遭 晚间 我按规定去向队长汇报
报告队长 我们完成了任务 我说话时有点自满情绪
你们挖了几个坑 他绷着脸盘问道
一个 我据实回答
一个 他狠狠地问我 就一个 我问你 一个坑能睡几个人
你愿意跟另外一个死鬼合用一个坑吗 你这无用的书呆子 我不该把这轻松活儿派给你的 回去写个检讨交上来我不介意做点家庭作业 不过这件事对我有了启发 死者上大学时是运动员 一向体魄健壮 如果他能那样摔手而去 我怎么知道下一个不轮到我呢 农场已经饿死了许多人犯 不过死亡从来没有靠我这么近 我惊惶失措了 我不愿不见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 可是我又不愿让她烦恼
我翻来覆去地进行思想斗争 我该不该要她来看望我 我非要不行 一别三年 这次见面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 既然死亡已离我这么近 我也非常想再见我的儿子 也至少见我女儿一面 可是这样做是否真的对她或孩子们有好处 如果他们就此再也不见我 是否对他们更容易一些 或许我太自私了吧 我要她来看我 是否会给她在政治上惹来更大的麻烦 不行
我不能那样做 我为什么要给她的沉重负担再火上加油呢 可是 如果我把她蒙在鼓里直到为时已晚 难道她不会怪罪我吗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有权利把她关在我生命的门外吗 祸福与共 病康偕老 终于我抛去重重顾虑 向她发出一个 可能见最后一面 的紧急呼号
第九章 探监 1961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宁坤调到清河农场时 我曾希望情况会有好转 至少 他现在离我近了一些 邮件往返也会快一些了 按照监规 他每个月写两封简短的信
告诉我他好着 教我别担心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呢 我自己就得了浮肿病
连小丁丁也出现营养不良的症象 他在监狱里能靠什么活下来呢 我知道担心并没有用 然而我的忧虑时常使我夜不能寐 而夜又很长
新的一年来到了 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新的东西 除了四哥来的一封信 他告诉我到监狱探视宁坤的情况 他身体还可以 不是太好 但眼下有谁身体好呢 你不必担忧 我们过些时再给他买些黑市食物送去
二月里 我和一丁又度过一个孤凄的农历除夕 在这举国欢庆的春节 我们母子俩分配到一斤白面粉 半斤肥猪肉 一小棵卷心菜 为了让孩子高兴高兴 我把猪肉和卷心菜外叶剁成馅儿包饺子 我们把小小的菜心养在一碗水里 给冷清清的房间添一点生气 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 我心里感到好受一点 这时候 他突然问我 妈妈 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饺子吗 我想这不大可能 但是我说 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饺子
在天津家家户户都吃饺子 这是风俗习惯 天哪 他们既然已经养不活他为什么不放他回家呢 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时去看他 可是 寒假快开始时 领导上宣布要大家留校过一个 革命化的春节 我毫无办法 唯有等放暑假再说了
谁知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 快到下班时间 在打字室接到宁坤的信 急忙打开一看 比往常更短 怡楷 我病危 望即来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出了什么事 三个哥哥来信一直教我放心 难道是我被蒙在鼓里 我惊慌失措 就不顾 小辣椒 的阻拦 直奔系主任办公室去向李主任请假 我一声不吭地把信递给他 然后提出要请假去探视病危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李主任 我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 我爱人走了三年多了 以前来信一直说他身体很好 让我放心 如果不是情况十分危急 他绝对不会让我忧虑的 我太了解他啦 何况 您知道的 他的所有信件都经过检查 管教人员不会让他把信发出 如果他讲的不是实话 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 好让我去看看他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别感情用事嘛 李怡楷 他开始提高嗓门儿了 我办不到 你是打字员 你要做的工作很多 系里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 你却要请假去看望极右分子爱人 你现在还是他的爱人 但你也是国家干部 你必须站稳立场 和右派划清界限 这是个立场问题啊 不行 我不能批你的假 就这样吧 李怡楷同志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我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 拖着两条腿走回家去 一进家门 就听见一丁照例嚷嚷 妈妈 我好饿
心里感到比平常更难受 我赶忙打开小煤球炉 做了一锅山芋面糊 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他看到我没吃就问我 妈妈 你怎么不吃啊 你不饿吗 我一天到晚都饿
乖乖 那你就多吃点儿吧 妈吃不下 你爸爸病了 病很重 他们不让我去看他 我说不下去了
妈妈 我们一定得去看他 大爸爸生大病 他一定特别想我们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 你再去找他们嘛 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说得对 我不能那么轻易地认输 长期在恐惧中生活 畏缩几乎成为第二天性了 可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必须进行抗争看着一丁上床睡觉之后 我离开我们凄凉的小屋 走到校园那一头领导干部住宅区 一走进李主任家灯火通明的客厅 我就看到“小辣椒”的爱人 系总支委员吴老师和那个与一丁同年的儿子小明在玩 他一会儿把小明抛到空中 一会儿又玩驮驮背 父子两个笑声不断 我看傻了 呆呆地站着不动 说不出话来 李主任先点了一支烟 然后转身对着我
李怡楷 你又来干什么 他不耐烦地开腔了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 你不能去清河农场看你爱人 我不能让你在政治上犯错误 我们党一贯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连日本和国民党俘虏都得到人道主义待遇 你干什么要为你爱人担心呢 他这几年一直很好 是不是 他还没死 是不是 但愿如此吧
那就得啦 这也足以说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义的待遇 要是他真的病了 农场领导会按党的政策给予他必要的医疗 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你也不是医生 你去有什么用 就算他是真的病了 嗯
李主任 我来系里工作两年多了 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 现在我爱人垂危 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 好让我去看看他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他身为右派 罪有应得 但我们的孩子总归是无罪的吧 小丁丁和小明同岁 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他爸爸了 我们的女儿一毛出生时 她爸爸已经关进劳动教养所了 我只向您请几天假 好让我们都能见他一面 我一定尽快赶回来 弥补失去的时间 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的
你这个人真顽固 李怡楷同志 他厌烦地说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 得啦 我准你一星期的假 你一定要及时赶回来 再见
黑夜里 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个快乐的孩子的欢笑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但愿宁坤能活着回家和咱们的孩子玩 我默默地祷告 回到家 我看到一丁睁眼躺着 我一把扑在他身上 搂了又搂 我先使劲忍住眼泪 然后才告诉他 一丁乖乖 我们要去看大爸爸啦 妈妈得感谢你让我再去找他们 也不知怎么的 妈妈有时侯脑子就不管用啦 我们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假
我孩子从床上跳起来 搂着我的脖子 妈妈 我太高兴啦 我这一下可见到大爸爸啦 咱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就走
二
在硬席客车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 我在清晨牵着一丁的手走进家门 妈妈和全家人都大吃一惊 我把宁坤的短信给他们看 妈妈立即流下了眼泪 我后悔我太冒失了 因为家里多年来出了那么多伤心事 妈妈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 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泪 用她平日那种令人舒心的声音说话了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 你的几个哥哥给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 现在他的身体该好些啦 怎么会病成这样呢 可能搞错了吧 别担心 怡楷
不久 哥哥们就跟我讲了老实话 宁坤的浮肿非常严重 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自然结果 他们认为惊动我是没有用的 尽管他们自己都感到很难过 他们一直都在希望高价的黑市食品会渐渐帮他恢复健康 那为什么会来了这封告急信呢 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见他
大哥警告说 五一 我们去看他时 宁坤看上去身体很坏 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声痛哭 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着一起哭 你是一个人去 我知道你会受不了的 不过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 他哽咽了
我一定做好思想准备 大哥 您放心吧
自从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 大哥始终关注着六个弟妹生活中的幸与不幸 大多是不幸 他以完全忘我无怨之心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我的伤心事又给他增添了新的负担
尽管挤了一整夜的硬席车的疲劳还没消除 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乘上了开往茶淀的慢车 我把一丁留给妈妈照看 她是天还没亮就起来给我做早饭的 我在黎明前离家时 她递给我一个旅行包 包里又装满了黑市食品 她平静地说 替妈妈告诉他耐心忍受 好人受难 你去吧 见个面对你俩都有好处
我在茶淀小火车站下车时 太阳已经升起 我走进萧条的候车室去找办理到农场探视手续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窗口挂着一个大字牌子 上面写着 探视宁河农场劳教分子登记处 窗前已经有几个妇女排着队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邋邋遢遢 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 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男式干部服上衣 她手里拿着一把生满锈的大铁锹 干什么带把锹 是给她男人用的劳动工具 为什么不带食物包 过了一会 我忍不住问她:“大姐,这锹作什么用?”
告诉你也没关系 妹子 因为你也是去同一个地方的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昨儿个接到场部通知 说我家右派男人死了 让我来收尸 我带这把锹就是来埋死鬼的 我男人死了 明白吗
我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个男孩 满脸病容 身上只穿一条灰色破短裤 脚上趿着破旧的黑塑料凉鞋 这是你儿子 大姐
是啊 和那个死鬼生的 他刚十岁 没吃的 没穿的 没学上 人死了 他就死了 对不 妹子 可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
我很难过 我爱莫能助地说:
他死了 他现在安宁了 不用为他难过了 他不再需要吃的了
可我们娘儿俩怎么活下去呢 停顿一会儿之后 她问我 你男人也是右派
是的 他也是右派
他还好吗
希望他不出事 我无力地说 可是那把铁锹使我心寒 宁坤写那封告急信到现在快两个星期了 我是否也来迟了呢 天哪 我会不会也需要一把铁锹呢填好表格之后 我和那个带着儿子和铁锹的女人一道离开候车室 走上去监狱农场的十几里长的碎石子路 一路上 听她说她也是头一次来
他男人给家里写过信 要她送吃的 他该知道家里的难处 她到哪里找钱给他买吃的呢 一个小学教员 工资本来就很低 后来因为他说党支部书记专横就被打成右派 开除 劳教 我靠打零工养孩子和自己都不够 我给他写回信 还是向邻居借了八分钱买的邮票 我总盼他有朝一日会回家 恢复工作 一起过小日子 好歹从今以后他不会再给家里写信啦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 以平息自己的感情 虽然时值暮春 周围的田野却满目萧瑟 一派凄凉 没有树 没有鸟 没有野花 甚至没有绿草 如此劳改天地 我的思绪被那个失去父亲的小男孩的一声叫喊打断了 瞧 妈妈 那儿是什么 远远地 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筑 高高的灰墙头上像蛇一样盘绕着带刺铁丝 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 再走近一些 我看到瞭望楼上的武装士兵 农场大门口警卫森严
卫兵步枪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使我不寒而栗 一名卫兵挥手要我们到大墙外一所小屋去 小屋门上的牌子写着 探视室 走进去
看到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坐着几个女人 我们一声不响地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男人的脑袋从一间内室探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来早啦 那人粗声大气地说 干么这么急 他们要到吃中午饭才收工回来 你们等着吧
可我不用等 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急忙对他说 几乎带着点儿胜利的神情 同时举起了那把锹 瞧见这个了吗 那个狠心的男人 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 我可以去他那儿 这是他儿子 他也能去
给我看死亡证 那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身上穿着制服 看过死亡证后 他喃喃地说 呵 是的 你是他老婆
要不是他老婆 我来这儿干啥 他在哪儿
嗯 你迟了一步 明白吗 这种天气 尸首不好放着的 明白吗 他昨儿个晚上已经给埋掉了 待会儿把他的东西交给你 你等着吧
干什么要等 我要离开这鬼地方 越快越好
负责死者遗物的同志吃饭去了 他要到一点钟探视开始才回来 明白吗 说话就到啦 慌个啥
他转身回内屋后 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来 呵 呵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 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啊 呵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 你怎能把我们娘儿俩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啊 你这个狠心的冤家 呵 呵 呵 孩子不声不响地啜泣着 屋里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脑袋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轻声说 别哭啦 别哭啦 天儿这么热 你得保重
现在 现在他走啦 我可咋 她又号哭起来
这时候 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手里提着一个寒碜的包袱 随手扔在号哭着的女人脚边 以打发公事的口气对她说 得啦 别哭啦 这样哭下去有什么用 死的不是他一个 昨儿个一晚我们就埋了五个 没东西吃就没法儿活 很简单 现在回家去 另谋生活吧
他埋在哪儿 我们能去看看吗
有什么用 快带孩子回家去 别误了火车
火车 是啊 火车 我们可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
这 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对不起 他边说边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我从妈妈给我的钱里掏出两张一元的人民币 塞进她手里 她抓住我的手 我赶忙说 回家去吧 大姐 一天下来你够受的啦 孩子也太累了 走吧 不用说啦 我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她喃喃地说 那就再见吧 但愿你的运气比我好我隔着窗户目送娘儿俩上路 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 沿着刚才走过来的漫长而崎岖的碎石子路走去 她肩上扛着那把没用上的大锹 柄上挂着死者留下的包袱 仿佛是他的生与死的见证 我默默地在心里为死者和生者祈祷 而且感到对我自己的命运几乎无可抱怨了
突然间 我感到很累 累得睁不开眼 我坐在长凳上睡着了 一阵脚步声把我惊醒 我抬起头 看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门口 办公室里的那个家伙从里面出来 走到门前 开始大模大样地向那些人训话
你们大伙儿听着 你们的家属来这儿探视 给你们带来了食物 我们允许这样做 因为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是我们党的政策 他们这样做 并不是为了满足你们腐朽的资产阶级胃口 而是为了帮助你们彻底改造自己
你们必须加倍努力 弃旧图新 以报答党和政府的宽大 并且也报答家人的帮助 现在我开始喊名字 准许你们每人和家人谈十五分钟 可你们说话得注意 我一次叫一个 巫宁坤
听见报这个名字 我大吃一惊 我在门口那些不成模样的脸中找寻过 可无法认出哪个是宁坤 他们身上穿的是沾满泥巴的破衣服 脸容苍白得怕人 看上去全都是一个样子 这时 我看见他步履不稳地走进探视室 没错 他确实是宁坤 但完全变了样 离家不过三年多 他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人了 他想对我笑一笑 但又马上收敛了笑容 一名狱卒领着我们出去走进一间小屋子 我们俩相距大约五尺面对面站着 那家伙在我们中间靠边站着
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 别犯傻 否则今后不许探视
这时候 我才注意到宁坤手里拿着一个绿色搪瓷饭盆 里面盛着水 他的手在颤抖 这是我当初寄给他的 但已遍体鳞伤 他向前走了一步 向我伸出手来 你喝 他小声说 随即低下了头 看见水才使我感到口渴 整个上午我没喝过一口水 我丈夫给我带来了生命之水 在我大口喝水的当儿 我看到他头上覆盖着一层寒碜的短发 稀稀拉拉 好像我在路上经过的那些坟堆上的枯草 我想起三年前他那一头油光雪亮的乌髪 他的两只耳朵瘠薄蜡黄 就像只有压在一起的两层皮 他又抬起头来时 我看到他浮肿的脸是死灰色的 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眼睛呆滞而凹陷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 但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因为我不愿让狱卒看着我伤心而幸灾乐祸 我原以为我有多少话要向他诉说 我们分别那么长久了 而此刻却在浪费我们的几分钟
宁坤先开了口 真对不起 要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过来 你还好吗 一丁 一毛好吗
我们都好 两个孩子留在我娘那里 我们都想念你 希望你早日康复
我现在好多了 感谢党的关心
你病得很厉害 宁坤 我们必须 我惊慌失措地开始讲了 可我心乱如麻 我听说有个地方可让我们过夜 我得去向值班干部申请这时候 狱卒开腔了 你们时间到了 下地去吧 巫宁坤
我还没反应过来 宁坤已经走了 我手里拿着那只空搪瓷盆慢慢走了出来 我得到许可和宁坤一起过夜 大墙外面有一所幼儿园 那是所有探视的妇女和他们的男人过夜的地方 男女合睡一张大炕 犯人们要到晚上政治学习之后才能出来 周围的女人们有的唉声叹气 有的在小声交谈 我注意到她们全都穿着一色的灰布干部服 他们神情悲伤 让人以为她们都在居丧 不用说 我在她们眼里也一样
男人们终于来了 宁坤却不在其中 我丈夫呢 我接二连三地向他们打听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 一个上了年纪的右派不祥地说 在这样一个地方 什么事情都说不准的 我身边的二 三十名男男女女发出一片嘈杂声 有的说话 有的叹息 有的哭泣 我多么羡慕他们啊 我再也无法忍受 就走出屋子去等他 盼啊 盼啊 我在空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半夜光景 一个巡逻的卫兵走过 他问我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获准探视爱人 我还在等他 他说
现在太晚了 你进去休息吧 眼下在这儿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我没法儿说 明儿个早上你就会知道啦
回到屋子里 我看到成双成对的男女脸朝着脸缩在炕上 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 他们还在小声说着 我多么羡慕啊 天花板上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发出眩目的光 使我想起在上午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刺刀 炕上铺的破篾席老是隔着我的衬衫扎我 好像不让我忘记自己悲惨的处境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难道他已经 我永远见不到他了 我竭力将这些让人发疯的念头从心里驱赶出去 可那把大铁锹总是幽灵似的在我眼前晃荡
直到早上我才弄清楚他昨晚出了什么事 我找到那个批准我过夜的值班干部; 他说我爱人昨晚出来时 私自将晚餐的两个代食品花卷儿带出来 显然是想带给我吃的
违犯监规 他郑重其事地宣称 当场被抓获
但那是讲不通的 我温和地和他讲道理 我已经在探视家属食堂吃过晚饭 何况我做梦也不会去吃他的口粮 我自己给他带来了不少很好的食物
他也那么说 可是证据确凿 所以就关一夜禁闭 不准吃晚饭
只是因为带着自己的晚饭 我惊诧地问他
犯更小的错误都会关禁闭的 这儿不是大学 更不是俱乐部 这儿是监狱 是劳改单位 一切从严 不过 考虑到你大老远从合肥赶来看他 你们还没在一起呆过 这次我们对他宽大处理 过一 两个小时 他从禁闭室放出来 我批准他和你单独见面两个小时 这是革命人道主义
你明白 你别走开啦
两小时后 宁坤来到探视室前和我见面 我焦灼地问他 你没什么事儿吧
别害怕 这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昨天晚上我出来时被抓住了
一晚上一人呆一间屋子 倒落个清静 我只为不能遵守和你的约会感到不安 你必定会以为我不打个招呼就走人了 那未免太不礼貌啦 他笑了一笑 呵 这些把我们抓在手里的小暴君 值班干部说 你私自将口粮带出来给我吃 所以关禁闭
他们知道那是瞎话 我只是想让你开开眼 见识一下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 不是食物的食物
现在别生气啦 你究竟怎么样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你的短信里看不出来
对不起啦 我在信里无法说实话 他们无权检查我们的信件 因为连他们自己也说我们属于 人民内部矛盾 可是我们的来往信件都得由他们检查 是啊 隐私权 毕竟是一个西方的概念 我到现在还找不出一个确切的译法 幸运的是 今天咱俩也许能享有一点了 幼儿园看门的是个劳改释放的老头儿 他一个人住在那边的小屋里 他把屋子借给我们和家属单独见面 当然 得给点报酬
我们走到幼儿园附近的小屋前 宁坤敲敲门 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开了门
老王 这是我爱人 我们想在你这儿呆两个小时 你方便吗
没问题 反正我要去打扫幼儿园 你们自便吧
给 老王 这是我爱人带来的柿饼 宁坤说着从他的草编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我分些给你 甜得很
我爱吃柿饼 不过 你知道 我更爱吃真正的食物 煎饼 糕点 花卷儿什么的
那就下次吧 再见
我很客气地感谢他让我们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给我些真正的食物 谢我也白搭
老人走后 宁坤出声一笑说 老王是个实话实说的人 可怜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 不知为什么事坐了五年牢 刑满留场就业 没有家 没有朋友 没有人疼他 他也不关心别人 他借屋子给我们用 要我们用食物作为回报 直来直去 多年社会主义劳改的产物
我为他感到难受 下次我给他带点吃的 我说 可给我谈谈你自己吧 呵 这么多年了
说来话长 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 而咱们只有两个小时 还是先谈谈你自己和孩子们吧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过去三年里纠集成一团的记忆 别离的痛苦 凄凉的岁月 不眠的长夜 无止无休的屈辱 孤零零看着远离父亲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每天挣扎求生中一桩桩 一件件的小事 在如此孤寂的漫长岁月之后 我是多么渴望将这一切向他倾诉 可是 他受了那么多苦难
我怎么能给我心爱的人再增添负担呢 于是 我告诉他我一直很好 白天打字 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 一丁是个五岁半的大孩子了 长得很好
很乖 能够一字不顿地背十几首唐诗了 宁坤这时才听我说 一毛从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 她长得很漂亮 爱唱歌跳舞 再过几天就满三岁了
我说我答应过一丁 要带他过来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带他来 也许他该学会忘记 你明白……
为了改变话题 我要他给我说说他自己的情况 比起以前那个地方来 这儿怎么样
唉 他叹了一口气 我们本来天真地希望 这个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辖下的地方会实行比较人道的 或者说比较不那么不人道的政策
给我们较好的伙食和较少的折磨 在沼泽遍布的荒原上 我们的生活是无休止的苦役和难熬的饥饿 夏天蚊蚋成群 咬人吸血 冬天漫天风雪 照样出工 然而 那里至少有我们自己生产的粮食 可这儿 有的只是代食品和严管 北大荒有一点是我所喜欢的 那掩盖万物的白雪 它消弥一切
令人忘却 但愿我能忘却
你必须耐心 宁坤 我尽力安慰他 妈妈要我捎话给你 让你耐心忍受一切 她说你没有做错事 不过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难的 也许 他们不久就会放你出来吧 既然政府已经无力养活犯人 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真是说不准的 可笑的是 他们总爱说 右派是什么 人民内部矛盾’
通过强迫劳动彻底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之后 就可解除劳教 那可能是明天 也可能是永远 全凭捉摸不定的党的政策 我的生命 咱们的生命 全在他们手里 生死无定 朝不保夕 稍停之后 他无力地微笑着说 确实 我必须耐心 怡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真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我饱经忧患的丈夫
我很高兴来到这儿亲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来得太好了 我已经觉得好受些了 你是第七个来探视我的亲人
难友们当然羡慕我得到的食物 但他们更加羡慕的是 在我危难的时刻
我的亲人们和我站在一起 正如你常说的 人并不是单靠面包生活的 ‘
千真万确 即便在面包意味着生死存亡的时候 在绝望的时刻 我曾在心里呼号 同胞们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以至你们要把我扔给狼群啊 ‘荒原上真有饥饿的狼群 夜晚我听到过狼嗥 接着 我就想到我的磨难并不是人民造成的 我有什么权利责怪人民呢 我对人民有过什么用处吗 后来 我就责备自己不该顾影自怜 我的亲人们都受我株连吃尽苦头
但是 他们一听说我快要饿死 不是就接二连三赶来 用食物和爱心来救我的命吗
你不该这么责备自己 你蒙受无枉之灾 只要你好生照顾自己
尽快恢复健康 你的亲人们都会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的
你说得对 我必须这么做 才不致使大家的关心和牺牲付诸东流 你四哥有没有告诉过你 他来给我送救命粮时 我把他要当中饭的两个窝头抢了过来 我那不知羞耻的行径必定使他感到震惊 我已经没有你过去赞赏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饿成那样心里难过极了
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啊 几年时间的营养不良 几个月天天捱饿
就会使一个人变得不成人形 然后就得花不知多长的时间才能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有些人连拉都拉不回来了 而更坏 更可悲的是饥饿会使人道德沦丧 一个忍饥捱饿的人肯定成不了 宇宙的精英 万物的灵长’ 为了自己存活 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抢夺他人的食物 就像我抢你哥哥的窝头一样 饥饿历来都是战争中的可怕武器 可现在我亲眼看到 亲身体验到 饥饿被用作和平时期的一个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 你太累了 你的草包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呵 有的 我差一点儿忘了 大哥给我送来不少吃的 其中有几个大鸭蛋 我只剩下一个了 好大的 咱们在老王的小炉子上煮煮吧
宁坤从草包里拿出那个大鸭蛋 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 还有我在地里捡的柴火
你喜欢怎么吃 我问他 我好久 好久没给你做过吃的了
咱们煮煮吃得啦 我来生火 我在荒原上宿营时学会了生火 蛋煮好后 我递给他吃
不 不 咱俩一定要分而食之 你和我已经好久 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说着 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锈的菜刀把蛋切成两半 给 一半儿给你 一半儿给我 否极泰来
三年多以来 这是我俩第一次在一起进餐 这是否也会是最后一次共餐 我不敢往下想
宁坤吃完蛋后开始说 现在我要给你讲个滑稽的小故事 这种事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发生 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贷的人
什么意思 你向难友放高利贷 你哪来的钱放债
比那还坏 我借食物给一个捱饿的人 他答应加倍奉还
他真的加倍还给你了
他要是能还就好了 可怜的老刘
你是说他……
我给他挖了坟 下了葬 他当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侧 在大学里他是运动员 是他的死把我吓得写告急信的 我不愿不见你一面就走掉
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后悔 反而希望你来不了才好……
你独自承受痛苦的时间太长了 宁坤 你早就该写信教我来 老早就该写的 我埋怨道 我的喉咙堵住了 我回去一定和哥哥们商量
我们必须 …… 我没说下去 因为我还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必须自己保重 不要着急 不要担心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假 但我会尽一切可能再来的
我沿着那条寂寞的崎岖小路走回车站 我的心沉重地负载着宁坤所身受的苦难和痛楚 负载着对我们前途茫茫的忧虑 但是 在那个昨天的劳改犯的小屋里两小时的团聚也增强了我对生活的信念 宁坤在那小炉子里点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头闪烁
三
当晚和哥哥们商议时 我说我发现宁坤还远远没有脱离危险 我不愿惊扰妈妈 可我们必须在为时不太晚之前想出一个办法 能使他脱离危险 我该怎么办 由于事无大小都必须通过本人的工作单位 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是去找原单位 尽管存在着可以预见的困难 我真怕重访那往事不堪回首的旧地 又跟那些官气十足的上司打交道 当年正是他们把我丈夫送进牢狱 又把我发落到内地的 但是 只要有一线希望 我就不能放弃
第二天 我乘上早班火车前往北京 在新火车站下车 两年半以前那个严寒的冬天 我带着两个小儿女仓皇上路 是从前门旧车站上车的 眼前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异客 来到了无情无义的异乡 我挤上一辆开往西直门的公车 一路颠颠簸簸 车上挤满了没有笑容 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少 透过车窗 我看到的是同样的面孔 肉铺子是空荡荡的 糕点店的橱窗里只摆着瓶装的汽水 我当年离开后竣工的那些高楼大厦 多姿多彩 将整个城市的阴沉面貌衬托得更加突出 这个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弥漫着一种全城举丧的气氛 沉浸在一种神秘的灾难之中
到了西直门 又挤上一辆开往颐和园的公车 一路上 我想到那些上司会打各种官腔来搪塞我 但是我决心 死马当作活马医 也想起另一句成语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我要赤手空拳去闯虎穴了 路上花了两
三个小时 终于到了西苑站下车 周围那些熟悉的景物勾起了或喜或悲的回忆 但是我心事重重 顾不上沉浸在回忆之中 我本来希望 在走到学校门口那段短短的路上 不要碰到熟人 偏偏我运气不好 遇上了一个又一个以前的同事 一共有三个英语系老师 在宁坤挨整之前 他们都是经常和他杯酒言欢的 现在对面走过来 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走进副校长办公室时 他的女秘书差一点儿惊跳起来 我隐约记起在给我 送行 的那次批判会上 她说的那些恶毒话 现在 我站在她跟前 告诉她我从合肥赶来 有最紧急的事要见校领导 她冷冰冰地说
于校长忙得很 你和我们已经没有组织关系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
我瞪着她的眼睛 毫不迟疑地说 巫宁坤快死了 我必须马上见副校长
几分钟后 我被领进副校长室 他从一本打开的 毛选 上抬起眼睛 伸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李怡楷同志 你好吗 他以往常那种毫无表情的官腔招呼我
看见和我们一起工作过的同志 我们总是很高兴的 你在合肥工作 是不是 你来北京有什么事啊
于校长 我爱人在清河农场病得非常厉害 他快死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来请求您帮助
他真的病得厉害 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 确实非常严重 他长期捱饿 得了恶性浮肿 有死亡危险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帮得上忙 你很清楚 他被定为极右之后就从我们学校开除了 他已经和我们没有组织关系 你也一样 你必须相信农场党的领导 相信党的正确政策 现在所有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干劲大跃进 你必须马上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 要是你乐意 你可以请安徽大学的党领导给你指示 可是 大跃进时期 在首都转悠 那是要不得的 何况你还是右派家属他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 但是我不吃这一套啦 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于校长 我十分清楚我们两人都和学校没有组织关系了 所以离开之后 我从来没有麻烦过您 现在他生命垂危 只有送他去劳教的单位才能救他一命 才能要求农场马上释放他
听说他病了我也感到遗憾 我也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 我希望情况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我确信 农场一定会按照党的正确政策给予他一切必要的照顾 你必须相信党和党的政策 你应该马上回去工作 我校实在无能为力 因为巫宁坤已经不是本校的教授了
确实不是了 可是他在这儿工作过两年 您还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表扬过他
我必须纠正你 当时不知道他会堕落成为一个右派分子 我才说过他是个优秀教师的 他的问题非常严重 但是我们将它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以示宽大 我们送他去了农场 给他一个通过体力劳动改造自己的机会 只要他彻底改造自己 重新做人 他最终就能回到人民队伍中来 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个专家 他年纪还轻 他只有四十岁 对吧 要是他彻底改造好了 他还能为人民服务 立功赎罪 所以 当务之急不是为他的健康操心 而是帮助他如何改造自己
我忍不下去了 我感谢您对巫宁坤的关心 于校长 但事实是他快饿死了 我个人认为 当务之急是必须不让他死去 使他才有可能改造自己 两天前我见过他 他已人命危浅了 他就亲手埋葬过一个同炕的右派 要是您拒绝采取行动去救他的命 你们给予他的宽大处理就会无异于判他死刑 巫宁坤有死罪吗
你怎么能这样说 他略微提高了嗓子 我们送他去农场改造时并不知道会发生饥荒
当然不知道 我豁出去了 他满腔热情 放弃国外的事业 回来为新中国服务 当时他也不知道今天会在狱中奄奄待毙 当初 您和其他领导同志一次又一次来我们家 鼓励他对党和党的政策提出直率的批评 他也不知道后来会打成右派 ……
谁教他说错了话 他打断了我 我们欢迎建设性的批评 他太傻 他不知道说什么话才符合要求 他已经为自己的愚蠢错误受到严惩
但是 他该在劳改农场悲惨地死去吗 我们的两个小家伙肯定是无辜的 您可能记得 一丁才五岁 一毛至今还没见过爸爸 他们这么小就该成为孤儿吗
由于天灾和苏修背信弃义 我们国家正面临严重的困难 任何人都无权抱怨 人人都必须全心全意支持党的国内外政策
当然必须支持 我附和说 我看得出他正在找遁词 我已经身在 虎穴 只有孤注一掷了 也许他只是一只纸老虎 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还必须帮助党和政府减轻供养这么多犯人的负担 想方设法让一些像我爱人那样的人犯获释 他生命垂危 而且本来就没审没判 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 以免为时太晚 让一个教授饿死狱中 这对学校 对政府 有什么光彩 在能够救他的时候见死不救 这对学校有什么好处 我对您的全部请求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使他将来有可能为人民和党服务 要是您愿意 您不妨在他痊愈之后再将他送回农场劳改 我小时候常听妈妈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希望这与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 我恳求您立即采取行动 不然就来不及了
巫宁坤目前的情况太糟糕了 我们当然不愿看到他死在农场 国家需要高级知识分子 我们学校缺乏称职的教授 可惜他以前说了那些话 我来想想办法 看看能不能让他保外就医 我不作任何承诺 下次校党委开会 我把这件事列入议程 现在你该回合肥工作去了
下一次党委会什么时候开 我紧钉着问
一两个星期之后吧
我刚说过他快死了 他等不了那么久 您不答应迅速采取行动
我不会离开 您有权采取行动 于校长 我能在学校招待所过夜 等待您的决定吗 不 不 这不行 影响不好 我先跟其它领导同志谈谈
然后学校再和农场党委联系 我可以答应你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回音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忙 你决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计我已经把他逼得够呛了 他是推搪躲闪的 但是在我们交锋的过程中 他那僵硬的态度已经显然软化了下来 可怜的人 他是在延安培养出来的冷漠无情的党员干部 但他终究是个人 也许我来闯虎穴的目的还没落空 我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车
四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 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 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 但是 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 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
就走呢 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 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 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呢 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 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 那末我就会超假 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 饮泣吞声 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 最后我下定决心 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 我一大早就起来了 可妈妈比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 怡楷 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 娘 不过您也没睡好 我柔和地回答 您知道 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 明儿个 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呵 她顿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 那你就要超假了 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 怡楷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 呵 我非得不断地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 娘 我实话实说 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 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 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 因为超假受处分 我认了 您别担心 娘
那就去吧 孩子 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 妈妈柔和地说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 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 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 贵就贵点儿吧 救命要紧啊
孩子起床时我帮他穿衣服 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 匆匆出了家门 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 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 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
我把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 心里感到很难受
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 煮鸡蛋 熟肉 馒头 煎饼
等等 活命的食物 我祈祷 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 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 激动地说 妈妈 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 嗯 妈妈 真的 真是现在
是的 是真的 乖孩子 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 妈妈 该看看爸爸了 你知道 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 他们总是问我 一丁 你爸爸在哪里 ‘走吧 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 小乖乖 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 车开得很早 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 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 从火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 你必须睡足 才有力气走路 咱们为什么得走路 他惊讶地望着我 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 孩子 你能走吗 乖乖 我怎能对孩子说 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 我能走 妈妈 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 他起劲地夸口说 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我在黑暗中醒来 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 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 四点钟 火车五点半开 现在我必须把孩子叫醒 虽然小家伙还要睡 昨晚他上床很早 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 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 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 孩子 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 妈妈轻声地说 小一丁 乖宝贝 你得做个好孩子呵 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 他多爱你呵 她停了一下 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髪发 边对我说 怡楷
再捎妈妈的话给他 让他耐心地忍受 赶快恢复健康 他没有做错事 他只是说话太直率 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 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 小一丁在一边帮着 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 小一丁急忙爬上车 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 把包给我 妈妈 快 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 但司机不耐烦了 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 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 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也回头对我笑笑 在下一站换车时 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 一丁很快就睡着了 一小时后 我们在茶淀下车 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 然后他停了下来 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 一丁乖乖 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 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 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 身体很虚弱 他也有轻度浮肿病 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 我向周围看看 在这里下车的旅客 都是女人 已经匆匆向农场走去 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 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 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 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 乖乖 咱俩玩驮驮背吧 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 是吗 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 那两只包怎么办 妈妈
别操心 小老爹 我先背你一段路 再回来拿包 一个来回 再一个来回 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 边走边唱 小肥猪进城 他高兴得笑个不停 走了
四 五十尺路后 我停下来把他放在地上 随即匆忙回去取包 这样往返了几次 太阳升起了 我汗涔涔的 我浮肿的双腿跨不开步了 这样走下去 到农场的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 我坐在路边上歇了一会儿 又仔细看看身边的一丁 孩子显然觉得好多了 我狠了狠心
现在你能走了吗 乖孩子
我试试 妈妈 我试试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 爸爸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于是我们母子俩慢慢朝监狱农场走去 带着两旅行包黑市食物 我不知道在路边休息了几回 不过孩子再也不要驼驼背了 我们到监狱时已近晌午 我们走进探视室 跟我们同车来的妇女坐在那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 一声不响 一丁很快又睡着了 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
半小时后 宁坤朝我们走来 步子不稳 他跟上次一样穿着泥泞的衣服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脸色黄里泛灰 他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 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一名狱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监视着我们这帮人
宁坤站在我面前 轻声说 你又来了 走这么远的石子路
我带一丁来看你 我把显而易见的事说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手 轻轻放在熟睡着的孩子头上 嘴里喃喃地说 现在是个大孩子了 三年多啦 这时候一丁惊醒了 一眼看见他爸爸 孩子吓得紧紧贴着我
这个可怕的人是谁 妈妈 我害怕 我怕死了 带我去看爸爸 我的大爸爸 这就是你大爸爸啊 宝贝 我焦急地哄他 快叫吧 叫爸
爸 爸–爸 他大声哭了起来
宁坤垂下了头 我紧紧搂着孩子 不知怎么办 不知不觉 我们的十五分钟已经到了 宁坤和其他犯人一起 急匆匆离开探视室 下地劳改去了 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一丁眼泪汪汪地看着爸爸远去的身影 始终紧紧地搂着我 可怜的孩子显得疲惫不堪 很快又在我怀里睡着了 满面泪痕 这就是他盼星星盼月亮的父子团聚吗 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吗 不成 我决不能如此轻易地认输 我把睡着的孩子放在长凳上 走出探视室 我走到值班室前 敲了门
谁 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 看见一个身穿草绿色短袖军衬衫和军裤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前
你有什么事儿 他点燃一枝烟 悻悻地问
我叫李怡楷 同志 我是来探视巫宁坤的 我需要您帮助……
我知道你是谁 教授夫人 对吗 他含讥带讽地说 这儿不是大学 你知道 这是国营农场 一座监狱 一个无产阶级专政机构 你两
天前来过 现在又来了 你没有正事儿可做吗 我知道 可是……
可是你又看你爱人来了 巫宁坤是极右 你别忘记你是国家干部
尽管你还和他保持着夫妻关系 你必须跟他划清界限 你这么频繁地来看他 这对你不利 对他也没好处 必须让他认识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么严重 他对党 对人民 对社会主义事业 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 还有对你本人和你们一家人 划清界限 这对你是最最重要的 所以 赶快离开这儿 回你工作单位去吧 这些话听来多么耳熟
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同志 我彬彬有礼地说 可是 您很清楚
巫宁坤的病情很危险 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他埋葬了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我带了我们五岁的儿子来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你怎么能把一个五岁的娃娃带到劳改农场来 这对孩子不好
也许不好 肯定不好 可是我必须做我不得不做的事 孩子跟他爸爸分开已经三年多了 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许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时间 也许他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作为妻子和母亲 我请求您允许我和我孩子在这儿和他爸爸一起过夜 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再说小家伙也没力气走回火车站去了
他扔了烟蒂 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然后低下眼睛看着我
小孩子已经很累 大概走不了那么远去车站吧 得啦 李怡楷
根据党的革命人道主义政策 我准许你在这儿和巫宁坤一起过夜 条件是你不能再到这儿来 你答应吗
我答应 我答应 我急切地说
我们准许巫宁坤在晚上政治学习之后 到幼儿园的大房间 和你与你儿子一起过夜 他必须在明早五点钟归队 准备出工 然后 你们就必须离开
谢谢您 谢谢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了 对我卑微的请求是批准还是不批 他毕竟大权在握啊
你记住 你答应再不到这儿来了 我走出值班室时 听见他在我背后说
一丁打了个盹后 精神好多了 我急于想摸清楚他对再次见到爸爸
有什么反应 乖宝贝 你刚才没跟爸爸说什么话啊 你不总是说想爸爸吗
那不是我爸爸 家里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 可那人样子太可怕了 妈妈 你快带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可他就是你爸爸 一丁乖乖 他病得很厉害 他穿着劳动服在地里干活 身上沾满了泥巴 所以他刚才样子就不太好看了 你记得以前他是怎么跟你玩的 他是怎样老是搂抱你的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一丁乖乖
爸爸真好 他非常爱你 晚上他来看我们时 他就会穿得干干净净 很好看了
他真的会来吗 呵 太好啦 我要跟他说话 我不会哭了 妈妈
我带一丁到肮脏的探视家属食堂吃晚饭 我们每人一个红高梁面窝头 两人合吃一碗淡而无味的熬大白菜 探视的家属都是中青年妇女 大
家都站着吃 因为没有桌椅 大家都吃得很慢 没有人说一句话 吃完饭
我们都到幼儿园那间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 一丁拉在后面 自个儿在幼儿园游戏场上玩 过了一会儿 我们就听说我们的男人们要很晚才能出来
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生活检讨会要开很长时间
我坐在炕沿上 和身旁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妇女说起话来 原来她是位大夫 来探望她的爱人 他也是大夫 被划为极右
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 在学校时和一个什么有瓜葛 什么
我爱人巫宁坤也和那个有牵连 还有他的一些好学生
我姓江 我听我的两位堂哥讲起过巫教授
哦 大江 小江 我认识他们 反右开始后 小江还在我家住过几天 他们俩怎么样 人在哪儿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她才小声说 死了 两个都死了
他们拒绝承认被指控的罪名 被定为死不悔改的头目 判了无期徒刑 他们死在狱中 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又哭了 我轻轻地在她肩上拍拍 也止不住眼泪往下流 我亲爱的苦难的姐妹们 我为你们和你们的亲人祈祷 为生者和死者祈祷
突然间 我听到小一丁激动的叫喊 爸爸来啦 妈妈 他奔到我身边 宁坤和十来个难友慢慢地走在他后面 宁坤的脸洗干净了 他那打了补丁的衬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 你现在记得爸爸了吧 宁坤迟疑地低声问道
我的大爸爸 一丁扑进了爸爸张开的双臂 我的眼睛模糊了 你决不能犯傻 我对自己说 现在是高兴的时候 宁坤还活着 父子团圆了 宁坤想把孩子举起来 就像在家时常做的那样 我脑子里闪过吴老师举孩子的镜头 但是我看出他现在太虚弱 没法把孩子举起来
呵 乖乖 你现在成了大孩子啦 你不是小丁丁 你是大丁丁了
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抛到空中了 记得以前爸爸把你抛多高吗
我记得 我记得 大爸爸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我不喜欢这地方 妈妈一天到晚忙 总也没空和我玩 你真差劲
太对不起啦 我的宝贝 爸爸没法子 他轻轻笑出了声 我不得不强忍住眼泪 但宁坤还是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虽然他的声音走了调
咱们来弥补一下吧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 你已经好久 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你先给爸爸背首唐诗吧 丁丁 我插嘴说 爸爸还没听你背过哩
好的 我来背 我会背十多首了 爸爸 你爱听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会背哪些 大丁丁 你随便背哪一首爸爸都爱听一丁一字不顿地背了一首七绝 宁坤搂住他亲了又亲
背得太好啦 真是太好啦 你长大也可以当个诗人 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我好久没听人念过唐诗 听不大明白 脑子不灵了
呵 你太笨啦 爸爸 这首诗很好懂的 一个人年青时候离家 等到他再回到家里 头髪发已经白了 家里的孩子都不认识他 问他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觉得这首诗太好了 大丁丁 什么时候爸爸回家 你会不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罗 别说傻话 爸爸 你不会在外面呆那麽久的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故事啦
好 孩子 来 坐在我腿上 就像在家时一样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 宁坤就像往日在家里那样讲起故事来 声音很轻 一板一眼的 一边轻轻摇晃着孩子从前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住着一个幸福的人家 爸爸是个采珍珠的渔民 他本事很大 会钻到海底去寻找美丽的珍珠 妈妈又年青又美丽 他俩非常相爱 也非常爱他们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什么名字 他几岁了
他叫小狗子 大约四 五岁 跟你岁数差不多 他们很穷 有一天 小狗子的好爸爸采到一颗很大 很大的珍珠 那颗珠子值很多 很多钱 城里一些坏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坏心 想把它抢走 后来 他们就假造了个罪名 把他关进大牢后来我看到孩子脑袋耷拉了下来 也像在家里一样 大炕对面的墙角上立着一张童床 摇摇晃晃的 我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床上 宁坤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我俩回到炕边 我这才注意到其它十来对夫妻全都已经和衣上了炕 脚上还穿着布鞋或凉鞋 他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着 仿佛是泡在有咸味的泪水里的沙丁鱼 我对宁坤笑笑 他也对我笑笑 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们也躺下吧 这么一天下来把你累坏了 怡楷
你才真的累 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
是啊 大伙儿都累了 他指指和我们同炕的同路人 咱俩也随俗吧
我俩挤进留给我们的那点小小空间 我特为让他睡在我的左边
因为他的左耳是聋的 我俩脸朝脸躺下 我就对他那只好耳朵讲起话来 不过那只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 想必饥饿也减弱了他的听力丁丁刚一看见你就哭了 也认不出你 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 这是很自然的 我倒是为整个事情感到难受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该被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这里看你吗
不 不 不 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看到爸爸的悲惨处境 他会记得的 谁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见到他
别那么说 宁坤 我有一点儿好消息 于是 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况 以及于副校长怎样终于答应帮忙 我觉得有希望 全国有千千万万人饿死 但是让一位大学教授饿死在监狱里 那究竟不一样
他们可能乐得将你推给我 是死是活全由我们自理 正像他们迫使家属供应犯人一样 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求生的勇气 我们一定要永远不丧失希望 你一定要恢复健康 哪怕只是为了我 为了丁丁 为了还没见过你的小毛毛
我很难受 怡楷 我决不能让你为我担忧 你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 只是有时侯我觉得非常虚弱 非常消沉 好 我一定要恢复健康 一定 即便是要从孩子们嘴里抢食物 你最需要食物 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药 孩子们有我管 你别担心 让我像国王般大吃大喝 而把忧虑和捱饿的孩子全都留给皇后 嗯
你老是逗我 宁坤接着 为了改变话题 我告诉他我把他的书全都好好保存着 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 乌托邦 和 巴尔姆修道院 的译稿 我都仔细地包扎好了 他必须赶快复原 回家完成这些工作
乌托邦 顾名思义 是永远无法实现 永远完成不了的 那位可怜的圣人 他为他的乌托邦付出了他的头颅 要是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宁可搞出一个 哈姆雷特 的新译本 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 莎翁的悲剧和丹麦王子铭心刻骨的受难和我同在 啊 丹麦是一座监狱
随后 他讲他在农场劳改的情况 只要有力气干活 下地劳动他并不在乎 他还讲了管教干部们的情况 有些恶劣 另一些也颇通人情 还有那些代食品 吃了不当饱反而生病 还有那些已经饿死和命在旦夕的难友们 他讲得很平静 不带怨恨之情 仿佛只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我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闻 那些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 我们讲着讲着 一会儿也没睡 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 就坚持要他睡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 尖厉的哨子声刺破了夜的宁静 男人们都一骨碌爬起来 急急忙忙走出去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宁坤已经走了 我跳下炕 走到门口 在半明半暗之中 我可以看出宁坤幽灵似的身影消失 主啊 他还能熬多久 我们何时何地才能重见呢
五
六月初三是我们女儿的三岁生日 可怜的孩子还不认识她爸爸哩
到监狱去见见尚不相识的爸爸 看起来不免凄惨 但这是我能给我女儿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可是 我答应过那个值班员不再去探监 他会宽容我的失信 允许我再见宁坤一次吗 一毛会跟一丁一样给爸爸那副可怕的样子吓坏吗
我带一丁探监回家 看见一毛正在和我大哥玩
妈妈 你带哥哥到哪儿玩去啦 我找了你们一天 姥姥总跟我呆在一起
我带一丁去看爸爸了 我们玩得很开心 明天你想去爸爸那儿过生日吗
我不要去 我就在这儿和我爸爸一起过生日 她指指我大哥
她跟姥姥住在我大哥隔壁房间里 已经习惯于跟着同年纪的表哥叫他爸爸
可你还有一个爸爸 小毛毛 我娘哄她说 你一定得去看他
你哥哥已经去过了 呵 是的 大爸爸多好啊 一丁插嘴说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个会钻到海底采珍珠的渔民 真好听
我也要听那个故事 妈妈 说着 一毛扑进了我怀里
我很高兴这么容易就把一毛说动了 不过 我还得帮她为这次见面作好准备 以免她到时候害怕 还有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 从车站到农场那段长路就更难了第二天早上 我背着一毛 手里提着一旅行包黑市食物 走上了那条漫长的碎石子路 没走多远 我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就吃不消了 我把一毛放在地上 坐在路边歇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可能像哄一丁那样哄一毛走那么远的路 偶尔有一个农民打我们眼前走过 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过了好久 我看到一辆马拉的大车从车站方向过来 我认出赶车的就是那个已释放的劳改犯 我爬起来大声招呼他
老王 真高兴又见到你 你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 你用过我的屋子 还答应给我带真正好吃的东西来
我今天带来了 这是我女儿 小丫头走不动 你能让她搭车去农场吗
我看能行 不过 你看得出来 车上装满了东西 马饲料又喂得太少 我想您就甭上车了
呵 我可以跟着车子走 毛毛 来 王爷爷让你坐他的大马车
那不是太好了吗
谢谢爷爷 要是您爱听 我可以给您唱个歌
多可爱的小姑娘 快上车吧一毛在车上坐稳 我就从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送给老王 好 你真客气 把你的包也放在车上吧
老王急不可待地撕开盒子 津津有味地大嚼起饼干来 没多大功夫 他就把一盒饼干吃光了 他扔掉空盒子 咂着嘴说 哎呀 这饼干真好吃 欢迎你再来用我的屋子 没问题 没问题
到了值班室 我又来到那位值班员面前 准备他对我大发雷霆 反正豁出去了
干什么 李怡楷 他吃惊地说 但并不是怒气冲冲的 你说好不来的 怎么又来啦 我对你和你右派爱人这么宽大 你却不守信用
我们可以把你的表现报告你工作单位 你知道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嗯
你很清楚我不会让你再见他的
这是我们的女儿 我指着坐在我腿上的一毛 她是在她爸爸离家后出生的 今天是她三岁生日
你带她来这么个地方过生日 第一次见她父亲 真有你的 小姑娘好漂亮
我知道 我知道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 好吧 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女同志 我拿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知道我这人心太软 可是得啦 等你爱人收工回来 你再见他一次吧
十五分钟 一分也不多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你可答应
我答应 我答应 他若身体好了 我也就安心了 他若好不了
我再来也没用处了 对吗
我要书面保证 说着 他递给我一张白纸
我从他办公桌上拿起一枝钢笔就在纸上写下 保证书
我保证不再来探视我爱人巫宁坤
李怡楷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日
宁坤又一次看见我 同时第一次看到女儿 他那呆滞的双眼露出了喜色 我事前尽力向三岁的孩子作解说 爸爸因为有病还得下地干活 生产粮食给我们大家吃 身上穿着带泥巴的劳动服 样子会很难看 然而她还是被爸爸的样子吓坏了 我紧紧搂着她 提醒她我昨天和今天在路上跟她说过的话 过了一会儿 她就笑眯眯看着她父亲 羞答答地叫了一声 爸爸
这就是我的小公主 宁坤笑逐颜开地说 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含着眼泪 这么漂亮 这么可爱 真是一只小凤凰 可惜咱们今天不能在咱家的宫殿里庆贺你的生日 小毛毛
不要紧 爸爸 妈妈说你快回家来啦 明年咱们在我的宫殿里庆贺我的生日
可是你的宫殿在哪儿 我的小公主
在我故事书的森林里 当然嘍喽 你多傻 爸爸 连这都不知道
宁坤和我都笑了起来
爸爸 我过生日 你不亲亲我吗 妈妈亲了 姥姥亲了 大伙儿 都亲了
宁坤踌躇了 我这身泥巴会弄脏你的嘴巴和漂亮衣服的
别犯傻 爸爸 姥姥会给我弄干净的 来吧
宁坤把她搂在怀里 亲了又亲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小姑娘 跟你妈一样 我太高兴了 他又朝着我说 有一天 这只小凤凰会翱翔云霄 在天堂门口歌唱 我们的十五分钟一转眼就过去了 配给已经成为这片国土上的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抗争 宁坤急匆匆赶往地里去劳动 他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我瞧见眼泪流下他那苍白的两颊
第十章 暂回人间 1961-66
一
1961 年 6 月 29 日 中午过后不久 我和几百名劳教 劳改犯一起在农场收割小麦 骄阳似火 汗如雨下 忽然 值日队长通知我去和一名总场来的人事干部谈话 我心里有点打鼓:人事干部找你往往没好事 来人是一个中年男子 身穿短袖白衬衣和草绿色军裤 蹲在打谷场边上的树荫下 他用近乎正常的声音招呼我
巫宁坤吧 你生病了 对吗 现在怎么样
好一些了 我含糊地回答 还不知他的来意
那就好 农场领导决定让你回家 保外就医 革命人道主义
你明白吗 他用官腔宣布 你现在就回队部去 先把帐结了 然后收拾行李 明天一早 总场有大车送你 还有其他几名保外的 一起去火车站
明早八点整 你在分场大门口等着 人事科有人来发给你一张火车票 保外期间要好好表现 明白吗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没什么话要说 只含糊地说了声 谢谢 事情的变化来得突然
虽说不是完全出乎意料 却也简单得不可思议 复杂的感受让我不知言从何起 你回家 保外就医 那么简单 那么说一不二 正如当年不经审判一下就罚我无限期的劳教 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听任社会主义政治风云的摆布 自从那个四月十七我被押上囚车之日 三年多的黄金岁月被糟蹋了 我无日无夜不梦想释放回家 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亲人身边 可是又觉得前途茫茫 会思想的芦苇连思想也不会了 我疲惫不堪 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我只想摆脱几个月来如影随身的死亡的威胁
第二天早晨 我告别了同班的难友 爬上大车 从人事干部手里接过一张硬席火车票和保外的文书 我必须在天津换车 于是我下车后坐上一辆三轮车直奔幸福里岳母家 熟悉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不真实
我真的是在生者当中吗 在胡同口 我撞见了怡揩的一个侄儿 四年前最
后一次见面他才六岁 他没认出我 正如不久前一丁来探监时背给我听的那首唐诗里说的 儿童相见不相识 他一定给我的囚首垢面吓坏了 一认出我来就飞奔回家 用最大的嗓门儿喊道 老姑父回来啦 老姑父
我的岳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泪流满面 马上就去给我泡一杯热茶 老人
家知道我爱喝茶 我告诉她我是被批准保外就医回家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怡楷的众位兄姐看到我的惨状都流泪了 但庆幸我活了下来 又放了
出来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只说大家给我送去的昂贵的黑市食品救了我的命 想让老人家感到欣慰 反而又引她流泪 当时一毛住在大姨家 就在附近 三姨去领她回来 我女儿起初不认识我 过一会突然想了起来 一下扑到我怀里 你是爸爸 妈妈带我去那个好怪的地方看你 噢 爸爸 我不让你再回那个可怕的地方去 我答应她我决不回去 姥姥听着又流泪了
第二天一早 我先给怡楷发了个简短的电报 告诉她我四号到家 然后就先搭火车去北京看望老母和妹妹 那天正好是 七一 中共的四十大寿 天安门城楼上高悬着毛泽东巨幅画像 相形之下 下面的行人好像小人国的侏儒 我想起五年前我从观礼台上遥望他踌躇满志向广场上狂呼
万岁 的游行队伍挥手致意 又想起一年后他用 阳谋 坑害了无数知识分子 两年后又搞 大跃进 不知又害死了多少人 一座座新建的高楼
正面悬挂着红彤彤的条幅 上面写着 热烈庆祝伟大 光荣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 和公车上面有菜色的乘客 沿街食品店里空空如也的橱窗 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想起十年前初次来到这座古城新都时犹如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土的感受 现在我觉得更像一个从死亡归来的游魂 我口袋里的保外文书把我和首都的芸芸众生划清界限 这些好人会怎么想若是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件 他们会不会 像雨果的小说 悲惨世界 中那个小城镇安分守己的居民看到新释放的犯人华尔让的黄护照时那样 吓得退避三舍 或者 他们会不会 像小说中那位慈祥的主教那样 为一个危险的犯人 提供食宿 幸好我不需要到一个小旅店去求宿 而受到老母和妹妹泪如雨下的接待
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要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活着来到她们面前 这就够了 其余的就意在不言中了 下午 他们陪我到附近的陶然亭公园去散步 离半步桥也不远 我一点也不 陶然 只能和亲人一起欢庆我从死亡的阴影里归来 明媚的阳光闪耀着新生活的希望
7 月 2 日 我搭一班早车回天津 当天又搭夜车去合肥 那是我先母的故乡 我仿佛又要回到黑暗的子宫 从头开始生活 7 月 4 日中午到达 我走进候车室 拖着我的行李和两条浮肿的腿 汗流浃背 倒坐在一条肮脏的长凳上 等了几分钟 只见怡楷急匆匆跑进来 气喘吁吁地说
对不起 我来晚了 但是你终于回家了 我太高兴了 小丁丁着急等着再见大爸爸哩 我盼星星盼月亮等这个团圆的时刻 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年离别 受苦受难 我们俩又在一个新城市来到一起 我心潮起伏 如果我开口说出我的感受 我一定会放声痛哭的 我只轻轻地说 终于回家啦 怡楷见我热得累得不行 又跑出去给我买了两根冰棒 然后又跑出去雇了一部双座的三轮车 等我吃完冰棒 我俩就坐上三轮 在灼热的阳光下前往安大校园 一路上 她告诉我 她好不容易才请下假来接我
部分原因是我的电报没有签名 我咕哝道 省几分钱买根冰棒 她说 我理解 但是他们看事情总不一样 我的顶头上司 小辣椒`质问我 你怎么知道电报是你爱人发来的 他在接受劳动教养 是不是 他怎么可能突如其来就来这里 逃跑还是什么 你不能借口有一份没签名的电报就请两个小时的假 上个月你刚去看过他 超了假 上次小组批评会上 你答应弥补损失的时间 现在你却又要去逛荡了 ‘我走投无路 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一个党员干部求情 答应他如果接不到你我晚上加班 他们处处给我颜色看 但是我真开心 我那次深入虎穴不是劳而无功
两间小屋子比 栗子壳 大不了多少 但是我自视为一个 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因为我又和妻子 儿子在一起了 不过 我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天上午 怡楷带着我的保外就医证件去保卫科给我报户口 却被复员军人史科长拒绝了 他说材料不够 必须有更正式的文件和我的人事档案才能申报户口 如果月底以前收不到材料 我就得回劳改农场去 否则就作为逃犯送交本地公安部门 怡楷问他公家是否可以给农场发个电报索取有关材料 史科长驳斥道 难道你认为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 专门发电报帮忙把一个罪犯留下来 外语系领导的意见也一样 走投无路 我只得起草一份给农场人事科的电报 为了把事情讲清楚又不得不写长一些 由怡楷自己掏腰包去发了 希望能让无产阶级专政的官僚主义挪动得快一些
不致误了史科长任意规定的期限 在等候发落的期间 我常做恶梦 或是被当做逃跑犯五花大绑押解到一个边远的新劳改营 就像兴凯湖放猪的小陈那样 或是用华尔让的黄护照到了一个法国小城镇被赶进狗窝 这种提心吊胆的等待毒化了我们团圆的喜悦 直到月底最后一天 保卫科科长才不经意地告诉怡楷我的材料都到齐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材料早在我到达后几天之内就寄到了 可是科长大人故意把我们蒙在鼓里 作为对阶级敌人进行的无止无休的神经战的一部分
每想到华尔让出狱后处处受到歧视的悲惨遭遇 我就很不愿意在安大校园里抛头露面 只得 深居简出 后来 经不起怡楷再三再四催我尽快去看病 一周之后我终于走出家门 到卫生科去求医 一路上 对面走过来的人瞪眼看我 满脸惊愕的神色 到了卫生科 一位医生轻而易举就诊断我患有严重浮肿和肝肿大 随即开了处方 维生素乙 1 一瓶 白糖一斤 黄豆一斤 我向医生致谢 因为我知道这些正是我需要的 而到黑市去买要花很多钱 不料 等我拿着处方去药房 女药剂师盯了我一眼 跟我要医疗证 她轻而易举就弄清我的身份 顺手把处方撕得粉碎 扔进字纸篓
为了补充我配给的山芋乾 玉米面 高梁面 怡楷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到市内的食品黑市去找便宜货 当初关在农场 我还能靠自己劳改所得养活自己 每月还能省下几块钱 现在说起来是 自由 了 其实只是挨饿的 自由 我成了怡楷 养的汉子 要养活一家三口 她不得不计算她每月五十九元收入的每一分钱 平均每天合一百九十六分 除去房租 粮食定量 水电 家具租金 幼儿园学费 一丁医疗费 工会会费等等
就所剩无几了 靠宁慧每月支援我三十元 我们可以从黑市补充一些植物油 鸡蛋 红糖 大米 和少量猪肉 鸡蛋一般要卖六毛钱一个 有一个星期日 怡楷从外面采购回来 用一条手绢包着四个小鸡蛋 她高兴地说
一块钱四个 真便宜 丁丁 今天中饭可以吃炒鸡蛋啦 一丁高兴极了
没想到 她把鸡蛋往碗里打的时候 一股臭气冒了出来 一丁大叫 好臭好臭 他妈急忙走出去 把臭东西倒进垃圾桶 你这坏蛋 你这坏蛋
她咕哝道 仿佛在责备一个看不见的人影
后来 我稍好一些 可以骑我们当年在天津买的那辆旧英国自行车出去 我也偶尔去逛食品黑市找便宜货 看到白面花卷和熟肉 我馋得口水直流 可是我只买得起一毛钱一根的小豆冰棒 在寒风中解馋 还有一次 碰上一个小贩兜售一筐又大又红的苹果 我马上想起在北京动物园一丁被大象卷走的苹果 小贩叫卖道 大苹果一元一个 又脆又甜 真便宜
我对自己说 你一定得给他买一个 别舍不得 这价钱让我发憷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掏出了一张一元的票子 一丁一拿到苹果就欢喜得直喊 大红苹果 好香啊 他咬了一口 我急切地问他 甜吗 他咕噜道 甜倒还甜 就是味道好像棉花一样 显而易见 没有什么法子补偿他失去的金苹果了
我的病体逐渐复原 为了减轻怡楷的负担 我也学着做一些家务事 最难的活儿是用旧报纸和劈柴生煤球炉 需要的时候把火搞得大大的 晚上把火封起来过夜 我往往要搞两三次才能把炉子生着 做饭需要好火的时候却往往看不见火苗 不管我怎样用我们的破巴蕉扇拼命煽 有时 一早起来 发现炉子没有一点热气 我的心也就凉了 如同在劳改营发现一个长期挨饿的难友在夜间熄灭了生命的火焰 碰上这种情况时 一丁就从他每月半斤的 儿童饼干 定量中带上几块去上幼儿园 怡楷干脆 枵腹从公
合肥的溽暑是令人胆寒的 我们的两间小屋子 白天热得受不了 夜晚闷得喘不过气来 蚊子成群 一丝风也没有 我们尽力用配给的大巴蕉扇扇风 赶吸血鬼 时间一长 汗流得更多 我们只得躲进蚊帐避难
人泡在汗水里 无法入睡 我就给怡楷讲一千零一夜北大荒和清河大狱生与死的故事 同时纳闷儿我们会有怎样的未来
有一次 怡楷问我 在受了十年的磨难之后 我有没有懊悔过回祖国来 我说 其实没有 面临死亡的恐惧的折磨 我也有过短暂的痛苦的悔恨 但是一瞬即逝 当我记起有多少人 比我更冤枉 已经饿死或正在饿死 在北大荒大雪封门的日子 我有空闲反思十年来我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 在我回国以前 看上去好像有几种途径可供取舍 但我不可能作出其它选择 我的决定是我的一生 我的梦与幻想 我的长处和短处 以及因缘际会的自然结果 当然啦 最好能让我免喝苦杯 但是喝苦杯肯定胜过与狗腿子们同流合污 不管怎么说 如果我不回来 我就决不会找到你的
现在你又拿我开心了 她轻轻地说
岂敢 岂敢 我实在感到难过 我让你为我的一些选择付出 沉重的代价 但是对我自己来说 我倒觉得近几年的经历激励我向上 而不是使我堕落沉沦 我还讲不清它们对我的全面影响 但是我敢肯定我决不会徒然受难 毛泽东也为自己的严重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是否从中吸取教训 我们唯有希望事情往好处发展为了克服饥荒 党号召大学教师 像其它政府工作人员一样 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 用自己动手生产的食物补充口粮定量
报刊大力宣扬 伟大领袖 的光辉榜样 他亲自动手 把中南海的御花园改成了菜园 校园周围没开恳的空地分给了全校教职工 我在分给怡楷的一小块地上种了大豆 夏末秋初 我的体力进一步恢复 我常抱着一把锹
寻找没人要的小块荒地 种上蚕豆或绿豆 不久以后 我的行动引起了怡楷一些同事的注意 其中有一位姓刘的英语教师好打抱不平 他公开说
巫宁坤抱着锹在校园里开荒 这是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活生生的讽刺
应当让他教书 不应当浪费他的才能种绿豆 由于 大跃进 彰明较著的失败 有些知识分子的嘴巴又放肆了 我有话也没处说 得庆更生就该知足了 怡楷的一些同事倒羡慕我活着回家 因为当时他们的亲人在乡下人民公社饿死 他们在学校连黑袖章都不敢戴
二
1962 年春节假期 我回家八个月后 二舅从天津把一毛送回来了 因为两年来姥姥把自己的饭食尽量省下来喂这个孤儿般的外孙女 结果自己因严重浮肿病倒了 我们对姥姥作出的牺牲感到内疚 但是欢庆全家四口四年来第一次欢聚一堂
春天一到 瑰丽的玉兰花为死气沉沉的景色增添了一点生趣 我的健康也更有起色 星期日上午 我们带一丁 一毛去逛市内唯一的公园逍遥津 相传三国时代曹操的部将张辽以八百人在这里破孙权十万之众 历史是无情的 成王败寇同样化为粪土 今天生杀予夺的奸雄到头来也无法逃脱同样的命运 对于安大许多人家 逛逍遥津是家常便饭 而对于我们却仿佛是珍贵的生活的馈赠
其实这公园没什么好玩的 可是 难得逍遥 怡楷和我在两行盛开的白玉兰和紫玉兰之间来回漫步 看着两个孩子在近处的沙坑里玩耍 或者笑着喊着打滑梯 或者在曹操的点将台上互相追逐 我们俩边走边谈
心情比较舒畅 有时谈到我是否有可能早日重上讲台 尽管我的贱民地位造成明显的困难 怡楷知道英语专业急需高年级教师 便鼓起勇气把我们的想法向外语系党总支书记兼系主任提了出来 没料到 李主任不但同意我们的想法 而且几天之内就光临我们的陋室了
他开门见山就很客气地说 巫先生 我早该来看你的 但是 如果没有党在知识分子政策方面的新变动 我来一趟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用处 最近召开的广州会议的情况 你一定从报上看到了吧
看到了
好 知识分子现在要算作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更受到党的信任 享受更好的待遇 这个对你也适用 1957 年你给整得很惨 那已经是历史了 现在要向前看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什么意见也没有 我很感激 我急忙回答 生怕又上钩
那就好 我喜欢你的态度 有些知识分子不明白我们党的政策 一向是左右交替的 1957 年 我们左了 现在我们向右转 这要看情况而定 那天俄语组冒教授用我们党今天右的政策攻击昨天左的政策 我马上警告他 老冒 你小心点儿 也许明天你就会因为今天讲的话给揪出来 ‘
我十几岁就参加革命 见过的可多啦
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答道 衷心感谢他对党的变化无常的政策所做的出乎意料地坦率而简洁的分析 我过去在政治上很幼稚 现在也一样
所以你才碰上那么多麻烦 你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英国文学专家 我们正缺像你这样称职的教师 你管你的教学 我们管政治 你头上还戴着两顶帽子 极右分子加 劳教分子目前还不可能恢复公职 我们想让你先当临时工 合同工 这还得由校党委正式批准 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既然党有新政策 你又有真才实学第二天 英语教研室主任杨教授来访 用流利的英语和我讨论英国文学 这次专业性的拜访实际上是一次口试 过了几天 系里就通知我九月起当临时工 合同每三个月签一次 每月工资六十元 不到我当年工资的三分之一 而且不能享受一般教职工的福利 包括大学生都享有的公费医疗在内 为了我备课的方便 住房增加半小间 搬到 132 楼 20 号 好在我们早已能身体力行 知足者常乐 的格言
又过了几天 杨教授再次光临 给我分配了新学年开始后的教学任务 一门课是四年级的高级英文作文 学生二十多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门其他教师拒绝接受的课 另一门课是三年级二十多个学生的泛读课
他还带来两本书给我作教材 一本是捷克共产党革命烈士伏契克的遗著 绞刑架下的报告 当时中文译本广为流传 作为革命英雄主义的证言 另一本是近代英国小说家希尔顿的中篇小说 别了 契普斯先生 两本书我以前都没读过 虽然当年我在昆明上大学时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影片 万世师表 我很高兴有新的养料滋润我饥渴的心灵 不过二者的结合倒似乎有点不伦不类
伏契克的 报告 据说是他被关在布拉格盖世太保监狱里写在一张张小纸条上偷偷送出来的 简略地记下了他所经受的种种酷刑 和他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英勇献身的精神 我往往为他夜以继日的身心受难感动得泪如雨下 但也无法不感到历史的讽刺 伏契克和其它烈士所作的壮烈牺牲 不过为建立一个在摧残人性方面不亚于纳粹党的政权铺平了道路
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偏偏轮到一个共产党劳改营的幸存者来为一个在纳粹酷刑室受害的共产党人作证 契普斯先生是完全另一种的英雄 在他毕生为学生献身的精神中 我看到一种无限温和 无限高贵的情操 可以引导我和学生交往 尽管我的身份很暧昧 伏契克和契普斯都使我在面临新的挑战中感到谦卑
我用家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当 书桌 坐在一张小木凳上 一面挥汗如雨 一面为两本读物编写详尽的注释 这时候 其他教师正在度暑假
我把两本注释送给杨教授审查批准 然后交打字室打印 九月初开学上课 第一次走进教室上英三的泛读课 面对二十几个男女青年学子 恍若隔世 顾不上猜测学生怎样看待这个戴着两顶 帽子 的老师 我把精神集中在讲课上面 所谓泛读 作为精读课的辅助性课程 一向不受老师和学生重视 首先 由于受从 老大哥 引进的教学法的影响 英语阅读课早已被简化为学习词汇和语法重点 精读课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单词和一大堆分析语法结构用的专门名词 课文在这个过程中不见了 因此学生并不真的学会怎样读书 泛读课的要求更低 学生只要记几个新单词 会作简单的复述就行了 当年我说过 这种机械的方法是培养学究和奴才的最佳途径
现在既然在教育原则上没有发言权 我至少可以认真对待我自己的教学工作 我已经为学生准备了详尽的注释 没有必要再在课堂上花时间讲解生词和语法 想到我在劳改营里如何与 哈姆雷特 杜甫的诗篇 和沈从文的小说相依为命 我就有意探索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通过对人文理念和感情的敏锐感应 培育独立思考 从而有助于一个自由心灵的成长 我朗读 绞刑架下的报告 声泪俱下 使一个共产党的自由战士
在一个共产党的劳改营囚徒身上再生 作为一个热爱学生又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契普斯的形象无形中使我的学生更亲近我 尽管政治辅导员一再警告他们不得与阶级敌人 亲如一家 学生交来的作业中有时夹带一些表示钦慕的字条 情意那么感人 害得我这 孤家寡人 不禁潸然泪下
一个叫小张的男生聪明好学 他感谢我的 诠释和分析 为他 展现了一个充满奇迹的新世界 小徐总是沉默寡言 面无笑容 在信里说他非常同情我 因为他教中学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 又说我的讲授 照亮 了他压抑的生活 我撕毁了这类字条 又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再做这种鲁莽的事 否则我们都会在政治上 犯错误
同时 一经我班上的学生宣扬 其它班级的学生 青年教师 甚至合肥师范学院的青年教师 都来旁听 有时候 来晚的人就得站在过道里
从开着的窗户听课 怡楷提醒我 树大招风 我发现自己进退维谷 一方面 我得满足雇主的期望 他们给我这个宝贵的饭碗 仅仅因为他们相信我是个称职的英语教师 另一方面 我也得躲开同行间的妒忌和政治问题的激流险滩 处于这种情况 孔夫子的中庸之道也许最符合我目前的需要 可是 天哪 如果我停止把语言作为人文学科讲授 我对这些如饥似渴的莘莘学子还有什么用处呢 得啦 不管怎样 我也只能根据我自己的认识行事 尽管我已经如履薄冰了
另一门是四年级的写作课 我每周要批改二十多篇英文作文 我们小屋里只有一张从安大租用的小书桌 这时一丁已经上小学 他每晚要做家庭作业 等他九点钟上床才轮到我用书桌 等我坐下开始看作文 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为了提神 我开始抽起烟来 我抽的是最便宜的九分钱一包的 大铁桥 杨教授和冒教授抽的烟要贵五 六倍 有一天夜晚 怡楷和孩子们都已熟睡 一个点燃的烟头从我没知觉的手指间掉落铺在我脚下的 一块怡楷从天津家里带来的小地毯上 她给地毯冒出的烟呛醒 一骨碌跳下床 把我推醒 踩灭了刚烧起来的火 她果断地说 马上上床睡觉 从今以后不许再开夜车 放烟火
尽管这工作很辛苦 有时在学生的作业中碰到一个新鲜的想法或者说法 好像突然打开一扇窗户 可以看到一颗年青的心灵 使我感到耳目一新
三
1962 年 9 月我开始任教之后 外语系领导派了一名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毕业的青年英语教师小冯来跟我进修 同时监督我的思想改造 他在我指导下读英国文学作品 向我交读书报告 我每两周向他交一份思想汇报 不言而喻 我不断进步 但离 摘帽子 还有一段距离 小冯是一名复员的解放军尉官 共产党员 但天性谦和 笑容可掬 平常在看过我的思想汇报之后 他总会说几句鼓励的话 若是正好赶上 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他就会收起笑脸 批评两句 思想改造抓得不紧 但是他来我屋里听我辅导 总是谦恭有礼 和孩子们有说有笑 每逢寒 暑假回南京或上海探亲 他回校时从来不忘给孩子们带点巧克力或奶油太妃糖 这些奢侈品是他们难得吃到的 我常纳闷 在这长达两年的微妙的双向交流中
他轮流扮演两个不同的角色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我 摘帽子 的那天 他就不用再扮演我的政治 告解神父 的角色 也许会感到如释重负吧
1964 年 7 月 4 日 仿佛是纪念我保外就医回家三周年 外语系在大学七层主楼一间阶梯教室举行全体教职员大会 一位人事处的干部在回顾我的右派罪行之后 宣读校党委决定 给我 摘掉极右分子的帽子 解除 劳动教养 按照事前的通知 我作了简短的发言 再次承认我的右派罪行 感谢党 给我一个新的政治生命 我泣不成声 仿佛七年来积蓄的苦水冲破了防洪的闸门 有几个同事和我握手 祝贺我 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
李主任答应我 很快就可以让我转正 大幅度提高工资
同一天晚上 我们还来不及为我重新当上 人民 庆贺 怡楷就接到家里发来的急电 母病危速归 怡楷第二天一早匆匆上路 六日抵津
才知道妈妈患肝癌 发现时已是晚期 经手术抢救无效 危在旦夕 老人家在医院病床上还惦着我这个老女婿 怡楷把我”摘帽”的好消息讲给她听
这是她几年来一直盼望的 为了安慰奄奄一息的亲娘 她又添枝加叶说我已恢复教授职位 享受原先的工资待遇 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一个悲痛欲绝的女儿还能给她垂危的母亲什么别的安慰呢 我怎能忘记她老人家给予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如许的爱心和理解 我怎能忘记三年前怡楷三次探监时转告老人家的话 好人受难 耐心忍受 一句话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她在 7 月 8 日逝世 正好是我们俩结婚八周年纪念日 我清清楚楚记得她和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作为 婚宴 她一辈子生活简朴 受苦受难 而从她自己所受的苦难中 她找到爱人的力量 尽力帮助受侮辱的和受损害的 她完全无愧于她的受难
八月初怡楷奔丧归来 副系主任姚老师约她面谈 他通知她 系领导决定新学年开始分配她教公共英语 因为她爱人已经摘了右派帽子 至于我本人恢复公职一事 拖到年底 李主任和人事处的交涉毫无结果 外语系党总支一位委员向我宣布 临时工工资待遇加十元 还说 国家经济目前还有困难 这是党组织的 一点心意 表示肯定我在思想改造和教学工作中取得的进步 事前我已听到 人事处长说得斩钉截铁 一旦开除
永远开除 这象征性的加薪意味着我们的伙食中可以增加一些鸡蛋 但是
也让我直面我的 新政治生命 我是一个 摘帽右派 如此而已 帽子摘了 不错 但仍旧是 右派 这是今后许多年我无法逃避的政治现实
阶级斗争的弦放松了一些 我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我教四年级泛读课 冒昧从 格列佛游记 选了一些能折射当今中国社会的篇章作教材
摘帽 以后 我又被分配教一门四年级的听能课 教材除了北京电台对外广播的英语节目 还有我从外台英语节目选出的片段 这些外台包括美国之音 英国广播公司 日本广播公司等等 学生们都很爱听 或许由于他们是生平第一次听训练有素的本国人讲英语 也或许由于他们注意到北京电台和西方电台报道方式之间的差异 一般公民 偷听敌台 是要受刑事处分的 安大得向合肥市公安局申请特批 准许我为了教学工作需要收听外台 并作录音 在这个省会的全体居民中 只有一个 人民的敌人
可以悍然收听敌对国家颠覆性的宣传
1964 年 中共与 老大哥 关系破裂 双方进行公开论战 伟大领袖 大声疾呼 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 每隔数年搞一次 才能保证社会主义中国不会走上苏联修正主义的道路 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 年底以前 知识分子又被投入另一场政治运动 全国学习中共中央抨击苏修及其盟友的九篇文章 简称 九评 我们无法知道苏修如何承受这一连串的狂轰猛炸 但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却成了苏修的替罪羊 被冠以 散布修正
主义病毒 的罪名 于是 在英语教研组政治学习会上 我们先一篇一篇地学习文件 然后人人过关 轮流做检讨 暴露自己的修正主义思想 最后接受同事们的 帮助 身为 摘帽右派 我敬陪末座 受到同事和党员干部的狂轰猛炸 仿佛我就是 苏修 的化身 不过我始终搞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中共昨天的 老大哥 挂上钩的
在猛批 苏修 的同时 为了保证农村的人民公社不 变修 全国农村从 1962 年底开展 四清运动 肃清公社和生产队干部中的贪污腐化 1965 年 安大中 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被派下去搞一年运动 老年教师不参加 四清 又无课可上 1966 年初 由校党委统战部长 原外语系李主任率领 到郊区一个公社去 观察四清 我虽然是个 临时工
也算 统战对象 有幸和数十名教授和老讲师同行 我们住在一所小学
轮流到各生产队听报告 了解各生产队和公社干部在 清政治 清经济 清组织 清思想 各方面取得的成就 然后各人结合自己的 活思想 写学习心得 大多冠冕堂皇 敷衍了事
在农村 观察 三周之后 李部长又领我们去安徽北方的煤城淮南市 观察工业战线上的大好形势 淮南市分五个区 每个区都是以一座煤矿为中心的小城镇 我们乘车经过的街道都盖满了煤灰 空气中烟雾弥漫 作为李部长的老朋友 潘市长的客人 我们下榻在可称豪华的洞山宾馆 客房设施包括地毯和现代化的卫生间 白天 我们分乘两部大客车参观煤矿 工厂 每到一处 都有领导干部陪同参观 中午有丰盛的午餐招待 晚间 安排宴请和文娱活动 潘市长设盛宴欢迎 以善饮闻名的姚主任在席上代表大家祝酒 频频用罕见的茅台酒乾杯 散席后 他踉踉跄跄回到屋里 在卫生间地上滑了一跤 马上请来一位外科医生 缝上他脑门和鼻子上的伤口
这次的淮南之行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到 红旗单位 谢一矿的参观访问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天早晨 我们来到这煤城的骄傲 煤矿的领导干部非常客气地把我们迎进宽敞的会客室 一面墙上挂着大幅的毛主席像
对面墙上挂满了奖旗 奖状 五颜六色 名目繁多 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奖
最佳矿井安全记录奖 矿井卫生奖 如此等等 我们一面饮茶 一面听党委书记做报告 他首先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接着介绍煤矿过去在日军占领和国民党剥削下的悲惨历史 解放后迎来的新生 如今 生产突飞猛进
矿工生活无比幸福 可惜我们无法知道生产如何突飞猛进 矿工生活如何幸福
从会客室出来 我们由几名干部领进贵宾更衣室 换上保护服 包括矿工头上的照明灯 然后 我们先乘电梯下矿井 再换乘小火车 一路上向导讲解地下掘煤工作如何进行 我热切地盼望亲眼看到矿工是怎样干活的 但是上级有指示 向导不能把我们一直带到采煤工作面 我们回到地面 又到更衣室 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接着 向导说要领我们去洗澡
我们先穿过矿工浴室 一间大厅里有四个巨大的水泥浴池 里面盛满了热水 向导说 第一个水池里的水洗黑了以后 第二个水池就开放 他接着又自豪地说 这些浴池是解放后新建的 我问他 我们用哪个池子
他笑着说 哪里的话 我们怎么能让贵宾洗大池子 那怎么行
说着我们已走到一间单独的屋子 门口挂的牌子上面写着贵宾浴室 一名服务员递给我们每人一块雪白的大浴巾 一双浴室拖鞋 一小块香皂 我们在清澈的热水中洗了个澡 水一点也没变黑
洗完澡 我们去参观位于谢一矿一个偏僻角落的 阶级教育展览馆 我们首先参观几间展览室 墙上挂的画和玻璃柜里的陈列品说明本地资本家和日本鬼子怎样剥削和压迫矿工 接着是一间 大病房 当年日本鬼子把那些由于劳累过度和身患重病的矿工关在这里等死 墙上挂着死者和垂死者的图片 病房对面是一间大厅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匾 上面写着三个斗大的字 万人坑 向导说明 在整个占领期间 日本鬼子把死去的和垂死的矿工扔进一个露天大坑 前后一万多人 然后 我们跟着向导
走进大门 绕过一座巨大的木板屏障 在我们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令人怵目惊心的悲惨景象 玻璃板后面是堆积如山的人的骷髅 头盖骨 四肢 身躯 我看着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从上小学起就听到过日军暴行的故事 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犯下的灭绝人性的罪行的铁证 而这些尸体不过是千百万受日本侵略军残害的中国同胞的几千分之一 万人坑使我们大家都黯然失色 相顾无言 任何一个幸存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宽恕或遗忘
不过 我的思绪很快就奔向近年来人为的大饥荒造成的千百万饿鬼和历年政治运动中整死的冤魂 有朝一日 也会有人为他们建一座纪念馆吗
大体上 比起我关在大牢里饿以待毙 妻离子散的日子 我和全家的生活都好多了 一毛回来以后 当年夏天老母也从北京回来 全家终于大团圆了 1963 年 7 月 2 日 我们又得了一个儿子 取名 一村 私心希望 柳暗花明又一村 哪里知道 在祖国的政治地平线上又在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它将使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我们一家人陷入 山穷水尽疑无路 的绝境
第十一章 牛棚内外 1966-68
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65 年 文化领域又出现了阶级斗争的苗头
一些著名的影片 诸如 早春二月 和 抓壮丁 在官方报刊上被定性为
毒草 星期日 安大常组织全校师生前往市内一家电影院免费看这些 毒草 然后在政治学习小组会上进行批判 提高觉悟 我从没看过这些影片
今日一见倒是 相逢恨晚 发现它们在艺术上远胜于那些歌颂伟大的党和共产主义英雄人物的公式化宣传品 实在看不出它们何毒之有 报刊上不仅对 资产阶级 电影和戏剧大张挞伐 连传统京剧也不放过 使人想起希特勒当年对 堕落的艺术 的打击 年底以前 全国的报刊大张旗鼓批判历史剧 海瑞罢官 作者吴晗当年是我的母校西南联大的教授 明史专家 他也是中共的 同路人 解放 后入党 近年来官至北京市副市长
红极一时 他根据毛泽东授意写的历史剧歌颂明代清官海瑞 而现在却被一口咬定是借题发挥 为被毛泽东罢官的彭德怀元帅翻案
