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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2:2

总目录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第二卷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

第三卷 盖尔芒特那边

第四卷 所多玛和蛾摩拉

第二卷目录

第一部 在斯万夫人周围

第二部 地方的名称:地方

人名索引

地名索引

文艺作品名索引

注释

第二部 地方的名称:地方

两年后,我跟外婆一起前往巴尔贝克,对吉尔贝特已完全淡 漠[345]。当我接受一张新面孔的魅力时,当我希望依靠另一位姑娘的帮 助去了解意大利的哥特式大教堂、宫殿和花园时,我就伤心地在想,我 们的爱情只要是对某个人的爱,也许就并非是某种十分真实的东西,因 为如果愉快或痛苦的梦幻联想可能在一段时间里把这种爱情跟一个女子 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认为这爱情必然由她唤起,相反,如果我们自 觉或不自觉地摆脱这种联想,那么,这爱情仿佛自发重生,而且仅仅产 生于我们自身,并在重生后给予另一女子。然而,在动身前往巴尔贝克 时以及我在那里逗留的初期,我的淡漠仍然有间歇性。往往是(由于我 们的生活不大按时间的顺序进行,在一天接着一天的日子里插入许多过 去的事情)我生活在吉尔贝特喜爱我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比昨天或前天 更为久远。于是,不能再见到她就突然使我感到痛苦,就像在当时那 样。曾经爱过她的自我,已几乎完全被另一自我所取代,这时又重新出 现,而这个自我的回归,往往是由于一件小事,而不是因为一件大事。 譬如,我提前来谈我在诺曼底的逗留,我在巴尔贝克时,听到我在堤坝 上迎面遇到的一个陌生人说“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这家人”。然而(我 当时并不知道这家人将会对我生活产生的影响[346]),这句话在我看来 本应是一句废话,却使我感到十分痛苦,感到这痛苦的是因跟吉尔贝特 分手而早已形销骨立的自我。这是因为吉尔贝特曾当着我的面跟她父亲 谈论“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这家人,但我从未想起过这次谈话。不 过,爱情的回忆并非是记忆的普遍规律的例外,而记忆的规律则受到更 为普遍的习惯的规律制约。习惯的规律能使任何事物衰退,所以能使我 们一清二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事,恰恰是我们已经忘记的事(此事微不 足道,所以我们让它保存全部力量)。因此,我们记忆的最优秀部分是 在我们之外,在夹带雨水的微风之中,在一个房间的霉味中或在第一次 生火的气味中,在我们能找到我们自身之物的地方都有,但这种自身之 物,我们的智力因不去使用而并不重视,这是过去的最后存储,也是最 佳存储,在我们仿佛已欲哭无泪之时,这种存储还能使我们哭泣。是在 我们之外?不如说是在我们之中,但避开我们自己的目光,处于或长或 短的遗忘之中。唯有依靠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找到过去的自我,像 过去的自我那样对待一些事物,并重新感到痛苦,因为我们不再是我 们,而是过去的自我,这种自我所爱之人,现在对我们来说已无足轻 重。通常的记忆如光天化日一般,使过去的形象逐渐黯然失色、销声匿 迹,最后荡然无存,我们再也无法找到过去。或者确切地说,我们再也 找不到这种自我,假如几个字(如“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没有被细 心地封存在遗忘之中,这就像一本书如果没有存放在巴黎国立图书馆 里,就有可能无法找到。 但是,这种痛苦和对吉尔贝特的爱情的重现,就像梦见的那样并不 长久。不过这次不一样,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旧的习惯不复存在,这种 事也就无法长久。习惯的这些作用看起来相互矛盾,是因为习惯遵循众 多规律。在巴黎,我对吉尔贝特越来越冷漠,是由于习惯。改变习惯, 就是使习惯暂停,也就结束了习惯的工作,是在我动身前往巴尔贝克之 时。习惯有削弱作用但也有稳定作用,能引起解体也能使解体无限期地 持续下去。多年来,我每天都勉勉强强地把今天的精神状态描绘在昨天 的精神状态上面。在巴尔贝克是一张新床,每天早上有人把跟在巴黎时 不同的早餐送到床边,这新床不会再支持曾孕育出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 的思想:在某些(确实相当罕见的)情况下,定居生活会使每天过得一 模一样,因此赢得时间的最好办法是换个地方。我去巴尔贝克旅游,如 同康复病人初次出门,而出门只是为了有痊愈的感觉。 这种旅游,我们现在一定会乘坐汽车,认为这样更加舒服。大家将 会看到,坐汽车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真实,因为我们在旅途中会更加清 楚地看到地貌的各种变化。但是,旅游的特殊乐趣并非是能够在途中下 车、在疲倦时停车,而在于使动身时和到达时的差别,不是尽量使我们 感觉不到,而是尽量使我们有深刻的感觉,并完全地、完整无缺地感到 这种差别,让这种差别铭刻在我们思想之中,即使我们只是在想象中从 我们生活的地方一直来到我们向往的一个地方的中央,而且是一跃而 至,在我们看来,这一跃显得神奇,不是因为跨越的距离,而是因为把 个性不同的两地联系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名称带到另一名称,还因为 概括了(比散步概括得好,散步时想在什么地点停下就能停下,因此没 有终点)在火车站这种特殊地点完成的神秘活动,而火车站可以说不是 城市的组成部分,但却包含着城市人格的本质,犹如火车站的一块牌子 上写有城市的名称。 但是,我们的时代在任何事情上都有一种癖好,非要把事物展现在 周围的真实环境之中,并因此而去除本质的东西,那就是使事物与真实 环境隔绝的思想活动。我们“展示”一幅画,是在同时代的家具、小摆设 和墙饰中间,真是乏味的背景,而在今天的公馆里,擅长设置这种背景 的是昨天一无所知、现在却在档案馆和图书馆度过时日的家庭主妇,在 这种背景中,我们在吃晚饭时观看的杰作,并未使我们感到应有的那种 心醉神迷的乐趣,这种乐趣只有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里才能得到,这展 厅四壁光秃,毫无特色,却是艺术家潜心创作的内心世界的绝妙象征。 可惜的是,我们远行的出发点——火车站这种美妙的地点也是悲惨 的地点,因为奇迹虽说在此产生,并使现在还只是存在于我们思想中的 那些地方,即将成为我们生活的地方,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走出候车室 时就必须放弃立即返回我们刚才所在的熟悉的房间的想法。必须对回家 睡觉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我们已经决定进入通向神秘世界的奇臭难闻的 洞穴,进入一个顶部装有玻璃的大工场,就像圣拉扎尔工场那样,我到 这工场里去寻找开往巴尔贝克的火车,这工场在开膛破肚的城市上方展 现广阔的天空,只见天空色彩刺目,带有悲剧的重重威胁,如同曼坦那 或韦罗内塞笔下接近巴黎现代特色的天空,在这种天空下只能完成某种 可怕而庄严的行为,如铁路上火车离站或十字架的竖立[347]。 我躺在巴黎的床上,仅从大雪纷飞之中遥想巴尔贝克的波斯式教 堂,此时我的身体对这次旅游并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的身体开始提 出异议,只是在得知下面的事情之后,那就是它将参与此事,而在到达 的那天晚上,我将被带到它所陌生的“我的”房间。它反抗得更加厉害, 是因为我在动身前夕得知,我母亲不陪同我们前往,因为我父亲在跟德 ·诺普瓦先生一起去西班牙之前要留在部里,就情愿在巴黎郊区租一幢 房子居住。不过,观赏巴尔贝克的美景,在我看来并不会因为需要付出 痛苦的代价而使人兴味索然,相反,我觉得这痛苦能表现和保证我即将 寻求的印象具有真实性,这种印象无法取代,任何被认为等同的景色不 能取代,任何我能去观看却又不会因此而妨碍我回到自己床上睡觉 的“全景”也不能取代。我并非第一次感到,喜欢和有乐趣并不相同。我 觉得自己想往巴尔贝克已想到内心深处,所以我的大夫在我动身那天上 午,见我显出痛苦的神色,感到惊讶,就对我说:“我向您保证,我只 要能有一星期的时间去海边乘凉,我不用别人请就会去。您会看到赛 马、帆船比赛,真好。”而我已经知道,在去观看贝尔玛演出之前就早 已知道,我喜欢的任何东西只有在痛苦的追求之后才会呈现,而在追求 的过程中,我必须首先为这最大的好处而牺牲我的乐趣,而不是在其中 寻求这一乐趣。 我外婆对我们动身的想法自然有点不同,她总是像过去那样,希望 别人给我的礼物要有艺术性,就像在这次旅行中给我一个“考验”,这考 验颇有古意,就是我们在旅途中一半乘火车,一半乘马车,来重走塞维 尼夫人当年从巴黎到“东方”途经肖纳和“蓬托德梅尔”走过的路程[348]。 但我外婆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因为我父亲不准,他知道我外婆要组织 一次智力上硕果累累的旅行,就预料会多次赶不上火车,会有许多行李 丢失,会多次咽喉疼痛和违警罚款。不过她至少感到高兴,因为她想 到,我们要去海滩时,决不会因为她喜爱的塞维尼所说的讨厌的一车人 [349]突然来临而去不成,因为我们在巴尔贝克没有一个熟人,勒格朗丹 并没有主动提出要写信把我们介绍给他姐姐。(我外婆没有要他写介绍 信,我的姨婆塞莉娜和维克托娃对此并不赞赏,她们俩在他姐姐是姑娘 时就认识她,为了显示过去的那种亲密关无间,至今仍叫她“勒内·德·康 布勒梅”,并保存着她送的礼物,那些礼物成为一个房间的装饰,也成 了谈话中的点缀,但跟目前的现实并不相称,她们俩认为,给我们受到 的侮辱雪耻的办法,是在勒格朗丹老夫人家里不再说出她女儿的名字, 只是在走出她的家门之后才用下面这种话来相互祝贺:“我没有[350],我 觉得他们会明白的。”) 因此,我们只是在巴黎动身,乘坐一点二十二分的火车,这班火 车,我以前喜欢长时间在火车时刻表上寻找,每次都会感到激动,几乎 感到动身的美妙幻觉,所以在想象中对这班火车十分熟悉。我们确切地 想象出一种幸福的特点,是因为这幸福使我们产生的种种欲望的同一 性,而不是在于我们对这幸福所了解的情况的准确性,所以我觉得自己 了解这班火车的详细情况,就毫不怀疑在这天的天气开始变得凉爽时, 我将会在车厢里感到一种特殊的愉悦,并认为在接近某一车站时,我将 看到某种效应;因此,这班火车总是在我脑海中展现同样一些城市的形 象,这些城市我用这火车在下午穿过的那几个小时的光线来包裹,我觉 得它跟其他火车都不相同;我就像我们对待一个人那样,虽说从未跟此 人见过面,却喜欢在想象中认为已成为此人的朋友,同样,我最终把特 殊而又不变的面貌赋予这具有艺术性的金发旅行者,这位旅行者会带我 上路,我在圣洛大教堂[351]的脚下跟他告别,然后他朝着夕阳西下之处 远去。 我外婆不能这样“傻乎乎地”去巴尔贝克,会在一位女友家待上二十 四小时,我当天晚上就会从那里启程,是因为不想打扰,同时也为了能 在第二天白天看到巴尔贝克教堂,我们已经知道,这教堂离巴尔贝克海 滩相当远,我在参观后也许无法赶到海滩开始进行我的海水浴治疗。在 令人痛苦的第一夜之前,感受到我旅行中想见到的美妙物体,我也许就 不会十分难受,因为在这第一夜,我将进入新居,并要在其中生活。但 首先得离开旧居;我母亲已作出安排,准备在那天搬到圣克卢去住,她 已做好或假装做好一切准备,在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之后直接去圣克卢, 而不是回家后再去,因为她怕我不愿去巴尔贝克,而是跟她一起回家。 她甚至借口在她刚租下的房子里有许多事要做,而她又时间紧迫,实际 上是不想让我感受到这种离别的痛苦,她决定在火车启动之前就离开我 们,离别在火车启动以前隐藏在来来往往和各种准备之中,现在却突然 显得无法忍受,因为它已无法避免,完全集中于无能为力却又无比清醒 的漫长时刻之中。 我第一次感到我母亲没有我也能生活,这不是为我而生活,而是另 一种生活。她即将跟我父亲住在一起,她觉得我身体不好,又神经过 敏,使我父亲的生活变得有点复杂和忧伤。这离别使我感到更加难受, 是因为我心里在想,在我母亲看来,这离别也许是我接二连三使她感到 失望的终结,这些失望她并未对我说出,但在失望之后,她看到了一起 度假的难处;这可能也是一种生活的初次尝试,对这种生活她已开始逆 来顺受,是为了将来,因为我父亲和她的岁月将会不断消逝,在这种生 活里,我见到她的时间将会减少,而在我噩梦中从未出现过的事将会出 现,那就是她对我来说将变得有点陌生,并成为这样一位女士,有人会 看到她独自回到一幢我不在里面的房屋,并向门房询问是否有我的来 信。 我勉强回答了想帮我拿手提箱的火车站雇工。我母亲为安慰我,使 用了她觉得最有效的方法。她认为假装没有看到我的忧伤并无益处,就 温柔地拿我的忧伤来开玩笑:[352]“那么,巴尔贝克教堂要是知道,有人 准备哭丧着脸去看它,又会怎样说呢?罗斯金所说的愉快的旅行 者[353],难道就是这样?另外,我将会知道,你是否已适应新的环境, 即使相隔千里,我仍将跟我的小宝贝在一起。你明天将收到妈妈的一封 信。” “女儿,”我外婆说道,“我看到你就像塞维尼夫人那样,眼前有一 张地图,我们就一刻也不会分开[354]。” 然后,妈妈想办法给我解闷,她问我晚饭时会点什么菜,她赞赏弗 朗索瓦丝,称赞女仆把一顶帽子和一件大衣改制后使她无法辨认,因为 当初我姑婆这顶上面饰有大鸟的新帽子,以及这件饰有许多难看图案和 煤玉的新大衣,曾使我妈妈感到厌恶。但是,大衣现在已不能穿了,弗 朗索瓦丝就把它给翻个面,把颜色好看的无纹饰单色织物的反面当正面 用。至于帽上的大鸟,由于已经弄坏,早已被扔掉。一首民歌里说,头 脑清醒的艺术家竭力用精致的装饰来点缀农舍的正面,在大门上方恰到 好处的地方开出一朵白色或淡黄的玫瑰,看到这种精致的装饰,有时难 免动心;同样,丝绒结、蝴蝶结,如出现在夏尔丹[355]或惠斯勒[356]的 一幅肖像画里,会使人感到心醉神迷,而弗朗索瓦丝则把这些结置于这 顶帽子上,显示出无懈可击的纯朴情趣,帽子顿时变得十分迷人。 如追溯到更加久远的年代,谦虚和正直往往使我们老女仆的脸显出 高尚的神色,这个持重而不自卑的女人,能“恪守身份并保持地位”,在 出去旅行时把送给她的那些衣服穿上,以便跟我们待在一起时看上去相 称,但又不显出招眼的样子,她身穿旧的樱桃红呢大衣,毛皮围领上并 无硬毛竖起,使人想起一位年老大师在《伟大时刻》[357]一书中描绘的 布列塔尼的安娜[358]的种种形象中的某个形象,在这些形象中,一切都 安排得恰如其分,总体的情感十分平均地分散到各个部分,因此,服装 华丽而古老的特点表现出的虔诚的庄重,跟眼睛、嘴唇和双手所表现的 完全相同。 说到弗朗索瓦丝,就不能谈论思想。她一无所知,是指其全部含 义,那就是一无所知等于一窍不通,除非是罕见的真理,即那些能被心 灵直接感知的真理。巨大的理念世界对她来说并不存在。但是,她目光 清澈,鼻子和嘴唇的线条柔和,所有这些明证是许多有教养的人所缺乏 的,因为它们若是存在于这些人身上,就会是极其高雅和杰出思想的崇 高表现,而看到她的目光、鼻子和嘴唇这些明证,我们就会感到局促不 安,如同看到一条狗聪明和善良的目光,只是我们十分清楚,人类的概 念跟狗毫不相干,于是,我们可以扪心自问,在其他那些卑贱的兄弟中 间,在农民中间,是否存在着像世上杰出人士那样思想朴实的人,或者 不如说这些人因命运不公而被迫生活在头脑简单的人们中间,没有受到 启蒙,但从本性和本质上说却跟大部分受过教育的精英更加接近,这些 人犹如神圣家族的失散成员,误入歧途,丧失理智,他们是聪慧过人之 士的亲属,却仍处于童年时代,这些人——由于才能在他们眼睛发出的 显而易见的光芒中展现,不过这光芒无所事事——有才能,缺少的只是 知识。 我母亲见我热泪难忍,就对我说:“雷古卢斯[359]总是在重大场 合……再说,你这样妈妈也不喜欢。我们引用塞维尼夫人的话,就像你 外婆那样:‘我不得不使用你所缺乏的全部勇气[360]。’”她想起对别人的 情感可以消除自私的痛苦,就尽量让我高兴,并对我说,她去圣克卢会 一路顺风,还说她对订好的出租马车感到满意,车夫很有礼貌,马车也 很舒适。我竭力对这些琐事报以微笑,并点点头,显出赞同和满意的神 色。但这些琐事只能使我更加确切地想象出妈妈离开的情景,我于是看 着她,心里感到十分难受,仿佛她已经离我而去,只见她头戴为去乡下 而买的圆草帽,身穿轻薄的连衣裙,穿这种裙子,是因为要在炎热的天 气作这次长途跋涉,但也使她判若两人,成了“蒙特勒图”别墅的人,但 我不能在那里见到她。 为避免旅行会使我引发呼吸困难的毛病,医生建议我在动身时喝下 略微过量的啤酒或白兰地,以便处于他所说的“欣快”状态,这样神经系 统就会暂时不再脆弱。我还无法决定是否要这样做,但至少希望我外婆 承认,一旦我决定这样去做,就能为自己来行使这种权利和智慧。因 此,我在谈论此事时,仿佛我犹豫不决的只是喝酒的地点,即在车站餐 厅还是在餐车。但在这时,我外婆脸上露出责备的神色,她看来不想谈 论这种想法,于是我突然决定去喝酒,因为必须采取这一行动才能证明 我的自由,而口头宣布这一行动必然会引起反对,我立刻大声说 道:“怎么!怎么!你知道我的病有多重,你知道医生对我说了些什 么,可你却对我提出这种劝告!” 我把自己的不舒服跟外婆解释清楚之后,她露出十分抱歉而又极其 和善的表情,并回答道:“那么,你快去买啤酒或甜烧酒,只要你喝了 舒服就行。”我听了扑到她怀里,在她脸上到处亲吻。我去餐车喝下的 酒大大超过限量,是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这样喝,我的病就会发得过于厉 害,并觉得这样她就会非常难过。到了第一站,我又回到我们的车厢, 这时我对外婆说,我去巴尔贝克是多么高兴,说我感到一切都会顺利解 决,说我其实会很快习惯于远离妈妈的生活,并说乘这班火车舒服,餐 车的服务员和列车员都非常亲切,我真希望以后经常乘这班车,以便能 再次见到他们。但我外婆看来并未像我这样因所有这些好消息而感到高 兴。她在回答我时没有朝我看一眼:“你也许应该睡一会儿。”说完她把 眼睛转向窗子,窗帘已被我们拉上,但并未把玻璃窗全部遮住,因此, 太阳能把沉睡般的暖和光线,投射到车厢的打蜡栎木门上和软垫座椅的 呢绒面料上(这犹如在做广告,但对于跟大自然混为一体的生活来说, 这种广告的说服力要比车厢里挂得过高的广告大得多,车厢里那些广告 是铁路公司所做,上面画有各地景色,但我看不出是哪些地方),而同 样的光线正在林中空地上睡午觉。 但是,当外婆以为我已闭上眼睛时,我却不时看到她戴着饰有大圆 点的面纱,瞥我一眼,收回目光,又瞥一眼,仿佛一个人为养成这种习 惯,正在努力进行一种困难的练习。 于是,我就跟她说话,但她似乎并未因此而感到愉快。我却不同, 我自己的声音使我感到愉悦,使我感到愉悦的还有我身体极其难以觉察 的内心活动。因此,我竭力使这些活动继续进行,我让自己的每个声调 变化都在词语上长时间停留,我感到自己的每道目光都恰恰是在它所停 留的地方,而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则超过通常的时间。“好了,你休息 吧,”外婆对我说道,“你要是睡不着,就看点书。”她把塞维尼夫人的 一本书递给了我,我翻开来看,她则在专心阅读博塞让夫人《回忆 录》[361]。她出去旅行,总要带上这两位夫人的书各一本。这是她喜爱 的两位作家。这时我故意使头部保持不动,我做出一种姿势并保持不 变,就感到十分快乐,我仍然拿着塞维尼夫人的书,但没有打开,我并 未低头看它一眼,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蓝色窗帘。观看这窗帘使我感到美 妙无比,谁要是叫我别去观赏,我会不加理睬。窗帘的蓝色,也许并非 因其美丽,而是因其勃勃生机,使我感到仿佛已完全抹去其他所有颜 色,即从我出生那天起直至我喝完酒以及酒开始起作用时我所看到的其 他所有颜色,以致在我看来,除了窗帘的这种蓝色之外,其他颜色仿佛 并不存在,如同先天性盲人眼前是一片漆黑,这些盲人到后来才动手 术,并终于见到各种颜色。一位老列车员走来要我们出示车票。他制服 上装的金属纽扣发出银光,使我见了心醉神迷。我想请他坐在我们身 边。但他已走到另一车厢,我于是恋恋不舍地想到铁路员工的生活,他 们在铁路上度过自己的所有时间,每天都会见到这位老列车员。我观赏 蓝色窗帘以及自己嘴巴半张时所感到的乐趣,终于开始减少。我结束静 止状况,并活动了一下;我打开外婆递给我的书,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所 选择的那几页上。我在阅读过程中感到自己对塞维尼夫人越来越欣赏。 不能被十分肤浅的特点所欺骗,这些特点跟时代和沙龙生活有关, 并使某些人认为它们造就了他们的塞维尼风格,只要他们说出这样的 话:“您可以叫我来,亲爱的”,或者说:“这位伯爵在我看来十分风 趣”,或者说:“翻晒草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362]”。西米亚纳夫人自以为 跟外婆相像,是因为写下这样的话:“德·拉布利先生身体极佳,先生, 听到他自己去世的消息,他完全能受得了”,或者是:“哦!亲爱的侯 爵,您的信我是多么喜欢!没法不回此信”,或者还有:“我感到,先 生,您欠我一封回信,而我欠您几个香柠檬树木制的鼻烟盒。我还清了 八封信的债,但别的信还会来……;地里从未有这么多的出产。这显然 是要让您高兴[363]。”她也用这种笔调写出谈论放血治病、柠檬树木等的 信,并自以为像是塞维尼夫人亲笔所写。但我外婆观察塞维尼夫人,则 是从其内心、从其对家人和大自然的热爱,她教我要喜爱塞维尼夫人书 信真正的美,这种美跟上述的美完全不同。这种美将在不久之后使我印 象深刻,因为塞维尼夫人是一位大艺术家,跟我即将在巴尔贝克遇到的 一位画家属于同一类型,这位画家在我对事物的看法上产生了极其深刻 的影响,他名叫埃尔斯蒂尔。我在巴尔贝克认识到,他跟她以同样的方 式向我们展示事物,即根据我们感知的先后,而不是首先解释它们的起 因。但在那天下午,在那节车厢里,我在重读出现月光的那封信时,已 感到心醉神迷:“我无法抵挡诱惑,我戴上所有不是非戴不可的帽子, 穿上所有不是非穿不可的上衣,来到这玩槌球的林荫道,只见空气清 爽,跟我房间里一样;我看到千百个希奇古怪的人和物,穿黑白衣服的 修士,好几个穿灰白衣服的修女,到处乱扔的内衣,几个直挺挺地靠在 树上隐蔽的男人,等等。[364]”我为自己后来所说的塞维尼夫人《书简 集》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面(她描绘景色以及性格的方式,不是跟他 一样?)而感到陶醉。 傍晚,我把外婆送到她女友家里,并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然后, 我独自乘上火车,并没有觉得降临的夜晚难熬;这是因为我不用在监狱 般的旅馆房间里过夜,这种房间里我睡着时如同醒来一般;我周围是火 车里陪伴着我的各种运动产生的镇静作用,我要是睡不着,它们就主动 跟我说话,用它们发出的嘈杂声来给我催眠,而在我听来,这声音如同 贡布雷教堂的钟声,有时一种节奏,有时另一种节奏(根据我的幻想, 首先听到四个相同的十六分音符,然后听到一个十六分音符猛冲一个四 分音符);它们抵消我失眠的离心力的方法,是在这离心力上施加相反 的压力,使我保持平衡,处于静止不动的状态,并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感到的印象使我不由耳目一新,我如同在大自然和生命的怀抱中休息, 又有天神守护,而我仿佛在一时间化作一条鱼,在海洋中睡觉,在昏睡 中随波逐流,或变成一只鹰,只倚靠风暴展翅翱翔。 旭日东升是乘火车长途旅行的一位伴侣,就像清煮蛋、画报、牌 戏、河流那样,河面上一艘艘小船拼命往前划,却并未前移。有时,我 回想前面几分钟我脑子里的种种想法,以弄清我刚才是否睡着(我因犹 豫不决而对自己提出这一问题,正是这犹豫不决在对我提供肯定的回 答),我看到窗玻璃上,在一片黑色小树林上方,有几朵呈凹形的云, 其柔软绒毛般的边缘为粉红色,固定不变,如死去一般,也不会再改 变,犹如用来染翅膀上羽毛并被翅膀吸收的粉红色,或像画家随心所欲 地涂上粉红色的水粉画。但我感到,恰恰相反,这颜色既不是死气沉 沉,也不是随心所欲涂上,而是必不可少而又生气勃勃。这颜色后面很 快就堆积起储备的光线。这颜色鲜艳起来,天空则变成肉红色,我把眼 睛贴在窗玻璃上,想看得更加清楚,因为我感到这肉红色跟大自然的秘 密存在有关,但这时铁路线改变方向,火车转弯,窗框中早晨的场景被 一座村庄的夜景所取代,村庄里的屋顶在月光下呈蓝色,地上如同布满 油污的洗衣池,像是夜色下乳白色贝壳,而天空中仍然星星密布,我正 在因见不到天上那条粉红色带而感到遗憾,这时却重新看到,但它已变 成红色,出现在对面的窗子上,然后在火车第二次拐弯时消失;因此, 我把时间用在从一扇窗奔向另一扇窗,以便把颜色鲜红、变幻无常的美 丽早晨在面对面的两扇窗上断断续续地出现的一个个片断连接在一起, 形成持续的整体画面。 地面变得高低不平,十分陡峭,火车在两座大山间的一个小站停 车。峡谷底部,激流岸边,只能看到一幢铁道看守人的房屋,这屋子陷 入水中,水在贴近窗子下端的地方流过。假设一个人可能由土地出产, 我们能在此人身上品尝到土地的特殊魅力,农家姑娘就更是如此,我过 去曾很想看到这农家姑娘现身,当时我独自一人在梅塞格利兹这边、在 鲁森维尔的树林里散步;如果这样,此人想必是身材高大的姑娘,我看 到她从这屋子里出来,走在东升的旭日照亮的小路上,拿着一罐牛奶朝 车站走来。这山谷因两座高山而跟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她生活在山谷 里,见到的想必只有在此停留片刻的那些列车里的乘客。她在一个个车 厢里走过,向已经醒来的几位旅客兜售牛奶咖啡。她的脸被晨曦映红, 比天空还要粉红。我在她面前感到生活的欲望,这种欲望在我们心里重 现,是每当我们重新意识到美和幸福之时。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具有 个性,我们在思想中用一种传统的类型取而代之,我们形成这种类型的 方法,是在我们喜欢的各种面孔中或我们了解到的种种愉悦中得出一个 折中的面孔或愉悦的类型,因此,我们拥有的只是一些抽象的形象,这 些形象无精打采、平淡无奇,因为它们缺乏的正是跟我们了解的事物不 同的新事物的特点,而这种特点却是美和幸福所特有的。我们对生活有 着悲观的看法,并认为这种看法正确,因为我们自以为在生活中考虑到 幸福和美,而实际上我们却已把它们忽略不计,并用一些混合物取而代 之,而在这些混合物中,丝毫也没有幸福和美的踪影。因此,一个文人 听到别人跟他谈起一部新出的“优美作品”,看也不看就厌烦地打起哈 欠,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这是他看过的所有优美作品的一种复合物, 而一部优美作品具有个性,无法预料,并非由以前所有杰作的总和构 成,而是由完全吸收了这些杰作的总和之后也无法找到的东西构成,因 为这恰恰是这总和之外的东西。那个文人刚才还觉得厌烦,但在了解这 部新作之后,立即对这部作品所描绘的现实感到兴趣。这美女的模样, 跟我独自一人时思想中呈现的美的种种典范不同,使我立刻对某种幸福 产生兴趣(这是我们能对幸福产生兴趣却又总是特殊的唯一形式),而 这种幸福,只要在她身边生活就能成为现实。但习惯的暂时消失在这里 也起到很大作用。我使这个卖牛奶的姑娘得益于我那完整无缺的存在, 这存在能品尝巨大乐趣,并且就在她的面前。平时,我们在生活中把自 己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我们的大部分官能处于睡眠状态,因为这些 官能依赖的是习惯,而习惯知道该做什么,并不需要官能。但是,在旅 途的这个早晨,我生活的习惯消失,地点和时间又有了改变,官能的存 在就变得不可或缺。我那定居而不早起的习惯已经消失,我所有的官能 因此赶来取而代之,并互相竞争,比哪个干劲更足——全都像汹涌的波 涛,上升到罕见的高度——从最低级的官能到最重要的官能,从呼吸、 食欲、血液循环到感觉和想象都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让自己相信这姑 娘跟其他女子都不相同,是因为这些地方的粗犷魅力使她增色,还是她 的魅力使这些地方增色。生活本应使我感到美妙,只要我能每小时跟它 一起度过,陪它到激流边、奶牛旁、火车上,一直待在它身边,感到自 己是它的熟人,在它的思想中有我一席之地。生活本应使我了解乡村生 活和清晨的妩媚之处。我对她招手,让她来给我倒牛奶咖啡。我需要被 她看到。她没有看到我,我就叫她。在她十分高大的身体上方,她脸色 金黄、粉红,仿佛站在一扇被照亮的彩画玻璃窗后面。她转身过来,我 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只见她的脸越来越大,如同太阳一般,这太 阳可以凝视,并会一直来到你的跟前,任你在近前观看,其金色和红色 使你眼花缭乱。她向我投来敏锐的目光,但这时列车员把车门关上,火 车启动;我看到她离开车站,又从小路回去,现在天已大亮:我正在离 开晨曦的时光。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引起,或者相反,这兴奋产生了我 在她身边所感到的大部分乐趣,不管怎样,她跟这乐趣融合在一起,因 此,我想再次见到她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的欲望,是不想让这种兴奋 状态完全消失,是不想跟她永远分开,因为她即使并不知道,却促成了 这种状态的产生。这不仅是因为这种状态使人感到愉快。这尤其是因为 (由于绳子拉紧时或牛筋加快振动时会发出声音或改变颜色)这状态使 我看到的事物具有另一种音调或色调,并把我像演员那样带到一个极其 有趣的陌生世界;这美女仍在我视野之中,在火车加速时,她如同一种 生活的组成部分,这种生活跟我熟悉的生活不同,被一条镶边的带子跟 后一种生活隔开,在这种生活里,事物唤起的感觉不再相同,而现在要 走出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如同死亡一般。我要使自己产生至少跟这种生 活有关的温馨感觉,只须住在这小车站附近,每天早晨能来向这个农家 姑娘买牛奶咖啡。但可惜的是,她永远不会存在于另一种生活之中,我 此刻正越来越快地前往这种生活,而我逆来顺受地接受这种生活,只是 因为可以制订出种种计划,使我能有朝一日再次乘坐这班列车,并在这 个车站停留,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与此相关的心情提供养 料,这心情积极、实际、机械、懒惰而有离心力,是我们的思想状态, 因为我们的思想不愿作出努力,不想用不谋私利的方式从总体上加深我 们感受到的愉快印象。而由于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希望继续思念这农 家姑娘,我们的思想就情愿想象她在将来显身,巧妙地为她的重现创造 条件,这样做我们虽然对她的本质一无所知,却可以使我们不必费力地 在自己心中把她重新塑造出来,并使我们有希望从外界重新得到她。 有些城市的名称,如韦泽莱或沙特尔,布尔日或博韦,是用省略的 形式来表示该市的主要教堂。我们经常使用城市名称的部分含义,如涉 及的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终会把这名称完整无缺地雕刻出来,从 此刻起,当我们想要在名称中注入这城市——我们从未见到过的城市 ——的概念,这名称如同铸模那样,会使城市铸出一个个相同的花纹, 使它具有同样的风格,并使它变成一种大教堂。然而,那是在一个火车 站,在一家车站餐厅上方,我在一蓝色信号器上看到白色的城市名称, 字体接近波斯体,那就是巴尔贝克四个字。我迅速穿过车站以及终点为 车站的大道,我询问沙滩位于何处,以看到教堂和大海;对方似乎听不 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是我这时所在 之处,这既不是海滩也不是港口。当然,根据传说,渔民们是在海上发 现显示圣迹的基督,在离我几米远的那座教堂里,有一个彩画玻璃窗展 示的就是这一发现,而建造教堂的中殿和塔楼所用的石料,正是取自被 波涛拍击的悬崖峭壁。但这大海,因这个原因而在我想象之中让海水流 到这彩画玻璃窗下面,实际上却在五里[365]开外的地方,即在巴尔贝克 海滩,而教堂圆顶旁的钟楼,我曾在书中看到,这钟楼其实是诺曼底一 峭壁,上面狂风频袭,飞鸟盘旋,所以在我想象之中,总觉得其底部溅 到掀起的波涛余沫,钟楼耸立在广场上,广场是两条有轨电车线路的交 叉点,对面有一家咖啡馆,金字招牌上写有“台球”二字;钟楼后面是一 幢幢房屋,屋顶上并未出现一根桅杆。而教堂——它跟咖啡馆引起了我 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我要向他问路的行人,以及我即将返回的火 车站——跟其他一切融为一体,仿佛是那天黄昏的一个意外产物,而在 黄昏时分,鼓起的柔软圆顶在天上如同水果,上面的阳光跟房屋烟囱上 的一模一样,把粉红、金黄和多汁的果皮照得成熟。但我只想考虑那些 雕塑的永恒含义,因为那时我已认出各位使徒,我曾在特罗卡德罗博物 馆看到他们的铸造塑像,这时他们分列圣母两旁,站在门廊深深的门洞 前面,等待我的光临,仿佛在迎接我。他们塌鼻、弓背,脸上表情亲 切、温和,仿佛唱着某一天的《阿莱路亚》[366],并想走上前来欢迎。 但你可以发现,他们的表情像死人那样一成不变,只有在你围着他们转 时才会改变。我心里在想:是在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广场仿 佛知道自己的光荣,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我在此之 前所看到的,只是这座教堂的一些照片,还有门廊里那些赫赫有名的使 徒和圣母的照片,只是复制品而已。现在,是真实的教堂,是真实的塑 像,是千真万确、独一无二:远胜过去。 也许还不如过去。如同一个年轻人,在考试或决斗那天,觉得他被 提问这件事或他射出的子弹都是小事一桩,因为他想到自己具有丰富的 知识和十足的勇气,并希望能表现出来,同样,我在思想中把门廊里的 圣母塑像高高竖起,并舍弃我曾见到过的种种复制品,我思想中的圣母 不像复制品那样会饱经沧桑,即使复制品被毁也能完整无缺地保存下 来,并具有举世无双的价值,我在思想中惊讶地看到,这座曾被我的思 想雕塑过千百次的塑像,现在已恢复其石头的外表,在我伸手可及的地 方占据一席之地,其对手是一张竞选广告和我手杖尖尖的末端,这塑像 跟广场拴在一起,跟大街口无法分隔开来,不能避开咖啡馆和公共马车 办公室里投来的目光,塑像脸上照到的是夕阳的一半光线——而没过多 久,在几小时之后,则是路灯的灯光——另一半光线则照到贴现银行办 公室里,与此同时,这家信贷银行的分行因糕点铺厨房里逸出的难闻气 味而忍受个人的暴虐,以致当我想在这石雕上留下自己的签名时,是 她,是在此之前被我赋予一种普遍存在和无法捉摸之美的圣母,即巴尔 贝克的圣母,唯一的(唉!意思是独一无二的)圣母,身上带有隔壁房 屋上那种烟炱,会向所有来此瞻仰她的崇拜者展示她无法擦掉的我用粉 笔画的线条和构成我名字的字母,总之,她是我向往已久的不朽艺术作 品,我觉得她跟教堂一样,已变成石头做的小老太婆,我能量出她的身 高,数出她的皱纹。时间流逝,我得回到火车站,等待我外婆和弗朗索 瓦丝的到来,以便一起去巴尔贝克海滩。我想起曾读到关于巴尔贝克的 描述,以及斯万说的话:“十分美妙,跟锡耶纳[367]一样美。”我只是把 自己的失望归咎于偶然的原因,比如我当时情绪不佳,感到疲劳,以及 我不善于观察,并竭力安慰自己说,对我来说原封不动的还有其他一些 城市,我也许能在不久的将来,像进入珍珠般的雨水中那样,来到坎佩 莱溪流的清凉淙淙声中,穿过蓬阿旺发绿和粉红的反光[368];但对于巴 尔贝克,我一旦进入其中,就仿佛微微打开一个本应密封的名称,在我 不慎打开这个口子之后,以前在里面的所有形象均被逐出,乘机而入的 是一辆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的行人,贴现银行的分行,是无 法抗拒地被外部压力和大气压力推进去的,进入到各个音节的内部,这 些音节在关上大门之后,现在让这些事物和人排列在波斯式教堂的门廊 周围,并将永远把这些人和物留在那里。 当地的小火车将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滩,在这小火车里,我找到 了外婆,但只找到她一人——因为她叫弗朗索瓦丝先走,以便预先做好 一切准备(只是她对弗朗索瓦丝说话有误,使女仆乘上反方向的火 车),此时此刻,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无疑是朝南特飞驶而去,她也许要 到波尔多才会睡醒。我刚在充满夕阳余晖和下午持续炎热的车厢里坐下 (唉!这余晖使我在外婆的脸上充分地看到持续炎热使她多么疲惫), 她就问我:“那么,巴尔贝克怎么样?”说时脸带热情的微笑,她希望我 非常愉快,并认为我已有这种感觉,因此我不敢立即向她承认自己的失 望。另外,我的思想曾经寻求的印象,使我感到的兴趣已不如以前,因 为我的身体需要习惯的那个地点正越来越近。这时离终点还有一个多小 时的路程,而到了终点,我要设法想象出巴尔贝克旅馆经理的模样,但 这时对他来说,我还并不存在,我真希望在向他作自我介绍之时,陪伴 我的人比我外婆有名,而我外婆肯定会跟经理讨价还价。我觉得经理会 有点傲慢,虽说这时他的模样还十分模糊。 这小火车会不时让我们停在巴尔贝克海滩前的一个车站上,这些车 站的名称(安卡维尔、马古维尔、多维尔、蓬塔库勒弗尔、阿朗布维 尔、老城圣马斯、埃尔蒙维尔、曼恩维尔)使我感到奇特,在书中看 到,它们也许会跟贡布雷邻近的某些地方的名称有关。但是,在一位音 乐家的耳朵听来,两个动机虽说由好几个相同的音符构成,但如和声和 配器的风格不同,就可能毫无相同之处。同样,这些由沙砾、狂风肆虐 的空旷空间和盐分构成的不堪入耳的名称,使城市这个词唯恐避之不 及,如同Pigeon-vole(鸽子飞[369])中的vole(飞)那样,却使我根本不 会想到鲁森维尔或马丹维尔这样的名称,这两个名称因我常常听到姑婆 吃饭时在“厅”里说出,具有某种内在的魅力,其中也许还混杂着部分果 酱味、木柴燃烧的气味和贝戈特的一本书的味道,以及对面房屋上砂岩 的颜色,这些名称像气泡那样从我记忆深处浮到上面,在到达表面之前 虽然要穿过一层层叠在一起的不同环境,却至今仍保存着自己特有的品 格。 一些小火车站在沙丘上俯瞰远处的大海,或已准备在山丘脚下将就 着过夜,山丘绿得刺目,形状古怪,如同你刚进去的旅馆房间里长沙发 的形状,那里有几幢别墅,再过去是一个网球场,有时还有一家娱乐 场,娱乐场的旗子在凉风中哗哗作响,娱乐场空无一人,忧虑不安,这 些车站首次对我展示它们惯常的主人,但并未向我展现他们的外貌—— 打网球者戴白色鸭舌帽,站长住在那里,旁边有柽柳和玫瑰,一位女 士,头戴称之为“划船者”的扁平狭边草帽,勾画出每天的生活线路,这 种生活我永远不会了解,却使人想到她那迟迟不归的猎兔狗,在回到木 屋时灯已点亮——并用这些奇特而又平常、轻蔑而又熟悉的形象来伤害 我陌生的目光和身在异乡的陌生心情。但是,我痛苦加剧,是在我们走 进巴尔贝克大旅馆的大厅之后,只见面前是仿大理石楼梯,我外婆并不 顾忌因此会增加即将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外地人的敌视和蔑视,只管 跟经理谈“条件”,那经理样子像不倒翁,脸上和声音里都是伤痕累累 (伤疤因去除众多疱疹而在脸上留下,口音南腔北调则是因为祖籍遥 远,童年时代浪迹世界各国),他身穿上流社会人士的无尾常礼服,目 光如同心理学家,见“慢车”到了,总是把大阔佬看作满腹牢骚之徒,而 把来旅馆的小偷看成大阔佬!他也许忘记,他自己每月薪水不到五百法 郎,却从心底里看不起认为五百法郎或他所说的“二十五金路易”只 是“一笔小钱”的人,并认为那些人属于贱民阶层,根本不配住大旅馆。 确实,在这家豪华旅馆里,有些人不住很贵的房间,却受到经理的尊 重,条件是经理能够肯定,这些人不舍得花钱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 吝啬。吝啬也确实不会对人的声誉有丝毫损害,因为它是一种怪癖,在 各种社会地位的人中都会存在。社会地位是经理唯一关注的事情,这社 会地位,或者不如说他认为可说明地位高的种种迹象,如走进大厅时不 脱帽,身穿高尔夫球裤和合身的外套,并从扁平的摩洛哥皮烟盒里拿出 一支包有红金两色纸带的雪茄(这些优点,唉,我却一无所有)。他谈 生意时使用精心选择的词语,但总是表达相反的意思。 我外婆看到经理在听她说话时仍戴着帽子,还轻轻地吹着口哨,并 没有生气,我听到她用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问经理:“你们房钱……多 少?……哦!太贵,远远超过我那微不足道的预算。”我坐在软垫长椅 上等待,躲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竭力逃到不朽的思想之中,不让体内 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出现在身体的外表——我身体的外表如同动物的外 表,动物在受到伤害之时,会因抑制作用而装死不动——以便在这个地 方不感到过于难受,在这里我尚未养成习惯,因此看到别人都已习以为 常就更加敏感,如有一位优雅的女士,经理对她毕恭毕敬,对跟在她后 面的小狗亲密无间,还有个衣着讲究的小伙子,帽上有羽饰,回来时询 问“是否有信”,这些人登上仿大理石楼梯,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与此同 时,弥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托斯[370]般的严厉目光(在这目光之 中,我投入我赤裸的灵魂,如同投入我灵魂不再受到任何保护的未知世 界),由几位先生向我投来,他们也许对“接待”的艺术不大精通,却具 有“首席接待”的头衔;稍远处,在一扇关闭的玻璃门后面,有几个人坐 在阅览室里,而要对阅览室进行描写,我就得在但丁的作品中依次选择 他赋予天堂和地狱的色调,这要看我想到的是有权在那里安静地阅读的 上帝选民的幸福,还是我外婆会使我感到的恐惧,如果她不考虑到这种 印象,非要我进去,我的感觉就只能如此。 我孤独的印象,在片刻之后变得更加深刻。我向外婆承认我身体不 适,觉得我们不得不即将返回巴黎,她听后并未提出异议,只是说她出 去买些东西,不管我们是走是留,这些东西都会有用(我后来得知都是 为我而买,因为我缺少的东西都在弗朗索瓦丝那儿);我等她回来,在 各条街上踱来踱去,只见街上人山人海,热得如同室内,一家理发店和 糕点铺还没关门,一些常客在糕点铺买了冰淇淋,站在迪盖—特鲁安 [371]的塑像前品尝。这塑像使我感到的乐趣,跟他在一份“画报”上的形 象给在外科医生候诊室翻阅这画报的病人所带来的乐趣基本相同。我感 到惊讶的是,有些人跟我的想法大相径庭,如在市内散步,经理原可以 对我作出这样的建议,让我去散散心,又如像新居这样使人难受的地 方,原可以成为某些人“愉悦的逗留之地”,就像旅馆说明书上所写的那 样,这说明书虽说可能夸大其词,却是对部分顾客投其所好。确实,为 招揽这些顾客入住巴尔贝克大旅馆,说明书中提到的不仅有“美味佳 肴”和“娱乐场里仙境般美妙的花园”,还有“时装女王陛下的停留,你要 前去骚扰,就会受到惩罚,被视为粗俗之徒,因此任何有教养的男子都 不愿冒此风险”。 我对外婆更加需要,是因为我担心自己已使她扫兴。她想必感到失 望,觉得我如无法忍受这种劳累,就不能指望旅行会给我带来好处。我 决定回旅馆等她;经理亲自前来按了按钮:一个我还不认识的人物,被 称为lift(电梯司机)(此人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处,如同一座诺曼底教堂 的顶塔那样,就像摄影师在其玻璃底片后面,或像管风琴演奏者在其房 间之中),他开始朝我下降,如驯养的松鼠一般敏捷,被囚禁却灵活。 然后,他重又沿一根支柱滑行,让我跟随其后,朝着商务中殿的圆顶升 去。在每一楼层,两边的小楼梯伸展成扇形的阴暗走廊,上面走着一个 手拿长枕的女仆。我在她那因黄昏的光线而模糊不清的脸上,贴上我热 情洋溢的梦幻的面具,但在她朝我投来的目光之中,看出她对我这个微 不足道的人的厌恶。然而,在无休止的上升过程中,我在沉默中穿越这 神秘莫测的昏暗,感到极其焦虑不安,这昏暗毫无诗意可言,其亮光只 来自一排竖着的大玻璃窗,那就是每一楼层唯一的厕所,为消除这焦虑 不安,我就对年轻的管风琴演奏者说话,他是我旅行中的司机,也是我 囚室里的同伴,他继续拉动管风琴的各个音栓,并推动各个音管。我向 他表示道歉,是因为我占了这么多的地方,并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我又问他,我是否妨碍他技艺的施展,而为了奉承这位高手,我对他技 艺表现出的不仅仅是好奇,还有我的偏爱。但他没有对我回答,也许是 因为下列原因:对我的话感到惊讶,在专心工作,遵守礼仪,听觉不 佳,遵守这一地点的规定,怕出危险,或是经理的命令。 我们之外的现实使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也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在 我们认识他的前后对我们态度的变化。我还是这个人,在黄昏时分乘了 前往巴尔贝克的小火车,我还是具有这样的心灵。但在这心灵之中,在 六点钟还无法想象出经理、大旅馆及其人员,却正在模糊而又胆怯地期 待着我将要到达的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现在有了从浪迹世界的经理 (他实际上已入摩纳哥籍,虽说他具有“罗马尼亚人的特点”,就像他说 的那样,因为他总是使用自以为高雅的词语,却没有发现用得并不恰 当)的脸上挖出的一个个疱疹般的按钮,他按按钮让电梯司机下来的手 势,电梯司机本人,以及从大旅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里出来的一连串布 袋木偶般的人物,所有这些都无法否认、不可撤除,并像一切已实现的 事物那样,会丧失增殖能力。但是,我并未干预的这种变化至少向我证 明,在我的外面发生了某件事——这件事本身不管怎样微不足道——我 如同旅行者那样,在开始行走前见太阳是在前面,等看到太阳在自己身 后,就知道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我累垮了,又有热度,我本应躺 下睡觉,却没有睡觉所必需的任何物品。我真想躺在床上,哪怕躺上片 刻时间也好,但又有何用,因为我即使这样,也无法在所有这些感受中 得到安宁,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些感受即使不是其物质的躯体,也 是其意识的躯体,还因为它周围的陌生物体,迫使它让自己的所有感觉 一直采取警觉的守势,这样就会使我的目光、听觉和所有的感觉处于约 束和难受的状况(即使我把双腿伸直),就像关在笼中的拉巴吕红衣主 教,既不能站立,又无法坐下[372]。我们的注意将一些物品置于一个房 间之中,而习惯又把它们从中取出,在里面为我们腾出了地方。但对我 来说,空的地方并不存在于我在巴尔贝克的房间(说是我的房间,只是 有名无实)之中,因为里面充满不认识我的东西,它们对我投去的怀疑 目光报以同样的目光,并对我的存在毫不在乎,这说明我打扰了它们的 日常生活。钟——在家里,我在一个星期里听到钟的声音只有几秒钟的 时间,那是在我不再沉思默想之时——一刻不停地在用一种陌生的语言 说话,这些话应该使我感到不快,因为紫色大窗帘听它说话没有回答, 态度跟那些耸耸肩以表明因看到第三者而感到不快的人完全相同。这些 窗帘使这间如此高的房间具有一种可以说是历史性的特点,适合作为刺 杀吉斯公爵[373]的场所,在以后又能让库克[374]旅行社的导游带领游客 参观,但这种特点丝毫也不适合于我的睡眠。我感到十分难受,是因为 墙上有一个个玻璃小书橱,更因为有一面带脚的巨大镜子横放在房间 里,在把这镜子搬走之前,我始终感到自己的精神无法放松下来。我不 时把目光——我在巴黎的房间里的物品就像我的眼珠一样,不会阻碍我 的目光,因为它们只是我器官的附属物,是我自身的扩展——投向天花 板,天花板上面是这旅馆最高的平台,是外婆为我挑选;直至在这个比 我们能看到和听到的区域更亲密无间的区域,在我们能感到各种气味的 特点的区域,几乎是我自己内部,香根草的气味把进攻推向我最后的防 御工事,对这种进攻,我不安地用鼻子吸气,不无疲劳地进行持续而又 无益的反击。我已没有自己的天地,既没有房间,又没有躯体,我受到 包围我的敌人威胁,受到热度入骨的侵袭,我独自一人,真想以死了却 一生。这时,我外婆进来;我那压抑的心舒张开来,无限的空间立刻展 现。 她穿着细棉布便袍,每当我们有人生病,她在家就穿这件便袍(因 为据她说,她穿着这便袍感到更加舒服,她总是把自己所做之事,说成 出于自私的动机),是为了照顾我们,是为了守护我们,这是她当女佣 和看护穿的大褂,是她的修女服。上述三种人的照料,她们的善良,我 们认为她们所具有的优点,以及我们应该对她们作出的感谢,更加深了 我们的印象,即在她们看来我们判若两人,我们感到孤独,就承受着我 们思想和我们生活欲望的重负。但我知道,当我跟外婆在一起时,我心 中的忧愁不管有多大,都会被更加宽广的怜悯所接纳;我知道属于我的 一切,如我的忧虑、我的意愿,都会在外婆心中得到一种愿望的支持, 那就是想要保持和扩大我的生活,她的这种愿望要比我自己的愿望强烈 得多;于是,我的想法延伸到她的思想之中,却并未发生偏差,因为这 些想法虽说从我的思想转移到她的思想,但环境和人均未改变。一个人 照着镜子系领带,却不知道他看到的领带末端,其实并非是在他的手移 动的那边,又如一条狗在地上追逐的,却是一只昆虫跳动的影子,同 样,由于我们在这世界上无法直接看到心灵,就被躯体的外表所欺骗, 我也受到这种欺骗,就投入外婆的怀抱,并把嘴唇贴在她的脸上,仿佛 这样就进入她向我敞开的宽广心灵。我这样用嘴贴在她双颊和前额上, 从中吸取十分有益的营养,我纹丝不动、一本正经,平静而又贪婪,如 同正在吃奶的婴儿。 然后,我不厌其烦地望着她那张大脸,她的脸酷似一片美丽云彩, 亮堂而又平静,并能感到它后面洋溢的柔情。她还有些许感情的所有东 西,以及还可以说属于她的东西,立刻因此而变得超凡脱俗,十分圣 洁,我就用手掌抚摸她那刚变得灰白的秀发,满怀敬意,既小心又温 柔,仿佛抚摸的是她的善良。她虽说忧心忡忡,却因能消除我的忧虑而 感到十分高兴,并在我疲乏的四肢静止不动并安静下来时看到一种极其 美妙的东西,因此,我看到她想扶我躺下并帮我脱鞋,就用手势加以阻 止,并开始自己脱掉衣服,只见她用哀求的目光让我把手停下,而在这 时,我的手已触摸到我上衣和高帮皮鞋的上面几个纽扣。[375]“哦,你别 这样,”她对我说,“你外婆这样做是多么快乐。特别是你夜里需要什 么,可别忘了敲敲墙壁,我的床跟你的床只是一墙之隔,而隔墙又非常 的薄。过一会儿,你躺下之后,就敲敲墙,看看我们能否听懂对方的意 思。” [376]确实,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而一星期后,在我身体不适之 时,我在几天的时间里每天早上都敲三下,因为外婆想要一大早就给我 喝牛奶。每当我觉得听到她已醒来时——为了不让她等待,并能在给我 喝完牛奶后立即重新睡觉——,就敲三下,胆怯地敲,轻轻地敲,却又 敲得一清二楚,因为如果我万一听错,她还没醒,那么,即使我怕把她 吵醒,我也不愿意让她继续等待她当初没有听出、但我又不敢重敲的呼 唤。我敲了三下之后,马上听到隔壁敲了三下,声音跟我敲的不同,带 有一种平静的威严,而且重敲了两次,让人听得更加清楚,意思是 说:“你别着急,我已听到,一会儿就来”;很快,我外婆来了。我对她 说,我曾担心她听不到我敲的声音,或是以为隔壁房间在敲;她笑着 说:[377]“把我可怜的宝贝敲的声音以为是别人敲的?即使有一千个人同 时在敲,外婆也能听出你敲的声音!你难道以为世界上还有人会这样 傻、这样焦急,既怕把我吵醒,又怕我听不到?只要小老鼠抓一下,大 老鼠就立刻听出是自己的那只,尤其是现在这小老鼠独自待着,非常可 怜,就像我那只一样。那只小老鼠的声音我在片刻前听到,它犹豫不 决,在床上翻来复去,做出各种动作。” [378]她把百叶窗微微打开;太阳 已爬上旅馆凸出的附属建筑屋顶,如同早起的屋面工,一大早就开工, 而且默默地在干,以免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城市,而城市纹丝不动,使这 工人显得更加敏捷。她告诉我当时的时间,那天的天气,使我不必走到 窗前就能知道,并告诉我海上有薄雾,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发出声音 的那辆车是什么样子:这微不足道的拉开窗帘,这没人来听、无关紧要 的一天的《进台经》[379],是仅仅属于我们二人的小小生活片断,我会 很高兴在白天对弗朗索瓦丝或一些外人提起,同时谈论当天早晨六点的 浓雾,不是为夸耀自己获得的知识,而是为显示我独自一人得到的钟 爱;这清晨温馨的一刻,如交响乐一般开始,那就是我敲三下进行的有 节奏对话,而十分温柔和快活的隔墙,变成悦耳的声音和非物质的存 在,像天使般歌唱,也用敲三下来加以回答,这三下被热切期待,重复 了两次,隔墙借此而传来我外婆的全部心灵及其要来的许诺,传来时像 天神报喜那样快乐,又如音乐般逼真。但是,这到达后的第一夜,在外 婆离开我之后,我又开始感到难受,如同我在巴黎要离家时已经有过的 感觉。也许我感到的这种惧怕——其他许多人也有——即怕在陌生的房 间里睡觉,也许这种惧怕只是绝望抗拒的最低级、卑微、器质性、近于 无意识的形式,进行这种抗拒的是构成我们目前生活精华的事物,而要 抗拒的则是我们在心里认为我们能够接受的一种未来的模式,但这种未 来并未包括上述事物;这种抗拒是因为有些想法常常使我感到恐惧,如 想到我父母有朝一日会与世长辞,想到我可能因生活所迫而生活在远离 吉尔贝特的地方,或是最终在一个国家定居,并因此永远见不到自己的 朋友;这种抗拒还因为我很难想象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说很难想象死后 仍能活在人们心中,就像贝戈特在书中向大家许诺的那样,但即使能做 到这点,我也不能把我的回忆、我的缺点和我的性格带去,因为它们无 法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想法,它们不希望我化为乌有,也不希望我在它 们不再存在的情况下永世长存。 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舒服,斯万在巴黎对我说过:“您应该到大 洋洲那些岛上去,您将会看到,您不会再从那里回来。”我当时想对他 回答道:“那我就再也见不到您的女儿,我将生活在她从未见到过的人 和物中间。”然而我的理智告诉我:“既然你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那又 有什么关系?斯万先生对你说你不会回来,意思是说你不想回来,既然 你不想回来,那就是说你在那里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 习惯现在要做的事,是让我喜欢这陌生的住宅,改变镜子的位置和窗帘 的颜色,让钟停下——的任务是把我们最初不喜欢的同伴变成我们亲爱 的朋友,是让一张张脸改变形状,是让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讨人喜 欢,是改变一颗颗心的喜好。当然,对一些地方和一些人产生新的友 谊,就要忘记旧的友谊;但我的理智恰恰认为,我可以毫不惧怕地瞻望 一种生活,永远跟我不再记得的那些人分离,这如同一种安慰,因为这 种生活对我的心灵提出遗忘的许诺,但这种许诺只会使我的心灵更加绝 望。这不是因为我们的心灵不应该在分离已成为事实之时感受到习惯的 止痛作用,而是在分离之前我们的心灵将继续痛苦下去。担心的是我们 将来无法再看到我们喜爱的人们,不能再跟他们说话,而我们今天是从 这些人那里得到我们最珍贵的乐趣,这种担心非但不会消失,而且还会 增加,是在我们有这种看法之时,那就是除了这种剥夺带来的痛苦之 外,还会有我们现在认为更加痛苦的事情:不感到这种剥夺是一种痛 苦,并对此无动于衷;这样的话,我们的自我就会改变,我们周围消失 的不仅是我们的父母、情妇和朋友的魅力,而且是我们对他们的情感; 这情感今天在我们心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到那时将会完全从我们心中 清除出去,我们就会喜欢这种跟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天只要想到这种 生活,我们就会感到十分害怕;因此,这将是我们真正的死亡,不错, 随之而来的是死而复生,但复活后的自我已不相同,过去的自我注定要 死亡的各个部分,无法升华到喜爱现在的自我的高度。正是这些部分 ——即使是最为孱弱的部分,如同对一个房间的大小和空气模糊不清的 喜爱——感到惊恐不安,在加以拒绝,就像是在造反,而必须看到的 是,造反中具有抗拒死亡的一种秘密、局部、确实和真实的方式,这是 每天对死亡进行的长期而又绝望的抗拒,而死亡则是零零碎碎、接二连 三地出现,犹如插入我们生命的全部时间之中,每时每刻都从我们身上 去除我们的一些碎片,而这些碎片的坏死,将使新的细胞繁殖。我生来 就神经过敏——我这种人的中介即神经未能发挥良好作用,不能使自我 中那些微不足道并即将消失的成分的抱怨在通向意识的道路上停下脚 步,而是听任这抱怨清清楚楚、使人疲乏、数量众多而又痛苦地到达那 里——在这陌生而又过高的天花板下所感到的焦虑不安,只是我身上幸 存的一种友谊为熟悉而又低矮的天花板所进行的抗议。也许这种友谊会 消失,会被另一种友谊取而代之(于是,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生将会 以习惯的名义来完成自己的双重任务);但是,这种友谊在消失之前, 每天晚上都会痛苦,而在这第一天晚上,面对这已经成为现实、它在其 中无立锥之地的未来,它就进行反抗,就折磨我,每当我的目光不能从 使它感到不快的物品上移开,或是想要投在无法触摸的天花板上,它就 叫苦连天。 但第二天早上!一个仆人前来把我叫醒,给我端来热水,我于是进 行梳洗,并徒劳地试图在我旅行箱里找到我需要的物品,我从箱子里杂 乱无章地取出的只是毫无用处的物品,但在这段时间里,令人高兴的 是,我已经想到吃早饭和散步的乐趣,并在窗子上和书橱的所有玻璃上 看到空荡荡的大海,就像在船舱的舷窗里看到的那样,只见大海没有树 荫遮盖,但有一半处于阴影之中,边界是一条活动的细线,我还用眼睛 注视着一个接着一个掀起的波涛,如同一个个在弹跳板上跳起的杂技演 员。我手里拿着上过浆、十分挺括的毛巾,上面印有旅馆的名称,我想 用这毛巾擦干身体,却白费力气,我时常回到窗前,对这辽阔的马戏场 再看上一眼,只见它光彩夺目,如同高山,其波涛酷似绿宝石,有些地 方光滑而半透明,如同一个个白雪覆盖的山峰,沉着而又猛烈,犹如雄 狮蹙眉,听任其山坡一个个倒坍、滚落,而太阳则在上面添加不露尊容 的微笑。这窗子,我此后每天早上都要走到近前,如同在驿车里过夜要 靠近窗口,以看看想要见到的山脉在夜里已经临近或远去——这里,海 上的丘陵在跳动着朝我们这里回归之前,还可能后退得相当遥远,因 此,往往是在一片长沙滩后面,在很长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我才看到 它们开始在远处波动,那远处透明而又朦胧,呈青色,犹如文艺复兴前 期托斯卡纳画家的作品中作为背景的冰川[380]。有时,在离我很近的地 方,太阳在这些波涛上欢笑,只见波涛呈嫩绿色,如同阿尔卑斯山牧场 的颜色(在山上,太阳出现在各个地方,犹如巨人那样,高兴地用大小 不等的步伐跳下山坡),呈现这种颜色不是因为地上潮湿,而是因为阳 光如液体般流动。另外,在这由海滩和波涛在世界其余部分的中央打开 的让阳光通过和积聚的缺口上,如从阳光射来的方向和我们目光移动的 方向来看,是阳光在移动大海那岗峦般的起伏,并确定其位置。光线的 各种变化,就像旅行中用很长时间实际走完的一段路程,会改变一个地 方的方位,会在我们前面竖立起我们想要达到的一个个新的目标。早 晨,太阳从旅馆后面走来,在我面前展现一片片照亮的沙滩,直至大海 的前面几道山梁,太阳仿佛向我展现大海的另一个山坡,并让我在阳光 筑成的迂回曲折的道路上,继续进行静止不动却又丰富多彩的旅行,穿 过各个时间变化多端的风景中一个个最美的景点。从这第一天早晨起, 太阳就用微笑的手指指向远处,把大海的那些并未在任何地图上标出的 蓝色顶峰指给我看,直至太阳在它们响亮而又混乱的山脊和雪崩上进行 雄壮的漫步并感到头昏眼花之后,才来到我的房间避风,懒洋洋地躺在 尚未铺好的床上,并把自己的财宝一件件取下,放在潮湿的洗脸池上和 打开的旅行箱里,由于它的光彩和它那不合时宜的奢华,这箱子就显得 更加杂乱。唉,海风,在一小时后,在巨大的餐厅里——这时我们在吃 午饭,我们用一只皮葫芦般的柠檬在两条鳎鱼上洒下几滴金色汁水,两 条鱼在我们盘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几根羽饰般的鱼骨,像羽毛那样弯曲, 发出齐特拉琴般的声音——我外婆觉得难受的是,她并未感受到海风那 沁人心脾的吹拂,因为窗子虽然透明,却是关着,就像橱窗那样使我们 跟海滩隔开,但又让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天空全部展现其中,因此天空 的蔚蓝色如同窗子的颜色,而白云则像玻璃上的瑕疵。我相信自己“坐 在防波堤上[381]”,或是在波德莱尔所说的“小客厅”里,我心里在想,他 那“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382]”,是否就是——跟如同一抹颤抖金光的普 通而又浮浅的傍晚阳光完全不同——此刻像一颗黄玉那样在烧煮大海的 太阳,这太阳使大海发酵,变得金黄和乳白,如同啤酒,泛起泡沫,就 像牛奶,而在四处则不时游荡着巨大的蓝色阴影,仿佛有一位神祇在摆 弄天上的一面镜子,把阴影移来移去,以此取乐。可惜的是,巴尔贝克 的这个餐厅,跟贡布雷那个朝向对面房屋的“厅”不仅仅在外观上不同, 巴尔贝克的餐厅不加装饰,充满绿色阳光,如游泳池水一般,而在离餐 厅几米远的地方,涨潮的海水和灿烂的阳光,如同在天堂前面那样,竖 立起用绿宝石和黄金建造的无法摧毁的活动壁垒。在贡布雷,大家都认 识我们,我不用去担心任何人。在洗海水浴的生活中,我们都不认识自 己的邻居。我年纪还小,又过于敏感,无法舍弃取悦别人并支配他们的 欲望。我不能像社交界男士那样,用高雅的冷淡来对待餐厅里用餐的人 们,也不能用这种态度对待海堤上经过的男女青年,并因想到无法跟他 们一起出游而感到难受,不过,如果我外婆无视社交礼节,只考虑我身 体健康,向他们提出在我看来有失脸面的要求,请他们同意让我跟他们 一起散步,我就会更加难受。他们朝一陌生木屋回去,或是从那木屋走 出,手拿网球拍朝网球场走去,或是骑到马上,这马蹄如同踏在我心 上,而我总是朝他们观看,怀着热情的好奇,在海滩耀眼的阳光之中, 而在海滩上,社会阶层的比例现已改变,我注视他们的所有活动,是通 过透明的大观景窗,这窗子让大量阳光进入。但窗子把风挡在外面,这 在我外婆看来是个缺点,她想到我失去待在室外一小时的好处,感到无 法忍受,就偷偷打开一扇窗,所有的菜单顿时被风吹掉,被吹掉的还有 正在吃午饭的所有人的报纸、面纱和鸭舌帽;而我外婆在天堂之风的支 持下,在责骂声四起之时,仍然沉着冷静,面带微笑,如同圣布朗迪 娜[383],这责骂声增加了我孤独和悲伤的感觉,使那些因头发被吹乱而 怒气冲冲的高傲旅游者全都来反对我们。 旅游者中有一部分人——巴尔贝克这种豪华旅馆,就像其他地方的 豪华旅馆一样,客人一般都是有钱人,而且四海为家,并因此具有一种 相当突出的地区特点——是法国这一地区中主要省份的杰出人物,如卡 昂法院首席院长、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勒芒的一位著名公证人,他们在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都像散兵游勇那样,或如同国际跳棋的棋子,分散在 各个点上,一到度假季节,他们就从这些点出发,前来这家旅馆集中。 他们一直在旅馆保留同样的房间,并跟以贵族自居的妻子一起组成一个 小集团,加入这个小集团的还有巴黎的一位著名律师和一位名医,这两 位在动身那天对上述那些人说:[384]“啊!不错,你们不是跟我们乘同一 班列车,你们有特权,你们一到就吃午饭。” [385]——“怎么,有特权? 你们住在首都巴黎,住大城市,而我住在可怜的省会,只有十万人口, 不错,据最新统计,是十万二千;但你们有二百五十万,你们将要回到 柏油马路和光彩夺目的巴黎上流社会,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呢?” [386]他 们说这番话时,把小舌颤音r发成农民的舌尖颤音,但没有讥刺的味 道,因为他们是省里的杰出人物,也有可能像其他杰出人物那样来到巴 黎——上峰已多次向卡昂的法院首席院长提出,请他到最高法院任职 ——但他们情愿待在当地,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城市,或是喜欢默默无 闻,或是喜欢鹤立鸡群,或者因为他们思想反动,跟城堡有着愉快的睦 邻关系。另外,他们中有好多人也没有立即返回省会。 原因是——由于巴尔贝克海湾是大宇宙中一个特殊的小宇宙,是四 季花篮,里面装有排成圆圈的各种日子和各个连续的月份,因此,不仅 在能看到里弗贝尔即表示暴风雨来临的那些日子,可以在那里的屋顶上 看到阳光,但在巴尔贝克却是一片漆黑,而且在寒冷已降临巴尔贝克之 时,你还肯定能在这另一处海岸上再过上两三个月的热天——大旅馆的 有些常客很晚才开始度假,或者度假的时间很长,他们在秋天将近、雨 季来临和薄雾笼罩之时,让人把他们的旅行箱装上一只小船,摆渡到里 弗贝尔或科斯特多尔去过夏天。巴尔贝克旅馆的这个小集团,用怀疑的 神色看着每个新来的客人,他们对新来的客人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却 全都在询问他们的朋友即侍应部主任,以了解这个客人的情况。原因是 每年都是这位埃梅来干旅游季节的活,并给他们保留餐桌;他们的夫人 知道他妻子已经怀孕,就每人在餐后做一件婴儿衣服,同时拿着长柄眼 镜朝我外婆和我观看,因为我们在吃凉拌生菜里的清煮蛋,这菜被认为 是低档食品,阿朗松的上流社会里是不做这种菜的。他们摆出一种架 势,对一个被称为“陛下”的法国人既讽刺又蔑视,此人确实曾在大洋洲 一个只有几个野人居住的小岛上称王[387]。他跟漂亮的情妇一起住在这 家旅馆,他情妇去洗海水浴时,那些小孩见到她就叫喊:“王后万 岁!”因为她扔给他们大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法院首席院长和律师公会 会长甚至不屑显出看到她的样子,如果朋友中有人在看她,他们就觉得 应该告诉此人,说她只是轻佻女工。[388]“有人对我肯定地说,他们在奥 斯坦德[389]使用的是王家船舱。” [390]——“当然啰!是用二十法郎租的。 您要是喜欢,也可以去租。我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他曾要求觐见国 王,国王命人告诉他:‘朕无须结识布袋木偶戏的君主’。” [391]——“啊, 真有趣!竟然还有这种人!……” [392]也许这一切都确有其事,但他们也 因心中不快而感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是中产阶级杰出人物,无法结 识这慷慨施与硬币的国王和王后。公证人、法院院长和律师公会会长在 他们所说的木偶小丑走过时,竟心情如此不佳,并公开表示愤怒,而作 为他们朋友的侍应部主任明知他们气愤,对出手大方却并非货真价实的 国王和王后也只能笑脸相迎,但在记下这两位点的菜时,仍意味深长地 朝远处的老顾客眨眨眼睛。这个被称为“漂亮先生”的青年,心里也许有 点不快,因为有人错误地认为他们不够“潇洒”,而他们又无法说明自己 十分“潇洒”,这青年服饰华丽,装腔作势,他父亲是大工业家,他患有 肺病,却寻欢作乐,每天都要穿新的上衣,上衣翻领的饰孔上插一朵兰 花,午饭时喝香槟酒,他前往赌场时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嘴上挂着冷 漠的微笑,在玩巴卡拉纸牌戏的牌桌上扔下一笔笔巨大赌注,据公证人 用熟知内情的表情对法院首席院长说,这些赌注“他输不起”,而院长的 妻子则“据可靠消息”认为,这个“世纪末”的青年会使其双亲痛不欲生。 另一方面,律师公会会长及其朋友对一位富裕的贵族老夫人不断讽 刺挖苦,因为她每到一处都要带上全部仆人。每当公证人的妻子和法院 首席院长的妻子吃饭时在餐厅里看到老夫人,她们都会傲慢地用长柄眼 镜对她进行观察,显出既仔细又怀疑的样子,仿佛她是一种菜肴,菜名 好听但外观可疑,在进行系统的观察并得出否定的结果之后,就挥挥手 让人把菜端走,脸上做出厌恶的鬼脸。 她们这样做也许只是想要表明,有些东西她们没有——老夫人的某 些特权,以及跟她交往的权利——并不是因为她们无法拥有,而是因为 她们不想拥有。但她们最终却对此深信不疑;随之消失的是对陌生生活 方式的任何欲望和兴趣,是取悦于陌生人的希望,在这些女人心中,取 而代之的是假装的轻蔑和喜悦,这也有弊端,那就是使她们的不快贴上 满意的标签,并且要永远欺骗自己,这两点足以使她们难受。不过,这 家旅馆里所有的人也许都像她们那样行事,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他们牺 牲参与一种陌生生活时局促不安的美妙心情,如果说不是因为自尊心, 至少是由于某些教育原则或思想习惯。老夫人独自生活其中的小宇宙也 许并未沾染讽刺挖苦的毒素,就像小集团那样,那里有公证人的妻子和 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在拼命冷嘲热讽。相反,这小宇宙散发出高雅而又 陈旧的芳香,但仍然矫揉造作。因为在实际上,老夫人如能以新的面貌 出现,得到刚来的那些人神秘莫测的好感,也许会感到一种魅力,而这 种魅力恰恰是只跟自己圈子里的人交往的乐趣所缺少的,并且也会想 到,她这个圈子最为优秀,所以对别人毫无根据的蔑视也应忽略不计。 她也许感到,如果她来到巴尔贝克大旅馆时没有人认识她,那么,她身 穿黑呢连衣裙,头戴老式无边软帽,就会使寻欢作乐的男人见了发笑, 他会在摇椅上低声说出“真穷!”二字,尤其会使杰出男士见笑,这种男 士像法院首席院长那样,在花白的颊髯之间有一张精神饱满的脸,以及 她所喜欢的聪明眼睛,只要妻子把长柄眼镜拿到这男士近前,他就会立 即指出镜片上有这怪人出现;也许是老夫人对这明知短暂却仍然可怕的 第一分钟——就像第一次把头伸到水中——感到担心,就预先派一个男 仆来把她的性格和习惯告诉旅馆,她来后叫经理不必多礼,并因腼腆而 并非出于傲慢,迅速来到房间,用她自己的窗帘换下原来挂着的窗帘, 屏风和照片也照此办理,这样就在她和必须适应的外部世界中间,放置 了她习惯的隔墙,出来旅行的是她的家,即她在其中生活过的家,而不 是她本人。 从此,她那些仆人处于她这一方和旅馆全体人员以及供应商组成的 另一方中间,代替她跟这种新人类进行接触,并在女主人周围维持往常 的气氛,用她的种种成见把她和海水浴沐浴者隔开,毫不担心会冒犯决 不会受到她女友们接待的人们,她仍然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通过跟 女友们书信往来,通过回忆,通过她内心深处的意识,知道自己的地 位、高雅的举止和娴熟的礼仪。每天她下楼来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出去兜 风,她的贴身女仆带着她的衣物跟随其后,她的跟班则走在她前面,如 同两个哨兵,站在悬挂她国家国旗的大使馆门口,为她在外国土地上确 保她的治外法权。我们到达那天,她在下午三四点钟前没有离开房间, 我们也没有在餐厅里看到她,由于我们是新来的客人,餐厅是经理在午 餐时带我们去的,他保护我们,如同下级军官把新兵带到做裁缝的下士 那里去领军装;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却在那里看到一位乡绅及其女儿, 属于布列塔尼一个默默无闻却又十分古老的家族,那就是德·斯泰马里 亚先生和小姐,旅馆里以为他们要到晚上才会来,就让我们在他们的餐 桌上吃饭。他们来巴尔贝克只是为了看望他们在附近地区认识的城堡主 人,因此在旅馆餐厅里度过的时间极其有限,其他时间全都用于出外拜 访和接待来访。他们的傲慢使他们对坐在他们周围的陌生人没有人类的 任何好感和兴趣,在这些人中间,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神色始终冷若冰 霜,显出匆忙,表情冷淡、粗暴、苛求而又狠毒,这种表情,我们在列 车的餐车里会有,因为周围的旅客我们从未见过,也不会再次见到,我 们跟他们的关系,只是对他们严加提防,以保护我们的冷鸡肉和我们在 车厢的一席之地。我们刚开始吃午饭,就有人按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的 命令前来叫我们离席,后者刚到,对我们毫无歉意的表示,而是大声提 请侍应部主任注意,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他讨厌“陌生人”占用他 的餐桌。 某个女演员(她出名主要是因为高雅、风趣,并拥有几套漂亮的德 国瓷器,而不是因为她在奥德翁剧院扮演的几个角色),她那十分富 裕、使她变得教养有素的年轻情夫,以及两位十分引人注目的贵族男 子,是因情投意合而在生活中自成一帮,一起旅游,要到很晚即大家都 吃完后才来吃午饭,白天都在他们的客厅里打牌,当然,他们的感情里 并无任何恶意,只是他们对某些风趣的谈话形式和某些精美的佳肴有着 相同的爱好,因此觉得他们四人一起生活和共同用餐十分快乐,并感到 跟没有这种爱好的人一起生活简直无法忍受。即使坐在一张已端上饭菜 的桌前,或坐在牌桌前面,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需要知道,坐在对面的用 餐者或打牌搭档,是否把某种知识弃而不用,这种知识能辨认许多巴黎 住宅用作装饰品的蹩脚货,如真正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建筑, 还有是否在任何事情上把他们区别好坏的共同标准弃而不用。在这种时 刻,也许只有用默默用餐或打牌时说出的罕见而又可笑的感叹词,或是 用青年女演员为吃午饭或打扑克而穿的漂亮的新裙子,才能表现出这四 位朋友希望能在任何地方都投身其中的这种特殊生活。但是,这种生活 只要把他们封闭在他们了如指掌的习惯之中,就足以使他们不受周围秘 密生活的伤害。在下午的漫长时间里,大海展现在他们面前,如同有钱 的单身汉挂在小客厅里的一幅色彩悦目的油画,打牌者中的一个在不出 牌的时候,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就抬头望着大海,以从中获取晴天或 时间的信息,并提醒另外三位,已是喝下午茶的时间。晚饭他们不在旅 馆吃,因为在旅馆里,电灯使巨大的餐厅光辉灿烂,如同变成神奇的大 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和小市民都站在这鱼缸的玻璃前,他们身 在暗处,不会被人看到,就挤在那里观看,只见里面那些人的豪华生 活,在金色波浪中慢慢晃动,这种生活在穷人看来异乎寻常,如同稀奇 古怪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是要弄清这玻 璃是否能永远保护这些神奇的动物大吃大喝,是要弄清在黑暗中贪婪地 观看的人们,是否会前来把鱼缸里的这些动物取出并吃掉。)此时此 刻,站在那里并混杂在黑夜里的人群之中的,也许有个作家,有个人类 鱼类学爱好者,正在观看一个个老妖婆把食物吃进嘴里,并洋洋得意地 对这些老妖婆进行分类,依据的是她们的家族、先天性格和后天性格, 分类后可以看出,一位塞尔维亚老夫人,其嘴唇跟大海鱼一样,因为她 从小就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吃的是凉拌生菜,如同拉罗什富科 家族的女性成员。 在这个时候,可以看到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士正在等待迟到 的女子,片刻之后,这女子身穿几乎每次都新买的连衣裙,披着根据她 情夫的特殊爱好挑选的披巾,在她居住的楼层按铃乘上电梯,这时从电 梯里走出,如同从玩具盒里出来的娃娃。他们四人一致认为,豪华饭店 这一国际性奇观引进巴尔贝克之后,使该市盛行的是奢侈之风,而不是 美味佳肴,他们登上一辆马车,到离旅馆两公里远的一家著名小饭馆去 吃晚饭,他们在那里跟厨师进行没完没了的谈话,讨论菜单的编写和菜 肴的烹饪。在前往的途中,起点为巴尔贝克的两旁植有苹果树的大路, 对他们来说只是去那优雅小饭馆的必经之路——这大路在黑夜中跟他们 巴黎的住宅到英国咖啡馆[393]或到银塔饭馆的路没有很大差別——在小 饭馆里,青年富翁的两位朋友羡慕他有衣着如此漂亮的情妇,而这女子 的披巾展现在这小帮派面前,如同芳香的柔软面纱,但把她跟外部世界 隔开。 可惜的是,我虽想安宁,却根本无法像所有这些人那样。对他们中 的许多人,我都放在心上;我希望有个男子不要对我不理不睬,此人额 头扁平,其目光在成见和所受的教育之间游移不定,是当地的大贵人, 他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有时来巴尔贝克进行拜访,每到星期天,他妻 子和他举办周日花园晚会,会使旅馆失去部分客人,因为其中有一两个 人应邀参加晚会,而其他人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就在那 天去远处游览。不过,他到旅馆的第一天,受到的接待十分冷淡,因为 旅馆工作人员刚来自蓝色海岸,还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他不仅没穿白色 法兰绒衣服,而且遵照法国古老礼节,并因对大饭店的生活一无所知, 在进入里面有女士的大厅时,一进门就脱帽,经理见此情景,在回答他 的问题时对自己的帽子连碰也没碰,认为此人想必出身极其低微,即他 所说的“出身寻常”之人。只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被这新来的人所吸 引,认为此人的俗气是体面人的伪装,因此她如同对勒芒上流社会的秘 密了如指掌,用万无一失的识别能力,以无可辩驳的威望声称,大家可 以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先生极其高贵,很有教养,比大家在巴尔 贝克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并认为只要她没能跟此人经常往来,就说 明此人高不可攀。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良好的评价,也许是因为此 人外貌平常,毫无吓人之处,也许是因为她看出这个举止像虔诚教徒的 乡绅,有着她自己的教派共济会的特征。 我徒劳地得知,每天在旅馆门口骑到马上的那些青年,是一家时新 服饰用品商店尖酸刻薄的老板的儿子,我父亲决不会愿意跟这种人认 识,而在我看来,是“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们变得如同半神半人的骑马 雕像,我能够抱有的最好希望,是他们永远也不要把目光落到我这个可 怜的男孩身上,我离开旅馆的餐厅,只是为了去沙滩上坐坐。我真想得 到那个冒险家的好感,他曾在大洋洲一个荒岛上称王,我甚至想得到那 个患肺病的青年的好感,因为我喜欢设想,认为他虽说表面上傲慢无 礼,内心却胆怯温柔,也许会把情感的珍宝慷慨地给予我一人。另外 (跟大家通常对旅行中结交的朋友的看法相反),你被人看到跟某些人 在一起,又在大家有时会返回的海滩上,会使你增加一个在真正的社交 生活中所没有的友情系数,因为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在巴黎的生活中 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细心培养。我很关心所有这些暂时性或地方上的名 人可能会对我产生的看法,我喜欢设身处地,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这 样我就不是把他们置于他们真正的地位,不是把他们置于他们可能占据 的地位,如在巴黎十分低下的地位,而是把他们置于他们自以为有的地 位,确切地说就是他们在巴尔贝克的这种地位,在巴尔贝克,由于没有 共同的衡量标准,他们就具有相对的优越性,并引起特别的关注。唉!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的蔑视那样使我如此难受。 原因是他女儿进来后,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她那美丽而又苍 白的脸,几乎呈淡蓝色,她个子高大,仪态和步态独特,使我理所当然 地想到她的出身和所受的贵族教育,并觉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因为我 知道她的姓氏,如同富有表现力的主题,被天才的音乐家构想出来,壮 丽地描绘出火焰的闪烁、大江的流淌和农村的宁静[394],而听众如预先 浏览脚本,则可正确引导自己的想象。“世系”使德·斯泰马里亚小姐的 魅力有了理所当然的原因,也因此更容易被人理解,并且更加完美。她 还使这种魅力更加令人垂涎,因为据她宣称并非唾手可得,就像我们喜 欢的一件物品,不但贵重,而且价格昂贵。而遗传之茎,使这成分为优 质汁液的脸色,具有异国水果或名酒的滋味。 然而,一次偶然的机遇使我外婆和我突然有了办法,能在旅馆所有 客人的眼中立刻树立起崇高的威信。不错,就是在第一天,当老夫人走 出房间下楼时,跟班走在她前面,贴身女仆跟在后面跑,手里拿着她一 时忘记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她因此对大家的心灵产生影响,使众人感 到好奇和尊敬,德·斯泰马里亚先生显然比任何人都要好奇和尊敬,只 见经理朝我外婆俯下身子,并出于好意(如同有人把波斯国王或拉那瓦 洛女王[395]指给普通的旁观者看那样,旁观者显然跟有权有势的君主没 有任何关系,但对能在几步远的地方见到君主感到兴趣),在她耳边悄 悄地说:“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与此同时,这老夫人看到了我外婆, 目光里不禁显出惊喜的表情。 可以想象,势力最大的仙女变成小老太婆突然出现,使我感到极其 高兴,因为我这时要接近德·斯泰马里亚小姐真是毫无办法,又是在这 个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我说没有一人,是出于实用的角度。从美学角 度来看,人的类型实在太少,所以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能经常感到跟熟 人重逢的乐趣,就不必像斯万那样,到古代大师的绘画中去寻找熟人。 这样,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的前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 和斯万夫人,其中第一位成了咖啡馆侍者,第二位变成过路的陌生人, 我只见到过一次,第三位当上海滨浴场救生员。有一种磁性使具有某些 体貌特征和思想特点的人相互吸引、无法分离,所以大自然用这种方法 把一个人引入一个新的群体,就不会使此人产生过多的变化。勒格朗丹 虽然变成咖啡馆侍者,却仍然完整无缺地保留着自己的身材、鼻子的侧 影和下巴的部分形状;斯万夫人变成男性,当上海滨浴场救生员,不仅 保存她平日的相貌,还保持她原来的说话方式。只是她现在腰系红带, 看到长浪涌来就立刻举起小旗,表示禁止游泳——因为海滨浴场救生员 很少有人会游泳,个个小心谨慎——对我的用处就不如从前,当时她在 壁画《摩西生平》之上,斯万曾认为这幅壁画上叶忒罗的女儿相貌像 她[396]。这个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确实是真的,她并未因魔法而丧失能 力,相反,她能把魔法交给我使用,使我的能力增加百倍,有了这种魔 力,我仿佛坐在展翅的神鸟身上,即将在片刻之中穿越因社会地位不同 而把我跟德·斯泰马里亚小姐隔开的无限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我跟 她遥遥相对。 不幸的是,如果说有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闭关自守的生活,此 人恰恰是我外婆。她不会对我蔑视,也不会对我表示理解,即使她知道 我重视舆论,知道我对某个人或某些人感到兴趣,因为她甚至不知道有 这些人存在,在她将要离开巴尔贝克时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姓名;我不敢 向她承认的是,如果这些人看到她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话,我会觉 得十分高兴,因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馆里有威望,感到她的友谊会使 我们受到德·斯泰马里亚先生的注目。不过,这并非因为我外婆的女友 在我的想象中是贵族的成员:我对她的姓氏早就习已为常,这姓氏我耳 朵十分熟悉,不用我动脑筋去想,我在孩提之时就经常听到家里人说出 这姓氏;她的爵位只是像罕见的名字那样,给这姓氏增添一种古怪的特 点,这就像街道的名称,拜伦勋爵街[397]、如此大众化和普通的罗什舒 阿街[398]或格拉蒙街[399],丝毫看不出比莱翁斯—雷诺街[400]或伊波利特 —勒巴街[401]更为高雅。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并未被我看作特殊世界中的 人物,而是像她表兄麦克马洪[402]一样,而麦克马洪在我看来则跟同样 出任过共和国总统的卡尔诺[403]先生以及拉斯帕伊一样,弗朗索瓦丝曾 买过拉斯帕伊和庇护九世[404]的照片。我外婆有个原则,那就是在旅游 时不再跟朋友交往,去海滨不是为了看望朋友,干这种事在巴黎有的是 时间,他们会使你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烦琐的礼节和平淡的谈话之中, 而宝贵的时间,你应该全部在海浪前面的新鲜空气里度过;她觉得作出 下列设想更为方便,那就是大家都赞同这种看法,而她则允许因偶然机 会而住在同一旅馆的老朋友假装互不认识,因此在经理对她说出这姓氏 时,她只是把目光移开,装出没有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样子,夫 人知道我外婆不愿跟她相认,也显出茫然的目光。她走开了,我却仍感 到孤独,如同海难中遇险者,眼看一艘大船驶来,却没有停下,然后在 海面消失。 她也在这个餐厅吃饭,但是在另一边。她对住在旅馆里或来旅馆拜 访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对德·康布勒梅先生也是如此;确实,我看到他 没有跟她打招呼,那是在有一天,他和妻子接受律师公会会长的邀请来 吃午饭,后者以跟贵族同桌进餐为荣,感到十分陶醉,就避开往日的朋 友,只是在远处向他们眨眨眼,以暗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却又小心翼 翼,因为不希望这种暗示被理解为请他们过来。[405]“啊,我看您混得不 错,您真是潇洒。”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在那天晚上对他说。[406] ——“潇洒?干吗?”律师公会会长问道,用夸张的惊讶来掩饰内心的喜 悦。“是因为我的客人?”他这样说,是因为感到不能再装模作样。“请 朋友吃饭,有什么潇洒?总得让他们在什么地方吃饭!” [407]——“不 错,是潇洒![408]德·康布勒梅夫妇,对吗?我认出了他们。是一位侯爵 夫人。而且货真价实。不是通过妻子得来的爵位。” [409]——“哦!这女 人非常纯朴,她很可爱,一点不做作。我以为你们会过来,我给你们在 做暗号……我本来可以给你们介绍!”他说时用略加嘲讽的口吻对这一 建议的重要性加以纠正,就像亚哈随鲁在跟以斯帖说时那样:“是否要 我把国家的一半给您[410]?” [411]“不,不,不,不,我们一直躲着,就像 谦卑的紫罗兰。” [412]——“我再跟你们说,你们这样不对。”律师公会会 长回答道,现在已无危险,他也胆大包天。“他们又不会把你们吃了。 我们来玩贝齐格纸牌戏[413]吧?” [414]——“当然愿意,我们可不敢请您打 牌,您现在请的可是侯爵夫人!” [415]——“哦!算了吧,她们丝毫也没 有异乎寻常的地方。啊,我明天晚上要去那里吃饭。您是否愿意代替我 去?我说的是真心话。说实话,我也喜欢待在这儿。” [416]——“不, 不!……他们会把我当作反动派撤我的职。”法院首席院长大声说道, 并因自己的玩笑把眼泪也笑出来了。“您也是,您在菲泰尔纳[417]受到接 待。”他把身体转向公证人时补充道。[418]——“哦!我每星期天去那 里,是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但他们不在我家吃饭,却在律师公会会 长那里吃饭。” 德·斯泰马里亚先生那天不在巴尔贝克,这使律师公会会长感到十 分遗憾。但他阴险狡猾地对侍应部主任说:[419]“埃梅,您可以对德·斯 泰马里亚先生说,他不是唯一在这餐厅吃饭的贵族。今天中午跟我一起 吃饭的那位先生,您看到了吗?嗯?长着小胡子,样子像军人?不错, 他是康布勒梅侯爵。” [420]——“啊,真的?我早就料到!” [421]——“这可 以向他表明,他不是这里唯一的贵族。那就抓住这点!对这些贵族煞煞 威风,不错。您要知道,埃梅,我说的这些话,您什么也不要对他说, 这不是为了我才要这样;另外,这事他十分清楚。” [422]第二天,德·斯 泰马里亚先生知道,律师公会会长曾为他的一位朋友作过辩护,就自己 找上门来。[423]“我们共同的朋友德·康布勒梅夫妇本想让我们聚一聚, 但我们的日程安排有冲突,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不巧。”律师公会会 长说道。他像许多撒谎者那样,认为你决不会设法弄清一个微不足道的 细节,但(如果你偶然得知简单明了的真相跟这细节存在矛盾)这细节 足以揭示撒谎者的性格,并使你永远不会相信此人。 我像平时那样看着德·斯泰马里亚小姐,在她父亲走到远处去跟律 师公会会长说话时,我看她就更加方便。她姿势特别大胆,却总是漂 亮,例如她将两个胳膊肘支在桌上,把酒杯举到两个前臂上方,而她目 光冷淡,很快就显出倦意,她那根深蒂固、家族特有的冷酷无情,在她 抑扬顿挫的说话声中仍可听出,并使我外婆感到不快,这是一种隔代遗 传的傲慢,一旦她用目光或语调表示她已说完自己的想法,就立刻显示 出这种傲慢;这一切都会使注视她的人想到,是遗传使她缺乏人类的同 情心,没有敏锐的感觉,在任何时候都缺少宽广的胸怀。但某些目光也 会在她迅速干涸的眼睛深处瞬间即逝,在其中可感到一种近于谦卑的温 柔,这种温柔因特别爱好性欲快感而被赋予最为高傲的女子,这女子很 快就只认可一种魅力,那就是在她看来能使她感受到这种快感的任何 人,哪怕是喜剧演员或街头卖艺者,她也许会在有朝一日离开丈夫而随 此人私奔;有一种性感、鲜艳的粉红色,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展现,如同 把肉红色加在维冯纳河的白色睡莲之中所呈现的色彩,我觉得自己因此 而感到,她会轻易地允许我过来,在她身上寻找她在布列塔尼所过的极 其富有诗意的生活情趣,对这种生活,可能是因为习以为常,可能是因 为天生高雅,可能是因为厌恶家人的贫穷和吝啬,她似乎不是十分看 重,却只是将其藏匿于自己身体之中。她从遗传所得的薄弱意志,使她 的表情有点懦弱,也许她无法从这种意志中得到抗拒的力量。她每次吃 饭时总是戴一顶灰色毡帽,上面插有一根有点过时却又矫揉造作的羽 毛,使我觉得她更加温柔,不是因为这帽子跟她白里透红的脸色相配, 而是因为这帽子使我觉得她贫穷,从而使我和她更加接近。她跟父亲在 一起时,只好摆出循规蹈矩的姿态,但在对她面前的那些人进行感知和 分类时,却已经使用跟她父亲不同的原则,她在看我时,也许不是要看 我微不足道的地位,而是要看我的性别和年龄。如果有一天德·斯泰马 里亚先生在出去时没有带她一起去,特别是如果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 吃饭时坐在我们的桌旁,使她对我们产生好感,我就敢于跟她接近,也 许我们能说上几句话,约好见一次面,关系更加密切。如果有一个月的 时间,她父母不在,她独自一人待在她那浪漫的城堡之中,也许我们二 人可以在黄昏时分单独在一起散步,那时在阴暗水面上方,欧石南的粉 红花朵会发出更加柔和的光彩,而花卉上面的棵棵橡树,则受到啪啪作 响的波涛击打。我们也许会一起走遍这岛屿,这岛屿在我看来充满魅 力,因为它藏匿着德·斯泰马里亚小姐的日常生活,因为它存留在她眼 睛的记忆之中。因为我感到,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把她真正占有,那是在 我穿越一个个地点之后,而这些地点把她包裹,是使用许多回忆——我 的欲望想要揭开的面纱——以及用大自然置于女人和某些人之间的回忆 (出于同样的愿望,大自然为人类而把繁殖的行为置于他们和最大的快 感之间,而为了昆虫,则把它们应该带走的花粉置于花蜜前面),目的 是在他们受到以为这样才能把她完全占有的幻觉的欺骗之后,迫使他们 首先占有她生活在其中的景色,这些景色对他们的想象来说要比肉体的 快感更加有用,但如没有肉体的快感,对他们也就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但是,我得把目光从德·斯泰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因为她父亲也 许认为,认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种好奇而又短暂的行为,本身就已足 够,而要显示这行为包含的全部意义,只须握一下手或用锐利的目光看 一眼,而无须立刻进行谈话或随即进行交往,因此他已向律师公会会长 告辞,回来后在她对面坐下,一面搓着双手,如同刚得到一件珍宝。至 于律师公会会长,在这次会晤产生的最初激动消失之后,他立刻对侍应 部主任说,就像在其他日子有时会听到他说的那样:[424]“我可不是国 王,埃梅;您就去国王身边侍候;喂,首席院长,那些小鳟鱼,看上去 不错,我们去问埃梅要。埃梅,您那儿的小鱼,我觉得很值得推荐:您 去给我们把这个拿来,埃梅,随便拿多少都行。” 他总是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因此,当他请客吃饭时,他的客人都 会对他说:“我看到您完全像在家里一样”,并觉得要有这种心情,也应 该把“埃梅”老是挂在嘴上,这种心情既有羞怯的成分,也有庸俗和愚蠢 的味道,有些人有这种心情,就以为惟妙惟肖地模仿跟他们在一起的那 些人是风趣而又优雅的事情。他反反复复地说出这个名字,但面带微 笑,因为他既想显示他跟侍应部主任的良好关系,又想表示自己跟这位 主任相比更胜一筹。而侍应部主任每当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也露出感 动而又自豪的微笑,表明他既感到光荣,又知道在开玩笑。 在大旅馆通常总是坐得满满的宽敞餐厅里吃饭,在我看来已经是可 怕的事情,但在大旅馆的业主(或是一两合公司选出的总经理,这事我 不大清楚)在此逗留几天期间,吃饭就变成更加可怕的事情,此人不仅 是这家旅馆的业主,而且是位于法国各地的七八家旅馆的业主,他在这 些旅馆之间来来往往,在每家旅馆都要待一个星期的时间。每天晚上, 几乎在晚饭开始之时,餐厅门口就会出现这男子,只见他个子矮小,白 发、红鼻,面无表情,极其端庄,据说不论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都享 有盛名,是欧洲最大的旅馆老板之一。有一次,我在晚饭开始时出去片 刻,回来时在他面前走过,他就对我施礼,也许是为了表示我是他的客 人,但显得十分冷淡,我弄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忘记自 己的身份而显得矜持,或是对一名微不足道的顾客的傲慢。对那些有权 有势的顾客,总经理在施礼时也同样冷淡,只是更加低头哈腰,眼皮低 垂,显得既尊敬又腼腆,仿佛在出席葬礼时,他看到面前站着去世的妇 女的父亲或摆着圣体。除了这些冷若冰霜的罕见鞠躬之外,他没有任何 动作,仿佛是为了表明,他两只闪闪发光、犹如夺眶而出的眼睛,什么 东西都能看到,什么事情都能解决,在“大旅馆晚餐”中既能保证细节的 完美,又能做到总体的协调。他显然感到自己比导演和乐队指挥都要高 出一筹,是货真价实的大元帅。他认为,只要注视的目光极其犀利,就 足以确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知道所犯的任何错误都不会导致全盘失 败,他为了最终负起自己的责任,不仅不做任何手势,而且连眼睛也一 动不动,仿佛因驾驭和领导全部行动的注视目光而石化。我感到,我调 羹的每次移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等到大家喝完汤后立即销声匿 迹,不过,他刚才进行的检阅,使我在晚餐期间胃口全无。他的胃口却 好得出奇,大家可以在午饭时见到他,这时他像普通客人那样,跟大家 在同一时间吃饭,也是在餐厅之中。他的餐桌只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 是在他吃饭时,另一位经理即平时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边说话。此人 是总经理的下属,竭力对他溜须拍马,并对他十分害怕。这样吃午饭 时,我倒不是非常害怕,因为他消失在顾客之中,像是坐在一家饭馆里 的将军,见里面也有士兵,就一声不吭,装出不想去管他们的样子。门 房被他那些“穿制服的服务员”团团围住,他对我宣布:“总经理明天上 午去迪纳尔。从那里去比亚里茨,然后去戛纳。”这时,我才感到松了 口气。 我在旅馆里的生活闷闷不乐,因为我在那里没有朋友,而且还不舒 畅,因为弗朗索瓦丝结交了许多朋友。这可能使人感到,这些人想必给 我们提供了许多方便。实际上恰恰相反。这些无产者虽说很难被弗朗索 瓦丝当作熟人看待,并且只有在彬彬有礼地满足她的某些条件时才能做 到这点,但他们一旦成了她的熟人,在她的心里就只有他们最为重要。 她那古老的法典告诉她,她对主人的朋友不必履行任何义务,她如有急 事,可以把一位来看望我外婆的夫人打发走。但她对待自己的朋友,即 她挑剔的友谊所接受的那些罕见的平民百姓,则用最细致周到和最完美 无缺的礼仪来调节她的行动。因此,弗朗索瓦丝在认识咖啡馆老板和替 比利时女士做裙子的一个矮小的贴身女仆之后,午饭后不再立即上楼给 我外婆准备衣物,而是在一小时之后才上去,因为咖啡馆老板想在咖啡 间给她煮咖啡或药茶,贴身女仆则要请她去看缝纫衣服,她无法拒绝他 们,这种事是不能做的。另外,她对矮小的贴身女仆特别关心。小女仆 是个孤儿,由几个外人扶养长大,有时要到他们那里去住几天。这种状 况引起弗朗索瓦丝的怜悯,也使她产生仁慈的傲慢。她有家庭,从父母 那里继承一幢小屋,她兄弟在那里饲养几头奶牛,因此她不能认为,一 个背井离乡的女人跟她地位相同。这姑娘想在八月十五日去看望她那些 恩人,弗朗索瓦丝知道后不禁反复说道:“她使我感到好笑。她说:我 想在八月十五日去我家。去我家,她这么说!这不是她家乡。这些是收 养她的人,而她说去我家,好像这真的是她的家。可怜的姑娘!她真可 怜,连自己有没有家都不知道。”弗朗索瓦丝结交的是一些顾客带来的 贴身女仆,这些女仆跟她一起在“邮件处”吃晚饭,她们看到她饰有花边 的漂亮软帽和她优美的身材,以为她也许是贵夫人,因环境所迫或情有 所钟而当上我外婆的女伴,总之,弗朗索瓦丝结识的人不是旅馆的工作 人员,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没有很大害处,因为她不会阻止他们为我们 做事,原因是在任何情况下,他们即使不认识她,也不会对我们有任何 用处。但是,她也结交了一个酒务总管、一个在厨房里做事的男子和一 个楼层的女管事。由此在我们日常生活方面产生的结果是,弗朗索瓦丝 在她到达那天还不认识任何人,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乱按铃,而 且是在我外婆和我不敢按铃的时间,如果我们因此而对她稍加批评,她 就回答道:“为这事可付了相当多的钱”,仿佛这钱是她付的,现在,她 已跟厨房里一位要人交了朋友,这在我们看来是能使我们生活过得舒适 的吉兆,但如果我外婆或我感到脚冷,即使是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弗朗 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肯定地说,这时按铃会给别人留下不良印象,因 为这样的话他们就只好重新升起炉子,或者仆人们的晚餐要受到打扰, 会感到不高兴。她最后说出一个短语,虽然说的时候犹豫不决,但意思 仍然十分清楚,就是说我们显然不对:“事实是……”我们并未坚持要这 样做,原因是怕她再用一个短语来说我们,而且说得变本加厉:“这样 已经不错了!……”因此,我们无法再要到热水,因为烧热水的男子是 弗朗索瓦丝的朋友。 最后,我们也有了一位朋友,这事并非是我外婆的意愿,却是通过 她来实现。有一天上午,她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进出一扇门时迎面 相遇,只好相互搭讪,但事先都不免有惊讶和犹豫的手势,都做出后退 和怀疑的动作,并在最后说出礼貌和高兴的话语,如同莫里哀有几场戏 中,两个演员各自在进行长时间的独白,虽说只相隔几步之遥,却都仿 佛尚未看到对方,突然间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却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 睛,并再三打断对方的话,最终两人一起说话,对话之后进行合唱,然 后两人紧紧拥抱[425]。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行事谨慎,在片刻之后想离开 我外婆,而我外婆恰恰相反,想将她挽留,直至午餐时分,想要知道她 使用何种方法,才能收到信件早于我们,并吃到优质烧烤食品(因为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喜欢美食,很少去吃旅馆的饭菜,而对旅馆给我们吃 的饭菜,我外婆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话,称之为“让人饿死的豪 华[426]”)。此后,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给她端上饭菜之 前,就到我们餐桌旁来坐一会儿,但不准我们起身迎接,也不许我们给 她让座。我们只是在吃完午饭之后,常常多坐一会儿跟她说话,这时餐 桌肮脏不堪,桌布上餐刀乱放,旁边则是散乱的餐巾。从我来说,我为 喜爱巴尔贝克而保持自己位于陆地的海角这种想法,就竭力向更远的地 方观看,只是看到大海,在其中寻找波德莱尔描写的一些印象,而我让 目光落到餐桌之上,只是上的菜是一条大鱼的那些日子,这大鱼是海中 妖魔,跟刀叉不同,生长在原始时代,在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海中 涌现,那是基墨里奥伊人[427]的时代,这海妖的身体有无数椎骨以及蓝 色和粉红色神经,由大自然构建而成,但根据一建筑图纸构建,形成多 彩的海洋大教堂。 一个理发师毕恭毕敬地为一位军官理发,军官认出了一个刚进来的 顾客,并跟此人交谈片刻,理发师见了感到高兴,知道他们属于同一阶 层,在去拿放肥皂的碗时不禁莞尔一笑,因为他知道,在他店里,在用 洗头肥皂这种粗活之中,可以添加社交界乃至贵族的乐趣;同样,埃梅 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找到了我们这两个老朋友,就去给我们拿漱口 盅,面带微笑,笑得既谦虚又自豪,既巧妙又谨慎,如同知道应及时走 开的家庭主妇。他又像高兴而温情的父亲,对他餐桌上结下的秦晋之好 既关心又不去打扰。另外,只要有人说出一个有爵位的贵族的姓氏,埃 梅就会显出高兴的样子,这跟弗朗索瓦丝恰恰相反,只要有人在她面前 说出“某某伯爵”,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她的话变得生硬而又短促,这 说明她对贵族的喜爱并不比埃梅逊色,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另外,弗 朗索瓦丝有个长处,那就是她能看出别人的最大缺点,她感到自豪。她 不像埃梅那样,属于那种讨人喜欢、善良敦厚的人。有人给他们讲述一 件报上没有刊登的趣闻,他们就会感到十分高兴,并且表现出来。弗朗 索瓦丝不想显出惊讶的样子。你可以在她面前说,她从未怀疑过其存在 的鲁道夫大公[428],并未像有人确认的那样已经去世,而是还活在世 上,她听了会回答说“是的”,仿佛她早已知道此事。另外,还必须知 道,她虽然卑躬屈膝地称我们为主人,我们也几乎将她完全驯服,但要 是我们嘴里说出一位贵族的姓氏,她听到后就要强压心中的怒火,这是 因为她出身的家庭在村里富裕又有独立的地位,而这种被人重视的地 位,只会受到贵族的影响,相反,像埃梅这样的人,从小就在贵族家里 当奴仆,或是贵族出于善心将他在家里养大。因此,在弗朗索瓦丝看 来,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贵族就需要请求别人原谅。但是,至少在法 国,这正是大贵人和贵妇人作为唯一消遣所施展的才能。弗朗索瓦丝跟 一些仆人有着相同的倾向,他们不断收集涉及主人和其他人关系的只言 片语的看法,有时还从中得出错误的推断——如同人类对动物的生活所 作的推断——时刻认为别人“冒犯”了我们,不过,她得出这个结论可说 是轻而易举,既是因为她对我们爱得过分,也是因为她喜欢使我们感到 不快。但是,弗朗索瓦丝一眼看出,而且决不会看错的是,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对我们关心备至,对她也非常照顾,就原谅她是侯爵夫人,而 由于她总是因这位夫人是侯爵夫人而感到高兴,她就认为夫人比我们认 识的所有人都要好。这也是因为任何人都不像夫人那样一贯如此热情。 每当我外婆发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看一本书,或者说她觉得夫人的 女友送的水果好看,在一小时之后,一个贴身男仆就会上楼来把这本书 或水果交给我们。过后我们看到她时,她听到我们的感谢,仿佛想以她 的礼物并无特殊用途作为托词,并且只是说:“这不是一部杰作,但报 纸到得这么晚,总得有东西看”,或者说:“知道自己是在海边,备点水 果总是明智之举。” [429]“但我觉得你们从来不吃牡蛎,”德·维尔帕里齐 夫人对我们说(这话增加了我当时的厌恶感,因为生蚝的肉是活的,使 我感到十分厌恶,其次则是黏糊糊的海蜇,使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黯 然失色),“这里海边的牡蛎味道鲜美!啊!我[430]件,同时把你们的信 件也带来。怎么,您女儿每天给您写信?你们竟然每天有话诉说!”我 外婆默不作声,但可以认为她这样是因为蔑视,她在给我妈妈的信中反 复使用塞维尼夫人的话:“我刚收到一封信,就希望马上能收到第二 封,我收到信才感到呼吸顺畅[431]。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这种感觉。”我 担心她把结论用于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我寻找的人是在这少数人之 中,对其他人我一概回避。”她话锋一转,对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前一 天叫人给我们送来的水果赞不绝口。那些水果确实非常好看,经理虽说 因他的水果高脚盘被人不屑一顾而感到嫉妒,却仍然对我说:“我与你 们一样,跟其他餐后点心相比,我更喜欢水果。”我外婆对这位女友 说,她喜欢这些水果,因为旅馆里端来的水果一般都十分丑陋。“我不 能说塞维尼夫人那样的话,”她补充道,“那就是如果我们心血来潮,想 找到一只不好吃的水果,那就只能叫人从巴黎送来[432]。”——“啊,不 错,您在看塞维尼夫人的书。我从第一天起就看到您带着她的《书简 集》。(她此刻忘记,她在那扇门旁遇到我外婆之前,从未看到过我外 婆。)像这样老是想着自己的女儿,您不觉得有点过分?她谈女儿过 多,不可能完全出于真心。她欠缺的是自然。”我外婆认为这种讨论毫 无益处,为避免谈论她喜爱却又无法被对方理解的事物,她把手提包放 在博塞让夫人《回忆录》上,以将其遮盖。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遇到弗朗索瓦丝,是在这个时候(即后者所说 的“中午”),那就是弗朗索瓦丝头戴漂亮软帽,受到众人敬重,到楼 下“在邮件处吃饭”之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见到后将她拦住,向她询 问我们的情况。弗朗索瓦丝则把侯爵夫人的口信带给我们:“她说:请 您向他们问好。”说时模仿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声音,以为逐字复述了 夫人的话,实际上却已将其歪曲,如同柏拉图歪曲苏格拉底的话,或像 圣约翰歪曲耶稣的话。弗朗索瓦丝自然因这种关心而非常感动。她最多 不相信我外婆,她认为我外婆出于阶级利益而撒谎,有钱人总是相互支 持,原因是我外婆肯定地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过去风致韵绝。确 实,这风致现已所剩无几,你的艺术鉴赏力如不能超越弗朗索瓦丝,就 无法想象出她原有的美貌。因为要了解一位老妇当年如何美丽,就不能 光是对她观看,而是必须对其轮廓线条逐一进行复原。“我一定要在哪 一天问她,是不是我弄错了,是不是她跟盖尔芒特家的人不存在某种亲 戚关系。”外婆对我说,并因此使我感到愤怒。一个社群出自两个姓 氏,在进入我心中时,一个姓氏从经验的狗洞般矮门进入,另一个则从 想象的金光大门进入,对这种社群,我又如何能够相信? 有人经常看到卢森堡王妃及其豪华的车马随从经过,已有几天的时 间,只见她身材高大,头发红棕,长得漂亮,但鼻子有点粗大,她在此 度假,要待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口,一个跟班走来 跟经理说话,在回到马车旁之后,把一些美妙的水果带了回来(水果装 在一个篮子里,像海湾那样把各个不同的季节汇集在一起),附有“卢 森堡王妃”的名片,上面用铅笔写了几句话。水果有李子,蓝盈盈、亮 晶晶,呈圆形,如同此时的球形海面,有透明的葡萄,一个个悬挂在枯 枝上,犹如明媚秋日,有天青色生梨,这些水果是送给哪位隐姓埋名住 在这里的王子?因为王妃想要拜访的人不可能是我外婆的女友。然而, 在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派人给我们送来一串金光闪闪的新 鲜葡萄,还有一些李子和生梨,我们也都一一认出,虽说李子像我们晚 餐时分的大海,已变成淡紫色,而在生梨的天青色中,则漂浮着几朵淡 红云彩。几天之后,我们遇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当时我们听完上午 在海滩上举办的交响乐音乐会后出来。我确信自己在那里听到的作品 (《罗恩格林》的前奏曲、《汤豪舍》的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真理,就 努力使自己尽可能升华到这一境界,为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中提取 当时拥有的最美好和最深刻的一切,并将其赋予这些作品。 外婆和我从音乐会出来,重新踏上返回旅馆的那条路,在海堤上停 留片刻,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几句话,夫人对我们说,她已在旅馆 给我们订好火腿干酪三明治和奶油炖蛋,这时,我看到卢森堡王妃从远 处朝我们这边走来,只见王妃微微拄着一把阳伞,她那高大而美妙的身 体略有弯曲,并勾画出帝国时期的美女曾十分喜爱的涡卷线状图案,这 些美女肩如削壁,背部隆起,髋部凹陷,腿部绷紧,能让身体围绕着骨 架像薄绸织物那样无精打采地飘荡,这骨架如同倾斜而又不可弯曲的茎 杆,穿越身体却又无法看到。王妃每天上午都要到海滩上兜一圈,大约 是在众人洗完海水浴上去吃午饭的时候,由于她要到一点半才吃午饭, 所以她要回别墅的时候,洗海水浴的人们早已离开空荡荡的灼热海堤。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向王妃引见了我的外婆,并想对我作个介绍,却只 好问我的姓氏,因为她已记不起来。她也许一直不知道我的姓氏,或者 在好多年前就已忘记我外婆把女儿嫁给了谁。这姓氏看来给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时,卢森堡王妃已把手伸向我们,她在跟侯 爵夫人说话时,不时转过头来,把温柔的目光停留在我外婆和我身上, 这目光带有亲吻的雏形,有人在对婴儿及其奶妈微笑时,就添加这种亲 吻。即使她不想显出她地位比我们要高,她仍对她跟我们之间的距离作 出错误的估计,因为由于调节上的错误,她的目光充满无限的善意,以 致我看到一种时刻即将来临,那就是她快要用手抚摸我们,如同抚摸两 只可爱的动物,而两只动物则在动物园里把头伸出栅栏,朝她那边伸 去。有关动物和布洛涅林园的这一想法,在我脑中立刻变得更加稳定。 这时,海堤上流动商贩来来往往,大声叫卖蛋糕、糖果和小糕点。王妃 不知该如何向我们表示好意,就叫住最早过来的商贩,此人卖剩的仅有 一只黑麦面包,就是用来扔给鸭子吃的那种。王妃买了下来,并对我 说:“这给您外婆。”但她却把面包递给我,并面带机灵的微笑对我 说:“您亲自交给她。”她认为,如果我和动物之间没有中间人,我的乐 趣就会更加完美无缺。其他商贩也走到近前,她用他们卖的东西塞满我 的所有口袋,有用细绳捆扎的盒子,有圆锥形糕点,有松软蛋糕和麦芽 糖。她对我说:“您自己吃,也给您外婆吃。”她叫身穿红色缎子服装的 小黑人把钱付给那些商贩,小黑人跟着她走到各处,成为海滩上的奇妙 景观。然后,她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道别,并向我们伸出手来,想要 表明她对我们和对自己的女友一模一样,都当作亲密朋友,并希望自己 能跟我们亲近。但在这一次,她也许把我们在各类人中的水平看得过于 低下,因为跟我们的平等,王妃是通过母亲般温柔的微笑来向我外婆表 明,而面带这种微笑,是在对孩子说“再见”之时,即把孩子当作大人看 待。经过奇妙的进化,我外婆不再是鸭子或羚羊,而已是斯万夫人所说 的baby(婴儿)。最后,王妃离开了我们三人,在阳光明媚的海堤上继 续散步,她把漂亮的腰部弯曲,如同绕在木棒上的蛇,缠绕在印有蓝色 花纹的白阳伞上,阳伞合拢,由德·卢森堡夫人拿在手里。这是我见到 的第一位王妃殿下,我说第一位,是因为马蒂尔德公主在举止上一点不 像殿下。至于第二位,你们会在以后看到,她同样以其恩惠使我感到惊 讶。这是大贵人和蔼可亲的一种表现形式,他们自愿充当君主和平民之 间的中间人,这一点我是在第二天获悉的,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那天 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十分可爱。她是判断力很强的女人,心地非常 善良。她跟许多女王或王妃殿下不同。她具有真正的价值。”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显出确信无疑的样子补充了一句,并十分高兴能对我们说出这 句话:“我觉得她会很高兴跟你们再次见面。” 但在那天上午,就在离开卢森堡王妃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 说了一件事,使我感到更为惊讶,却并非是和蔼可亲的表现。[433]“您父 亲在部里当主任?”她对我问道。“啊!看来您父亲是位迷人的男士。他 此刻正在作十分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妈妈的一封信中得知,我父亲及其旅伴德·诺普 瓦先生把行李给丢失了。[434]“他们的行李找到了,或者不如说从未丢失 过,情况就是这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说。她对这次旅行的详 细情况,看来要比我们清楚得多,但我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觉 得您父亲会在下星期提前回来,因为他也许不想去阿尔赫西拉斯[435]。 但他想在托莱多[436]多待一天,因为他欣赏提香的一位弟子,这位画家 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他的名作[437]。” 我心里在想,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相当远的地方观察她所认识的 那批人粗略、微小和模糊的晃动,用的是冷漠的眼镜,这眼镜里她用来 观察我父亲的地方,是出于何种偶然原因才加上一块倍数奇大的放大镜 片,使她能如此清楚而又极其详细地看到我父亲所有愉快的事情,迫使 他回来的偶然事件,他在海关遇到的麻烦,以及他对格列柯的喜爱,这 放大镜片改变了她看到的事物的比例,为她而仅仅把这个人展现得巨大 无比,周围的其他人却十分微小,这就像居斯塔夫·莫罗笔下的朱庇 特,跟画在这位主神旁边的弱小女子相比,其身材超出常人[438]。 我外婆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告辞,因为我们想在旅馆门口多待一 会儿,以呼吸新鲜空气,一面等待旅馆里的人隔着玻璃窗跟我们做手 势,表示我们可以去吃午饭。这时响起一阵嘈杂声。只见野蛮人的国王 的年轻情妇,刚洗完海水浴,这时回来吃午饭。[439]“真是讨厌的家伙, 应该离开法国!”这时走过的律师公会会长气愤地大声说道。 然而,公证人的妻子却双目圆睁盯着假王后看。[440]“我没法跟您 说,布朗代夫人这样看着那些人,我十分恼火。”律师公会会长对法院 首席院长说。“我真想给她一个巴掌。这样会提高这种流氓的身价,他 们当然巴不得别人去注意他们。您叫她丈夫告诉她,这样做滑稽可笑; 我可不再跟他们一起出去了,他们看来是注意乔装打扮的冒牌货。” 卢森堡王妃的大驾光临,以及她送水果来的那天她的车马随从在旅 馆门口停留这件事,未能逃过公证人、律师公会会长和法院首席院长的 妻子这帮人的眼睛,她们自一段时间以来焦躁不安,想要知道如此受人 敬重的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到底是真的侯爵夫人还是女冒险家,并迫不 及待想要知道她对此是否当之无愧。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一直在东闻西 嗅,想要看出是否会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这时见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穿过大厅,就把目光从手里做的活计上抬起,朝夫人望去,那目不转睛 的模样,她两位女友见了忍俊不禁。[441]“哦!我嘛,你们知道,”她自 豪地说道,“我总是先往坏处想。要我相信一个女人真的已经结婚,就 得把出生证和公证证书拿出来给我看。另外,你们不用担心,我要进行 一次小小的调查。” 每天,这三个女人都笑着跑来。[442]“我们来听消息。” [443]但在卢森 堡王妃来访的那天晚上,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把一个手指放在嘴 上。[444]“有新情况。” [445]——“哦!她真是非凡,蓬森夫人!我从未见 到过……那您说说,有什么情况?” [446]——“啊,是个黄头发的女人, 脸上涂有厚厚的胭脂,那马车的主人显然是轻佻女子,这样的车只有那 些小姐才有,她今天下午来看望所谓的侯爵夫人。” [447]——“喔唷唷! 啪哒!您看这个!这位夫人我们见到过,您是否记得,律师公会会长, 我们当时觉得她给人印象不佳,但我们并不知道她来是为了侯爵夫人。 一个女人带一个黑人,是吗?” [448]——“正是。” [449]——“啊!真是非同 寻常。您是否知道她的姓名?” [450]——“知道,我当时假装看错,我拿 了她的名片,她化名卢森堡王妃!我怀疑没错!在此地跟这种昂热男爵 夫人[451]待在一起,真是件愉快的事情。”律师公会会长对法院首席院长 举了马蒂兰·雷尼埃和《玛赛特》[452]的例子。 另外,决不能认为这误会是暂时的,如同在一出轻喜剧的第二幕形 成并在最后一幕消除的那种误会。德·卢森堡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 皇帝[453]的外甥女,她来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乘车出去兜风时,她 们俩总是被看作两大怪人,即在温泉城市难以避开的那种人。在大部分 资产阶级人士看来,圣日耳曼区有四分之三的人是倾家荡产的荒淫无耻 之徒(不过,他们中个别人有时也确实如此),因此不会受到任何人的 接待。资产阶级在这方面过于正派,因为贵族的缺点决不会使他们在永 远不会接待资产阶级的地方无法受到极其优厚的接待。他们以为资产阶 级知道这点,就在涉及他们的事情上装出纯朴的样子,并像是在贬低他 们那些特别穷途潦倒的朋友,因此就造成误会。一位上流社会人士偶然 跟小资产阶级有联系,是因为他极其富裕,出任所有重要金融公司的董 事长,那么,资产阶级终于看到一位贵族能理所当然地成为大资本家, 就会发誓说他不会跟既是赌徒又破产的侯爵交往,认为那个侯爵越是和 蔼可亲,就越是朋友稀少。资产阶级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公爵在一家大 公司当董事长,却让儿子娶那个侯爵的女儿为妻,因为侯爵虽是赌徒, 其姓氏在法国却最为古老,同样,一位君主情愿让儿子娶已下台的国王 的公主为妻,也不愿让现任共和国总统的千金做自己的儿媳妇。这就是 说,这两个世界对另一世界的看法都虚无缥缈,如同巴尔贝克海湾一边 的海滩上的居民对另一边的海滩的看法一样:从里弗贝尔可依稀看到马 古维尔这个高傲的城市,而里弗贝尔的人以为从马古维尔可看到他们的 城市,实际上恰恰相反,里弗贝尔的大部分壮丽景色都无法从马古维尔 看到。 这时发现我有热度,就把巴尔贝克的医生请来,医生认为天气炎 热,我不应该整天待在海边晒太阳,并开了几种处方药让我服用,我外 婆接过处方,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但我立刻从这种表情中看出她坚定 不移的决心,那就是对处方拒不执行,但重视医生在保健方面提出的忠 告,并接受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提议,乘车出去兜风。午饭前,我一 直走来走去,从我房间走到我外婆房间。她的房间不像我的房间那样直 接朝向大海,而是从三个不同的方面采光:一是从海堤,二是从一个院 子,三是从田野那边,里面的陈设也不相同,有几把扶手椅,面料上绣 有金银丝图案和粉红色花卉,仿佛散发出沁人的清香,在走进房间时便 可闻到。在这个时候,来自朝阳那边的光线,如同其他时间的光线那 样,把墙上的各个角落弄得支离破碎,在来自海滩的反光旁边,把色彩 缤纷的临时祭坛置于五斗橱上,犹如放上小路上的花卉,而准备再次飞 起的一个亮光,其收拢、颤抖和温暖的翅膀,则被悬挂在隔墙之上,这 光线如同沐浴一般,把朝着被阳光装饰了葡萄树般垂花饰的小院的那扇 窗子前的外省地毯上一块正方形晒热,使家具上的装饰更加妩媚、繁 丽,仿佛将扶手椅上绣花的真丝面料层层剥落,把这些椅子上的边饰统 统取下,我在这房间里走了片刻,然后更衣出去兜风,这房间像棱镜, 外面光线的各种颜色在其中分解,像蜂窝,我将要品尝的白昼蜜汁在里 面离解、分散,令人陶醉又能看见,像希望的花园,化为闪烁银光和玫 瑰花瓣。但是,我首先拉开窗帘,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大海是什么样 子,就是今天上午像一个涅瑞伊得斯[454]那样在海边玩耍的大海。因为 这些大海中的每一个逗留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 海,但有时跟前一个相像。不过我从未两次看到同样的大海。 有些大海美得极为罕见,我见到它们,因惊喜而乐趣倍增。在一天 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窗户在微启之时把海中仙女格劳科诺墨[455]展 现在我惊奇的眼前,是碰上何种好运?只见她美丽而又懒散,呼吸时有 气无力,透明度如同雾茫茫的绿宝石,透过这雾气,我看到给它着色的 各种有质成分涌现。她露出疲惫的微笑,用看不见的薄雾让阳光闪烁, 这薄雾只是空无一物的空间,存留在她那半透明表面的周围,她表面因 此而缩小,却更为动人,如同那些女神,由雕塑家从一整块石头的剩余 部分雕刻出来,因为他不愿把这块石头做成毛坯。她身穿单色服装,就 这样请我们漫步在简便的乡间大路上,我们乘坐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 敞篷四轮马车,在这条条大路上行驶,每天都看到她有气无力的跳动所 散发的清凉,却从未能来到她的身旁。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早早就命人把车套好,这样我们就能一直驶往 老城圣马斯,或者一直来到凯特奥姆的悬岩或另一旅游点,这些地方对 速度相当慢的马车来说都十分遥远,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我 因即将去远游而感到高兴,就哼着最近听到的一段乐曲,并踱来踱去, 等待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准备就绪。如果是星期天,旅馆门口停着的就 不止是她那辆车,还有好几辆出租马车,等待的不仅有应邀前往德·康 布勒梅夫人的费泰纳城堡的客人,而且还有那样的人,他们不愿像受罚 的孩子那样留在这儿,就宣称巴尔贝克的星期天令人厌倦,因此吃完午 饭就立刻出发,躲到附近的海滩,或去参观某个景点。当有人问布朗代 夫人是否去了康布勒梅夫妇家,她甚至经常作出不容置辩的回答:“没 有,我们去看了贝克[456]的瀑布。”仿佛这是她那天没去费泰纳的唯一原 因。律师公会会长则大发善心地说:[457]“我羡慕你们,我应该跟你们一 样改变主意,这样会更加有趣。” 在这些马车旁边,在我等待的那个门廊前面,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年 轻服务员,像是一棵品种稀有的灌木,他引人注目之处,既有特别和谐 的染色头发,又有植物表皮般的皮肤。旅馆里,大厅相当于罗马式教堂 中初学教理者聚集的前廊,不住在旅馆里的人也有权从大厅经过,“外 面”这个侍者的同事们,干的活并没有比他多得多,身体却至少还能稍 加活动。他们可能要在上午帮忙打扫。但到下午,他们只是站在那里, 就像合唱队队员,即使无事可干也要站在台上,以充当龙套。总经理, 就是我十分惧怕的那位,打算在明年大量增加他们的编制,因为他“目 光远大”。他的决定使旅馆经理感到十分苦恼,因为那些孩子只会“造成 阻塞”,就是说他们站在那里挡道,却毫无用处。至少在午餐和晚餐之 间,在顾客出去和回来的时间之间,他们填补了情节上的空白,如同曼 特农夫人的那些女学生,身穿以色列少女的服装,每当以斯帖或耶何耶 大[458]下场时就演出幕间短剧。但外面的侍者,举止矫揉造作,身材高 挑、瘦弱,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待侯爵夫人下楼,只见他纹丝不 动,神色忧郁,因为他几个哥哥都已离开旅馆另谋高就,而他客居异乡 备感孤独。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终于来了。照看她的马车,扶她上车, 也许应该属于这个侍者的职能范围。但他一方面知道,一个人带着自己 的仆人,会让他们来侍候,通常在旅馆给的小费很少,另一方面又知 道,古老的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会照此行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同时属 于这两类人。那个乔木状侍者由此得出结论,他从侯爵夫人那里得不到 任何赏钱,就让侍应部主任和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把她扶上车,并把她 的衣物搬到车上,而他则伤心地在想他几个哥哥的鸿运,同时又像植物 那样一动不动。 我们随即出发。在绕过火车站后行驶了一段时间,我们进入一条乡 间大道,这条路很快使我感到跟贡布雷的大道一样熟悉,从它在一座座 迷人的园圃之间拐弯的地点直至我们离开它的拐角都是如此,拐角两边 则是耕过的土地。在这些土地中间,不时可以看到一棵苹果树,树上确 实没有花,只有一束雌蕊,但已足以使我欣喜若狂,因为我认出一片片 无法模仿的叶子,那宽大的叶子如同现已结束的婚礼中台上的地毯,不 久前曾遭到红艳艳花卉的白缎拖裾践踏。 第二年五月,我曾有多少次在巴黎的花店买过一根苹果树枝,然后 在树枝上的花卉前度过夜晚的时光,这些花卉中大量流出的是奶油状汁 液,即仍在用白沫涂抹叶芽的汁液,而在花卉的一个个白色花冠之间, 花店老板仿佛对我慷慨大方,也是想别出心裁并形成巧妙的对比,在两 边都恰到好处地多加了一个粉红色花蕾;我望着这些花,把它们置于我 的灯下——我久久地待着,当晨曦给它们带来同样的淡红色时,我往往 还在那里,而这种淡红色,晨曦想必同时在巴尔贝克展现——我竭力在 想象中把它们移到这条大路上,让它们繁殖,使它们散布在准备好的框 子里,散布在准备好的画布上,这是园圃的框子,其构图我已记得清清 楚楚,我是多么想再次看到这些园圃,我有朝一日也应该看到,到那 时,春天怀着天才的美妙激情,把各种颜色涂抹在园圃的画稿之上。 上车前,我已构想出我即将去寻找的大海图像,我希望图像中 有“光芒四射的太阳”,而在巴尔贝克,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图像, 并且处于许许多多我无法在遐想中接受的粗俗飞地中间,这些飞地则分 别由洗海水浴者、更衣室和游艇占据。但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 行驶到一处山坡上时,我看到大海两边均为树丛,那些同时代的细节, 曾仿佛把大海置于大自然和历史之外,这时正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消失, 而我在观看波涛之时,能够费尽心机地想到,这就是勒孔特·德·利尔在 《俄瑞斯忒亚》[459]中所描写的波涛,当时“如同晨曦中猛禽振翅”,英 雄的海腊斯[460]的长发士兵,“用十万船桨拍击响亮的波浪”。不过,我 离开大海已不是很近,感到大海并非活的生命,而是固定不动,我不再 感到它渗开的颜色下蕴涵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上的那些颜色,两边均为 叶丛,大海在其中显得跟天空一样稀薄,只是颜色更深而已。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看到我喜欢教堂,就对我作出许诺,说我们以 后每次出去都要参观教堂,一次看一座,一次看另一座,特别要去看卡 尔克维尔的教堂,据她说,那教堂“全都被它那古老的长春藤遮盖”,说 时做了个手势,仿佛兴致勃勃地在用无法看到的优美叶子来覆盖不在此 地的教堂正面。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经常做出这种微不足道的描述动 作,以找出表达一座古建筑的妩媚和特色的恰当词语,并总是避免使用 术语,但却无法隐瞒她对自己所说的事物了如指掌。她仿佛竭力想因此 事而为自己辩护,因为她父亲的一座城堡,即她在那里长大的那座,所 在地区的一些教堂跟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风格相同,因此,她要是不喜 欢建筑,那就是一种耻辱,另外,这座城堡堪称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最 佳典范。但是,由于这城堡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博物馆,更因为肖邦和 李斯特曾在那里演奏,拉马丁则朗诵过诗歌,整整一个世纪的著名艺术 家都在家族纪念册上写下感想和乐曲或画有速写,因此,德·维尔帕里 齐夫人是出于好意,因受过良好教育,由于真正谦虚还是因为缺乏哲学 精神,才只是用这种纯物质的原因来解释她对各种艺术的精通,并最终 使人感到,她把绘画、音乐、文学和哲学看作一位少女的特权,这少女 生活在列入国家保护建筑的一座著名古建筑里,在最为出色的贵族教育 中成长起来。在她看来,仿佛除了她家传的那些绘画作品之外,其他的 画都不值一提。她感到高兴的是,我外婆喜欢她戴的那条露在连衣裙外 的项链。那项链出现在她曾祖母一幅由提香画的肖像画上,这幅画一直 由这个家族保存。这样就可以肯定这画是真品。她不愿听到别人谈论一 位富豪不知怎样买来的一些画,她不用看就能肯定那些画是赝品,因此 就根本不想去看。我们知道她本人画一些花卉水彩画,我外婆曾听到别 人称赞这些画,就跟她提起此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因谦虚而转换话 题,但只是显出一位著名女艺术家的惊讶和愉悦,因为女艺术家从恭维 中一无所获。她只是说,这是一种愉快的消遣,因为用画笔画出的花卉 即使十分平常,但你画了出来,至少能使你生活在自然界的花卉世界之 中,尤其是你不得不在花卉近前观看,以便将它们惟妙惟肖地画出,这 时,你会对美丽的花卉百看不厌。但在巴尔贝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不再做这种观察工作,以便让眼睛得到休息。 我外婆和我惊讶地看到,她甚至比大部分资产阶级还要“思想自 由”。她觉得惊讶的是,人们对驱逐耶稣会会士这件事感到气愤,她说 这种事过去一直发生,即使在君主制度下,即使在西班牙都是如此。她 捍卫共和国,谴责其反教权主义只限于下列情况:“我会认为,我想去 望弥撒却受到阻止,跟我不想去望弥撒却被人逼着去同样有害无 益。”她甚至说出某些话,例如:“哦!今天的贵族,算得了什么!”“在 我看来,一个男人不干活就一钱不值。”她说这种话,也许只是因为感 到,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就变得辛辣、有趣,令人难忘。 我们往往会听到别人坦率地说出一些先进思想——但没有先进到社 会主义的程度,而社会主义则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眼中的洪水猛兽 ——这种想法恰恰由这些人中的一个提出,鉴于这些人的才智,我们因 审慎和优柔寡断的公正态度而不愿谴责保守派的想法,在听到上述先进 思想时,我外婆和我几乎认为,我们和蔼可亲的同伴,具有衡量各种事 物的真理标准和典范。我们相信她的话,而她则评论她那些提香的画、 她城堡的柱廊以及路易—菲力普谈话的风趣。但是——学识渊博者在被 问到埃及绘画和伊特鲁里亚[461]碑文时,其谈吐令人赞叹不已,但他们 谈论现代作品却平淡无奇,因此我们不禁会想,我们对他们精通的学问 是否评价过高,因为他们在自己精通的学科里并未达到中等水平,而他 们应该达到这种水平,就像他们对波德莱尔所作的幼稚无知的研究那样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被我问到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维克多·雨 果这些曾受到她父母接待并被她隐约看到过的作家时,就笑我欣赏他 们,她讲了有关他们的一些妙趣横生的诙谐话,就像她刚才说一些大贵 人或政治家那样,并对这些作家进行严厉的评论,其确切原因是他们不 谦虚,喜欢炫耀自己,缺乏朴实的技巧,即使用恰如其分的单线条进行 勾画,不加以强调,尽量避免文笔夸张而显得滑稽可笑,他们缺少的还 有随机应变,以及判断稳重和朴实无华的优点,有人告诉她,真正出类 拔萃的人才具有这种优点;可以看出,她毫不犹豫地认为,跟这些作家 相比,她更喜欢另一些人,这些人也许因具备上述优点,确实胜过巴尔 扎克、雨果、维尼这样的人,如在一个沙龙、一所学院、一个部长会议 上的莫莱[462]、丰塔纳[463]、维特罗尔[464]、贝尔索[465]、帕斯基埃[466]、 勒布伦[467]、萨尔旺迪[468]或达吕[469]。[470]“这就像司汤达的那些小说, 您看来对他欣赏。您要是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准会使他大吃一惊。我 父亲在梅里美先生——至少此人有才华——家见到司汤达,他经常对我 说,贝尔(他原来的姓)十分俗气,但在一次晚宴上很风趣,使人无法 相信他会写出这些书。另外,您也许已经知道,他如何耸耸肩膀以回答 德·巴尔扎克先生过度的赞扬[471]。至少从这点可以看出,他能跟别人和 睦相处。” 她持有所有这些伟人的手迹,并对她家族曾跟他们保持的特殊关系 加以炫耀,仿佛认为她对他们的评价要比我这样的年轻人更加准确,因 为我们未能跟他们经常交往。[472]“我觉得自己可以谈论他们,因为他们 当时常来我父亲家;正如十分风趣的圣伯夫先生所说,必须相信这些 人,因为这些人跟他们接近过,能更准确地对他们的价值作出评价 [473]。” 有时,马车在耕过的田地之间一条上坡大路上行驶,使田地显得更 加真实,给它们增添一种真实的标志,如同一朵珍贵的小花,被有些古 代的大师用作自己画作的标记,有几棵犹豫不决的矢车菊,跟贡布雷的 矢车菊相像,跟随着我们的马车。我们的马匹很快就把它们甩在后面, 但走了几步之后,我们又看到另一棵矢车菊在等待我们到来,只见它已 把自己的蓝星插入我们前面的草丛;有好几棵胆大包天,竟然来到路边 待着,并跟我遥远的回忆和家里种的花卉一起,形成一片花团锦簇的星 云。 我们在下坡;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乘坐有篷小 推车或马车上坡的一位姑娘——她们是美好日子的花朵,但又不像田里 的花卉,因为每个姑娘都具有别的姑娘身上没有的东西,这样,她使我 们产生的欲望,我们跟与她相同的姑娘在一起时就无法得到满足——一 个农场姑娘赶着她的奶牛或半躺在大车上,一家店铺老板的女儿在散 步,一位优雅的小姐坐在双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上,对面坐着她的 父母。当然,布洛克为我开辟新的时代,并改变我对生活价值的看法, 那天他告诉我,我在梅塞格利兹这边独自进行联翩遐想,希望有个农家 姑娘出现在眼前,让我抱在怀里,并不是跟外界任何事物毫不相干的一 种空想,而是我遇到的所有姑娘,不管是村姑还是小姐,都准备把这种 遐想变为现实。我现在身体不适,不能单独出去,即使永远无法跟她们 做爱,至少我跟生在监狱或医院里的一个孩子一样高兴,这孩子长期认 为,人体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药物,这时突然得知,桃子、杏子和葡萄并 非只是农村的一种装饰,而是能够消化吸收的美味食品。即使他的狱卒 或看护不准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水果,世界在他眼里也变得更加美好, 生活则变得更加温柔。一种欲望在我们看来更加美好,我们更有信心对 它倚靠,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外在的现实适合这种欲望,即使对我们 来说这欲望无法实现。于是,我们更加快乐地想念一种生活,在这种生 活里——只要我们能在片刻之中从我们思想里排除这偶然而又特殊的小 障碍——我们能够想象出欲望满足者的模样。说到经过的美女,自从我 知道她们的面颊可以被人亲吻的那天起,我就对她们的心灵产生好奇。 这世界在我看来变得更加有趣。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马车在飞驰。我刚能看清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那个小姑娘;然而——由于人的美不同与物的美,由于我们感到这是一 个有意识和意志、独一无二的人之美——她的个性,即她那模糊的心灵 和我所不了解的意志,一旦被描绘成一个微缩的完整形象,置于她那漫 不经心的目光之中,这目光立刻变得神秘莫测,跟为雌蕊准备就绪的花 粉相仿,我顿时感到身体里有一胚胎凸出,也是模糊而又微小,那是欲 望的雏形,是不想让这姑娘走过去,但又不希望她在思想中意识到我这 个人,不希望我去阻止她前往实现别人的欲望,不希望我存留在她遐想 之中并挂在她的心上。然而,我们的马车已经远去,美丽的姑娘已落在 我们后面,她对我这个人没有任何概念可言,她的眼睛只是看到我而 已,所以已经把我忘记。我觉得她如此之美,是否因为我对她只是依稀 看到?也许如此。首先,无法在一女子身旁驻足,以后又可能不会再见 到她,使她突然显得十分迷人,就像一个国家,我们因疾病或贫困无法 前往游览,或者如同我们临终前的阴暗时日,我们会在斗争中命赴黄 泉。因此,如果没有习惯,生活想必显得美妙,这会是时刻受到死亡威 胁的人们的看法,也就是所有人的看法。另外,如果想象是因我们对无 法拥有的东西的欲望而产生,它的飞跃发展就不会受到在相遇中完全被 看到的一种现实的限制,而在这种相遇时,过路女子的魅力一般跟她路 过的速度直接有关。只要夜色略有降临,只要马车行驶速度稍快,在农 村或在一座城市,女人的躯体像古代大理石雕像那样,因我们行驶的速 度以及将其吞噬的昏暗而被损坏变样,在每个路口,在每家店铺里面, 她们都向我们的心射来美神之箭,对这位美神,我们有时不禁思忖,她 在这世上是否是因惋惜而产生的过度想象添加在残缺不全、转瞬即逝的 过路女子身上的部分优点。 如果我能下车跟我们迎面相遇的姑娘说话,我也许会因她皮肤上的 某个缺陷而感到失望,而我在车上看不到这一缺陷。(于是,进入她的 生活而作出任何努力,在我看来突然成为不可能的事情。美是一系列假 设,会因丑而缩小,因为丑把路拦住,而我们以为这条路已能通向未知 事物。)也许她只要说一句话,莞尔一笑,就会给我提供意外的线索和 数字,使我能看出她的脸和举止所表达的意思,并使她的脸和举止立刻 变得平淡无奇。有这个可能,是因为我在生活中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想 望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我只有在那些日子才遇到过,当时我跟一个一本 正经的人在一起,我虽说想出千百个借口,却仍然无法离开此人:在我 第一次去巴尔贝克后过了几年,我在巴黎跟我父亲的一位朋友乘车出去 兜风,看到一个女子在黑夜里疾行,心想人生只有一次,因怕有失体面 而失去我这一幸福并非理智之举,于是未表道歉就跳到车下,开始寻找 那陌生女子,在两条街的十字路口把她丢失,在第三条街上又找到她, 我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一路灯下跟年老的维尔迪兰夫人迎面相遇,我 到处避免跟她见面,她这时见到我,既高兴又感到意外,就大声说 道:“哦!您跑过来向我问好,真是客气!” 那年在巴尔贝克,在那种相遇的时刻,我就对外婆和德·维尔帕里 齐夫人说,我头痛得要命,最好让我独自步行回去。她们不肯让我下 车。我于是把那美女(她比一座古建筑更难找到,因为她没有姓名,并 在走动)加在收集的所有美女之中,我打算走到近旁对她们进行观赏。 有一位正好走到我的眼前,根据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只要愿意,就能跟 她相识。她是卖牛奶的姑娘,来自一个农场,把增购的奶油给旅馆送 去。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她确实也在看我,而且全神贯注,她注视着 我,也许只是因为对我的注视感到惊讶。然而,在第二天,我整个上午 都在休息,弗朗索瓦丝在将近中午时来给我拉开窗帘,并交给我一封 信,是有人请旅馆转交给我的。我在巴尔贝克没有一个熟人。我毫不怀 疑信是卖牛奶的姑娘写的。唉,这信是贝戈特所写,他路过此地,想要 见我,但得知我已睡了,就给我留了个词语亲切的条子,电梯司机则把 条子放入信封并写上我的名字,可我却以为上面的字是卖牛奶的姑娘写 的。我极其失望,想到能收到贝戈特的信更加困难也更令人高兴,却丝 毫未能减轻因信不是卖牛奶的姑娘所写而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再次见到 那姑娘的次数,并未多于我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车上时见到的那 些姑娘。看到和失去所有这些姑娘,使我所处的那种烦躁不安的状态更 加严重,我于是发现一些哲学家具有某种睿智,要我们节制自己的欲望 (如果他们想谈论人的欲望的话,因为只有欲望会留下焦虑,并涉及未 知的意识。假设哲学想谈论对财富的欲望,也许就过于荒谬)。然而, 我准备评论这种并不完美的睿智,因为我心里在想,这种相遇使我感到 这世界更加美好,这世界让条条乡间大道上都长出既特别又普通的花 卉,它们是白天转瞬即逝的珍宝,是散步的意外收获,偶然的情况也许 不会经常再现,却是阻止我从中获益的唯一原因,但使生活具有新的情 趣。 但是,也许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更加自由,能够在其他大路上看到 相同的姑娘,我已经开始在曲解一种欲望所具有的特殊性,那就是想要 生活在一个被认为漂亮的女人身旁,而仅仅因为我觉得有可能人为地产 生这种欲望,我就已经在暗中承认这欲望的虚幻。 有一天,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带我们去卡尔克维尔,她曾说起那里 的教堂被长春藤遮盖,教堂建造在小山岗上,俯瞰村庄以及穿过村庄的 河流,河上仍保存着中世纪的小桥;那天,我外婆认为,我独自观看这 古建筑会感到高兴,就跟她女友提议,是否去广场上的糕点铺品尝糕 点,那广场清晰可见,呈金光闪闪的古色,仿佛一件古物的另一部分。 我们说好我待一会儿去那里找她们。她们在一片绿荫前离开了我,在那 里,要认出教堂就必须作出努力,以便能确切了解教堂的概念;确实, 为使学生对一个句子的意思有更加完整的理解,老师就用外语译成法语 或法语译成外语的方法迫使学生抛弃他们所习惯的一些形式,同样,教 堂的概念,我平时在钟楼前面并不需要,因为一看就会认出,而我在这 时却不得不时刻依靠这个概念来使自己记住,这里一簇拱起的长春藤是 尖拱形大玻璃窗,那里一片叶子凸出是因为一柱头凸起。但这时吹起一 阵微风,使活动的门廊抖动,门廊上有涡流穿过,颤抖着扩散开来,如 同亮光;叶子如波浪那样相互冲撞;那植物组成的建筑物正面,在颤抖 中把一个个被微风轻拂、游移不定的波浪形支柱一起带走。 我离开教堂时,看到有几个村里的姑娘在老桥前面,也许因为是星 期天,她们就浓妆艳抹地站着,跟经过那里的小伙子打招呼。有个姑娘 穿的衣服没有其他姑娘好看,但似乎因掌握某种权力而高踞于她们之上 ——因为她几乎对她们不加理睬——神色也更加严肃、倔强,只见她个 子高大,两腿悬空,半坐在桥栏上,前面放着一只小罐,里面装满了 鱼,也许是她刚捕到的。她脸上皮肤晒黑,眼睛温柔,但目光倨傲,对 周围的人显出蔑视的样子,鼻子小巧,形状优雅、迷人。我的目光落在 她皮肤之上,我的嘴唇在必要时可以认为,已经跟随目光贴在其上。但 我想触及的并非仅仅是她的身体,而且还有活在这身体里的女人,跟这 个女人接触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深入其中的方法也 只有一种,那就是使她产生一种看法。 这渔家美女的内心中人,似乎还对我把门紧闭,我怀疑自己是否进 入其中,即使我看到自己的形象已悄悄映照在她目光这面镜子里,但映 像的折射率我并不知道,就像我被置于母鹿的视野之中。但对我来说, 并不是我的嘴唇在她嘴唇上感到愉悦就已足够,而且还要使她的嘴唇感 到愉悦,同样,我希望对我的看法进入这女人之中并留在那里,带给我 的不仅是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欣赏和欲望,并迫使她保存对我的记 忆,直至我跟她重逢之日。这时,我看到几步开外的广场,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的马车想必在那里等我。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我已经觉得那些 姑娘看到我这样站着,开始感到好笑。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把这钱 拿了出来,在跟这美女说明我叫她办的事情之前,为使她更有可能听我 说话,我就把这硬币拿到她眼睛前面停了一会儿。[474]“您像是本地 人,”我对渔家姑娘说道,“您是否愿意帮我走一趟?要走到一家糕点铺 前面,那铺子据说是在一个广场上,但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那里有 一辆马车在等我。您等一下!……为了不搞错,您就去问一下,这是不 是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的马车。另外,您要看清楚,那马车有两匹 马。” [475]我想让她知道的就是这些,使她对我有良好的看法。但我说 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心里十分平静。我觉 得渔家姑娘会记得我,并因担心无法跟她重逢而部分消除想要再次见到 她的欲望。我感到我刚用无形的嘴唇触及她内心之人,并觉得自己得到 了她的喜爱。这种对她精神的强行占有,这种非物质占有,使她失去了 神秘感,就像肉体占有那样。 我们行驶在下坡路上,朝于迪梅斯尼尔驶去;突然,我心里觉得十 分高兴,自从在贡布雷的时日起,我未能经常感到这样高兴,我就像当 时看到马丹维尔的两座钟楼时那样高兴。但这一次,这高兴并非完美无 缺。在我们行驶的大路两侧倾斜的凹进之处,我刚才看到三棵树,想必 是一条林荫小道的入口,它们所构成的图案,我并非初次看到,我无法 认出这三棵树仿佛从中脱离的那个地点,但又感到这地点我以前熟悉; 因此,我的思想在某个遥远的年份和现在的时刻之间绊了一下以后,巴 尔贝克附近的地区就摇晃起来,于是我心里就想,这次乘车兜风是否全 是一种虚构,巴尔贝克是否只是我在想象中去过的地方,德·维尔帕里 齐夫人是否是小说中的人物,这三棵老树是否是重现的现实,是你把目 光从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抬起时看到,这现实向你描绘的环境,你最终以 为自己确实曾置身其中。 我看着这三棵树,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我的思想感到,它们掩 盖着某种它没有抓到的东西,就像放得过远的物品,我们即使伸出手臂 把手指伸直,也只能时而触及其包裹物,而不能抓住任何东西。于是, 我们休息片刻,以便更加使劲地把手臂往前伸出,设法伸到更远的地 方。但是,要使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精力往前猛冲,我必须独自一人。 我多么希望能离开大家,就像我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那样,当时我离 开自己的父母!我甚至感到,我应该这样去做。我看出这就是一种乐 趣,它确实需要思想对自身加以某种改造,但与这种乐趣相比,让你放 弃这乐趣的懒散消遣就显得十分乏味。这种乐趣,其对象只能被预感 到,我需要自己来将它创造,我感到这种乐趣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我每 次都觉得,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无关紧要,觉得我只要紧紧抓住这真 实的乐趣,就能最终开始一种真正的生活。我在片刻间把手置于自己眼 前,以便闭上眼睛,但又不让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发现。我待在那里, 一无所思,然后,我花费更大的力气集中思想,朝那三棵树的方向跳跃 得更远,或者不如说是在心里朝这个方向跳跃,并在这个方向的最远处 在我内心中看到它们。我重新感到它们后面有着熟悉而又模糊的同一物 体,我无法把这物体带到自己身边。但是,随着马车往前行驶,我看到 这三棵树都在接近。我在何处看到过它们?在贡布雷周围,没有一个地 方的小路有这种起点。它们使我想起的那种景点,在德国农村也不存 在,我有一年曾跟外婆一起去那里的温泉。是否应该认为,它们出自我 生活中十分遥远的年代,它们周围的景色已完全从我记忆中消除?是否 应该认为,我们因在一本书里看到几页文字而突然激动起来,以为自己 从未读到过,它们就像这几页文字,这时从我幼年时读过的那本已被遗 忘的书中独自跳出?它们是否恰恰相反,只是梦中幻景,而且总是这 些,至少对我如此?在我思想之中,这些奇特景象只是我在前一天晚上 所做的努力的具体表现,我做这种努力,是要了解一个地方的秘密,我 预感到这地方的表象后面存在秘密,在盖尔芒特那边时我经常遇到这种 情况,或者是试图把秘密重新置于一个地方,我曾想了解这个地方,但 在了解之后,我就觉得它十分肤浅,就像巴尔贝克。它们是否只是一幅 全新的图像,从前一天夜里的梦中分离出来,但已非常模糊,使我感到 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年代?或者我从未看到过它们,它们就像我在盖尔 芒特那边看到的某些树木、某个草丛那样,在后面隐藏着一种像遥远的 过去那样难以理解的晦涩意义,并要我对一种想法有更深的理解,使我 觉得能从中看出一件往事?或者它们并未隐藏什么想法,而是我视觉疲 劳,使我在时间中把它们看花眼,如同有时会在空间中看花眼一样?我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它们在向我靠拢;也许是神话中幽灵幻影, 是女巫或诺恩三女神[476]巡视,在向我出示她们的神谕。我觉得这很可 能是过去的幽灵,是我童年时代的亲密伙伴,是故世的朋友,在祈求保 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如幽灵一般,仿佛在求我将它们随身带走,使 它们死而复生。在它们幼稚而热情的手势中,我就像看到一个受人喜爱 之人已不能说话,却仍在表达毫无用处的遗憾,感到此人已无法对我们 说出他想说的话,我们也无法猜出他想说些什么。不久之后,在大路的 一个交叉路口,马车将它们抛弃,并把我带到远处,远离我认为唯一真 实的事物,远离能真正使我高兴的事物,这马车如同我的生活。 我看到那三棵树挥动着绝望的手臂渐渐远去,仿佛在对我说:你今 天没有从我们这里得知的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曾想从这条路的 底部一直攀登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让我们重新落到那里,我们想带给你 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整整一个部分,将会永远坠入虚无的深渊。确 实,即使我在以后重新感到我刚才再次感觉到的那种乐趣和不安,即使 我在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如此——爱上这种乐趣和不 安,但对于这三棵树,我仍然一直未能知道它们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 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们。马车驶入岔道之后,我背朝它们,无法 看到,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则问我为何神色迷惘,这时我感到难受, 仿佛刚失去一位朋友,仿佛我自己刚刚与世长辞,仿佛我刚才背弃一位 死者或不认一位神祇。 得考虑回去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大自然有某种看法,比我外 婆的看法还要冷静,但能够看出博物馆和贵族府邸之外的某些古物简朴 而又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古道,古道上行人不多, 但两旁种有老榆树,使我们感到赏心悦目。 我们知道这古道之后,为了换换环境,就从这条道路回来,除非出 去时已走过这条路,那就从另一条路回来,穿过尚特雷纳树林和康特卢 树林。那里有无数小鸟在我们旁边的树木里相互应答,却又无法看到, 使人有舒适的感觉,如同闭上眼睛那样。我仿佛被拴在折叠式座席上, 就像普罗米修斯被锁在岩石上,听着那些俄刻阿尼得斯歌唱[477]。我偶 然看到其中有一只鸟从一片树叶飞到另一片树叶下面,这时,这只鸟和 这些歌声从表面上看几乎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这些歌声不是从这跳跳 蹦蹦、惊慌失措、两眼无神的小小躯体中唱出。 这条道路跟在法国看到的许多其他这类道路相仿,上坡的坡度相当 陡,但下坡路却很长。在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非常迷人,我只是因 为回去而感到高兴。但到后来,它却成了我快乐的一个原因,并存留在 我记忆之中,如同所有相同道路的起始段,这些道路我后来在散步或旅 游时经过,它们立刻跟这个起始段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并能依靠这 段道路跟我立刻心灵相通。这些道路仿佛是我和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 起经过的那条道路的延伸,只要马车或汽车行驶在其中一条道路上,我 现在的意识就像支撑在我最近的过去上那样,会立刻支撑在(因这中间 的所有年代已被消除)我在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之上,当时是在巴尔贝 克附近兜风,树叶芳香,薄雾升起,而在前面那个村庄外面,可看到树 木之间的落日,仿佛是下一个村庄,只见树木茂密,距离遥远,无法在 当天晚上到达。我现在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条相似的道路上,产生了 这种印象,沉浸在所有这些次要感觉之中,感到呼吸自由,好奇、懒 散,有欲望和快活,我在那些傍晚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并排斥其他一切 感觉,跟这种印象联系在一起之后,前面那些印象就会加深,就会像一 种特殊的乐趣那样稳定,并几乎具有一个生存的框架,这框架我要再次 找到,可说是机会难得,但在这框架中,在回忆被唤起之后,具体感到 的现实之中就加入很大一部分被提及、被想到、难以捉摸的现实,这就 使我在经过的那些地区里不仅具有一种美感,而且具有一种转瞬即逝却 又十分强烈的欲望,想要永远在那里生活。