1966 年春 对吴晗的批判升级 他和 人民日报 主编邓拓 北京市宣传部长廖沫沙合作的报纸专栏 三家村 被定性为恶毒攻击 伟大领袖 的大毒草 其结果 不但这三位享誉文坛的党员文人身败名裂 而且堂堂的北京市长和市党委也受株连被 一锅端 5 月 16 日 党中央发出通知 号召在全国展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破除 四旧 即 旧思想 旧文化 旧风俗 旧习惯 显而易见 对一部历史剧的批判不过是发动另一场政治运动的突破口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运动又将怎样进行
6 月 1 日清早 从附近的广播大喇叭中 我们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6:30 新闻播送当天的 人民日报 社论 号召全国革命群众 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 打倒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和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社论的语调比 1957 年反右派的社论更加歇斯底里 我从怡楷的眼睛里看到不安的神色 一丁问我 爸爸 牛鬼蛇神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他妈给我解了围 一丁 我们不知道 我们从来没见过 等着瞧吧
我急急忙忙去文科楼上八点钟的课 精神有点紧张 一进楼门 我就看到门厅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 我飞快地扫了一遍 发现都是针对冒教授 杨教授 和姚主任的 感到松了一口气 也许作为临时工 我够不上 反动学术权威 吧 走进教室 发现一个学生也没有 我便去系办公室了解情况 却看到我班上几个学生正在旧报纸上写大字报 我想跟他们打招呼 可是谁也不理我 我不知怎么办 走出办公室 碰上杨主任皱着眉头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我焦急地问他 杨主任 我们从此停课了吗
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 没 没有 暂时停 停一下 长期停 停课怎么受 受得了 他的口吃比平常更厉害了 他是一个革命烈士的儿子 当过海军舰长 从南京一所军事学院调来接替李主任的 他有在莫斯科大学教过几年现代汉语的经历 比较重视业务工作
与杨主任的想法相反 课一停就是好几年 我也从此以后就没在安大教过书 学生吵吵嚷嚷要闹革命 校领导慌了阵脚 既然中央文件已将
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列为斗争对象 校党委就姑且先 抛出 三名老教授和中文系一名常在本地报刊发表文章的青年教师 作为 靶子 几乎一夜之间 校园变成了一座用竹杆和芦席搭起来的迷宫 芦席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 肆意攻击校党委抛出的四个靶子 也不放过其它中老年教师 我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曲径中游荡 东张西望 暗自希望这一次我或可幸免于难 不久 我就看到一张把我画成 笑面虎 的漫画 下面的说明是 死老虎没死 我不免有点惊慌 难道这次他们真的要把我整死吗 一张大字报罗列了我的极右罪行 另一张揭发了我的罪恶历史 我当过飞虎队和国民党空军的翻译官 还有一张谴责我在教学工作中用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学和修正主义思想腐蚀社会主义青年 我的罪名包括 抵制教学改革 坚持用英文文学原著作教材 而不用中文政治性文章的英文翻译
在听能课上散布敌台的反动宣传 选用欧·亨利的短篇小说 警察与赞美诗 宣扬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其中包括吃野鸭 喝法国白葡萄酒 呷小杯浓咖啡 抬高一名英国资产阶级的中学教师 用来美化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利用 格列佛游记 含沙射影攻击新中国 如此等等
我本指望可以幸免 但我又错了 一名右派分子 哪怕已经 摘帽 是理所当然的 牛鬼蛇神 在家里孩子们也把 笑面虎 当作我的绰号 他们哪里想到眼前可笑的胡闹可能会对我们全家带来怎样的后果
一连几天 各系学生写的揭发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 遍布全校的大喇叭不停转播 人民日报 一篇接一篇煽动性的社论 或者革命学生声讨四名 反动学术权威 的文章 革命造反 精神一触即发 6 月 6 日之夜
是一个合肥特有的闷热的夏夜 我在蚊帐里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才睡着 过了一会 我就觉得怡楷不停地在用胳臂肘推我 小声说 你听 多少人叫嚷 喊口号 我听见校园中心人声鼎沸 迷迷糊糊地说 学生吃饱了没事干 咱们睡吧 又过了一会 我还没完全睡着 又听见怡楷更紧急地小声说 你听 他们在喊你名字 朝我们这边过来 我还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听外面有人用脚猛踢我们的大门 嘴里喊着 巫宁坤 开门
开门 奶奶带两个大孙子睡在外屋 下了床 颤巍巍地打开门 一群我班上的学生冲了进来 叫嚷着 打倒极右分子巫宁坤 打倒美帝国主义 带头的男生叫汪崇德 英语学不好 但 出身好 杨主任教我给他个别辅导
他们把我拖下床 拉着我往外走 经过外屋我一眼看见一丁和一毛在墙角蜷缩在一起 又抖又哭 我连忙说 别害怕 乖孩子 这都是我班上的同学 你们认识他们的 下楼到了门口 我定神一看 只见外语系几位教授直挺挺跪在我门前小道上 我真有点 受宠若惊 革命学生一路吆喝 连推带搡 把几名老 牛鬼 押解到人山人海的水泥篮球场
到了球场 眼前的景象令我惊骇 几十位教授和老讲师跪在水泥地上 前前后后挤满了黑压压的学生 一名男生正站在前面一个小台上怒气冲天地控诉他们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学生 阴谋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行
押解我的学生从我背后对我拳打脚踢 我踉踉跄跄地跪倒了
声讨结束 一个刺耳的男声从大喇叭里宣布 革命的同学们 今晚我们在揪斗安徽大学的牛鬼蛇神的战斗中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这些人民的敌人一直在梦想恢复他们的资本主义天堂 但是我们胜利了 现在让我们收兵 准备明天继续对阶级敌人的斗争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等我慢吞吞地回到屋里 已经是凌晨两点半钟 全身酸疼 头昏眼花 我纳闷这种流氓行为和所谓的文化革命有什么关系 我的脑子也无从理解这么不可理喻的行为 我倒是想到 在希特勒恐怖统治早期 纳粹冲锋队员残害犹太人的暴行 不过社会主义大学生在深更半夜不分青红皂白揪斗自己的老师更加荒诞不经
第二天上午 全体 牛鬼蛇神 各系教授和老讲师 连同我这名临时工 一共四十多人 在一间会议室听报告 统战部一名干部大讲 我们为资本主义复辟 犯下的罪行如何严重 他强调 学生夜晚采取的是革命行动 完全是由 牛鬼蛇神 的可疑活动挑起的 他们正义行动的威力粉碎了我们的复辟梦 所以 我们要回去深刻反省 书面汇报 学生的革命行动如何给予我们深刻教育 如何 触及我们的灵魂 简言之 我们要承认罪有应得 同时感谢党和革命群众竭尽全力把我们 从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泥淖中挽救出来
从此我又成为 专政对象 离我 回到人民的队伍 还不到两年
我一直 夹着尾巴做人 有话放在心里 却仍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显而易见 并不是因为我做了或没做什么 而是因为我已经被永久打上 阶级敌人 的烙印 1958 年 我是原单位唯一被打成右派的教授 成为众矢之的 我是个例外 连我自己都怀疑过我是否咎由自取 今日环顾左右 这么多前不久才戴上 工人阶级知识分子 桂冠的衮衮诸公和我 同流合污了 我揣度 在 伟大领袖 亲自领导下 伟大的党 再一次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推陈出新 以适应自己的政治需要 随心所欲给知识分子安上一连串罪名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 文革是反右运动合乎逻辑的发展和升级
因此 我觉得没有理由怪罪自己 反倒感到轻松得多 虽然我又得重新开始 通过强迫劳动改造自己 一名临时工混杂在数十位教授和讲师当中 鱼目混珠
全家又受到株连 妻子经常受到骚扰 被勒令揭发我的反革命言行
同时又要她提防我 一时糊涂干出什么自绝于人民的蠢事 怡楷请他们放心 感谢同志们关心 但是巫宁坤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 何况 他小时候
母亲就上吊死了 他早就免疫了 三个孩子经常听到同学骂他们是 小右派 小反革命 八岁的女儿在路上被我班上的一个男生骗到宿舍去 按照他写好的样子 用毛笔依样画葫芦在一张旧报纸上描了一条 打倒反革命分子巫宁坤 的大标语 又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标语被单独贴在十字路口一块牌子上 十分引人注目 小儿子文革开始时刚刚三岁 在幼儿园就没人理睬了 成天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墙角 两手搁在膝盖上 呆呆地看着别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玩乐 回家后仍然发呆 甚至被人怀疑是个哑巴
二
八月中旬 红卫兵 得到 伟大领袖 的祝福在北京诞生 从此飞扬跋扈 任意揪出文化界名流和党政领导干部 进行残酷斗争 时隔不久 戴着红卫兵臂章的大学生从京城降临安大校园 传经送宝 推广他们 横扫牛鬼蛇神和四旧的革命经验 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也奔赴北京和其它城市进行 革命大串联 交流革命经验 乘车乘船一概免费 食宿一概由接待单位负责免费供应 一代青年倒是实践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的箴言 不过其结果 全国交通一片混乱 各旅游胜地却人山人海
九月 本校学生免费旅游归来 身穿时兴的褪色草绿军装 臂戴 红卫兵
袖章 耀武扬威 为了加强对牛鬼蛇神的专政 他们从 世界革命中心
北京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和传单 宣扬 我们心中最红 最红的红太阳 非凡的睿智和才能 揭发控诉 党内走资派 和 反动学术权威 的滔天罪行 与此同时 骇人听闻的消息满天飞 红卫兵在北京 天津 上海等大城市任意残害无辜人士 任意抄家 没收私人财物 任意毁坏文化遗产 红司令 一声令下 千千万万红卫兵誓言 砸烂旧世界 在它的废墟上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红色恐怖开始席卷中华大地了
九月中 有一天中午 一帮红卫兵又闯进我们家 高呼 打倒江钟杰 打倒地主 这是我继母的名字 解放 后她受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株连被划为地主 她正坐在她的小床边上喝茶 两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女生猛扑上去 一边一个抓住她 嘴里喊着 走 老地主 吓得老人家浑身哆嗦
让我先上一下厕所吧 她哀求道
你是想耍什么花招吗 地主婆 怡楷插话了 奶奶有糖尿病 她得常上厕所 尤其是精神紧张的时候
你能保证她不企图逃跑吗 李怡楷
没问题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厕所只有一个门
好吧 你去吧 江钟杰 我们在外面等你
两个钟头以后 老人家才颤巍巍地走进家门 白发散落在脸上 她倒坐在小床上 一丁急忙拿起热水瓶给奶奶掺了茶 一边端各起杯子递给她 一边轻轻地说 奶奶 先喝口茶吧 出了什么事儿 我突然觉得几个月来一丁长大了许多 他刚十岁 可是他的童年已经被扼杀了完了 完了 丁丁乖乖 你快没奶奶了 她边说边哭了起来
奶奶 您镇静一下 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儿 怡楷边说边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会 奶奶才接着说 她们先把我押到篮球场 我一路走一路抖 她们还骂我走得太慢 我不知道一共搞去多少老人 男的女的都有
红卫兵先让我们排好队 押着我们在校园里游街 他们一路喊口号 打倒
地主阶级 打倒地主 打倒地主某某某 把地主统统赶出安徽大学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还有什么什么的 然后又把我们押回球场 一个男生红卫兵训话 大骂地主阶级犯了多少罪 最后他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安大和合肥市 如果我们不执行命令 就要倒大霉 那我怎么办 我现在怎么办呢
我身为牛鬼 一筹莫展 一个以敬老闻名的社会 怎么能堕落到迫害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大学生 民族的精英 怎么能这么快就堕落成毫无人性的暴政工具 我的义愤自然也是白搭 到头来还是怡楷出面去想方设法
奶奶 您镇静一下 休息休息 我总说 天无绝人之路 我现在就去找红卫兵讲讲道理 她去了快一个小时才回来 神情沮丧
我跟他们说 奶奶今年七十一岁了 糖尿病很重 她老人家 只能跟我们住 她没别处可去 我看不出她呆在学校对任何人有什么害处
他们回答我 很遗憾 不过那跟我们没关系 北京和上海已经带头把地主分子赶回原籍 你一定听说了他们是怎么干的 比较起来 我们太宽大了
我们怎么可能搞例外呢 这是红色恐怖 执行命令 否则他们现在是狂热分子 别指望他们发慈悲
我们跟奶奶商议了一下 决定她只能回扬州去 好歹家里还有堂弟妹可以照料她 也许等局势平静下来 她还可以和我们团聚 第二天上午
怡楷去派出所办手续把奶奶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迁到扬州 下午 怡楷又去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去扬州的夜车票 回家后再急忙搞了几个小菜给奶奶送行 奶奶说没有胃口 我们好说歹说劝她吃了半碗饭 我们让孩子们先上床睡觉 奶奶拉着一丁的手 泪痕满面 等事前约订的一部三轮车来到
我陪奶奶坐上去 她连一个小箱子也不敢带 怕引人注意 我提着她的随身行李 送她上了火车 七十多岁的寡母 患难余生又遭此横祸 我除了叮嘱保重 竟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 目送她孤身走上回乡的路 我心里比自己八年前爬上吉普车孤身去充军更难受 我什么时候才能重见我的老母呢 不过 比起怡楷家在天津的几位长辈 她能活下来已经算幸运了
怡楷的舅父舅母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自己家里被红卫兵残酷斗争之后活活打死 她的继祖母和女儿不堪红卫兵的凌辱 双双自缢 四位老人的尸体被扔上卡车送到火化场 谁能告诉我 为什么这些无辜的老人要被青年学生如此残暴地杀害 而这些爷爷奶奶本来会像自己的孙男孙女一样疼爱他们的 为什么以文化大革命的名义肆无忌惮地犯下了这么多无可饶恕的罪行 两年前姥姥去世 怡楷悲痛无比 现在她反而觉得老人家至少逃过了这场劫难 在红色恐怖统治下的国土上 死亡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不久之后 安大红卫兵开始到教授和老讲师宿舍抄家 在前往某户抄家时 他们一路上敲锣打鼓 高呼流行的革命口号 搞得人人自危 在里面有人家被抄的宿舍楼门口 两名红卫兵手持红缨枪站岗 重现 伟大领袖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中当年农民造反的风采
一天早晨 大喇叭播发了外语系 红卫兵司令部 的 一号通令 勒令外语系牛鬼蛇神于上午九时整到水泥球场报到 接受革命群众批斗
不得违误 名单包括四名俄语老教师 五名英语老教师 外加鄙人 我到达时还不到九点 其它九名牛鬼已经整整齐齐排成一溜 耷拉着脑袋 他们面前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衣服 鞋子 艺术品 收音机 各式各样的家用物品 显然是从他们家里抄来的 批斗现场围满了看热闹的 革命群众
胜过中华民族传统的 示众 场面 我赶忙站到队末 小小临时工早已习惯于敬陪末座 主持批斗会的一个男生宣布开会 控诉我们大家执行 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的罪行 他又指着脚下的私人生活用品作为我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罪证 而我看着这些东西却想到美国人家的车库买卖
然后 他宣称 我们的工资待遇与工农群众相比高出太多 下令每人要当场自愿提出减低工资 我本以为我的工资已经够低的 现在却被逼得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月有三十元就够了 于是我每月一下就少了四十元 然后我们就在校园里列队游街 每人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 也怪 我却连一顶帽子也没捞到 一路上押队的红卫兵高呼口号 无非是 万岁 或者 打倒 游街后 我们被领进文科楼一间教室 一位姓萧的党员俄语教师宣布牛鬼蛇神成立一个特别小组 进行政治学习和劳动改造 完全出乎意料 我竟官封小组长 真是莫大的嘲弄
当天下午两点是规定我们第一次政治学习的时间 我提前了几分钟
还没到大楼门口就看见我的九位 牛朋 包括一位满头白发的女俄语讲师 都蹲在楼前的空地上拔草 他们头上的高帽子上下跳动 俨然是 仲夏夜之梦 中的一景 我问哈佛人 花白头髪的姚主任 你们在干什么 谁让你们干的 他一本正经地答道 总比什么也不干好些 闲着站在这儿给群众印象不好 我二话没说 领他们进了教室 各人面前有一张小课桌
作为小组长 我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把高帽子脱下来 各人就把自己的帽子
立在自己面前 他们对红卫兵这般过分的卑躬屈膝 让我感到不是滋味
我问大家 谁让你们戴着高帽子来的
红卫兵没说过我们可以把帽子拿下来 哈佛人抢先回答 他是以不折不扣按党的指示办事闻名的 我们都是罪人 既是资本主义 又是修正主义 我认为我们应当放谦卑一些 表示低头认罪
老王 我转向一位 1950 年起义的国民政府外交官 作为起义人员 他在运动中是应当受保护的 我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感到党和政府背信弃义了 你在巴黎是戴惯大礼帽的 用当年的大礼帽换来了你面前的高帽子 你有什么想法
小组长的问题触及了我的灵魂 前外交官严肃认真地答道 老王是一名老式的小文官 一向兢兢业业 我常纳闷他起义的勇气是哪来的
大礼帽掩盖了我丑恶的反动的过去 这高帽子更合适 因为它显示出我的真面目 我感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帮助我正视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罪行
帮助我触及自己的灵魂 接着 七十高龄的俄文翻译教师吴老发言 一口江西官话
我和老王有同感 不过我的情况比他的还坏 因为我一度是党员
我 1922 年入党 离建党还不到一年 不幸得很 不久以后我就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党组织还在地下 我无法重新取得联系 为了谋生 我给国民党反动派做事 但是我从来没出卖过党或者任何同志 因此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叛徒 不管怎样 难道我不是全党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吗 和党组织失去联系 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 在与党分离的漫长岁月中 难道我不是始终对党忠心耿耿吗 解放把我带回党的怀抱 我也从此献身给党的伟大事业 所以我就存在一个幻觉 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虽然我还没有重新入党 突如其来 红卫兵小将声讨我是叛徒 他们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叛徒一个狗叛徒
吴老平日德高望重 不苟言笑 一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为一个 狗叛徒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正在踌躇 俄语组孔教授举手要求暴露思想
红卫兵今天上午的革命行动确实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家里有那么多的 四旧 我和它们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 早已习以为常 一旦它们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才感到震惊 感到羞耻 我竟然会长期迷恋这些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残余 甚至有金戒指和其它腐朽的东西 感谢红卫兵天经地义把它们扫走了
孔教授的妻子 白头发的俄语讲师 插话了 从我的大箱子底下
红卫兵发现了许多我早已忘了的东西 有我的结婚礼服 绣花织锦的 实在太腐朽了 我做梦也不会再穿它的 不过我想我大概是留着作为我们婚礼的纪念 多可怕的对四旧的留恋
起义外交官又补充说 红卫兵根本没搜查我的家 他们走进来 很和气地要我交出我认为是四旧的东西 于是我交给他们我的小礼服和一副金钢钻袖扣 地地道道的四旧
俄语组冒教授也当过国民政府外交官 他是外语系头号牛鬼 也是全校四大反动学术权威之一 一方面由于他历史复杂 另一方面也由于他怪话连篇 平日他讲话俏皮 往往取笑同事或党员干部 此刻他发言却仿佛心情沉重
我姓冒 冒充的冒 我冒充是教授 诗人 学者 但我只是个骗子 实际上 我只不过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 我做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小官
我接受过日寇占领时期汪伪政府一个名义 我一向过着腐朽的生活 今天早上堆在篮球场的东西 大多数是我家的 所有的国画 书法条幅 摺扇等等都是地地道道的四旧 其中有一些是父母传下来的 我一向当作传家宝珍藏 我多年来饱受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思想和品味的腐蚀 现在我可以把这些四旧看作我肮脏的灵魂的罪证 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触及了我的灵魂胜过在座的任何人 因为我罪大恶极 一死不足以蔽其辜 我一向钦佩伟大领袖毛主席辉煌的诗词 相比之下我自己的诗只是垃圾 但是现在我一定要认真学习这些宏伟诗篇 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 我已老态龙钟 但我仍然心甘情愿通过艰苦劳动改造自己
我觉得冒教授的检讨也算得上一篇冒充沉痛的杰作 差点儿忍不住以小组长之尊问他 既然 一死 不足以赎罪 他打算死几回 不过我倒真心希望红卫兵不会胡闹到真的把他那些珍贵的艺术品一股脑儿扔进一堆篝火化为灰烬 前两天 红卫兵要放火烧图书馆 幸亏馆长急中生智
对他们说 1958 年夏 伟大领袖 驾临新建的安大曾亲临图书馆视察 他们才悻悻而去 可是 在市中心 一帮中学生红卫兵闯进一位老年学者家中 把他毕生收集的三千册中国古典文学善本书统统扔进他们在门前生起的一堆篝火 老人家痛不欲生 从二楼书房的窗口朝着篝火跳下 当场毙命
红卫兵见死不救 反而当众宣布 死者顽固不化 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
死了活该 打成现行反革命 虽然与京 津 沪等大城市相比 省会的红色恐怖是 小巫见大巫 无辜惨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中饭后 外语系红卫兵敲锣打鼓来我家查抄四旧和反革命罪证 四人小队由小包带领 他是我教过的男生 两年前毕业后留下当助教
他平常见我总是未语先红 今天却绷着脸对我说 巫宁坤 把你从国内外收到的信全部交给我 我说 我们没有保存旧信的习惯 那是我们从1955 年反胡风运动吸取的教训 于是他下令让我开一个和我通讯的亲友名单 我照办 四名抄家客翻箱倒柜 仿佛十一年前肃反时在南开大学演过的旧戏又卷土重来 几小时后 抄家小队收兵 带走几件可疑物品 一件是我的 手提打字机 盒盖上有十五年前我从旧金山上船回国前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 字样 还有两本相册 其中一本有我登上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后和李政道以及我的美国朋友伯顿夫妇的合影 另外
还有我的柯达布朗尼儿童照相机 两个从旧唱机拆下的电子管 一个一百瓦灯泡 和几条旧领带 连我们的英国自行车也不由分说被我班上一个男生强征去 闹革命 了
红卫兵总部又勒令全校牛鬼主动交出属于四旧的书刊文件和其它物品 否则格斗勿论 我选出了一堆中 英文书刊 其中包括我在曼彻斯特学院 1948 级纪念册 曙光 这名字在当时倒有点反讽的意味 另外还有我在曼院和芝大的学位证书 我还得自己把它们送到一个新成立的四旧存放室 在去交四旧的路上 我经过起义外交官老王夫妇住的公寓楼 王太太正在从三楼一个窗口大哭大喊 我不是地主 我是老王的爱人 我要收回我们值钱的东西 路上有几个人抬头往上看 有人说 这女人疯啦
我走到四旧室 发现里面已经放满了图书 艺术品 衣服等等 便自我安慰我的损失和别人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但是后来听到怡楷三哥世瑜的损失 我却吓呆了 他是世界知名的中国民间宗教专家 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收集了几千种稀有的 宝卷 却被街道上的红卫兵用三部板车拉走了 下落不明
随后几天 在外语系带动下 各系红卫兵纷纷对本系采取了类似的革命行动 全校牛鬼随时随地被揪斗 其余时间在校农场劳动 或干脏活 例如从粪坑把大粪抬到农场 与此同时 大部分革命师生到全国各地进行革命大串联 免费旅游 旅游客从北京和其它大城市带回形形色色的 大字报 贴满了校园 除了那些神化 伟大领袖 歌功颂德的文字 其中大多数都是对党政领导干部的疯狂抨击 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的总书记邓小平成了罪大恶极的走资派的总头目 红卫兵深深卷入党内最高领导层内部你死我活的斗争 在全国分裂成两大 造反派 时隔不久 派系之间在大字报上的唇枪舌剑发展成武装斗争 到了 1967 年夏 全国实际上已处于内战状态
校园和合肥市一样掌握在两个势不两立的武装造反派手里 男女小青年成群结队 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 手里拿着大棒或匕首 在大街上游逛 搜索敌对派别的成员 骇人听闻的传说不胫而走 市民没有必要就不出门 后来干脆到外地去避难 怡楷和我不知怎么办 就到火车站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发现站台上人山人海 眼前有一列火车升火待发 不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车顶上也坐满了人 不难想象列车穿过第一个隧道时坐在上面的人就会摔死 后来听说果真如此 这番景象让我想起1937 年抗日战争开始 我逃难时乘的火车 但哪怕在那时候也没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坐在火车顶上 我们当当机立断 我们只能就地凑合着活下去而不能拿孩子们的性命去冒这种危险
一旦党的领导瘫痪 革命小将 要么外出免费旅游 要么忙于打派仗 牛鬼也就没人管了 校园空荡荡的 夜晚一片死寂 有一天 怡楷找回了我们的英国自行车 她是在一栋男生宿舍发现的 扔在墙角的垃圾堆旁 毁得面目全非 好像一个整得遍体鳞伤的老知识分子 我们在两个大缸里储满了饮水 用所有的票证尽量储备食物
燃料成了大问题 时值盛夏 煤球停止供应 煤球工人 和其 它行业的工人一样 也停止生产 有的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一派 有的去周游全国闹革命 走投无路 我和住在我楼上的一个年轻人 在烈日下拉了一部平板车去十几里外的一个煤场 但愿能拉回一车煤球烧炉子 煤场挤满了人和平板车 我们一到就听说我们得自己 动手做煤球 排队等了一个钟头之后 我们终于付了钱 开了票 去领每户每月二百斤定量的煤
然后是抢一辆小铁板煤车 装满煤灰 沿着一块跳板 推过去 倒进一台煤球机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 我们二人才光着上身把四百斤宝贵的煤球拉回家 虽然全身黑汗淋漓 我感到一种反讽的满足 有气无力地对一同拉煤回来的年轻人说 艰苦奋斗 自力更生 遵照毛主席的教导 怡楷和一丁帮我把两大筐煤球抬回家后 我蹲在小厨房里水池上面唯一的水龙头下面 用水冲洗我满身的煤灰和汗水
有什么睿智的先知能告诉我 这片国土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是那些大权在握的领导者走火入魔 还是一个民族正在经历什么神秘的危机
1968 年 2 月下旬 我收到堂弟从扬州发来的电报 得知老母病逝
幸而两派的小将忙于打派仗 顾不上对牛鬼专政 我才能向系主任请假一周奔丧 多年来 我常常惦着回故乡一行 怎么也没料到 三十一年还旧国 竟是在腥风血雨中来埋葬含恨死去的老母 经过一夜车船的折腾 我这个游子终于踏上了阔别三十一年的故土 我多想喊一声 故乡 你的游子回来啦 可是故乡变化不小 乍一看 几乎面目全非 那熟悉的城墙不见了 那些青石板路也不见了 我的脚下是一条板着干部面孔的水泥大街
两旁排列着千篇一律的两三层的水泥楼房 要多丑有多丑 而我呢 尘满面 鬓如霜 形同陌路 我问了几次路才找到家门 两扇黑漆大门变成了一扇寒碜的小门 进门后才知道经过 房改 原来巫姓一家住的房子已经住上好几家了
听堂弟妹们说 老人家是因为缺医少药 糖尿病加剧致死 灵停在她度过最后一年多孤苦伶仃的日子的黑屋子里 棺材是用两扇旧门板打的
第二天 我默默地跟在一辆平板车后面 把灵柩送往城郊去安葬 一路上
我回想她的一生 从小是个孤儿 在叔父家长到三十多岁 后来被嫁给我父亲作填房 接管六个未成年的儿女 父亲赋闲 家里靠典当过日子 娘真是茹苦含辛把我们拉扯大了 还不让失学 谈何容易 后来一人寡居十年 直到我回国后把她接到北京同住 满心以为从此可以欢度晚年了 无奈十七年来 老人家受我株连 没过上几年好日子 最后还赶上文革苦海无边 唯有一死才得到解脱
安葬后第二天 弟妹们忙着闹革命 我独自到大街小巷走走 看看
故乡似曾相识的面貌 听听久已生疏的乡音 三十一年前 敌军压境 我才十七岁 满心的恐惧和梦想驱使我在腥风血雨中独自 背井离乡 去追求一个美好的新世界 如今梦想早已破碎 恐惧却牢牢地织入生活的经纬
新世界还是镜花水月 死者好歹安息了 活下来的 磨难还没尽头哩
三
造反派之间的武斗 在全国范围内闹得乌烟瘴气 造成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 伟大领袖 下令 由解放军和工人分别组成的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进驻大学和中学 领导革命 1968 年春夏之间 在工宣队和军宣队领导下 两派形成 大联合 加强对阶级敌人的无产阶级专政 文革又进入一个新阶段 名曰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要深挖阶级敌人 一一打入另册
各系红卫兵随时通过广播大喇叭勒令被点名的牛鬼参加劳改 外语系红卫兵首先揪出冒教授 孔教授 狗叛徒 吴老和我 孔教授夫妇的女儿贴了一张大字报 指控她父母是 反动派 因为他们开后门让她进了外语系上学 冒教授的儿子勒令他每天劳改回家后在毛主席像前面低头认罪
其它各系相继效尤 被揪的范围从反动学术权威扩大到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即党政领导干部和各系系主任 我竟然官运亨通 又当上了外语系牛鬼小组长 这时候我的小组已有十多名组员 其中包括李主任和党总支郭副书记
李主任十几岁参加东北红军 后来转战抗日和国共战争的战场 他一向以响当当的老革命自居 体内还有一颗日军的子弹 压根儿没拿红卫兵当回事儿 而把他们的所谓革命行动看作党中央内部周期性的左倾机会主义的表现 不料 1968 年 5 月 16 日 这位老红军突然之间发生了猝变
那天是标志文革正式开始的 516 通知发表两周年 安大造反派为了表示庆祝 下令全体牛鬼从早到晚整天劳改 下午 外语系小组全体人马在学生宿舍前面劳动 李主任跟我打了个招呼 说身上不舒服 就坐到路边嗑瓜子儿 后来随便说了一声 老巫 我先走啦 头疼 就提前下工了 等到我们收工把铁锹和锄头送回工具房 突然听到大喇叭里爆出广播员用歇斯底里的语调播送一条十万火急的通知
请注意 请注意 全体解放军指战员 全体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师傅 全体革命造反派战士 顷接北京党中央急电如下 党中央确认安徽大学李某某 杨某某二人为苏修特务 上述罪犯应立即由解放军 6408部队逮捕 听候处理 革命同志们 立即行动起来揪出这两名苏修特务
我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周围人潮汹涌 奔向李 杨二人住的宿舍楼 几分钟之内 抓特务的小将们从背后猛推两名 苏修特务
沿着校园的大路飞跑 紧跟在后面的人群边跑边喊 打倒苏修特务李某某 杨某某 打倒苏修 等等 两名罪犯的胳膊被十字交叉扭在背后 头发往后揪 头向上抬 他们身上的白体恤撕破了 李主任光着双脚 杨主任光着一只脚 另一只还穿着黑布鞋 在校园大门口 二人被押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送往市内省公安厅拘留所
当晚 两名老革命 老党员又被押回校园接受批斗 水泥球场挤得水泄不通 我从远处观看 在全场高呼一连串少不了的口号之后 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姓马的俄语教师 他是李主任 1958 年从南京军事学院带来的亲信之一 他还没开口先左右开弓刷了他的老首长几个嘴巴 然后大叫大喊
控诉他多年来欺骗了他的部下 接着造反派小将纷纷上台 斗争两名 苏修特务 拳脚交加 骂不绝口 革命群众发泄了革命义愤之后 两名 特务 又被押回市内拘留所 以后几年中 除了偶然拉到大会上批斗 两位老共产党员苦尝共产党牢狱的铁窗风味 既不审 也不判
炎夏 阶级斗争也随着升温 一天早晨出工前 红卫兵头目宣布所有牛鬼必须在右臂佩戴臂章 一律用四寸宽的新白布缝制 用毛笔黑墨写上本人姓名和罪名 当天下午出工前检查 怡楷翻了所有的抽屉 也找不到一张布票 一片新白布 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就从我的一件旧白衬衣撕下一块 再用手把边缝好 然后用她清秀的书法写上我的大名和 头衔
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希望这个能对付 这些红卫兵好像忘掉他们 红司令
‘经常挂在嘴上的 节约闹革命’ 下午 值班红卫兵检查 别人都没问题
一看我的臂章他就扯了下来 扔在地上
巫宁坤 这是什么玩意 你是在找麻烦吗 他对我嚷嚷 难道你不知道必须用新布吗 难道你不知道边必须用缝纫机缝吗
我们家没布票了 我们从来没有缝纫机 再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节约闹革命
你不要嚣张 巫宁坤 他对我大吼 明天你戴个新的来 要不你等着瞧收工回家 没戴臂章 怡楷一看就明白了 她硬着头皮向邻居借了五寸布票 急忙到学校商店花了她一分一分省下来的钱买了五寸白布 又在邻居的缝纫机上缝了边 第二天一早离家去劳改 我亮出崭新的臂章
上面是怡楷手书的 极右分子 四个大字 出门前 我跟她说 真对不起 又给你找了那么多麻烦 不过我真希望他们让我保存那个旧布做的就好了 可以进博物馆的
党员领导干部的臂章上写的是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副校长年青时入党以前被国民党逮捕过 臂章上写着 狗叛徒
俄语教师吴老的臂章上有他用工整的颜体写的 狗叛徒 三个大字
归国留学生分别戴的是 美帝特务 日本特务 德国特务 如此等等安大的牛鬼队伍迅速扩大到一百几十人 上自校长 下至掏粪工人
仿佛也有点 大联合 的味道 浩浩荡荡的 牛鬼大队 正式成立 由化学系摘帽右派姓王的助教任大队长 狗叛徒 吴老任副大队长 劳改队有这么一位 1922 年的老党员领导 我感到十分荣幸 又十分滑稽 由老教授
老党员 老干部组成的劳改大军 每天清早八点整在水泥球场集合 按军事编制排列 值班红卫兵首先批判我们的种种罪行 再下达当天劳动任务 然后由王大队长给各小组分配具体任务
有一段时间 我被分配到大队长本人领导的 重体力劳动 小组 组内其它成员包括张校长 教工工会林主席 体育教研室蒋主任 我们在烈日之下拼命踩水车 从附近的小河把河水车到校农场浇灌乾裂的农田
我们每天轮流把一条龙似的水车扛到河边 仿佛我们是一些原始部族的居民 在履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来驱除一个恶魔 我经过劳改的磨练 对干这苦活本身并不太介意 但是我真不忍看着全省的头号大学的校长被贬成一名苦力 扛着一架原始的水车穿过校园 而不是领导全体教师教育青年学生学习文化和现代科学技术
更糟糕的是 有时我们被派去干毫无意义的活儿 合肥的八月天气酷热 有一天我们的任务是开发校园一个偏僻角落的荒地 地硬得像石头
我用铁锹挖了一上午才翻了几尺见方的一小块 我的右手磨出了血泡 我的嘴巴乾得冒烟 终于熬到午饭时间回家 我恨不得马上先吃一块西瓜
进门一听怡楷轻轻地说 跑了一早也没找到西瓜 真对不起 我就像小孩一样哭开了 拖着脚步进了厨房 我打开水龙头 大口猛喝不干不净的生水 直到怡楷过来关上水龙头 突然间我感到无地自容 即便在最好的时候 生活也从来不是一次有许多西瓜可吃的野餐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不是写过 生活比所有事物的沉重还要重 那年我在狱中饿以待毙时 我睿智的岳母不是给我带话教我耐心忍受吗 如果我乾渴得没有一块西瓜就受不了 那我怎么能锤炼自己去面对明天的不测风云
在校农场 场长当了牛鬼 监督我们劳改的工人郑彪是一名复员大兵 彪形大汉 横眉怒目 活像招贴画上的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他突然掌握了专政大权 得意忘形 对一百多名高级知识分子任意嘲弄 任意惩罚 任意延长烈日下的劳改时间 酷暑劳改 固然是牛马不如 更加怵目惊心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残酷斗争 劳改工间休息时 郑彪经常在工地召开批斗会 他揪出一个牛鬼 再勒令其他牛鬼群起而攻之 这一天被揪斗的是中文系一位研究 红楼梦 的老讲师 外号 沈瞎子 因为他左眼失明 右眼也快瞎了 拄根拐杖走起路来也趔趔趄趄的 他被扣上国民党特务的帽子 大会小会批斗 挨骂挨打 却一直矢口否认 一有时间 他就伏在书桌上 眼睛紧贴纸面 用他优美的书法反驳对他的诬赖 然后他就把写好的申诉贴在公共场所 并寄给本地法院 郑彪自告奋勇 扬言非打垮他的反动气焰 整得他低头认罪不可
沈瞎子 你以为你装瞎就能蒙混过关吗 郑彪声势汹汹地质问道 没门儿 老狗 都写在你的自传里头 你还想抵赖 1937 年 干了什么反革命勾当
当时我是个流亡中学生 为了生活 我在一个国民党部队的电台当了三个月的报务员
你敢否认你干的不是军事情报吗 连我这个大老粗也明白你一定参加过特务组织 你想糊弄谁 审问者得意洋洋地讥笑道
我从未参加过特务组织 沈瞎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从没参加过 你敢再说一遍
我从未……没等他说完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把弱不禁风的 红楼梦 专家打翻在地了 紧接着又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跪下 低头认罪 你这老疯狗沈瞎子跪下了 一点也不像疯狗 倒像一座古墓旁有眼无珠的翁仲
我从未参加过任何特务组织 他又说了一遍 声音微弱 但毫不含糊 郑彪恼羞成怒 暴跳如雷 对瞎子拳打脚踢 倒活像一条疯狗
你马上坦白认罪 否则
瞎子默不作声 郑彪眼看威胁无效 大吼一声 你这瞎狗 你是自找苦吃 话音刚落 他那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猛然捅进沈瞎子还剩下一点视力的右眼 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淌下来 我自己的眼睛本能地闭上了 我的嗓子堵住了 我身上一阵颤栗 汗流浃背 我的眼睛疼痛 天哪 他还不如承认算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尽管根据我自己当过流亡学生的经验
我相信他的话 等我再睁开眼时 只见两名红卫兵半拖半拉地把瞎子押走了
你们大家亲眼看见了 这狗特务多么顽固不化 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把他打垮了 胜利者耀武扬威地挥动着铁拳对我们吼叫 这是给你们大家上一课 我们对你们牛鬼蛇神太宽大了 可是你们别忘了 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 流几滴血吓不住我们 老老实实交代你们的全部反革命罪行 胆敢顽抗 无产阶级的铁拳就把你打得粉粉碎 现在回去劳动 多干一小时 补上给老瞎狗浪费的时间
四
牛鬼分大 小两等 小的分别由各系红卫兵管制 每天劳改 批斗后还可以回家 大的从九月起关进 牛棚 由校红卫兵总部集中管制 牛棚设在一座男生宿舍底层 四十来人分成六个小组 男的每组六 七人
领衔的是张校长兼党委书记 其余人选包括党委副书记 副校长 宣传部长 总务处长 保卫科长 系主任 老教授等等 女的只有四人 编为一组 领衔的是校长夫人 物理系党总支张书记 我这个小小临时工也忝列校管专政对象 而且荣任小组长 真有点 受宠若惊 每间宿舍有四张双层床 由小组长分配床位 进 棚 ;以后 首先布置环境 在室内墙壁上贴满标语 无非是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 死路一条 低头认罪 重新做人 如此等等
随后 六位小组长奉命起草一份集体 认罪书 组长中包括党委宣传部黄部长 大家当然推他执笔 他义不容辞 驾轻就熟 奋笔疾书 初稿又经全体组长集体讨论修改 字斟句酌 定稿后送请红卫兵头目审定
一群高级知识分子挖空心思杜撰的 奇文 大致如下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 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 我们狗胆包天 竟敢反对伟 大领袖 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反对毛主席的光 辉革命路线 真是死有余辜 感谢您的英明伟大 您亲 自发动 亲自指挥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已经触动了我们的灵魂 我们庄严地宣誓 我们一定 用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深入检查个人的罪恶历史和反动 思想 尽一切努力弃旧图新 尽快回到您的光辉路线上 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万岁 战 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的光辉革命路线万岁
这篇集体智慧的结晶发给全体罪人死记硬背 然后每天清早头等大事就是在过道内集合 全体肃立 面向伟人石膏胸像 齐声朗诵 向毛主席请罪
牛棚生活常规是白天劳改 晚间在小组会上交代问题 或大会 上接受批斗 这时候 全校的青年学子都忙于闹革命 工人阶级忙于领导革命 一切脏活 累活 从掏粪到车水 顺理成章统统成为这一百多名男女牛鬼的专业 我因为有北大荒三年苦役的熬炼 在一群老弱书生之中 当仁不让当上了主要劳动力 合肥的夏天往往烈日当空 不但无雨 而且难得有风 气温经常在摄氏四十度上下 从早到晚 或是拉着满满的一板车红砖 奔来跑去 或是在校农场车水抗旱 日复一日 才真正体会 度日如年 的滋味
劳改队里千方百计逃避劳动的大有人在 吴老可总是身先士卒 手脚不停 这位皓首书生 他怎能顶得住这无止无休的苦役呢 眼看这老人衣裤褴褛 光脚套一双支离破碎的黑塑料凉鞋 容颜枯槁 腿脚浮肿了
我在劳改营患过浮肿 差点儿送了性命 怎能袖手旁观呢 经我再三敦促
他才跑了一趟校医室 校医给他开了一盒维生素乙 1 针剂 也不知费了我多少唇舌 他才断断续续勉强做完了规定的疗程 这位老布尔什维克 活像一名苦行僧 他的灵魂深处到底闹着什么样的革命呢
牛鬼一个接一个病了 只有发高烧才能豁免劳改 有一天正午 大家又热又累 正盼着收工 郑彪突然宣布 天儿太热 要保护耕畜 牛不能下地 为了不误农时 派八名壮牛鬼拉一架大木耙来耙地 这自然少不了我 八个牛鬼一排 高头大马的张校长为首 每人肩上一条粗绳子 哼哼唷唷地拉了起来 姓郑的跟在后面 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鞭子 嘴里不停地吆喝着 加油 加油 众牛鬼个个汗如雨下 声嘶力竭 姓郑的还一个劲儿地大叫大嚷 大旱大干 哪个敢偷懒耍滑就地批斗 话音刚落 张校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大家连忙扔下绳子围到他跟前 惊慌失措 姓郑的大大咧咧地说 死不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去拉一部板来 拉他去卫生科瞧瞧就是啦 拉板车是我的专业 我忙不迭跑去农场场部拉来一部板车 大家七手八脚把巨人般的张校长抬上车 不禁使我想起 格列佛游记 小人国中的一个场面 姓郑地已回家吃中饭去了 我拉起车 把病人送到卫生科 值班的校医看了一眼就说 他的美尼尔氏症又犯了 这样搞下去有生命危险 我给开三天病假 希望能让他休息 回到牛棚 我把病假条交给红卫兵头目 又转述了校医的话 他教我不要 大惊小怪
每逢星期六晚间不开斗争大会 牛鬼家属可以来牛棚探监 怡楷从不错过这个机会 我们谈话时王大队长在旁监听 他总抱歉地说 李怡楷
对不起 规定如此 其实我们毫不介意 因为我们没有什么要掩藏的 见面讲两句家常 知道彼此都还好 我们就放心了 有一次 经不起孩子纠缠 她把小一村也带来了 他一见我就问 爸爸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跟我玩儿 怡楷替我解围说 小村村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爸爸和王叔叔 还有别的叔叔阿姨 一起住在这里学习毛主席著作
九月中旬一个晚上 我女儿一毛送来一大碗饺子 来祝贺我四十八岁生日 面对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饺子 我看出怡楷的手艺和心意 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还来不及吃 王大队长已经一个接一个把它们掰开了
王叔叔 你这是干什么 一毛噘着嘴问他 妈妈好费事把它们包得这么好看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很对不起 一毛 上面的命令 检查里面是不是不是夹有纸条什么的
吃起来味道还是一样嘛 毛毛 别跟妈妈说 我赶忙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 永远不会 一毛慢吞吞地说
七年前 我唯一的女儿三岁生日那天 由她妈带着到清河农场来探监 那是她出世后第一次见到爸爸 现在 她是十岁的大孩子了 可以独自来探监 祝愿爸爸生日快乐 我大概也算得上 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吧
五
从马鞍山钢铁公司派来的 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一到校 工人 师傅 们就认为安大对待牛鬼太宽大了 杀气腾腾的刁师傅来到牛棚训话 在马钢 我们让牛鬼蛇神蹲真正的牛棚 每天中午在大太阳底下在砖块上跪两小时 向毛主席请罪 不这样 怎么能触及他们的灵魂呢
随后 每天吃完晚饭 他就驾临牛棚 亲手帮助牛鬼触及灵魂 第一个得到他 帮助 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 经济学教授王方 他的臂章上写的是 美帝特务
王方 你狗胆包天 把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语录一字不漏
都打了叉 你居心何在 你老实交代 刁师傅每晚问同样的问题 嘴里喷出同样的酒臭
我当时心不在焉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我孤苦伶仃的老母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手在干什么 王教授每晚作同样的回答
你撒谎 你翻来覆去放同样的屁 你这老狗 你以为你就能蒙混过关吗 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 他一面咆哮 一面用他那炼钢的铁拳左右开弓猛刷王博士的嘴巴
你为什么玷污伟大领袖 伟大导师的光辉语录 王方
我心不在焉……
没等他说完 炼钢的铁拳又落在为人方正的老教授身上了
你撒谎 你放屁 我教训教训你 他的教训是刷更多的嘴巴
你是有意识 有目的干的 你是美帝的忠实走狗 你反对毛主席 你反对光辉的毛泽东思想 你是最恶毒的现行反革命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你坦白不坦白
我不是故意的 我……
放屁 刁师傅打断了他的话 明天晚上在牛棚开你的批斗会 给你一个最后机会 在毛主席宝像前接受批斗 低头认罪第二天晚饭后刁师傅准时驾临 主持批斗会 全体牛鬼四十多人 在过道里分别靠两面墙坐好 王方快步走到毛像前 扑通一声跪下 泣不成声地说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在火柴盒上玷污了您老人家的光辉语录 罪大恶极 我向您请罪
刁师傅喝令罪人转过身面对全体牛鬼 接受批斗 和王方同组的王恒第一个举手要求发言 这位老先生原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二级教授 因倡议 教授治校 被打成右派 后调来安大 摘了帽子 眼下是安大领衔的反动学术权威 王方的火柴盒罪行就是他揭发的
王方请罪是假的 我揭发 王老教授一口上海官话 难得带头发言 他装模作样跪在毛主席跟前请罪 其实他是在搞噱头 开会之前我亲眼看见他用袜子和裤衩捆在膝盖上 他还说这样他跪多久都不怕 这也算是真心实意请罪吗
刁师傅怒吼一声 他妈的 一把将王方提了起来 又喝令他把裤腿拉了起来 果不其然 两个膝盖上都包上了护膝 刁师傅破口大骂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你敢当众搞鬼 罪上加罪 转眼之间 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王博士鼻青脸肿 血肉模糊 刁师傅宣布 勒令王方深刻反省 后天交上认罪书 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 经红卫兵头目批准 王方上午去卫生科包扎伤口
下午留 棚 写认罪书 当晚刁师傅没有按时驾临 大家松了一口气 第三天 还不见他那 雄赳赳 气昂昂 的领导阶级形象 大伙儿倒纳闷儿
起来 我是牛棚生活用品采购员 每周一次去学校商店给大家买香烟 牙膏 香皂 草纸等等 这天晚上 大家写交代材料 我早已写过一遍又一遍 便去采购 一到商店门口 迎面碰到刁师傅正从里面出来 他右手拿着一条香烟 左手却吊在悬带里 脸上也横七竖八贴满了绷带 那样子和王方的面谱大同小异 我大吃一惊 连忙问 刁师傅 这怎么搞的 他答道 卡车出事了 倒霉 听上去多少有点人情味 我又脱口而出问他
疼吗 他瞪了我一眼就掉头走了 回到牛棚 我急忙把香烟 火柴送给王博士 又悄悄地把我的 号外 告诉了他 刁师傅从此以后再也没光顾过牛棚 火柴盒反革命事件 也就不了了之
揭发检举二十年来早已司空见惯 牛棚里当然更不在话下 偏偏
棚友 之中又有保卫科史科长在内 深挖阶级敌人原是他的本职 如今却套上 坏分子 的臂章 为了立功赎罪 他更念念不忘告密 破案 弄得人人自危 和他同组的政教系李主任 红小鬼 出身 如今却套上了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的臂章 他平日闷闷不乐 寡言少语 这一天 史科长抓住他的 现行反革命 罪证 迫不及待跑去向红卫兵头目检举邀功
原来李主任的铺位守在房间门口 门关不紧 风呼呼的 害得他咳咳呛呛
他随手捡了张纸条 折了几叠 用一个图钉把它钉在门框上 把门卡住
哪知保卫科长阶级斗争觉悟高 一下就发现了敌情 他趁李主任去上厕所时 拔下图钉 铺开纸条一看 原来是欢呼 伟大统帅最新最高指示 的小传单 上方印有伟人的小头像 那图钉恰好钉在他眼珠上 这还有得了
红卫兵头目立刻下令全体牛鬼在过道集合 批斗现行反革命罪犯 史科长手持罪证 揭发罪犯对 四个伟大 的刻骨仇恨 上纲上线
声色俱厉 慷慨激昂 还勒令罪犯交代犯罪动机 作案经过等等 那罪犯受到突然袭击 吓得面无人色 当场扑通一声跪下 一路膝行 来到伟人胸像跟前 放声大哭 呼天抢地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本来是您的红小鬼 由于阶级斗争觉悟不高 却堕入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泥坑
现在又犯下了现行反革命罪行 完全辜负了您老人家的苦心培养 忘恩负义 死有余辜 我恳求您老人家再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 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脱胎换骨 重新做人 接着 棚友 们奉命批判 无非照例给他戴上左一顶 右一顶大帽子 唯有史科长心犹不甘 又拿出办案专家的架势
口口声声 大案 要案 必须立即逮捕法办 如此等等 幸好小将倒有 政策水平 只勒令罪人深刻反省 写一份认罪书
史科长 嫉恶如仇 的表现深得工宣队的欢心 在对付顽固不化的
牛鬼时对他的专长十分倚重 马列主义教研室有一位以怪僻闻名的讲师
为他提供了 立功受奖 的大好机会 这位怪人 大名杨博廉 平日蓬头垢面 矮小的身躯上套着一身褴褛的灰布毛服 无分冬下脚踏一双漏出大脚豆的破球鞋 不过三十来岁年纪 看上去却已未老先衰 他住在单身宿舍 三餐不正 独往独来 深度近视 不戴眼镜 却手不释卷 熟读马列经典著作 不过不看报纸 因此跟不上当前的政治形势 碰到理论问题
他却说得头头是道 常常搬出马列经典和那些只顾紧跟当时党的宣传的同事纠缠不休 因此赢得一个 唐吉柯德 的外号 却被剥夺了上讲台的权利
这一天 举行全校师生员工批判刘 邓大会 工宣队根据中央文革最新号召宣讲 刘少奇和邓小平一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他们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他们一直在搞资本主义复辟 他们是为苏修和美帝的利益服务的
会场鸦雀无声 忽然听见杨博廉旁若无人地大声说 这不可能是真的
自从工宣队进驻以来 臭老九 一向唯命是从 对领导阶级不敢说半个 不 字 更别提公开唱反调了 如今小小杨博廉竟敢跳出来在 大是大非 的问题上针锋相对 真是不可思议 好者大家对他不合时宜的言行早已见怪不怪 一笑了之 但是 领导阶级的代表对这样公然向他的权威挑衅的言行怎能放过
你说什么 姓杨的 王师傅强忍着满腔怒火问道 你胆敢死保最大的走资派 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 你是现行反革命
刘少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 邓小平是中国共产党总书记 姓杨的平声静气地答道 对周围的政治现实浑然不觉 他们二位仍然在职
是不是 我相信诽谤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现行反革命罪行……
王师傅怒吼道 你放屁 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 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全场齐声响应 打倒现行反革命杨博廉
把他关进牛棚 单独禁闭 我们再来收拾他 王师傅大声命令坐在他身后的红卫兵头目
唐吉柯德 束手就擒 三名红卫兵把他押送到牛棚 一路拳打脚踢 当天晚饭后 全体 棚友 奉命在过道集合 批斗现行反革命 两名红卫兵把罪犯从禁闭室押解出来 喝令他在伟人胸像前下跪
王师傅厉声说 杨博廉 你听着 我们的政策一向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你犯了死罪 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毛主席面前低头认罪 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你坦白交代吧
满面伤痕的马列主义讲师有气无力地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
你不知道 你这狗反革命 王师傅噼噼啪啪刷起他嘴巴来 你跳出来公开保刘 保邓 犯下了死罪 你还敢撒谎抵赖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是教马列主义的 我只能讲真话 不能睁着眼讲瞎话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公开诽谤人民共和国元首……
没等他说完 王师傅就拳足交加批斗起来 大吼一声 我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这现行反革命 你这癞皮狗臭老九
这时候 保卫科长走到王师傅面前 低声下气地说 王师傅 您请休息一下 我来给他尝尝我的手段 他喝令罪犯站起来 面对观众 从身后抓住他的手腕 狠狠一拧 只听马列讲师尖叫一声跪了下来 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地质问道 现在你坦白不坦白 杨博廉 坦白 交代 他对倒伏在他脚下的身体踢了一脚 嚷道 你别装死狗 爬起来交代 那身体还是纹丝不动 打手朝王师傅看看 师傅立即命令两名红卫兵 把他带走
关进禁闭室严管 罪犯退场后 他又转身对我们训话 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如何顽抗 你们也看见了 他是自找苦吃 他是你们的反面教员 他给你们上了一课 你们不要希图侥幸 赶快坦白交代全部罪行 争取宽大处理
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严管的罪犯趁夜晚上厕所时逃跑了 几位工人师傅带领多名红卫兵 兵分几路奔赴火车站 长途汽车站等处追捕危险的逃犯 当晚 我们又奉命在过道里集合 只见两名身强力壮的小将连拖带拉把逃犯揪了出来 喝令他在伟人像前跪下 唐吉柯德 双手带着手铐 满面血肉模糊 矮小的身材套在破烂的毛服里显得更小了 活像一头牺牲的羔羊
工人阶级代表又咆哮了 昨天你公然猖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反对工人阶级领导 我宣布你为现行反革命 但我还指望你接受教训 回头是岸 而你呢 你自作聪明 你以为你可以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现在你看到了 你们都看到了 任何阶级敌人都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
逃跑本身就是现行反革命 你现在是双料现行反革命 你低头认罪吗
罪犯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我企图逃跑 我确确实实想逃跑 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的刑罚了 我也不明白我犯了什么罪 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毛主席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刘主席……
没等他说完 站在附近的保卫科长就过去刷起他嘴巴来 你这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 你跟你的刘主席 我先给你点颜色看看 你这条癞皮狗逃跑犯
王师傅狞笑道 我看我们对他的宽大都白费了 老史 给他来点新花样
老史随即拎过一个旅行包 从里面取出一根粗绳子 两名小将和他一起动手 先把罪犯捆绑起来 再把他悬吊在半空中 然后三人一起 一面用军用皮带猛抽悬在半空的逃跑犯 一面狂呼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博廉 打倒逃跑犯杨博廉 顽抗到底 死路一条 全体在场的牛鬼当然也跟着齐声喊叫 我感到胆战心惊 无地自容 我起先还听到受刑者痛苦的号叫 后来他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了 工人阶级代表一面下令收兵 一面伸出铁拳指着仍吊在半空摇荡的躯体 吊着嗓子号召我们 从这反面教员身上吸取教训 举手向人民投降
为了防止再发生夜半逃跑事件 每间 牛窝 夜晚从外面上锁 四十多名男女人犯若要方便只得委屈洗脸盆了 不久之后 刘少奇被彻底打倒 全校革命师生在校内外游行庆祝 欢呼 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 牛棚里自然别是一番景象 杨博廉被逮捕法办 张校长 执行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路线 在全校大会上 坐喷气式 斗了三个小时 最后倒在台上 被抬回牛棚 我这名小小临时工竟然也有幸当上了刘少奇的黑爪牙 跟着上台陪斗 刘少奇既倒 伟大统帅 自然又作出新的战略部署 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第十二章 红与黑 1968-70
一
1968 年 11 月 伟大领袖 连续发表了两次 最新最高指示 一曰 全国高等院校必须立即开展 斗 批 改 运动继续斗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批判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到工人和贫下中农中去进行教育改革 二曰 广大干部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很有必要
安大全体革命师生照例上街游行 敲锣打鼓 欢呼庆祝 散发小传单 工人 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决定 响应 伟大领袖 最新号召
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 老 弱 病 残在内 徒步前往三百多里外的和县乌江公社 开展新运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 牛棚 放假半天 让 牛鬼 回家准备行装 我一进家门 看见家里凌乱不堪 仿佛又被抄过家了 一村一看见我就喜笑颜开地说 爸爸 我跟哥哥 姐姐一起住到幼儿园 妈妈说的 多好玩啊
你们要都来就好啦 我把他搂在怀里 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们一走 三个孩子都得交给幼儿园 怡楷正忙着给一丁 一毛收拾行李 她又给我看她已经把我需要的东西放在一个小手提包里了 好像十年前那个四月的下午
我离家去充军一样 怡楷下了长面条作晚餐 她苦笑说 吉祥如意 这是几个月来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也是我们分手前最后的晚餐 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 然后一丁自告奋勇给我们蒸一锅馒头 让我们带在路上吃 等他打开大蒸锅盖子一看 他就傻了 怎么会都是巧克力的颜色 妈妈笑着说 没什么 碱放多了 帮助消化 照吃不误 丁丁
别难过 你想到给我们做就让爸爸妈妈开心了 这时候 一丁 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儿准备走了 一丁说 我会照顾弟弟 妹妹 爸爸妈妈放心
一毛也说 我也会照顾村村 孩子们都那么镇静懂事 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感到既高兴又难过
一丁 一毛走后 我问怡揩 你给准备语录牌了吗 一人一块 糊上红纸 写一条毛主席语录 怡楷 哦 了一声 我都忙忘了 我到学校木工房捡了一块小木板 不知塞到哪儿了 红纸是从系办公室拿的 他们有的是 准备随时写最新最高指示用的 一村到堆在床上的东西里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木板和红纸 又从书桌抽屉里拿来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
怡楷搂着他说 小村村 没有你帮忙我怎么办呢 干脆你告诉我 我们该用哪一条语录吧 妈妈忙得晕头转向啦
妈妈 我会老师教我们的一条容易的 说着 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经的调子背了起来 人民 只有人民 才是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
很好 说得对 村村 我们把这一条给妈妈用 现在你能给爸爸想一条吗
我实在记不起别的了 来一首杜甫的诗怎么样
怡楷笑了起来 那不行 村村 必须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那是为什么呢 妈妈
因为规定人人都这么做 乖乖 让爸爸自己去想吧 他会背好多语录我会背的语录确实不少 因为是规定的功课 但是我只能用一条反映我牛鬼身份的 怡楷建议用经常有人引用的关于人犯错误的一条 任何政党或个人都很难不犯错误 但是我们要尽量少犯错误 一旦犯错误 我们就应当改正 改得越快越彻底越好 怡楷又说 人们可以从中看出本人承认有罪并愿弃旧图新 其实这只是一条常识 对任何人都适用 包括发这高论的伟人 我俩都笑了 然后怡楷用毛笔把两条语录抄在红纸上 再贴在木板上面
时候已不早 该送一村去幼儿园了 怡揩问一村要不要玩驮驮背
孩子悄悄地说 我要跟爸爸玩驮驮背 我们好久没玩过了 在即将长期分离的前夕 这一点要求太微不足道了 怡楷轻轻地哄他说 村村乖乖
爸爸得挑你的东西 让妈妈背你好吗 我生怕孩子会哭闹 可是他一声不响就顺从了 我觉得更难过 我用一根扁担 一头挑着孩子的铺盖卷儿
一头挑着一个装满他的衣服和鞋 还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 我走在怡楷身旁 她背上背着我们的小儿子 夜晚黑沉沉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 有一次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村村 他也轻轻地回答 爸爸 我们再也没开口
我们到了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咕哝着怪我们来得太晚了 我们赶忙打开孩子的铺盖卷儿 铺在地板上两个小朋友中间 帮他钻进被窝 临走经过两个大孩子睡的屋子 我们探头看到另外两间的地上 一丁 一毛分别睡在别的孩子中间 回家的路上 我们俩搀着手 默默地走着 回到屋里 怡楷说 不早啦 你该走啦 以后几天要走好多路哩 我多想知道我们有什么奔头儿 没关系 至少咱们走在一条路上 她把几个巧克力色的馒头放进我的手提包里 又递给我语录牌 我就走了 让她孤零零收拾凌乱的家
第二天一早 我和 棚友 们背上挂着语录牌的背包列队走到球场
分别插入各单位的队伍 排在革命师生后面 成四路纵队 怡楷和外语系女教师在一起 离我不远 大队走出校园 留守人员组织了家属在路边列队 热烈欢送 敲锣打鼓 呼口号 突然间 我在人群中看到我们的三个孩子站在一起 身上穿着臃肿的棉大衣 在幼儿园老师们带领下 和其它孩子们一起 挥动着小胳膊 喊着口号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万岁 打倒叛徒 内奸 工贼刘少奇 我们从他们眼前走过时
一丁 一毛激动地喊着 妈妈 再见 爸爸 再见 小一村光发呆
拖着鼻涕 怡楷快步走过去给他擦了鼻涕 又小跑着回到队伍里 我们已经向前走了一截路 听见小一村使劲用他的小嗓子喊着 妈妈 再见 爸爸 再见 怡楷掉过头去向他挥手 我咬着牙只顾向前走 眼睛盯着 狗叛徒 吴老背包上的语录 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响应 四个伟大 金口玉言的号召 全省头号大学的师生员工 三千之众 浩浩荡荡走上新 长征 的道路 人人背包上都挂着毛主席语录牌 一路上 红卫兵带领大家喊口号 唱革命歌曲 沿途居民奉命在马路两边列队欢送 用相同的口号欢呼他们 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 有一个老大娘指着走在我前面的吴老和姚主任 对身边的另一个老大娘大声说 你瞧 白头发老头子 他们也跟着跑 哎呀呀 一辆大板车 一般都是马拉的 却由张校长拉着 车上装的是辎重和红卫兵头目的行李 一辆空荡荡的校车慢慢地跟在队伍后面 作为病号的 救济车
大队蜿蜒前进 像一条有几千双脚的巨龙 据说这条巨龙正在进行一次历史性的长征 但是没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 中午 又累又饿的长征队伍到达肥东县 有大学食堂的厨师备好的午饭 饭后 红卫兵和革命教师为当地居民表演 忠字舞 唱 敬爱的毛主席 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牛鬼蛇神 不配跳忠字舞 由红卫兵押解到十字街头表演批斗 由高头大马的张校长扮演头号活靶子 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赏 牛鬼戏 远胜过忠字舞 本省头号大学的校长做痛心疾首的检讨 他们听了都纷纷鼓掌而不喊 打倒 什么的
当天下午又走了二 三十里 日落时分到达撮镇 在当地中学过夜
外语系十几名 牛鬼 以一间教室暂作 牛棚 晚饭后第一件事 处理脚底上的血泡 我不知怎么办 郭副书记说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是当步兵时学会的 他用一根干净的缝纫针挑破我双脚上的血泡 再贴上小绷带
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了 这时候 两名红卫兵走进来 组织我们学习
其中一名指着吴老问道 你从今天一天的新经验中学到了什么 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次伟大的创举 白发苍苍的老共产党人非常认真地答道 在行军的路上 我边走边想那些参加长征的英雄 我从他们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中汲取力量 他们不怕疲劳 不怕牺牲 克服一切困难 去争取胜利
跟他们比起来 我的困难算得了什么 有一点儿疲劳 脚上打了几个泡算不了什么 这趟长征一定会把革命带进我的灵魂深处
他充满革命激情的发言被红卫兵打断了 很好 你们自己讨论吧 别出去 他们急急忙忙出去和同伙们发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 行军路上的情况差不多 除了一个小插曲 早上走了十来里路之后 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 哎唷 哎唷 地呻吟起来 哎唷 我肚子 肚子疼
我大吃一惊 连忙问他 老郭 怎么啦 我去找红卫兵联络员请校医来 我看见有随队的校医
不用 不用 是我的胃溃疡 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按在胃部 我需要吃一点硬东西把痛压下去 自从在部队里得了这毛病 每次犯病都是这么办的 医生没用处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里还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馒头 我掏了一个出来 递给他 我抱歉地说 样子难看 老郭 丁丁做的 碱放多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下去
啊 正是我需要的 谢谢 老巫 谢谢 老郭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碱能治我的胃痛 馒头梆硬 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又挺起腰继续 长征
当晚 我们在巢县的一个中学一间教室宿营 老郭又动手处理了我脚上的血泡 晚饭后 两个红卫兵又来主持我们的政治学习
吴某人 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长征确实对我 对我的思想改造 非常有好处 但是 我也得承认我累极了 脚上的血泡疼极了 我到底上年纪啦
你觉得你明天还能走吗
我想我可以试试看 老吴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试试看 行就行 不行就不行 你当我们是什么人
嗯 别忘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对你们牛鬼 我们也是按革命人道主义办事的 明早再看吧
早晨开拔之前 红卫兵通知老吴上救济车 当晚到含山县城过夜 同一个红卫兵又问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我衷心感谢毛主席和红卫兵小将们对我这样宽大 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 你明天能走吗
噢 我很愿意走 不过我脚上的血泡
那么你还想搭校车
要是红卫兵小将批准的话 老吴陪着笑脸说
原来是这样 你舒舒服服坐了一天的车 还想再享一天的福什么 感谢党的宽大 什么 加强思想改造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你想糊弄谁啊 你别倚老卖老 得寸进尺 好好反省一下 明早交一份检讨
当夜 在我们借宿的县立中学礼堂的讲台上 吴老戴上老花眼镜在暗淡的灯光下写了检讨 早晨出发之前 他向红卫兵交上 家庭作业年逾七十的老共产党人一瘸一拐地走完了最后两天的长征 这时候校车上除了两个生病的女教师之外 空空如也 慢得像一辆灵车
十二月二十五日 长征大队到达目的地 霸王别姬的乌江 革命师生按系别分别住在公社各生产队贫 下中农家 校管专政对象减为二十人
连我在内 被关押在镇上一家老当铺的库房里 当上了名副其实的抵押给命运的人质 住定以后 放假一小时 上街采购生活用品 我走进百货公司去找牙膏 香皂 碰上怡楷 在没人注意时小声说 圣诞节快乐 她听了两眼发亮 很多天以后 我才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二天 十二月二十六日是 四个伟大 七十五岁生日 当典 牛棚 里四名小组长开会研究决定 为了庆祝伟人寿辰 我们除了吃长寿面
别无良策 采购员还是我 我上街买了十斤水面 十斤酱肉 二十个鸡蛋
四斤新鲜菠菜 棚友中有两位烹调能手 他们把酱肉切成薄片 在两个洗脸盆里排成向日葵花瓣 当中放一个煮熟的鸡蛋黄 构成一幅群众心向 红太阳 的画面 大家饱餐了一顿 准备好好睡一觉 恢复疲劳 不料 值班的红卫兵晚饭后回来 把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通 骂我们以庆祝毛主席寿辰为借口 满足我们腐朽的口腹之欲 他大骂时 唾沫四溅 酒臭薰人
第二天早饭后 我们二十人分成四组 由红卫兵押解到小镇的大街上 为本镇居民搞批斗演出 校长 副校长 校工会林主席 和我为第一组 站在镇中心的百货公司门口 这是镇上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街上挤满了附近地区赶集的农民 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观众 演出还没开始 站在前面的两个男小伙子拉瓜了起来
嘿 搞啥名堂
安徽大学红卫兵演出批斗牛鬼蛇神
牛鬼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干反革命 干修正主义
他们搞那个干啥
别犯傻 是刘少奇让他们干的
那毛主席怎么不管呢
别讲蠢话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
别问我 红卫兵会让你明白的 你好好看 好好听主持批斗的红卫兵首先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 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威力 毛主席各项最高指示的绝对权威 接着他解释安大三千师生长征到农村来 是为了贯彻毛主席关于 斗 批 改 的最新最高指示 第一步就是斗争隐藏在大学里的 牛鬼蛇神 然后 他从张校长开始 一一痛斥我们四人的罪行 他不时停下来 责令被批的低头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 包括借口庆祝毛主席生日大吃一顿 演出结束时 观众和革命小将 牛鬼蛇神 一起高呼口号 不外 打倒 和 万岁 如此等等 后来的几个月里 类似的演出成为标准的保留节目
二
过了几个星期 校管的大牛鬼奉命回本单位接受管制 冒教授 孔教授 和我走到离镇四 五里路的南庄生产队 住进外语系的 牛棚 这所砖瓦房的女主人金大妈的前夫是富农成份 虽然早已去世 而且她也改嫁了一个老贫农 她却仍算富农 革命师生 主要是十几名俄语一年级学生 都住在贫农家里 牛鬼 就都住在全村唯一的富农家里 凑巧也只有这一家有一间大屋子容得下十二名牛鬼 牛鬼 组长是一位俄语教师 本来是个积极分子 由于历史问题也被圈了起来 铺着稻草的土地上已经有九名 牛鬼 的铺位 组长把我们新来的三个插在他们中间 每人铺位不到一米宽 两名红卫兵睡在厨房里一张竹床上 正对着无门的 牛棚 就近看管 我们每天清早首先列队走到村子中心的 忠字墙 墙上绘有 四个伟大 的巨幅肖像 十二人在墙前站成一排 大声背诵集体认罪书 恳求 大救星 宽恕 并保证彻底改造思想 重新做人
牛鬼 和革命师生在同一个伙房用餐 做饭的是学校学生食堂的一位中年男厨师 胖得流油 烟不离口 每天有两名 牛鬼 帮厨 他用一个长柄大勺从大铁锅里把菜舀到我们碗里 可是 每餐前 人人都得先向毛主席 请示 对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 背一条毛主席语录 吃完饭后 再回到像前 汇报 高呼 毛主席万岁
南庄有二十多户人家 由于地理位置好 水稻旱涝保收 小山上还有一座桃园 每年可以收几百斤大甜桃 另外 每年养几百只鸭子 中秋节前后就沿江而下赶到九十里外的南京去销售 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贫农 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大家笑称 地主 因为他父亲当年是个地主 解放 后被镇压时他还是个小孩 正是这名 地主 被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委以统率鸭子大军的重任 娄队长四十来岁 身材短粗 话不多 受到全体社员的敬爱 因为他有能耐保证他们有较好的收入 他尊重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旗帜下来的工人师傅 常和他们一起喝酒 有一次 三杯下肚 工人师傅老李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问他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一个 地主分子 队长直截了当地答复了他 他在行 干得好 他对大学来的人都很客气 不管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 每逢红卫兵为生产队举行 牛鬼 批斗演出 他应邀发言 就批评挨斗的 牛鬼
不重视农民的艰苦劳动 你能吃你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的字吗 他总这么问 挨斗的也总回答说 不能吃 但是 尽管他的儿子如果上工可以和其它小青年一样挣钱 他却坚持让他继续上学 好学会 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 因为他自己由于不识字上过当 受过骗
社员们不明白大学的师生所为何来 因为他们好像啥也不 干 尽管工人师傅和红卫兵一再宣称他们是来进行教育革命 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每次大会上都高呼 向贫下中农学习 和 贫下中农万岁 的口号 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贫农 以讲老实话闻名的 却对红卫兵说
万岁 得好 谁能让一朝又一朝皇帝坐金龙宝座 又让你们小少爷们闹革命 若是没有世世代代的农民 万岁 有些红卫兵在背后骂他 思想反动 但是他们拿他没办法 因为他们下来是向贫农学习的
农历新年快到了 社员们忙着准备过年 本村的裁缝挨家挨户给孩子们做花花绿绿的新衣服 屠户给每家杀一口猪 石磨日夜不停地磨黄豆做豆腐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玩闹 嘴里嚼着新做好的花生糖 芝麻糖 炒米糖 家家户户大门上贴上了写在红纸上的春联 文革以前 人家往往选用吉祥如意的对联 现在报纸上推荐了符合时代精神的新春联 我们的女主人不识字 又不放心自己的阶级成份 找我给她选一副无人可以挑错的
为了让她放心 我选了万无一失的口号 共产党万岁 和 毛主席万岁
又请冒教授用他那精湛的书法写在红纸上 再贴在大门上 也许可以辟邪吧
与此同时 据说为了严防阶级敌人在节日期间捣乱 红卫兵不时举行批斗 牛鬼 大会 打乱了社员们准备过年的热闹活动 也更加衬托出我们贱民的处境 春节前几天 怡楷来看我 她住在邻近的生产队刘庄
每月一次来送生活费 这时候已减到十五元 她告诉我 有规定 节日期间 每系可以放一名有孩子留在学校的女教师回家过节 我们的三个孩子都留在学校 举目无亲 她认为她最有资格回去一下 但是 这个机会却给了 小辣椒 她的两个孩子有她母亲住在一起照料 她叹了一口气 政治挂帅 连这件事也不例外
然后 她给我看一丁写来的信 是用铅笔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的 他的字体比蝇头还小 密密麻麻 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看明白 原来他等我们走了一周之后才有机会回家 不料学校已经派人用一根大钉子把大门钉死 据说是怕小偷撬门 幸好邻居有人在家 他们家的凉
台和我们家的相接 他就从邻居家翻凉台过去 一进门 他就发现妈妈特
地从市内长江饭店为他们买的小蛋糕都坏掉了 他只好忍痛扔进垃圾箱
又过了三天 他再回家 哪知道更坏的事情在等着他 屋子里满地是水 是从楼上人家流下来的 他们白天外出忘了关水龙头 他好不容易才把水扫到楼梯上 然后 他一个人 使出吃奶的力气 从床底下把几个泡在水里的重箱子搬到了床上 他又用洋灰在大门口外面筑了一道小小的防洪 堤坝 一丁这时刚十三岁 身材矮小 不过是个大孩子 却被时代 逼上梁山 为父母分忧了
他又讲了幼儿园里的情况 厨师刘叔叔让他帮厨 给他一些额外的东西吃 妹妹和弟弟都很好 只出过一个小事故 也不知是吃的东西不合适 还是夜里着了凉 一村夜里拉肚子 把床单和褥子搞得一塌糊涂 阿姨骂了他一顿 吓得他直哭 又让一毛把床单和褥子抱到废弃的游泳池去洗 褥子在水里变得很沉 一毛被拽下水 幸亏有一个过路的人把她救出
不过 现在都好了 妈妈不用烦心 怡楷被这小事故吓了一大跳 就把信拿去给工宣队师傅看 满心以为她有充分的理由在节日回家一趟 你能想象那家伙看过信说什么吗 她激动了 他说 ”李怡楷 你听我说 你儿子确实把家庭琐事给你写得很详细 但是没有一个字讲他怎么学习毛主席著作 最要紧的事 不是和他们一起过年 而是在他们脑袋里装满毛泽东思想 第二天 他自己就带着几只活鸡过江 回马钢和家人一起欢度春节去了
一丁的另一封信也使我们捏了一把汗 楼下邻居吴阿姨也和你们一道去乌江了 留下两个男孩让老人带 老人不识字 所以吴阿姨有信来由我念给他们听 回信也由我写 后来有一个同学对我说 吴阿姨已在乌江
被揪出来了 是历史反革命 而你还为他们家通风报信 家属委员会已经提出你的问题了 后来我就没再去过吴家念信写信 妈妈放心吧 ‘ 天哪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差点儿也会掉进 无产阶级群众专政 的虎口
春节过后 社员们开始准备春耕生产 我们上午下地 和社员们一起劳动 下午政治学习 为 落实政策 做准备 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们不时找我们单独谈话 或是在会上告诫我们要 竹筒倒豆子 彻底交代问题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的口号重复到让人作呕的程度
四月的一个雨天 我们被领到镇上的旧戏院参加全校大会 一个破败污秽的场所给安大的师生员工挤得水泄不通 舞台上方挂着一条大红布的横幅 上面有用墨笔写在八张正方形白纸上的特大号大字 安徽大学宽严大会 军宣队头目 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主持会议 首先宣讲
在当前政治运动中已经取得的胜利果实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 一百多名牛鬼蛇神已经被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群众揪了出来 他宣称 举行宽严大会将把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证明党的政策无比英明正确 最后号召罪犯走坦白从宽的生路 不要走抗拒从严的死路
接着 工宣队头目宣布四个从宽和从严处理的名单 从宽处理的第一人是化学系助教 牛鬼大队王大队长 反右运动中 他在复旦受过批判
但并未划为右派 后来由于人事工作中的错误 他被误认为右派 应予平反 据称这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胜利 从宽处理的第二人是老党员 副校长 他在学生时代被国民党警方逮捕 曾供认自己的共青团员身份 这是个早已处理过的陈年旧案 本人也从未否认过 他的宽大处理
包括 从行政九级降至十八级 重新分配到数学系当行政助理 从严处理的第一人是老党员 孙教务处长 和我有 同棚 之谊 他早年参加革命
也有被捕的遭遇 现在人家拿出一张国民党时期的旧报 上面有一份被捕的共产党员退党的声明 名单中有一个名字和他的一样 他一直矢口否认他当过叛徒 他的处分是撤消原职务和行政级别 每月发生活费三十元
这时候 工宣队头目大声吼叫 把反革命敌特带出来 全场骚动
大会进入高潮 两个武装的彪形大汉把一个剃光了头的小老头子推到舞台中央 老人低着头 一个大汉喊道 抬起头来 沈瞎子 我一眼看出从上次在校园里的批斗会以来他衰老了许多 我的心往下一沉 随即我听见工宣队头目宣读他的罪行和对他的判决书 他的罪状包括 1937 年为国民党情报机关工作 文革期间疯狂反扑 多次张贴小字报抵赖自己的罪行 由于反革命敌特顽固不化 判处劳动改造五年 工宣队头目问他 你认罪吗 沈讲师摇摇头说 不 我没有犯 没等他把话说完 观众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 打倒沈瞎子反革命 武装的彪形大汉一面往他手里塞一枝钢笔 一面说 不管你认罪不认罪 你在逮捕证上签字 瞎子尖声喊叫 我不签字 反正我也看不见 武装大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 把食指按进一盒印泥 然后捺在逮捕证上 沈瞎子成了阿的接班人 革命师生员工又喊了一阵口号 宣判后的罪犯被武装大汉拖下舞台
我跟着拥挤的人群慢慢走出了会场 看见沈瞎子在雨中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一辆卡车上 等待被押回合肥和任人摆布的厄运 俨然是对那些把他推入这个深渊的力量的无言的谴责 革命师生 工宣队 军宣队熙熙攘攘从他身旁走过 有说有笑 仿佛刚看完了一场轻松的演出 现在该去小馆子饱餐本地风味了
三
宽严大会标志着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的一个新阶段 牛鬼重新按系别集中在乌江中学 教室暂作牛棚兼斗鬼场 为了从宽或从严处理作准备 人人轮流作最后的坦白交代 由 棚友 指出其中的漏洞和前后矛盾的地方 再作补充 一周之后 大多数牛鬼回到各自的科系 文革语言称之为 回到革命群众中去 听候处理 各系牛棚解散 牛鬼 也分散住到社员家
冒教授和我相依为命仍住原处 由俄语一年级学生陈宇监管 三人各睡一张竹床 这位红卫兵爱读中外文学作品 如今可以躺在床上和两位文学教授夜话 也是 斗 批 改 的意外收获 冒老是名末清初大儒冒辟疆的后裔 家学渊源 又毕业于俄文专修馆 精通中国古典和俄罗斯文学 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 有说不完的文坛佳话和个人轶事 背不完的古典诗词 再加上他本人和钱钟书唱和的旧体诗 听得小陈入迷 有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幸好我们的富农女主人和贫农男主人 一天劳动下来 一夜呼呼大睡 不受干扰
小陈贫农出身 粗眉大眼 性情耿直 不会溜须拍马 他晚上回来往往讲一段他和工宣队师傅林麻子的最新遭遇战 林师傅不但对 牛鬼
严格要求 对红卫兵的思想和阅读也抓得很紧 有一天晚上 一进门他就兴奋地说 今天下午我碰见林麻子 他看我手里拿了一本书 马上就问
小陈 你在看啥书 我说 红楼梦 他说 那是啥玩意 你应当学习毛主席著作嘛 我回答他说 这是毛主席推荐的伟大古典小说 他说 但是我不相信它能跟毛主席著作一样伟大 对吗 我不相信他自己读毛主席著作 靠他识的那几个大字 哈哈 小陈还告诉我们 工人师傅多半酗酒 晚上往往在一个本地干部家喝白乾 经常酩酊大醉 零买来的酒一般装在用过的生理盐水瓶里 有一次 林麻子在路上看到另一个师傅从镇上回来 手里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盐水瓶 他三步併作两步走到那人跟前 一把抢过瓶子 拔下橡皮塞子 我想喝一口想得嗓子冒烟了 你可别拦我 说着 他把瓶子倒举起来 猛喝了一口 马上又喷了出来 你他妈的 这是什么臭玩意儿 那个师傅哈哈大笑 给我炉子喝的煤油
活该 你他妈的贪嘴的麻猪 笑话马上在社员和大学生中传开了 小陈最后说 他们怎么能找到时间读书 即便他们想读
有一天很晚了 老冒和我已经上床睡觉 小陈还在暗淡的电灯下看书 林麻子突如其来光临 满嘴酒臭 小陈 你在看啥书
郭沫若写的纪念李自成领导的农民革命三百周年的文章 小陈回答 他想这次大概没问题吧 不料师傅又问他 你为啥不读毛主席著作呢
林师傅 这是毛主席自己推荐的 而且是 毛泽东选集 的 附录
它可能跟毛主席自己的著作一样好吗 嗯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化身走后 只听小陈愤慨地自言自语道
老天爷 这些家伙能领导 文化’革命吗第二天夜晚 小陈正在灯下入神地看中译本的历史小说 斯巴达克斯 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 他急急忙忙把书塞到枕头下面 打开了桌上的一本 毛泽东选集 林师傅进来 看见他正在研读天下唯一值得阅读的书 满意地宣称 小陈 我很高兴看到你听我的话读毛主席的书 我真高兴 我认为 没有任何书能比得上毛主席著作 记住我的话 小陈 他一走 小陈忍不住要和我们分享他的乐趣 老冒 老巫 这简直太妙了 我正在紧跟着斯巴达克斯骑在马上飞跑 逃避敌人的追捕 这时候突然听到邻居家的狗叫 我的心跑得比斯巴达克斯的马跑得还快 啊 多精彩的冒险
这个期间 怡楷有时从刘庄上乌江镇 来回路上往往来看我一下
小陈一见她来 就说有事到村子里去 我俩喝杯绿茶 讲点闲话 谈谈不在身边的孩子 或是揣测我们的前途 她每次都带一包五香花生米和几块茶乾 她知道我爱这些小吃 她也跟我讲她住在一个贫农家的故事 主人老刘两口子待人很好 但是作为 牛鬼 家属 她受一个俄语女生监视
两人合睡一张不宽的竹床 这位 巾帼小将 占了靠墙的一边 睡得稳稳当当 让老师夜夜冒一翻身就会掉地的危险 更糟糕的是 夜里耗子在床上跑来跑去 有一夜 两只耗子在我脸上打架 把我惊醒 我惊叫了一声
吵醒了女将 我赶忙说对不起 她只说怕耗子是 缺乏革命性’ 反正我从来就没有 革命性; 第二天早起 我到水缸去舀水洗脸刷牙 看到水面上漂了一只大耗子 这次我没惊叫 跑去叫老刘来看 他伸手把死耗子抓出来 扔进垃圾堆 他说 没什么新鲜的 下次政治学习会上 我的 床伴’
揭发我胆小不如鼠 抵制贫下中农再教育 有时候 她的好友 俄语女教师江楠和她一道来 我们的谈话题目离不开 牛鬼 会如何处理 怡楷和我早已习惯于党的反复无常 不再为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操心 可是江楠忧心忡忡 因为她的爱人 老党员 校工会林主席在宽严大会上被宣布有严重问题 被押回校园单独监禁 严格审查 怡楷和我尽量安慰她 说他的问题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虽然我们的乐观是没有根据的
社员们忙于春耕春播 革命师生呆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谈论教育革命 红卫兵头目不准老冒和我参加讨论 命令我们二人执行生产任务 去生产队指定的一块地上种白菜 供食堂用 冒老从来没下过地
何况步履蹒跚 所有翻地 种菜 挑水 挑粪的活儿 理所当然都是我份内的事 他老人家高兴时 帮我浇浇水 施施肥 其实 巴掌大一块地能有多少活儿 闲下来 坐在田头 目标太大 我心生一计 我俩还有看菜地的任务 于是在一处田埂下面挖了一个洞 面向菜地 宽大足以容二人并坐 小小天地 不啻红色海洋上的一叶方舟 冒老大喜 称之为 二牛桃花源 我干活时 他可以倚靠在洞中抽烟养神 或小睡片刻 我无活可干时 二人促膝谈心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 你休想关起 这时我才知道他早年在北平攻读俄语 因为系出名门 又人才出众 随意出入豪门 后来出使莫斯科 诗酒风流 名噪一时 此刻置身 桃花源 里 远离批斗会的唇枪舌剑 冒老讲起往事来 津津乐道 毫无愧色
有一次 我有心跟他开玩笑 就绷起脸来给他上了一课 老冒 我看你的思想改造开倒车啦 你念念不忘你过去腐朽糜烂的生活 说得津津有味 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 足以证明你坚持反动立场 老冒 我看我非揭发你不成啦
他也一本正经地答道 老巫 我低头认罪 我儿子在家里也控诉我犯有同样的罪行 他经常让我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认罪 我就合着他 就如同他小时候我哄他玩儿一样 有一天 他命令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 我觉得他搞得太过分了 我说 你小时候 我从来没让你给我 给祖宗磕过头吧 有没有 这是老封建嘛 ‘他可乐了 他说 老封建 算你说对了
对你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封建余孽嘛 用你教我的一句话 这叫做 以毒攻毒 别废话 跪下 向毛主席请罪 ‘ 我听了一惊 追问道 老冒 你到底跪了没有
跪啦 我一想 六六’那天夜里 咱们几十人被赶到广场 在大庭广众之中罚跪 如今在自己私宅里跪一跪 又有何不可呢 二话没说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等我爱人喊我们吃晚饭 我的腿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了 还是儿子过来扶起我 一家三口又坐到一起 吃了一顿我爱人做的好饭菜 儿子还给我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哩 多荒唐的闹剧
我又接着批他 老冒 你不但坚持反动立场 更严重的是 你玩世不恭
他理直气壮地答道 难道你不是吗 老巫 这个年头 除了玩世不恭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跟他说我大半生的遭遇和他的有天壤之别 我没有资格玩世不恭
我给他讲北大荒劳改营的故事 还有清河劳改农场饿莩遍地的景象 一半或许因为他本人是书法家的缘故吧 听我讲起一个年青书法家活活饿死的事 老人家泫然涕下了 可是 他随即倒打一耙 故作正经地说 老巫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你很清楚 我们党一贯坚持革命人道主义 毛主席他老人家更是三令五申 抗日战争期间 从来不许虐待俘虏 解放战争时期 政策也完全一样 劳动教养分子怎么可能受到虐待 甚至活活饿死呢
我看 要么是你凭空虚构 要么是你神经错乱 我看我非得检举你不成啦
说完 他哈哈大笑
到了四月中旬 政治学习的题目是如何贯彻 四个伟大 关于干部下放的最高指示 广大干部到农村去 安家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势在必行 工宣队 军宣队头目热烈赞扬伟大领袖这一伟大战略部署的深远意义 号召广大教师争取 光荣下放 人人表态热烈响应号召 可是人人都惟恐这一 光荣 落在自己头上 实际上 下放对象限于那些解除专政的 牛鬼 尚未解除专政的 牛鬼 家属 还有工宣队的眼中钉 怡楷在劫难逃 早在 5 月 10 日公布名单之前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当晚 怡楷来给我 报喜 第二天早晨 学校派大卡车送这些 光荣榜 上题名的选民
返回校园 收拾行装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我株连 被迫独自带三个小孩流放农村 比起十年前来更是每下愈况了 我对这 伟大战略布署 感到茫然 我也无言可告慰我的妻子 我送她走回刘庄 在黑暗中无言地告别
四
怡楷一走 日子就更难过了 斗 批 搞得差不多了 坦白交代也完事了 闲下来 我将被如何发落成了我沉重的心事 或许为了改变单调的生活 七月一个大热天我突然发高烧 路过的校医来看过两次 给我吃了一些退烧的药 烧不退反而上升 最后他决定送我去镇上的卫生院住院治疗 正当我挣扎着从竹床上坐起来 准备走 怡楷突然牵着一村出现了
这是我六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孩子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我又躺倒在竹床上 一村来到我跟前 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他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纸 然后用两个小手指捡起暗藏的宝贝 放进我嘴里 我盒子里最好的一块糖 我留给你 爸爸 好吃吗 我只能点点头 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你怎么回事儿 宁坤
我发了几天高烧 你进门时我正在准备去医院 你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怡楷
我不知道 也许是 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一村几天前从合肥回家了 我就想带他来看你 你们好久没见了 校医怎么说 无名病毒感染什么的 让我去住院
怡楷看见我走不动 就把我放在自行车上推到镇上去 把一村托付给金大妈 我住进已经有十几个病人的大病房 院长李大夫新近解除专政
给我检查了一下 没做什么诊断 在几天滴注抗生素之后 我退烧出院
怡楷才带着一村回她 光荣下放 的村子
八月的一个下午 烈日当空 一丁突然出现在我屋里 汗流浃背 一丁 怎么回事儿 我惊慌地问他 你怎么会一个人跑来了
妹妹在合肥病重 来了个工宣队师傅教妈妈赶紧回去 我在香泉中学寄宿了一阵 可学校因为闹大水不能按时开学 食堂关门 我没处吃饭 只得回生产队 在邻居孙奶奶家搭伙 她没多少东西给我吃 我一个人也孤单 我就决定来找你 你看他们能让我呆下吗
你当然呆下 小陈插话
好 那就解决了 我放下了心 你说说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走来的
走 多远 几个钟头
四十来里 我估计 我歇息走走 出门很早 一路上吃了好多西瓜
一丁刚十三岁 大热天在路上走了六 七个钟头 金大妈对孩子的毅力感到惊讶 给他做了一大碗蛋炒饭 当天夜里他发高烧 第二天上午 小陈带他去看校医 拿了一包复方阿斯匹灵和治中暑的草药 几天以后他好了 小陈带他去驻马河游泳 那是与刘邦争天下的楚霸王的大军饮马的地方 小陈顺便给一丁上了一堂历史课
一丁的到来不仅让我重享片刻的天伦之乐 也丰富了老冒和小陈的生活 我和头生的孩子分离大半年了 他长大了一点 但是由于营养不良
跟同年龄的孩子比起来还是矮小 他是自己学会游泳的 现在又有小陈乐意当他的教练 我感到更高兴的是 小陈像个大哥哥一样对待一丁 从来不让他觉得他爸爸是归他监管的 牛鬼 夏天下午很长 没有学习或劳动时 我们就都躺在凉床上 一丁和我睡在一起 小陈带头 大家轮流朗读一篇鲁迅作品 一丁也参加 有时侯 我们会中途打住 议论其中的一段或者弄清某个论点
一丁天生不爱多话 可会讲故事 几个月的幼儿园生活给他肚子里装满了故事 有一天 他讲给我们听 一天早晨 过了早饭时间 阿姨发现我屋里所有孩子都还在呼呼大睡 等他们都睡醒起床 阿姨问他们为什么没准时起床 他们都说巫一丁讲孙猴子的故事 一直讲到很晚
我焦急地问他 你犯规挨罚了吗
他笑笑说 有那么点儿 老师们罚我白天轮流给各个班讲
小陈高兴地说 那太棒啦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让那些被父母亲丢下的孩子们开开心 我一向喜欢看 西游记 不过我好久没看过了 一丁
你也讲几段故事让咱们开开心吧
我不放心就问他 小陈 这能行吗
没问题 孙猴子是毛主席表扬的革命者典范 红卫兵人人都要向他学习 讲吧 一丁 讲金猴的故事 这样一来 在让人懒洋洋的炎夏的下午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讲童话 让三个躺在竹筏上在狂暴的革命急流中漂荡的成人开开心
有一天下午 一丁正在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讲得有声有色 林麻子闯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这是老巫的儿子 林师傅 来看他爸爸的 他正在给我们讲一个孙悟空的故事 小陈回答 您知道 毛主席十分推崇 西游记
我知道 不过你不应该跟归你监管的对象在一起玩闹 你应当监督他们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对这孩子也适用
小陈晚饭后来 面有愠色 过了一会儿 他低声说 林麻子决定不
让一丁再呆下去 对你的思想改造不利 对孩子也没好处 他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 一丁搭小轮去裕溪口 再坐火车去合肥找妈妈 她还在那里看护一毛
一丁一走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单调的老一套 一日三餐 偶尔的政治学习 菜地浇水施肥 白菜出现营养不良的迹象 红卫兵头目下令教我多施化肥 菜倒是长得快一些 不过等到老冒和我把收割的白菜抬到伙房
菜叶子已经由绿变紫了 胖厨师看了一眼就说 你们把这个送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哪是蔬菜 明明是劈柴嘛 抬走 于是冒老教授和我又把我们的劳动果实送进垃圾堆 我觉得自己也像一件等候处理的废品
秋天的一个上午 我正在帮厨 当时全系的革命师生就在附近的公房里开会 突然间 我看见一个男社员从不远处的东郢村朝着公房跑过来
过了片刻 我看见本系岳副书记从公房出来 跟着那个社员向东郢飞奔
显然出了紧急事故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我纳闷儿 革命师生散会后来伙房吃午饭 他们激动地谈论着 原来是江楠在她住的社员家上吊死了 我听了大为惊骇 下午 我看见在伙房的墙上和门前空地上贴满了写在黄纸上的标语
江楠畏罪自杀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现行反革命死了活该
一张芦席裹了当狗埋
我听惯了文革夸大其词的革命辞令 并没把这些标语的恶毒语言当真 可是 两天之后 话传开了 江楠的坟被盗了 她的尸体确实是用一张最便宜的芦席浅埋在一个坟坑里 她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被盗走之后 尸体就暴露出来 然后有人又挖了几锹土盖上 又过了一天 她的坟再次被盗 这次是一条野狗把尸体咬得粉碎 社员们愤怒地质问 这位女老师到底犯了什么错 就活该被野狗吃掉 我们犯了什么错 就该遭这样的晦气 工宣队头目召开全系大会 宣布几项紧急措施 1)江楠自杀是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 正式宣布为 现行反革命 2 事件绝对保密 任何人向死者爱人泄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 3)红卫兵与革命教师应以毛泽东思想帮助社员破除迷信 4)将对事件进行调查 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将按违犯革命纪律严肃查处
可是 社员们不受 革命纪律 约束 却公开谈论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死者生前曾遭一名至数名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奸污 并受到威胁 她如胆敢泄露真相 他们将严惩她的爱人 后来 死者发现自己有孕 就向外语系工宣队头目请假 要找一家医院打胎 但是 按政府规定 必须提供父方姓名 这头目不但不设法帮忙 反而威胁说 如果她胆敢泄密 将以 腐蚀工人阶级 罪论处 受害者走投无路 痛不欲生 曾对一位好友吐露唯有一死了之 她的爱人原来已在校园单独监禁 但仍可由红卫兵押解到食堂用餐 从她死后 他再也不许离开监禁室 三餐都从食堂送来 他对严管措施的升级措施感到惊愕 认为这是他的案情严重的迹象 他被蒙在鼓里 一直到文革结束 工宣队回马鞍山之后 对江楠自杀的调查毫无结果 因为工人阶级的形象不能被玷污 又过了几年 死者自绝于党 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才终于得到平反
江楠之死驱散了一丁的小住带来的昙花一现的田园生活的幻觉 我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在劳改农场饿死的难友 但是江楠之死更令人毛骨耸然 更令人痛心疾首 这噩耗很快会传到怡楷那里 给她沉重打击 她们二人同病相怜 而且一村和她的女儿同年 在一起玩得很好 仿佛有一种阴影笼罩着我周围的人 社员们摇头叹息 他们再也无法了解 这么可怕的事 怎么会发生在用光辉的毛泽东思想武装的安徽大学 老冒和我相对无言 小陈一向大声说笑 现在只顾埋头读书 有一晚 他正在读 水浒
忽然又听到邻居的狗叫 他急忙关灯 钻进蚊帐 打起呼来 我们听见脚步声接近 大门吱呀一声 又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几分钟后 小陈从蚊帐钻出来 打开灯 重新回到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中去 小声骂道 真他妈的讨厌
批斗牛鬼蛇神进入尾声 斗争矛头指向青年教师 几乎是要人人 过关 我看到几张给我的政治 告解神父 小冯贴的大字报 抨击他 拜倒在极右分子脚下 丧失阶级立场 后来就轮到学生了 一个英语专业一年级的男生 贫农出身 被押到各生产队轮流批斗 只因为他提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获得冠军是由于他们学习了毛泽东思想 那么我们怎么解释日本和其它国家运动员所取得的胜利呢 他胆敢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幸好他的阶级出身好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在南庄的好几个俄语一年级学生都受到批判 不过小陈被整得最凶 因为他经常和林麻子顶撞 该他上场的那天 老冒和我奉命参加 秋末的一个下午 批斗会在生产队工具房举行 十几个同班同学 两三位教师 各人自带小凳子 在许多铁锹 锄头 柳条筐 扁担当中找个地方坐下 林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上 墙上贴满了 打倒陈宇 之类的标语 空中挂着一条白布的横幅 宣告 陈宇不投降就教他灭亡
会议由小陈的同班同学小裴主持 他是班长 又是林麻子的宠信
小陈的阶级根子好 出身经济落后的淮北贫农家庭 和我一样 他用老一套的阶级分析开了头 然而由于他狂妄自大 又放松思想改造 他不虚心向工人师傅和贫下中农学习 反而接受资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恶影响 事实上 他正在很快地陷入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淖
我要求他今天暴露他的灵魂 做一个触及灵魂的检讨
小陈情绪低沉 以他平常硬梆梆的口气说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人无完人 金无足赤 我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我二十一岁的生命是一本敞开的书 我从来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和毛病 我欢迎我的同班同学 工人师傅 贫下中农对我的批评 说到这里 他的两只大眼睛怒气冲冲 但是 我绝对不是一个敌人 也不能当作敌人来对待
没等他说下去 小裴插话了 我警告你 陈宇 这不是你虚张声势
美化自己的时候 你目无工人师傅 反对毛泽东思想 走得够远了 该是你坦白罪行 挽救自己的时候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裴 小陈又提高了声音 我听到过这些罪名加在 牛鬼蛇神 身上 我自己也干过 而你现在跟我这样说 你难道不是把你的阶级弟兄和敌人混为一谈吗?
正是你自己敌我不分 另一男同学 积极分子绰号 小尼姑 发言支持小裴 党交给你监管两个 牛鬼 的政治任务 而你干了什么呢
你变成了他们的朋友 他们的俘虏 你一次也没有汇报过他们的反动言行
你不但不让他们劳动 反而陪他们去游逛散心 你不但不监督他们改造思想 反而迷恋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品味 是不是这样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坦白交代 低头认罪
冒老和我身为 罪证 如坐针毡 这时候 另一名阶级弟兄拍案而起 指控小陈流传一首他和 二牛 合写的反诗 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只听小裴勒令老冒坦白交代
冒老毫不含糊地高声回答 有一个星期日 小陈陪老巫和我到附近的霸王庙去散步 我步履蹒跚 滑倒在楚霸王项羽的塑像前面 感谢小陈把老朽扶了起来 我随口说出两行打油诗自嘲 霸王庙前出洋相 教授原来是草包’ 是老巫续了后两句 是我 我坦白道 后两句是 牛鬼蛇神我不要 滚回人间去改造 ‘与小陈无关
小陈发言了 也许我对老冒 老巫宽大了一些 但是我认为我只是根据党的政策规定给他们以人道主义的待遇 我和他们一起读的文学作品都是毛主席推崇的经典著作
陈宇在打马虎眼 另一阶级弟兄插话 他不但包庇二牛的反诗
而且背给我们听 散布他们恶毒的不满情绪 他对这一切都没表示任何的悔恨 反而胆敢盗用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为自己开脱 陈宇亵渎毛主席 陈宇罪该万死
陈宇不仅和牛鬼友好 而且跟他们的家属亲热 一名阶级姐妹揭发 巫宁坤的儿子未经批准和他们住在一起 陈宇领他去驻马河 教他游泳 我听那孩子叫他 陈大哥 有没有 陈宇
他确实叫了 怎么的啦
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儿子的兄弟
那你说他该怎么叫我
没得叫的 首先你根本不应该和他打交道
对陈宇 不分敌我 的抨击原来只是一场前哨战 更严重的罪名是反对以林麻子为代表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陈宇经常顶撞林师傅 每逢师傅用毛择东思想帮助他 小裴宣称 不仅如此 他还散布流言蜚语中伤我们大家十分敬佩的好师傅 林师傅是工人阶级代表 是毛主席派来领导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 陈宇反对林师傅就等于反对工人阶级 等于反对毛主席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全场高呼 打倒陈宇 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我小时候 我爹妈总教我当个诚实的孩子 不要对他们隐瞒什么
陈宇好像在顾左右而言它 后来毛主席教导我要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 正因为林师傅代表工人阶级 是毛主席派来的 我觉得我对他也得像对我的爹妈 对我的老师 对我的同学一样 如果由于无知或傲慢 我出于无心地冒犯了林师傅 我现在当众向他请罪
陈宇狡猾抵赖 陈宇必须承认反对工人阶级 反对毛主席的罪行
小裴带头喊起了口号
出乎意料地 林麻子发言 收拾僵局
同学们 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是为了帮助陈宇 不是把他一棍子打死 我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 我的任务是帮助大家在革命的道路上向前进 而不是计较对我个人尊严的冒犯 陈宇让我操心 因为他浪费时间读什么梦啊 楼啊 什么郭沫若 阿 什么鲁迅和猴子 乱七八糟 全都是古人 死人 为什么不好好读毛主席著作呢 天下没有比毛选四卷更好的书 我一贯跟他讲的 现在我在这里向你们大家讲 小陈 回屋去好好想一想 写一篇自我批评
我猜想 林麻子自以为得胜了 大可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胜利者的姿态 第二天话传开了 林麻子和其他工人阶级代表一起庆祝他征服小将的胜利 喝了半瓶白乾
至于陈宇 当晚他一回到屋里就放声大笑 想治我 门儿也没有
不过你们俩得格外小心 我不信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但是他们随时可以跟你们过不去 我必须多读鲁迅的杂文 他对那个时代和他同代人那些锋利的批评在今天也同样适用 若是他活到今天 他也会被打成极右的 没错儿 两天以后 小陈被分配到另外一家 和一个阶级弟兄同住 老冒也搬到另一家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 孤家寡人 这家的小主人 小金把他的四柱卧床搬进来和我同住
外语系 牛鬼 一半已在 解放 后下放农村 剩下的五人归一名英语毕业班男生小孙监管 他受到工人师傅信任 因为一来他出身贫农家庭 二来天生羞怯 不会跟师傅们顶嘴 他住在系领导所在的一个村子
不时把我们五人从各村集中到一起学习或劳动 他从来不教训我们 不咋呼 不大声说话 而且动不动就脸红 晚饭后他往往来找我 陪我去散步
他说 他对我的事一清二楚 因为他听过我的检讨 看过我的自传和其它材料 他看不出我有什么问题 时间一长 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讲给我听
他从小父母双亡 他和弟弟就由一个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抚养 过了几年 姐夫再也容不下两个孤儿了 姐姐二话没有 带着两个弟弟和自己的一儿一女回到父母的茅屋 公社以产梨闻名 叫做良梨公社 姐姐多干多得 不仅养活四个孩子 而且送两个弟弟上学 1965 年小孙高中毕业考上安大 全村欢庆 不久 小孙要搭火车去省城入学 车站离家十里
小孙身材矮小 姐姐二话没说 背起弟弟的行李 一路走到车站
你有这么一个有爱心的好姐姐 真是太幸福啦 我说 你姐姐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我知道 小孙说 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 不识字 她决心送两个弟弟上学 她希望我们刻苦学习 可是从不责备我们 从不教训我们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
所以你从来不教训我们 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 他说着脸就红了 姐姐说话总那么柔和 她从来不伤害任何人 我会羞愧死了 如果我教训你们 提高嗓门说话 伤害谁
同学们批评我性格软弱 不像个革命小将 但是每逢我看到他们盛气凌人
欺侮老师 我的脸就发烧 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革命 有许多事我也不理解 可是那并不等于我们有权任意伤害人 无论如何 我会对不起我姐姐和过世的父母 如果我干了其他红卫兵干的一些事
他还没读完大学一年级 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 眼看他就要毕业 拿到一张 合格完成四年英语专业课程 的文凭
我毕业后能干什么 他一脸无奈的神情 大学一年级 我很用功 但是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光了 我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 可是我拿什么去为人民服务
这不能怪你 小孙 我想安慰他一下 二战时期 我自己中途退学去当了五年空军翻译 荒废了学业 仗一打完 我就回大学弥补失去的时间 目前你们也不忙 你何不马上就复习旧功课 学点新课
你能帮我吗 我不聪明 可是我愿意学
现在我等着做结论 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帮他复习旧课 然后进入大二的英语课本 我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 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 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 有一天 他带来一本初级法语课本 我们就开始攻第二外语
虽然我的法语也早就上锈了 他十分好学 接受能力也不错 我便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 尤其是诗词 这都是毛主席最熟悉的 这个年青人天生一颗好心 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 我希望优美文学作品可以陶冶情操 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 我还能给一个窝工的鬼找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 当然我们得十分小心 否则他就会重蹈陈宇的覆辙
犯 敌我不分 的错误
秋去冬来 飞舞的雪花意味着社员和他们的水牛 红卫兵和 黑五类 都将开始冬眠 66 67 68 级毕业生早就远走高飞了 剩下 级学生作为革命的主力 但是他们也只是在耗时间 争取毕业分配出人头地 关于首都和别处的政治斗争的报道和新闻在师生当中只有轻微的回声 照样有老一套的政治学习 敷衍了事的讨论 谣言和闲话 但是没有多少激情和兴趣 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经退出文革舞台 有一天 几名红卫兵走进伙房去吃午饭 按规矩先向毛像鞠躬 背语录 喊口号 不料林麻子厉声问道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不许搞腐朽的封建主义东西 小将们恍然大悟 他们又落后于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了
冬去春来 生产队小山上的桃树开花了 小孙常带领他放牧的一小群牛鬼到果园去学习 我们坐在繁花似锦的树下 呼吸花香醉人的新鲜空气 一天下午 春光明媚 我们正准备在那儿聚会 却看见好几个社员正在队长指挥下砍伐桃树 小孙大惊失色 急忙问道 娄队长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满面愠色的队长回答 小孙 上级命令 挖资本主义根子 水果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 从卖桃子得到的额外收入会腐蚀我们的灵魂 他们说的 明白吗 小孙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看见他眼里有泪水
晚饭后 小孙来和我去散步 他情绪低沉 含泪说 这场革命有许多事我没法理解 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 我是在果树当中长大的 它们是跟我玩耍的朋友 它们的果实养活了我 粗暴无理地砍倒一棵鲜花怒放的桃树 这就如同杀害一个欢笑的青年 我恐怕当不了一个好的革命者 不久以后 小孙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学当英语教师 而他那些更革命的同学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机关工作
四月底 岳副书记向我宣布对我审查的结论 1 没有发现新问题
过去和现在都没有 2 解除临时工合同 5 月 1 日起生效 3 下放和县高庄生产队 与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他又补充说 你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结论 虽然你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了 反正李怡楷每月还有工资 我希望你能体会我们为你做的这一切 在会上表达你对党的感激 听上去仿佛我获得了什么浩荡的皇恩 我写了几个字把 好消息 告诉怡楷 两天以后 4 月 30 日 在全系师生大会上 岳副书记宣读了 中国共产党安徽大学委员会关于巫宁坤问题的决定 然后由我向党 向安大和外语系领导 向全系革命师生对我如此慷慨宽大的处理表示由衷感激
回到金家 社员接二连三来跟我说 他们对于我的处理感到十分愤慨 他们指望你靠什么生活 特别是他们自己承认并没有发现任何新问题 村子里那个爱说实话的社员说 毛主席不是最近刚讲过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 说了也白说 老巫 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 你还不到五十 好好保重身体 陈宇前来话别 看上去 你和李老师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在大学教书啦 注意自己的健康 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我跟一丁玩得很好 告诉他陈大哥想念他 我听得出他有些感伤了 就跟他说 别这样 小陈 我并不那么悲观 如果中国连我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伊于胡底 咱们走着瞧吧 我个人的命运并不让我忧心忡忡 更不应当成为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当心你那张大嘴巴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第十三章 再教育 1969-70
(据李怡楷口述)
一
又搬家了 1966 年文革开始时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全家会因此再一次流放 我简单的头脑再也想不通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这种做法到底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一想到搬家自然就会唤起十年前仓皇离京不堪回首的记忆 而这一次又要孤零零带着三个小孩下放到一个陌生的村子 一听说我将第一批下放 我就跑去找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 问他是否可以给我男人几天假回家帮他女人搬家
你说什么 李怡楷同志 你很清楚这是办不到的 沈师傅答道
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呛得我咳嗽 你爱人现在还是群众专政对象 而且还是校管一级的 这样一个人 怎么能让他出来乱跑 何况 不就是搬个家吗
打行李 搬东西 还可以帮助你锻炼身体 准备到农村参加劳动 你说对不对
但是我是个有三个小孩子要照顾的女同志 我回答他 希望他也许能看到一个明显的事实
那又该怎么样 毛主席不是教导过你们 妇女能顶半边天’吗
还有 ;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 ‘孩子们 对啦 搬家对他们也是很好的锻炼 对不对 还有 李怡楷同志 你别忘了 你是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 你需要帮忙的时候 哪个同志不会出来帮助你 你放心吧
这样一来我又得 自力更生 了 回到家 三个孩子同时扑进我怀里 我在心里啼笑皆非地对自己说 李怡楷同志 你顶的不止是半边天啊
你放心吧 孩子们帮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 打开霉臭的屋子的窗户 然后擦洗长了毛的家具 晾晒被褥 这样才能让我们在自己家里团聚几天
可惜爸爸不能回家来看你们 帮忙搬家 我无奈地说
妈妈 别着急 我现在是家里的男子汉啦 一丁自豪地说
我也是男子汉 小一村抢着附和道
别忘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男孩子们 一毛不甘示弱 也许对孩子们真是很好的锻炼吧
我只剩下四天功夫 其中一半时间要花在大大小小的欢送会上 听那些不下放的人翻来覆去地讲当下放干部如何是史无前例的光荣 还要跑遍校园里和街道上的有关部门 办理转人事关系 迁户口 转粮油关系等等手续 我的同事没有一个来和我分享下放干部的 光荣 更别提帮我的忙啦
头一天晚上 一毛突然发烧 我想等早晨再带她去卫生科 到半夜
她全身烧得滚烫 我慌了 背起她去看急诊 到了卫生科 两扇大门紧闭
我使劲敲了半天 才有人答应 我说孩子发高烧要看急诊 里面的男声边打哈欠边说 我是药剂师 不管看病 今天是刘医生值夜班 你去她家找她吧 我又背着烧得滚烫的孩子 按着他给我的宿舍号码去找 快到刘医生住的红楼时 路对面平房窜出一条大黑狗 一路狂吠着冲过来 吓得病
孩子直叫 天哪 这不是祸不单行吗 我想起娘说过 碰到狗追 千万别跑 我就地站住不动 教孩子 别怕 其实我很怕 幸亏狗主人把狗唤了回去 我背着一毛 爬上四楼 敲刘医生的门 我隔着门大声说 我在准备下放 孩子发起高烧 请你给看一看 起初无人应声 等了半天才听见
刘医生隔着门没好气地说 我家里也没药 看了也白看 明天带她来卫生科瞧瞧就是啦 用不着深更半夜大惊小怪 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哩 我无言地背着孩子下了四楼 回到家里 用湿毛巾给她冷敷 早晨又背她去卫生科 值班的医生给她挂了盐水 又开了些退烧的药片 谢天谢地 在我出发那天 她的烧已退了
一毛躺在床上 脸又瘦了一圈 还说可惜不能和哥哥一起收拾行李
我猛然注意到一丁已经不是我心目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俗话说 时势造英雄 我十三岁的大儿子已经身不由己长成一个 男子汉 了 我惊奇地看着他如何仔细地包装爸爸的书刊稿件 又巧妙地把两幅溥心畲的画夹在他自己的一堆画当中 免得会被当作四旧扫走
5 月 15 日上午 我还得去听有关下放部署的最后一次报告 地点是三年来开过无数次批斗会的水泥球场 工人 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头目们再一次表扬第一批 光荣下放 的教职员 然后庄严宣告 下放干部是毛主席派到贫下中农中去落户 并向他们学习的 你们一定会受到公社领导干部和贫下中农最热烈的欢迎 明天一到落户的生产队 保证就会 四有`这就是 有干净的屋子住 有大米白面吃 有一缸清水喝 有生产工具用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听了他的 四有 保证 我觉得稍微放心了一些 可是 在散会回家的路上 一位女同事悄悄地警告我说 听上去不错 不过 我要是你
我就一个人先下去 看看那里情况怎样 而不是一下把三个孩子都弄下去
这几个月 你不是看到一点农村的生活了吗? 我猛然认识到 尽管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 我还是多么天真幼稚 还没回到家 我已经决定先带一丁下去 暂时把两个小的留在幼儿园 我实在不忍在短暂的团聚之后又和他们分离 进退都为难 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晚饭每人一碗面条 然后我就搀着他们 一边一个 走回幼儿园 我答应我在新家住定之后就来接他们 其实我对明天的事也毫无把握
回到家时间不早了 我和一丁一起动手 把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拆散 捆扎成几捆 再把棉被和褥子打成几个行李卷 然后把锅盆碗勺 台灯 尿盆以及零七八碎的生活用品 装进纸板箱子和箩筐 半夜前 一丁和我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把所有东西 包括两筐煤球和两捆劈柴 从我们二楼的屋子搬上停在路边的一部破旧的卡车上 最后 紧挨着一丁 在铺在水泥地上的一条棉褥子上躺下 希望能睡几个小时 孩子疲惫不堪 很快就呼呼大睡 我还没睡着 忽然听见大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天哪
这教我怎么办呢 我们的铺盖卷儿要湿透了 煤球要化成煤水了 我不知怎么办 起身下楼出去看一下 我发现别的下放干部都在忙着用大油布覆盖车上的东西
老孙 你从哪儿搞来的大油布 我问住在我楼下的一个外语系职员
原来就在车上 他不耐烦地回答我
可我车上没有啊 我着急地说
那我可没办法 他说 也许你可以去找孙师傅试试 是负责这次下放工作的
我冒着雨穿过校园找到孙师傅的宿舍 把他叫醒 他连门也不开
隔着门打着哈欠说 你去找你的司机老黄 我又摸到老黄家 很高兴看见他还没睡 正在和另外几个司机喝酒 可是 他只说了一句话 不巧送你的车是唯一没有大油布的 你倒霉 我又回到屋里 狠着心把一丁叫醒
让他帮我把几个铺盖卷儿和两筐煤球从卡车上卸下来 抬回我们宿舍楼下门口 我知道楼下老孙家行李已经装车 就问他是否可让我们把这些放在他家空屋子过夜 被他一口回绝 划清界限 好吧 我只得又和一丁一起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
我们母子二人在地上躺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刚要入睡 广播大喇叭响起了 东方红 太阳升 我们 闻鸡起舞 赶忙把褥子和毯子打成铺盖卷儿 就着暖壶里倒出来的一杯热水吃了两个凉馒头 等我们把铺盖和煤球又装上卡车 就得赶到水泥球场去参加最后一次欢送大会了 广播大喇叭一个劲儿地播送着 毛主席语录 歌 水泥球场四围悬挂的红旗迎风招展 一毛和一村已经站在人群中等我们 一丁走到弟弟 妹妹身边去
我马上加入一百多名排成军事队形的下放干部的队伍 工宣队头目们从队伍面前走过 摆出首长的架势微笑着点头 握手 在每人胸前别上一朵纸做的大红花 下面挂着 光荣下放 的红纸条 祝大家 在毛主席的革命道路上取得胜利 接着 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原来是本省最高领导人 李德生将军大驾光临 前呼后拥 大首长作了简短的讲话 表扬我们是全省第一批 走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光荣道路 的干部 然后 他从我们队伍前面走过 和每一个人握手 似笑非笑地说声 再见
现在我们准备好被运走了 孩子们跑到我跟前 我一遍又一遍地搂抱一村和一毛 强忍住眼泪 我把口袋中仅有的几块钱和指甲剪交给一毛
嘱咐她 别忘记给弟弟剪指甲 我们在车队中找到了自己那部破卡车 一丁先爬进了驾驶室 我紧紧把一毛抱在怀里 看着她瘦削的小脸再也忍不住眼泪了 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放下一毛 又抱一村 我上车在一丁身旁坐下 司机就开车了 我含着眼泪回头看见我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朝我挥手 我高兴的是一村没有拖着鼻涕 像五个月前我们出发 长征 时那样 这条毛主席的革命道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 我的心在呻吟
二
从安大到和县孙堡公社高庄生产队不过三百里路 我们走了整整一天 破旧的卡车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颠颠簸簸 震得我全身酸痛 我时睡时醒 每次脑袋撞在玻璃窗上 司机就叫一声 别把我的玻璃撞碎 一丁脑袋靠在我肩上一路睡了过去 直到司机猛一刹车把车子在一个村子口上停下 我可以看见男男女女在远处稻田里劳动 司机走出驾驶室 向他们挥手 大声叫喊 快来啊 接收你们的下放干部
几分钟之内 男男女女的社员就一窝蜂沿着从村子到公路的小道飞快地朝着我们走过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敲着一面破锣 他身后一个小青年打着一个小鼓 另一个敲着一对钹 显然是为了对下放干部表示热烈欢迎
一群半裸的小孩子光着脚跟在大人旁边 一面笑 一面喊 下放干部 下放 下放 离我们还有十来尺远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嗄哑着嗓子喊道
搞什么名堂 我们只听说有人要下放到我们生产队 可还没日子 怎搞欢迎吧 可教我怎么办呢 这么多行李 还有个大孩子 我是队长 我叫李庭海
他身后一个年青妇女插话说 就叫他老螃蟹 我们大家都这么叫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横行的螃蟹
你住嘴 你臭奶们子 老螃蟹转过身去 举起拳头吓唬那个女的 手里攥着一张纸 看见这个没有 公安六条 你们谁敢跟我捣乱就符合 六条 当反革命抓起来 大人孩子都放声大笑
我是安徽大学的李怡楷 我边说边向他伸出手去 我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是我大孩子一丁 我把他弟弟和妹妹留在学校 以后去接他们 从现在起我在你的领导下生活和劳动
我的妈啊 三个孩子吃口粮 生产队咋养得起 可你已经来了
我怎么也得让你住下 一个奶们子带这么些东西 有钱的城里人 都过来
大家动手 把她东西搬到公房去 老李 公房就是你的新家 等给你盖好房子再搬 说着 他就领着我走进村子去看我的新家 这位队长身材短粗
眼有血色 走起路来横七竖八 真有点像只大得可怕的螃蟹
公房是一间用土墼盖的小茅屋 屋顶上竖着一根斜塔似的烟筒 老螃蟹一脚踢开了门 我跟着迈进黑屋子 苍蝇蚊子扑面 一股尿 牛粪
发霉的粮食 和耗子屎的臭气扑鼻 老螃蟹点了一枝烟 我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 我可以看出屋子里一半堆满了犁 耙 大掼桶 尿桶 耙子
种子 化肥 一座烧草的大灶占了屋子一角 队长指着这堆东西对我说
你得忘掉城里的舒服生活 跟它们在一起住下来 我喊两个小青年把这些农具堆在一边 再帮你把屋子搞干净 你给他们带香烟来了吧 我说
没有 他显得很失望 带酒了吗 他又失望了
两个小青年 一个叫小黑子 一个叫小水子 要帮我把半间公房变成一座私宅 我很快就懂得村子里几乎人人都有个外号 小黑子得了这个名字 因为他生得比别的男孩都黑 小水子出世那年村子里闹过一次小水灾 他的姑表哥 队长的儿子 就叫大水子 他们两个都是体魄健壮的小青年 他们不抽烟 称呼我李大妈 一开口就脸红 他们马上就跟一丁交上了朋友 三人一起把农具 种子 化肥推到屋子的一边 清除了成堆的垃圾 只放得下学校减价卖给我的木架双人床 我们新婚时买的一对单人床 拆散了打成捆的 就靠在墙上 木箱 皮箱 纸箱也靠墙堆着 小书桌靠另一面墙放着 还有一条长凳 两张方凳 这是学校减价卖给我和三个孩子坐的 椅子是不许买的 工人师傅问道 贫农坐椅子吗 等到半间公房收拾得差不多 老螃蟹闯进来了 好得很嘛 你瞧 我们照顾你们下放干部 他说 你还需要什么 尽管开口 老李 你跟我都姓李 我俩是兄妹
谢谢你啦 李队长 你很帮忙 我确实需要一点东西 我们离开安大以前 领导上说一到生产队保证 四有’ 有干净房子住 有大米白面吃 有干净水喝 所以我没带大米 面粉 我能跟你或者生产队借点儿米吗
老李 你跟你哥讲笑话 新米还没收割 陈米早就吃光 我是借了米给我家奶们子和两个小子吃 明儿个你可以去西埠一趟 拿粮票到粮站买米 今儿个嘛 你只能克服啦 水嘛 这前塘的水尽你喝 小黑子
去给老李挑一担水来
说完站起来要走 他看到了两捆拆散的单人床 眼睛一亮 这是什么 单人床 太好啦 老李 你用不了这么多床 借一张给你哥 我儿子大水子正需要这个 小水子 把床扛到我家去给你表哥睡 他一定爱睡的
你需要什么东西 直管跟我说 毛主席在中国有绝对权威 我李庭海在高庄有绝对权威 我是生产队的唯一的党员 我就是党 你和我可以合得来
李大妹子 只要我们两个互相了解 互相支持
太阳快落山了 我又累又渴 比饿还难受 但是我一定得找点东西
喂我挨饿的儿子 我想起了我两天前买了配给的一斤绿豆 我翻纸箱找绿豆 一丁就动手升煤球炉子 炉子上热气腾腾的水壶不仅引来了邻居家的小孩们 连他们家的大人也拎着破篾壳暖瓶来灌开水了 邻居们都羡慕我
他们一年分到的稻草勉强够烧一天的三顿饭 开水就成了奢侈品 一丁和我喝完绿豆粥 又把所有排队的暖瓶灌满 然后我用一点热水在我带来的大木盆里洗了个澡 一丁就跟着小黑子和小水子到后塘去洗澡了
邻居们一吃完晚饭 洗过凉水澡 男的在后塘 女的用木盆 就陆续到公房前面的小块空地来看看新来的下放户 各人自带小竹椅或小板凳
他们的问题可不少 第一个是 你怎么会是一个人下来 你男人呢
我哪能告诉他们我男人还关在牛棚里 那样一来我在这些新邻居当中马上就会成为准敌人 他们又怀疑我是否离了婚的 或是根本没结过婚或是男人在劳改 我们结婚十五年了 我还有两个小孩留在合肥 等我安好了家就去接他们 我爱人还在乌江公社劳动 安大还有不少人在那儿
领导上会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下来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的工资不高 过去我的工资是每月五十九元 到了乡下 我每月少拿两块钱 我的妈 一个奶们子一个月挣这么多钱 我们农民可真穷 我们一年要等到年底才能见到现钱 还得挣够了公分 一半人家 辛苦一年下来到秋后算帐 倒欠生产队口粮柴草钱 你 一个奶们子 每个月拿五十七块现钱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羡慕我的低工资 而现在这些善良的农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恨的剥削者
我得养活三个孩子啊
那你的男人呢 他挣多少
他过去挣的比我多 可是文革当中调整过工资
你要不想告诉我们就别讲 你为什么被下放
响应毛主席号召嘛
别糊弄我们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错不了 可是孙堡街上的明白人说 好人不下放 下放没好人 ‘大多数人都能留在大学和城里 对吧 我们就是不懂他们的问题都是直截了当 意料之中的 一个妇女带着孩子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 好像一个石子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扔进村子的水塘 打扰了他们生活的平静 他们声音里毫无敌意 只有无邪的好奇 他们令人松心的坦率几乎使我感到 宾至如归
第二天一早 我饿醒了 面对我们的新生活 百感交集 难道这就是我和一家人被注定要在其中度过余生的世界 一切似乎还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却无从逃避老螃蟹和他安插我们住的这个家这一离奇的现实 不管怎么样 我现在的命运就是顶住半边天 和这个新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困难打交道 我到十里外的西埠区市镇去了几趟 买粮食和在乡下的生活必需品 包括葫芦瓢 扁担 拨火棍 大扫把 和两只水桶 我能从革命之火的洗礼中拯救了我们那辆英国自行车 真是天大的幸运 否则我现在就寸步难行了 一丁很快就学会从前塘挑一担水倒进大水缸 我也学会了用大灶的大铁锅烧饭 虽然眼睛给烟熏得流泪 我得尽量节约用煤
因为以后没处买啦 但是还不时烧开水给邻居家灌暖瓶 有一天 我在煤球炉上用一个大钢精锅蒸馒头 给他们看见了 当然后来我也得给他们一家一家的做
全村十八户人家平均分住前高庄和后高庄 两个小村相隔几百尺
晚饭后 我轮流到各家串门儿 逐渐认识了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 老螃蟹一家住在后高庄一座破烂小茅屋 邻居说 如果他没有把钱都花在酒和烟上 他完全可以给家里人盖一座好房子住 一座孤零零的极小的茅屋里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 大家叫他 小五保 因为在 1960 年那场饿死了
全村一半人口的大饥荒中 他父母双亡 他的衣食等等五种基本需求就由生产队保证供给了
我住在前 后高庄的交界处 我的紧隔壁邻居是孙奶奶 她寡居多年 生产队的三条水牛有一条归老人喂养 她的儿子基升 外号黄鳝篓子
壮得像条小牛 偶尔发脾气就动手打他那非常温顺的妻子 他们有一个病态的三岁的女儿 叫小兔子 还有一个还没起名字的男婴 全村年纪最大
还下地的是孙开道 他是孙氏家族的族长 人人尊称 三老爹 他不但是三名犁田手之一 而且担负 看水 的重任 因此大家又戏称他 水利部长 他有两个儿子 大的叫基贵 小的叫 小蛋 基贵十六岁 在农村几乎算成年人了 却比六岁的弟弟更天真幼稚 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就听到他的丑名了 他也许是全村长得最漂亮的小伙子 可是女孩子们都躲着他
因为他时常从她们身后拽她们的大辫子 也许也是全村最壮的小伙子 他挣的工分却比别的小青年少得多 因为他什么农活也干不好 他是家里的败家子 全村的笑柄 全村的大人孩子 连他父母和小蛋也在内 都当面叫他 孬基贵 或者干脆就叫 孬子 每逢邻居有人告他拽了谁家大姑娘的辫子 到谁家屋里偷了吃的 摘了谁家菜地里半熟的西红柿 黄瓜
他爹唯一的对策就是把他痛打一顿 或是用粗绳子把他五花大绑关在屋里
他每次作案都是被当场抓住 因为他从不躲躲藏藏
孙开道家隔壁住的是小黑子和他妈 继父犁田手王学贵 和同母异父的妹妹 他们家紧邻是小水子和他爹妈 他姑妈 老棉胎子 嫁给了老螃蟹 再过来住的是小水子叔叔 副队长陈安友一家 他八岁的儿子 尖嘴猪 以擅长小偷小摸闻名全大队 村子入口处有孙家另一户住着一栋新盖的砖瓦大屋
有些邻居把鸡蛋卖给我 有时他们也拿到大队的小店去换盐 碱
针 线之类的日用品 我接受老螃蟹的提示 买一些中等价钱的香烟放在家里 于是男社员们就来串门儿抽枝烟 老螃蟹 不用说 是常客 一天几次来抽烟 而且 没过多久就开口向我借几块钱 答应 明儿个就还
我并不感到太意外 但是仍然很气恼 虽然我也很拮据 几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这就像讹诈 然而我也不敢拒绝他 因为我不知道他会
怎样用他的 绝对权威 来对付我 不成 我得罪他不起 我把几张一元票子搁在小书桌上 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抓起 他两只血红的眼睛发亮 我很快就明白 明儿个就还 只是借钱不还的一种说法
一丁好像喜欢他的新朋友和新环境 他和其它小青年一道在后塘游泳 在暗淡的小油灯下和成年的男社员下象棋 他教大家唱革命歌曲 给他们讲孙悟空的故事 按照村子的风俗 他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 金猴
每晚讲完孙猴子历险的故事 他就领着我去作另一种冒险 在水田之间的田埂上捉萤火虫 一丁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 这些长翅膀的小生物 用牠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魔灯照亮黑夜 使他心醉神迷 他把萤火虫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 带进蚊帐 然后藉助它们闪烁的光捉蚊子 那些魔幻的小灯给他照亮了什么喜悦与惊奇的幻想 听到我儿子发出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欢笑 我感到满心温馨 但也更让我感到他爸爸和弟妹不在我们身边的凄凉
尽管困难重重 我们在这新家里几乎感到快乐了 但我很快就知道
这是朝不保夕的快乐 六月初的一个早上 我发高烧病倒了 我从来没发过烧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我感到惊惶 我让一丁步行二十里地到香泉镇去拍一个电报给宁坤 让他请假回来一趟 宁坤的请求却被系工宣队头目断然拒绝了 后来才知道我得的是疟疾 这个地区的流行病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让我服了不少奎宁 我的病就好了
紧接着天就下起雨来 一连下了几天几夜 一天深夜 我和一丁被
怕的坍塌声惊醒 接着是我们的两个暖瓶爆破的声音 我把头伸出蚊帐一看就吓呆了 原来是烟筒倒了 塌下来时砸烂了搁在锅台上的暖瓶 雨现在从房顶的大洞哗哗地往下落 我身处黑暗势力的重围 惊慌失措 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 过了些时候 我镇静下来 直面现实 想起我下来是要和贫下中农 同甘共苦 的 谢天谢地 夏季天亮得早 雨也停了 我起床后赶忙跑到后高庄队长家 向他报告我们母子给出乎意料的灾难吓坏了
下了那么多雨 你还指望什么 那烟筒也老了 当初就没盖好
我这就派两个人去搞 你当然得请他们吃顿饭 当然还得有酒有烟
我当然赶紧骑自行车去西埠买了两斤猪肉 一只母鸡 几斤青菜
一丁在家把煤球炉升起来 我用大钢精锅煮了满满的一锅饭 炖了一锅红烧肉 又炒两盘素菜 鸡 我只得麻烦隔壁孙奶奶给杀了 在她大灶上烧好 两个年轻的男社员没花多长时间就清除了砖土垃圾 修好了灶 用砖和泥盖了个新烟筒 快到中午 我把四盘菜 一锅大米饭 一瓶白酒放在我们的小折叠桌上摆好 老螃蟹就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了
老李 麻利快 这两个小伙子 说着 他就在桌旁坐下 点了一枝烟 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快来啊 你们俩 来尝尝我妹子的手艺 这红烧肉真鲜 我说就是比我家奶们子烧的菜好吃
李队长 烟筒不太直 一丁站在旁边说
那有什么关系 队长用手里的筷子一比划打发了他 反正你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不长的
他们三位速战速决扫光了四盘菜 一大锅饭 一瓶白酒 一包香烟
这时候 小黑子的哥哥尹富贵走进来 找老螃蟹说 你借的那一百元 我盖屋急用 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了 别再拖啦 老螃蟹醉薰薰地说 你他妈的放屁 我李庭海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 咋会欠你的钱
富贵恼了 你借酒装疯 想赖帐 你今儿个不还 我要你好看
老螃蟹一把掀翻了我们的活动桌 杯盘在地上砸得粉碎 吓得一丁躲到我身边 老螃蟹一骨碌跳了起来 嗄哑地嚷嚷 你他妈的想造共产党的反 公安六条 话音刚落 两个人就揪成一团 大打出手 从屋里一直打到屋外 刚好遇上前高庄的社员去上工 富贵被人拉开 老螃蟹骂骂咧咧 肚子里装了大半瓶白酒 摸回家去午睡 烟筒能在天再下雨之前修好 我真得谢天谢地
过了几个晴天 雨又下了起来 常是倾盆大雨 昼夜不停 烟筒虽歪但没倒 稻田却都淹了 有些邻近的村庄已经淹了 有一天 陈安友冒着大雨来到我屋子
老李 他神情严肃地说 我是副队长 我有责任警告你我们眼前的危险 如果这大雨不赶快停 全村和你家就会被洪水冲走 那么一来我们都有自己一家人要照顾 有谁能来帮你呢 我要你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 拼死拼活逃命 今儿个晚上 你和你儿子要参加巡逻 监视水位上涨 你一看到出现危险的迹象 马上快跑去报告我们的水管员三老爹 我们当然要尽力帮助你和你儿子 可是我有奶们子和儿女要管 我并不是说我们抛下你不管 但是漂亮话在这种情况不管用
我并不感到被人抛弃 不完全如此 一个硬闯进来的外人 我有什么权利指望社员在自家面临没顶之灾的时候来帮助我 自欺欺人的漂亮话我听得太多了 我倒喜欢这农村人实话实说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抵御能够轻易地就把我和儿子冲走的汹涌的洪水 我一筹莫展地看着一丁 我孩子说 妈妈 万不得已时 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大木盆当救生船 划到安全的
地方 我今晚不睡 陪你看水 我搂着他说 有你这么个好儿子 我们肯定可以渡过难关 晚饭后 我把所有的现款和粮票都放在口袋里 躺下打个盹儿 这时候一丁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凝视诡秘的黑夜 探寻危险的迹象 我起身后 带着一丁去察看附近稻田的水位 我可以听见远近的洪水怒号 我撑着一把油布伞给我俩挡雨 一丁拎着马灯照路 一丁惊慌地说 妈妈 田里的水差不多跟田埂平了 咱家大门和稻田在同一水平上
水马上就要进咱家啦 我们马上去告诉三老爹 我们母子二人顶风冒雨踹着泥泞走到他家 把他叫醒 开道从家里出来 胳膊下面夹着一把锹 急急忙忙走到田边放掉一些水 回到屋里 我让睁不开眼的一丁去睡觉 单独守望 我继续在田边来回巡逻 突然间听到两只大狗在狂叫 声音比下放前半夜背一毛去看病听到的还可怕 眼看着狗朝我跑来 我赶紧跑回屋里 惊魂稍定 突然想起下来之前有人警告过我 安徽有狂犬病 千万别让狗咬着 我精疲力竭 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 等我醒来 天已大亮 谢天谢地 雨停了
太阳一连出了好几天 淹没公路的洪水一退 连接县城和各市镇的农村公共汽车又跑起来了 已经是七月了 我想我得抓紧时间让一丁到初中注册 要不然就会耽误了 香泉是附近唯一有初级中学的市镇 镇上除了有一处温泉 用作附近地区的公共浴池 还有一所麻疯病院 一个晴天的早晨 我骑自行车带着一丁上路去学校 我们的午餐口袋挂在车把上
半路上 我看见小基贵朝着我们飞奔过来 一路狂喊 救救我 老李 救命啊 老李 等他到我自行车前站住 我看到他只穿了一条污秽不堪的破短裤 头髪像发像一堆乱草 浑身上下都有泥巴和伤疤 活像 圣经 里那个浪子 让我这三个孩子的母亲看了心疼
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基贵 你爹妈到处找你好几天了 他们都急死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小基贵
开道不是爹 他揍得我好疼 你不知道啊 老李 你救救命吧
我饿死啦
你回你爹家里去 小基贵 他会给你杀只鸡的 我给你蒸大馒
我才不吃他的鸡 我要吃 说着他就一把抓住我的午餐袋
黑糊糊的手指伸进去 掏出一个我昨晚蒸的的馒头吃起来 他几口就吃掉一个 又伸手去抓第二个 我推着车子向前走 他边吃边跟着走 我又接着劝说他回家 还答应不许他爹再打他 他吃完第二个 又伸手要再拿
我说 小基贵 这是我和丁丁的中饭 别再拿了 我给你一个大西红柿吧
他接过去 边啃边跑 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到了香泉中学报名注册 我说 我是安徽大学的下放干部 我儿子
在合肥小学毕业 新学年开始 他是否可以入学 老师说没问题 让一丁填一张注册表
他一看家庭住址就惊讶地说 高庄 太巧啦 你们村有个孬子在我们学校撒野发疯 胡闹了好多天了 到食堂抢饭吃 追赶女学生 男生就扔石头砸他 在街上跑进饭馆子连偷带抢 没少捱打 他初来时睡在空教室里 后来就睡到温泉去了 听说和来洗澡的麻疯病人打得火热 劳驾带个信给队长和他家里 让他们快来人把他接回去啊
正在这时候 基贵冲进来 嘴里嚷嚷 老李 救救我 老李 救救我 有几个男生追赶他 向他扔石头 我走到门口 向那几个男生喊话
同学们 请你们别作弄这可怜的孩子 我是他生产队的下放干部 他有病 我回去教他爹妈来领他回家 我又转身对基贵说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回你爹家里去 那儿没有人朝你扔石头 你妈一定会给你吃好的 我给你蒸大馒 他大声说 开道他打我 我喜欢在这里 他突然放声大笑
唱起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唱得乱七八糟 好笑极了
一转眼间 他就溜了出去 不知去向了
我一回到高庄 立刻登门找到三老爹和三奶报喜 他爹就骂骂咧咧地说 这该死的孬子 我家的败家子 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好好收拾收拾他 我说 他是你亲生儿子 开道 你快去把孩子接回来 好好调理调理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说什么也不许再打他了 你答应吗 老贫农嗄哑着嗓子说 老李啊 亏你给我把孩子找回来了 哪能再打他呢 我要杀只鸡给他补补身子 他当晚去香泉 把儿子带回家
有一天 我正在做午饭 一群孩子突然间冲进我屋子 齐声嚷嚷
大妈 有人来找你啦 我伸头往外瞧 一眼看见小一村沿着土道走进村来 怀里抱着个大饼干罐 身后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 我近来一直在想我该去合肥把两个小的接下来 我非常惦念他们 而且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生活也不安全 现在来了这个意外的惊喜 这位年轻战士解释道 他搭安大的卡车下来 顺便把一村带回家 因为孩子最近不舒服 他姐姐很不放心 一村回到我身边当然好 可一毛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好像不断地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村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 哥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他也学会捉萤火虫 把它们装在自己叠的纸笼子里 除此以外 他总爱自己呆着 可能因为他在幼儿园惯于一个人坐在墙角上 他常坐在大床上 一个人玩跳棋或象棋 他每赢自己一盘就快乐地大笑 虽然刚来不跟年龄相仿的孩子玩 他有时却教基贵下棋 他也会给他讲一两个金猴的故事 他常说 基贵好温和 我喜欢他
过了不久 我就骑自行车带着一村去南庄和他爸爸团聚一下 不料一到就赶上他发高烧病倒了 更坏的是 还流传着要把他 遣送回乡监督劳动 的说法 看着他躺在乌江卫生院的病床上烧得痛苦呻吟 我想起袁枚悼唐朝诗人方干的两句诗 贫归故里生无计 病卧他乡死亦难 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大雨又下了起来 淹没了道路和田 一丁和我轮流监察上涨的水位 等到雨停 我们家的存粮快见底了
八月中旬 我决定把一丁送到学校去 他可以在那里吃住 虽然学校九月才开学 那样我就可以带着一村去安大 把一毛接回家 于是一天清早 我推着自行车往香泉走 一村坐在横梁上 一丁的铺盖卷儿和旅行包捆在车架上 一丁在车子另一边走着
路走到一半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急迫地从我后面喊过来 李怡楷 站住 李怡楷 站住 我掉转身来 看见一个男的骑在自行车上朝我过来 他三十来岁 身材不高 我模糊地认出是外语系工宣队的一位师傅 李怡楷 这事万分紧急 你女儿病重 你必须马上回安大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呆得说不出话来 一丁赶忙扶住自行车 不让倒下 过了一会儿 我问他 她害的什么病 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还没完全弄清她到底生了什么病 她几天以前发高烧 被送到安医 他们的诊断是大脑炎 那是传染病 安医又没有传染病房 所以后来就转到了 105 军医院 由于大雨和洪水 我们没有法子派人通知你
我好不容易挤上多少天来从含山开到和县的第一趟长途汽车 我姓戴 我认识你 但交道打得不多 现在你必须赶快去看你女儿 不然的话 不然什么 我感到恐怖极了 孩子还活着 还是已经没有了 他是在把坏消息瞒着我吗 跟我说实话 我需要决定怎么办
真的 她住进军医院 做了各种检查 幼儿园派了个阿姨陪她住院 别的我不知道 你赶紧上路吧 别再浪费时间
我决定按原来计划先把一丁送到学校 我们中午以前走到学校 管注册的老师看见我们吃了一惊 你们来得太早了 学校最早九月才开学
而且 教职员工都去抗洪救灾了 不完成任务回不来
我向他说明了我所处的困境 他马上就同意让一丁住进男生宿舍
在食堂买饭吃 我先给他买了饭菜票 然后去宿舍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放了几十张双层木床 水泥地面上布满了垃圾 我帮助一丁打扫了部分地面 擦净一张床 挂上蚊帐 然后我带着两个孩子到一家点心铺子
匆匆忙忙吃了面条和饺子 我好像不断地在和孩子们作无定期的分离之前吃最后的一餐饭
跟一丁挥手告别之后 我骑上自行车上路 一村坐在我面前 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公社停留一下 向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组长请假 我又想顺便到公社卫生院取一点中暑和腹泻的成药带在路上 以防万一 我还没走进卫生院 就听见一男一女大哭大嚎 啊 我苦命的女儿啊 这是死了
亲人的哀号 它刺痛了我的心 我问鲁医生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叹息道
太不幸啦 他们来晚了 拖了几天才把孩子送来 急性肺炎 太不幸了
我认识这家人 一个很好的小姑娘 他的话让我听得心慌意乱 一毛是否也已经太晚了 我的心被恐惧揪成一团 我去药房取药 经过一间屋子
看见妈妈抱着死去的女儿恸哭流涕 爸爸也站在一边啜泣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 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女孩死得很惨 但至少死在妈妈的怀里 我女儿却会更不幸 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泪流满面了 鲁医生来到我眼前
悄悄对我说 李老师 镇静一下 你的担子很重 我匆匆离开卫生院 又到大队部去向大队书记请假 但一路上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抱在妈妈怀里的死女孩 那痛不欲生的爹妈的哀号 最后回到高庄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请假 这次是向我的顶头上司老螃蟹请假
队长 我的家怎么办呢
你的家 你的家是我们的公房 我就让小青年夜里来值班 就像你没来以前一样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难道说你不信任贫下中农吗 难道你不是下来向我们学习的吗 难道你不信你哥吗
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 胡乱吃了点晚饭 我就收拾了一下东西 准备明早上路 半夜时分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 猛然听得有人砸门 难道又有红卫兵来抄家 我慌忙下床 只听见三奶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喊道 老李
快开门 快 救救命啊 孬子发疯 抄起菜刀要杀小蛋 我得把他放在你家过夜 我一打开门 她就冲了进来 掀起蚊帐 把小蛋扔在一村身边
转身又出门了 我听得出她家那边人声嘈杂 但我太累了 明天还要赶路
实在没精神去管人家的是非
门栓也没插 我就钻进蚊帐 在一村和小蛋中间躺下 只听见三奶又冲进门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 老李 快来 开道和老螃蟹一起下手 要把孬子活活打死 只有你能救他的命啦 你是国家干部 你是毛主席派来的 快来啊 快 我求求你 一个下来接受再教育的牛鬼家属 去救一个贫农的儿子 不让他给自己的父亲和共产党员队长打死 我为难了
但她已拉开蚊帐 拖我出来 黑夜苍茫 我慌慌张张跟在她后面走 差点儿一脚踩进孙奶奶家门口的牛粪堆 还没走到她家 我就听到开道大喊大叫 你这个孬子 你这个祸害 祖祖辈辈的脸早都给你丢完了 现在又要杀你亲弟弟 他是我家命根子 不如先把你宰了 往死处打 在嘈杂的人声中 也可听到基贵凄厉的尖叫 我要死啦 我要死啦 开道狗地主 螃蟹狗地主 你们要杀贫农!……
邻居们都在围观 如同传统的示众场面一样 三奶拉着我挤到人群前面 我一眼看到了基贵 他半裸着身子 被粗绳子紧紧捆绑在他家门前那棵孤零零的树上 开道和李队长都赤着膊 手里都挥动着一根大树棍
三奶拉着我走到他们跟前 在昏暗的灯光里 我看得出基贵全身都在流血
我问开道 三老爹 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打基贵了吗 你这是干什么
他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你的头生儿子 你们两个大汉把一个小孬子打成这个样子 你做爹的不心疼吗
他不是我儿子就好啦 他妈没生他就好啦 我是答应过你 老李
可他又干下坏事 我只得又把他绑起来 他挣脱了 夺过一把菜刀要杀小蛋 不把他打死 全家不得安
死了清净 老螃蟹以权威的口吻说 他从香泉带回麻疯病 传给全村一百多口人怎么办 他又狗胆包天 满嘴喷粪 诬蔑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有 奸臣相’ 罪该万死 小蛋检举他 大义灭亲 他竟敢杀人灭口
根据 公安六条 他是特大现行反革命 他罪该万死 打死他也是为民除害 三老爹也省心
这不行 李队长 我鼓足了勇气说 大家都冷静一下 基贵有病 应该给他看医生 不是把他打死 杀人偿命 罪责难逃 赶快住手吧 我请求你们
老李 这关你什么屁事 老螃蟹满口酒臭 怒气冲冲地对我喝道 你算老几 奶们子 下放的 你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们生产队的内政轮不到你来掺和 生产队归我领导 孬子的事有我和他爹做主
我很清楚我下来是干什么的 我竭力保持镇定 可是眼看一个贫农的儿子 一个无辜的小青年 要给他的亲爹和生产队领导活活打死
我能够不管吗 要是你们不放了他 我就马上去大队把宋书记请来
这时候基贵的妈冲到他男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三老爹 可怜可怜吧 别把我们的头生儿子打死 给你生了个孬子 这是我的错 不是他的错 要打死他 你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嚎啕大哭起来 同族的孙奶奶也走上前来 为她的侄子求情
开道叹了口大气说 我这回就饶了你 孬子 最后一回 要是你敢 没等他说完 我就抢着说 孩子受不了啦 快给他松绑吧 你瞧他瘦成这副样子 作孽啊 你得给他调理调理 不许再糟蹋他
基贵边呻吟边嚷嚷 开道不是我爹 毛主席是我爹 老李是我妈
打倒开道 打倒螃蟹
围观的乡亲们轰然大笑 老螃蟹气得暴跳如雷 你这王八蛋 你敢打倒我 我是队长 我是共产党 我手里有 公安六条 你是现行反革命
我要看着你死 三老爹 我是想帮你个忙 你可又把王八脑袋缩回去了
告诉你 别指望我再帮你了 真他妈的 他转身要走时又说 别忘记你答应请我吃饭的
孩子松了绑 遍体鳞伤 慢慢爬回他爸爸的破茅屋去 好像我在公路边上见过的一条被人打得半死的狗 我回到自己的茅屋 倒在一村和小蛋中间 我紧紧抱着一边一个孩子 尽力想忘去刚才经历过的情景 不然我生怕我也会成孬子了 我为一个贫农的儿子和我的牛鬼的女儿逃脱死亡的魔掌祈祷
五
第二天 天还没亮我就起床 先背着小蛋把他送回家 再背上还没完全睡醒的一村 肩上挎着个小包 一手提着个旅行包 一手从后面搂着一村 他双手搂着我脖子 我得走十里地到西埠搭公车去县城 换长途汽车去含山县城 再上火车去合肥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重地跋涉 如同八年前背着一丁去清河劳改农场探监 一村一个月前刚满六岁 正好和一丁那时候一样 我们的恶梦难道没个头吗 我走一段路就得坐在路边歇一会儿 一村完全醒了之后 他就自己走了 走到一半 我们发现前面的小桥被洪水冲掉了 缺口上面搭了一块窄窄的长木板 下面流着汹涌的洪水
我没能耐从木板上走过去 更甭提带着一村和旅行包了
我在路边坐下 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我非得向前走不行 可是怎么走呢 这桥什么时候才修得好 我可等不及啊 过了一会儿 我看到老张 和我同时下放的一名党员干部 沿着公路朝我们走过来 我想这可好了 我马上站起来招呼他 老张 你得帮我过这个大缺口 我女儿在合肥病危 我得赶去看她 情况紧急 请你帮我的忙 他对一村和我的旅行包
看了一眼 摇摇头说 对不起 李怡楷 我帮不了你 我要赶公共汽车去和县接我女儿 说着就掉头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 一个中年农民走过来
我迎上前去 大哥 你能帮我和小家伙过到对面去吗 我急着要去赶公共汽车上县城 我女儿在合肥病危 我要赶紧去看她 他马上就说 没问题 你肯定是下放干部 女儿病重 妈妈还在这里 真作孽 路又冲断了
你哪里碰上过这种事 我先把小家伙背过去 再回来拿包 最后再接你一村和旅行袋到了对面 他又回来伸出一只手给我拉着 领我走过去 我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说 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住在高庄 有空来玩
他说他是本大队王庄人 帮我这点小忙是应该的
我们又走了五里路才到西埠 眼睁睁看着人家拼死拼活挤上开往县城的公车 望车兴叹 从西埠到县城还有二十里路 天气又很热 但是我别无选择 脑子里总在想一毛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一村勇敢地和我朝着县城走去 脚上穿着黑塑料小凉鞋 我们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上树荫里歇息 好不容易走到十里铺 离县城还有十里 一村实在累得不行了 我拦住一个农民拉着一部空板车朝县城方向走 他听我说了我的困境之后 就让我把孩子和旅行包都搁在车上 我跟着车走 等我们走到和县汽车站
已经是下午 所有去含山的车票都卖光了 我硬着头皮向一个售票员苦苦哀求 他终于卖给我一张站票 等我们到了含山 天已经黑了 赶紧走到火车站 九点钟我们才上了去合肥的慢车 一村马上就睡着了 十一点多钟火车才到合肥 我是最后一个出站的 背上背着瞌睡的孩子 手里提着旅行包 公共汽车早已没有了 眼前也看不到一部三轮车
我坐在路边 又不知怎么办了 附近没有旅馆 即便有我也住不起
正当一村在我怀里入睡 我看见一部三轮车朝我蹬过来 我急忙向蹬车的打招呼 同志 请你帮忙 我喊道 心里明白没有一个蹬三轮儿的会愿意在这个钟点老远地去郊区 请你帮忙送我和我小家伙去安徽大学 有紧急情况 哦 不行 我不去 他摇摇头 太远 太晚了
请你帮忙 我求求你 我女儿病危 一个人呆着 所以我才从含山坐夜车赶来 如果我坐在路边上过夜 这小家伙也要冻病啦 我在争取时间 请你帮帮忙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 互相帮助 我现在需要你帮助
毛主席话当然不错 可是你出多少钱
两倍 三倍 你觉得辛苦一趟该付多少就是多少
我坐上车 怀里抱着一村 脚下放着旅行包 光着上身的三轮车工人飞快地蹬着车穿过空荡荡的街道 只有行人道上有人睡在凉床上 午夜以后 我们穿过一条近路去大学 过去我在白天也回避的地方 因为那儿有安徽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和医学院的解剖室 周围有死亡的阴影
我紧紧地搂着一村 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为我可怜的女儿祈祷 等我们终于到达安大 大铁门已经锁上了 我放大了嗓子才把门卫叫醒 蹬车的不肯蹬进去 我只得又背上一村走到幼儿园
值夜班的阿姨被我叫醒 懒得多话 她让一村睡到地板上他的老地方 让我跟他睡在一起 在一毛睡的褥子上 我看到她的一只红布鞋和她喜欢的洋娃娃 从这里可以看出她被送走时一定很慌张 也许她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我来得太晚了吗 我再也止不住我的眼泪 我又累又 可是我一会儿也没睡着 我只愿天早一点亮
一村还在熟睡 我已经走到三里路外解放军 105 医院了 问讯处的
女护士吃惊地问我 你来这么早干什么 我们八点钟才上班 听我说明情况后 她就到住院登记册上找一毛的名字 找了几遍也没找到 我着急了 难道她已经不在了吗 一名护士领着我从一个病房找到另一个病房
还是找不到 我更急了 最后 她说既然当初诊断为大脑炎 或许我应当到隔离病房去看一看 那儿的病人登记册上也没她的名字 护士长允许我自己挨着病房去找 快走到最后一间时 我看到安大幼儿园的一个阿姨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 李老师 她绷着脸问我 你女儿多少天来高烧不退 他们还没查出来她害的什么病 幼儿园派我来照顾她 等你来 我还得假装是她母亲 要不然医院就不收她 现在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一看见我女儿 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一毛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而是瘦得皮包骨 憔悴的小脸烧得通红 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感情 轻声说 毛毛 妈妈来啦 你觉得怎么样 她惨淡地一笑 妈妈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盼你来 我想有九天或者十天了 我真开心你来了
哥哥弟弟怎么样 她没烧到讲胡话 还那么镇定 我稍微感到宽慰 一个性格坚强的小姑娘 我女儿 村村跟我一起来了 回到幼儿园 哥哥在香泉上初中 你放心吧 她又问我 你想爸爸能来看我吗 我的心一揪 我自己发高烧他不是也不许回家看我吗 我只能说我试试吧 接着又问 妈妈 我托王祖鑫叔叔带给村村的麻饼和桃片 你收到了吗 她的头脑这么清醒 收到了 早就收到了 我没能写信告诉你 因为邮政被洪水切断了
这时候 一位军医来查病房 他一看见我就问 你是谁 你在这儿
干什么 没等我回答 一毛就说 王大夫 这是我妈 她下放在和县
刚从那儿来的 王大夫露出困惑的表情 又出来一个妈 另外那位女同志是谁呢 我接着说明情况 澄清了混乱 王大夫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一毛的病史 安医怀疑她患大脑炎 但后来在这里做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的 他们又根据几种假设 做了一系列检查和化验 先后排除了疟疾 肝炎 流感 肺炎 目前的意见是伤寒 她对最近的滴注的反应好像好一些
王大夫并不悲观 但是他拒绝提出愈后
一毛入睡以后 我急忙回到幼儿园 安排一村的食宿 我又抢时间跑去找工宣队领导 请求他们准许宁坤来医院和我共同看护女儿 我的请求遭到断然拒绝 我回医院之前 先去市区给一毛买了半个西瓜 她说过很想吃 可是她尝了一口就推开了 我看了很着急 幸好从我来到之日起
一毛的体温开始下降 同时 多天来第一次大便 我端着便盆去处理传染病人粪便的小屋子倒大便 在低矮的过道里一头撞在房顶 头顶隐隐作痛
我也顾不上去理会 过了两天 实在痛得厉害 我就跑去找一位护士 她
以为是头痛 让我看内科 我说是头顶上痛 她扒开头髪一看大吃一惊
原来黑铁丝做的发卡嵌进我头皮去了 她拔了一下拔不出来 因为卡子和头发 血块纠缠在一起 她用水浸湿 然后才慢慢把卡子拔了出来 她说伤口已发炎 再晚一点就会出大问题啦 她奇怪我怎么会那么麻木
一毛先开始吃一点流体食物 一周之内 她的体温恢复正常 她又能吃固体食物了 发烧的红晕一退 她的小脸苍白乾枯 为了让她早日复原 我知道必须给她吃一些滋补的食物 这在医院是办不到的 她身体又太弱 暂时还不能跟我到高庄去住 她必须出院在合肥住一段时间 补一补身子 逐渐复原
安大招待所答应给我一间客房 住到一毛能和我回家 她出院之前
出院表上 最后诊断 一项空着没填写 我问王大夫怎么回事 他说实在无法确诊 由于他们诊断的手段有限 我觉得这可以理解 我想 要给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作一个确诊 那就会更难啦 可是我说总不能什么也不写
踌躇了一会儿之后 他写下 病毒感染
我借了一部板车把一毛拉到招待所 路上碰到的一个熟人看见她满面病容就问我是否送她去住院 到了招待所 发现对门住的是俄语老师吴老夫妇 他的 狗叛徒 罪名早已清除 但作为退休后返聘的 临时工
他也被解除合同 等着办手续回九江老家 他们十分热情地让我们用他们的煤球炉和炊具 甚至粮食 多年来 我第一次感到同志间的温暖 大概牛棚里患难与共的经历加深了他对宁坤的友情 住在我们隔壁的是沈瞎子
他从乌江押解回来后就住在这里 原来那次 宽严大会 上的宣判只不过是一场 逼供信 的演出 无奈顽强的老人实在无罪可认 而那些生杀予夺的头目又死不认错 于是 他也在等着办手续回安庆老家 他是个孤苦伶仃的老人 还得等一个侄女千里迢迢从贵州赶来 送贫困潦倒 双目失明的伯父还乡 因为公用厕所是在过道的尽头 双眼瞎的老人上厕所必须经过我的门口 不只一次 他摸进了我的屋子 有一次 他的拐杖捣翻了
我在对面吴老家的煤球炉上给一毛热的牛奶 他知道我是谁之后 就说宁坤在牛棚里对他很好 他祝愿宁坤比他幸运一些 我说 沈老师 您的情况也会好的 他说 我 我不值得再活下去啦 我现在要叶落归根 一死了之 好了好了 我再也不用挨打挨骂 受苦受难啦 我不忍再看他零乱的白发下绝望的眼眶了 我心里想 贫归故里生无计 病卧他乡死亦难
他一定会想到这两行诗的 很久以后 我才听说 他还乡以后不久就因严重内伤死去了
六
我在招待所住下不久 一天半夜一丁突然敲门来了 听他讲他怎样一个人在大热天从高庄走到乌江去找爸爸 我感到惊奇 一丁干巴巴地说
一毛这场大病当然是件大坏事 可是它却让我们一家人从 5 月 16 号以来第一次聚到一起 这叫做 坏事变成好事 妈妈 正如毛主席教导的
九月初 中 小学已经上课 一丁和一毛都要迟到了 等到下一次安大有卡车去孙堡公社 我们一家母子四人就搭车回家了 我们坐在卡车上 挤在一起 面前放着三筐煤球 是用吴奶奶和一位女同事送的煤票买的 我们顶风坐着 等到家时已经被煤灰染黑了 活像一家大小 牛鬼蛇神
回到我的公房住家 我大吃一惊 发现自行车不见了 它是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 这事情严重 我大声说 正在这时候 老螃蟹闯进来了
我递给他一包在合肥买的香烟
好牌子 三毛五一包 他边说边刮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枝烟 把那包烟放进口袋 味道比九分钱一包的 大铁桥’好多啦 这就是你女儿
好漂亮 我们把你东西保管得很好 老李 你不少什么吧
我的自行车不见了 我把它靠墙放着的
哦 自行车 对啦 自行车 老冯借去了 他看你在街上骑过
恨不得骑一下你的外国货过过瘾 他来找我 说借用一天 反正车也闲着
可是我把车锁上的
不错 车是锁上的 我们砸了锁 容易得很 他吃吃地笑
老冯是公社下放干部管理小组的贫农代表 你不想得罪他吧 老李
可现在我的车在哪儿呢
那你得去问他
第二天一早 我走到孙堡去找我的自行车 大胖子老冯正忙着卖鱼
老李 你回来啦 欢迎欢迎 哦 你的自行车在家闲着 我用了一下 我想你不会在意的 你怎么会想起去搞我的车
嘿 还不是老螃蟹的主意嘛 他说老李上合肥了 车子靠在公房
你想尝尝外国车的味道吗 我说咋不想 车子锁上了吧 他说那怕啥 榔头一砸不就开了嘛 你请我喝两次酒 买鱼虾少要点钱 车子就归你骑
我想好在你也不用
我现在要用啦 车子呢
就靠在那边墙上 老李 真是好车
我走到他身后 我的自行车被砸得面目全非 我气极了 掉转身来质问他 老冯 你怎么把我的自行车毁成这个样子
我带着我奶们子骑到小堡 上坡时车子坏了 把我们摔了下来 老李 你真运气 我们俩都没受伤 要不你有责任啊 因为车子是你的
我看车子没什么大毛病 你可以把它放在我这里 等我慢慢找人修修 他妈的外国货 街上修车的都没办法 你可以等 你也可以推回家 找人修
也许你需要它
我咽下满腔怒火 把我残废的自行车推回家 这是它第二次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做贡献
响应 复课闹革命 的最新最高指示 中学和大学停课三年之后又上起课来了 与此同时 千百万初 高中毕业生都到边远地区 插队落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公社和工厂 知识分子被贬为臭老九 子女升学和就业都受歧视 有路子的父母把子女送去参军 加
入体操队或杂技团 这些都是我做不到也不理解的 我决心让孩子继续上学 尽管当时学校非常混乱 一丁在香泉中学上了几个星期之后 转学到新成立的孙堡初中 离家只有三里路 现在他放学后可以帮我干点家务活
特别是从前塘挑水 一毛上公社的小学 一村上本大队的初级小学 这个小学只有一间屋子 老师的讲台后面的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 在讲课休息时老师在灶上烧午饭 满屋子都是烟 陆老师是一个回族中年人
本来是挑货郎担的 他教给学生的东西少得可怜 一村后来需要抛弃的不多 后来他干脆不干了 因为付给他的钱少得可怜 他又重新挑起货郎担走村串户去了 这时候 一村也跟着姐姐上孙堡小学了
我们的临时住处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 我们母子四个都睡在这张床上 人多热气大 一丁绷着脸引了一句毛主席语录 一村只说 人越多越热闹 没料到小孩子的话竟然是未卜先知 一个下雪天的下午 邻村的下放干部老陈突然光临 老陈是省血吸虫病防治所的技师 她的爱人是和县医院的药剂师 像宁坤一样是 摘帽右派 也还没解除专政 我们经常在规定的政治学习时见面 除了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 我们俩都是天津人
确确实实有 共同语言 我的三个孩子也爱陈阿姨 因为她心直口快 跟孩子们也说得上话
一村看到陈阿姨突然从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来临 兴奋地说 陈阿姨 雪这么大 你回不去 你得和我们住一起 我没准儿真住下 小村村
你怎么在这大雪中跑出来 老陈 我焦急地问她 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知道我是借人家一间屋子住的 今天上午房东来找我 说要收回屋子 因为春节期间她儿子要结婚 我去找队长
他说他唯一能提供给我的是生产队的牛棚 他可以把它收拾一下给我住
等我配给的木料来到 他可以盖一个新牛棚
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丁几乎大叫了
但这是现实 孩子们 不光这样 他还说我连牛棚也不能住 除非我先同意他的安排 我说他尽可以留住他的牛棚 从他家走了出来 我又去找大队书记 他正忙着准备过节 等过完春节再研究 我要坚持用配给我的木料盖一间小茅屋 但是 目前我无家可归
老陈 我们这屋子只放得下这张双人床 不过床相当大 又是冬天 我们挤一挤没问题 孩子们太高兴了 三个孩子同声唱道 欢迎欢迎陈阿姨 陈阿姨感动得要流眼泪 陈阿姨给你们包饺子吃好不好
她是包饺子的能手 当晚我们就吃上了饺子 晚饭后 大人孩子都开动脑筋 研究五个人睡一张床的最佳方案 最后决定 老陈和我各把一边 两个小的夹在我们俩当中 一丁横卧在我们脚下 这个安排一直维持到过完春节 孩子们欢送陈阿姨去另一位女下放干部处投宿
皖南春来早 该是给下放干部盖房子的时候了 按人口每人配给 0.30立方米木料 老螃蟹亲自出马 带了两名亲信 前往县城木材场领取我们四口人的 1.20 立方米的木料 他在县城吃饱喝足之后 押着由两个小伙子拉着装木料的平板车 把十几根又粗又长的木料拉到后高庄 整齐地堆在自家的屋檐下
老李 有这么多好木料 我给你盖一座大房子 你放心 交给我办好啦 反正我也不懂怎么盖房子 他既愿意包办 也只有让他办了 他决定给我盖一座四架间的房子 木架 土墼墙 茅草顶 我说听上去不错
新房子要盖在工房附近的地基上 可是打房架的主要工程却不在这里进行
而是由木匠带着徒弟和打下手的社员在老螃蟹家门口干 等梁 椽 柱 门等等都加工好了 再运到前高庄在新房址装配 后来才明白他的心计
全村的劳动力都参加盖墙和上房顶 全部费用由政府拨给我盖房用的专款开支 公社把钱交给队长掌握 老螃蟹让我买一条好烟 两瓶白酒 表示对他和其它生产队干部的谢意
盖好的房子一头有一间屋子 各用一堵竹子和泥巴的墙隔开 中间留下一片空地 一个角上有一个烧草的大灶 两间屋子都没有门 你要门
干啥 浪费好木料 老螃蟹回答我提出的问题 也没有窗户 为了迁就我
他让瓦工在我屋子正面墙上留下一个洞 那就是我的窗户 大门关不上
那又该怎么样 哪家也不关门的 他一挥手就抹杀了我的意见
老李 你真该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你这座多好的新房子 你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阔 你还拿五十七块一个月 五十七块 我说 我当然感谢党和毛主席 我也感谢他领导下的高庄贫下中农
总的说来 这次搬家 从老鼠窝到一座干净的新茅屋 几乎是一桩喜事 一村跟我睡一间屋子 一毛睡在另一间屋子 一丁睡在中间 堂屋
一丁发表意见 他认为大门关不紧在设计上有一个技术性的理由 他和煤球炉睡在一起 这么样的一扇门可免他煤气中毒 他又说 我相信爸爸一定会支持我的理论 一毛说 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多希望爸爸现在回家和我们一起享受新房子 我在合肥病得快死了 他都不能来看我一下
我们搬进新家的欢乐很快就被人破坏了 一天半夜 我们早就睡觉了 一帮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间冲了进来 起初我以为是一场恶梦 但很快我就面对着十来个真人 有男有女 手里都挥动着晃眼的大电棒
我们是大队民兵营突击队 全国在凌晨两点开始统一行动 进行政治大清查 深挖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这是一场新的政治运动 一个为首的年轻人郑重宣称 你是李怡楷吗
我是啊 安徽大学下放干部
你家几口人
五个人 不过这里只有四个 我和三个孩子 我爱人还在乌江
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安大没派他下来
你敢保证你家里没有藏坏人吗
我敢肯定
我被带队的讯问时 其余的人用大电棒到处探照 随后一个女民兵来向他报告 在一个屋里找到一个小男孩 另一个屋里有一个小姑娘 堂屋里有个大男孩
你们在床底下照了吗
我们照了 有个大箱子
拉出来 打开检查
他们打开箱子 打开一看 里面放着宁坤的手提打字机 盒盖上是李政道用白漆写的 北京燕京大学巫宁坤 几个大字
啊 这是什么东西 带队的睁大了眼睛
英文打字机 我是打字员
你现在不打字了 留着它干啥
给孩子当玩具吧
你敢保证这不是发报机
别开玩笑
李怡楷 你能保证你家里没有暗藏的反革命吗
当然没有
不速之客鱼贯而出 我知道孩子们都醒了 吓得不敢出声 我赶快先去看一毛 再去看一丁 最后看一村 对每人说 别害怕 快睡觉 天快亮了 什么时候在夜晚我的孩子才能安然入睡 我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亮就起床 想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一开门 吓我一跳 那帮男女都坐在门前地上和水沟边上 身旁还乱七八糟放着棍棒 我 哦 了一声 他们抬起头看看 过了一会儿 带队的下令收兵 我说了一声 辛苦啦
第二天早晨 我把一村送到大队小学上课之后 就去大队部 希望能为夜间发生的怪事找个解释 这时候碰到另一个下放干部 俄语老师老张 他劈口就问我 昨天夜里有人到你家来吗 我告诉他昨夜的情况
他透露道 这个行动是两天以前在这间办公室策划的 我也在场 两家被选作主要对象 一家是你 另一家是地主李善柱 大队民兵在李善柱家挖地三尺 据说是找暗藏的田契和金银珠宝 当然什么也没找到 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在政治上和大队唯一活着的地主平等 只是他们没有挖我新房子的土地
但愿我知道这场恶梦什么时候完结
第十四章 荒村牛鬼 1970-73
一
在牛棚羁押了两年之后 1970 年 5 月 1 日下午 我终于拿到一张从乌江到孙堡的长途汽车票 前往另一个村子 和家人一起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突然之间 我获得了自由 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 在解除 群众专政 的同时 也解除了临时工合同 我没有任何身份证 成了不折不扣的 非人 为了捍卫言论自由 我赢得了挨饿的自由 下车的地方离高庄不远 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 她正从大队小学领着一村回家 路上她问我是以什么身份下来的 我只能笑着说 荒村牛鬼 老婆要养活的第四个家属
两年来全家人第一次大团圆 家人落难 我问心有愧 但看到三个孩子相当健康快乐 我也感到宽慰 一丁晒黑了 和村里别的小青年一样
一毛瘦一些 不过面有血色 一村笑声不断 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呢 一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资过活 我再次成为她的负担 心里很难过
却说 我没有被遣送回乡只身流亡 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 她感到心满意足 她还不到四十岁 已经早生华髪 而且经常腰痛 她从无怨言 认为天意莫测 祸福都可坦然面对 我们的日子 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
村民们 官称 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 把我看作一个怪物 美国留学生 首都的大学教授 如今靠奶们子才有碗饭吃 他们认为 要么我是无可救药 就像附近麻疯院里那些病人 要么是上面掌权的人神经错乱
就像本村那个孬子 老螃蟹听说我是不带工资下放 大失所望 他说 老巫 我在经济上帮不了你的忙 但在政治上能帮忙 我一听就明白他话里有话 你在经济上不给我点好处 我可就要让你在政治上吃苦头 看来我怎么也跳不出 群众专政 的罗网 我也成了 不给出路 的典型 因为我不是 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 我没资格和社员们一起劳动 到年终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 一个自由的牛鬼 可是没有在任何一个牧场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庄 我就听到社员抱怨 记录他们每天劳动报酬的工分表搞得乱七八糟 每个成年男女 劳动一天记十分工 生产队没有记工员 队长每天抓一个上过一 二年小学的小青年来记工 记多记少队长说了算
可是 大多数社员不识字 不知道一天辛苦下来自己到底记了几分工 社员们认为我可以当一个信得过的大公无私的记工员 老螃蟹 顺应民情
让我每天收工前去记工 于是我又当上了生产队的 临时工 我的报酬是每次一分工 约值人民币三 四分钱 年成好的话 一年下来我或许能挣十块钱 每天傍晚 我手持工分表 前往当天上工的田头 老螃蟹口授每个社员应得的工分 如果他认为某个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和他顶嘴 就扣工分 结果就会发生争吵 他一向给自己记十分工 不管他干了或者没干什么 上工时 他常到田头分配任务 然后人就不见了 到该收工的时候
他从外面回来 经过我家 醉醺醺地喊一声
老巫 记工去
李队长 你哪儿去啦 我在路上问他
哦 在孙堡饭馆子里和冯胖子 还有别的干部喝酒吃饭 要跟他们办事 就得搞好关系 这你还不懂吗 他总这样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块平地坐下 我就会问他 李队长 你记几分工
十分 还用问吗
你的工种呢 ;
外交 还用问吗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人真不愧为名副其实的老螃蟹 他目不识丁
粗野无赖 却毫无顾忌地滥用文字为自己效劳 他是绝对地毫无顾忌 因为作为生产队独一无二的共产党员 他拥有绝对的权力 有时侯 个别小青年冒失地质问 他有时啥也不干 或者花生产队的钱大吃大喝 还要记全工 这样做是否公平 他就会用他经典的论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镇得哑口无言 党给了我一切 解放前我家是五辈老贫农 今天翻了身
我不享福让谁享福呢 现在我是共产党员 我要让你明白 是党 是共产党 给了我吃足喝足的权利 明白吗 你这害红眼病的王八蛋 你放老实点 要不就给你套上 公安六条 他随身携带一份 公安六条 早已弄得皱皱巴巴 像废纸一样了
有时也分配给我一些别的零活 我就可多挣几个工分 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 队长让我爬到村口孙家的瓦屋顶上用白漆刷 农业学大寨 五个斗大的字 在另一个政治运动中 大队宋书记下令 教我到他所在的大宋生产队 花一整天工夫 在那些较好的茅屋的土墼墙上 用白漆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标语 除了学大寨之外 号召社员们 山山水水重安排
建立共产主义天堂 如此等等 英雄气概的标语好像没有给社员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可能因为大多数人不认识这些字 我的报酬是在一个社员家里吃一顿米饭加煮白菜的免费午餐 白头髪的老大爷感谢我用我的书法美化了他们各家的茅屋 他又指着贴在墙上一个显著位置的他孙子的成绩单 爷爷得意地说 他才十岁 可比大队书记识的字还多 我仔细一看
五门课中有三门的成绩是用红笔写的 不及格 可是 对老人家来说 红色当然永远意味着 双喜临门
我也奉命在晚间参加社员不定期的政治学习 我的任务是朗读党报社论等等文件 并作一些讲解 人人都参加 因为每人可记两分工 在地里辛苦一天之后 他们正好放松一下 小青年们互相逗闹取乐 年轻妇女有的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有的忙着纳鞋底 谁也不理会我读的是什么 有一天 小黑子说 巫大伯 你多读一点 我吃惊地问 黑子 你要我读什么 他说 随你读什么 反正这些都不是为我们农民写的 我就是爱听你读 爱听你的调子 听他这么说 我既高兴 又感到不安 难道我在不自觉地用我的声音破坏党的宣传吗 我会在下一轮政治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吗 尽管如此 我很高兴看到农民的头脑并不像党所设想的那么简单
二
我们一家人进入下放生活的轨道 分工自然地随之而来 怡楷是全家的 衣食父母 整天忙于参加每一级的政治学习和政治性会议 生产队
大队 公社 区 县 这些五级会议往往是重复的 发的学习文件也是雷同的 无事瞎忙 遍及全国上下的瘟疫 怡楷说 我妹妹夫妇 怡楷的哥哥姐姐 扬州的堂弟妹 其他亲友 都在从事同样的无效劳动 身为 摘帽右派 和已解雇的临时工 又无其它身份 我 因祸得福 免于下放干部这种无谓的忙乱 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家庭妇男 顶住本来属于家庭妇女的半边天 我当上了家庭厨师 厨房在一丁睡觉的堂屋里 他的小床靠后墙 煤球炉靠前墙 我在炉子上烧饭 水缸就在近旁 堂屋的一角有一个碗橱 是一丁用劈柴拼凑起来的 它立在两条腿上 因为小木匠材料用完了 只得用一叠土墼作第另两条腿 和一丁同室而眠的还有一只大公鸡和十来只小母鸡 牠们在堂屋的另一角一丁砌的鸡窝里过夜 面对大门 离一丁的床不过两三尺远
除了为我们提供鸡蛋 这群小母鸡是孩子们的宠物 在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他们给每只鸡取个名字 大黄 小黑 珍珠 雪白 等等 蛋生下来 一个孩子就用铅笔在每个上面写上日期 放在一个篮子里
邻居又教给我们怎样孵小鸡 一窝二十个 在等啊盼啊几个星期之后 看着一只只小鸡脱壳而出 孩子们真乐死了
可惜 没过多久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乐就被破坏了 首先 篮子里的鸡蛋开始在夜间不翼而飞 怡楷和我大惑不解 一天决定守夜侦察一下 故意把鸡蛋放在一个大搪瓷盆里 盖上一个盘子 没等多久 我们就惊愕地看见一只大黄鼠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牠跑到搪瓷盆前 一点声音也没有 先用一只前腿把盖推掉 再用两只前腿抱住一个蛋 随即就一溜烟不见了 几分钟之后 牠又回来 重演那敏捷的行动 它抱着第二个蛋溜走时 我扔过去一只鞋 第二天早晨 我去找三老爹 说该死的黄鼠狼偷了我们的鸡蛋 请教他该怎么办 他听到我骂偷蛋的畜牲大为惊惶
老巫 快别那么说 这是黄鼠大仙啊 大仙啊 你千万不能讲不敬的话
亵渎大仙会让你本人和全家倒霉 大仙赏光要你家的蛋 你应当感到荣幸啊 我不忍心反驳这老实人 但这个荣幸我敬谢不敏 我们把鸡蛋锁在一个木盒子里
两天以后 尖嘴猪来串门儿 他以知情人的口吻说 巫大伯 你们丢了鸡蛋 也许我能帮你找回来 要是你给我两个大馒 我怀疑他可能在骗我 但是两个馒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我跟着他走到三老爹屋后 看到一棵大树下面有一个大洞 我从洞口扒走一堆树叶和稻草 瞧吧 我们
家的鸡蛋 每个上面都有铅笔写的日期 在洞里堆得整整齐齐 三老爹听说我侵犯了圣洁的大仙府邸 感到十分惊愕 同时也为我全家担忧
我们的再教育从蛋又发展到鸡 每天傍晚 我们的鸡回家上窝 孩子们就站在边上 一只接一只点名清数 直到最后一只进来 有一天 他们发现少了三只鸡 孩子们想也许牠们误入了邻居家的鸡窝 就到他们家的窝里去找 可是一只鸡也没找到 我说 黄鼠狼是偷鸡的篋贼 我猜一定又是那该死的黄鼠狼干的 三老爹又苦口婆心地警告我说 老巫 上次你家少了蛋 我怎么跟你说的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这会儿你又对大仙不敬了 我真为你担心 老巫 这时候 老螃蟹刚好路过 我就把丢鸡的事跟他讲了 心想队长也许能帮忙 他说 不可能丢的 你养的鸡太多
数不清了 再不就是你得罪大仙啦 孩子们丢了几个朋友 很不开心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 尖嘴猪又来串门儿了 巫大伯 你家鸡丢了 真糟糕
我要是你 就不去找 我马上就明白他知道内情 哦 鸡哪儿去了 又在那个洞里 他挤挤眼 摇摇头 哦 不是那样 要是你真想知道 我说 得 两个大馒 他放低了声音 说得飞快 这次是我姑爹老螃蟹干的 昨儿个下午 他跟猴子基文一块来我家 他对我爹和猴子讲 老李
老巫养鸡太多 搞资本主义 我们得想点办法 ‘后来他们三个一起去公房
我跟在后面 经过你家门口 我看见你在屋里看书 他们把公房的门敞开
你家的鸡就进去啄地上的稻粒子 随后他们就把门猛关上 捉了你家三只老母鸡 他们三个一人一只鸡揣在怀里 一手捂着鸡嘴 不让出声 晚上生产队全体干部在他家大吃大喝 我问他 还有谁在场 他说 还有我 没别人 我干了一条大腿 粉嫩的 不过他们不许我喝酒 当晚 怡楷从外面开会回来 我悄悄地把故事讲给她听 她十分气愤 可是我们记得老螃蟹的绝对权威 决定还是不声张为好
作为再教育的一部分 生产队分给我们两小块地种蔬菜 我们在一块地上种黄瓜 西红柿 韭菜 四季豆 水萝蔔 供春 夏 秋三季食用
另一块地上种白萝蔔和塌棵菜 供冬天用 为了给蔬菜地积肥 我们在屋子外面先挖一个坑 埋进一个残破的水缸 再围上一堵半截的泥巴墙 就算个露天厕所 路过的人看见里面有人可以把头掉过去 有一两次 我蹲在破缸边上 看见三老爹正朝着厕所走过来 我急忙低下脑袋 偏偏听见他客气地打招呼 老巫 可吃啦 从此以后 每逢怡楷或一毛解手 我就站在墙的缺口充门神
一丁在家庭分工中是重量级的 下午放学回来 他经常从前塘挑两桶水倒进水缸 或者从邻居家借一担尿桶 从我们的破缸装上半桶粪尿肥
再到后塘掺上半桶水 去浇两片菜地 我们种的黄瓜和西红柿有一些下了小基贵的肚子 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蔬菜吃 一丁精心培育的白萝蔔和塌棵菜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也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我们全家盼望着大丰收的喜悦 日子一到 全家出动 带着一把锹 一个箩筐 一根扁担 走近菜地 突然发现我们宝贵的菜园被盗空了 地里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菜叶和萝蔔纓 好像战场上的断肢残臂 孩子们都哭了 怡楷找到老螃蟹 告诉他我们的蔬菜被人偷光了 他说那是不可能的 家家都种菜 为什么有人要偷我们的 最后他又说 如果有人偷 那一定是公路那边的生产队的人干的 你的菜地靠公路太近 你家的青菜和萝蔔比我见过的都好 他的内侄尖嘴猪却知道实情 因为他并不隐瞒他多么爱吃 老巫家又香又甜的大萝蔔 那是他在姑爹家吃到的
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使我们感到气恼 主要因为它们破坏了孩子们生活中的乐趣 我们从剩下的母鸡收到足够吃的鸡蛋 从邻居家买蔬菜
后来老螃蟹出乎意料地送还单人床 我们甚至感到和好了 我们向他致谢时 他抽着我们的烟说 没问题 老李是我妹子 这是你家的床 他走了不久 尖嘴猪光临 一进门就说 李大妈 你家的床回来啦 你知道为什么吗 怡楷说 这是我家的床 你姑爹跟我们借的 这男孩小小年纪 懂的事可不少 他咧嘴笑道 我知道 我知道 其实是因为姑爹给我表哥大水子打了一张新床 李大妈 用的是你的木料 我们觉得难以置信
尖嘴猪接着说 跟我来 我带你们到公房看点东西 我们跟着他走进怡楷的旧家 看到一架新犁 一个新耙 还有一个新的斗形木制容器 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问他 我们的小向导回答说 过年时候各家蒸糯米糰子用的 这些也都是用李大妈的木料做的 怡楷恍然大悟 当初盖房子为什么老螃蟹要在他家门前施工 她沮丧地对我说 这太荒唐了 木料是公家的财产 拨给我盖房专用的 我是要负责任的 尖嘴猪又说 还剩下整整一根大木料 就搁在我姑爹床底下 他说大水子娶亲要打家具 这根好木料正好用得上
除了照例的两个馒头 我们又给了尖嘴猪一把糖果 因为我们确实赞赏他在再教育方面给我们的帮助 怡楷决定她必须向大队领导汇报一下
看他们是否能帮点忙 大队副书记听了以后似乎很愤慨 这是国民党作风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干的事 我们研究一下 采取必要措施 过了一些时候
小道消息传来 说老螃蟹在一次会议上受到了大队领导的严厉批评 但是他为自己开脱 说他没收我们多余的鸡 蔬菜 木料 是为了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 大队领导再也没理会我们
老螃蟹继续进行他声称的 从生产队铲除资本主义的斗争 在大队会议上受批评后不久 他在工间休息时在田头召开了一次 大批判 会
怡楷和我刚好路过 我们听到他提高了嗄哑的嗓门 狠批生产队里资本主义的表现 生产队有这样的人 不下地干活 却养太多的鸡偷吃公房的粮食 有人不劳动 却靠四处写几个字得工分 寄生虫 资本家 阶级斗争
他泄了愤 我们暗笑
但是老螃蟹并不就此罢休 又一天 他闯进我们堂屋 在折叠桌旁坐下 随手点了一枝我们的烟 他说 老巫 给我开个代办条 代办条是经手人出具的购物证明 在公社 尤其是生产队一级 可以代替收据或发票 我常给他写 没当回事 前几天我在西埠买了两个大箩筐 五元一个 两个粗筛子 二元一个 没别的 替我写上我名字 我一向替他写上他的名字 因为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又点了一枝烟 带着代办条走了
我也忘了这回事 后来我听说孙堡街上一间公共碯所墙上发现了一条反革命标语 公社保安人员急于破案 便要求各生产队取得可能嫌犯的笔迹
于是我给他写的代办条就被交了上去 不过 老螃蟹大失所望 因为保安人员发现我的书法和墙上的笔迹毫无相似之处 他并不死心 立即检举我在家偷听敌台广播 这次他说的倒有一点影子 因为我们确实常让一丁收听美国之音的 英语 900 句 节目 1972 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后 大学和中学兴起了英语热 可是好的英语教师不多 公社中学尤其如此 我们觉得让一丁听听本国人的英语对话有好处 虽然这并不是犯罪行为 我们还是把音量调得极低 无奈隔墙有耳 何况是土墙 保安人员找到郭书记了解我的情况 我在安大的老上司说 告诉你吧 老巫是省公安部门批准的全省唯一可以收听外台的人
为了向贫下中农学习 我也养了一头猪 一头混种小白猪 属于 小而圆 品种 我们的小而圆也是一丁的室友 我在前墙脚下为牠安排了一个舒适的稻草窝 和一丁的床相距咫尺 我喂牠山芋 看着牠剥了皮以后才吃 觉得很好笑 老螃蟹一下就看出问题 他认定我养的是一头资本主义的猪 因为他本人只用山芋皮喂猪 小而圆很野 常挣脱系绳往地里跑
得由小黑子和小水子两个棒小伙子出动才能抓回来 有一天 我喂牠新出锅的山芋 牠居然咬了喂牠的手 我实在应付不了 而牠又长得很慢 老螃蟹竭力主张消灭这头资本主义的猪 他订了日子 亲自出马当屠夫 我当然要付给他屠宰费
我从来没有见过杀猪的场面 那畜牲狂乱的奔跑 那恐怖的尖叫
一把把亮晶晶的屠刀 那致命的猛刺 喷射的鲜血 死亡前的挣扎 半裸的老螃蟹不停地咒骂 你这资本主义的猪 你这资本家 还有看热闹的社员们的欢快 这一切为我的再教育又上了一课 在开水里脱毛之后 资本家被分解成许多块 然后屠夫到后塘去洗净脸上 手上 臂上 身上的血 他回来饱餐了新宰的猪肉 喝了大半瓶白酒 然后趔趄着走回家去
手里提着猪肝和一大快猪肉 我们从此没再养猪
我现在是个闲人 可以读点书了 怡楷把我的书都装在几个纸板箱里 尽管当时许多同事已经把他们的的书刊都当废纸 六分钱一斤 卖给了废品收购站 因为书和书生都给贬得一文不值了 箱子一打开 我们发现有些书在前一年的洪灾中被泡坏了 另一些书被耗子咬坏了 其中有那本和我共度过牢狱之灾的 杜甫诗选 还有我在 1957 年动手 后来半途而废的 巴尔姆修道院 的译稿 我有点难过 怡楷感到痛心 我转念一想 可怜的小耗子 他们必定比我在 1960 年那个冬天还饿 我们把书摊在屋前的空地上在太阳里晒一晒 有一些好奇的小青年路过 拣起我在曼彻斯特学院美术史课上用的课本 海伦 加德勒的 古今美术 他们看到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中的裸体人像 就吃吃地笑 互相用臂肘推来推去 第二天 老郭叫我到公社去一趟 因为老螃蟹检举我用淫秽的图画腐蚀生产队的小青年 老郭听了我的说明之后 不禁笑出声来 说检举我的人真是一只 无事生非的老螃蟹
三
我们的确没有理由抱怨 当我们看到贫下中农 理论上也是国家的主人 在无产阶级专政下 在专横贪婪的地方干部手里 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老螃蟹利用每一个新的政治口号捞到好处 在农村挖掉资本主义根子 的运动一来 他就扛着一把大斧子挨家挨户把门前的一两棵树砍倒
因为他懒得不肯栽树 又嫉妒别家门前成荫的树 高庄本来就以树少闻名
这样一来就一棵也没有了 接着他又把运动深入到社员的鸡窝里 本来有规定每户只许养四只母鸡 但并没有认真执行 蛋和鸡是他们唯一的现款来源 一天夜晚 他手提马灯 挨家挨户 查点窝里有几只鸡 他起初坚持要每家当场把超额的鸡杀掉 后来开恩让每家交一只鸡给生产队 到市场上出售 他自己家无鸡可交 他奶们子养的几只鸡早已被他宰了下酒了
十多只鸡被他捉走卖掉 但卖得的钱并没入生产队的公款 各家都养猪一般每年要杀一头 不管哪家杀猪 老螃蟹从不错过 他一向是杀猪后的鲜肉宴上坐首席的贵宾 他一向在酒足肉饱之后回家 手提一大块瘦猪肉外加猪肝或里肌 在每家为每个好日子举行的每次家宴上 老螃蟹也是当仁不让的首席贵宾 农业机械化的风一刮起来 老螃蟹一早带着管钱的保管员孙基文到县城去采购 晚上才醉醺醺地带着一部手提拖拉机回来 他要我给他 和基文各记十五分工 外加出差费 因为社员中没有人懂得怎样摆弄这新鲜玩意儿 七手八脚就把拖拉机搞坏了 队长又得花一整天送它去县城修理 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 直到报废的拖拉机被扔在公房外面 对于高庄的社员们 农业机械化的代价高达数百元 包括风尘仆仆的队长可观的出差费