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树 叶的一种香味,我就想起曾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 上,跟卢森堡王妃的车迎面相遇,王妃则在车上向夫人问好,以及回到 大旅馆吃晚饭,觉得这些都是不可言喻的幸福,无论是现在或将来都无 法为我们重现,在一生中只能品尝一次! 往往是太阳已经落山,我们却尚未回去。我把天上出现的月亮指给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看,羞怯地引用夏多布里昂、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 某个漂亮诗句:“它散布这忧伤的古老秘密[478]”,或是:“像狄安娜那样 在泉水边哭泣[479]”,或是:“阴影如同婚礼,庄严而又隆重[480]。” [481] ——“您觉得这些词句很美?”她对我问道。“用您的话说,有天才?我 可要对您说,我一直惊讶地看到,现在大家十分重视的一些东西,恰恰 是这几位先生的朋友们在对其优点作出公正评价的同时首先要嘲笑的东 西。过去不像现在那样滥用‘天才’这个名词,现在要是对一位作家说他 只具有才华,他就会认为是在骂他。您对我引述了夏多布里昂关于月光 的一句名言。您将会看到,我有理由对这句话感到无动于衷。德·夏多 布里昂先生经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另外,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他这个人 讨人喜欢,因为他这时纯朴、有趣,但只要人一多,他马上就开始装腔 作势,并变得滑稽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声称已将辞呈扔给国王 [482],并主持了教皇选举会,他这时忘记,是我父亲受他之托去恳求国 王对他再次任用,并听到他就教皇选举作出最为荒谬的预测。关于这次 著名的教皇选举会的情况,应该听听德·布拉卡先生的说法,他跟德·夏 多布里昂先生不同[483]。至于夏多布里昂描写月光的那些句子,简直成 了家里的一种负担。每当城堡周围月色明亮之时,如有新客光临,我父 亲就建议他在晚饭后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带到外面去散散步。等他们 回来后,我父亲总要把那位新客拉到一边:‘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才很 好?’——‘哦!是的。’——‘他跟您谈了月光。’——‘是的,您怎么知 道?’——‘您等一下,他没有对您说’,接着我父亲对他引述了那句 话。‘是的,但您是用什么神奇的办法知道的?’——‘他还跟您说了罗马 农村的月光。’——‘您是巫师。’我父亲不是巫师,但德·夏多布里昂先 生总是把一模一样的现成饭菜拿出来给别人吃。”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了起来。[484]“此人老是说:‘我是阿尔弗雷 德·德·维尼伯爵。’是不是伯爵,其实并不重要。” [485]也许她认为这并非 完全无关紧要,因为她补充道:[486]“首先我不能肯定他是伯爵,不管怎 样,他的家族根基浅薄,这位先生在诗中谈到他那‘宫内侍从的盔顶 饰[487] ’。在读者看来,是多么高雅,又是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 巴黎庶民,却大言不惭地说:‘我头盔上饰有金雀鹰[488]。’一位真正的 大贵人,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作为诗人,缪塞至少有才能。但除了《森 —马尔斯》之外,维尼的作品我都没有读过,我感到乏味,书就会从我 手中滑落。莫莱先生[489]既风趣又有分寸,这是德·维尼先生所缺少的, 他在欢迎德·维尼先生进入法兰西语文学院时做得十分漂亮[490]。怎么, 您不知道他那篇演说?这是一篇杰作,狡黠而又放肆。” [491]她惊讶地看 到她那些侄子欣赏巴尔扎克,责备这位作家自以为描写了一个“他未被 接纳”的社会,并讲述了这个社会中千百件不足为信的事。至于维克多· 雨果,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的青年中有几个同 伴,依靠他们的帮助得以观看《爱尔那尼》的首演,却无法把戏看完, 因为他认为这位作家虽有才华却十分夸张,写的诗句滑稽可笑,此人得 到大诗人的美名,只是因为作了一笔交易,是他因私利而鼓吹对社会主 义者危险言论宽容的报答[492]。 这时,我们已看到旅馆,在我们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它的灯光充满 敌意,现在却像保护者那样温柔,成了家里的报信者。马车到达门前 时,门房、青年侍者和电梯司机,都显得殷勤而又天真,对我们的晚归 隐约感到不安,这时聚集在台阶上等待我们,他们已是我们的熟人,这 种人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变化多次,就像我们自己一样,但是,他们在一 段时间里成为我们习惯的一面镜子,这时,我们会因自己在他们身上忠 实而又友好地映照出来而感到温馨。我们喜欢的是他们,而不是长期没 有见面的朋友,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习惯,在他们身上有着更多的反 映。只有穿制服的侍者,白天在太阳底下晒,这时已回到室内,不必再 忍受夜晚的寒冷,他这时身穿毛料衣服,橘黄色头发向两边分开,双颊 奇特地呈花卉般粉红色,站在玻璃大厅中央,使人想起在温室避寒的一 棵植物。我们下马车,得到服务员的帮助,他们的人数比实际需要多出 很多,但他们感到这场面十分重要,必须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肚子 很饿。因此,为了不推迟吃晚饭的时间,我经常不回楼上的房间,这房 间最终成为真正属于我的房间,因此,再次见到紫色大窗帘和低矮书 橱,就是和这自我单独重逢,而这自我的形象,则由人和物向我提供。 我们一起在大厅等候,等待侍应部主任来对我们宣布晚饭已准备就绪。 这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话的机会。[493]“我们耽搁了您的时 间。”我外婆说道。[494]“怎么会呢?我非常高兴,这使我喜出望外。”她 女友回答时面带亲切的微笑,用悦耳的语调把语音拖长,跟她平时的朴 实无华形成鲜明对照。 确实,她在这种时刻不大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到一位 贵妇应该对资产者展现的贵族风度,她很高兴跟这些资产者待在一起, 并没有显得盛气凌人。但她唯一真正失礼之处,恰恰是过于彬彬有礼, 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圣日耳曼区一位夫人的贵族习气,这位夫人总是认为 某些资产者心怀不满,而她在某些日子也会感到不满,于是她就迫不及 待地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她对他们的人情账上预先借出一笔债,这 样,她以后要收回这笔人情债,就可以不必邀请他们出席晚宴或盛大晚 会。因此,她那个阶层的守护神对她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影响,又不知道 现在的情况已完全改变,人也跟以前不同,不知道在巴黎时她也希望我 们经常去她家看她,因此就以疯狂的热情来对她鼓动,仿佛她能热情待 人的时间十分短促,让她在我们逗留巴尔贝克期间,经常给我们送玫瑰 花和甜瓜,借书给我们看,乘马车带我们出去兜风,并跟我们热情交 谈。这样——如同海滩耀眼的壮丽景象,如同房间里五彩缤纷的阳光和 海洋深处的闪光,甚至如同骑术课,使商人的儿子变得像马其顿的亚历 山大[495]那样神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每天热情相待,以及我外婆在 夏日对这种待遇暂且轻易接受,都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成为海水浴生活 的特点。[496]“把你们的外套拿来,叫他们拿上去。” [497]我外婆把我们的 外套交给经理,由于经理一直对我热情相待,我对这种不够尊重他的做 法感到遗憾,他也因此而显出难受的样子。[498]“我觉得这位先生在生 气。”侯爵夫人说道。“他也许自以为是大贵人,不能给你们拿披肩。我 不由想起内穆尔公爵[499],当时我还很小,他走进我父亲的住宅,那是 在布永公馆最高一层,腋下夹着一大包东西,是信件和报纸。我觉得看 到了亲王,身穿蓝色礼服,就在我们那个饰有漂亮木雕的门框里,我觉 得是巴加尔[500]雕刻的,您知道那些十分柔软的细木棒,这个细木匠有 时用它们做成小船,还做花卉,就像用饰带编成花束那样。‘给,西律 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您门房叫我带给您的。他对我说:既然您去 伯爵先生家,我就不用上这几层楼了,但您要小心,别把捆的绳子弄 断。’现在,您的衣服交给别人了,就请坐下,来,坐这儿。”她拉着我 外婆的手说道。[501]“哦!如果您不介意,您就别坐在这把扶手椅上。这 椅子太小,两个人坐不下,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坐着会不舒服。” [502] ——“您使我想起一把扶手椅,跟这椅子完全一样,我用了很长时间, 但最终未能保留下来,因为那是可怜的普拉兰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的。 我母亲是世界上最纯朴的人,但还有一些我已经不大能理解的陈旧想 法。她起先不愿意让别人把她介绍给德·普拉兰夫人,因为这个女人出 嫁前只是塞巴斯蒂安妮小姐,但现在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请人 把自己介绍给别人。其实,”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在补充时忘记,她并不 知道这种细微差别,“她要是德·舒瓦瑟尔夫人,这样自负倒也情有可 原。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祖先是国王胖子路易[503]的一个妹 妹,他们是巴西尼的真正君主[504]。我承认我们在姻亲和名气上更胜一 筹,但要说家族的古老,则双方几乎旗鼓相当。座次排列上谁在前的这 个问题,产生了一些可笑的插曲,譬如一次晚宴开始的时间推迟了整整 一个小时,原因是要等这两位夫人中的一位最终同意让人把自己介绍给 对方。尽管如此,她们俩还是成了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一 把像这样的扶手椅,但就像您刚才那样,没有人愿意坐在那把椅子上。 有一天,我母亲听到她公馆的院子里有一辆马车的声音。她就问一个矮 小的仆人来客是何人。‘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啊! 好,我见她。’但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来:‘喂,德·拉罗什富科夫人 呢?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在楼梯上,在喘气,伯爵夫人。’矮小 的仆人回答道。这仆人从乡下回来不久,因为我母亲有个良好的习惯, 要到乡下去雇仆人。她常常看到他们出生。这样,家里的用人就老实可 靠。这可是头等的奢华。确实,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困难,她奇胖 无比,我母亲在她进来时见她这样胖,一时间感到十分不安,心想该让 她坐在什么地方。这时,德·普拉兰夫人送的椅子吸引了她的眼睛。‘请 坐。’我母亲把椅子推到她前面说道。公爵夫人坐在上面,身体一直挤 到椅子两边。她身体虽胖,坐在上面却相当舒服。‘她进来时,还使人 产生某种印象。’我们的一位朋友说道。‘她出去时,给人的印象尤其深 刻。’我母亲回答道。她这话说得过于轻浮,今天说就不合时宜。在德· 拉罗什富科夫人家里,你不用顾忌她的肥胖,在她面前开这种玩笑,她 会首先感到好笑。‘您独自一人在家?’我母亲这样问德·拉罗什富科先 生,因为她那天去看望公爵夫人,在门口接待她的却是公爵,她没有看 到公爵夫人在里面一扇窗前。‘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家?我没有看到 她。’——‘您真是客气!’公爵回答道。他这种极其错误的判断,我可从 未见过,但也可以说是一种风趣。” 晚饭后,我跟外婆一起上楼,到了楼上我对她说,德·维尔帕里齐 夫人使我们喜爱的这些优点,如有分寸、敏感、审慎、不炫耀自己,也 许并非弥足珍贵,因为完全具备这些优点的人,无非是莫莱和洛梅 尼[505]这类人,因为即使没有这些优点,日常的交往会变得索然无味, 却也不会妨碍一些人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或巴尔扎克,那些人 爱虚荣,没有判断力,会轻易嘲笑别人,就像布洛克……听到布洛克的 名字,我外婆就大声叫嚷。于是她对我夸奖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正如 人们所说,在爱情上,对某种人的兴趣决定了每个人的偏爱,而为使孩 子发育正常,胖的男人要找瘦的女人,瘦的男人则找胖的女人,同样, 由于威胁我幸福的是神经系统功能紊乱,是我伤感和孤独的病态倾向, 因此,要求我幸福的愿望使外婆在不知不觉中把沉着冷静和判断能力置 于首位,这两种品质不仅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特有,而且为一种社会 拥有,在这种社会里,我可以得到消遣和安慰,这种社会跟有一种社会 相像,即使在其中看不到像博塞让夫人[506]、儒贝尔先生[507]、塞维尼 夫人这样光彩夺目的思想,也能看到像杜当[508]、德·雷米扎先生[509]那 样的绚丽思想,这种思想能使生活变得幸福和崇高,而截然不同的精美 却给波德莱尔、爱伦·坡[510]、魏尔伦[511]、兰波[512]这样的人带来痛 苦,使他们名誉扫地,我外婆显然不希望外孙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以 便抱吻她,并且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的一句话,这句 话说明她跟自己承认的相反,十分看重她的出身。这样,我把自己的印 象都说给外婆听,因为只有在她给我明确指点之后,我才知道对某个人 应该尊敬到何种程度。每天晚上,我都把自己在白天所作的速记拿给她 看,是根据除她之外的所有不存在的人物而写。有一次我跟她说:“没 有你,我简直无法生活。”——“可不能这样。”她声音忧虑地对我回答 道。“我们的心肠要硬一点。不然的话,我要是出去旅行,你可怎么 办?相反,我希望你会十分懂事又十分幸福。”——“你要是出去几天, 我会十分懂事,但我会计算过去了多少小时。”——“要是我出去几个 月……(只要想到此事,我心里就会感到痛苦)几年……或是……” [513]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们不敢四目对视。然而,我感到痛苦,主要是因 为她焦虑不安,而不是因为我自己焦虑不安。因此,我走到窗前,把眼 睛转向别处,清清楚楚地对她说:[514]“你知道,我这个人受习惯的影响 很深。我离开自己最喜爱的那些人,最初几天会感到难受。但我在跟以 前一样喜爱他们的同时,会逐渐习惯起来,我的生活就变得平静、温 馨;跟他们分开,我可以经受得住,哪怕是几个月、几年……” [515]我没 有再说下去,目光完全移到窗外。我外婆在片刻之中走出了房间。但到 第二天,我开始谈论哲学,说话的口气十分冷淡,但设法引起外婆的注 意。我说,奇怪的是,在最近几项科学发现之后,唯物主义仿佛就已没 落,而最有可能出现的事仍然是灵魂的永生以及它们在将来的团聚。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们说,不久之后,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 常见到我们。她有个年轻的侄孙,准备报考索米尔[516]骑兵学校,现在 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将要到她这里来休假几个星期,她会花很多时间 来陪他。在我们出去游玩时,她对我们夸奖他,说他非常聪明,尤其是 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经在想,他会对我产生好感,并认为我将成为他最 要好的朋友,而在他到来之前,他的姑婆向我外婆透露,他已不幸落到 一个坏女人手里,他对那个女人爱得发狂,那女人也不会把他甩掉,由 于我相信这种爱情的结局必然是精神错乱、杀人和自杀,所以一想到我 们的友谊将会十分短促,而这种友谊却已在我心里非常深厚,虽说我还 没有见到他,我于是哭了起来,为的是这种友谊,以及等待着他的不 幸,如同在为一个亲爱的人哭泣,因为刚才有人对我们说,他身患重 病,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待在旅馆的餐厅里,为了不让阳光射入,餐 厅里部分窗帘已经拉上,所以里面半明半暗,窗帘被太阳晒得发黄,透 过其缝隙可看到闪烁的蓝色大海,这时,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地带,我 看到一个青年走过,只见他高大、瘦削,脖子外露,头部高傲地昂起, 两眼目光锐利,皮肤棕色、头发金黄,如同吸收了所有阳光。他衣服面 料柔软,颜色略白,我从未想到一个男人竟敢穿这种衣服,这衣服的轻 薄既使人想起餐厅里的凉爽,又使人想到外面天气炎热和晴好。他走得 飞快。他眼睛的颜色跟大海相同,一只单片眼镜不时从他一只眼睛上掉 下。每个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走过,大家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 侯爵以其优雅著称。各家报纸都描绘了他最近为年轻的于泽斯公爵在一 次决斗中当证人时所穿的服装。他头发、眼睛、皮肤和举止的优点十分 突出,使他在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如同闪闪发光的天蓝色蛋白石的珍 贵矿脉,被粗糙的物质包裹其中,与此相对应的是,他的生活应该跟其 他人的生活不同。因此,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抱怨的那种风流韵事出 现之前,上流社会最漂亮的佳丽都在你争我夺,以得到他的青睐,这 时,他如在海滩上露面,他追求的著名美女则在身边相伴,那么,不仅 这美女会出现在报上的头版头条,而且众人的目光还会被吸引到他和她 身上。由于他“优雅”,由于他那时髦青年般的放浪形骸,特别是由于他 那非同寻常的美貌,有些人甚至觉得他有些娘娘腔,但没有因此而责备 他,因为大家知道他男子气十足,非常喜欢女人。此人就是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对我们说起过的她的侄孙。我欣喜若狂地想到,我即将跟他认 识,而且长达几个星期,并确信他会非常喜欢我。他迅速横向穿过旅 馆,仿佛在追逐在他面前像蝴蝶般飞舞的单片眼睛。他来自海滩,而将 大厅里窗玻璃淹没到一半高度的大海,则成了他的背景,他全身都在这 背景上展现,如同在某些肖像画上,画家认为对当代生活的观察极其准 确,毫无弄虚作假之处,但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了合适的背景,如马球 场、高尔夫球场、游艇甲板,使这些画虽有现代色彩,却跟文艺复兴前 期的绘画不谋而合,在这些画上,画家使人物头像出现在一种景物的近 景之中。一辆套有两匹马的马车在门口等候他;他的单片眼镜在阳光明 媚的大路上重又跳跃戏耍,其优雅和娴熟,一位著名钢琴家可以在最简 单的经过音群[517]中表现出来,但看来却无法用这种优雅和娴熟来表明 他比一位二流演奏者高明,与此同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侄孙接过 车夫递给他的缰绳,在车夫旁边坐下,拆开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 并策马前进。 在其后几天,我感到十分失望,因为我每次在外面或旅馆里遇到他 时——高高的衣领,总是在平衡他四肢的动作,而转瞬即逝地跳跃的单 片眼镜则位于四肢中央,仿佛是它们的重心——我都能看出他不想跟我 们接近,并看到他没有跟我们打招呼,虽说他应该知道我们是他叔婆的 朋友。我想起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我和蔼可亲,还有在她之前的德·诺 普瓦先生也对我这样,我心里就想,也许他们只是一些无须重视的贵 族,在贵族的法律中也许有个秘密条文,使妇女和某些外交家因我所不 知道的原因能在跟平民的交往中不显出傲慢的样子,与此相反,一位年 轻侯爵却应该毫不留情地显得趾高气扬。我的智力原可以使我得出截然 不同的结论。然而,我正处于一种可笑的年龄——并非是毫无收获的年 龄,而是十分多产的年龄——这种年龄的特点是不去向智力求教,并认 为人的任何品质都是他们人格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我们周围既有魔鬼 又有神祇,所以不得安宁。我们在此时的一举一动,到以后几乎都希望 将其消除得一干二净。但是,我们到那时将会感到遗憾,那就是我们已 不再具有自发性,这种自发性曾使我们做出这些举动。到以后,我们看 待事物会更加实际,跟社会上其他人完全一致,不过,青少年时代是唯 一能学到东西的时期。 我猜测德·圣卢先生所具有的傲慢,以及由此而来的天生的冷酷无 情,都在他每次从我们身边走过时的姿态中得到证实,只见他身体修 长、笔挺,脑袋时刻高昂,目光无动于衷,但并不确切,而是冷酷无 情,对其他人缺乏应有的尊重,即使这些人并不认识你叔婆,我们也会 尊重他们的权利,而这种尊重,使我在看到一位老妇人和一盏煤气路灯 时,不会持完全相同的态度。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跟我几天前还在想 象他为向我说出自己的好感而给我写出的令人愉悦的书信相差甚远,这 就像有个人想象力极其丰富,觉得自己正在用令人难忘的演说来鼓起议 会和民众的热情,但这种热情却根本无法由他这样默默无闻、地位低微 的人来鼓起,而他在独自一人大声说出这样的梦话之后,等到想象的欢 呼声一旦消失,他就像以前那样又成了傻瓜一个。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可能想消除这种显示傲慢、凶恶本性的外表给我们留下的不良印象,就 再次跟我们谈起她侄孙的无限善良(他是侯爵夫人一位侄女的儿子,比 我年龄稍大),因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在上流社会,竟可以不顾 真实情况,把心地善良的优点赋予心肠如此冷酷之人,即使这种人会对 他们这一阶层的杰出人士和蔼可亲。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虽说是用间接 的方式,却亲自作了补充,以确认她侄孙本性的基本特点,即对我来说 已确信无疑的特点,那一天,我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他们俩,因为路窄, 她无法避开,只好把我介绍给她侄孙。他仿佛没有听到有人向他说出某 个人的名字,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他眼睛里并未闪现人类好感的微弱光 芒,而只是在冷漠和茫然的目光中显出夸张的表情,如果没有这种夸 张,他的眼睛就跟无生命的镜子毫无区别。然后,他两只冷酷的眼睛盯 着我看,仿佛想了解我的情况,这时他突然躬身向我还礼,仿佛这是肌 肉的本能反应,而不是意志作出的行动,把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尽量拉 大,他把手臂往前伸得笔直,在远处把手伸给了我。第二天,他派人给 我送来名片,我觉得这至少要进行决斗。但他只跟我谈论文学,并在长 时间的谈话之后声称,他极其希望每天能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跟我见 面。他在这次来访之时,不仅表现出对精神上的事物十分喜爱,还对我 表示一种好感,这种好感跟昨天冷淡的答礼形成鲜明对照。后来,每当 有人向他介绍某个人时,我看到他总是这样做,心里才明白,这只是社 交界的一种习惯,为他家族的某一部分人所特有,她母亲要求他有极其 良好的教养,就让他的身体屈从于这一习惯;他在如此施礼之时,对此 事的考虑并未多于对漂亮服饰和美发的考虑;这件事并未具有我起初赋 予的那种道德上的含义,而只是养成的一种习惯,如同另一种习惯,那 就是看到他认识的某个人的亲属时,他会立即要求把自己介绍给他们, 这已成为他的一种本能反应,所以在我们见面的第二天,他看到我后, 也没有向我问好,就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我身边的外婆,而且是以迅雷 不及掩耳的速度,仿佛提出这要求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如同做出动作以 避开别人一拳,或见开水喷射过来而闭上眼睛,而如不采取这种预防措 施,危险就会随即降临。 首次驱魔仪式一旦完毕,如同恼怒的女妖刚去除第一种外形,正在 把自己装扮得优雅迷人,我看到这傲慢小子竟变成我所遇到的最为和蔼 可亲、体贴入微的青年。“好吧,”我心里在想,“我已经错看了他,因 海市蜃楼般的幻影看走了眼,但我看清了第一个幻影之后,却立即陷入 第二个幻影之中,因为他是个大贵人,迷恋贵族阶级,却又想加以掩 盖。”确实,圣卢所受的良好教育,以及他的和蔼可亲,使我在不久之 后看到他判若两人,跟我当时的看法大相径庭。 这青年样子像傲慢的贵族和运动员,只欣赏精神上的事物并对其感 到兴趣,特别欣赏文学和艺术上的现代派,即他叔婆感到滑稽可笑的流 派;另外,他脑子里全是他叔婆所说的社会主义的夸张言辞,对他所属 的阶层从心底里瞧不起,经常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研究尼采和蒲鲁 东[518]。他属于这样一种“知识分子”,会轻易欣赏别人,专心阅读一本 书,只关心高深的思想。圣卢表现出这种十分抽象的嗜好,使他跟我平 时关心的事相距甚远,虽说在我看来令人感动,却仍然使我觉得有点乏 味。我可以说,我知道他父亲是谁,那些日子,我刚看完一本记载许多 轶事的回忆录,说的是著名的马桑特伯爵,此人在那遥远的时代有着独 具一格的优雅,充满幻想,我想对德·马桑特先生的生活有更加确切的 了解,但我感到气愤的是,罗贝尔·德·圣卢没有带我去欣赏描写马桑特 伯爵一生的这部陈旧小说,却对自己修身养性,直至喜爱尼采和蒲鲁 东。他父亲也许不会有我这样的遗憾。此人是聪明人,超越了他那社交 界人士生活的界限。他几乎没有时间去了解自己的儿子,但希望儿子能 胜过他。我现在认为,他可能跟家族的其他成员相反,十分欣赏自己的 儿子,见儿子没有像他那样去做微不足道的消遣,而是进行严肃的思 考,感到十分高兴,他像才智过人的大贵人那样谦虚,虽然默不作声, 却在暗中阅读儿子青睐的那些作家的作品,以了解罗贝尔到底在何种程 度上比他更胜一筹。 不过,有一件事相当令人伤心,那就是德·马桑特先生思想极其开 放,欣赏跟他有天壤之别的儿子,但罗贝尔·德·圣卢持有一种观点,认 为人的美德取决于艺术和生活的某些形式,因此对父亲的回忆虽说充满 感情,却也不无轻蔑的感觉,他父亲一生喜爱打猎和赛马,听瓦格纳的 乐曲哈欠连天,对奥芬巴赫却情有独钟。圣卢还不够聪明,并不知道才 智是否出众跟赞同某种美学形式毫不相干,因此,他对德·马桑特先 生“智力”的蔑视,跟布瓦尔迪约[519]的儿子或拉比什[520]的儿子对父亲的 蔑视有点相同,因为他们的儿子欣赏的是最为复杂的音乐或最具象征派 特点的文学。“我对父亲了解甚少。”罗贝尔说。“据说他是位杰出人 物。他错就错在生活在那个可悲的时代。生于圣日耳曼区,生活在《美 丽的海伦》[521]的时代,成了生活中的巨大灾难。他如果是喜爱《指 环》[522]的小资产者,也许会判若两人。有人甚至对我说他喜欢文学。 但此事无法弄清,因为他所说的文学,是由陈旧的作品组成。”至于 我,我觉得圣卢有点过于认真,但他感到惊讶的是我并非如此认真。他 对每个事物的看法,只是根据该事物所包含的智力的分量,而并未看到 有些事物赋予我的想象的愉悦,认为这些事物微不足道,并惊讶地看 到,我这个在他看来如此高超之人,竟会对这种东西感到兴趣。 从最初几天起,圣卢就征服了我的外婆,这不仅因为他不断竭力向 我们俩表示善意,而且还因为这种善意他是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就像 做任何事情时那样。然而,这种自然,也许是因为他在处世艺术中使人 有大自然的感觉,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的优点,就像在花园中,如在贡布 雷的花园里,她不喜欢过于整齐的花坛,在烹饪方面,她讨厌“塔式蛋 糕”式的菜肴,因为几乎看不出是用哪些食品制成,而对于钢琴演奏, 她不喜欢过于精心加工,甚至对鲁宾斯坦[523]在演奏时拖长音符或走调 特别宽容。这种自然,她甚至在圣卢的衣着上领略到,他的服装优雅而 又灵活多变,没有丝毫“装腔作势”或“一本正经”的味道,既不显得刻 板,又没有浆得笔挺。她对这富裕青年更加欣赏的是,他生活豪华,却 没有“铜臭”,不摆架子,过得漫不经心、自由自在;她看到圣卢至今仍 会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显出某种激情,觉得这也是那种自然的魅力,而童 年时代的某些生理特点,通常跟童年一起消失。他想要得到却又并未指 望得到的某种东西,即使是一句恭维话,也会使他产生一种愉悦,而且 这愉悦产生得极为突然,又极其强烈、变化多端地流露出来,使他无法 加以克制和隐瞒,愉悦的怪相无法抑制地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面颊上过 于细嫩的皮肤透出鲜艳的红晕,两眼则显出羞涩和快乐的表情;我外婆 见这种直爽和无邪用如此优雅的方式展现出来,觉得极为感动,而圣卢 的这种展现方式,至少在我跟他结交的那个时期,并非是骗人的花招。 但我认识的是另一个人,这种人数目众多,他们生理上的真诚,用这种 转瞬即逝的红晕表现出来,丝毫也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这红晕往 往只是证明这些人感到愉悦是如此强烈,以致无法自制,只好向别人坦 白承认,然而,他们却能干出极其奸诈邪恶的勾当。但是,我外婆对圣 卢的自然特别喜欢的地方,则是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他对我怀有好感,而 他为表达这种好感所使用的词语,据她说十分贴切,并确实情意深切, 她自己无法想出更好的话,这种话仿佛是由“塞维尼和博塞让”联手写 出;他毫不拘束地拿我的缺点来开玩笑——他挑出我的缺点,判断得十 分敏锐,使我外婆感到有趣——但又像我外婆那样满怀温情,另外,他 赞扬我的优点,而且热情洋溢,毫无保留和敷衍的味道,而像他这种年 纪的青年通常认为,对别人持保留和敷衍的态度,自己才能显出大人物 的风度。他尽量使我不感到有任何不适,天气转凉时,我还没有觉察, 他就叫人把毯子盖在我的腿上,他如觉得我心里忧愁或心情不佳,就一 声不吭地作好安排,晚上花更多的时间来陪我,这种关心,如从我健康 的角度来看,也许不如对我更加冷淡为好,我外婆也觉得有点过分,但 作为对我喜爱的表示,则使她深受感动。 不久之后,他和我一言为定,我们要做终身好友,他说出“我们的 友谊”这几个字,如同在说存在于我们之外的一件重要而又美妙的事 情,并很快被他称之为——除了他对情妇的爱情之外——他生活中最大 的乐趣。这些话使我感到忧伤,我觉得为难,不知如何加以回答,因为 跟他在一起时,跟他谈话时,我丝毫没有感到——也许跟其他人在一起 说话时也是如此——我在无人陪伴时才会感到的那种快乐。独自一人 时,我有时觉得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印象,使我感到心旷神怡。但我一 旦跟某个人待在一起,一旦对一位朋友说话,我的脑子立即来了个一百 八十度的转变,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这个对话者听,而不是说给自己听, 但我的想法在朝相反的方向移动时,就不会给我带来任何乐趣。我离开 圣卢之后,立即依靠词语把我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些分钟按某种次序排 列;我心里在想,我有了个好朋友,好朋友是稀世珍宝,我感到周围都 是难以获得的财富,就尝到一种味道,但对我来说恰恰不是十分自然的 乐趣,不是从我自身中取出隐藏在半明半暗之中的东西,并将其置于光 天化日之下的那种乐趣。如果我跟罗贝尔·德·圣卢谈了两三个小时,他 对我说的话又十分欣赏,我就会感到后悔、遗憾和疲劳,后悔未能独自 待着,并最终准备开始工作。但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非只是为了 自己,即使最伟大的人物也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因此我不能认为这样 度过几个小时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是在朋友的思想中 构建我自己的高大形象,我轻而易举地使自己相信,我应该因此而感到 高兴,并因我未曾感到过这种高兴而热切希望永远不要将其失去。我们 最怕失去的是我们身外的财物,而不是其他一切财物,因为我们的心灵 并未将其占有。我感到自己跟许多人相比,能更好地发挥友谊的作用 (因为我会永远把朋友的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而其他人则看重个人 的利益,这种人在我看来无足轻重),但却无法通过一种感情来获得快 乐,这种感情不是用来扩大我的思想和其他人的思想之间的差别——因 为我们每个人的思想之间都有差别——而是用来消除这种差别。相反, 我的思想有时在圣卢身上看到一个比他本人更具普遍性的人,即“贵 族”,这个人如同内在的思想,在活动其四肢,指挥他的动作和行动; 于是,在这些时刻,我虽然在他身边,却如同独自一人待着,我仿佛面 前有一景,并看出其匀称及调和。他只是一件物品,我想在遐想中加深 对其认识。我总是在他身上看到那个百岁老人,即罗贝尔不希望成为的 贵族,并感到十分高兴,不过是因才智高兴,而不是因友谊高兴。他思 想敏捷、身体灵活,使他的和蔼可亲显得妩媚动人,他和颜悦色地请我 外婆乘坐他的马车,并扶她上车,他灵敏地从座位上一跃而下,只因他 怕我冷,把他的大衣披在我身上,我从他这些举动之中,感到的不仅是 这个只重视智力活动的青年具有世代相传、善于狩猎的祖先的那种灵 活,而且还有他们对财产的蔑视,他蔑视财产,同时又喜欢财产,但只 是为了能更好地款待朋友;而他对财产的蔑视,则使他在漫不经心中把 奢华的生活奉献给自己的朋友;我从中尤其感到那些大贵人曾经有“比 别人高明”的信念或幻觉,但他们因此而没能把一种愿望和担心遗传给 圣卢,那就是想要表明自己“跟别人一样”,却又担心显得过于殷勤,圣 卢确实没有这种担心,而如有这种担心,平民百姓真心实意的和蔼可亲 也会变得极其生硬和拙劣。有时,我责备自己竟喜欢把朋友看作一件艺 术作品,即认为他身体各部分的动作是由一总体想法进行协调,这个想 法跟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有联系,但他并不知道这想法,因此这想法丝 毫不能增加他本身的优点以及他个人在智力和道德上的价值,而对这种 价值,他却十分看重。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想法却是他优点和个人价值存在的条 件。因为他是贵族,这种思想活动以及对社会主义的向往,使他去寻求 自命不凡、衣着寒碜的年轻大学生,在他身上具有纯洁无邪、不谋私利 的特点,但在这些大学生身上却并没有这种特点。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 知而又自私的阶层的继承者,就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些大学生原谅他的贵 族出身,但贵族出身对他们有一种诱惑力,他们是因为他的出身才去找 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乃至傲慢的样子。他因此对这些人主动接近, 而我的父母奉行的是贡布雷的社会学,如看到他对这些人并不回避,一 定会感到十分惊讶。有一天,圣卢和我一起坐在沙滩上,听到我们背靠 着的帆布帐篷里传出咒骂声,说的是麇集巴尔贝克的犹太人已成灾 祸。“你没走两步就会遇到犹太人。”那声音说道。“我并非在原则上对 犹太民族怀有不可抑制的敌意,但他们在这里人数过多。我们只听到这 种话:‘喂,亚普(伯)拉罕,chai fu Chakop [524]。’他们还以为是在阿 布基尔街[525]上。”这个对以色列大发雷霆的人最终走出帐篷,我们抬头 观看这个反犹主义者,原来是我的同学布洛克。圣卢立即要我对布洛克 说,他们曾在中学优等生会考时遇到过,布洛克得了荣誉奖,后来又在 一所民众大学[526]相遇。 每当圣卢的一位知识分子朋友在社交界出了差错,做了件滑稽可笑 的事,圣卢总是对此毫不在意,但他感到,此人如发现自己的错误,一 定会因此而面红耳赤,这时我会看到,他因害怕得罪别人而感到局促不 安,并由此看出他曾受过耶稣会会士的教育,不过,我最多只是偶尔一 笑了之。但面红耳赤的却是罗贝尔,仿佛是他做错了事。譬如有一天, 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并补充道:[527]“在这种沙漠旅行队客店般假 装优雅的地方等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茨冈女人又会使我感到不舒 服,您就对laïft(电梯司机)说,叫她们闭嘴,然后立刻通知您。” [528] 从我来说,我不是非要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可惜并非独自 一人,而是跟他那些姐妹在一起,他姐妹在巴尔贝克也有许多亲朋好 友。然而,这帮犹太人与其说讨人喜欢,不如说别具一格。巴尔贝克就 像某些国家,如俄罗斯或罗马尼亚,我们上地理课就能知道,犹太居民 在那些国家和地方未能享受在巴黎的优待,也未能像在巴黎那样与当地 居民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叔伯伯,或是他们的男女教友,在去娱 乐场时总是待在一起,不会混有任何非犹太成员,其中女的去“舞厅”, 男的则去玩巴卡拉纸牌戏[529],他们形成一个清一色的队伍,与观看他 们走过的那些人截然不同,那些人每年都在这里见到他们,却从来不跟 他们打招呼,不管是康布勒梅夫妇的小圈子还是法院首席院长的小集 团,不管是大大小小的资产者还是巴黎普通粮食商人,那些人的女儿如 同兰斯的塑像,个个漂亮、傲慢,是喜欢嘲笑别人的法国女子,都不愿 意跟这帮缺乏教养的丫头片子混在一起,一心想着“洗海水浴”的种种时 尚,甚至装出刚钓过大虾或正在跳探戈的样子。至于那些男人,虽然身 上的无尾常礼服光彩夺目,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他们的过分炫耀,使 人不禁想起有些画家称之为“聪明的”矫揉造作,他们以福音书或《一千 零一夜》为题材作画,想到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把圣彼得或阿里巴巴画 得跟巴尔贝克最肥胖的巴卡拉纸牌戏下注者一模一样。布洛克把他的姐 妹一一向我作了介绍,但极其粗暴地不让她们说话,她们欣赏自己的兄 弟,把他看作偶像,只要他说出一句稍有趣味的俏皮话,她们就立刻哈 哈大笑。因此,这个阶层可能跟其他任何阶层一样,也许更胜一筹,具 有许多可爱之处,以及众多优点和美德。但要对此有所体会,就必须深 入这一阶层。然而,这阶层不讨人喜欢,却也已感到这点,并认为是反 犹主义的明证,就组成封闭的团体,团结一致与其对抗,不过,任何人 也不想进入其内。 至于laïft(电梯司机),我倒没有必要感到惊讶,因为在几天以 前,布洛克问我为什么要来巴尔贝克(相反,他觉得他来这里是十分自 然的事情),并问是否“希望结识美女”,我于是对他说,这次旅行是我 早就想做的一件事,只是没有想去威尼斯那样迫切,他听了回答 道:“不错,当然啰,是为了跟漂亮的太太们一起喝冰冻果汁饮料,同 时装作在看约翰·罗斯金勋爵的Stones of Venaïce(《威尼斯之石》), 此人既忧郁又讨厌,是最讨厌的家伙之一。”布洛克显然认为,在英国 不仅所有的男人都是勋爵,而且字母i在那里总是发成aï。至于圣卢,则 认为这并非是严重的发音错误,因为他觉得主要原因是缺乏社交基本知 识,我的新朋友不具备这种知识,因此持蔑视态度。但是,罗贝尔担心 布洛克有朝一日获悉大家都说Venice(威尼斯),并得知罗斯金并非勋 爵,就会想起罗贝尔以前曾觉得他滑稽可笑,这样一来,反倒是罗贝尔 感到自己做错了事,仿佛他不够宽容,其实他十分宽宏大量,他担心布 洛克有朝一日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会面红耳赤,就预先感到脸红, 这红晕反倒出现在他的脸上。因为他认为布洛克比他更加重视这个错 误。这点在不久之后被布洛克所证实,有一天他听到我说lift(电梯司 机),就打断了我的话:“啊!应该说lift。”然后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语气 说道:“不过这毫不重要。”这话如同一种本能反应,自尊心强的人,不 管是在极其重要的场合,还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都会说出同样的话; 这就说明,即使在无关紧要的时候,此人虽然嘴上说此事并不重要,心 里却认为这件事极为重要;这句话有时具有悲剧性,任何有点傲气的人 首先将其脱口说出,让人感到十分难受,因为有人在此刻拒绝给他帮 忙,使他失去他曾抓住不放的最后希望:“啊!对,这毫不重要,我会 用其他办法来解决。”然而,他在毫不重要的情况下被迫采取的其他办 法,有时竟是自杀身亡。 后来,布洛克对我说了些非常友好的话。他肯定想对我和蔼可亲。 但是他问我:“你跟德·圣卢—昂布雷交往,是否想高攀贵族?而且还是 二流贵族,可你却是如此幼稚。你想必正在经历故作风雅的美妙危机。 你跟我说,你是否故作风雅?是的,对吗?”他这样说,并非因为他和 蔼可亲的愿望突然改变。人们用不规范的法语所说的“不良教育”是他的 缺点,因此也是他并未发现的缺点,所以他决不会认为别人会因此而感 到不快。在人类中,众人常常会有同样的优点并不希奇,就像每个人都 有许多自己特有的缺点一样。也许“世上最普遍的事物”不是理智,而是 善良。在极其遥远的穷乡僻壤,我们看到善良的花朵自动盛开,感到赞 叹不已,这善良如同幽谷中一朵虞美人,它跟世界各地的虞美人一样, 但从未见到过它们,遇到的只有风,有时它那孤独的小红帽会被吹得不 断颤抖。即使这种善良因私利而处于瘫痪状态,不能发挥作用,它也依 然存在,而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阻止它发挥作用时,譬如在看小说或 看报时,它就像鲜花一般盛开,即使在杀人犯的心中也仍像连载小说爱 好者那样温柔,并转向弱者、正义者和受迫害者。但是,缺点的相异跟 优点的相似同样令人赞叹。完人有缺点会令人不快或使人发怒。有个人 聪明绝顶,看待任何事物都观点高超,从不说别人的坏话,但会把他请 你交给他保管的极其重要的信件忘记在他的口袋里,后来又让你错过一 次重要约会,却又不笑着向你表示道歉,因为此人的自豪之处就是毫无 时间概念。另一人细致入微,温文尔雅,举止十分高雅,只要谈起你, 只会说出让你高兴的事情,但你会感到此人对有些事只字不提,将其埋 在心里,这些事各式各样都有,在他心里发酵变酸,他喜欢见到你,并 对此极为看重,以致他情愿把你累死,也不愿离你而去。第三个人更加 直爽,但当你因身体不佳无法前去看他而表示道歉时,他却因直爽而非 要让你知道,有人在你去剧院时看到了你,觉得你气色很好,或者让你 知道,他未能充分利用你为他办的事,但另有三人已提出要为他帮忙, 因此他欠你的人情债微不足道。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原可以 装作不知道你去看戏,也不知道别人也能给他帮这个忙。至于后面那位 朋友,则觉得需要向某个人重述或揭示会使你难堪的事情,对自己的直 爽洋洋得意,并铿锵有力地对你说:“我就是这样。”有些人使你感到恼 火,是因为他们过于好奇,或者是毫无好奇之心,你即使对他们谈起耸 人听闻的事件,他们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有些人要等几个月才给 你回信,是因为你信中说的一件事只涉及到你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 或者是因为他们对你说,他们要来问你一件事,并说你不敢出门是因为 怕他们来时扑了个空,但他们却没有来,让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 没有收到你的回信,可他们的信并没有要求你回信,他们就以为你生气 了。有些人只考虑自己的意愿,而不考虑你的意愿,跟你说话时不让你 插上一句,他们高兴时就来看你,根本不管你是否有要紧的事情要办; 但是,如果他们因天气不好感到疲倦,或者是心情不佳,你就无法让他 们嘴里说出一句话,他们对你所作的努力,用一种消极的无精打采来加 以对抗,对你所说的话,他们不想作出任何回答,连单音节的字也不愿 说出,仿佛他们没有听到你的话。我们每个朋友都有各自的缺点,为了 仍然能喜欢我们的朋友,我们就只好用他们的优点来安慰自己,如想到 他们的才华、善良和温柔,或者不如对他们的缺点不加考虑,并为此充 分展现我们的诚意。我们出于好意坚持对朋友的缺点视而不见,可惜的 是,我们的坚持却在他的坚持下败下阵来,他沉湎于自己的缺点之中, 因为他自己盲目乐观,或者以为别人对此盲目乐观。因为他看不到自己 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到他的缺点。由于令人不快主要是因为评价 转瞬即逝或未被发现的事物十分困难,因此,我们至少应该出于谨慎而 从不谈论自己,因为涉及这一主题时,我们可以肯定,其他人的看法和 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完全相同。我们参观一幢外表普通的房屋,看 到里面全是稀世珍宝、撬门的铁棒和遍地的尸体,会感到十分意外,而 当我们发现别人的真正生活,在世界的表象下发现真实的世界,我们也 会同样感到意外,因为我们不应根据每个人对我们说的话来构建我们自 己的形象,而是可以根据别人在我们不在场的情况下所说的对我们的看 法中得知,在他们心中,我们和我们生活的形象,跟上述形象截然不 同。因此,每当我们谈论自己之后,我们都可以肯定,我们的话虽然不 会伤害别人,又说得小心谨慎,听者表面上毕恭毕敬,假装表示赞同, 却会使人作出义愤填膺或兴高采烈的评论,总之是对我们最为不利的评 论。我们至少会使别人感到不快,原因是我们对自己的看法跟我们的话 并不相称,一般来说,人们所说的关于自己的话,会因这种不相称而显 得滑稽可笑,如同冒牌音乐爱好者的低声歌唱,他们感到需要哼出自己 喜欢的一首曲调,就用有力的手势和面部动作以及欣赏的表情,来弥补 他们含糊不清的低语的不足之处,但他们让我们听到的这种歌声,却无 法证明他们的欣赏确实有理。除了谈论自己和自己的缺点的坏习惯,还 得加上跟这一坏习惯构成整体的另一坏习惯,那就是揭出别人身上的缺 点,即跟自己的缺点完全相同的缺点。然而,我们谈论的总是这些缺 点,仿佛这是谈论自己的一种方法,是一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这种方法 既乐于承认缺点,又乐于原谅自己。另外,我们的注意力看来总是被我 们的特点所吸引,能轻而易举地将其发现,却并不容易发现别人的其他 特点。近视眼患者在谈到别人时会说:“他勉强能睁开眼睛”;肺结核患 者会怀疑身强力壮者肺部是否完全健康;不爱清洁的人总是说别人不洗 澡;嗅觉失灵者认为别人有臭味;戴绿帽子的丈夫总觉得其他男人的老 婆有外遇;轻佻的女人认为其他女人举止轻浮;故作风雅者觉得别人都 故作风雅。此外,每种恶习如同每种职业,需要并发展一种专门知识, 有恶习者炫耀这种知识,不会因此而感到不快。性欲倒错者会发现性欲 倒错者的蜘丝马迹,应邀参加社交界聚会的裁缝还没有跟你说话,就已 经在欣赏你衣服的面料,他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想摸一下,以了解其优 点,而你在跟一位牙科医生交谈片刻之后,询问他对你的真实看法,他 就会对你说出你龋齿的数目。在他看来,此事最为重要,而你如发现他 的蛀牙,就会觉得这真是滑稽可笑。我们不光在谈论自己时才认为别人 缺乏理智,我们在行动时他们仿佛也是如此。在我们每个人看来,有一 位神专门在那里替他掩盖缺点,或向他保证,他的缺点不会被人发现, 同样,他闭上眼睛并堵上鼻孔,对那些不洗澡的人不看也不闻,就看不 到他们耳朵上的污垢,闻不到他们胳肢窝里的汗臭,并使他们相信,他 们可以带着污垢和汗臭走遍天下,而不会受到惩罚,因为其他人都不会 觉察。而有些人佩戴假珍珠或把此物作为礼品送人,却认为别人会以假 当真。布洛克缺乏教养,患神经官能症,而且故作风雅,他出身的家庭 不大受人器重,因此他心里如同海底一般,承受着无法估量的压力,这 压力不仅来自上层的基督教徒,而且来自中间几层,即高于他阶层的一 个个叠在一起的犹太阶层,其中每个阶层都看不起低于自己的阶层。布 洛克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犹太家庭,直至到达自由的空气,需 要花几千年的时间。最好的办法是从另一边为自己打开出口。 布洛克对我说,我想必在经历故作风雅的危机,并要我向他承认我 故作风雅,当时,我可以对他回答说:“我要是故作风雅,就不会跟你 经常来往。”但我只是对他说,他说这话不大友好。于是,他想表示道 歉,但使用的恰恰是缺乏教养的人的方法,这种人得意忘形,会在收回 前面的话时寻找机会把这些话说得更加严重。“请你原谅,”现在他每次 遇到我就这样对我说,“我使你难受,让你痛苦,我是故意说你坏话。 不过,一般的人,特别是你的朋友,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动物,我虽然冷 酷无情地戏弄你,你却无法想象我对你是一片深情。每当我想到你时, 我常常因为对你的感情而热泪盈眶。”说完他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更加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布洛克举止粗俗,他谈话的质量竟会如此参 差不齐。这个年轻人十分挑剔,即使谈到最为流行的作家,他也会 说:“这是个十足的白痴,完全是个傻瓜。”有时,他兴高采烈地讲述一 些毫无可笑之处的轶事,并引述某个等闲之辈的话,却说此人“真是奇 才”。他评价人的思想、价值和意义时使用的这种双重标准,在我认识 他父亲布洛克老先生之前,一直使我感到十分惊讶。 我没有想到,我们竟会获准去见这位老先生,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 面前说我的坏话,在我面前则说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 (一直)极其喜欢故作风雅。他说:“是的,是的,他非常高兴认识勒 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布洛克把词中的一个字拖长,既表示讽刺,又说 明有文学味。圣卢从未听到过勒格朗丹这个姓,感到惊讶:“此人是 谁?”——“哦!此人十分出色。”布洛克笑着回答道,像怕冷一般[530] 袋,确信自己此时此刻正在欣赏一位非同寻常的外省贵族别具一格的外 表,与其相比,巴尔贝·德·奥尔维利[531]的模样简直不值一提。他不善 于描绘勒格朗丹先生,就用下面的办法来自我安慰,那就是在这个姓氏 前加上好几个“勒”,并加以欣赏,如同品尝窖藏极品陈酒一般。但这种 主观享受,别人无法领略。他对圣卢说我的坏话,但也对我说圣卢的坏 话。我们俩到第二天就对这些坏话的细枝末节知道得一清二楚,并非是 因为我们相互复述这些坏话,我们觉得这样做简直是在犯罪,而是因为 在布洛克看来这事十分自然,几乎无法避免,因此他心里感到不安,觉 得他必然要把我们即将知道的事告诉我们,就先下手为强,把圣卢拉到 一边,并向圣卢承认自己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是故意说的,以便让别 人把这坏话传给他听,然后对他发誓,“是以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即誓言 捍卫者的名义”,说他喜爱圣卢,愿为圣卢献出自己的生命,说完后擦 掉自己的眼泪。同一天,他又作了安排,跟我单独见面,他对我坦白承 认,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我好,因为他觉得社交界的某种关系对我有害, 认为我“不值得这样”。然后,他像醉鬼那样温柔地抓住我的手,虽说他 的醉意纯属神经官能性质。“请相信我,”他说,“让黑煞死神克尔立即 把我抓住,让我穿过哈得斯[532]的一扇扇门,只要我昨天在想念你时, 在想起贡布雷以及我对你的无限温情时,想起甚至已被你遗忘的那些下 午上课的情景时,我没有因此而整夜哭泣。是的,哭了整整一夜,我可 以对你发誓,唉,这我知道,我对人了解,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确 实不相信他,我觉得这些话是临时想出来的,听他这样说下去,他“以 黑煞克尔的名义”发的誓,并未给他的话增加很大的分量,因为布洛克 对古希腊文化的崇拜纯属文学范畴。另外,只要他开始因一件虚构的事 而感动,并希望别人也因此而感动,他就立即会说:“我为此对你发 誓。”他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得到歇斯底里的骗人乐趣,而不是为了使人 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不相信他对我说的话,但我并没有责怪他,因为 我跟我母亲和外婆一样,不会记仇,即使对更大的过错也是如此,并且 从不谴责任何人。 不过,布洛克也不是坏到极点的青年,他也会对人非常热情。自从 贡布雷那类人即像我外婆和母亲那样完美无缺的人几乎完全消失之后, 我就只能选择粗鲁、冷淡和诚实的正派人——这种人说话的声音就能迅 速表明他们对你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或者选择另一种人,这后一种 人只要在你身边,就会理解你、喜欢你,感动得流泪,但在几个小时之 后却进行报复,对你开个恶意玩笑,然后又回到你的身边,仍然对你这 样体谅,仍然这样讨人喜欢,不时跟你融为一体,我觉得对这种人,我 即使不喜欢他们的道德品质,至少喜欢跟他们交往。 “我想你时的痛苦,你无法想象,”布洛克接着说道,“其实,这是 我身上相当突出的犹太人特点。”他嘲讽地补充道,并眯起眼睛,仿佛 要用显微镜来测定“犹太血液”的微小含量,就像一位法国大贵人能够说 却不会说出口的那样,那就是他可以在他均为基督徒的祖先之中,列入 萨米埃尔·贝尔纳[533]乃至年代更为久远的圣母,据说列维家族自称是圣 母的后裔。“圣母由此重现于世,”他补充道,“我非常喜欢用这种办法 在我的感情中分出一小部分,另外,这部分感情可能跟我的犹太血统有 关。”他说了这句话,是因为在他看来,说出自己所属民族的真相既风 趣又勇敢,但在同一场合,他又设法把这个真相说得特别婉转,如同吝 啬鬼,决定还清债务,却只有勇气付清其中的一半。这样弄虚作假,虽 说有勇气说出真相,却在其中添加许多歪曲真相的谎话,这种做法比人 们想象的更加普遍,即使在通常不这样做的人们中间也是如此,而生活 中的某些危机,特别是涉及恋爱关系的危机,为他们做这种事提供了良 机。 布洛克在圣卢面前对我的秘密抨击,以及在我面前对圣卢的抨击, 最终以请客吃晚饭画上句号。我不能十分肯定,他是否首先想要单独邀 请圣卢。既然可能真有此事,这种尝试就有可能作出,只是并未成功, 因为布洛克有一天对我和圣卢二人这样说:“亲爱的大师,还有您,阿 瑞斯[534]心爱的骑士圣卢—昂布雷,驯马高手,我在安菲特里特[535]的 海岸上遇到你们,听到浪花的声响,是在拥有快艇的默尼埃[536]一家的 帐篷旁边,你们两位是否愿意在这星期的某一天,来心地纯洁无瑕的家 父寒舍共进晚餐?”他对我们发出这一邀请,是因为他想跟圣卢建立更 加密切的关系,希望圣卢将他引入贵族的社会。这希望如由我来提出, 并为我而提出,在布洛克看来就是极其丑陋的故作风雅的表现,完全符 合我本性的一个侧面,但至今为止,他至少尚未认为这是我本性的主要 方面;但是,同样的希望由他提出,就被他看作是他那美好的求知欲的 证明,因为他想要了解其他一些社会阶层,也许能从中找到些许对文学 有用的东西。布洛克对他父亲布洛克老先生说,他将请一位朋友来家里 吃晚饭,并用既得意又带有嘲讽的口吻说出这位朋友的爵位和姓 氏:“圣卢—昂布雷侯爵。”布洛克老先生听到后感到极为震惊。“圣卢 —昂布雷侯爵!啊!妈的!”他大声说道,说时用了粗话,这是他尊重 别人最有力的表示。他儿子能结交这样的朋友,使他向儿子投去赞赏的 目光,意思是说:“真令人惊讶。这奇人难道是我儿子?”这目光使我同 学十分高兴,仿佛他每月的膳宿费增加了五十法郎。布洛克在家里很不 舒畅,感到父亲认为他误入歧途,因为他欣赏勒孔特·德·利尔、埃雷迪 亚[537]和其他“波希米亚人[538]”。但是,圣卢—昂布雷的父亲曾出任苏伊 士运河公司董事长!(啊!妈的!)跟他儿子交朋友,这可是“无可置 疑的”成功。他们现在更加感到遗憾的是,因为担心损坏立体镜,就把 它留在巴黎。只有布洛克老先生一人有能力或至少有权使用立体镜。不 过,他很少使用,使用时郑重其事,而且是在设盛宴款待客人并另请男 仆伺候的日子。因此,立体镜表演在观看者看来是一种礼遇,是对贵宾 的优待,而对组织表演的主人来说,则会带来威望,跟因才能出众而具 有的威望相仿,却无法超越其上,即使照片由布洛克先生亲自拍摄,立 体镜由他本人创造。“您昨天没有应邀去所罗门[539]家?”有人在家里这 样问。“没有,我并非上帝选民!有什么事?”——“排场很大,有立体 镜,全套设备都有。”——“啊!要是有立体镜,我就感到遗憾,因为据 说所罗门展示立体镜的技术非同寻常。”“你说有什么办法?”布洛克老 先生对儿子说道,“不该把什么东西全都给他,这样的话,他就会有需 要改进之处。”他出于父爱,又想让儿子感动,就想派人把立体镜送过 来。但“具体时间”不够,或者不如说他们认为时间会不够;但我们也必 须把晚餐的时间推迟,原因是圣卢不能去,他在等一位舅舅的到来,他 舅舅将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身边待上两天的时间。他舅舅非常喜欢锻 炼身体,尤其喜欢长途跋涉,他从他在乡间度假的城堡出发,旅途的大 部分时间步行,并在农场过夜,因此,他什么时候到达巴尔贝克很难确 定。圣卢不敢出去,就每天叫我到安卡维尔的电报局去,给他的情妇发 电报。他在等待的舅舅名叫帕拉梅德,这名字是从他的祖先西西里亲王 那里继承而来。后来,我在阅读历史著作时,看到中世纪意大利某城市 的最高行政官或教会的某个主教也叫这个名字,知道这名字是文艺复兴 时期的漂亮纪念章,有些人则说是货真价实的古董,这名字一直存留在 他家族之中,世代相传,从梵蒂冈政府一直传到我朋友的舅舅,我因此 为有些人感到高兴,这些人没有钱,不能成立纪念章陈列馆或美术馆, 就寻求古老的名称(如地名,要有文献价值,并且别具一格,如同古代 地图、骑士风景画、招牌或习俗汇编,如教名,在美妙的法语词尾音节 中,要能清楚地听出语病、民族的粗俗语调和错误的发音,我们的祖先 用这些办法使拉丁和撒克逊词语发生持续不断的变化,这些变化后来却 给语法制定了令人敬畏的法则),总之,古代的音色这样汇集之后,音 乐会就自动开出,如同有些音乐会,把低音古提琴和抒情古提琴搞来, 以便用古乐器来演奏古老的音乐。圣卢对我说,即使在最为封闭的贵族 群体里,他舅舅帕拉梅德也是以拒人千里而著称,此人目中无人,迷恋 贵族阶级,跟他嫂子以及其他几位杰出人士组成人们所说的凤凰帮。即 使在这帮人中,他也因妄自尊大而令人敬畏,以前曾有社交界人士想跟 他认识,去请他哥哥帮忙,却被一口拒绝。“不行,您不要请我把您介 绍给我弟弟帕拉梅德。我的妻子,我们所有人,我们一起去做此事也无 法办成。或者他会对您蛮横无理,我可不希望这样。”在赛马俱乐部 里,他跟几位朋友一起指定了两百个会员,他们决不会让别人把这些会 员介绍给他们。在巴黎伯爵府,他以“亲王”的绰号著称,因为他优雅而 又高傲。 圣卢跟我谈起他舅舅早已消逝的青年时代。他当时跟两位朋友同住 一套单身汉小公寓,每天都把一些女人带到那里,因此大家把他们称 为“美惠三女神”。[540]“有一天,有个男人,用巴尔扎克的话来说,如今 已是圣日曼区的知名人物之一,但当时刚处于十分坎坷的时期,表现出 古怪的嗜好,向我舅舅提出要求,说要到这套单身汉小公寓来。但他一 到那里,立刻开始爱情表白,不是向那些女人求爱,而是向我舅舅帕拉 梅德求爱。我舅舅装出没听懂的样子,找个借口跟两个朋友一起走了, 但在回来之后,把这个罪人抓住,脱光其衣服,把他打得浑身是血,然 后在零下十度的严寒中,把他拳打脚踢赶出门外,他被人找到时,已是 半死不活,因此司法机关立案调查,这个倒霉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 调查得以取消。现在我舅舅不会再去干这种残忍的事情,你无法想象, 他对社交界人士如此趾高气扬,却对数目众多的平民百姓既关爱又呵 护,即使对他恩将仇报也毫不在乎。对在旅馆服侍过他的仆人,他会将 其安排在巴黎工作,而对农民,则会请人教他一门手艺。这甚至是他待 人十分热情的一面,跟他在社交界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确实,圣卢 属于社交界的一种年轻人,地位很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他甚至待 人十分热情,他待人十分热情的一面”,这是十分宝贵的种子,能很快 产生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把自己看得轻若鸿毛,把“民众”看得重如泰 山,总之,跟平民的自豪截然不同。“据说,他年轻时在整个上流社会 是一言九鼎,发号施令,真是难以想象。对于他,不管情况如何,他都 会做他觉得最愉快、最合适的事情,但故作风雅之徒会立刻照此办理。 如果他在剧院里感到口渴,叫人把饮料送到他包厢后面,那么,一个星 期之后,每个包厢后面的小客厅里,全都放满了清凉饮料。有个夏天经 常下雨,他有点风湿病,就定制了一件柔软而又暖和的小羊驼毛外套, 只是当作旅行毛毯使用,他仍保留上面蓝色和橘黄色的条纹。高级裁缝 店立刻看到顾客前来定制带流苏的蓝色长毛外套。如果他因某种原因想 消除他在其中待了一天的一座城堡里所设晚宴的庄严气氛,并为显示这 种差别而未把礼服带来,身穿下午穿的短上衣入席,那么,穿短上衣出 席乡间晚宴就成为一种时尚。如果他吃蛋糕不用羹匙而用餐叉,或是用 他向银楼定制并由他发明的一种餐具,或者干脆用手拿着吃,那么,他 以后就只能用这种方法吃蛋糕。他想要再次欣赏贝多芬的某些四重奏 (因为他虽有种种希奇古怪的想法,却远非愚蠢之徒,而且才华出 众),就把一些艺术家请来,每星期为他和几位朋友演奏。在那一年, 高雅的事情就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欣赏室内音乐。另外,我还觉得, 他对生活并未感到过厌倦。他长得漂亮,想必曾有过一些女人!不过, 我无法告诉您到底是哪几个,因为他这个人嘴紧。但我知道他对我可怜 的舅妈非常不忠。虽然如此,他对舅妈仍然很好,她也喜欢他,舅妈去 世后,他伤心了好几年。他在巴黎时,仍然去公墓,而且几乎每天都 去。” 罗贝尔这样对我谈论他的舅舅,一面等待他的到来,不过仍未等 到。第二天上午,我在回旅馆途中,独自一人在娱乐场前面走过,感到 有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我。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身材高大,相当肥胖,长着黑油油的小胡子,只见此人用细手杖拍打着 裤子,一面用因聚精会神而睁大的眼睛盯着我看。有时,他两眼被极其 活跃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穿过,这种目光是有些男人所特有的,他们前面 的一个陌生人,因某种原因而使他们产生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的想法, 这种男人可能是疯子或密探。他给我送来最后的秋波,既大胆又谨慎, 既迅速又深沉,犹如逃跑时开出的最后一枪,他在环顾四周之后,突然 显出漫不经心而又高傲的表情,并把整个身子骤然一转,转向一张海 报,开始专心浏览,一面哼着一首歌曲,并把垂挂在上衣翻领饰孔上的 一朵苔蔷薇摆摆好。他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像是在上面记下预告的剧 目,掏出怀表两三次,把扁平狭边黑草帽往下压到眼睛上方,并把手置 于草帽前,作帽檐状,仿佛在看是否有人会来,然后做出不满的手势, 使人觉得是等得不耐烦的表示,但要是真的在等人,却是决不会做出这 种手势,接着把帽子往后一推,露出剃得短短的板刷头,但两边仍保留 鸽翼式波浪形长发,他大声喘气,就像有些人并未感到太热,却要显出 太热的样子。我这时想到旅馆里的一个骗子,他可能在前几天已经注意 到我外婆和我,准备进行诈骗,但在对我窥视之时发现已被我察觉;为 使我产生错觉,他摆出另一种姿态,也许只是想显出心不在焉、漠不关 心的样子,但做得十分夸张,而且极具挑衅性,因此他看来至少有三个 目的,一是要消除我想必已对他产生的怀疑,二是要报复我在无意中使 他受到的侮辱,三是要我知道不是他没有看到我,而是我这个目标微不 足道,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挺起胸膛,显出好汉的样子,抿着嘴,把 小胡子翘起,并在目光中加入冷酷无情的神色,几乎是在侮辱别人。因 此,他奇特的表情,使我时而把他当作小偷,时而把他看成疯子。然 而,他衣着虽然极其讲究,但比起我在巴尔贝克看到的洗海水浴者的衣 着,却都要端庄和简朴得多,因此我对自己穿的短上衣也就感到放心, 因为那些人在海滩上穿的服装白得刺眼而又俗气,往往使我的短上衣感 到侮辱。但在这时,我外婆朝我迎面走来,我们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 后,她已在片刻之前回到旅馆,我在旅馆门口等她,却看到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出来的是罗贝尔·德·圣卢,以及那个在游 乐场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的陌生人。他目光如闪电般迅速在我身上 穿过,如同我刚才看到他时那样,然后就像没有看到我那样,这目光又 收了回去,置于眼睛前稍低处,变得迟钝,犹如毫无表情的目光,装出 看不到外界的任何东西,也无法看到内心的任何东西,这目光只是表示 满意,因为感到周围的睫毛在眼睛怡然自得地睁大时被移到一边,这目 光过于虔诚,犹如某些伪君子,又自命不凡,像是某些蠢人。我看到他 已更衣。他这时穿的衣服颜色更深;这也许是因为真正的优雅要比虚假 的优雅来得简朴;但还有一点需要指出:只要走到近前就能感到,颜色 在这些衣服上几乎完全没有,不是因为消除衣服上颜色之人对此毫不在 乎,而是因为此人因某种原因而加以禁止。他所展示的朴实无华,看来 是为了服从某种生活制度,而不是因为缺乏对色彩的追求。裤子面料上 深绿的细线,跟袜子上的条纹浑然一体,显得十分雅致,展现了一种爱 好的活力,这种爱好在其他地方均受到压制,唯有这里因宽容而对其作 出让步,而领带上一点红色,则难以觉察,如同大家不敢作出的放肆行 为。[541]“您好吗?我来向您介绍我的侄子,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对我说道,而那陌生人没有朝看我,只是低声说出“非常高 兴”这四个字,然后又说“欸,欸,欸”,使他的善意显得有点勉强,他 把小指、食指和拇指弯曲,向我伸出中指和无名指,都没戴戒指,我握 了握他戴着瑞典手套的这两个手指;然后,他没有抬起眼睛朝我观看, 而是把脸转向德·维尔帕里齐夫人。[542]“天哪,我难道昏了头?”夫人说 道。“我竟把你称为盖尔芒特男爵。我要向您介绍的是夏吕斯男爵。不 过,错误不是非常严重,”她补充道,“你确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 员。” 这时,我外婆走了出来,我们就一起走了。圣卢的舅舅不但没有对 我说一句话,而且没有看我一眼。他注视所有的陌生人(并在这次短暂 的散步期间,两三次用他那可怕而又深邃的目光来试探一些出身贫寒而 又微不足道的过路人),相反,根据我的观察,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去观 看他认识的人,这就像执行秘密任务的警察,总是把自己的朋友排除在 监视的范围之外。我让我外婆、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和他一起谈话,而 把圣卢拉到后面:[543]“您告诉我,我是否没听错?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对您舅舅说,他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 [544]——“是的,当然啰,他 是帕拉梅德·德·盖尔芒特。” [545]——“但是,有人在贡布雷附近有一座城 堡,并自称是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后裔,他们也是盖尔芒特家族 的成员?” [546]——“一点没错:我舅舅对纹章学最为精通,他会对您回 答说,我们的呐喊,即我们的战斗口号[547],后来成了Passavant(前 进),但最初是Combraysis(贡布雷)。”他笑着说道,以便使人感到 他不是在炫耀这种呐喊的特权,这种特权,只有跟王室的地位相差无几 的大家族才能拥有,只有帮派的最高首领才能拥有。“他是这座城堡当 今主人的弟弟。” [548]这位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就这样成了盖尔芒特家 族的近亲,但对我来说,她长期以来一直是在我孩提之时把一只鸭子叼 着的一盒巧克力送给我的那位夫人,当时她离盖尔芒特那边十分遥远, 即比她住在梅塞格利兹这边更加遥远,在我看来还不如贡布雷的眼镜店 老板显赫,地位也没有他高,而如今她地位突然有了异乎寻常的上升, 与此对应的则是我们拥有的其他物品出人意料地贬值,但不管是地位上 升还是贬值,都使我们的青少年时代以及仍带有青少年时代残余的我们 人生的各个阶段发生变化,而且跟奥维德[549]叙述的变形同样众 多。[550]“在这座城堡里,是否有盖尔芒特家族所有古代领主的胸 像?” [551]——“是的,而且十分壮观。”圣卢讥讽地说道。“这话我们之 间说说,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有点乏味。不过,在盖尔芒特,还是能看到 有点意思的东西!有我舅妈[552]的一幅肖像画,非常动人,是卡里埃 [553]的作品。画很美,如同惠斯勒或委拉斯开兹[554]的作品。”圣卢补充 道。他有着新教徒的狂热,并非总是能把握伟大的尺度。“还有居斯塔 夫·莫罗[555]令人感动的画作。我舅妈是您的朋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 侄女,由夫人养大,并嫁给她表哥,也是夫人的侄子,那就是现在的盖 尔芒特公爵。” [556]——“那您舅舅是什么人?” [557]——“他的爵位是夏吕 斯男爵。按规定,我外叔公去世后,我舅舅帕拉梅德应该获得洛姆亲王 的爵位,他哥哥以前就是这个爵位,后来才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因为在 这个家族中,改姓如同更衣一般。但我舅舅对所有这些事有着独特的想 法。他认为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最高贵族等爵位都用得有点过多, 因此,他虽然可以在四五个亲王爵位中选择一个,却仍然保留了夏吕斯 男爵这个爵位,这样做是为了抗议,表面上显得朴实无华,实际上却是 傲气十足。他说:‘现在人人都是亲王,但你总得跟别人有所区别;我 以后隐姓埋名出去旅行,就使用亲王的爵位。’在他看来,夏吕斯男爵 的爵位最为古老;蒙莫朗西家族不顾事实,硬要说他们是法国最早的男 爵,但当时他们只是法兰西岛[558]的男爵,他们的封地只是其中的一小 部分;我舅舅为证明夏吕斯男爵比蒙莫朗西男爵更为古老,会乐意花费 几个小时的时间向你进行解释,他非常机灵又很有才华,却认为这是个 充满活力的话题,”圣卢面带微笑地说道,“不过,我跟他不一样,您可 别叫我谈论家谱,我知道这东西最令人厌烦,是老掉牙的过时货,而人 生又实在过于短暂。” [559]这时,我觉得刚才在游乐场旁使我转过头去的 冷酷目光,正是我以前在唐松维尔看到盯着我看的那个人的目光,当时 斯万夫人正在叫唤吉尔贝特[560]。[561]“您对我说您舅舅德·夏吕斯先生以 前有许多情妇,那其中是否有斯万夫人?” [562]——“哦!不可能!这就 是说,他是斯万的好朋友,总是对斯万非常支持。从未有人说过他曾是 斯万的妻子的情夫。您要是显出相信此事的样子,会使社交界人士感到 十分惊讶。” [563]我不敢对他说,我要是显出不相信此事的样子,贡布雷 的人会感到更加惊讶。 我外婆对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十分满意。也许是因为他对涉及家庭 出身和社交界地位的问题都极为重视,我外婆发现了这点,但丝毫未显 出严厉的态度,一般来说,看到别人享有自己想要得到却未能拥有的优 越条件,就会隐约感到嫉妒和恼怒,并因此对别人显得严厉。相反,我 外婆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意,对未能生活在更加出色的社会里丝毫也不 感到遗憾,而只是用自己的智慧来观察德·夏吕斯先生的缺点,她在谈 到圣卢的舅舅时怀着超凡脱俗的善意,面带微笑,可以说有好感,我们 用这种善意来报答我们毫无私心地进行观察的对象,因为这种观察给我 们带来了乐趣,更何况这次观察的对象是这样一位人物,她认为此人的 自命不凡即使并非名正言顺,至少也是别具一格,因此她觉得此人跟她 通常能见到的人们的区别相当明显。但是,主要是因为德·夏吕斯先生 显得极其聪明和敏感,跟圣卢嘲笑的许多社交界人士截然不同,我外婆 才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的贵族偏见。然而,舅舅和外甥一样,并没有为 具备更加优秀的品质而牺牲这种偏见。确切地说,德·夏吕斯是把这种 偏见和优秀品质加以调和。他跟内穆尔公爵和朗巴尔亲王的后裔一样, 拥有档案、家具、挂毯以及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564]为祖先画的 肖像画,并能名正言顺地说,他要参观一座博物馆和一个无与伦比的图 书馆,只须对自己的家族进行一次全面的回顾,然而,他却与此相反, 把贵族的全部遗产置于他外甥让它降落的那种地位。也许还因为他不像 圣卢那样注重观念,不喜欢空谈,而是对人们进行更加现实的观察,因 此不愿意忽视威望在人们眼里的一个主要因素,那就是如果他在想象中 享受不谋求私利的乐趣,这种因素对他讲求实利的活动,往往会起到极 其有效的促进作用。这种人跟另一种人之间的争论依然存在,这后一种 人服从于内心的理想,要放弃这些优越条件,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理 想,在这方面跟他们相像的,有放弃精湛技艺的画家和作家,有采用现 代手法的民间艺术家,有主动提出在全世界裁军的尚武民族,有实行民 主、废除严厉法律的专制政府,但他们的高尚努力往往并未在现实中得 到报答;原因是其中一部分人失去了他们的才能,另一部分人失去了他 们几百年来的主导地位;和平主义有时会使战火四起,宽容则会使犯罪 激增。从外部效果来看,圣卢在真诚和摆脱束缚方面所作的努力,只能 被看作十分高尚的行为,但对德·夏吕斯先生并未作出这种努力,仍然 可以感到庆幸,后者把盖尔芒特公馆里大部分漂亮的木制品搬到自己家 里,而不是像他外甥那样,用这些物品来交换款式时髦的家具,以及勒 布尔[565]和吉约曼[566]的画作。虽然如此,德·夏吕斯先生的理想确实可 以说十分虚假,如果“虚假”二字可用来修饰“理想”这个词,那么他的理 想就既世俗又有艺术性。有些女人花容玉貌,又满腹珠玑,其祖先在两 百年前的君主政体下扬名天下,风度翩翩,他觉得她们出类拔萃,只要 跟她们待在一起就感到快活,他对她们的欣赏也许出于真心,但她们的 姓氏所唤起的涉及历史和艺术的众多回忆,是这种欣赏的主要原因,如 同对古代的回忆,是一位文人在阅读贺拉斯的一首颂歌时感到愉悦的原 因之一,而当代一些诗歌虽说也许要比这颂歌高超,却会使这位文人无 动于衷。这些女人如跟一个漂亮的平民女子站在一起,在他看来后者是 一幅现代画,画着一条大路或一次婚礼,而她们则是一幅幅古画,其历 史人人皆知,知道是由哪位教皇或国王订购,又经过哪些人物之手,是 通过馈赠、购买、巧取豪夺还是继承而得,使我们回忆起某个重大事 件,或至少使我们产生某种有历史意义的联想,也就是想起我们已经获 得的知识,这就使这些古画具有新的用途,使我们更加感到自己拥有丰 富的记忆或广博的知识。德·夏吕斯先生感到高兴的是,有一种偏见跟 他的偏见相仿,使这几位贵妇不愿跟一些血统不纯的女子交往,她们的 高贵并未变质,使她们无可指摘地受到他的崇拜,如同十八世纪某个建 筑物的正面,由粉红色大理石的平面柱子支撑,在新时代来临时并未有 任何变化。 德·夏吕斯先生赞扬这些女人在思想和心灵上的真正高贵[567],用词 [568],这种模棱两可使他自己受到欺骗,其中包含着这种杂交概念即把 贵族、宽厚和艺术混杂在一起的欺骗性,但其中也有他的诱惑力,这种 诱惑力对我外婆这样的人有危险性,因为在她看来,一个贵族只顾及有 纹章的贵族世家,而对其他人不问不闻,其偏见更加厉害,却也更加无 害,因此就过于滑稽可笑,但一旦某种东西以思想高超的外表出现,她 就立刻毫无招架之力,以致认为亲王令人羡慕,比任何人都要高超,因 为他们能请拉布吕耶尔或费奈龙这样的人来当家庭教师。 在大旅馆门前,这三位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离开了我们;他们到卢森 堡王妃的住所去吃午饭。在我外婆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道别以及圣卢 跟我外婆道别之时,在此之前没有跟我说过话的德·夏吕斯先生后退了 几步,来到我的身旁:“今天晚饭之后,我将在我婶婶维尔帕里齐的套 间里喝茶,”他对我说,“我希望您能赏光,跟您外婆一起光临。”说 完,他跟侯爵夫人一起扬长而去。 虽说那天是星期天,但旅馆门口的出租马车,并没有比旅游旺季开 始时更多。