生产队在后高庄开队务会议由我负责记录 年底 会计员公布各家的明细帐目 每户共得工分多少 欠生产队口粮 柴草钱多少 家里有急事从保管员借了多少现款 收支相抵 盈余户可领到应得的现金 少则数元 最多的也到不了百元 至于亏欠户 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研究各户的帐目 讨论他们提出的从公积金中给予补助的申请 老螃蟹是五个亏欠户中挂头 牌的 他欠生产队一百元现款 因为他向保管员借钱有求必应
要讨论的问题是这笔欠款是否可以全部或部分勾销 大多数 社员一言不发 只有几个小青年发言反对免除任何欠债 最后 大队的唐大队长代表大队党支部做总结 他首先表扬李队长一年来在生产队工作的成绩 然后对他的家庭负担过重表示同情 事实上他儿子大水子已经挣全工分 最后 出于对一个贫农弟兄 共产党员 模范党员的阶级感情 建议给他 割尾巴 即一笔勾销他的欠债 有权有势的大队长问道 有谁有不同意见吗
沉默 那么一致通过 散会 老螃蟹朝着我说 老巫 在记录上写下
生产队全体社员 在唐大队长参加的全体会议上 一致通过给李庭海队长割尾巴 我再次领教了他的领导艺术
从后高庄回家的路上 我问小黑子为什么其余四个亏欠户的问题没有讨论 比如说 三老爹 他家确实困难 孬子挣不到什么工分 小蛋才六岁 巫大伯 我说一句话 你别生气 你懂很多书 中国的 外国的都懂 但是你读不懂生产队生活这本活书 黑子说 一面搀着我在黑暗中崎岖的小道上摸索往前走 人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干啥的 除了你以外 也难怪 我们是在这儿长大的 你真需要再教育 巫大伯
双抢 以后又开了一次生产队全体大会 双抢是一年最辛苦的时候 一面抢收早稻 一面抢种晚稻 一天劳动连轴转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不少人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政府规定每年分三期征收公粮 即按 早 中 晚稻先后登场 时间征收 但是 地方政府 在上级政府的鼓动下 号召各公社在早稻收割后将全年的公粮一次缴齐 唐大队长驾临高庄要求社员们响应号召
我很高兴听到汇报 高庄今年早稻收成很好 他圆滑地开始说
你们干得很辛苦 双抢的确累得你直不起腰来 我在解放前给地主老财累死累活 如今 感谢共产党 感谢 毛主席 我们都解放了 我们怎样感谢党和毛主席的恩情呢 我们怎样表示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呢 你们会说 收获更好的稻 更多的稻 按时缴公粮 好得很 但是 这样做够不够 我说 我们要更上一层楼 所有先进的大队都会用新收的早稻一次缴齐全年的公粮 我们大队党支部作出决议 让新建大队成为一个先进大队 你们是要一个先进大队 还是一个落后大队
我们当然要一个先进大队 老螃蟹毫不迟疑地大声响应 好得很 你们有一个先进的生产队长 你们大伙儿怎么讲 说啊 大家说 我
们是讲民主的 我欢迎每个人有啥说啥 唐大队长 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三老爹开腔了 你对我很了解 我是个老贫农 我热爱毛主席 可说实在的 我们米缸里没米了 这些日子我们累死啦 感谢老天爷早稻总算收好了 我斗胆问一声 我们能不能向生产队借一点 帮我们度过几天青黄不接的难关 比如说 每人借个一 二十斤 那在总数量里算不了
开道 听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感到气愤 唐大队长声色俱厉地说
你说你是老贫农 你又是老一辈的 这对整个生产队是多坏的影响 大队号召你们大家用你们收割的全部早稻缴公粮 而你却要留一些装进你的肚皮 这像一个老贫农讲的话吗 我们要当先进大队 你要拉我们的后腿
那正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想干的 你讲的是他们要说的话 我说 你最好做个检讨
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字的老贫农 说错了 我随时可以做检讨
三老爹说 可我们的肚皮像我们的米缸一样空 不光是我一家 大多数人家都一样 我们一直靠借来的米下锅 为了能干双抢 我痛恨地主 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们大家都记得 地主在双抢时给我们吃的最好 为了更好地剥削我们 我知道 但是
老螃蟹打断了他的话 开道 你疯啦 像你家孬子一样 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如果你不改邪归正 就给你套上 公安六条 管你贫农不贫农 唐大队长 我们继续开会 我代表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向大队党支部宣誓 我们保证用收割的全部早稻缴纳全年的公粮 如果我们收成不够 我就到别的队去借一些早稻 补足欠缺的数量 庭海 讲的太好啦 唐大队长热烈地说 我保证你当上大队的一名先进生产队长
散会 老螃蟹宣布 明儿个早上开始 我们把早稻送到收购站
老巫 在记录里写上 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 哦 算了 你知道写什么的
第二天 老螃蟹又来我家 手里拿着几张大红纸 他满面春风地说
老巫 明儿个县里来人调查好人好事 公社有话要做好接待工作 你马上给我写个光荣榜 表扬好人好事
李队长 怎么写 表扬哪些人
嘿 这有啥难的 高庄生产队光荣榜 模范共产党员 生产队长
李庭海同志先进事迹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热爱毛主席 热爱共产党 打倒刘少奇 打倒林贼 领导全体贫下中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抓革命 促生产 夺取双抢全面胜利 一次缴纳全年公粮 艰苦朴素 公而忘私 还有什么什么的 你往上堆就是啦 我过一会儿来取
下面写谁的名字 还有别的好人好事吗 我问他
老巫 你真孬 当然是高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一致通过 我是唯一的党员 咋会还有别人呢
过一会儿 他来取走我写好的光荣榜 亲自贴在村口孙家的大屋正墙上
除了缴公粮 农民还得为修路 浚河 抗洪等等提供无偿劳役 自带工具 自备口粮 所谓 捣乱分子 一般是不服从队长领导或是讲怪话的青年社员 就会被罚为大队作无偿劳动 社员们从广播大喇叭里听到 某队某人今天早上向大队报到 劳动一天 自带工具和口粮 他们就在心里接受教训 记住自己在社会主义农村 主人公 地位 自然 农民也得服兵役 每年从青年社员中挑选表现好的去参军入伍 几年后活着回来可指望当上 公家的人 在公社或者县城弄到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 高庄的孤儿 小五保 被恩赐这个荣幸 被送上越南前线 因为他一向服从命令
埋头干活 从不顶嘴 比起其他小青年来 他还有一个优越条件 没有人会为他在远方战场上的安危揪心 如果他死在异国沙场 也没有人会为他哭泣悲伤
我过去一直以为 只有知识分子在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中受害 但是再教育让我明白其实不然 1971 年春 王庄的队长被押解到各生产队游街示众 接受批斗 因为他说过 伟大领袖 的亲密战友林彪面带 奸笑
现行反革命诽谤 他被撤了队长职务 每天到大队干无偿劳动 他被押到高庄批斗 怡楷一眼就认出 老王就是一年多以前在洪水冲断的公路上帮
她和村村渡过难关的好人 几个月后 发生 林彪事件 全国又掀起轰轰烈烈的批判林贼的政治运动
一天下午 老王满面春风走进我们的堂屋 老巫 我来请你帮个忙 他说 现在人人都说林彪面有奸笑 大队书记要我交一张入党申请书 他说我表现了 ;很高的政治觉悟’ 我是个睁眼瞎 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 我来请你帮我写一张入党申请书
没问题 老王 我说 不过你得给我讲讲你本人的情况 还有你为什么要入党
其实没关系 老巫 得啦 就说我是贫农 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 我热爱毛主席 我痛恨奸笑的林贼 这就行啦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入党 几分钟后 他离开我家 手里拿着他要求加入 光荣 伟大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的申请书 写在从一丁的笔记簿撕下的一张纸上
小黑子的生活也在另一方面受到影响 他订娶亲的日子时 林彪发动的 三忠于 运动正在全国搞得热火朝天 伟大领袖 最忠诚的法定接班人号召全国上下 忠于毛主席 忠于毛泽东思想 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
三个 忠 字的组合成为全国风行一时的装饰图案 小黑子准备结婚用的新床打好后 木匠在三连锁的圆环每个当中嵌进一个精雕细刻 忠 字
作为四柱卧床正上方的中心装饰 社员们都赞不绝口 没料到 婚礼还没举行 三忠于 和它一命呜呼的倡导者一样声名狼藉了 木匠被请回来敲掉三个臭名昭著的字 留下三个空洞 作为一个荒诞时代盲目的见证人
哪怕是与世隔绝的麻疯院也抵挡不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 在 三忠于 运动的高潮 鲁大夫被请到麻疯院会诊 他发现那里面身患古老的不治之症的病人也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 每派都宣称自己最忠于毛主席
鲁大夫告诉我 一派力竭声嘶地咒骂另一派是 反革命麻疯鬼’ 两派都挥舞着夹在残缺不全的手指间的小红书 我从来没见过更可悲的景象 我说 这地方听上去倒像今日中国的缩影
三忠于 对我们家也小有影响 两个大孩子在我下来之前都已改名换姓 因为我的 巫 姓太臭了 随着当前的时尚 一丁改名 李农
一毛改名 李忠 林彪事件在孙堡初中向学生宣布后 一毛回家跟我说
爸爸 我一定得改名字 我问她是否想好了一个新名字 她悄悄说 我考虑好了 忠’字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上半部单独发音和 忠’字一样 下半部是 心’字 我干脆把 心’去掉 光用上半部 你说呢 我觉得很好玩 就说 妙极了 你现在是无心的李中 我女儿不喜欢我的小玩笑
噘着嘴走开了 但是并没再改名字 我们下放结束回城之后 她又恢复了我当年关押在半步桥劳动教养所时给她取的名字
四
农村生活中另一种灾难是疾病 由于社员们既无空又无钱 他们从来不上公社卫生院看病 除非病得不行 疟疾一发 病人就服几粒奎宁
躺在床上 盖上大棉被 捂出一身大汗 寒热一退 病人马上下地干活
邻居们发现怡楷的急救箱里有一些对付常见病的成药 如果患腹泻或痢疾就来要肠胃消炎片 头疼感冒就要复方阿司匹灵 眼睛发炎就要氯霉素眼药水
小黑子一头浓密的乌緑当中是一片难看的秃顶 那是因为小时候害过毛囊癣 小水子的妈 乔老伯 是一个唠叨但心肠好的老大娘 她患血丝虫病多年 两条腿肿得难看 社员们叫做 橡皮腿 多年前刚得病时
她只晓得一个土方子 就是让小男孩往病腿上撒尿 多年后才得到确诊为时已经太晚了 虽说她爱和我开玩笑 我从来不忍心问她是否还难受
她整天有说有笑 你再也想不到她先后嫁过三个男人 生过十一个孩子
死了十个 她跟这第三个丈夫生的小水子是唯一活下来的 我看着她百般溺爱这羞涩的壮小伙子 真是感动 但若是她急于要他从地里回家干活
她就会把嗓门儿提得高高的喊道 小水子 你这个挡炮子的 你这个活不到十六的 你给我回家来 快快 我就会逗她 小水子妈 他已经十七啦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不灵的 要是他活不到十六 谁给我家缸里挑水 我到后塘洗澡 谁给保驾不让我淹死 谁天天晚上在笛子上吹那些让我听了落泪的曲子 她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责怪我 取笑一个可怜的老贫农 紧接着就要把小水子送给我做乾儿子
紧邻孙奶奶大不一样 她老人家从早忙到晚 喂牛 给全家烧饭
照顾两个很小的孙男孙女 她不分冬夏 不论晴雨 总光着脚跑来跑去
披散的白髪盖在满布皱纹的蜡黄的脸上 其实她腾不出多少时间管孩子
小孙子就由四岁的孙女小兔子看管 一毛常去和小兔子玩 一天中午 一毛从学校回家吃午饭 听说小兔子发烧躺在床上 她就带着一块小硬糖
钻进他们家黑漆漆的堂屋去看她 片刻之后 她冲出来 惊惶地大喊 快点儿来 孙奶奶 孙奶奶 我推小兔子 她不动啦 奶奶赶忙进屋 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怀里抱着死孩子 她又哭又号 我可怜 可怜的小兔子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号 直到孩子的父母从地里赶了回来 孩子的爹基升下自己的屋门 钉了一个薄皮材 当天下午就把孩子埋掉了 他们没费神去了解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痛自然也有我们的一份 怡楷是全家第一个病倒的 也是唯一享有公费医疗的 三个孩子轮流发高烧 背一村或一毛去孙堡看病是我的事
一丁病得走不动时 村里的一个小青年就背他去 尽管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们常常查不出孩子们生的什么病 他们竭尽全力使体温恢复正常 让他们继续上学 有一次 一丁病得没力气从病房走到户外的厕所 鲁大夫二话没说就把他背过去
一到夏天 高庄蚊虫成灾 传播疟疾 周期性的疟疾害得我骨瘦如柴 到高庄后的第二个夏天 一天下午我发起高烧来 开始说胡话 怡楷冒着大雨去孙堡把鲁大夫请来 她不在家的工夫 我们的茅屋给雨水淹了
雨是从关不严的门和前一年雨季起就漏雨的屋顶进来的 我躲在屋子唯一无雨的角落里一毛的小床上 淋成落汤鸡的大夫忙不迭地搭起一个临时装置 挂上盐水瓶给我进行滴注 紧接着他又去帮怡揩用洗脸盆把泥浆水戽出去 雨停了一小时后 泥浆水也戽完了 两名公社干部从门口探头探脑喊道 老李 我们到各生产队跑跑 看下放干部在这场大雨中是否需要帮助 有什么 怡楷回答说 感谢你们的关心 如果早两个钟头来 你们也许能帮点忙的 不过还是感谢你们
不过 当然喽 我们有鲁大夫 下放后不久 我第一次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 他接待我时彬彬有礼 让我这个 贱民 感到受宠若惊 他给我开了些保肝的药 问我公费医疗证的号码 我说我没有 巫老师 你是说忘了吗 我说 不是 我就是没有 我不是下放干部 我是李怡楷的家属 他觉得难以置信 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怎么可能呢 他很快就了解到我的处境 从此以后对我们格外关照
鲁大夫刚三十岁 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爸爸 他的妻子是社员 带着三男一女住在附近一个生产队 他出身贫寒 上过两年小学 但从小爱读书 从一个邻居学中医 又从医学书刊上学到西医的基本知识和技术 作为卫生院的骨干 他经常一上午做两个手术 下午又穿着草鞋到一个僻远的村子去接生 在许多社员的心目中 他是救命恩人 可是他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局限性 兢兢业业争取更上一层楼 晚间没有出门急诊的任务时 他不顾院长的警告 常带着一本初级英语读物来这个 政治麻疯病人 家串门儿 在暗淡的灯光下 他花一个又一个小时 在我们的帮助下
探索一门外国语的奥秘 他梦想有一天能看懂英文的医学文献 他也梦想他的孩子们有机会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 为了弥补他在普通教育方面的缺陷 他贪婪地阅读任何他能找到的中国文学的经典著作和近 现代的文学作品 他相信 一个医生不仅要具备良好的医疗技术 而且要有一颗仁医之心 而阅读好的文学作品 有助于孕育对人和生命的爱心 和紫禁城里那些大御医相比 鲁大夫高尚多了 在他身上 我看到了没有任何专制政权可指望腐蚀或压垮的品质 我有机会来接受这位农民医生的再教育 可说是三生有幸 不得不归功于那居心要置我于死地的红色恐怖 鲁大夫不仅帮我恢复健康 而且帮我巩固对生活的信念
鲁大夫是在我们亲友星散时的患难之交 和我们保持正常书信来往
的只有我妹妹一家和怡楷在天津的亲人 我妹夫原来在鞍山钢铁公司任高级工程师 在 清队运动 中几乎被造反派工人打瞎 幸存后一家五口下放辽宁盖县农村 怡楷的三位哥哥在饱经凌辱之后下放到天津郊区农村
当时人人自危 虽亲友之间也常音问断绝 生怕来往信件在下一次政治运动中被查抄 当作反革命言论的罪证 我身为 贱民 自然更无人问津了
1973 年岁末 忽然接到沈从文老师从北京的来信 使我感到惊喜交集 1958年被划入另册之后 我就和他失去联系 转眼十五年了 他用那举世无双的章草密密麻麻写了六张八行书 一个月后又来了一封长达八张的八行书
老师从查良铮处得知我的景况 语重心长勉励我不可因贫病交迫而 自暴自弃 并以他自己的一生经历现身说法 我把他的信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受苦受难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听 那当年令我心醉神迷 透明烛照的声音又在我们风雨飘摇的茅屋中回荡 字字化为金 连十岁的小一村都听哭了
从此以后 他就知道有个 沈伯伯 几年之后回到城里就一本一本读起他的书来了
第十五章 再入虎穴 1973
(据李怡楷口述)
一
一年复一年 下放生活好像是又一次没来由的无期徒刑 重演我们不堪回首的旧事 除了那难以忍受的悬虑 日常生活也越来越艰难 我每月五十七元的工资很难应付五口人吃饭 三个孩子上学 全家轮流生病
各种零七八碎的费用 外加老螃蟹不断的小额 贷款 我们没钱添置衣服
于是我开动脑筋把用五颜六色的碎布打补钉变成了一门艺术 夏天一村常一丝不挂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村子里玩乐 除了孩子们的课本 我们从来不买一本书 老螃蟹消耗我们少得可怜的资源固然恼人 他的明偷暗抢 借钱不还 我们还能宽容 但是 要对付他不择手段的讹诈 却威胁我们的心灵平静
林彪折戟沉沙之后 邓小平重新上台收拾乱局 1973 年春 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再一次提上日程 无奈宁坤连身份证也没有 寸步难行 无法去政府机构提出申诉 他只得将一份份申诉书分别寄往安徽大学 省领导部门 中央领导部门 要求落实政策 分配工作 全如石沉大海 我们觉得 守株待兔 无济于事 只得由我再次上阵 进入一个又一个 虎穴
重演 1961 年从清河农场将宁坤从死亡边缘抢救回家的战斗
我先到安大 找到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 要求给宁坤落实政策
分配工作 他一口就回绝了 如果我们连一个巫宁坤也不能从外语系清除
那么安大的文化大革命就应该算作彻底失败了 何况 你干什么要给他找工作呢 你每月还有五十七元 在农村生活那可不少啊 你还想要什么
你们两个最需要的是再教育
在安大碰了钉子 我决定远征北京 找到原单位 发现整个学院已经下迁了 于校长本人正在等候重新分配工作 呆在家里读 资治通鉴
于是又到教育部和国务院上访 得到的答复是宁坤的问题归安徽省领导部门处理 我北上前 听宁坤说他有个姓吴的亲表姐在北京 是他二舅的女儿 多年没见了 她的爱人在中南海当 御医 应当消息灵通 我如有空不妨去看看他们 请他们指点一下他的问题该怎么办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下午 我按着他新近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了他表姐家在中央组织部的宿舍
不料表姐一口否认有这么个表弟 也不承认有宁慧这个表妹 我又提到不久前来高庄看望过我们的李家表姐 她说 不记得 我离家很多年了 亲戚早就不来往啦 天气很热 我渴极了 主人却连一杯凉水也没给倒 我回家后 问宁坤是否真有这么个表姐 他答不上来 北京之行劳民伤财
无济于事 倒是亲身体味到 六亲不认 的滋味
走投无路 但我们并不死心 我在合肥时听说杨效椿当上了省革命委员会文教副主任 他是老党员干部 1957 年在省委宣传部长任上被打成
右派 摘帽后官复原职 文革中再遭批斗 现在又 结合 了 听说他重视知识分子 于是宁坤又给他写一份申诉 准备我尽快再去合肥 设法把申诉送到他手中 不料回家后第二天 毛毛又发起高烧 住进孙堡卫生院
由我陪她住院 六天后才回家 毛毛住院期间 宁坤认为事不宜迟 已将
申诉寄给他的棚友安大张校长转交杨主任 这时候张本人已被结合当上安大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六月下旬 毛毛基本复原后 我又去安大 当时杨主任在安大蹲点 有一个办公室 专门处理落实政策方面的问题 我找上门去 办公室负责人杨伯川告诉我 杨主任已收到宁坤给他的报告 并作了批示 责成安大尽快落实政策 他建议我去找张校长了解情况 当时张校长因病正住在安徽省医院 我又跑到市内省医院 一口气爬到五楼的高干病房
张校长坐在病床上 一看到我就说 你怎么喘成这样 是接到通知
后来给老巫办手续的吧 杨主任早就有批示了 你怎么到今天才来呢
我感到莫名其妙 问道 张校长 您说什么 我们没接到任何通知
上月我曾来安大 向外语系工宣队沈师傅汇报情况 请求给宁坤分配工作 被他一口回绝 我又去北京到高教部上访 他们不予受理 让我回合肥反映
张校长一骨碌跳下地来 激动地说 我亲眼看见 杨主任一看完老巫的报告就说 `真没想到在我们安徽省还有像巫宁坤这样的人被埋没在农村 没有工作 没有收入 现在国家多么需要人材啊 这个问题一定要尽快解决 他随即提笔在报告上的空白处作了批示 写不下 他又在信封背面接着写完他代表省委所作的批示 安徽大学应尽快为老巫恢复工作 如安大有困难 可调到另一所大学任教 每月工资不低于一百元 我以为早就解决了 我知道有来自极左方面对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抵制 但我没料到他们竟敢不执行杨主任的批示 太不像话啦 这群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党的政策 什么是办教育 整天胡搞 想把安大搞垮 老巫在农村几年的情况我都知道 他受了很多委屈 农村干部对他不了解;继续迫害他 我听了很气愤 他的业务水平很高 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不会留在安徽的 安徽容
不下他 他一定要回到北京才能发挥他的作用 你这趟来得太好啦 一定
要尽力争取彻底解决问题 时候不早了 你马上到省委大院直接去见杨主任本人好啦 他很平易近人 你就说是我让你去见他的 你如实告诉他
他的批示至今安大仍未落实 请他过问一下 你和他谈话后 先来我这里把情况讲一下 再回安大
我听了这好消息自然十分兴奋 马上跑到省委大院 要求见杨主任
不料磨了四个多小时 说得舌敝唇焦 传达室说什么也不理会 因为我没有特别通行证 我又回到省医院 向张校长汇报情况 他听后又激动地拍着桌子说 真不像话 这群不学无术的人专门搞官僚主义 怎么有得了
这样吧 效椿同志每星期五下午都来看病 他看病后必来看我 下次他来时 我一定把这些新情况都告诉他 请他再次过问此事 你下星期六再来一下吧 我正起身准备告别 他又说 我又想起另一个办法 你去找安大的赵书记 他是个好人
第二天早晨 我到安大人事部门去追查杨主任批示的下落 得到的回答是 我们从不知道有什么批示 既然是代表省委批的 那你就到省教育革命委员会去问吧 当天下午我又跑到教革委 居然见到了一位分工管安大的副主任 他说杨主任的批示几个星期以前就发给安大了 于是又回到安大 找到人事部门负责人 他爱搭不理地说 省委是有批示的 批文原来由某某同志保管 后来他调动工作去了山东 走前也没办移交 可能批文还在他抽屉里锁着哩 你在合肥跑这跑那也没用 还是赶紧回农村接受再教育吧 踢皮球的老一套 极左分子们显然在拖延时间 等待下一次政治风向改变就推翻杨主任的决定
我再次去省医院向张校长汇报 他听后大怒说 我早知道那群人不可靠 为了怕他们抵赖 特意在一次校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了老巫的报告和效椿同志的批示全文 读后 我又把全件交给全体与会同志传阅 谁也赖不了 你还回安大继续和他们进行斗争吧
回到安大 我又跑了几个有关部门 得到的答复仍然是 不知道批示现在哪里 最后 又找到人事部门负责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听说杨主任批示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宣读过 读后还传阅过 会上决定执行省委指示 怎么现在连批示的下落都不明呢
人事大员不回答我的问题 反而质问我 你怎么会知道党委扩大会议的情况 我说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 全校的人都知道
他又强词夺理地说 知道又该怎么样 会上是讨论过的 但扩大会议的决定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我们还要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 根据巫宁坤的具体情况 来决定如何处理 你来合肥日子不少啦 还是赶快回去吧
碰壁之后 又按张校长指示去找校党委赵副书记 他和我素不相识
却热情接待了我 我和他谈了三个小时 详细介绍了宁坤的历史情况和多年来受迫害的经过 他一再表示同情我们全家的不幸遭遇 最后说 安徽现在还有像巫老师这样的人埋没在农村 而学校现在每天都在叫嚷 教师奇缺 尤其缺高年级教师 要想办法从外地调教师 这是多么令人气愤的怪现象 你每月只有五十七元收入 要养活五口人 呆在合肥每天要住招待所 吃食堂 怎么受得了 你明天就回家吧 这事由我负责处理 落实后尽快通知你们
为了等杨主任的消息 我在合肥又住了三天 盼到星期六 又去省医院 张校长一见我就兴冲冲地说 杨主任昨天来了 他听到他的批示遭到某些人抵制 非常生气 他要立即追查是谁们在捣鬼 并要求尽快落实
你可以回家啦 等好消息
有了三位领导干部的支持 我满以为宁坤的问题很快就可解决 星期日清晨 我心情舒畅地登上长途汽车 颠簸了四个半小时后到达和县
又步行三十里才回到高庄 但并不感到太疲倦 宁坤和孩子们听到我的历险记后 既感到荒诞不经 又为取得的成果感到兴奋 从那时起 我们全家天天盼望着安大来信 每天下午 都要有人到大队办公室去看信 去前都抱着很大的希望 却天天都失望而归 几次写信去探问 总是石沉大海
不知不觉 两个月过去了 全家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生怕夜长梦多 便决定再上合肥 而且下定决心 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回来
到了安大 先去张校长家中了解情况 张校长的爱人热情接待我
她说 张校长因患美尼尔氏症经常昏迷 仍住在医院 医生不让他多见客
但你是可以去见他的 他很关心你们 前几天还说起 ;如李怡楷再来合肥 让她来见我 老巫连个身份证也没有 不能出头露面办任何事 全靠她一个人跑北京 跑合肥 他们又那样穷 她从农村来一次真不容易 路上多辛苦啊
我又到省医院 张校长一见到我就满面笑容问我 是给老巫办手续来的吗 这次可好啦 我说 两个多月来 什么消息也没有 等得急死啦 不得已又来合肥
张校长脱口而出骂了一声 他妈的 他们还在捣鬼 我吓了一跳
生怕影响他的病情 他休息了一会儿 接着说 上次你走后 效椿同志亲自到安大去解决老巫的问题 在党委扩大会议上 他指着军宣队负责人问他 为什么老巫的问题拖延至今不予解决 他说 我几个月前所作的批示
不是代表我个人 我也根本不认识巫宁坤是谁 我是代表安徽省委文教部作的 你们为什么当面说照办 背后却拒绝执行 你们过去对他的处理是完全错误的 他是 1951 年由美国回国的爱国知识分子 如今被埋没在农村
没有工作 生活非常困难 这不符合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你们知道吗 现在我要马上解决他的工作问题 你表个态吧 安大到底还要不要他 若是要 马上请人家回来 若是不要 我负责安排 保证有地方要他 军宣队负责人声言 巫某在安大复职就无异于 承认安徽大学文化大革命彻底失败’ 杨主任不再和他们纠缠 随即安排调老巫到芜湖安徽师范大学任教
同时恢复公职 老巫的调动由赵书记负责处理 怎么又拖了下来 肯定又有人在捣鬼 你去见赵书记 请他抓紧办吧
回到安大 我就去见赵书记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干革命四十多年了 还没见过这么难办的事 明明上级有批示 下面就硬是层层顶着不办
表面上还装着服从组织的样子 我和他们缠了两个月了 还没结果 你来得很好 你去找他们据理力争 你不要怕
我又找到那位掌握人事大权的干部 他阴阳怪气地说 这个老大难的问题 经过省委 校党委 和人事部门的努力 基本上解决了 但还要上报省革委会 请发正式调令 快过年啦 你回去等着吧
我以为大功告成 就回到高庄 全家人自然又都欢天喜地 不料等了半个多月 还是杳无音信 我沉不住气了 不顾天寒地冻 又从和县爬上长途汽车 一路颠簸 晕车呕吐 疲惫不堪 回想起来其实是青光眼的症状 多少年来忙着活命 哪里顾得上小小眼球 到合肥后 挤上公车
好不容易走到安大 先到招待所落脚 倒头就睡 顾不上吃饭 反正也没胃口 第二天 又去人事部门 那位官员一见我就问 你怎么又来啦?
我说 上次你让我回去等调令 我们等了半个多月 也没收什么调令 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得又坐几百里地的长途汽车来向你请示
他没好气地说 我们忙得很 问题要一个一个处理 你瞎催也是白搭 跟你说过了 你爱人的工作问题原则上已解决 但还有些具体细节要研究 你还是回去等着吧
我说 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如今 你这次不彻底解决 我就不回去
从明天起 我每天来听你的回音
从此以后 我每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门 上班 坐在门口一张长凳上
用从我一件旧毛衣拆下来的毛线给一村织毛衣 没有人理我 见到那位官员 我就问他什么时候发调令 他总是说 还有一些具体细节要研究 你回去等着吧 我一连 静坐 了三天 毛衣也打好了 决定再去向赵书记求援 我问他 他们说的 具体细节要研究 是怎么回事
赵书记说 什么 具体细节 他们又在搞鬼 杨主任给你爱人批的每月工资待遇不低于一百元 被他们擅自改为文革前的临时工工资七十元
并已写入给安师大的调干公函 我很生气 但再拖下去 又怕夜长梦多
你还是见好就收 不要再跟他们纠缠 尽快让你爱人去报到吧
我说 这真是欺人太甚 违法乱纪 我们感谢您和张校长的大力支持 抓紧时间去报到 等宁坤取得教师身份再向省委反映吧
三入 虎穴 精疲力竭 但是 谢天谢地 终于在 两条路线斗争的夹缝里取得了全家人渴望的成果 一村也美滋滋地穿上了用旧毛线织的新毛衣
二
三个孩子都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城 但是五年的下放生活在他们心里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一毛的一篇回忆录可以作为见证
鞋
来美国六年了 什么都适应了 就是还不穿高跟鞋 只穿平底鞋或是球鞋 我这双脚 不太长却特别宽厚 根本买不到合适的高跟鞋
你这对猪蹄儿 都是那些年光脚光出来的 妈妈老爱说 也是呢 那年爸爸 妈妈挨整 被赶出大学 我们全家下放到农村时 我才十岁
一天清晨 我学着村子里别的孩子的样子 背了个粪筐去 钩屎 搜集狗 猪的粪 作肥料 每交给队里十斤粪 就可以换得一分工 合人民币三 四分钱
哈哈 城里来的丫头子 钩屎还穿鞋 小狗子笑我
她还不晓得鞋子不好做嘛 邻家的英姐护着我说
从那天起 我就不穿鞋了 从那时起 妈妈也没钱给我们三个孩子买鞋了 我的脚皮渐渐地磨厚了 大夏天走在沙石铺的大路上 既不觉得烫 又不觉得疼 雨天里走在泥泞的羊肠小道上 我也会用脚趾深深地嵌入烂泥而不跌倒 下雪的时候 要么就整天呆在家里 要么就在妈妈的旧胶鞋里塞上一大把棉花 踢踢拖拖地穿了出去 春节到了 村里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 新鞋子 妈妈 我也要新衣服 新鞋子嘛 我吵着 不肯穿那件烂得一条条的棉袄去拜年
一毛 农村人讲迷信 过年一定要穿新的 咱们不兴这一套 马上就是春天了 还要什么鞋 妈妈哄着我和她一起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 我已经会放牛了 十四岁的英姐也讲了婆家 学着绣花 做鞋子 英姐家里穷 她哥哥说不到媳妇 她爸爸就给他们 换亲
-英姐的哥哥娶英姐的男人的妹妹
爸爸不许我学做鞋 说有那个工夫 不如多看些书 牛儿吃着草 我就和英姐坐在草地上 一个看书 一个纳鞋底
你怎么看得懂呢 英姐羡慕地问 你要上学的话 也看得懂的 大队小学里 只有我一个女生
家里不教念书 有什么法子呢 她把针在头皮上刮刮 用劲在厚厚的鞋底上扎下去 你把书上的故事讲把我听 我给你做双鞋
一天英姐突然说
真的 英姐 真的 我给你讲故事 还给你唱歌 我是宣传队的队员 每次去工地慰劳挑河的民工 我都带头呼口号 还来段独唱样板戏
一部 西游记 讲完了 八个样板戏唱光了 我的新鞋也做好了
厚厚实实的白布鞋底 深蓝色的鞋帮 鞋头上还绣了几朵小花 我那份乐啊 英姐说鞋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才穿的 既不过年 又不是节 我就每天晚上洗了脚 睡觉前穿着新鞋在床上走一圈 泥巴地的房子 新鞋走上去会弄脏的
妈妈 我们什么时候走亲戚 我老问 明年 一毛 明年妈妈带你去天津 看舅舅 姨妈 表哥 表姐
为什么今年不去呢 我并不肯就此罢休
天津在几千里路以外哩
我可以走嘛
走 走 走 走远点 别在这儿让我心烦了 妈妈把我轰开了 鞋小到不能穿的时候 我们也没走过一趟亲戚 英姐倒是出了 再也没人给我做鞋了
婚后 英姐连着生了二个女儿 她生第三胎时 正好是春节
听说她生了双胞胎女儿 年初三我就赶了去看她
英姐 快让我看你的双胞女儿们 我一进屋就喳喳开了
屋里暗暗的 她躺在床上 我走近了一些 看到她在哭
月子里的人 让她歇着吧 他婆婆进来了 英姐 我走了 我把带给她的一把天津寄来的糖果放在床头 跟着她婆婆出去了
她为什么哭 一进堂屋 我迫不及待地问
咳 命苦啊 她的眼圈红了 已经养了二个给把人家的东西 又来了二个吃饭的 大年初一 图个吉利 初二才把二个讨债的丢到河里去了
不记得怎么离开她家的 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 倒是随着河水 清清爽爽的去了 不像其它同命运的女孩子们 一生下来就给倒提着 往尿桶里一丢了事 这以后不久 我们全家就因爸爸 妈妈的平反而离开农村
我也没再见过英姐了
爸爸 妈妈到另一所大学里任教 我也到附近的一所中学去上学
第一天上学 我兴高采烈地把两条大辫子梳得光光的 刚走到教室门口
班主任老师就把我拦住了
老师早 我恭恭敬敬地说 笑着 教室里有那么多女生 我想赶快进去
你的鞋呢 老师问 并没回答我的问候
我 我嚅嚅地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年节 又不走亲戚 为什么要穿鞋
回家去 穿了鞋再来上课
当我哭着跟妈妈说完老师没让我上课的理由后 妈妈反而笑了
咳 搬家一乱 加上在农村住了那么多年 我倒忘了这个 别哭 妈妈带你去买双新鞋
在我的学期小结上 班主任除了千篇一律的 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之类的评语外 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一个学会了穿鞋的 纯朴的乡村姑娘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一
直到 1974 年 1 月底 极左分子被迫放弃阻挠拖延的策略之后 我们才终于收到调令 久经变幻无常的政治气候的折腾 生怕夜长梦多 我便冒着大雪出发前往芜湖报到 老王 一位好心的下放干部 恐怕我忧患余生又在路上出事 欣然陪同我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 我们先挤上公共汽车去和县金河口 搭轮渡过江 然后老王好不容易才死劲把我推上了一节拥挤不堪的铁皮车 车厢中央赫然在目的是一只大尿桶 让我想起半步桥劳动教养所监房的往事 回味无穷
安师大新任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魏心一满腔热情地接待了我 五十年代早期 杨效椿任省委宣传部长 魏任副部长 反右运动中
杨中箭落马 魏也于 1959 年被打成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后来两人都平反复职 文革开始又都被打成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近年再次平反 魏在杨的领导下对新职满怀憧憬 一心要办好这所全省最大的大学 首先要恢复对学问和有学问的人的尊重 他说他早就盼望我来 加强英语教师队伍 并放下手头的工作 和我畅谈了一个多小时
我到各有关部门走了一圈 办了各种手续 第二天身上带着一百四十元现款回家 外语系一位女副书记 不顾一位副主任的反对 坚持从系里小金库借给我两个月的工资 让巫老师和家里人欢欢喜喜过春节 我被停发工资已四年之久 对我来说这笔钱简直是天文数字 八年来 这是全家第一次在一起欢度春节 怡揩的情绪甚至没受到明显影响 当她得知她再一次没如愿被分配教学工作 因为外语系书记说 我们正缺打字员
打字也是革命工作嘛
不幸的是 春节一过 我们一家又要拆散了 安师大人满为患 暂时没有住房可以分配给我 而系里已经决定要我在二月开学时就上课 经魏书记特批 我带着一丁和一毛住进附近的鸠江饭店一个小房间 他们俩已经转学到师大附中 怡楷得带着一村留在高庄 等候房管科给我们一家五口分配住房 科长把我的名字放在等候分配住房名单的最下面
自从我在1966年5月底上过最后一堂课之后 一转眼七年半过去了
大学学制从四年改为两年 招生办法不再是通过统一高考择优录取 而是从工 农 兵中选拔 条件是阶级出身好和文化大革命中表现好 金榜题名的称为 工农兵学员 以别于文革前的 资产阶级大学生 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上大学 还要管理大学 改造大学 统称 上 管 改 教师成为学员监管下的改造对象
外语系副主任 张副教授分配我教英语专业二年级一班精读课 全班二十人 其中一半是城市 上山下乡 知识青年 在下放几年期间靠收听英语教学广播节目自学过英语 其余的是由公社 工厂 部队选拔的 没学过英语 对于英语也无兴趣 只想混张大学文凭 张副主任规定选用教材范围限于英译毛主席著作 党中央文件 人民日报 社论 官方肯定的新小说等等 在课堂上 我把每篇教材中的单词 成语 典故等等译成汉语 加以解释 再把语法的难点处理 对于这种课文本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往往把课文朗读一两遍来打发时间 有些学习比较好的同学爱听我朗读 课后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 因此受到政治辅导员和那位女副系主任的警告 这让我想起 在高庄时青年社员爱听我读报 尽管他们听不懂我读的党八股 我暗自好笑 我的声音中一定有什么异端的魔术吧
英语教师中唯一留过学的是张春江老师 他当年在美国攻社会学
回国后在上海沪江大学任社会学教授 1949 年上海 解放 时 他兼任校务委员 1952 年院系调整 沪江作为教会大学停办 同时社会学被定为 资产阶级伪科学 张老师被重新分配到安师大 不是当教授 而是作为一名没有职称的英语教师 月工资 66.50 元 从此以后 每逢政治运动 他就被抓起来 运动结束后又放出来 如此三进三出 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在沪江大学任校务委员时抗拒接管 他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 从来没有怨言
从来没有顾影自怜 他的座右铭是 人生从六十岁开始 每次出狱后 他就马不停蹄 以同样天真无邪的热情 继续为他热爱的国家服务 竭尽全力帮助学生和同仁 他教授英语口语 许多学生都敬爱他 不仅因为他讲的是完美无缺的美国英语 而且因为他真心诚意关心他们的学业 打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他一有空就去打字室帮忙 他的十个指头在一台古老的打字机键盘上飞舞 快速惊人 节奏优美 准确无误 他也会弹钢琴
要么清理积压的工作 要么赶印一篇几小时前刚发表的重要党中央文件或者 人民日报 社论的英语译文 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忘我劳动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 数十年如一日的工资待遇一成不变 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奖励 他是大学校园里一个活的传奇 对于那些毁了他的一生又利用他的才能和爱国热情的人们 他也是活生生的无言谴责
我第一次在外语系露面 春江就轻快地走过来 张开双臂欢迎我
仿佛找到了一个失落多年的兄弟 他住在赭山顶上两间破败的小屋子里他的夫人是艺术系的钢琴教授 也曾留学美国 我们两人都没课时 他就会很吃力地爬上山 带我一道回家去 我们俩一面喝杯清茶 吃点零食
或是吃一顿他动手做的便餐 一面聊天儿 他从来不提他多年来遭受的苦难 他爱谈的是如何想方设法提高学生的英语水平 他那份忘我的献身热情令我感动 他真如一江春水在一个漫长的严冬流贯许多人的生命
另外那位张老师 全系唯一的副教授 却是一个完全两样的人物
他是三十年代从武汉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 可惜他好像并没有从武大外语系几位名教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他谨小慎微 唯唯诺诺 入党升官 他随着每个政治风向的变动 紧跟党当时的路线 作为党员 他担任分管教学的副系主任 而自己却并不教课 我每天上课以前 他发给我一枝粉笔
其它教师也一样 他在早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以前走进办公室 从来不在下午五点以前下班 天天如此 光凭严格遵守上下班时间 从不迟到早退这一条 他年年被评为 模范共产党员 贵为副教授 他享受全系最高的工资待遇 有一天 系办公室一位干部感慨道 我真想知道老张每发一枝粉笔 国家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党员教授为他每月一百几十元工资干的唯一的工作 这话其实不完全公平 因为党员教授还有许多重要的政治任务要完成 不久前 在又一次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政治运动中 张春江老师受到一名工农兵学员的批判 这个积极分子指责张老师在讲授英语虚拟语气时用的例句 我若为王 他被控两条罪名 一条是 指鹿为马
另一条是 怀有反革命复辟的梦想 党员副教授一向以英语语法专家自命在业务服从政治的原则下 站稳立场 此时毫不含糊地站在工农兵一边
二
一家两地分居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我带两个大孩子在学校职工食堂就餐 且不说饭菜如何难以下咽 三个人每月买饭菜票的钱超过我每月七十元的收入 而怡楷和一村的下放生活简直难以忍受了 我离开后的第二天 老螃蟹就下令让三老爹把我们家的两块菜地犁平 并公开宣布怡楷为不受欢迎的人 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们的茅屋拆掉 给木料派更好的用场 我不断地催房管科长早日给我们一家人分配一个住所 四月中旬
我得到通知 我的住房已经分配了 我急不可待地去看我的新家 指望一家人早日住到一起 我看到的是一座临时性工棚中的一间屋子 和我们在乡下住的茅屋差不多 这间屋子原来是一家裁缝铺子 前不久乔迁到一个好地方去了 屋子面积大约十七平米 泥土地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把一家五口安顿在那间屋子里 只得向系领导汇报 凑巧听汇报的就是那位当初坚持要让我予支两个月工资的副书记 她听了很生气 让我再找房管科 就说没法儿住 要求另行安排 科长没想到我刚出 牛棚 不久居然就不服从分配 拿起笔把我的名字重新写在等候名单的末尾 过了几天政工科和财务科同时通知我 如果我不及早搬进房管科分配的宿舍 我自己就得付积欠的旅馆费 有一些好心的同事为我担心 因为我显然付不起这笔费用 同时也因为某些极左分子可能把它歪曲成政治问题
暑假一到
一丁 一毛回高庄去和妈妈 弟弟一起度假 俄语讲师顾永年邀请我搬到他家去住 她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上海家中度假了 为了把我从进退两难的困境解救出来 这位相识不久的同事把自己的床让给我睡 自己冒着同情 摘帽右派 的风险 铺一条凉席睡在地板上 这种 雪中送炭 的行为在当时简直有天方夜谈的味道 但是旅馆的帐单一直压在财务科 直到几个月后 财务科长被魏书记当面批评 违反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后才解决
八月中 我终于分配到 新居 校园围墙外面有一座当年的美国基督教会的教堂 多少年来一直空着 不久前被安师大接收 改建成教职工宿舍 它立在凤凰山下一个高坡上 俯视一条通往专门接待党政领导干部等贵宾的铁山宾馆的汽车道 上帝被无产阶级专政扫地出门 他的家被分隔成八段 每段再分成两小间 分配给八家居住 从高庄搬家的重任又落在怡楷和一丁的肩上 我直到要搬的那天才搭学校派的卡车去高庄 事有凑巧 怡楷的三哥世瑜从怡楷的家书中得知我们要回城 特地从天津赶来帮忙 他是杰出的历史学家 一到就说高庄很像西安附近的新石器时期的半坡村 惊叹我们那么多年怎么居然活了下来 但是我们和社员们朝夕相处多年 等到一家五口和三哥一起挤坐在我们寒碜的行李上 身旁还有一个木箱装着所剩无几的母鸡 挥手向欢送的邻人老小告别 真感到依依不舍 正当卡车启动时 小基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像平常一样半裸的身子污秽不堪 他奔跑着追赶卡车 拼命呼叫 老李 带我走 我是你儿子
老巫 带我走吧 他离我们已有一段距离 怡楷和我同时提高嗓门儿喊道
再见啦 小基贵 再见 你快回家吧 怡楷咕哝道 一半说给自己听
一半给全家人听 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我们的新家比高庄的茅屋还小 不过有水泥地 我们还是在那个小煤球炉上烧饭 晴天在户外 下雨下雪时就把炉子抬进来 这里没有池塘
八家合用一个露天的水泵 冬天上冻要用开水浇 这里没有自家的露天厕所 公共厕所在山顶上 上山的崎岖小道没有路灯 厕所里也没灯 家里谁要是晚间非得上厕所 大家就会警告 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毛一天晚上去上女厕所 碰上的是另一类惊险 隔壁沈老师十七八岁的大儿子是个孬子 摸黑闯了进去 吓得一毛大声呼救
教堂比一般住房高得多 各家之间的隔墙只有几尺高 上面有一个共同的领空 因此从一头可以清晰地听到另一头讲话的声音 颇有点 社会主义大家庭 的味道 我想建筑师是重视音响效果的 师大有音乐专业 许多教师的孩子都学着摆弄一种乐器 我们的孩子们从来没有学过音乐 我们给一丁买了一把廉价的小提琴 他就开始跟数学系的雷教授学起来 他在家练琴的声音惊扰了隔壁的沈老师 他爱人 附小的教师 在家破口大骂 臭右派 我们只当没听见 她的小儿子 附中的学生 把大粪浇在我们门上 我们也听之任之 后来 怡楷被外语系的女副主任叫去谈话 命令一丁不许在家练琴 因为沈老师告发我们纵容孩子在家练琴 妨碍他备课 一丁改到门口空地去练 沈老师仍旧不依不饶 最后一丁干脆不学了 但是 臭右派 的咒骂声仍然时有所闻 直到沈老师作为 统战对象 搬进更好的宿舍
巫李一家又得到怡楷的同事 姓秦的男打字员的关心 他和爱人带着一个婴幼儿住在教堂的门厅和钟楼 当时政治气氛比较宽松 市内有两位 摘帽右派 我教的班上也有少数男女生 偶尔来串门儿 有一次 黄昏时分 怡楷和我送一位客人出门 回家的路上碰见姓秦的抱着孩子站在教堂门口 他问我 那个男的是谁啊 我说 中学老师 他又问 哪个中学 我说 十中 最后 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 朱老师 他心里有数地说 哦 老右派 他呆的时间不短啊 朱老师当年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教师 被打成右派后辗转来到江城教中学英语 我恍然大悟 为什么系领导对我们的私人来往了如指掌 不过 我们觉得秦某的积极性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他正在争取入党
我们一家人的团圆是短暂的 1975 年春天 一丁高中毕业 又得下乡接受再教育 他被分配到当涂县农村一个生产队 当上 插队知青 与社员 同吃 同住 同劳动 半年之后 又轮到一毛到皖南山区的泾县西阳公社 插队落户 怡楷放不下心 挤上送知青下放的大客车 希望亲眼看看当地情况如何 不料被押车的干部赶下来 她并不就此罢休 第二天一早 下定决心的母亲开后门上了一辆开往泾县的邮车 在关得严严的车厢里 挤在邮包当中 一路颠簸了好几个小时 她到达公社时已精疲力竭
得了急性肾盂肾炎 在公社卫生院接受紧急治疗之后 她又搭一部过路的拖拉机前往十五里外一毛所在的生产队 前一天 一毛挤在装满知青和行李的车上 被颠得一路呕吐 妈妈到达时她还病懕厌厌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 一毛下地干活 妈妈抱病走到公社 搭长途汽车回芜湖上班
三天来 母女二人在再教育的道路上又向前走了一大步
我们本来想一丁 一毛也许可以豁免 因为他们二人已经跟随我们在农村接受了四年多再教育 他们一年多以前刚刚回城 可是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又被下放了 我们束手无策 对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前途也茫无所知 我们只能自我安慰说 全国千百万青年人都面临同样的命运 两个大孩子一走 家里两间小屋子突然间显得空落落的 一村放学回家也不大开口 常常埋头看 西游记 或 三国演义 我有空就重读英国史家吉朋的名著 罗马帝国衰亡史 抚今追昔 有时不禁哑然失笑 怡楷难得有空一有空就打开她喜爱的 师主篇 读几页
教育革命的一个新花样叫做 开门办学 大学师生每学年要花好几个月走出校门 去 和工农兵相结合 第一学期 我和班上的二十名学员被派到市内光华玻璃厂 学工 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将一篇厂史翻译成英文
作为今后的教材 然后 我每天花几个小时坐在一台生产热水瓶胆的回旋机器旁边 从中挑出残品 运气不错 我的收获很大 要不然我可能会因未完成任务 受到批评
第二学期 我在繁昌县郊外的一个仓库兵军营呆了好几个星期 那里有许许多多散布在山区的军用物资仓库 我和学员一起 学军 不过由于年纪大被豁免军训 我们参观了一座由一名 模范仓库管理员 负责的仓库 他响应 伟大领袖 关于 备战 备荒 为人民 的号召 熟悉每一种物品所在的位置 必要时几秒钟之内可以在黑暗中找到某一件物品
我们参加会议 听团长向全体官兵宣读最新的军法审判文件 进行军纪军法教育 边疆某建设兵团团长和政委联手强暴全部下放女知青 被处极刑的案件 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各地下放女知青受到性伤害早已不是新闻
但是这两个军中败类的罪恶行径却是我们接受再教育中新的 难忘的一课
后来 我又有机会带一个毕业班学员到泾县一所公社的高级中学进行教学实习 一到公社 我们受到分管文教的副书记热烈欢迎 原来他是安师大政治教育系毕业生 邱书记身材高大 性情开朗 马上表示要尽快抽空下去看望母校来的老教师 我真有点 受宠若惊 学校的校舍是一座破败的寺庙 周围是种着茶树的梯田 一块 大雄宝殿 的匾俯视一个空荡荡的大堂 原先住在这里的菩萨 罗汉被 扫四旧 的铁扫帚扫地出门
如同基督教的上帝的命运一样
邱书记 一诺千金 果真在下一个星期六就光临了 全公社唯一的高级中学的中年校长兼党支部书记照例为年轻的顶头上司举行家宴 我也有幸应邀参加 因为校长把上级的临幸归功于我 邱书记听说我有肝病不能陪他喝白乾 他哈哈大笑 一口乾了一杯 接着说 我最近肝炎刚好
医生也跟我那么说 我做的恰恰相反 跟医生对着干 巫老师 全桌的人都笑了 其他客人包括副校长 大队书记和副书记 酒足饭饱之后 好客的校长问他的贵宾 明儿个是想爬山还是想钓鱼 年轻的书记回答 跟你说实在的 我的手痒 早就想打麻将 可是 现在哪儿找得到一副他妈的四旧呢 书记十分清楚 早在红卫兵破四旧之前 麻将就已经被宣布为腐朽的地主和资本家们邪恶的玩意 麻将牌一律被没收或者当众焚毁
没料到 大队书记却有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太巧啦 在破四旧运动中 我从两个老地主家没收了两副麻将 它们一直被扔在大队部楼上 我们肯定可以从两副牌当中拣一拣 湊凑足一整副 邱书记大乐
第二天早餐后 邱书记约我一道溜鞑到大队部 那是一座老地主的房子 两层楼的木结构 顶板高 柱子粗 在这个地区常见到的 大队书记领着我们上了空荡荡的二楼 我跟在两位书记后面 来到地板上堆着麻将的角落 我们三人一起围着一堆四旧蹲下 分别按花色搭配 没花多少时间我们就凑足了一副一百三十六张的麻将牌 大队书记把牌放在一个布口袋里 提在手里 陪同我们回到校长家 邱书记急不可耐地要上阵 方桌拉出来 四张椅子摆好 我们四个人 三位书记 一个牛鬼 就打起麻将来 一圈接一圈 直到校长爱人做的午饭上桌 我有二 三十年没打过牌艺荒疏 一牌也没胡 幸而好 我们没赌钱 酒足饭饱之后 我们又回到牌桌 一直打到另一家准备的晚餐上桌 年轻的书记在牌桌上大显身手
兴高采烈 在饭桌上继续跟他的医生 对着干 一杯接一杯和另外两位书记干杯 晚餐后 他还想再上牌桌 无奈他连路也走不直了 只得作罢
一天下来 我有个感觉 文化大革命快闹完了 正如 伟大导师 所爱说的 事物走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三
总的说来 我们搬迁到芜湖标志着我们的生活开始往好处走 固然一丁和一毛被迫离开我们 归计遥遥无期 怡楷又得在我们新家里过第一个春节的前夕离家 奔赴天津探视患晚期肺癌垂危的大姐 我在政治上受歧视仍然是严酷的现实 不过我已经毋须接受批斗了 房管科甚至在我们每一家两间屋子的后面盖了一个简陋的厨房 有自来水龙头和洗涤槽 煤球炉子也有处放了 我们几乎感到心满意足 但是我们知足常乐的生活很快又受到政治舞台上风云变幻的威胁
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 怡楷的日子也更难过 偏巧这时候一村患小肠疝气 急需住院手术 1975 年冬 一村刚十二岁 住院必须有家长陪伴护理 我要上课 这个任务又落在怡楷身上 她去向那位 小左 式的女副系主任请假 被她训了一顿 打字室工作这么忙 你怎么偏偏在这时候请假 偏偏在这时候给孩子动手术 等放寒假再说吧 怡楷说孩子的病情严重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 她也无可奈何 等孩子出院后她来加班加点
还是那位女副书记出来解围 让怡楷尽快送孩子住院 第一医院设在一座天主教女修道院的旧址 一村住的是一间修女住的小屋子 三张病床之间是窄窄的 一人巷 怡楷只能和衣躺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过夜 自然睡不好 一天早晨 她实在太困 就挤在一村身旁睡下了 不料隔壁床上的癌症老人断气了 医院工人来要进 一人巷 收尸 怡楷半个身子悬在那里挡路 被推了半天才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一面咬着烧饼油条 一面咕哝 怎么睡得这么死 一村说 妈妈 你再不醒 他们也许会把你抬走的
1976 年春 在以毛泽东的妻子江青为首的 四人帮 猛攻下 邓小平第三次下台 全国又掀起了一场新的政治运动 批判邓小平和 右倾翻案风 在安徽省会 首当其冲的是杨效椿和他的同僚 在安徽大学 张校长和五个系新复职的党总支书记被控 进行资本主义复辟 九月 新学年开始 掌握省革命委员会大权的军方领导人派出一个新工宣队 进驻安师大 领导运动 这个新工宣队 由模范煤矿工人组成 号称 十面红旗
不料运动大张旗鼓开始后不久就被迫暂停 因为全国上下都忙于为毛泽东办丧事了
九月的一个下午 我又在我们的小隔间里自得其乐 读几页 罗马帝国衰亡史 古罗马帝国和当代中国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那个下午
我重读吉朋笔下的东罗马帝国朱士提年大帝和西奥多拉皇后的故事 妙笔生花 叹为观止 朱某靠阴谋诡计胁迫伯父乖乖地让出皇位 碰上一个沦落风尘的倡优却乖乖地束手就擒 西女登上大位之后 当政二十二年 为所欲为 朝庭内外闻风丧胆 我不禁暗自惊叹 红都女皇何其相似乃尔
正在这会儿 广播大喇叭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通告 当天下午四时整
将发布重要新闻 这条通告每隔几分钟就用低沉的声音重播一遍 背景有哀乐 我心里想 这可新鲜 哦 哦 老头子翘辫子了 准是那么回事儿
四点整 毛的死讯成为世界新闻 那天是 1976 年 9 月 9 日
按规定 全国上下哀悼七天 哀悼期一满 以红都女皇为首的 四人帮 就迫不及待地继续开展 反击右倾翻案风 在安师大 追悼大会后
第二天 十面红旗 就召集大学和附中全体师生员工三千人 在大操场举行 反击右倾翻案风 大会 我对运动和会议已经厌烦透了 更加我认为我和这次运动绝对挂不上钩 可是我又不得不忍受又一个荒诞的运动 听又一次大会上愚蠢的废话 于是我尽量往后坐 离最后一排还有几尺远跟一个年轻的英语教师聊天儿打发时间 主讲的人是一个姓许的年轻女子
不久前从安大毕业的工农兵学员 她左得可爱 深得工 军宣队的欢心
已经扶摇直上官居安大党委副书记 她奉派到全省各高等学校 揭露安大张校长和同党五大书记的右倾翻案罪行 从而推动当前的运动 我断断续续听到她的话 我对同事说 快点儿散会就好啦 我等不及回去读我的吉朋 他没答理我 却竖起耳朵边听边说 你听 她刚点了你的名 我的名字 没错儿 我听到她说 安大发生的事并不是孤立的事件 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据就是巫宁坤问题 一个被安大赶走的反动教授 却由杨效椿和魏心一互相勾结 调进安师大 受到重用 我心里想 哦 哦 怎么又搞到我头上啦 接着 我又听到她掉转脸质问坐在她身旁的魏书记 我问你 魏心一 你还要右到哪儿去 魏书记答道 最近在一次会议上省委宋书记说 你一直是个右派 ‘他说的 你’指的就是我 我在师大的工作中肯定犯了不少错误 我欢迎全体同学和教职工对我提出批评 我觉得他的回答非常得体 他不愧为久经诬告考验的干部
散会后 我回到家门 怡楷已经先到了 她含笑问我 你感觉如何
反动教授 我看出她并没被新的政治风暴吓倒 到底久经考验了 我说你不怕吗 她说 怕有什么用 反正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回来的路上 有人跟我说 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别理他们 我心里还是没底
这个运动怎么搞法 对我后果如何 再关牛棚 还是再送劳教
第二天一早 我还是照常去上班 我先找到教学小组的组长 问他
小丁 还要我上课吗 小丁是 69 级毕业生 一个出身农家的和蔼可亲的党员 当然啦 巫老师 你不上谁上 他那朴实无邪的一笑让我感到
放心 在课堂上 我发现学生像平常一样专心听讲 下午政治学习会上大多数学生都作了千篇一律的发言 表示准备积极投入当前的政治运动
通过参加阶级斗争提高觉悟 没有人提到我或者正受到批判的学校领导人
外语楼的门厅里贴了几张大字报 只有张副教授的一张点了我和张春江的名 他指控魏书记助长 资本主义复辟 因为他在一次讲话中曾表扬这两
名 反动教师 积极参加 开门办学 一位同事站在我身旁看这张大字报
笑着说 老张又想捞政治资本啦 有一些同事开始回避我 在打字室
姓秦的干脆不理怡楷了 他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 我路过时 他就直瞪着我 两眼流露出 阶级仇恨
怡楷和我稍感宽慰的是 至少一丁和一毛幸免于眼睁睁看着爸爸遭受新一轮的政治迫害 一村在一中上初中 每天上学穿过师大校园 这时候 行政楼四周贴满了大字报 他放学回家路过那儿 常停留一下浏览大字报 有一天 他回家时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爸爸 你是白猫还是黑猫
我感到莫名其妙 一村 你什么意思 他说 财务科长吴瞎子贴的大字报说 邓小平讲过 不管黑猫白猫 逮着耗子的就是好猫’ 魏心一把你调来任教 又强迫命令财务科支付你的旅馆费 正是执行邓小平这条资本主义路线 爸爸 你说吧 你到底是白猫还是黑猫 我们父子二人都哈哈大笑 我很高兴看到孩子也并没给声势汹涌的运动吓倒
正当运动进入高潮时 一毛突然间从生产队回来探亲 我们看到她
当然喜出望外 但也告诉她 选择的时间不完全恰当 她满不在乎地说
没事儿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那个姓许的女将到皖南各大学做报告 每次都要点爸爸的名 恭喜恭喜 爸爸 你现在是全安徽省的头号反动教授
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有名 她在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小王是本校体育老师的女儿 她是个爱好运动的假小子 天真无邪 有话就说 她听说一毛回来
马上就跑来看她 一见面就说 一毛 这几个月我好想你 可我爸说我不能再跟你交朋友 因为你爸爸受批判了 一毛说 我无所谓 你自己决定吧 我插话说 小王 你爸爸也许说得对 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小王冲着我嚷嚷 我才不干哩 巫伯伯 除非你撵我走 我们三人都笑开了
大学和全国的心态都和文革早期大不一样 大多数人对于没完没了的政治动乱和越来越艰苦的生活感到非常厌烦 尽管 十面红旗 闹得满城风雨 学生和教师队伍中很少有人对眼下的运动表现出任何热情 许多中层干部都愤世嫉俗 纷纷公开对目前整肃老干部的运动表示不满 全市街谈巷议的是贴在大学一面墙上的对联 上联是 小平小平为国为民 下联是 江青江青是个妖精 普遍的感觉是中央的变化迫在眉睫 人人脸上都有 等着瞧 的神情 毛死后不到一个月 以他的遗孀为首的四人帮覆没 新领导核心公开承认文革为 十年浩劫 是毛掌权后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也是中共历史上最严重的 错误 然而毛仍然不失为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中共当然永远是 伟大 光荣 正确的党
面对全校大部分师生的反对 十面红旗 拒绝撤退 后来学生们公开建议为他们开欢送会 模范煤矿工人们恼羞成怒 再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 扬言要在校园过冬 他们的头目宣称 我们把棉大衣都带来了 我们一定要把运动进行到底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不料 冬天还没到 十面红旗 就灰溜溜地打铺盖回煤矿去了 连欢送会也没开
四
我从 四人帮 覆没得到的意外收获是以医疗照顾的形式出现的
十一月的一个上午 我正在上课 女副主任突然派人来找我马上去见她
刻不容缓 我心里不免又嘀咕起来 一见面 她就说 巫老师 我们刚接到市血吸虫病防治所电话通知 你必须马上前往镜湖区医院住院 接受治疗 两年前你的化验结果是阳性的 当时四人帮横行 他们说 不要抓小虫 要抓革命, ‘血吸虫病的防治工作遭到破坏 现在 作为老年知识分子
你被安排优先接受治疗 现在跟你爱人一道回家去 收拾一下 准备住院
我感到莫名其妙 全省有不少地区流行血吸虫病 但是我从来没有任何症状 为了防止任何差错 我先去防治所要求确证 他们给我看我三次化验有两次阳性记录 我探问是否可以重新化验 值班的化验员简慢地说 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暗示我对于党对知识分子的关怀缺少正确认识 我再罗嗦免太不识抬举了
于是 我去报到 住进一间大病房 和十几个其他中青年 同病相怜 治疗方法主要是每日滴注锑剂 这是毒性很强的危险品 疗程一个多月 三组患者同时在三家区医院接受治疗 我们从小道听说其它两处有人在治疗过程中死亡 其实死亡离我们也不远 我们病房门口有一张破躺椅
常常有新死去的病人放在上面 等着送往太平间 因此我们有时在深更半夜被哀恸的哭声惊醒 出院时 值班医生警告我们 你们的血液里带有大量的剧毒 今后一个多月 千万不能摔交 因为流血会造成当场死亡 我耳朵里响着这严厉的警告 回家后行动 谨小慎微 从来不敢越家门一步到冰天雪地去冒险
我出院回家几天后 怡楷中午回来 发觉煤球炉子灭了 两只暖瓶都是空的 她一手提着一只暖瓶 又冒着大雪到校园里的锅炉房去打开水
她去的时间比往常长得多 我猜想可能是由于天气恶劣吧 但是等到她终于回来 我大吃一惊 看到她脸上和浑身上下都泥泞不堪 她用左手托着右臂 一村一手扶着妈妈 一手拎着两只没有塞子的空暖瓶 原来怡楷提着灌满开水的暖瓶回家的路上 在冰雪覆盖的路上滑倒了 紧靠她左边走的一个大块头女生倒在她身上 使她右臂肘猛撞地面 女生爬起来 拍拍身上的雪就走了 只说了一句 我得赶一场电影 怡楷的胳膊疼得钻心
动弹不得 这时候一村刚好放学回家路过 把妈妈从地上拉了起来 现在她摔断的胳膊疼痛不堪 必须有成人马上陪她上医院 而我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真是无巧不成书 正在这个时刻 一个年青的朋友小林从外地来
走进我们家的门 于是 在一村和这个天赐的小伙子一左一右扶持下 怡楷再回到风雪中去 在寸步难行的街道上艰难地往前挪 路上又滑倒了一次 到了第二医院 她托着一只断臂 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饥饿的煎熬
从一个科转到另一个科 一直到晚饭后好不容易才将右肘的粉碎性骨折处理完毕 晚上十点多 她才在大风雪中走回家 上了石膏的伤残的胳膊吊在夹板里 父母双双病残 刚十三岁的一村从此挺起胸膛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担当全部家务活 直到哥哥姐姐回家过春节才交班 怡楷从此不能当打字员 二月开始改教英语 一丁说 这也算坏事变成好事吧
两年以后 我因病住入位于当涂的解放军 86 医院 曾进行全面体检
难得检查的医师很友好 他听我说曾接受过血吸虫病治疗 就特地用直肠镜为我仔细检查 他并没发现任何患病的遗迹
你命大 没有死于锑剂中毒 军医总结说
但是我看到病历上明明记录着检查结果 三次中两次阳性
我知道 我知道 军医带着会心的微笑说 但是 如果化验员没有把用过的试管洗过 或是洗得不彻底呢 那是常有的事啊
在这片土地上要存活确实是没完没了的冒险 我叹了一口气
被友军的炮火打死打伤 战场并不是唯一的地方啊 军医又笑着说
中共中央决定 拨乱反正 但各条战线上的极左当权派还在顽抗
在教育战线上 高等院校终于在 1977 年夏末恢复通过统一考试招生的办法 全国积压了多年的千百万高中毕业生参加 1965 年以来的首次高考 录取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一 一丁和一毛瞒着生产队领导偷偷复习五门功课
准备应考 因为生产队不愿知青流失 他们在县城参加考试回农村后还得为 资产阶级大学热 做检讨 一毛总算被安师大外语系英语专业录取
一丁考试成绩优异 英语得 105 分 却成了 政审 的牺牲品 因为他父亲当过极右分子 全国高校的重点英语专业都 碍难录取 连安徽大学也把他拒诸门外 因为知情者透露 录取他就意味着巫宁坤卷土重来 他被安师大阜阳分校看中 所谓 分校 是阜阳师专的前身 为了适应目前的需要戴上了大学的 帽子 后来正名为阜阳师范学院 我这个含疚的父亲到火车站去送他登程 眼睁睁看着壮实的大小伙子含着眼泪登上北上的慢车 前往有 安徽的西伯利亚 之称的淮北 深造
随着 改革开放 的浪潮 我逐渐恢复和国外亲友的联系 我和在香港的姐姐音讯断绝多年 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孩子们惊异不已 因为长期以来 海外关系 是见不得人的 家丑 我们一直没跟他们讲过 除了一个姑妈 不久他们又发现还有一个大伯在新泽西州 1977 年 9 月 又冒出一个外甥女 一个堂姐的女儿 她夫妇二人带着他们四岁的儿子从纽约回国探亲 我认为他们来芜湖探望舅舅一家是理所当然的 不料她从北京来电话 说接待人员告诉他们 芜湖不是 开放 城市 我一听就火了
当即说 他们睁着眼说瞎话 杨振宁博士不久前刚来过 他就住在离我住处一箭之遥的铁山宾馆 我常有幸目送他的车队从我门口经过
这样一来 我的外甥女 年过三十 才有机会第一次和舅舅见面
离她母亲在台北去世已经多年了 我向系领导汇报即将有 海外关系 光临 房管科奉命立即让我搬出教堂 调整住房 以免 外宾 我外甥女的丈夫在联合国总部工作 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留下错误印象 在某些掌握房屋分配大权的干部眼中 摘帽右派 仍然是最臭的 臭老九 有教堂可住已属宽大 直到 外宾 肯定来临的前夕 原来住户搬走之后 才允许我们搬家 实际上 我们直到第二天才能搬 因为我们得先清除成堆的垃圾 清洗污秽的窗户和水泥地 两间小屋子墙上石灰剥落 厨房的墙给煤烟薰得漆黑 房管科 为了应付装饰门面的紧急政治任务 派了一个小临时工提着一桶石灰水 用一把笤帚把所有的墙草草粉刷了一遍 结果每面墙都像一幅大地图 凑巧得很 一丁从生产队回来 又当上搬家的主力 他用平板车把大件家具拉到新居 其它东西等客人走了再搬
外语系工宣队夏师傅来到新居 交给我三十元人民币 原来是魏书记刚批准给我加的工资 以弥补当初我从安大调来时被无理克扣的部分
夏师傅是新近复员的军人 待人和蔼 主动提出用这笔钱替我去铁山宾馆买两条 大中华 牌香烟 两瓶 古井贡酒 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 供我招待 外宾 之用 后来发现 我的亲戚既不抽烟 也不喝酒 这些高档商品就交给夏师傅酬谢这次为接待工作出力的人们
我的外甥女一家三口从上海乘火车来 下午到达 下榻新建的芜湖饭店 我们要等电工把原住户割断的电线修复才能接他们来吃晚饭 天气酷热 我们生怕美国来的娇客热得晕倒 特地从春江家借来一台电扇 住在本地的表侄李伟做了满满一桌菜 给人一种生活富足的假象 我们的亲戚觉得我们的住房相当整洁舒适 当然不知道我们是几小时前刚搬进来
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上帝之家哩 我和怡楷身上穿的都是一件崭新的白的确凉短袖衬衣 这是当时的时尚 也是我俩多年来添置的第一件衬衣 一天下来 晚上睡觉以前得脱下来洗净 这样早晨才有得穿 第二天上午 我们一家五口陪着远客观光校园 外甥女为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彩照 一上午下来 我俩的衬衣汗得透湿
午饭后非洗一下 等晾得半乾才能再穿上 去出席副校长为欢迎我的亲戚举行的晚宴 当年的 海外关系 政治包袱 今日的 统战 贵宾 次日早晨 贵宾们乘软席车回上海搭机返美 当天下午 外语系主任兼党总支书记在党员会上扬言 巫宁坤沾上 海外关系’的光 搬上楼 加工资
又该翘尾巴了 大家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原来如此
第十七章 二十余年如一梦 1979-80
一
随着邓小平和成千上万的党 政 军各级领导干部的平反复职 五十五万以上右派的平反问题也提上了中共中央的议事日程 当年反右运动的总负责人邓小平决定对绝大多数 错划右派 给予 改正 然而坚持运动本身是必要的 因为当时确有极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企图推翻中共的统治 为了抓一小撮所谓 真右派 伟大 光荣 正确 的执政党不惜将五十多万无辜的知识分子 错划为右派 使他们备受劳改和凌辱之苦达二十二年之久 几百万家属备受株连 为了证明 错划右派 并非完全无错
中共中央拒绝补偿 改正右派 二十二年来由于工资待遇被降低或取消而受到的经济损失
右派改正 的决定于 1978 年 10 月以中央 55 号文件下达 改正工作由本人当年所在单位执行 安师大办理改正人数达二百四十余人 就一所规模不大的省校而言 这个数目相当惊人 一位当年反右后被遣送回乡务农的男教师 这时候已年近半百 奉命回校办理改正 他办妥改正文书后 走出行政楼 一头撞在墙上 有过路的人跑过来把鲜血淋漓的 改正右派 送往校医院 他说 他们无缘无故毁了我的一生 现在却指望我对他们的假仁假义感激涕零 我的血沾满他们的手 沾满他们虚伪的门面
我才不要这些骗人的改正决定破纸哩 但是我得为家里人清洗被株连的罪名 要不然他们要永远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
我虽然没有流血抗议的勇气 这位难友触目惊心的呐喊却使我对渴望已久的改正有了新的认识 我一直等到 1979 年 5 月初才奉命回北京原单位办理右派改正 原单位已改称国际关系学院 改正办公室 的头子不是别人 而正是那个当年反右运动的积极分子 不愧为一脉相承的好党员
他绷着面孔说 我的问题属于 推一推 拉一拉 的性质 我犯的错误是严重的 但是考虑到我多年来在思想改造中取得的进步 党组织决定对我宽大处理 给予改正 宽大无边 嗯 我从安师大动身前 有的朋友警告我不要对改正抱过高的期望 因为来自极左方面的阻力还很大 不管结论怎么写 只要给你改正就签字 所以我把 改正决定 大致看了一下就签了字 如同二十一年前从同一个人手里接过所谓 右派问题结论 签上字一样 然后 我应召去院长室由院长 接见 姓王的院长讲了几句客套话
随后轻松地说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 我们感到很抱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 赔礼道歉 吧 仿佛这一句官样文章就补偿了我和家人二十多年的劫难 学院指望我回来后教英语系研究生 怡楷同时调回来工作 一村高中还没毕业 可以随同父母迁徙 一丁 一毛已上大学 可等毕业分配时调来学院工作
我从报纸上看到 爱国美籍华裔科学家 李政道博士又从美国回来讲学 当时正在北京 回想起 1951 年在旧金山他曾帮我整顿行装 送我上船回国 又想到五年前曾收到他寄来的新年贺卡 我想阔别二十八年之后
重见一面也许挺有意思 我 开后门 打听到他住在北京饭店 当时的国宾馆的房间号码 打了电话给他 我很高兴他还记得我 他约我周末见面
可我当天下午就要离京 他说正忙于准备讲稿 于是我们商定在他房间内见面十五分钟 政道比我小六岁 当年是我们一帮过从较密的中国研究生中的 小弟弟
现在五十出头 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看上去仍然很年轻 娃娃脸 肤色滋润 不过头有点儿秃了 他先介绍了他的太太 然后我们俩面对面隔
着一张小圆桌在两把大扶手椅上坐下来 他问到我的处境 我这次从安徽来北京的缘故 一些朋友们的经历 我只能简单扼要地作答 因为我怕多占他宝贵的时间 并且他也没流露出强烈的兴趣或感情 他庄重自持 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学家和学者的神气 我很快就意识到 我们俩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留在美国 能够获得成就和荣誉 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 我回到祖国 历尽劫难和凌辱 好不容易才苟活到 改正 的今天 他在 美帝国主义的堡垒 安居乐业 回到共产中国荣膺 爱国主义者 的桂冠 受到最高级党政领导的接见和宴请
作为国宾出入有专用 红旗 大轿车代步 我响应号召回到祖国 却被划为人民公敌 受尽无产阶级专政下劳动改造和牛棚的煎熬 几乎成为饿莩
葬身一抔黄土 即便在我们交谈时 我的肋条还隐隐作痛 由于在来饭店的公车上受到 红色恐怖 一代的小青年臂肘的推撞 我脑子里突发奇想
如果在旧金山那个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国 结果会怎样 也许我会坐在他的椅子上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哦 不 我当场决定 我决不会用一辈子 接受再教育 的苦杯换取无产阶级专政头目的敬酒 不 我决不会坐在他的椅子上 同时 上帝保佑 即便他当年回来 也万万不会落入我的苦海
时间到了 我准备告别 他的太太走进卧室 取来一册简装本的当代美国作家瑟伯 James Thurber 的近著 当代寓言 递给政道 他签上名题赠给我 他对文学作品 尤其是寓言 发生兴趣 这可是新鲜事儿
我也感到高兴 当年他在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之前 我们都住在国际公寓 有一次他在我屋里聊天到深夜 谈到 红楼梦 他认为这部经典作品 不科学 因为主人公出世时嘴里含着一块 宝玉 我无词以对 当时 我或许可以借用哈姆雷特的话作答 天地间有许多事情 决不是你的哲学所梦想得到的 今后 有一天 如果他读到我半生坎坷的故事 希望他不会说 这不可能是真实的 一定是宁坤编造的一篇爱国主义的寓言
在乘火车回芜湖的途中 我在安徽砀山下车 去探望小孙和他的家人 我摸黑找到他任教的中学 他那份惊喜让我完全忘掉了旅途的劳顿;
第二天一早 他领着我回到他在良梨公社的家 见到他在小学任教的妻子和两个宠爱的儿子 又见到他慈祥的姐姐 一家人都为我即将返京复职感到庆幸 硬留我住了两晚 他也领我去看他在那里长大的老家 几间小茅屋比我们在高庄的故居还不如 小孙也许永远住不上北京饭店那样的金窝银窝 这个老鸦窝却哺育出了一只金风凰 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真人
作为 改正右派 我的 身价 也 水涨船高 了 暑假期间 江西省教育局在庐山举办英语教师讲习班 我和另外三位老教师应邀任教
教师们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令我感动 意外的收获是有幸探访一位 棚友
上山以前 我已打听到 1922 年入党的老党员吴老 当年被遣送回乡后当上了庐山植物园图书馆管理员 如能和老人 登高壮观天地间 再探一探
这位剥去 狗叛徒 伪装的老革命的心路历程 我将不虚此行了
植物园古树参天 浓荫蔽日 好一个修行养性的所在 十年阔别 怡楷和我重见吴老夫妇 恍若隔世 吴老瘦骨嶙峋 须发全白 但双目炯炯 眉宇之间仿佛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 他兴冲冲地带领我们观赏各种奇花异草
逐一介绍 如数家珍 回到图书馆 享用吴师母为我们烹制的午餐 吴老谈笑风生 没有提到过牛棚岁月 我正不知道说点什么 一抬头 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条幅 是吴老用他那一笔不苟的颜体写的十四个大字 往事如烟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那是 十年浩劫 期间 另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被迫害致死前的诀别诗 我心底一亮 啊 老吴果真脱胎换骨啦 我也毋庸赘问他的如烟往事 心路历程 他那仙风道骨和庐山的苍松翠柏融为一体了
十月中 我再次回北京 办理调动手续 院长办公室派人通知我
学院上级机关的首长邀请我一同到市内观看英国老维克 Old Vic 剧团上演的 哈姆雷特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在首都观看我最赞赏的莎翁悲剧 它曾是我在北大荒劳改生活中重要精神支柱 由一个著名的伦敦剧团演出 但是我没有心思接受一点小恩小惠 作为右派改正的补偿 便婉言谢绝了 几小时后 新任的陈院长又派人约我去一谈 他快人快语 很有礼貌地劝告我不可感情用事 到头来 我搭上首长的 红旗 大轿车 风驰电掣 直奔首都剧场的艾尔西诺王宫 离我被同一单位的军用吉普车押送到半步桥劳动教养所已二十二年 当时囚囊里带着一本原文的 哈姆雷特
二
又搬家了 时代不同了 这次有许多人主动来帮忙 我们感到遗憾的是 一丁 一毛和我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流放岁月 现在却要留下来
1980 年 2 月 29 日 我和怡楷带着一村启程北上 到火车站送行的除一丁一毛外 还有不少同事 包括外语系领导干部 分手前 一毛要我留本书作个纪念 我想了一想 没有比那本 杜甫诗选 更合适的了 虽然它久经沧桑 已经被耗子咬得面目全非 它既是她名字的出处 也是我们一家人劫后余生的见证 书的末页已有我在流徙途中信笔涂下的小诗 现在又在前面添上一段文字 大意说当年如何 以言获罪 流放北大荒 囚车孤愤 但读杜诗而已 等等 来年夏 一毛赴美求学 行囊中带着这本杜诗上面有我赠书时的祝福 他日鸾凤高翔 有厚望焉
小黑子从高庄赶来芜湖为我们送行 带着他哥哥十来岁的儿子 他坚持要把我们一直送到南京 我们得在南京停留两天才能搭乘快车去北京
南京距高庄不过百把里路 但他们叔侄二人以前还没来过这座古城 于是 我领着他们在一天之内尽可能观光了一些名胜古迹 我也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拜见了恩师羊达之教授 我在扬州中学上初中时 他是初三的历史老师 抗战初期 我流亡到四川 在国立第二中学读完高三 他是我的国文老师 高中毕业后 一别四十年 这时候他在南京师院中文系任教 已是颇负盛名的老教授 他年近八旬 却没有一丝白髪緑 看书读报也不用戴眼镜 师母和老师年纪相仿 身体也同样健康 老人家为我们三个不速之客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我简略地汇报了一下我们一家几十年来的经历 年逾古稀的老师听了禁不住泪如雨下 庆幸我居然从漫长的梦魇中生还 到达北京后不久 我收到老师寄赠的条幅 是他用小篆写在宣纸上的陈雨义的词 临江仙 我在交谈中曾提到过这首令我心醉的宋词 词人劫后余生 追忆故国旧游 感喟国破家亡之痛: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我把条幅送到家乡裱好 挂在我的小书房里 时时提醒我梦魇的 二十余年 和不堪回首的 古今多少事
一村是第一次来到北京 3 月 2 日到达后 我特地领着他走过天安门广场 这孩子对广场一头高踞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 另一头新建的存放他尸体的纪念堂 都不感兴趣 他唯一的感想是 我敢说 春天一到 阳光灿烂 在广场上跑着放风筝一定好玩
校园离颐和园不远 原来是侍奉慈禧太后的大太监李莲英的私邸
一进大门 有一条短短的汽车道通向一座四层高的红砖教学大楼 我一到校就听人说 文革期间有一名女生被批斗逼疯 从楼顶跳楼身亡 在大楼后面 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三层楼灰砖建筑 看上去很像营房 不像教职工和学生宿舍 另外有两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平房 是大太监留下的遗产 倒使一个无树 无花 无草的灰濛蒙蒙的校园不显得过分单调 分配给我们的一套两居室住房在校园最后面一座四层楼的灰砖宿舍的顶层
有一些老同事来看望我们 法语系徐教授 我当年的酒友 第一个闯了进来 一进门就用他的广东国语乍呼起来 老巫 我来向你赔礼道歉
我不该在批斗会上说了那么些你的坏话 我很惊讶 在所有那么些人当中怎么他老人家偏偏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老徐 没你的事儿 我紧握着他的手说 我根本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话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的挨整和你有任何关系 人人都得发言表态
立场问题嘛 你怎么能例外 我不怪罪任何个别的人 更不用说你老兄
或许我们全都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中的演员 每人都不得不演一个角色
不管怎样 我总活过来了
徐教授年逾古稀 头髪和胡须都白了 说话一向大嗓门儿 我的话音刚落 他就几乎吼叫起来 我不管你是否怪罪我 我怪罪我自己 我随大流 胡说八道坑害你 实在卑鄙 我更对不起我亲哥哥 他在天津也被划为右派 我跟他断绝关系 直到他最近也被改正 哦 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老徐 千万不要太难过 看到他如此痛心疾首 我非常感动 究竟并不是你的错 令兄现在在哪儿 原来他哥哥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楼里 他在二十年代留学美国 获得英语学位 回国后在天津一所大学任教
被打成右派后 失去教职 从大学宿舍搬到市内一个潮湿的地下室 继续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 右派改正后被学院请来为英语研究生开翻译课
另一位同事 英语讲师小廖接踵而来 1954 年从北京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 他被分配到南开外语系 和我同事 后来也调来学院 您在南开受迫害 有我一份 巫老师 肃反时 我是您的专案小组长 您知道吗
听上去 他好像是在坦白什么严重罪行
小廖 我从来没有把你算在参加迫害我的人当中 我请他放心 当时你刚从大学毕业 像许多年轻人一样 你追求进步 党教你干啥你就干啥 你别无选择 如此而已
不完全是这样 他继续用沉重的语调说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我特别卖力气整你 因为我动机不纯 我想得到组织的好感 我想往上爬
你对自己太严厉了 小廖 其实 对于我并没造成任何后果对吗
也许并没有 可是我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衷心请您宽恕 我请他放心 我从来没有对他怀有任何芥蒂 从今以后我们应当是好同事 另一位老同事轻飘飘地问我 老巫 真的很惨吗 她也参加过批斗大合唱
但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哦 你瞧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我含糊地回答
确实 而且 怎么搞的 你还这么年青
一位劫后余生的老先生说 人生从六十岁开始’ 我刚六十啊
我笑着说 这里有些人指望看到我带着心脏病或者拄根拐杖 让他们失望啦 感谢毛主席 我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得到了锻炼 也不过是二十年嘛 我再给他们二十年整死我
你听听 你一点儿也没改 你没接受教训 我为你担心 老巫
且慢 是谁该汲取教训 我 还是犯了错误的党
过了几天 陈院长来访 他是北京大学三十年代的毕业生 后来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经济系深造过两年 我发觉他很随和 容易交谈 他关切地问起我们在新环境中的生活情况 我正有话要说
我们安顿得差不多了 还见到了一些老同事 我答道 有些同志登门赔礼道歉 因为自己当年在运动中参加过整我 我很感动 但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怎么能怪罪他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 然后接着说 也有的同志认为我还没有接受教训……
是谁说的
别管是谁说的 我还没学会揭发检举哩 到底是谁要接受教训
是我还是党
是党在 1957 年犯了极左的错误 是党正在从多年来犯的一系列严重错误中汲取教训 对于你这样的知识分子 根本不存在从过去接受教训的问题 而是必须解放思想向前看
但是我有顾虑 我的改正本身似乎是模棱两可的 至多也不过是部分的 我的结论写得不像改正错划 倒像是宽大处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 是这样的 去年我来办理改正 负责人让我明白 我的问题是两可的 只是考虑到我多年来 表现好’才给予改正的
胡说八道 这不行 我们一定要重新审查 彻底改正
暑假快到了 有一天行政副院长来访 巫宁坤同志 他以相当正式的口吻说 上级领导机关的高干即将前往北戴河休假两周 分配学院一个名额 我们决定 巫宁坤同志最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
我久闻北戴河的大名 那是中央领导人和其他特权人士的避暑胜地 我新近改正 从来没有奢望过到那儿阳光明媚的海滩上度一个赏心悦目的假期 多大的诱惑 另一个对我 二十余年如一梦 的小小的补偿
张院长同志 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 学院领导决定给予我这一难得的机会 我感到十分荣幸 我不明白我怎么配享受这样的待遇 我刚回来几个月 没有什么贡献 许多其它同志这些年一直在这里为党工作
十分感谢领导的盛情 但是我不能遵命
院长并不就此罢休 他又说 巫宁坤同志 你也同样一直在为党工作啊 虽然不在学院 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准备一两天内动身
第二天 政工副院长驾临 老巫同志 她用更有人情味的口气说
你怎么会不愿去北戴河休假呢 这可不行 经过这么些年 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听我的 老巫 准备明早出发
副院长同志 我在北大荒休息够啦 有湖 有江 有森林 有很多
鱼 夏天也凉快 学院许多同志劳苦功高 可能也愿意去 请您把这个荣幸让给他们吧 ……
但是 我的结论复查被拖延了 因为遭到来自极左的抵制 人事处长奉命处理复查 有一天 他问我 巫教授 麻烦的是 你在结论上签了字 是不是确有其事 你指望什么呢 1958 年我在右派结论上签过字 对不对 文革期间 有多少老干部在叛徒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结论上签过字 那些结论还算数吗
你的话有道理 我抓紧时间去办
三
自从我被划为右派 我的著作就不能出版 已出版的也不能再版
我翻译的 白求恩大夫的故事 1954 年在上海出版 却由三联书店于七十年代在香港两次盗版 连译者的名字也没署 1978 年北京三联书店派一位编辑来芜湖找我 约我修订旧译 1979 年在北京再版 纪念白求恩逝世四十周年 这次署上译者的大名 我问这位编辑 三联当年在香港以那种方式翻印我的译著 做法是否恰当 他的姿态很高 反正是宣传进步作品嘛 我过去翻译的美国短篇小说也在一些新出版的选集中出现 当然没有稿酬
我也应一些老朋友之约 开始翻译一些英美文学作品 袁可嘉教授主编 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 约我翻译几首狄伦·托马斯的诗 谁都知道他的诗常晦涩难懂 更难翻译 但是 这位威尔斯天才诗人椎心泣血的诗篇曾伴我走过漫长的灵魂受难的岁月 我勉为其难翻译了五首 其中一首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作于诗人的父亲逝世前的病危期间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 怒斥光明的消逝对于我们这一代饱经沧桑的老人 这好比暮鼓晨钟
另一个稿约却使我感到啼笑皆非 1980 年夏 我回到北京才几个月
世界文学 当时全国唯一的译介外国文学的月刊 约我翻译 了不起的盖茨比 要在当年十月号刊出 简直不可思议 自从 1952 年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为这本书挨批以来 腐蚀新中国青年 的黑锅 我背了将近三十年
怎么偏偏会找到我来翻译这本 下流坏书 莫不是命运的嘲弄 还是菲茨杰拉德显灵 责成我还他一个公道 我虽自感译笔粗拙 难以重现他那优美的抒情风格 却也无法回避这道义的召唤
十月 我听说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主办的 全国外国文学学会 订于十二月在成都召开成立大会 我和国内学术界隔绝多年 闭目塞聪 我想 若能参加会议 一定可以从同行专家的聚会中获得教益 我去向陈院长请教 他立即打电话给外文所所长冯至教授 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接到邀请
冯教授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们不知道宁坤还活着 陈院长大乐 说道
老巫现在是我们学院的英语系教授 此刻正坐在我面前 几天后 我接到一个特邀请帖 二百多人从全国各地来参与盛会 我很高兴有机会见到一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包括几位 改正右派 会场在金牛宾馆
原来是毛泽东的 行宫 当年他下榻的那座楼仍然作为 圣地 保存有一名老服务员给参观者当向导 另一座楼里有当年伟人用过的巨大游泳池 眼前干涸见底 我随口说 成都居民这么多 可惜它不能用来为
人民服务 向导狠狠瞪了我一眼 满脸惊愕的神情 仿佛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很快就发现 那个死者的幽灵不仅在他往日的行宫作祟
而且在今天的会场上流连 尽管人人把 解放思想 挂在嘴上 大多数发言的人还是四平八稳 言之无物 对于有争议的问题 比如 西方通俗小说 现代派文学 等等 均不置可否
在一次为数不多的全体大会上 主办单位的一位苏联文学研究员作报告 他的题目是 要文学 还是要革命 颇有挑衅性 列宁在十月革命成功前写过一篇文章 猛烈抨击现代派文学 认为它是对革命的威胁 用的正是这个题目 这篇 学术报告 就是老祖宗遗教的翻版
报告人又抬出泽丹诺夫的权威 大声疾呼要求禁止文革以后在国内出现的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流通 泽丹诺夫何许人也 斯大林手下的文化沙皇 这太荒唐啦 我感到愤慨 但是我对自己说 你是客人 闭上大嘴巴
会议的最后一天 与会同志分成三组进行专题讨论 我选择了 文艺理论组 七 八十人挤在一间大屋子里 会议由冯至教授主持 讨论并不热烈 直到主席介绍一位中年男同志发言 原来此人来头不小,官封文化部文艺理论处处长 他的开场白是介绍他上高中的儿子对他说的一段话 爸爸 别提你那个马克思列宁主义啦 过时啦 没有人对它感兴趣啦 人们需要点新东西 哄堂大笑 这时候 处长换上严肃的语调 接下去说他儿子是被一种错误倾向引入迷途 这种错误倾向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动 但是现在该是扭转这种错误倾向的时候啦 如此等等 最后他以权威口吻总结道 我们必须在文艺理论工作中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 观点 方法。”
按照会议惯例 领导干部作总结发言后就宣布散会 处长的发言显然就是这个讯号 散会的时候到了 下面的节目是告别宴会 我应当放过他吗 要我管闲事 跟这位权威人士较真儿吗 会场上比我有资格发言的大有人在 只争分秒的决定 我举起手 试探性地问道 主席,我可以讲几句话吗 事出意外 但主席也只好请我发言。
我开头也轻松愉快地回到处长讲他儿子的话 处长同志 我很高兴你没打你儿子一顿屁股 因为我觉得他说得对 哄堂大笑 我接着说 我不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立场 观点 方法 但也不能说我赞成它。道理很简单 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尽管政治学习搞了几十年 何况今天世界上有那么多独立的共产党 也有同样数目的 真正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处长同志 到底哪个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是 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没有回答 我继续发言 经过多少年来的混乱 经过一帮自封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强加于全党全国的十年浩劫 我们怎么能坚持马列主义 而不首先老老实实虚心学习 探索它的真面目?”
下面 我谈到现代派文学的问题 这一点对有关现代派文学的争论也适用 全中国 甚至在这间屋子里 有多少人熟悉现代派文学?在人们有机会读几本作品 并得出自己的看法以前 你有什么权利武断地下一道禁令 先读书 后批评 车前马后不行 自封的书籍检查官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但愿如此 昨天大会发言的同志 倚靠列宁的权威把革命与文学对立起来 列宁那篇文章是早在十月革命之前写的 当时他认为现代派文学在俄罗斯流传可能不利于布尔什维克革命事业 显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但是 在文化大革命后的中国 把现代派文学和革命对立起来 这只能是政治幻想的虚构 至于泽丹诺夫 幸好他早已带着花岗岩脑袋见斯大林去了 如果今天有谁在中国要把选择强加于人 那么我肯定会选取自由的文学 而谢绝奴役人的革命!”
全场轰动 我走出会场时 有好几个人和我握手 兴奋得说 讲得好 南京大学 改正右派 中文系张教授拦住我说 老巫 谢谢你 谢谢 你说了我想说的话 但我不会说 谢谢你说了出来 他眼睛里含着泪水。
十二月中回到北京后 我去看望卞之琳老师 听说他身体欠佳,因而没有参加成都会议 一见面他就说 你在成都又放炮了 副所长回来后跟我说 宁坤的思想可真解放 我一听就明白你又惹事了。”
“我们不是应当响应党中央和邓小平同志的号召解放思想吗?”我很老实地向他请教 卞老师虽是老党员 还不失为一位忠诚老实的忘年交 你吃过那么多苦头 怎么仍旧这么天真 我要是你 我就会珍惜我的改正 专心搞学术研究和文学翻译 出于对一个久经患难的老朋友真挚的关怀 他提出了明智的忠告 我自然十分感激 同时我也认识到 解放思想在文革后的中国还有漫长的艰苦道路要走。
我的改正结论复查迁延不决 又听说陈院长即将去欧洲参加国际会议 我便抓紧时间去向他求教 陈院长 自从您四月间下令复查我的改正结论 大半年过去了 问题至今还没解决 1957 年给我做错误结论 他们可没花这么长时间 您认为我还得等到新的一年开始再说吗,院长同志 ?”我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什么 我还以为早就解决了 每逢我们努力执行我们党正确的知识分子政策 总会有来自极左的阻力 听上去他很气愤 这样搞决不行 我一定要在今年 不是明年 解决你的问题 彻底改正 不是部分改正 这不仅对你本人重要 而且对那些极左的同志也很重要 他们需要从中汲取教训。”
新年前几天 政工副院长叫我去开个小会 由那位负责改正工作的干部没好气地宣读学院党委的决定:“巫宁坤同志的右派问题应予改正 撤消原结论和处分 恢复政治名誉 恢复副教授职称 恢复高教四级工资待遇。”
1958 年戴上右派帽子,1964 年“摘帽右派”,1980 年“错划右派”,二十二年的黄金岁月一笔勾销!尾声 死者与生者
从游子还乡到“右派改正”的三十年间,坎坷路上相遇的人们,死者与生者,现在都一起活在我心里。
在学院 于副校长 当年主持过“鸣放”和“反右”的,已在我们归来几个月前患心脏病不治去世 听同事们说 他在文革期间身心备受煎熬 思想感情有很大变化 怡楷和我特地去看望他的遗孀 表达我们衷心的慰唁 我们说 感谢他二十年前接受怡楷的请求让我从劳改农场保外就医 要不然我多半早就死在他前面了 毛校长 那位让人望而生畏的女将已经离休 住在市内一座高干招待所颐养天年 听说她在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任职 我觉得很滑稽 因为我回来后听当年的教师党支部书记老刘说过 她给我那么严厉的处分 即使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也是违法的 晁教授现在已是英语系唯一的正教授兼系主任 又是学院党委会委员 他见到我时轻松愉快地哈哈笑道 老巫 好久不见了 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仿佛我们俩半小时前刚在一起喝过茶 他那震耳的笑声比往年更加洪亮,部分地由于春风得意 自命不凡 部分地由于腰围倍增 足以见证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从不困扰的良心。
英语语音讲师葆青逃脱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 因为她爱人承担了全部罪责 反右几年后 道生已解除劳教回家 但是 作为右派家属要承受的压力终于迫使葆青提出离婚 文革期间 道生被下放在江西劳动时自杀身亡 怡楷和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们的哀悼 1958 年 4 月 我被关进半步桥劳教所后 曾与道生有相对无言的一面之缘 没想到那也是最后一面。我们几乎不敢正眼看葆青 回想在短暂的 北京之春 的那些日子 我们两家人 各自带着头生的小宝贝 在一起消磨过多少欢乐的时光 从来没有为未来操过心 葆青后来和学院一位教日语的同事结婚 这位日本留学生 受过 武士道精神 的熏陶 又是老共产党员 红色保护伞 理所当然自封为她的政治思想管教员 才貌双全的妻子不服管教时 老党员就发挥 武士道精神 拳足交加 他们的婚姻破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怡楷不胜感慨地说 托尔斯泰说得好 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可是在一个国家里 政治干扰家庭生活 许多不幸的家庭都是同样的受害者 葆青和道生 两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本来是个幸福家庭 却落得家破人亡 实在太悲惨了 可是谁能怪得着受害者呢 再说 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幸福 有些家庭从每个政治运动中满载而归 升官发财,也有些家庭在每次政治风暴中首当其冲 受到千锤百炼 我们久经磨难居然存活了下来 我感到很幸福。”
1966 年盛夏 燕园内红色恐怖肆虐 一夕之间 新北大多少位教授成为横扫对象 当年的燕京大学英语教授中 多年来兢兢业业 追求进步”,不堪凌辱 第一个悲愤自尽 时隔不久 她的爱人 大右派曾昭伦教授,也告别了他曾经热爱的党 我的同龄人 学贯中西的吴兴华教授 在烈日下劳改 口乾舌燥 向监工的学生讨水喝 从他手里得到一碗未名湖的脏水 在这同一个湖边 我初到燕园的那些日子 和他月夜散步 听他背诵中国古诗或英诗 如听天籁 脏水下肚 继续劳改 数小时后倒毙 红头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杀 死有余辜 后经破腹验尸 证明死于急性病毒性痢疾 幸免于追认为 现行反革命 兴华时年四十五岁 比 同病相怜 的杜甫逝世时还小十三岁 兴华残破的遗体匆匆火化后 他的遗孀和两个小女儿就被扫地出门 只得到海淀镇上觅一间民房栖身 年近七旬的胡稼胎教授经不起劳改的折磨也离开人世 赵萝蕤教授硕果仅存 可是她的爱人陈梦家教授不堪红卫兵的轮番凌辱 第一次自杀未遂 第二次正值萝蕤精神分裂症发作 他终于得以解脱 这位 新月派 诗人 蜚声国际的考古学家含冤弃世时还不到六十岁。
在燕京的青年教师中 杨耀民当年放弃基督教 加入共产党 在文学研究所得到重用 文革一来 他成了 文艺黑线 的替罪羊 他那半瘫痪的躯体怎禁得住残酷无情的 文攻武斗 也只得一死了之 我当年的助教黄继忠 在清河农场劳改多年后被遣送回江西原籍和老母相依为命 右派改正后回北大任英语副教授 有一天 他从北大来电话 说他心上有一桩往事要一吐为快 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骑自行车来到我家 他的吐露使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给我当助教时 上级曾交给他汇报我的可疑言行的政治任务 几个月后他被解除 兼职 因为他始终没有完成使命。
在燕京的领导人中 陆志韦校长在科学院文字改革小组韜光养晦,仍是当然的 横扫对象 后来又以七十高龄发配到河南一所“五七干校”,孓然一身 精神逐渐失常 一代宗师流离乡野 俨然里尔王再世 身心交瘁而溘然长逝 哲学系主任张东荪教授死于狱中 罪名是为美帝提供政治情报 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翦伯赞教授多年来飞黄腾达 官至新北大副校长 文革一开始却被 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亲自点名批判 备受凌辱 终于不堪 逼 供 信 之煎熬 偕夫人双双服毒自尽“自绝于党”。萝蕤的父亲 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教授 幸得善终 于 1979 年夏以九十高龄在北京寓所谢世。
在北京市内 我摸到小羊尾巴胡同五号探望沈从文老师 他住的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里一间朝西的小屋 除了放一张小床之外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床上靠墙的一面堆满了书 听说师母还得到别处去 未晚先投宿哩 比起五十年代的东堂子胡同的陋室来更是每下愈况了 我再看看他们二老身心交瘁的容颜 真不知言从何起 可是,“一箪食 一瓢饮 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沈从文之音依然那么年青 仿佛 一派清波 仿佛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过的河流 皆似乎一一从心上流过 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泊了翠绿菜叶 老师从来没有谈到个人的困苦 从来没有怨天尤人 他一脸佛陀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对苦难安之若素,他对生活的信念四季常青。但是 当我们谈到两位好友不幸弃世 老师潸然泪下。1973 年 我的大学同学蕭珊在上海经受多年劳改的煎熬之后死于肝癌 当时她的爱人巴金还关在牛棚 另一位是杰出的诗人查良錚 他在南开大学惨遭迫害二十余年,终于在“四人帮”覆没后不久在天津因心肌梗塞逝世 还背着莫须有的 历史反革命 罪名 在冲破长达数年的重重阻力之后 他的平反工作和遗著出版才最后落实 沈老师又等了六年才分配到一套较好的住房 这时候他走路已经离不开助行器了 两年以后 心脏病突发 一位巨人离开人世。第二天 纽约时报 发表了长篇悼念的专文 几天之后北京的报纸才作了简短的报道 师母婉言谢绝了官方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倡议 只由遗属出面邀请至亲好友参加告别 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 因为我一直觉得 官方近年来为文革受害者补开的追悼会不免有鳄鱼的眼泪的味道。
萝蕤孓然一身 也住在她父母身前寓居的的一座四合院内两间朝西的小屋 她自己的家 梦家精心搜集的明代家具和字画 她的斯坦威钢琴都没逃脱被横扫的命运 两间小屋的里面一间放了一张小床 一张小书桌、两三把椅子,这是她睡觉 工作 休息 接待国内外来访者的小天地 外面一间放着几个书架 藏书中包括她当年在美国搜集的全套初版詹姆斯小说和艾略特签名题赠的诗作 她毕生以读书为乐 可是目力衰退不得不有所节制 尽管如此 劫后余生 年近古稀 她毅然投身翻译惠特曼的巨著《草叶集》,夜以继日伏在小书桌上用她那一笔不苟的书法一字一句重铸惠特曼的诗篇 纽约时报 曾在头版发表长篇报道 她热爱音乐 现在唯一的消遣是坐在小屋里听西方古典音乐的录音 和沈从文一样 她从来不谈个人的苦难经历 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丧夫之痛 我知道她仍在为精神分裂症服用药物 有一天 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不时抽搐 我想那种药肯定有副作用 便问她是否可以减少剂量 她的脸立刻变色 质问我 你要让我犯病吗 我后悔说话唐突 同时我也突然认识到 这么些年来她形影相弔 不定受到过怎样的梦魇的煎熬 哪怕一个詹姆斯式的悲剧女主人公,也不可能以如此的勇气和尊严承受她的苦难。
我们返回北京的消息在亲戚中不胫而走 1981 年秋 李家表姐从上海来北京探亲旅游访友 在我们家小住 她到市内看望那位多年不见的表妹和 御医 妹丈 回来后对我们说 二表妹托我捎话给你们 那年怡楷去她家 她很失礼 外面人都以为当老头子的医生怎么了不起 其实伴君如伴虎 全家人日日如坐针毡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 多少年来搞得几乎六亲不认 请亲友谅解 没过了几天 二表姐和姐丈就从西单的寓所驱车来看我们了 虽然我们和 御医 还是初会 但大家都是劫后余生 一见如故 后来 表姐因肾衰竭加剧赴美求医 我和怡楷专程去他们在西单的寓所话别 岂料竟成永诀。
在天津 怡楷家的住房在 1976 年唐山大地震时被毁 不过全家人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随后好几年 他们都住在极其简陋的防震棚里 曾到清河给我送救命食物的大哥和二哥 文革中受尽折磨 先后逝世 我们远在剑桥访问时 多病的三姐病逝北京 幸存的三哥 不分酷暑严冬 在他的小防震棚里重操旧业 埋首历史研究 文革过后 他还希望找回被红卫兵抄走的千百种秘密宗教的宝卷 就从一个政府部门跑到另一个部门打听它们的下落 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 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多半当废纸处理了”。一位加拿大同行来信说 他多少年来一直盼望有一天读到这些珍贵无比的文献 哪怕一本也好 文革既过他以为可以实现他的梦想啦 当他获悉这些文献的悲惨命运 感到伤心欲绝 他说 真好比突然丧失一个你一直希望重见的老朋友。
1987 年夏 我重返安徽讲学 得与 牛棚 难友重逢 其中包括安大张校长和孙副校长 安师大魏书记已升任省委宣传部长 他们三位都精神焕发 对 改革开放政策 充满信心 冒效鲁已升任俄语正教授 由小陈陪同来招待所看我 谈笑风生不减当年 我们三人回顾在南庄一起度过的荒唐岁月 小陈脱口而出背出老冒和我拼凑的那首打油诗 不禁都哑然失笑 我答应第二年再回来聚会 没料到第二年春天冒老就与世长辞了。
一位老同事告诉我 外语系工宣队头目沈师傅和职业打手史科长——两个“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听到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就瘫倒在地,暴露了 纸老虎 的真面目 这位同事发表感想道 正如俗话说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 我觉得难以完全同意他的说法 那你怎么解释善有恶报 恶有善报呢 俗话说 修桥补路双瞎眼 男盗女娼子孙多 ‘不如说这些恶棍草菅人命 却忘掉自己迟早也会面对死亡 也许他们残酷无情地置受害者于死地时也相信过 恶有恶报’ 从来不怀疑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这些可怜虫幻想自己可以在地上的共产主义天堂获得奖赏 从此飞黄腾达。而他们不过是小爬虫罢了!”
老共产党员 外语系李主任 在共产党监狱囚禁五年之后才放出来,原来当初宣布他是苏修特务的电文是他的政治上的敌手玩的花招 他被释放之初 军 工宣队头目在会议上告诫大家不得与他亲近 后来被安排了个有名无实的职务 还受排挤 最后他回到黑龙江故里 当上了全国重点大学 哈尔滨工业大学党委书记 他不再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首长 而是经过身心受难变得更加通达人情的人 后来 每次因公进京都来西郊过访 杯酒言欢 也不妨说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
安大真正的新闻人物是我当年的学生汪崇德 他阶级出身好 文革中的极左表现深得军 工宣队欢心 毕业分配时 他经大力推荐进入总参二部 从事情报工作 后来 被派到驻非洲某国大使馆武官处工作 他异想天开 给该国政府写了一封信 申请政治避难 该国政府一向仰仗北京的经济支援 理所当然把他的信交给大使馆 他奉召 回国述职 同行的有四名同僚 搭乘的是瑞士航班 这位军事情报官员发挥特长 避开四位押送者的耳目 把一纸政治避难的申请送到机长手中 班机在日内瓦着陆后 瑞士安全人员登机 把藏身厕所的中国军事情报官员领走 无奈瑞士政府用不上他的 专长 又没有第三国肯接受他 这位当年的红卫兵风云人物成为流落日内瓦街头的难民。
我常想到北大荒 我纳闷儿 不知道那个好心的李队长的下落如何。他是否由于表现软弱受到处分 或者因为他不适于当狱卒而重新分配工作 不过 十之八九 他回到了自己的村子 和妻子儿女 甚至孙男孙女,还有乡亲们 在一起生活 其乐融融 他充满爱心 也必然受人爱戴 在这个越来越小的世界上 有朝一日我未尝不会和他 狭路相逢 我一定会本能地拥抱他 称呼他 我的弟兄 葛队长是用更加严峻的材料制成的,符合一个优秀公安干警的要求 然而他从来没有滥用职权 从来没有打骂教养人员 他是一个模范的执法人员 而这在红卫兵和工宣队师傅中却是罕见的 难友李大夫于六十年代初回到北京 在街道上半私营的联合诊所工作 文革期间 他又被开革 流浪街头 文革结束后重返联合诊所 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再次被送劳教 再次获释后 他终于告别他热爱的北京,首途赴美,继续进行他对 集中营热 的独特研究 在这方面他以艰苦卓绝的精神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和经验。
我也不忘清河劳改农场 那位让我们借用他的小屋会面的老王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继承人也会让探视教养人员的家属借用他的屋子吗 来探视的家属少不了 因为清河仍然是北京市一座人满为患的劳改营。老刘 那位我亲手掩埋的青年书法家 他的浅坟现在被荒草覆盖了吗 或者 他妻子终于从湖南来把他的遗骸运回了家乡?
最后但并非次要的 我难忘高庄 我们的好大夫不时来信增强我的记忆 人民公社解散 农民开始单干之后 鲁大夫来信说:“老螃蟹住进了新盖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说用的木料是你们的屋子拆下来的 但他还不满足 因为他现在不能靠剥削同村的农民过日子了 人家常听他咒骂新制度,梦想过去的好日子回来 让他 用党给他的权利喝足吃饱’ 村子里的人摆脱了老螃蟹的暴政 愉快地为自身利益而劳动 虽然生活还很贫困。”
小黑子和小水子都 成家立业 不顾 计划生育 的限制已经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小基贵的命运却大不一样 孬子出人意料地‘名利双收’,”鲁大夫写道,“有一天,他又突然冲过村口的公路 被一辆卡车压伤 随即送到和县医院诊治 三天以后由同一辆卡车送回高庄 他的左腿没了 拄着一副字杖跳来跳去 他妈伤心死了 号啕大哭 像发了疯似的 三老爹倒挺看得开 说这是 恶有恶报’ 后来卡车司机主动提出赔偿三百元 他大喜若狂 又说这是 善有善报’ 因为他三年前饶了孬子一条命 三百块钱 难以置信的天文数字 压死一条水牛赔偿一千二 压死一个好劳动力赔偿一千。屁用没有的孬子拿他的恶腿换来三百元!做爹的怎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呢 现在永远残废了 孬子再也不能到处乱跑 给他无事生非了。这笔钱正好用作给小蛋订亲的礼金 怡楷感到又难过又气愤 但也无可奈何。
鲁大夫来信又提到基贵的新趣闻 基贵常拄着双拐靠一条腿蹦蹦跳跳来到卫生院 让我处理他截肢手术伤口的炎症 我问他 基贵 你挣了三百块钱 你不想用这钱装一条假腿吗 ‘他的回答是 鲁医生 我要一条假腿干啥 别拿我开心 那不是把好钱往水里扔吗 给小蛋当礼金是正经事 ‘他的话引起我思量 是否经过这次事故和截肢的痛苦 他得到一种休克治疗 把疯狂的恶魔从他身上赶走了 我要继续对他进行密切随访。”又有一条趣闻 基贵来卫生院后往往一瘸一拐地去孙堡街上 和一个年轻的小窑煤矿工人坐到一处 小窑没有安全措施 这工人在一次爆炸事故中炸掉了一条腿 有一次 这位 同病相怜 的难友出钱请他喝杯茶 外加一包花生米 小基贵乐坏了 好像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玩具的小孩。两个年轻人有时下一盘象棋 一次 孬子居然打败了工人阶级 他高兴得想跳起来 忘了他只剩下一条腿 他得意地说 我有两个好老师 一个小一村 一个李农 不难想象 基贵和矿工坐在一起 拐杖靠在各自身旁,活像“工农联盟”的化身。
我们自己如何?怡楷为“改正”提供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尾声。1980年 9 月 新学年开始 她教一班公共英语 后来 春节前几天 她在上课时突然头痛欲裂 恶心呕吐 被学生护送回家 一位医生说是美尼尔氏症,另一位说是神经错乱。最后 首都医院眼科胡大夫诊断是晚期青光眼 怡楷向他请教患病的原因 高龄的老专家问她生活的经历 听完她简单的叙述后 这位慈祥的大夫说 那你还指望什么 多少年来的种种压力必然会使你身体付出某种代价 若是你没有一个坚强的性格 它支持你度过无尽的艰难困苦 那些压力可能会毁掉你的神经系统 或者你的心脏 各地的精神病院住满了文化大革命和其它政治运动的受害者 你来晚了 幸而还不太晚 我一定全力以赴挽救你的双眼 不过我看 你必须从此放弃教学工作 虽然你恢复上课不久 以后几年中 她的双眼先后动了几次手术,她来美后被确定为“法定的盲人”,并授予一根盲人拐杖!那是我们三岁的外孙艾里克最喜爱的玩具。
我曾用一句话概括我三十年的 牛鬼 生涯 我归来 我受难 我幸存 但是 肯定不止如此而已 持久的苦难决不仅是消极的忍受 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馈赠 受难像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索贯穿生活和历史的戏剧。或许恰恰因为受难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 所以一部丹麦王子的悲剧 或是杜甫荡气回肠的诗篇 才以人生悲剧的壮丽使我们的灵魂升华 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难和从中学习 没有人会徒然受难。或许我们变得明智一些 像孬子基贵一样 或许我们变得谦卑一些 因为亲身体会过农民遭受的那么多贫困和苦难 或许我们从他们对生活无言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常青的希望中汲取力量 或许 如同一头吃草的牛以支持生命的奶汁回馈牠的养料 一个在苦难的野草上放牧的 牛鬼 同样能够回馈他的养料 。
1986 年夏,在告别剑桥大学前发表的《从半步桥到剑桥》一文中,我写过:“当我再次怀着新的乡思遥望家园 我多么希望 北京的半步桥有朝一日也成为一个文物古迹 点缀一个更新的中国的新的天和新的地 如同复制的威尼斯叹息桥点缀着剑桥!”眼前,半步桥,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依然人丁兴旺。1988 年 4 月 我被一部吉普车押送去劳教的三十周年,承一位在公安部门任职的朋友的盛情 一早从市内开着奔驰轿车前来学院,陪同我和怡楷去旧地重游 春光明媚 我们一路风驰电掣 刚到西直门,忽然间狂风大作 飞沙走石 天昏地暗 难道是天地哀悼我死去的黄金年华 哀悼千百万未能幸存的冤魂 司机放慢了速度 几分钟后风停日出,我们直奔半步桥 但我已经没有“二进宫”的雅兴 只感到“此身虽在堪惊”。下车后,朋友和门口站岗的警卫打了招呼,然后为我拍照留念 身后挂着“北京市监狱”令人不寒而栗的大牌子。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还有待在地平线上出现,但是它的出现是必然的,在并不遥远的将来。
古华《芙蓉镇》
第一章 山镇风俗画(一九六三年)
一 一览风物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颇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圩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跤碰脱牙、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成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农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将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品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圩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句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圩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圩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圩变成了星期圩,变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圩上卖的净是糠粑、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圩场不成圩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为五天圩,首先从圩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会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买主买主,衣食父母。”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郎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圩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粑耙,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会辣得你兄弟肚脐眼痛!”
“我肚脐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摊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来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从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从此,谷燕山每圩都要来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就连他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二 女经理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由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圩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不觉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惟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竞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山里人对手表的戏称)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经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畜生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干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 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进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竞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和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
“妖妖调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圩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记录……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现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神仙下凡问土地”,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希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分,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分,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功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哟!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竞像两个多年不见的亲朋密友似的。
四 吊脚楼主
说起李国香在渡口码头碰到的这位王秋赦,的确算得上本镇一个人物。论出身成分,他比贫下中农还优一等:雇农。贫下中农只算农村里的半无产者。黄金无假,麒麟无真,他王秋赦是个十足成色的无产阶级。查五服三代,他连父母亲都没有出处,不知是何年月从何州县流落到芙蓉镇这省边地角来的乞丐孤儿。更不用提他的爷爷、爷爷的爹了。自然也没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复杂的亲戚朋友关系。真算得是出身历史清白,社会关系纯洁。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没得。没得当然最干净,最纯洁,最适合上天、出国。可惜驾飞机他身体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国又认不得洋字,听不懂洋话。都怪他生不逢时在旧社会,从小蹲破庙、住祠堂长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岁,却已经在本镇祠堂打过五年铜锣了。他嘴勤脚健,头脑不笨,又认得几个字,在祠堂跑腿办事,看着财老倌们的脸色、眼色应酬供奉,十分尽心费力。当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来的暗拳脚。用他自己在诉苦大会上的话来讲,是嚼的眼泪饭,喝的苦胆汤,脑壳给人家当木鱼敲,颈脖给人家做板凳坐,穷得十七、八岁还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到一根苎麻索。
他被定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来可以出息成一个制服口袋上插金笔的“工作同志”的。但刚从“人下人”翻做“人上人”时没有经受住考验,在阶级立场这块光洁瓦亮、照得见人影的大理石台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队派他到本镇一户逃亡地主家去看守浮财,他却失足落水,一头栽进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遗弃的小姨太太如鱼得水,仿佛这才真正尝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对姨太太这流人儿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却被自己占有、取乐儿。他的这种“翻身观”当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许、工作队的纪律所不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贫雇农施“美人计”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车、管百十万人口的县团级了呢。他在工作队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队念及他苦大仇深、悔过恳切,才保住了他的雇农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胜利果实还是分的头一等。他分得了四时衣裤、全套铺盖、两亩水田、一亩好土不说,最难得的是分得了一栋位于本镇青石板街的吊脚楼。
吊脚楼本是一个山霸早先逢圩赶集时宿娼纳妓的一栋全木结构别墅,里头描龙画凤金漆家具一应俱全。王秋赦惟独忘记了要求也应当分给他农具、耕牛。得到了这份果实,他高兴得几天几夜合不上嘴、闭不了眼,以为是在做梦,光怪陆离的富贵梦。接着又眼花缭乱晕了头,竟生出一种最不景气、最无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着了这份浮财,就是睡着吃现成的,餐餐沾上荤腥,顿顿喝上二两,这楼屋里的家什也够变卖个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产党领导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广大,新社会前程无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传的文件、材料来判断推算,过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社会了呢。那时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乐而不为?连自己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们谁要?哈哈哈,嘻嘻嘻,谁要?老子都给,都给!他每每想到新社会有如此这般的美妙处,就高兴得在红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脚,翻跟斗,乐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后的日子,却并不像他睡在吊脚楼的红漆高柱床上所设想的那样美妙。从小住祠堂他只习惯了“吃活饭”:跑腿,打锣,扫地;而没有学会“做死事”:犁田,整土,种五谷。好田好土不会自己长出谷子、麦子来,还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莳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断,挖土整地红火厉日头晒脱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块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闭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这份苦、脏、累。他生成就不是个正经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个跑公差吃活水饭的人。两三年下来,他田里草比禾深,土里藏得下鼠兔。后来他索性算它个毬,门角落的锄头、镰刀都生了锈。他开始偷偷地、暗暗地变卖土改时分得的胜利果实,箱箱柜柜的,都是人民币。人民币虽说是纸印的,哗哗响,却比解放前那叮叮当当的“袁大头”还顶事呢。他上馆子,下酒铺,从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脚,颇为紧吃慢用,细水长流,却也吃喝得满脸泛红,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发了体。有时本镇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见他的吊脚楼上空冒一次炊烟,还以为他学了什么道法,得了什么仙术,现成的鸡鸭酒席由着他招手即来,摆手则去,连杯盘碗筷都不消动手洗呢。
常言道:“攒钱好比金挑土,花钱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几年日子混下来,王秋赦媳妇都没讨上一个,吊脚楼里的家什已经十停去了八停。就连衣服、裤子也筋吊吊的,现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来了。本镇上的居民们给他取下了几个外号:一是“王秋赊”,一年四季赊账借钱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进洞冬眠前最是忌动,懒蛇;一是“王秋奢”,讲他手指缝缝流金走银,几年功夫就把一份产业吃花尽了。他则讲这些给他取外号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当“土改根子”的翻身户,几年里却大出息了,买的买水牛,添的添谷仓,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红。他盼着有朝一日又来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胜利果实。“娘卖乖!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他躺在吊脚楼的破席片上,双手枕着头,美滋滋地想着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谁该划中农、贫农。他自己呢?“农会主席!除了老子,娘卖乖,谁还够这个资格!”当然他自己也晓得,这是穷开心。分浮财这等美差,几代人都难得碰上一回呢。一九五四年,镇上成立了几个互助组。他提出以田土入组。人家看他人不会入组,不会下田做活路,岂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谁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农业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为一名农业社社员。农业社有社委会,社委会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属若干生产队、专业组,不免经常开会呀,下通知呀,派差传话呀等等,就需要启用本质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这才生逢其时,适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为人处世还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动帮忙。镇上人家,除了五类分子之外,无论谁家讨亲嫁女、老人归天之类的红白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协助主家经办下庚帖、买酒肉、备礼品、铺排酒席桌椅一应事宜。他尽心尽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随喜随喜,跟着吃几回酒席,外加几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谁家杀猪、打狗,他也最肯帮人当个下手,架锅烧水啦,刮毛洗肠子呀,跑腿买酒买烟啦,等等。因而他无形中有了一个特殊身分:镇上群众的“公差人”。他自己则把这称之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镇上有些“人缘”外,还颇得“上心”。他一个单身汉,住着整整一栋空落落的吊脚楼,房舍宽敞,因而大凡县里、区里下来的“吃派饭”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这楼上来歇宿。吊脚楼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气新鲜,工作同志自然乐意住。这一来王秋赦就结识下了一些县里、区里的干部。这些干部们下乡都讲究阶级感情,看到吊脚楼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都讨不起,仍是烂锅、烂碗、烂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帐、破席,仍是个贫雇农啊,农村出现了两极分化啊。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济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芙蓉镇的救济对象,头一名常是王秋赦。而且每隔两三年他还领得到一套救济棉衣、棉裤。好像干革命、搞斗争就是为着王秋赦们啊,“一大二公”还能饿着、冻着王秋赦们?前些年因大跃进和过苦日子,民穷国困,救济棉衣连着四、五年都没有发给王秋赦。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破棉衣露出花絮),胸前扣子都没有一颗,他艰苦朴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着,实在不成样子啊。王秋赦则认为政府不救济他,便是“出的新社会的丑”啊。冬天他冻得嘴皮发乌,流着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着公社书记说:“上级首长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阶级斗争展览会,要去的我那件烂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这件还好点,能不能开了展览馆的锁,给我斟换一下啊?”
什么话?从阶级斗争展览馆换烂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响?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会的相啊!公社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关系到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上级民政部门又一时两时地不会发下救济物资来,只好忍痛从自己身上脱下了还有五成新的棉袄,给“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人民政府,衣食父母。”这话王秋赦经常念在嘴里,记在心上。他也晓得感恩,每逢上级工作同志下来抓中心,搞运动,他打铜锣,吹哨子,喊土广播,敲钟,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会场上领呼口号,总是积极肯干,打头阵,当骨干。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本也是政治运动需要他,他需要政治运动。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户,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可是不叫的狗咬人。他为王秋赦总结过顺口溜,当时流传甚广,影响颇坏,叫做:“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
这里,捎带着介绍两句:胡玉音摆米豆腐摊子,王秋赦圩圩来白吃食,叫做“记账”。原来他又有个不景气的打算: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实中还有一块屋基,就在老胡记客栈隔壁。吊脚楼尽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了,还要这屋基做什么?他已经向胡玉音夫妇透露过,只要肯出个一、两百块现钞,这块地皮可以转让。同时,也算两年来没有在米豆腐摊子上白吃食。更何况王秋赦堂堂一条汉子,岂能以他一时的贫酸貌相?赵匡胤还当过几年泼皮,薛仁贵还住过三年茅房呢!
五 “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同志哥啊,你可曾晓得什么是“精神会餐”吗?那是一九六0、六一年乡下吃公共食堂时的土特产。那年月五岭山区的社员们几个月不见油腥,一年难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纤维过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叶子越吃心里越慌。肚子瘪得贴到了背脊骨,喉咙都要伸出手。当然账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爷身上。老天爷是五类分子,专门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捣蛋。后来又说账要算到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的路线上,他们反对三面红旗吃大锅饭。吃大锅饭有什么不好?青菜萝卜煮在一起,连油都不消放,天天回忆对比,忆苦思甜。“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当年那些为着中国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乐而牺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们,如若九泉有灵,得知他们吃过的树皮草根竟然在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马虎眼,真不知要做何感叹了。
山区的社员们怎么搞得清、懂得了这些藏匿在楼阁嵯峨的广厦深宫里的玄论呢?玄理妙论有时就像八卦图、迷魂阵。民以食为天,社员们只晓得肚子饿得痛,嘴里冒清口水。蕨根糠粑吃下去,粪便凝结在肛门口,和铁一样硬,出生血。要用指头抠,细棍挑,活作孽。他们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睡不着。于是,人们的智慧就来填补物质的空白。人们就来互相回忆、讲述自己哪年哪月,何处何家所吃过的一顿最为丰盛的酒席,整鸡整鱼、肥冬冬的团子肉、皮皱皱的肘子、夹得筷子都要弯下去的四两一块的扣肉、粉蒸肉、回锅肉等等。当然山里人最喜欢的还是落雪天吃肥狗肉。正是一家炖狗肉,四邻闻香气。吃得满嘴油光,肚皮鼓胀,浑身燥热,打出个饱嗝来都是油腻腻的。狗肉好吃名气丑,上不得大席面,但滋阴壮阳,男人家在外边跑生意,少吃为佳,多吃生事……于是,讲着的,听着的,都仿佛眼睛看到了佳肴,鼻子闻到了肉香,满嘴都是唾液。日子还长着呢,机会还多的是……将口腹享受,寄望于日后。解放十余年了的山镇,总不乏几个知书识字、粗通文墨的人,就拟定下一个文绉绉的词儿:精神会餐。这词儿使用的期限不长,有的村寨半载,有的乡镇一年。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啊,神州大地发生过的大饥荒还少了吗?那时饿殍载道,枯骨遍野。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精神会餐”之类的支流未节,算得了什么?一要分清延安和西安,二要分清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何况新中国才成立十一、二年。白手起家,一切都在探索。进入现代社会,国家和百姓都要付学费。俱往矣,功与过,留给后人评说。
一九六三年的春夜,在老胡记客栈里,芙蓉姐子胡玉音和男人黎桂桂,在进行另一种“精神会餐”。他们成亲六、七年了,夫妻恩爱,却没有子嗣信息。黎桂桂比胡玉音年长四岁,虽说做的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屠户营生,却是出名的胆小怕事。有时在街上、路上碰到一头红眼睛弯角水牛,或是一条松毛狗,他都要身子打哆嗦,躲到一边去。有人笑话他:“桂崔,你怎么不怕猪?”“猪?猪蠢,既不咬人,又没长角,只晓得哼哼!”人家笑他胆子小,他不在意。就是那些好心、歪心的人笑话他不中用,崽都做不出,那样标致能干的婆娘是只空花瓶,他就最伤心。他已经背着人(包括自己女人),偷偷吃下过几副狗肾、猪豪筋了。桂桂身体强壮,有时晚上睡不着,又怕叹得气,惹玉音不高兴。
“玉音,我们要生个崽娃就好了,哪怕生个妹娃也好。”
“是哪,我都二十六了,心里急。”
“要是你生了个毛毛,家务事归我做,尿布、屎片归我洗,晚上归我哄着睡。”“奶子呢?也归你喂?”玉音格格笑。
“还是你做娘嘛!我胸面前又没鼓起两坨肉。”你听,桂桂有时也俏皮,也有点痞。
“你坏,你好坏……”
“我呀,每晚上把毛毛放到我胁肋窝下,‘啊,啊,啊,宝宝快睡觉,啊,啊,啊,宝宝睡着了。’白日里,我就抱着毛毛,就在小脸上亲个不停,亲个不停。给毛毛取个奶名,就叫‘亲不过’……”
“你还讲!你还讲!”
“怎么?我讲错了?”
“想毛毛都想癫了!呜呜呜,没良心的,存心来气我,呜呜呜……”玉音哭起来了。桂桂是男人家,他哪里晓得,生不下毛毛,女人家总以为是自己的过失。就像鸡婆光啄米不下蛋一样没有尽到职分。“算了,算了,玉音。啊,啊,啊,好玉音,我又没怪你……还哭?哭多了,眼睛会起雾。看看枕头帕子都湿了。”桂桂心里好反悔,把自己的女人惹哭了,有罪。他像哄毛毛一样地哄着、安慰着自己的女人:
“你就是一世不生育,我都不怪你。我们两双手做,两张口吃,在队上出工,还搞点副业,日子过得比镇上哪户人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就是老了,也是我服侍你,你服侍我。你不信,我就给你赌咒起誓……”一听忠厚的男人要起誓,玉音怕不吉利,连忙止住哭泣,坐起身子来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轻声骂:“要死了!看我不打你!
多少吉利的话讲不得?不生毛毛,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不怪罪我,在圩上摆米豆腐摊子,也有人指背脊……”胡玉音自从那年热天经过了和黎满庚的一番波折,当年冬下和黎桂桂成亲后,就一副痴情、痴心,全交给了男人。她觉得自己命大、命独,生怕克了丈夫,因之把桂桂看得比自己还重。
每逢赶圩的前一晚,因要磨米浆,下芙蓉河挑水烧海锅,熬成米豆腐倒在大瓦缸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市,两口子总是睡得很迟,推石磨就要推四、五个小时。一人站一边,一人出只手,握住磨把转呀,转呀。胡玉音还要均匀准确地一下一下地朝旋转着的磨眼喂石灰水泡发的米粒……两口子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也常常不约而同地把心里的麻纱事,扯出来消磨时光。这时刻,玉音是不会哭的,而且有点顽皮:
“哼,依我看,巴不起肚,不生毛毛,也不能全怪女的……”
“天晓得,我们两个都体子巴壮的,又没得病。”桂桂多少有点男子汉的自尊心,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
“听学校的女老师讲,如今医院兴检查,男的女的都可以去化验。”玉音红起脸,看着男人说。
“怎么检查?不穿一根纱?要去你去!我出不起那个丑!”桂桂的脸比女人的红得更厉害,像圩上卖的秋柿子一样。
“我不过顺口提一句,又没有讲硬要去,你也莫发脾气。”玉音也收了口。他们都觉得,人是爹娘所生,养儿育女是本能,就是一世不生育,也不能去丢一次人。有时玉音心里也有点野,有点浪,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男人,有句话,她讲不出:
“你是要子嗣?还是要我的名声、贞节?或许吊脚楼主王秋赦开的玩笑也是一个法子,请个人试一试……妈呀!坏蹄子,不要脸,都胡乱想了些什么呀?”桂桂这时仿佛也看出了她心里在野什么,就拿冷冷的眼神盯住她:“你敢!你敢?看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脚杆!”当然这话,他们都是在心里想的,互相在眼神里猜的。山镇上的平头百姓啊,他们的财产不多,把一个人的名声贞节——这点略带封建色彩的精神财富,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日子久了,胡玉音——这个只在解放初进过扫盲识字班的青年妇女,对于自己的不育,悟出了两个深刻的根由:一是自己和男人的命相不符。她十三岁那年,一个身背月琴、手拄黄杨木拐杖的瞎子先生给她算了个“灵八字”,讲她命大,不主子,克夫。必得找着一个属龙或是属虎、以杀生为业的后生配亲,才能家事和睦,延续后人。父母亲为了这个“灵八字”,从十五岁起就替她招郎相亲,整整找了四年。“杀生为业,属龙属虎”总也凑不到一起。另外既是“招郎”,男人的地位在街坊邻里眼中就低了一等,因此也还要人家愿意。后来父母亲总算放宽了尺寸,破除了一半迷信,找到了黎桂桂。杀生为业倒是对上了,是个老屠户的独生子。人长得清秀,力气也有。就是生庚不合,属鼠,最是胆子小,见了女人就脸红。人倒是忠厚实在,划个圈圈都把他圈得住。箩里选瓜,挑来挑去,只有桂桂算是中意的……还有一个根由,就是玉音认定自己成亲时,热闹是热闹,但彩头不好。唉,讲起来这芙蓉镇上百十户人家,哪家娶亲嫁女,都没有她的那份风光、排场。时至今日,青石板街上的姑娘媳妇们,还常常以羡慕的口气,讲起当年的盛况……
那是一九五六年,州县歌舞团来了一队天仙般的人儿,到这五岭山脉腹地采风,下生活。领队的就是剧团编导秦书田——如今日叫做“秦癫子”的。一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啊。又习歌,又习舞,把芙蓉镇人都喜饱了,醉倒了。盘古以来没有开过的眼福。原来芙蓉镇一带山区,解放前妇女们中盛行一种风俗歌舞——,一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内容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总算是正气压了邪气,光明战胜了黑暗。
不久,秦书田带着演员们回到城里,把这次进五岭山区采风的收获,编创成一个大型风俗歌舞剧《女歌堂》,在州府调演,到省城演出,获得了成功。秦书田还在省报上发表了推陈出新反封建的文章,二十几岁就出了名,得了奖,可谓少年得志了。可是好景不常,第二年的反右派斗争中,《女歌堂》被打成一支射向新社会的大毒箭,怨封建礼教是假,恨社会主义是真。借社会主义舞台图谋不轨,用心险恶,猖狂已极,反动透顶。紧接着,秦书田就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解送回原籍交当地群众监督劳动。从此,秦书田就圩圩都在圩场上露个面,有人讲他打草鞋卖,有人讲他捡地下的烟屁股吃。人人都喊他“秦癫子”。
唉唉,事情虽然没有祸及胡玉音和她男人黎桂桂,但两口子总觉得和自己有些不光彩的联系。新社会了,还有什么封建?还反什么封建?新社会都是反得的?解放都六、七年了,还把新社会和“封建”去胡编乱扯到一起。你看看,就为了反封建,秦书田犯了法,当了五类分子;胡玉音呢,有所牵连,也就跟着背霉,成亲七、八年了都巴不了肚,没有生育。
六 “秦癫子”
芙蓉镇国营饮食店后头,公共厕所的木板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县公安局派来了两个公安员办案,住在王秋赦的吊脚楼里。因王秋赦出身贫苦,政治可靠,又善于跑腿,公安员自然就把他当作办案的依靠对象。至于“反标”写的什么?只有店经理李国香和两个公安员才心里有数,因为不能扩大影响,变成“反宣传”。吊脚楼主王秋赦虽然也晓得个一鳞半爪,但关系到上级领导的重大机密,自是人前人后要遵守公安纪律,守口如瓶的。至于镇上的平头百姓们,就只有惶惑不安、既怀疑人家也被人家怀疑的份。
李国香和王秋赦向公安员反映,莫看芙蓉镇地方小,人口不多,但圩场集市,水路旱路,过往人等鱼目混珠,龙蛇混杂。就是本镇大队戴了帽、标了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有二十几个;出身成分不纯、社会关系复杂、不戴帽的内专对象及其亲属于女,就更不止这个数。圩镇上的人,哪个不是旧社会吃喝嫖赌、做生意跑码头过来的?有几个老实干净的人?还有就是镇上的国家干部和职工,党团员,也成年累月和这些居民厮混在一起,藤藤蔓蔓,瓜葛亲朋,拜姊妹结老表,认干爹干娘,阶级阵线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两个公安员倒是颇为冷静地估计了一下镇上的阶级阵线、敌我状况,没有撤大网。他们依历来办案的惯例,和女经理、王秋赦一起,首先召集了一个“五类分子训话会”。
镇上的五类分子,历来归本镇大队治保主任监督改造。一九六二年夏天,台湾海峡局势紧张,上级规定大队治保主任由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任。黎满庚支书定期召开五类分子训话会。他还在五类分子中指定了一个头目,负责喊人、排队、报数,以毒攻毒。这个五类分子头目就是“秦癫子”。
秦癫子三十几岁,火烧冬茅心不死,是个坏人里头的乐天派。他出身成分不算差,仗着和黎满庚支书有点转弯拐角的姑舅亲,一从剧团开除回来就要求大队党支部把他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改作坏分子帽子。他坦白交代说,他没有反过党和人民,倒是跟两个女演员谈恋爱,搞过两性关系,反右派斗争中他这条真正的罪行却没有被揭发,所以给他戴个坏分子帽子最合适。黎满庚支书被他请求过几回,心里厌烦:坏分子,右派分子,半斤八两,反正是一箩蛇,还不都一样。就在一个群众会上宣布秦癫子为坏分子。过了不久,黎支书见秦癫子文化高,几个字写得好,颇有组织活动能力,就指定他当了五类分子的小头目。
秦癫子当上五类分子小头目后,的确给黎满庚支书的“监、管、改”工作带来了许多便利。每逢大队要召集五类分子汇报、训话,只要叫一声:“秦癫子!”秦癫子就会立即响亮答应一声:“有!”并像个学堂里的体育老师那样双臂半屈在腰间摆动着小跑步前来,直跑到党支书面前才脚后跟一并,来一个“立正”姿势,右手巴掌平举齐眉敬一个礼:“报告上级!坏分子秦书田到!”接着低下脑壳,表示老实认罪。黎满庚和大队干部们起初见了他的这套表演颇觉好笑,后来也就习惯了。“秦癫子,竖起你的耳朵听着!晚饭后,全体五类分子到大队部门口集合!”
“是!上级命令,一定完成!”他立即来一个向后转,又像个体育老师那样小跑步走了。晚上,他准时把五类分子们集合到大队部门口的禾坪上,排好队,点好名,报了数,一律低下脑壳,如同一排弯钩似的,才请大队领导查点、过目。
在五类分子中间,秦书田还有一套自己的“施政纲领”。他分别在同类们中间说:“虽讲大家都入了另册,当了黄种黑人,但也‘黑’得有深有浅。比方你是老地主,解放前喝血汗,吃剥削,伤天害理,是头等的可恶;比方你是富农,从前自己也劳动,也放高利贷搞剥削,想往地主那一阶梯上爬,买田买土当暴发户,是二等的可恶;再比方你反革命分子又不同,你不光是因财产、因剥削戴的帽子,而是因你的反动思想、反动行为,与人民为敌。所以五类分子中,你是最危险的一类。你再要轻举妄动,先摸摸你颈脖上长了几个脑壳。”
“你呢?你自己又算个什么货?”有的地、富、反分子不服,回驳他。“我?我当然是坏分子。坏分子么,就比较复杂,有各式各样的。有的是偷摸扒抢,有的是强奸妇女,有的是贪污腐化,有的是流氓拐骗,有的是聚众赌博。但一般来讲,坏分子出身成分还是不坏。在五类分子中,是罪行较轻的一类。嘿嘿,日后,我们这些人进地狱,还分上、中、下十八层呢!”
他讲得振振有词,好像要强调一下他“坏分子”在同行们中间的优越性似的。但他只字不提“右派分子”,也从没分析过“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百年之后进地狱又该安置在哪一层。
秦癫子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任过县歌舞团的编导,因而吹、打、弹、唱四条板凳都坐得下,琴、棋、书、画也拿得起。舞龙耍狮更是把好角。平常日子嘴里总是哼哼唱唱的,还常“宽大大宽扯宽”地念几句锣鼓经。前几年过苦日子,乡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那样紧,芙蓉镇大队一带的山里人家招郎嫁女,还请他参加鼓乐班子,在酒席上和贫下中农、社员群众平起平坐,吃吃喝喝,吹吹打打地唱花灯戏呢。这叫艺不碍身,使得他和别的五类分子在人们心目中的身价有所不同。还有,就是本镇大队根据上级布置搞各项中心,需要在墙上、路边、岩壁上刷大幅标语,如“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反右倾、反保守”、“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三面红旗万万岁”等,也大都出自他将功赎罪的手笔。
去年春上,不晓得他是想要表现自己脱胎换骨的改造决心还是怎么的,他竟发挥他音乐方面的歪才,自己编词、谱曲,自己演唱出一支《五类分子之歌》来:“五类分子不死心,反党反国反人民,公社民兵紧握枪,谁敢捣乱把谁崩!坦白吧,交代吧!老实服法才光明,老实服法才光明!”他对这支既有点进行曲味道、又颇具民歌风的《五类分子之歌》,颇为自负、得意,还竟然要求在大队召集的训话会上教唱。但五类分子们态度顽固,死也不肯开口,加上大队支书黎满庚也笑着制止,才作罢。后来倒是让村镇上的一些小娃娃们学去了,到处传唱开来,算是有了一点社会影响。
对于秦癫子,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把他当本镇的“学问家”,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大,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天文地理,诸如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美国的共产党为什么不上山打游击、工人为什么不起义,地球有不有寿命,月亮上有不有桂花树、广寒宫等等,他都讲得出一些道道来,而且还要捎带上几句马列主义、唯物史观。使得山镇上一些没有文化的人如听天书一般,尊他为“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有的人讲他伪装老实,假积极,其实是红薯坏心不坏皮;有的人讲他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穷快活,浪开心,活作孽;也有的人讲,莫看他白天笑呵呵,锣鼓点子不离口,山歌小调不断腔,晚上却躲在草屋里哭,三十几岁一条光棍加一顶坏分子帽,哭得好伤心。还有民兵晚上在芙蓉河边站哨,多次见他在崖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是想投河自尽?又不像是要自尽,大概是在思虑着他的过去和将来的一些事情……
反正本镇上的人们,包括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内,包括镇粮站主任谷燕山在内,不管对秦癫子有哪样的看法,却都不讨嫌他。逢圩赶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个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个招呼。田边地头,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纳凉、歇气,卷“喇叭筒”抽:“癫子老表!唱个曲子听听!…‘癫子,讲个古,刘备孙权、岳飞梁红玉什么的!”“上回那段樊梨花还没有讲完!’,就是一班年轻媳妇、妹子也不怕他,还敢使唤他:”癫子!把那把长梯子背过来,给我爬到瓦背去,晒起这点红薯皮!…‘癫子!快!我娘发蚂蝗痧,刚放了血,你打飞脚到卫生院请个郎中来!’‘至于那班小辈分的娃娃,阶级观念不强,竟有喊他“癫子叔叔”、“癫子伯伯”的。
秦癫子领着全大队的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一个个勾头俯脑地来到镇国营饮食店楼下的一间发着酸咸菜气味的屋子里,捡了砖头、烂瓦片坐下,女经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才陪着两个公安员进来。公安员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喊一个名字,让那被喊的分子站起来亮个相。公安员目光如剑,严威逼人,寒光闪闪,坏人坏事,往往一眼洞穿。当喊到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时,一声稚嫩的”有“,来自屋角落。站起来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公安员有些奇怪,十一、二岁的小娃子解放以后才出生的,怎么会是历史反革命?秦癫子连忙代为汇报:他爷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来代替;上级有什么指示,由他崽娃回去传达。王秋赦朝那小历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滚到一边去!娘卖乖,五类分子有了接脚的啦!看来阶级斗争还要搞几代!“
接着,女经理李国香拿着一叠白纸,每个五类分子发一张,叫每人在纸上写一条标语:“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而且写两次,一次用右手写,一次用左手写。五类分子们大约也有了一点经验,预感到又是镇上什么地方出了“反标”了,叫他们来对笔迹。胆子大的,对公安人员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为不管你做不做坏事,一破什么案子总要从你这类人入手、开刀。胆子小的却吓得战战兢兢,丢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样。
使公安员和女经理颇为扫兴、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类分子中,竞有十人声称没有文化,不会写字,而且互相作保、证明。王秋赦在旁做了点解释:“镇上凡是有点名望的地主老财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台湾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猪!”只有坏分子秦书田,还多从女经理手里讨了一张纸,右手左手,写出来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来的一样,把两张纸都写满了。其实公安员完全可以到街墙、石壁上去对他写的那些标语的笔迹。凡是会写字的五类分子都留下了笔迹之后,公安员和女经理分别训了几句要老实守法的话,才把这些入另册的家伙们遣散了。
秦癫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员找大队干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说“秦癫子几年来老老实实,劳动积极,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而且笔迹也不对。女经理李国香和吊脚楼主王秋赦又提出“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历史复杂,父亲入过青红帮,母亲当过妓女,本人妖妖调调,拉拢腐蚀干部,行踪可疑。公安员依他们所言,在逢圩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摊子上去吃了两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无论从哪个侧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热情和气,一口一声:“大哥”、“兄弟”,服务态度比我们多数国营饮食店的服务员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呢。胡玉音又没有什么文化,哪里像个写“眨标”的?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和气生财,为什么要骂你这个三面红旗?三面红旗底下还允许她摆米豆腐摊子嘛,哪来的刻骨仇恨?
后来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女经理又给公安员出了主意:通过各级党团组织,出政治题目,发动群众写文章谈对三面红旗的认识,让全镇凡是有点文墨的人,都写出一纸手迹来查对。真是用心良苦,兴师动众。结果还是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镇国营饮食店厕所的一块千刀万剐的杉木板,搅得全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揭发、被怀疑、被审查。后来公安员把这块臭木板当作罪证实物拿走了,但这一反革命政治悬案却没有了结。这就是说,疑云黑影仍然笼罩在芙蓉镇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处徘徊。
案虽然没有破,王秋赦却当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协理员,每月由县公安局发给十二元钱的协理费。国营饮食店女经理在本镇居民中的威信,也无形中一下子树立了,并且提高了。这是本镇新出现的一个领袖人物,在和老的领袖人物——粮站主任谷燕山抗衡。从此,女经理喜欢挺起她那已经不太发达的胸脯,仰起她那发黄的隐现着胭脂雀斑的脸盘,在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在每家铺面门口站个一两分钟:“来客了?找王治安员登记一下,写清客人的来镇时间,离镇时间,阶级成分,和你家是什么关系,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
“你门口这幅对联是哪年哪月贴上去的?‘人民公社’这四个字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而且你还在毛主席像下钉了竹钉挂牛蓑衣?”
“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约进多少款子,几成利?听讲她男人买砖置瓦寻地皮,准备起新楼屋?”
“你隔壁的土屋里住着右派分子秦书田吧?你们要经常注意他的活动,有些什么人往来出进……镇里王治安员会专门来向你布置。”
如此等等。女经理讲这些话时,态度和好,带着一种关照、提醒的善意。但事与愿违,她的这些关照、提醒,给人留下的是一种沉闷的气氛,一种精神上的惶恐。渐渐地,只要她一在街头出现,人们就面面相觑,屏声住息。真是一鸟进山,百鸟无声,连猫狗都朝屋里躲。仿佛她的口袋里操着一本镇上生灵的生死簿。芙蓉镇上一向安分守己、颇讲人情人缘的居民们,开始朦朦胧胧地觉察、体味到:自从国营饮食店来了个女经理,原先本镇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谷燕山已经黯然失色,从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七 “北方大兵”
粮站主任谷燕山自从披着老羊皮袄,穿着大头鞋,随南下大军来到芙蓉镇,并扎下来做地方工作,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乡随俗,改成镇上人人听得懂的本地“官话”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乡”而喊“老表”了。还习惯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猫肉、狗肉。他生得武高武大,一脸连鬓胡子,眼睛有点鼓,两颊有横肉,长相有点凶。刚来时,只要他双手一叉,在街当中一站,就吓得娃娃们四下里逃散。甚至嫂子们晚上吓唬娃娃,也是:“莫哭!胡子大兵来捉人了!”其实他为人并不凶,脾气也不恶。镇上的居民们习惯了他后,倒是觉得他“长了副凶神相,有一颗菩萨心”。
解放初,他结过一次婚。白胖富态、脑后梳着黑油油独根辫子的媳妇也是北方下来的。但没出半个月,媳妇就嘴嘟嘟、泪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来。也没听他两口子吵过架,真是蚊子都没有嗡过一声。这使老谷多丢脸,多难堪啊。他不责怪那媳妇,原因在自己。他觉得自己像犯有哄骗妇女罪似的,在芙蓉镇上有好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当时镇上的人不知底细,以为他是丢失了某种至关紧要、非找回来不可的证件呢。还是在北方打游击、钻地道时,他大腿上挂过一次花,染下一种可厌的病。娘儿们得了这类性质相同的病,有人医,有药治。可是男子汉得了这类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来也会引起哄堂大笑,给人逗趣取乐儿呢。何况那时枪子儿常在耳边呼啸,手榴弹常在身边爆炸,埋你一身土,呛你满嘴泥,半夜醒来还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着脑袋打江山、夺天下,拖几年再说吧。谁还不是带着某种伤疤和隐痛在干革命?有的战斗英雄身上留着枪子儿、弹片头都没顾上取出来呢。原想着,只要能活下来迎接胜利,过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难治,问题就不难解决。连指导员是个个头粗、心眼细的人,(唉唉,战争年代的指导员啊,是战士的兄长,甚至像战士的母亲啊!)终于在行军路上发现了这个年近二十的老排长的痛苦。当南下路过芙蓉镇时,就把他留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转了地方工作。但他还是羞于去寻医看病,却是偷偷地吃了十来服草药,也不见效用。这位参加推翻了封建主义大山的战士,脑壳里却潜伏着封建意识。科学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剥得一丝不挂,由着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来左观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划划,就像围观着一匹公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后来他听人讲,男子汉娶了媳妇,某些病就自自然然会好起来的。他权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讨个老家娘儿们,一旦不合适,好留个退步,起码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响……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他是办了一件稳妥事,又是一件负心事。因为他拒科学于门外,科学也就没有对他表示出应有的友善。他一直给那女人寄生活费,赎回良心上的罪责。
对于这件事,本镇街坊们纳闷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点原由:大约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种再贤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声张的病。后来有些心肠虽好但不通窍的傻娘们,还给他当过几回介绍,都被他一口一个地回绝了。渐渐地一镇上的成年人都达成了默契,不再给他做媒提亲。因而上两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向他频送秋波、初试风骚也碰了壁。当然没有人把底细去向女经理学舌。
话又讲回来,老谷这人虽然不行“子路”(没有后代),却有人缘。如今芙蓉镇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认了他做“亲爷”。他也特喜欢这些娃儿。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戏,床上常有男伢打滚。什么小人书、棒棒糖、汽车、飞机、坦克、大炮,摆了一桌,摊了一地。他还代有的娃娃交书籍课本费,买铅笔、米突尺什么的。据镇上的几位民间经济学家心算口算,他大约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几花在这些“义崽义女”身上了镇上的青年人娶亲或是出嫁,也总要请他坐席,讲几句有分量又得体的话。他也乐于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镇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来了上年纪、有身分的客人,办了有鳞有爪的酒菜,也习惯于请他作陪,并介绍:“这是镇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门庭。随着岁月的增长,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有时镇上的街坊邻里,不免要为些鸡鸭猫狗的事闹矛盾,挂在人们口边的一句话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评评理,我怕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镇人的老谷!只要他断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连鬓胡、样子颇凶的老谷,则总是乐于给街坊们评理、断案,当骂的骂,当劝的劝。他的原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态闹大。若涉及到经济钱财的事,还根据情况私下贴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双方都同时来赔礼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尔到县里去办事或开会,几天不回,天黑时,青石板街的街头巷尾,端着饭碗的人们就会互相打听:“看见老谷了么?”“几天了,还不回?”“莫非池要高升了,调走了?”“那我们全镇的人给县政府上名帖。给他个官,在我们镇上就做不得?”
至于老谷为什么要主动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给米豆腐摊子六十斤碎米谷头子,至今是个谜。这事后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从没认错、翻悔。“芙蓉姐子”后来成了富农寡婆,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改变,十几二十年如一日。这是后话。县商业局给芙蓉镇圩场管理委员会下达了一个盖有鲜红大印的打字公文:
查你镇近几年来,小摊小贩乘国家经济困难时机,大搞投机贩卖,从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员弃农经商,以国家一、二类统购统销物资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种生熟食品,扰乱市场,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希你镇圩场管理委员会,即日起对小摊贩进行一次认真清理。非法经商者,一律予以取缔。并将清理结果,呈报县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
公文的下半截,还附有县委财贸办的批示:“同意。”还有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批示:“芙蓉镇的问题值得注意。”可见这公文是有来头的了。公文首先被送到粮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当时芙蓉镇还没有专职的圩场管理委员会,所以委员们大都为兼职,在集市上起个平衡、调节作用,处理有关纠纷,也兼管发放摊贩的《临时营业许可证》。谷燕山是主任委员。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员会议,参加的有镇税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镇大队党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提出:国营饮食店女经理近来对圩场管理、街道治安事务都很热心,是不是请她参加一下。谷主任委员说:人多打烂船,饮食店归供销社管辖,供销社主任来了,就没有必要劳驾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镇上的头头们就议论、猜测开了:
“不消讲,是本镇有人告了状了!”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总要给小摊贩一碗饭吃嘛!”
“有的人自己拿了国家薪水,吃了国家粮,还管百姓有不有油盐柴米、肚饱肚饥哩!”
“上回出了条‘反标’,搞得鸡犬不宁。这回又下来一道公文,麻纱越扯越不清了!”
只有大队支书黎满庚没有做声,觉得事情都和那位饮食店的女经理有关。上回女经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亲眼所见。前些时他又了解到,原来这女经理就是当年区委书记杨民高那风流爱俏的外甥女。但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脸色发黄,皮子打皱,眼睛有些发泡,比原先差远了,难怪见了几面都没有认出。听讲还没有成家,还当老姑娘,大约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业上了。前些天,女经理、王秋赦还陪着两个公安员召集本镇大队的五类分子训话,对笔迹。可见人家不单单是个饮食店的萝卜头。事后公安员安排吊脚楼主王秋赦当青石板街的治安员,都没有征求过大队党支部的意见。这回县商业局又下来公文……事情有些蹊跷啊!至于女经理通过这纸公文,还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学问来,他没有去细想。都是就事论事地看问题,委员们也没有去做过多的分析。委员们商议的结果,根据中央、省、地有关开放农村集市贸易的政策精神,觉得小摊小贩不宜一律禁止、取缔,应该允许其合法存在。于是决议:由税务所具体负责,对全镇大队小摊贩进行一次重新登记,并发放临时营业许可证。然后将公文的执行情况,政策依据,写成一份报告,上报县商业局,并转呈县委财贸办、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
税务所长笑问黎满庚:“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们大队同不同意她继续摆摊营业?”
黎满庚递给税务所长一支“喇叭筒”:“公事公办,不论什么‘干’湿’。玉音每圩都到税务所上了税吧?她也向生产队交了误工投资。她两口子平日在生产队出集体工也蛮积极。我们大队认为她经营的是一种家庭副业,符合党的政策,可以发给她营业证。”
老谷主任朝黎满庚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赏着大队支书通达散会时,老谷主任和满庚支书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都有点心事似的。
“老表,你闻出点什么腥气来了么?”老谷性情宽和,思想却还敏锐。
“谷主任,胡蜂撞进了蜜蜂窝,日子不得安生了!”满庚哥打了个比方说。
“唉,只要不生出别的事来就好……”老谷叹了口气,“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你是一镇的人望,搭帮你,镇上的事务才撑得起。要不然,吃亏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们……”
“是啊,你干妹子是个弱门弱户。有我们这些人在,就要护着他们过安生日子……我明后天进城去,找几位老战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请走……”
彼此落了心,两人分了手。这年秋末,芙蓉镇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调走了,回县商业局当科长去了。镇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气,好像拨开了悬在他们头顶上的一块铅灰色的阴云。
但山镇上的人们哪能晓得,就在一个他们安然熟睡、满街鼾声的秋夜里,一份由县公安局转呈上来的手写体报告,摆在县委书记杨民高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台灯在玻璃板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光圈。杨民高书记靠坐在台灯光圈外的藤围椅里,脸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对着报告沉思良久,不觉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在一张暗线公函纸上画出了一幅“小集团”草图。当他的力举干钧的笔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这个名字上时,他写上去,又打一个“?”然后又涂掉。他在犹豫、斟酌。“小集团”草图是这样的:
米豆腐西施
奸
(父为青红帮,母为妓女,新生资产阶级)?奸黎满庚
(大队支书,严重丧失阶级立场) 谷燕山
(粮站主任,腐化堕落???)秦书田
(反动右派) 税务所长
(阶级异己分子)
画毕,杨民高书记双手拿起欣赏了一会儿,就把这草图揉成一团,扔进办公桌旁的字纸篓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将纸团从字纸篓里捡出、展开,擦了根火柴,烧了。(文中“小集团草图”乃用线条标注的一个“图”)台灯光圈下,他像日理万机、心疲力竭的人们那样,眼皮有些浮肿,一脸的倦容。他大约批示过县公安局的这份材料,就可以到阳台上去活动活动一下身骨,转动几下发酸发硬的颈脖,擦把脸,烫个脚,去短暂地睡三、五个钟头了。他终于拉过一本公函纸,握起笔。这笔很沉,关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
芙蓉镇三省交界,地处偏远,情况复杂,历来为我县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团”一说,不宜草率肯定,亦不应轻易否定、掉以轻心。有关部门应予密切注意,发现新情况,立即报告县委不误。第二章 山镇人啊(一九六四年)
一 第四建筑
转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多风多雨,寒潮频袭,是个霉种烂秧的季节。芙蓉河岸上,仅存的一棵老芙蓉树这时开了花,而街口那棵连年繁花满枝的皂角树却赶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镇上一时议论纷纷,不晓得是主凶主吉。据老辈人讲,芙蓉树春日开花这等异事,他们经见过三次:头次是宣统二年发瘟疫,镇上人丁死亡过半,主凶;二次是民国二十二年发大水,镇上水汪汪,变成养鱼塘,整整半个月才退水,主灾;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南下,清匪反霸,穷人翻身,主吉。至于皂角树不开花,不结扁长豆英,老辈人也有讲法,说是主污浊,世事流年不利。至于今年芙蓉树春日开花和皂角树逢公年两件异事碰在一起,火相克,或许大吉大利,或许镇上人家会有不测祸福等等。一时镇上人心惶惶,猫狗不安。可是毕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圩场上连个测字先生也不易找见,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的五类分子秦书田求教。秦书田这家伙却假装积极,好像比一般社员群众觉悟还高、思想还进步似的,竞唱开了高调,说以上言论都是不读书,不懂生物学、生态学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变迁、自然灾害和草木花卉的变异现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种种迷信解释,等等。
最后还引用了革命导师关于“在一个文盲充塞的国度里是不可能建设共产主义”的教导,来说服大家,来上政治课,妄图以此来抬高身价,显示他有文化知识的优越性,贬低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呢。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变异现象,却往往不迟不早地和社会生活里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二月下旬,县委社教工作组进驻了芙蓉镇。组长就是原先国营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这回来,衣着朴素,面色沉静,好些日子都不大露面,住在镇上的一户“现贫农”家——王秋赦的吊脚楼上,学当年土改工作队搞“扎根串连”。山镇上的居民对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向来十分敬重。对于政治,对于形势,却表现出一种耳目闭塞的顽愚。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旧有的风俗人情,就像一剂效用长久的蒙汗药,使他们麻木、迟钝。就连谷燕山、黎满庚这些见过世面的头面人物,也以为生活的牛车轮子还会吱吱嘎嘎、不紧不慢地照常转动。对于李国香的重新出现,他们虽然心里也掠过了几丝阴云,但没有十分介意。她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神仙下来问土地公。他们就是这镇上的土地公。不管哪个仙姑奶奶、官家脑壳来,外礼外法的事,大约是难以办起来的。加上这段时间,谷燕山为着粮站发放一批早稻优良品种,黎满庚为着大队的春耕生产,忙还忙不赢呢。
工作组住进王秋赦的吊脚楼这件大事,暂时还没有成为本镇的重要新闻。本镇居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吸引去了:摆米豆腐摊的胡玉音夫妇即将落成新楼屋了。新楼屋涣散了人心,干扰了运动。胡玉音两口子却为了这新楼屋请人描图、备料,请木匠泥匠,忙了一冬一春,都瘦掉了一身肉。逢圩赶场的人却讲,“芙蓉姐子”人瘦点,倒越发显得水灵鲜嫩了。她的老胡记客栈已经十分破旧,打算盖起新屋后拆除。新楼屋就盖在老胡记客栈的隔壁,屋基就是买得吊脚楼主王秋赦的。据说王秋赦花掉两百块钱地皮款后又有些翻悔:卖贱了,黎桂桂夫妇起码占了他一百块钱的便宜。就算他赊吃了两年多的米豆腐,但一百块钱就是一千碗呀!天啊,一千碗!他王秋赦就是牛肠马肚也装不下这许多呀。可见生意人是放长线钓大鱼,打的是铁算盘……可如今,管你翻悔不翻悔,人家新楼屋已经盖起了,一色的青砖青瓦,雪白的灰浆粉壁。临街正墙砌成个洋式牌楼,水泥涂抹,划成一格格长方形块块,给人一种庄重的整体感。楼上开着两扇门窗两用玻璃窗,两门窗之间是一道长廊阳台,砌着菱花图案。楼下是青石阶沿,红漆大门。一把会旋转的“牛眼睛”铜锁嵌进门板里。这座建筑物,真可谓土洋并举、中西合璧了。在芙蓉镇青石板街上,它和街头、街中、街尾的百货商店、南货店、饮食店互相媲美,巍然耸立于它古老、破旧的邻居们之上,可以称为本镇的第四大建筑,而且是属于私人所有!脚手架还没有完全拆除,本镇居民们就天天在围观、评价、感叹了。社教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同志也杂在人群中来观看过几回,并在小本本里记下了几条“群众反映”:
“攒钱好比针挑土,想不到卖米豆腐得厚利,盖起大屋来!”
“比解放前的茂源商号还气派,比海通盐行还排场!”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没个三千两千的,这楼屋怕拿不下。”
“黎桂桂这屠户杀生出身,入赘在胡氏家,不晓得哪世人积下的德!”
“胡玉音真是本镇女子的头块牌,不声不气,票子没有存进银行,不晓得是夹在哪块老砖缝缝里……”新屋落成,破旧的老客栈还没拆除,就碰上芙蓉河岸老芙蓉树春日里开花的异事,胡玉音决定办十来桌酒席冲一冲。也是对街坊父老、泥木师傅的一种酬谢。她先去请教了义兄满庚哥。大队支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胡玉音懂得这在头头们来说叫做“默认”。接着,她挨家挨户,从老谷主任、税务所长到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会计,百货、南货、饮食各单位头头,一些相好的街坊邻里,都请到了。大都满口应承,也有少数托词回避的。她还特意去请了请那位跟她面目不善的社教工作组组长李国香以及两位组员。李国香倒是客客气气的,开口就是“好的,好的”,说工作组新来,运动还没有展开,吃喜酒不好去,怕违犯社教工作队员的纪律,倒是日后一定到新楼屋去看看,坐坐,扯扯家闲。李国香这回确是身分不同,待人接物,讲话办事的水平也不同。胡玉音见她和和气气,心里自是宽慰感激。
三月初一,天一放亮,新楼屋门口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有五百响的,有一千响、两千响的,把芙蓉镇吵醒了。红漆大门洞开,贴着一副惹眼醒目的红纸金字对联。上联: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安居乐业。不用说,这副对联是出自秦书田的手笔。
整整一上午,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同行小贩,来“恭喜贺喜”的,送镜框匾额、送“红包”、打鞭炮的络绎不绝。新楼屋门口的青石板上,红红绿绿的鞭炮纸屑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层。通街都飘着一股喜庆的硝烟味、酒肉香。中午一时,人客到齐,新楼旧铺,摆下了十多桌酒席,济济两堂,热闹非凡。老谷主任、满庚支书、税务所长、供销社主任等镇上的头面人物,坐了首席。
开席前,满面红光却又是一脸倦容的胡玉音拉着满庚哥说:“我是滴酒不沾的,桂桂又是个见不得场合、出不得众的人,你有海量,就给妹子做个主,劝谷主任他们多吃几杯。一生一世,也难得这么热闹两回……”“放心,放心,这回,我头一个就替你把‘北方大兵’灌醉!”“秦癫子也来帮过忙,他成分高,我打算另外谢他一下。”胡玉音周到地说。“对,对,秦癫子要入另册。”“另外,满庚哥,住进新楼屋后,拆了老屋,我和桂桂想收养一个崽娃,到时候请大队上做个主……”“哎呀,妹子,你今日是喜饱了?你还有没有个完?席上正等着我哪……
是的,胡玉音没吃没喝,听着乡邻们的恭贺声,看着张张笑脸,就喜饱了,醉倒了。
“北方大兵”谷燕山今日兴致特别高,第一轮酒喝下肚,在大队党支部书记黎满庚的催促下,他端着酒杯站起,来了段即兴祝辞。他讲的是一口纯正的北方话,没有杂一点本地土腔。在一切正规、严肃的场合,他都坚持讲一口北方话,好像用以显示其内容的重要性。
“同志们!今天,咱都和主人一样高兴,来庆祝这幢新楼房的落成!一对普通的劳动夫妻,靠了自己的双手,积蓄下款子,能盖这么一幢新楼房,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劳动可以致富,可以改善生活。咱不要苦日子,咱要过幸福生活。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咱共产党领导的英明!这是今天大家端着酒杯,吃着鸡鸭鱼肉,应当想到的第一点。第二一点,大家都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对这幢新楼房和它的主人,咱应当抱什么态度呢?是羡慕,还是嫉妒?是想向他们看齐,还是站在一旁风言风语?我觉得应当向他们看齐,应当向这对勤劳夫妇学习。当然不是叫咱人人都去摆摊子卖米豆腐。发展集体生产和家庭副业,门路多得很!第三一点,咱不是经常讲要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主义吗?我想共产主义社会嘛,坐着是等不来的,伸着手也没有人给。前几年吃公共食堂大锅饭,也没有吃得成……我想共产主义嘛,在咱芙蓉镇,是不是可以先来一点具体的标准,每户人家除了吃好穿好外,都盖这么一幢新楼房,而且比这幢楼房还要盖得好,盖得高,盖得有气派!把咱镇上的草顶土砖房,杉皮木板房,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门板都发黑、发霉了的老铺子,逐步换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一来,咱芙蓉镇的青石板街的两旁,就新楼房一幢挤着一幢,就和大城市里的一条整齐漂亮的街道一样……”
因为不是在会场上,大家对于“北方大兵”的这席祝酒词,不是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是报以笑声、叫好声,杯盏相碰的叮当声。当然,也有少数人在心里嘀咕,这个老谷,两杯酒落肚,就讲开了酒话?家家住新屋,过好日子,就是共产主义?可如今上头来的风声很紧,好像阶级和阶级斗争,才是革命的根本,才是通向共产主义的路径。
接着下来,镇税务所长也举起酒杯讲了几句话。当他提议祝新楼屋的主人早生贵子、人丁兴旺时,获得了满堂的喝彩、叫好。
酒,是家做的杂粮烧酒,好进口,有后劲。菜是鸡、鸭、鱼、肉十大碗。老谷和黎满庚两人来了豪兴,开怀畅饮。
也有细心的人冷眼旁观看出来,吊脚楼主王秋赦,破天荒头一回没有加入这场合,来跑堂帮忙,一享口福。真有点使人觉得反常。是王秋赦心疼自己“贱价”卖掉的地皮,不愿看到人家在那块本来是属于他的胜利果实上盖起了新楼屋?还是社教工作组住进了他的吊脚楼,如今他又成了红人,当了“根子”,协助工作组忙运动,抓中心,实在抽不开身?还有一种令人担忧的猜测,就是或许他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摸着了什么风头,提高了觉悟,有了警惕性。
二 吊脚楼啊
吊脚楼原是富裕殷实的山里人家的住所,全木结构,在建筑上颇有讲究。或依山,或傍水,或绿树掩映,或临崖崛起,多筑在风景秀丽处。它四柱落地,横梁对穿,圆筒杉木竖墙,杉木条子铺楼板,杉皮盖顶。一般为上下两层,也有沿坡而筑,高达四层的:第一层养猪圈牛。第二层为库房,存放米谷、杂物、农具。第三层为火塘,全家饮食起居、接待客人、对歌讲古的场所。第四层方为通铺睡房。在火塘一层,有长廊突出,底下没有廊柱,用以日看风云,夜观星象,称为“吊脚”。初到山区的人,见吊脚楼衬以芭蕉果木,清溪山石,那尖尖的杉木皮顶,那四柱拔起的黄褐色形影,有的屋顶和木墙上还爬着青藤,点缀着朵朵喇叭花,倒会觉得是个神秘新奇的去处呢。
王秋赦土地改革时分得的这栋胜利果实——临街吊脚楼,原是一个山霸逢圩赶场的临时住所。楼前原先有两行矮冬青,如今成了两丛一人多高的刺蓬;楼后原先栽着几棵肥大的芭蕉,还有两株广桔。如今芭蕉半枯半死,广桔树则生了粉虫。楼分上下二层。下一层原先为火塘、佣人住房。上一层方为山霸的吃喝玩乐处。整层楼面又分两半,临街一半为客厅,背街一半则分隔成三间卧室。如今王秋赦只在底下一层吃住,故楼上一层经常空着,留把上级下来的男女工作同志借宿。早先楼上的金红镂花高柱床没有变卖时,王秋赦也曾在楼上住过两三年,睡在镂花高柱床上做过许多春梦。唉唉,那时他就像中了魔、入了邪似的,在脑子里想像出原先山霸身子歪在竹凉床上,如何搂着卖唱的女人喝酒、听曲、笑闹的光景。有时就是闭着眼睛躺在被褥上,脑子里浮现的也是些不三不四的思念:娘卖乖,就是这张床,这套铺盖,山霸玩过多少女人?年少的,中年的,胖的,瘦的……山霸后来得了梅毒,死得很苦、很惨。活该!娘卖乖!可是,他总是觉得床上存有脂粉气,枕边留有口角香。
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风流!他慢慢地生出一些下作的行径来。在那些天气晴和、月色如水的春夜、夏夜、秋夜,竟不能自禁,从床上蹦跳到客厅楼板上,模仿起老山霸当日玩乐的情景,他也歪在竹凉床上,抱着个枕头当姘头:“乖乖,唱支曲儿给爷听!听哪支?还消问?你是爷的心肝儿,爷是你的摇钱树……”他搂着枕头有问有答。从前有身分的乡绅总以哼几句京戏为时髦,他不会唱京戏,只好唱出几句老花灯来:“哎呀依子哥喂,哎呀依子妹,哥呀舔住了妹的舌,妹呀咬住了哥的嘴……”有时他还会打了赤脚,满客厅、卧室里追逐。追逐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他追的是一个幻影。时而绕过屋柱,时而跳过条凳,时而钻过桌底,嘴里骂着:“小蹄子!小妖精!看你哪里跑,看你哪里躲!嘻嘻嘻,哈哈哈,你这个小妖精,你这个坏蹄子……”他一直追逐到精疲力竭,最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镂花高柱床上,一动不动地像条死蛇。但他毕竟是扑了一场空,觉得伤心、委屈,流出了眼泪:“从前山霸有吃有喝有女人……如今轮着爷们……却只做得梦……”
有段时间,街坊邻居听见吊脚楼上乒乒乓乓,还夹杂着嬉笑声、叫骂声,就以为楼上出了狐狸精了,王秋赦这不学好、不走正路的人是中了邪,被精怪迷住了。原先有几位替王秋赦提亲做媒、巴望他成家立业、过正经日子的老婶子们,都不敢再当这媒人了。而一班小媳妇、大妹娃们,则大白天经过吊脚楼前,也要低下脑壳加快脚步,免得沾上了“妖气”。后来就连王秋赦本人,也自欺欺人,讲他确实在楼上遇到了几次狐狸精,那份标致,那份妖媚,除了镇上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再没一个娘们能相比。从此,王秋赦也不上楼去睡了。他倒不是怕什么狐狸精,而是怕弄假成真得“色癫”,发神经病。不久,镇上倒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吊脚楼主没有遇上什么精怪,倒是迷上了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连着几次去钻老胡记客栈的门洞,都挨胡玉音的耳刮子,后来还是黎桂桂亮出了杀猪刀,他才死了心。但胡玉音夫妇都是镇上的正派人,苦吃勤做,老实本分。因之这些街言巷语,都不足凭信。
屋靠保养楼靠修。李国香带着三个工作队员住进来时,吊脚楼已经很不成样子了。整座木楼都倾斜了,靠了三根粗大的斜桩支撑着。每根斜桩的顶端撑着木墙的地方,都用铁丝吊着块百十斤重的大青石。要是在月黑星暗的晚上,猛然间抬头看去,就像吊着三具死尸,叫人毛骨悚然。吊脚楼的屋脚,露出泥土的木头早就沤得发黑了,长了凤尾草,生了虫蚁。凤尾草倒是不错,团团围围就像给木楼镶了一圈绿色花边一样。还有楼后的杂草藤蔓,长得蓬蓬勃勃,早就探着楼上的窗口了。
歪斜的楼屋,荒芜的院子,使李国香组长深有感触,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啊,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王秋赦这样的“土改根子”还在过着穷苦日子,并没有彻底翻身。这是什么问题?三年苦日子,城乡资本主义势力乘机抬了头啊。不搞运动,不抓阶级斗争,农村必然两极分化,还是富的富,穷的穷,国变色,党变修,革命成果断送,资本主义复辟,地主资产阶级上台,又要重新进山打游击,搞农村包围城市……当李国香在楼下火塘里看到王秋赦的烂锅烂灶缺口碗,都红了眼眶掉了泪!多么深厚的阶级情感。女组长和两个工作组员做好人好事,每人捐了两块钱人民币,买回一口亮堂堂的钢精锅、一把塑料筷子、十个饭钵。工作组还身体力行出义务工,组长组员齐动手,把吊脚楼后藏蛇窝鼠的藤蔓刺蓬来了次大铲除,拯救了半死不活的芭蕉丛、柚子树,改善了环境卫生。李国香手掌上打起了血泡,手臂上划了些红道道。临街吊脚楼却是面貌一新,楼口贴了副红纸对联:千万不忘阶级斗争,永远批判资本主义。
为了在镇上把“根子”扎正扎稳,工作组没有急于开大会,刷标语,搞动员,追求表面的轰轰烈烈。而是注重搞串连,摸情况,先分左、中、右,对全镇干部、居民“政治排队”,确定运动依靠谁,团结谁,教育争取谁,孤立打击谁。一天,李国香派两个工作组员分头深入镇上的几户“现贫农”家“串连”去了,她则留在吊脚楼里,对王秋赦进行重点培养,亲自念文件给“根子”听。她自去年和王秋赦有过几次交往后,对吊脚楼主印象不坏,觉得可塑性很大:首先是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上级指示从无二话;再就是此人长相也不差,不高不矮,身子壮实,笑笑眯眯,和蔼可亲;更重要的是王秋赦思想灵活,反应快,嘴勤脚健,能说会道,有一定的组织活动能力。所谓“人不可貌相”,眼下王秋赦不过穿着破一点,饮食粗一点,要是给他换上一身干部制服,衬个白领子,穿双黄解放鞋,论起气度块头来,就不会比县里的哪个科局级干部差了去。她初步打算把王秋赦树成一个社教运动提高觉悟的“典型”,先进标兵,从而使自己抓的这个镇子的运动,也可以成为全县的一面红旗……
李国香嘴里念着文件,心里想着这些,不时以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王秋赦一眼。王秋赦当然体察不到工作组女组长的这份苦心。当女组长念到“清阶级、清成分、清经济”的条款时,他心里一动,眼睛放亮,喉咙痒痒的,忍不住问:“李组长,这次的运动,是不是像土地改革时那样……或者叫做第二次土改?”
“第二次土地改革?对对,这次运动,就是要像土改时那样扎根串连,依靠贫雇农,打击地富反坏右,打击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
李国香耐心地给“根子”解答,流畅地背着政策条文。
“李组长,这回的运动要不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
“情况复杂,土地改革搞得不彻底的地方,就要重新建立阶级队伍,组织阶级阵线。老王,你听了文件,倒动了点脑筋,不错,不错。”
“我还有个事不懂,清经济这一条,是不是要清各家各户的财产?”
王秋赦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女组长。他差点就要问出“还分不分浮财”这话来。女组长被这个三十几岁的单身汉盯得脸上有点发臊,就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继续讲解着政策界限:“要清理生产队近几年来的工分、账目、物资分配,要清理基层干部的贪污挪用,多吃多占,还要清查弃农经商、投机倒把分子的浮财,举办阶级斗争展览,政治账、经济账一起算。”
“好好!这个运动我拥护!哪怕提起脑壳走夜路,我都去!”王秋赦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兴奋得心都在怦怦跳。娘卖乖!哈哈,早些年曾经想过、盼过,后来自己都不相信会再来的事,如今说来就来!乖乖,第二次土改,第二次划成分,第二次分浮财……看看吧!王秋赦有先见之明吧?你们这些蠢东西,土改时分得了好田好土,耕牛农具,就只想着苦吃勤做,只想着起楼屋,置家产,发家致富……哈哈,王秋赦却是比你们看得远,仍是烂锅烂灶烂碗,当着“现贫农”,来“革”你们的“命”,“斗”你们的“争”!他一时浑身热乎乎、劲鼓鼓的,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女组长的双手臂:“李组长!我这百多斤身坯,交给工作组了!工作组就是我亲爷娘,我听工作组调遣、指挥!”
李国香抽回了自己的双手,竞也有点儿心猿意马。没的恶心!她严肃地对“根子”说:“坐下来!不像话,这么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动手动脚,可要注意影响,啊?”
王秋赦红了红脸,顺从地坐了下来。他搓着刚才曾经捏过女组长手臂的一双巴掌,觉得有些儿滑腻腻的:“我该死!只顾着拥护上级文件,拥护上级政策,就、就忘记了李组长是个女的……”
“少废话,还是讲正事吧。”李国香倒是有海量,没大介意地笑了笑,掠了掠额上的一缕乱发,没再责备他。“你本乡本土的,讲讲看,镇上这些人家,哪些是近些年来生活特殊的暴发户?”
“先讲干部?还是讲一般住户?镇上的干部嘛……有一个人像那河边的大树,荫庇着不少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他每圩卖给胡玉音六十斤米头子做米豆腐卖,赚大钱起新楼屋。只是人家资格老,根底厚,威望高。就是工作组想动他一动,怕也是不容易。”
“他?哼哼,如果真有问题嘛,我们工作组这回可要摸摸老虎屁股喽!还有呢?”
“还有就是税务所长。听讲他是官僚地主出身,对贫下中农有仇恨,他多次讲我是‘二流子’‘流氓无产者’……”
“嗯嗯,诬蔑贫农,就是诬蔑革命。还有呢?”“还有就是大队支书黎满庚。他立场不稳,重用坏分子秦书田写这刷那,当五类分子小头目。还认了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做干妹子,又和粮站主任、供销社主任勾通一气……芙蓉镇就是他们几个人的天下……”
王秋赦讲的倒是真话。镇上这几个头头平日老是讲他游手好闲啊,好吃懒做啊,怕下苦力啊。黎满庚最可恶,克扣过他的救济粮和救济衣服,全无一点阶级感情!哼哼,这种人在本镇大队掌印当政,他王秋赦怎么彻底翻得了身?这回政府算开了恩,体察下情,派下了工作组,替现时最穷最苦的人讲话,革那些现时有钱有势人的命!
李国香边问边记,把镇上十几个干部的情况都大致上摸了个底。王秋赦真是本活谱子呀,这家伙晓得的事多,记性又好,谁跟谁有什么亲戚,什么瓜葛,什么口角不和,什么明仇暗恨,甚至谁爬过谁的阁楼,谁摸过谁家的鸡笼,谁被谁的女人掌过嘴,谁的妹儿吃过哑巴亏,出嫁时是个空心萝卜,谁的崽娃长相不像爷老倌,而像谁谁谁。他都讲得头头是道,有根有叶。而且还有地点、人证、年月日。听着记着,女组长不禁对这“根子”产生了几分好感和兴趣,觉得王秋赦好比一块沉在水里的大青石,把什么水草啦,游丝啦,鱼虾、螺蛳、螃蟹啦,都吸附在自己身上。
“这几年,趁着国家经济暂时困难,政策放得比较宽,圩场集市比较混乱,而做生意赚了钱、发了家的,镇上要算哪一户?”女组长又问。
“还消问?你上级比我还清楚呀!”王秋赦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上级听到的反映还少吗?就是东头起新楼屋的胡玉音!这姐子靠了她的长相摆米豆腐摊子,招徕顾客,得了暴利……而且她的本事大着呢。镇上的男女老少,没有几个不跟她相好。就是干部们对她,对她……”
“对她怎么啦?”女组长有些不耐烦,又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喜欢她那张脸子、那双眼睛呀!大队黎支书认了她做干妹子,支书嫂子成了醋罐子。粮站主任供她碎米谷头子,税务所长每圩收她一块钱的税,像她大舅子。连秦癫子这坏分子跟她都有缘,从她口里收集过老山歌,骂社会主义是封建,可恶不可恶?”