公证人的妻子尤其认为,每次因不去康布勒梅家而去租车, 开销实在太大,不如待在房间里为好。“布朗代夫人是否身体欠佳?”有 人问公证人。“今天没看到过她。” [569]——“她的头有点疼,天气热,又 下了这场暴雨。只要稍有点事她就这样;但我觉得您今晚就能见到她。 我曾劝她下楼。这样只会对她有好处。” 我当时已经想到,德·夏吕斯先生这样邀请我们去他婶母的住所, 就不用怀疑他是否跟她说过,他这样做是想弥补他上午散步时对我表现 的无礼。但是,我来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客厅后,想要对她的侄子 施礼,却只好徒劳地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只见他发出尖尖的嗓音,在给 他的一个亲戚讲述用心险恶的故事,我根本无法吸引他的目光;我决定 向他问好,而且声音很响,以便让他知道我在那里,但我看出他已经发 现这点,因为我尚未开口说话,正在躬身施礼之时,看到他伸出两个手 指让我用手去握,但没有把眼睛转过来,也没有中止谈话。他显然已看 到我,但并未让人觉察这点,我于是发现,他的眼睛从未盯着对话者 看,而是一直在朝四面八方观看,如同某些惊慌失措的动物,或像那些 露天商贩,一面自吹自擂,推销他们的违禁商品,一面却在窥视,虽然 没有转动头部,却把警察可能出现的各个点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感 到有点惊讶,是由于我看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虽说对我们来访十分高 兴,却似乎并不知道我们会来,我感到更加惊讶,则是因为听到德·夏 吕斯先生对我外婆说:“啊!你们来看我们,这主意很好,真叫人高 兴,婶婶,对吗?”他也许已经发现他婶母在我们进来时感到惊讶,就 像惯于定调子的人那样在想,要把这惊讶变成喜悦,他只须指出他自己 也感到高兴,并指出这正是我们的来访应该激起的感情。在这点上他真 是神机妙算,因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她这个侄子十分看重,并知道 要使他高兴是何等困难,这时仿佛突然发现我外婆的新优点,就一直对 她热情相待。但是,我无法理解德·夏吕斯先生怎么会在几个小时的时 间里把这个邀请置诸脑后,这邀请虽说十分简短,却显然是特意作出, 并在事先经过考虑,因此当天上午对我发出的邀请,他却称之为我外婆 的“好主意”,实际上这完全是他的主意。我到年纪大了才知道,要了解 一个人的真实意图,不是直接去问他就能知道,而一个误会,也许不会 被人发现,其危险性要比幼稚地坚持己见来得小,但在此之前,我却一 直非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但是,先生,”我对他说,“您应该记得, 是您要我们今晚来的,对吗?”德·夏吕斯先生的任何表情或声音,都没 有显示出他听到了我的问题。见此情况,我又把问题说了一遍,如同外 交家或那些被弄糊涂的青年,他们真心诚意、坚持不懈地想把事情弄清 楚,却又无功而返,因为对方执意不想弄清。德·夏吕斯先生仍然没有 回答我的问题。我好像看到他嘴上露出一丝微笑,有些人屈尊俯就,评 论别人的品格和所受的教育,会显出这种微笑。 既然他不愿作出任何解释,我就试图自行解释,但我却在好几种解 释之间犹豫不决,因为任何解释都无法令人满意。也许他已记不起来, 也许我没有正确理解他上午对我说的话……更有可能他因傲慢而不愿让 人知道他曾想吸引他所蔑视的一些人,而情愿把要这些人来的愿望归于 他们自己。但是,如果他看不起我们,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或者 不如说一定要我外婆来,因为那天晚上,在我们两人中,他只对我外婆 一人说话,而没有对我说过一次话。他热情洋溢地跟我外婆以及德·维 尔帕里齐夫人谈话,可说是藏在她们俩后面,如同在包厢后面一般,他 那双锐利眼睛的探索目光,只是时而转到我的脸上,而且是一本正经, 显出全神贯注的样子,仿佛我的脸是难以辨读的手稿。 如果没有这样一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也许跟许多美男子相 仿。后来,圣卢在跟我谈起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时对我说:“当然 啰,他们不像我舅舅帕拉梅德,没有那种名门的气派,即浑身上下连脚 趾也像大贵人的那种气派。”并由此肯定,贵族的名门气派和高贵毫无 神秘和新颖之处,而是由一些因素组成,这些因素我已轻而易举地看 出,而且并未有特殊的感觉,我因此感到我的一个幻想正在破灭。但 是,这张脸涂上一层薄薄脂粉,就有点像剧中人物的面孔,德·夏吕斯 先生将脸上的表情严密封存,实属徒劳之举,他两眼如同一条裂缝,犹 如他无法堵住的唯一枪眼,透过这枪眼,无论从他的角度来看你处于哪 个点上,你都能感到自己突然被里面一杆枪的反光所射中,这杆枪看来 丝毫不能让人放心,即使是持枪之人也是如此,只要此人不是枪的真正 主人,这杆枪性能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这两只眼睛表情谨慎,时刻 会感到不安,并且十分疲倦,以致眼圈发黑,下圈很低,这张脸不管如 何匀称和修饰,其表情都会使人想到此人隐姓埋名、乔装打扮,是个处 境危险的权贵,或者只是命运悲惨的危险人物。我真想猜出其他男人所 没有的这种秘密,我上午在游乐场旁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时,这秘密已 经使我感到他目光是如此神秘莫测。但是,我现已知道他的亲属关系, 就不再相信这是小偷的目光,而根据我所听到的他的谈话,也不相信这 是疯子的目光。他对我冷若冰霜,却对我外婆如此和蔼可亲,也许并非 因为个人的好恶,因为一般来说,他对女人极其亲热,谈到她们的缺点 通常十分宽容,相反,他对男人特别是对青年,则是恨之入骨,使人想 起某些男人对女人的厌恶。有两三个“小白脸”,是他家族中人,或是圣 卢的好友,圣卢偶然提起他们的名字,德·夏吕斯先生就会面露近于凶 恶的表情,跟他平时的冷漠截然不同,并且说:“这是些小坏蛋。”我于 是明白,他特别指责现在的青年过于娘娘腔。“他们是真正的娘儿 们。”他轻蔑地说道。但是,他希望男人过的那种生活,他一直认为不 够生气勃勃,男子气不够强,既然如此,又有哪种生活会使人感到没有 娘娘腔呢?(他在徒步旅行时走了几个小时之后,身上直冒热气,却跳 到冰冷的河里。)他甚至连男人手上戴一只戒指也无法容忍。但是,他 虽然如此偏爱阳刚之气,却仍然具有极其敏感的优点。德·维尔帕里齐 夫人请他给我外婆描述塞维尼夫人曾逗留过的一座城堡,并认为这位夫 人因跟使人厌倦的格里尼昂夫人分离而感到绝望,有点文学夸张的味 道。[570]“恰恰相反,”他对她回答道,“我觉得这样写极其真实。另外, 在那个时代,这种感情很容易被人理解。拉封丹写的莫诺莫塔帕[571]的 居民,在梦里看到他朋友有点悲伤,就跑到朋友家里[572],鸽子认为另 一只鸽子不在它身边是最大的不幸[573],姑妈,这些在您看来也许跟塞 维尼夫人一样夸张,这位夫人希望她单独跟女儿重逢的时刻立即来到。 她在离开女儿时说的话是多么美好:‘这次分离使我痛在心里,我却感 到如同痛在身上。在分离时,我们会对时间慷慨大方。我们前进在我们 向往的时间之中[574]。’”我外婆听到有人这样谈论这些书信,感到欣喜 若狂,因为她会一模一样地谈论。她觉得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竟会对这 些书信理解得如此透彻。她感到德·夏吕斯先生有着女人的细腻和敏 感。后来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都谈到了他,并且都说他想必曾受到一个 女人的深远影响,是他母亲,如果他有子女,或者后来是他女儿。而我 则想到“一个情妇”,因为我当时想起圣卢的情妇对他产生的影响,并使 我知道,女人跟男人生活在一起,会使男人的感情变得极为细 腻。[575]“一旦待在女儿身边,她也许对女儿无话可说。”德·维尔帕里齐 夫人回答道。[576]——“肯定有话可说,哪怕是她所说的‘只有您和我才 能发现的鸡毛蒜皮的事情[577] ’。不管怎样,她是在女儿身边。拉布吕耶 尔对我们说:‘待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跟他们说话还是不跟他们说话 全都一样[578]。’他说得对,只有这样才幸福,”德·夏吕斯先生用忧郁的 声音说道,“这种幸福,唉,人的一生被安排得一团糟,因此很难品尝 到;总的来说,塞维尼夫人并不像有些人那样需要怜悯。她一生中大部 分时间都在她喜爱的人身边度过。” [579]——“你可忘了,她谈到的不是 爱情,而是她女儿。” [580]——“但是,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喜爱什 么,”他以专家的语气接着说道,说时不容置辩,可说是斩钉截铁,“而 是喜爱本身。可以认为,塞维尼夫人对女儿的感情,更像是拉辛在《安 德洛玛刻》和《淮德拉》中描写的热烈爱情,而不是塞维尼先生[581]年 轻时跟情妇的庸俗关系。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对自己上帝的爱也是如 此。我们对爱情划出的范围过于狭窄,只是因为我们对生活十分无 知。” [582]——“你很喜欢《安德洛玛刻》和《淮德拉》?”圣卢问他舅 舅,语气中略带蔑视。[583]——“拉辛的一出悲剧中包含的真理,要比维 克多·雨果先生所有剧作中的真理还要多。”德·夏吕斯先生回答 道。[584]“这社交界,还是令人害怕,”圣卢在我耳边说道,“喜欢拉辛而 不喜欢雨果,这毕竟骇人听闻!”他确实因他舅舅的话而感到伤心,不 过,说出“毕竟”尤其是说出“骇人听闻”所感到的愉悦,使他不再难受。 德·夏吕斯先生对于因远离自己喜爱的人而感到的忧愁所发表的议 论(我外婆后来因此而对我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侄子对某些作品 的理解要比他婶母好得多,尤其是他具有某种才能,使他远胜于高雅俱 乐部的大部分成员),使人感到的不仅仅是男人中十分罕见的那种细腻 感情;他说话的声音如同某些次女低音,中音区的训练相当差劲,其歌 声犹如青年男子和妇女在交替二重唱,在他表达极其细腻的想法时发出 高音,显得出乎意料地温柔,仿佛像一些未婚妻或姐妹在合唱,以诉发 她们的似水柔情。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讨厌娘娘腔,要是让人听出他 的声音如同一群姑娘在合唱,会感到十分难受,而他声音里的这群姑 娘,不仅仅在演唱表达一种感情的乐曲并使其转调。德·夏吕斯先生在 谈话时,我们往往会听到她们发出寄宿女生或卖俏女子般的尖声大笑, 并用恶言恶语和机灵过人的狡黠来嘲笑别人。 他讲起一件事,说有一处住宅,以前是他家族所有,玛丽—安托瓦 内特[585]曾在里面住过,其中的花园由勒诺特尔[586]设计,现在则属于 已购得该住宅的富裕金融家伊斯拉埃尔。“伊斯拉埃尔[587]是这些人的 姓,但在我看来却是表示民族的普通词汇,而不是专有名词。不知道是 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种人没有姓,只是由他们所属的集体来表示。这 倒没什么关系!但盖尔芒特家族以前的住宅,现在却属于伊斯拉埃尔家 族!!!”他大声说道。“这就使人想起布卢瓦城堡的一个房间,带领参 观城堡的看守者对我说:‘玛丽·斯图亚特[588]就是在这里祈祷的,是我 现在放扫帚的地方。’当然啰,这所已名誉扫地的住宅的情况,我什么 也不想知道,也不想知道我那离开丈夫私奔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的事 [589]。但我保存着这住宅最初的照片,以及王妃的玉照,当时她两只大 眼睛的目光只注视着我的堂兄。照片不再是真实事物的复制品时,就获 得真实事物所失去的些许尊严,并向我们展现不复存在的事物。这照片 我可以送您一张,既然您对这类建筑感到兴趣。”他对我外婆说道。这 时,他看到放在口袋里的绣花手帕露出了彩色镶边,就急忙塞了进去, 并显出惊慌的神色,如同过于腼腆但又并非无可指责的女子,想要掩盖 自己的部分魅力,因为她顾虑重重,认为自己的魅力有失体面。“你们 想想,”他接着说道,“这些人首先毁坏勒诺特尔设计的花园,这是犯 罪,就像撕毁普桑[590]的一幅画一样。为此,这些伊斯拉埃尔应该关进 监狱。不错,”他在沉默片刻后微笑着补充道,“也许还有其他许多事 情,也应该让他们入狱!不管怎样,你们想想,在这种建筑前面建一座 英式花园,会使人产生什么印象。” [591]——“这屋子跟小特里亚农属于 同一种风格,”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却叫人在里 面建一座英式花园。” [592]——“这还是对加布里埃尔[593]设计的建筑物正 面的美观有所损害,”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显然,现在要把农家村 落[594]拆除,简直是野蛮之举。但是,不管如今流行什么思想,我总是 怀疑,伊斯拉埃尔夫人在这方面别出心裁,怎么会跟王后的往事一样引 人入胜。” [595]这时,我外婆已向我示意,让我上去睡觉,虽说圣卢仍要 我留下,他使我感到羞愧难忍的是,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 我晚上睡觉前常常感到忧伤,因为他舅舅想必认为,这种忧伤是过于缺 乏阳刚之气的表现。我又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但在片刻之后,我 十分惊讶地听到有人敲我房门,我问是谁,却听到德·夏吕斯先生用生 硬的语调在说:[596]“是夏吕斯。能进来吗,先生?”他进来后关上房 门,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道,“先生,我外甥刚才说,您在睡着前有点 无聊,还说您欣赏贝戈特的作品。我旅行箱里有一本他的书,您也许没 有看过,我就给您送来,让您顺利度过您感到烦闷的时光。” [597]我激动 地对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与此相反,我倒是担心,圣 卢对他说我在夜深人静之时会感到不舒服的那些话,会使他认为我十分 愚蠢可笑,而实际上我却并非如此。[598]“没有,”他回答道,语气略显 温柔,“您个人也许没有才能,可有才能的人也实在罕见!但是,至少 在一段时间里,您仍然处于青年时代,而这永远是一种诱惑力。另外, 先生,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认为自己并未感受到的情感滑稽可笑或应 受谴责。我喜欢夜晚,而您却对我说害怕夜晚;我喜欢闻到玫瑰花香, 而我有一位朋友却会因这种花香而发烧。您是否认为我会觉得他比我 差?我竭力理解所有事物,尽量避免谴责任何东西。总之,您不要怨天 尤人,我决不会说这种忧伤并不难受,我知道有些人可能会因为其他人 无法理解的一些事而感到痛苦。但您至少没有做错,把您的感情寄托在 您外婆身上。您经常能见到她。另外,这种温柔的感情是允许的,我的 意思是说能够得到回报。有许多感情,却无法这样说!” [599]他在房间里 走来走去,看看一件物品,又把另一件拿起来看。我感到他有什么事要 对我说,却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说。[600]“我在这里还有贝戈特的另一部 作品,我给您去找。”他补充道,并按了铃。过了一会儿,一个听差来 了。“您去给我把你们侍应部主任叫来。这里只有他办事肯动脑筋。”德 ·夏吕斯先生傲慢地说道。“先生,是要叫埃梅先生?”听差问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曾听到有人叫他 埃梅。您快去,我有急事。”——“他马上就到,先生,我刚才看到他在 楼下。”听差回答道,想要显示自己消息灵通。片刻之后,听差回 来。“先生,埃梅先生已经上床睡觉。但事情我可以给您去 办。”——“不行,您只能叫他起来。”——“先生,我办不到,他不是睡 在这儿。”——“那您就走吧。”——“不过,先生,”我在听差走后说 道,“您太客气了,贝戈特的作品,我有一部就已足够。”——“我看也 只能如此。”德·夏吕斯先生还在房间里走着。几分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了,然后,他犹豫片刻,并多次改变决定,最后在原地转了一圈,用他 那又变得刺耳的声音对我说:“晚安,先生。”说完就走了。[601] 那天晚上,我听到他诉说种种高尚的感情,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他 离开的那天,上午在海滩上,我正要去洗海水浴,只见德·夏吕斯先生 走到我身边,以便告诉我,叫我洗完海水浴后立刻去找我外婆,我感到 惊讶的是,他捏了捏我的脖子,举止粗俗而又亲热,并笑着对我 说:[602]“对老外婆,是不会在乎的,是吗?小坏蛋!” [603]——“怎么这 样说,先生,我喜欢她!……” [604]——“先生,”他对我说道,并跟我拉 开一步的距离,显出冷若冰霜的表情,“您还年轻,您应该利用青年时 代来学会两件事,第一,您不要说出过于自然的感情,表达的感情过于 自然,就会被认为别有用意;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您在没有完全理 解其含义时,不要马上去进行驳斥。如果您在此前如此小心谨慎,您就 不会使人感到在像聋子一般乱说一气,也不会因此而增加一个笑料,因 为您的游泳衣绣上一个个锚,已经显得滑稽可笑。我曾借给您一部贝戈 特的作品,我现在需要这本书。请您在一小时后叫侍应部主任给我送 来,此人的名字滑稽可笑,起得不好,我想他那时不会在睡觉。您使我 感到,我昨天晚上跟您谈起青年时代的诱惑力,看来为时过早,而如果 对您指出青年时代的粗心大意、轻举妄动和不解人意,也许会对您帮助 更大。我希望,先生,这次短暂的淋浴,会跟海水浴一样,使您心旷神 怡。不过,您别一动不动地站着,您这样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也许他说了这些话之后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收到 了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后来叫人还给他的那本,不是请埃梅去还 的,他当时正好“外出”,而是请电梯司机还的,那本书用摩洛哥皮面精 装,封面上还镶有一块皮,呈半浮雕状,切割成一棵勿忘草的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走后,罗贝尔和我就立刻有时间去布洛克家吃晚 饭。然而,我在这次小型晚宴上得知,我们的同学几乎总是觉得好笑的 那些故事,其实是布洛克老先生的故事,得知这个“十分好奇的”人,一 直是他这样评价的那些朋友中的一位。有些人在童年时代受人欣赏,父 亲比家里其他人更有才智,有一位老师在我们看来受惠于他向我们传授 的形而上学,有一位同学比我们学得好(我觉得布洛克曾是这样),瞧 不起撰写《寄托于上帝的希望》[605]的缪塞,而我们却仍然喜欢,而当 我们喜欢勒孔特老爹[606]或克洛代尔[607]时,他赞不绝口的只有: 在圣布莱兹[608],在祖埃卡[609], 您就是这样,您心情舒畅……[610] 还有: 帕多瓦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 那里有非常伟大的法学博士…… 但我更加喜欢玉米粥…… ……只见一个轻佻女工, 身穿黑色带风帽化装长外衣走过[611]。 而在《四夜歌》中,只记得: 在勒阿弗尔的大西洋前, 在威尼斯可怖的利多岛, 苍白的亚得里亚海, 在一座坟茔的青草中隐没[612]。 然而,对我们十分欣赏的某个人,我们赞赏地收集、引述的一些语 句,其实要比我们用自己的才能写出、却会被我们严加拒绝的文字逊色 得多,同样,一位作家在一部小说中以真实为借口而使用的一些“词 语”和人物,却在生气勃勃的整体中变成累赘或显得平庸。圣西蒙描绘 的肖像,他自己也许并不欣赏,却个个令人赞赏,而他认识的那些风雅 之士的风趣话,他觉得美妙动听而加以引述,却显得平庸无奇,或变得 无法理解。他所引述的话,如科尼埃尔夫人[613]或路易十四如此微妙和 生动的话,他是决不会杜撰的,应该指出,其他许多作家也是如此,对 这种情况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在此刻只须记住这一解释:这是因为在 你进行“观察”的精神状态中,你的水平远远低于你创作时的水平。 因此,我的同学布洛克的身体里,可以说嵌入了一个比儿子落后四 十年的老布洛克,我朋友身体里的老布洛克说些希奇古怪的趣闻轶事, 并哈哈大笑,外面这个真正的老布洛克照此办理,因为他在大笑的同 时,还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再说两三遍,使听众能尽情品尝这个故 事,这时他儿子也在餐桌旁放声大笑,对父亲的故事表示祝贺。就这 样,在说出聪慧过人的话之后,小布洛克表现出他在家中取得的精神财 产,第三十次对我们说出一些妙语,这种话老布洛克只有在隆重的日子 才说出口(同时穿上他的礼服),那就是小布洛克把一个客人带到家里 时,觉得对此人值得大肆炫耀,如客人是他的一位老师,是所有的奖都 得过的一个“同学”,或是那天晚上的圣卢和我。譬如说:“一位十分出 色的军事评论家,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条理清楚地得出结论,认为由于 某些不容置疑的原因,日军将在日俄战争中被打败,俄军将取得胜利 [614]。”或者说:“这是一位杰出人士,在政界被看成金融巨头,在金融 界被视为著名政治家。”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换来换去,一个故事中说罗 特希尔德男爵,另一个故事中则说鲁弗斯·伊斯拉埃尔爵士[615],而且把 这些人物说得模棱两可,使人以为布洛克先生跟他们认识。 我也因此而上当,布洛克老先生在谈论贝戈特时的方式,使我认为 他也是贝戈特的一位老朋友。然而,所有这些名人,布洛克先生只是知 道,而“并非认识”,如在剧院里或大道上远远地见到过。另外,在他的 想象之中,他们不会不知道他的脸、他的名字和他的性格,他还认为他 们在看到他时,往往不得不克制隐约想要对他施礼的愿望。社交界人士 认识才华出众、别具一格之士,并请他们来家里共进晚餐,因此对他们 并未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但是,你在社交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因 社交界人士的愚蠢而非常希望生活在默默无闻的阶层之中,并设想那里 有聪明人,在那里你认识的只是“并不认识”之人。我在谈到贝戈特时将 会明白这点。布洛克先生并非是他家里唯一受到欢迎的人。我的同学更 加受到他姐妹的欢迎,他不断叫唤她们,嘴里在咕哝些什么,一面低头 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使她们笑出了眼泪。她们还采用她们兄弟的语言, 而且说得十分流利,仿佛这种语言非说不可,是聪明人能够使用的唯一 语言。我们到达时,大姐对一个妹妹说:“你去告诉我们谨小慎微的父 亲和令人敬仰的母亲。”——“你们这些母狗,”布洛克对她们说,“我向 你们介绍掷投枪迅雷不及掩耳的圣卢骑士,他来自东锡埃尔,到此小住 几日,住在方石砌成、马匹成群的住宅之中。”他既俗不可耐又文才出 众,因此他高谈阔论的结尾,往往是开个玩笑,但不大有荷马的味 道:“喂,您把用漂亮别针扣住的无袖长衣再裹紧点,那个装模作样的 家伙是谁?不过,这不是我父亲[616]!”布洛克家的这些小姐听了捧腹大 笑。我对她们的兄弟说,他建议我阅读贝戈特的作品,使我感到十分快 乐,我非常喜欢贝戈特的书。 布洛克老先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贝戈特,只是听到剧场正厅后排观 众的闲谈才对贝戈特的生活有所了解,对于贝戈特的作品也是通过间接 途径来了解,即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他生活在“差不离”的世界之 中,就是进行子虚乌有的赞扬,作出名不副实的评价。在这个世界里, 评价不够准确,能力无法胜任,却并未感到缺乏信心,反而觉得信心十 足。这是自尊心创造的有益奇迹,由于朋友显赫、学识渊博之人毕竟凤 毛麟角,因此不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仍可以认为自己得天独厚,因为在 社会阶梯上看,任何一个梯级上的人都觉得自己这个梯级最为优秀,并 认为最高贵的人们条件不如自己优越,而且运气不好,值得怜悯,因此 对他们指名道姓,极尽污蔑之能事,却并不认识他们,对他们评头论 足、不屑一顾,却又不了解他们。有时,微不足道的个人优越条件,虽 然被自尊心无限夸大,却仍然无法保证每个人拥有的幸福足以超过其他 人得到的幸福,在这种情况下,嫉妒就派上了用场,用来填补不足之 处。确实,当嫉妒用轻蔑的词句来表达时,则必须把“我不想认识他”译 成“我无法认识他”。这个意思出自理智。但出自感情的意思却是:“我 不想认识他。”大家知道这不是真话,但不说穿并非只是在耍手腕,而 要是说了出来,则是因为感觉如此,这样就足以消除差别,即在幸福上 的差别。 如以自我为中心,每个人都能把世界置于他这个国王的脚下,因 此,布洛克先生干脆让自己当一个冷酷无情的国王,他早上喝巧克力饮 料时,在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下面有贝戈特的签名,就用蔑 视的目光对他进行简短的审讯,宣布判决,每喝一口滚烫的饮料,就让 自己有令人舒畅的愉悦感,并重复道:“这个贝戈特已变得不堪卒读。 这畜生真令人厌烦。这报纸以后不订了。用花言巧语骗人!真是无 聊!”说完又吃了一片涂黄油的面包。 另外,布洛克老先生这种自高自大的幻想,已经扩展到他自己感觉 的范围之外。首先,他的子女把他看作杰出人物。他的子女有一种矢志 不渝的倾向,那就是要么把父母说得一无是处,要么对他们赞不绝口, 而在孝子看来,自己的父亲总是首屈一指,而不需要有钦佩他的任何客 观理由。然而,对于布洛克先生来说,这种理由并非完全没有,因为他 有文化,十分精明,对家人感情深厚。他的近亲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因为在“上流社会”,对一个人的评价是根据一种荒谬的标准以及固定不 变的错误规定,并把此人跟其他优雅之士进行比较,相反,在资产阶级 分散的生活中,晚宴或家庭晚会都以一些人为中心,这些人被认为讨人 喜欢,能使人快活,而在上流社会,他们却无法在两次晚会上成为主 角。总之,在这个圈子里,贵族阶级虚假的威风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 却是更加狂妄的高雅。因此,布洛克先生的家人乃至远亲,都觉得他小 胡子的留法和鼻子上部的形状跟一个贵族相像,就称他为“假奥马尔公 爵[617]”。(在俱乐部“穿制服的服务员”的圈子里,有个人歪戴鸭舌帽, 身穿紧身上装,自以为像个外国军官,但在他那些同事看来,不正是大 人物的一种模样?) 这种相像十分模糊不清,但犹如一种头衔。大家老是在说:“布洛 克?是哪一个?是奥马尔公爵?”如同有人在说:“米拉王妃?是哪一 个?是(那不勒斯)王后[618]?”其他一些蛛丝马迹最终使他的表亲认为 他有出类拔萃之处。布洛克先生虽然富有,却无力购买马车,有时向马 车公司租一辆套有两匹马的四轮敞篷马车,乘车穿过布洛涅林园,懒洋 洋地斜躺在车上,两个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另外两个手指则托住下巴, 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会认为他在“装模作样”,而他的家人则 确信无疑地认为,要说高雅,所罗门大叔比格拉蒙—卡德鲁斯[619]更胜 一筹。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因为曾跟《激进报》[620]主编在巴黎 那些大道上的一家餐馆同桌吃饭,因此在去世之时被该报社交专栏称 为“巴黎人众所周知的人物”。布洛克先生对圣卢和我说,贝戈特清楚地 知道,他布洛克先生为什么不跟贝戈特打招呼,因此,贝戈特在剧院或 俱乐部看到他,就立刻回避他的目光。圣卢听到这话脸就红了,因为他 想到这个俱乐部不可能是他父亲出任过主席的赛马俱乐部。另外,这想 必是个相当封闭的俱乐部,因为布洛克先生曾经说过,如今这家俱乐部 不会再接纳贝戈特。因此,圣卢虽然生怕“低估对方”,仍然胆战心惊地 问,这家俱乐部是否就是王家街的那家[621],即圣卢家里认为“有失身份 的”那家,他还知道那家俱乐部接纳某些犹太人。“不是,”布洛克先生 回答道,漫不经心地显出傲慢而又羞愧的样子,“这家俱乐部不大,但 却愉快得多,是加纳什[622]俱乐部。那里对画廊的评论甚严。”——“这 俱乐部的主席,是否是鲁弗斯·伊斯拉埃尔爵士?”小布洛克对父亲问 道,以便向他提供机会,能撒个差强人意的谎,但他没有料到,这位金 融家在圣卢的眼里并未具有他眼里的那种威望。实际上,在加纳什俱乐 部的不是鲁弗斯·伊斯拉埃尔爵士,而是他的一位职员,由于跟老板关 系良好,拥有这位大金融家的名片,并给了布洛克先生一张。当时布洛 克先生乘火车出去旅行,那条铁路线的董事长恰恰是鲁弗斯爵士,因此 老布洛克常常说:“我去俱乐部向鲁弗斯爵士请教。”他用这张名片把一 个个列车长都弄得神魂颠倒。布洛克家的那些小姐对贝戈特更感兴趣, 就不去谈“加纳什”,而是把话题回到他的身上。他小妹认为,世界上只 有她哥哥使用的词语才能表示才华出众的人,就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她 哥哥:“这贝戈特,真的是令人惊讶的家伙?他是那种了不起的家伙, 像维利耶[623]或卡蒂尔[624]那样的家伙?”——“我多次在彩排时遇到过 他。”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说。“他笨嘴拙舌,是施莱米尔[625]那样的 人。”对沙米索的故事的这种影射并非十分重要,但“施莱米尔”这个修 饰语则属于既像德语又像犹太人语言的那种方言,使用这种方言使布洛 克先生有亲切感,因此欣喜若狂,但他又觉得在外人面前使用显得既庸 俗又不得体。因此,他用严厉的目光看了叔叔一眼。“他有才华。”布洛 克说道。“啊!”他妹妹一本正经地说,仿佛想要表明,在这种情况下我 是情有可原。“作家都有才华。”布洛克老先生轻蔑地说道。“看来他还 想竞选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他儿子举起餐叉,眯着眼睛说道,看样 子显然是在拼命挖苦。——“得啦!他肚子里墨水不够多。”布洛克老先 生回答道。他看来并不像他儿子和女儿那样蔑视这个学院。“他名气还 不够大。”——“另外,学院是个沙龙,贝戈特尚无立锥之地。”把布洛 克夫人定为遗产继承人的那个叔叔说道。此人不伤害别人,性格温和, 而他的姓贝尔纳,也许足以唤起我外公的判断才能,但这个姓显得跟他 的脸不够调和,他那张脸仿佛是从大流士[626]的王宫里搬来,并由迪约 拉富瓦夫人[627]恢复原貌,如果他的名字尼西姆被某个业余爱好者选 中,在这张苏萨的脸上添加一顶东方国家的王冠,而没有让赫尔沙巴德 [628]的一头人面公牛的翅膀在其上方飞翔。但是,布洛克先生老是辱骂 他叔叔,也许是因为这个出气筒有一张挨打不还手的笑脸,使他感到恼 火,也许是因为买别墅的钱已由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付清,受益者想要 表明自己丝毫不受其约束,特别是旨在表明,他不想用奉承拍马的办法 使自己肯定能得到这位富翁的遗产。而富翁感到特别不快,则是因为他 们在膳食总管面前对他如此粗暴。他低声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只听到 下面几个字:“要是那些梅肖雷斯(Meschorès)在这儿。”梅肖雷斯在《圣 经》里表示上帝的仆人。布洛克一家人在他们之间用这个词来表示仆 人,并总是以此为乐事,因为他们确信基督教徒和仆人都听不明白,这 就更加突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和布洛克先生既是“主人”又是“犹太人”的 双重特征。但是,有外人在时,满意的后一种原因却变成不满的一种原 因。于是,布洛克先生听到叔叔说出“梅肖雷斯”,就认为他过多地显示 出东方人的一面,同样,一个交际花请女友们跟几位体面人士一起来家 里做客,会对她们暗示自己干的行当或使用不堪入耳的词语感到恼火。 因此,叔父的请求并未对布洛克先生产生任何作用,相反,他怒火中 烧,无法自制。他一有机会就对可怜的叔叔破口大骂。[629] “当然啰,只要能说上一句教训人的蠢话,我们就可以肯定,您决 不会错过这种良机。要是他[630]在这儿,您会首先去拍他的马屁。”布洛 克先生叫道,而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则伤心地把萨尔贡国王[631]般的拳曲 胡子往下面的盘子伸去。我的同学自蓄须以来,胡子也是拳曲并呈淡蓝 色,跟叔公的胡子十分相像。“怎么,您是马桑特侯爵的儿子?我跟他 非常熟悉。”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对圣卢说道。我以为他说的“熟悉”,跟 布洛克的父亲说“认识”贝戈特的意思相同,即表示“见过”。但他又补充 道:“您父亲以前是我的一位好友。”这时,布洛克已是面红耳赤,他父 亲显得极其不快,布洛克家的那些小姐则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因为尼 西姆·贝尔纳喜欢炫耀自己,布洛克老先生及其子女也有这种嗜好,因 此就养成老是说谎的习惯。例如旅游时,在旅馆里,尼西姆·贝尔纳先 生跟布洛克老先生一样,会在大家都来吃午饭时叫贴身男仆把所有的报 纸都给他送到餐厅里来,以便让别人清楚地看到,他出来旅游带着一个 贴身男仆。但是,对他在旅馆里结识的那些朋友,这位叔叔会说出他侄 子决不会说的话,比如说自己是参议员。虽然他知道别人总有一天会获 悉这头衔是偷来的,但他在当时却无法克制自己,非要把这个头衔授予 自己。布洛克先生对他叔叔的谎话以及这些谎话给他带来的麻烦暗暗叫 苦不迭。“您可别在意,他是个吹牛大王。”他低声对圣卢说道,而圣卢 由于对说谎者的心理很感兴趣,所以听得更加津津有味。“比伊萨基岛 的奥德修斯还会撒谎,而雅典娜则把奥德修斯称为最善撒谎之人 [632]。”我们的同学布洛克补充道。“啊!真没想到!”尼西姆·贝尔纳大 声说道。“想不到我会跟友人之子共进晚餐!在巴黎的住宅里,我有您 父亲的一张照片,还有他寄来的许多书信。他总是称我为‘叔父’,我至 今仍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我记得我有一次在尼斯 的住所设晚宴,出席的有萨尔杜[633]、拉比什[634]、奥吉埃[635]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布洛克老先生讥讽地继续列举名 单,而他儿子则把这份名单补全:“普劳图斯[636]、米南德[637]、迦梨陀 娑[638]。”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自尊心受到伤害,突然停止叙说,他用禁 欲的办法放弃了一种巨大的乐趣,到晚饭结束一直闭口无言。[639]“头戴 钢盔的圣卢,”布洛克说道,“请再来尝尝这只肥腿鸭,著名的家禽祭 司,在上面多次浇祭红葡萄酒。” [640]通常,在为儿子的一位尊贵同学讲 述了有关鲁弗斯·伊斯拉埃尔以及其他人陈酒般的故事之后,布洛克先 生觉得儿子已经深受感动,就自行退出,以便不要在“中学生”眼里“自 毁形象”。但是,如果有十分重要的原因,譬如他儿子通过了大学教师 资格会考,布洛克先生除了平时那套逸事之外,还发表冷嘲热讽的看 法,这种看法主要是为他自己的朋友而发表的,因此小布洛克看到父亲 为他的朋友发表这种看法,感到极为自豪:“政府的做法不可原谅,竟 没有征求科克兰[641]先生的意见!科克兰先生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布 洛克先生炫耀自己是反动派,看不起演员。) 这时,布洛克家的那些小姐和她们的兄弟激动得面红耳赤,他们感 到极其惊讶的是,老布洛克为始终对他儿子的两位“拉巴坦斯[642]”盛情 款待,吩咐下人把香槟酒端来,并漫不经心地宣布,为“招待”我们,他 已派人在游乐场的剧院订了正厅前座的三个座位,请我们在当天晚上观 看一个喜歌剧团的演出。他感到遗憾的是未能订到包厢。包厢已全部订 出。另外,他经常在包厢里看戏,觉得正厅前座更加舒服。如果说他儿 子的缺点即他儿子认为别人无法看出的缺点是粗俗,那么,父亲的缺点 则是吝啬。因此,他那称为香槟酒的饮酒,是装在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 里,但叫人倒出来一看,却是一种劣质汽酒,而他叫人订的座位,说是 在正厅前座,其实却在正厅后座,价格只有前座的一半,他却因有自己 缺点的帮助,如同有神助一般,出人意料地相信,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 剧院里(那里的包厢都空无一人),无人会发现这种差别。布洛克先生 让我们品尝浅底酒杯里的饮料,他儿子则用“深底火山口”这几个字来修 饰酒杯,然后,他请我们欣赏一幅画,他非常喜欢这幅画,就带到巴尔 贝克来。他告诉我们是鲁本斯[643]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是否有画家署 名。布洛克先生涨红着脸回答说,由于画框小,他已让人把署名切除, 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不愿把画卖掉。然后,他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 便专心阅读《政府公报》,屋子里全都放满各期公报,据他对我们说, 公报已成为他必不可少的读物,是“因为他在议会中的地位”,但对这种 地位的确切性,他并未对我们说明。“我去拿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 说,“因为泽夫罗斯和波瑞阿斯[644]正在拼命争夺鱼类成群的大海,我们 看完戏后只要稍待片刻,就只能在手指紫红的厄俄斯[645]曙光初现时回 家。顺便问一下,”他对圣卢问道,当时我们已走出门外,我听到他的 话不禁胆战心惊,因为我很快就知道布洛克是想用这种讽刺口吻谈论德 ·夏吕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到您跟一个穿深色上衣的高雅幽灵在海 滩上散步,那个人是谁?”——“是我舅舅。”圣卢回答道,心里感到不 快。不幸的是,布洛克当时浑然不知应避免说“蠢话”。他捧腹大 笑:“我表示衷心的祝贺,我应该猜到是他,他非常优雅,但那张傻乎 乎的脸滑稽可笑,却出自高贵人家。”——“您完全看走了眼,他非常聪 明。”圣卢气愤地反驳道。“我感到遗憾,因为这样看他就不全面。另外 我也很想跟他认识,因为我敢肯定,这样我就能写出关于这种男人的真 实作品。他这个人,看着他走过,实在是好笑。不过,我不会去夸大可 笑的一面,其实,在艺术家看来,这一方面也应忽略,因为艺术家喜欢 句子的造型美,喜欢那张脸的造型美,请您原谅,那张脸使我捧腹大 笑,而且笑了好长时间,我会突出您舅舅贵族的一面,这方面总的来说 给人的印象铭心刻骨,而在最初的玩笑开过之后,这一方面会以一种十 分高雅的风格震撼人心。不过,”他说道,这时是在对我说,“有一件 事,属于完全不同的思想范畴,这件事我想要问你,每当我们在一起 时,总是有某个神,即奥林匹斯山的幸福居民,让我完全忘记要向你打 听这个情况,不然的话我早已知道此事,并肯定会对我很有用处。我以 前在动物园里看到你跟一个美女在一起,陪伴那美女的有一位我觉得面 熟的先生,还有个留长发的姑娘,那美女是什么人?”我清楚地看出, 当时斯万夫人已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因为她在谈到他时说的是别人的 名字,并说我的同学是某个部的随员,而我在此后也从未想到要打听他 是否已在该部工作。但是,据她当时对我说,布洛克曾请人把自己介绍 给她,既然如此,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感到极为惊讶,因此一 时间没有回答。“不管怎样,我表示衷心的祝贺,”他对我说,“你跟她 在一起想必并不感到无聊。几天前我曾在环城火车上遇到她。她心甘情 愿地为你的仆人解下自己的腰带,我从未度过如此美妙的时刻,但我们 刚要相约再次见面,她的一个熟人却不大知趣,在最后第二站上了 车。”我仍然默无一言,使布洛克感到不快。“我希望,”他对我说,“在 你的帮助下,我能知道她的地址,并能每星期多次在她家里品尝厄洛斯 [646]的乐趣,即众神喜欢的乐趣,但我也不是非要如此,因为你看来要 为一个妓女守口如瓶,在从巴黎到破晓站这段时间里,她曾接连三次委 身于我,而且妙不可言。总有一天,我会在晚上找到她的。” 这次晚饭之后,我后来又去看望布洛克,他也对我回访,但那天我 正好外出,他来找我时被弗朗索瓦丝看到,他虽说去过贡布雷,弗朗索 瓦丝却从未在此前见到过他。因此,她只知道我认识的“那些先生”中有 一位来看过我,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只看到他穿着平常,对他的 印象也不深。我徒劳地想要知道,弗朗索瓦丝对社会的某些想法,我为 何总是难以理解,产生这些想法的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一旦知道某些 词、某些名称之后,就会一直把它们混为一谈,把一些词或名称当作是 另一些词或名称,我虽然早已不再去思考此类问题,这时却不由自主地 在想,不过也是白费力气,我是要知道布洛克这个姓在弗朗索瓦丝眼里 如何重要。我对她说,她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布洛克先生,她听到后立 刻后退几步,可见她极为惊讶和失望。“怎么,布洛克先生竟是这 样!”她大声说道,显出惊呆的样子,仿佛一位如此闻名的人物,理应 外表堂堂,使人“一眼看出”站在面前的是举世闻名的大人物,她那副模 样仿佛认为,一位历史人物名不副实,并用惊讶的口气又说了一遍,使 人感到这口气里隐含着对未来普遍怀疑的苗子:“怎么,布洛克先生竟 是这样!啊!真想不到。得要想想。”她好像因此而对我怀恨在心,仿 佛我曾对她“过于赞扬”布洛克。不过,她还是出于好心补充道:“嗯, 不管布洛克先生长得怎样,先生您都可以说自己跟他一样漂亮。” 她非常喜欢圣卢,但很快就对他失望,不过是另一种类型的失望, 而且时间较短:她得知圣卢是共和派。然而,虽说她在谈到葡萄牙王后 时,会用那种不尊敬的口气即老百姓认为最尊敬的口气说出“阿梅莉, 菲力浦的妹妹[647]”这样的话,她却是保皇派。但是,尤其是一位侯爵, 一位使她赞不绝口的侯爵,竟拥护共和国,使她感到并非真实可信。她 因此显得情绪不佳,如同我送给她一只盒子,她以为是金制品,因此对 我感激涕零,可后来一位银楼老板告诉她是包金的,她顿时情绪低落。 她立刻不再赞赏圣卢,但在不久之后又开始欣赏他,因为她经过再三考 虑,认为他既然是圣卢侯爵,就不可能是共和派,认为他只是出于私 利,做给别人看而已,因为跟现在的政府站在一起,会给他带来很大好 处。从那天起,她不再对圣卢冷淡,也不再对我生气。每当她谈起圣 卢,她就说:“他虚伪。”说时面带善良而又宽厚的微笑,使别人清楚地 看出她重又对他“器重”,就像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知道她已对他原 谅。 然而,与此相反,圣卢的真诚和不谋私利却是货真价实,而这种十 分纯洁的思想,由于无法在像爱情这样自私的感情中完全得到满足,另 外也由于他跟我不同,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即无法在自身外的其他地 方找到这种思想的精神食粮,因此他真正能给人以友谊,而我却不能做 到这点。 弗朗索瓦丝对圣卢又看走了眼,因为她说这样看来他没有蔑视老百 姓,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到他对自己的车夫大发脾气就能知道。罗 贝尔有时责备车夫确实有点粗暴,但这并不说明他感到阶级之间的差 异,而是说明他感到阶级之间的平等。“但是,”他见我责备他对这个车 夫有点粗暴,就对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装装样子,对他说话时彬彬 有礼?他难道不是跟我平等?他不是跟我叔叔伯伯或我表兄弟一样待在 我身边?您仿佛认为我应该对他尊重,就像对下级一样!您说话活像贵 族。”他轻蔑地补充道。 确实,如果他会对一个阶级抱有成见和偏见,那么,这个阶级就是 贵族阶级,他很难相信一个社交界人士超尘拔俗,却会轻易地相信一个 平民卓尔不群。我跟他谈起卢森堡王妃,说是跟他叔婆在一起时遇到 的,他就对我说:[648]“愚昧之极,跟像她那样的女人一样。她跟我还有 点表亲关系。” [649]他对跟他经常来往的人有偏见,因此很少去社交界, 而他对社交界蔑视或敌视的态度,则使他的所有近亲因他跟一个女“戏 子”有私情而感到更加忧虑,他这种私情,他们认为对他来说性命攸 关,特别是使他身上的这种诋毁精神、这种坏思想有了发展,并且已把 他“引入邪路”,他以后恐怕会完全“堕落”。因此,圣日耳曼区许多放荡 男子,在谈到罗贝尔的情妇时都不留情面。“妓女干的是自己的行 当,”这些人说,“她们具有跟其他人一样的道德标准,可这个女人,并 非如此!我们对她决不原谅!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的坏事实在太 多。”当然,他也不是第一个给这样缠住手脚的人。但是,其他人是像 社交界人士那样取乐,仍然像社交界人士那样考虑政治和一切事物。而 他则被他家里人认为已经“腐败变酸”。他家里人并未想到,上流社会许 多青年的真正老师,往往由他们的情妇来充当,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 思想就会是一片荒漠,就会对友谊表现粗暴,并且没有温情和情趣,也 没有想到这种关系是唯一的伦理学校,他们在其中学习高雅的文化,知 道不谋私利的朋友的价值。即使在下层民众中(他们在粗鲁方面往往跟 上流社会相像),女人如果比较敏感和细腻,空闲的时间又比较多,也 会对某些高雅事物感到兴趣,并重视某些美好感情和艺术上某些美好事 物,即使她对这些事物并不理解,她仍然会把它们置于金钱和地位之 上,而这两者显然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然而,不管这情妇的情人是像 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会员还是青年工人(例如电工,现在已被列入真 正骑士的行列),她的情人对她十分欣赏和尊重,就爱屋及乌,也欣赏 和尊重她所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他的价值系统因此而颠倒过来。她因性 别而脆弱,会有精神障碍,而且无法解释,但如有这种障碍的是个男 人,甚至是另一女人,是他姑妈或表妹,这个健壮的青年就会付之一 笑。但是,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喜爱的女人痛苦。年轻贵族像圣卢那样有 个情妇,在跟她一起去一家小酒店吃晚饭时,口袋里总带着她可能需要 的缬草精,总是坚决而又直截了当地叫侍者关门时别弄出声音,不要让 酒的泡沫流到餐桌上,使女友不致感到身体不适,他从未有过的这种不 适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个神秘的世界,是她让他相信这一世界确实存 在,他现在对这种不适感到同情,却并不需要对此有亲身感受,而到以 后,即使不是她而是其他人感到这种不适,他也会对此深表同情。圣卢 的情妇,如同中世纪首批基督教修道士,教他对动物要有怜悯之心,因 为她酷爱动物,外出总要带着自己的爱犬、金丝雀和鹦鹉;圣卢像母亲 一般照顾这些动物,把虐待动物的人看作野蛮人。另外,一位演员,或 者所谓的演员,如同跟他同居的那个女人——她是否聪明,我并不知道 ——使他认为跟上流社会女子交往索然无味,并把必须出席一个晚会看 成一件苦差事,这样他就不会有故作风雅的习气,也医好了他轻浮的毛 病。在她的影响下,社交往来在她年轻情人的生活中占据并不显著的地 位,相反,如果他只是出入沙龙的一位男士,虚荣或私利就会在他的交 友中起到主导作用,而粗俗则会在他的友谊中打上印记,但他的情妇已 教会他要在交友时显得高雅和细腻。她更欣赏男人身上某些敏感的优 点,如果没有她,她的情人也许对这种优点不会赞赏或会加以嘲笑,她 凭着女人的本能,总是在圣卢的朋友里迅速看出一位对他真心喜欢、非 他莫交的朋友。她能够使他对这位朋友怀有感激之情,并表达出来,使 他发现能让这位朋友高兴的事物,也看出会使这位朋友难受的事物。不 久之后,圣卢不再需要她的提醒,开始自己关心所有这些事情,因此在 巴尔贝克,虽说她不在那里,也从未见到过我,他也许尚未在写给她的 信中谈起过我,他却主动为我关上我乘坐的马车的窗子,把会使我感到 不舒服的花卉拿掉,而他同时要跟好几个人告辞,就在临走时作好安 排,离开他们的时间稍微提早,以便在最后单独跟我待在一起,把他们 跟我这样区别开来,他对待我跟对待其他人并不相同。他的情妇使他思 想开阔,看到肉眼无法看到的事物,她使他的生活变得严肃,使他的心 灵变得高雅,但他家人并未看到这些变化,总是潸然泪下,并反复说 道:“这婊子会叫他命丧黄泉,而现在则让他名誉扫地。”确实,他最终 从她那里得到了她能给他的全部好处,但现在她却只是他不断痛苦的原 因,因为她对他感到厌恶,并对他进行折磨。有一天,她开始觉得他愚 蠢可笑,因为她在青年作家和演员中间的那些朋友,确信无疑地对她说 他是这样的人,她自己也就反反复复地说着他们所说的话,而且说时带 有情绪,丝毫没有保留,每当我们接受外界的观点,采取自己完全不理 解的看法或习俗时,就会有这种表现。她如同那些演员,十分乐意公开 表示,她和圣卢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他们是两种人:她是 知识分子,他虽然也自诩为知识分子,却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成为智慧的 敌人。这种观点在她看来根深蒂固,她也设法用她情人微不足道的话语 和举止来加以证实。另外,她那些朋友还使她相信,用他们的话说,在 一个她很难找到的剧团中,她正在使她曾使人寄托的巨大希望破灭,说 她的情人最终将使她黯然失色,并说她跟他同居,是自毁艺术家的前 程,因此,她不但对圣卢蔑视,而且还对他刻骨仇恨,仿佛他非要让她 身患一种致命的疾病。她尽可能减少跟他见面的次数,但同时又不断推 迟分手的时刻,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分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圣卢为她 作出重大牺牲,除非她花容月貌(他总是不愿意把她的照片拿给我看, 并对我说:“首先,她不是美女,另外,她不大上相,那是我用自己的 柯达相机[650]给她拍的快照,您看了会对她产生错误的看法”),否则的 话,她显然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作出这种牺牲的男人。我真没想到,想 要出名,但没有才华,只有一些人一厢情愿地对你器重,却能成为(圣 卢的情妇的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一个默默无闻的轻佻女子的重要动机, 而且比赚钱的乐趣更加重要。圣卢对他情妇脑子里的想法不是十分清 楚,觉得她无论责备不公还是海誓山盟,都并非完全出于真心,但在某 些时刻又感到,她在能够做到时会跟他一刀两断,正因为如此,他在一 种本能的驱使下,想要保住他这段恋情,这种本能也许比圣卢本人还要 远见卓识,使用了非常实际的手段,并跟他内心最为激烈和盲目的冲动 协调一致,那就是他没有为她筹集一笔本金,而是借了一大笔钱,使她 一应俱全,但把这笔钱陆续交给她。而在她真的想离开他时,她也许还 要冷静地等到“积蓄足够财产”之后,从圣卢给的一笔笔钱来看,要做到 这点也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这段时间毕竟是额外增加,以延长我新 友的幸福,或者是不幸。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已达到矛盾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 来说则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她不准他待在巴黎,认为他在那里使她感 到恼火,并一定要他在驻地附近的巴尔贝克休假;这个阶段始于一天晚 上,是在圣卢的一位舅妈家里,他得到舅妈的同意,让他女友来为众多 客人表演一部象征派剧作的片断,这部作品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演出 过一次,对此十分自得,同时也使圣卢持同样的看法。 但是,她在那里露面时,手拿一朵硕大百合花,衣着仿效《我是主 的使女》[651]里的服装,她还让罗贝尔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形象”, 她进去时,这批俱乐部会员和公爵夫人报以微笑,但她朗诵时语气单 调,某些词发音怪里怪气,而且又反复出现,使他们开始大笑,起初还 在暗笑,后来实在无法忍住,索性哄堂大笑,可怜的朗诵者只好停了下 来。第二天,圣卢的舅妈受到众口一词的指责,说她不该让如此滑稽可 笑的女演员踏进她的家门。一位著名公爵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她受到批 评是自作自受:[652]“真是见鬼,这种蹩脚的节目,不应该给我们来演! 那女人要是真有才华,倒没什么,可她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见 鬼!巴黎人还没有这样愚蠢,可以让人随便乱说。社会上并非全是蠢 人。那个年轻的小姐显然以为自己已让巴黎倾倒。可要让巴黎倾倒,还 没有这样容易,对有些事情,我们毕竟无法忍气吞声。” 至于女演员,则在走到门外后对圣卢说:“你怎么把我带到这种人 家里?这些女人个个愚蠢,都是没有教养的婊子,都是不懂人情的粗 人!我还是要告诉你,那里的男人,都对我送过秋波,都在暗中对我调 过情,但我拒绝了他们,所以他们就对我报复。” 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士只是反感而已,听了这番话后,就对他 们恨之入骨,特别是对那些最不该恨的亲戚,因为这些亲戚忠心耿耿, 受家里人的委托,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跟他分手,但她在告诉他时,却 把他们这样做说成是因为爱上了她。罗贝尔虽说立即跟这些人断绝来 往,但在像现在这样跟女友远离时,心里却仍然在想,这些人或其他人 会趁此机会再次对她发动攻势,也许已经获得她的青睐。他谈到寻欢作 乐的人,说他们欺骗朋友,让妇女腐化堕落,设法叫她们去打炮屋,这 时,他的脸显出痛苦和仇恨的表情。[653]“我要是把他们杀死,不会像杀 一条狗那样感到后悔,狗至少是可爱的动物,忠实可靠,忠心耿耿。更 应该上断头台的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因贫穷和有钱人残忍才去杀人犯 罪的可怜虫。”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他情妇寄信和发电报。每当她阻止他来巴 黎,并在远处找到跟他闹矛盾的办法,我都能从他那痛苦得变形的脸上 得知这一消息。他情妇一直不告诉他,她要责备他的是什么事,因此他 就猜测,她没有对他说,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她 只是对他感到厌倦而已,但他仍然希望得到她的解释,于是就写 道:“你对我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我准备承认错误。”他感到忧 伤,并因此确信自己做错了事。 但是,她的回信总是姗姗来迟,让他等得心焦,而且毫无意义。因 此,我看到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神情忧郁,两手空空,整个旅馆 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自己去邮局取信或寄信,他是因为情人心急如焚, 她则是由于不相信仆人。(打电报使他不得不多走许多路。) 在布洛克家吃晚饭后过了几天,我外婆面露喜色地对我说,圣卢刚 才问她,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是否能给她拍些照片,我这时发现,她 为此穿上她最漂亮的衣着,还在好几顶帽子之间犹豫不决,不知该戴哪 顶,我对这种孩子气有点恼火,并对她竟会这样而感到十分惊讶。我甚 至在想,我是否对外婆看走了眼,是否把她看得过高,她是否像我一直 认为的那样,对涉及她个人的事持超脱的态度,她是否有点卖弄风情, 而我却以为她并非如此。 不幸的是,拍照这件事,特别是我外婆因要拍照而显出心满意足的 样子,使我感到不满,并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来,以便让弗朗索瓦丝一眼 看出,她急忙不由自主地火上加油,对我发表感伤而又同情的讲话,但 我并不想显出赞同的样子。[654]“哦!先生,这位可怜的夫人因为别人给 她拍照而感到十分高兴,她还要戴上老用人弗朗索瓦丝给她改好的帽 子,得让她这样去做,先生。” [655]我相信,我嘲笑弗朗索瓦丝的敏感, 并非是冷酷无情的表现,因为我想起我母亲和我外婆也经常这样做,而 她们是我在各方面的楷模。这时,我外婆发现我显出厌烦的样子,就对 我说,如果拍照会使我感到不快,她可以不拍。我不想这样,就对她肯 定地说,我不认为此事有任何不妥之处,并任其打扮,但又觉得要显得 明察秋毫和强劲有力,就对她说了几句尖刻的讽刺话,目的是抵消她因 拍照而感到的乐趣,因此,我即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外婆头戴优美的 帽子,但我至少得消除她脸上的愉快表情,这种表情应该使我高兴,但 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们还活在世上,就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那就是我 们会觉得这种愉快表情是一种粗俗的怪癖令人恼怒的表现,而不是我们 非常希望他们获得的那种幸福的宝贵形式。我情绪不佳,主要是因为那 个星期我外婆仿佛在躲避我,是因为我一刻也不能跟她待在一起,白天 和晚上都是如此。我下午回来后,想跟她单独待一会儿,但有人对我说 她不在那里;或者是她跟弗朗索瓦丝一起关在房里,进行不准我去打扰 的长时间秘密谈话。我跟圣卢一起在外面度过夜晚的时光,就在归途中 想起我即将能再次见到我外婆并跟她抱吻的时刻,我徒劳地等待她轻敲 隔墙,叫我进去跟她说声晚安,但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我最终躺下 睡觉,心里有点恨她,恨她让我失去快乐,恨她最近对我冷淡,因为我 曾多么想望这种快乐,我此刻仍像孩提时那样心里怦怦直跳,还在倾听 默默无语的隔墙,并含泪进入梦乡。 在那天,就像前几天那样,圣卢只好前往东锡埃尔,因为他最终归 队之前,那里在傍晚前仍然需要他。我感到遗憾的是他不在巴尔贝克。 我看到女人们从马车上下来,有些走进娱乐场的舞厅,另一些进入那家 冷饮店,有些少妇从远处看使我感到十分迷人。我当时处于青年时代中 这样一个阶段,这种阶段没有具体的恋爱对象,处于空缺的状态,你就 像一个恋人对自己爱上的女人那样,会到处渴望、寻找和看到美女。只 要有一种真实的特点,能使我们把美女展现在自己面前,如从远处看到 一个女人,或是只看到其背影,我们就在想象中将她认出,我们的心随 之激烈跳动,并加快脚步,但她一旦销声匿迹,我们就将永远半信半 疑,不知是否就是这个女人,只有我们把她追上,才知道自己看错。 另外,我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想要夸大十分寻常的乐趣,因为我 很难得到乐趣。优雅的女士,我觉得到处都能见到,但如在海滩上见 到,我过于疲倦;如在娱乐场或糕点铺里见到,我又过于腼腆,因此无 法在任何地方跟她们接近。然而,即使我即将死去,我也想从近处知 道,生活可能施与的最美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而除我之外的另一 男子或任何男子,还是应该去享受生活的这种施与(其实我并不知道, 我好奇是因为想要占有)。如果当时圣卢跟我在一起,我就敢走进舞 厅。我独自一人,就只好待在大旅馆门口,等待去跟外婆会合的时刻来 临,这时,我看到五六个小姑娘,几乎还在海堤尽头,像特殊的阴影那 样在往前移动,她们的外貌和举止跟我们通常在巴尔贝克见到的人都不 相同,如同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海鸥,正在海滩上漫步,后来的几只拍 翅飞舞赶上前面几只,散步的目的似乎跟它们显然没有看到的那些洗海 水浴者一样模糊不清,但对它们鸟类的思想来说却是一清二楚。 在这些陌生姑娘中,有一个用手推着自行车,其他两个手拿高尔夫 球棒,她们的装束跟巴尔贝克的其他姑娘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不错,其 他姑娘中也有几个从事体育运动,但并未穿专门的运动服。 每天这个时候,女士们和先生们都到海堤上来走一圈,把自己置于 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用单柄眼镜对他们注视的灼热而又无情的目光之 下,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瑕疵,她非要细致入微地进行观察,她这时傲 慢地坐在音乐台前一排令人生畏的椅子中间,过一会儿,一些演员摇身 一变,成了评论家,就坐到这排椅子上,评论将在他们面前鱼贯而行的 演员。沿着海堤走路的人们,都摇摇晃晃,如同站在船甲板上(因为他 们在抬起一条腿时,不会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使双肩恢复平衡, 用另一侧的晃动来抵消刚才的抬腿动作,并使脸上充血),却装出没有 看到的样子,使人以为他们对这些姑娘毫不在乎,但在偷看,以免撞在 她们身上,而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对面走来的人们,却撞到了她们,跟她 们缠在一起,因为他们也被别人暗中注视,而且注视者也显出轻蔑的神 色;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惧怕,是所有男人最强烈的动机 之一,他们要么设法取悦于别人或使别人感到惊讶,要么向别人表明他 们的蔑视。独居者闭门不出,直至生命结束,其原因往往是对人群的过 度喜爱,而且这种喜爱排除了其他任何感情,此人在外出时因无法得到 女门房、过路人和停车的车夫的赞赏,就情愿永远不被这些人看到,并 因此放弃必须外出才能进行的任何活动。 在所有这些人中,有些人一直有一种想法,但他们显示这种想法的 变幻不定,是通过不连贯的手势和散射的目光,这些手势和目光,跟旁 边那些人的谨慎摇晃一样并不协调,而我看到的那些小姑娘,身体十分 柔软,又从心底里蔑视其他人,因此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她们笔直往前 走,既不犹豫又不呆板,准确地做出自己想做的动作,每个胳膊、每条 腿都对四肢中的其他部分完全独立,而她们身体的绝大部分则保持固定 不变的优美姿势,如同华尔兹舞的高手。她们已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 她们每个人都属于跟其他人完全不同的类型,却个个仪容修美;但是, 说句实话,我看到她们只有片刻时间,也不敢盯着她们看,所以对她们 每个人的特点均未看出。除一个之外,只见她鼻子笔挺,皮肤棕色,在 其他姑娘中十分突出,如同在文艺复兴时期一幅画中,朝拜初生耶稣的 三王之一,具有阿拉伯人的特征,我对她们并不了解,只知道其中一人 有两只倔强的眼睛,样子虽然固执,却也显得欢快,还知道另一位双颊 粉红,略带铜色,使人想起老鹳草[656],但即使是这些面部特征,我也 尚未确定无疑地把其中一个特点赋予其中一位姑娘;(这个群体美妙绝 伦,是因为各不相同的相貌欢聚一堂,是因为各种各样的色彩混杂其 中,但又显得模糊不清,如同一个乐曲,在一个个乐句行进时,我无法 把它们分开和辨认,而在被区分开之后,它们却立即被人遗忘,根据这 群体行进的次序)我看到白色鹅蛋脸、黑眼睛和绿眼睛依次出现,却不 知道刚才使我觉得迷人的是否就是这些东西,我无法把这些东西归于某 个姑娘,因为我不能把一个姑娘跟其他姑娘区分开来并将其辨认出来。 我虽说在不久之后就把她们区分开来,但当时我的视觉却无法做到这 点,因此在她们这个群体中,有一种液体般流动的集体美在和谐地浮 动,并在持续不断地移动。 在生活中,让这些女友聚在一起,而且个个如此漂亮,也许并非只 是一种巧合;也许这些姑娘(她们的态度足以表明大胆、轻浮和冷酷的 本性)对任何可笑和丑陋的事物极为敏感,不会喜欢涉及思想或道德的 事物,因此就必然会在同龄的同学中对某些女同学感到厌恶,并把她们 排斥在外,因为这些女同学沉思或敏感的天性表现为腼腆、拘谨和笨 拙,即她们所说的“讨厌的一类”;相反,她们跟其他同学交上朋友,这 些同学对她们有吸引力,是因为既优雅、灵活,又长得漂亮,而她们认 为,只有这样的女伴才会有迷人的性格,才能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她 们所属的阶级,我虽然无法确切说出,也许正处于一个发展阶段,在这 个阶段,也许是因为富裕和空闲,也许是因为已在民众的某些阶层中普 及的新的运动习惯,并通过尚未增加智育的体育,一个社会阶层如同崇 尚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尚未追求矫饰的表现形式,自然而又大量 地生产出美的人体,只见腿部美、髋部美,面部健康而又安详,神情机 灵而又狡黠。我在大海前面看到的,不就像希腊海岸上阳光下的塑像, 是人体美典雅而又沉静的楷模? 她们这帮人沿着海堤走着,如同一颗发亮的彗星,她们也许认为周 围的人群属于另一种族,这些人的痛苦也不会使她们感到同情,她们似 乎并未看到他们,并迫使驻足不前的人们让路,就像一台失控的机器, 不能指望由它来避开行人,而如果看到一位老先生,她们虽然并不承认 他的存在,却也不想碰到他,万一他逃之夭夭,显出害怕或气愤的样 子,但又匆匆忙忙或者令人好笑,她们最多只是相视一笑。对于不属于 她们这群的人,她们丝毫没有装出蔑视的样子,她们从心里蔑视就已足 够。但是,她们看到一个障碍,都会一跃而过或双脚并拢跳过,并以此 为乐,因为她们都充满青春活力,非常需要将其消耗,即使感到伤心或 痛苦,也会根据年龄的要求去做,而不会受到当天情绪的影响,从不错 过跳跃或滑行的机会,却又没有认真完成,她们中止慢步,并像肖邦处 理最忧伤的乐句那样,在慢步时优雅地曲曲弯弯,既显得别出心裁,又 显出精湛技艺。一位老银行家的妻子,为丈夫找了各种休息的地方,都 不满意,最后让他坐在一个马扎上,面对海堤,又有音乐台遮挡,吹不 到海风,晒不到太阳。看到他坐好之后,她就离开了他,去给他买报, 准备读给他听,给他散散心,她离开片刻,让他独自一人待着,但离开 的时间从不超过五分钟,她悉心照顾老伴,同时又不让他看出这点,五 分钟时间他已经觉得很长,她却经常这样离开,使老伴感到自己还能像 大家一样生活,丝毫不需要别人保护。音乐台在他头顶上构成一个十分 诱人的天然跳板,这帮女孩中年龄最大的姑娘,毫不犹豫地从上面跑了 过来,并从惊恐万状的老人头顶上一跃而过,老人戴的海军帽被她灵活 的双脚轻轻地擦了一下,其他姑娘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那个长着娃娃 脸的绿眼姑娘,因这一举动显出欣赏和愉快的表情,但我觉得还有点羞 怯,是一种既自卑又自负的羞怯,这是其他姑娘所没有的。“这可怜的 老头,真叫人难受,他样子半死不活。”其中一个姑娘说道,说时声音 嘶哑,略带讥讽的味道。她们又走了几步,然后在小路中央停留片刻, 毫不担心会堵住行人的来往,她们像在秘密策划,构成形状不规则的集 合体,显得密集、奇特,并叽叽喳喳乱叫,如同几只在起飞前聚在一起 的小鸟,然后,她们又开始在俯瞰大海的堤坝上漫步。 现在,她们美妙的容貌不再模糊不清、相互混淆。我已把她们的脸 进行区分和归类(不是每个姑娘的名字,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并以高 个子姑娘为基准,就是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小个子姑娘, 在海平线上显出胖胖的粉红面颊,长着两只绿眼;脸色黝黑、鼻梁笔挺 的姑娘,在其他姑娘中显得十分突出;另一个姑娘,脸蛋雪白,如同鹅 蛋,鼻子娇小,呈弓形,活像小鸡嘴巴,那张脸跟某些男孩相仿;还有 一个姑娘,个子高大,身披短披肩(这使她显得十分贫穷,跟她优雅的 举止极不相称,会使人作出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位姑娘的父母想必十分 显赫,但虚荣心远远不及巴尔贝克那些洗海水浴者,不是非要自己的孩 子穿优雅的服饰,因此,她在堤坝上散步时穿的服装,会被下层民众认 为过于寒酸,他们也毫不在乎);再有一个姑娘,两眼炯炯有神,显出 欢快的神色,面颊丰满,肤色深暗,头戴压得低低的黑色马球帽,她推 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来扭去,一扭一停,她使用的行话流里流气,说 出时如同大声叫嚷(从她这些话中,我听到“过放荡生活”这种不大体面 的话),我从她身边走过时,放弃了她女伴的短披肩曾使我作出的假 设,而是得出结论,认为这些姑娘都是自行车赛车场的常客,想必是自 行车运动员的年轻情妇。总之,根据我这些假设,她们都不可能是贞洁 的姑娘。从她们笑着相视的模样,从脸色深暗的姑娘凝视的目光,我一 眼就看出她们不是贞洁的姑娘。再说,我外婆一直照看着我,而且细致 入微,因此我不能不认为,不该做的事都相互关联,并认为不尊敬老人 的姑娘,如有一件事比从耄耋老人的头顶上一跃而过还要开心,是决不 会因有所顾忌而突然罢休。 现在,她们都有了各自的特点,然而,她们的目光如在互道剧中尾 白,这目光因自命不凡和志同道合的精神而神采奕奕,时而闪耀着兴致 勃勃的光芒,时而显得傲慢而又冷漠,每个姑娘会有这种或那种目光, 那要看是对女友还是对过往行人,还有,她们意识到相互间了如指掌, 因此总是能在一起散步,并“另立山头”,她们在缓慢前移之时,在她们 相互分开的独立身体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无法看到,却十 分和谐,就像同一个热的阴影,同一个大气,把她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整 体,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全都相同,但却跟周围的人群截然不同,她们 的行列在人群中缓缓移动。 面颊丰满的棕发姑娘推着自行车,我在她旁边走过时,一时间跟她 斜视的欢快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来自这无情的世界深处,这个小小的 部落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这是无法进入的陌生世界,对我这个人的 看法,肯定无法传到里面,也不会在其中有一席之地。这姑娘头戴压得 低低的马球帽,正专心在听她那些同伴说话,是否在她眼中射出的黑色 光芒跟我相遇之时看到了我?如果她看到了我,我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 样的人?她会认为我来自哪个世界?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就像我们用 望远镜看到一个邻近星球具有某些特殊的环境,却难以据此认为那里有 人类居住,认为他们能看到我们,并因此产生何种想法。 如果我们认为,这样一位姑娘的眼睛只是发亮的圆形云母片,我们 就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她的生活,并把她的生活跟我们融为一体。 但我们感到,这反光圆片能闪闪发光,并非只是因为其构成的物质,感 到这是我们未知之物,是这姑娘对人和地点的看法的黑影,这地点她熟 悉,有赛马场的草地,有小道的沙地,在我看来,这个小佩里比波斯天 堂里的佩里[657]还要迷人,她会骑车穿越田野和树林把我带到那里,这 也是她即将返回的屋子的黑影,是她正在拟订或别人已为她拟订的计划 的黑影,尤其感到这是她和她的欲望、好感、厌恶以及她那模糊不清而 又持续不断的意愿。我知道,我如无法占有这位骑车姑娘的眼中之物, 就不能将其占有。因此,是她的全部生活使我产生了欲望,这欲望痛 苦,是因为我感到它无法实现,却又使人兴奋,是因为我在此之前的生 活突然不再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只是我面前展现的空间中的一小部分, 这空间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占为己有,它由这些姑娘的生活构成,使我自 身得以延伸和扩展,也就赋予我幸福。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 共同的习惯,也没有任何共同的想法,因此要跟她们交上朋友,要取悦 于她们,对我来说就更加困难。但是,也许正因为有这些差异,正因为 意识到在这些姑娘的本性和行为中,丝毫都不会有我熟悉或拥有的成 分,因此在我心中,渴求刚取代满足,这种渴求如同干燥的土地,是对 一种生活的渴求,我的心灵从未品尝过这种生活的点滴滋味,因此就会 更加贪婪地从中吸取,大口大口地吸着,完全沉浸在这生活之中。 我对这两眼炯炯有神的自行车姑娘注视良久,她看来已经发现,就 对高个子姑娘说了句话,这句话我没有听到,但使高个子姑娘笑了起 来。说实话,这个棕发姑娘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姑娘,恰恰是因为她是棕 发,还因为(自从我在唐松维尔那个斜坡的小路上看到吉尔贝特之后) 头发棕黄、皮肤金黄的姑娘仍然是我无法实现的理想。但是,吉尔贝特 曾被我喜爱,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她是贝戈特的朋友,跟他一起去参观 大教堂,使我觉得她头上有光环?同样,看到这棕发姑娘注视着我(这 使我抱有希望,觉得我首先跟她相识会比较容易),不是也可以感到高 兴?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其他姑娘,介绍给从老人头上一跃而过的无情 姑娘,介绍给说过“这可怜的老头,真叫我难受”这种话的残忍姑娘,并 依次介绍给所有姑娘,因为她跟她们是形影相随的朋友。然而,想到我 有朝一日可能成为这些姑娘中某一位的朋友,看到这双眼睛的陌生目光 有时会使我印象深刻,在不知不觉中对我产生作用,如同阳光照在一堵 墙上,想到这些眼睛可能会在某一天使用神奇的炼金术,让一些东西在 它们不可言喻的小块之间穿过,那就是对我生活的看法,以及对我个人 的些许友情,而我也可能在某一天出现在她们中间,在她们漫步海边时 阐述的理论中占有一席之地,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 矛盾,就像在某个柱顶盘中楣[658]前面,或是在某幅表现宗教仪式行列 的壁画前面,我这个观众认为,只要受到诸神的行列中敬神的女子喜 爱,我就能在她们中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认识这些姑娘的幸福,难道真的无法成为现实?当然啰,这 种幸福,我并非是第一次放弃。我只要想起,有众多陌生女子,甚至在 巴尔贝克也是如此,因马车疾驰而去,被我永远放弃。这帮姑娘,如同 古希腊处女那样端庄,使我感到愉悦,原因是她们有点像在大路上逃离 的女子。在我们惯常的生活中,我们经常交往的女子,最终会暴露出自 己的缺点,而不认识的人们,会迫使我们脱离惯常的生活,这些陌生人 转瞬即逝,使我们浮想联翩,四处追寻。然而,去除我们乐趣中想象的 成分,就是使乐趣恢复原状,即变得一无所有。大家已经看到,对那些 拉皮条的鸨母,我并不蔑视,这些姑娘如果在其中一个鸨母那里卖身, 失去了千变万化、让人捉摸不透的特点,就不会使我感到如此着迷。想 象因无法肯定能触及自己的客体而被唤醒,它必须创造一个目的,为我 们掩盖另一目的,并去除感官的愉悦,用进入一种生活的想法取而代 之,使我们不能认出这种愉悦,无法品尝其真正的滋味,不能将其限制 在本身的范围。[659] 如果我们第一次看到鱼被端上餐桌,就不会认为抓住它必须施展各 种计谋并采用无数转弯抹角的办法,而在下午钓鱼时,在我们和鱼之间 必然要有激起的浪花,在浪花上,在透明而又流动的蓝色海水之中,会 显露出一块光滑的肉,一个犹豫不决的形状,我们却不知道要把它们派 什么用场。 这些姑娘也得益于海水浴生活的这种特点,即社会成分比例的变 化。在我们习以为常的阶层里,能使我们活动范围扩大并使我们变得显 赫的优越条件,在这里踪迹全无,其实已被取消;相反,被认为不该具 有这种优越条件的人,却个个装出大人物的样子,走起路来煞有介事。 由于装出这副模样,一些陌生女子,在那天则是这些姑娘,轻而易举地 在我眼里变得身价百倍,而我却无法让她们看出我的价值。 但是,如果说这帮姑娘的散步,在她们看来只是无数行走女子逃离 的一个实例,这些女子的逃离又总是使我心烦意乱,那么,这帮姑娘的 逃离却是十分缓慢的运动,跟静止不动相差无几。然而,在一个如此缓 慢的运动阶段,一张张脸并未被滚滚尘土席卷而去,而是平静和清晰, 使我感到很美,但我仍像经常坐在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车上疾驰而去 时那样,认为如果我停留片刻,在近旁观看,那么某些细节,如脸上痘 瘢,鼻翼缺陷,目光愚笨,笑容虚假,腰粗体胖,就会取代我想象中女 子的脸蛋和身段,因为只要那女子身材秀美,只要依稀看到脸色红润, 我就会心慈手软,加上优美的肩膀,动人的目光,这些优点我总是记在 心上,或是预先想好,对眼前一闪而过的人进行这种迅速的辨认,我们 就会出差错,如同阅读过快时,我们只看到一个音节,还没有看清其他 音节,就认为书上写的词是我们记忆中的另一个词。但现在不会发生这 种情况。我已把她们的脸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每一张脸,并非是从每 个侧面去看,也很少从正面看,但仍然看到两三种不同的形象,使我能 对第一次看到后想象出来的面部轮廓和肤色进行修正,或是对其进行核 实和“证实”,并希望通过连续出现的表情,看到这些脸上存在着某种经 久不变的物质。因此,我可以确定无疑地认为,不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 贝克,使我注目观看的过路女子,可以被想象得极其美好,即使我能跟 她们驻足闲聊,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子,其出现和随后消失像这些素不 相识的姑娘那样使我万分遗憾,并使我感到,她们的友谊会使人心醉神 迷。