这席谈话,使得李国香大有收获,掌握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材料。吊脚楼主确是镇上一个人才,看看通过这场运动的斗争考验,能不能把他培养起来。
半个月后,工作组把全镇大队各家各户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但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于是决定从忆苦思甜、回忆对比入手,激发社员群众的阶级感情。具体措施有三项:一是吃忆苦餐,二是唱忆苦歌,三是举办大队阶级斗争展览。阶级斗争展览分解放前、解放后两部分。解放前的一部分需要找到几样实物:一床烂棉絮,一件破棉袄,一只破篮筐,一根打狗棍,一只半边碗。
但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穷人都翻了身,生活也有所提高,如今还到哪里去找这些烂东烂西!唉唉,土地改革那阵,只顾着欢天喜地庆翻身,土地还老家,只想着好好种种分得的好田好土,只顾着奔新社会的光明前程,那些破破烂烂,当初只怕扔都扔不赢呢,谁还肯留下来叫人见了伤心落泪,又哪里料想得到十几年以后还要搞展览,进行回忆对比呢。可见,凡事都应当有远见,烂东烂西自有烂东烂西的用处。越穷越苦的地方,就越要搞回忆对比。叫做物质的东西少一点,精神的东西就要多一些。比方,有的生产队集体生产暂时没有搞上去,分下的口粮不够吃,少数社员就骂娘,不满;再比方,有的地方工分值低,年终分配兑不了现,就有社员撕扯记工本,骂队长会计吃了冤枉;又比方,公社、县里的领导,统一推行某种耕作制,规定种植某个外地优良品种,因水土不服,造成了大面积减产,社员们就叫苦连天等等。不搞回忆对比行吗?不忆苦、不思甜行吗?解放才十四、五年,就把旧社会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忘得精光?三面红旗、集体经济,纵使有个芝麻绿豆、鸡毛蒜皮的毛病、缺点,你们也不应发牢骚、泄怨气。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端着粗碗想细碗,吃了糠粑想细粮,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忆苦思甜是件法宝,能派很多用场。
当然李国香组长要办忆苦思甜阶级教育展览会,是为了发动群众,开展运动。她为着寻找几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访了好些人家,都一无所获。她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眼前放着个百事通、活谱子不去问!或许吊脚楼主能想出点子来。一天吃中饭时,她把这事对王秋赦讲了讲。王秋赦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东西倒有几样,不晓得用得用不得……”
“什么用得用不得,快去拿来看看!”李国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依靠对象”到门弯楼角里捣腾去了。
不一会儿,王秋赦就一头一身灰蒙蒙的,提着一筐东西出来了,给女组长过目。原来是一床千疮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烂棉袄,一只破篮筐,缺口碗。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随处可找了。
“呵呵,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你老王有办法。”女组长十分高兴、赞赏。
“只是要报告上级,这破棉絮,烂棉袄,都是解放后政府发给我的救济品……”王秋赦苦着眉眼,有实道实。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还有什么心三心四的?”女组长声色俱厉地批评教育说,“我到衡州、广州看过一些大博物馆,大玻璃柜里摆着的,好多都是模型、仿制品呢!”三 女人的账
镇上传出了风声:县委工作组要收缴“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和她男人的杀猪屠刀。这风声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都不晓得,也无须去过问。而人们对于传播新鲜听闻的爱好,就像蜂蝶在春天里要传花授粉一样,是出于一种天性和本能。还往往在这新鲜听闻上添油加醋,增枝长叶,使其疑云闷雨,愈传愈奇,直到产生了另一件新鲜传闻,目标转移为止。
街坊们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无形中给胡玉音夫妇造成一种压力,一种惶恐气氛。这可把胡玉音急坏了,也把她男人黎桂桂吓懵了。桂桂脸色呆滞,吃早饭时连碗都不想端了。难怪政治家们把舆论当武器,要办一件事总是先造舆论,放风声。
“祖宗爷!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来撑得起!我们家里一有点事,你就连个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对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恼又气又恨。
“玉音,我、我们恐怕原先就没想到,新社会,不兴私人起楼屋。土改前几年,不是也有些新发户紧穿省用,捆紧裤带买田买土买山场,后来划成了地主、富农……”桂桂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疑惧地说。
“依你看,我们该哪样办?”胡玉音咬了咬牙关,问。
“趁着工作组还没有找上门来,我们赶快想法子把这新楼屋脱手……哪怕贱卖个三、两百块钱……我们只有住这烂木板屋的命……”桂桂目光躲躲闪闪地说。
“放屁!没得出息的东西!”胡玉音听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头直戳了过去,在男人的额头上戳出了两点红印。“地主富农是收租放债、雇长工搞剥削!你当屠户剥削了哪个?我卖米豆腐剥削了哪个?卖新屋!只有住烂木板屋的命!亏你个男人家讲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浆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锅底都抓穿了,手指头都抓短了,你张口就是卖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来,我家男人连栋新屋都守不住……”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的两个筷子头印子沁出了细细的血珠子。胡玉音含着眼泪,这才发觉,自己气头子上没轻没重……鬼打起,听到点风声,遇上点事,自己也发了癫哕,人都不抵钱了!她和桂桂结婚八年了,还没起过高腔红过脸。由于没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爱都倾注在男人身上,连男人的软弱怕事,都滋长了她对他袒护、怜爱的情感。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时还荒唐地觉得是自己的崽娃……可如今,把男人的额头都戳出了血!她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绕过去,双手捧住了桂桂的头:“你呀,蠢东西,就连痛都不晓得喊一声。”
桂桂非但没有发气,反而把脑壳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玉音,卖新楼屋,我不过随便讲讲,还是你拿定见……反正我听你的,你哪样办我就哪样办。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真的,当叫花子讨吃,都不怕……”
胡玉音紧紧搂着男人,就像要护着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见的恶势力的欺凌,她不觉地就落下泪来。是的,一个摆小摊子为业的乡下女人的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活着,也是为了这个才紧吃苦做,劳碌奔波。
“玉音,你不要以为我总是老鼠胆子……其实,我胆子不小。如果为了我们的新楼屋,你喊我去杀了哪个,我就操起杀猪刀……我的手操惯了刀,力气蛮足……”桂桂闭着眼睛像在做梦似地咕咕哝哝,竟然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来。
胡玉音赶紧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讲了些什么疯话!这号事,连想想都有罪过,亏你还讲得出……”说着,背过身子去擦眼泪。
“玉音,玉音,我是讲把你听的,讲把你听的……又没有真的就要去杀哪个……”
“可你,要就是卖掉新楼屋,要就是去拼性命……如今镇上只传出点风声,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若还日后真的有点什么事,你如何经得起?”
“左不过是个死。另外,还能把我们怎么的?”
黎桂桂随口讲出的这个“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她真想扬手抽男人一个嘴巴子,但手举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横到了她眼前,要压到她身上来,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和紧迫。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当即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就去找找李国香,问问她工作组组长,收缴米豆腐摊子和杀猪刀的话,是真是假……我想,大凡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们,总是来替我们平头百姓主事、讲话的……”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每逢遇事,女人总是比他有主见,也比他有手腕,会周旋。在这个两口之家里,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来就是颠了倒顺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该和女组长说些什么话,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给人家留下话把。她正打算出门,门外却有个女子和悦的声气在问:
“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吗?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胡玉音连忙迎出门去,一看,竟是一脸笑容的李国香组长。真是心到神知啊!她连忙把客人迎进屋来。李国香比上一年当饮食店经理时略显富态些,脸上的皱纹也少了点。工作上的同志,劳心不劳力,日子过得爽畅,三十三岁上当黄花女,还不现老相。黎桂桂见李组长没有带手下的人,又和和气气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一半。他赶忙筛茶,端花生、瓜子。这时,他抛给他女人一个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摆好茶盘杯子,他说了声“李组长好坐”,就从门背后拿出把锄头,上小菜园子去了。
“你的爱人见了生客,就和个野老公一样,走都走不赢?”李国香组长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问。
“他呀,是个没出息的。”胡玉音却脸一红,一边劝李组长剥花生,嗑瓜子,一边在心里想:你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大约男人的东西都不分倒顺,却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讲得出口。“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组,特意来参观这新楼屋的。顺便把两件事,和你个别谈谈。你放心,我们是熟人熟事,公事公办……”李国香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来。
胡玉音脸色有些发白,脑壳里有些发紧。女组长今天大约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她来看新楼屋,总不会是个人的兴趣啊。但胡玉音还是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领着女组长出了老客栈铺子,开开新楼屋的红漆大门。进得门来,李国香就闻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组长把过厅,厢房,厨房,杂屋,后院的猪栏、鸡埘、厕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赞着“不错,不错”。接着又踏着板梯,上楼看了宽大敞亮的卧室,里头摆着大衣柜、高柱床、五屉柜、书桌、圆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具,油漆泛出枣红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墙都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色调。李国香嘴里没再夸赞什么“不错,不错”了,而是抿住嘴巴点着头,露出一脸惊叹、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观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估不透女组长心里想着、窝着的是些什么。最后,她们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山镇风光。李国香倚靠着栏杆,就像一位首长站在检阅台上。她站在阳台这个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围的古老发黑的土砖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靠斜桩支撑着的杉皮木板屋,和这幢鹤立鸡群似的新楼屋之间的可怕的差异,贫富悬殊的鸿沟啊。
回到卧室,李国香径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书桌当窗放着,土漆油的桌面像镜子,照得清人影。胡玉音在一旁陪站着。她见女组长已经在书桌上摊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
“坐呀,你先坐下来呀。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么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来。”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己来算。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圩为五天圩。这就是讲,一月六圩,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么要扯得这么远,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继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她没有再点头。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这叫薄利多销。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么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么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干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没这么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就走了。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心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 鸡和猴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求依靠、庇护。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本镇群众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惧,都想朝前边挤挤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绕个大圈子钻到戏台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满庚支书他们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会跟往时不同的是,主持大会的李国香组长没有来一个开场白,像原先那些头头那样,从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讲到本省本县大好形势,讲到本镇本地的大好形势,最后才讲到开会的旨意,几个具体问题;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组组员,宣读了省、地、县的三份通报。省里的通报是:某地一个坏分子,出于仇恨党和人民的反动阶级本性,疯狂对抗“四清”运动,唆使、煽动部分落后群众围攻、殴打工作队队员,罪行严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区的通报是:某县一名公社党委委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几年来利用职权包庇地、富、反、坏、右,作恶多端,“四清”工作组进驻后,大吵大闹,拍桌打椅,拒不交代问题,态度十分恶劣,经研究决定撤销其党内外职务,开除党籍,交群众管制劳动。县委的通报是:某公社一个解放前当过妓女的小摊贩,长期搞投机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拢腐蚀当地干部,妄图在运动中蒙混过关。经批准,将这个女摊贩在全公社范围内进行游斗,以教育广大干部、党团员……
三份通报念将下来,马上产生了神效,一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仿佛突然来了一场冰雪,把所有参加大会的人都冻僵了。谷燕山、黎满庚等几个平日在镇上管事的头头都瞠目结舌,像哑了口似的。
“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秦书田揪上台来!”突然,一个工作组组员以一种冰雪崩裂似的声音喊道。
立时,王秋赦和一个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着只布袋似地,把秦癫子扔到台上来。整个会场都骚动了一下,随即又肃穆了下来。秦癫子垂着双手,低着脑壳站在台前,雪亮的煤汽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灯光把他瘦长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戏台上惟一的一张八仙桌旁的女组长李国香,这才走到台前来,习惯地拢了拢额前的几丝乱发后,指着秦癫子,以一口和悦清晰的本地官话说:“这就是芙蓉镇上大名鼎鼎的秦书田,秦癫子。本镇大队的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对于老地主、富农,是晓得仇恨的。可是对于这个阶级敌人,你们恨不恨呢?特别要问一句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们,你们认为秦书田是香还是臭?这样一个阶级故人,在三年困难时期,竟然成了芙蓉镇一带的红人,仗着他会舞文弄墨,吹拉弹唱,活跃得很。年年冬下社员家里讨亲嫁女,做红白喜事,请的鼓乐班子里头有他。每年春节、元宵节,本镇大队舞龙灯、耍狮子贺新春有他。平日在路上、街上会了面,你们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给他纸烟抽?在田边、地头,你们多少人听他讲过那些腐朽没落、借古讽今的故事?你们家里的娃娃,那些没有受过剥削压迫的小学生,有多少叫过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
李国香声调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节地讲着、问着。整个会场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住了,寂静得会场上的人全都屏声住息了似的。坐在台下的谷燕山、黎满庚和胡玉音两口子,则开始感觉到某种强度的地震。
“怪事多着呢,同志们,贫下中农们,社员们!”李国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那语气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闲似的。显然,她的斗争艺术是成功的。对于自己这驾驭群众、控制气氛的能力,她颇为得意。“前不久,我们镇上一个小摊贩盖起了一栋新楼屋。有人指出这楼屋比解放前本镇最大的两家铺子‘茂源商号’、‘海通盐行’还气派。顺便提一句,这个卖米豆腐的摊贩几年来究竟赚了多少钱?她是赚了谁的钱?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来的?这些,我们都暂且不去说它。新楼房红漆大门上有一副对子,是谁写的?秦书田,你念一遍给大家听听。”
秦癫子微微抬了抬头,斜看了女组长一眼,回答道:“是我写的,我写的……上联是‘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下联是‘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横联是……”
“这是一副反动对联,同志们!”李国香朝秦癫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说,“‘勤劳夫妻发社会主义红财’,大家嗅出这反动气味来没有?搞社会主义怎么是个人发财?过去讲‘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却提出了‘发红财’这种蛊惑人心的反动口号,是对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反动!现在我们芙蓉镇,富的起楼屋,穷的卖地皮,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们!还有下联‘山镇人家添人民公社风光’就更加露骨!‘山镇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是正经八板的贫下中农,还是别的出身历史复杂、社会关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据反映,这户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诬蔑过我们的农村政策、我们的阶级路线,是什么‘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这难道是一般的落后话、怪话?让这种人家来添人民公社的风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乐园,本身就是无限风光,怎么要让私有制来添社会主义的风光?这是想变天!同志们,这是反社会主义,反党。这么一副反动对联,公然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我们镇上!新楼屋的主人来了没有?这副对联不要撕了,要留着当个反面材料,让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们,可不要小看了写写画画呀,这常常是阶级敌人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一种武器,一种手段!”
秦癫子听到这里,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国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着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颈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脑壳往下一按。台下马上有几个运动骨干吼了起来:“秦癫子不老实!喊他跪下!”“秦癫子跪下!”“秦癫子不跪下,我们答应不答应?”
整个会场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应:“不答应!”
秦癫子浑身抖索,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台下的本大队支书黎满庚。黎满庚低着头,哪会顾得上答理他。满庚支书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两口人更是丢魂失魄,张惶四顾。他双膝发软,识时务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书田,你可以站起来。”李国香却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癫子摆了摆手。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上级派来的干部总是比较讲政策。
秦癫子依言站了起来。他恢复了原有姿态,面对群众双手下垂,低头认罪。只是他双膝上,添了两个鲜明的尘土印。
“秦书田,现在继续批斗你,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画皮剥开来。”李国香说,“镇上老一辈的人,不是都晓得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吗,有个好汉叫圣手书生萧让。是不是?这个秦书田,也是一条好汉,被我们某些基层干部当成了本镇大队的‘圣手书生’!我们来看看吧,这圩场上,街上墙上,我们全大队的山坡、石壁上,到处写着‘全党动手,大办农业”三面红旗万岁’,‘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一定要解放台湾’等等。这些大幅标语都是出自谁的手笔?出自这个五类分子的手笔!我们一个芙蓉镇百十户人家,难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吗?连个刷标语口号的人都找不出了吗?这是长了谁的威风,灭了谁的志气?秦书田,你讲讲,这些光荣任务,都是谁派给你的?“
秦癫子缩着颈脖,看了台下的黎满庚支书一眼:“是是大队、大队……”
“结结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国香挥了挥手,适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书田。她驾轻就熟地掌握、调节着会场的火候。接着提出了一个更为叫人胆战心惊的问题:“秦书田!现在你当着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面,报一报你自己的阶级成分!”
“坏分子,我是坏分子。”秦癫子说。
“好一个坏分子!同志们,今天工作组要来戳穿一个阴谋。”李国香这时像一部开足了音量的扩音器,声音嘹亮地宣布:“根据我们内查外调掌握的材料,秦书田根本不是什么坏分子,而是一个罪行严重、编写反动歌舞剧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极右分子。他从一个遭到双开、清洗的右派分子,变成了一个搞男女关系的坏分子,这都是谁干的好事啊?五类分子的名单,是由县公安局掌握的。这是一起严重的违法乱纪行为!”
讲到这里,李国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经验的报告人那样,总要留出个简短的间隙,来让听众思考、消化某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或是来记取某一段精辟的座右铭式的词句。
会场上出现了一派嗡嗡的议论声和啧啧的惊叹声。
“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李国香的音调又降了下来,恢复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闲似的本地官话,“芙蓉镇上的怪事还多的是呢。还是这个秦书田,他还有个特殊身分,是全大队五类分子的头目。也就是说,他负责监管全大队的五类分子。请看看,我们的某些干部,对这个右派分子是多么地信任和器重。监督、改造五类分子,本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职责和权利。可是,我们少数个别的干部,把这职责和权利拱手送给了阶级敌人。同志们,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重的敌我不分,丧失了阶级立场。以上这些怪事,都出在我们镇上。今天,我们工作组把秦书田揪出来,当一个活靶子、反面教员,也当一面镜子,把我们有些干部、党员的脸块照一照,看看他们的屁股是坐在哪一边!”
接着,李国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号,把右派分子秦书田押下去!所有的五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退出会场。
在一片“打倒秦书田”、“秦书田不低头认罪,死路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秦癫子被王秋赦和另一个民兵押出了会场,五类分子的家属、子女也纷纷退出会场。之后,工作组组长李国香讲了一通,作为大会的结束语:“现在,阶级敌人离开会场了,我还要补充几句。”她姿势优美地掠了掠头发,声音也柔和多了,“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轰轰烈烈、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就要在我们芙蓉镇展开了。我们搞的虽然是面上的‘四清’,但工作组准备和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地投入这场斗争。我们有些党员,有些干部,有些社员,前些年过苦日子,由于各项政策比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不要紧。我们的方针是:有错认错,有罪认罪,贪污退赔,洗手洗澡,回头是岸。有的人不回头怎么办?那就要根据情节轻重,用党纪国法来制裁。要不然,地富反坏右一起跑了出来,党内党外互相勾结,而我们贫下中农、干部群众又麻木不仁,不闻不问,那么不要多久,党就变修,江山变色,地主资产阶级就重新上台!”
散会后,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记客栈里,真是魂不着体,五内俱焚。他们感觉到了,一颗灾星已经悬在他们新楼屋的上空。这栋新楼屋,他们连一晚上都还没有搬进去住过,却成了祸害。就是继续心甘情愿的住烂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使夫妻俩尤为伤心的是,看来在这场运动中,老谷主任、满庚支书他们都会逃不脱女组长的巴掌心,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不可能对旁人提供什么保护。
黎桂桂吓得浑身打哆嗦,只晓得睁着神色迷乱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里还有些主见,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唉,要是一家两口人都是虱婆子胆,老鼠见了猫一样,岂不只能各人备下一根索,去寻短路?
“这样吧,事情拖不得了,讲不定哪晚上就会来抄家。我把我们剩下的那笔款子,交给满庚哥去保管。放在屋里迟早是个祸胎……”胡玉音眼睛盯着门口,压低了声音。
“满庚?你没听出来,他好像犯在秦癫子的事上了……女组长的报告里,有一多半是对着他来的,杀鸡给猴子看……”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说。
“不怕。他在党。顶多吃几顿批评,认个错,写份悔过书。你怕还能把他一个复员军人哪样的?”
“唉,就怕连累别人……”
“他是我干哥。我们独门独户的,就只这么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好吧。米豆腐摊子也莫等人家来收缴,自己先莫摆了。你哪,也干脆出去避避风头。我在广西秀州有门子远亲戚,十几年没往来过,镇上的人都不晓得……”
五 满庚支书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干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养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胡玉音会不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干金妹儿”以后,他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后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唉唉,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后来想。要说他女人有什么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干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当的行迹。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在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么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么?”“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头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圩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
“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工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卖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么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女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席子叮人。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到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五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并。“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该!活该!”“五爪辣”闪进睡房里,露出张脸块来幸灾乐祸。
黎满庚又恼又恨,爬起来追到睡房门口:“骚娘们,看看老子敲不敲你两丁更(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脑瓜)!”
“五爪辣”把房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边去了?跌了跤子又来赖我哟!”
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的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但这晚上黎满庚却轻松不了。刚才女人无意中重复了县委工作组女组长的一句话: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哪边去了?难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自已支持干妹子胡玉音卖了几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纵容了资本主义?玉音她赚钱盖起了一栋新楼屋,全镇第一号,就算搞了剥削,成了暴发户?摆米豆腐摊子摆成了新富农?还有秦书田的成分,从右派分子改成坏分子,自己的确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自己办事欠严肃。但并没办过什么正式的手续。依女组长的讲法,坏分子难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点,罪减一等?在自己看来,都是一箩蛇。花蛇黑蛇都是蛇。还有,派秦书田的义务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场上刷过几条大标语,就算是对阶级敌人的重用?难道自己真的犯了这许多条律?
第二天天黑时分,“五爪辣”正好提着潲桶到猪栏里喂猪去了,黎满庚正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在屋门口洗脚,就见胡玉音慌慌张张地走了来,把一包用旧油纸布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说是一千五百块钱,请干哥代为保管一下,手头紧时,可以从里头抽几张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头发都有些散乱,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样儿也不似平常那么娇媚,连坐都没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行踪似的。黎满庚晓得这款子进不得银行,就依乡下古老的习惯,立即把这油布包藏进了楼上的一块老青砖缝缝里,连数都没有数一下。在品德、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干妹信得过干哥,干哥也信得过干妹。至于这种藏钱的法子,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即便小偷进了屋,不把四面砖墙拆除,是难得找到金银财宝的。倒是要提防虫蛀鼠咬。
这事,本来可以不让“五爪辣”晓得。黎满庚从楼上沾了一身灰尘下来时,却被“五爪辣”发觉了。“五爪辣”追问了他好久,他都没开口。“五爪辣”越问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数落着自己进这楼门七、八年了,生下了四个妹儿,男人家还在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哭得黎满庚都心软了,觉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个屋里住着,就没有讲不得的事。连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还去信哪个?
可是他错了。都已经上床睡下了,当他打“枕头官司”似地把“绝密”透露给“五爪辣”听时,“五爪辣”竞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
“好哇!这屋里要发灾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门来啦!没心肝的,打炮子的,我这样待你,你的魂还是叫那妖精摄去了哇!啊,啊,啊——。”“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天晓得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开了泼。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丧?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贱娘们!”
黎满庚也光火了,爬起来大声喝斥。
“好好生生!还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绿帽子、当乌龟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着那个骚婊子拼了这条性命!”“五爪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了点筋吊吊的里衣里裤,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你到底闭嘴不闭嘴?混账东西!和你打个商量,这天就塌下来啦,死人倒灶啦!”黎满庚鼓眼暴睛,气都出不赢。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怕吵闹开去,叫隔壁邻居听了去,不好收场。
“你和我讲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骚货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你们眉里眼里,翘唇翘嘴狗公狗婆样的,我都瞎了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老子打扁你这臭嘴巴!混账东西!我清清白白一个人,由着你来满口粪渣渣地胡天乱骂!”“你打!你打!我给你生了四个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鲜白嫩啦!家花没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鲜货,吃新鲜食啦!”
“五爪辣”边骂,边一头撞在黎满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贴到了墙上。“五爪辣”的蛮力气又足,黎满庚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气得浑身发颤,眼睛出火。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么讲的,你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木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
“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地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仿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乱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们站在屋
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后,暴风雨总算停歇了,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
“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做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后,日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么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男人:
“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当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是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来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
黎满庚又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个黎满庚告别。原先的那个黎满庚,是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的。
六 老谷主任
县委组织部和县粮食局下来一件公文:鉴于芙蓉镇粮站主任谷燕山丧失阶级立场,盗卖国库粮食,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令其即日起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公文是县委工作组来粮站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宣布的。谷燕山本人没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雳,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楼”,在自己的宿舍里划地为牢,失去了行动自由。工作组派了两个运动骨干在他门口日夜看守,说是防止他畏罪自杀。他起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听到、看到的一切,以为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梦。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在演戏、演电影……编戏、编电影的人没有上过火线,没有下过乡,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战斗故事片,指导员站在敌人的阵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们,为了祖国和人民,为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冲啊——!”天啊,战场上,哪有时间来这样一番演说?这不是给敌人当活靶子?一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气。可是,谷燕山这回碰到的“停职反省、交代问题”的指令,却是实实在在,半点不假的。自己不聋不瞎,也没有做梦。于是,这个以好脾气、老好人而在芙蓉镇上享有声誉的“北方大兵”,从混混沌沌中清醒了过来,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墙壁。他大声叫喊,怒吼:
“工作组!你们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你们假报材料,欺骗了县委!李国香,你好个娘养的,真下得手,真撕得开脸皮!你当了我的面,一口一声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里却搞突然袭击……突然袭击是战场上的战术,我们打小日本、打老蒋的时候用过,你们,你们却用来对付自己的同志……我们钻地道、挨枪子儿的时候,你们还毛黄屎臭,毛黄屎臭!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打出了这个天下,你们却胡批乱斗,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不让人活命……”谷燕山拉门,踢门,门从外边上了锁,大约是因为他态度恶劣。两个运动骨干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枪”在抽烟,扯谈。这“三八枪”说不定还是老谷和战友们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呢,如今却被人用来看守老谷自己。
“把门狗!把门狗!开门!开开门!我来教你们放枪,教你们瞄准……你们凭什么把我锁在这屋里?这算什么牢房?要坐牢就到县里坐去,我不坐你们这号私牢!”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给他戴上铐子就算客气的。斗争是无情的,来不得半点“人情味”、“人性论”这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疲乏了,他声音嘶哑,喉咙干得出烟。他喝了一杯冰凉的水,眼皮像灌了铅,就顺着门背跌坐在地板上,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到了半夜,他被冻了醒来,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摸到床边去,扯了床棉毯披在身上。他在楼板上踱过来,踱过去,像一位被困或是被俘的将领……这时他仿佛头脑清醒了些,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后悔,感到羞愧: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战士出身的人,受了一点委屈,背了一点冤枉,就擂墙捶门,对着整条青石板街大喊大叫,像个老娘们耍泼似的,成何体统!谷燕山呀,谷燕山,你参加革命二十几年了,入党也二十几年了,还经不起这点子考验?你以为和平时期就总是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没有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你复员到地方工作时才是个排长,芝麻大的官……他脑子里冒出些平日隐蔽得很深的念头来,是些平日想想都怕犯罪的念头啊。你还是华北野战军出来的哪,可人家彭德怀元帅,彭副总司令,用老戏里的话讲算一品当朝,开国元勋,五九年在庐山开会,都为了替老百姓讲话,反对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被罢了官,上缴了元帅服,当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天底下的人哪个不晓得他受了委屈,背了冤枉,批他斗他是昧了良心,违了民意。后来我们国家过了三年苦日子,不再搞全民炼钢煮铁,不再发射牛皮卫星,不再吃公共食堂,还不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可是如今的运动算什么?苦日子刚过完,百姓刚喘过一口气,生产、生活刚恢复了一点元气,就又来算三年困难时期的账,算困难时期政策放宽的账,算“右倾翻案”的账!真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彭元帅啊,彭老总,比起你来,谷燕山算什么?小小一个镇粮站的站长,一个普通“北方大兵”,而且不过被宣布停职反省,交代问题。又没有真的抓你去坐牢,脚镣手铐地去坐牢……哈哈哈,共产党员去坐共产党的牢,天底下真会有这等怪事!胡说八道,胡思乱想……当然,谷燕山也明白,自己的思想出轨了,走火了,很危险,很危险。搭帮这思想是装在脑壳里,捣腾在心里。要是这“思想”真的是根辫子,或是长出个尾巴来,被人揪住了,那就倒霉了,真的要去坐牢了。
谷燕山情绪时好时坏,思想反反复复。对这场落到他身上来的斗争,他想来想去还是不通。彭老总是为民请命,仗义执言,面折廷争。他谷燕山什么时候想过朝政、议过朝政?他够得上吗?十万八千里哪。他忠诚老实,从来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他不过是个五岭山脉腹地的芙蓉镇上的老好人,和事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唉唉,怎么回事嘛,难道今天这革命斗争,已经需要在内部爆发,开始自己斗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动手来把自己的战士消灭?动不动就“你死我活”,多么地可怕,不近人情。那么,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的事吗?啊,“盗卖国库粮食”,“盗卖国库粮食”,或许就是指他两年多来,每圩从打米厂批卖了六十斤碎米谷头给“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这样一件全镇人人都晓得的事,摆明摆白的,他却花了三天时间去苦思苦想。
对上了这个码单,他心里有些轻松,觉得问题并不像工作组宣布的、县里下的公文里讲的那么严重。这些年来,镇上的一些单位和个人,谁不在粮站打米厂买过碎米谷头子啊,喂猪喂鸭,养鸡养兔。当然哕,批碎米谷头子给胡玉音做米豆腐卖,或许真的是他办事欠妥……碰鬼,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讲良心话,自己虽然对妇女没有什么邪念,一镇的人也都晓得自己是个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欢那个胡玉音,喜欢看看她的笑脸,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欢听听她讲话的声音。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摊子,自己就觉得舒服、亲切。漂亮温柔的女人总是讨人喜欢啊,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啊。难道这也算是罪过?自己这辈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温存,难道就连在心里留下一片温存的小天地都不许可吗?既不存在什么道德问题,也不影响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决定帮这“芙蓉姐子”一把。难道碎米谷头子变成了米豆腐卖,就是从量变到质变,铸成了大错?
渐渐地,他心平气静了些。他晓得自己一月两月脱不了“反省”,“下”不了“楼”,撒尿拉屎都会被人监视着。这日子却是难熬、难过啊。原先,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挥动竹枝扫把,打扫粮站门口这一段青石板街,跟赶早出工的社员们笑一笑,把某个背书包去上学的娃娃搂一搂,抱一抱。每天傍黑,他习惯沿着青石板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个铺子门口站一站,聊一聊。或是硬被某个老表拖进铺里去喝杯红薯烧酒,嚼着油炸花生米,摆上一回说古论今的龙门阵……可如今,这些生活的癖好、乐趣都没有了。他和本镇街坊们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谷燕山被宣布“停职反省”后的第五天,李国香组长“上楼”来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谈话。
“老谷呀,这几天精神有点紧张吧?唉,你一个老同志,本来我们只有尊敬、请教的份,想不到问题的性质这么严重,县委可能要当作这次运动的一个典型来抓啦!”李国香仍是那么一口清晰悦耳的腔调。每当听她讲话,谷燕山就想,这副金嗓子多可惜,没有用到正经地方啊,为什么不到县广播站去当广播员?
谷燕山只是冷漠地朝李国香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女组长有着一种复杂的看法,既有点鄙视她,又有点佩服她,还有点可怜她。可是偏偏这么一个女人,如今代表县委,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镇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运……人家能耐大啊,上级看得起啊,大会小会聊家闲、数家珍似的,一口一个马列主义,一口一个阶级斗争,“四清”“四不清”。讲三两个钟头,水都不消喝一口,嗽都不会咳一声,就像是从一所专门背诵革命词句的高等学府里训练出来的。
“怎么样?这些天来都有些什么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问题,只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总是不难解决的。同时,从我个人来讲,是愿意你早点洗个温水澡,早点‘下楼’,和全镇革命群众一起投入当前这场重新教育党员、干部,重新组织阶级队伍的伟大运动。”李国香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打动这个“北方大兵”,又特别加了一句:“你看,我只想和你个别谈谈,都没有叫别的工作组员参加。起码,我对你,算是没有什么个人成见的吧!”
谷燕山还是没有为她的诚心所动,只是抬起眼睛来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爱怎么讲你就怎么讲,反正我是什么都不会跟你讲。
李国香仿佛摸准了他的对抗情绪,决定抛点材料刺他一下,看他会不会跳起来。于是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紧不慢地一页页翻着,然后在某一页上停住,换成一种生硬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谷燕山,这里有一笔账,一个数字,你可以听听!经工作组内查外调核实,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来,在两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也就是说,芙蓉镇五天一圩,一月六圩,总共一百九十八圩,你每圩卖给本镇女摊贩、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当商品,一共是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这是不是事实?”“一万多斤!”果然,谷燕山一听这个数字,就陡地站了起来。这个数字,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他可从没有这么想过、这么算过啊!
“数目不小吧?嗯!”李国香眼里透出了冷笑。又仿佛是在欣赏着:看看,才轻轻刺了这么一下,不就跳起来了,有什么难对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头子,不是什么国库里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气,受不了冤枉似地大声申辩着。
“碎米谷头也好,大米也好,粮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万斤?你什么时候种过水稻?不是国库里的又是哪里的?你向县粮食局汇过报?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李国香仍旧坐着一动没动,嘴里却在放出连珠炮。
“碎米谷头就是碎米谷头,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价格批卖给她,也批卖给街上的单位和个人,都有账可查,没有得过一分钱的私利。”
“这么干净?没有得过一分钱,这我们或许相信。可是你一个单身男人有单身男人的收益……”李国香不动声色,启发地说。她盯着谷燕山,心里感到一阵快意,就像一个猎户见着一只莽撞的山羊落进了自己设置的吊网里。“难道这种事,还用得着工作组来提醒你?”
“什么单身男人的收入?”
“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镇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
“亏你还是个女同志,这话讲得出口!”
“你不要装腔拿势了。天下哪只猫不吃咸鱼?你现在交代还不晚。你们两个的关系,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做这号生意,她是有种的,她母亲不是当过妓女?”
“我和她有关系?”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来,摊开双手朝后退了两步。
“嗯?”李国香侧起脸庞,现出一点儿风骚女人特有的媚态,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声。
“李组长!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我能么?我能么?”谷燕山额头上爬着几条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墙角。“李国香!你这个娘儿们!把你的工作组员叫了来,我脱、脱了裤子给你们看看……哎呀,该死,我怎么乱说这些……”
“谷燕山!你耍什么流氓!”李国香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她仿佛再也没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睁大两只丹凤三角眼,竖起一双柳叶吊梢眉,满脸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么流氓!好个老单身公!要脱裤子,我召开全镇大会,叫你当着群众的面脱!在工作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
“我、我、我是一时急的,叫你逼、逼得没法……这话,我算没说……”谷燕山毕竟是个老实厚道人,斗争经验不丰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态度很快就软了下来。他双手捂着脸块:“我别的错误犯过,就是这个错误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讲实话,这还差不多。”李国香听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讲出了隐私,不胜惊讶,又觉得新鲜。她感到一种略带羞涩的喜悦,觉得自己是个强者,终于从精神上压倒了这个男性公民,“老谷,坐下来,我们都坐下来。不要沉不住气嘛。我一直没有对你发过什么脾气嘛。你犯了错误,怎么还能耍态度呢?我们工作组按党的政策办事,对干部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除非对那种对抗运动的死硬分子,我们才给予无情打击……”
说着,李国香示范似地仍旧回到书桌边坐下来。谷燕山也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无力,一股凄楚、悲痛的寒意,袭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门口的两个运动骨干在探头探脑,李国香朝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缩回去。
“老谷,我们还是话讲回来,在工作组面前,你什么事情都可以讲清楚,我可以直接在县委面前替你负责。”李国香又恢复了那一日聊家闲似的清晰悦耳的腔调,继续施行攻心战术,决定扩大缺口,趁热打铁,把这个芙蓉镇群众心目中的领袖人物彻底击败。“你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哪,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妇的关系,但这经济上、思想上的联系,总是存在的吧。你用国家的一万斤碎米,就算是你讲的碎米,支持她弃农经商,大搞资本主义,成了芙蓉镇地方的头号暴发户。这个女人不简单哪。胡玉音和黎满庚是什么关系?干哥干妹哪,黎满庚总没有你的那种所谓男子病了吧?要晓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个没有生育的女人。黎满庚作为她的政治靠山,长期庇护她在芙蓉镇上牟取暴利。再讲,黎满庚和秦书田什么关系?秦书田和胡玉音什么关系?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镇税务所长是什么关系?我们查了一下,税务所每圩只收胡玉音一块钱的营业税,而胡玉音每月的营业额都在三百元以上。这是什么问题?所以你们这一小帮子人,实际上长期以来党内党外,气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结,抱成一团,左右了芙蓉镇的政治经济,实际上是一个小集团……”
讲到这里,李国香有意停了一停。
谷燕山额上汗珠如豆:“镇上有什么小集团!有什么小集团!这是血口喷人,这是要致人于死地……”
“怎么?害怕了!你们是一个社会存在。”李国香抬高了音调,变得声色俱厉,“当然哕,只要你们一个一个认识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虑不划作小集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
去年,镇上就有革命群众向县公安局告了你们的状……不做小集团处理,工作组可以尽力向县委反映……但主要看你们这些人的态度老不老实。胡玉音就不老实,她畏罪潜逃了。可我们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问罪。……老谷,你不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吗,一镇的人望哪,就带个头吧。还是敬酒好吃哪,把这么多人牵扯了进去,身家性命,可不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
“天呀!我以脑袋作保!镇上没有什么小集团……”
谷燕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浑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七 年纪轻轻的寡妇
胡玉音在秀州一个远房叔伯家里住了两个月,想躲过了风头再回芙蓉镇。“风头子上避一避”,这原也是平头百姓们对付某些灾难经常采用的一种消极办法。岂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世间的有些灾难躲避得了吗?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五湖四海一个政策,不管千里万里,天边地角,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就可以把你押送回来。
两个月来,胡玉音日思夜想着的是芙蓉镇上的那座“庙”。她只收到过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讲了些宽慰她的话,说眼下镇上的运动轰轰烈烈,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镇上训话,游行示威时把他们押在队伍的前面。原来镇上主事的头头都不见露面了,由工作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税务所长被揪了出来批斗。民兵还抄了好些户人的家,他的杀猪刀也被收缴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凶器……听讲这次运动,还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在外多住些日子,也千万不要回信。
看看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杀猪屠刀,一句实在的话都没有,一切都靠胡玉音自己来猜测。比方讲镇上的管事头头都不露面了,是不是指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抄了好些户人的家……都是哪几户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己的新楼屋?要重新划阶级成分,会不会给自己划个什么成分?男人呀,男人,总是太粗心了,太粗心,连封信都写不清。男人后来再没有给她来信。桂桂是被抓起来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惊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来了客人而被关进笼子里的母鸡,预感到了有大祸临头。但这“大祸”将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听人讲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和五类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样,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脸块黑得像鬼,小学生一碰见他们就打石子、扔泥团,圩镇上一有什么运动、斗争,就先拿他们示众,任凭革命群众骂、啐、打……
天啊,假若“大祸”要使自己也沦落成这一流的人,那怎么活得下去啊!不会的,不会的。自己又没有做过坏事,讲过反话,骂过干部。自己倒是觉得老谷主任、满庚哥他们是自己一屋人,父老兄弟。圩镇上一个卖米豆腐的女人,能对新社会有什么仇、记什么恨呢,新社会对她胡玉音有哪样不好!解放后没有了强盗拐子,男人家也不赌钱打牌,宿娼讨小,晚上睡得了落心觉,新社会才好哪。要不是新社会,像自己这样一个人家,自己这么一副长相,早就给拐骗到大口岸上哪座窑子里去了哪!……不,不,五类分子才坏哪,他们是黑心黑肺黑骨头,是些人渣、垃圾,自己怎么也跟他们牵扯不到一起去。
这时,她寄居的秀州县城,也在纷纷传说,工作队就要下来了,像搞土改那样的运动就要铺开了。的确已经有人来远房叔伯家里问过:“这位嫂子是哪里人啦?家里是什么阶级?住了多少日子啦?有没有公社、大队的证明?”她知趣、识相,她还要自爱自重,不能再死皮赖脸地在叔伯家里挨日子,连累人。“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她决定违背男人的劝告,回到芙蓉镇上去。也真是,原先怎么就没想到,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和男人在一起呀!就是头顶上落刀子,也要和男人一起去挨刀子呀!就是进坟地,也要和男人共一个洞眼。玉音哪,玉音!你太坏了!整整两个月,把男人丢在一边不管,你太狠心了……赶快,赶快,赶快……
从大清早,走到天擦黑。一路上,她嘴里都在叨念着“赶快赶快”,就像心里有面小鼓在敲着节拍。她随身只背了个工作干部背的那种黄挎包,里头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只手电筒。她在路上只打了两次点心,一次吃的是蛋炒饭,一次吃的还是两碗米豆腐。米豆腐的碱水放得重了点,颜色太黄。还不如自己卖的米豆腐纯白、嫩软,油水作料也没有自己给顾客配的齐全。围着白围裙的服务员就像在把吃食施舍给过路的人一样……哼,哪个上自己的米豆腐摊子上去,不是有讲有笑,亲亲热热的,吃罢喝足,放碗起身,也会喊一声:“姐子,走了,下一圩会。”“好走,莫在路上耍野了,叫你堂客站在屋门口眼巴巴地望……”
天黑时分,胡玉音走到了芙蓉镇镇口。“哪个?”突然,从黑墙角里闯出一个背枪的人问。这人胡玉音认得,是打米厂的小后生。原先胡玉音去米厂买碎米谷头子,这后生崽总是一身白糠灰,没完没了地缠着她:“姐子,做个介绍吧,单身公的日子好难熬呀!”“做个哪样的?”“就和姐子样白净好看、大眉大眼的。”
“呸!坏东西,我给你做个瓜子脸,梅花脚(指狗)!”“我就喜欢姐子的水蛇腰,胸前鼓得高!”“滚开点!谁和你牛马手脚……我要喊你们老谷主任了!”“姐子,你真狠心!”“滚滚滚,爷娘死早了,少了教头的!”……对了,如今搞运动,大约镇上的风头子还没有过去,所以晚上都站了哨。连这种流里流气的后生崽,都出息了,背上枪了。
“啊,是你呀,自己回来了?”打米厂的后生家也认出她来,但声音又冷又硬,就像鞭子在夜空里抽打了一声那样。接着,后生子没再理会她,背着枪走到一边去了。要在平常,早又说开了不三不四的话、牛马畜生样地动手动脚了呢。她心里不由地一紧:“自己回来了?”什么话?难道自己不回来,就要派人去捉回来吗?她几乎是奔跑着走进青石板街的。街两边一家家铺面的木板上,到处刷着、贴着一些大标语。写的是些什么,她看不大清楚。她在自己的老铺子门口被青石阶沿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门上还是挂着那把旧铜锁,男人不在家。但铜锁是熟悉的,还是爹妈开客栈时留下来的东西。她略微喘了一口气。但隔壁的新楼屋呢?新楼屋门口怎么贴满了白纸条?还有两条是交叉贴着的。这么讲来,这新楼屋不但被查抄过,还被封过门。天呀,这算哪样回事呀?她慌里慌张地从挎包里摸出手电筒,照在红漆大门上。大门上横钉着一块白底黑字木牌:“芙蓉镇阶级斗争现场展览会”。怎么?自己的新楼屋被公家征用了,办了展览会?桂桂的信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佳桂,桂桂!你这个不中用的男人,黑天黑地野到哪里去了?你还有心事野,你女人回来了,你都不来接,而是门上四两铁。
但她马上明白了过来,找桂桂不中用,这个死男人屁话都讲句不出。当机立断,她要先去找谷燕山主任。老谷是南下干部,为人忠厚,秉事公正,又肯帮助人。在镇上就只他是个老革命,威信高,讲话作得了数……她觉得自己走在青石板街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脚下轻飘飘,身子好像随时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一样。她走到镇粮站大门口,大门已关,一扇小门还开着。那守门的老倌子见了她,竞后退了一步,就跟见了鬼一样……又是怎么了?过去街上的人,特别是那些男人们,见了自己总是眼睃睃、笑眯眯的,恨不得把双眼睛都贴到自己身上来……“伯伯,请问老谷主任在不在?”她不管守门老倌子把自己当鬼还是当人,反正要找的是老谷主任。“胡家女子,你还来找老谷?”老倌子回转头去看了看围墙里头,又探出脑壳看了看街上,左近没人,才压低了沙哑的嗓门说:“你不要找老谷了,他被连累进大案子里头去了,你也有份。讲是他盗卖了一万斤国库大米,发展资本主义……他早就白日黑夜地被人看守起来了,想寻短路都找不到一根裤带绳……这个可怜人……”
胡玉音的心都抽紧了……啊啊,老谷,老谷都被人看守起来了……这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在她的心目中,在镇上,老谷就代表新社会,代表政府,代表共产党……可如今,他都被人看起来了。这个老好人还会做什么坏事?这个天下就是他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打出来的,难道他还会反这个天下?
胡玉音退回到青石板街上。她抬眼看见了老谷住的那二层楼上尽西头那间屋子,还亮着灯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谷是坐在灯下写检讨,还是在想法子如何骗过看守他的人,要寻自尽?不能,不能!老谷啊,你要想宽些,准定是有人搞错了,搞反了。人家冤枉不了你,芙蓉镇上的人都会为你给县里、省里出保票,上名帖。你的为人,镇上大人小孩哪个不清楚,你只做过好事,没有做过坏事……有一刻,胡玉音都忘记了自己的恐怖、灾祸,倒是在为老谷的遭遇愤愤不平。
啊啊……想起来了,三个多月前,工作组女组长李国香来她的新楼屋,坐在楼上那间摆满了新木器的房子里,给她算过一笔账,讲她两年零九个月,卖米豆腐赚了六千多块钱,也提到有人为她提供了一万斤大米做原料……看看,老谷如今被看守,肯定就是因了这个……啊啊,一人犯法一人当,米豆腐是自己卖的,钱是自己赚的,怎么要怪罪到老谷头上?卖米豆腐的款子,还有一笔存放在满庚哥的手里呢。
去找满庚哥。满庚哥大约是个如今还在镇上管事的人。满庚哥早就认了自己做干妹子。胡玉音还有靠山哪,在镇上还找得着人哪。满庚哥比自己的嫡亲哥哥还亲哪……胡玉音转身就走,就走?她哪里是在走,是在奔,在跑。她思绪有些混乱,却又还有点清晰。她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都像要离开地面飘飞起来一样……啊啊,满庚哥,满庚哥,当初你娶不了我……你是党里的人,娶不了我这样的女人……可你在芙蓉河边的码头岩板上,抱过我,亲过我。你抱得好紧呀,身上骨头都痛。你起过誓,今生今世,你都要护着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河边的码头没改地方,那块青岩板也还在……你还会护着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你要救救妹妹,救救我……
她不晓得怎样过的渡,不晓得怎样爬的坡……她敲响了黎满庚支书家的门。这条门她进得少,但她熟悉、亲切。有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总是记得,一生一世都会记得。
开门的是满庚哥那又高又大的女人“五爪辣”。“五爪辣”见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见了鬼一样。过去镇上的妹子、嫂子,碰到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有羡慕,有嫉妒。女人就是爱嫉妒、吃醋。可如今怎么啦,怎么镇上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见了自己就和见了鬼、见了不吉利的东西一样。
“满庚哥在屋吗?”胡玉音问。她不管满庚的女人是一副什么脸相,她要找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她、对她起过誓的人。
“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差点害了他,他差点害了一屋人……一屋娘崽差点跟着他背黑锅……如今上级送他到县里反省、学习去了,背着铺盖去的……告诉你了吧,你交把他的那一千五百块钱赃款,被人揭发了,他上缴给县里工作组去了……”
“啊啊……男人,男人……我的天啊,男人,没有良心的男人……”
就像一声炸雷,把胡玉音的耳朵震聋了,脑壳震晕了。她身子在晃荡着,她站不稳了。
“男人?你的男人贼大胆,放出口风要暗杀工作组女组长,如今到坟岗背去了!”
说着,“五爪辣”像赶叫花子似的,空咚一声关紧了大门。她家的大门好厚好重。
胡玉音就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不能倒下,要倒也不能倒在人家的大门口,真的像个下贱的叫花子那样倒在人家的大门口……她没有倒下去,居然没有倒下去!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哪来的这股力气……她脚下轻飘飘的,又走起来了,脚下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又像要飘飞起来一样……
桂桂,你在哪里?刚才“五爪辣”讲你想暗杀工作组女组长,你不会,不会……你胆子那样小,在路上碰到条松毛狗、弯角牛,你都会吓得躲到一边去的……不会,不会。桂桂,天底下,你是最后的一个亲人了……可你不在铺子里等着我,而是在门上挂了把老铜锁。你跑到坟岗背去做什么?做什么……傻子,自古以来,那是镇上埋人的地方,大白天人都不敢去,你黑天黑地地跑去做什么?你胆子又小,坟岗背那地方岂是随便去得的!
她迷迷糊糊……但还是有一线闪电似的亮光射进她黑浪翻涌的脑子里……啊啊,桂桂,好桂桂,难道、难道你……桂桂,桂桂,你不会的,不会的!你还没有等着我回来见一面哪……
她大喊大叫了起来,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跑,如飞地奔跑,居然也没有跌倒……看看,真傻,还哭,还喊,还空着急呢,桂桂不是来了?来了,来了……是桂桂!桂桂啊,桂桂哥……
桂桂才二十二岁,胡玉音才满十八岁。是镇上一个老屠户做的媒。桂桂头次和自己见面,瘦高瘦长的,清清秀秀,脸块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恨不得躲到门背后去呢……爸妈说,这回好,小屠户,杀生为业……开始时也是傻,总是在心里拿他和满庚哥去相比,而且总是桂桂比不赢。玉音一想就有气,觉得心酸、委屈,就不理睬桂桂。见了面就低脑壳,噘嘴巴,心里骂人家“不要脸”。可是桂桂是个实在人,不声不气,每天来铺里挑水啊,劈柴啊,扫地啊,上屋顶翻瓦检漏啊,下芙蓉河去洗客栈里的蚊帐、被子啊。每天都来做一阵,又快又好,做完就走。爸妈过意不去留他吃饭,他总是不肯,嘴巴都不肯打湿……便是邻居们.都讲,老胡记客栈前世修得好啊,白白地捡了一个厚道的崽娃罗。又讲玉音妹子有福分啊,招这么个新郎公上门,只怕今后家务事都不消她沾手,比娘边做女还贵气哟……怪哩,玉音越不喜欢这个佳桂,爸妈和街坊们却越夸他、疼他。他呢,也好像憋了一股子劲,要做出个样子给玉音看似的。后来,这个勤快得一刻都闲不住手脚的人,就连玉音的衣服、鞋袜都偷偷地拿了去洗。你洗,你洗!勤快就洗一世,玉音反正装做没看见,不理你……
她和黎桂桂不战不和,怕有整整半年那么久。鬼打起,慢慢‘地,不知不觉,玉音觉得桂桂长相好看,人秀气,性子平和,懂礼。看着顺眼,顺心了。日久见人心嘛。这一来,只要偶尔哪天桂桂没到胡记客栈来,玉音就坐立不安,十次八次地要站到铺子门口去打望……惹得爸妈好欢喜,街坊邻居都挤眉挤眼地笑。笑什么?在玉音心里,桂桂已经把满庚哥比下去了……而且满庚哥已经成家了,讨了个和他一样武高武大、打得死老虎的悍妇。桂桂为什么比他不赢?桂桂才是自己的,自己的老公,自己的男人……桂桂有哪样不好?脚勤手快,文文静静,连哼都很少哼一声。她和桂桂成亲时多排场、多风光啊,县里歌舞团的一群天仙般的妹儿们都来唱戏,当伴娘,唱了整整一晚的《喜歌堂》。后来镇上的一些上了岁数的姑嫂们都讲,芙蓉镇方圆百里,再大的财主家收亲嫁女,都没有像玉音和桂桂的亲事办得风光、排场……
风呼呼,草向两边分,树朝两边倒,胡玉音在没命地奔跑……
黎桂桂就在她身边,陪伴着她,和她讲着话……“桂桂,还记得吗?成亲的那晚上,歌舞团那些天仙般的人儿把我们两个推进洞房里,就都走了。我们两个都累了。唱了一晚的歌,好累啊。你这个蠢子,还在脸红,还在低着脑壳,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上床,连衣服都不敢脱。我好气又好笑。你那样怕丑,倒像个新娘子哩……你当我就不怕丑?你这个傻子却像比我还怕丑。我忽然觉得,你不像我男人,倒像我弟弟。(唉唉,那时一提起‘男人’两个字就脸臊心跳。)我想,你这样脾气的人,今后大约不会骂我,不会凶我打我,会在我面前服服帖帖……一夜晚,我们都和衣睡着,谁都没挨谁。想起来都好笑呢。第二天早晨,你天不亮就起去了,挑水,做饭,把吵闹了一夜的堂屋、铺门口打扫得连一片瓜子皮、花生壳都见不到。我都不晓得。我还在睡懒觉。桂桂啊,我还在做女呢,我还有点撒娇呢。过去是在爷娘边撒娇,今后是在你身边撒娇呢……
“是的,桂桂,我就想在你身边撒娇呢……可是你这个傻子,当了新郎公,比我还怕丑哩。还记得吗?成亲的第二天的晚上,镇上来了幻灯队。那时我们镇上还没有电影,却一个月要看次把幻灯,对不对?解放前我们镇上只演过影子戏、花灯。我还记得,幻灯片放的是《小二黑结婚》。片子上那一对青年男女长得真好看。他们为了自由对象,晚上在树林子里会面,还被村公所的坏人捆起来送到区政府去呢。看着,看着,我的身子就紧紧挨着你。你看,那才叫封建呢,父母要包办,媒婆要说亲,村干部随便捆人。啊啊,还是我们生在新社会里好,没有封建,男的女的坐在一起,没有人来捆。那天场子上真黑,天上星子都没有一颗。我记得你看着看着,就把手搂在我的腰上了。但你马上又怕烫似地要缩回手去,可叫我把你捉住了,还轻轻拍了你一下。搂着就搂着,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又不是哪里来的野老公……你也就再没有松开我……
“桂桂,桂桂!我们在一起,事事都合得来。因为你总是依着我,顺着我,听我的。你还讲我是你的司令官、女皇上哩。你都打了些什么蠢比方?看了几出老戏、新戏,就乱打比方。我也对你好,没有使过性子。那些年,我们脸都没有红过……可是我们也有烦心事,成亲六、七年了,还没有生崽娃……桂桂!我们多么想要一个崽娃啊!没有崽娃,我们两个再好再亲,也总是心里不满足,不落实,觉得不长久啊。崽娃才是我们树上结出的果子,身上掉下的肉啊。崽娃才能使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分离……为了这事,我常常背着你哭,你常常背着我唉声叹气。彼此的心情,其实都晓得,却又都装做没看见……也就是为了这事,我们后来才轻轻吵过几句,可隔壁邻居都没有听见。其实你也没有怪我。是我自己怪自己……后来我都有点迷信了。我想,大约是我们两个傻子厮亲厮敬,相好得过了头,把‘子路’都好断了……也该像别的人家那样,吵吵架,骂一骂……唉唉,桂桂呀,桂桂!你怎么不讲话?你总是皱着副眉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是怪我不该卖米豆腐,不该起了那栋发灾的新楼屋?为这事,我们争了嘴,我还用筷子头戳了你一下,因为你竞想贱价卖掉它……”
胡玉音在黑夜里奔跑着。她神志狂乱,思绪迷离。世界是昏昏糊糊的,她也是昏昏糊糊的。她都记不起回来的路上她坐没坐渡船,谁给她摆的渡。她跑啊,跑啊。她仿佛在追赶着前面的什么人。前面的那个人跑得真快,黎桂桂跑得真快,她怎么也追不到他的跟前去了。“桂桂!没良心的,你等等我!等等我!”她大喊大叫了起来,“我还有话和你讲,我的话还只讲了一小半,顶顶要紧的事都还没有和你打商量……”
她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赶她,脚步响咚咚的,不晓得是鬼,还是人。她顾不上回过头去看,她追上自己的男人要紧。听人讲鬼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那就大约是人。他们还来追赶什么?胡玉音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四两命。难道四两命都不放过,还要拿去批,拿去斗,拿去捆?我要和桂桂在一起,和桂桂在一起……你们就是捉到了我,捆住了我的手脚,我也会用牙齿咬断麻索、棕绳……
她终于爬上了坟岗背。人家讲这里是一个鬼的世界,她一点都不怕。从古至今,镇上的子孙们在这里堆了上千座坟。好鬼,冤鬼,长寿的,短命的,恶的,善的,男的,女的,上天堂、下地狱的,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都在这里找到了三尺黄土安息。
“桂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上千个土包包啊,分不清哪是旧坟,哪是新坟。
“桂——桂!你在哪里?你答应我呀——,你的女人找你来了呀——!”
胡玉音凄楚地叫喊着,声音拖得长长的,又尖又细。这声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里的绿色磷火,一闪一闪地在荒坟野地里飘忽……胡玉音一脚高,一脚低,在坟地里乱窜。她一路上都没有跌倒过,在这里却是跌了一跤又一跤跌得她都在坟坑里爬不起来了。仿佛永生永世就要睡在这坟坑里,……
“芙蓉姐子!你不要喊了,不要找了,桂桂兄弟他不会答应你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在坟坑里拉起了她。
“你是哪个?你是哪个?”
“我是哪个?你……都听不出来?”
“你是人还是鬼?”
“怎么讲呢?有时是鬼,有时是人!”
“你、你……”
“我是秦书田,秦癫子呀!”
“你这个五类分子!快滚开!莫挨我,快滚开!”
“我是为了你好,不怀半点歹意……芙蓉姐子,你千万千万,要想开些,要爱惜你自己,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要你跑到这地方来怜惜我……昏天黑地的,你是坏分子,右派……”
“姐子……黎桂桂被划成了新富农,你就是……”
“你造谣!哪个是新富农?”
“我不哄你……”
“哈哈哈!我就是富农婆!卖米豆腐的富农婆!你这个坏人,你是想吓我,吓我?”
“不是吓你,我讲的是真话,铁板上钉钉子,一点都不假。”
“不假?”
“乌龟不笑鳖,都在泥里歇。都是一样落难,一样造孽。”
“天杀的……富农婆……姓秦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招亲的那晚上,你和那一大班妖精来反封建,坐喜歌堂……败了我的彩头,喜歌堂,发灾堂,害人堂……呜呜呜,呜呜呜,你何苦收集那些歌?何苦反封建?你害了自己一世还不够,还害了桂桂,还害了我……”
蜡烛点火绿又青,烛火下面烛泪淋,
蜡烛灭时干了泪,妹妹哭时哑了声。
蜡烛点火绿又青,陪伴妹妹唱几声,
唱起苦情心打颤,眼里插针泪水深……秦癫子真是个癫子,竟坐在坟堆上唱起他当年改编的大毒草《女歌堂》里的曲子来了。
第三章 街巷深处(一九六九年)
一 新风恶俗
“四清”运动结束后,芙蓉镇从一个“资本主义的黑窝子”变成为一座“社会主义的战斗堡垒”。深刻的变化首先从窄窄的青石板街的“街容”上体现出来。街两边的铺面原先是一色的发黑的木板,现在离地两米以下,一律用石灰水刷成白色,加上朱红边框。每隔两个铺面就是一条仿宋体标语:“兴无灭资”、“农业学大寨”、“保卫‘四清’成果”、“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街头街尾则是几个“万岁”,遥相呼应。每家门口,都贴着同一种规格、同一号字体的对联:“走大寨道路”,“举大寨红旗”。所以整条青石板街,成了白底红字的标语街、对联街,做到了家家户户整齐划一。原先每逢天气晴和,街铺上空就互搭长竹竿,晾晒衣
衫裙被,红红绿绿,纷纷扬扬如万国旗,亦算本镇一点风光,如今整肃街容,予以取缔。逢年过节,或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兄弟社队来取经,均由各家自备彩旗一面,斜插在各自临街的阁楼上,无风时低垂,有风时飘扬,造成一种运动胜利、成果丰硕的气氛。还有个规定,镇上人家一律不得养狗、养猫、养鸡、养兔、养蜂,叫做“五不养”,以保持街容整洁、安全,但每户可以养三只母鸡。对于养这三只母鸡的用途则没有明确规定,大约既可以当作“鸡屁股银行”换几个盐油钱,又好使上级干部下乡在镇上人家吃派饭时有两个荷包蛋。街上严禁设摊贩卖,摊贩改商从农,杜绝小本经营。
以上是街容的革命化。更深刻的是人和人的关系的政治化。镇上制定了“治安保卫制度”,来客登记,外出请假,晚上基干民兵查夜。并在街头、街中、街尾三处,设有三个“检举揭发箱”,任何人都可以朝里边投入检举揭发材料,街坊邻居互相揭发可以不署名,并保护揭发人。知情不报者,与坏人同罪。检举有功者,记入“居民档案”,并给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质奖励。“检举揭发箱”由专人定期开锁上锁。确立了检举揭发制度后,效果是十分显著的,每天天一落黑,家家铺面都及早关上大门,上床睡觉,节省灯油,全镇肃静。就是大白天,街坊邻居们也不再互相串门,免得祸从口出,被人检举,惹出是非倒霉。原先街坊们喜欢互赠吃食,讲究人缘、人情,如今批判了资产阶级人性论、人情味,只好互相竖起了觉悟的耳朵,睁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着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原先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如今是“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再者,如今镇上阶级阵线分明。经过无数次背靠背、面对面的大会、中会、小会和各种形式的政治排队,大家都懂得了:雇农的地位优于贫农,贫农的地位优于下中农,下中农的地位优于中农,中农的地位优于富裕中农,依此类推,三等九级。街坊邻居吵嘴,都要先估量一下对方的阶级高下,自己的成分优劣。只有十多岁的娃娃们不知利害,不肯就范。但经过几回鼻青额肿的教训后,才不再做超越父母社会级别的轻举妄为。小小年纪就晓得叹气:“唉,背霉!生在一个富裕中农家里,一开口人家就讲我爷老倌搞资本主义,想向地主富农看齐!”“你还不知足?你看看那些地富子女,从小就是狗崽子,缩得像乌龟脑壳!”“祖宗作恶,子孙报应,活该!”“唉,我爷老倌是个贫下中农就好了,这回参军就准有我哥的份!…‘你晓得?贫下中农里头也还有蛮多差别呢,政治历史清不清白,社会关系掺没掺杂,五服三代经不经得起查……”
至于“干部历史真相大白”,就更是兴味无穷了。运动中工作组曾有个规定,就是每个干部都要向党组织和本单位革命群众交心,“过社会主义关”。比方原来大家对镇税务所所长都比较尊敬,是位打过游击的老同志。但他在交心时,讲出了自己出身在官僚地主家庭,参加游击队前和家里的一个使女通奸过,参加革命后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天啊,税务所长原来是个这样的坏家伙,老实巴交的样子,玩女人是个老里手!下回他要催个什么税,老子先骂他个狗血喷头!比如镇供销社主任就在诉苦大会上啼啼哭哭,自己虽然出身贫苦,祖祖辈辈做长工,当牛马,但翻身忘本,解放初讨了个资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没保住穷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会关系都复杂化,又已经矮子上楼梯样的生了五个娃娃,想离婚都离不脱……啊呀,供销社主任也不是个好东西,资本家的女婿,还管我们镇上的商店哩!下回若还吵架,就指着鼻子骂他资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镇信用社会计,在一次交心会上讲到自己虽然是个城市贫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当过三年伪兵。于是镇上的人们就给他起了个野名:伪兵会计……如此等等。镇上有人编了个歌谣唱:“干部交心剥画皮,没有几个好东西,活农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我和你!”
芙蓉镇的圩期也有变化,从五天圩改成了星期圩,逢礼拜天,便利本镇及附近厂矿职工安排生活。至于这礼拜天是怎么来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镇上过去只信佛经而不知有《圣经》,因而无人深究。倒是有人认为,礼拜天全世界都通用,采用这一圩期,有利于今后世界大同。镇上专门成立了一个圩场治安委员会,由“四清”入党、并担任了本镇大队党支书的王秋赦兼主任。圩场治安委员会以卖米豆腐发家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为黑典型,进行宣传教育,严密注视着资本主义的风吹草动。圩场治安委员会下拥有十位佩黄袖章的治安员,负责打击投机倒把,查缴私人高价出售的农副产品、山货水产,没收国家规定不准上市的一、二、三类统购统销物资。这一来,圩场治安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每一圩都要堆放着些查缴、没收来的物品,如鲜菇、活鱼、石蛙、兽肉之类。这类东西又不能上交国库,去增加国民经济总收入。开初时确也烂掉、臭掉一些,颇为浪费。后来渐渐地悟出了一个办法:凡查缴、没收上来的违禁物资,一律做劣质次品削价处理。这一来一举三得:避免了浪费;圩场治安委员会有了一点经济收入做活动经费;每位佩黄袖章的成员在一圩奔走争吵之后,分点时鲜山货、水产改善生活。过去当乡丁还有点草鞋钱呢。当然王秋赦主任也没有忘记,每圩都从收缴上来的物资中送些到公社食堂去,给李国香书记改善生活。后来圩场管理委员会更名为“民兵小分队”,威信就更加高,权力就更加大。资本主义的浮头鱼们,贩卖山货、水产的小生产者们,见了民兵小分队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恨不得化作土行孙钻入地缝缝里去躲过“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但民兵小分队的队员们有时黄袖章并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装在口袋里搞微服私访,一当拿着了赃物,才把黄袖章拿出来在你眼前一晃:哈哈,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资本主义再隐蔽逃不出小分队的手掌心!“违禁物品”被查缴、没收后,物主一般不敢吭声,一顽抗就扣人,打电话通知你所在的生产队派民兵来接回……久而久之,有些觉悟不高、思想落后的山里人,就背地里喊出了一个外号:“公养土匪”,真是脑后长了反骨呢。
芙蓉镇上还有一项小小的革命化措施值得一提,就是罚铁帽右派秦书田和新富农寡婆胡玉音每天清早,在革命群众起床之前,打扫一次青石板街。
然而历史是严峻的。历史并不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当代的中国历史常有神来之笔出奇制胜,有时甚至开点当代风云人物的玩笑呢。
芙蓉镇被列为全县乡镇革命化的典型,李国香则成为“活学活用政治标兵”。不久,因革命需要年轻有为的女闯将,她被提拔担任了县委常委兼公社书记。为了巩固“四清”成果,她大部分时间仍住在芙蓉镇供销社的高围墙里。
可是没出半年,她在县常委、公社书记的靠背椅上屁股还没有坐热,一场更为迅猛的大运动,洪水一般铺天泼地而来。李国香惊惶不安了几天,但立即就站到了这场新的大运动的前列,领导运动主动积极。首先在芙蓉镇抓出了税务所长等几个“小邓拓”,把“小邓拓”和五类分子们串在一起,绕着全镇大队进行了好几次“牛鬼蛇神大游斗”。但她还是没有把本公社、本镇运动的舵把稳,还是有人跳出来捣乱、造反,糊她的大字报。她查出了供销社主任、信用社会计是“黑后台”,就又立即组织王秋赦这些革命干部、群众反击了过去,抓出了好几个“假左派,真右派”。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阶级大搏斗啊,谁稍事犹豫,谁心慈手软,谁就活该被打翻在地,被踏上一万只脚。可是,在全国上上下下大串联、煽风点火的红卫兵小将,就像天兵天将似地突然出现在芙蓉镇上。真是无法无天啊,仗着中央首长支持他们,踢开党委闹革命,把小小的芙蓉镇也闹了个天翻地覆。口号是“右派不臭,左派不香”。他们竟然对李国香进行了一次突击搜查。不搜则已,一搜叫小将们傻了眼,红了脸。没有结过婚的女书记的床上竟有几件男子汉用的不可言传的东西。小将们接着怒气填膺,把一双破鞋挂在李国香颈脖上,游街示众!
那天随同李国香一起挂了黑牌游街的,有全镇的黑五类。当镇上的五类分子们发现李国香也加入了他们牛鬼蛇神的队伍时,那一颗颗低垂着的花岗岩脑壳,那一双双盯着脚下青石板的贼溜溜的眼睛,鬼晓得是在想些什么,呈现出一些什么样的表情。只有铁帽右派秦书田回过头来望了李国香一眼。四目相视,立即碰出了火星子来。秦书田射过来的目光里含有嘲弄、讥讽的针刺;李国香回击过去的目光是寒光闪闪的利剑。只有两秒钟,秦书田就把目光缩回去了,转过身子继续朝前走了。真正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退却了,因为红卫兵的铜头牛皮带已经呼啸了过来。李国香好伤心啊,颈脖上除了黑牌子还吊了一双破鞋……
“红卫兵小将、战友、同志!肯定是闹误会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找红卫兵们申辩、解释,“我怎么会和他们五类分子、牛鬼蛇神搞到一起?我从来就没有当过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县商业局搞专案抓右派。五九年,我参加县委反右倾。六四、六五两年,我是工作组组长,揪五类分子,抓新富农,斗老右派……我从参加革命工作起,就是个左派,真正的左派!所以小将、战友、同志们,你们抓我,肯定是闹误会了,是新左派抓了老左派……”
“哈哈!她妈的,破鞋!不要脸!你还有口讲什么左派?我们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新左派抓了你老左派?恶毒诬蔑,疯狂反扑!”
红卫兵莽莽撞撞,头脑膨胀,一口北方腔,用牛皮带抽得李国香这个自封的“真正的左派”有口难言,一时无从申辩。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是与非、红与黑全都颠颠倒倒光怪陆离的年月,牛肝猪肺、狼心狗肚一锅煎炒、蒸熬的年月。正义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派性应运而生、风火狂阔。
这时芙蓉河上正在架设着一座石拱大桥,芙蓉镇快要通汽车了。五类分子、牛鬼蛇神都被押到拱桥工地上去出义务工,抬片石,筛沙子。工地上供一顿中饭。李国香死也不肯和新富农婆胡玉音共一个铁筛筛沙子,更不肯和老右派秦书田共一根扁担抬片石。她宁可咬着牙齿搞单干,背片石上脚手架。她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身分,即便在坏人堆里,黑鬼群中,自己也是个上等人。总有一天会澄清自己的政治分野、左右派别。
中饭按规定每人三两,这是牛鬼蛇神的定量。太阳大,劳动强度大,汗水流得多,三两米加一勺子辣椒茄子或是煮南瓜怎么够?下午干活又不能偷懒,黑鬼们纷纷要求加饭。只有胡玉音历来食量小,三两米尽够了。李国香则因过去很少参加体力劳动,如今是饭量跟着劳动量猛增,吃下三两米还觉得肚子饿得慌。监督他们劳动的红卫兵小将,想出了一个惩治这些社会渣滓的办法:加饭是可以,但必须从食堂工棚门口到食堂窗口,大约十五米的距离,跳一段“黑鬼舞”,并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姿态要领讲解了一遍。
“秦书田!划右派前你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又做过歌舞团的编导。现在,由你来给你的同类们做一次示范。”
秦书田这铁帽右派得到小将们的命令,立即站到了工棚门口。对于这一类的表演,他从来不迟疑,还显出一种既叫人嬉笑又令人讨厌的积极主动。他把“黑鬼舞”的基本动作、要领重新问了一遍,又在心里默想了一回,便看也不看大家一眼,跳了起来。但见他:一手举着饭钵,一手举着筷子,双手交叉来回晃动,张开双膝半蹲下身子,两脚一左一右地向前跳跃,嘴里则合着手足动作的节拍,喊着:“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牛鬼蛇神加钵饭……”
这可把红卫兵小将们乐坏了,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围观的社员们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秦癫子,再来一次!’,“秦癫子,你每天跳三次,就算改造好了,给你摘帽!”
五类分子们却叫秦癫子的“舞蹈”吓傻了。有的脸色发青,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有的则低下头转过身子,生怕被小将们或是革命群众点了名,像秦癫子那样地去跳“黑鬼舞”。但谁都没有张惶失措,更没有哭。这些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早已经适应惯了各式各样的侮辱了。他们哪里还晓得人间尚有“羞耻”二字!
食堂大师傅没有笑,而是看呆了。啊啊,“文化大革命”,有红宝书、语录歌、“老三篇”天天读、破“四旧”、打菩萨、倒庙宇、抄家搜查,还有这种“黑鬼舞”……这就是新文化?这就是新思想,新风俗,新习惯?大师傅大约是心肠还没有铁硬,思想还没有“非常无产阶级化”,他在往秦书田的钵子里头扒饭时,双手在发抖,眼里有泪花。
这天,李国香的肚子实在太饿了。她等红卫兵小将和革命群众笑闹的高潮过去后,就端了空饭钵径直朝窗口走去。“她就像要以此举动来表示自己和真正的右派、黑五类们相区别似的。可是红卫兵小将们偏偏不放过她,偏偏要把她归入牛鬼蛇神的行列:“站住!你哪里去?”
“你这破鞋!向后——转,目标门口,正步走!’,一个女红卫兵手里呼呼地挥转着一根宽皮带,在后边逼住了她。她怕挨打,赶快退到了门边,脸上挤出了几丝丝笑容:“小将、战友、同志!我、我饱了,不加饭了!”
“鬼跟你是‘同志’,‘战友’!饱了?你饱了?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威风?你向谁示威?向谁挑战?你以为你比旁的牛鬼蛇神高贵?现在,不管你加不加饭,我们都要勒令你,从这门口,向那窗口,学秦右派的样,跳一段‘黑鬼舞’给大家看看!”
“对!就要她这‘战友’跳!就要她这‘战友’跳!”“你看她瓜子脸,水蛇腰,手长脚长,身段苗条,是个跳舞的料子!”
“她不跳就叫她爬,爬一段也可以!”
红卫兵小将们叫闹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些外地来的小闯将,这些好玩恶作剧的“飞天蜈蚣”,特别看不起这个女人,也特别憎恨这个女人。
“小将、战友、同志们,我实在不会跳,我从来没有跳过舞……你们不要发火,不要用皮带抽,我爬,我爬,爬到那窗口下……”
李国香含着辛酸的泪水,爬了下去,手脚并用,像一条狗。
连续地向左转,事物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以整人为乐事者,后来自己也被整。佛家叫“因果报应”,“循环转替”。
一九六八年底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时,李国香的政治派属问题终于搞清楚了,恢复了她一贯就是革命左派的身分,被结合为县革委常委、公社革委会主任。她原是不应当有什么怨言、牢骚的。她自己不就在历次政治运动的动员会上指出过:在运动初期,广大群众刚刚发动起来的时候,是难免有点过火行动的,问题在于如何控制、引导。不能去吹冷风,泼冷水。何况这是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是难免出现“左派打左派、好人打好人”之类的小小偏差呢。
二“传经佳话”
奇特的年代才有的奇特的事。但这些事的确在神州大地、天南海北发生过,而且是那样的庄严、神圣、肃穆。新的时代里降生的读者们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视为异端邪说。然而这正是我们国家的一页伤心史里的支流末节。
芙蓉镇大队党支部书记王秋赦参加地、县农业参观团,迢迢千里从北方取经回来,这在偏僻的五岭山脉腹地里真是算得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听说参观团从县里出发到地区所在地集中时,坐的是扎了红绸、插了彩旗的专车,一路上都是鞭炮锣鼓相送。从地区所在地的火车站出发时更是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来去都是坐的专列。什么叫专车、专列?山镇居民们没有出过远门,只好又去询问铁帽右派秦书田。铁帽右派喝劳动人民血汗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世面,好像什么都懂。他有责任、有义务回答大家的问题。他说,专车一般是指专供首长单独乘坐的小卧车,也泛指重要会议包乘的大轿车。过去讲看老爷看轿子,轿子有爵位品级,从龙凤御驾到一品当朝,到七品县官,都有讲究。如今看首长看车子,也分三等九级。县一级领导坐的是黄布篷篷的吉普车。“听听这家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他个事,他就以讲授知识为名,总是不忘攻击社会主义!”有人大声斥责,及时指出。“不懂的,你们又爱问。我一讲,又是诬蔑加攻击。唉唉,今后还是你们不懂的莫问,我懂的莫讲,免得祸从口出……”秦书田苦着眉眼,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相。“那专列呢?哪样的车叫专列?”还是有人问。秦书田只好又回答,专列是火车,一列客车十一节车厢本来可以坐一千多旅客。为了保证像林副统帅这些伟人的行动方便和安全,这种编成专列的火车只坐首长和工作人员、医务人员、警卫人员。可以在火车上办公、开会、食宿。车站道口、交通枢纽、桥梁隧洞,都为它开绿灯。来往车辆都要让路、回避……后来把某些重要参观团、会议代表包乘的列车,也称为专列。所以这一回,本镇大队支书王秋赦去北方取农业真经,坐上了专车、专列,就不是一般的规格,享受到了省革委头头一级的待遇呢。
芙蓉镇上的居民们还听说,王秋赦支书在地区一下火车,就面对着前来欢迎参观团取经归来的革命群众,面对着鼓乐鞭炮彩旗,手拿袖珍红宝书,举平头顶不停地晃动着;他这动作,大家一看就晓得是从电影里向副统帅学下来的。他嘴里还琅琅有声、合着节拍地喊着:“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万岁!……”据说县革委派了专车到火车站去迎接。他坐上吉普车后,在一百多里的归途中,嘴里也一直呼喊着“万岁,万万岁”。吉普车开进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来接见,握手,他口里轻轻呼喊的也是“万岁,万万岁”。在县革委吃过中饭,吉普车一直把他送到芙蓉镇,口里也没离“万岁,万万岁”。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伤了风。
冬天的日头短。天黑时分,吊脚楼里灯火通明。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来请安道乏的,有来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也有纯粹是来凑凑热闹、看个究竟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还有户人家因女儿等着大队推荐招工,把一大缸新烤的红薯烧酒和几样下酒菜都贡献了出来,摆在吊脚楼火塘边上的八仙桌上,给王支书接风洗尘。王支书也兴致极高,忘掉了旅途劳顿,凡本镇干部、贫下中农来看望他的,他一定让陪他喝上一小杯红薯酒。至于中农、富裕中农,他就只笑着点点头,算打个招呼。于是,够得上喝红薯烧酒资格的人们,就纷纷举起酒杯,借花献佛,热烈庆贺王支书北方取经胜利归来:“王支书!听讲你老人家坐了专车又坐专列,还吃了专灶,上下几千里,来去一个月,只差没坐飞机了!”
“是啊,是啊,这回只差没有坐飞机。不过,听讲坐飞机不安全,怕三个轮子放不下。如今领导人都兴坐专车、专列……”
“你老人家这回出远门,见了大世面,取经得宝,可要给我们传达传达!”
“人家是农业的红旗,全国都要学习,经验一套又一套。我学习回来,当然要给大家传经送宝,把我们芙蓉镇也办成一个典型!”
“一朝一法。从前唐僧骑匹白马,到西天取经,只带了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个徒弟,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我们王支书去北方取经,是机械化开路,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么?什么?你老伯喝了红薯烧酒讲酒话,怎么拿唐僧上西天取经来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们这是农业革命!你这话要叫上级听去了,嘿嘿……”
“王支书,天下那么大,我们芙蓉镇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们芙蓉镇也不小,而且很重要。这回全县去取经的人里,就只三个大队一级的领导……”
对于这些热情的问候、赞誉,王秋赦笑眯眯地品着红薯酒,嚼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沙哑着喉咙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书,听讲从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上万人到那地方去参观学习?”这时,有个青皮后生插进来问。
“对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数民族,都去学习。学校、礼堂、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们芙蓉镇青石板街这样长。”王秋赦回答。
“那,他们还用不用化肥?”青皮后生又问。
“全国的典型,头面红旗,国家当然会保证供应。”王秋赦不晓得这青皮后生问话的用意,“话讲回来,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万人参观、取经、学习,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两泡尿,一万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粪尿?那大队才八、九百亩土地,只怕肥过了头,会清风倒伏,不结谷子只长苗,哪里还要什么化学肥料!”
青皮后生的话,引得吊脚楼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书正要正颜厉色,把这出身虽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后生狠狠教训一顿,却见大队秘书黎满庚进楼来了。依黎满庚的错误,“四清”运动中工作组本要开除他的党籍,后因他主动交出了替新富农婆胡玉音窝藏的一千五百元赃款,认错、认罪态度较好,才受到了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降为大队秘书。
“黎秘书!怎么这时刻才来?被你婆娘拖得脱不开身?你再不来,我就要打发人去请啦!”王秋赦满面红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调地说。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红薯酒:“我到北方去了个把月,镇里没有出过什么事吧?”
黎满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级。可他从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这吊脚楼主的。所以这位置一上一下的变动,他总感到不舒服、不适应。但他又不能不当干部。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头脑单纯的复员军人了,而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书简单汇报了一下本镇大队近一月来的工作,比如各生产队举行“天天读”的情况啦,有多少社员能背诵“老三篇”了啦,村头路口,又刷写下了多少条“最高指示”啦,画下了多少幅光辉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镇里群众的思想有些乱啊。”王秋赦严肃地看了黎满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够!刚才就有人在这里把我到北方取经,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经,气人不气人?还有人讲全国的农业红旗不需要买化学肥料,每天一万多人参观学习,拉下的屎尿就会把苞谷、麦子肥倒,好笑不好笑?这话虽然都是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讲出来的,但有没有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后煽阴风?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斗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可在斗我们。”
王秋赦讲一句,黎满庚点一下头。陪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则有的跟着点头,有的则挤眉眨眼暗自发笑。
“支书老王,你这回取了什么宝贵经验回来?”黎满庚毕竟听不惯王秋赦的这本阶级斗争歌诀,便岔开话题问。
“什么经?丰富得很,够我们这些人几辈子受用。其中有一项,是大家从没听过、见过的!我要不是这回去开了眼界,硬是做梦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红薯酒说。
“呵呵,王支书,快讲把大家听听!”黎满庚陪着端了端酒杯,嚼了两粒花生米。
“叫‘三忠于’、‘四无限’,整整一套仪式!”说着,王秋赦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兴致勃勃,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宝书,紧贴着放到胸口上,仿佛立时进入到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连他头上都仿佛显出了一圈圣灵的光环。“人家的经验干条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一早一晚都要举行仪式,叫做‘早请示’、‘晚汇报’。火车上、汽车站、机关、学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话,立且时巴满屋的人都吸引住了。这真是山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这本真经,安排什么时候给干部群众贯彻、传达?”黎满庚也兴致颇高地问。
“革命不等人,传达不过夜!我看这回也不搞‘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着喉咙,当机立断地对黎满庚布置开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队部放广播,立即在圩场坪里开大会,社员群众都要带红宝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不准参加!”
“你路上辛苦了,又刚喝了酒,是不是改天……”黎满庚迟疑着没有动身。
“黎秘书!政治大于一切,先于一切!传达不过夜。通知每个人都带红宝书!”王秋赦眼睛直瞪着黎满庚,威严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一个多钟头后,圩场坪古老的戏台上,悬挂着雪白通亮的煤气灯。戏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社员群众在吸着烟斗、纸烟,或是“喇叭筒”。近些年来,山里人也习惯了闻风而动,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来,参加各种紧急、重要的群众大会,举行各种热烈欢呼、衷心拥护某篇“两报一刊”社论发表、某项“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王秋赦支书在几位大队干部的随同下,登上戏台,在两排长条凳上一一就座。这是大队一级规格的主席台。黎满庚秘书则站在煤气灯下,一个一个生产队地喊着队长们的名字,清点参加大会的队别人数。直到路途最远的一个生产队的人马都进了场,黎秘书才宣布大会开始,由地、县农业参观团成员、大队党支部王秋赦书记给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传经授宝。
在一派热烈的掌声中,王秋赦气度庄重地站到了台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点了点头。直等巴掌声停歇下来后,他才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话:“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听了广播通知,大家来开大会,你们都带了红宝书来没有?”
出语不凡,台下立即响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声。接着有很多人响亮地回答:“带了!带了!”“我们还是大语录本!”“强烈要求大队给每个社员发本袖珍本!”
“好!现在,带了红宝书的,都请举起来!”王秋赦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社员们纷纷把红宝书举过了头顶。“好!这就是红海洋!今后,我们要养成习惯,无论出工收工,大会小会,红宝书都要随身带!这叫做身不离红宝书,心不离红太阳!唱歌要唱语录歌,读书要读红宝书!”
王支书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使得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这次,我光荣地参加了地、县农业参观团,到北方取经,上下几千里,来回个多月。人家是全国的红旗,农业的样板。五湖四海、国内国外都去学习。人家的宝贵经验一套又一套,千条又万条。比方记政治工分,办政治夜校。比方贫下中农管学校、管供销、管卫生、管文化、管体育,取消自留地,取消集市贸易等等。千条万条,突出政治第一条!阶级斗争是根本,‘老三篇’天天读是关键,忠于领袖是标准。这些经验里头,最最重要的一项,是六个字:”三忠于‘,’四无限‘。什么叫做’三忠于‘、’四无限‘?我们芙蓉镇是个大山里的深沟沟,大家都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我这回取了经回来,可以讲给大家听,做给大家看,大家都要学。学会了都要照着做,要搞’早请示‘、’晚汇报‘。“
社员们越听越新鲜,也越听越觉得神奇。王秋赦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戏台的正墙上空无一物,便十分气愤地责问黎满庚:“怎么搞的?台上为什么不挂光辉形象?快去取一幅光辉形象来!小学校里就有,越快越好!当秘书的人,这种大事都不预先准备好!”
黎满庚晓得事关重大,立即纵身跳下戏台,奔往小学校去了。王秋赦则继续沙哑着嗓音,详详细细地给大家讲解着“三忠于”、“四无限”的内容,讲解着“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程序。不一会儿,黎满庚就一头汗、一身灰、气喘吁吁地双手举着一幅光辉形象回来了。因为现场等着急用,又临时找不到浆糊、图钉,王秋赦就命黎满庚双手举着光辉形象,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戏台中央站定。
“现在,请同志们都手捧红宝书,面向红太阳,统统站起来!”王秋赦大声宣布。整个会场的人立即依他所言,站了起来。
王秋赦接着做开了示范的姿态、动作,但见他立正站好,挺胸抬头,双目平视,看着远方,左手下垂,右手则手臂半屈,握着红宝书紧贴在胸口上,然后侧身四十五度,斜对着光辉形象,嘴里朗诵道:“首先,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当王秋赦朗诵到“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时,他手里的红宝书便举平头顶,打着节拍似地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王秋赦在向群众传授了这套崇拜仪式之后,真是豪情澎湃,激动万分,喉咙嘶哑,热泪盈眶。他觉得自己无比高大,无比自豪,无比有力量。他就像个千年修炼、一朝得道的圣徒,沉湎在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喜悦里。这时刻,你就是叫他过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他都会在所不辞……接着他还发表了热情的讲演,号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干部立即行动起来,家家户户做忠字牌,设宝书台。每个生产队都要搞“早请示”“晚汇报”,为把芙蓉镇大队办成红彤彤、亮堂堂的革命化大学校而努力……这回可是苦了黎满庚,他举着光辉形象,手痛了,腿酸了,可一动都不敢动:忠不忠,看行动。
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从北方取回的这本真经,不几天就由公社革筹小组汇报给了县革筹领导小组。县革筹负责人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懂得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最新事物,谁要置之不理谁该倒大霉、受大罪。于是立即由县革筹做出决定,把王秋赦提拔为全县活学活用标兵,首先请到县革筹机关来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接着又派出吉普专车一辆,配上三用机,到全县各条战线和各区、社去讲用,去传经授宝。王秋赦一跃而成为全县妇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但这时,他头脑膨胀,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阅历有限,估错了形势,他竟在各地讲用时,鹦鹉学舌地声讨走资派,连汤带水地批判开了业已靠边站了的原县委书记杨民高和原公社书记李国香……这一着棋,在吊脚楼主后来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恶果。此是后话。
写到这里,笔者要申明一句:中国大地上出现的这场现代迷信的洪水,是历史的产物,几千年封建愚昧的变态、变种。不能简单地归责于某一位革命领袖。不要超越特定的历史环境去大兴魏晋之风,高谈阔论。需要的是深入细致的、冷静客观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图根治。至于现代迷信的各种形式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烦琐考证。芙蓉镇大队吊脚楼主王秋赦表演出来的一鳞半爪,权且留作质疑。
三 醉眼看世情
“北方大兵”谷燕山,如今成了芙蓉镇有名的“醉汉”。皆因那一年,为了查实他盗卖一万斤国库粮食的犯罪动机,也是为了证实他和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是否长期私通鬼混,工作组经请示有关部门同意,在县人民医院对他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这无异于受了一次刑罚。多少年来,老谷渴想成家立室,品尝天伦乐趣,都没有付出这个代价。这回是身不由己,劫数难逃。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一间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一起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屋子里,命令他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一大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人们(后来他听说还有卫校实习的男女学生),挨着个儿来低着头看看,摸摸,捏捏,然后交换着眼色(各种各样的眼色啊)……他就像一匹被阉掉了的公马似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冒着冷汗,打着冷颤。他像失去了知觉似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平津战役时在天津附近,他被傅作义的部下射中了,大腿上流着血,棉裤都浸透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要与这行将胜利、解放的土地告别了,他脑壳里也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和这次一样。那一次他被战友救活了,没有死。在一个老大娘家养了四十几天伤,就又重返了部队。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死……这次又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谁的子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反修防修,灭资兴无,党不变修,国不变色,千百万人头不落地。所以人人都要过关,人人都要从灵魂到肉体,进行一次由上而下、由表及里的检查。这样的战场,比过去拿枪打敌人要深广、复杂,也玄妙得多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护士朝他走来,叫他到外间去穿上衣服。门敞开着。他听见那些白大褂们在做着科学结论:“此人已丧失男性功能”。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轻声问(大约是个奶气未尽的卫校实习生):“他是不是阴阳人?有时变成女的,有时变成男的?”白大褂们就像听到了一句妙不可言的喜剧台词似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玻璃门窗都在沙沙作响。谷燕山真恨不得老天爷立即发生一次强级地震,把这些笑声连同自己都一起毁灭。
工作组呈报县委,鉴于谷燕山严重丧失阶级立场,长期助长乡镇资本主义势力,情节恶劣,影响极坏,建议开除他的党籍、于籍,清洗回老家劳动。但县委的一些老同志念及他是个南下干部,在这之前没有犯过别的错误,这次虽然认错态度不好,检讨不深刻,但还是要给出路,才决定给予党内严重警告、降薪一级处分,以观后效。
不久后,上级给芙蓉镇粮站派来了一个新的“一把手”。谷燕山虽然未被宣布免职,但实际上还是没有“下楼”。好在他本来就在楼上住着,早习惯了,也没有自杀。
无官一身轻。第二年就来了雨急风狂、浊浪滔天的“文化大革命”。谷燕山百事不探,借酒浇愁,逍遥于运动之外。他经常喝得半醉半醒,给镇上的小娃娃们讲故事,也尽是些“酒话”。什么青梅煮酒论英雄,关公杯酒斩华雄啦;花和尚醉打山门,拿吃剩的狗肉往小和尚嘴巴上涂啦;武松醉卧景阳岗,碰上了白额大虫啦;吴用智取生辰纲是在酒里放了蒙汗药啦;宋江喝醉了酒在浔阳楼题反诗啦,等等。古代的英雄传奇,大都离不开一个酒字,所以他讲也讲不完,娃娃们听也听不厌,也没有揭发他“贩卖封、资、修的黑货”。
这年冬天,谷燕山听说大队秘书黎满庚的女人“五爪辣”烤出了一坛子点得燃火的苞谷烧酒,又养了一条十几斤重的黑狗,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来到黎满庚家,一手交出六十块钱,要买下这坛子酒和这条黑狗,当夜就在黎家来个开怀痛饮,尽醉方休。而且由他作东,请黎满庚作陪。黎满庚近些年来也是倒霉,在吊脚楼主王秋赦手下当一名秘书,跑脚办事,听话受气。于是两人立即动手,用一个旧麻袋把黑狗装了,抬到芙蓉河边的浅水滩里,按入水中,将黑狗活活淹死。然后提回屋来,将生石灰撒在黑狗身上揉搓退毛,不一会儿,黑狗就变成一条白白胖胖的肉狗了。立即架锅生火,把狗肉剁成三指大一块,先用茶油煎炒,再配上五香八角炖烂……
雪天打狗,历来为五岭山区人家一件美事,大人小孩无不雀跃鼓舞。正好这晚上黎满庚女人“五爪辣”又带着四个妹儿回娘家去了,任凭两条汉子胡喝一气,无人劝阻。谷燕山和黎满庚面对面地紧吃慢喝,来了豪兴。一个说,大兵哥,今晚上一定把你老酒桶灌醉;一个说,小老表,今晚上非敲烂你的酒坛子不可。开始他们用酒碗,嫌不过瘾,就换茶杯,又不过瘾,干脆换成饭碗。
“干!娘的干!老子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真醉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老谷举着酒碗,和黎满庚碰了碰碗,就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干了底。
“喝起,对,喝起!我黎满庚这十多年,一步棋走错,就步步走错……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最毒妇人心……喝起!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黎满庚喝干了酒,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礅。
“女人?女人也分几姓几等。应该讲,天底下最心好的是女人,最歹毒的也是女人……你不要狗腿三斤,牛腿三斤,鸡把子也是三斤!来,筛酒,筛酒!,谷燕山把空碗伸了过去。
其时,两人都还只半醉半醒。黎满庚觉得自己差点就乱说三干了,连忙收了口。谷燕山则望着他,心里暗自好笑,这小子空口讲大话,搞浮夸。他明明已经收过了六十块钱,却夸口“这坛子烧酒算老子请客”!龟儿子,如今是谷大爷请你的客,谷大爷才是你老子!
他们一人一碗,相劝相敬,又互不相让地喝了下去。渐渐地,两人都觉得身子轻飘了起来,却又浑身都是力气,兴致极高,信心极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他们踩到了脚下,被他们占有了似的。他们开始举起筷子,夹起肥狗肉朝对方的嘴巴里塞:“老谷!我的大兵哥,这一块,你他妈的就是人肉,都、都要给我他妈的吃、吃下去!”
“满庚!我的小老表!如今有的人,心肠比铁硬,手脚比老虎爪子还狠!他们是吃得下人肉啊!……可、可是上级,上级就看得起这号人,器重这号人……人无良心,卵无骨头……这就叫革命?叫斗争?”
“革命革命,六亲不认!斗争斗争,横下一条心……”
“哈哈哈,妙妙妙!干杯,干杯!”