不论在女演员或农家姑娘中,还是在教会寄宿学校的小姐中,我从 未见到过这样的姑娘,她们如此美丽和神秘,其身价无法估量,要接近 却难于登天。她们是生活中陌生而又可能的幸福的一种模式,这模式十 分美妙,处于完美的状态,因此我感到失望,几乎全是由于精神上的原 因,我失望的是不能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进行体验,同时又不会犯任何 错误,而体验到的则是美赋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事物,这种美我们朝思暮 想,但由于我们永远无法占有,我们要感到宽慰,就只能向我们不想占 有的女子求欢——而斯万在喜欢奥黛特之前一直拒绝这样做——因此, 我们在离开人世之前仍不知道,这另一种欢乐到底是什么。也许有这种 可能,这实际上并非是一种陌生的乐趣,只要到了近前,它的秘密就会 随之消失,它只是欲望的一种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式的幻影。但是,如 果情况如此,我就只能怪罪于自然规律的必然性——这种自然规律如能 用于这些姑娘,就会适用于所有姑娘——而不能去责怪客体的缺陷。原 因是这种乐趣我会从所有乐趣中挑选出来,它使我像植物学家那样心满 意足地得知,如此稀有的青春花卉品种无法同时找到,而在此刻,这些 花卉在我面前让其轻盈绿篱般的流动线停了下来,这绿篱如同一丛宾夕 法尼亚玫瑰,装饰着悬崖上的花园,在这些玫瑰之间则呈现一段海洋, 上面有一艘轮船驶过,轮船在从一根茎向另一根茎延伸的蓝色海平线上 徐徐滑行,只见一只懒散的蝴蝶,待在花冠里面不走,早已被轮船船体 超越,它要展翅飞舞,肯定能比轮船先期到达,却仍在等待,只等船首 跟这朵花之间出现一小块蓝色,而此时的轮船正在向这朵花驶去。 我回到旅馆,因为我还要跟罗贝尔一起去里弗贝尔吃晚饭。根据我 外婆的要求,在这几天晚上,我出去前要在床上躺一个小时,不久之 后,巴尔贝克的医生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小睡片刻。 另外,回旅馆可以不必离开海堤,进旅馆也不须经过大厅,就是说 可从后面进去。提前吃饭,如同我们在贡布雷时每星期六提前一小时吃 午饭那样,现在正值盛夏季节,白天变得十分漫长,所以眼看太阳还高 挂天空,就像是下午点心的时间,但在巴尔贝克大旅馆里,却已在摆放 晚餐的餐具。因此,大玻璃拉窗依然全都洞开,跟海堤处于同一高度。 我只须跨过薄薄的木窗框,就能进入餐厅,并随即离开去乘电梯。 我在办公室门口经过,对经理微微一笑,他脸上毫无厌恶的神色, 对我报以微笑,我来到巴尔贝克之后,他那张脸如同自然课的标本切 片,被注入我的关心和理解,逐渐发生变化。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已变得 习以为常,如同能够看懂的笔迹,带有一种平庸而又清晰的含义,这面 容已跟希奇古怪、无法容忍的字体毫无相同之处,而我在第一天看到他 时,感到他的脸就像这种古怪的字体,在那天,我看到面前站着一个 人,此人现已被我遗忘,即使我能想起此人,他也已变得无法辨认,并 很难相信此人就是这个微不足道而又彬彬有礼的人,因为他只是这个人 的一幅丑陋而又粗略的漫画。我已不像我刚到那天晚上那样羞怯和忧 愁,我按铃叫唤电梯司机,我乘在电梯里站在他身旁往上升时,他也不 再默不作声,就像当时在活动的胸腔之中,沿着上升的脊椎移动时那 样,而是反复跟我说:“现在人已不像一个月前那样多了。客人都要开 始离开,阳光已没有那样明媚。”他这样说,并非是因为事实如此,而 是因为他在海滨一个天气更热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希望我们全 都离开得越早越好,这样旅馆就能关门,他也能在“返回”新的差事之 前,有几天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返回”和“新的”并非是相互矛盾的两个 词,因为对电梯司机来说,“返回”是动词“进入”的常用形式[660]。我唯 一感到惊讶的是,他屈尊俯就,用了place(差事)这个词,因为他属于 现代无产阶级,希望在言语中消除仆役制度的痕迹。另外,他在片刻之 后告诉我,他即将“返回”的“职位”,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制服”(tunique) 和更优厚的“报酬”(traitement),他觉得“号衣”(livrée)和“薪金”(gages)这 两个词已经陈旧。由于一种荒谬绝伦的矛盾,“老板”的词汇在不平等的 观念消失之后依然存在,因此我总是不大理解电梯司机对我说的话。我 唯一感兴趣的事,是想知道我外婆是否在旅馆里。然而,电梯司机不等 我提出问题,就告诉我:“那位女士刚走出你们房间。”我仍然听错,以 为是我外婆。“不是,我觉得那位女士是你们的女雇员。”虽说资产阶级 过去使用的语言理应废除,但在这种语言中,“女厨师”并不能称为“女 雇员”,我于是在顷刻间想:“他弄错了,我们既没有工厂,也没有雇 员。”我突然想到,“雇员”这个名词,如同咖啡馆侍者蓄须,可以满足 仆人的自尊心,想到那位刚出去的女士正是弗朗索瓦丝(也许是去咖啡 间做客,或是正在观看比利时夫人的贴身女仆缝纫),对自尊心的这种 满足,电梯司机还嫌不够,因为他在对自己的阶级表示同情时情愿 说“在工人那里”或是“在小人物那里”,名词用单数,就像拉辛那 样:“穷人[661]……”但是,由于我第一天来时的热情和羞怯已成为遥远 的过去,我一般不再跟电梯司机说话。现在,是他听不到我的回答,却 在短暂的时间里穿越旅馆中这段距离,旅馆被镂空,如同玩具,一层又 一层地在我们周围伸展其枝形走廊,只见走廊里光线柔和,渐渐暗淡, 过道上一扇扇门和内部楼梯上一个个梯级因此显得狭小,被光线照成金 色琥珀,如晚霞般多变而又神秘,在这种背景上,伦勃朗有时会画一个 窗台,或是画井上提水用的手柄。在每个楼层,微弱的金光映照在地毯 上,说明夕阳西下,光线由厕所的窗户射进。 我心里在想,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姑娘是否住在巴尔贝克,她们又会 是什么人。当欲望这样转向它所选择的一小帮人时,跟这帮人有关的一 切都变成激动的原因,然后又成为梦想的动机。我曾听到一位女士在海 堤上说:“这是小西莫内的一位女友。”似乎这肯定是好事一桩,就像有 人在解释:“这是小拉罗什富科形影不离的朋友。”在获悉此事的那个人 脸上,你立刻可以感到有一种好奇心,想要好好地看看那个幸运儿, 即“小西莫内的女友”。这肯定是一种特权,看来并非人人拥有。因为贵 族地位有其相对性。在一些穷乡僻壤,生活费用不贵,一个家具商的儿 子就是风流倜傥的王子,并统治一个宫廷,就像年轻的威尔士亲王。从 那时起,我就经常回忆,西莫内这个姓是如何在海滩上传到我的耳中, 当时这个姓还没有确切的形状,我没能清楚地辨认,至于它的含义是什 么,指的是这个人或者可能是那个人,也都无法确定;总之,这个姓由 于既模糊又新鲜,在其后使我们心情激动,因为这个姓的每个字母,都 由于我们的不断关注而铭刻在我们心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它们就 刻得越来越深,这个姓就变成(从我对小西莫内的态度来看,这种情况 要到几年后才发生)我们想起的第一个词(要么在醒来时,要么在一次 昏迷之后),甚至比想起现在是几点、我们在何处这样的概念还要早, 几乎是在想到“我”这个词之前,仿佛拥有这个姓的人比我们更能代表我 们自己,而如果在失去知觉的片刻时间之后,比其他任何休止的结束都 要早的休止,是我们没有去想这个姓的休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从第 一天起就在想,西莫内想必是这些姑娘中一个姑娘的姓;我心里不断在 想,我如何能认识西莫内家里的人;这就要通过一些她认为比她自己高 明的人,如果她们只是下等娼妓,要她对我毫无轻蔑的想法,想必不是 十分困难。一个人的朋友不可能完美无缺,若你没有战胜这种轻蔑,你 就无法完全接受对你轻蔑之人。然而,每当各不相同的女人的形象进入 我们心中,除非这形象因遗忘或其他形象的竞争而消失,我们要得到安 宁,就只有把这些陌生女子变得跟我们相像,我们的心灵在这方面跟我 们的人体一样,也能作出同样的反应和进行同样的活动,而人体不能容 忍体内有异物存在,会立刻将其消化和同化。小西莫内在这些姑娘中可 能最为漂亮,在我看来,也是可能成为我情妇的姑娘,因为只有她一人 两三次微微转过头来,显然已觉察到我注视的目光。我就问电梯司机, 他是否知道巴尔贝克有人姓西莫内。他不喜欢说他有什么事不知道,就 回答说,他好像曾听到有人谈起这个姓。到了最高一层,我请他叫人把 最近来的那批外地客人名单给我送来。 我走出电梯,但不是朝我房间走去,而是在走廊里再往前走,因为 在这个时候,楼层的仆人虽说害怕穿堂风,却已打开走廊尽头的窗子, 窗子不是面向大海,而是朝着山丘和山谷那边,但在窗前却总是无法看 到山丘和山谷,原因是窗上安装了毛玻璃,而且经常关闭。我在窗前停 下,站立片刻,对面前的“景色”进行瞻仰,这次在窗前展现的却是山丘 之外的景色,只见旅馆背靠山丘,山丘上只有距离稍远的一幢房屋,远 处的景色和傍晚的阳光,在保存房屋立体感的同时,使它活像珍贵的雕 镂作品和丝绒面料首饰盒,就像那些建筑模型,如金银或珐琅制成的小 圣殿或小教堂,用作圣物盒,只有在十分罕见的日子里才拿出来给信徒 瞻仰。但是,这瞻仰已持续过长时间,因为楼层的仆人一只手拿着一串 钥匙,另一只手举到他那圣器室管理员般的无檐圆帽上向我敬礼,但并 未举帽,原因是傍晚空气清凉,他前来关窗,如同关上圣人遗骸盒两边 的盒盖,把两个窗扇关上,使我无法瞻仰那微型古建筑和金制圣物盒。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随着这季节时日的流逝,我在窗子里看到的画面也 有了变化。首先是十分明亮,只有天气不好时才变得阴暗;这时,在海 蓝色玻璃里,被大海掀起一个个圆形波浪,而大海被镶嵌在我窗子的铁 质梃子之间,如同卡在彩画玻璃窗的铅条之中,并在海湾深入陆地的岩 石边上,散布一个个三角形,这些三角形饰有箭羽般纹丝不动的飞沫, 其线条勾画得像皮萨内洛[662]笔下的羽毛或绒毛一样精细,并被白色珐 琅加以固定,这珐琅经久不变,呈奶油状,在加莱[663]的玻璃制品中则 表示一层雪。 不久之后,白天变短,我走进房间时,紫色的天空仿佛打上太阳图 形的烙印,这图形呆板,呈几何形,转瞬即逝,闪闪发光(如同某个圣 迹征兆或某次神秘显圣的图像),天空在海天相接的水平线上朝大海倾 斜,如同主祭坛上方的一幅宗教画,而夕阳的余晖,则分别洒在桃花心 木矮书橱的玻璃上,书橱沿一面面墙排列,我在思想里把它们重新置于 美妙的绘画之中,它们曾跟这绘画分开,如同各种不同的场景,由某一 位古代大师为一宗教团体绘制在圣人遗骸盒上,现在又一起陈列在博物 馆的一个展厅里,这些被拆开的场景,只有通过参观者的想象,才能复 原成祭坛后部装饰屏下方的组画[664]。几个星期之后,当我回到楼上 时,太阳已经落山。大海上方的一条红带,如同我在贡布雷时散步后回 家,准备在晚饭前到下面的厨房去时,在髑髅地树林上空看到的那样, 这红带结构紧密,又能切开,如同肉冻,片刻之后,大海已经变冷,呈 蓝色,犹如鲻鱼[665],而天空一片粉红,如同我们过一会儿在里弗贝尔 吃饭时点的鲑鱼,这大海和天空使我心情更加愉快,我要高兴地穿上礼 服,到外面去吃晚饭。在海上,就在岸边,煤炱般黑色雾气慢慢升起, 层层叠叠,越来越宽,这雾气也如玛瑙般光滑、坚实,显得沉重,因 此,最上面几层雾气,在已经变形的杆子上方倾斜,甚至超过此前一直 支撑它们的那些雾气的重心,看来即将把这堆已升到半天高的雾气带 走,并将其扔到大海之中。看到一艘轮船,如夜晚旅行者那样远去,使 我有一种感觉,仿佛觉得自己在车厢里,已摆脱睡眠的需要,不再被关 闭在房间之中。另外,我并未感到我被关在此刻所在的房间里,因为一 小时后,我将离开这个房间,乘上马车。我迅速躺到床上,就像躺到船 上的卧铺上,是在我看到离我相当近的一条船上,夜里看到这些船在黑 暗中慢慢移动,你会感到惊讶,它们就像天鹅,颜色变暗,默不作声, 但并不睡觉,大海的形象已把我团团围住。 但实际上,往往也只有一些图像;我忘记在这些图像的色彩下面, 正在形成海滩可悲的空缺,这空缺被不安的夜风吹过,我来到巴尔贝克 时,就已十分焦虑不安地感受到这夜风;另外,我即使在房间里,但因 一心想着我看到在我面前走过的那些姑娘,我的心情就不能再平静下 来,也不能做到不偏不倚,因此就无法形成真正深刻的美的印象。等待 去里弗贝尔吃晚饭,我的情绪就更加浮躁,而我的思想,在这种时刻处 于我身体表面,我身上则将穿上漂亮服装,以尽可能赢得女士的欢心, 因为在那灯火通明的饭馆里,女士们会对我目不转睛地观看,因此,我 的思想不能在事物的色彩后面加入深意。在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知 疲倦地慢慢飞着,飞得不高,不如喷泉的水柱高,也不如生机勃勃的烟 火高,它们时而向高处往上飞,时而平飞,并留下纹丝不动的白色线 条;当地有一种自然现象,能使我眼前的景色跟现实联系起来,如果没 有这种现象的迷人奇迹,我就会认为,这些景色只是每天更换的一幅幅 绘画,被任意展现在我所在的地方,跟这个地方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有 一次,就像是日本版画展览:红太阳如月亮般圆,在其薄薄的切片旁 边,一朵黄色的云看上去像是湖泊,旁边露出几把黑色双刃剑,仿佛是 湖边树木,还有一条淡粉红色的杠,我自从有了第一盒绘画颜料之后, 还从未再次见到过这种颜色,这条杠如同河流,两岸有船只搁浅,仿佛 在等人将它们拉入水中。我像业余爱好者或女士那样,在两次社交性拜 访之间浏览一家画廊,目光轻蔑、厌烦而又浮躁,并自忖道:“这太阳 落山,真有趣,跟平时不同,不过同样优美和奇特的日落,我已亲眼目 睹。”我感到更加快乐,是在有些晚上,那时,一艘轮船被海平线吸 收,成为流体,呈现出海平线的颜色,如同在一幅印象派绘画上那样, 轮船似乎也由同样的物质构成,仿佛只勾画出船首和缆绳,轮船因缆绳 而变得狭长,如同由金银丝制成,呈现在雾气弥漫的蓝天之上。有时, 我窗子里几乎全是大海,上面是一条天空,天空上只有一条线,呈蓝 色,跟海平线颜色相同,正因为如此,我以为那里还是大海,其颜色不 同,只是因为光线照射的缘故。还有一天,大海只呈现在窗子下部,其 余部分则云朵积聚,在水平方向推来推去,窗玻璃则因艺术家的预先策 划或身怀绝技,像是在展示“云朵习作”,而书橱的一块块玻璃,也展现 相同的云朵,不过是在海平线的另一部分,呈现的颜色也因光线而异, 它们展现的一幅幅图像,犹如某些当代大师所喜欢的自我复制,使用同 一种效果,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但现在依靠艺术固定下来,就能在同 一个房间里同时看到,图像为粉画,画在玻璃反面。有时,在一片灰色 的天空和大海上,添加些许粉红,而且加得极其精美,这时有一只小小 的蝴蝶,沉睡在窗子下面,仿佛用其翅膀在《灰色和粉红的和谐》下面 写下切尔西的大师具有惠斯勒[666]风格的亲笔签名。粉红色渐渐消失, 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观看。我站立片刻,而在重新躺下之前,我把大窗 帘全都拉上。我在床上,看到窗帘上方还有一道亮光,这亮光越来越 暗,越来越细,但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对它感到遗憾,而是就这样听 任时间在窗帘上方消逝,在这个时间,我平时已在餐桌前就坐,因为我 知道那天不同于其他日子,白昼更加漫长,如同在极地那样,夜晚只有 几分钟时间;我知道,里弗贝尔饭馆的灿烂灯光,正准备通过光的蜕 变,从这蚕蛹般的黄昏里喷薄而出。我心里在想:“是时候了。”我在床 上伸伸懒腰,站起身来,作了梳洗;我觉得这些无用的时刻摆脱了物质 生活的一切重负,显得妩媚动人,此时此刻,其他人正在楼下吃晚饭, 而我却把那天无所事事的傍晚所积蓄的力量,仅仅用于擦干身体,穿上 无尾常礼服,系上领带,而做出的所有这些动作,已经在听从一种期待 已久的乐趣指挥,那就是想要再次见到我上次在里弗贝尔看到的某个女 子,这女子当时好像在对我注视,她离开餐桌片刻,也许只是希望我跟 随其后;我高兴地在自己心里增添这种种诱惑,使自己能一心一意而又 精神饱满地投入新的生活,这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会依靠圣卢 的沉着,使自己不再犹豫,并会在博物学的各类物种和各地产品中选出 我朋友立刻点出的珍稀佳肴,我会因此而胃口大开,或者是浮想联翩。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从海堤回来后不能再从餐厅回到房 间;餐厅的玻璃窗不再开启,因为外面一片黑暗,穷人和好奇者像一群 蜜蜂那样被通明的灯火吸引过来,他们无法进入其内,就在秋风中苦苦 等待,像一串串黑色蜜蜂,悬挂在明亮而又光滑的玻璃蜂巢四壁。 有人敲门,来者是埃梅,他非要亲自把最近来的那批外地客人名单 给我送来。 在离开之前,埃梅一定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有一千条罪状。“什 么事都能知道,”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这是一位先生告诉 我的,他在参谋部里有关系十分密切的朋友。”我问他,他们是否准备 在年底前把事情都揭出来。“他把香烟放下。”埃梅继续说道,说时模仿 当时的情景,并像他的顾客那样摇着脑袋和食指,意思是说:不能要求 过高。“不是今年,埃梅,”他对我说,并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这不可 能。而是在复活节,不错!”埃梅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并对我说:“您 看,我把他当时的一举一动都做给您看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跟一位大 人物如此亲密无间,感到十分得意,也许是为了让我全面了解当时的情 况,以便更清楚地认识到这论据的价值和我们相信的理由。 这时,我心里不禁微微一震,我在外地客人名单的第一页,看到下 面这几个字:“西莫内及其家属”。我心里仍存在着童年时代的陈旧梦 想,梦想我心里的全部柔情,即由我心灵感到却又跟它融为一体的柔 情,由一个跟我截然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再次被我杜撰出来,为 此使用了西莫内这个姓,以及对一些年轻躯体之间存在的那种和谐的回 忆,我曾看到这些年轻躯体在海滩上展现,如同运动员队伍,可以跟古 代艺术和乔托的绘画媲美。我不知道这些姑娘中哪个是西莫内小姐,不 知道她们中是否有人是这个姓,但我知道我得到了西莫内小姐的喜爱, 知道我可以依靠圣卢的帮助设法跟她认识。可惜的是,他获准延长休假 时附带这样的条件,那就是必须每天回到东锡埃尔;但是,要叫他不去 履行军人的职责,我原以为除了借助于他对我的友谊之外,更好的办法 是依靠他作为人类学家的好奇心,我也常常有这种好奇心,别人对我说 起一个人,我尚未亲眼看到,只是听说一家水果店有个漂亮的女出纳 员,我就想见识一下女性美的一个新品种。然而,我想对他谈论我看到 的那些姑娘,以引起他这种好奇心,却是错误的想法。因为他的好奇心 长期因他对那女演员即他情妇的爱而麻木不仁。即使他感到些许好奇, 也会加以克制,因为他有一种迷信,认为他的忠贞不渝,可以使情妇也 对他忠实。因此,他并没有答应我要去积极了解我说的那些姑娘,我们 就前往里弗贝尔共进晚餐。 最初几次,我们到那里时,太阳刚刚落山,但天色仍然明亮;饭馆 的花园里还没有开灯,白天的热气渐渐下降,并沉积下来,如同在瓶底 周围的瓶壁上,空气结成透明的霜,呈深色,而且十分坚固,像一枝巨 大的蔷薇,贴在阴暗的墙上,留下粉红的花纹,看上去像是缟玛瑙里的 树枝状结晶。不久之后,我们下车时总是天色已黑,因为往往是这样, 我们从巴尔贝克出发时天气不好,或是我们推迟套车的时间,希望暴雨 会暂时停止。但在那些日子,我听到海风呼啸,并未有悲伤的感觉,我 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放弃自己的计划,独自关在房间里面,我知 道,我们将在茨冈人的音乐声中,走进饭馆的大餐厅,那里点着无数的 灯,将会用巨大的金制烧灼器,轻而易举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 愉快地登上在大雨中等待我们的双座马车,坐在圣卢身旁。贝戈特说 过,尽管我有不同的看法,他依然相信,我的才能更适合去品尝智力的 乐趣,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话使我对自己以后能干的事有了一种希望, 虽说我每天坐在桌前开始撰写评论或小说时,都会感到厌倦和失 望。“总之,”我心里在想,“也许写作的乐趣,并非是衡量一段美文价 值的可靠标准;也许这只是一种次要状态,往往是价值的附加物,但没 有乐趣,并不能预先断定作品没有价值。也许某些杰作是在哈欠连天时 写成的。”我外婆试图打消我的疑虑,她对我说,我只要身体好,就一 定会工作好,而且快活。我们的医生则认为应该更加谨慎,就对我说, 我的健康状态可能会使我面临巨大的危险,并给我一一列举为避免意外 发生应采取的保养方法,于是,我让所有的乐趣都从属于一个在我看来 比它们重要千百倍的目标,那就是使自己身强力壮,以完成也许已在我 思想中形成的作品,因此,我自从来到巴尔贝克以来,一直对自己进行 严密的控制。别人无法让我喝一杯咖啡,因为喝了咖啡我就彻夜难眠, 而要在第二天不感到疲倦,睡眠又是不可或缺。但在我们到达里弗贝尔 之后——由于一种新的乐趣的刺激,我又处于一个不同的区域,这个区 域是意外事件在割断一根线后使我们进入,这根线是在众多日子里耐心 编成,会使我们变得明智——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明天,也不会有必须实 现的崇高目标,这种旨在维护崇高目标而小心保养的确切方法,却立即 消失得一干二净。每当一个跟班问我是否要脱掉外套,圣卢总是对我 说:[667]“您会不会感到冷?您也许最好还是穿着,今天不是很热。” [668] 我则回答说:“不,不。”也许我并不感到冷,但不管怎样,我已不再担 心会生病,也不再有这种概念,认为不能死去,认为工作重要。我把外 套交给了跟班;我们走进饭馆的餐厅,听到茨冈人演奏的一首军队进行 曲,我们在两排已上了菜的餐桌之间往前走,如同走在唾手可得的光荣 道路上,感到乐队用节奏把快乐的热情印在我们身上,并把军人的荣誉 授予我们,让我们未建战功就参加这种凯旋仪式,我们把这种热情深藏 不露,只是显出一本正经、冷若冰霜的神色,步伐软弱无力,以显得跟 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里那些服饰艳丽的做作女子不同,这些女人来唱色 情歌曲,显出好战的样子,她们跑上舞台,一副军人气派,如同战无不 胜的将军。 从此刻起,我焕然一新,不再是我外婆的外孙,只是在走出门外时 才想起她,而是即将来侍候我们的那些侍者的临时兄弟。 我喝的啤酒,尤其是香槟酒,我在巴尔贝克时,一星期也不愿喝这 么多,现在我脑子冷静而又清醒,这些饮料的滋味是一种显然可贵却又 被轻易牺牲的乐趣,我却在一个小时就喝了这么多,并在其中加上几滴 波尔图甜葡萄酒,但我心不在焉,无法品尝出这酒的滋味,我把两 个“金路易”赏给刚才演奏的小提琴手,这钱是我攒了一个月才省下来 的,打算去买一样东西,但买什么却已记不清楚。上菜的侍者之中,有 几个在餐桌间像猎犬般被顾客放走,就飞快地逃走,手里托着一盘菜, 仿佛这种赛跑的目的,就是不让菜掉到地上。确实,巧克力雪花酥到达 终点时没翻倒,英式煮土豆片虽说在狂奔时会被摇来晃去,但送到时仍 像最初那样整齐地放在波亚克[669]羔羊肉周围。我发现侍者中有个人身 材十分高大,长着一头黑色秀发,脸上像涂脂抹粉一般,使人觉得更像 某些珍稀品种的鸟类,而不像人类,他不停地奔跑,可说是毫无目的, 从餐厅一头跑到另一头,使人想起南美大鹦鹉中的一只,那些鹦鹉使动 物园的大鸟笼里充满其艳丽的色彩和无法理解的烦躁不安。过了一会 儿,这景象有了变化,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变得更加高雅和平静。这种 令人眩晕的活动,全都固定为一种平静的和谐。我看着一张张圆桌,不 知其数,布满饭馆,犹如众多行星,就像以前寓意画上画的那种。另 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在这些不同的天体之间产生,每张餐桌的 进晚餐者,都朝其他餐桌观看,只有一人例外,此人是做东的富翁,请 来一位著名作家,并依靠旋转桌像招魂灵动桌般的功效,设法让作家说 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些女士听了赞叹不已。这些天体般餐桌的和谐,并 不妨害无数侍者不断围绕着它们转,他们不像就餐者那样坐着,而是站 着,所以能在更大的区域内绕着转。也许有一名侍者跑着送冷盆,换 酒,添加酒杯。但是,虽然有这些特殊原因,他们在圆桌之间的不断奔 跑,最终显示出令人眩晕而又井井有条的运行规律。两个极其丑陋的女 出纳员,坐在一簇鲜花后面,正在没完没了地计算,就像两个女巫,正 通过星相的计算,来预测根据中世纪这门科学设想的天穹中可能会发生 的巨变。 我对这些就餐者都有点同情,因为我感到这些圆桌在他们看来不是 行星,感到他们对事物并未进行过分类,这种分类能使我们摆脱事物惯 常外表的束缚,并看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们觉得自己在跟某个人共进晚 餐,觉得一顿饭大约要花这么多钱,并觉得自己第二天还会来吃饭。看 来他们完全没有发现年轻侍者的一个队伍正在展开,这些侍者在此刻也 许没有急事可干,就拿着放面包的篮子,排列成宗教仪式的行列。有几 个侍者年纪很小,侍应部主任走过时打了他们几记耳光,把他们打得呆 若木鸡,他们目光忧郁,仿佛在观看遥远的梦景,他们以前在巴尔贝克 旅馆干过活,要他们不再感到难受,只有让该旅馆的一位客人认出他 们,跟他们说话,并亲自叫他们把不能喝的香槟酒拿走,因为他们会因 此而感到自豪。 我听到自己的神经在低声埋怨,但其中也有舒适的感觉,这种感觉 跟可能产生舒适感的外部物体没有关系,但我身体的位置和我的注意力 只要稍有变化,就能使我感到这种舒适,如同闭着的眼睛,只要被轻轻 一压,就会有颜色的感觉。我已经喝了许多波尔图葡萄酒,但仍然想 喝,这不是因为再喝几杯会使我感到舒适,而是因为前面喝的几杯产生 的舒适感在起作用。我任凭音乐把我的愉悦带到每个音符,而我的愉悦 则顺从地来到每个音符中休息。化学工业能大量生产出自然界十分罕 见、只能偶然看到的一些物体,里弗贝尔的这家饭馆如同化学工业,在 同一时刻聚集的女子,因向我展现的幸福前景而吸引着我,其人数比我 在散步或旅行时在一年中偶然遇到的女子还要多;另外,我们听到的音 乐——华尔兹舞曲,德国轻歌剧,表演歌舞的咖啡馆演唱的歌曲的改编 曲,这些乐曲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本身就是一个空中愉悦的场所,重 叠于另一个比它更使人陶醉的场所之上。因为每个动机都像一个女人那 样特殊,却不像女人那样把某个幸运男子掌握的肉欲秘密留给他一人享 用;每个动机都向我推荐这秘密,觊觎着我,迈着多变而淫荡的步伐朝 我走来,上前跟我搭讪,抚摸我,仿佛我突然间变得更加迷人、更加有 力或更加富裕;我感到这些乐曲有点冷酷无情;这是因为美的无私感 情、智力的反映,它们都一无所知;在它们看来,只存在肉体的快乐。 对于不幸的嫉妒者来说,它们是最为无情、出口最少的地狱,而它们却 向嫉妒者展示这种快乐,即他爱恋的女人跟另一男人品尝的快乐,仿佛 在这心花怒放的女人看来,这是世上存在的唯一乐趣。但是,我低声重 复这乐曲的音符,并对它回吻,这时乐曲使我感到那种特有的肉欲,在 我眼里变得极为珍贵,我可以离开自己的父母,跟随这动机前往奇特的 世界,这世界由动机在看不见的地方建成,并由一条条时而无精打采、 时而生气勃勃的线条构成。这种快乐并不能使增添快乐之人身价提高, 是因为它只能被此人感到,而每当我们在生活中没有得到一个看到我们 的女人的喜欢时,这女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们是否一厢情愿地在内 心感到十分幸福,这种幸福感也因此丝毫没有改变她对我们的看法,虽 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有力,几乎无法抗拒。我感到,我的爱情不 再令人讨厌,不会再被人讥笑,而是确实具有这种音乐的感人之美和诱 惑力,这音乐本身就像一个讨人喜欢的场所,我所爱的女子会和我在那 里相遇,并立刻成为亲密的朋友。 这饭馆的顾客,不仅有半上流社会女子,而且还有最高雅的社交界 人士,他们在将近五点钟时来此喝下午茶,或是在此举办盛大晚宴。喝 下午茶的地点是在狭窄的玻璃长廊,形同走廊,从门厅延伸到餐厅,旁 边是花园一侧,长廊跟花园中间,除了几根石柱之外,均由玻璃相隔, 时而有开启的玻璃移门。因此,除有许多穿堂风外,有时还会突然射进 强烈阳光,照得你眼花缭乱,几乎无法看清喝茶的女顾客,因为这个原 因,她们来了之后,就把桌子两张两张地拼在一起,在整条瓶颈般狭窄 的长廊里都是如此,而由于她们在喝茶或相互打招呼时所做的每个动作 仿佛都在闪闪发光,你就会觉得这如同养鱼池或捕鱼篓,渔夫把自己捕 到的亮晶晶的鱼都堆放在这里,这些鱼有一半在水外,沐浴在阳光之 中,在你眼前闪耀着变化不定的光彩。 几小时后,是晚餐时间,自然在餐厅用餐,这时灯火点起,虽说外 面依然明亮,因此,你在前面的花园里面,在被夕阳照亮、活像傍晚苍 白幽灵般的一个个亭子旁边,可以看到一棵棵千金榆,其青绿色树叶被 残阳的余光穿过,从灯光明亮、顾客正在就餐的餐厅望去,这些树在玻 璃墙外面,但不再跟傍晚时分在淡蓝和金色的长廊里喝下午茶的那些女 士一样,像是在闪闪发光而又潮湿的渔网之中,而是像巨大玻璃鱼缸里 的植物,鱼缸呈淡绿色,处于神奇光线的照耀之下。有顾客起身离席; 他们在用餐时,一直在观看邻桌就餐的顾客,想认出他们是什么人,请 他们自报姓名,因此在自己餐桌周围保持着完美的和谐,而他们围着那 天晚上的东道主转的强大引力则渐渐减弱,只见他们来到喝下午茶的那 条长廊里去喝咖啡;往往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在他们经过时,正在吃 晚饭的某一餐桌,抛弃了一个或多个微粒般的客人,他们感受到作为竞 争对手的邻桌的巨大吸引力,在一时间离开自己的餐桌,并被前来跟朋 友打招呼的先生或女士取而代之,而这些先生或女士在归队时说:“我 要走了,得回到X先生那里去,我今天是他请的客人。”一时间,这就像 两束花在互换各自的几朵花。然后,长廊也渐渐变得空空洞洞。即使在 晚饭后,天色也还有点亮,因此在长廊里往往不点灯,由于在另一边的 玻璃墙外种有一排树木,所以长廊像是树木丛生的阴暗花园里的一条小 径。有时,在阴暗之中,一个就餐女子待在那里,久久没有离去。有一 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看到一群陌生人中坐着漂亮的卢森堡王妃。 我脱帽致意,但并未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点头微笑;她不但如此致 意,而且立刻对我说了几句音乐般悦耳的话,想必是道晚安之类的话, 但不是要我停下脚步,而只是作为致意的补充,使其变成有声的致意。 但是,这些话无法听清,我只听到有声音响起,这拖长的声音十分温 柔,使我感到如音乐般动听,就像在阴暗的枝叶之中,一只夜莺在展示 歌喉。如果我们碰巧遇到圣卢的一帮朋友,要跟他们共度夜晚的时光, 圣卢决定到邻近海滩的娱乐场去,他跟他们一起去时,如把我独自安置 在一辆马车里,我就叫车夫驾车疾驶,使我孤独无助的时刻变得短暂, 以免我自己去感受——用回顾的办法,并摆脱像卡在齿轮中间那样的被 动状态——我来到里弗贝尔之后在别人影响下产生的种种变化。这些小 路狭窄,只能行驶一辆马车,而且路上漆黑一片,很可能跟迎面驶来的 马车相撞,悬崖上土地往往塌陷,路面变化无常,俯瞰大海的陡坡就在 近旁,这些情况都不能促使我作出些许努力,使自己变得理智,想到并 担心可能会遇到的危险。这是因为并非是出名的欲望,而是勤奋的习 惯,才使我们创作出一部作品,并非是现在的欢乐,而是过去的周密思 考,才能为我们保护将来提供帮助。然而,我在到达里弗贝尔时,已经 把理性思考和自我控制的拐杖抛到九霄云外,而这两点却能帮助我们残 疾的思想不走歪路,另外,我的思想又处于共济失调的混乱状态,这 时,酒精使我的神经异乎寻常地放松,使我现在的每一分钟变得美妙而 又迷人,但结果却并未使我更有能力去保护这些时间,甚至不能使我更 有决心对其加以保护;因为我虽然觉得这些时间比我生活的其他岁月好 千百倍,却因我的兴奋而将这两者完全分隔开来;我这时封闭在现在之 中,如同那些英雄和醉鬼;我的过去暂时隐匿,不再在我前面投下自己 的影子,即我们所说的我们的将来;我生活的目的,不是要实现这过去 的梦想,而是为了得到现时的快乐,我就无法看得比现时更远。因此, 由于一种只是表面的矛盾,我感到一种意外的乐趣,感到我的生活可能 幸福,我的生活会在我眼里变得更有价值,在这个时候,我摆设了我的 生活在此前给我带来的忧虑,毫不犹豫地让它听任偶然事件的摆布。另 外,一般来说,我只是在一天晚上漫不经心,而其他男人则在一生中如 此行事,他们每天都在毫无必要地进行冒险,如海上旅游,乘飞机或汽 车兜风,而他们家中却有人在翘首等待他们的回归,他们的死亡会使此 人心如刀割,或是一本书跟他们脆弱的头脑有关,此书即将出版,是他 们存活在世的唯一理由。同样,里弗贝尔的饭馆里,在我们待在饭馆的 那些晚上,如果有人去那里是想杀我,而由于我只是在并不现实的远景 中看到我外婆、我未来的生活和我要撰写的那些书,由于我一心想着邻 桌那个女人的气味、侍应部主任的礼貌以及正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的抑 扬顿挫,我就沉浸在现时的感觉之中,没有其他想法,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不要失去这种感觉,我会为它去死,我会毫不抵抗、一动不动地 任人宰杀,如同被烟草的烟雾熏得浑身麻木的蜜蜂,已没有心思去保护 辛辛苦苦地积累的食物,也不再对自己的蜂窝抱有希望。 另外,我还应该说,最重要的事物落到如此无足轻重的地步,跟我 极其兴奋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照,最终却对西莫内小姐及其女友们感到 理解。我现在感到,要认识她们不难,但我觉得兴趣不大,因为只有我 现时的感觉,由于它非同寻常的力量,由于它微不足道的变化乃至它的 持续存在使我感到快乐,对我才具有重要意义;而其他一切,如父母、 工作、乐趣、巴尔贝克的一些姑娘,只具有狂风中无法停留的一片浪花 的分量,只是因这种内心力量而存在:酒醉会使主观唯心主义和纯粹现 象论[670]实现几个小时;一切事物只是表象而己,只是因我们崇高的自 我而存在。另外,这是因为即使我们有真正的爱情,它也无法存在于类 似的状态之中。但我们如同在新的环境中那样,十分清楚地感到,有一 些不为人知的压力,改变了这种感情的重要性,我们对它就不能以同样 的方式来看待。这同样的爱情,我们会重新找到,但它已改变位置,不 再是我们的沉重负担,而是满足于现时赋予它的感觉,我们对这种感觉 心满意足,因为对不是现时的事物,我们并不放在心上。可惜的是,使 价值有如此变化的系数,只是在这喝醉的时刻才有改变。一些人不再举 足轻重,我们可以像吹肥皂泡那样对他们吹气,可到了明天,他们就会 恢复自己的分量;这时,就得重新开始工作,而工作在此刻已变得毫无 意义。更为严重的是,这种明天的数学,跟昨天的数学一模一样,我们 又将不可避免地要去设法解开它的种种难题,这种数学甚至在这些时刻 也在驾驭着我们,只有我们自己并未发现此事。如果我们身边有个端庄 或敌对的女子,那么,昨天还极其困难的事情,即取悦于这个女子,现 在我们却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虽说这件事并未变得微不足道, 其原因是我们有这种变化,只是我们自己的看法,只是我们内心的感 觉。这时,我们如对她过于亲热,她就会感到不满,而我们第二天把一 百法郎给了穿制服的侍者之后,也同样会感到不满,而且原因相同,那 就是没有喝醉,只是我们清醒得迟了一点。 里弗贝尔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而由于她们是在我喝醉时看 到,如同照见的影像是在镜中看到那样,因此在我看来比西莫内小姐性 感千倍,而西莫内小姐则逐渐在我眼里消失。有个金发女郎,独自一 人,神情忧郁,头戴草帽,插有野花,神色迷惘地朝我看了片刻,使我 感到可爱。接着是另一姑娘,然后是第三个,最后则是一棕发姑娘,脸 上光亮。这些姑娘,圣卢几乎全都认识,而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他在认识现在这个情妇之前,确实曾在这狭小的天地里长期过着花 天酒地的生活,因此,那些晚上在里弗贝尔吃饭的女人,有许多是偶然 来此,她们来到这海边,有些是为了跟情夫重逢,另一些则是要找情 夫,这些女人他几乎全都认识,是因为他或他的一个朋友曾跟她们同 房,而且至少一夜。如果她们跟一男子在一起,他就不跟她们打招呼, 而她们则常常看他,却不大去看身边的男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心中只 有那个女演员,对其他女人都十分冷淡,因此,她们觉得他特别迷人, 但显出不认识他的样子。这时有个女人低声说道:“那个是小圣卢。看 来他仍爱着那个荡妇。真是情意深长。这小子多漂亮!我觉得他棒极 了,而且多么优雅!有些女人真有福气。这小子什么都优雅。我和德· 奥尔良在一起时,跟他十分熟悉。他们俩可是形影不离。他当时寻欢作 乐!但现在已不是这样,他不会跟别的女人去搞。啊!她可以说,有这 样的男人是她的福气。我心里在想,他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他这样可 真傻。她脚大如船,又像美国女人那样,上唇的汗毛浓得像胡子,而且 内衣极脏!我看她的衬裤连小女工都不要。你们看看他的眼睛,为了这 样的男人,要我往火坑里跳都愿意。瞧,你别做声,他认出了我,他在 笑,哦!他以前跟我非常熟悉。只要跟他说起我就行。”在她们和他之 间,我无意中发现心领神会的目光。我真希望他能把我向这些女子作一 介绍,能向她们提出约会的要求,并希望她们同意跟我约会,即使我不 能接受这种约会。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她们的脸在我记忆中将永远不会 有其特点,这种特点仿佛被面纱遮盖,而这恰恰是所有女人的不同之 处,一个女人的这种特点,我们无法想象出来,是因为我们并未在她身 上看到,这种特点只显现在投向我们的目光之中,这目光赞同我们的欲 望,并答应我们会予以满足。然而,她们的脸即使只显出肉欲的表情, 在我看来仍然远胜于我所知道的端庄女人,端庄女人的脸,在我看来跟 这些姑娘的脸不同,平淡无奇,毫无特色,仿佛由单一材料构成,没有 厚实的感觉。这些姑娘的脸,在我眼里也许跟在圣卢眼里并不相同,他 表面冷淡,却记得一清二楚,脸上不动声色,装出不认识她们的样子, 或是像对其他人那样,十分平常地打个招呼,他心里想起一幅无声的图 画,并仿佛在散乱的头发、动情的嘴巴和半闭的眼睛中间看到,这幅画 如同有些绘画,画家为欺骗大多数观众,就用一幅无伤大雅的画覆盖其 上。当然啰,在我眼里则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丝毫也未能进入这些女 人中某个女人的心中,也不会被带到这个女人将在一生中所走的陌生道 路,因此,这些脸仍把我拒之门外。不过,这样也已知足,因为我知道 这些脸展现出来,使我感到它们具有一种价值,而如果它们只是漂亮的 像章,而不是里面藏有爱情纪念品的挂件,我就无法看出这种价值。至 于罗贝尔,他坐着时几乎坐不住,并用风流儒雅之士的微笑来掩盖军人 对行动的渴望,我对他仔细观看就能知道,他那三角形的刚毅脸型,想 必跟他祖先的脸一模一样,更像是豪放不羁的弓箭手,而不像优雅的文 人墨客。他皮肤细腻,却显出大胆的结构和封建社会的建筑式样。他的 头部使人想起古城堡主塔的塔楼,上面的雉堞已毫无用处,却显而易 见,塔楼内现已改建成图书馆。 在回巴尔贝克的途中,他对我介绍了那些陌生姑娘中的一位,我就 一刻不停地在心里说,而且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在说,如同在唱副 歌:“多美妙的女人!”当然啰,说出此话主要是因为一时心情激动,而 不是长期判断的结果。虽然如此,有一点仍然确实无疑,那就是如果我 身上带着一千法郎,而这时还有首饰店没有关门,我就会给这个陌生女 郎买一枚戒指。我们生活中的一些时刻如同截然不同的情景,我们有时 会对各种各样的人过于慷慨,而到了第二天,我们却会对这些人不感兴 趣。但是,我们感到,昨天对他们说的话,我们负有责任,因此希望信 守诺言。 在那些晚上,我回来很晚,我回到不再对我敌视的房间,高兴地看 到那张床,我刚到那天,曾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在那张床上休息,而现 在,我疲乏的四肢却能在上面找到安放之处;因此,我的大腿、臀部和 肩膀,都依次紧贴在床垫上铺着的床单和被单上,仿佛我的疲倦是一位 雕塑家,想要做出人体的完整模具。但是,我无法睡着,我感到清晨临 近;平静和健康已离我而去。我忧郁地感到,我永远无法平静和健康。 我得睡上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平静和健康。然而,我即使能够睡着,也 会在两小时后被交响音乐会吵醒。突然间,我进入梦乡,处于沉睡的状 态,我们在睡梦中回到青年时代,返回流逝的岁月,恢复失去的情感, 灵魂脱离躯体,转世投生,召回亡灵,荒谬绝伦地幻想,倒退到大自然 最为原始的动植物界(因为有人说,我们往往在梦中看到一些动物,却 忘记我们在梦中几乎总是动物,而且没有理智,不能对事物有确实的了 解;相反,我们对梦中的生活景象只有一种并不可靠的看法,这种看法 每分钟都在被遗忘消除,先前的现实在接踵而来的现实出现后消失,就 像放幻灯片时,玻璃片换了,前一个图像就被后一个图像所取代),所 有这些秘密,我们以为并不知道,其实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在了解,如 同了解另一重大秘密,那就是灭绝和重生的秘密。我过去的一些已变得 暗淡的区域,逐渐在移动中被照亮,又因里弗贝尔的晚餐难以消化,在 照亮时移动得更快,我因此变成这样的人,其最大幸福是遇到勒格朗 丹,我刚才曾在梦中跟他说话。 另外,即使我自己的生活,我也因新的布景而完全无法看到,这布 景如同舞台边上的布景,在布景后正在换场景时,布景前则有演员在演 余兴节目。我演的那个节目具有东方故事的风味,我在表演时对自己的 过去和我自己一无所知,是因为置于中间的布景距离太近;我只是一个 人物,因犯了错误而被一阵棒打并受到各种惩罚,我没有看出是什么错 误,但实际上是波尔图葡萄酒喝得过多。突然间,我醒了过来,发现由 于睡的时间长,我并未听到交响音乐会的声音。时间已是下午;我看了 表后得以确认,看表前使了劲才爬起来,一开始虽然使了劲却无法起 来,脑袋又一次次落到枕头之上,但这些是睡眠后的短暂落下,犹如其 他沉醉状态,不管是因喝酒引起,还是由于大病初愈;另外,在看表之 前,我已知道中午的时间肯定已过。昨天晚上,我只是个被掏空的人, 毫无分量,而由于要坐下就必须先躺下,要不说话就必须先睡着[671], 我就只好不断地动弹和说话,我不再坚固,已没有重心,我被抛了出 去,感到自己会继续这样忧郁地跑着,一直跑到月亮上。然而,虽说在 睡着时我的眼睛没有看到时间,我的身体却能把时间计算出来,它计算 时间不是根据表上的刻度,而是根据对我体力逐渐恢复的测量,它像功 能强大的钟表,让我储存的大量体力从大脑一级一级地下降到身体的其 余部分,现在则积累在膝盖上方的部位。确实,大海过去是我们生活的 环境,必须把我们的血液重新注入大海,以恢复我们的力量,同样,对 遗忘和精神空虚也应这样;于是,我们会感到有几个小时处于时间之 外,但在这段时间里积蓄起来却又没有消耗的体力,会用自己的大小来 测量时间,而且十分准确,如同钟锤或沙漏。另外,要脱离这种睡眠状 态,并不比摆脱长时间熬夜更加容易,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延续的倾向, 不错,某些麻醉药可以使人入睡,但长时间睡眠则是一种功效更大的麻 醉剂,而且要醒来十分困难。我如同水手,清楚地看到船要停泊的码 头,但船仍在波浪中摇晃,我因此想到要看看时间并起床,但我的身体 仍时刻在睡眠中摇来晃去;要靠岸确有困难,我的脑袋又两三次落到枕 头之上,然后才能站起来拿表,把表上的时间跟我疲乏的双腿拥有的丰 富物质所表示的时间进行核对。 最后,我清楚地看到:“下午两点!”我按了铃,但我立刻重入梦 乡,这次睡的时间想必极其漫长,这点我从醒来时的感觉判断出来,我 感到度过的不止是长夜,但又平静而清晰可见。然而,由于我醒来是因 为弗朗索瓦丝进来,她进来则是因为我按了铃,因此这次重新睡着,我 感到睡的时间想必比上一次更长,觉得十分舒服,又忘记了许多事情, 但实际上只睡了半个小时。 我外婆打开我的房门,我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的是勒格朗丹的家 庭。 说我恢复了平静和健康,恐怕还嫌不够,因为在昨天晚上,平静和 健康并不只是跟我保持一段距离,我整个夜里都要逆流而上,另外,并 不是我回到平静和健康身边,而是它们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头脑空空, 有朝一日将会精疲力竭,让我的想法永远消失,但此时此刻,脑袋里一 些确切的地方,虽说还有点疼痛,我的想法却已再次将其占领,并恢复 了一种生活,而在此之前,它们未能享受这种生活。 我再次解决了无法入睡的问题,避免了像洪水和沉船那样可怕的歇 斯底里发作。我已不再害怕昨天晚上我没有休息好时感到的威胁。一种 新的生活展现在我面前;我纹丝不动,因为我虽然精神饱满,但仍然十 分疲倦,我高兴地品尝着疲倦的滋味;这疲倦使我的骨头跟手脚分开、 断开,我感到这些骨头堆在我的面前,准备重新接在一起,我只要唱着 歌就能把它们竖立起来,如同寓言里的建筑师那样[672]。 突然间,我回忆起神色忧郁的金发姑娘,这姑娘我是在里弗贝尔看 到,她曾对我注视片刻。在整个晚上,有许多姑娘曾使我感到可爱,现 在却只有她一人从我记忆深处升起。我感到她曾注意到我,我期待着里 弗贝尔的一名侍者受她的委托前来给我传话。圣卢跟她并不认识,但认 为她是端庄女子。要见到她,经常跟她见面,将会十分困难。但是,我 准备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我一心想着她。哲学往往谈到自由行为和必要 行为。也许我们完整无缺地接受的行为是这样一种行为,它借助于在行 动中被抑制的升力,在我们思想休息时让一种在此前因消遣的压力而跟 其他回忆处于同一平面的回忆上升,并使其往上冲,因为我们并不知 道,这种回忆比其他回忆更有魅力,这点我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才发 现。也许并不存在如此自由的行为,因为它这种思想癖好还没有成为习 惯,但在恋爱时,唯独这种思想癖好会促使某个人的形象复现。 就在那天的前一天,我看到那队漂亮姑娘在大海前面经过。对她们 的情况,我询问了旅馆中好几位客人,他们几乎每年都来巴尔贝克,却 无法向我提供情况。后来,一张照片使我了解了其中的原因。在几年 前,她们还是一群尚未定型的小女孩,十分可爱,却又孩子气十足,只 见她们在一帐篷周围,围坐在沙滩上,如同模糊的白色星座,其中可看 出有两只眼睛比其他眼睛更加明亮,有一张调皮的脸和一头金发,但这 些很快就消失和混杂在这模糊的银河星云之中,如今,又有谁能看出, 这些刚过女大十八变年龄的姑娘,就是当年的那群小女孩? 也许,在那些并不遥远的年月里,她们不像我昨天第一次看到她们 时那样,是一个群体的形象,但这群体还模糊不清。当时,那些女孩年 纪尚小,处于成长的初期,每张脸上还没有打上个性的印记。原始生物 的个体并不存在,确切地说是由珊瑚骨骼构成,而不是由每个珊瑚虫构 成,同样,她们也相互挤在一起。有时,一个女孩把旁边的女孩推倒, 于是就发出一阵狂笑,仿佛是她们个体生活的唯一表现,使她们全都兴 高采烈,这些模糊不清、笑得变形的脸,因此而形成闪闪发光、不断抖 动的一团糊状物。她们后来给了我一张老照片,我一直保存着,在这张 照片上,她们这群孩子已经跟她们后来的女性队伍人数相同;从照片上 可以感到,她们将会在海滩上留下特别的印迹,使别人对她们侧目而 视,但要把她们逐个辨认出来,就只能用推理的方法,就是任其在青年 时代发生种种变化,但有一个限制,那就是这些重塑的形状不能跟另一 种个性放在一起,对这另一种个性,也必须进行鉴定,这种个性有一张 漂亮的面孔,由于同时有高大的身材和拳曲的头发,这张脸有可能是照 相簿的一张照片上因发育不良而瘦小、难看的女孩;这些姑娘中每个人 的外貌特点,在短暂的岁月里发生的这种变化,使得这些特点变成一种 极其模糊的标准,而另一方面,她们的共同特点从这时起已十分明显, 因此连她们最要好的女友,有时也会把这张照片上的一个女孩当作另一 女孩,以致要消除怀疑,得看衣服上的某个配饰只会是一个女孩所戴, 而不会是其他女孩所有。这些日子跟我在海堤上看到她们那天相比,真 有天壤之别,却又如此相近,她们还在大笑,就像我昨天看到的那样, 但已经不是孩提时那种几乎是自发性的间歇的笑,即那种痉挛性放松, 过去在这样放松时,这些脑袋随时会钻入水中,如同维冯纳河里的一群 鲦鱼,先是散开后消失,片刻之后又重新聚在一起;她们的相貌现已能 由自己决定,她们的眼睛注视着追逐的目标;我昨天第一次看到时,目 光犹豫不决,颤抖不已,因此没有能把这些珊瑚虫[673]区分开来,如同 过去的大笑和以前的照片也会使人对它们无法分辨,但现在它们已各具 个性,不再是一片苍白的石珊瑚。 也许有好多次,在漂亮姑娘走过时,我每次都决定要再次见到她 们。一般来说,她们不会再次露面;另外,记忆会迅速遗忘她们的存 在,难以再现她们的容貌;我们的眼睛也许无法认出她们,而我们已看 到另一些姑娘走过,这些姑娘,我们也不会再次见到。但是,在其他时 候,就像这帮傲慢的姑娘将会遇到的那样,偶然的机会却非要再次把她 们带到我们面前。于是,我们就觉得这是美妙的巧合,因为我们看到, 这种巧合是在开始作出安排、进行努力,以构建我们的生活;它使我们 对一些形象的忠诚变得易如反掌、不可避免,但有时却——那是在几次 不再看到之后,这样我们就会希望不要再去回忆——冷酷无情,我们会 在以后认为,我们命中注定要占有这些形象,而如果没有这种巧合,我 们在开始时就会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忘记,如同忘记其他许多形象那样。 不久之后,圣卢的逗留即将结束。我并未在海滩上再次见到这些姑 娘。他下午待在巴尔贝克的时间太少,无法去操心她们的事,也不能为 我而去跟她们结识。晚上,他空闲时间较多,仍然经常带我去里弗贝 尔。在那些饭馆里,就像在公园和火车里一样,有些人外表平常,以此 隐匿身份,其姓名却使我们感到惊讶,如果我们偶然问起他们尊姓大 名,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并非是我们所认为的萍水相逢的无名之辈,而 恰恰是我们经常听人说起的部长或公爵。在里弗贝尔的饭馆里,圣卢和 我已有两三次看到,在大家开始离开之时,有个男子来到一张桌前坐 下,此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相貌堂堂,胡子灰白,但他沉思的目光 总是显出茫然若失的样子。有一天晚上,我们问饭馆的老板,那个阴 沉、孤单、迟来的就餐者是何人。“怎么,你们不知道这是著名画家埃 尔斯蒂尔?”他对我们说道。斯万有一次曾当着我的面提到此人的名 字,我已完全忘记是在谈到什么事时说起的;但是,忘记一件往事,如 同在看书时漏掉句子的一个成分,有时却不会使人犹豫不决,反而会使 人过早地作出肯定。“这是斯万的一位朋友,是十分出名、才华出众的 艺术家。”我对圣卢说道。他和我如同浑身一颤,立刻出现一种想法, 即埃尔斯蒂尔是大艺术家,是个名人,然后又想到,他以为我们跟其他 就餐者一模一样,所以并没有想到,我们会因他的才能而激动万分。他 不知道我们对他欣赏,也不知道我们认识斯万,如果我们没有来洗海水 浴,这件事也许不会使我们感到难受。但是,在我们这个年龄,热情洋 溢就不会默不作声,在生活中隐姓埋名又似乎令人窒息,因此,我们写 了一封信,签上我们两人的姓名,并对埃尔斯蒂尔说,我们就坐在离他 几步远的地方吃饭,是极其欣赏他才华的两个业余爱好者,并要求能向 他致意。一个侍者受托把信送交这位名人。 埃尔斯蒂尔虽然出名,但在那个时期,也许还没有像饭馆老板说的 那样鼎鼎大名,不过他没过几年就有了这样的名气。但是,他是在这家 饭馆还像农庄时就已入住的顾客之一,并带来一群艺术家。(这个农庄 当时吃饭在露天,只有挡雨披檐遮盖,等到发展成一家优雅的饭馆之 后,这些艺术家都搬到别处居住;这时,埃尔斯蒂尔回到里弗贝尔,只 是因为妻子不在,他跟妻子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是,一位伟大 天才,即使尚未得到承认,还是必然会发生受人欣赏的事情,这种欣 赏,农庄老板是从路过那里的英国女人提出的问题中看出,这样的英国 女人不止一个,都渴望了解埃尔斯蒂尔所过的生活,另外,他也从画家 收到国外的大量信件中看出。于是,老板就更加注意,发现埃尔斯蒂尔 工作时不喜欢别人去打扰,发现他深更半夜起来,在月色明亮时把一个 小模特儿带到海边,让她赤身裸体摆好姿势,他心里在想,如此多的精 力并未白费,那些旅游者的欣赏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他在埃尔斯蒂尔 的一幅画上,看到画有里弗贝尔入口处的一个木十字架。“正是这个十 字架。”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反复说道。“是四块木头!啊!真是难为他 了!” 但他不知道埃尔斯蒂尔送给他的那幅名为《海上日出》的小幅绘画 是否值一大笔钱。 我们看到他在看我们的信,把信放进口袋,继续吃饭,开始叫人把 他的衣帽拿来,站起来要走,这时,我们已经确信无疑,认为我们的做 法使他感到不快,因此我们现在希望(也同样担心)在离开时不要被他 发现。我们哪怕在片刻的时间里也没有想到过一件事,这在我们看来应 该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们对埃尔斯蒂尔的热情,虽说决不允许别人 对其真诚表示怀疑,我们也确实可以拿出证据,那就是我们已等得上气 不接下气,并想为这位伟人去克服重重困难,或去创造英雄业绩,然 而,我们的热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出于欣赏,因为我们从未看到 过埃尔斯蒂尔的任何作品;我们的感情可以给予“伟大艺术家”这个空洞 的概念,而不能给予我们并未见到过的作品。这最多是空泛的欣赏,是 一种无内容的欣赏的精神框架和情感骨架,即某种跟童年时代不可分割 的东西,如同成年男子身上不再存在的某些器官;我们仍然是孩子。然 而,埃尔斯蒂尔即将走到门口时,突然拐了个弯,朝我们这里走来。我 非常高兴,又极其害怕,如果是在几年之后,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因 为在年龄使能力下降的同时,人在见过世面之后就决不会去寻找如此奇 特的机会,不会去感受这样的激动。 埃尔斯蒂尔在我们餐桌边坐了下来,对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多次跟 他提起斯万,他均未对我作出回答。我起初认为他不认识斯万。不过, 他仍然请我到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去看他,这个邀请,他并未对圣卢发 出,而对我来说,即使埃尔斯蒂尔是斯万的朋友,斯万的推荐也未必能 使我得到邀请(因为在我们生活中,无私的感情要比我们想象的来得 多),我得到邀请,是因为我说的几句话使他觉得我喜欢艺术。他对我 和蔼可亲,跟圣卢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犹如圣卢的和蔼可亲胜过小 市民的亲切待人。跟大艺术家的和蔼可亲相比,大贵族的和蔼可亲不管 如何迷人,都如同演员演戏,像是装出来的。圣卢设法取悦于人,埃尔 斯蒂尔则喜欢给予,喜欢献出自己的东西。他拥有的一切,如想法、作 品,以及他认为并不重要的其他东西,他都会高兴地给予某个理解他的 人。但是,由于他能够忍受的社交界并不存在,他就生活在孤独之中, 而且不爱交际,这被上流社会人士称之为装腔作势和缺乏教养,行政当 局称之为思想不良,邻居们认为精神有毛病,家里人则认为是自私和骄 傲。 在开始时,他虽然孤独,可能还愉快地认为,对于曾经瞧不起他或 惹他生气的那些人,他可以通过自己的作品进行远距离对话,显示出他 有着更高的价值。他当时孤独地生活,也许并非由于对他人冷淡,而是 出于对他人的爱,如同我当初拒绝去见吉尔贝特,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 更讨人喜欢的面貌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作品为某些人而画,就像 重新回到他们之中,在那里,即使没有再见到他,大家也会喜欢他,欣 赏他,谈论他;放弃从一开始并非都是完全彻底的,因为我们放弃是以 前的思想所作的决定,并且是在放弃对我们产生反作用之前作出,这种 放弃不管是由病人、修道士、艺术家或英雄作出都是如此。但是,即使 他想为某些人作画,在作画时他却为自己而生活,并远离他已漠不关心 的社会;孤独的习惯使他喜欢孤独,就像对任何大事,我们在开始时总 是感到害怕,因为我们知道这件大事跟我们看重的一些小事并不相容, 但大事不是使我们失去这些小事,而是让我们摆脱它们。在经历这件大 事之前,我们要一心一意地弄清楚,我们能在何种程度上把这件大事跟 某些乐趣进行协调,因为我们一旦经历这件大事,这些乐趣就不复存 在。 埃尔斯蒂尔没有跟我们说很多话。我准备过两三天就去他的画室, 但过了那天晚上后的第二天,我陪外婆散步,在海堤尽头朝卡纳普维尔 悬崖方向走去,我们回来时,在那些跟海堤垂直的小街中一条小街的拐 角处,跟一个姑娘迎面相遇,只见她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头不大情愿被 人赶回畜棚的牲畜,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棒,在一个威严的人前面走着, 此人想必是她的英国家庭女教师,或是她的一位女友,样子很像贺加斯 [674]的《杰弗里斯》中的肖像,画中人脸色通红,仿佛他喜欢的饮料是 杜松子酒而不是茶,嚼剩的嚼烟形成一个黑钩,像是浓密的灰色小胡子 的延伸部分。走在她前面的小姑娘,很像那帮姑娘中的一个,就是头戴 黑色马球帽、丰满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睛带有笑容的那个。然而,此刻 回去的姑娘也戴黑色马球帽,但我感到她比另一个姑娘还要漂亮,她鼻 子更直,鼻翼下部更加宽阔、丰满。另外,我觉得另一个姑娘是个脸色 苍白的傲慢姑娘,而这个则是脸色红润、被人驯服的女孩。然而,她也 推着一辆同样的自行车,也戴着同样的鹿皮手套,我由此得出结论,我 看到的这些差别,也许是因为我站立的位置以及看到时情况不同的缘 故,因为在巴尔贝克不大可能有另一个姑娘跟她面貌如此相像,衣着特 点又完全相同。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其后几天,当我再次在海滩上见 到这帮姑娘时,甚至在后来,在我认识这帮姑娘中的所有人之后,我仍 然一直无法完全肯定,她们中的一个,甚至是她们中最像的那个,即推 自行车的姑娘,就是那天晚上我在海堤尽头的街角看到的那个姑娘,那 姑娘虽说跟我在这帮姑娘中注意到的那个相差无几,但还是有点不同。 从那天下午起,我不像前面几天那样,主要在想长脚姑娘,而是开 始一心想念手拿高尔夫球棒、被认为是西莫内小姐的姑娘。跟其他人在 一起时,她常常驻足不前,迫使她那些女友也停下脚步,而她们看来对 她十分尊重。她停下休息,头戴马球帽,眼睛闪闪发亮,这一形象至今 仍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的身影映照在大海构成的屏幕上,跟我之间隔着 透明的蓝色空间,此后的时间已经流逝,而这张脸的第一个形象,在我 的记忆中十分微小,令人想往和追寻,然后被遗忘,然后又重新显现, 这张脸,我此后常常将其投射到过去之中,以便在看到我房间里的一个 姑娘时想道:“就是她!” 但是,也许还是那个脸色如老鹳草的花、眼睛碧绿的姑娘,才是我 最希望认识的。不过,无论我某一天最想见的姑娘是哪个,要是有其他 姑娘在,即使没有这个,也足以使我心情激动;我的欲望,即使在有一 次主要集中在一位姑娘身上,另一次主要集中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却仍 然像我第一天的模糊视觉那样,继续把她们聚集在一起,把她们看作独 立的微型世界,具有她们可能想要组成的共同生活;我要是成为她们中 一个姑娘的朋友,也许会像高雅的异教徒或审慎的基督教徒来到野蛮人 中那样,进入一个令人青春焕发的群体之中,那里到处可看到健康、轻 率、性感、残忍、无理智和快乐。 我外婆从我嘴里得知我见过埃尔斯蒂尔,感到十分高兴,觉得我可 以因他的友情而在智力上得益匪浅,并认为我还未去登门拜访,实在是 荒谬绝伦,也不大友好。但是,我一心想着那帮姑娘,又不能确定她们 会在什么时候在海堤上走过,所以不敢走远。我外婆也对我穿着优雅感 到惊讶,因为我想起要穿上此前一直放在箱底的西服。我每天换一套西 服,甚至还写信到巴黎,让他们给我寄来新的帽子和领带。 在巴尔贝克这种海水浴疗养地,要使生活增添巨大魅力,就得让一 个漂亮姑娘的脸,一个卖贝壳、蛋糕或鲜花的姑娘的脸,用鲜艳的色彩 在我们思想中画出,每天从早上起就成为我们在海滩上度过的无所事事 而又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目的。那些日子虽说无事可干,却像工作日那样 充满活力,并微微抬起,被引向并吸引到下一时刻,在这一时刻,我们 一面购买油酥饼、玫瑰花或菊石[675],一面将高兴地在一张女人的脸上 观赏到鲜花般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的种种色彩。但是,首先,这些年轻 的女商贩,我们至少可以跟她们说话,这样就无须再用想象来创造出不 能由视觉向我们提供的各种情况,也不用重新创造她们的生活,在思想 中夸大她们的魅力,如同在一幅肖像画前那样;尤其是,正因为我们能 跟她们说话,我们就能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再次见到 她们。然而,对于那帮姑娘,我的情况就完全不同。对于她们的习惯, 我并不了解,我在有些日子没有看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不来的原因, 心里就想,她们不来的日子是否固定不变,是否两天才能见到她们一 次,或者是某种天气不来,或者是否是有几天决不会看到她们。我预先 把自己设想为她们的朋友,并对她们说:“你们有一天没 来?”——“啊!不错,因为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从来不来,因 为……”要是事情这样简单,那有多好,就是知道在这伤心的星期六不 必过于卖力,你可以在海滩上东奔西跑,坐在糕点铺门口,假装在吃长 条糕点,走进古玩商店,等待洗海水浴的时间来临,等待音乐会开始, 等待涨潮、日落、夜幕降临,却不会看到你朝思暮想的那帮姑娘。但 是,这不可避免的日子,也许不是一星期只有一次。它也许不一定是在 星期六降临。也许某些气候条件对它会有影响,或是跟它毫无关系。对 这些陌生世界表面上毫无规律的种种运动,需要进行多少次耐心而又不 平静的观察,我们才能肯定没有因一些巧合而受骗上当,才能肯定我们 的预见不会出错,然后以许多痛苦的经验作为代价,为这种热情洋溢的 天文学得出确信无疑的规律。我想起没有看到她们的那天,跟今天在一 星期中的日子相同,我于是就想,她们是不会来了,没有必要待在海滩 上。但我恰恰看到了她们。相反,在有一天,我认为根据规律,这些星 星会再次显现,并算出那天应该是吉日,可她们却没有来。除了我在当 天无法肯定是否能见到她们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肯定则更加关键,那就 是我以后是否还能跟她们重逢,因为我不知道她们将去美国还是回到巴 黎。这足以使我开始喜欢她们。我们可以爱上一个人。但是,要让为恋 爱作准备的悲伤、无法弥补的感觉和焦虑不安变成汹涌澎湃的洪流,还 必须有不可能实现的危险,热烈的爱情想要忧虑不安地抱在怀里的对 象,也许正是这种危险,而不是一个人。因此,已经在起作用的,是在 持续不断的恋爱中反复出现的这些影响,这种恋爱有可能出现,但主要 是在大城市的生活中,譬如女工,我们不知道她们哪几天放假,并担心 她们在走出车间时没有被我们看到,至少在我先后的恋爱中这些影响反 复出现。也许这些影响无法跟爱情分开;也许初恋的一种特点增加到其 后的恋爱中,是通过回忆、暗示和习惯,并经过我们生活中接连不断的 时期,使这种特点的各个不同方面具有一种普遍性。 我使用各种借口前往海滩,并在我希望能够遇到她们的时间去。我 有一次在我们吃午饭时看到她们,但等我到了那里已经为时过晚,只好 久久地在海堤上等待她们走过;我坐在餐厅里等候片刻,用眼睛询问蓝 色玻璃;我在上餐后点心前就早早站了起来,万一她们在另一时间出来 散步,就不会错过机会,我对外婆感到恼火,因为她在无意中使坏,叫 我陪着她,结果错过了我心目中的有利时机。我把椅子斜放,使地平线 得以延长;要是我偶然看到那些姑娘中的任何一个,由于她们都具有同 样特殊的本质,我仿佛看到眼前活动而又邪恶的幻觉中,投射出些许梦 景,带有敌意,却又被我垂涎三尺,这梦景在此刻之前还只是存在于我 的脑海之中,并一直在那里滞留。 对那些姑娘,我不是只爱其中一个,而是个个都爱,能跟她们相 遇,是我在那些日子中唯一美妙的事情,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产生扫 除一切障碍的希望,而希望产生之后,我如果没有看到她们,往往会勃 然大怒。在这时,那些姑娘在我心里已将我外婆暂时遮蔽;如果我要去 一个地方,而她们也会在那里,这样的旅行立刻会使我笑逐颜开。我的 思想已愉快地悬挂在她们身上,虽说我觉得是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以为 一无所思。但是,我是在思念她们,即使对此毫无知觉,在我心里,她 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大海起伏不定的蓝色波涛,是大海前面一个队伍的 侧影。如果我前往她们也会在的某些城市,我想再次见到的却是大海。 唯独爱一个人,其实总是在爱别的东西。 我外婆见我现在对高尔夫球和网球兴致勃勃,错过了观看她心目中 最伟大的一位艺术家工作并听他高谈阔论的机会,就对我显出蔑视的神 色,但我觉得这种蔑视是因为看法有点狭隘。我以前曾在香榭丽舍大街 隐约看出,后来则对此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那就是我们在爱恋一个女人 时,只是在她身上投射我们的一种思想状态,因此,重要的不是这女人 的价值,而是这种状态的深度;另外,一个平淡无奇的姑娘使我们产生 的激情,可能会使我们意识到我们自己的一些更加隐秘、更有个性、更 加遥远和更加本质的东西,而一位杰出人士的谈话乃至以钦佩的心情对 他作品进行的观赏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却无法使我们做到这点。 我最终得听我外婆的话,虽说因埃尔斯蒂尔住在离海堤相当远的地 方而感到厌烦,他住在巴尔贝克一条新开出的大街上。那天天气炎热, 我只好乘经过海滩街的有轨电车去,我想象自己是在基墨里奥伊人[676] 的古老王国,也许是在国王马克[677]的祖国,或是在布罗塞利昂德森林 [678]的地方,就尽量不去观看展现在我面前的劣质豪华建筑,在这些建 筑物中间,埃尔斯蒂尔的别墅也许是豪华得最为难看,但他仍然租下, 因为在巴尔贝克的所有别墅里,只有这幢能为他提供一间宽敞的画室。 我在穿过花园时也是转过眼睛不去观看,花园里有一块草坪,草坪 较小,跟巴黎郊区任何有产者家里一样,有一座风流园丁小塑像,有几 只能照出人影的玻璃球,边上则种有秋海棠,还有一个小小的棚架,棚 架下摆着一张铁桌,桌前放有一排摇椅。但除了城里人的这些丑陋装 饰,我走进画室之后,就不再去注意墙壁下面的深褐色线脚;我感到十 分高兴,因为我感觉到,通过我周围这些习作,我就可能在诗意方面对 众多形式有一种充满喜悦的认识,而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把这些形式跟 现实的总体图像分隔开来。我感到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如同实验室,在进 行一种新的创世,他把我们看到的各种事物,画在横七竖八地放着的各 个长方形画布上,并从这些混沌的事物之中,这里取出一个海浪,让它 怒气冲冲地把淡紫色浪花在沙滩上压得粉碎,那里取出一个青年,他身 穿面料为人字斜纹布的白色服装,把胳膊肘支在一条船的甲板上。那青 年的上衣和浪花四溅的波浪有了一种新的价值,是因为它们依然存在, 虽说失去了被认为是构成它们的物质,波浪不再能把东西弄湿,上衣也 不能再给任何人穿。 我进去时,创作者手握画笔,正在把落日的形状画完。 窗上的帘子几乎在所有墙上都已放下,画室里相当凉爽,只有一个 地方,大白天的阳光在墙上留下光彩夺目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因此画 室相当阴暗;只有一扇长方形小窗开着,窗子由忍冬环绕,朝向花园中 一块狭长土地,花园外则是一条大街;因此,画室中绝大部分地方空气 阴暗、透明,仿佛是一块实心物体,但在嵌入阳光的裂缝中却又潮湿、 闪亮,如同一块大水晶,一个面已经雕琢、磨光,会在各个地方像镜子 般发亮并呈现彩虹色。在我的请求下,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而我则在 这半明半暗之中走来走去,停下观赏一幅画,然后又观看另一幅。 我周围的大部分绘画,都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他的作品,属于他第 一种和第二种画法,就像大旅馆里大厅桌上放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 说的那样,是神话画法,以及他受日本影响的画法,据说,在德·盖尔 芒特夫人的收藏品中,这两种画法都有出色的表现。当然,他放在画室 中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当地即巴尔贝克画的海景画。但是,我可以从中 看出,每幅画的魅力在于展现的事物有一种变化,跟诗歌中称为隐喻的 变化相同,如果说天主在创造万物的同时把名称赋予它们,那么,埃尔 斯蒂尔在重新创造万物时取除了它们的名称,或者说把另一名称赋予它 们。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跟智力的一个概念相对应,但这个概念并不符 合我们真正的印象,就迫使我们把我们印象中跟这个概念不相符合的成 分通通去除。 在巴尔贝克的旅馆里,早上弗朗索瓦丝把遮住阳光的毯子都拿掉 时,晚上我等待跟圣卢一起出去的时刻到来时,我待在窗前,有时会因 阳光的作用而把大海中颜色较深的部分看成遥远的海岸,或是欣喜地观 看一条变化无常的蓝带,却不知道这是大海还是蓝天。我的智力迅速恢 复被我印象消除的各个成分之间的界线。同样,我在巴黎的房间里,有 时会听到争吵的声音,简直像一场骚乱,其后我才把这争吵声的原因归 于一辆驶近的马车,而在这嘈杂声中,我去除了我耳朵确实听到的不协 调的尖厉叫骂声,但我的智力知道,车轮决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是, 有些罕见的时刻,我们看到大自然的本来面貌,而且富有诗意,埃尔斯 蒂尔的作品就是由这种时刻构成。那些海景画此刻就在他的身边,他在 那些画中最常使用的隐喻之一,正是把大地比作大海,把两者之间的界 线全部取消。这种比喻心照不宣而又不知疲倦地在同一幅画中反复出 现,并在其中引入那种形式多样的强有力的统一,这就是埃尔斯蒂尔的 绘画使某些爱好者欣喜若狂的原因,但他们有时并未清楚地看出这一原 因。 例如,有一幅画表现的是卡尔克蒂伊港,埃尔斯蒂尔是在不久前完 成的,我看了很长时间,这幅画中使用了这种隐喻,他为使观众对此有 思想准备,就在描绘这座小城时只使用海洋语汇,而在描绘大海时只使 用城市语汇。具体地说,那些房屋遮往部分海港,如捻缝用船坞,或者 也许还遮住深入陆地的海湾中的大海,这在巴尔贝克这个地方十分常 见,而在凸出的海角的另一边,即城市所建的地方,屋顶上露出(犹如 烟囱或钟楼那样)桅杆,桅杆是船只的一个部分,却仿佛把船只变成城 市的某个部分,变成陆地上的建筑,这种印象因其他船只而加深,这些 船沿防波堤停靠,但紧紧地靠在一起,因此一条船上的人跟另一条船上 的人说话时,我们看不出是两条船,也看不出中间有水的缝隙,这样看 来,这个渔船队不大像是在海上,反倒是克里克贝克的那些教堂,从远 处看不是在城里,而是四面被水环绕,处于阳光的浮尘和波涛的飞沫之 中,仿佛出自水中,用大理石或泡沫吹成,并被套上闪色彩虹带,形成 一幅非现实的神秘图画。在海滩的近景中,画家使眼睛养成一种习惯, 看不出陆地和海洋有固定的界线和绝对的分界线。一些男人把几条船推 到海里,在波浪里和沙滩上奔跑,沙滩被弄湿之后,已能映照出船体, 如同水面一样。海水的上升并非固定不变,而是按照高低不平的沙岸上 下起伏,远景使沙岸显得更加支离破碎,因此,大海中的一艘轮船,被 海军兵工厂凸出的建筑遮去一半,仿佛航行在城市中央;几个女人在岩 石中间拾虾,由于周围都是水,并因圆形壁垒般岩石后面的地势较低, 使海滩(最接近陆地的两边)处于海平面上,她们仿佛身处上面有船只 航行和波浪翻滚的海中岩洞之中,只见洞口敞开,受到保护,波浪奇迹 般地朝四周分开。整幅画使人产生海港的一种印象,即那里的大海深入 陆地,那里的陆地已是海洋,居民水陆两栖,大海的力量到处展现;而 在悬崖旁边,在防波堤入口处,是大海波涛汹涌之处,只见水手们在用 力,一条条船变得十分倾斜,跟城里的仓库、教堂和一幢幢房屋构成的 平静垂直线形成锐角,在那里,一些人归来,另一些人出海捕鱼,我们 可以从这些景象中感到,他们在水中艰苦奔忙,如同骑在一匹牲畜之 上,这牲畜桀骜不驯,跑得飞快,常常突然跳起,要不是他们灵活,准 会被扔到地上。一群游客高兴地乘船出海,小船摇摇晃晃,如同乡下的 有篷小推车;一个水手心情愉快,但也全神贯注,驾驶小船如同手握缰 绳驾驭马匹,调节着充满激情的风帆,每个人都各就其位,以免因一边 过重而翻船,这样如同穿过阳光明媚的田野,在绿树成荫的景点奔跑, 从一个个山坡上直冲而下。这是个美妙的上午,虽说曾有暴风雨降临。 大家甚至还感到,一些纹丝不动的小船,在享受阳光和清凉的同时,在 大海风平浪静的地方,为消除完美无缺的平衡所起的有力作用,在这些 地方,船的倒影仿佛比船体更加结实和真实,而船体则被阳光照得如同 蒸发一般,在远景中显出鳞次栉比的模样。或者不如说,这里不像大海 的其他地方。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区别,就像其中一个地方跟出自水中的 教堂以及跟城市后面的船只的区别一样大。智力在其后把一些事物看作 同样的因素,这些事物在这里因暴风雨而变得漆黑一片,在稍远处跟天 空呈同一种颜色,也像天空那样有光泽,在那里因阳光、薄雾和泡沫而 变成雪白一片,而且十分结实,如同陆地,上面像有房屋,使人想到一 条石路或一片雪地,看到上面竟是一艘轮船,不禁会感到害怕,只见轮 船是在陡峭、干燥的山坡之上,如同一辆马车,从可以涉水而过的河道 驶出,正在把车上的水甩掉,但在片刻之后,看到那里高低不平的坚固 高台架,上面有一些摇摇晃晃的船只,我们就会明白,这其实万变不离 其宗,仍然是大海。 有人说得不错,在艺术上没有进步也没有发现,只是在科学上才 有,并说每个艺术家在为自己而重新作出个人的努力时,不可能因其他 人的努力而得到帮助或受到阻碍,虽然如此,仍然必须承认,由于艺术 阐明某些规律,一旦这些规律因一种工业而得到普及,以前的艺术就会 失去其往日的一点独创性。自从埃尔斯蒂尔开始从事绘画创作以来,我 们已经知道人们所说的风景和城市的“美妙”照片。如果我们想要确切知 道那些业余爱好者想用这个修饰语表示什么绘画,我们就会看到,它一 般是指熟悉事物的某个奇特形象,这形象跟我们平常看到的不同,却依 然真实,并因此使我们感到有两个激动人心之处,因为这形象使我们感 到惊讶,使我们有非同寻常的感觉,而与此同时,它使我们想起一种印 象,从而使我们回到自己的内心之中。例如,这些“优美”照片中的一 张,将阐明透视法的一个规律,向我们展现某一座大教堂,这座大教堂 我们一般在城市中央看到,但现在却与此相反,选择从一个点来取景, 在这个点上,教堂看起来有房屋三十倍这样高,并如马刺一般竖立河 边,而实际上它跟这条河相距甚远。然而,埃尔斯蒂尔所作的努力,即 不把事物展现成他所知道的模样,而是根据我们初次见到时产生的光学 幻觉来展示,恰恰使他得以阐明某些透视法规律,这些规律在当时特别 令人惊讶,是因为首先由艺术揭示出来。一条河流因其河道弯曲,一个 海湾因显得跟悬崖邻近,看上去像是在平原或山上开辟出一个完全封闭 的湖泊。炎热的夏日在巴尔贝克取景的一幅画上,大海的凹陷之处,由 于被封闭在粉红色花岗岩的岩壁之中,看上去不像是大海,在稍远处才 是大海的起点。海洋的这种连续只是通过几只海鸥来表明,它们在观众 觉得是石头的地方的上空盘旋,吸着波涛的潮气。另一些规律也从这幅 画中得出,在广阔的悬崖脚下,点点白帆具有小人国的妩媚,在蓝色镜 子上如同沉睡的蝴蝶,还有某些鲜明的对照,如阴影之黑和光线之白。 阴影的这种手法,已在摄影中普遍使用,曾使埃尔斯蒂尔产生兴趣,因 此他以前热衷于描绘海市蜃楼般的真正幻景,在这些幻景中,一座饰有 塔楼的城堡,看上去仿佛完全呈圆形,顶端有一塔楼,下面则有一倒置 塔楼,也许是因为天气晴朗,空气特别纯净,使水中倒影显得跟石头一 样坚硬、光亮,也许是因为清晨的薄雾使石头变得像阴影一样模糊不 清。同样,大海之外,在一排树林后面,是另一个大海的起点,那个大 海被夕阳染成粉红色,其实却是天空。光线仿佛创造出新的固体,推着 被它照到的船体,推到处于阴影中的船体后面,并像水晶楼梯的一个个 梯级那样,展现在清晨大海由平面物质构成、但因光照而被折断的表面 上。在一个城市的一座座桥下穿过的一条河流,从这样的角度取景,使 河流显得支离破碎,在这里像是湖泊,在那里如同细线,在别处又被树 林覆盖的山丘拦腰切断,城里人会在晚上去树林呼吸清凉空气;而这座 动荡的城市的节奏,只是因一座座坚持直立的钟楼而得到保证,这些钟 楼并未升高,而是根据重力铅锤来打出节拍,如同凯旋进行曲中那样, 仿佛下面悬挂着一幢幢房屋构成的更加模糊不清的整体,这些房屋被薄 雾笼罩,层层叠叠地沿着被压断、不连贯的河流排列。(由于埃尔斯蒂 尔的初期作品是在喜欢用一个人物来点缀风景的时代所画)在悬崖上或 在山里,大自然中有点人情味的小路,也像河流或海洋那样因透视法而 被遮盖。也许是因为一个山峰、一个瀑布的雾气或是大海,使我们无法 看到只有散步者能看到的连贯大路,身穿陈旧服装的微小人物迷失在这 种偏僻之处,因此往往在深渊前驻足不前,这也是他所走的小路的终 点,而在比那里高三百米的冷杉林,却让我们眼里感动、心里放心,只 见小路上好客的沙土如白色细带一般重又出现在游客脚下,但山坡因绕 过瀑布或海湾,使我们无法看到中间那段小路所呈现的曲曲弯弯的细 带。 埃尔斯蒂尔为在现实面前摆脱他思想中的各种概念而作的努力十分 出色,恰恰是因为他这个人智力超群,他在作画前使自己变得一无所 知,为做到诚实而忘掉一切,因为我们知道的事物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我向他承认我看到巴尔贝克的教堂后感到失望。“怎么,”他对我 说,“您对那门廊感到失望,这可是老百姓能读到的最美的《圣经》故 事。那圣母像以及叙述她一生的所有那些浅浮雕,是中世纪为崇拜和颂 扬圣母而创作的这首长诗中最动人、受神灵启示最大的表现。您要知 道,除了对《圣经》的表达最为准确、细腻之外,年老的雕塑家还有十 分敏锐的发现,以及许多深刻的思想,真是美妙的诗歌!” [679] 天使们运送圣母躯体时,她穿着宽大纱衣,他们因纱衣过于神圣而 不敢触及(我对他说,在田园圣安德烈教堂[680]也曾研究过同样的题 目;他看到过这座教堂门廊的一些照片,但对我指出,那些小农全都在 圣母周围急忙奔跑,这跟两个神态严肃的大天使完全是两码事,这两个 大天使跟意大利人几乎完全一样,身材修长,十分温柔);那个天使把 圣母的灵魂带走以使其跟她肉体重聚;在圣母跟以利沙伯[681]相遇时, 以利沙伯摸到马利亚的腹部,感到腹部鼓起,对此赞叹不已;接生婆伸 出手臂,如没有摸到也不愿相信,竟会有童女怀孕;圣母把腰带扔给圣 多马[682],以证明她已复活;还有那块纱布,圣母从她胸口部分的衣服 上撕下,以遮盖她儿子赤裸的身体,在她儿子的一边,天主教会在盛接 摘下的鲜血,即圣体圣事中的饮料,而在另一边,犹太教已结束统治, 眼睛用布条蒙住,手拿断掉半截的权杖,王冠从头上掉下,听任刻有摩 西十诫的古老石板掉到地上;在最后审判的时刻,那丈夫帮助年轻的妻 子走出坟墓,让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以使她放心,并向她证明她的心 确实在跳,这想法是否也十分出色,而且非常恰当?天使把已经没有用 处的太阳和月亮拿走,因为据说十字架比所有的天体还要亮六倍;另有 天使把手伸到给耶稣洗澡的水里,看看水是否够热;还有天使从云里出 来,把花冠戴在圣母头上;在天堂的栏杆柱子之间,所有天使都从耶路 撒冷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看到恶人痛苦、上帝选民幸福,因恐惧或高 兴而举起手臂!因为您在那里看到的,是天上各界,是宏伟的、具有象 征性的神学诗篇。这不可思议,这神奇莫测,这比在意大利看到的要高 明千倍,在意大利,那个三角楣是由一些才华相形见绌的雕塑家原封不 动地抄袭而来。您要知道,这都是才华的问题。人人都有才华,这样的 时代未曾有过,这都是胡扯,要是有,那就比黄金时代还要厉害。那教 堂正面的雕塑,您得相信,这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做的,他的一些想法跟 现在那些人即您最欣赏的那些人一样深刻。如果我们一起去那里,我会 指给您看。圣母升天节弥撒时唱的某些歌词,被十分细腻地表现出来, 如此的细腻连雷东[683]这样的艺术家也无法做到。 他对我讲述这天上的广阔图景,我现在知道那里写着宏伟的神学诗 篇,我当初却并未看出,虽说我充满欲望的眼睛曾对着教堂正面睁开。 我跟他谈起圣徒的高大塑像,一个个塑像竖立在高高的底座上,如同一 条大街。[684]“这条大街始于远古时代,最后通到耶稣基督,”他对我 说,“一边是他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列位犹太王,即他肉体上的祖 先。各个时代都包含其中。如果您仔细观看您所说的底座,您就能说出 底座上圣徒的名字。因为您会在摩西脚下看到金犊,在亚伯拉罕脚下看 到白羊,在约瑟脚下看到给波提乏[685]的妻子出主意的魔鬼。” 我还对他说,我以为会看到一座几乎完全是波斯式的建筑,这也许 是我失望的一个原因。“不,”他对我说道,“有许多地方确实如此。某 些部分完全是东方式样,一个柱头十分准确地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但 东方传说的长期流传还不足以解释这点。雕塑家想必模仿了航海家带来 的一只小匣。”他后来真的给我看了一个柱头的照片,我看到上面有几 条龙,跟中国的龙相差无几,在相互争斗,但在巴尔贝克,这一小块雕 塑在整座建筑中并未引起我的注意,这座建筑也并未向我展现“几乎完 全是波斯式教堂”的风采。 我在这画室里品尝到的精神愉悦,丝毫没有妨碍我感觉到把我们不 由自主地包围起来的温热、透明的淡色,房间里半明半暗而又闪闪发 亮,以及在忍冬环绕的小窗边上,在乡村味十足的大街上,被太阳晒得 火热的土地强忍干燥,只有透明而又遥远的树荫,给土地蒙上一层薄薄 的面纱。这夏日给我带来并未意识到的舒适感,也许如同一条支流,使 我在看到《卡尔克蒂伊港》后感到的喜悦变得越来越大。 我以为埃尔斯蒂尔谦虚,但我知道自己弄错,我在一句感谢的话里 说出“荣光”一词,只见他脸上稍稍显出悲伤的神色。有些人认为自己的 作品会永世流传,埃尔斯蒂尔就是如此,这些人往往认为,他们的作品 属于未来的时代,到那时他们自己早已化为尘土。因此,荣光的想法使 他们不由对虚无进行思考,并使他们感到伤心,因为这种想法跟死亡的 想法不可分离。我改变话题,以驱散这骄傲的忧郁产生的阴云,我是在 无意之中让这片阴云遮盖埃尔斯蒂尔的前额。“有人曾经劝我,”我想到 在贡布雷时跟勒格朗丹的谈话,希望听听埃尔斯蒂尔对那次谈话的看 法,就对他这样说,“叫我别去布列塔尼,说一个人已经喜欢幻想,去 那里有害无益。”——“不对,”他对我回答道,“一个人已经喜欢幻想, 就不该让他脱离幻想,不该限制他幻想。只要您使自己的思想脱离幻 想,您的思想就不知道幻想,您就将成为千百种表象的玩物,因为您不 了解它们的本质。如果有点幻想就会有危险,那么,医好这种毛病的办 法不是减少幻想,而是增加幻想,而是全都幻想。必须完全了解自己的 幻想,才能不再因幻想而痛苦;幻想和生活之间存在着某种区别,往往 需要把它们区分开来,因此我心里在想,是否应该把这种区分当作预防 措施,就像有些外科医生认为,要避免将来可能患阑尾炎,应该把所有 孩子的阑尾全都切除。” 埃尔斯蒂尔和我一直走到画室里面的窗前,窗子朝着花园后面一条 横向的狭窄街道,这街道跟乡间小路相差无几。我们走到那里,是为了 呼吸将近傍晚时分的凉爽空气。我感到自己离那帮姑娘已十分遥远,这 次我最终听从外婆的劝说来看望埃尔斯蒂尔,是牺牲了见到她们的希 望。我们寻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往往在很长时间 里避开一个地方,每个人都因其他原因而请我们去这个地方。但我们没 有想到,我们恰恰会在那里看到我们思念之人。我模糊地看着画室外面 这条乡间小路,小路跟画室近在咫尺,但不在埃尔斯蒂尔的住宅之内。 这时,小路上突然有人快步走过,此人正是那帮姑娘中推自行车的姑 娘,只见她黑发上戴着马球帽,朝她胖乎乎的面颊往下压,眼睛显出快 乐而有点坚决的神色;这条幸运小路,奇迹般地充满甜蜜的许诺,我看 到她在小路的树下,对埃尔斯蒂尔微笑着打了个友好的招呼,这招呼如 同一道彩虹,我觉得它把我们地球上的世界,跟在此之前被我认为无法 到达的地区连接在一起。她甚至走到近前,把手伸向画家,但没有停下 脚步,我于是看到她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您认识这位姑娘, 先生?”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知道他会把我介绍给她,请她来家 里做客。于是,这间安静的画室,处于乡村的环境之中,又增添了一种 美好的感觉,如同一幢房屋,一个孩子已经喜欢待在里面,这时又在屋 里得知,不但美好事物和高雅之士慷慨大方,要无限增加馈赠的礼物, 而且还为他准备了美妙可口的下午点心。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名叫阿 尔贝蒂娜·西莫内,也把她那些女友的名字告诉我,我准确无误地对他 描述那些姑娘的外貌,使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她们的姓名。我曾看错她 们的社会地位,不过跟在巴尔贝克常犯的错误并不相同。我在巴尔贝克 会因店铺老板的儿子骑在马上,而轻易地把他们当作王子。我这次把工 商业界相当富裕的小资产阶级的女儿,看成是不正经的阶层中的女子。 对这种阶层,我一开始就毫无兴趣,因为在我看来,这阶层既不像平民 百姓那样神秘,也不像盖尔芒特家族那样的上流社会神秘。如果她们再 也不会失去的魅力,没有因空虚而又光彩夺目的海滩生活,由我眼花缭 乱的目光预先赋予她们,我也许不会跟一种想法进行不获胜利决不罢休 的斗争,那想法认为她们是大批发商的女儿。我只能表示赞赏,法国资 产阶级是多么美妙的作坊,能生产出数量如此众多、品种如此多样的雕 塑。有多少出人意料的类型,在脸部特点上有多么大的创新,在容貌上 又是多么果断、多么清秀、多么纯朴!那些吝啬的年老资产者,生出了 这些狄安娜和山林水泽仙女,在我看来是最伟大的雕塑家。我在发现这 些姑娘的社会地位变化之前,由于一个错误的发现,以及对一个人看法 的改变就像化学反应那样是在瞬间产生,因此在这些姑娘的这种脸背 后,已经存在一种想法,认为她们很有可能跟我认识的某个律师家里关 系密切,虽说我觉得这种脸流里流气,并把她们看作自行车运动员或拳 击冠军的情妇。我对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几乎一无所知。她当然不知道 她会在有朝一日成为我的什么人。即使是Simonet(西莫内)这个姓, 虽说我曾在海滩上听人说起,但如有人要我写出,我一定会写两个n, 因为我不会想到这个家族对只有一个n十分看重。我们在社会阶梯上往 下走时,故作风雅会紧紧抓住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并不 像贵族之间的区别那样毫无意义,却更加难以理解,个个别具一格,更 使人感到意外。也许有一些姓Simonnet的人曾做过亏本生意,或干过更 坏的事情。但是,西莫内家的人看来总是感到恼火,仿佛受到别人污 蔑,只要有人在他们姓氏中多加了一个n。唯独他们的姓氏中只有一个n 而没有两个n,他们对此感到十分自豪,也许就像蒙莫朗西家族因自己 是法兰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一样。我问埃尔斯蒂尔,这些姑娘是否 住在巴尔贝克,他对我回答说,有些姑娘是住在这里。有一位姑娘的别 墅就在海滩边上,即卡纳普维尔悬崖的起点。由于这位姑娘是阿尔贝蒂 娜·西莫内的好友,我更有理由认为,我跟外婆在一起时看到的那个姑 娘就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当然啰,跟海滩垂直的小街很多,而且构 成的街角相似,因此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当时是在哪个街角。我们希望回 忆确切,但在这时,看到的东西却模糊不清。然而,阿尔贝蒂娜跟走进 女友家的那个姑娘是同一个人,实际上已经确定无疑。虽然如此,打高 尔夫球的棕发姑娘在其后向我展现的无数形象,尽管各不相同,却全都 重叠在一起(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形象),而如果我按回忆的时间 次序往前面追溯,我能够以这种相同为幌子,就像走在一条内部小道 上,再次穿过所有这些形象,却不会从同一个人里面出来,相反,如果 我要追溯到我跟外婆在一起那天迎面相遇的那个姑娘,我就得重新回到 自由的空间。我感到确信无疑,知道我再次见到的是阿尔贝蒂娜,就是 在散步时在女友们中间经常停下脚步并高于海平面的那个姑娘;但是, 所有这些形象仍然跟另一形象分隔开来,因为我在回顾时无法认为它跟 其他形象相同,而在它给我眼睛留下深刻印象之时,我也不觉得它有这 种相同之处;那个脸胖胖的姑娘,在那条小街跟海滩的街角曾十分大胆 地朝我观看,我觉得自己可能被她喜爱,确切地说是可能跟她重逢,但 无论概率论能使我得出何种肯定的结果,我还是没能再见到她。 我在那帮姑娘的各个人之间犹豫不决,她们都保存着些许集体魅 力,即在开始时曾使我心神不定的魅力,除了犹豫之外,是否还有一些 原因,使我在以后,即使在我热恋阿尔贝蒂娜即在我第二次恋爱时,会 有一种十分短暂的间歇的自由,即不爱她的自由?为在她所有女友中间 游荡之后再最终回到她身上,我的爱情有时在爱情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保 存着某种“游隙”,使爱情能像没有对准的灯光那样,先照到其他姑娘身 上,然后再回过来照在她身上;我心里感到的难受和对阿尔贝蒂娜的回 忆,在我看来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也许可以把这种难受跟另一人的形 象联系起来。这就能使我在瞬息之间让现实销声匿迹,不仅要消除外部 现实,如同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那样(我已看出我对她的爱情是一种内 心状态,我处于这种状态,就只是从我自身中提取我所爱的女人的特殊 优点和品格,这样一来,她就成为我幸福不可或缺的因素),而且甚至 要消除纯主观的内部现实。 “她们中这个或那个姑娘,每天都会在画室前经过,都要进来看看 我。”埃尔斯蒂尔对我说。他的话使我感到十分后悔,因为我想到,如 果我听从外婆的话,立刻来看他,我也许早已认识阿尔贝蒂娜。 这时她已走远,在画室里已无法看到她。我心里在想,她是去海堤 跟女友们相会。我要是跟埃尔斯蒂尔一起前往海堤,就能跟她们认识。 我想出千百个借口,要他同意跟我一起去海滩转一圈。我心里已不再像 那个姑娘出现在小窗框之前那样平静,这迷人的姑娘,曾展现在忍冬环 绕的窗框之中,而现在却已空无一人。埃尔斯蒂尔使我既高兴又难受, 他对我说,他可以跟我一起去走走,但他首先必须完成他正在画的那幅 画。那是一些花卉,但不是跟人物肖像画相比我更想让他画的那种花, 因为我想从他天才的揭示中得知,我常常在花卉前徒劳无益地寻求的是 什么东西,那些花就是英国山楂花、玫瑰花、矢车菊、苹果花。埃尔斯 蒂尔一面画一面跟我谈论植物学,但我几乎听不进去;他一个人已不再 足够,他只是那些姑娘和我之间必不可少的中介;在片刻之前,他的才 能使我感到他充满魅力,而此时此刻,他的魅力之所以有价值,只是因 为他把我介绍给那帮姑娘时,能使我在她们眼里有点魅力。 我走来走去,焦急地等他把画完成;我拿起一些习作观看,其中有 许多画面对着墙壁,一批批叠放在那里。我偶然发现一幅水彩画,绘制 的时间想必是在埃尔斯蒂尔生活早期,使我感到特别迷人,这种作品不 仅画得美妙,而且主题十分特殊,极有吸引力,因此我们认为这些画的 部分魅力在于主题,仿佛这魅力已是大自然中的物质存在,只须由画家 去发现、观察,并将其复制出来。这种物体能够存在于世,即使画家没 有将其表现出来也是美的,这就满足了我们心中遭到理智反对的天生的 唯物主义,并用来抗衡美学的抽象概念。这幅水彩画是一位少妇的肖 像,她并不漂亮,却属于一种特殊类型,头戴包头软帽,类似边上饰有 樱桃色丝带的圆顶礼帽;她双手戴着露指手套,一只手拿着点燃的香 烟,另一只手把花园里遮阳用的草编钟形罩放到齐膝高度。她旁边的桌 上,放着一只插满玫瑰花的小花瓶。像这幅画这样的作品,其独特之处 往往首先在于是在特殊条件下绘制的,对这种特殊条件,我们最初并不 清楚,例如,女性模特儿的奇特服装是否是化装舞会的化装服,或者与 此相反,一位老人的红袍,看来是为服从画家的别出心裁而穿在身上, 但这到底是他的教授长袍或是法院推事长袍,还是红衣主教的披肩。我 眼前这幅肖像的画中人,性格模糊不清,使我无法看出她是过去的一位 青年女演员,稍作乔装打扮。但她那顶圆形礼帽下面,头发蓬松,却是 短发,她的丝绒上衣没有翻领,露出里面的白色硬胸,使我无法确定这 种时装流行的时期和模特儿的性别,因此,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何许 人物,只知道这幅画极其明丽。这画使我感到的愉悦,只受到一种干 扰,那就是担心埃尔斯蒂尔还要拖延时间,使我错过跟那些姑娘见面的 机会,因为在那扇小窗里,夕阳已低低西下。在这幅水彩画上,任何事 物都无法被一眼看透,把它们画出来,是由于在这场景中有实用价值, 画衣服是因为妇女得穿衣,画花瓶是为了插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为人 喜爱,里面盛了水,石竹花的茎秆插入水中,仿佛插在跟水一样清澈并 跟液体相近的物质之中;那女人的衣服用一种物质将其身体覆盖,这种 物质具有独特的魅力,使人有兄弟般的亲切感,如果说工业制品跟大自 然的奇迹有着同样的魅力,那么,这种物质同样轻柔,跟目光接触时同 样赏心悦目,同样画得色彩明丽,就像雌猫毛皮、石竹花瓣和鸽子羽 毛。那硬胸的白色,如雪子般精美,其浅浅的褶子呈铃铛形,如同铃兰 的钟状花,因房间里的明亮反光而显得苍白,这反光本身呈尖形,而且 色调精美,就像在硬胸面料上织出一个个凸花纹花束。而上衣的丝绒闪 闪发光,呈珠光色,到处有毛发竖起、被撕碎和毛茸茸的东西,使人想 起瓶中散乱的石竹花。但我们特别感到,一位青年女演员如此乔装打 扮,可能会产生违背道德的感觉,埃尔斯蒂尔却对此并不介意,在他看 来,她将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中显示的才能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 给某些观众麻木不仁或趣味低俗的感官带来具有刺激性的诱惑力,因 此,他反而重视那些模棱两可的特点,把它们看作值得突出的美学成 分,并竭尽全力将其显示出来。顺着脸部的线条,这性别仿佛即将承 认,自己是有点像男孩的姑娘,但又随之消失,并在稍远处再次出现, 使人想到这不如说是娘娘腔的男青年,淫荡而又喜欢幻想,然后又消失 了,仿佛神出鬼没一般。那目光具有悲伤、遐想的特点,跟寻欢作乐的 戏剧界所特有的道具和配饰形成鲜明对照,却同样使人心神不定。此外 我们会想,这忧伤的目光想必是装出来的,并认为这年轻人穿着挑逗, 仿佛是要让人亲热,也许觉得这样更惹人喜爱,那就是让秘密的感情和 秘而不宣的忧伤在其中浪漫地表达出来。肖像画下面写有:《萨克里庞 小姐》[686],一八七二年十月。我无法克制自己的赞赏。“哦!这没什么 了不起的,是年轻时的一幅速写,这是杂耍剧院一次演出时的戏装。这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模特儿后来怎么样了?”我的话使埃尔 斯蒂尔不由一惊,但他脸上随即显出心不在焉的冷漠表情。“喂,赶快 把这幅画给我,”他对我说,“我听到埃尔斯蒂尔夫人来了,虽说戴圆顶 礼帽的姑娘并未在我生活中扮演任何角色,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但仍 然没有必要让我妻子看到这幅水彩画。我保存这幅画只是作为当时戏剧 的有趣资料。”在把水彩画藏在自己身后之前,埃尔斯蒂尔也许已有很 久没有看到这幅画,不由注视片刻。“我只需保存头部,”他低声说 道,“下面部分画得实在太差,两只手像是商人之手。”我对埃尔斯蒂尔 夫人的到来感到遗憾,她又将推迟我们出去的时间。窗台上很快呈现玫 瑰色。我们出去后将会一无所获。见到那些姑娘的机会已不复存在,因 此,埃尔斯蒂尔夫人离开我们的时间是早是晚已不再重要。不过,她没 有待很长时间。我觉得她十分乏味;她要是年方二十,在罗马乡下牵一 头牛,也许会变得漂亮;但她的黑发已开始花白;她相貌平常,但并不 朴实,因为在她看来,举止庄重和姿势典雅是因她的优美体态而获得, 然而,年龄已使她体态的魅力丧失殆尽。她穿着极其简朴。埃尔斯蒂尔 在说话时,仿佛会感到柔情似水、充满敬意,听到他在说每句话时都温 柔而尊敬地说出“我美丽的加布里埃尔[687]!”,你会深受感动,但也会 因此而感到意外。后来,我看到埃尔斯蒂尔神话题材的绘画,埃尔斯蒂 尔夫人在我眼中就有了几分姿色。我这时知道,某种理想的类型,概括 为某些线条、某些阿拉伯式装饰图案,这些线条和图案在他作品中不断 出现,对这种理想类型,对人体各部分的某种比例标准,他实际上已几 乎奉若神明,因为他的所有时间,他在思考上能够作出的所有努力,总 之是他的全部生命,他都用于完成这一任务,那就是更好地区分这些线 条,更忠实地把它们再现出来。这种理想使埃尔斯蒂尔得到的启示,确 实是一种极为重要、要求极高的崇拜,决不允许他感到满意,是他内心 最为隐秘的部分,因此,他不能用冷淡的态度看待这理想,不能从中得 到激情,直到他跟它相遇之日,这时,这理想已在外部实现,是在一个 女人的身体之中,这个女人后来成为埃尔斯蒂尔夫人,在她身上,他才 会——如同我们只会对不是我们自身的存在有这种感觉——觉得它值得 赞扬、令人感动、妙不可言。把嘴唇贴在美的上面,又是多好的休息, 而在此之前,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这种美从自身中取出,但 现在,美已经秘密地化为肉身,奉献给他,以进行一系列有效的融合。 这个时期的埃尔斯蒂尔已不像青年时代初期那样,只想用强大的思想来 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已接近一种年龄,这种年龄的人依靠肉体的满足来 激发精神的力量,在这种年龄,精神的疲乏使我们倾向于唯物主义,而 活动的减少则使我们希望能受到被动接受的影响,我们因此而开始认 为,也许确实存在某些条件优越的身体、职业和节奏,可以自然而然地 实现我们的理想,因此,即使没有天才,只要临摹一个肩部动作、一个 颈部紧张,我们就能创作出杰作;在这种年龄,我们喜欢用目光抚摸 美,这美在我们之外,在我们身边,在一挂毯之中,在一家旧货店发现 的一幅提香的漂亮素描之中,在一个跟提香的素描一样漂亮的情妇之 中。我明白了这点之后,我在看到埃尔斯蒂尔夫人时就再也不会没有愉 悦的感觉,于是,她的身体不再显得粗壮,因为我在其中注入一种想 法,即她是埃尔斯蒂尔一种非物质的创造物,是他的一幅肖像。她是这 样一幅肖像,在我看来如此,在他心目中想必也是这样。生活的资料对 艺术家来说并不重要,在他看来它们只是展现其天才的一种机会。我们 同时观看埃尔斯蒂尔画的不同人物的十幅肖像,就会清楚地感到,这些 肖像首先个个是埃尔斯蒂尔。只是在这天才如涨潮般覆盖了生活之后, 在大脑感到疲劳、平衡逐渐丧失之时,如同一条河流在大潮消退之后重 又沿自己的水道流动那样,生活重又占据上风。然而,在第一阶段里, 艺术家逐渐找出了他并未意识到的才能的规律和表达的方法。他知道, 如果他是小说家是哪些情景,如果他是画家又是哪些景色,才能为他提 供材料,这材料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求却是必不可少,如同实验 室或画室那样。他知道自己创作出杰作,是用光线柔和的效果,是用改 变对一种错误看法的内疚,是让一些女子站在树下,或让她们像雕像般 站在齐腰的水中。有一天将要来临,到那时,由于脑汁耗尽,他在自己 的天才使用的素材面前,已无力作出智力上的努力,即唯一能产生他作 品的努力,但仍然继续寻求素材,高兴地待在素材旁边,是因为素材使 他产生精神上的愉悦,即工作的开始;另外,他使素材具有一种迷信, 仿佛它们比其他事物优越,而如果它们之中已包含极大部分艺术作品, 并将在某种程度上包含现成的艺术作品,那么,他将做的事就只是跟模 特儿经常来往,并对其关爱备至。他将跟幡然悔悟的罪犯进行长时间的 谈话,他们的悔恨和新生曾是他过去那些小说的题材;他将建成一幢乡 间别墅,建在阳光因薄雾而变得柔和的地方;他将长时间观看一些女子 沐浴;他将收集漂亮的衣料。这样,生活之美,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毫无 意义的词,是艺术之外的一个阶段,我曾看到斯万在这个阶段停滞不 前,在这个阶段,创作才能虽崇尚曾给它提供有利条件的那些形式,但 因其速度减慢,只想作出微不足道的努力,因此将在某一天使埃尔斯蒂 尔这样的艺术家渐渐退步。 他终于在这些花卉上画了最后一笔;我浪费片刻时间对其观看;我 这样做并不值得称赞,因为我知道那些姑娘不会再待在海滩上,而我原 以为她们还在那里,以为浪费的这些时间使我无法看到她们,但这些花 卉我还是得看,因为我心里会想,埃尔斯蒂尔感兴趣的是他的花卉,而 不是我跟那些姑娘相遇。我外婆的性格跟我十分自私的性格截然不同, 但她的性格也在我的性格中得到反映。如果某个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但我总是装出对他喜爱或尊敬的样子,他就只会感到烦恼,而我却会面 临危险,我只能把他的烦恼看作大事一桩,对其表示同情,而把自己的 危险看得微不足道,因为我感到这两件事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大一小。 把事情说成原来的样子,甚至说得有点过头,不仅不为我所冒的危险感 到遗憾,而且还要迎着这危险而上,相反,对其他人所冒的危险,却要 竭力使他们加以避免,即使我自己更有可能因此受到伤害。这样做有多 种原因,但并非跟我荣誉有关。一个原因是,只要我仅仅在进行思考, 我就觉得自己特别珍惜生命,而我在生活中因道德上的问题而感到烦 恼,或者只是在精神上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有时跟孩子的不安一样,使 我无法说出口,每当这种时候,如有意外情况发生,会给我带来杀身之 祸,这新的忧虑跟其他忧虑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因此我在面对时感到 并不紧张,甚至有喜悦的感觉。这样,我虽说在世上勇气最少,却体验 到对危险的陶醉,而在我思考之时,这样的事会使我感到跟我的性格大 相径庭,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在出现危险而且是致命危险时,即使我 处于十分平静而又幸福的阶段,但如果我是跟另一人在一起,我就不能 不把此人隐蔽起来,而我自己则处于危险的位置。众多经验告诉我,我 总是如此行事,并乐意这样去做,但我这时十分羞愧地发现,跟我一直 认为和断言的恰恰相反,我对其他人的看法十分介意。然而,这种并未 明言的自尊心跟虚荣和自豪都毫不相干。因为虚荣心和自豪感的满足丝 毫也不会使我感到快乐,而且我总是不希望有这种虚荣和自豪。我得以 在一些人面前完全掩盖自己微不足道的长处,因为这些长处会使他们对 我产生较好的看法,但是,我一直无法使自己放弃一种乐趣,那就是向 他们表明,我更关心的是让死神离开他们的道路,而不是让死神离开我 的道路。由于我这时的动机是自尊心而不是美德,我就认为十分自然的 是,他们在任何情况下的做法都会跟我截然不同。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他 们,我也许会去责备他们,那是因为我产生一种想法,认为这是一种义 务,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他们还是我,都必须履行这种义务。相反, 我觉得他们保全自己生命的做法十分明智,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把我的生 命置于次要地位,但这样做特别荒谬而且有罪,因为一颗炸弹即将爆炸 时,我发现自己面前许多人的生命更没有价值。另外,那次去拜访埃尔 斯蒂尔时,我还远没有意识到价值的这种差别,当时并没有任何危险, 只是害人的自尊心出现了先兆,那就是不像是更为重视我热烈想往的那 种乐趣,而显得看重他尚未完成的水彩画工作。这工作终于完成。而一 旦走到外面,我立即发现,这个季节白昼漫长,时间并不像我以为的那 样晚;我们走到海堤上面。我千方百计让埃尔斯蒂尔待在一个地方,我 认为那些姑娘还会在那里经过!我把在我们旁边高高耸起的悬崖指给他 看,不断请他给我讲述这些悬崖,以使他忘记时间,并待在那里。我感 到,我们如去海滩尽头,就更有可能见到那帮姑娘。“我本想再靠近一 点,跟您一起观看这些悬崖。”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已发现,其 中一个姑娘常常往那边去。“在这段时间,您给我说说卡尔克蒂伊。 啊!我多么希望去卡尔克蒂伊!”我补充道,却并未想到,在埃尔斯蒂 尔的《卡尔克蒂伊港》里如此有力地展现出新颖的特点,也许主要是因 为画家的印象,而不是因为这海滩的特殊优点。“自从我看到这幅画 后,这海港和急流角也许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不过,从这儿去急流角, 可得长途跋涉。”——“虽说卡尔克蒂伊同样遥远,我还是建议您去那 儿,”埃尔斯蒂尔对我回答道,“急流角景色奇妙,但那里仍然是您熟悉 的诺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高大悬崖。卡尔克蒂伊就完全不同,在低低的海 滩上布满岩石。我没有看到过法国其他地方有相同的景色,这使我想起 佛罗里达海边的某些景观。那里非常有趣,又极其荒凉。是在克利图尔 和内奥姆[688]之间,您知道,那些地区荒无人烟,海滩的线条非常迷 人。这里,海滩的线条十分平常,但在那里,我可以对您说,这线条是 多么优美、多么柔和。” 夜晚降临,得要回去;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间,如同靡非 斯特[689]出现在浮士德眼前,在大街尽头——如同跟我性格相反的性 格,以及近于野蛮和残忍的生命力,像魔鬼般并非真实地变为血肉之 躯,而我却十分缺乏这种生命力,因为我身体虚弱,过于敏感、悲伤, 又过于注重理智——出现了一种无法跟其他任何东西混淆的生物的几个 痕迹,那帮植形动物般姑娘中的几颗星星,她们装出没有看到我的样 子,但肯定在对我进行讽刺挖苦般的评论。我感到她们跟我们的相遇不 可避免,感到埃尔斯蒂尔即将叫我,就把背转向她们,如同洗海水浴者 用背部迎向海浪一般;我突然停下脚步,让我这位著名同伴继续往前 走,我待在后面,在走到古玩店前时,朝橱窗俯身观看,仿佛突然对此 感到兴趣;我装作在想别的事情,而没有去想那些姑娘,心里并未有不 快的感觉,我已隐约知道,在埃尔斯蒂尔叫唤我以便把我向她们作介绍 时,我会显出询问的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意外的感觉,而是想要装出意 外的愿望——只要人人都是蹩脚演员,或者他人都是高明的相面术士 ——我甚至会用手指指自己的胸膛,并问道:“您是在叫我?”然后迅速 跑过去,百依百顺地低着头,脸上冷静地掩饰自己的厌烦,因为我正在 观赏古老的彩陶,却被人叫过去,要把我介绍给一些我不想认识的人。 然而,我观看橱窗,等待埃尔斯蒂尔叫唤我名字的时刻,如同等待一颗 期待已久却不会伤人的子弹将我击中。我确信会被介绍给那些姑娘,结 果不仅要我对她们装出冷淡的样子,而且还要自己感受这种冷淡。认识 她们的乐趣,虽已变成无法避免的事,却受到压缩而缩小,使我感到还 不如跟圣卢聊天、跟外婆一起吃晚饭或在附近地区游览快乐,而如果跟 有些人交了朋友,这些人对历史建筑又兴趣不大,我也许就无法常常游 览,并因此而感到遗憾。另外,我即将感到的乐趣变得微不足道,不仅 是因为它成为现实已迫在眉睫,而且是因为它在变为现实时并未有条不 紊。有些准确的规律,如流体静力学的规律,使我们按固定顺序形成的 图像保持叠复的状态,但这种顺序会因重大事件即将发生而被打乱。埃 尔斯蒂尔即将叫唤我。这完全不是我常常在海滩上和房间里所想象的认 识那些姑娘的方式。即将发生的事,是另一件大事,我并未对此作好准 备。我看不出自己的愿望,也看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我几乎后悔跟埃尔 斯蒂尔一起出来。但尤其是我以前觉得会有的乐趣现已减少,恰恰是因 为我确信任何事都不会再夺走我的这种乐趣。这乐趣不再受到这种确信 的压抑,仿佛有弹力一样,又恢复其原来的高度,这时,我决定回过头 去,只见埃尔斯蒂尔跟那些姑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正在跟她们道 别。离他最近的那个姑娘,脸胖胖的,仿佛被目光照亮,看上去像只蛋 糕,上面有的地方如同天空一般。她的眼睛即使在凝视,也使人感到是 在活动,仿佛在刮大风的这些日子,空气虽说无法看到,却也使人感到 它在蔚蓝的背景上流动的速度。一时间,她的目光跟我的目光不期而 遇,如同在暴风骤雨的日子里,天空如在移动,靠近一片移动速度较慢 的云,跟其贴近、触及,然后将其超越。但我们的目光互不相识,就分 离而去。这样,我们的目光在片刻间相对而视,都不知道自己面前的天 国包含着未来的何种希望和威胁。她的目光正好在我目光下面经过,并 未减慢移动速度,只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才显得有点模糊。如同在 明亮的夜晚,月亮被风刮走,移到一片云后,使月光显得朦胧,然后又 迅速重现。但这时埃尔斯蒂尔已离开那些姑娘,但没有叫唤我。她们走 进一条横向的街道,他则朝我走来。机会就此错过。 我后来说过,我感到阿尔贝蒂娜那天跟以前几天不一样,并说我觉 得她每次出现时都不相同。但我当时感到,一个人在外貌、胖瘦、个子 高矮上的某些变化,可能也跟此人和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有关。在 这方面所起的作用最大的一种状况是相信。(那天晚上,相信和接着不 信我即将认识阿尔贝蒂娜,使她在我眼里变得几乎是微不足道,而在几 秒钟之后又变得无限珍贵;几年之后,相信和接着不信阿尔贝蒂娜对我 忠实,也带来相同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时我已看出,我不在母亲身边时的忧郁,会因时间 不同而减少或增加,要看我在我感觉的两种平分秋色的主要方式中处于 哪种方式,这忧郁在整个下午都无法感到,就像阳光明媚时的月光,但 在夜幕降临之后,却独自主宰着我焦虑不安的心灵,以替代消失的和最 近的回忆。但在那天,我看到埃尔斯蒂尔离开那些姑娘却没有叫唤我, 就因此而得知,一种乐趣或忧郁在我们眼里的增加或减少,可能不仅仅 是因为两种状态的交替出现,而是因为无法看到的相信在发生变化,这 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死亡是无关紧要的事,因为它们使死亡显得并不真 实,这些相信会使我们觉得出席一音乐晚会十分重要,但如宣布我们将 要上断头台,对这一晚会的相信会突然消失,晚会也变得魅力全无;相 信的这种作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即意志确实知道,但如果智力和感觉 仍然不知道这种作用,它即使知道也毫无用处;智力和感觉是真诚的, 因为它们认为,我们想要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意志知道我们对她喜欢。 这是因为它们相信我们会在片刻之后再次见到她,并因此而看不清楚。 但是,等到这种相信消失之后,它们才突然知道,这情妇已永远离去, 而智力和感觉在失去其瞄准的对象之后,变得像疯子一般,微不足道的 乐趣则在无限增大。 爱情的虚无,也是相信的变体,爱情事先就存在,并在到处活动, 它停留在一个女人的形象上,只是因为这女人几乎无法得到。从此之 后,这个难以想象出来的女人,我们不会想得很多,而会更多地去想认 识她的方法。一系列的焦虑不安就此产生,并足以使我们把爱情固定在 她身上,她成了我们爱情的对象,虽说我们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爱情变 得十分巨大,我们却并未想到,这真实的女子在其中所占的位置是多么 渺小。如果正如我看到埃尔斯蒂尔遇到那些姑娘后停下脚步时那样,我 们在突然间不再感到焦虑不安,由于这焦虑是我们爱情的全部,在我们 最终抓住猎物之时,我们的爱情仿佛突然消失,而对这猎物的价值,我 们并没有好好考虑过。我对阿尔贝蒂娜知道些什么?大海背景上的一两 个侧影,肯定没有委罗内塞画的那些女子的侧影美,如果我依据纯属美 学的理由,我更喜欢的也会是那些女子而不会是她。但是,在焦虑消失 之后,我只能再次想到这些默不作声的身影,而无法拥有其他任何东 西,那么,我是否可以依据其他理由?自从我看到阿尔贝蒂娜以来,我 每天对她进行千百次思考,我跟我所称为的她进行长时间的内心对话, 我让她询问、回答、思考、行动,在我脑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依次出现 的无数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之中,在海滩上看到的真实的阿尔贝蒂娜只是 出现在最最前面,如同创造一个角色的明星,在一系列演出中只是在前 面几次演出中出现。那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个侧影,叠加其上的成分都由 我杜撰,在爱情中,我们所添加的东西——即使只从数量上看——占有 绝对优势,压倒我们从所爱之人那里看到的东西。最为实在的爱情就是 如此。有些爱情不仅能靠微不足道的优点产生,而且能这样持续下去, 即使是已得到肉欲上满足的人们也是这样。我外婆以前有个图画老师, 他情妇出身低贱,给他生了个女儿。那女人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去世 了,图画老师极为悲伤,没过多少时间也与世长辞。他活在世上的最后 几个月里,我外婆和贡布雷的几位女士,在老师面前对那个女人连提也 不愿提起,其实,他跟那女人并未正式同居,跟她发生关系的次数也不 多,她们这些学生希望女孩的未来有保证,就想共同出资给那女孩搞一 份终身年金。这建议由我外婆提出,某些女友并未轻易同意:那女孩是 否真是如此使人感到兴趣?她是否是那个认为自己是她父亲的人所生? 像女孩母亲那种女人,谁也信不过。最后她们作出决定。那女孩前来表 示感谢。她长得难看,但跟年老的图画老师十分相像,怀疑顿时全都消 除;她只有头发漂亮,一位女士就对带她来的父亲说:“她头发多么漂 亮!”我外婆认为,现在那有罪的女人已经去世,老师也已半死不活, 提起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的往事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就补充道:“这想必 是家里遗传的。她母亲的头发是否这样漂亮?”——“我不知道,”当父 亲的天真地回答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都戴着帽子。” 得要走到埃尔斯蒂尔身边。我在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除了 错失被介绍的机会之外,我还发现我领带歪斜,帽子里露出我的长发, 使我形象不佳;不过,即使这样,她们看到我跟埃尔斯蒂尔在一起,对 我来说仍然是一件好事,她们就不会把我忘记;另一件好事是,我那天 遵照外婆的建议,穿上我这件好看的背心,而我差点儿要穿一件难看的 背心,我还拿了我最漂亮的手杖;因为我们期望的一件大事,决不会像 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原因是缺乏我们原以为可以指望的有利条件,而 我们并未期望的其他大事却发生了,事情总是有利有弊;我们十分担心 会有最坏的情况出现,但最终却会认为,从总体上说,偶然的机会还是 使我们处于有利的地位。“我要是能认识她们,会感到十分高兴。”我走 到埃尔斯蒂尔身边对他说道。——“那您为何待在千里之外?”他说这 话,不是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如果他想要满足我的愿望,叫我一声 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也许是因为他听到这样的话,即被人发现做 错事的凡夫俗子常常说的话,而由于伟大人物在某些事情上跟凡夫俗子 相同,也会像他们那样在相同的词语中找到通常的借口,如同在同一面 包店里购买每天的面包;也许这种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反面来理解, 原因是它们的字面意义跟实际情况完全相反,因为这种话是一种反应的 必然结果和负片式的图解。“她们有急事。”我心里在想,主要是因为她 们不让他去叫唤一个在她们看来不大讨人喜欢的人,不然的话,他一定 会叫我,我曾对他提出种种问题来了解她们的情况,他已清楚地看出我 对她们感到兴趣。“我刚才跟您谈论卡尔克蒂伊,”我们走到他家门口, 他见我要跟他分手,就对我说,“我画过一张小小的草图,海滩的轮廓 要清楚得多。那张画不算太差,但看上去完全不同。您要是喜欢的话, 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我把这草图送给您,”他又补充道,因为有人不 愿意把你想要的东西送给你,就给你别的东西。[690]——“萨克里庞小姐 那张小幅肖像画,您要是有照片的话,我倒很希望能有一张。这名字到 底是怎么回事?”——“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荒谬的小歌剧中扮演的一个 角色的名字。”——“您知道,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先生,您好像认为并 非如此。”埃尔斯蒂尔默不作声。“她不会是婚前的斯万夫人吧。”我说 道。我偶然间突然说出了真相,这种情况十分罕见,但足以给预感理论 提供某种根据,只要把否定这种理论的错误通通置之脑后。埃尔斯蒂尔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正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像画。她不想保 存这幅画,原因很多,但有些原因一目了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这幅 肖像画的时间较早,当时奥黛特尚未驾驭自己的容貌,还没有使自己的 脸部和身材形成一种造物,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理发师、裁缝和她 自己——在她站立的姿势,说话和微笑的样子,手摆着的模样和用目光 注视的样子,以及思考的方式上——都要在总体上跟这造物保持一致。 一个心满意足的情夫,得要腐化堕落,才能像斯万那样,在ne varietur(不能变动的)奥黛特即他迷人的妻子的无数照片之中,最喜欢 他房间里那张小照片,在那张照片上,一个瘦小的少妇相当难看,头戴 饰有蝴蝶花的草帽,头发蓬松,脸部瘦长。 不过,即使这幅肖像不是跟斯万喜欢的那张照片一样,是在以前画 的,即在奥黛特的容貌变得端庄、迷人而焕然一新之前画的,而是在其 后画的,埃尔斯蒂尔的看法就足以改变这种形象。艺术天才所起的作 用,如同极高的温度能将原子的组合分开,并把这些原子按照另一种类 型并根据完全相反的次序组合起来。这个女人使自己的容貌具有一种人 造的和谐,每天外出前在镜子里检查这种和谐是否保持不变,就让帽子 斜戴,头发梳得光滑,目光显得活泼,以保持这种和谐,而大画家的目 光却会在片刻之中把这种和谐完全消除,为了将其取代,他就把这个女 人的容貌特点重新组合,以符合女性和绘画的某种理想,即他心里的某 种理想。同样,往往有这样的情况,那就是从某一年龄开始,一位伟大 研究者的目光,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必要的成分,以组成他唯一感兴趣 的那种关系。如同那些工人和赌徒,决不会感到担忧,总是满足于到手 的东西,他们在谈到任何东西时都会说:这一定管用。卢森堡王妃有个 表妹,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人,曾喜欢一种当时新鲜的艺术,就请最伟大 的自然主义画家给她画像。艺术家的眼睛立刻发现他到处寻找的东西。 画布上展现的不是一位贵妇人,而是服装店一个外勤女店员,她后面的 宽阔背景倾斜,呈紫色,使人想起皮加尔广场[691]。但是,即使没有搞 到这种地步,一位大艺术家给一个女子画的肖像,丝毫也不想满足这女 子的某些要求——例如这样的要求,在她开始衰老时,给她拍一张照 片,让她穿上小女孩的服装,这样她看上去像是自己女儿的姐妹,甚至 像自己的外孙女,而她女儿站在她旁边,如果需要,可根据当时的情况 穿得怪里怪气——而是恰恰相反,突出她竭力掩盖的那些缺陷,譬如脸 上焦躁不安,甚至脸色铁青,觉得这样才有意思,能表现出人物的“性 格”,但这种缺陷足以使低俗的观众幻想破灭、理想粉碎,而这个女子 曾十分自豪地树立这理想的骨架,这理想则使这女子具有不可消除的唯 一形式,将她跟人类的其他部分完全分开,并高高置于其上。现在她已 落魄,脱离了她高高在上、地位稳固的那种原型,只是个普通女子,对 她的超凡脱俗,我们已完全失去信心。我们注入这种类型的,不仅有奥 黛特的美丽,而且还有她的性格和身份,现在看到眼前的肖像上她已完 全没有这种类型的特点,我们要大声说出的就不仅是:“这真是难 看!”而且是:“这真的不像!”我们很难相信这就是她。我们认不出是 她。然而,我们清楚地感到,那个人我们已经见过。但那个人不是奥黛 特;那个人的脸、身体和样子,我们十分熟悉。它们不是使我们想起从 未有这种姿势的那个女子,她惯常的姿势决不会勾画出如此奇特和撩人 的曲线,而是使我们想起其他女子,即埃尔斯蒂尔画过的其他所有女 子,她们相互间的差别虽说可能巨大,他却总是喜欢描绘她们的正面, 让她们弯成弓形的脚露在裙子外面,手拿宽大的圆帽,将膝盖遮住,与 其相对称的是另一圆形,即正面看到的脸。总之,一个女人的这种类 型,由她的卖弄风情和她因私利而形成的美的概念来确定,一幅天才的 肖像画把她的这种类型弄得支离破碎,不仅如此,如果这幅画古老,它 就不仅像照片那样使原型变老,即用过时的服饰将其展现。在这幅肖像 画上,表明时间的不仅是这女子的穿着,而且还有艺术家绘画的方法。 这种方法即埃尔斯蒂尔最早使用的方法,是奥黛特感到最为难受的出生 证明,因为它不仅像她当时的那些照片一样,把她展现为著名交际花的 后起之秀,而且因为它使她这幅肖像画成为马奈或惠斯勒为许多已故模 特儿画的无数肖像中一幅肖像画的同时代作品,这些模特儿已被遗忘或 已成为历史。 我在送埃尔斯蒂尔回家时,在默默无言中在他身边逐渐有了这些想 法,产生这些想法是因为我刚才发现了他的模特儿的身份,这第一个发 现又使我产生第二个发现,使我感到更加局促不安,这涉及艺术家的身 份。他画了奥黛特·德·克雷西的肖像。这个天才、智者、孤独者和哲 人,谈吐出众而且凌驾一切事物之上,是否可能就是维尔迪兰夫妇过去 接待的那个滑稽可笑、嗜好反常的画家?我问他过去是否认识维尔迪兰 夫妇,他们当时是否称他为母鹿先生。他回答说没错,并未感到尴尬, 仿佛他的这段经历已经有点陈旧,他没有料到他会使我心里感到极其失 望,但他抬起眼睛之时,在我脸上看出了这种失望。他脸上显出不满的 神色。这时我们已快要走到他家门口,一个在才智和心地方面不像他那 样出众的人,也许只会对我说声再见,而且口气生硬,并在以后避免跟 我见面。但埃尔斯蒂尔没有这样对待我;作为真正的大师[692]——纯粹 从创作上看,没当好老师也许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位艺术家要在精 神生活中做到完全真实,就必须孤独自处,而不能浪费自己的精力,即 使对弟子也是如此——在任何情况下,虽说真实对他或其他人来说都是 相对的,他仍然竭力指出当时的情况所包含的那部分真实,使年轻人得 到极大的教益。因此,他更喜欢的不是能挽回他自尊心的话,而是能使 我有教育意义的话。“一个人不管如何明智,”他对我说道,“都会在青 年时代的某个时期说过一些话,甚至有过一种生活,回忆起来不会感到 愉快,并希望将其一笔勾销。但是,他不应该对此完全感到遗憾,因为 他只有经历种种可笑或可恶的化身之后,才能确定他已在可能的范围内 成为智者,而这最后的化身之前必定会有以前的种种化身。我知道,有 些青年的父亲或祖父出类拔萃,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中学起就教导他们要 思想和道德高尚。他们的生活也许洁白无瑕,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拿去 发表并签上他们的姓名,但这些是思想贫乏之人,是空谈家软弱无力的 后裔,他们的智慧消极而又乏味。智慧并非唾手可得,而必须在走过一 段路后自己去发现,这段路无人能代替我们去走,我们也不能不走,因 为智慧是对事物的一种看法。你所欣赏的那些生活,你认为端庄的那些 仪态,并非由家长或家庭教师来作出安排,它们曾有过各不相同的开 端,曾受到在其周围占主导地位的邪恶或平庸的影响。它们表示曾经历 一场战斗并获得胜利。我知道,我们在初期的形象为何已无法辨认,为 何总是惹人讨厌。但这一形象不应被否认,因为这证明我们真正生活 过,证明我们根据生活和思想的规律,已从生活的共同环境中,如是画 家则从画室的生活和艺术小团体中,吸取了超越它们的东西。”这时, 我们已走到他家门口。我感到失望的是没能认识那些姑娘。但现在终于 有可能在生活中找到她们,她们不再仅仅是在地平线上转瞬即逝的姑 娘,而我以前曾以为永远不会再在那里看到她们现身。她们周围不再浮 动着把我们隔开、只是欲望的表现的巨大涡流,这欲望一直在活动,变 幻不定、迫不及待,依靠因无法跟她们接近而在我心中产生的不安维持 下去,而这涡流就是她们也许一去不复返的逃离。我对她们的欲望,我 现在可以让其歇息,将其存储,置于其他许多欲望旁边,一旦得知这些 欲望可能实现,我就会推迟其实现的时间。我离开埃尔斯蒂尔,重又独 自一人。这时,我虽然失望,却突然想到这种种巧合,其出现我并未料 到,那就是埃尔斯蒂尔正好认识那些姑娘,对我来说,她们在上午还只 是一幅背景为大海的画中人物,却看到了我,而且看到我跟大画家认 识,这位大画家现在知道我想要认识她们,一定会鼎力相助。这些都使 我感到愉悦,但这种愉悦仍对我隐藏起来;有些客人,要等到其他人都 离开之后,只有我们单独在时,才让我们知道他们已在这儿。这时我们 才看到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来看你们了,然后听他们说话。有 时,在这种愉悦进入我们心中之后,要过许多小时的时间,我们自己才 能沉浸在愉悦之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看到了许多人,因此就担心这 愉悦已不在等待我们。但它们很有耐心,并没有感到厌烦,在所有的人 都走了之后,我们马上看到它们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我们十分疲 倦,觉得我们虚弱的思想不会再有足够的力量来记住这些往事和印象, 而我们脆弱的自我却是这些往事和印象的唯一栖身之地和唯一实现方 式。我们也许会对此感到遗憾,因为生活有趣味,只是在现实的尘土混 杂着神奇沙土的日子,只是在平常事故变成浪漫活力的日子。于是,无 法到达的世界的一个岬角,从梦幻的光线中突然展现,并进入我们的生 活,而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如同被唤醒的睡眠者,看到我们曾在梦中 热情想往的人们,我们还以为将来只能在梦中见到他们。 现在我只要愿意,就有可能认识那些姑娘,这种可能性使我感到的 平静,对我来说尤其珍贵,是因为在其后几天,我不能继续在暗中注视 她们,原因是那几天要为圣卢离开做好准备。我外婆想要对我朋友表示 感谢,感谢他曾经对她和我如此热情。我对外婆说,他十分欣赏蒲鲁 东,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请人把她以前买的这位哲学家数量众多的 亲笔信送来;圣卢到旅馆里来看信,是在这些信送到的那天,也是圣卢 离开的前夕。他迫不及待地阅读这些信件,怀着敬意抚摸着每张信纸, 竭力记住信上的每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因待了这样长的时间而向我外 婆表示歉意,这时他听到我外婆对他回答道:[693]“不用这样,请把信拿 走,现在都是您的,我是为了送给您才叫人把这些信送来的。” [694]他听 了极其高兴,无法克制自己的喜悦,如同无法控制一种在意志不加干涉 的情况下出现的身体状况,他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刚受到处罚的孩子, 我外婆看到他竭力(却并未能够)克制自己万分喜悦的心情,比听到他 再三感谢更受感动。但他却担心没有充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到第二 天,他乘上当地的小火车返回驻地,临行前还把头伸出窗外,请求我原 谅。驻地其实很近。他本想乘马车去,以前他晚上还要回来,并不是去 了就不回来,就经常乘马车去。但这一次,他即使乘坐马车,也得把许 多行李用火车托运。因此他觉得自己也乘火车更加方便,他在这件事上 听取了站长的意见,站长在接受询问时回答说:乘马车还是小火 车,“都几乎含糊不清”。他想说的意思是:都一模一样。(用弗朗索瓦 丝的话来说,则是:“这几乎是一回事儿。”)“好吧,”圣卢得出结 论,“那我就乘这‘弯弯曲曲的’小火车。”我要不是身体疲倦,也会乘上 这小火车,把我的朋友一直送到东锡埃尔;我答应他一星期要去看他好 几次,当时我们一直待在巴尔贝克火车站,而在这段时间里,小火车的 司机在等待一些迟到的朋友,这些人不来,他是不会开车的,同时他也 喝点清凉饮料。由于布洛克也来车站送他——圣卢对此感到十分厌烦 ——圣卢知道布洛克听到他请我去东锡埃尔吃午饭、吃晚饭并住在那 里,最终用极其冷淡的口气对布洛克说话,这种口气是用来纠正被迫发 出的友好邀请,以免布洛克对邀请信以为真,只见圣卢说:“您要是路 过东锡埃尔,又是在下午,就是我有空的时候,您可以到营地来找我, 但要说有空,我几乎一直没空。”也许罗贝尔也有这种担心,那就是我 一个人不会去,并且认为我跟布洛克的友情比我说的更加深厚,因此觉 得我可能会跟布洛克一起去,并由他带着去。 我担心的是,用这种口气和方式在请别人去的同时又劝此人别去, 会使布洛克感到不快,并认为圣卢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但我错了,因 为在火车开走后,我们一直走到两条大街的交叉口,然后分道扬镳,一 条大街通往旅馆,另一条通往布洛克的别墅,布洛克在路上不断问我, 我们哪天去东锡埃尔,因为“圣卢对他如此亲切友好”,他如不应邀前 往,就显得“过于失礼”。我感到高兴的是,他没有发现,或者他并未因 十分不满而想装得没有发现,发出这邀请的口气并不迫切,而且几乎不 大礼貌。不过,我还是希望布洛克不要自讨没趣地急于前往东锡埃尔。 但我又不敢对他提出只会使他感到不快的建议,并向他指出,圣卢并没 有急于要接待他,而他则过于迫不及待。他确实过于着急,他这种缺点 都可以用他出色的优点加以弥补,而更加持重的人决不会有这些优点, 虽然如此,他仍然极不知趣,不由使人感到恼火。据他说,这星期内我 们一定要去东锡埃尔(他说“我们”,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希望我去,以作 为他去的借口)。一路上,在隐匿绿树丛中的体育馆前,在网球场前, 在市政府门口,在卖贝壳的商贩前面,他都让我停下脚步,恳求我确定 一个日子,由于我没有照此办理,他就气愤地离我而去,并对我 说:“随你的便,阁下。不管怎样,我不得不去,因为他邀请我去。” 圣卢非常担心对我外婆感谢得不到家,就再次托我在第三天向她转 达他的谢意,他是从驻防的城市寄给我的一封信里这样说的,信封上由 邮局盖有该城市名称的邮戳,这封信仿佛飞快地朝我跑来,并告诉我, 他在路易十六骑兵团营地的房间里,对我十分想念。信纸上印有马桑特 家族的纹章,上面有一只雄狮,居于一顶花冠之上,花冠由一顶法国贵 族院议员帽闭合。 “一路上十分顺利,”他对我说,“在车上看一本书,是在车站买 的,作者是阿韦德·巴里纳[695](我认为作者是俄国人,我觉得对一个外 国人来说,这书写得十分出色,但您要把您对此书的评价告诉我,因为 这本书您应该知道,您学识渊博,什么书都看过),我又回到这粗野的 生活之中,唉,我觉得在这种生活中如同被流放,并没有我已留在巴尔 贝克的东西;在这种生活里,我找不到任何温情的回忆,找不到任何理 智的魅力;这种生活,您可能会对其氛围表示蔑视,却也并非没有妩媚 之处。自从我离开之后,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已改变,因为在这段时间 里,开始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即我们友谊开始的时代。我希 望我们友谊长存。我只跟一个人谈起过我们的友谊和您,那就是我的女 友,她来我身边度过一小时的时间,我感到惊喜。她很想认识您,我觉 得你们会趣味相投,因为她也非常喜欢文学。相反,为了回忆我们的促 膝交谈,为了重温我终身难忘的那些时刻,我避开了我的战友,他们是 出色的青年,却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这样回忆跟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 我在这第一天更喜欢独自一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给您写信。但是,您思 想细腻,内心又极其敏感,我怕您收不到我的信会忧心忡忡,因为您已 屈尊俯就,思念您那粗野的骑兵,不过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才能使这 骑兵变得文雅、细腻,并更加与您相配。” 实际上,这封信从情感上说,跟我尚未认识圣卢时我想象他会写给 我的那些信十分相像,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十分冷淡,使我摆脱了这些幻 想,并去直面冷酷的却并非是最终的现实。我收到这封信后,每当在午 餐时间有人把邮件送来,如果有一封信是他寄来,我就会立刻认出,因 为一个人不在这里,他的信就是他展现的第二张脸,我们没有任何理由 认为,从这张脸的容貌(笔迹特点)上,无法像在鼻子的线条或说话的 声调变化中那样,看出一个人的心灵。 现在,桌上的餐具被撤掉时,我乐意待在餐桌旁边,如果不是那帮 姑娘可能走过的时候,我就不是只朝大海观看。自从我在埃尔斯蒂尔的 水彩画上看到一些东西之后,我就竭力在现实中去寻找,我像喜欢富有 诗意的东西那样,喜欢看到仍斜放的餐刀中断的动作,喜欢看到放开的 餐巾圆鼓鼓的形状,上面还有阳光添加的一块黄色丝绒,喜欢看到只剩 半杯酒的酒杯,更清楚地显出喇叭口般的高雅形状,而杯底半透明的玻 璃,如同阳光凝聚,只见剩酒呈深色,却在闪闪发光,喜欢看到物体的 形状,喜欢看到液体在光线照射下发生变化,喜欢看到在一半水果已被 拿掉的高脚果盘里,李子从绿色变成蓝色又从蓝色变成金色,喜欢看到 陈旧的椅子被搬来搬去,每天两次,它们被放在桌布周围,桌布铺在桌 上,如同铺在庆祝美食节的祭坛之上,在桌布上,牡蛎壳里还剩几滴净 水,如同微型石制圣水缸;我试图在我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找到美,就是 在最常用的事物中间,在“静物”的内部生活之中。 圣卢走后过了几天,在我的建议下,埃尔斯蒂尔同意举办一次小小 的下午聚会,我会在聚会时遇到阿尔贝蒂娜,我在走出大旅馆时,大家 觉得我既迷人又优雅,但这都是暂时的现象(也是长时间休息和专门花 时间梳妆打扮的结果),我感到遗憾的是,无法保存这种魅力和优雅 (以及埃尔斯蒂尔的信任),以便去征服另一个更值得关注的人,我感 到遗憾的是,花费了所有这些精力,只是为了认识阿尔贝蒂娜这种愉 悦。自从这种愉悦变成囊中之物,我的智力就认为,它的价值微不足 道。但在我心里,意志一刻也不同意这种幻觉,这意志是我们连续不断 地出现的个性坚持不懈、始终不渝的仆人;它隐藏在暗处,受到蔑视, 却一直忠心耿耿,对我们的自我的种种变化毫不在意,并不断工作,使 我们从不缺少必需的东西。在一次梦寐以求的旅行即将实现之时,智力 和感觉就开始思考,是否真有必要这样去做,而这时意志知道,这些主 人无事可干,只要这次旅行无法进行,就会立刻再次认为这旅行奇妙无 比,就让这些主人在火车站前高谈阔论,越来越犹豫不决,却去买好车 票,让我们在开车前走进车厢。意志始终不变,而智力和感觉则不断变 化,但由于意志默不作声,不说出自己的理由,所以仿佛并不存在;它 那坚决的决定,我们自我的其他部分都在不知不觉中执行,而这些部分 却清楚地看到它们自己的游移不决。因此,我的感觉和我的智力,对认 识阿尔贝蒂娜这种愉悦有何价值,进行了一场讨论,而我则看着镜子里 没有意义、毫不坚固的饰物,我的感觉和智力本想把它们完整无缺地保 存起来,在另一场合使用。但是,我的意志却不让出去的时刻错过,就 把埃尔斯蒂尔的地址交给车夫。既然事情已经决定,我的感觉和智力就 有了空闲时间,可以对此表示遗憾。要是我的意志给的是另一地址,它 们就会上当受骗。 片刻之后,我来到埃尔斯蒂尔家里,我开始以为西莫内小姐不在画 室里面。那里确实有一位姑娘坐着,身穿真丝连衣裙,没戴帽子,但她 那漂亮的头发,以及她的鼻子和脸色,都使我感到陌生,我已看不到我 从推自行车的姑娘中提炼出来的那个实体,当时她头戴马球帽,漫步在 海堤上。但她是阿尔贝蒂娜。我即使获悉了此事,仍然没有去关心她。 走进任何社交聚会,只要我们年轻,我们本人就已消亡,并变成一个不 同的人,任何沙龙都是新的天地,我们在其中感受到另一种思想氛围的 规律,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人、跳舞和牌戏上,仿佛这些人和事对我们 来说永远重要,而到了第二天,我们就会全部忘掉。为了能跟阿尔贝蒂 娜说话,我必须走过一条道路,这条路的路线完全不是由我决定,我首 先要在埃尔斯蒂尔面前停下脚步,并在其他几组客人旁边经过,有人把 我的名字告诉这些客人,然后在冷餐桌前走过,那里有人把草莓馅饼递 给我,我就在那里吃,同时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倾听开始演奏的一个乐 曲,我看来重视这些不同的阶段,把它们看得跟把我介绍给西莫内小姐 一样重要,这种介绍只是这些阶段中的一个阶段,我已在几分钟前将其 完全忘记,却是我来访的唯一目的。不过,在活跃的生活中,我们真正 的幸福和我们巨大的不幸,难道不就是如此?在其他人中间,我们听到 我们喜爱之人作出赞同或乏味的回答,这个回答我们已等待一年之久。 但是,得继续交谈,各种想法会相互补充,发展成一个平面,在这平面 之下,几乎不会时常出现无声的回忆,这回忆极其深刻,却十分狭隘, 那就是不幸已降临我们身上。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幸福,那就只有在好 几年之后我们才会想起,我们感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已经发生,而我 们却没有时间长期予以注意,也几乎没有时间意识到这点,譬如这件大 事发生在一次社交聚会上,我们去参加聚会,只是为了等待这件大事的 发生。 埃尔斯蒂尔叫我过去,以把我介绍给坐在稍远处的阿尔贝蒂娜,这 时,我首先吃完一块带咖啡的长条糕点,并跟一位我刚认识的老先生交 谈,他欣赏我上衣翻领饰孔上的玫瑰,我觉得可以把花送给他,并饶有 兴趣地请他跟我谈谈诺曼底某些集市的一些细节。这并不是说接下来的 介绍没有使我感到丝毫的愉悦,没有使我眼睛觉得此事有一定的重要 性。说到愉悦,我当然只是在稍后才感觉到,那时我已回到旅馆,独自 一人待着,我又恢复自己的原貌。有些愉悦如同拍照。喜爱之人在场时 拍的只是一张底片,我们回家之后,又能使用这内部暗室,就立刻将底 片冲洗出来,而只要看到别人,这暗室的入口就被“堵死”。 我对这愉悦的感知,就这样被推迟了几个小时,相反,这次介绍的 重要,我马上就已感到。在介绍时,我们徒劳无益地感到自己突然得到 赏赐,拿到一张能在将来快乐的“奖券”,我们追求这奖券已有几个星 期,并清楚地知道,得到这奖券不仅可以终止我们艰苦的寻找——虽说 这寻找只会使我们充满快乐——而且还能结束某个人的存在,此人被我 们想象得变了样,而我们焦虑不安,担心永远无法结识此人,又使此人 变得形象高大。当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嘴里响起,特别是被埃尔斯蒂尔 这样的介绍人加上赞美之辞时——这是圣事仪式般的庄严时刻,如同在 幻梦剧中,守护神令一人突然变成另一人——我们曾想接近的女子销声 匿迹;首先,由于这陌生女子不得不注意我们的名字和我们本人,她那 昨天还远在天边的眼睛里(我们的眼睛游移不定,未作调整,感到失 望,目光分散,我们曾以为自己的眼睛永远无法跟她的眼睛四目对 视),我们在此前寻求的清醒目光和不可知的思想,刚刚奇迹般而又十 分寻常地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取代,如同映照在一面微笑的镜中,既然 如此,她又怎么会仍然跟她自己一样?如果我们变成了我们觉得是完全 不同的人,而这种变化又能使别人刚介绍我们认识的人发生极大的变 化,那么,此人的形状仍然相当模糊,于是我们可能会想,此人将变成 神像、桌子还是脸盆[696]。陌生女子即将对我们说的几句话,就像用五 分钟的时间就能在我们面前塑造一胸像的蜡像雕塑家那样灵活,将使这 形状变得确切,并使其具有某种确定的特点,这种特点将排除我们的欲 望和想象在前一天作出的所有假设。也许即使在出席这次聚会之前,阿 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已不再完全是唯一能经常打扰我们生活的幽灵,而一 个过路女子,我们虽然一无所知,几乎看不清楚,却一直是这种幽灵。 她跟邦唐夫人有亲戚关系,已对这些美妙的假设作出限制,并堵住它们 传播的一条途径。我越来越接近这姑娘,并对她有更多的了解,这种了 解是用减法来进行,想象和欲望的每一部分都被一种价值无限小的概念 所替代,不错,这概念中又增加了生活领域里某种东西的一种等价物, 这东西是金融公司在支付原始股票之后给的,被这些公司称为本金已还 股。她的姓名和亲戚关系是对我设想的第一种限制。我到她身边时,又 看到她眼睛下的面颊上那颗小小的美人痣,她的和蔼可亲则是另一种限 制;最后,我惊讶地听到她没有用toutàfait(完全)而是用副词 parfaitement(完全地),那是在谈到两个人时,说一个人“完全疯疯癫 癫,但还是非常热情”,说另一个人“是个完全平平常常、完全令人讨厌 的先生”。使用这个副词尽管令人不太舒服,却表明一种文化程度,我 并未想到这个推自行车的酒神女祭司和打高尔夫球的酒神节缪斯会有这 种水平。虽然如此,在这第一次变化之后,阿尔贝蒂娜还将在我眼里进 行多次变化。一个人在脸的近景中显出的优点和缺点,在我们从不同的 角度来接近这张脸时,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出来,这就像在一座城 市里,一座座建筑物从一条线看显得杂乱无章,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层 层深入,错落有序。首先,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色并非冷酷无情,而 是相当腼腆;我感到她十分端庄,而并非缺乏教养,这可从她使用的修 饰语中看出,如“她风度不好,她样子古怪”,她把这种修饰语用于我跟 她谈起的所有姑娘;最后,她脸上令人注目之处,是有个太阳穴在发 炎,看起来不大悦目,而不再是她奇特的目光,我在此之前想到的一直 是这种目光。但是,这只是第二个视觉印象,也许我还会依次获得其他 视觉印象。因此,只有在摸索中发现最初的视错觉之后,我们才能对一 个人有确切的了解,只要这种了解是可能的。但是,这种了解并不可 能,因为我们在修正对此人的视觉印象时,他不是没有活力的目标,而 是在为自身的利益发生变化,我们想重新抓住他,他却挪动了位置,我 们以为最终把他看得更加清楚,却只是捕捉到并看清他过去的形象,而 这些形象已不再能展现他的面貌。 然而,这种方法会带来某些不可避免的失望,其目的是了解我们只 是依稀看到的事物,是了解我们曾有时间想象的事物,这种方法对感官 来说是唯一健康的方法,能使其始终兴致勃勃。有些人因懒惰或腼腆直 接乘车去拜访他们认识的朋友,而没有首先对这些朋友进行遐想,也从 来不敢在路上停车,以观看他们向往之物,这种人的生活是多么无聊而 又乏味! 我回到住所,一面想着这次聚会,仿佛又看到带咖啡的长条糕点, 我吃完这糕点之后才让埃尔斯蒂尔带我去见阿尔贝蒂娜,又看到我送给 老先生的玫瑰花,所有这些细节,都是我们不知不觉地在当时的情况下 挑选出来的,在特别而又偶然的安排之下,为我们构成首次见面这幅图 画。但这幅画,在我的印象之中是从另一角度看到,是在离我自己很远 的地方,并知道这画并非是为我一人而存在,因为在几个月之后,我在 跟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时,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她跟我 提起长条糕点和我送人的花卉,所有这些事物,我不能说只对我一人重 要,但却只有我一人看到,而现在却写成我想不到会有的文本,在阿尔 贝蒂娜的思想中被我看到。从这第一天起,我在回去时就能看到我转述 的回忆,知道完美地变出的是何种戏法,而我又如何跟一个女子交谈片 刻,这女子依靠魔术师的灵活,已完全不像我曾长期在海边注视的姑 娘,那姑娘已被这女子取而代之。另外,这点我原可以在事先猜出,因 为海滩上的姑娘是由我编造出来。虽然如此,由于我在跟埃尔斯蒂尔的 谈话中已确认那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我就感到自己在道德上有义务信 守对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作出的爱情许诺。我们用代理的办法订了婚, 却认为必须在其后跟代理之人结婚。另外,回忆起端庄的举止、“完全 平平常常”这种话以及发炎的太阳穴,足以消除焦虑,而这种焦虑即使 已暂时消失,至少从我生活中消失,这回忆也会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 望,这种欲望虽然愉快,丝毫也不痛苦,如同手足之情一般,却也会随 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一种危险,因为它随时会使我感到一种需要,想要抱 吻这个刚认识的姑娘,她的端庄举止和腼腆,以及出乎意料的毫无拘 束,会使我想象的无益驰骋停止,却会唤起一种温馨的感激之情。此 外,由于记忆开始立即拍出一些互不相关的照片,消除了照片中场景之 间的任何联系和进展,在记忆拍出的一套照片之中,最后一张不一定会 将前面几张全部毁掉。这平庸而又感人的阿尔贝蒂娜,我跟她说了话, 在她面前,我看到面对大海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阿尔贝蒂娜。现在这一切 已是一些回忆,即一幅幅图画,我觉得其中一幅并不比另一幅更加真 实。为结束这介绍认识的第一天晚上,我在竭力回想眼睛下面的面颊上 那颗小小的美人痣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走出埃尔斯蒂尔家时,我看到 那颗美人痣是在下巴上。总之,我看到她时,发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 我游移不定的记忆却在后来让它在阿尔贝蒂娜脸上游荡,一会儿把它放 在这里,一会儿又把它放到那里。 我徒劳无益地感到十分沮丧,因为我觉得西莫内小姐跟我认识的姑 娘差别实在太小,正如我在巴尔贝克教堂前感到失望,并未对我想去坎 佩莱、蓬阿旺[697]和威尼斯有什么阻碍那样,我心里在想,即使阿尔贝 蒂娜并非如我所愿,我也可以通过她来认识她那帮女友。 我首先认为,这件事我不会成功。她还要在巴尔贝克住很长时间, 而我也是如此,因此我认为,最好不要千方百计想要见到她,而是等待 一次机会跟她相遇。但即使每天都能遇到她,她也很可能只是在远处跟 我打个招呼,在整个季节里虽然每天如此,也不会使我的事情有任何进 展。 不久之后,有一天上午下了一场雨,天气可说寒冷,海堤上有个姑 娘前来跟我搭讪,只见她头戴无檐小帽,手插在手笼里,跟我在埃尔斯 蒂尔家聚会时看到的那个姑娘截然不同,使人的思想无法把这两个姑娘 等同起来,但我的思想做到了此事,不过是在感到意外的一秒钟之后, 我觉得阿尔贝蒂娜不会不看出这点。另外,她在此刻使我想起曾使我感 到惊讶的“端庄举止”时,却使我感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惊讶,原因是她说 话口气粗鲁,并带有“小帮派”的姿态。另外,那太阳穴不再是脸上使人 放心的视觉中心,可能是因为我这时站在另一边,可能是因为无檐小帽 将其遮盖,可能是因为炎症并非一直存在。“天气多糟!”她对我 说,“其实,说巴尔贝克永远是夏天,简直是胡说八道!您在这儿什么 事都不干?从未看到您打高尔夫球,也没看到您在娱乐场跳舞,您也不 骑马。您一定非常无聊!您不认为老待在海滩上人会变傻?啊!您喜欢 懒洋洋地晒太阳。不过您有时间。我看您跟我不一样,我什么运动都喜 欢。您没去看过索涅的赛马?我们是乘有轨电车去的,我知道,您不喜 欢乘这样的破车!我们花了两个小时!骑我的自行车,两小时可以走三 个来回。”我曾经欣赏圣卢,当时他十分自然地把当地的小火车称为“弯 弯曲曲小火车”,因为这火车转弯无数,但我这时听到阿尔贝蒂娜轻而 易举地说出tram(有轨电车)和tacot(破车)这样的词,却十分害怕。 我感到她使用一种命名方法得心应手,因此怕她看出我在这方面能力低 下,并对此表示蔑视。这帮姑娘为表示小火车而拥有的丰富同义词,这 时尚未向我展示出来。说话时,阿尔贝蒂娜头部纹丝不动,鼻孔紧缩, 只有嘴唇在动。因此发出的声音拖长,鼻音很重,其原因也许是外省的 遗传因素,年轻人对英国式冷静的仿效,外国女教师的告诫,以及鼻粘 膜充血肥大。这种语调,在她对人们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很快就收敛 起来,并自然地恢复稚气,听起来会觉得并不悦耳。但这语调别致,使 我十分喜欢。每当我几天没有遇到她,我要让自己高兴,就反复自言自 语:“从未看到您打高尔夫球”,并像她说这话时那样带着鼻音,站得笔 直,头部纹丝不动。我这时认为,没有人比她更令人想望。 那天上午,我们组成这样的一对,这一对对人在海堤上到处可见, 只见两人聚在一起,停下脚步,只是说几句话,然后就分道扬镳,去进 行路线各不相同的散步。我利用这驻足之时观看,以最终确定那颗美人 痣的位置。这就像樊特伊奏鸣曲中的一个乐句曾使我感到欣喜,但我的 记忆犹豫不决,不知这乐句是在行板中还是在终曲中,直到有一天,我 手拿乐谱,才把它找到,并记住它的位置,即在谐谑曲中,同样,那颗 美人痣,我有时记得在面颊上,有时记得在下巴上,却永远留在鼻子下 面上唇上面的地方。有些诗句也是如此,我们记得一清二楚,却在一个 剧本里看到,而我们却没有想到它们会在那里出现。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那些女友,仿佛在大海前展现丰富多彩的装饰 整体,即处女的美丽现身,她们颜色金黄又带粉红,任凭太阳烘烤和海 风吹拂,这整体人数自然增加,形状各异,只见她们腿美腰柔,却又各 不相同,这帮人一字展开,朝我们走来,呈一条平行线,离大海更近。 我征得阿尔贝蒂娜的同意,跟她一起走走。可惜的是,她只是跟她们挥 挥手打个招呼。“您没有跟她们一起去,您那些朋友会埋怨的。”我对她 这样说,心里希望能跟她们一起散步。这时,一个青年男子,相貌端 正,手拿球拍,走到我们面前。他就是那个玩巴拉卡纸牌戏的青年,行 为荒唐,使法院首席院长的妻子非常气愤。他表情冷淡,不动声色,并 显然认为这是极其高雅的表现,只见他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您是从高 尔夫球场来,奥克塔夫?”她问他。“玩得好吗?您状态好 吗?”——“哦!真没劲,我输了。”他回答说。“安德蕾也在那 儿?”——“是的,她打了七十七点。”——“哦!这可创造了记 录。”——“我昨天打了八十二点。”他父亲是工业界巨子,将会在下届 世博会的组织工作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这个 青年以及这帮姑娘十分罕见的其他男友,对服装及其穿着、雪茄、英国 饮料和马匹的了解,是事无巨细无所不知,而且以正确无误而感到自 豪,达到了沉默寡言的谦虚学者的水平,他们只是在这方面知识丰富, 却没有任何文化修养。他们对穿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是否合适,可以毫不 犹豫地作出解释,但对在何种情况下可使用或不可使用某个词,以及对 最简单的法语语法规则,却是一无所知。他在这两种知识上差别如此悬 殊,想必跟他那身为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的父亲如出一辙,因 为他父亲刚让人把一封致选民的公开信张贴在所有墙上,并在信中 说:“我想去见市长,跟他谈论这个问题,他不愿听取我正确的抱 怨。”在娱乐场,奥克塔夫在波士顿舞、探戈舞等各种比赛中都得过 奖,他只要愿意,就能在“洗海水浴”的阶层中喜结良缘,这个阶层的姑 娘不是挑了个好“舞伴”,而是嫁给了“舞伴”。他点了一支雪茄,对阿尔 贝蒂娜说“请原谅”,仿佛请求对方同意自己在谈话时结束一件紧要的工 作。因为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待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干”,虽说他实际上从 来不干任何事情。什么事也不干,最终会跟干活过多的结果相同,无论 在精神方面还是在身体和肌肉方面都是如此,奥克塔夫的前额像在冥思 苦想,但脑子里总是空无一物,最终他虽说样子镇静,却徒劳无益地想 要进行思考,结果彻夜难眠,如同过度疲劳的玄学家。 我觉得如能认识这些姑娘的男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因 此准备请她把我介绍给奥克塔夫。我跟阿尔贝蒂娜说出这个想法,是在 他走了之后,只见他在离开时反复地说:“我输了。”我希望她在下次遇 到时会想到给我介绍。“得了,”她大声说道,“我可不能把您介绍给一 个小白脸!这里的小白脸多的是。但他们不能跟您说话。这个高尔夫球 打得很好,就是这样。我知道,他跟您完全不同。”——“您就这样离开 了您那些朋友,她们会抱怨的。”我对她这样说,是希望她会叫我跟她 一起去找她们。“不会,她们一点儿也不需要我。”这时,我们跟布洛克 迎面相遇,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得机灵而又意味深长,同时他不认识阿 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知道而“不认识”,因此感到尴尬,就耷拉着脑 袋,迅速而又丑陋地朝衣领缩进。“这个东哥特人般的怪人叫什么名 字?”阿尔贝蒂娜问我。“我不知道他干吗要跟我打招呼,他又不认识 我。因此我没跟他打招呼。”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尔贝蒂娜,只见他直 接朝我们走来,并且说:“请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但我想对你说,我明 天去东锡埃尔。我再等下去就会失礼,我在想,圣卢—昂布雷会对我有 什么想法。我告诉你,我乘两点的那班火车。我听候你的吩咐。”但我 只想再次见到阿尔贝蒂娜,并设法认识她那些女友,而东锡埃尔,由于 她们不去那里,我要是去了,回来时她们去海滩的时间已过,因此在我 看来如在天涯海角。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好吧,那我一个人去。 根据阿鲁埃先生两个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句,我会让教权主义的圣卢心 满意足,并对他说: 你得要知道,我的义务跟他的义务毫不相干, 哪怕他不想履行义务,我也要尽到自己义务[698]。” “我得承认,他相当漂亮,”阿尔贝蒂娜对我说,“但我觉得他实在 讨厌!” 我从未想到布洛克竟是美男子,但他确实漂亮。他前额有点凸出, 鼻子鹰钩明显,样子极其机灵,并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脸部赏心悦 目。但他无法取悦于阿尔贝蒂娜。这也许是因为她那些短处,因为那帮 姑娘心狠、冷漠,是因为她们对其他人都粗野无礼。后来,我介绍他们 俩认识之后,阿尔贝蒂娜仍对他这样厌恶。布洛克属于这样一个阶层, 这个阶层既对社交界玩世不恭,又对“双手干净”的男子应有的良好举止 予以足够重视,而且把这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就跟社交界的举止 不同,但尽管如此,仍是一种特别令人厌恶的社交方式。在别人给他作 介绍时,他躬身施礼,既露出怀疑的微笑,又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如 对方是男子,就说:“万分荣幸,先生”,那声音就像在嘲笑自己说出的 话,但又意识到发出这声音的人并非粗野之徒。