两人越喝越对路,越喝越来劲。
“满庚!你讲讲,李国香那婆娘,算不算个好货?一个饮食店小经理,摇身一变,变成了工作组长,把我们一个好端端的芙蓉镇,搞得猫弹狗跳,人畜不宁!又摇、摇身一变,当上了县常委、公社书记……真不懂她身上的哪块肉,那样子吃香……搭帮红卫兵无法无天,在她颈脖上挂了破鞋,游街示众……”
谷燕山酒力攻心,怒气冲天,站起身子晃了几晃,一边叫骂,一边拳头重重地擂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盘碗筷都震得跳起碎步舞来。
黎满庚把嘴里的狗骨头呸的一声朝地下一吐,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女人…不会跳‘黑鬼舞’,却会学狗爬……哈哈哈,她样子倒不难看,就是手头辣,想得到,讲得出,也做得出……当初,我当区政府的民政干事,他舅佬当区委书记硬要保媒,要把这骚货做把我……我那时真傻……要不,她今、今天,不就、不就困在我底下!我今、今天,最低限度也混、混到个公社一级……”
“你、你堂堂一个汉子不要泄气,骚娘们爬到男人头上拉屎撒尿,历朝历代都不多,你们大队秦癫子就和我讲、讲过,汉朝有个吕雉,唐朝有个武则天,清朝有个西太后……老弟,讲、讲句真心话,秦癫子这右派分子,不像别的五类分子那样可厌、可恶……”
“老谷,你一个老革命,南下干部,还和我讲这号话?你大兵哥真是大会小会,左批右批,都没有怕过场合……为了秦癫子,我可没少检讨啊!悔过书,指头大一个的字,写了一回又一回,不深刻。工作组就差点没喊我跪瓦碴、砖头……我他妈的今后管他妈的,也只好心狠点,手辣点,管他妈的五类分子变猪变狗,是死是活……要紧的是我自己,我的‘五爪辣’、女娃们不要死,要活……”
“满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芙蓉镇上,如、如今只有一个年轻寡婆最造孽,你都会看不出来么?你的眼睛都叫你‘五爪辣’的裤裆,给兜起来了么?”
酒醉心清。酒醉心迷。谷燕山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叫苞谷烧酒灌的,还是叫泪水辣的。
听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满庚眼睛发呆,表情冷漠,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干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农婆,我早和她划清了界线……苦命的女人……我傻!我好傻!哈哈哈……”黎满庚忽然大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忽又双手巴掌把脸孔一抹,脸上的笑容就抹掉了,变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我傻,我傻……那时我年轻,太年轻,把世上的事情看得过于认真……没有和她成亲,党里头不准,其实……只要……”
“其实什么?你讲话口里不要含根狗骨头!”谷燕山睁圆眼睛盯着他,有点咄咄逼人。
“其实,其实,我和你大兵哥讲句真心话,我一想起她,心里就疼……”
“你还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为了保自己过关,心也够狠、手也够辣的啦!人家把你当作亲兄弟,一千五百块钱交你保管,你却上缴工作组,成了她转移投机倒把的赃款,窝藏资本主义的罪证……兄妹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老谷!老谷!我求求你……你住口!”黎满庚忽然捶着胸口,眼泪双流,哭了起来,“你老哥的话,句句像刀子……我也是没办法,没有办法哇!在敌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着牙齿,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党组织面前,在县委工作组面前,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怕被开除党籍呀!妈呀,我要跟着党,做党员……”
“哈哈哈!黎满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块钱,买了这坛酒、这条狗,还有就是你的这句话!”谷燕山听前任大队支书越哭越伤心,反倒乐了,笑了,大喊大叫:“看来,你的心还没有全黑、全硬!芙蓉镇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心肠铁硬!‘’”……你老哥还是原先的那个‘北方大兵’,一镇的人望,生了个蛮横相,有一颗菩萨心……“
“你老弟总算还通人性!哈哈哈,还通人性……”
两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闹到五更鸡叫。
他们都同时拿碗到坛子里去舀酒时,酒坛子已经干了底。两人酒碗一丢,这才东倒西歪地齐声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他妈的酒坛子我留把明天再来打!”
“你他妈的醉得和关公爷一样了!带上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楼上再喝!”
“满庚!生狗肉留着,留着……我、我还要赶回镇上去,赶回粮站楼上去。我还没有‘下楼’……老子就在楼上住着,管它‘下楼’不‘下楼’!”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仿佛大地太污浊不堪了,腌臜垃圾四处都堆着撒着,大雪才赶来把这一切都遮上、盖上,藏污纳垢……一道昏黄的电筒光,照着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朝青石板街走去。好在公路大桥已通,五更天气不消喊人摆渡。
谷燕山回到镇上,叫老北风一吹,酒力朝头上涌。他已经醉得晕天倒地了。他站在街心,忽然叫骂开来:“你听着!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你把镇子搞成什么样子了,搞成什么样子了?街上连鸡、鸭、狗都不见了!大人、娃儿都哑了口,不敢吱声了!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有胆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来,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板街两边的居民们都被他闹醒了,都晓得“北方大兵”在骂哪个。天寒地冻的,没有人起来观看,也没有人起来劝阻。只有镇供销社的职工、家属感到遗憾,李国香回县革委开会去了,不曾听得这一顿好骂。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竞不能自制,时而在街头,时而在街尾,时而回到街心,叫骂不已。后来,他大约是骂疲了,烂醉如泥地倒在供销社门口的街沿上。他在雪地里呕了一地的狗肉和酒。不知从哪里跑来两条狗,在他身边的雪地里舔吃着他呕吐出来的食物,呱哒,呱哒……他打着鼾,在睡梦里晃着手:“……王支书,李主任,不要吵!呱哒,呱哒,你们只顾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呱哒,呱哒,你们只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没有冻死,甚至奇迹似地也没有冻病。天还没有大亮,青石板街两边的铺门还没有打开,他就被人送回粮站楼上的宿舍里去了。谁送的?不晓得。
四 凤和鸡
王秋赦在全县各地巡回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的款式程序,大受欢迎。所到之处,无不是鞭炮锣鼓接送。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日日都有酒宴,他生平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鸡鸭鱼肉。油光水滑,食精腻肥,他算真正品尝到了活学活用、活鸡活鱼的甜头。俗话讲,“鸡吃叫,鱼吃跳”呢。传经授宝时,他也紧跟大批判运动,声讨、控诉全县最大的当权派杨民高及其本公社书记李国香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当时李国香正在“靠边站”,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批判。吊脚楼主的翻脸不认人,使女书记恨得直咬牙巴骨,恨自己瞎了眼,懵了心,栽培了一个坏坯。“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国香自怨自艾,“是你把他当根子,介绍他入党,提拔他当大队支书,还打算进一步把他培养成国家干部,甚至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单身男人,有过亲密的意念……可是,一番苦心喂了狗!他不独忘恩负义,还恩将仇报,过河拆桥,乘人之危到处去控诉舅舅和自己……王秋赦,真是一条蛇,一条刚要进洞的秋蛇……”
当时,在一些靠边站、受审查的干部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支歌谣:“背时的凤凰走运的鸡,凤凰脱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复起,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这支歌谣,李国香经常念在口头,默在心头,给了她信念和勇气。大约只过了不到一年,李国香果然就应验了这首歌谣。县革委会成立时,杨民高被结合为县革委第一副主任,她则当上了女常委,并仍兼任公社革委主任。凤凰身上的美丽羽毛又丰满了,恢复了山中百鸟之王的身分。
王秋赦呢,对不起,脚杆上的泥巴还没有洗干净,没有能升格成为吃国家粮、拿国家钱、坐国家车子的专职讲用人员。跑红了一两年,一花引来百花香,全县社社队队、角角落落都普及了“早请示”、“晚汇报”的“三忠于”活动,而且涌现了一批新的活学活用标兵,人家念诵“誓词”时普通话不杂本地腔,挥动红宝书的姿态比他优美,还会做语录操,跳忠字舞。相比之下,他这在全县最早传授崇拜仪式的标兵,就自惭形秽,完成了历史使命。因而在一般革命群众、干部眼里,他也不似先时那样稀有、宝贵了。不久,上级号召“三结合”领导班子里的群众代表要实行“三不脱离”,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他也就回到了芙蓉镇,担任本镇大队革委主任一职。这一来他就又成了李国香同志的下级。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
人是怕吃后悔药的。这是生活的苦果。一年前李国香曾经为栽培了吊脚楼主而悔恨,一年后吊脚楼主因在一些公开场合揭批过李国香而痛悔。这都怨得了谁啊,大运动风风雨雨,反反复复,使得臣民百姓紧跟形势翻政治烧饼……有时王秋赦真恨不得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多少次自己掌自己的嘴:“蠢东西!混蛋!小人得志!狗肉上不得大台盘!是谁把你当根子,是谁把你送进了党,是谁放你到北方去取经参观?人家养条狗还会摇尾巴,你却咬主人,咬恩人……”王秋赦苦思苦想,渐渐地明白了过来,今后若想在政治上进步,生活上提高,还是要接近李国香,依靠杨民高。就像是宝塔,一级压一级,一级管一级。他不是木脑壳,虽是吃后悔药可悲,但总比那些花岗岩脑壳至死不悔改的好得多。
且说李国香主任在芙蓉镇供销社门市部楼上,有一个安静的住处。一进两间,外间办公、会客,一张办公桌,一张藤靠椅,几张骨排凳。墙上挂着领袖像,贴着红底金字语录,“老三篇”全文。还有宝书柜,忠字台,一架电话机。整个房间以红色为主,显示出主人的身分和气度。至于里间卧室,不便描述。我们不是天真好奇的红卫兵,连一个三十几岁单身女人的隐私也去搜查,于心何忍。这房间一到下午六点后,楼下的门市部一关门,供销社职工回了后院家属宿舍,就僻静得鬼都打死人。
王秋赦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到这“主任住所”来汇报、请示工作,而且总要先在门口停一下,抹抹头发,清清喉嗓,战战兢兢。李国香却一直不愿私下接待他,所以他一直没有能进得门。他也没有气馁,相信只要自己心诚,总有一天会感动女主任。是座碉堡也会攻破么。
“李主任,李书记……”这天,他又轻轻敲了敲门板。“谁呀?”李国香不知在里头和谁笑嘻嘻的。“我、我……王秋赦……”他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有些打结。“什么事呀?”李国香和悦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又冷又硬。“我有点子事……”“有事以后再讲。我这里正研究材料,不得空!”
王秋赦霉气地回到吊脚楼,真是茶饭无心。好在他大小仍是个大队的“一把手”,来找他请示汇报工作的队干部,来向他反映各种情况的社员,还是一天到晚都有;上传下达的“最新指示”、“重要文件”也多,所以他的日子颇不寂寞。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他着意地修整打扮一番,他先去镇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修了面。在白衬衣外头罩了件“涤卡”,裤子也是刚洗过头水的,鞋子则是那双四季不换的工农牌猪皮鞋。一直挨到镇上人家都吃晚饭了,窗口上闪出了灯光,他才朝供销社楼上走去。这回他下了决心,不跟李主任碰上头,把当讲的话都讲讲,他就不回吊脚楼了。
鬼晓得为什么,当他从供销社高围墙的侧门进去时,心口怦怦跳,就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蹑手蹑脚。幸好,他没有碰上任何人。他在“主任住所”门口站了站,才抬手敲了敲门:“李主任,李书记……”
“谁呀?请进来!”屋里的声音十分和悦。
王秋赦推门进屋。李国香正坐在圆桌旁享用着一只清焖鸡。
“你?什么事?你最近来过好几次吧,是不是?有话就讲吧。今下午客人多,像从旱灾区来的,把三壶开水都喝干了。”
李国香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清焖鸡上去了。可是这一眼,给王秋赦的印象很深,觉得女主任是居高临下望了望他,眼神里充满了冷笑、讥讽,而又不失她作为一位领导者对待下级那种满不在乎的落落气度。
“李主任,我、我想向领导上做个思想汇报,检讨……”关键时刻,王秋赦的舌头有点不争气,打结巴。
“思想汇报?检讨?你一个全县有名的标兵,到处讲用,表现很好嘛!”李国香略显惊讶地又看了王秋赦一眼,积怨立即像一股胡辣水袭上了心头,忍不住挖苦说,“王支书,你也不要太客气,太抬举我了。俗话讲,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只怕我这当公社干部的,想巴结你们还巴结不上哪!我头上这顶小小的乌纱帽,还拿在你这些人手里,随时喊摘就摘哪!”
“李主任,李书记……你就是不笑我,骂我,我都没脸见人……特别是没脸来见你……我是个混蛋,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恩人……”王秋赦的脑壳垂下来,像一穗熟透了的谷子。他自己躬着身子找了张骨排凳坐下,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规正正。
“那你怎么还来见我?这样不自爱、自重?”李国香这时仿佛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边斜着脸子咬鸡腿,边饶有兴味地问。作为领导人,她习惯于人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我、我……文化低,水平浅,看不清大好形势……只晓得跟着喊口号,是只丑八哥,学舌都学不像……”王秋赦不知深浅地试试探探,留神观看着女主任脸上的表情。
“你有话就讲吧。我一贯主张言者无罪,半吞半吐倒霉。”李国香又看了他一眼。女主任忽然发觉王秋赦今晚上的长相、衣着都颇不刺目,不那么叫人讨嫌。
“我向你当主任的认罪,我是个坏坯!忘恩负义的坏坯!我对不起你主任,对不起县里杨书记……是你和杨书记拉扯着我,才入党,当支书,像个人……可我,可我,也跟人学舌,在讲用会上牙黄口臭批过杨书记和你,我是跟形势……如今我天天都吃后悔药……我真恨不得自己捆了自己,来听凭你领导处置……”王秋赦就像一眼缺了口子的池塘,清水浊水哗哗流。提起旧事,辛酸的热泪扑扑掉,落在楼板上滴答响。“……我亏了你主任的苦心栽培……我对不起上级。我这一跤子跌得太重……我如今只想着向你和杨书记悔过,请罪……我真该在你面前掌自己一千回嘴……”
李国香听着听着,先是蹙了一会儿眉头,接着闷下脸来。王秋赦的哭泣痛悔,仿佛触动了她心灵深处的某根孤独、寂寞的神经,唤醒了几丝丝温热的柔情……她的脸色有些沮丧,用帕子抹了抹双手上的油腻,身子跌坐在藤围椅里,一副软塌无力的样子。她神思有些恍惚……但只恍惚了几秒种,就又坐直了身子,扬了扬眉头,仍以冷漠、鄙夷的目光盯住了王秋赦:“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是你记性好,有些什么事,我都记不得了……我才不在乎呢。人家骂几声,批几句,对我是教育、帮助。你倒是这么一提再提,又是认错啦,又是检讨啦,我可没要你这样做……你吃不吃什么后悔药,我也不感兴趣……”
“李主任,我是诚心诚意的……我晓得,你最是心软,肯饶人……”王秋赦留神到女主任仍然打着官腔,拒他于千里之外,心里扑通扑通,捏了两手冷汗,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但他不能到此为止,知难而退。一定要讲出点有吸引力的东西来,使女主任意识到自己也还有点使用的价值……这时刻他倒是头脑十分冷静。他想起前些时听人讲过,大队秘书黎满庚和“四清”下台干部谷燕山深更半夜打狗肉平伙,两人喝得烂醉,讲了不少反动话,“北方大兵”还在雪地里骂了大街……对了,就先呈上这个“情况”。反正这年月,你不告人家,人家还告你呢。
“李主任,我想趁便向你反映点本镇的新动向……”
“新动向?什么新动向?”
果然,李国香一听,就侧过身子转过脸,眼睛都闪闪发亮。
“秦书田这些五类分子,最近大不老实啊。”话宜曲不宜直,王秋赦有意绕了个弯子汇报说,“大队勒令他们每天早请罪,晚悔过,他们竟比贫下中农还到得迟!如今全大队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参加做忠字操、跳忠字舞了。就是一些老倌子、老太婆顽固,不肯做操、跳舞。他们宁肯对着光辉形象打拱作揖……”
“你不要东拉西扯。五类分子是些死老虎、死蛇。问题在一些活老虎、活蛇。”李国香眯缝起眼睛,凝视着王秋赦。这冰冷的目光使得王秋赦心里打着哆嗦,直发冷。李国香忽然来了兴趣,决定放出一点诱饵,逗引一下这条“秋蛇”:“作为一个革命干部,眼睛不能光盯着定了性、戴了帽的,更重要的是要盯住那些没有定性、戴帽,混在群众里头的……镇上原先的几个人物,谷燕山他们都有些什么新活动,嗯?”王秋赦不由地心里一紧,要是女主任已经掌握了谷燕山、黎满庚打狗肉平伙的材料,自己再汇报,岂不是一个屁钱都不值?他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了解的“北方大兵”和前任支书那晚上的有关言论,添油加醋地披露了出来。还提出黎满庚继续担任大队秘书不合适。
“王支书!你和我坐到这圆桌边上来,陪我也喝杯酒!”出乎王秋赦的意外,李国香对他呈告的情报大感兴趣,立时就对他客气了许多,并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两只玻璃杯,一碟油炸花生米。“莫以为只你们男人才有海量,来来,我们比一比,看看谁的脸块先变色!”
对于这个“突变”,王秋赦真有点眼花缭乱,受宠若惊。他立即从李国香手里接过了酒瓶,哔啵哔啵地筛满两只玻璃杯,才侧着身子在圆桌边坐下,恭敬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主任。
“来!我们干了这一杯!”李国香十分懂行地把杯子端得高过眉头,从杯底看了王秋赦一眼。吊脚楼主也举起杯,从杯底回了女主任一眼。接着两只玻璃杯一碰,各自痛快地干了。
“给你这只鸡腿。你牙齿好,把它咬干净!”为了表示信赖和亲热,李国香把一只自己咬了一半的鸡腿夹给王秋赦。王秋赦欠欠身子,双手接了过来。
“队上、镇上还有些什么动静、苗头?”女主任边满意地欣赏王秋赦有滋有味地咬着那鸡骨头的馋相,边问。
“镇上是庙小妖风大啊。特别是近几年来搞大民主,就鲤鱼、鳙鱼、跳虾都浮了头……你主任没听讲,抓‘小邓拓’那年被开除回家的税务所长,如今正在省里、地区告状,要求给他平反。”王秋赦放低了声音,眼睛不由地瞟了瞟房门。
“这是一。官僚地主出身、‘四清’下台的原税务所长闹翻案。”李国香脸色沉静,扳开了手指头。
“青石板街又成立了一个造反兵团,立山头……听说供销社主任暗里承的头……他们还想请谷燕山出马当顾问,但谷燕山醉醉糊糊的,不感兴趣。”
“这是二。新情况,造反兵团,主谋是供销社主任,谷燕山醉生梦死,倒是不感兴趣。”
李国香已经拿出那个贴身的笔记本,记起来了。
“粮站打米厂的小伙计……”
“怎么?”
“偷了信用社会计的老婆!”
“呸呸!放你娘的屁!谁要你汇报这个!”
李国香身子朝后一躲,竟也绯红了脸,头发也有些散乱。
“不不,是信用社会计的老婆无意中对米厂的小伙计讲,她老公准备到县里去告你主任的黑状……”
“啊啊,这是三。新情况,新情况。”李国香不动声色,“你看看,一个领导干部,不走群众路线,不多几根眼线、耳线,就难以应付局面……你还掌握了一些什么动向,都讲出来,领导上好统筹解决。”
“暂时就是这些。”王秋赦这时舌头不打结了,喝酒夹菜的举止,也不再那样战战兢兢、奴颜婢膝了。仿佛已经在女主任面前占了一席之地。
“王秋赦!”女主任忽然面含春威,眉横冷黛,厉声喝道。
“李主任……”王秋赦浑身一震,腿肚子发抖,站了起来,“我、我……”一时,他在女主任面前又显得畏首畏尾。
“坐下,坐下。你不错,你不错……”李国香离开藤椅,在王秋赦身边踱来踱去,仿佛在考虑着重要决策,“我要一个一个来收拾……你们大队的基干民兵多少枪?”
“一个武装排。”王秋赦摸不着头脑,又感到事关重大。
“这个排是不是你控制着?”李国香又问。
“还消讲?我是大队支书!”王秋赦胸口一拍。
“好!不能让坏人夺了去。今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我拿我的脑壳作保,我只对你主任负责,听你主任指挥!”
“坐下,坐下。我们还没有必要这样紧张嘛。”李国香的双手按在王秋赦肩膀上。王秋赦顺从地坐下。他一时有点心辕意马,感觉到了女主任的双手十分的温软细滑。“权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要用文斗。只有手里无权的人,才想着要武斗。我这意思,你懂吗?动刀动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还有个黎满庚,我们要把他拉住,稳住他,还是要他在你手下当大队秘书。今天革命的一个核心任务,就是要防止谷燕山他们复辟,重新在镇上掌权,搞阶级调和,推行唯生产力论、人性论、人情味那一套……我这意思,你懂吗?”
王秋赦对女主任的见地、胆识,真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脑壳点动得像啄木鸟。李国香回到圆桌对面的藤围椅上坐下。她双手扶着藤围椅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吊脚楼主,仿佛有了几分醉意:“我们实话实说,王支书,对你的悔改、交心,我很满意。我们既往不咎吧。俗话讲,一个篱笆三棵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不是好汉。但我手下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我还要考验考验你……我不是跟你许愿,只要你经得起考验,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对县革委杨主任他们提出,看看能不能让你当个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真是一声春雷!王秋赦心都颤抖了起来。妈呀,再不能错过这个机遇,错过这个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天赐良缘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不由地站起身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女主任的身前:“李主任,李主任!我、我今后就是你死心塌地的……哪怕人家讲我是一条……我就是你忠实的……”
李国香起初吃了一惊,接着是一脸既感动又得意的笑容,声音里难免带着点陶醉的娇滴:“起来,起来!没的恶心。你一个干部,骨头哪能这么不硬,叫人家看了……”
王秋赦没有起来,只是仰起了脸块。他的脸块叫泪水染得像只花猫一样。女主任心里一热,忍不住俯下身子,抚了抚他的头发:“起来,啊,起来。一个大男人……新理了发?一股香胰子气。你的脸块好热……我要休息了。今晚上有点醉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请回……”
王秋赦站起身子,睁着痴迷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女主任,像在盼着某种暗示或某项指令。五 扫街人秘闻
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每天清早罚扫青石板街,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两人都起得很早。他们一般都是从街心朝两头扫,一人扫一半。也有时从两头朝街心扫,到街心会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宽,又总共才三百来米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枝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
秦书田扫街还讲究一点姿态步伐,大约跟他当年当过歌舞剧团的编导有关系。他将扫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杆挺得笔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着扫帚就和舞蹈演员在台上握着片船桨一样,一摆一摆地挥洒自如;两脚则是脚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也像在舞台上合着音乐节拍滑行一般。由于动作轻捷协调,他总是扫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帮着胡玉音扫上一长截。胡玉音则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着秦癫子挥动扫帚的姿态感到羡慕。这本是一件女人要强过男人的活路。
说起秦癫子这些年来的表演,也是够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运动时,他是本镇大队五类分子里被斗得最狠的一个。之后,改组后的大队党支部征得工作组的同意,继续由他担任五类分子的小头目。这叫以毒攻毒。只是在他的“右派”一词前边还加上“铁帽”二字,意思是形容这顶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戴进棺材里去。千万年以后发掘出来做文物,让历史学家去考证,研究撰写二十世纪中下叶中国乡村阶级斗争的学术论文。好在秦癫子没有成过家,没有后人。要不,他的这笔政治遗产还要世代相传呢。就是秦癫子自己也懂得:运动就要有对象,斗争就要有敌人。每村每镇,不保留几只死老虎、活靶子,今后一次次的群众运动,阶级斗争,怎么来发动,拿谁来开刀?每次上级发号召抓阶级斗争,基层干部们就开上几次大会,把五类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斗,然后向上级汇报,运动中批斗了多少个(次)阶级敌人,配合吃忆苦餐,忆苦思甜,教育了群众,提高了觉悟等等。有些五类分子死光了的生产队,就让他们的子女接位,继续他们的反动老子没有完成的职责。要不,你叫基层干部、贫下中农怎么来理解整个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不理解,又怎么来抓这一头等重大的历史使命?在广大的乡村,基层干部们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谈不到什么“走资派”、“资产阶级代理人”。基层干部、社员群众只能从五类分子及其子女身上,来看待、认识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延续性,来年年唱、月月讲、天天念。要不然,这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百年大计、万年大计,又怎么讲?谁又讲清楚过?老天爷!诚然,土地改革后在广大乡镇进行的历次运动中,也曾经重新划分过阶级成分。可是生产资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制人剥削人的问题了,就以伸缩性极大的政治态度为依据。但仍然存在着遗产的继承问题,即各个阶级的子孙世袭上辈祖先的阶级成分问题……唉唉,子孙的问题就留给子孙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辈的问题都解决了,子孙们岂不会成为头脑简单、无所作为的白痴?危言耸听,不可思议。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来看看铁帽右派秦癫子这些年来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红色竞赛、“左派”争斗的鼎盛时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股风,五类分子的家门口,都必须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众之家相区别,便于群众专政。就跟当时某些大城市的红五类子女佩红袖章当红卫兵,父母有一般历史问题的子女佩黄袖章当“红外围”,黑八类子女佩白符号当“狗崽子”一样。本镇大队共有二十二个五类分子,必须塑二十二尊狗像。这是一项义务工,没有工分补贴,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写会画的铁帽右派秦癫子头上。秦癫子领下任务后,就从泥田里挖上了一担担粘泥巴,一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堆一担。这简直是一项艺术性劳动。每天都有许多人围观、评议、指点。他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不出一月,二十二户五类分子家门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边还标出每个黑鬼的名号职称,并多少具备一点那分子的外貌特征。这一时成了本镇大队的一大奇闻。大人小孩自动组织起鉴赏、评比。一致认为,以秦癫子自己屋门口的狗像塑得最为生动,最像他本人形状。
“癫子老表!你家伙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讲,生活是文学艺术的惟一源泉……当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哕,也就捏得最像啰。”但秦癫子的“艺术性劳动”有个重要的遗漏,竟忘了在老胡记客栈门口替年轻的富农寡妇胡玉音塑一尊泥像。这一“阴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人发觉,立即对他组织了一次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结。他后颈窝一拍,连忙低头认罪,原来他只是记下了本镇大队五类分子的老人数,而忘记了“四清”中新划的富农。他嘴巴答应以实际行动悔过,却又拖了好些时日。不久上级就传下精神来,对敌斗争要讲质量和政策,对五类分子要从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因此,老胡记客栈门口才一直没有出现泥像。胡玉音对秦书田自是十分感激。据说秦书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过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寻短见的。
虽说上级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义,但每次五类分子游街示众,黑牌子还是要挂,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镇地方小,又是省边地界,遥远偏僻。听讲人家北京地方开斗争大会,还给批斗对象挂黑牌,插高标,五花大绑呢。有些批斗对象还是大干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镇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几?半边屋壁那么大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火柴头大的一粒黑点呢。不用说,本镇大队二十三个五类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癫子的高手。为了表现一下他大公无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点。他在每块黑牌上都写明每个五类分子的“职称”,“职称”下边才是姓名,并一律用朱笔打上个“×”,表示罪该万死,应当每游街示众一次就枪毙一回。他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农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没打红又叉。好在人多眼杂眼也花,他的这一“阴谋”竞也一直没有被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所发现,蒙混过了关。摆小摊卖米豆腐出身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每回游街示众时都眼含泪花,对他的这番苦心感恩不尽。同是运动落难人啊。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儿春天般的温暖。
镇上的人们说,秦癫子十多年来被斗油了,斗滑了,是个老运动员。每逢民兵来喊他去开批斗会,他就和去出工一样,脸不发白心不发颤,处之泰然。牵他去挂牌游街,他也是熟门熟路,而且总是走在全大队五类分子的最前头,俨然就是个持有委任状的黑头目。“秦书田!…‘有!”“铁帽右派!”“在!”“秦癫子!”“到!”总是呼者声色俱厉,答者响亮简洁。“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全公社召开万人大会进行动员。各大队的五类分子也被带到大会会场示众,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场上卖的青蛙一般。示众之后,他们被勒令停靠在会场四周的墙角上接受政策教育。可是后来大会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镇大队的二十三名五类分子却被丢弃在墙角,被押解他们来的民兵忘记了。严肃的阶级斗争场合出现了一点儿不严肃。可是当初宣布大会纪律时有一条:没有各大队党支书的命令,各地的五类分子一律不准乱说乱动,否则以破坏大会论处。这可怎么好?难道真要在这墙角呆到牛年马月?后来还是秦癫子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叫同类们站成一行,喊开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紧接着,他煞有介事地来了个向后转,走出两步,双脚跟一碰,立正站定,向着空空如也的会场,右手巴掌齐眉行了个礼,声音响亮地请示说:“报告李书记!王支书!芙蓉镇大队二十三名五类分子,今天前来万人大会接受批判教育完毕,请准许他们各自回到生产队去管制劳动,悔过自新!”他请示完毕,稍候一刻,仿佛聆听到了谁的什么指示、答复似的,才又说:“是!奉上级指示,老实服法,队伍解散!”这样,他算手续完备,把大家放回来了。
大清早,雾气漾漾。芙蓉镇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鸡不啼,人和六畜都还在睡呢,秦书田就拖着竹枝扫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总要站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来喊门……”
“玉音,你比我小着十把岁,哪有不贪睡的。”
“看样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哕?”
“我?唉,从前搞脑力劳动,就犯有失眠的毛病。”
“晚上睡不着,你怎么过?”
“我就哼唱《喜歌堂》里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们就都住了口。《喜歌堂》,这给他们带来苦难、不幸的发灾歌……渐渐地,他们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怜的生活里的不可缺少的一课。偶尔某天早晨,谁要是没有来扫街,心里就会慌得厉害,像缺了什么一大块……就会默默地一人把整条街扫完,然后再去打听,探望。直到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这天早晨,有雾。他们从街心扫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扫去。真是万籁俱寂,街道上只响着他们的竹枝扫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书田扫到供销社门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一歇,忽然听得供销社小巷围墙那边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忍不住侧出半边脸块去看了看,但见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从侧门闪了出来,还反手把门带严。“小偷!”秦书田吓了一跳。但是不对,那人两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这样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顺着墙根走远了。他晓得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楼上只有女主任李国香住着。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这是什么好事呢?他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这天中午,他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口去转了转,也没有听见供销社里的人讲丢失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早晨没有雾。秦书田和胡玉音又从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扫去。他扫到供销社围墙的拐角处,又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这回,他不等围墙的侧门吱呀响,就从墙角侧出半边脸块去盯着。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又从门里闪了出来,反手关了门,匆匆地顺着小巷墙根走了。秦书田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惊,是他!天呀,天天钻进这围墙里去做什么?事关重大,秦书田不敢声张。但他毕竟是“人还在,心不死”,就拖着扫帚跑到另一头去,把胡玉音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年轻寡妇的耳朵,透出了这个“绝密”。讲后又有些怕,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这号事,街坊邻居都管不了,我们只能当光眼瞎。何况,我们又是这种身分……”“是他?”“是他。”“那一个呢?”“是她。”“他,她,他,鬼晓得你指的是哪个他,她。”胡玉音却很开心似的,脸盘有点微微泛红:“鬼!你对着人家耳朵讲话,满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干净,天天都刮!”他们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部拐弯的墙角,露出半边脸子去盯守着。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他们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竞像个小女孩似地拍着双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两个扫街人继续躲在墙角观看,见那人哼哼哟哟,爬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看来是跌着什么地方了。秦书田起初吓了一跳,跟着心里一动,觉得这倒是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便又附在胡玉音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说。不过他的腮巴已经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没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胡玉音听了他的话,就推开他的双手,转身到街口扫街去了。
秦书田轻手轻脚地走回街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扫来。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拖着个竹枝扫把,大步朝供销社围墙跑来,一迭连声地问:“那是哪个?那是哪个?”
他来到巷子围墙下,故作吃惊地轻声叫道:“王支书呀!怎么走路不小心跌倒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
“你们两个五类分子扫的好街!门口的牛粪滑倒人……”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伙,浑身臭不可闻。他恨恨地骂着,又不敢高声。
“我请罪,我请罪。来来,王支书,我、我扶你老人家起来。”秦书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阴沟里的一只脚。
“哎哟喂!痛死我了!这只脚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满头冷汗。
秦书田连忙放开脚,不怕脏和臭,双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门坎上。
“怎么搞?王支书,回家去?还是送你老人家去卫生院?”秦书田关切地问。
“家里去!家里去!这回你秦癫子表现好点,把我背回去。哎哟,日后有你的好处。哎哟……”王秋赦疼痛难忍,又不敢大声呼喊,怕惊动了街坊。
秦书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他觉得吊脚楼主身体强壮得像头公牛,都是这几年活学活用油水厚了啊,难怪要夜夜打栏出来寻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书!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运气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
“少讲屁话!你走快点,叫人家看见了,五类分子背党支书,影响不大好……回头,回头你还要给我上山去寻两服跌打损伤的草药!”
伤筋动骨一百天。吊脚楼主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多月。幸亏有大队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送医上门,并照顾他的起居生活。李国香因工作忙,暂时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离开了镇供销社楼上的“蹲点办”,回到县革委坐班去了。
秦书田和胡玉音照旧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青石板街打扫得干干净净。开初,他们两人都很高兴。每天早晨拖着竹枝扫帚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一碰面,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发热,心发跳。通过定计捉弄王秋赦,他们一天比一天地亲近了。简直有点谁也不愿意离开谁似的了。他们心里都压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一种磨人的情感啊……有一天天落黑时,秦书田竞给她送来了一件浅底隐花的确凉衬衫,玻璃纸袋装着,一根红丝带扎着……天啊,她都吓慌了。从没见过这种料子的衣服。自己成了这号人还配穿吗?穿得出吗?秦书田走后,她把衬衫从玻璃纸袋里取出来,料子细滑得就和绸子一样。她没舍得穿。她把衣服紧紧地搂在胸口,捂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她像捧着一颗热烈的心,她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她决定第二天乘人不备时去上一次坟,去桂桂的坟头上烧点纸,把心事和桂桂讲讲,打打商量。桂桂生前总是依着她,顺着她,娇她,疼她。桂桂的魂,也会保佑她,谅解宽恕她,她盼着桂桂晚上给她托个梦……第二天大清早,秦书田来敲门,约她去扫街时,她三下两下就把花的确凉衬衫穿上了,当里衣,贴心又贴肉。可是她连衣领子都塞了进去,叫人看不出。
他们默默地扫着青石板街……本来都好好的,秦书田却突然手里的扫把一丢,张开双臂,胆大包天,紧紧搂住了她!“你疯了?天呀,秦大哥,你疯了?书田哥……”胡玉音颤着声音,眼里噙满了泪花……她抽泣着,让秦书田搂抱爱抚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推开了,推开了。她好狠心,但不能不推开呀。天,这算哪样一回事呀?都当了反革命,沦为人下人,难道还能谈恋爱,还可以有人的正常感情?不行,不行,不行……她好恨,她好恨呀,恨自己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灭!为什么还不熄灭?为什么不变成一个木头人,一个石头人?你这磨难人的鬼火!生活把什么都夺走了,剥去了,生活已经把她像个麻疯病患者似地从正常人的圈子里开除出来了,入了另册,却单单剩下了这把鬼火。整整一早晨,她都一边扫街一边哭。
出了这件事后,连着好几天早晨,他们都只顾各自默默地扫着街,谁都不理睬谁。他们心里都很痛苦。他们却渴望着过上一个“人”的生活。秦书田倒是跟往常一样,每天清早照例到老胡记客栈门口来默默地守候着,直到胡玉音起了床,开了门,他才默默地转身离去……时间,像一位生活的医生,它能使心灵的伤口愈合,使绝望的痛楚消减,使某些不可抵御的感情沉寂、默然。尽管这种沉寂、默然是暂时的,表面的。大约过了半个来月,秦书田仿佛冷静了下来。胡玉音就对他笑了,又叫开了“秦大哥”。而且那笑容里,那声音里,比原先多出了一种浓情蜜意。从此,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不再提那要把人引入火坑的罪恶。反倒彼此都觉得坦然、亲近。生活又回到了旧的轨迹。他们就像这青石板街上的两台扫街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能活着。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不久,胡玉音害了伤风,发着高烧,睡在床上说胡话。难为秦书田每天早起一人服两人的劳役,挥着竹枝扫把从街头扫到街尾。而后又发挥自己的一点可怜的医药知识,上山采来药草,料理“同犯”吃喝。山镇上的人们早就不大关心这两个人物了,因此谁都没有注意。胡玉音病得每天只能歪在床上就着秦书田的双手吃喝汤药。每天,胡玉音都要含着眼泪、颤着声音喊几声“书田哥……”
贵人有贵命,贱人有贱命。过了十来天,胡玉音的病好了,又天天早起扫街了。一天早晨五点钟左右,秦书田又去叫醒了胡玉音,两人又来到了街心。可是这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马上就有倾盆大雨了。今年春上的雨水真多。他们仍在机械地打扫着街道。不同的是,如今他们是肩并着肩地扫了,一边一个。暴雨说来就来,黑糊糊的天空就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把箭杆一般的雨柱雨丝筛落了下来。
胡玉音忽然拉了秦书田就走,就跑!跑回老胡记客栈,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根干纱。他们都脱着各自的湿衣服。脱下来的衣服都拧得出水。胡玉音在黑地里冷得浑身打哆嗦,牙齿也打战战:
“书田哥……书田哥,你来扶我一下,我、我冻得就像结了冰凌……”
“哎呀,病刚刚好,又来冻着。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在被窝里暖和暖和……”
秦书田摸索着,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接触到胡玉音时,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都忘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光了……
风雨如磐,浩大狂阔。雷公电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雨雾雨帘,把满世界都遮拦起来吧。人世间的这一对罪人,这一对政治黑鬼啊,他们生命的源流还没有枯竭,他们性灵的火花还没有熄灭,他们还会撞击出感情的闪电,他们还会散发出生命的光热。爱情的枯树遇上风雨还会萌生出新枝嫩叶,还会绽放瘦弱的花朵,结出酸涩的苦果……
六“你是聪明的姐”
胡玉音对于自己能够活下来,能够熬下去,还居然会和秦书田相爱,常常感到惊奇。每次挨斗挨打、游街示众后,她被押回老胡记客栈,就觉得自己活够了,只剩下一丝丝气没断了。有时连颈脖上的黑牌子都不爱取下来,就昏昏糊糊地和衣睡去。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简直不敢相信似地睁开眼睛:奇怪,还活着?为什么还不死啊!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胸口里边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这就是说,她还应当起来,还应当去扫街……
她自艾自怜,曾经打算选下一个好点的日子死去,初一,或是十五。是的,死是自己的最后一件紧要事,一定要选个好点的日子。而且要死个好样子。不能用索子上吊,不能在胸口上戳剪刀,不能去买老鼠药吃。那样会死得凶,会破相。最好是投水。人家会打捞上来,会放得规规整整,干干净净。就像睡着了一样摆在块门板上,头发都不大乱。就只脸盘白得像张纸,而且有点发青,有点肿。胡玉音曾经是个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儿,死了,也应当是个玉女。变了鬼,都不会难看、吓人。
因之,她曾经好几次走到玉叶溪的白石桥上,望着溪水发呆。白石桥有三、四丈高,溪水绿得像匹缎子。溪水两岸是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爬满了虎耳草、凤尾巴、藤萝花。若从岩岸边上看下去,水上水下,一倒一顺,有两座白石桥,四堵岩壁。人站在桥上,水里的倒影清楚得连脸上的酒窝都看得见。桥高,岸陡,水深。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苦命女子到这桥上来寻自尽。久而久之,镇上居民就给这白石桥另取了个名字:孤女桥。每一次,胡玉音来到孤女桥上,低头一见自己落进水里的影子,就伤心,就哭:玉音啊,玉音,这就是你吗?你是个坏女人?你害过人?在镇上,你有什么生死对头?没有啊,没有!玉音在镇上蚂蚁子都怕踩得,脸都很少和人红,讲话都没有起过高腔,小娃儿都没有欺负过一个。你为人并不势利、刻薄,吝啬钱财,当初还周济过不少人……那又是为哪样啊?你不害人,不恨人,不势利,没有生死对头,人家还要整你、恨你、斗你?把你当作世界上最下作、最卑贱的女人?使你走路都抬不起头,人前人后扬不起脸,连笑都要先看看四周围……你是作了什么孽啊,要落得这样苦命,得到这样的报应!这个世道对自己太不公道,太无良心!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哭啊,哭啊,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就有了气!“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我为什么要死?我犯了哪样法,哪样罪?我为什么活不得?”她站在孤女桥上,几次都没有跳下去。她就是不该一眼就看清了水里的那个自己……
她还曾经用别的法子作践过自己。有一回她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可是每天早晨起来都梳头、洗脸,每晚上都洗澡、换衣。第四天早上,她去扫街,晕倒在青石板街上。是秦书田把她背回老胡记客栈来,像劝亲人一样地劝她,像哄妹儿一样地哄她,打了一碗蛋花汤喂她。秦书田一边喂她一边哭。她还从没见过秦书田哭。这个铁帽右派无论是跪砖头挨批斗,挂黑牌游街,都是笑眯眯的,就和去走亲家、坐酒席一样。他乐天,不知愁苦。可如今,秦书田为了她,反倒哭了,使胡玉音冷却了的心,感到了一点点人世的温存。她从小就心软。她对人家心软,对自己也心软。原先桂桂在世、日子好过的时候,她最怕看得、最怕听得人家屋里的伤心事。秦书田,秦癫子……早就在护着她了。有段时间,她恨秦癫子。仿佛自己的不幸,就是秦癫子带来的。就是那年她成亲,秦癫子却带着歌舞团的妖精们来唱《喜歌堂》,反封建,开坏了她新婚的彩头……如今,秦书田大约就是要来悔补自己的过失。但过失是这样重大,即便是死三回,生三回,也找补不回来。其实,秦书田也是物伤其类啊,惺惺惜惺惺,造孽人怜惜造孽人。在胡玉音的病床边,秦书田还轻轻地哼《喜歌堂》里的《铜钱歌》给她听:“正月好唱《铜钱歌》,铜钱有几多?一个铜钱四个角,两个铜钱几个角?快快算,快快说,你是聪明的姐,她唱哩《铜钱歌》……”秦书田三个铜钱、四个铜钱地唱下去,一直唱到十个铜钱打止。“你是聪明的姐、聪明的姐啊”,每唱到这一句,秦癫子就眼里含着泪花,忧伤地看着胡玉音。什么意思?“你是聪明的姐”啊,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不活下去?世界不只是一个芙蓉镇。世界很大,天长日久啊。而且世界的存在也不能只靠搞运动,专门搞斗争。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聪明的姐啊,聪明的姐,你是聪明的姐啊!……
古老的民歌,一声声呼唤着,叮咛着。生命的歌。也许正是这古老的从小就会唱、爱唱的歌,唤醒了胡玉音对生的渴望。她开始留心秦书田这个人。当了五类分子,做了人下人,还总是那么快活、积极。好像他的黑鬼世界里就不存在着凄苦、凌辱、惨痛一样。游街示众他总是俨然走在前头。接受批斗总是不等人吆喝、挥动拳脚,扑通一声先跪下,低垂下脑壳。人家打他的左边耳光,他就等着右边还有一下。本镇大队的革命群众和干部讲他不算死顽固,只是个老运动油子。开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下作。但后来慢慢地亲身体会到秦书田的办法对头,可以少挨打,少吃苦。就是自己学不起。人家揪她的头发,刚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开手指去理理梳梳。人家按下她的颈脖,弯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人家罚她下跪,一允许她站起来,她立即就把双膝盖上的尘土拍拍干净。为了这习惯,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有人讲“这个新富农婆真顽固”。这时她就想着要早点死,叫人家骂不成,批不成,斗不成。
她所以还活着,还因为另一件事给了她强烈的刺激。就是那一回,外地来的那班无法无天似的男女红卫兵,讲着北方话或是操着长沙口音,把公社书记李国香也揪了出来,颈脖上挂着双破鞋游街!这算哪样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没听过、没见过的新奇事情真多。原来是你斗我,我斗你,斗人家,也斗自己……这天游街回来,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感到快活。坏心眼,幸灾乐祸。她洗了脸,就去照镜子。镜子是妈妈留下来的。“四清”时只没收了新楼屋,改做了本镇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铺子留给她。她总怕有两三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发觉自己老多了,额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鱼尾细纹……但整个脸盘的大样子没变。头发还青黝,又厚又软。眼睛还又大又亮,两颊也还丰润。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甚至有时神思狂乱地想:嗯,要是李国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头上的富农帽子,来比比看!叫一百个男人闭着眼睛来摸、来挑,不怕不把那骚货、娼妇比下去……
有时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着。天气燥热,她光着身子平躺在被盖上。她双手巴掌习惯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后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来。胸脯还肉鼓鼓、高耸耸的,像两座小山峰。她真恨死自己了,简直还跟一个刚出嫁的大闺女一样……好可厌,她恨不能把它抹平。可是抹不平。哪里像个五类分子?五类分子一个个佝腰拱背,手脚像干柴棍,胸脯荒凉得像冬天的草地。就她和秦书田还像个人。这以后,她又恢复了照镜子的习惯。有时对着镜子自怨自艾,多半时候是对着镜子哭。哭什么?她哭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她惟愿这把火早些熄灭。
大雷雨的那个早上,那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早上,她和秦书田身上都湿得不剩一根干纱,老天爷成全了他们的罪孽……人世间的事物,“第一”总是最可宝贵的。有了第一_,就不愁第二。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镇上的人们的警惕性侧重于政治方面。阶级斗争真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谁会想到罚两个“新五类分子”打扫青石板街,还会发生这类男女欢媾?他们被瞒过了,骗住了。也许是大环套小环一般的运动,走马灯一般的上台和下台,反复无定、朝是夕非的口号,使他们眼花缭乱,神经疲乏了。他们只觉得青石板街打扫得一天比一天干净,净洁得青石板发出暗光,娃娃们掉粒饭在上头都不会脏。还有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出工非常积极,还抢队上的重活、脏活做。胡玉音脸蛋上的皱纹熨平了,泛出了一层芙蓉花瓣似的红润。她就像已经得到了准信,某月某日就会给她摘掉“新富农分子”的黑帽子一样。
铁帽右派和新富农寡妇,背着镇上的革命群众非法同居了。他们就像一对未经父老长者认可就偷情的年轻人,既时时感到胆战心惊,又觉得每分每秒都宝贵、甜蜜。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搂着,抱着,发疯似地亲着,吻着。长期压抑的感情一旦爆发,就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狂热,表现为一种时间上的紧迫。好像随时都可能有一只巨手把他们分开,永生永世不得见面。他们是在抢时间。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爱。他们明白这种胆大妄为是对他们的政治身分、社会等级的一次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晚上,他们从来不点灯。他们习惯,甚至喜欢在黑暗里生活。胡玉音总是枕着秦书田的手臂睡。有时睡梦里还叫着“桂桂,桂桂”。秦书田不会生气,还答应,仿佛他真的就是桂桂。桂桂还没有死,还在娇他、疼他的女人。桂桂的魂附在书田哥身上。书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给玉音听。一百零八支曲子,两百多首词,曲曲反封建。他曲曲都记得住,唱得出。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记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那一年,我带着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你体态婀娜,声清如玉,我们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团去当演员哪。可你,却是十八岁就招郎,就成亲……”
“都是命。怪就怪你们借人家的亲事,来演习节目、坏了彩头……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唉,都是我不好,总是爱提些老话,引得你来哭。”
“书田哥,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独。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来听……”
秦书田又唱了起来:
我姐生得像朵云,映着日头亮晶晶。
明日花轿过门去,天上狮子配麒麟。
红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泪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云,随风飘荡无定根……胡玉音不觉地跟着唱,跟着和。他们都唱得很轻,铺外边不易听得见。他们有时唱的词不同,曲不同。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词,秦书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编过的词曲,大同小异。唱到不同处,他们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却又谁都不去更正谁。谁说他们只有苦难,没有幸福?他们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诚相爱的人那样,在畅饮着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贵的琼浆。他们爱唱他们的歌:
天下有路一百条呦,能走的有九十九。
剩下一条绝命路呦,莫要选给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饭,杉木板子已成舟!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清水浊水混着流。
陪姐流干眼窝泪,难解我姐忧和愁……有罪的人过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长带,无休无止地向前延伸着。大约是春天过完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胡玉音开始觉得身子不舒服,心里经常作反,想吐,怕油腻,好吃酸东西。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萝卜、酸白菜帮子吃了又吃。开初她还没有觉得是怎么回事。后来无意中想到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症候时,她都差点晕了过去。真是又惊又喜,想笑又想哭。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盼来的,都已经时过景迁、不存任何痴心妄想了,“喜”却悄然无声地姗姗来迟了,而且是在这种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的年月里来了。为什么不早点来?要是在摆米豆腐摊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个、四个娃娃,新楼屋就不会盖了。多了三、四张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难户了,能向政府要救济,要补助呢。有了后代,桂桂也就不会走了那条路。做父亲的,哪能不为了后代活着?…“八字”先生讲她“命里不主子”,“子”究竟来了,虽然来得迟,来得不是时候。是祸,是福?她诚惶诚恐。但她心甘情愿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为了不育,人们朝她身上泼过多少污水啊。就是自己,也总是把生育看作为一个女人头号紧要的事。自古以来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胡玉音没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诉秦书田。这件事太重大了,必须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准信以后才告诉他。她对秦书田越来越温存,有事没事就要依偎着他。常常做点好的给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舍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女人就是这样痴心。同时,胡玉音还像在迎候着一个神圣的宗教节日的来临,清心净欲,不再和秦书田同居,使秦书田如堕五里雾中。她喜欢一个人单独住在老胡记客栈,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什么东西也不盖,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腹部抚摩着,试探着,终于触摸着了小生命寄生的那个角落……她好高兴啊。她眼睛里溢满了幸福、欣慰的泪水。自从桂桂死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觉得活着是多么地好,多么地有意思。真傻,从前却总是想到死,死。“你是聪明的姐”,你算什么“聪明的姐”啊?
整整过了一个月,胡玉音对自己的身孕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之后,也是她把这个甜蜜的秘密独自享用了一个月之后,才在一个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诉了秦书田。秦书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玉音这段时间既对他亲密又和他疏远的原因。他扫把一扔,竟在当街就“天啊,天啊”地叫着,紧紧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连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
“玉音,我们向大队、公社请罪,申请登记结婚吧!”秦书田把脸埋在玉音的胸前,像梦呓地说,“这本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会不会准?或许,我们这是罪上加罪。”胡玉音平静地回答。她已经把什么都反复想过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们也还是人。哪号文件上,哪条哪款,规定了五类分子不准结婚?”秦书田双手扶着她,颇有把握地说。
“准我们登记就好。就怕这年月,人都像红眼牛,发了疯似的,只是记仇记恨……管他呢。书田哥,不要为这事烦恼。不管人家怎么着,准不准,反正娃娃是我们的。我要,我就是要!”
胡玉音说着,一下子扑倒在秦书田怀里,浑身都在颤战,哭泣了起来。仿佛立即就会有人伸过了一双可怕的大手,从她怀里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儿抢走似的。
自然,这早上的青石板街没有能好好清扫。也就是从这早上起,秦书田承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义务,没再让胡玉音早起扫街。玉音又有点子“娇”了,也要睡睡“天光觉”,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气”的女人那样,将息一下子了。秦书田却是在有意无意地做给镇上的街坊们看看:胡玉音已经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归秦某人打扫了。
七 人和鬼
王秋赦支书在镇供销社的高围墙下崴了脚,整整两个月出不得门。李国香主任来芙蓉镇检查工作时顺便进吊脚楼来看了看他,讲了几句好好休息、慢慢养伤、不要性急之类的公事公办的话。对他的肿得像小水桶一样粗的脚,只看了两眼,连摸都没有摸一下,毫无关切怜悯之情。“老子这脚是怎么崴的?是我大清早赶路不小心?”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王秋赦说不定会破口大骂,斥责她寡情薄义,冷了血。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岂止一夜。什么丑话、丑事没讲没做?但对女上级,他倒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恩赐”,上级看得起自己,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呢。女上级来看他一次,就够意思的了,难道还要求堂堂正正一个县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们那样动不动就来酸鼻子、红眼睛?女上级不动声色,正好说明了她的气度和胆识。自己倒是应当跟着她操习操习,学点上下周旋、左右交游的本领呢。
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脚楼前一跛一颠地走动,活活筋骨血脉,铁帽右派秦书田就走了来,双手捧着一纸“告罪书”,朝他一鞠躬。他倚着拐杖站住了,接过“告罪书”一看,惊奇得圆圆的脸块像个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拢,眼睛直眨巴:
“什么?什么?你和富农寡婆胡玉音申请登记结婚?”
秦书田勾头俯脑,规规矩矩地回答:“是,王书记,是。”为了缓和气氛,又恭恭敬敬地问,“王书记的脚大好了?还要不要我进山去挖几棵牛膝、吊马墩?”王秋赦的胖脸上眉头打了结,眼睛停止了眨巴,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对这个“铁帽右派”的看法颇为复杂。在那个倒霉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书田把他从小巷子里背回家,还算替他保了密,并编了一套话:大队支书早起到田里看禾苗,踩虚了脚,拐在涵洞里,因公负伤。大队因此给他记了工伤,报销医疗费用……但是对于胡玉音呢?对于这个至今还显得年轻的、不乏风韵的寡妇,王秋赦也曾经私下里有过一些非分之想。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关系在时时制约着他。世事的变化真大,生活就像万花筒。这么个妙可的女人,从一个不中用的屠户手里,竟然又落到了秦书田的黑爪爪里。
“你们,你们已经有了深浅了?”吊脚楼主以一种行家的眼光逼住秦书田,仿佛看穿了对方的阴私、隐情。
“这种事,自然是瞒不过王书记的眼睛的……”秦书田竟然厚颜无耻地笑了笑,讨好似地说。
“放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嗯?”
“也记不清楚了,我向上级坦白,我们每天早晨打扫青石板街,扫来扫去,她是个寡妇,我一直打单身,就互相都有了这个要求。”
“烂箩筐配坼扁担。都上手几次了?”
“不……不敢,不敢。上级没有批准,不敢。”
“死不老实!这号事你骗得过谁?何况那女人又没有生育,一身细皮嫩肉,还不喂了你这只老猫公?”
秦书田听到这里,微微红了红脸:“上级莫要取笑我们了。鸡配鸡,凤配凤……大队能不能给我们出张证明,放我们到公社去登记?”
王秋赦拄着拐棍,一跛一颠地走到一块青条石上坐下来,圆圆胖胖的脸块上眉头又打了结,眼睛又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看了看秦书田呈上的“告罪书”,仿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难题:“两个五类分子申请结婚……婚姻法里有没有这个规定?好像只讲到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有政治权利的公民……可是你们哪能算什么公民?你们是专政对象,社会渣滓!”
秦书田咬了咬嘴皮,脸上再没有讨好的笑意,十分难听地说:“王支书,我们、我们总还算是人呀!再坏再黑也是个人……就算不是人,算鸡公、鸡婆,雄鹅、雌鹅,也不能禁我们婚配呀!”
王秋赦听了哈哈大笑,眼泪水都笑了出来:“娘卖乖!秦癫子,我可没有把你们这些人当畜生,全中国都是一个政策……你不要讲得这样难听。这样吧,这回我老王算对你宽大宽大,把你的报告先在大队革委里头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审批。不过先跟你打个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马上就要开展‘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了,批不批得下来,还难讲哪!”
秦书田诚惶诚恐,恳求着王秋赦:“王书记,我们的事,全仗你领导到公社开个口,讲句话……我们已经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圆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有了?你们有了什么了?”
秦书田低下了头。他决定把事情捅出来,迟捅不如早捅,让王秋赦们心里有个底:“我们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听,就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两个死不老实的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了阶级敌人还偷鸡摸狗……滚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纸对联给你,你自己去贴在老胡记客栈的门口!”
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生活是颠倒的,淫邪男女主宰着他们爱情的命运。第二天,大队部就派民兵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交给了秦书田。秦书田需要的正是这副对联。他喜上眉梢,获得了一线生机似地到老胡记客栈来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门口烧火,一看白纸对联就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原来镇上贴白纸对联,是横扫“四旧”那年兴起的一种新风俗,是为了惩罚、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墙钻洞、偷鸡摸狗的男女,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使其在革命群众中臭不可闻而采取的一项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这对联上写的什么?对我们有利没有害呢!”秦书田边开导边把对联展开来,“大队干部的文墨浅,无形中就当众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你看上联是‘两个狗男女’,下联是‘一对黑夫妻’,横批是‘鬼窝’。‘一对黑夫妻’,管它红、白、黑,人窝、鬼窝,反正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是不是?”
秦书田真是有他的鬼聪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书田哥是个有心计的人。
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书田才舀了半勺米汤,把白纸对联端端正正地糊在铺门上。
老胡记客栈门口贴了一副白纸对联,这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芙蓉镇。大人、小娃都来看热闹,论稀奇:“‘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对子切题,合乎实际。”“也是哟,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婆子,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单身,白天搭伙煮锅饭,晚上搭伙暖双脚!”“他们成亲办不办酒席?”“他们办了酒席,哪个又敢来吃?”
“唉,做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报应!”
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新闻,出工收工,茶余饭后,谈论了整整半个来月。只有仍然挂着个粮站副主任衔的谷燕山,屁股上吊着个酒葫芦,来铺门口看了两回对联,什么话也没有讲。
街坊邻居们的议论,倒是提醒了秦书田和胡玉音。在一个镇上人家都早早地关上了铺门的晚上,他们备下了两瓶葡萄酒,一桌十来样荤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垫了一块红纸,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续仪式似的,喝个交杯酒。虽然公社还没有批下他们的“告罪书”,但估计人家对他们这一等人的结合不会感什么兴趣。真要感兴趣,才是抬举了他们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饭,清水浊水混着流,大队干部和镇上街坊们都已经认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黑鬼对黑鬼,又不碍着谁。因之胡玉音、秦书田两人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点红光喜气……他们正依古老的习俗,厮亲厮敬地喝了交杯酒,铺门外边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门。
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
“我去开门?”
“嗯。”
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
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
倒真像个主婚人似地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不要嫌弃。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么一份礼……你们也不例外。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后的。”
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
“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个南下老干部……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呜呜呜,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
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你们这是红糖水。你们两口子喝了和睦甜亲。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锅头,过瘾,得劲!”你劝我敬,一人一杯轮着转,三人都很激动。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动,忽然提议道:“老秦!早听说你是因了个什么《喜歌堂》打成右派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们两个今晚既是成亲,就唱上几曲来,庆贺庆贺,快乐快乐!”
恩人的要求,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夫妻两个不知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幸福灌醉了,红光满面地轻轻唱起一支节奏明快、曲调诙谐的《轿伕歌》来:
新娘子,哭什么?我们抬轿你坐着,
眼睛给你当灯笼,肩膀给你当凳坐。
四人八条腿,走路像穿梭。
拐个弯,上个坡,肩膀皮,层层脱。
你笑一笑,你乐一乐,
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声哥……生命的种子,无比顽强。五岭山区的花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从哪儿飞来一粒几颗油茶籽那么大的树籽。这些树籽撒落进岩缝石隙里,几乎连指甲片那么一小块泥土都没有啊,只靠了岩石渗出的那一点儿潮气,就发胀了,冒芽了,长根了。那是什么样的根系?犹如龙须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缝,钻透石隙,含辛茹苦,艰难万分地去获取生命的养分。抽茎了,长叶了,铁骨青枝,傲然屹立。木质细密,坚硬如铁。看到这种树木的人,无不惊异这生命的奇迹。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锯断齿,刀斧卷刃呢。
一个月后,秦书田、胡玉音被传到了公社。开初,他们以为是通知他们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只是秦书田有些经验,多了个心眼,用一个粗布口袋装了两套换洗衣服。
“秦书田!你这个铁帽石派狗胆包天,干下了好事!”
秦书田和胡玉音刚进办公室,公社主任李国香就桌子一拍,厉声喝斥。大队支书王秋赦满脸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着。旁边还有个公社干部陪着,面前放着纸笔。
秦书田、胡玉音低下了头,垂手而立。秦书田不知头尾,只好连声说:“上级领导,我请罪,我认罪……”
“在管制劳动期间,目无国法,目无群众,公然与富农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对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女主任宣判似地继续说。原来昨天晚上,王秋赦来个别汇报、请示工作时,女主任才详细问起了他的脚扭伤的经过。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从供销社侧门出来,滑倒在一堆稀牛粪上,被早起扫街的铁帽右派发现并背回吊脚楼去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说秦书田近一段表现不错等等。“我早晓得你上当了!”女主任冷笑了一声骂道,“愚蠢的东西!供销社高围墙侧门的那条小巷子才多宽一点?平日从没有人牵牛从那巷子里过,牛拉屎远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门口?你那时经常到门市部楼上过夜……肯定被铁帽右派盯住了,才设下了这个圈套!你呀,力气如牛,头脑简单,少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王秋赦当场被女主任数落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圆脑壳缩进衣领去。同时也暗暗叹服,这女上级就是比他高强。“阶级报复!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癫子吊半边猪!”王秋赦想到被右派分子算计,吃了两个多月的苦头,就睁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要文斗,不能光想着去触及敌人的皮肉。”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静地说,“他不是申请和胡玉音结婚,而且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了?我们就先判他个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劳改个十年八年,还不是我们跟县里有关部门讲一句话?到了劳改队,看他五类分子还去守人家的高围墙、矮围墙!”于是,秦书田和胡玉音就被传到公社来了。
“秦书田!胡玉音!你们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实?”女主任继续厉声问。
秦书田抬起了头,辩解说:“上级领导,我有罪……我们向大队干部呈过请罪书,大队送了我们白纸对联,认可了我们是‘黑夫妻’……我们原以为,她是寡妇,我是四十出头的老单身,同是五类分子,我们没有爬墙钻洞……公社领导会批准我们……”
“放屁!”王秋赦听秦书田话里有话,就拳头在桌上一擂,站了起来,“无耻下流的东西!你这个右派加流氓,反革命加恶棍的双料货!给老子跪下!给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胡玉音拉了拉秦书田。秦书田当右派十多年来,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头。过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欲。胡玉音仿佛也懂得了他的这层意思,胆子也就大了。王秋赦怒不可遏,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奔了过来。
“王秋赦!要打要杀,我也要讲一句话!”胡玉音这时挡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脚楼主,面色坚定沉静。王秋赦面对着这双眼睛,一时呆住了。“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我们面对面地这么站着,不是头一回了吧?可我从没有张扬过你的丑事……今后也不会张扬!我今天倒是想问问,男女关系,是在镇上摆白摆明、街坊父老都看见了、认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请求登记的犯了法,还是那些白天做报告、晚上开侧门的犯了法?”
“反了!翻天了!”一时,就连一向遇事不乱、老成持重的女主任,这时也实在没有耐性了,竞降下身分像个泼妇撒野似地骂道,“反动富农婆!摆地摊卖席子的娼妇!妖精!骚货!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
真不成体统。更谈不上什么斗争艺术,领导风度,政策水平。玷污了公社办公室的几尺土地。但李国香毕竟咬着牙镇住了自己,浑身战栗着,手指缝缝挤出了血,才没有亲自动手。她是个聪明人,林副统帅教导过她: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她决定行使镇压之权:
“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农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胡玉音发育正常的乳房,母性赖以哺育后代的器官,究竟被人用铁丝穿起来没有?读者不忍看,笔者不忍写。反正比这更为原始酷烈的刑罚,都确实曾经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下叶的中国大地上发生过。
遵照上级的战略部署,公社的“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秦书田、胡玉音这对黑夫妻立时成了开展运动的活靶子,反革命犯罪典型。在芙蓉镇圩坪戏台上开了宣判大会。反动右派、现反分子秦书田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反动富农婆胡玉音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有身孕,监外执行。芙蓉镇上许多熟知他们案情的人,都偷偷躲在黑角落流泪,包括黎满庚和他女人“五爪辣”都流了泪。他们是立场不稳,爱憎不明,敌我不分。他们不懂得在和平时期,对秦书田这些手无寸铁的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他们不懂得若还秦书田、胡玉音们翻了天,复了辟,干百万革命的人头就会落地,就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秦书田就会重新登台指挥表演《喜歌堂》,把社会主义当作封建主义来反,红彤彤的江山就改变了颜色,变成紫色、蓝色、黄色、绿色。胡玉音就会重新五天一圩,在芙蓉镇上架起米豆腐摊子,一角钱一碗,剥削鱼肉人民的血汗,再去起新楼屋,当新地主、新富农。
秦书田、胡玉音被押在宣判台上,态度顽固,气焰嚣张,都没有哭。几年来,他们已经被斗油了,斗臭斗滑了,什么场合都经见过,成了死不改悔的顽固派,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社会基础。秦书田不服罪,不肯低头。胡玉音则挺起腰身,已经耀武扬威地对着整个会场现出她的肚子来了。劣根孽种!审判员在宣读着判决书。公检法是一家,高度一元化,履行一个手续。民兵暂时没有能按下他们的狗头。
胡玉音、秦书田两人对面站着,眼睛对着眼睛,脸孔对着脸孔。他们没有讲话,也不可能让他们讲话。但他们反动的心相通,彼此的意思都明白: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
“放心。芙蓉镇上多的还是好人。总会熬得下去的,为了我们的后人。”第四章 今春民情(一九七九年)
一 芙蓉河啊玉叶溪
时间也是一条河,一条流在人们记忆里的河,一条生命的河。似乎是涓涓细流,悄然无声,花花亮眼。然而你晓得它是怎么穿透岩缝渗出地面来的吗?多少座石壁阻它、压它、挤它?千回百转,不回头,不停息。悬崖最是无情,把它摔下深渊,粉身碎骨,化成迷蒙的雾。在幽深的谷底,它却重新结集,重整旗鼓,发出了反叛的吼叫,陡涨了汹涌的气势。浪涛的吼声明确地宣告,它是不可阻挡的。猕猴可以来饮水,麋鹿可以来洗澡,白鹤可以来梳妆,毒蛇可以来游弋,猛兽可以来斗殴。人们可以来走排放筏,可以筑起高山巨壁似的坝闸截堵它,可以把它化成水蒸气。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它汇流巨川大海的志向。
生活也是一条河,一条流着欢乐也流着痛苦的河,一条充满凶险而又兴味无穷的河。人人都在这条河上表演,文唱武打,红脸白脸,花头黑头。人人都显露出了自己的芳颜尊容,叫做“亮相”。夫人揭发首长。儿子检举老子。青梅竹马、至友亲朋成了生死对头。灵魂当了妓女。道德成了淫棍。人性论、人情味属于资产阶级。群众运动,运动群众。运动群众的人自己也被运动。地球在公转和自转,岂能不动?念念不忘你死我活。权力的天地只有拳头那么大,岂能人人都活?右派不臭,左派能香?史无前例、规模空前的“左”的竞走啊,“左”的赛跑。“右”就像无所不在的幽魂鬼怪,必须撒下天罗地网来擒拿。从穿衣吃饭,香水,发型,直到红唇皓齿,文件报告,无休无止的大会小会,如火如荼的政治洪流,都是为着灭资兴无。直到公社社员房前屋后的南瓜、辣椒是资本主义。应该种向日葵,向日葵有象征性。但谁嗑瓜子有罪。谁说没有资本家?从发展的观点看小摊贩就是资本家。自留地、自由市场就是温床。应当主动出击。寸土必争,寸权必夺。把资本主义消灭在萌芽状态、摇篮里。难道要等着它蓬蓬勃勃、泛滥成灾?户户种辣椒、南瓜卖(南瓜还可以酿酒),集体田地不是会荒芜?辣椒、南瓜就成为灾害。粮和钱、穷和富有个辩证关系。如果人人都有钱、都富,生活水平都赶上、超过了解放前的地主、富农,饱食终日,谁还革命?谁还斗争?还有什么阶级阵线?干部下乡,蹲点搞运动,依靠谁?团结谁?争取谁?孤立打击谁?还怎么搞人员的政治排队?怎么能没有了这法宝、仙杖啊。贫下中农就是贫下中农,他们应当永远是大多数。他们上升成了中农、富裕中农,天下大乱,革命断送。中国的问题成堆,是一个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汪洋大海。解决问题必须找到一把万能钥匙:斗。自上而下,五、六年一次,急风暴雨,斗斗斗。其乐无穷,上了瘾。你看看:斗,像不像一把古老的铜挂锁的钥匙?中国方块字几经简化,却还保存着一点象形文字的特征。山海关城门,故宫禁苑,孔子文庙,乡村祠堂,财老倌的谷仓、钱柜,乡公所土牢、水牢的铁门,都是一个形状的铜挂锁,一把大同小异的铜钥匙:斗。真是国粹国宝,传世杰作。叫做斗则进,不斗则退、则修。斗斗斗,一直斗到猴年马月,天下一统,世界大同。但马克思主义日月经天,山河行地,光辉永在,决不会被一个膨胀了的“斗”字所简化、缩小、代替。历史有其自身的规律,决定着人类社会万事万物的扬弃、取舍。多么的严峻无情啊!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历史就在神州大地上打了一个大惊叹号和句号。接着又出现了一长串的大问号。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乾坤,力排万难,打破坚冰。生活的河流活跃了,欢腾了。
应当说,即便是人们在盲目、狂热地进行着全国规模的极左大竞赛的年月,时间的河流,生活的河流还是在前进,没有停息,更不是什么倒流。偏远的五岭山脉腹地的芙蓉镇,也前进了。芙蓉河上的车马大桥建成了,公路通了进来。起初走的是板车、鸡公车、牛车、马车,接着是拖拉机、卡车、客车,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辆吉普车。吉普车一来,镇上的小娃娃就跟着跑,睁大了眼睛围观。一定是县委副书记李国香回“根据地”,来检查指导工作。跟随大小汽车而来的,是镇上建起了好几座工厂。一座是造纸厂,利用山区取之不尽的竹木资源。一座是酒厂,用木薯、葛根、杂粮酿酒。据说芙蓉河水含有某种矿物成分,出酒率高,酒味香醇。一座铁工厂,一座小水电站。这一来,镇上的人口就像蚂蚁搬家似的,陆续增加了许多倍。于是车站、医院、旅店、冷饮店、理发馆、缝纫社、新华书店、邮电所、钟表修理店等等,都相继出现,并以原先的逢圩土坪为中心,形成了十字交叉的两条街,称为新街。原先的青石板街称为老街。
芙蓉镇成立了镇革命委员会,成为一级地方政府,却又尚未和公社分家,机构体制还有点乱。镇革委会主任就是王秋赦。居民们习惯称他为王镇长。镇革委会下设派出所、广播站,还有几科几办。叫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派出所管理全镇户籍人丁,打击投机倒把,兼训练全镇武装民兵,侦破“反标”案件多起。广播站则在新街、老街各处都安了些高音喇叭,后又在各家各户墙上都装了四方木匣,早、中、晚三次,播放革命样板戏、革命歌曲,以及镇革委的各种会议通知、重要决议,还有本镇新闻。本镇新闻内容丰富,政治色彩浓烈,前些年是联系实际批林批孔,批儒评法,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宣传本镇“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接着是宣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既定方针”。如今呢,还是同一个女广播员,操着同一口夹了本地腔的普通话,按本镇革委会定下的口径,在深揭狠批林彪、“四人帮”的滔天罪行,批极左路线,讲十年浩劫;在宣传抓纲治国、新时期总任务,在号召新长征、“四化”建设。高音喇叭的功率很大,在声音的世界里占压倒优势,居统治地位,便是街道上的汽车、拖拉机、铁工厂的汽锤、造纸厂的粉碎机所发出的声音,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退避三舍。新街、老街,街坊邻居们站在当街面对面地讲话都不易听见,减少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有利于治安管理。
前进中自然会出现一系列的新问题。没有公路就没有汽车,没有汽车就扬不起滚滚浊尘。如今汽车、拖拉机从泥沙路面上一开过,满街黄蒙蒙的飞灰就半天不得消失,叫做“扬灰路”,系“洋灰路”的谐音。老街还好点。新街的屋脊、瓦背、阳台、窗台,无不落了厚厚一层灰。等到大雷雨天气才来一次自然清洗。新十字街没有下水道,住户、店铺,家家都朝泥沙街面泼污水。晴天倒还好,泥沙街面渗水力极强。一到落雨天,街面就真正的成了“水泥路”,汤汤水水四方流淌。那些喜欢雨天飞车的司机们,更是把泥块、泥水飞溅到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墙壁、玻璃门窗无不溅满了星星点点。也好,省钱又省事,免得居民们费布挂窗帘。据说镇长王秋赦和同僚们正在制订市镇建设规划,设想在新十字街两旁各挖一条浅浅的阳沟,好使污水畅通。有人提出要挖下水道。王镇长说:“下水道?阳沟不就是下水道?我们不是广州、上海,不要追求洋派!”而且做出了决议,一俟阳沟的设计图纸画了出来.经镇革委常委会议审议批准,即责成镇派出所集中全镇的地、富、反、坏、“四人帮”帮派爪牙出义务工,限月限日完成。
工厂和工厂之间也经常闹矛盾,起纠纷,还两厂对垒打过群架。工厂一般都是沿芙蓉河而建,抽水、排水方便,还有水路运输。还便于倾倒各种废料垃圾。但是造纸厂盖在离酒厂四里远的玉叶溪上游开初竟然谁也不曾想到有什么问题。相隔都有四里远啊,又是两条水路,两个厂的青年工人谈恋爱在河边溜溜达达,都要半天,谁还碍得了谁?可是纸厂一开工,排出的碱水白泡泡满河流了下来,汇流到芙蓉河里,哪里管什么四里二十里?酒厂酿出的粮白酒、二锅头带苦涩味,喊老爷。酒厂要求纸厂赔偿损失,纸厂要求酒厂迁移厂址。你们酒厂嫌芙蓉河水不好,我们纸厂可把玉叶溪水当宝。官司打到县委,县委责成镇委解决;官司打到地委,地委责成县委解决,县委又责成镇委解决。镇革委主任王秋赦也没有长三头六臂,他能解决?算老几?酒厂搬迁动辄上百万,一个小小芙蓉镇革委会有权印钞票?还是王秋赦害怕两厂打群架,出人命,才跑到县革委去哭丧,请来杨民高书记、李国香副书记,组织两厂头头办学习班,提高思想。结果却又是按批臭了的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行事,由纸厂出财力,酒厂出人力,用水泥涵管从三里外的峡谷里接来清悠悠的山泉水解决问题。当然两厂头头还背着县里两位书记私下达成了一项谅解:今后纸厂干部到酒厂购买内销酒,次品酒,处理酒,享受酒厂干部的同等待遇。
至于绿豆色的芙蓉河,玉叶溪,古老温顺、绿荫夹岸、风光绮丽的芙蓉河、玉叶溪,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人们已经在议论纷纷。却还暂时排不上镇革委繁忙的议事日程。由于各工厂都朝河里倾注废渣废水,河岸上已是寸草不生,而且在崩塌。沿岸还一排排倾倒了各种垃圾,据说河床水面不要那么宽,可以适当扩大一些陆地面积。人家还搞围湖造田、围海造田呢。各种纸张、纸盒,纸厂的烧碱白泡泡,据说偶尔还有不足月份的私生子,漂浮在平静的河面上。原先河里盛产“芙蓉红鲤”,如今却连跳虾、螃蟹都少见了。
有人解释说:污染和噪音,是现代化社会进程中的附属品。先进的工业国家,第一世界、第二世界无不如此。据前些年报纸上宣传,日本、美国的天空连麻雀都找不到一只了。英国则要进口氧气。属于第三世界的中国内地、边远山区的芙蓉镇,何以能另辟蹊径?而且也还没有到那种天空里找不见一只麻雀的田地,氧气大约也不缺。麻雀在芙蓉镇地方还是一种害鸟,每年夏初麦熟季节,社员们还要在麦田边扎起一个个的草人来吓唬呢。如果说科学、民主是一对孪生姐妹,封建、愚昧则是圣殿佛前的两位金童玉女。批斗了二十几年的资本主义,才明白资本主义比起封建主义来还是个进步;实际上是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批斗了年纪轻轻的社会主义呢。
二 李国香转移
前些年,北京有所名牌大学,准备开设一个“阶级斗争系”,作为教育革命史上的一大壮举。其实这是见木不见林,小巫不见大巫。阶级斗争早就是一门全国性的普及专业,称之为“主课”,而且办学形式不拘一格,学习方法多种多样,学生年龄有老有少。平心而论,我们的千百万干部又有几位不是从这所专门学校培养、造就出来的,或者说是在这专门学校里严酷磨炼、痛苦反省、刻意自修过来的呢?
前些年,北京有位女首长,险些儿步吕雉、武则天、慈禧后尘登基当了皇帝。女首长在“批林批孔”前前后后,十分强调培养有棱有角的女接班人。她说:“你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了一条精虫?”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女首长恩泽施于四海,在各级三结合领导班子中体现出来。于是原公社书记李国香就升任为县委女书记。一个县委书记才多大一点?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设有数千个县市,各业各界这一级别的干部不下百十万。好些她这种年纪、学历的女同行,都当过地革委、省革委的大头头,名字常上电台广播,照片常登报纸呢。甚至有一位官拜副总理,在日本医学界朋友面前出过“李时珍同志从五七干校回来没有”的笑话呢。还不都是同一所专业学校培养、造就出来的?修的不都是同一门“主课”?革命的需要,能怪某一个人?李国香是因为没有进过紫禁城,所以谁也不能断定她就不是块副总理的材料。
不过话讲回来,李国香这些年来能够矮子上楼梯,也是颇为不容易的。几次大风大浪的历史转折关头,她都适应下来了,转变过来了。她已经正式结了婚,爱人是省里的一位“文化大革命”初期丧妻的中年有为的负责干部。他们暂时还分居着。李国香还想在基层锻炼两年,进步快些。“四人帮”倒台后,她在全县三级扩干大会上,对极左路线、帮派势力罪行的控诉、批判,使许多人落了泪。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干部啊,公社女书记啊,竟然被揪了出来,黑牌加破鞋,投在五类分子、牛鬼蛇神的队伍里游街示众;在芙蓉河拱桥工地上搞重体力劳动,为了请求加三两糙米饭,在铜头皮带的威逼下不会跳“黑鬼舞”,就被勒令四脚走路,做狗爬……谁听了不怒火烧胸膛?丧尽天良的帮派体系黑爪牙们就是这样作践党的好干部、好女儿……当然,李国香的“左派整左派的误会”——帮派体系的“左”是打了引号的法西斯的极左,她的左是正统的革命的左,有着本质的不同。还有,李国香下令要用铁丝把新富农婆胡玉音的两只发育正常的乳房穿起来——这是对待当时的阶级敌人嘛,出于革命的义愤嘛,不能心慈手软嘛,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嘛。当然,这些她都不便在三级扩干会上控诉揭发。不值一提。跟“四人帮”帮派体系无关。而且在那种年头,谁又能没有一点过头的言论、过火的行为呢?连革命导师都是人,不是神,何况她李国香呢。她也是富有七情六欲的人。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前后,县委常委分下工来,由她负责落实全县的冤假错案的平反昭雪,右派分子改正,地富摘帽,改变成分。女同志总是细心些,适宜于做这项工作。冤假错案平反昭雪,理所当然。为无辜死去的同志申张正义、恢复名誉,为存活下来的亲属子女安排生活、工作,义不容辞。一九五七年错划右派改正,这也不难理解,本来都是国家干部,讲了几句错话、写了点错文章也不是阶级敌人嘛,今后吸取教训、加强思想改造嘛,注意摆正和党组织的关系就行了嘛。搞“四化”,提倡科学文化,这些知识分子尚是可以利用之才,为何不用?
就是对于给农村的地、富摘帽,地富子女改变成分这一项,李国香怎么也想不通,接受不了。今后革命还有什么对象?拿谁来当活靶子、反面教员?离开了阶级斗争这个纲,今后农村工作怎么搞?怎么在大会小会上做报告?讲些什么?阶级斗争是威力无穷的法宝啊,丢掉了这个法宝,就有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丢失了手里的拐杖。难道真的到了四十几岁,在政治运动的大课堂里学到的一套套经验、办法,浑身的解数,过时了?报废了?还得像小学生那样去从头学起,去面壁苦吟,绞尽脑汁,苦思苦熬地啃书本,钻研农业技术,学习经济管理?对于这个问题,她连想都不愿意想,毫无兴趣,并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一个隐隐约约的可怕的念头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变了,修了,复辟了。她白天若无其事,不动声色,晚上却犯了睡觉磨牙齿的毛病,格格响。
李国香是从自身的经历、地位、利益来看待问题的。地委副书记兼县委第一书记杨民高,明察秋毫,及时发现了外甥女的不健康的思想动向,危险苗头。在一个深夜,做了一次高屋建瓴式的谈话:
“怎么?对党的路线、政策怀疑了?动摇了?这次就转不过弯来了?不行啊!根据我们党的路线斗争历来的教训,适应不了每次伟大的战略性转变的干部,必然为党、为时代所淘汰。这种例子,这种人,你还见少了?县委分工你主管落实政策,你不能个人意气,不能以个人感情代替党的政策,任何时候都要服从党的决议。我们是下级,是细胞,不是心脏、大脑。就是万一将来又说错了,也是错在心脏、大脑。我们离心脏、大脑远着哪。我们只是执行问题,责任不在我们。关于地富摘帽及其子女改变成分的问题,叫摘就摘,叫改就改嘛。万一将来又叫戴,就再给戴嘛。过去叫抓,是革命的需要。今天叫放,也是革命的需要嘛。我们生是党组织的人,死是党组织的鬼嘛……”舅舅就是舅舅,水平就是水平。对斗争规律烂熟于心。只有学会了在政治湖泊里游泳的人,才有这种自由。要不然,舅舅怎能当上地委副书记兼县委第一书记?李国香就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还没有赢得这种自由,还是个“三成生、七成熟”的干部。所以她还只是个县委副书记。但她终归会完全成熟的,会学得一手在政治湖泊里自由游泳的好本领。
杨民高书记对李国香同志这次没能敏捷、及时地跟上形势、服从路线的转变,感到懊恼、担心。不识时务,不辨风向的死脑筋!作为上级,加上骨肉情分,他想得比较远,考虑也颇周全:县委机关里,对外甥女和王秋赦的暧昧关系,近来又有些风言风语。小李子和省里的丈夫继续分居下去,也不是长策。应当跟省里那位“外甥女婿”把利弊摆摆,上下一齐活动,通过组织部门先把小李子再提一下,调到省里去算个正处级。今后再到地、县来检查指导工作,见官大三级,何乐而不为?杨民高书记把自己这意思委婉地(因有个组织原则问题)和外甥女透了透,外甥女心有灵犀一点通,顿然领悟。
第二天一早上班,李国香从县公安局呈报上来的大叠等待批复的冤假错案里,首先抽出《关于一九五七年错划右派、在押犯人秦书田的改正材料》和《关于一九六四年错划新富农胡玉音的平反报告》两份呈文来。她觉得这两份材料沉甸甸的,像两块铅板,拿着十分吃力。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迟疑不决。她转动着手里的铅笔,铅笔也很沉,像一根金属棒。力鼎于钧、断人生死的笔啊,为什么有时大气磅礴、字走龙蛇,有时却枯竭虚弱、万分艰涩?
摆弄了半天,李国香也没有批出一个字来。她决定先给芙蓉镇革委会王秋赦挂个电话,通个气。
“什么?给他们平反、改正?”谁想王秋赦这宝贝一听电话,就冲着话筒气汹汹地直叫喊:“我想不通!想不通!你们上头变一变,我们下边乱一片!”
三 王镇长
“娘卖乖!搞得我姓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乡本土的,今后在芙蓉镇还有什么威信、脸面?”
王秋赦习惯于镇上的人称呼他为“王镇长”,却不知居民们私下里喊他“王秋蛇”。众人嘴难封,耳不听为干净。尽管李国香书记事先跟他挂了电话打了招呼,他接到县委关于给秦书田、胡玉音落实政策的两个材料后,还是心急火燎,暴跳如雷。关上办公室的房门,独自一人擂了一顿办公桌,把一只玻璃杯都震落下水泥地板上打得粉碎。
其实,王秋赦也是错怪了李国香。党中央三令五申平反历次政治运动积存下来的冤假错案,如春雷动地,春风浩阔,岂是小小的李国香们所能阻挡得住的?
李国香倒是深知王秋赦的为人心性的。彼此都还有点藕断丝连,“恋旧”。这些年来,王秋赦本来是可以找个女人成家的,可是为了对李国香的感情专一,死心踏地,他做出了牺牲。单单这一点,李国香就心领神会,十分感动。因此隔了几天,李国香又从县委给他挂来一个电话,声音清晰和悦。电话里讲了些什么,因是“专线”,电讯局总机的接线生尚且不敢偷听,其余人就更是不得而知了。但见王秋赦接过电话,跌坐在藤围椅里,额头上冷汗直冒。这回王秋赦没有关起办公室房门来擂桌子,震落玻璃杯,而是在心里咒骂:
“娘卖乖!有意思,给他们平了反,摘了帽,仍是个内专对象,脑门上还有道白印子,有道黑箍箍……话是这么讲,可你们拉下一摊稀屎巴巴,叫我来舔屁股!你倒好,快要调到省里工作去了,把我丢在这芙蓉镇,来办这些改正、平反、昭雪的冤案假案错案……李国香,你真是朵国香,总是香啊!三十六策,你走为上策。你走,你走,公鹅和金鸡,公牛和母大虫,反正也成不了长久的夫妻……”平心而论,王秋赦这些年来和李国香明来暗往,是互为需要,有得有失。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而且得重于失。失掉的是什么?自己的泥脚杆子身分,得到的却是芙蓉镇镇长一职。这全亏李国香在杨民高书记面前好说歹说,一力推荐。要依了杨民高同志原来的性子,王秋赦这种扶不上墙的稀牛屎,易反易复的小人,是再也不得起用的。黎满庚就是一例,还不是一九五六年撤区并乡时不听老杨一句话,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脚上的草鞋、背上的蓑衣?王秋赦又怎么啦?若单是论品德、才干,他还赶不上黎满庚一指头呢。但是“批林批孔”那年的春节前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杨民高书记对王秋赦的看法。
原来杨民高书记全家,又特别是杨书记本人,每年冬春两季,有个酷爱吃冬笋的嗜好。片儿丝儿,嫩嫩的,脆脆的,炒瘦肉片,焖红烧鸭块、鸡块,炖香菇木耳片儿汤,都是绝不可少的。吃在嘴里格崩格脆,美不可言。冬笋又不是燕窝银耳,海参熊掌,山里土家伙,什么稀罕东西?本来作为一县首长,一冬一春吃个一两百斤冬笋何足挂齿?可巧那年竹子开花结米,自然更新换代,一山一山的都枯死了。冬笋竞和鱼翅一样成了稀罕之物。李国香在一个晚上,口角噙香地向王秋赦提供了表忠进身的机缘。第二天正逢芙蓉镇圩日,王秋赦在女主任的默许下,为了打击投机倒把,维护社会治安,堵塞资本主义,派出民兵小分队,把守圩场的各个进出口,宣布了一次紧急戒严。其时正是年关节下,山里社员们挑了点山货土产,来圩上换几个钱花。谁知圩场路口只准进,不准出。而且每个进圩场的人都要接受佩黄袖章的民兵的检查,凡窝藏在筐筐箩箩里的冬笋一律予以没收,其余一概不问。为什么单单没收冬笋,纯属上级机密,不得过问。一时,满圩场上人人失色,面面相觑。一个小道消息透露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交头接耳,添枝加叶,神色鬼祟慌乱,说是新近山里侦破了一个反动组织,叫笋壳党。反革命分子们把秘密文件匿藏在冬笋壳里进行反革命联络。所以这一圩上撒下了天罗地网,还不知要捕获多少反动组织的头头脑脑、脚脚爪爪呢!那些丢失了冬笋的人,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子经济损失?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飞离圩场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家千日好,出门动步难呢。
“笋壳党”的高级绝密,是谁制造出来的?是民兵小分队的个别不忠分子有意给王镇长出难题?还是纯属赶圩群众的臆造,以讹传讹,弄假成真?倒搞得王秋赦和李国香也面面相觑,十分尴尬,怕事情闹大捅穿了。后来不停地在大会、小会上辟谣、追谣、肃谣,声明这次的芙蓉镇戒严纯系为了打击投机倒把,才算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再说芙蓉镇收缴冬笋后的当夜,由王秋赦亲自出马,把所获一百多斤珍贵的冬笋分装两只麻袋,用一辆自行车绑了,赶五、六十里夜路送进县城,交在杨民高书记的小厨房里。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杨民高书记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见了,皱着眉头把王秋赦批评了一顿:尊敬领导,爱护上级,不要来这一套嘛。奉送农副产品,是不正之风嘛,庸俗嘛。反对法权,负责干部尤其不要搞特殊化嘛。杨民高书记还把两麻袋冬笋提到路线觉悟、反修防修的高度来认识,并当即亲自和王秋赦抬扁担过了秤,按供销部门的收购价格算了账,只是没有立即付款。王秋赦心都凉了半截,只怨李国香的内线情报提供得不确切。杨民高书记的批评,他一直听到“既往不咎、下不为例、今后注意注意”,才觉察到事情有了转机。接着下来,杨书记亲自陪他吃了早饭。早饭当然只是富强粉馒头、豆浆、皮蛋、臭豆腐乳、一小碟白糖,简简单单。席间杨民高书记还关切地问了问王秋赦的工作、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当然,有关“笋壳党’’的传闻,王秋赦是被谣言所中伤,杨民高同志则是受了蒙蔽,只字不知。他只晓得冬笋长在竹山里,山里社员用锄头一棵一棵从土里刨出来的,而且对春竹的生长还很有些影响呢。
不久,李国香就被杨民高书记召回县里,详细汇报了公社干部队伍的基本情况,当然包括了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近些年来悔改前非、力求上进、对上级领导忠心耿耿等等有关情况。杨书记自然是根据“不能把活人看死”、也“不能把死人看活’,的原则,对王秋赦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搞“三忠于”讲用时的“鹦鹉学舌”,予以谅解。重在现实表现。过了些日子,芙蓉镇上就传出了风声,说是为了培养和重用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基层干部,县委准备提拔本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是好事多磨。王秋赦为了收缴冬笋,擅自在芙蓉镇实行紧急戒严的事,还是被人告到了省里和地区。十里之郡,必有良才。何况芙蓉镇还是个三省十八县的贸易集镇。究竟是谁个告的?当日赶圩的人鱼龙混杂,什么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没有?难以一一查实。根据当时政府办事的一般手续,人民群众告到省里的状子,必定批转地区,地区再又批转县里,县里批转公社,都落到了李国香的手里。这些批语,大都也是一样的口气:“请查实情况,予以处理。”“根据党的有关政策查实处理。”“责成党委有关部门处理。”“转所在公社酌处。”……年月日当然不同,是批文当日填写上去的,就是鲜红、权威的印鉴,虽然都是标准的圆形,但也还有个大小之分,印泥颜色也有浓有淡。
状子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县委有关部门呈报到地区有关部门的关于提拔、任命王秋赦同志为公社革委副主任的呈文,一直没有批下。连杨民高书记都只好摇头叹气,压制新生力量的顽固势力是何等地根深蒂固啊。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县委决定把芙蓉镇设置为小于公社一级乡镇,就把王秋赦安排为拿工分、吃补贴的新型干部——镇革委会主任。县委职权范围的事,也就无须什么上级批准了。当时学生兴“社来社去”,新干部兴“不拿工资拿工分”,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为着向资产阶级法权挑战而树立起来的新生事物。王秋赦既是新型干部,多在基层锻炼锻。日后前程无量……
“娘卖乖,斗来斗去二十几年,倒是斗错了?秦癫子不但判刑判错了,就连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帽子也戴错了!不但要出牢房,还要恢复工作!工资还不会低,比我这一镇头头的收入还高得多……而且,看来杨民高书记对我还留了一手,当了几年镇长,连个国家干部也没给转。还是吃的农村粮,拿工分,每月只三十六块钱的补助……”
王秋赦在镇革委办公室里,面对着县委的两份“摘帽改正”材料,拿不起,放不下。办?还是不办?拖着,等等看?可是全国都在平反冤假错案,报纸上天天登,广播里天天喊,你王秋赦不过是个眼屎大的“工分镇长”,颈骨上长了几个脑壳?