这第一秒钟的时间,赋 予了一个他既遵循又嘲讽的习惯(如同他在元旦那天所说:“我祝您新 年幸福美满”),他此刻显得机灵而又狡黠,并“说出妙不可言的事 情”,这些事往往充满真理,却使阿尔贝蒂娜“听得心烦”。在这第一 天,我对她说他名叫布洛克,她听了大声说道:“我早就料到他是个犹 太佬。他们就是这副模样。”另外,布洛克后来又用另一种方式使阿尔 贝蒂娜感到生气。他跟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会用简单的话说出简单的 事物。他为每个事物找出一个优雅的形容词,然后泛泛而谈。这使阿尔 贝蒂娜感到厌烦,她不大喜欢别人去管她做的事,不喜欢在她扭伤了脚 或安静地待着时听到布洛克这样说:“她坐在长椅上,但因分身有术, 可以不断同时光临朦胧的高尔夫球场和普通的网球场。”这只是在搞“文 学”,但阿尔贝蒂娜感到,他这样说可能使她跟一些人产生矛盾,因为 她拒绝了这些人的邀请,说自己无法动弹,因此,这就足以使她对说这 些话的青年的面孔和说话声音感到讨厌。阿尔贝蒂娜跟我分道而行,并 说好要一起出去一次。我跟她谈了话,却不知道我的话落到何处,也不 知道我的话变成何物,如同我把石块扔到无底深渊中那样。一般来说, 听我们说话之人会使这些话具有一种意义,这意义是由此人从这些话的 内容中提取,但跟我们赋予这些话的意义有很大差别,这是日常生活不 断在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但是,如果我们跟一个人在一起,而此人 所受的教育(如同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所受的教育)对我们来说无法想 象,也不了解此人的喜好、阅读的书籍和道德准则,那么,我们就无法 知道,我们的话是否会在此人心中唤起某种感觉,这种感觉更像是动物 会有的感觉,而对动物,我们可以使其理解某些事情。因此,试图跟阿 尔贝蒂娜交朋友,在我看来即使不像在做不可能的事,也像在跟未知事 物进行接触,如同驯马一样困难,像养蜂或种蔷薇一样轻松。 我在几小时前还以为,阿尔贝蒂娜只会在远处跟我打个招呼。我们 刚才分道而行,并计划一起出游。我打算以后遇到阿尔贝蒂娜时,要对 她更加大胆,我于是预先想好要跟她说的所有话,甚至想好(我现在对 她完全是这种印象,即她想必是轻佻女子)要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乐 趣。但是,人的思想会受到影响,如同植物、细胞和化学元素,而思想 被置于一个环境,就会被其改变,这环境就是一些情况,就是一种新的 范围。我再次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因她在场而变得判若两人,我对 她说的话跟我预先想好的话完全不同。然后,我想起发炎的太阳穴,心 里就想,阿尔贝蒂娜是否会赞赏一种热忱,即她将知道是不图私利的热 忱。总之,我感到局促不安,是在看到她的某些目光和微笑之时。这些 目光和微笑可能说明一个姑娘生活放荡,但也可以说明她快活得有点轻 率,这姑娘生性活泼,却依然贞洁。同样的表达方式,不管是脸部表情 还是言语表达,都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含义,我当时犹豫不决,如同学生 在把希腊文译成法文时遇到了困难。 在那一次,我们几乎马上遇到那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即安德蕾,就 是曾从法院首席院长[699]头上一跃而过的那个;阿尔贝蒂娜把我向她作 了介绍。她女友眼睛极其明亮,犹如在一个阴暗的套间里,一个房间开 着门十分明亮,那里照得到太阳,还有阳光灿烂的大海的淡绿反光。 这时有五位先生走过,我来到巴尔贝克之后,对他们非常面熟。我 心里常常在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人不是十分优雅。”阿尔贝蒂 娜嘲讽地对我说,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那个小老头,头发染过,戴 着黄手套,长得不错,嗯,样子大方,他是巴尔贝克的牙医,为人正 派;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这个矮胖子,那个人您应该见到过,他是 舞蹈教师,也相当难看,他对我们感到受不了,因为我们在娱乐场闹得 太厉害,我们把他的椅子都弄坏,我们跳舞时不要铺地毯,因此,他一 直不让我们得奖,虽说跳舞只有我们跳得好。那牙医为人正派,我本想 跟他打个招呼,来气气舞蹈教师,但我不能这样,因为跟他们在一起的 有德·圣克鲁瓦先生,是省议会议员,出身名门,但站到共和派一边, 是为了钱的缘故,正派人都不再跟他打招呼。他认识我姨夫,因为都在 政府任职,但我家的其他人都不去理睬他。那个穿雨衣的瘦子,是乐队 指挥。怎么,您不认识他!他演奏得棒极了。您没去听过《乡村骑 士》[700]?啊!我觉得这戏十全十美[701]!他今晚举办音乐会,但我们 不能去,因为是在市政府大厅。在娱乐场倒没有问题,但在市政府大 厅,耶稣像已被拿掉,我们要是去那儿,安德蕾的母亲会气得中风。您 会对我说,我姨妈的丈夫在政府任职。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姨妈是我 姨妈。我不是为了这个而喜欢她!她只有过一个愿望:把我甩掉。真正 当过我母亲的人,由于跟我非亲非故,就更加值得称赞,她是我的一个 女友,我像爱母亲那样爱她。我以后把她的照片拿给您看。”有人过来 跟我们聊了一会儿,就是那个高尔夫球冠军,即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 塔夫。我觉得已经发现我们之间的一种联系,因为我在谈话中得知,他 跟维尔迪兰夫妇有点亲戚关系,而且夫妻俩还相当喜欢他。但是,他轻 蔑地谈到著名的星期三聚会,并说维尔迪兰先生不知道无尾常礼服应该 在什么场合穿,因此在某些“杂耍歌舞剧场”遇到他时就十分尴尬,在这 种地方,大家都不喜欢看到对自己叫喊“你好,孩子”的先生,像乡村公 证人那样身穿短上衣并系着黑领带。然后,奥克塔夫离我们而去,过了 一会儿,又遇到安德蕾,她走到自己的木屋式别墅门前,就走了进去, 在散步过程中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对她的离开感到非常遗憾,是因为 我对阿尔贝蒂娜指出,她的女友对我十分冷淡,同时在心里把阿尔贝蒂 娜要让我跟她那些女友结识所碰到的困难,跟埃尔斯蒂尔为使我心想事 成而在第一天遇到的敌意联系起来,这时有两个姑娘走过,我就对她们 施礼,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两位小姐,阿尔贝蒂娜也跟她们打了招呼。 我觉得,我跟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将会因她们而改善。她们的母亲是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亲戚,也认识卢森堡王妃。德·昂布勒萨克先生和 夫人在巴尔贝克有一幢小别墅,他们虽说非常富裕,生活却极其简朴, 丈夫总是穿同一件短上衣,妻子则穿深色连衣裙。他们俩对我外婆都彬 彬有礼,但从未有任何交往。他们的女儿个个非常漂亮,衣着比别人优 雅,不过是城市的优雅,而不是海滩的优雅。她们身穿长裙,头戴宽大 帽子,跟阿尔贝蒂娜相比仿佛属于另一种人类。阿尔贝蒂娜清楚地知道 她们是什么人。“啊!您认识昂布勒萨克家的姑娘?真行,您认识的一 些人非常漂亮。另外,这些人十分纯朴。”她补充道,仿佛这两者之间 存在矛盾。“她们十分热情,但教养非常之好,家里不让她们去娱乐 场,主要是因为我们,我们这种人实在太坏。您喜欢她们?当然啰,这 要看情况。她们是十足的傻大姐。这也许有它的魅力。您要是喜欢傻大 姐,您就会如愿以偿。看起来她们也会讨人喜欢,因为其中一个已跟圣 卢侯爵订了婚。这使那妹妹十分难受,因为她爱上了这年轻人。我嘛, 光是看到她们说话时嘴唇微微在动的样子,我心里就恼火。另外,她们 穿的衣服滑稽可笑。她们去打高尔夫球竟穿真丝连衣裙!在她们这种年 龄,她们穿得比一些善于穿着的老妇人还要做作。您看,埃尔斯蒂尔夫 人,这才是优雅女子。”我回答说,我觉得她穿得十分简朴。阿尔贝蒂 娜笑了起来。“她确实穿得非常简朴,但又穿得十分迷人,而为了做到 您所说的简朴,她花的钱不知其数。”埃尔斯蒂尔夫人的连衣裙,在一 个对衣饰没有确定而又审慎的鉴赏力的人眼里,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我缺少的正是这种鉴赏力。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鉴赏力,而且极其高 超,这是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这事我一点也不懂,他画室里放得满满 的那些优雅而又简朴的东西,是他长期想望的珍宝,他曾在一次次拍卖 时关注这些东西,了解它们的来龙去脉,直至他挣到了足够的钱,才把 它们占为己有。但这方面的情况,阿尔贝蒂娜跟我一样并不了解,因此 无法对我相告。但对于衣饰,她有爱漂亮的姑娘的本能,也许还有穷姑 娘的遗憾,那就是不能用毫无私心、更加敏锐的看法来欣赏穿在有钱人 身上、她却穿不起的服装,因此她能对我惟妙惟肖地介绍埃尔斯蒂尔的 过分讲究,说他极其挑剔,认为所有女人都穿着不当,他十分重视比例 和细节,出高价为他妻子订制阳伞、帽子和大衣,并让阿尔贝蒂娜知道 这些东西妙在何处,一个人如果没有鉴赏力,就会像我那样看不出来。 另外,阿尔贝蒂娜也学过一些绘画,但像她承认的那样,在这方面毫 无“才能”,因此,她对埃尔斯蒂尔十分欣赏,并依靠他对她说的话和看 的画,在绘画方面十分在行,这跟她对《乡村骑士》的欣赏形成鲜明的 对照。实际上,她非常聪明,虽说在当时还不大能看出,而在她言谈中 显出的愚蠢,并非出自她自身,而是由于她所在的阶层和她的年龄。埃 尔斯蒂尔对她产生过有益的影响,但只是局部的影响。智力的各种形式 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发展程度并不相同。对绘画的鉴赏力几乎赶上对衣 着打扮和对优雅的各种形式的鉴赏力,但对音乐的鉴赏力并未跟上,而 是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何许人没有用处,如同成大事者 未必能做小事,在我跟这家的小姐施礼之后,我并未觉得她更加愿意让 我跟她的女友们认识。“您真好,看得起她们。您不去理睬她们,也没 什么关系。对您这样有才华的人,这些小妞又算得了什么?安德蕾至少 极其聪明。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虽说喜欢胡思乱想,但其他几个真的 很蠢。”离开阿尔贝蒂娜之后,我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圣卢没把他 订婚的事说给我听,而且干出这种坏事,订了婚却没有跟情妇一刀两 断。过了几天,我被介绍给安德蕾,她说了很长时间,我就借此机会跟 她说,我很想在第二天跟她见面,但她对我回答说不行,因为她觉得母 亲身体不好,不想让母亲独自待在家里。两天之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 尔,他告诉我,安德蕾对我很有好感,我就对他回答说:“我从第一天 起就对她很有好感,我对她提出要在第二天跟她再次见面,但她无法 来。”——“是的,我知道,这事她对我说了,”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 对此感到十分遗憾,但她已答应到离这儿十法里的地方去野餐,她要乘 四轮无篷大马车去,无法再退掉预约的马车。”虽说安德蕾跟我刚刚认 识,这个谎话也微不足道,但我仍然不应跟一个会说这种谎话的人继续 交往。因为一个人只要做过一件事,以后就会不断重做此事。就像你每 年去看望一位朋友,他前几次未能赴约,或是得了感冒,你以后会得知 他再次感冒,你又无法跟他见面,因为他没有来,原因总是相同,而他 却以为是根据当时的情况想出的各种不同的原因。 在安德蕾对我说她必须待在母亲身边之后的一天上午,我跟阿尔贝 蒂娜一起走了一会儿,我看到她举着一根细绳,下面吊着一个希奇古怪 的东西,使她看上去活像乔托的《偶像崇拜》[702];这东西也称为“扯 铃”,早已没人玩了,看到一个手里拿着这玩意儿的姑娘的画像,未来 的评论家们就会对她手里拿的东西发表高论,就像站在阿累那的一幅寓 意画前那样。片刻之后,她们中那个样子贫困、表情冷酷的姑娘走了过 来,她在第一天谈到那位老先生,即安德蕾轻松地从他头顶一跃而过的 那位时,曾面露凶相,并挖苦地说:“这可怜的老头,真叫人难受”,这 时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你好,我打扰你们了吧?”她戴着帽子不舒服, 就把它脱了,于是,她的头发如同一种不知其名的美妙植物,把精致、 优美的叶片覆盖在前额之上。阿尔贝蒂娜也许是看到她不戴帽子而感到 恼火,不作任何回答,保持冷若冰霜的沉默,虽然如此,那姑娘仍待在 那里,因阿尔贝蒂娜而跟我隔开,阿尔贝蒂娜则作出安排,有些时候跟 那姑娘单独待在一起,有些时候则跟我走在一起,让她待在后面。我为 了让她把我介绍给那姑娘,只好在那姑娘面前对她提出这一请求。阿尔 贝蒂娜说出我的名字时,我觉得在说出“这可怜的老头,真叫人难受”时 曾面露凶相的那个姑娘的脸上和蓝眼睛里,我看到真诚而又喜爱的微笑 如闪光般展现,她向我伸出了手。她头发金黄,但并非只有头发金黄, 因为她虽然面颊粉红,两眼碧蓝,却仍如朝霞似火的天空,到处闪现点 点金黄。 我立刻如火中烧,心里在想,这是个在爱恋时腼腆的姑娘,她不顾 阿尔贝蒂娜的无礼态度,仍跟我们待在一起,是为了我的缘故,是出于 对我的爱,她想必感到高兴,因为她终于能用这微笑而又善良的目光向 我承认,她会对我温柔,就像会对别人凶狠一样。也许在海滩上,在我 尚未认识她时,她已经注意到我,并从此一直在想我;也许是为了得到 我的欣赏,她才嘲讽那位老先生,而因为她无法跟我认识,她在其后几 天才神色阴郁。我在旅馆里,晚上经常看到她在海滩上散步。可能是希 望跟我不期而遇。而现在,她因阿尔贝蒂娜在旁边而感到拘束,就像跟 那帮姑娘在一起时那样,虽然她女友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她仍然跟着我 们,显然只是希望留到最后再走,以跟我约好一个时间见面,她到时候 设法溜出来,不让她家里人和那些女友知道,在望弥撒之前或打完高尔 夫球之后,跟我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见面。跟她见面十分困难,是因为安 德蕾跟她关系不好,而且对她感到厌恶。“她极其虚伪,我已忍了很长 时间,”她对我说,“还有她的卑鄙,以及她对我干的无数肮脏勾当。我 全都忍了,是因为其他人的关系。但最近这件事,终于叫人忍无可 忍。”她对我说,那姑娘在说坏话,这确实会给安德蕾造成伤害。 吉泽尔用目光暗示,一旦阿尔贝蒂娜让我们待在一起,就会对我说 一些话,但是,这些话却未能对我说出,因为阿尔贝蒂娜硬是要夹在我 们俩中间,并在继续对女友的话作出越来越简短的回答之后,干脆就完 全置之不理,她女友则最终离去。我见阿尔贝蒂娜竟如此使人难堪,就 批评了她。“这样她就会有所收敛。她这个女孩不坏,但令人厌烦。她 没有必要到处去管闲事。我们并没有叫她,她干吗缠着我们?我差点儿 没把她赶走。另外,她头发弄成这样,我觉得讨厌,看上去不正 派。”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话时,我看着她的面颊,心里在想这面颊会有 什么滋味和香味:那天,她的皮肤并不鲜艳,而是光滑,呈均匀的粉红 色,略带紫色,像奶油那样,如同某些玫瑰,带有蜡的光泽。我酷爱她 的面颊,如同我们有时酷爱一种花卉。“这点我倒没有注意。”我对她回 答道。“您对她看得十分仔细,仿佛想给她画一幅肖像。”她对我说,这 时我虽说对她看得十分仔细,但她并未因此而消了气。“但是,我并不 觉得她会使您喜欢。她一点儿也不会调情。您想必喜欢会调情的姑娘。 不管怎样,她再也没有机会缠着别人了,也不会再给人甩在后面,因为 她今天下午就要回巴黎了。”——“您其他女友跟她一起走 吗?”——“不,只有她走,她和Miss(英国家庭女教师)一起走,因为 她要补考,她得要用功,可怜的女孩。这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我对 您说。有可能会碰上一个容易的题目。有很大的偶然性。譬如,我们的 一位女友拿到过一个题目:‘叙述您亲眼所见的一次车祸。’这是运气。 但我认识一个姑娘,她要论述(而且是笔试):‘阿尔赛斯特和菲兰 特[703],您喜欢哪个当您的朋友?’要是碰到这个题目,我就无可奉告! 首先,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该对女孩提出。女孩跟其他女孩交朋 友,而不能认为她们跟男士交朋友。(这句话向我表明,我不大可能成 为这帮姑娘的朋友,使我感到惶恐不安。)但不管怎样,即使对年轻人 提出这个问题,你叫他们又能怎么回答?有好几个家长写信给《高卢人 报》[704],抱怨这样的问题难以回答。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一本获奖学 生最佳作业选集中,这个题目论述了两次,但方法却截然不同。一切都 取决于主考人。一个主考人要求学生说菲兰特是个狡猾的马屁精,另一 个主考人则对学生说不能不赞赏阿尔赛斯特,但又说此人脾气太坏,要 交朋友嘛,还是选菲兰特为好。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叫可怜的学 生怎么能弄得清呢?这倒没什么,而且每年都比前一年更难。吉泽尔要 渡过这个难关,只能靠别人帮忙。” 我回到旅馆,外婆不在,我等了她很长时间;她终于回来,我就求 她让我出去玩一次,条件特好,时间大约两天;我跟她一起吃了午饭, 叫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到火车站。吉泽尔在那里看到我,并不会感到惊 讶;我们将在东锡埃尔换车,乘上去巴黎的火车,里面有个带走廊的车 厢,等到家庭女教师打瞌睡时,我就可以把吉泽尔带到阴暗的角落,跟 她约好等我回巴黎后与她见面,我则设法尽快回到巴黎。根据她对我表 达的愿望,我将陪她乘到卡昂或埃弗勒,然后乘下一班火车回来。不 过,如果她知道,我曾长时间在她跟她那些女友之间犹豫不决,知道我 曾像喜欢她那样喜欢阿尔贝蒂娜,喜欢那个眼睛明亮的姑娘,还喜欢罗 斯蒙德,她又会怎样想呢?我因此感到悔恨,而现在我跟吉泽尔两情相 悦,即将结合在一起。另外,我还确实可以向她保证,阿尔贝蒂娜已不 再使我喜欢。今天上午,我因为要跟吉泽尔说话,看到她几乎对我理也 不理就走开了。她低垂着脑袋,脸上显出赌气的样子,她后面的头发跟 前面不同,颜色更黑,闪闪发光,仿佛她刚从水中出来。我联想到一只 落汤鸡,这头发使我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思想,而在此之前, 其思想则是从她发青的脸和神秘的目光中看出。脑后发亮的头发,是我 片刻间在她身上看到的全部东西,也是我仍然看到的唯一东西。我们的 记忆如同商店,在橱窗里一次陈列某个人的一张照片,一次陈列此人的 另一张照片。在车夫策马疾驶之时,我倾听着吉泽尔对我说的感激而又 温柔的话,这些话都是因她那善良的微笑和伸出的纤手而产生:这是因 为在我生活的那些阶段,我尚未恋爱,却想要恋爱,我在自己心里怀有 的不仅是美在肉体方面的理想,大家已经看到,我远远地在每个相当远 的过路女子身上看出这种理想,使这些模糊的身影不要跟这种确认相 左,而且还有女人在精神上的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为肉身——这 女人即将爱上我,在爱情喜剧中说出尾白让我接话,而这爱情喜剧,我 在童年时代就已在脑中写好,我觉得热情的少女也同样想演这出戏,只 要她在外貌上基本符合这一角色就行。这出戏,不管我叫来扮演或重演 这一角色的新“明星”是哪个人,剧本、剧情乃至文本的形式通通ne varietur(不能变动)。 几天之后,虽说阿尔贝蒂娜并不急于介绍我们认识,我还是认识了 第一天见到的那帮姑娘,她们全都留在巴尔贝克(吉泽尔除外,由于在 火车站栅栏前停留时间过长,列车时刻又有变动,我未能见到她,她乘 的列车在我到来前五分钟就已开走,另外我那时已不再去想她),另 外,应我的要求,她们又把她们女友中的两三位给我作了介绍。这样, 我将跟一个新认识的姑娘待在一起的乐趣,其希望却来自介绍我跟她认 识的另一姑娘,于是,最近认识的姑娘就如同一个品种的玫瑰,是依靠 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在这一系列花卉之中,从一个花冠追溯到另一 花冠,认识其中一种不同花卉所感到的乐趣,使我回到让我认识新的花 卉的那种花卉,心怀感激之情,又跟我新的希望一样欲望满怀。不久之 后,我整天都跟这些姑娘一起度过。 唉!即使在最为鲜艳的花卉中,我们也能看出难以觉察的小点,在 内行看来,这些小点已勾画出未来的形状,这形状通过今日开花的器官 的干燥或结果而形成[705],这形状不会变化,已预定为种子的形状。我 们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一只鼻子,只见它如同涟漪,使清晨的海水优美地 鼓起,却又仿佛纹丝不动,就像画中那样,因为大海十分平静,看不到 有潮水涨落。人的脸在我们被注视之时,仿佛没有变化,因为它们的变 化实在太慢,我们无法觉察。但是,只要看到这些姑娘的母亲或姑妈在 她们身旁,就可以知道这些脸在一种通常是可怕的内部引力作用下,会 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走过的路程,直至两眼无神,整张脸都落到地平 线下面,再也见不到阳光。我知道,有些人自以为彻底摆脱了自己种族 的束缚,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教徒的祖 传旧习,同样,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蕾这些粉红色花朵下 面,也不可避免而又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个大鼻子、一只凸出的嘴巴、 一个肥胖的身体,这些东西是为特定的情况而准备,她们自己并不知道 其存在,它们在将来会使人感到惊讶,但实际上现在已放在后台,准备 登场,如同德雷福斯主义、教权主义,又突然出现,出乎意料,无法避 免,如同民族的和封建的英雄主义,在形势的召唤之下,突然出自在个 人之前就已存在的一种本性,个人用这种本性来思考、生活、演变、强 壮或死亡,却无法将其跟他为这种本性而采用的特殊动机区分开来。即 使在思想上,我们也主要取决于自然规律,而且取决的程度大大超过我 们的想象,我们的思想如同某种隐花植物[706]、某种禾本科植物,预先 就具有我们以为是选择而来的一些特点。但我们只抓住次要观念,而没 有看到主要原因(犹太种族、法国人家庭等),这原因必然会产生那些 观念,并在适当的时候被我们展现出来。有些观念被我们看作深思熟虑 的结果,另一些则被看作不讲卫生的结果,也许就像蝶形花科植物[707] 的花冠形状出自其种子那样,我们现在赖以生活的观念,以及将来使我 们死亡的疾病,都出自我们的家庭。 如同一棵植物上花的成熟期各不相同,我在巴尔贝克的海滩上,从 那些老妇人身上看出,我这些女友有朝一日将变成坚硬的种子、柔软的 块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正是百花争艳之时。因此,德·维尔帕 里齐夫人请我去出去兜风,我就寻找借口说我没空。我去拜访埃尔斯蒂 尔,只是在我这些新的女友陪同前往之时。我甚至没有一个下午有空, 可以去东锡埃尔看望圣卢,就像我答应他的那样。社交界聚会、重要谈 话乃至友好聊天,如果使我无法跟这些姑娘一起出去,就会使我觉得如 同在吃午饭的时候,不是带我们去吃饭,而是让我们去看一本照相簿。 那些男人、青年、老年或中年妇女,我们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开心,但他 们向我们展示的只是一个不可靠的表面,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感觉只是通 过视觉本身;但视觉在面对那些姑娘时,仿佛也代表了其他感觉;这些 感觉将依次寻找嗅觉、触觉和味觉方面的各种优点,它们这样品尝这些 优点,甚至不用双手和嘴唇帮忙;借助于欲望所擅长的移花接木技巧和 综合能力,它们用面颊或胸部的颜色,来再现触摸、品味和被禁止的种 种接触的感觉,使这些姑娘显得甜美而又厚实,如同它们在玫瑰园采集 花卉或在葡萄园观赏一串串葡萄,也会使花卉或葡萄变得如此甜美。 虽说天气不好吓不倒阿尔贝蒂娜,我们有时会在倾盆大雨中看到她 身穿胶布雨衣骑着自行车飞驰,但下雨天,我们在娱乐场度过白天的时 间,我觉得在那种天气不能不去那儿。德·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姐从不进 娱乐场,我非常看不起她们。我十分乐意帮助我这些女友捉弄舞蹈老 师。我们一般要受到娱乐场老板或那些篡夺部分领导权的职员的训斥, 因为我这些女友,连安德蕾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我在第一天还以 为她像酒神狄俄尼索斯那样激情满怀,实际上恰恰相反,她身体瘦弱, 注重智力,在那年身体非常不好,但尽管如此,仍不顾自己的健康状 况,而是顺应这种年龄的天性,有横扫一切的气势,在高兴时会把病人 看成健壮之人——从门厅到娱乐厅,非要奔跑不可,从所有的椅子上一 跃而过,回来时则走溜冰场,用双臂的优雅动作来保持平衡,一面唱着 歌,在这青春时代的初期把所有艺术混杂在一起,犹如那些古代诗人, 尚未把各种体裁区分开来,在一首史诗中加入带有神学教诲的农 谚[708]。 这个安德蕾,我在第一天觉得她极为冷淡,其实要比阿尔贝蒂娜对 人体贴、亲热得多,她对阿尔贝蒂娜则像姐姐对妹妹那样温柔和喜爱。 她来到娱乐场,坐在我的身边,她跟阿尔贝蒂娜不同,会拒绝邀请,不 去跳一轮华尔兹舞,而在我感到疲倦时,甚至不愿去娱乐场,以便回到 旅馆。她表达对我和对阿尔贝蒂娜的友好感情时,带有细微的差别,这 说明她对感情上的事有着极其出色的理解,她有这样的理解,也许部分 是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她总是露出高兴的微笑,以原谅阿尔贝蒂娜的 小孩脾气,阿尔贝蒂娜会极其天真地表达出因愉快的事情而产生的无法 抵挡的诱惑,她对这种事情不像安德蕾那样,安德蕾会坚决放弃,而情 愿跟我谈话……[709] 在去高尔夫球场吃下午点心的时间即将到来时,如果当时我们都待 在一起,她就自己做好准备,然后走到安德蕾跟前:“喂,安德蕾,你 不去还等什么?你知道,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下午点心。”——“不, 我待在这儿跟他说话。”安德蕾指着我回答道。“但你知道,迪里厄太太 邀请了你。”阿尔贝蒂娜大声说道,仿佛安德蕾想跟我待在一起的原 因,只能用她想必不知道自己已被邀请来解释。“啊,我亲爱的,你可 别这样傻。”安德蕾回答道。阿尔贝蒂娜并未坚持,生怕叫她也留下 来。她摇了摇头:“就照你想的办吧,”她回答道,“有人对一个想要慢 慢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说的,我可要走了,因为我觉得你的表慢 了。”说完,她拔腿飞奔而去。“她非常迷人,但十分奇特。”安德蕾说 时朝女友微微一笑,这微笑既是对她抚爱,也是对她评判。阿尔贝蒂娜 对娱乐的这种喜爱,跟少年时代的吉尔贝特有点相像,这是因为我们依 次喜爱的女子,虽说有所不同,却存在着某种相似之处,这种相似是由 于我们的性格固定不变,因为是我们的性格选择了这些女子,而排除所 有不是跟我们截然不同也不能跟我们相辅相成的女子,即不能满足我们 的感官也不能使我们内心痛苦的女子。这些女子是我们性格的一种产 物,是我们感觉的一种颠倒的形象和投影,即一张“底片”。因此,一位 小说家可以在他主人公的生活中,把他的历次恋爱描写得几乎完全一 样,并因此而给人以这样的印象,即他不是在自我模仿,而是在创造, 因为虚假的革新,不如旨在暗示新的真理的重复来得有力。在恋人的性 格中,他还应指出一种变化迹象,随着恋人进入生活的其他纬度上新的 区域,这种迹象会变得越来越明显。也许他还表达出另一真理,如果他 在描绘其他人物的性格时,并未赋予被爱的女子任何性格。我们对那些 无关紧要的人的性格一清二楚,但这个人已跟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我 们很快就不再分开,对于此人的种种动机,我们不断作出朝令夕改而又 焦虑不安的假设,此人的性格又如何能够了解?我们对自己心爱的女人 的兴趣,并非因智力而产生,并在其探索中超出了这个女人性格的范 围;我们可以去注意她的性格,但也许并不愿意这样去做。我们不安地 调查的目标,要比那些性格特点重要,性格特点如同表皮上一个个微小 的菱形,其不同的组合形成肌肤的花纹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线将这些 女人穿过,而这种辐射给我们带来的形象,并非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形 象,而是表现出一个骨架普遍的阴沉和痛苦。 安德蕾极其有钱,阿尔贝蒂娜则是贫穷孤儿,安德蕾十分慷慨,让 阿尔贝蒂娜共享其奢侈的生活。她对吉泽尔的感情,并非完全如我想象 的那样。确实,不久之后就有了这个女学生的消息,阿尔贝蒂娜把她刚 收到的来信拿出来给大家看,吉泽尔在信中把旅途的情况和到达的消息 告诉这帮女友,并对她因懒惰而尚未给其他女友写信表示道歉,我以为 安德蕾跟吉泽尔已是一对死对头,这时却惊讶地听到安德蕾说:“我明 天给她写信,因为我如果等她的信来后再写,可能要等很长时间,而她 又是这样粗心大意。”然后,她朝我转过身来,补充道:“您显然不会认 为她十分出色,但她是个非常正直的姑娘,另外,我确实很喜欢 她。”我于是得出结论,安德蕾跟别人闹别扭,时间不会长久。 如果天不下雨,我们要骑自行车去悬崖或乡下,因此我就在一小时 前把自己打扮漂亮,而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把衣物准备好,我就会低声 埋怨。[710]然而,即使在巴黎,她虽说因年老开始驼背,却仍然骄傲而 又气愤地挺直腰杆,只要我们觉得她做错了事,但在自尊心得到满足 时,她就显得谦卑、谦虚而又迷人。这自尊心是她生命的巨大发条,弗 朗索瓦丝的满意和好心情,跟我们要她做的事情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 尔贝克要做的事易如反掌,因此她几乎总是显出不满的表情,这种不满 会突然增加百倍,并在其中添加高傲而又讥讽的成分,那是我在抱怨之 时,我要去见那些女友,却发现我帽子未刷,或是我领带没整理好。她 有时会拼命干活,却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而现在,只要指出一 件上衣没有放在原处,她就不仅大肆吹嘘,说她多么仔细地把它“放在 里面,而不是让它沾上灰尘”,而且还像履行公事那样,赞扬她所做的 工作,并且抱怨她不是在巴尔贝克度假,说像她那样过这种生活的人, 我们无法再找到一个。“我真不明白,怎么能让自己的东西放得这样, 您看吧,要是换个人来,这样乱七八糟的是否能弄得清楚。哪怕魔鬼来 了,也会被弄得昏头昏脑。”或者她只是装出女王的神色,向我射出灼 热的目光,并保持沉默,但她一旦关上房门,进入走廊,这沉默立刻打 破,随之就响起说话的声音,我猜想是在骂人,但这说话声模糊不清, 如同一些人物上场前在布景撑架后面说的最初几句话。另外,我这样准 备跟我那些女友一起出去时,即使一无所缺,弗朗索瓦丝也心情很好, 她仍然让人觉得无法忍受。我需要跟人谈论这些姑娘时,对她说起过我 曾对她们开的一些玩笑,而她在使用这些玩笑时,仿佛要让我知道,我 比她更加清楚这样说是否正确,但实际上却并不正确,因为弗朗索瓦丝 没有完全听懂。她像所有人那样,也有自己的性格;一个人永远不会像 一条直路,而是以不可避免的奇特弯路使我们感到惊讶,这些弯路其他 人不会发现,但我们要走也很困难。每当我到达一个点时,即到达“帽 子不在原处”、“安德蕾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时,我就会被弗朗 索瓦丝逼得在一些弯曲而又荒谬的小路上迷路,使我耽搁很多时间。同 样,我叫她做夹柴郡干酪和生菜的三明治并购买奶油水果馅饼,让我吃 下午点心时在悬崖上跟这些姑娘一起吃,但弗朗索瓦丝却说,她们如果 私心不是这样重,本来可以轮流去买这些食品,这时来给她帮忙的是外 省人贪婪和庸俗的祖传旧习,在她看来,仿佛已故欧拉莉的出窍灵魂, 找到了比圣埃卢瓦[711]更优美的肉身,那就是我这帮女友的迷人肉体。 我听到这些指责,顿时勃然大怒,感到自己在一个地方绊了一下,从这 种地方开始,弗朗索瓦丝的性格如同熟悉的乡间小路,突然变得无法行 走,幸好无法行走的时间并不长久。然后,上衣找到,三明治也做好, 我就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蕾、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其他人,于是我们 出发,步行或者骑车。 以前,我喜欢这种散步在天气不好时进行。于是,我就设法在巴尔 贝克找到“基墨里奥伊人[712]的故乡”,在当时,晴朗的日子想必不会在 那里存在,那是洗海水浴者在平凡的夏入侵这薄雾弥漫的古老地区。我 曾经鄙视并从我视觉中排除的一切,不仅有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赛 船、赛马,我现在却会热情地去寻求,其原因跟我以前只想看到狂风暴 雨中的大海相同,那就是现在这些事物跟以前那些事物一样,都跟一种 美学观念有关。这是因为我有时跟这些女友一起去看望埃尔斯蒂尔,而 姑娘们在那里的日子,他更喜欢拿给我们看的,是根据驾驶游艇的漂亮 女郎画的一些速写,或是根据巴尔贝克附近的一个赛马场画的一张素 描。我最初羞怯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我以前不愿参加在那里举办的赛 马会。“那您就错了,”他对我说,“这非常漂亮,也非常有趣。首先, 这奇特的人,就是赛马骑师,有多少人的目光对他注视,而他在遛马场 前,闷闷不乐,脸色灰暗,身穿色彩鲜艳的绸上衣,跟被他抓住的跳跃 的马融为一体,看出他专业的动作,指出在赛马场上他所形成以及马匹 的皮毛所形成的亮点,将会多么有趣!在这广阔而又明亮的赛马场上, 看到这么多阴影和反光,并且只是在那里看到,使人感到意外,而各种 事物,又在那里发生多大的变化!女人在那里会多么漂亮!特别是第一 次赛马会,真令人陶醉,有些女人极其优雅,而光线里有潮气,如在荷 兰,使人感到海水刺骨的寒气,仿佛升到太阳之中。我从未看到女人们 乘车前来时,或拿着望远镜观看时,处于这样的光线之中,这光线可能 是因为大海的潮气。啊!我多么想把这光线表现出来;我从这些赛马会 回来,像发疯一样,一心想要工作!”然后,他比谈论赛马还要起劲, 兴致勃勃地谈论游艇比赛,我于是知道,赛船以及体育比赛时,一些女 人穿着漂亮,沐浴在海滨赛马场的蓝色光线之中,在一位现代艺术家看 来,这种比赛可能成为十分有趣的主题,如同委罗内塞或卡尔帕乔[713] 这样的画家非常喜欢描绘的节日那样。“您的比喻十分准确,”埃尔斯蒂 尔对我说,“原因是由于他们作画时所在城市的缘故,那些节日部分与 航海有关。只是当时船只之美,往往在于其笨重和复杂。有水上比力, 就像这里那样,一般是为招待某个使团而举办,就像卡尔帕乔在《圣乌 尔苏拉的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714]。那些船巨大无比,如同建筑物, 水上陆地几乎都能行驶,犹如威尼斯城中一个个微型威尼斯,它们依靠 铺有深红缎子织物和波斯地毯的活动甲板停泊岸边,载有身穿面料为樱 桃色锦缎或绿色花缎服装的女子,就在镶嵌五彩大理石的阳台近旁,而 在一个个阳台上,其他女子俯身观看,身穿黑袖长袍,黑袖上有白色袖 衩,布满珍珠或饰有凸花花边。你再也无法看出,陆地的尽头是在何 处,海水又在何处开始出现,哪里还是宫殿,哪里已是大船、快帆船、 帆桨大木船或督治乘坐的大型画舫。”阿尔贝蒂娜听得全神贯注,对埃 尔斯蒂尔向我们描绘的这些服饰细节和豪华形象很感兴趣。“哦!我真 希望能看到您对我说的那种凸花花边,威尼斯的钩针编织物真是漂 亮,”她大声说道,“另外,我真想去威尼斯!”——“您也许很快就能欣 赏到,”埃尔斯蒂尔对她说,“那里穿的美妙织物。这些织物只有在威尼 斯画家的作品中才能看到,或在一些教堂的珍宝室里见到,不过十分罕 见,有时甚至有一种织物出售。但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名叫福尔 图尼[715],发现了制造这些织物的秘密,再过几年,妇女就可以在散步 时,特别是待在家里时,穿着锦缎服装,并且像威尼斯贵族妇女当时穿 的饰有东方国家图案的锦缎一样漂亮。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对此 非常喜欢,不知道今天的妇女穿了这种服装,是否有点跟现在的时代格 格不入,即使在赛船时穿着炫耀自己,因为要说到我们这些现代化游 艇,跟威尼斯时代的‘亚得里亚海女王’号可完全不同。一艘游艇及其内 部装饰,以及驾驶游艇时穿的服装,最为迷人之处就是海上用品的简 朴,而我对大海又是多么喜欢!我向您承认,我更加喜欢的是今天流行 的服饰,而不是委罗内塞乃至卡尔帕乔的时代流行的服饰。我们这些游 艇——特别是中型游艇,我不喜欢大型游艇,太像巨轮,那就像帽子, 总得有个度——的漂亮之处,在于单色、简单、明快、灰色,在天色朦 胧、发青时,则变得像奶油般柔和。人待着的船舱得像小型咖啡馆。女 人在游艇上的服饰也是如此,优雅的服饰要轻、白、无纹饰,面料为平 纹布、细麻布、北京宽条绸、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和在蓝色大海的背 景上,这白色跟白帆一样闪亮。衣服穿得漂亮的女人非常罕见,但有几 个女人穿得十分美妙。在赛马时,莱娅小姐头戴白色小帽,撑一把白色 小阳伞,真是迷人。我不知道自己会付出多少代价,以得到这小阳 伞。”我真想知道,这把小阳伞跟其他阳伞有什么区别,而出于其他原 因,如女人喜欢打扮,阿尔贝蒂娜更想知道此事。但正如弗朗索瓦丝在 谈到雪花酥时说“这是个诀窍”,区别在于裁剪不同。“这小巧玲珑,”埃 尔斯蒂尔说道,“圆圆的,就像中国阳伞。”我列举某些妇女的阳伞,但 却完全不是这种。埃尔斯蒂尔认为这些阳伞都非常难看。他这个人既挑 剔又趣味高雅,能用看来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特点,把四分之三的 妇女所撑、他觉得难看的阳伞,跟一把在他看来赏心悦目的漂亮阳伞区 分开来,这跟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在我看来,任何奢侈品都使人感到枯 燥无味,却激起他绘画的欲望,“以竭力创造出同样优美的事 物”。“瞧,一个小姑娘已经看出,这帽子和阳伞是怎样的。”埃尔斯蒂 尔对我说,并指着阿尔贝蒂娜,只见她两眼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我多 么希望自己有钱,能买一艘游艇!”她对画家说道,“要对游艇装潢,我 会向您请教。我进行的旅行会多么美好!去考斯[716]看划船赛,该有多 美!再买一辆汽车!乘汽车的女装,您是否觉得漂亮?”——“不,”埃 尔斯蒂尔回答道,“但以后会漂亮。另外,时装设计师很少,只有一两 个,有卡洛[717],虽说花边用得有点过多,还有杜塞[718]、谢吕伊[719], 有时则是帕坎[720]。其他的都很难看。”——“这么说,卡洛时装店的服 装跟普通服装店的服装有很大差别?”我问阿尔贝蒂娜。“差别巨大,孩 子。”她对我回答道。“哦!对不起。只是,唉!在其他地方卖三百法郎 的衣服,在他们店里要卖两千法郎。但货色不一样,不过外行看完全一 样。”——“不错。”埃尔斯蒂尔回答道,只是没有说这差别就像兰斯大 教堂的塑像和圣奥古斯丁教堂的塑像[721]之间的差别那样大。“啊,关于 大教堂,”他这话只对我一个人说,因为这涉及一次谈话,那次谈话姑 娘们并未参加,另外她们也丝毫不会对此感到兴趣,“我那天曾对您 说,巴尔贝克的教堂如同一座巨大悬崖,是当地石块垒起的高大建筑, 但反过来,”他说着把一幅水彩画指给我看,“您看看这些悬崖(这是在 克勒尼埃画的一幅素描,就在这里附近),您看看,这些悬岩的线条是 多么有力而又优雅,真像是一座大教堂。”确实,这犹如一个个粉红色 巨大门拱、窗拱。但它们是在酷暑的一天画出,仿佛已化为粉末,因炎 热而挥发,这炎热吸了一半海水,在整个画面上几乎都变成气体。在那 天,阳光仿佛已将现实摧毁,现实则集中在几个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 上,他们因明暗对比而使人对生命有更加强烈而又近在咫尺的感觉,那 些人就像影子。大多数人想要凉快,就逃离海水发烫的大海,躲到悬岩 脚下,以晒不到太阳,有些人慢慢地在海面上游泳,如同海豚那样紧贴 着海上飘荡的小船船舷,用锃亮的蓝色身体在苍白的水面上把船体接 长。也许是这些人传达的对凉快的渴望,使人一清二楚地感到那天的炎 热,并使我大声疾呼,我没有去过克勒尼埃,是多么遗憾。阿尔贝蒂娜 和安德蕾肯定地说,我应该已去过上百次。如果这样,我是在不知不觉 之中去的,并未想到有朝一日看到这个地方会使我对美有如此的渴望, 不是对自然美的渴望,即我在此之前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美,而 是对建筑美的渴望。特别是我来此是为了瞻仰暴风雨王国,而我跟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出去兜风时,往往只是在远处看到呈现在树木之间的海 洋,却从未看到真实、液态、充满生机的海洋,从未感到它会有滔天波 浪,我喜欢看到它纹丝不动,只是在冬天裹尸布般的薄雾笼罩之下,因 此我无法相信,我现在想要见到的大海,只是无形无色、略带白色的雾 气。但这种大海,埃尔斯蒂尔如同在热得麻木不仁的小船里浮想联翩的 人们一样,已深深地品尝到它的魅力,并将其表达出来,固定在他的画 布上,那就是海水无法觉察的涨落,一个幸福时刻的脉动;看到这神奇 的肖像,我们会突然一往情深,只想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这消逝的日 子在沉睡中转瞬即逝的妩媚。 因此,我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拜访,看到他的一幅海景画,只见 上面有一位少妇,身穿巴雷日织物或细麻布服装[722],待在悬挂美国国 旗的游艇上,把白色细麻布连衣裙和国旗这两样东西加入我的思想之 中,我的想象立刻产生一种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要马上在大海附近看到 一些白色细麻布连衣裙和国旗,仿佛我以前从未见到过,在进行这些拜 访之前,我面对大海,总是竭力从我视野中排除近景中那些洗海水浴 者,还有帆的颜色像海滩服那样过于白的游艇,就是使我无法确定我是 否在观赏远古海洋的一切事物,这远古海洋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展现其 神秘的生命力,并将一直展现到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些日子在我看来仿 佛把具有普遍性的夏天的平凡面貌赋予这薄雾弥漫、暴风雨频繁的海 岸,在那里只是标出时间停顿的记号,即在音乐上所说的无用小节;但 现在,坏天气在我眼里成为一种不祥的偶然事件,无法再在美的世界中 占有一席之地:我迫切希望在现实中找到使我心潮澎湃的事物,并希望 天气将会晴好,能够在悬崖之巅看到蓝色人影,如同在埃尔斯蒂尔的画 中看到的那样。 沿着大路走时,我已不再用双手打着框框,就像以前那样,在那些 日子里,我认为大自然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具有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跟工 业的种种枯燥无味的完美产品相对立,我在世博会或女帽商店看到这些 产品,会因厌倦而哈欠连天,我那时试图只看到大海中没有轮船的那个 部分,使我如同看到远古的海洋,即在它跟大陆分开的那些时期,至少 是在古希腊最初几个世纪,这就使我能像身临其境那样,默诵布洛克喜 欢的“勒孔特老爹”的诗句: 他们整装出发,装有船首冲角的大船上的国王们, 把英雄的海腊斯[723]的长发士兵 唉!带到暴风雨中的大海之上。 我不能再看不起制帽女工,因为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她们对一顶 做好的帽子的花结或羽饰做最后修饰或抚弄时的细腻动作,使他想要描 绘出来,就像描绘职业赛马骑师的动作(这曾使阿尔贝蒂娜欣喜若狂) 那样兴致勃勃。但要看制帽女工,得等我回到巴黎之后,而要在巴尔贝 克看赛马和赛船,则要等到明年。即使是载着身穿白色细麻布服装的女 子离去的游艇,也连一艘也无法看到。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我在她们父亲家里吃过晚饭之后,就 不得不跟她们打招呼。“家里不准我跟犹太人一起玩。”阿尔贝蒂娜说。 她把izraélite(犹太人)读成issraélite,即使你没有听到这句话的开头部 分,这种读法也足以表明,这些有产阶级的姑娘,对上帝的选民并无好 感,她们出身于笃信宗教的家庭,想必轻而易举地认为,犹太人会杀死 基督徒的孩子。“另外,您那些女友样子难看。”安德蕾对我说,说时露 出一种微笑,表示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不是我的女友。“涉及这个种族的 一切事物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犹如见过世面者在教训别 人。说句实话,布洛克那些姐妹,衣服穿得过多,但袒胸露肩的地方也 太多,看上去萎靡不振而又大胆放肆,既华丽又邋遢,不能给人以良好 印象。她们有个表妹,年方十五,却公开表示欣赏莱娅小姐,在娱乐场 使人议论纷纷,老布洛克先生非常赏识这位女演员的才能,但她喜欢的 主要不是男士。 有几天,我们在附近一个农庄餐馆吃下午点心。这些农庄名叫埃科 尔、玛丽—泰蕾丝、埃尔朗十字架、巴加泰尔、加利福尼亚、玛丽—安 托瓦内特。那帮姑娘挑选的是最后这个农庄。 但有的时候,我们不是去一个农庄,而是爬到悬崖顶上,我们一到 那里,在草地上坐下后,立刻把我们放三明治和蛋糕的包打开。我这些 女友喜欢吃三明治,看到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哥特式建筑的巧克力蛋 糕或一个杏子塔,感到十分惊讶。这是因为我跟夹有柴郡干酪和生菜的 三明治这种愚昧无知的新颖食品无话可说。而蛋糕具有知识,水果塔则 十分健谈。蛋糕里有淡而无味的奶油,水果塔里有新鲜的水果,对贡布 雷和吉尔贝特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仅了解贡布雷的吉尔贝特,而且了解 巴黎的吉尔贝特,在她家吃下午点心时,我又看到了这些蛋糕和水果 塔。它们使我想起那些放花式糕点的盘子,上面绘有《一千零一夜》的 故事,其“各种题材”使我姑妈莱奥妮感到非常高兴,而弗朗索瓦丝一天 给她拿来画有《阿拉丁或神灯》的盘子,另一天又给她拿来画有《阿里 巴巴》、《阿布·哈桑的梦》或《航海家辛伯达携带全部财宝在巴士拉 上船》的盘子。我真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些盘子,但我外婆不知道盘子到 哪里去了,另外她认为这些都是当地买的普通盘子。这倒没有关系,贡 布雷在香槟地区黯然失色,盘子上的装饰图案却五彩缤纷,就像阴暗教 堂里镶有变幻莫测的宝石的彩画玻璃窗,就像黄昏时分我房间里由幻灯 投射的图像,就像火车站和省级铁路线前看到的印度黄花毛茛和波斯丁 香,就像我姑婆在外省老妪阴暗住宅里的那套中国古瓷器。 我躺在悬崖上,看到前面只有草地,而在草地上方,并非是基督教 物理学中的七重天,而只是重叠在一起的两重天,一个颜色较深,是大 海,另一个在上面,颜色较浅。我们吃着点心,如果我带去一件小小的 纪念品,能使我女友中的这位或那位见了喜欢,她们半透明的脸突然变 得喜气洋洋,顷刻间显得红光满面,而她们的嘴无法克制喜悦之情,为 表达出来,就哈哈大笑。她们聚集在我周围;这一张张相距不远的脸, 由空气把它们分开,并在其中勾画出一条条蓝色小径,仿佛由园丁开 出,他是想留一点空当,以便能在一丛玫瑰中间自由走动。 我们吃完点心后就玩游戏,这些游戏,我以前一直觉得十分无聊, 有时感到跟“塔楼小心”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但现在即使让我当皇帝 也不会拒绝这些游戏;这些姑娘的脸上仍展现出青春的晨曦,而我当时 的年龄,则已过了这种时光,这青春晨曦照亮了她们面前的一切,并像 文艺复兴前期某些艺术家笔法流畅的绘画那样,把她们生活中微不足道 的细节展现在金色的背景之上。这些姑娘的脸大多融合在模糊的红色晨 曦之中,真正的面容尚未从中显现。我们只看到迷人的色彩,而这色彩 所遮盖的几年后的容貌,这时还难以看出。今天的容貌丝毫没有定型, 可能只是暂时跟某个已故的家庭成员相像,这是大自然对这位故人所作 的礼节性纪念。这种时刻会很快到来,到那时,我们已无所期待,身体 已固定不变,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到那时,我们失去任何希望,因为我 们看到,在这些仍然年轻的脸周围,有一些脱落或花白的头发,如同盛 夏时树上的枯叶,这光辉灿烂的早晨是如此短暂,使我们只会去爱青春 年少的姑娘,她们的肉体如同珍贵的面团,尚未成形。她们只是大量可 延展的物质,随时会被驾驭她们的暂时印象塑造。她们每个人仿佛都依 次是快乐、少年老成、温柔、惊讶的小塑像,由直爽、完美而又转瞬即 逝的表情塑造而成。这种可塑性会使一个姑娘对我们的关心体贴变化多 端、魅力无穷。当然,这种关心体贴,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 而不喜欢我们的女人,或者不让我们看出她喜欢我们的女人,在我们眼 里显得千篇一律,令人生厌。但是,这种体贴从某一年龄开始就不会使 一张脸产生柔和的变化,这张脸因生存斗争而变得线条生硬,永远具有 斗士的特点或显得出神。一张脸因夫唱妇随的持续影响,使人觉得不像 女人,而像士兵;另一张脸由母亲每天为子女所做的牺牲雕塑而成,成 了使徒的脸。还有一张脸在经历多年的挫折和风暴之后,变成老水手的 脸,只有身上穿的衣服才能看出是个女人。当然,一个女人对我们的关 心,在我们喜欢她时,还可能使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刻具有新的魅 力。但是,她在我们看来并未有前后不同的变化。她的快乐在一张不变 的脸上仍是添加之物。但是,少年时代是在身体完全固化之前,因此, 在这些姑娘身边会有一种清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看到不断变化、不 断在变幻不定的对比中跳动的形状时产生,而变幻不定的对比,则使人 想起在大海前看到的大自然各种主要力量的不断再现。 我为了参加这些女友的“传环游戏”或“猜谜”,牺牲的不仅是一次社 交界的下午聚会,或是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一起出去兜风。罗贝尔·德· 圣卢多次托人向我转告,既然我不去东锡埃尔,他就请了两天假,到巴 尔贝克来过。我每次给他写信时都叫他别这样做,并借口说我那天正好 不在那里,必须跟外婆一起到附近地区看望亲友。他一定对我看法不 佳,因为他从叔婆那里得知,我家里的朋友到底是谁,又是哪些人在这 时替代我的外婆。然而,我不仅牺牲社交的乐趣,而且牺牲友谊,只是 为了终日在这花园度过的乐趣,也许并未做错。人只要有这种可能—— 不错,这种人是艺术家,而我早已确信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艺术家——就 有义务为自己而生活;然而,友谊对他们来说是要免除这种义务,是要 放弃自我。谈话是友谊的表达方式,但也是肤浅的东拉西扯,不会使我 们有任何收获。我们闲聊一生一世,可以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没完没 了地重复着一分钟的空虚,而在艺术创作的孤独工作中,思想在朝深度 的方向行进,这是没有对我们关闭的唯一方向,我们可以朝此方向前 进,以得到真理,但确实更加困难。而友谊不仅像谈话那样没有好处, 而且极其有害。在我们之中,那些成长完全依赖内在规律的人,在他们 朋友身边,即停留在自我表面,而不是继续他们深入发现之旅,就不会 不产生厌倦的印象,这种厌倦的印象,在我们重又独处之时,友谊劝我 们将其纠正,并要我们激动地回忆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过的话,把这些 话看作一种宝贵的财产,而我们却并非像建筑物那样,可以在外面添砖 加瓦,而是如同有些树木,靠自己的汁液长出下一节树枝和上面一层树 叶。我在欺骗自己,不再朝一个方向成长,而如沿着这个方向,我确实 可以真正长大成人,并且幸福,那是在我因被人喜欢和欣赏而感到高兴 之时,而对我喜欢和欣赏的人,却是像圣卢一样善良、聪明和受人欢迎 的人,那是在我让我的智力去适应之时,但我不是让我的智力去适应我 自己的模糊印象,即我有义务去弄清的印象,而是去适应我朋友说的 话,我在心里重述这些话时——即让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对我重述,此 人生活在我们身上,我们总是十分高兴地把思考的重担撂给此人——竭 力找出我朋友的一种美,这种美跟我真正独自一人时默默地追求的美有 很大区别,但能够使罗贝尔、我自己以及我的生活具有更大的价值。在 这样一位朋友给我造就的生活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舒舒服服地免于孤 独,堂堂正正地希望为他作自我牺牲,总之是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相 反,在这些姑娘身边,即使我品尝到的乐趣是自私的,至少这乐趣不是 建筑在谎话的基础之上,而谎话竭力使我们相信,我们的孤独并非不可 避免,而在我们跟别人交谈时,则不让我们承认在说话的不再是我们, 不让我们承认我们这时在把自己塑造得跟外人相像,而不是跟一个不同 于外人的自我相似。这帮姑娘跟我之间说的话索然无味,而且说得很 少,还常常被我长时间的沉默所打断。但我倾听她们对我说话仍然感到 愉快,就像观赏她们那样,并且高兴地在她们每个人的声音里发现一张 色彩鲜艳的图画。我愉快地聆听她们的啁啾声。喜爱能使人提高分辨和 区分的能力。在树林里,鸟类爱好者能立刻听出每只鸟的特殊叫声,而 常人则无法区分。喜爱姑娘的人知道,人的声音与其相比更加丰富多 彩。每个姑娘能发出的声音,比音色最为丰富的乐器还要多。而一个人 的声音对这些音所进行的种种组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同种类 无限的性格。我在跟一位女友说话时发现,她个性的这幅别致而又独一 无二的画,为我巧妙地画出,并且专横地强加于我,既使用她声音的抑 扬顿挫,又利用她脸部的喜怒哀乐,并发现这两种表演在各自的范围里 表现出同样的特殊现实。也许声音的线条跟脸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 确定,声音还会变化,面容也会改变。婴儿有一种腺,能分泌液体,帮 助他们消化牛奶,这种腺在长大成人后随之消失,同样,在这些姑娘的 啁啾声中,有些音是妇女再也发不出来的。她们使用这种音色更加丰富 的乐器,像贝利尼的那些音乐小天使[724]那样,专心和热情地进行演 奏,而专心和热情也是只有青年时代才具有的特点。到后来,这些姑娘 将会失去这种自信而又热情的语调,这种语调能把最简单的事物说得妩 媚动人,有时是阿尔贝蒂娜口气威严地用同音异义词做一些文字游戏, 年龄最小的那些姑娘听得赞不绝口,直至像要打喷嚏那样无法克制自 己,不禁狂笑起来,有时是安德蕾开始谈论她们学校里上的课,说是比 她们做游戏还要小儿科,是一种本质上幼稚的严肃;于是,她们的话不 协调地响起,如同古代的诗节,在当时,诗歌跟音乐还区别甚小,是用 各种不同的音调朗诵出来。不管怎样,这些姑娘的声音已经明显地表现 出她们每个人对生活所持的看法,她们的看法都具有个人的特色,不能 用过于笼统的词表达出来,如不能说一个姑娘“把一切都视同玩笑”,说 另一个“一会儿肯定这个,一会儿肯定那个”,说第三个“仍在观望中犹 豫不决”。我们的面容只是因习惯而形成的固定不变的动作。大自然犹 如庞贝的灾难和仙女的变形,使我们在习惯的动作中固定不变。同样, 我们的语调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随时用来对事物进行思考。也许这 些面容并非仅仅属于这些姑娘,同时也属于她们的父母。个体沉浸在某 个比他更为普遍的事物之中。这样的话,父母赋予的不仅是这种习惯动 作,即脸部和声音的特点,而且还赋予某些说话方式和某些惯用语句, 这些说话方式和语句,几乎像语调一样并未被意识到,几乎同样深藏体 内,并像语调一样表示对生活的一种观点。确实,对这些姑娘来说,这 些话语中的某些话,她们的父母没有在她们到达一定年龄之前赋予她 们,一般来说是指她们成为女人之前。这些话被留着待用。譬如,在谈 到埃尔斯蒂尔的一位朋友的画作时,长发依然披肩的安德蕾还不能使用 她母亲和她已婚的姐姐使用的词语:“看来这男人讨人喜欢。”但在获准 去王宫剧院看戏之后,就可以这样说了。阿尔贝蒂娜在初领圣体之后, 已经像她姨妈的一位女友那样在说:“我会觉得这样相当棒。”大人也已 送给她一件礼物,即让她养成习惯,请别人把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以 显得很感兴趣,并设法想出个人的看法。如果有人说一位画家的画好 看,或是他的屋子漂亮,那就说:“啊!他的画好看?啊!他的屋子漂 亮?”总之,比家庭遗传更为普遍的东西,则是她们出生的外省强加于 她们的有趣物质,她们的声音出自外省,她们的语调也跟外省亦步亦 趋。安德蕾在生硬地发出一个低音时,不能使她发声乐器中佩里戈 尔[725]这根弦不发出唱歌般的声音,而这声音跟她纯粹是南方人的面容 非常合拍[726];而跟罗斯蒙德没完没了的顽皮相对应的,则是构成她北 方脸型和声音的物质,她会不由自主地带有她那个省份的口音。在这省 份和这姑娘身上决定音调变化的性格之间,我发现在进行美妙的对话。 是对话,而不是争执。任何争执都不能使这姑娘和她的故乡分开。她仍 然是其故乡。另外,当地的材料对使用这些材料的天才的反作用,会使 这天才具有更大的青春活力,但不会使作品的个性减弱,不论是建筑师 的作品、细木工的制品还是音乐家的作品,都不会在反映艺术家个性中 最细微的特点时做得不够细致入微,因为艺术家必须用桑利斯[727]的磨 石粗砂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红砂岩进行加工,不去破坏白蜡树特有的木 疤,并在作曲时考虑到音色的潜力和限制,以及笛子或中音号的潜力。 我有了这些体会,但我们却谈得如此之少!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或圣卢在一起时,我会用言语表示我非常快乐,虽说我远未感到如此愉 悦,因为我离开他们时身体疲倦,相反,躺在这些姑娘中间,我感觉的 充实远胜于我们谈话的贫乏和稀少,这充实的感觉冲出我静止而又沉默 的状态,变成幸福的水流,其汩汩声在这些玫瑰幼枝脚下消失。 一个康复病人整天在全是花卉的花园或果园里休息,并不认为花香 或果香会深深地渗入到他悠闲生活的千百件琐事之中,而我却觉得,我 用目光在这些姑娘身上寻找的色彩和芳香,会产生这种结果,这优美的 色彩和美妙的芳香,最终跟我融为一体。因此,葡萄在阳光下越来越 甜。这种作用如此简单,缓慢持续,使我得到放松,露出满意的微笑, 隐约感到心醉神迷,甚至觉得眼花缭乱,就像有些人那样,无所事事, 整天躺在海边,呼吸着发咸的空气,并把皮肤晒黑。 有时,这个或那个姑娘的热情关注,在我心中引起剧烈震动,使我 在一段时间里不去想其他姑娘。因此,阿尔贝蒂娜在有一天说:“谁有 铅笔?”安德蕾拿出铅笔,罗斯蒙德拿出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 位小姑娘,我写的东西,你们不准看。”她把纸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 地写出每个字,然后把纸递给我,并对我说:“请注意,不要让别人看 到。”我把纸打开,看到她写给我看的这几个字:“我非常喜欢您。” “不过,别再写蠢话了,”她叫道,把身子转向安德蕾和罗斯蒙德, 突然显得激动而又严肃,“我得把今天上午收到的吉泽尔的来信给你们 看。我真是疯了,把信一直放在口袋里,真没想到这东西还如此有 用!”吉泽尔觉得应该把她为得到考试合格证书[728]所做的作文寄给女友 看,以让这女友转告其他女友。阿尔贝蒂娜曾担心出的作文题会很难, 但吉泽尔可选择的两个作文题却更加难。一个作文题是:“索福克勒斯 [729]从地狱写信给拉辛,对《亚他利雅》上演失败表示安慰”,另一个 是:“请按自己的设想写出塞维尼夫人在《以斯帖》首演[730]之后写给拉 法耶特夫人的信,对后者没去观看感到十分遗憾。”然而,吉泽尔热情 洋溢地选择了第一个作文题,即最难的一个,想必使主考人深为感动, 而且她写得极为出色,得了十四分[731],受到评委会的祝贺。如果不是 她西班牙语考试“考砸”,她本可以得个“优秀”。吉泽尔把作文的手抄稿 寄给了阿尔贝蒂娜,后者立刻把这篇作文读给我们听,因为她也要参加 同样的考试,很想听听安德蕾的意见,安德蕾比她们都要强得多,可以 给她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她运气好,”阿尔贝蒂娜说,“这正是她的 法语女教师让她做过的一个作文题目。”吉泽尔写的索福克勒斯给拉辛 的信,开头如下:“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给您写信,我无缘跟您见 面,但您的悲剧新作《亚他利雅》,不正是您对拙作已作过出色研究的 明证?您不仅写出诗句,让剧中主角或主要人物说出,而且还为合唱队 写出诗句,这些诗句令人陶醉,我对您说出此话,并非出于恭维,这合 唱队在希腊悲剧中据说不算太坏,但在法国却真是一种新鲜事物。另 外,您的才能显得如此敏锐、细腻、迷人、优雅和巧妙,做到了生动有 力,我向您表示祝贺。亚他利雅和耶何耶大[732]这样的人物,您的对手 高乃依无法塑造得更为出色。人物性格均有阳刚之气,故事情节简单、 有力。这部悲剧中,爱情并非关键之处,我为此向您表示最真挚的祝 贺。最著名的格言并非总是最符合实际。我对您引述一句作为例子: 对这种爱情进行动人描绘, 是通向心灵的最可靠之路[733]。 您已表明,您的合唱队充分展现的宗教感情,并非不能使人感动。 广大群众可能会看走眼,但真正的行家会对您作出正确的评价。我向您 道喜,亲爱的同行,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734]阿尔贝蒂娜在读这篇作 文时,眼睛不断闪现光芒。“看来她这篇东西是抄来的,”她读完后大声 说道,“我决不会相信她能做出这样的作文。还有她引述的两句诗。这 东西她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阿尔贝蒂娜的欣赏,对象确实变了,却 仍然有增无减,再加上她专心致志,使她在安德蕾说话时一直“双目圆 睁”,安德蕾年龄大能力强,别的姑娘都要请她出个主意,她谈论吉泽 尔的作文,先是带有某种讥讽的口吻,然后又显出轻松的神色,却未能 完全掩盖真正的严肃,并按她的写法重写了这封信。“这信写得不 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但如果我是你的话,给我的题目又相同,这 很有可能,因为这个题目经常会出,如果这样,我就不会这样去写。 瞧,我会这样写。首先,如果我是吉泽尔,我不会让自己冲动,我会先 在另一张纸上写出提纲。在第一行,提出问题并陈述主题,然后是置于 论述部分的总体想法。最后是评价、风格和结论。像这样,借助于一个 大纲,就知道如何去写。在陈述主题之后,或者像你喜欢说的那样,蒂 蒂娜[735],既然这是一封信,在进入本题之后,吉泽尔立刻干出了蠢 事。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索福克勒斯不应该写‘亲爱的朋 友’。”——“确实,她应该让他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满怀激情 地大声说道。“这样写更好。”——“不,”安德蕾回答道,语气中略带揶 揄,“她应该写‘先生’。同样,在结尾时她应该写出这样的词句, 如:‘请允许我,先生(最多说:亲爱的先生),在此向您表示敬意, 并有幸成为您的仆人。’另外,吉泽尔说,《亚他利雅》中的合唱队是 一种新鲜事物。她忘了还有《以斯帖》,以及两部不大出名的悲剧,今 年老师正好对这两部悲剧做过分析,因此只要加以提及,这又是老师喜 欢的话题,你就肯定会通过考试。那是罗贝尔·加尼埃的《犹太女人》 和蒙克莱田的《饶命》[736]。”安德蕾提到这两个剧名时,未能掩盖她比 别人高明却又毫无恶意的感觉,并用相当妩媚的微笑表达出来,但阿尔 贝蒂娜再也无法自制。“安德蕾,你真是令人惊讶,”她大声说道,“你 把这两个剧名写给我看。你可相信?我要是遇到这个题目,即使是在口 试时,准会走运,我会立刻提到这两部剧作,使人印象深刻。”但到后 来,每当阿尔贝蒂娜请安德蕾给她说出这两个剧名,以让她写下来,这 位如此博学的女友却声称已经忘记,而且再也没有对她说出。“其 次,”安德蕾接着说道,口气里显出对更加幼稚的同学有一种难以觉察 的蔑视,但也很高兴受人赞赏,并对这篇作文由她来写的写法极为重 视,却又不想让别人看出,“索福克勒斯在地狱中应该对情况了如指 掌。因此他应该知道,观看《亚他利雅》的不是广大群众,而是太阳王 和几位宠臣。吉泽尔谈到此事时说会得到行家的赏识,这一点儿没错, 但还可以作些补充。索福克勒斯已变为神祇,很可能会预卜先知,并宣 称在伏尔泰看来,《亚他利雅》将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思 想的杰作[737] ’。”阿尔贝蒂娜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些话。她目光如炬。她 怒不可遏地拒绝了罗斯蒙德开始做游戏的建议。“最后,”安德蕾说道, 语气仍然冷淡、从容,有点嘲讽,又极其自信,“如果吉泽尔首先沉着 地记下她需要发挥的总体想法,她也许会想到我要写的东西,并指出索 福克勒斯的合唱队和拉辛的合唱队在受宗教影响方面的不同之处。我会 让索福克勒斯指出,即使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中的合唱队一样带有 宗教感情,但涉及的并非是相同的神祇。耶何耶大信奉的神跟索福克勒 斯信奉的神毫无共同之处。这就自然在论述结束之后引出下列结 论:‘信仰不同毫无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点可能会有顾虑。他担心 会因此而有损于拉辛的信仰,就在提及此事时对拉辛在波尔—罗雅尔女 隐修院的几位老师稍加谈论,并情愿对其对手高超的诗歌天才表示祝 贺。” 阿尔贝蒂娜既赞赏又专心地听着,不禁浑身发热,以致汗如雨下。 安德蕾则像女性纨袴子弟那样,面带微笑,却又保持冷静。“如果引述 那些著名批评家的某些评论,倒也不坏。”她在大家重新开始做游戏前 说道。“是的,”阿尔贝蒂娜说道,“这点有人对我说过。一般来说,最 值得推荐的是圣伯夫和梅尔莱[738]的评论,对吗?”——“你并未完全弄 错,”安德蕾回答道,但仍然不顾阿尔贝蒂娜的苦苦哀求,不愿给她写 出那两个剧名,“梅尔莱和圣伯夫不会坏事。但特别要引述德图尔[739]和 加斯克—德福塞[740]的话。” 在这段时间里,我想着阿尔贝蒂娜从便条簿上撕下后递给我的那张 纸,上面写有“我非常喜欢您”,而在一小时之后,在从一条条对我来说 有点太陡的小路上下来以回到巴尔贝克时,我心里在想,我将跟她一起 编写我的浪漫故事。 通常,我们从种种迹象中可以看出我们已堕入情网,例如,我对旅 馆所作的吩咐,即在任何客人来访时都不要把我叫醒,除非是这些姑娘 中这个或那个来访,还有在等待她们(不管来的是哪个)到来时心脏的 剧烈跳动,以及那些日子的狂怒,因为无法找到理发师给我刮胡子,就 只好以丑陋的面貌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蕾的面前,以这 种种迹象为特征的状态,依次为一个姑娘或另一姑娘反复出现,也许跟 我们所说的爱情并不相同,就像植形动物的生活跟人类的生活不同,植 形动物的存在和个性——如果能这样说的话——分布在各个器官之中。 但是,博物学告诉我们,这种动物的构造是能够观察到的,而我们自己 的生活,只要稍有进步,就能够肯定我们以前意料不到而现在又将经历 的种种状态的真实性,除非我们在其后放弃这些状态。因此,我这种恋 爱状态同时分散在好几位姑娘身上。分散或者不如说未分,因为往往是 这些姑娘的整个群体,使我觉得美妙无比,跟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相同, 并使我觉得开始变得珍贵,以致希望能在第二天再次见到我生活中的最 大快乐,在那些下午,她们全都在悬崖之上,几个小时被海风吹拂,待 在那片草地上,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蕾的形象对我的想象具有 极其巨大的刺激作用,虽然如此,我却无法说出是哪个姑娘使我觉得这 地方如此珍贵,哪个姑娘我最为喜爱。爱情在开始时如同结束时那样, 我们对这爱情对象的依恋,并没有到非此人不可的地步,而是即将产生 这爱情的爱的欲望(在后来则是爱情留下的回忆),带着感官的快感, 在可以相互替换的魅力——这些魅力有时仅仅是体质、美食、居住方面 的魅力——存在其中的一个地区游荡,这些魅力和谐相处,因此爱的欲 望跟任何一种魅力在一起时都不会有背井离乡的感觉。另外,我待在她 们面前,并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变得麻木不仁,我对她们是视而可见,就 是说,每当我跟她们待在一起时,我都会有十分惊讶的感觉。也许这种 惊讶的部分原因是,此人在这时向我们展现自己的一种新面貌,但每个 人都变化多端,脸和身体的线条丰富多彩,当我们不在此人身边之时, 这些线条在我们故意简化的回忆中完全相同的时候十分罕见,而记忆已 选择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其分开和夸大,对我们觉得高大的女 子画了幅画,把她画得特别高大,或是把我们觉得脸色粉红的金发女子 画成完完全全的“粉红和金色的和谐[741]”,而这女子再次出现在我们身 旁时,其他已被忘记但能跟这优点起平衡作用的优点全都杂乱无章地出 现在我们面前,使身高降低,把粉红淹没,用其他特点来替代我们特地 来寻找的特点,这时我们想起曾在第一次见到时发现这些特点,却不知 道为何没有想到会再次看到这些特点。在我们的回忆之中,我们要去看 一只孔雀,看到的却是一朵牡丹。这种不可避免的惊讶并非独一无二, 因为除了这种惊讶,还有另一种因差别而产生的惊讶,但不再是回忆时 的模仿和现实之间的差别,而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的人和我们现在看到 的人之间的差别,我们现在从另一角度看到此人,此人则向我们展现新 的面貌。人的脸确实如同东方神谱中神的脸,有许多张不同的面孔,同 时存在于不同的平面上,但不能同时被人看到。 但是,我们惊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此人也向我们展现同样的面 貌。我们得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重新创造出并非由我们提供给自己的 一切——即使是一只水果的味道——正因为如此,在印象获得之后,我 们立即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沿着回忆的斜坡往下滑,并很快就远离我 们已获得的感觉。因此,每次重逢都是一种纠正,使我们重新回到我们 确实看到的事物。我们对此人已不再想起,因为我们所说的想起某人, 其实是将此人忘记。但是,只要我们还能看到,在被遗忘的特点出现在 我们面前时,我们就将其认出,并不得不修正偏斜的线条,因此,这连 续不断而又硕果累累的惊讶,使我每天跟海边的这些美丽姑娘见面,极 其有益于我的健康,又使我性格变得十分温顺,这惊讶中既有许多发 现,又充满模糊回忆。除此之外,还有她们在我心中的形象所引起的不 安,这不安一直跟我所想象的并非完全相同,由于这种不安,对下一次 聚会的期望不再跟上一次期望相同,但看到在回忆最后一次谈话时仍然 心情激动,我们就会知道,每次散步都是对我思想的重重一击,但完全 不是朝着这个方向,即我在房间里独自一人用冷静的头脑所制定的方 向。这个方向已被忘记,并一笔勾销,是在我回来之时,那些话如蜂群 般吵吵闹闹,使我感到心神不定,久久地在我心中回响。每个人消失殆 尽,是在我们不再看到此人之时,而此人在后来出现,则是一种新的创 造,即使不是跟前面所有的创造都不相同,也跟上一次创造并不相同。 因为这些创造中的主要变化至少有两种。我们想起精神饱满的目光、胆 大包天的神情,但在下一次见面时,我们看到的却是近于萎靡不振的身 影、神色迷惘的温柔,即我们在上次回忆时忽视的特点,就必然会感到 惊讶,也就是几乎只是因这些特点而惊讶万分。在把我们的回忆跟新的 现实进行对照时,正是这点会使我们感到失望或意外,并使我们觉得是 在对现实进行修改,同时又提醒我们,我们脑子记得并不确切。在上次 被忽视的面容,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在这次变得最激动人心,最真实可 信,最有纠正作用,并将变成梦想和回忆的材料。我们想要再次见到 的,是无精打采的丰满身影,是迷惘、温柔的表情。但是,又到下一次 时,炯炯有神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和紧闭的嘴唇都坚决要来纠正我们的 愿望和客体之间的差别,因为这种愿望自以为跟客体相符。当然,初步 印象即纯粹对外貌的印象,每次我在这些女友身边时就会再次产生,对 这种印象的深信不疑,并非只是涉及她们的面容,因为大家已经看到, 我对她们的声音也很敏感,这声音也许更使人心神不安(因为它不仅像 脸那样提供有性感的特殊表面,而且是无法抵达的深渊的组成部分,会 像毫无希望的亲吻那样使人晕头转向),她们的声音如同一种小乐器唯 一的音,每个姑娘都用这乐器全力以赴发音,而这乐器属于她们每个 人。在这些声音中,有个声音的低沉旋律线,被一种音调变化勾画出 来,使我感到惊讶,而这时我在将其忘记之后又分辨出来。因此,我在 每次重新遇到她们时不得不加以纠正,以便做到完全准确,这种纠正既 像调音师或音乐老师调音,又像画家进行修改。 这些姑娘传播到我身上的各种感情波,因为每个姑娘都在阻止其他 波的扩散,一段时间以来已相互中和,形成一种和谐的整体,但这种和 谐遭到破坏,是在一天下午我们玩传环游戏的时候,并使我青睐于阿尔 贝蒂娜。那是在悬崖上一片小树林里。我坐在这个小帮派之外的两个姑 娘中间,她们是这帮姑娘带来的,因为那天做游戏人要多,我羡慕地看 着坐在阿尔贝蒂娜旁边的小伙子,心里在想,如果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我就有可能在这无法意料的几分钟时间里触及我这个女友的手,这几分 钟的时间也许永远不会再现,但可能会使我有非分的想法或举止。这时 已一心想着要碰到她的手,甚至没有去想这会带来的后果,这种接触会 使我感到十分美妙。这并不是因为我从未见到过比她的手更漂亮的手。 即使在她那帮女友中间,安德蕾修长的手要细嫩得多,如同特殊而又温 顺的生命,听从这姑娘指挥,却又独立自主,这双手常常像高贵的猎兔 犬那样往前伸出,显出懒散的样子,仿佛在做漫长的梦,犹如手指节突 然伸长,由于这手指的伸长,埃尔斯蒂尔曾给这双手画过好几幅习作。 在一幅习作中,可看到安德蕾在炉火前烘手,她的双手在火光中如同两 片半透明的金色秋叶。但阿尔贝蒂娜的手更加丰满,先是顺从片刻,然 后抗拒握住它们的那只手的握力,使人产生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阿尔 贝蒂娜握手既温柔又性感,仿佛跟她粉红中透出淡紫色的皮肤协调一 致。这握力仿佛使你跟这姑娘交合,进入她感觉的深处,如同她响亮的 笑声,跟情人的窃窃私语或某些叫声一样有失体面。阿尔贝蒂娜属于这 样的女子,非常高兴跟人握手,这就要感谢文明社会把shake-hand(握 手)规定为男女青年相遇时允许的行为。如果专横的礼貌习惯用另一动 作来代替握手,我就会每天看着阿尔贝蒂娜那双无法触摸的手,并好奇 地想要知道触及它们的感觉,这愿望如同想知道她面颊的滋味那样强 烈。但是,如果我在传环游戏时坐在她旁边,我在想到把她的手长时间 握在我手中的乐趣时,并非只是考虑这种乐趣;在此之前有多少爱情表 白因腼腆而没有说出,我这时可以用某些握手动作表达出来;从她这方 面,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其他握手动作来加以回答,向我表示她接受 我的表白;这是多好的串通一气,又是多么美妙的感官享受的开端!我 的爱情可以在她身边度过的几分钟时间里取得突飞猛进,大大超过我认 识她之后取得的进展。我感到这几分钟时间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 因为这小小的游戏,想必不会长时间玩下去,一旦结束,就已为时过 晚,于是我坐不住了。我故意让人把戒指从我手里拿走,而到了圈子中 间之后,在戒指传下去时,我立刻装出没有发现的样子,但一直加以注 视,等待戒指传到阿尔贝蒂娜旁边那个男孩手里,只见阿尔贝蒂娜哈哈 大笑,在这活跃而又快乐的游戏中,她脸色如同玫瑰。“我们正是在漂 亮的树林里。”安德蕾指着周围的树木对我说,说时目光中显出微笑, 而且只对我一人微笑,就像这微笑从所有游戏者头上越过,仿佛只有我 们二人聪明,能够分身有术,对这游戏提出富有诗意的看法。她思想极 其敏锐,不禁唱起了歌,虽说并不想唱:“树林里的白鼬[742]从这里走 过,女士们,美丽树林里的白鼬从这里走过。”这就像有些人去了特里 亚农[743],就非要在那里举办路易十六式的游园会,或是觉得为一个环 境而写的歌曲,只有在这个环境里演唱才妙趣横生。相反,我要是有空 去想此事,也许会因为看不出这样做有何迷人之处而感到难过。但我的 思想是在别处。玩游戏的青年男女开始对我的愚蠢感到惊讶,不知我为 何不去拿戒指。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只见她如此漂亮,如此无忧无虑, 又如此快活,她没有想到将会跟我坐在一起,那时我将最终把戒指留在 我的手里,但要使用她不会怀疑的计策,不然的话她就会生气。在游戏 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阿尔贝蒂娜的长发有一半散开,只见一绺绺鬈发 落到她面颊之上,其呆板的棕色,使面颊上粉红的肤色显得更为突 出。“您的发辫如同洛拉·狄安提[744]、圭耶纳的埃莱奥诺尔和她那深受 夏多布里昂喜爱的后裔[745]。您应该总是让头发稍稍垂下。”我为了靠近 她,就在她耳边说道。这时,戒指突然传到阿尔贝蒂娜旁边那个男孩手 里。我立刻冲了过去,用力把他的手掰开,拿到了戒指,他只好来到圈 子中央我的位置,而我则坐在阿尔贝蒂娜旁边他的位置上。几分钟前, 我还在羡慕这小伙子,只见他双手在细绳上滑动,随时都会碰到阿尔贝 蒂娜的双手。现在可轮到我了,但我过于腼腆又过于激动,没有去寻求 这种接触并品尝其滋味,我只是感到心脏在剧烈而又痛苦地跳动。有 时,阿尔贝蒂娜把她那丰满、粉红的脸朝我这里凑过来,并显出心领神 会的表情,装出戒指在手的样子,以欺骗圈子中央的白鼬,使他不朝戒 指正在传出的方向看。