“娘卖乖,这么讲,秦书田右派改正,胡玉音改变成分,供销社主任复职,税务所所长平反……还有‘北方大兵’谷燕山哪!带出来这么一大串。十几、二十几年来山镇上谁没有错?就只那个‘北方大兵’谷燕山好像没大错。但若不是十几年来这么斗来斗去,自己能斗到今天这个职务?还不是个鸡狗不如的‘吊脚楼主’?要一分为二哪,要一分为二。”
王秋赦最为烦恼的还不是这个。他还有个经济利害上的当务之急:要退赔错划富农胡玉音的楼屋,镇革委早就将“阶级斗争展览室”改做了小小招待所。小招待所每月有个一两百元的收入,又无须上税,上级领导来镇上检查、指导工作,跟兄弟单位搞协作,大宴小宴,烟酒开支,都指望这一笔收入。“向胡玉音讲清楚道理,要求她顾全大局,楼屋产权归还她,暂时仍做小招待所使用,今后付给她一点房租,五块八块的,估计问题不大……”
王秋赦迫在眉梢的经济问题还有一个,就是要退赔社教运动中没收的胡玉音的一千五百元款子。十几年来,这笔款子已经去向不明。前些年自己没有职务补贴,后些年每月也只三十六元,吃吃喝喝,零碎花用,奉送各种名目的礼物……哪里够?你当王秋蛇还买了一部印票机么!
“娘卖乖!这笔款子从哪里出?从哪里出?先欠着?对了,先欠着,拖拖再说。十几年来搞政治运动,经济上是有些模糊……一千五百元当初交在了谁手里?谁打了收据?哈哈,一笔无头账,糊涂账……胡玉音,党和政府给你平了反,昭了雪,恢复小业主成分,归还楼屋产权,还准许你和秦书田合法同居,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话虽这样讲,王秋赦的日子越来越难混了。近些日子新街、老街出现的各种小道消息、马路新闻也于他十分不利,纷纷传说上级即将委任“北方大兵”谷燕山为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主任。上级并没有下什么公文,但居民们已经在眉开眼笑了。这人心的背向,王秋赦不痴不傻,是感觉得出来的。真是如芒在背,如剑悬颈。如今他也不敢轻易在大会小会上追谣、辟谣、肃谣了。打了几次电话到县委去问,县委办公室的人也含糊其词,没有给个明确的回答。他神思恍惚,心躁不安,真是到了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的地步了。他经常坐在办公室里呆痴痴地,脸色有些浮肿,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他念些什么。他神思都有些迷离、错乱……有一天,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老子不,老子不!老子在台上一天,你们就莫想改正,莫想平反!”四 义父谷燕山
就是在大劫大难的年月,人们互相检举、背叛、摧残的年月,或是龟缩在各自的蜗居里自身难保的年月,生活的道德和良心,正义和忠诚并没有泯灭,也没有沉沦,只是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方式。“北方大兵”谷燕山是“醉眼看世情”。那一年,铁帽右派秦书田被判刑劳改去了,胡玉音被管制劳动。老谷好些日子胆战心惊,因为他给这对黑夫妻主过媒。但后来事实证明黑夫妻两个还通人性、守信用,并没有把他老谷揭发交代出来,使他免受了一次审查。要不,他谷燕山可就真会丢掉了党籍、干籍。就是这一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吧,刮着老北风,落着鹅毛雪。老谷不晓得又是在哪里多喝了二两回来,从老胡记客栈门口路过,忽然听见里头“娘啊,娘啊,救救我……我快要死了啊”的痛苦呻吟,声音很惨,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胡玉音这新富农婆要生产了?”这念头闪进了他脑瓜里。他立即走上台阶,抖了抖脚上、身上的雪花,推了推铺门。门没有上闩。他走进黑古隆冬的长铺里,才在木板隔成的卧室里,见昏黄的油灯下,胡玉音挺着个大肚子睡在床上,双手死命地扳住床梯,满头手指大一粒的汗珠,痛得快要晕过去了。这可把谷燕山的酒都吓醒了。他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经见过这场合:
“玉音,你、你、你这是快、快了?”“谷主任,恩人……来扶我起来一下,倒口水给我、给我喝……”
谷燕山有些胆战,身上有些发冷,真懊恼不该走进这屋里来。他摸索着兑了碗温开水给胡玉音喝。胡玉音喝了水,又叫扯毛巾给她擦了汗。胡玉音就像个落在水里快要淹死了的人忽然见到了一块礁石一样,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谷燕山:
“谷主任,大恩人……我今年上三十三了……这头胎难养……”“我、我去喊个接生婆来!”谷燕山这时也急出一身汗来了。
“不,不!恩人……你不要走!不要走……镇上的女人们,早就朝我吐口水了……我怕她们……你陪陪我,我反正快死了,大的小的都活不成……娘啊,娘啊,你为什么留我在世上造孽啊!……”
“玉音!莫哭,莫哭。莫讲泄气话。痛,你就喊‘哎哟’……”谷燕山这个北方大兵,顿时心都软了,碎了。他身上陡涨了一股凛然正气,决定把拯救这母子性命的担子挑起来,义不容辞。什么新富农婆,去他个毬!老话讲: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顶多,为这事吃批判,受处分。人一横了心,就无所疑惧了:“玉音,玉音,你莫急。你若是同意,我就来给你……”
“恩人……大恩人……政府派来的工作同志,就该都是你这一色的人啊,可他们……恩人,你好,你是我的青天大人……有你在,我今晚上讲不定还熬得过去……你去烧一锅水,给我打碗蛋花汤来……我一天到黑水米不沾牙……昕人家讲,养崽的时候就是要吃,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谷燕山就像过去在游击队里听到了出击的命令一般,手脚利索地去烧开水、打蛋花汤,同时提心吊胆地听着睡房里产妇的呻吟。不知为什么,他神情十分振奋,头脑也十分清醒。他充满着一种对一个新的生命出世的渴望和信心。柴灶里的火光,把他胡子拉碴的脸块照得通红。他觉得自己是在执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使命,而且带点神秘性。他自己都有些奇怪,竞一下子这么劲冲冲、喜冲冲的。
胡玉音在谷燕山手里喝下一大碗蛋花汤后,阵痛仿佛停息了。她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好像有点羞涩似的。然而产妇在临盆前,母性的自慰自豪感能叫死神望而却步。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体是无所畏惧的。胡玉音半卧半仰,张开双腿,指着挺得和个大圆球似的肚子说:“这个小东西,在里头踢腿伸拳的,淘气得很,八成是个胖崽娃!全不管他娘老子的性命……”
“恭喜你,玉音,恭喜你,老天爷保佑你母子平安……”谷燕山这个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过来的人,竟讲出一句带迷信色彩的话来。
“有你在……我就不怕了。不是你,今晚上,我就是痛死在这铺里,邦硬了,都没有人晓得……”胡玉音说着,眼睛蒙蒙咙咙的,竟然睡去了。或许是挣扎、苦熬了一整天,婴儿在母体里也疲乏了。或许是更大的疼痛前的一次短暂的憩息。
谷燕山这可焦急起来了。他一直在留心倾听公路上有无汽车开过的声音。胡玉音睡下后,他索性转出铺门,顶风冒雪来到公路上守候。哪怕是横睡在路上,他都要把随便哪一辆夜行的车子截住。过了一会儿,雪停了,风息了。满世界的白雪,把夜色映照得明晃晃的。谷燕山双手笼进旧军大衣里,焦急地在雪地里来回走动……这时刻他就像一个哨兵。是啊,当年在平津战场上,他也是穿着这件军大衣,也是站在雪地里,等候发起总攻的信号,盼望着胜利的黎明……日子过得真快,世事变化真大啊!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对他本人来说都是一个谜,一个百思不解的谜。二十多年前,他站在华北平原的雪地里,是在以浴血奋战来迎接一个新国家、新社会的诞生;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是站在南方山区小镇的铺着白雪的公路上,等候着一辆过路的汽车,用以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然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的生命?黑五类的后代,非法同居的婴儿,他的出世本身就是一种罪孽……世事真是太复杂、太丰富了,解释不清。他不时地回过头去望望老胡记客栈。他急切地盼着听到汽车的隆隆声,见到车灯在雪地里扫射出的强烈光柱。前些时他还为了汽车带来的尘土、泥浆而诅咒过。可如今他把汽车当作了解救胡玉音母子性命、也是解救他脱离困境的神灵之物。可见无论是物质的文明还是精神的文明,都是诅咒不得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拦下了一辆卡车,而且还是解放军部队上的。一年前附近山洞里修了座很大的军用地下仓库。解放军驾驶员听着这位操着一口纯正北方话的地方干部模样的人解释了情况,就立即让他上了车,并把车子倒退到老街口。
果然,谷燕山刚把胡玉音连扶带架,塞进了驾驶室,胡玉音的阵痛就又发作了,在他怀里痉挛着,呻吟着。多亏了解放军战士把车子开得既快又稳,径直开进了深山峡谷的部队医院里。
胡玉音立即被抬进了二楼诊断室。安静的长长的走廊里,灯光净洁明亮。穿白大褂的男女医生、护士,在一扇玻璃门里出出进进,看来产妇的情况严重。谷燕山守候在玻璃门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诊断室就像仙阁琼楼,医生、护士就像仙姑仙子,他这个俗人不得进入。不一会儿,一位白大褂领口上露出红领章的医生,拿着个病历卡出来找他,直到军医解下大口罩,他才发觉是个女的,很年轻。
“你是产妇的爱人吗?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
谷燕山脸块火烧火辣,一时不知所措,胡乱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不点头怎么办?救人要紧。他结口结舌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女医生一一地写在病历卡上,接着告诉他:“你爱人由于年纪较大,孕娠期间营养不良,婴儿胎位不正,必须剖腹。请签字。”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很大。他顾不上脸红耳赤了。他心口怦怦跳着,望着军医领口上的红领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自己也是这支队伍里出来的。这支队伍历来都是人民子弟兵,对人民负责,爱人民。十几二十年来虽然有了种种变化,他相信这根本的一点没有变。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并从女军医手里接过笔,歪歪斜斜地签上了“谷燕山”三个字。在这种场合,管他误会不误会,他都要临时负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辆手推车上,从诊断室里被推了出来。在走廊里,胡玉音紧紧捏着谷燕山的手臂。谷燕山跟着手推车,送到手术室门口。医生、护士全进去了,手术室的门立即关上了。
他又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心如火焚。他多么盼着能隔着一道道门,听到婴儿被取出来时的哇哇啼叫声啊,胡玉音一定会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爷,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处,开拓出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大,做一个母亲真了不起。她们孕育着新的生命,生产新的人。有了人,这世界才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痛苦。这世界为什么要有痛苦?而且还有仇恨?特别是在我们共产党、工人农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着的江山里,还要斗个没完,整个没完,年复一年。有的人眼睛都熏红了,心都成了铁,以斗人整人为职业、为己任。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懂。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论”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窍。“一脑壳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的毒害这样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过了漫长的四个钟头。天快亮时,胡玉音被手推车推了出来。一个用医院洁白的棉裙包裹着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边。可是胡玉音脸色自得像张纸,双目紧闭,就和死了一样。“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他眼里充满了泪水。推车的小护士心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绝望神情,立即告诉他:“大小平安。产妇是全麻,麻药还没有醒………‘活着!活着!”他没有大喊大叫,连生了个男娃女娃都忘了问。“活着!活着!”医院的长廊里静悄悄的,却仿佛回荡着他心灵深处的这种大喊大叫。
按医院的规定,产妇和婴儿是分别护理的。婴儿的纱布棉裙上连着一块写有编号的小纸牌。谷燕山被允许进病房照料产妇。床头支架上吊着玻璃瓶,在给胡玉音打“吊针”。直到中午,胡玉音才从昏睡中醒了转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她伸出了那只没有输液的软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谷燕山像个温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样,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着。这时,小护士进来告诉这对“夫妇”,昨晚上生的是个胖小子,爱哭。编号是“7011”。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红了,落下泪来。小护士颇有经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会像他们这样哭,高兴得哭。小护士给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针,并问:“给你们的胖小子取个什么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没商量一下,就对小护士说:“谷军。他的姓,解放军的军。”说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于伤口需要愈合调养,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队医院里住了五十几天。这段时间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芙蓉镇和部队医院。好在这时他是粮站顾问,实际上一直靠边站,没有具体的工作负担。镇上的街坊们都晓得新富农婆胡玉音生了个胖崽娃,是劳改分子秦书田的种。其余,他们都不大感兴趣。就是有几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从部队医院回到老胡记客栈后,才偷偷地来看了看投生在苦难里的崽娃,留下点熟鸡子什么的。
谷燕山却被传到县粮食局和公安局去问过一次情况。但粮食局长和公安局长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属于自由主义第一种:同乡,同事,战友。他们都深知谷燕山是个老实而没大出息的人,虽然糊涂也断乎做不出什么大坏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个女人给他都白搭,就拿他开了一顿玩笑,没再追究。后来芙蓉镇和公社革委会还继续往县里送过材料,也没有引起重视。就连杨民高书记都嗤之以鼻:窝囊废,不值一提。但组织部门还是给了他个“停止组织生活”的处分。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后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娃儿也笑了。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五 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他没有这个水平。习惯于服从。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可是,就能全都怨自己吗?他是个天生的歹徒、坏坯、恶棍?对胡玉音,对芙蓉镇上的父老乡亲,自己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就不曾有过赤子之心,没有过真诚、纯洁的感情?显然不是。胡玉音啊,这个当年胡记客栈老板的娇娇女,对他始终是一个生活的苦果,始终在他心底里凝聚着爱、怨、恨。就是她成了富农寡妇,她挂黑牌游街,戴高帽子示众,上台挨斗,自己都没有去凶过她,恶过她,作践过她……为了这,大队党支部、镇革委会,对他黎满庚进行了多次批判教育,批他的右倾,批他的“人性论”和“熄灭论”,直至撤销他的大队秘书职务,只差没有开除党籍。“人性论”啊“人性论”,“人性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形状、颜色?圆的、方的、扁的?黄的、白的、黑的?他黎满庚只有高小文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想像力十分贫乏。只觉得“人性论”像团糠菜粑粑似地堵在他喉咙管,嚼不烂,吐不出,吞不下,怕要恶变成咽喉癌哟。他好狼狈啊,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左右都不是人。岩层夹缝里的黄泥,被夹得成了干燥的薄片片,不求滋润,只求生存。这世事,这运动,这斗争,真是估不准、摸不着啊,你想紧跟它,忠实于它,它却捉弄你,把你当猴儿耍……
“可怜虫!黎满庚,你这条可怜虫!”好几年,他都郁郁寡欢,自怨自愧,像病魔缠身。一个五大三粗、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汉子,背脊佝偻了下来,宽阔的肩头仿佛负不起一个无形而又无比沉重的包裹。后来就连他的女人“五爪辣”,都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担心他真的得下了什么病。“五爪辣”这女人也颇具复杂性。胡玉音“走运”卖米豆腐那年月,她怕男人恋旧,经常舌头底下挂马蹄,嘴巴“踢打踢打”,醋劲十足。对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她大吵大闹,又哭又嚎,逼着男人去告发,去上缴。她甚至幸灾乐祸地有了一种安全感。这一来,男人就对“芙蓉精”死了心。可是接着下来,她一年又一年地看着胡玉音戴着黑鬼帽子扫大街,又觉得作孽。纵是坏女人,也不应当一生一世受这份报应……男人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从不跟她议论这些。但她晓得男人害的是什么心病。她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亏了心。胡玉音生娃娃那年,她还像做贼一样溜进老胡记客栈去看望过一回,那崽娃好胖哟,红头花色,手脚巴子和莲藕一样,巴壮巴紧。该叫什么?私生子,野崽?不,人家叫军军,有主,判刑劳改去了的右派分子秦书田是父亲。后来小军军一年年长大了,会跑会跳了,“五爪辣”还把他叫进自己屋里来,给他片糖吃。真是贱人有贱命。娃儿眼睛溜圆,样子像他娘又像他爷老倌,很俊。“五爪辣”对这娃儿有点子喜欢。因她后来又养过两胎,仍是“过路货”。如今一共“六千金(斤)”。有时人家问男人有几个崽女,男人总是闷声闷气地举起指头,报田土产量一样:“三吨”。“五爪辣”慢慢地看出来,男人也喜欢小军军。每回小军军一进屋,他就眼角、嘴角都挂上了笑。头回笑,二回抱,三回四回就不分老和少了。看着男人开心,“五爪辣”也高兴。男人再要郁郁闷闷、唉声叹气呆下去,真的惹下一身病来,她“五爪辣”拖着六个妹娃去讨吃,都不会有人给啊!
“军军,来,给你果子吃!”黎满庚有时给家里的干金们零食吃,也给小军军留一份。“不,娘会骂的,娘不准我讨人家的东西吃,免得人家看不起。”小军军口齿伶俐,没有伸出巴掌来,但眼睛却盯住果子,分明十分想吃。小小年纪,就开始陷入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五爪辣”在旁看着,也觉得这娃儿可怜可疼:“军军,你娘儿俩只一个人的口粮,你在家里吃得饱吗?”“娘总是等我先吃。我吃剩了娘才吃。有时我不肯吃,娘就打我,打了又抱起我哭……”讲到这里,娃儿眼眶红了。黎满庚和“五爪辣”听着,也都红了眼眶。他们体会得出,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个正吃长饭的娃儿,两人吃一人的口粮,每天还要受管制、扫大街,是在苦煎苦熬着过日子啊。“五爪辣”自己呢,自男人不当干部后,日子好过得多。黎满庚是个好劳力,除了出集体工工分挣得多,自留地更是种得流金走银,四时瓜菜一家八口吃不赢,圩圩都有卖。“五爪辣”和妹儿们经管猪栏、鸡埘出息也大,像办了个小储蓄所。夫妇两个算是共得患难,同得甘苦。再者娃娃多了,年纪大了,年轻时候那醋劲妒意也消减了,所以家事和睦了。
千金难买回头看。“四人帮”倒台后,人,都在重新认识自己啊。经过这些年来的文唱武打,运动斗争,人人都有一本账。有过的补过,有罪的悔罪。问心无愧的,高枕无忧。作恶多端的,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黎满庚和“五爪辣”,如今常留小军军在家里吃饭,和妹儿们玩耍。“军军,你娘晓得你是在哪里吃饭吗?”“晓得。”“骂没骂?”“没骂,就讲我像小叫花……”看来胡玉音是默许了。有一回,黎家请来裁缝,给六个妹儿做过年衣服,也顺带着给小军军做了一件。比着尺寸做好了,却没有给小军军穿上,而是用张纸包了,叫小军军拿回家去给娘看。不一会儿,军军就穿着那新崭崭的衣服回来了,回来给黎满庚夫妇看。“你娘给你穿上的?”“嗯。娘叫我回来谢谢叔叔和婶娘……”
开春了,冰化雪消的解冻季节到了。今年春天的春雷响得早,春雨下得急。这天下午,公社党委通知黎满庚和王秋赦去参加公社党委扩大会。会议是公社党委和镇委联合召开的。新来的公社党委书记严厉批评了吊脚楼主给胡玉音和秦书田落实政策时搞拖延战术,留尾巴,至今不归还新楼屋和那一千五百元现款;并代表县委宣布,撤销王秋赦的芙蓉镇大队党支书、芙蓉镇革委会主任两个职务。芙蓉镇大队今后划归镇革委管辖,大队党支部暂时由老支书黎满庚负责,日内进行一次选举。镇党委、革委的负责人,县委另行委任。县委的决定还没宣布完,王秋赦就丢魂失魄地跑了,雨具都没有顾上拿,就光着脑壳跑到风雨里去了。人们拼命鼓掌,大声叫好。一时间,会场上的叫好声、巴掌声,盖过了会场外那风声雨声和动地的雷声。
党委扩大会开到天黑才散。来去十里路,黎满庚虽戴了个笋壳斗笠,一身还是淋得透湿。可是他身上暖,心里热。自己恢复支书职务,虽然有些抱愧,但撤掉了王秋赦,除掉了镇上一害,这是镇上一大喜事啊。说不定还会有人给他打鞭炮,送邪神。
“听讲你又当官了?那顶烂乌纱帽,人家扔到岭上,你又捡来戴到脑门顶上?”回到家,“五爪辣”一边看着他换衣服,一边问。
“哪来的消息,这样子快?”
“你和王秋蛇去开会,满镇子上的人就讲开了,还来问我哪。我又哪里晓得?反正我不管,自留地归你种,柴禾归你打。要不,我们娘女七个不准你进屋。你也莫想像过去似的,在家里也是‘脱产’干部!”
“好的,好的,都依你。你放心,这几年我种自留地都种出了瘾……何况今后当这个芝麻绿豆官,也要参加生产了。上级已经批准我们山区搞包产到组,个别的还到户,哪个还会偷懒?”
“王秋蛇这条懒蛇,从雨里跑回来,满街大喊大叫,你不晓得?”
“喊什么?”
“他重三倒四叫什么‘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放跑了大的,抓着了小的’!还喊‘千万不要忘记啊——’,‘文化革命五、六年再来一次啊——’,‘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这回老天报应了,这个挨千刀的疯了!”
“他不疯怎么办?春上就包产到组,哪个组肯收他,敢要他?给他几亩田,也只会长草……他吃活饭、当根子的年月过去了!”
两夫妇正说着,忽然听得窗外的狂阔风雨中,发出了一阵轰隆隆楼屋倒塌似的巨响!
“谁家的屋倒了?”黎满庚浑身一抖。“五爪辣”脸块吓得寡白。在古老的青石板街上,大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板铺面啊,谁家又遭灾了!
黎满庚卷了裤脚,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正准备出门,只听街上有人尖着嗓音,报喜似地叫嚷:
“吊脚楼倒了!吊脚楼塌了——!”六 “郎心挂在妹心头”
胡玉音独自一人清早起来打扫青石板街,有多少个年头了?她默默地扫着,扫着,不抬头,不歇手。她有思维活动么?她在想着念着些什么?在想着往日里秦书田挥动竹枝扫帚时那舞台上摇桨一般的身影?在回忆他们那一年捉弄那一对掌权男女的开心的一幕?还是在寻找秦书田在青石板街上留下的足迹?这种足迹满街都是啊,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正是这些足迹把一块块青石块踩得光光溜溜啊。还分得出来吗?哪是书田哥的?哪是自己的?这些足迹是怎么也扫不去的哪,它们都镶在青石板上了,镶在胡玉音的心田上了,越扫越鲜明……对于亲人的思念,成了滋润她心灵的养分。奇怪的是,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尝尽了一个“阶级敌人”应分的精神和肉体的“粮食”,含垢忍耻,像石缝里的一棵草一样生活着,竞再也没有起过“死”的念头。她也学得了书田哥应付这些场面时的那一手,喊她去接受批斗,她也像去队上出工那样平常。不等人家揪头发,她预先把脑壳垂下。不等人家从身后来踢腿肚子,她就会扑通一声先跪下。人家打她的右耳光,她也等着左边还有一下……她也被斗油了,斗滑了,是个老运动员了,该授予她“运动健将”的金牌。——连续十年十几年的极左大竞赛为什么不颁布竞赛成绩,不设置各种金牌、银牌、铜牌?这一来她却少吃了一些苦头。而且每次在批斗会上,她一动不动地朝乡亲们跪着,脸色寡白,表情麻木,不哭,像一尊石膏像。她的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时抬起头来望望大家,眼神里充满了凄楚、哀怨,表示她还活着。她这双眼睛是妄图赢得乡亲们的怜惜,瓦解人们的斗志?还是在做着无声的抗议:“街坊父老姐妹们,你们看,我就是那个摆小摊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我就这样向你们跪着,跪着,直到你们有海量,宽怀大度,饶恕了我,放开了我……”的确,每逢镇上开批斗大会有她在台上跪着,会场气氛往往不激烈,群众斗志不高昂,火药味不浓。有的人还会红了眼眶,低下头去不忍心看。
还有的人会找了各种借口,中途离开会场,尽管门口有民兵把守。
树上的鸟雀、沟里的花草都有命。胡玉音也有一条命。万事万物都是命。命是注定的。要不,芙蓉镇上比她坏、比她懒、比她刁、比她心肠歹毒的女人都没有倒霉,偏偏她胡玉音起早贪黑、抓死抓活卖了点米豆腐就倒了霉?那些年年在队里超支、年年向国家讨救济的人就是好货?政府看得起、当宝贝的就是这号货?当亲崽亲女的就是这号角色!过去的衙门嫌贫爱富,如今有人把它倒了过来,一味地斗富爱贫,也不看看为什么富,为什么贫,而把王秋赦一号人当根本,当命根。好咧,胡玉音这一世人就当了傻子上了当,下世投胎,也好吃懒做,直扫帚不支,横扫帚不竖,也伸手向政府要吃,向政府要穿,向王秋赦学,吊脚楼歪斜了,竖根木桩撑着,也总是当现贫农,好让上级的人看了顺眼顺心,当亲崽亲女,当根子好搞运动……
好死不如赖活,赖着脸皮也要活,人家把你当作鬼、当作黑色的女鬼也要活。胡玉音如今有了“心伴”,那个还在坐牢的书田哥,书田哥还给她留下了命根——小军军。她才不死哪,再苦再贱,她都活得有意思,值得。小军军是在她的搂抱、抚摩下长大的,在她没完没了的亲吻里笑啊,闹啊,吃啊,睡啊,呀呀学语,蹒跚起步,长到了八岁啊。勾起指头算,政府判了小军爸爸十年刑,坐过九年了,他快回来了。书田哥在洞庭湖劳改农场,月月都有信,封封信尾上都写着“亲亲小军军”。难道仅仅是“亲亲小军军”?玉音有一颗温柔的妻子的心,男人的意思她懂……玉音月月都给书田哥回信,封封都写上:“书田,军军亲亲你。你要保重身子,好好改造,政府早点放你回来。我和军军天天都在等你,望你。心都快等老了,眼睛都快望穿了。但是你放心,军军在一年年长大,我却还没有一年年变老。我的心还年轻,这年轻是留把你的,等着你的。你放心,放心,放心……”对了,玉音还记得唱《喜歌堂》,一百零八曲,曲曲都没忘,还会唱。也是留着唱给书田哥听的,留着等书田哥出了牢,回到家里一起唱。这个心思,这份情意,玉音啊,你的封封信里,有没有写上?你不要怕,《喜歌堂》不是什么暗语代号,只反一点封建,看守人员会把信交给书田哥看……
胡玉音每天清早起来,默默地打扫着青石板街。她不光光是在扫街,她是在寻找、辨认着青石板上的脚印,她男人的脚印……“四人帮”倒台后的第二年,大队部、镇革委、派出所都有人吩咐过她:“胡玉音,你可以不扫街了。”但她还是天天清早起来扫。她一来怕今后变,人家讲她翻案;二来也仿佛习惯了,仿佛执拗地在向街坊们表示:要扫,要扫,要扫到我男人回来,我书田哥回来!一个性情温顺、默默无声的女人,那内心世界,是一座蕴藏量极大的感情的宝库。
今年春上——一九七九年的春上,镇革委派人来找她去,由过去整过她、把她划作富农成分的人通知她:你的成分搞错了,扩大化,给你改正,恢复你的小业主成分,楼屋产权也归还,暂时镇革委还借用。她都吓懵了,双手捂住眼睛,不相信,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在白日做梦……泪水从她手指缝缝里流下来,流下来,但没有哭出声。她不敢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害怕睁开眼睛一看,真是个梦!不可能,不可能……她作古正经当了十四、五年的富农婆,挨了那么多斗打,罚了那么多跪,受了那么多苦罪,怎么是搞错了?红口白牙一句话,搞错了!而且他们也爱捉弄人,当初划富农的是这些人,如今宣布划错了的也是这些人。这些人嘴皮活,什么话都讲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们总是没有错。是哪个错了?错在哪里?所以胡玉音不相信这神话。这是梦。
直到镇革委的人拿出县政府的公文来给她看,亮出公安局的鲜红大印给她认,她才相信了,这是真的。天啊,天啊,她差点昏厥了过去。她身子晃了几晃,没有倒下。搭帮这些年她被斗滑了,斗硬了。她忽然脸盘涨得通红,明眸大眼,伸出双手去,声音响亮(响亮得她自己都有点惊奇)地说:
“先不忙退楼屋,不忙退款子,你们先退我的男人!还我的男人,我要人,要人!”镇革委的几个干部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多少年来蚊子都不哼一声似的女人,是在向他们讨还一九六四年自杀了的黎桂桂,是要索回黎桂桂的性命!他们一个个脸色发白,有些狼狈:看看,这个女人,刚给她摘帽,刚给她落实政策,她不感恩,不磕头,而是在这里无理取闹!
胡玉音伸出的双手没有缩回,声音却低了下来:“还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是你们抓去坐牢的,十年徒刑,还有一年就坐满了,他没有罪,没有罪……”
镇革委的人这才叹了一口气,连忙笑着告诉她:“秦书田也平反,也摘帽。他的右派也是错划了,还要给他恢复工作。省电台前天晚上已经播放了《喜歌堂》。”
“哈哈哈!都错了!书田哥也划错了!哈哈哈!天呀,天呀,新社会回来啦!共产党回来啦!哈哈哈!新社会又没有跑到哪里去,我是讲他的政策回来啦……”
四十出头了,胡玉音还从没在青石板街上这么放肆地笑过,闹过,张狂过。披头散发,手舞足蹈。街坊们都以为她疯了,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直到她娃儿小军军来拉她,扯她,她才把娃儿抱起,当街打了几个转转,又在娃娃的脸上亲着,才打着响啵回老胡记客栈去了。
胡玉音回到屋里,就倒在床上哭,放声大哭。哭什么?伤心绝望的时候哭,喜从天降的时候也哭!人真是怪物。哭,是哪个神仙创造的?应该发给生理学大奖,感情金杯,人文学勋章。要不,大悲大喜无从发泄,真会把人憋得五脏淤血。
第二天清早,胡玉音仍旧拖着竹枝扫把去打扫青石板街。往时她是默默无声地扫着街,如今她是高高兴兴地扫着街。她就有种傻劲,平了反还来扫街,不扫街就骨头痒?才不是呐。做一个女人,她有她的想头,她是要感谢街坊邻居们,这些年来多亏你们发善心,讲天良,才没有把玉音往死里踩。玉音不是吃了你们的亏,你们多多少少还护了护玉音,给留了一条命。玉音不是吃了哪个人的亏,是吃了上级政策的亏……这些年来,胡玉音就是每天清早起来扫街,街坊们才晓得有这个黑女人在,新富农婆还在。既是玉音背时倒霉的时候扫过街,如今行运顺心了也可以扫街。扫街有什么丑?有什么不好?那些在新社会讨饭、讨救济、讨补助的人才丑。听讲北京、上海那些大口岸管扫街的人叫清洁工,还当人民代表,相片还上报,得表扬。
其实,胡玉音仍旧清早起来扫青石板街,还有个心里的秘密。她晓得,书田哥在千里之外的洞庭湖滨劳改,接到平反改正的通知后,他会连天连夜地赶回来,生起翅膀飞回来。亲生的骨肉还没见过面,一别九年的女人老没老?玉音晓得,书田哥早就心都焦了,碎了。他还有不连天连夜赶回来的?玉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军军却睡得像个小蠢子,任玉音抱他、亲他都不醒。玉音既是整晚整晚都没听见脚步声、敲门声,没等着书田哥回来,就有了一种预感:书田哥会早晨回来!听人家讲,州里开往县城的客班车是下午到。县城到芙蓉镇还有六十里,书田哥会顾不得在城里落伙铺,他会连夜顺着公路赶回来!是的,连夜赶回来……扫完一条街,天都大亮了,玉音也失望了。她就在心里抱怨:男人家呀男人家,总是粗心大意。你手续没办妥,一下子脱不开身,也该先来封信呀,先拍封电报呀。免得人家整晚整晚、一早一早地望呀,颈骨都望长啦,没良心的!或许书田哥回到县里,就先去办了恢复工作的手续?唉呀,男人家的心,比天高,比天大。玉音不喜欢你去做那个鬼工作,免得又惹祸。你就守在玉音身边,带着小军军,种自留地,养猪养鸡养鸭,出集体工,把我们的楼屋都绣上花边,配上曲子,把日子打发得流水快活……
这些年来的折磨,也使得胡玉音心虚胆怯,多疑。自给她改正、去帽那天起,她就怕变,怕人家忽然又喊“打倒新富农婆!”陷民兵又突然来给她挂黑牌,揪她去开批斗会,去罚跪……她时时胆战心惊,神经质。她急切地盼着书田哥回来,回来一起过过这好日子!哪怕过上两天三天,十天半月,挺直腰板,像人家那些夫妻一样,并排走在街上,有讲有笑,进出百货商店。书田哥呀,你快些回来,你还不回来!万一有朝一日,我又重新戴上了新富农婆的帽子,你又当了右派才见面,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那就哭都哭不赢……
这天清早,有雾,打了露水霜,有点冷人。胡玉音又去打扫青石板街。她晚上没有睡好,拖着疲惫的双腿,没精打采。盼男人盼得都厌倦了。一早一晚的失望。她晚上总是哭,天天都换枕头帕。男人不回来,她算什么改正、平反呀!这一切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处呀!她真想跑到镇革委去吵,去闹:我的书田哥怎么还不回来?你们的政策是怎么落实的呀?你们还不去把他放回来?……竹枝扫把刮着青石板,沙、沙、沙,一下,一下,她扫到了供销社围墙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她不由地探出身子去看了看小巷子里的那条侧门,当年王秋赦拐断脚的地方。如今侧门已经用砖头砌严实了,只留下了一框门印。管它呢,那些老事,还去想它去做什么……回转身子,拿起扫帚,忽然前边一个人影,提着旅行袋什么的,匆匆地朝自己走来。大约是个赶早车的旅客。哟,这客人,也不问问清楚,走错啦,汽车站在那一头,应该掉过身子去才对呀。但那人仍在匆匆地朝自己走来。唉,懒得喊,等他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告诉他该向后转……竹枝扫把刮着青石板,沙沙沙,沙沙沙……
“玉音?玉音,玉音!”
哪个在喊?这样早就喊自己的名字?胡玉音眼睛有些发花,有些模糊,一个瘦高的男子汉站在自己面前,一口连鬓胡子,穿着一身新衣新裤,把一只提包放在脚边。这男子汉呆里呆气,站在那里像截木头……胡玉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玉音,玉音!玉音——!”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张开两手,像要朝自己扑过来。胡玉音眼睛糊住了,她好恨!怎么面对面都看不清,认不准人啦。她心都木啦,该死,心木啦!这个男人是不是书田哥?自己又在做梦?书田哥,书田哥,日盼夜盼的书田哥?不是的,不是的,哪会这么突然,这么轻易?她浑身颤战着,嘴皮打着哆嗦,心都跳到了喉咙管,胸口上憋着气,快憋死人了。她终于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
“书——田——哥——!”秦书田粗壮结实的双臂,把自己的女人抱住了,紧紧抱住了,抱得玉音的两脚都离了地。玉音一身都软塌塌,像根藤。她闭着眼睛,脸盘白净得像白玉石雕塑成。她任男人把她抱得铁紧,任男人的连鬓胡子在自己的脸上触得生痛。她只有一个感觉,男人回来了,不是梦,实实在在地回来了。就是梦,也要梦得久一点,不要一下子就被惊醒……
竹枝扫把横倒在青石板街上,秦书田把胡玉音抱在近边的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就像怀里搂着一个妹儿。胡玉音这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书田哥!书田哥!你、你……”
“玉音!玉音!莫哭,莫哭,莫哭……”
“你回来也不把个信!我早也等,晚也等……我晓得你会连天连夜赶回来!”
“我哪里顾得上写信?哪里顾得上写信?坐了轮船坐火车,下了火车赶汽车,下了汽车走夜路,只恨自己没有生翅膀……但比生翅膀还快,一千多里路只赶了三天!玉音,你不高兴,你还不高兴?”
“书田哥!我就是为了你才活着!”
“我也是!我也是!要不,早一头栽进了洞庭湖!”
胡玉音忽然停止了哭泣,一下子双臂搂住了秦书田的颈脖,一口一口在他满脸块上亲着,吻着。“哎呀,玉音,我的胡子太长了,没顾上刮。”
“你一个男人家,哪晓得一个女人的心!”
“你的心,我晓得。”
“我每天早晨扫街,都喊你的名字,都和你讲话,你晓得?”
“晓得。我每天早起去割湖草,去挑湖泥,总是在和你答话,我们有问有答。我晓得你在扫街,每早晨从哪块扫起,扫到哪里歇了歇。我听得见竹枝扫把刮得青石板沙沙沙……”
“你抱我呀!抱我呀,抱紧点!我冷。”
胡玉音依偎在秦书田怀里,生怕秦书田突然撒开了双手,会像影子一样突然消失似的。
“玉音,玉音……我的好玉音,苦命的女人……”
这时,秦书田倒哭起来了,双泪横流:
“你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今生今世,我都还你不起,还你不起……多少年来,我只想着,盼着,能回到你身边,看上你一眼,我就心甘情愿……万万想不到,老天开了眼,我们还有做人的一天……”
胡玉音这时没有哭,一种母性的慈爱感情,在她身上油然而生。她抚着秦书田乱蓬蓬的头发,劝慰了起来:
“书田哥,我都不哭了,你还哭?‘郎心挂在妹心头’。记得我娘早就跟我讲过,一个被人爱着、想着的人,不管受好大的难,都会平平安安……这么多年,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着、爱着的,我们才平平安安相会了!我们快点起来吧。这个样子坐在供销社阶沿上,叫起早床的街坊们看见了,会当作笑话来讲!”秦书田又哭了。他们双双站起来,像一对热恋着的年轻人,依偎着朝老胡记客栈走去。
“军军满八岁了,对吧?他肯不肯喊爸爸?”
“我早就都告诉他了。他天天都问爸爸几时回来,都等急了……话讲到头里,你若是见了崽娃就是命,把我晾到一边,我就不依……”
“傻子,你尽讲傻话,尽讲傻话!”
七 一个时代的尾音
芙蓉镇今春逢圩,跟往时不大相同。往时逢圩,山里人像赶“黑市”,出卖个山珍野味,毛皮药材,都要脑后长双眼睛,留心风吹草动。粮食、茶油、花生、黄豆、棉花、苎麻、木材、生猪、牛羊等等,称为国家统购统销的“三类物资”,严禁上市。至于猪肉牛肉,则连社员们自己一年到头都难得沾几次荤腥,养的猪还在吃奶时就订了派购任务,除非瘟死,才会到圩场上去卖那种发红的“灾猪肉”。城镇人口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有时还要托人从后门才买到手。说来有趣,对于这种物资的匮乏、贫困,报纸、《参考消息》则来宣传现代医学道理:动物脂肪胆固醇含量高,容易造成动脉硬化、高血压、心脏病,如今一些以肉食为主的国家都主张饮食粗淡,多吃杂粮菜蔬,植物纤维对人体有利。红光满面不定哪天突然死去,黄皮寡瘦才活得时月长久,延年益寿……
时间真像在变魔术!“四人帮”倒台才短短两年多一点,山镇上的人们却是恍若隔世,进到了一个崭新的世代里了啊。如今芙蓉镇逢圩,一月三旬,每旬一六,那些穿戴得银饰闪闪、花花绿绿的瑶家阿妹、壮家大姐,那些衣着笔笔挺挺的汉家后生子,那些丰收之后面带笑容、腰里装着满鼓鼓钱荷包的当家嫂子、主事汉子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人成对,或担着嫩葱水灵的时鲜白菜,或提着满筐满篮的青皮鸭蛋、麻壳鸡子,或推着辆鸡公车,车上载着社队企业活蹦乱跳的鱼鲜产品,或一阵风踩着辆单车,后座上搭一位嘻哈女客……人们从四乡的大路、小路上赶来,在芙蓉镇的新街、老街上占三尺地面,设摊摆担,云集贸易。那人流、人河,那嗡嗡的闹市声哟,响彻偌大一个山镇……圩场上最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现了米行、肉行。白米,红米,糙米,机米,筐筐担担,排成队,任人们挑选议价。新政策允许社员们在完成国家的征购派购任务后,到市场上出售富余的粮油农副产品。肉行更是蔚为壮观,木案板排成两长行,就像在开着社员家庭养猪的展销会、评比会,看谁案板上的膘厚油肥,皮薄肉嫩。“老表!这头猪总怕有三百上下吧?”“三、五百!再养下去不合算了。”“呵呵,尽是肥冬瓜,精肉太少了,女人家嫌油腻……”“你同志真是人心难足喽,不想想两年前,一月半斤肉票,你家炒红锅子菜哩,如今却嫌肥,怨精肉少了!”真是上哪座岭唱哪山歌。就是不逢圩的日子,新街老铺的猪肉也是从天光卖到天黑。产供销出现了新矛盾:社员要交猪,食品站不收。理由是小镇地方小,没有冷库,私人的猪肉都卖不脱,公家杀猪哪来的销路?和前些年相比,供销关系颠倒了过来……山镇上的人们啊,不晓得“四个现代化”具体为何物,但已经从切身的利益上,开始品尝到了甜头。
没有近忧,却有远虑。旧的阴影还没有从人们的心目中消除,还有余悸预悸。人们还担心着,谈论着,极左的魔爪,会不会突然在哪个晚上冒出来掐灭这未艾方兴的蓬勃生机。口号和标语,斗争和运动,会不会重新发作膨胀,来充塞人们的生活,来代替油盐柴米这些赖以生存的必需品……阴影确是存在着。吊脚楼主王秋赦发疯后,每天都在新街、老街游来荡去,褴褛的衣衫前襟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像章,声音凄凉地叫喊着:
“千万不要忘记啊——!”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来一次啊——!”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
王疯子的声音,是幽灵,是鬼魂,徘徊在芙蓉镇。镇上的大人小孩,白天一见了王疯子,就朝屋里跑,就赶紧关铺门;晚上一听见他凄厉的叫喊,心里就发麻,浑身就哆嗦。已经当了青石板街街办米豆腐店服务员的胡玉音,听见王疯子的叫声,还失手打落过汤碗。新近落实政策回到镇上来的税务所长一家,供销社主任一家,更是一听这叫声就大人落泪娃儿哭,晚上难入睡……吊脚楼主仍旧是芙蓉镇上的一大祸害。
山镇上的街坊们在疑惧,在诅咒。
“芙蓉姐子”抚着小军军稚气的头,在担扰:“王疯子冻不死,饿不死,还有好长的寿啊?”
黎满庚的女人“五爪辣’也在问:“难道他剁脑壳、打炮子的王疯子还想当镇长、支书,赶着我们去做语录操,去跳忠字舞?”
本镇大队党支部书记黎满庚说:“疯得活该!我们是新社会,有党领导,王秋赦这色人物终究成不了气候。教训深刻啊!”
镇委书记、“北方大兵”谷燕山正在忙着治理芙蓉河、玉叶溪,他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只打算立即派人把王秋赦送到州立精神病院去治病,叫做送瘟神。
县文化馆副馆长秦书田新近回到芙蓉镇来搜集民歌,倒说了一句颇为见多识广的话:“如今哪座大城小镇,没有几个疯子在游荡、叫喊?他们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时代的尾音。”一九八〇年七月十八日—八月四日初稿于莽山;九月初整理于全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十月修改于北京朝内大街一六六号。
芙蓉镇后记
习作《芙蓉镇》在今年《当代》第一期发表后,承蒙广大读者和首都文艺界师友们的热情关心,给了我许多鼓励和鞭策。我在感激的同时,也觉得十分愧疚。盼着多出现一些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大约是促成许多省市的读者给我来信的原因——殊不知我只是个文学战线的散兵游勇而已。还有的读者来信祝作者幸福,仿佛在替我担忧着某种隐患似的。真是些热心肠的同志哥、同志姐哟。
农村的情况如何,八亿人口的生养栖息、衣食温饱,对我们国家来讲是举足轻重的。特别是当前农村正经历着经济管理体制的深刻变革,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寒带、温带、亚热带、热带,平原、高原、山地、丘陵,水稻、旱粮、瓜果、森林植被,不再按一个模式搞生产运动了,不再搞既违农时、又背地利的“规范化作业”了,实在是我们社会的一个了不得的进步。在新的形势之前,回顾一下过去的教训,展望一下业已来到的良辰,不也是有益处的么?
记得前些年,我自己就有一个颇为“规范化”的头脑,处世待人,著文叙事,无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惟恐稍有疏漏触犯了多如牛毛的戒律,招来灾祸。是党的三中全会的思想路线解放了我,给了我一些认识生活的能力,剖析社会和人生的“胆识”。然而我的这点在“四个坚持”原则指导下的“胆识”,比起同辈作家和广大读者来仍然是有限得很。我是个南方的乡下人,身处江湖之远,既有乡下人纯朴、勤奋的一面——恕我在这里自诩;也有乡下人笨拙、迟钝的一面——恕我在这里妄言。去年,我有幸参加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五期学习,跟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作家朝夕相处。学友才高,京华纸贵,我看到了自己和这些优秀同窗之间的差距。我虽然于五十年代末期即开始学习写作,一九六二年开始发表短篇习作,但起点很低,染有粉饰生活的文学苍白症。“四人帮”倒台后,我们的党和国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翻开了崭新的篇页。发展之快,变革之烈,已是恍若隔世。大批中青年作家继承老一辈作家开创的现实主义传统,直面复杂的社会和人生,写出了许多光华耀目、感奋人心的好作品。新的时代提出了新的文学要求。就我来说,面对着这种新的文学要求,既有重新认识生活、剖析生活的问题,也有艺术素养、表现手段的问题。于是我探索着,尝试着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一部作品里,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力求写出南国乡村的生活色彩和生活情调来。这样,便产生了《芙蓉镇》。
有的朋友出于对我的爱护,指出我的习作写得过于真实。文学的真实当然不是给生活拍摄原始图片,它是经作者思想感情、艺术构思筛选、提炼出来的结晶体。当然,有时文学对于社会生活的真实描写,是会让人害羞和痛心的。我觉得,在今天我们这个特定的历史年代里,害羞是一种颇为可贵的感情,是富有自尊心的表现。它可以成为一种跟过去的过失诀别的心灵的感召力,从而记取那些令人心悸的教训,卸却身上因袭的重负,为振兴中华、实现“四化”奋斗不息。还有,就是对于我们的下一代,也可起到一种引以为鉴的效益。
《芙蓉镇》是我在创作道路上的一次新的尝试。既是尝试,则难免幼稚,会伴随些谬误。好在鲁迅先师有言:惟其幼稚,正好寄希望于这一面。这是我的自慰,亦是我的自勉。
借着这次出版单行本的机会,我对曾经支持、关怀过这部书稿写作、修订的前辈作家和编辑同志,对所有给我以鞭策鼓励的读者,以及我家乡民歌的搜集整理者,表示诚挚的谢意。但愿在春的盛会里,这部习作能如一支柔弱的石楠竹,探身于群芳竞彩的文学花园的竹篱边,绽放出有些羞涩然而却是深情的微笑。一九八一年五月七日于北京
话说《芙蓉镇》
长篇小说《芙蓉镇》在今年《当代》第一期刊载后,受到全国各地读者的注意,数月内《当代》编辑部和我收到了来信数百封。文艺界的师友们也极为热情,先后有新华社及《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当代》、《文汇报》、《作品与争鸣》、《湖南日报》等报刊发了有关的消息、专访或评论。这真使我这个土头土脑、默默无闻的乡下人愕然惶然了,同时也体味到一种友善的情谊和春天般的温暖。来信的读者朋友们大都向我提出这样一些问题:你走过什么样的创作道路?是怎样写出《芙蓉镇》来的?《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你的生活经历和小说里所描绘的乡镇风物有些什么具体的联系?你的这部小说结构有些奇怪,不大容易找到相似的来类比,可以说是不中不西、不土不洋吧,这种结构是怎么得来的?你在文学语言上有些什么师承关系?喜欢读哪些文学名著?小说中“玩世不恭的右派秦书田是不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接近文艺界的同志讲,你写这部小说只花了二十几天时间,是一气呵成的急就章,是这样吗?
这些问题,使我犹如面对着读者朋友们一双双沉静的、热烈的、含泪的、严峻的眼睛,引我思索,令我激动。文学就是作者对自己所体验的社会生活的思考和探索,也是对所认识的人生的一种“自我问答”形式。当然这种认识,思考和探索是在不断地前进、发展着的。
面对后两类问题,我不禁很有些感叹、戚然。因为自己这样一个写作速度缓慢、工作方法笨拙的人,居然被戴上了“才思敏捷”、“日产万言”的桂冠。“平生无大望,日月有小酌。”以我一个乡下人的愚见,一年能有个三两篇、十来万字的收获,即算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了,小康人家式的满足也就油然而生并陶然自得了。其实,一部作品的写作时间是不能仅仅从下笔到写毕来计算的。《芙蓉镇》里所写的社会风俗、世态民情、人物故事,是我从小就熟悉,成年之后就开始构思设想的。正如清人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的卷首所论及的:“然而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盖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捻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我觉得,不论后人怎样评价金圣叹在《水浒》问题上的功过,他所悟出的这个有关小说创作的道理,却是十分精辟独到,值得后世借鉴的。
我是怎样学起做小说,又怎样写出《芙蓉镇》来的?这要从我的阅读兴趣谈起。我读过一点书,可说是胃口颇杂,不成章法。起初,是小时候在家乡农村半生不熟、囫囵吞枣地读过一些剑侠小说,志怪传奇,倒也庆幸没有被“武侠”引入歧途,去峨嵋山寻访异人领授异术。接着下来读《三国》、《水浒》、《西游》、《红楼》,读“五四”以来的名作,才稍许领味到一点文学的价值所在,力量所在。至于走马观花地涉猎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沉迷流连于屠格涅夫、列夫·托尔斯泰、梅里美、巴尔扎克、乔治·桑等等巨匠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人物面廊,则是中学毕业以后的事了。后来年事稍长,生出些新的癖好,鸡零狗碎地读过一点历史的、哲学的著作,中外人物传记,战争回忆录,世界大事纪等等。又因生性好奇好游,却无缘亲眼见到美利坚的月亮、“日不落帝国”的太阳、法兰西的水仙、古罗马的竞技场,只好在书的原野上心驰神往。还追踪着报刊上披露的一则则有关航天、巡海、核弹、飞碟、外星人、玛雅文化、金字塔和百慕大魔三角奥秘的各种消息,来做一个乡下小知识分子“精神自我会餐”的梦……叫做“好读书,不求甚解”,以读书自乐自慰。日积月累,春秋流转,不知不觉中,我就跟文学结下了一种前世未了之缘似的关系。
就这样,我麻着胆子,蹒跚起步,学着做起小说来了。甚至还坐井观天地自信自己经历的这点生活、认识的这点社会和人生,是前人——即便是古代的哲人们所未见、所未闻的,不写出来未免可惜。我的年纪不算大,经历中也没有什么性命攸关的大起大落,却也是从生活的春雨秋霜、运动的峡谷沟壑里走将出来的。我生长在湘南农村,参加工作后又在五岭山区的一个小镇子旁一住就是一十四年,劳动、求知、求食,并身不由己地被卷进各种各样的运动洪流里,经历着时代的风云变幻,大地的寒暑沧桑。我幼稚、恭顺、顽愚,偶尔也在内心深处掀起过狂热的风暴,还曾经在“红色恐怖”的獠牙利爪面前做过轻生的打算。山区小镇古老的青石板街,新造的红砖青瓦房,枝叶四张的老樟树,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都对我有着一种古朴的吸引力,一种历史的亲切感。居民们的升迁沉浮、悲欢遭际、红白喜庆、鸡鸣犬吠,也都历历在目、烂熟于心。我发现,山镇上的物质生产进展十分缓慢,而人和人的关系则在发生着各种急骤的变幻,人为的变幻。
“文化大革命”前和“文化大革命”中,我都曾深深陷入在一种苦闷的泥淖中,也可以说是交织着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一是自己所能表现的生活是经过粉饰的,苍白无力的,跟自己平日耳濡目染的真实的社会生活相去甚远,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这原因今天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二是由于自己的文学根底不足,身居偏远山区,远离通都大邑,正是求师无望,求教无门。因之二十年来,我每写一篇习作,哪怕是三两千字的散文或是四五千字的小说,总是在写作之前如临大考,处于一种诚惶诚恐的紧张状态。写作过程中,也不乏“文衢通达”、“行云流水”的时刻,却总是写完上一节,就焦虑着下一章能否写得出(且不论写得好不好)。初稿既出,也会得意一时,但过上三五天就唉声叹气,没有了信心,产生出一种灰色的“失败感”。爱人摸准了这个心性,每当我按捺不住写作过程中的自我陶醉,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述自己所写的某个人物、某个情节或是某段文字时,她就会笑骂一声“看你鬼神气!不出三天,又来唉声叹气!”果然几天后初稿一完,我也就从妄自得意走到了反面——心灰意冷。直到很多日子过去,才又不甘失败地将稿子拿出来,请朋友看看有无修改价值。我的不少小说,都是受了朋友的鼓励,才二稿三稿地另起炉灶,从头写起。我甚至不能在原稿的天头地角上做大的修改,而习惯于另展纸笔,边抄边改,并把相当一部分精力花在了字句的推敲上。我由衷地羡慕那些写作速度快的同行,敬佩他们具有“一次成”的本领和天分。假若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保障了我的基本生活,而到别的什么制度下去参予什么生存竞争,非潦倒饿饭不可。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到一个山区大县去采访。时值举国上下进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全国城乡开始平反十几、二十年来由于左的政策失误而造成的冤假错案。该县文化馆的一位音乐干部跟我讲了他们县里一个寡妇的冤案。故事本身很悲惨,前后死了两个丈夫,这女社员却一脑子的宿命思想,怪自己命大,命独,克夫。当时听了,也动了动脑筋,但觉得就料下锅,意思不大。不久后到省城开创作座谈会,我也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些同志听。大家也给我出了些主意,写成什么“寡妇哭坟”啦,“双上坟”啦,“一个女人的昭雪”啦,等等。我晓得大家没真正动什么脑筋,只是讲讲笑笑而已。
党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三中全会的召开,制定了“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正确路线,使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历史性转折。人民在思考,党和国家在回顾,在总结建国三十年来的经验教训。而粉碎“四人帮”以来的文学呢,则早已经以其敏感的灵须,在触及、探究生活的也是艺术的重大课题了。我也在回顾、在小结自己所走过的写作道路。三中全会的路线、方针,使我茅塞顿开,给了我一个认识论的高度,给了我重新认识、剖析自己所熟悉的湘南乡镇生活的勇气和胆魄。我就像上升到了一处山坡上,朝下俯视清楚了湘南乡镇上二三十年来的风云聚会,山川流走,民情变异……
一九八〇年七—八月间,正值酷暑,我躲进五岭山脉腹地的一个凉爽幽静的林场里,开始写作《芙蓉镇》草稿。当时确有点“情思奔涌、下笔有神”似的,每日含泪而作,嬉笑怒骂,激动不已。短短十五、六万字,囊括、浓缩进了二、三十年来我对社会和人生的体察认识,爱憎情怀,泪水欢欣。从这个意义上讲,说我是花了二十几年的心血才写出了《芙蓉镇》,也不为过分。
不少读者对《芙蓉镇》的结构感兴趣,问这种“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写法是怎么得来的。我觉得结构应服务于生活内容。内容是足,形式是履。足履不适是不便行走的。既不能削足适履,也不宜光了脚板走路。人类已经进入了现代化社会。科学文明的突飞猛进,加快了人类生活的速度与节奏。人们越来越讲求效率与色彩。假若我们的文学作品还停留或效仿十七、八世纪西方文学的那种缓慢的节奏、细致入微的刻画,今天的读者(特别是中青年读者)是会不耐烦的了。而且,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故事发展的节奏和速度都是较快的,读者也读着痛快习惯。前面已经说过,《芙蓉镇》最初发端于一个寡妇平反昭雪的故事。那些年我一直没有写它,是考虑到如果单纯写成一个妇女的命运遭际,这种作品古往今来已是屡见不鲜了,早就落套了。直到去年夏天,我才终于产生了这样一种设想:即以某小山镇的青石板街为中心场地,把这个寡妇的故事穿插进一组人物当中去,并由这些人物组成一个小社会,写他们在四个不同年代里的各自表演,悲欢离合,透过小社会来写大社会,来写整个走动着的大的时代。有了这个总体构思,我暗自高兴了许久,觉得这部习作日后写出来,起码在大的结构上不会落套。于是,我进一步具体设计,决定写四个年代(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九年、一九七九年),每一年代成一章,每一章写七节,每一节都集中写一个人物的表演。四章共二十八节。每一节、每个人物之间必须紧密而自然地互相连结,犬齿交错,经纬编织。
当然,这种结构也许是一次艺术上的铤而走险。它首先要求我必须调动自己二、三十年来的全部的乡镇生活积蓄,必须灌注进自己的生活激情,压缩进大量的生活内容。同时,对我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也是一次新的考验。时间跨度大,叙述必然多。我觉得叙述是小说写作——特别是中长篇小说写作的主要手段,叙述最能体现一个作家的语言风格和文字功力。我读小说就特别喜欢巴尔扎克作品中的浮雕式的叙述,自己写小说时也常常津津乐道于叙述。
《芙蓉镇》在今年年初发表后,有段时间我颇担心读者能否习惯这种“土洋结合”的情节结构,以及整块整块的叙述文字。但是不久后,读者的热情来信消除了我的这种担心,大都说“一口气读了下去”。当然也有些不同的看法,比方一位关心我的老作家基本肯定之余,指出我把素材浪费了,本来可以写成好几部作品的生活,都压缩进十几万字的篇幅里去了。还有,前些时一位文学评论家转告我,《人才》杂志有位同志全家人都看了《芙蓉镇》,十分喜欢,却又说“这位作家在这部作品里,大约是把他的生活都写尽了”。
还有些读者来信说,《芙蓉镇》就像是他们家乡的小镇,里边的几个主要人物,如胡玉音、秦书田、谷燕山、黎满庚、王秋赦、李国香等,他们都很熟悉,都像是做过邻居、当过街坊似的……今年四月里的一天,我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客房里修订书稿,忽然闯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自报姓名,说是内蒙古草原上的一位中学教员。他说,“老古同志,我就是你写的那个秦书田……我因一本历史小说稿,‘文革’中被揪斗个没完没了,坐过班房,还被罚扫了整整六年街道……”说着,他泪水盈眶,泣不成声。我也眼睛发辣,深深地被这位内蒙草原上的“秦书田”的真挚感情所打动。
《芙蓉镇》里所写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有生活原型,有的还分别有好几个生活原型。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位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同志曾经向我转达过这样一个问题,谷燕山是《芙蓉镇》里老干部的正面形象,是个令人同情、受人敬重的老好人,是否过分强调了他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我觉得这确是一个值得评论家们进行探讨的问题。毫无疑义,在我们当代的文学作品中已经塑造出了许多感人的老干部形象。这些形象大都是从战争年代的叱咤风云的指挥员们身上脱颖出来的,具有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和高屋建瓴的雄才大略。而我要写的却是和平时期,工作、生活在南方小山镇上的一位南下老干部。没有枪林弹雨,也不是干军万马大会战的建设工地。谷燕山首先是个普通人,是山镇上百姓们中间的一员,跟山镇上的百姓们共命运,也有着个人的喜好悲欢。然而他主要的是一个关心人、体贴人、乐于助人的正直忠诚的共产党员。他的存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使小山镇的生活保持平衡、稳定的力量。在山民们的心目中,他成了新社会、共产党的化身,是群众公认的“领袖人物”。当然,这样写党的基层领导者形象,特别是毫无隐讳地写了他个人生活的种种情状,喜怒哀乐。或许容易产生一种疑问:在“英雄人物”、“正面人物”、“中间人物”、“转变人物”等有限的几个文艺人物品种里头,他到底应该归到哪一类、入到哪一册去呢?要是归不到哪一类、入不了哪一册又怎么办?由此,使我联想到我们的文学究竟应当写生活里的活人还是写某些臆想中的概念?是写真实可信的新人还是写某种类别化了的模式人、“套中人”?所以我觉得,谷燕山这个人物尽管有种种不足,但作为我们党的基层干部的形象,并无不妥。
简单地给人物分类,是左的思潮在文艺领域派生出来的一种形而上学观点,一种习惯势力,是人物形象概念化、雷同化、公式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某种程度上对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繁荣起着阻碍作用。近些年来我力图在自己的习作中少一些它的束缚,但进展甚微,今后还需要花大力气,做长时间的探索。
许多湖南籍的老作家,总是要求、劝导我们年轻一辈,要植根于生活的土壤,开阔艺术视野,写出生活色彩来,写出生活情调来。他们言传身教,以自己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范例。“写出色彩来,写出情调来”,这是前辈的肺腑之言,艺术的金石之音。要达到这一要求,包含着诸种因素,有语言功力问题,生活阅历、生活地域问题,思想素养问题等等。这决不是说习作《芙蓉镇》就已经写出了什么色彩和情调。恰恰相反,我的习作离老一辈作家们的教诲甚远,期待甚远,正需要我竭尽终生心力来执著地追求。好些读者和评论工作者曾经热情地指出了《芙蓉镇》的种种不足,我都在消化中,并做认真的修改、订正。
“看世界因作者而不同,读作品因读者而不同”。应当说,广大读者最有发言权,是最公正的评论者。以上所述,只不过是一篇有关《芙蓉镇》的饭后的“闲话”而已。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初于北京
地球知识局:尤卡坦半岛的大冲击
尤卡坦半岛,中美洲最为神秘和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它西拥墨西哥湾,东临加勒比海。热带温暖的海风带来了丰沛的雨水,丛生的热带雨林是动物的乐园。海盗曾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埋藏他们的宝藏,玛雅人在密林中的石头祭坛上刻下天象变化的预言。真实与虚幻,秘密与证言,都隐藏在这一片碧海绿荫之中。
然而这众多秘密之中,有一个曾以撼天动地之力,改变了地球生命演化历史的走向,并在地表留下了一个壮观却隐匿的印记——希克苏鲁伯陨石坑。
希克苏鲁伯陨石坑,全球第二大陨石坑,其名称来源于撞击中心点附近村子的名字。其位于尤卡坦半岛的西北缘,直径长达180公里,深度达20公里。由于陨石坑一半在陆地上,另一半在海底,因此在陆地上难以窥探其全貌。
希克苏鲁伯陨石坑形成于6600万年之前,是一颗巨大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后留下的遗迹。这一次撞击意义非凡,它引发的连锁反应导致了地球上75%的生物绝灭,终结了恐龙对陆地的统治。
而这一段尘封秘密的揭开,则要从一层薄薄的粘土说起。
撞击、绝灭与搜寻
20世纪70年代,地质学家沃尔特·阿尔瓦雷兹(Walter Alvarez)和他身为物理学家的父亲\诺贝尔奖得主路易斯·沃尔特·阿尔瓦雷兹(Luis Walter Alvarez)提出了一个在当时十分大胆的假说:白垩纪末导致恐龙绝灭的原因是一次巨大的小行星撞击。
父子二人的依据是,在意大利古比奥距今6600万年前的白垩系与古近系地层界限中,发现了一层铱元素含量异常高的粘土层。铱元素在地球上的平均含量非常少,但在小行星中的含量则非常多。
这一层粘土中铱元素的含量是地球正常均值的160倍。由于这种异常的富集不可能由地球自身的活动规律生成,阿尔瓦雷兹父子推测,这层铱元素异常层的出现,应该是一次小行星撞击事件留下的痕迹。(铱是地球地壳中最稀有的元素之一,高浓度的铱几乎可以确定是小行星带来的)
由于白垩系与古近系地层界限的前后,出现了生物大绝灭的记录,因此这次生物绝灭很可能是由这次大撞击导致的。
这一假说发表在了1980年的学术界顶刊《科学》(Science)杂志上,引起学界震动。全球不同国家的研究人员都开始在这一界限处寻找铱元素异常高的粘土层,并成功地证实了阿尔瓦雷兹父子的检测结果。
这说明,这一小行星撞击事件的影响范围甚广,是一次波及全球的事件。“恐龙绝灭由小行星撞击导致”成为了学界关注的焦点。
产生如此重磅影响的小行星,必定会在地表留下一个巨大的陨石坑。但在当时,在学界已知的陨石坑中,都没有与这次撞击事件规模相当或时间吻合的。寻找符合条件的陨石坑成为了证实该假说最为关键的一环。
显然,这样的搜寻工作需要全球科学家的通力合作。1981年,一场专题研讨会在美国犹他州举行。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分享了他们关于白垩纪末陨击事件的研究成果,但均未发现能与这次撞击相符合的陨石坑。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符合条件的陨石坑已经被发现,但是却出现在同一周的另外一个大会上。
擦肩而过的发现
1978年,墨西哥石油公司的格伦·彭菲尔德(Glen Penfield)和安东尼奥·卡玛戈(Antonio Camargo)正在尤卡坦半岛进行地球物理学探测,他们的目的是寻找适于石油钻井的点位。(早在1951年,墨西哥石油公司Pemex就已经在尤卡坦半岛开钻了数个钻井)
在完成浅海区域进行地磁探测后,格伦调取了此前陆地区域重力探测的结果,并将各区域整合形成完整的区域探测图。将海陆的数据对比后,格伦发现,这两个区域的重力地磁异常值点可拼合为一个直径180公里的圆形地貌,具备明显的陨石坑的特征。
格伦将他发现的结论报告给了公司,但公司拒绝接受他认为那是陨石坑的说法,认为那是火山活动引起的。此外,虽然格伦拥有地球物理的探测结果,他当时却没能对石油公司的岩芯进行检测。如果岩芯中可以找到撞击后生成的矿物和岩石,就可以确认格伦的发现。(通过化学方法,分析岩芯的同位素等手段可以确定某一个深度岩石的构造成分和更多信息)
由于涉及商业机密,格伦和安东尼奥获得的数据不能公开,但公司允许二人参加1981年的勘探地球物理学家协会的大会,并汇报他们的发现。
格伦公布了在尤卡坦半岛发现陨石坑的结论,但并未引起广泛关注——众多科学家正在参加同一周的陨击事件研讨会,并未出席这次会议。
白垩纪末陨击事件的证据,就这样阴差阳错的与学界擦肩而过。
一转眼,十年过去。1991年,亚利桑那大学的研究生阿兰·R·海布兰德(Alan·R··Hildebrand)与其导师威廉·A·博因顿(William V. Boynton)也在寻找白垩纪末陨石坑的线索。他们在寻找撞击发生后的主要副产物——玻璃陨石。
从美国得克萨斯州到海地,也即尤卡坦半岛周围500公里的范围内,他们发现了不少玻璃陨石,这表明在加勒比海附近,曾经存在过一次大规模的陨石撞击。(小行星撞击到地面后溅射的残骸快速冷却就形成了外表和黑曜石很相似的玻璃陨石)
但是,撞击坑在哪里?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卡洛斯·拜尔斯(Carlos Byars),一名曾在1981年报导过格伦发现陨石坑消息的记者,联系到了阿兰。阿兰立即与格伦取得了联系,二人合作对墨西哥石油公司几十年前钻取的岩芯进行检测。
结果令人振奋,从岩芯里白垩系与古近系界限处的层位中清晰观察到了在陨石撞击作用下形成的柯石英和玻璃陨石。尤卡坦半岛上的圆形地貌结构,正是科学家寻觅了十年之久的导致恐龙绝灭的陨石坑。
希克苏鲁伯陨石坑的发现,填补了白垩纪末撞击假说的关键一环,提供了最为直接的实证依据。此后,对于该陨石坑与白垩纪末绝灭事件的研究进入了高潮。而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和科学家们的推演,关于这次撞击事件的细节和其造成的毁灭灾难,逐渐水落石出……
毁灭的奏鸣
距今6600万年前,一颗直径约10公里的小行星从东北方向,以每秒20公里的速度、大约45-60°角倾斜着撞击在尤卡坦半岛的西北角上,撞击中心正位于今日的希克苏鲁伯港。
撞击产生的能量高达10兆吨TNT所产生的效果。人类历史上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武器为前苏联的沙皇氢弹,其破坏力为5000万吨TNT当量。希克苏鲁伯小行星撞击产生的破坏力为其200万倍,是二战期间投掷在广岛和长崎的“小男孩”原子弹破坏力的760亿倍。
这颗小行星一部分撞击到了地面,一部分撞在了海底,在撞击中心引发了约9-11级的地震。8级的汶川地震已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地貌的改变,而希克苏鲁伯小行星的撞击则直接将撞击点40公里范围内、地表下厚达20公里的地壳像犁地一样翻了个底朝天。
撞击引发了巨大的海啸,海浪高度可达100米,平均高度也有16米;而20世纪以来记录过的最大海啸,浪高最大为25米。
2500公里外的陆地生物都受到此次撞击的直接影响而死亡。这一范围以内的区域则被完全毁灭,一切生物可以说是被瞬间消灭,尸骨无存,其在地球表面的存在痕迹被全然抹去。
小行星在撞击地表时即因高温而融化成为岩浆。飞溅的岩浆直接抛射到了大气层之外,在飞行的过程中冷却形成玻璃陨石。(天外来客在进入大气层时就会燃烧,升至一个很高的温度还会在下落过程中不断炸裂,增大了破坏范围)
一部分因速度过快直接飞出大气层的边界,飞向了宇宙深处,而大部分抛射物则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再次落下,并在下落过程中迅速升温,形成了一场全球范围的火焰雨,其破坏力不亚于撞击直接造成的破坏。
炽热的陨石密集地砸向地面,点燃了森林并迅速蔓延。据估计,当时70%的森林都在这场火焰雨之中化为焦土。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撞击点恰位于浅海岸边,而希克苏鲁伯港旁边的浅海海底中沉积着两种物质:灰岩和石膏。撞击一方面将陆地上的岩石化为齑粉抛向天空,另一方面也将海底的灰岩和石膏碎屑撒向了大气。
由于灰岩的成分中绝大部分是碳酸盐,高温使得其赋存形式改变,释放出天量二氧化碳——温室气体的主要成分。
石膏是一种硫酸盐,而飘散在大气中的石膏颗粒则形成了硫酸盐气溶胶——这正是形成酸雨的主要成分。(先是火焰从天而降,又是酸雨丝毫不给地面生物喘息的机会)
遮天蔽日的灰尘冲进平流层,如一面黑幕将地表与温暖的太阳光隔绝。地球进入了长达数十年暗无天日的核冬天,气温骤降。二氧化碳释放形成的温室效应又如一层高效的隔热罩,维持着地球表面的寒冷状态。
而累积在大气中的硫酸盐气溶胶则形成酸雨落回地面,对垂死挣扎的森林体系赶尽杀绝。
以上这一切都发生在撞击的那一天。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无尽的黑暗摧毁了生态系统的根基:植物。由于失去太阳光,植物因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而迅速衰亡。加之森林大火和酸雨的破坏,存活的植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而彼时,恐龙的体型已经演化至极致,大型植食性恐龙每日都需要大片树林的供给。这一场浩劫直接造成了毁灭性的饥荒。大型植食性恐龙率先因食物短缺而死。
紧接着,以大型植食性恐龙为食的大型肉食性恐龙,也在饥寒交迫中走向死亡。整个生态链遭遇毁灭,包括恐龙在内的大型动物宣告绝灭。
与之相对地,消耗量小、善于保暖和寻找庇护的鸟类和哺乳动物,以及能够忍饥挨饿的鳄类与龟类则存活了下来,熬过了漫长的灾难岁月,并最终得以在新生代迎来蓬勃的发展。
对于白垩纪末大绝灭事件的研究仍在继续,相关的细节还在不断明晰,但关于这场陨击的时间、地点和产生的影响,目前暂不存在显著的争议。希克苏鲁伯小行星撞击事件,就是造成白垩纪末生物大绝灭的主要原因,是压死恐龙的最后一根稻草。
解决了这个问题后,大家关注的另一个问题则是:盛极一时的恐龙,真的是因为这一次事件而绝灭的吗?
有研究表明,大型植食性恐龙的多样性和生态适应性在小行星撞击事件发生前,已经出现了下降的趋势。而恐龙家族中的“异端”,带羽毛的恐龙家族,则在向鸟类演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适应性不断增强。(体型较小,善于攀援树栖的带羽恐龙在这场无差别袭击中幸存了下来)
可见,多样性下降的非鸟恐龙(也即传统印象中的那些恐龙,如霸王龙、三角龙、鸭嘴龙等等)已经处在不可避免的衰落之中,小行星撞击不过加速了他们早已注定的灭亡。
生命不息,演化不止。适者生存才是铭刻在DNA中的不变法则。毁天灭地的灾难袭来,无人可以预知,唯有适应瞬息万变的环境,才能等来万象更新的崭新时代。(没有什么可以永世长存,人类要时刻警惕自我的膨胀)
参考资料:
1.Alvarez, Luis; Alvarez, Walter; Asaro, Frank; Michel, Helen. 1980. Extraterrestrial Cause for the Cretaceous-Tertiary Extinction”. Science. 208 (4408): 1095–1108.
2.Hildebrand, Alan R.; Penfield, Glen T.; Kring, David A.; et al. 1991. Chicxulub Crater; a possible Cretaceous/Tertiary boundary impact crater on the Yucatan Peninsula, Mexico. Geology. 19 (9): 867–871.
3.Schulte, Peter; Alegret, Laia; Arenillas, Ignacio; et al. 2010. “The Chicxulub Asteroid Impact and Mass Extinction at the Cretaceous-Paleogene Boundary”. Science. 327 (5970): 1214–1218.
4.Kinsland, Gary L.; Egedahl, Kaare; Strong, Martell Albert; Ivy, Robert. 2021. Chicxulub impact tsunami megaripples in the subsurface of Louisiana: Imaged in petroleum industry seismic data. Earth and Planetary Science Letters. 570: 117063
5.Pope KO; Ocampo AC; Kinsland GL; Smith R. 1996. Surface expression of the Chicxulub crater. Geology. 24 (6): 527–530.
6.Condamine, F.L., Guinot, G., Benton, M.J. et al. 2021. Dinosaur biodiversity declined well before the asteroid impact, influenced by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pressures. Nat Commun 12, 3833.大江宁静:殖民者与印第安人
很多人……对于西方殖民新大陆的历史不了解,他们觉得是一种国家行为,派大军去征服当地人,如同鞑靼人对外征战一般,动辄屠城灭族,抢夺战利品。
事实上,西方对新大陆的殖民更多是一种商业行为、私人行为,而非国家行为。
历史上有两种殖民方式:一种是类似于鞑靼人的,军队出征,打的是灭国之战,以抢夺土地和财富为目的;另一种是英美和欧洲以商业和私人为主的殖民模式。英国、荷兰在东方殖民都是以公司模式进行,东印度公司而非国家是殖民的主力,在北美,最先建立殖民地的也是冒险者和旧大陆逃离者,西班牙、葡萄牙国王也只是出资资助新大陆探险者,并参与分成,类似一个商业项目。
因为是商业和私人行为,赚钱是第一位的,所以英国和欧洲国家在殖民的过程中通常都跟当地势力和土著合作,北美洲也不例外。很多印第安部落都跟英国人有合作关系,在北美殖民地独立战争时,这些部落跟英军一道同美洲殖民者作战。因此美国建国之后,对与英国合作的印第安部落进行了报复。印第安部落在英国北美的另一块殖民地加拿大的地位很高,有“第一民族”之称,有不少优待政策。
在过程中有杀戮,但并不像一些白左历史学家说得那样,是系统性的种族灭绝。对西方批判最狠的,莫过于白左。
对印第安人的被杀数量的估计,在白左当道之下节节攀升。整个美洲大陆被屠杀的印第安人,从1000万到1500万到2500万,甚至有些文章估计在北美地区就有2500万人遇害。
其实美洲印第安人,尚处于渔猎阶段,只有部分地区进入了农耕社会,整个北美地区印第安人没有进入农耕社会,可能只有150万-200万;墨西哥和南美洲地区进入了农耕社会,人数稍多,但估计也不会超过2000万。大国春秋时期人口估计也就在一千万左右,更不用说美洲印第安人农耕技术远远落后,没有青铜器,尚处于石器时代了。
这里并不是全盘否定白左思想理论,白左思想源自进步主义运动,男女平权、福利提高、对少数族裔和群体的保护……这些都与进步运动息息相关。白左的问题是矫枉过正过了头,对黑人等少数族裔的保护甚至形成了逆向歧视。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头,过犹不及。反对白左不是要反对进步主义运动,保守主义也不是要回到中世纪。
对于新大陆殖民事件,很多人用白左的理论跟风批判,但首先得认同白左的价值观才能在同一逻辑下评判,很多人认同的是丛林原则社会达尔文主义,却也跟着白左鹦鹉学舌,前后矛盾,殊为可笑。既然认为“落后就要挨打”“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那么技不如人受人欺凌又有何怨呢?
关于新大陆殖民事件同样要放在历史背景下分析,哥伦比亚发现新大陆为1492年,欧洲还处于中世纪末期,清兵入关是1644年,尚在百余年之后,用后世白左理论来评判数百年前的历史事件是不合适的,可以说是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历史事件需要放在当时的环境下评判。关于印第安人的一些真实的谎言。
何谓真实谎言?就是看上去有一定道理,也夹杂一些真相,但细究之下离事实相去甚远。
很多人觉得印第安人是一个整体,这就像西方人觉得天下亚裔是一家一般可笑。不说东南亚,就是东亚中日韩三国,虽然都是黄皮肤,但差异甚大。印第安人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甚至都没有建立过一个国家(中美洲和南美洲有国家的萌芽),而是处于部落阶段,彼此互相仇视。
印第安人的发展水平如何?极其落后。印第安人依据发展程度大致可以分为三块:北美印第安人、中美洲印第安人(包括墨西哥)、南美洲印第安人。总体上,印第安人没有进入青铜器时代,还停留在石器时代。
从大历史角度来看,人类文明经历了渔猎、畜牧农耕、工业文明三大阶段。大约在1万年前,亚非拉大陆上的人类开始从渔猎进入了畜牧农耕阶段,这是一次大飞跃,也是文明的开端。在渔猎阶段,其实人类比起群体捕猎的狼群狮子群高明不了多少,一个狮群10多头狮子,领地面积达到数千平方公里,需要相当大的面积才能养活捕猎者,而且还处于温饱阶段,每天为食物奔波。进入畜牧和农耕阶段后,单位面积上能够养活的人口大幅度增长,剩余出现,社会分工大幅度提高,国家和文明的建立成为可能。
而在1万年前由于冰川融化,白令陆桥断绝,印第安人跟主大陆交流中断,并未进入畜牧和农耕阶段,美洲大陆上原本是有马的,但这些野马被印第安部落捕杀殆尽,而美洲野牛性格暴躁无法驯服,所以印第安人并未驯服任何一种大型动物作为帮手,没有进入畜牧阶段。
没有牛马等大型动物,也影响了农耕。大多数印第安部落都没有进入农耕阶段,只有中美洲阿兹特克帝国和南美洲的印加帝国一只脚跨入了农耕阶段,但由于没有大型动物,没有青铜器,所以这两个印第安文明最先进的地区农耕水平其实也相当原始落后,比起三千多年前的殷商帝国技术还要落后。
还有,虽然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冠以“帝国”之名,但事实上还算不上国家,只能算部落联盟。
两个“帝国”虽然开始使用金属铜,但还没发现青铜,主要还是使用石器;而且没有发明文字,比殷商落后,殷商有青铜武器、有战车、甲骨文,全方位碾压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这两个“帝国”发展水平大致跟儒家推崇的尧舜禹“三代之治”相当,实施的是“禅让”制度,强势部落成为部落联盟盟主坐庄。
印第安部落并非像卡梅隆描绘得那般温情脉脉,而是杀人祭祀剥头皮取心脏,这种文化信仰比起后来的殷商“人牲”祭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兹特克神庙落成一次用数万人祭祀,阿兹特克人的图画显示,其杀人行为是每日的必行之事,人的心脏是奉献给太阳神的,尸身则抛弃在金字塔形庙宇的陡峭阶梯上,头颅则割下来陈列在庙宇附近的颅架上。印加帝国也与阿兹特克帝国类似,都信奉同样的神灵,不过祭祀的规模稍小些、对外相对温和些。儒家言必称三代之治,真实的尧舜禹时代大致类似于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所谓的“三代之治”不过是利用历史迷雾构建的一个虚幻的乌托邦罢了。在西方人来到美洲之前,美洲大陆上有多少印第安人?一些白左学者为了夸大对印第安部落的屠杀,在对印第安人口的估计上越吹越大,从1500万到2500万甚至估算北美大陆上就有8000万到1亿印第安人,比同期大明人口还要多,想想这也不可能,以印第安落后数千年的史前文化水平,怎么可能比大明的人口还多?
比较靠谱的估计:北美印第安人,由于处于石器时代渔猎状态,整个地区估计是100万-200万人,中位数150万人左右。
北美其实对史前人类相当不友好,由于美洲大陆的山脉都是南北向的,没有东西向类似秦岭的山脉阻挡寒风,北美从南到北冬天都很冷,前段时间美国得克萨斯都陷入严寒之中,要知道德州可是跟广州纬度相当。渔猎状态需要广袤的地盘提供猎物,养不活太多人口。
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一只脚进入了农耕社会,印第安人文明程度最高,人口最多的地区。中美洲墨西哥一带是美洲大陆最适宜生存的地区,其次是印加帝国的安第斯山脉地区,而且这些地区有丰富的金银矿产,所以西班牙人首先占领了这两个地区。南美其余地方是亚马逊热带雨林,哪怕是现在都是人类生存的禁区,人烟稀少。
以殷商帝国作为对比,这两个帝国估计有数百万人口,其余地区相对于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而言是“野人”部落,人口不会太多。所以,估计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整个美洲大陆印第安人口1500万人左右,不会超过两千万。所以说屠杀数千万是无稽之谈,印第安总人口还没这么多。
对美洲的殖民主要有西班牙人和英国人。西班牙人占领和征服了印第安人建立的阿兹特克和印加两大帝国,但来美洲是为了财富,不是为了灭绝印第安人。历史上记载数百人、上千人的西班牙冒险者就征服了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真相是这些西班牙人得到了当地印第安部落的帮助才得以成功。
阿兹特克和印加并不是国家,而是部落联盟,联盟中的其他部落对阿兹特克和印加不满,因此跟西班牙人合作,推翻了阿兹特克和印加人的统治。不然,哪怕再落后,西班牙人也无法以数百人征服一个数百万人口的帝国,对付一个部落还差不多。
这些跟西班牙人合作的印第安部落成为西班牙殖民地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冒险者而言,美洲大陆地广人稀,最重要的是人口,所以后来陆续都给予了这些印第安人公民的身份,而且与之联姻混血。
今日墨西哥等拉丁美洲,印第安土著和混血血统占据绝对优势地位,有的国家九成以上人口都是印第安混血,除了阿根廷。
阿根廷是美洲最白的国家,这是因为阿根廷本身比较偏僻,原住民人口较少,而在独立后大量的欧洲移民涌入,加上阿根廷采用反向的“一滴血”原则认同身份,即只要你有一丝白人血统也认定为白人,大幅度稀释了原住民的数量。
英国则有所不同,英国占据的北美殖民地本身印第安人数量就较少,英国对于北美殖民地居民也不信任,因为其中有大量的不满英国当局的“反贼”飘洋过海来到新大陆,类似于明末清初大量反清复明组织下南洋,满清对南洋侨民一向是警惕防范为主。
英国的国策是在旧大陆维持势力均衡,在新大陆也不例外,所以英国对印第安部落以扶持为主,下过禁令禁止北美十三殖民地越过阿巴拉契亚山脉向西进入印第安部落发展。美国独立之后,废止了这一规定,美国一度想要吞并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加拿大,但英军与印第安易洛魁部落合作,打得美军丢盔弃甲,甚至连华盛顿都被英国和印第安部落给烧了,只得熄了吞并加拿大的心思。
因为这个原因,美国在西进运动中对印第安部落进行了杀戮,但也有不少印第安部落转而跟美国合作,直到1924年,美国给予了印第安人美国公民的身份,美国和印第安部落之间的战争告一段落。
关于印第安人,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言是西班牙人征服不了印第安人,于是故意传播天花,用疾病消灭了80%以上的印第安人。
西班牙冒险者在征服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的过程中,确实遭遇了不少败绩,1539年西班牙军德索托在墨西哥湾几乎被印第安人全歼,1000余人仅300人生还,德索托也被击毙;到1576年,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湾的据点几乎全部被印第安人夷平。但西班牙人分化瓦解了印第安人,在跟西班牙合作部落帮助下,西班牙人最终征服了中美洲和南美洲。
这跟天花没什么关系,天花疫苗牛痘的大规模应用,是19世纪初的事情了。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在1796年发现了牛痘疫苗可以防治天花病,1802年,英国议会大规模推广,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然而,却没多少人记得詹纳,以至于鲁迅先生写了一篇《拿破仑与隋那》的文章为之鸣不平。
“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这看法倘不改变,我想,世界是还要毁坏,人们也还要吃苦的。”
西方摆脱天花的困扰,已经是19世纪初,这个时候,墨西哥土著已经在闹独立了,西班牙跟印第安混血已经有上百年了。
在这之前,天花对于西方人乃至东方人同样是致死率很高的疾病,满人入关,很多人死于天花,康熙能够当上皇帝,一个重要的就是因为他出过天花,满脸麻子是免疫天花的象征。而且天花的死亡率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约为30%左右,会给印第安人带来伤亡,但最多也就跟入关的满人类似,灭族是不可能的。
再说,疾病的威胁是相互的,欧洲殖民者也深受美洲疾病的困扰,苏格兰在中美洲巴拿马建立殖民地就因为黄热病而崩溃,此举导致苏格兰政府破产,并最终被英格兰吞并。欧洲对美洲的殖民导致了杀戮,但也给美洲印第安人带来了进步,使得他们从史前文明进入工业社会,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摆脱了愚昧和被献祭的命运。目前拉美地区就有4000余万印第安人,约占拉美总人口12%,这还不包括印第安混血儿,像墨西哥、秘鲁等印第安人较多的地方,90%是印第安和白人、黑人混血。据2010年统计数据,美国约有印第安人290万人。
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后,印第安部落也有了飞跃式发展,在英国和墨西哥的支持下,美洲西部的印第安部落有了战马和火枪,跟美国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在1876年小巨角河战役中歼灭了美军第一骑兵师第七骑兵团,美国南北战争中的英雄卡斯特中校被杀。
阿帕奇、黑鹰……这些都是让美军吃了大亏的印第安部落,他们的骁勇善战给美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把他们用在武器命名上。
对于被西班牙征服的印第安“野人”部落而言,虽然西班牙人奴役他们,要他们上缴农产品和矿物,但如果阿兹特克帝国武士抓住他们,可是要整个部落都进神庙被祭祀的,不然阿兹特克帝国一年上万的祭祀品是怎么来的?
印第安并非一个整体,部落之间的残杀从未间断过,其野蛮与残酷程度远甚于历史记载,哪怕是殷商帝国的“人牲”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胜利了印第安部落把失败部落的男女老幼全部杀绝,这是印第安部落的发展水平决定的,尚处于渔猎阶段的印第安人不需要奴隶。失败者的价值对于文明程度高一些的阿兹特克、印加帝国而言就是祭祀,讨神灵欢心;对于北美印第安部落和“野人”部落则是割头皮,如果觉得俘虏勇敢、强壮的话则是食用,他们相信吃啥补啥。
处于两大帝国外大多数处于渔猎状态的印第安人居无定所,四处迁徙,并没有领土观念,更不用说建立国家了。这些以捕猎为生的印第安部落也没有私有财产观念,他们认为抢劫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殖民者种植作物他们并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并没有种植和土地私有的观念,然而到了收割的时候他们就下山来抢夺,因此屡屡跟定居点居民发生冲突。
随着殖民者的到来,印第安部落也与之开展合作,英、法、西、荷等殖民者之间的战争,均有印第安部落参与。例如1756—1763年英法两国为主体的“七年之战”,其北美战场易洛魁部落站在英国一边、北方其他部落在法国一边、南方印第安部落则与西班牙一起向英国开战。
南北战争中,印第安人也站在南方一边与美军作战, 在英国的暗中支持下,1862年印第安部落苏族和阿帕奇族对美军开战,这使北方军不得不调大军迎战北边的印第安人,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支援了南方邦联。所以美国人对印第安部落深恶痛绝,南北战争之后开始主动讨伐印第安部落,但在这些战争中,出于部落之间的仇恨,也有不少印第安部落跟美军合作,大量印第安人加入美军,西部印第安最强大的苏族部落酋长坐牛,就是被印第安人杀害的。印第安部落最为恐惧的是谁?并不是西方殖民者,而是印第安同族。
举个太平洋岛国上的例子吧。新西兰的毛利人和附近岛屿上的莫里奥里人,本是同文同种。大约在1000年前,莫里奥里人从新西兰迁徙到500英里外的查塔姆群岛上,开始独立发展。1835年11月19日,500个毛利人带着枪支、棍棒和斧头,乘坐一艘船来到了。接着在12月5日,又有船只运来了400个毛利人。一群群毛利人走过莫里奥里人的一个个定居点,宣布说莫里奥里人现在是他们的奴隶,并杀死那些表示反对的人。
毛利杀死了数以百计的莫里奥里人,把他们的许多尸体煮来吃,并把其余所有的人变为奴隶,在其后的几年中又把其中大多数人随心所欲地杀死。一个莫里奥里的幸存者回忆说,毛利人像宰羊一样屠杀他们,他们吓坏了,逃到溜木丛中,躲进地洞里,逃到任何可以躲避毛利人的地方。但这都没有用;许多人被发现了并被杀死——男人、女人和小孩,全部被杀死。
一个毛利人征服者解释说,“我们占领了此地是按照我们的习俗,我们抓住就杀,我们还杀了其他一些人——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符合我们的传统”。
印第安人遇到殖民者是不幸的,但他们占据了一个富饶的大陆,却停滞数千年没有发展,犹如小儿持有千金过闹市,一旦被发现总会遭遇不幸;但印第安人又是幸运的,如果他们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被发现,那估计真会被灭绝了。
工业社会的到来,将落后的文明纳入社会化大生产即可实现利益最大化,并不需要灭绝之。所以两个文明相遇,优势方的文明等级越高,落后方越安全。真正危险的,是处于同一文明发展阶段而一方掌握了新科技。例如莫里奥里人碰到了毛利人。毛利人跟殖民者先行接触,有了火枪,而他的文明还停留在原始社会,所以对莫里奥里人威胁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