我立刻知道,阿尔贝蒂娜用目光暗示是为了耍这 种花招,但我感到困惑,是因为看到她纯粹为了游戏的需要而在眼神里 装出秘密串通好的样子,而她和我之间却并不存在秘密,也没有串通 好,但从此之后,我觉得这种秘密串通有存在的可能,并会使我有飘飘 欲仙的感觉。正当这想法使我心潮澎湃之时,我感到阿尔贝蒂娜用手对 我的手微微一压,她那只温柔的手指钻到我手指下面,同时对我使了个 眼色,并尽量不让别人察觉。我在此之前未曾看到的种种希望,这时立 刻全部展现:“她想利用游戏的机会使我感到,她非常喜欢我。”我心里 在想,不禁喜出望外,但又立即无法高兴起来,因为我听到阿尔贝蒂娜 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您拿着呀,我要给您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我难受 得昏了头,松开了细绳,白鼬看到戒指,就扑了过来,我得再次回到圈 子中央,心里十分失望,看着这狂热的圆舞继续在我周围转着,并听到 玩游戏的姑娘都在对我嘲笑,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以作为回答,而 阿尔贝蒂娜则不断在说:“注意力不集中,还要让别人输掉,就别玩 了。以后玩时就不要请他,安德蕾,或者我不来了。”安德蕾游戏玩得 比别人出色,同时在唱她的《美丽树林》,罗斯蒙德也跟着唱,虽说唱 得并不认真,安德蕾想分散对阿尔贝蒂娜责备的注意,就对我说:“您 这么想去克勒尼埃,可我们离那里近在咫尺。对,我带您去那儿可以走 一条漂亮的小路,让这些傻姑娘去装出八岁小孩的模样。”安德蕾对我 极其热情,我在路上跟她谈起阿尔贝蒂娜,说到我觉得这姑娘使我喜欢 的种种优点。她对我回答说,她也非常喜欢阿尔贝蒂娜,并觉得这姑娘 十分迷人;然而,我对她女友的称赞,显然并未使她感到高兴。突然, 我因童年时代的一个温馨回忆而心里触动,在一条凹陷的小路上停下脚 步:我从伸到山口的那些发亮的锯齿状树叶看出,那是英国山楂树树 丛[746],唉,树上的花已在春末凋谢。我周围洋溢着过去马利亚月时的 一种气氛,那是在星期天下午,有的是对信仰和错误的遗忘。我真想留 住这种气氛。我停留片刻,安德蕾有一种迷人的预卜先知,让我跟那些 树叶谈了一会儿。我向它们打听花卉的消息,那些英国山楂花如同快活 的姑娘,冒失、爱俏而又虔诚。“那些小姐早已走了。”树叶告诉我。也 许它们在想,我自以为是那些花的好友,却对它们的习惯并不了解。是 好友,但已跟它们多年不见,虽说曾许下诺言要去看望。然而,吉尔贝 特是我对一位姑娘的初恋,它们则是我对一种花卉的初恋。“是的,我 知道,她们是在将近六月中旬时走的,”我回答说,“但我很高兴看到她 们曾在这里的住处。她们曾到我在贡布雷的房间里来看我,是在我生病 时我母亲带来的。在马利亚月,我们总是在星期六晚上重逢。她们是否 会来这儿?”——“哦!当然会来!另外,荒漠圣但尼教堂也很希望有那 些小姐,这教堂是最近的教区。”——“那现在要看到她们 呢?”——“哦!明年五月前无法看到。”——“但能否肯定她们一定会来 这儿?”——“每年都会按时来。”——“只是我不知道到时候我是否能找 到这个地方。”——“能找到!那些小姐十分快活,只有在唱感恩歌时才 不笑,因此不会弄错,您在小路尽头就能闻到她们的香味。” 我赶上安德蕾,又开始在她面前称赞阿尔贝蒂娜。我觉得她不可能 不对阿尔贝蒂娜说起我的赞扬,因为我坚持不懈地这样做。但我后来从 未听说阿尔贝蒂娜知道此事。跟阿尔贝蒂娜相比,安德蕾对感情上的事 懂得更多,在热情待人方面也要细心得多;使用能十分巧妙地让别人高 兴的目光、词语和动作,不说出会使人难受的想法,牺牲(或让人觉得 不是牺牲)一小时游戏的时间,甚至是一个上午、一次游园聚会的时 间,来陪伴一位悲伤的男友或女友,并以此让朋友看到,她更喜欢跟这 位朋友待在一起,而不喜欢无聊的乐趣,这就是她平常对人的体贴。但 是,当你对她的了解稍有增加之后,你就会说,她就像那些勇敢的胆小 鬼,不希望感到害怕,这种人的勇敢特别值得称赞,你就会说,在她的 本性之中,丝毫没有她经常显出的那种善良,而她有这种表现,是为了 表示自己道德高尚,有同情心,是出于想要表明自己是益友的良好愿 望。听到她跟我谈起阿尔贝蒂娜和我可能两心相悦的那些动听话语,我 感到她想必会竭尽全力来成全这件好事。然而,也许是事出偶然,她能 够做到的那些小事,即可能使我跟阿尔贝蒂娜结合的事情,她却从未做 过一件,我虽然不能肯定,我为了被阿尔贝蒂娜喜爱而作出的努力,即 使没有使她的这位女友在暗中施展阴谋诡计加以阻止,也使这女友心里 感到气愤,这气愤虽说已被妥善掩盖,她自己可能也因情操高尚而竭力 设法消除。安德蕾对人的善良体贴可说是层出不穷,这是阿尔贝蒂娜无 法做到的,但我无法肯定安德蕾内心是否善良,如同我后来不能肯定阿 尔贝蒂娜是否善良一样。安德蕾总是出于友爱而对阿尔贝蒂娜的极其轻 浮显得十分宽容,不但像朋友那样跟她说话、对她微笑,而且像朋友那 样行事。我每天看到她为了分享自己的奢侈生活,为了让她贫穷的女友 高兴,虽其他说对自己毫无好处,却仍然不辞辛劳,她在这方面花的力 气,甚至比朝臣想博得君主的青睐所花的力气还要多。每当别人在她面 前对阿尔贝蒂娜的贫穷表示同情时,她总是显得温柔,并说出忧伤而又 动听的话语,使人有愉悦的感觉,她为阿尔贝蒂娜花费的力气,要比她 为富裕的女友花费的力气多千百倍。但是,如果有人说出阿尔贝蒂娜不 像别人说的那样贫穷这样的话,安德蕾的前额上和眼睛里就会显出别人 几乎看不出的阴影,就像她情绪恶劣时那样。但要是有人甚至这样说, 说阿尔贝蒂娜要嫁出去也许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困难,她就会拼命加以反 驳,并且几乎是勃然大怒地反复说道:“不对,她决不会找到对象!这 事我知道得十分清楚,我因此感到非常难受!”至于跟我有关的事,她 是这些姑娘中唯一没有把别人说我的令人不快的话说给我听的姑娘;不 但如此,当我把这种话说出来时,她却装出不相信的样子,或者对此作 出解释,使这话显得无伤大雅;这些优点集中在一起,可以称之为有分 寸。这是一些人特有的品质,这些人看到我们去决斗,就对我们表示祝 贺,但又说这样做毫无必要,这样一来,我们在并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 所表现出的勇气,在我们眼里就显得更有价值。还有一些人跟这些人不 同,在同样的情况下会说:“你们去决斗想必感到厌倦,但从另一方面 来看,你们又无法忍受这种侮辱,也只能这样去做。”但是,在任何事 情上都有赞成和反对两种意见,如果我们的朋友在对我们转述别人说我 们的一些难听的话时显出高兴或毫不在乎的样子,那就说明他们在对我 们说话时并未替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而是用针和刀剌进我们的皮肤, 如同刺进牛羊的肠膜,而另一种朋友做事很有分寸,总是对我们隐瞒他 们所听到的会使我们感到不快的话,即涉及我们行为的话,或是我们的 行为使他们自己产生的看法,这说明他们隐瞒的事情很多。这样做并没 有坏处,只要他们确实不会有不良的看法,而别人所说的不良看法只会 使他们感到难受,如同这种想法会使我们自己感到难受那样。我心里在 想,安德蕾的情况就是如此,但又不能完全肯定。 这时,我们已走出小树林,在纵横交错、人迹稀少的小路上行走, 安德蕾轻而易举地找到这些小路。“瞧,”她突然对我说,“那就是您那 大名鼎鼎的克勒尼埃,您运气真好,今天的天气和光线,正好跟埃尔斯 蒂尔作画时完全相同。”但我刚才在玩传环游戏时,从希望的顶峰掉落 下来,当时还十分忧伤。因此,我看到突然在脚下展现的景色,并未感 到我本应有的愉悦,只见埃尔斯蒂尔守候并意外发现的大海女神,全都 躲藏在岩石之间避暑,处于一种阴影般的透明涂料下面,透明涂料跟达 ·芬奇使用的一样美,这些人影般的美妙精灵藏在那里又很快消失,行 动敏捷却又默无一言,一出现光线的涡流就准备溜到岩石之下,藏到一 个洞中,而在光线的威胁消失之后,又迅速回到岩石或海藻旁边,处于 悬崖和褪色的大海上斑驳的阳光之下,她们仿佛守护着沉睡的大海,是 纹丝不动而又轻盈的守卫,在水面上显出她们油腻的身体,以及她们深 色眼睛的注视目光。 我们往回走,去找其他姑娘。我现在知道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但 是,唉!我不想让她知道此事。这是因为自从在香榭丽舍大街做游戏以 来,我对爱情的看法已经不同,即使我依次喜爱的姑娘几乎完全相同。 一方面,向我喜欢的姑娘承认并表达爱情,在我看来已不再是爱情中必 不可少的主要一幕,爱情也不再是一种外部的现实,而是一种主观的愉 悦。我觉得阿尔贝蒂娜将要作出的努力,会比维持这种愉悦所需要的努 力更大,只要她不知道我已感受到这种愉悦。 在回去的路上,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消失在其他姑娘散发出的光芒之 中,对我来说并非是唯一存在的形象。但正如月亮在白天只是形状更有 特点、更加固定不变的小小白云,一旦白天结束就立刻展现其全部亮 光,同样,我回到旅馆之后,唯有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从我心中升起,并 开始发出光芒。我的房间突然使我感到焕然一新。当然,它早已不再是 第一天晚上抱有敌意的房间。我们在坚持不懈地改变我们周围的住所; 习惯使我们逐渐失去种种感觉,我们就慢慢消除在色彩、空间和气味方 面使我们感到不舒服的各种有害成分。这房间虽说对我的感觉还有很大 影响,但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让我快活,这已是酝酿美好日子的场 所,就像游泳池,在半高的地方,这些日子使潮湿的蔚蓝光线闪闪发 光,这蔚蓝色一时间被映照出的渐渐远去的白帆覆盖,白帆无法触摸, 如同散发的热气;这也不再是风景如画的夜晚纯粹用来审美的房间;这 是我住了这么多天的房间,我已对它视而不见。然而,我刚刚才重新睁 开眼睛看它,但这一次是从自私的角度即爱情的角度来看。我心里在 想,如果阿尔贝蒂娜来看我,这面倾斜的漂亮镜子,这些优雅的玻璃书 柜,会使她对我产生良好看法。我的房间曾是我在逃到海滩或里弗贝尔 之前的暂时逗留地,现在又重新使我觉得真实而又珍贵,并且面貌一 新,因为我观看和欣赏里面的每件家具,用的是阿尔贝蒂娜的眼睛。 玩传环游戏之后过了几天,我们在一次散步时走得太远,但我们很 高兴在曼恩维尔叫到两辆小型“酒桶车[747]”,使我们能在吃晚饭时回到 住处,我已在热恋阿尔贝蒂娜,但我依次请罗斯蒙德和安德蕾跟我一起 上车,而一次也没请阿尔贝蒂娜跟我一起上车,然后又先请安德蕾或罗 斯蒙德,其次再考虑时间、路线和大衣问题,并请大家作出仿佛我在无 可奈何之下才同意的决定,那就是最实际可行的办法是让我跟阿尔贝蒂 娜一起去,但我又装作勉强同意让她陪我的样子。不幸的是,爱情希望 把一个人完全吸收,但由于只用谈话的方式不能把任何人吃掉,因此阿 尔贝蒂娜在归途中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实属徒劳之举,我把她送到住处让 她下车,她走后我感到幸福,却比在出发时更加如饥似渴地想念她,但 只是把我们刚才在一起度过的时刻看作本身并不重要的序曲,预告将在 其后共同度过的时光。但这序曲具有以后不会再现的初次魅力。我对阿 尔贝蒂娜还一无所求。她可能在想我要得到什么,但对此无法肯定,认 为我只是希望保持一种目的并不明确的关系,我的女友想必觉得这种模 糊不清非常美妙,充满意料中的惊喜,因此十分浪漫。 在其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没有设法去见阿尔贝蒂娜。我装作对安德 蕾更加喜欢。恋爱开始,我们却希望自己在我们所喜爱的女子眼里仍是 她可能喜欢的陌生人,但我们又需要她,需要触及的不是她的肉体,而 是她的注意和她的心灵。我们在一封信里悄悄写上一句不大客气的话, 迫使那无动于衷的女子要我们说话客气,爱情则使用行之有效的技巧, 通过一种交替的动作,为我们把齿轮咬紧,而在这啮合之中,我们既不 能不爱别人,也不能不被别人所爱。当其他姑娘去参加下午聚会时,我 就跟安德蕾一起度过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知道她会高兴地牺牲这次下 午聚会,知道她即使想去也会作出这种牺牲,是由于道德高尚,是为了 不让其他姑娘和她自己有这种想法,即她重视社交界的乐趣。我就作出 这种安排,每天晚上都让她单独跟我待在一起,这倒不是想让阿尔贝蒂 娜嫉妒,而是想提高我在她眼里的威望,或者至少不要使我在她眼里威 信扫地,同时让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喜爱的是她而不是安德蕾。这事我 也不对安德蕾说出,因为我怕她会转告阿尔贝蒂娜。我在跟安德蕾谈起 阿尔贝蒂娜时,装作十分冷淡的样子,但安德蕾也许并未受骗上当,而 我倒反而被她表面的轻信所蒙骗。她假装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冷淡,还 假装希望阿尔贝蒂娜和我能够喜结良缘。实际上可能恰恰相反,她并不 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冷淡,也不希望阿尔贝蒂娜和我喜结良缘。我对她 说我很少把她的女友放在心上,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设法认识 邦唐夫人,她要在巴尔贝克附近逗留数日,阿尔贝蒂娜要在不久之后到 她那里住上三天。当然啰,我不让安德蕾看出这种愿望,我在对她谈论 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时,显出毫不在乎的神色。安德蕾回答明确,不像是 在怀疑我的真心诚意。但在那些日子里的某一天,她不由自主地对我 说:“我正巧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姨妈”,那又是为了什么?当然,她没有 对我说:“我从您那些仿佛是偶然说出的话中看出,您一心只想认识阿 尔贝蒂娜的姨妈。”但在安德蕾的思想之中,想必存在着这种想法,正 因为如此,她才认为不对我说出更加礼貌,而“正巧”这两个字看来也说 明她有这种想法。某些目光和动作属于这样一种类型,虽说其形式在听 者的智力看来并没有逻辑,并不合理,并非直接制定出来,却能准确无 误地传达给听者,同样,人的话语在电话中转换成电之后,却能重新还 原为话语被人听到。为消除安德蕾思想中的想法,即认为我对邦唐夫人 感到兴趣,我在谈到这位夫人时就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还恶言恶 语;我说过去曾遇到过这种女疯子,希望这种事以后别再遇到。然而, 我恰恰相反,是煞费苦心想遇到这位夫人。 我设法说服埃尔斯蒂尔同意帮忙,让他对邦唐夫人谈起我,使我能 跟她见面,但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曾请他帮这个忙。他答应把我介绍 给她,但对我希望促成此事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认为她是个卑鄙的女 人,喜欢搞阴谋诡计,既乏味又贪财。我想到我如果见到邦唐夫人,安 德蕾早晚都会知道,就觉得不如预先让她知道。“我们最希望避开的事 情,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对她说,“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事就是 见到邦唐夫人,但我却无法逃避。埃尔斯蒂尔邀请我去,同时也邀请了 她。”——“我对此从未有片刻的怀疑。”安德蕾用怨恨的语气大声说 道,只见她睁大因不满而失色的眼睛,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安德蕾的这句话并非是一种想法条理井然的陈述,这想法可概述如 下:“我十分清楚您喜欢阿尔贝蒂娜,知道您费尽心机想跟她家里人接 近。”这句话是这个想法可以重新组合的、无定形的碎片,是我在触及 这一想法时将其炸成碎片,而安德蕾也并非希望如此。跟“正巧”二字一 样,这句话只能理解其言下之意,就是说这是这样一种话,(它并非是 直接断言,而是)使我们对某个人产生敬意或怀疑,使我们跟此人不 和。 安德蕾不相信我说的话,即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家里的人无动于 衷,是因为她认为我喜欢阿尔贝蒂娜。也许她因此而不高兴。 我在约她女友见面时,她一般都在。然而,在有些日子,我得跟阿 尔贝蒂娜单独见面,我激动地等待这些日子的到来,但过去之后,却并 未给我带来任何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并未成为重要的日子,使我把它的 作用立即赋予后面那天,只是后面那天也不会起到更大的作用;日子就 这样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如同波浪,涌到顶点后立即被其他波浪所取 代。 在我们玩传环游戏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人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将在 第二天早上动身,到邦唐夫人那里去住两天,必须乘早上的火车,因此 前一天晚上要睡在大旅馆,从大旅馆乘公共马车去火车站乘第一班火 车,就不会吵醒她那些女友,她当时住在她们家里。我把此事告诉安德 蕾。“这事我完全不信,”安德蕾神色不满地对我回答说,“另外,这也 不会对您有任何好处,因为我可以肯定,阿尔贝蒂娜即使独自来旅馆, 也不想去看您。这是不符合礼节的事。”她补充道,使用了一个她最近 非常喜欢用的形容词“符合礼节的”,意思是“能做的事”。“我对您说这 话,是因为我了解阿尔贝蒂娜的想法。您是否见到她,跟我又有什么关 系?我对此毫不在乎。” 这时,奥克塔夫走到我们跟前,他高兴地把前一天打高尔夫球时得 的分数告诉安德蕾,接着阿尔贝蒂娜也来了,只见她漫步而来,手里摆 弄着她的扯玲,如同修女摆弄自己的念珠。她做这种游戏,可以独自一 人待上几个小时,而不会感到无聊。她走到我们跟前,我立刻看到她那 淘气的鼻尖,最近几天我在想到她时,却把这鼻尖忘记;她黑发下面的 前额凸出,已不是第一次跟我对它保留的模糊形象截然不同,而前额上 白晳的肤色则深深地吸引着我的目光;阿尔贝蒂娜走出回忆的尘埃,在 我面前重塑自己的形象。打高尔夫球会使人具有独自取乐的习惯。扯玲 带来的乐趣也是如此。然而,阿尔贝蒂娜在遇到我们之后,继续在玩这 种游戏,同时跟我们聊天,如同一位女士,虽说有女友来访,却并不停 下手中的钩针活。“据说,”她对奥克塔夫说,“德·维尔帕里齐夫人对您 父亲提出了抗议。(我在这个词后面听到阿尔贝蒂娜特有的一个音;每 当我发现自己已把这些音忘记,我就会同时想起曾听到这些音后依稀看 到阿尔贝蒂娜法国式的坚决表情。即使我无法看到,我也能从这些音中 听出她某些略带外省特点的机灵优点,就像能从她鼻尖上看出一样。这 些音和鼻子价值相同,可以相互补充,而她说话的声音,正如有人所 说,如同未来的可视电话里的声音:声音里会清楚地显出视像。)另 外,她不光是给您父亲写了信,而且同时给巴尔贝克市长写了信,要求 不要在海堤上玩扯铃,有人把一只球扔到了她的脸上。” [748]——“是 的,这抗议我已听说。真是滑稽可笑。这里的娱乐已经如此之少。” [749] 安德蕾并未参加谈话,她跟阿尔贝蒂娜和奥克塔夫一样,也不认识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我不知道这位女士为什么要搞出这种不愉快的事 情,”安德蕾还是说了话,“德·康布勒梅老夫人也给球扔到过,她可没 有抱怨。”——“我来给您解释这其中的不同之处,”奥克塔夫一本正经 地回答说,一面擦着火柴,“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德·康布勒梅夫人是上 流社会女士,德·维尔帕里齐夫人是野心家。您今天下午是否去高尔夫 球场?”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安德蕾也走了。我独自一人跟阿尔贝蒂 娜待在一起。“您瞧,”她对我说,“我现在把头发梳成您喜欢的样子, 请看我的发绺。大家看到这个都要笑我,但没有人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弄 成这样。我姨妈也会笑我。我也不会把其中的原因告诉她。”我从侧面 观看阿尔贝蒂娜的面颊,她的面颊往往显得苍白,但这样在被浅色血液 流过之后,就显得亮堂,并像冬天某些早晨那样闪闪发光,在那些早 晨,部分照到阳光的石头如同粉红色花岗岩,散发出欢快的光芒。此时 此刻,看到阿尔贝蒂娜的面颊感到十分快乐,但又产生另一种欲望,不 是想要散步,而是想要接吻。我问她,别人所说的她的计划是否确有其 事。“是的,”她对我说,“今天夜里,我住在您那个旅馆里,因为我有 点感冒,我在晚饭前就要睡觉。您可以待在我床边看我吃晚饭,然后我 们玩您想玩的游戏。明天早上您要是能去火车站送我,我会感到高兴, 但我怕这样会使人感到滑稽可笑,我不是说安德蕾,她很聪明,而是说 其他人,他们也去车站;要是有人把这事说给我姨妈听,是会惹出麻烦 的;但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待在一起。这事我姨妈决不会知道。我去跟安 德蕾告别。那么,待会儿见。您早点来,我们可以有很多时间待在一 起。”她微笑着补充道。听到这些话,我又回到过去,回到我喜爱吉尔 贝特的时代,在那时,爱情在我看来是一个整体,不仅是外在的,而且 能够成为现实。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的吉尔贝特,跟我独自一人时想 起的吉尔贝特并不相同,同样,我原以为阿尔贝蒂娜充满资产阶级的偏 见,跟她姨妈无话不说,而这时,一个真实的阿尔贝蒂娜,即我每天看 到的阿尔贝蒂娜,突然取代了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我在尚未认识她 时,觉得曾在海堤上被她偷看,而她在看到我远去时,则显出迫不得已 才回去的样子。 我跟外婆一起去吃晚饭,感到我心里有个她不知道的秘密。同样, 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那些女友将去给她送行,她们也不知道我们 之间发生的事情,而邦唐夫人在亲吻外甥女的前额时,也不会知道这姑 娘梳了这种头发,使我夹在她们中间,她这样梳的目的大家都不知道, 是为了取悦于我,而我在此之前却是如此羡慕邦唐夫人,因为她跟外甥 女有同样的亲戚,要为同样的人戴孝,要拜访同样的亲戚;然而,我目 前在阿尔贝蒂娜眼里的地位,却要胜过她的姨妈。即使在她姨妈身边, 她想到的也是我。片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不管怎样, 大旅馆和今天晚上,在我看来不再空洞无物,而是包含着我的幸福。我 按铃叫唤电梯司机,以上楼前往阿尔贝蒂娜订的房间,是在靠山谷那 边。微不足道的动作,如坐在电梯里的软垫长凳上,都使我感到舒服, 因为这些动作跟我的心直接相连;我觉得使电梯上升的缆绳和我尚须登 上的几个梯级,只是我快乐的具体表现。我在走廊里只须再走两三步就 能走到这个房间,里面藏有粉红色身体的珍贵物质,这房间即使会有美 妙的行为在其中发生,在不知内情的过路人看来仍将保持这经久不变的 外貌,跟其他房间一样,把事物变为金口难开的证人,这些房间对快乐 来说是谨小慎微的密友,是毫发无损的保管。这几步是从楼梯平台走到 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这几步任何人都不能再使其停下,我走这几步路, 心里十分快乐,但又小心翼翼,如同置身于新的环境,仿佛我前进时在 将幸福缓缓移动,同时又带有陌生的感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感到最 终获得任何时候都会属于我的遗产。我突然想到,我不应该有怀疑,她 是叫我在她睡觉前来的。这话十分清楚,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差点儿把 朝我走来的弗朗索瓦丝撞倒,我眼睛闪闪发亮,朝我女友的房间跑去。 我看到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她白衬衣敞开露出脖子,使脸部的比例发 生变化,她脸上充血,是因为躺在床上,或是由于感冒,或是因为吃过 晚饭,粉红色显得更加浓重;我想到几小时前我在海堤上看到的我身边 之人的各种脸色,我最终即将知道这脸色的滋味;她的面颊被一条头发 拳曲的黑色长辫自上而下穿过,为让我喜欢,她已将这两条长辫完全解 开。她看着我面带微笑。在她旁边的窗子里,山谷被月光照亮。看到阿 尔贝蒂娜裸露的脖子和粉红色浓重的面颊,我感到十分陶醉,因为在我 看来,世界的现实已不在大自然之中,而是在我难以控制的感觉的洪流 之中,因此看到这些就打破了两种生命之间的平衡,一种是我们身体里 无法消除的巨大生命,另一种是宇宙的生命,相比之下十分脆弱。我在 窗子里的山谷旁看到的大海,曼恩维尔前面几座如乳房般隆起的悬崖, 月亮尚未升到天顶的夜空,仿佛都轻如鸿毛,能被我眼珠轻易举起,我 感到眼珠在眼睑之间膨胀,变得坚固,准备举起其他重物,举起世上所 有高山,用的却是其娇嫩的表面。它们的球体已不能被地平线上的物体 完全充满。大自然能给我带来的所有生气勃勃的事物,在我看来会显得 微不足道,大海的呼吸跟我胸部深深的吸气相比,会使我感到十分短 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要抱吻她。此时此刻,我即使受到死 亡的打击,也会感到毫不在乎,或者不如说觉得并不可能,因为生命并 未离我而去,而是在我身体之中;我听到一位哲学家说出如下想法,就 会轻蔑地微微一笑,此人认为,我总有一天会与世长辞,即使这一天还 十分遥远,认为在我死后大自然永恒的力量依然存在,在这力量的神奇 脚下,我只是一粒尘土;在我死后,仍会有这些隆起的圆形悬崖,还会 有大海、月光和天空!这些事怎么会出现?这世界怎么会比我存在的时 间更长?因为我并未在这世界中完蛋,因为是这世界被封闭在我心中, 它远未将我的心充满,而在我心中,我感到有地方能堆放许多珍宝,就 轻蔑地把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到一个角落。“您别这样,否则我就按 铃。”阿尔贝蒂娜看到我要扑过去吻她,就大声说道。但我心里在想, 一个姑娘叫一个小伙子悄悄去看她,还要设法不让她姨妈知道,肯定是 想干点什么事,同时认为,只要胆大,又能抓住机会,就能取得成功; 我当时十分激动,阿尔贝蒂娜圆圆的脸蛋,被夜明灯般的内心之火照 亮,在我看来就像火球转动那样富有立体感,如同米开朗琪罗的那些人 物,被原地不动而又令人眩晕的旋风卷走[750]。我即将知道这尚未品尝 过的粉红色果子的气味和味道。但我听到的是急促、长久和刺耳的声 音。阿尔贝蒂娜拉了铃,而且用足全身的力气。 我曾经认为,我爱阿尔贝蒂娜并非是希望占有其肉体。然而,我从 那天晚上的经历得出结论,认为这种占有是不可能的;我第一天在海滩 上曾毫不怀疑阿尔贝蒂娜生活放荡,后来又有过其他一些假设,但我现 在终于知道,她是个玉洁冰清的女子;一星期之后,她从姨妈那里回 来,十分冷淡地对我说:“我原谅您,我甚至有点后悔,让您感到难 受,不过,以后请您别再这样。”布洛克以前对我说的话,跟发生的这 件事完全相反,据他说,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搞到手,我所认识的仿佛不 是真实的姑娘,而是蜡制的玩具娃娃,因此,她逐渐引起我的一种欲 望,想要深入到她的生活之中,跟随她前往她度过童年时代的那些地 方,让她教会我从事体育运动;我在思想上好奇,想要知道她对这个或 那个主题的看法,但这种好奇并不长久,我仍然相信我能够亲吻她。我 的梦想立刻将她抛弃,是在占有的希望这种精神食粮在梦想中消失之 时,而我曾以为自己的梦想跟这种希望毫不相干。从此之后,我的梦想 又变得自由自在,重又想到阿尔贝蒂娜这个或那个女友,并首先想到安 德蕾,当然啰,这要看我在某一天觉得哪个姑娘妩媚动人,特别要看我 是否依稀看到被这个姑娘喜爱的可能性和机会。然而,如果阿尔贝蒂娜 并不存在,我也许不会对安德蕾在其后的日子里对我表现出来的热情越 来越感到高兴。阿尔贝蒂娜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在她那里受到的挫折。 她是这样一种美丽姑娘,她们刚步入青年时代,相貌秀美,特别是具有 一种相当神秘的吸引力和魅力,这也许是因为她们蕴藏着勃勃生机,受 大自然恩惠不多者也从这生机中补充养料,而这些姑娘在她们家庭中、 女友中间以及在社交界,总是讨人喜欢,而且比更加漂亮、更加富裕的 姑娘还要讨人喜欢;她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在恋爱年龄之前,在到达恋 爱年龄之后就更加如此,别人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多于他们提出的要 求,甚至比他们能够给予的还要多。从童年时代起,阿尔贝蒂娜总是得 到四五个小女孩的欣赏,其中就有安德蕾,安德蕾虽说现在远远胜过 她,却对此心里明白(阿尔贝蒂娜在无意中施展的这种吸引力,也许是 这个小帮派形成的原因)。这种吸引力甚至施展到相当远的地方,达到 更加显赫的阶层,那里如果要跳孔雀舞,就会请阿尔贝蒂娜去跳,而不 是请一个出身名门的姑娘。结果是她虽说没有一点嫁妆,靠邦唐先生的 施舍过活,生活相当拮据,因为据说邦唐先生老奸巨猾,想要把她甩 掉,虽然如此,一些人不仅请她吃晚饭,而且请她住在家里,这些人在 圣卢眼里当然毫无优雅之处,但罗斯蒙德的母亲或安德蕾的母亲虽说十 分有钱,却不认识这些人,就把他们看成显贵。因此,阿尔贝蒂娜每年 都要在法兰西银行一位董事家里住几个星期,此人也是一家铁路大公司 的董事长。这位金融家的妻子经常接待一些重要人物,却从未对安德蕾 的母亲说出哪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蕾的母亲认为这女人没有礼貌, 但仍然对她家里的一切事情兴致勃勃。因此,她每年都要劝安德蕾邀请 阿尔贝蒂娜到她们别墅来玩,因为据她说,请一个自己没有能力、姨妈 又不管的姑娘到海滨小住是在做一件善事;安德蕾的母亲这样做,也许 并不指望那位法兰西银行董事以及妻子在得知阿尔贝蒂娜受到她和女儿 的宠爱之后会对她们俩产生好感;她更不指望如此善良和机灵的阿尔贝 蒂娜会使她受到邀请,或至少邀请安德蕾参加这位金融家的花园聚会。 但是,每天吃晚饭时,她虽然显出轻蔑和冷淡的神色,却饶有兴趣地倾 听阿尔贝蒂娜对她叙说这姑娘在城堡时发生的事情,描述应邀前往城堡 拜访的客人,这些人的相貌和姓名她几乎全都知道。即使想到她只是以 这种方式认识他们,也就是说并不认识他们(她称之为对这些人“一 贯”认识),安德蕾的母亲也感到有点忧伤,但她在对阿尔贝蒂娜提出 问题时,却显得高傲而又漫不经心,像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尽管如此, 这种想法却可能使安德蕾的母亲对自己的重要地位无法确定并感到不 安,幸好她定下心来,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之中,并对膳食总管 说:“您去对厨师长说,这青豌豆烧得不够酥。”她这才恢复了平静。她 已下定决心,要把安德蕾嫁给一个男人,这男人当然要出身名门,而且 要十分富裕,这样安德蕾就能像她那样有一个厨师长和两个马车夫。这 才是真正实惠、有用的地位。但是,阿尔贝蒂娜跟某一位女士在银行董 事的城堡里共进晚餐,这位夫人甚至邀请她在第二年冬天去那里做客, 仍然使安德蕾的母亲对这位姑娘特别看重,同时又因她的不幸身世而感 到怜悯和蔑视,而这种蔑视有增无减,则是因为邦唐先生易帜背叛,投 向政府的怀抱,据说隐约站在巴拿马运河公司一边[751]。虽然如此,安 德蕾的母亲仍出于对真理的热爱,用轻蔑的目光狠狠地看着那些似乎认 为阿尔贝蒂娜出身低微的人。“怎么,这可是最好的姓氏,姓西莫内, 只有一个n。”当然啰,由于这些事都发生在那种阶层,在那里,金钱作 用巨大,在那里,绰约多姿可以使你受到邀请,却不能使你找到如意郎 君,而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似乎连“勉强满意的”婚姻也不能成为她因被 人看重而得到的有益归宿,她虽说如此被人看重,却无法因此而消除她 贫穷带来的不良影响。但这样“受到欢迎”,虽说并未带来喜结良缘的希 望,也使某些恶毒的母亲妒火中烧,她们气愤地看到阿尔贝蒂娜像“家 里的孩子”那样受到银行董事的妻子接待,甚至受到安德蕾母亲的接 待,而她们对这两位夫人几乎都不认识。因此,她们对她们和这两位夫 人都认识的朋友说,这两位夫人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就一定会感到气 愤,那就是阿尔贝蒂娜在一位夫人家里(“反之亦然”)说出另一位夫人 因不慎跟她亲密相处而使她发现的无数细小秘密,看到自己家里的秘密 被公布于众,这位夫人一定会感到极其不快。这些嫉妒的女人说出这番 话,是为了让它传到当事人耳里,使阿尔贝蒂娜跟她的保护人产生矛 盾。但是,这种托人办的事情,就像经常会有的那样,完全没有办成。 这种事的恶毒用意过于明显,其结果只会使想出这种馊主意的女人更加 被人看不起。安德蕾的母亲对阿尔贝蒂娜的看法,已是板上钉钉,无法 改变。她认为阿尔贝蒂娜是“可怜的孩子”,但生性善良,只会想出新的 花样来讨人喜欢。 阿尔贝蒂娜这样受到欢迎,虽说显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实惠,却使 安德蕾的这位女友具有一些人的特点,这些人一直受到别人追求,从不 需要毛遂自荐(由于同样的原因,这种特点也出现在社会的另一端,即 极其优雅的女人身上),但他们并不炫耀自己受到的欢迎,而是设法将 其掩盖。她从不对某个人说:“他想要见我。”她在谈到所有的人时都十 分宽厚,仿佛是她在追求别人。有个小伙子在几分钟前曾前来对她单独 作出极其严厉的指责,因为她拒绝跟他约会,如果有人谈起这个小伙 子,她决不会公开宣扬此事,或是因此而责怪他,而是对他赞不绝 口:“这小伙子和蔼可亲。”她甚至因自己如此讨人喜欢而感到厌烦,因 为她这样就必然会使有些人难受,而她天生喜欢使人快乐。她喜欢使人 快乐,甚至会因此而撒谎,就像某些只追求实利的人和某些已经名利双 收的人那样。这种弄虚作假,在许多人身上还处于萌芽状态,在于做出 一个行为,不光是想让一个人高兴。譬如,阿尔贝蒂娜的姨妈想叫外甥 女陪她去参加一个不大有趣的下午聚会,阿尔贝蒂娜前去赴会,姨妈感 到高兴,她显得道德高尚,原可以令人满意。但她在受到举办聚会的主 人热情接待时,却更喜欢对他们说,她早就想来看望他们,就借此机会 前来,并得到姨妈的同意。这样说还嫌不够:参加那次聚会的有阿尔贝 蒂娜的一位女友,她当时十分忧伤。阿尔贝蒂娜对她说:“我不愿意让 你一个人待着,我想如果我待在你身边,你会感到舒服。你要是希望我 们离开这聚会,到别的地方去,我就按你希望的去做,我首先希望不要 看到你这样难受。”(这倒也是真话。)有时,虚构的目的也会毁掉真 实的目的。譬如,阿尔贝蒂娜要为一位女友求人帮忙,因此去看望一位 夫人。但是,到了这位善良而又热心的夫人家里,这姑娘在不知不觉之 中服从于“一举多得”的原则,认为更加热情的做法是使人感到,她来此 只是因为她觉得她见到这位夫人会感到快乐。这位夫人深受感动的是, 阿尔贝蒂娜长途跋涉而来,纯粹是为了友谊。看到这位夫人几乎心情激 动,阿尔贝蒂娜就更加对她喜欢。只是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她撒谎说 是为友谊的快乐而来,却又深深地感到这种快乐,因此,她提出请这位 夫人给她女友帮忙,就担心夫人会对这种确实真挚的感情产生怀疑。这 位夫人会认为,阿尔贝蒂娜是为此事而来,这倒是对的,但夫人又会得 出结论,认为阿尔贝蒂娜来看她的快乐并非毫无私心,这与事实不符。 因此,阿尔贝蒂娜没有提出帮忙的要求就回去了,如同有些男人,对一 个女人关心备至,希望受到她的青睐,却又不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以 便使这种关心显得高尚。在其他情况下,我们不能说牺牲真正的目的, 是为了事后想出的次要目的,但真正的目的跟次要的目的截然不同,如 果说阿尔贝蒂娜说出其中一个目的时使此人深为感动,那么,此人在得 知另一目的之后,其快乐就会立即变成极大的痛苦。下面的故事,发生 在很久之后,会使我们对这种矛盾有更加清楚的了解。有个例子取自一 种完全不同的事实,我们可以借此说明,这些矛盾在生活展现的各种情 况中十分常见。一个丈夫把情妇安置在他驻防的城市之中。他妻子留在 巴黎,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心里感到难受,给丈夫写了些嫉妒的书 信。这时,情妇必须到巴黎待一天。那丈夫无法抗拒情妇要他陪同前往 的再三请求,就请假二十四小时,并获得批准。但他心地善良,因自己 使妻子难受而感到痛苦,就到家里看望妻子,流下几滴真诚的眼泪,并 对她说,他看到她的信后心烦意乱,就设法跑了出来,来对她安慰和抱 吻。他设法用一次旅行来同时证明他对情妇和妻子的爱。但是,如果他 妻子知道他来巴黎的原因,她的快乐就肯定会变成痛苦,除非是她看到 这冤家后感到高兴,而不是因他撒谎而感到痛苦。在使用“一举多得”的 方法的人中,我觉得使用得最为频繁的当属德·诺普瓦先生。他有时同 意在两位闹矛盾的朋友之间进行调解,因此被认为最乐于助人。但是, 他觉得在前来请他帮忙的人面前显出帮忙的样子还不过瘾,就对另一人 去做工作,并使此人感到这并非是应前者的请求而做,而是为了此人的 利益而做,他使对方相信此事易如反掌,因为此人事先就有一种想法, 那就是自己面前的人“最乐于助人”。这样,他脚踏两只船,做出在证券 市场称之为“一边买进一边卖出”的勾当,但他从不让自己的威信冒任何 风险,而他所帮的忙,对他的部分威信来说不是出让,而是结出硕果。 另一方面,每次帮忙仿佛都帮了两次,这样就使他名声大振,不仅以乐 于助人的朋友著称,而且还有助人立竿见影的美名,即他的帮助并非徒 劳无益,而是全都迎刃而解,双方的感谢就是明证。乐于助人中的这种 两面派,以及任何人都有的对真相的否定,是德·诺普瓦先生性格的重 要组成部分。在部里,他常常利用我那相当幼稚的父亲,同时又使我父 亲相信他在为我父亲效劳。 阿尔贝蒂娜虽说自己并不希望如此,却十分讨人喜欢,也不需要对 自己受人欢迎大肆吹嘘,她对她跟我在她床边发生的一幕闭口不谈,而 一个丑姑娘却会让全世界都知道此事。另外,她在这一幕中的态度,我 无法作出解释。至于十分贞洁的假设(我作出这种假设的原因,是因为 阿尔贝蒂娜拒绝让我抱吻和占有时十分粗暴,而从我对这位女友的善良 和本质上的坦诚来看,这种粗暴并非必不可少),我曾多次进行修改。 这种假设跟我第一天看到阿尔贝蒂娜时作出的假设完全相反!另外,这 么多不同的行为,而且全都对我亲热(这种亲热使人愉快,有时焦虑不 安,感到惊慌,嫉妒我对安德蕾的偏爱),从四面八方覆盖这粗暴的动 作,她为了避开我,用这个动作拉响了铃。她为什么要请我到她床边度 过夜晚的时光?她为什么老是用柔情似水的言语说话?想看到一位男 友,担心他更喜欢你的女友而不是喜欢你,想要取悦于他,对他浪漫地 说出这种话,即其他人都不会知道他在你身边度过夜晚的时光,如果你 拒绝让他得到如此平常的乐趣,如果这对你来说不是乐趣,那么,想要 做上面这些事的愿望,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我仍然无法相信,阿 尔贝蒂娜会如此贞洁,我因此心里在想,她这样粗暴,是否因为卖弄风 情,譬如说,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怕我闻到后不舒服, 或者因为胆小怕事,譬如说,她对恋爱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认为我的 神经衰弱症会通过接吻传染。 她一定对没能使我快乐而感到歉意,就送给我一支金色小铅笔,这 是一种反常的美德,就像有些人被你的热情所感动,却又不想把你要的 东西给你,但希望为你做别的事:评论家本可以写文章恭维小说家,却 请后者在广场共进晚餐,公爵夫人从不把故作风雅之徒带到剧院看戏, 而是在她不去看戏的那天晚上把她的包厢留给他用。这些人做的事最 少,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却因为心有顾忌而非要做一件事情。我对阿 尔贝蒂娜说,她给了我这支铅笔,但并未使我非常高兴,如果她来旅馆 睡觉的那天晚上允许我吻她,我会更加高兴。“这样我会十分高兴。这 样做对您又有什么关系?我感到惊讶,您不准我这样做。”——“我感到 惊讶的是,”她对我回答道,“您觉得此事令人惊讶。我心里在想,您以 前认识哪种姑娘,我的行为才会使您感到惊讶。”——“我很抱歉,惹您 生气,但即使在现在,我也不能对您说,我觉得自己错了。我的看法 是,这些事无关紧要,但我不明白,一个姑娘让人快乐只是举手之劳, 却不愿这样去做。我们不要误会,”我补充道,想要稍微满足她那种合 乎道德的看法,因为我这时想起她和她那些女友曾如何痛斥女演员莱娅 的女友,“我的意思不是说一个姑娘什么事都可以干,不是说不存在任 何背德的事。那天您在谈到住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女孩时,说起她跟一个 女演员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我觉得这种事十分肮脏,而且肮脏透 顶,我甚至觉得这是那女孩的敌人编造出来的,觉得这不是真的。我感 到这种事不可信,不可能有。但是,既然您说我是您的男朋友,那么, 让男朋友抱吻,甚至做别的事……”——“您是我男朋友,但在您之前我 有过其他男朋友,我曾认识一些小伙子,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他们对 我同样友好。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敢做出这种事。他们知道这样做会 挨两个耳光。另外,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要这样做,我们就握握手,非常 坦率,又非常友好,像好伙伴一样;我们从来都不会说抱吻的事,但大 家还是好朋友。好吧,如果您珍惜我的友谊,您就会感到满意,因为我 要非常喜欢您才会对您原谅。但是,我可以肯定,您对我并不在乎。您 得承认,您喜欢的是安德蕾。其实,您这样没错,她比我热情得多,她 可是十分迷人!啊!这些男人!”最近我虽然失望,但这些话如此坦 率,使我对阿尔贝蒂娜十分尊重,给我留下非常温馨的印象。也许这种 印象在后来给我带来巨大的不良后果,因为是由于这种印象才开始形成 一种几乎是家庭般的感觉,形成一种道德核心,这种感觉和核心将一直 存在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中。这样一种感觉可能成为巨大痛苦的 原因。因为要真正因一个女人而感到痛苦,就必须对她完全相信。此时 此刻,道德上尊重和友谊的这种雏形,待在我心灵之中,如同一块待用 的建筑石料。光是这种雏形,就不会对我幸福产生任何不良影响,只要 它这样待着不再变大,并处于惰性状态,到第二年它仍将保持这种状 态,因此在我第一次逗留巴尔贝克的最后几个星期就更是如此。它在我 心中如同这样一位客人,这种客人,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将他们赶走为 好,但我们仍让他们留在原处,因为他们在陌生的心灵里虚弱而又孤 独,暂时不会造成危害。 现在,我梦想时又自由自在地想到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 首先想到安德蕾,如果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看出这姑娘对我热情,我 也许不会被安德蕾的热情如此感动。当然,我长期装出更喜爱安德蕾的 样子,因此在经常交谈和情感表白之中,获得了那种为她准备就绪的爱 情的材料,到此刻为止,这种爱情中只缺少一种真挚感情,而现在我的 心灵已恢复自由,可以提供这种感情。但我无法真正爱上安德蕾,因为 她过于注重智力,过于神经过敏,过于虚弱多病,跟我过于相像。如果 说我现在觉得阿尔贝蒂娜空虚,那么,安德蕾则充满某种我过于熟悉的 东西。我在第一天时觉得在海滩上看到一个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对体 育运动十分喜爱,而安德蕾则对我说,她开始进行体育运动,是根据医 生的嘱咐,为了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障碍,但她最美好的时光是在 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部小说时度过的。我感到失望,是因为在开始时 对安德蕾这个人看走了眼,这在实际上对我毫不重要。但是,这错误属 于一种类型,如果爱情因这种错误产生,而它们只是在爱情无法改变时 才被看出是错误,那么,它们就成为痛苦的原因之一。这种错误也许跟 我在安德蕾这个问题上所犯的错误不同,甚至可能完全相反,但特别是 在安德蕾这种情况下,犯这种错误往往是因为有些人竭力显出的样子和 做出的举止并非真实,而是反映了他们的愿望,目的是在初次见面时给 人以假象。除外表之外,不管人好人坏,只要装模作样,模仿别人,想 受人欣赏,就会在说话中和手势上增添伪装。玩世不恭和凶狠残暴,并 不比某些善良和慷慨更能经受这种考验。同样,我们常常发现,以乐善 好施闻名之人竟是爱虚荣的吝啬鬼,而满脑子偏见的正直姑娘,由于吹 嘘生活放荡,被我们看作梅萨利娜[752]般的女子。我曾认为安德蕾是个 健康、单纯的姑娘,但她只是寻求身体健康之人,也许跟许多人一样, 她曾认为这些人已获得健康的身体,但他们的实际情况如同患关节炎的 胖子,脸色通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却并非一定像赫丘利[753]那样 力大无穷。然而,存在着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下面的事对幸福来 说并非无关紧要,那就是我们爱一个人,是因为此人显得健康,但实际 上此人只是个病人,只能依靠别人来保持健康,这就像行星的光借自其 他天体,某些物体只能让电流通过。 这倒没什么关系,安德蕾跟罗斯蒙德和吉泽尔一样,仍然是阿尔贝 蒂娜的朋友,甚至关系更好,她们分担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模仿阿尔 贝蒂娜的举止,因此我在第一天刚看到时无法把她们区分开来。这些姑 娘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在大海的背景上展现,她们依然是不可 分割的整体,就像我还不认识她们时那样,在那时,她们中任何一人的 出现,都会使我激动万分,同时向我宣告,这一小帮姑娘已在不远的地 方。现在,看到其中一个姑娘仍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还有另一种快 乐,所占的比例我无法说出,那就是看到其他姑娘紧跟其后,或是看到 她们在片刻之后前来找她,即使她们那天不来,谈到她们,知道有人会 告诉她们我去过海滩,我也会感到快乐。 这已经不再是最初几天的那种吸引,而是在爱情上犹豫不决,不知 在这些姑娘中该爱哪个,因为每个姑娘都能理所当然地替代另一姑娘。 我最大的悲伤,并非是我会被我最喜欢的那个姑娘所抛弃,而是我会立 刻喜爱会将我抛弃的那个姑娘,因为我会把在所有姑娘之间模糊不清地 游荡的全部悲伤和梦想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否很快 会在她所有女友眼中威信扫地,我是否会因为对她们产生了一种群体的 爱,在怀念她时不知不觉地怀念她们?这种群体的爱,是政治家或演员 对公众的爱,他们在受到公众宠爱之后,就会因被抛弃而感到痛苦。即 使是我未能从阿尔贝蒂娜那里得到的宠爱,我也希望能突然从这个或那 个姑娘那里得到,她们在傍晚离开我时,对我说的话语或投来的目光模 棱两可,由于这话语或目光,我会在一天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欲望转到她 的身上。 我的欲望在她们之间游荡,是一种感官的愉悦,主要是因为在这些 活动的脸上,各种线条已开始相对固定,即使以后还会变化,也已经可 以看出可塑性强和游移不定的头像。这些脸之间的差别,也许根本无法 跟这些姑娘的脸部线条在长度和宽度上相同的差别相对应,她们的脸部 线条各不相同,但看上去也许几乎能完全重叠。但是,我们对这些脸的 了解不能使用数学的方法。首先,这种了解不能先对各个部分进行测 量,它的出发点是一种表情、一种整体。例如安德蕾的脸,温柔的眼睛 纤秀,仿佛跟小小的鼻子连在一起,鼻子小得如同一条曲线,而画出这 曲线,是为了能跟先前分在两个目光的双重微笑中体贴的愿望连成一条 线。一条同样细的线也在她头发的凹陷处划出,既柔和又深刻,如同风 在沙土中刮出一般。这线条想必是遗传的,安德蕾的母亲的白发也被击 打成这样,这里有一处凸起,那里有一处凹陷,如同白雪因地形起伏而 隆起或塌陷。当然,跟安德蕾鼻子的清秀轮廓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 乎展现宽阔的表面,如同高塔坐落在宽大的底座之上。面部表情就足以 使人看到一个极其细小的线条中的巨大差别——一个极其细小的线条, 本身就能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或一种个性——但并非只有极其细小 的线条和与众不同的表情,才使这些脸显得互不相同。我这些女友的一 张张脸,更大的差别还在于脸色,这倒不是因为脸色赋予她们脸的色调 具有不同的美,这些色调各不相同,我在罗斯蒙德前面,看到她沉浸在 带有硫磺的粉红色中,其中还有眼睛发出的淡绿光芒的作用,而在安德 蕾前面,则看到她面颊雪白,因她的黑发而显得高雅朴实,但我却感到 同样的愉悦,如同我依次观看阳光明媚的海边一朵老鹳草花和夜色中一 朵茶花;但是,尤其是因为这些线条间极其细小的差别已变得十分巨 大,这些平面之间的关系因颜色这一新因素而完全改变,这新因素如同 配色器,能使体积大大增加,或者至少能使体积改变。因此,一些脸在 构造上也许差别不大,它们有的被红棕头发或粉红脸色的光芒照亮,有 的被暗淡的苍白光线照亮,因此拉长或变宽,变得完全不同,如同俄罗 斯芭蕾舞的道具,在白天观看,有时只是圆形纸片,而巴克斯特[754]这 样的天才,把布景置于肉色或月色光线之下,就能在布景上一座宫殿的 正面镶嵌一颗坚硬的绿松石,或是让孟加拉玫瑰在一座花园中娇媚地盛 开。这样,了解了这些脸后,我们就能对它们进行准确的测量,不过是 用画家的方法,而不是用土地测量员的方法。 阿尔贝蒂娜的情况,就像她那些女友一样。有些日子,她身体修 长,脸色发灰,神色阴郁,透明的紫色在她眼睛里斜向下倾,大海里有 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仿佛感受到流放者那种悲伤。在其他日子,她的 脸更加光滑,把种种欲望涂抹在光亮的表面,但不让它们脱离这表面; 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面颊,如同表面上涂有一层 白蜡,因透明而呈现粉红色,这就使人非常想去亲吻,想要触及这被遮 住的不同肤色。还有几次,幸福使她的面颊沉浸在不断移动的亮光之 中,皮肤像液体在流动,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下面有目光经过,使它显 出一种跟眼睛不同的颜色,但看上去不是由跟眼睛不同的物质构成;有 时,你不想这些,而是看着她的脸,只见上面带有棕色小点,只有两个 蓝色更浓的斑点浮动其上,仿佛是用一只金翅鸟蛋做成,往往像一块乳 白色玛瑙,经过加工,只在两个地方磨光,在这棕色石块中间,眼睛如 同蓝色蝴蝶的透明双翅,在这两个地方闪闪发光,眼睛里的肉成了镜 子,使我们产生幻觉,觉得在这个地方比在身体其他部分更能使我们接 近心灵。但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她皮肤颜色更加鲜艳,也更显得生 气勃勃;有时,在她白色的脸上,只有鼻尖呈粉红色,她鼻子细小,如 同小猫的鼻子,这小猫阴险狡猾,你会想跟它玩耍;有时,她面颊极其 光滑,目光在珐琅般粉红色皮肤上滑动,如同在细密画表面滑动一般, 而她那像半开、重叠的盖子那样的黑发,则使珐琅般皮肤显得更加娇 艳,更含情脉脉;有时,她面颊的肤色变得像仙客来那样粉红里带紫, 而在有的时候,皮肤充血或者发烧,这肤色表明她体质多病,使我的肉 欲兴味索然,使她的目光显得更加反常和病态,这时,她的脸色像某些 玫瑰那样呈暗红色,红得几乎发黑;这些阿尔贝蒂娜,个个都不相同, 就像一个舞蹈演员每次出现时都不一样,她的色彩、外形和性格,因聚 光灯灯光的千变万化而发生变化。这也许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在她身 上看到的人物各式各样,而到了后来,我已养成习惯,根据我所想到的 那些阿尔贝蒂娜的习惯,变成一个不同的人物:一个嫉妒者、一个冷漠 者、一个淫乐者、一个忧郁者、一个愤怒者,这些人物不仅是根据偶然 产生的回忆来创造,而且还根据我因对同一回忆的不同理解而导致对这 一回忆的相信程度来创造。因为我们总是要重提此事,要重提这种相 信,这种相信在大部分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充满着我们的心灵,但对我们 的幸福来说却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种相信 才看到此人,是这种相信才使被看到之人具有暂时的高大形象。为准确 起见,我应该给在后来想到阿尔贝蒂娜的每一个自我起个不同的名字; 我还应该给每一个在我面前出现的阿尔贝蒂娜起个不同的名字,这些阿 尔贝蒂娜从不相同,如同这些大海,为方便起见只是被我称为大海,这 些大海依次出现,而她在大海前面则以另一仙女的面貌显现。但尤其是 ——就像在一个故事中所说的那样,不过要有用得多,那就是某一天天 气如何——我应该总是用一个特殊的名称来表示这种相信,这相信在我 看到阿尔贝蒂娜的某一天主宰着我的心灵,并创造出那天的气氛和所有 人的外貌,这就像那些大海的外貌,取决于隐约可见的乌云,这些乌云 的聚集、流动、扩散和消失能改变每个事物的颜色——如同埃尔斯蒂尔 在一天傍晚撕破的那片乌云,当时他停下脚步跟那些姑娘说话,但他没 有把我介绍给她们,而在她们远离之时,她们的形象突然在我眼里显得 更加漂亮——这乌云在几天之后重又形成,这时我已认识她们,这乌云 遮住她们的光彩,常常夹在她们和我眼睛之间,不透光却又温柔,犹如 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755]。 也许她们所有人的脸的意义,在我看来都有了很大改变,因为察看 她们的脸所必需的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由她们的话语向我指出,而对 她们的话语,我可以赋予很大的价值,原因是我可以用我的问题随心所 欲地引出这些话语,并使它们发生变化,就像一个试验者,想用反证法 来证明自己的假设。总之,这是一种方法,如同解决人生问题的另一种 方法那样,把我们在远处看是漂亮和神秘的事物和人移到近前,以看出 这些事物和人既不神秘又不漂亮;这是一种保健方法,我们可以在这些 保健方法中进行选择,这种保健方法也许并不值得大力推荐,但能使我 们得到某种安宁,以便能度过人生——这种方法也能使我们丝毫不感到 遗憾,因为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已得到最好的事物,并使我们觉得,最 好的事物也无足轻重——以便能安然死去。 我在这些姑娘的头脑深处,清除了对贞节的蔑视和对每天短暂艳遇 的回忆,并用美德的原则取而代之,这些原则也许会摇摆不定,但至今 为止却使有产阶级中接受这些原则的姑娘从未走上邪路。然而,如果你 一开始就出了差错,即使是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如果假设或回忆的错 误使你去寻找恶言恶语的制造者或丢失一件物品的地方,就可能出现这 种情况,那就是你发现自己的错误,不是为了用真理取而代之,而只是 为了用另一错误来取代。至于她们的生活方式和跟她们相处时应采取的 态度,我从“纯洁无瑕”这个词中得出了全部结论,这个词我是在跟她们 亲切交谈之时从她们脸上读出。但我读出此词也许有点冒失,因解读过 快而出现错误,而这个词也并未写在她们脸上,就像朱尔·费里[756]的名 字并未写在我第一次去看贝尔玛演出的那次日场演出的节目单上,虽然 如此,我仍然对德·诺普瓦先生说,朱尔·费里很可能为那次演出写了开 场小戏。 既然智力从我们对一个人的种种回忆中去除了对我们的日常关系并 非直接有用的东西(即使——特别是——这种关系稍微带有爱情的因 素,这爱情总是不能得到满足,就存活在即将来临的时刻之中),那 么,从这帮姑娘中我的任何一位女友来说,我所看到的她最后一张脸, 自然是我所想起的唯一一张脸。智力让过去的日子组成的长链通过,只 是使劲抓住长链的末端,这末端的金属往往跟长链的链环不同,而一个 个链环都消失在黑夜和我们的人生旅途之中,智力认为是真实的事物, 唯有我们现在所在之处。我最初的种种印象已经十分遥远,因此不可能 借助我的记忆来防止它们每天发生畸变;我跟这些姑娘一起交谈、吃下 午点心和玩耍,度过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甚至无法 想起她们是否就是我在一幅壁画中看到的处女,那些处女在大海前列队 经过,既无情又性感。 地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会把我们带到卡吕普索的岛上[757],并挖掘出 弥诺斯[758]的宫殿。不过卡吕普索只是个女人,弥诺斯只是个丝毫不像 神的国王。即使历史告诉我们的这些十分真实的人物的优缺点,也往往 跟我们赋予那些名字相同的神奇人物的优缺点有很大区别。我在最初几 天所撰写的优美海洋神话,就这样消失殆尽。但是,我们有时至少能在 亲密无间的亲切气氛中度过我们的时光,我们曾以为无法置身其中,却 又对此十分向往,这也并非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跟一些人的交往 中,我们起初认为这些人令人讨厌,因此,即使我们最终能在他们身边 品尝到矫揉造作的乐趣,也总是要对他们得以掩盖的缺点假装喜爱。但 是,在有些关系中,例如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的关系中,因她 们而产生的真正快乐会留下一种香味,任何人工的办法都无法使催熟的 果实和没有在阳光照耀下成熟的葡萄具有这种香味。她们曾在片刻中在 我眼前显现的那种仙女,这时仍在我跟她们极其平常的关系中添加某种 神奇的成分,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她们决不 让这种关系中出现任何平常的成分。我曾经如饥如渴地想要了解这些眼 睛的含义,这些眼睛现在已认识我并对我微笑,但在第一天跟我目光相 遇时,却如同另一世界发出的光芒;我的欲望广泛而又细致地把色彩和 香味撒播在这些姑娘的肉体表面,她们躺在悬崖之上,随便地把三明治 递给我,或是猜猜谜语,因此往往我下午躺着的时候——如同一些画家 想要在现代生活中寻找古代的高贵,使一个在剪趾甲的女人像《拔剌的 少年》[759]那样典雅,或者像鲁本斯那样,把他们认识的女人画成女 神,以构成神话中的场面——这些长着棕发和金发的美丽身体,属于极 不相同的类型,散布在我周围的草地上,我看着这些身体,也许没有去 除其中所有平庸的成分,这种成分因每天的经验而充满她们的身体,然 而,我并未想起她们来自天上,却如同赫丘利或忒勒玛科斯[760]那样, 在这些仙女中间玩耍。 后来,音乐会不再举办,坏天气随之而来,我那些女友离开了巴尔 贝克,但不是像燕子那样一起飞走,而是在同一星期内离去。阿尔贝蒂 娜首先离开,而且走得突然,她的任何女友都无法理解,在当时和后来 都是如此,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返回巴黎,因为她既不是去那里上课,也 不是去那里玩耍。“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弗朗索瓦丝咕哝地说,她可 能也希望我们这样分开。她觉得我们对旅馆职员和经理说话不够谨慎, 这些职员的人数已大大减少,但因仍有少数顾客留在那里而不能全部走 掉,而经理则“私吞公款”。确实,这家即将关门的旅馆,早已跟人去楼 空相差无几,但旅馆里从未像现在这样舒服。这并非是经理的看法;在 一个个客厅里,人都像冻僵一样,客厅门口已不再有听差值夜班,经理 则走过那些客厅,大步走在一条条走廊之中,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 被理发师梳理得十分漂亮,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看上去仿佛由混合物 构成,其中一份是肉,三份则是化妆品,他还老是更换领带(这些优雅 的服饰,不像保证供暖和维持旅馆人员那样费用昂贵,如同有人无力拿 出一万法郎来做一件善事,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装出慷慨大方的样 子,把五法郎的小费交给电报投递员)。他仿佛在对虚无缥缈进行视 察,似乎想用他那身漂亮的衣服,使人感到那年度假季节生意不佳的这 家旅馆里的萧条景象只是暂时现象,而他则像一位国王的幽灵,回到他 过去宫殿的废墟里,并经常出没其间。他特别感到不满的是,当地的铁 路因旅客人数太少,已停止运行,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恢复运输业 务。“这里所缺乏的,”经理说,“是震撼人心的方法。”他虽然出现了赤 字,仍为其后几年制订规模宏大的计划。他能准确记住一些适用于旅馆 业并能使这一行业显得伟大的漂亮词句:“我的助手还是不够,虽说我 在餐厅有个不错的班子,”他说,“但是,服务员的服务质量还得有所提 高;您明年来将会看到,我会召集一支怎样的队伍。”这时,B.C.B. [761] 的服务已经停止,他只好派人去取信,有时要派人用马车去送旅客。我 常常要求坐在车夫旁边,这样不管天气好坏我都能出去兜风,就像我在 贡布雷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 然而,有时雨水冷得刺骨,娱乐场又已关闭,外婆和我就只好待在 几乎是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像刮风时只能待在船舱里面,在那里,如同 在横渡大洋期间,我们在一些人身边度过三个月的时间却并不认识他 们,如雷恩法院首席院长、卡昂律师公会会长[762],在这些人中有个陌 生人,如一位美国女士和她那些女儿,会走到我们跟前,跟我们说话, 想出某种办法使时间过得更快,显示一种才能,教我们玩一种游戏,请 我们吃茶点,或者请我们演奏,在某个时间跟我们聚会,把这些消遣结 合在一起,这些消遣具有能使我们快乐的真正秘密,那就是不要刻意追 求快乐,而只是帮助我们自己度过无聊的时光,最终在我们逗留结束之 时建立友好关系,而他们在第二天相继离去,这种友好关系也随之终 止。我甚至还认识了那个有钱的青年、他两个贵族朋友中的一个以及又 回来小住的女演员;但这伙人现在只剩下三人,他们另一位朋友已回巴 黎。他们请我共进晚餐,是在他们常去的那家餐馆。我觉得他们对我的 婉拒相当满意。但他们发出邀请时却是极其客气,这邀请实际上是由那 富裕青年发出,因为其他二人只是他的客人,但由于陪伴他的男友莫里 斯·德·沃代蒙侯爵出身名门,那女演员凭直觉问我是否愿意共进晚餐, 并讨好地对我说:[763]“您要是来,莫里斯一定会非常高兴。” [764]当我在 大厅里遇到他们三人时,那富裕青年退到一边,由德·沃代蒙先生对我 说:[765]“您跟我们共进晚餐,好吗?” [766]总之,我没有很好利用在巴尔 贝克逗留的机会,因此我就更想重返该地。我感到,我在那里逗留的时 间太短。这并非是我那些朋友的看法,他们写信给我,问我是否准备在 那里定居。他们想到,他们可能只好一直把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写在信封 上,就像我的窗子,不是朝向田野或一条街,而是朝向大海海域,我在 夜里听到大海的浪涛声,我在睡着之前把我的梦幻像小船那样托付给这 种浪涛声,我有一种幻觉,那就是波浪如此接近,会在我不知不觉之中 将其魅力的概念注入我的脑中,就像在睡梦中学到的那些课文。 经理对我许诺,明年将给我提供更好的房间,但我现在对自己的房 间十分喜欢,进去时已再也闻不出香根草的气味,在这个房间里,我的 思想要上升曾经十分困难,但最终却极其准确地占领其三维空间,因此 我回到以前在巴黎的那个房间即天花板低矮的房间睡觉时,就只好使思 想恢复原状。 这时确实得离开巴尔贝克,寒冷刺骨,十分潮湿,旅馆里又没有壁 炉和暖气设备,因此无法长时间待在里面。不过,这最后几个星期,我 几乎立刻忘记。我想到巴尔贝克时,眼前展现的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景 象,那就是在气候宜人的季节里,由于我下午要跟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 们出去玩耍,因此每天上午,我外婆遵照医嘱,非得叫我在黑暗中躺在 床上。经理吩咐,在我这个楼层不能喧闹,并亲自察看其吩咐是否照 办。由于阳光太强,我把紫色大窗帘全都拉上,拉上的时间尽量长些, 而在第一天晚上,这些窗帘却对我如此敌视。为了不让阳光进来,弗朗 索瓦丝在每天晚上都要把毯子、红色印花台布和从各处拿来的织物用大 头针固定在窗帘上,而且只有她一人才能把这些大头针解开,但由于她 不能准确无误地把这些织物拼接在一起,因此房间里并非漆黑一片,地 毯上也就留下银莲花的红色花瓣,我忍不住要在片刻之间用赤裸的脚踩 在这些花瓣中间。而对着窗子的那堵墙,一部分已被照亮,墙上有个金 色圆柱,无任何支撑物,垂直竖在那里,并且慢慢移动,如同沙漠中希 伯来人前面的光柱[767]。我重新躺下,上午建议你去做游戏、洗海水浴 和步行所带来的乐趣,全都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如同一台开足马力却又 纹丝不动的机器,只能自行转动时在原地减速。 我知道那些女友在海堤上,但看不到她们,而她们则在大海高低不 平的支脉前经过,在大海尽头的蓝色峰峦中间,经常可以看到明亮的里 弗贝尔小城,像是意大利小镇,被阳光切成碎片。我没有看到那些女 友,但是(各种声音传到我的楼阁,有弗朗索瓦丝称之为“报人”的报贩 的叫卖声,有洗海水浴者和孩子们玩耍时的叫唤声,这些声音像海鸟的 叫声那样,在给轻轻地碎成浪花的波涛声打着拍子),我猜出她们在那 里,我听到她们压低的笑声,如同涅瑞伊得斯[768]在柔和波涛声中的笑 声,一直传到我的耳边。“我们一直看着,”阿尔贝蒂娜每天晚上都对我 说,“看您是否下来。但您的百叶窗一直关着,甚至在音乐会开始后也 是这样。”确实,十点钟时,我窗子下面有乐声响起。在乐器演奏的间 歇中,如海水涨潮,波浪持续不断地涌来,仿佛把小提琴的经过音群封 闭在它那涡形水晶之中,并将其泡沫飞溅到海底音乐间歇的回声之上。 我感到着急的是,我的衣物还没有给我送来,我无法穿衣起床。中午十 二点钟响,弗朗索瓦丝终于来了。在持续几个月的时间里,在我曾朝思 暮想的巴尔贝克,即在我想象之中一直被暴风雨击打并笼罩在薄雾中的 城市,晴朗的天气是阳光明媚、固定不变,当弗朗索瓦丝前来打开窗子 时,我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看到外墙角上折起的同一片阳光,其颜色固定 不变,作为夏天的标记并不鲜艳,却像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颜色那样灰 暗。弗朗索瓦丝把窗框上的大头针取下,把一块块织物拿掉,拉开窗 帘,让夏天的阳光照了进来,这阳光仿佛死气沉沉,来自远古,如同华 丽的千年木乃伊,我们的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脱去其身上的衣服,然 后让用香料保存的木乃伊穿着金袍展现在我们面前。

人名索引[769]

Abraham亚伯拉罕,犹太人始祖。 actrice de l’Odéon奥德翁剧院女演员。在巴尔贝克(Balbec),跟她 情夫以及两位贵族[参见Vaudémont(沃代蒙)]自成一帮 actrice de l’Odéon(ami de l’)奥德翁剧院女演员(的男友) Adolphe(mon oncle)阿道夫(我的外叔公),我外公的弟弟 Agrigente(prince d’)阿格里让特(亲王),绰号“格里格 里”(Grigri)。在斯万(Swann)家 Aimé埃梅,巴尔贝克大旅馆(Grand-Hôtel de la Plage)侍应部主 任。德·夏吕斯先生(M. de Charlus)想叫他起床。他对德雷福斯案件 (affaire Dreyfus)的看法。 Albertine Simonet阿尔贝蒂娜·西莫内,邦唐夫妇(les Bontemps)的 外甥女。吉尔贝特(Gilberte)见到过她。她肆无忌惮。我不愿陪父亲 参加一晚宴,因此没能见到她。她首次在巴尔贝克(Balbec)出现;是 戴黑色马球帽、推自行车的棕发姑娘。“小西莫内”。跟我迎面相遇的姑 娘是否是她。她在小路上跟站在窗口的埃尔斯蒂尔(Elstir)打招呼,后 者对我说出她的名字。阿尔贝蒂娜的无数形象。埃尔斯蒂尔在一次下午 聚会时把她介绍给我。我跟她在海堤上说话。布洛克(Bloch)使她感 到生气。她把我介绍给安德蕾(Andrée)。她的看法和爱好。她跟吉泽 尔(Gisèle)在一起感到不快。我不再喜欢她。安德蕾和她。在埃尔斯 蒂尔家里;希望自己有钱买游艇。“我非常喜欢您”。读吉泽尔的作文。 她是我最喜欢的姑娘;传环游戏,我做游戏时注意力不集中。安德蕾对 她的态度。我现在知道我爱她。我装作更喜欢安德蕾。在旅馆的房间 里,她不愿意让我抱吻。我的梦想将她抛弃。她讨人喜欢。我无法解释 她当时对我的态度。她送给我一支金色铅笔;她的坦率;我对她的尊 重。她那张不断变化的脸。她首先离开巴尔贝克 Albertine(amies d’)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 樊特伊小姐 (Mlle Vinteuil)的女友,像亲生母亲那样对待阿尔贝蒂娜 Albertine(tante d’)阿尔贝蒂娜(的姨妈)⇒Bontemps(Mme)邦 唐(夫人) Alceste阿尔赛斯特,莫里哀《恨世者》(Misanthropede Molière) 中人物。 Alexandre de Macédoine(前356—前323)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即亚 历山大大帝(Alexandre le Grand)。 Ali Baba阿里巴巴,《一千零一夜》(Les Mille et Une Nuits)中人 物。 Aliénor d’Aquitaine阿基坦的阿莉耶诺尔⇒léonore de Guyenne圭耶纳 的埃莱奥诺尔 Allemagne(empereur d’)德国(皇帝)⇒Guillaume II威廉二世 Ambresac(les)昂布勒萨克(一家) Ambresac(demoiselles d’)昂布勒萨克(两位小姐)。据阿尔贝蒂 娜(Albertine)说,其中一位已跟圣卢(Saint-Loup)订婚。 Ambresac(Mlle Daisy d’)(戴茜·德·)昂布勒萨克(小姐) Amédée阿梅代⇒grand-père(mon)(我)外公 Amédée(Mme)阿梅代(夫人)⇒grand-mère(ma)(我)外婆 Amélie阿梅莉⇒Marie-Amélie玛丽-阿梅莉 [Amphion]安菲翁,宙斯(Zeus)和安提俄珀(Antipe)之子。 ⇒architecte de la fable(l’)寓言里的建筑师 Amphitrite安菲特里特,希腊神话的海中女神。 Anacharsis阿纳卡西斯,巴泰勒米神父(abbé Barthélemy)的作品 《年轻的阿纳卡西斯希腊游记》(Voyage du jeune Anacharsis en Grèce)中主人公。 Andrée安德蕾,巴尔贝克(Balbec)那帮姑娘中年龄最大者。她从 老银行家(vieux banquier)头顶上一跃而过。我被介绍跟她认识;她性 格复杂。她评论吉泽尔(Gisèle)的作文。她陪我去克勒尼埃(Les Creuniers);她是否善良。我装作更喜欢她,但她并未信以为真。我对 她的偏爱。我对她看走了眼 Andrée(mère d’)安德蕾(的母亲)。她喜欢阿尔贝蒂娜 (Albertine) Andrée(sœur d’)安德蕾(的姐姐)。 Ange(baronne d’)昂热(男爵夫人),小仲马(Dumas fils)的剧 作《半上流社会》(Le Demi-Monde)女主人公。 Angleterre(roi d’)英国(国王)⇒douard VII爱德华七世, Galles(prince de)威尔士(亲王)et Hanovre(prince de)汉诺威(亲 王) Anne de Bretagne(1477—1514)布列塔尼的安娜,布列塔尼女公 爵、法国王后。 [Anselme(seigneur)]安斯模(大人),莫里哀《冒失鬼》 (L’Étourdi de Molière)中人物。 Antoine de Padoue(saint)帕多瓦的(圣)安东尼。 apôtres(les)使徒 architecte de la fable(l’)寓言里的建筑师。⇒Amphion安菲翁 Arès阿瑞斯,希腊神话中战神。 Aricie阿莉茜,拉辛(Racine)悲剧《淮德拉》(Phèdre)中人物 Arouet阿鲁埃⇒Voltaire伏尔泰 Arvède Barine(Louise Cécile Vincens, dite)(1840—1908)阿韦德 ·巴里纳,路易丝·塞茜尔·万桑的笔名,女作家。 Assourbanipal亚述巴尼拔,亚述(Assyrie)国王(前669—约前 627)。 Assuérus亚哈随鲁,拉辛(Racine)悲剧《以斯帖》(Esther)中人 物 Athalie亚他利雅,拉辛(Racine)同名悲剧中的人物 Athénè(Pallas)雅典娜(帕拉斯·),宙斯(Zeus)之女 Augier(Émile)(1820—1889)奥吉埃(埃米尔·),法国剧作家 Aumale(Henri Eugène Philippe Louis d’Orléans, duc d’)(1822— 1897)奥马尔(公爵)(亨利·欧仁·菲力普·路易·德·奥尔良),法国将 军、历史学家 Automédon奥托墨冬,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Achille)的御者和朋 友。 Autriche(empereur d’)奥地利(皇帝)⇒François-Joseph I er弗兰西 斯-约瑟夫一世 avocat(célèbre)de Paris巴黎(著名)律师,在巴尔贝克 (Balbec)。 Bagard(César)(1639—1709)巴加尔(恺撒·),法国雕刻家 Bakst(Léon)(1866—1924)巴克斯特(列夫·),俄国画家、舞 台美术家 Balzac(1799—1850)巴尔扎克,法国作家。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Mme de Villeparisis)对他的评论 banquier(vieux)(老)银行家,在巴尔贝克(Balbec)。安德蕾 (Andrée)从他头上一跃而过。把他跟卡昂法院首席院长(premier président de Caen)混为一谈 banquier(vieux)(femme du)(老)银行家(的妻子)。 Barbey d’Aurevilly(1808—1889)巴尔贝·德·奥尔维利,法国作家 Barrès(Maurice)(1862—1923)巴雷斯(莫里斯·),法国小说 家、政治家 Bartolomeo(Fra)(1472—1517)巴托洛米奥(修士),意大利画 家。 Basin巴赞⇒ Guermantes(duc de)盖尔芒特(公爵) Bathilde巴蒂尔德⇒grand-mère(ma)(我)外婆 bâtonnier de Cherbourg瑟堡律师公会会长,在巴尔贝克 (Balbec)。他邀请康布勒梅夫妇(les Cambremer)共进午餐。被误认 为卡昂律师公会会长(bâtonnier de Caen)。 bâtonnier de Cherbourg(femme du)瑟堡律师公会会长(的妻子) Baudelaire(Charles)(1821—1867)波德莱尔(夏尔·),法国诗 人 Beausergent(Mme de)博塞让(夫人),我外婆喜欢的作家,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姐姐 Beethoven(Ludvig van)(1770—1827)贝多芬(路德维希·范 ·),德国作曲家 Bellini(Gentile)(1429—1507)贝利尼(真蒂利·),威尼斯画 家。 Bergotte贝戈特。诺普瓦(Norpois)对他严厉批评。我在斯万家 (les Swann)遇到他;我的失望。他说话的方式。他的恶习。他评论 《淮德拉》(Phèdre)。我跟他一起回家;他批评科塔尔(Cottard)和 斯万(Swann)。我父母对他看法的改变。他给我写信。夏吕斯 (Charlus)把贝戈特的一本书借给我。布洛克老先生(Salomon Bloch)在远处见到过他 Bergotte(ami de)贝戈特(的朋友),一位对他产生过巨大影响的 作家。 Bergotte(frères et sœurs de)贝戈特(的兄弟姐妹)。 Bergotte(maîtresse de)贝戈特(的情妇)。 Bergotte(Mme)贝戈特(夫人)。 Berlier(Jean-Baptiste)(1843—1911)贝利埃(让-巴蒂斯特·), 法国工程师。 Berma(la)贝尔玛我获准去看她演出《淮德拉》(Phèdre)。我的 失望。诺普瓦(Norpois)对她的评价。报上赞扬她。我买了她的照 片。贝戈特(Bergotte)对她的评价 Bernard(Nissim)贝尔纳(尼西姆·),布洛克夫人(Mme Bloch) 的叔叔。他认识德·马桑特先生(M. de Marsante) Bernard(Samuel)(1651—1739)贝尔纳(萨米埃尔·),法国金 融家 Berry(Georges)(1853—1915)贝里(乔治·),法国政治家。 Bersot(Pierre-Ernest)(1816—1880)贝尔索(皮埃尔-欧内斯特 ·)法国哲学家。 Beyle贝尔⇒Stendhal司汤达 Biche(M.)母鹿(先生),画家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绰号 Bismarck(1815—1898)俾斯麦,普鲁士(Prusse)政治家 Blacas(d’Aulps, duc Casimir de)(1771—1839)(卡西米尔·德·) 布拉卡(公爵),法国政治家。 Blanche de Castille(mère de)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的母亲) ⇒léonore de Guyenne圭耶纳的埃莱奥诺尔 [Blandais](M.)布朗代(先生),勒芒(Le Mans)的公证人, 在巴尔贝克(Balbec)度假 Blandais(Mme)布朗代(夫人),前者之妻 Blandine(sainte)(圣)布朗迪娜,里昂的女殉教者。 Blatin(Mme)布拉坦夫人,布拉坦先生的寡妇。斯万夫妇(les Swann)讨厌她 Bloch(les)布洛克(一家):315。我跟圣卢(Saint-Loup)一起在 他们家吃晚饭 Bloch(M. Salomon)(所罗门·)布洛克(先生),我同学的父 亲。他的立体镜。他想象自己是重要人物 Bloch(Mme)布洛克(夫人),我同学的母亲 Bloch(Albert)布洛克(阿尔贝·),比我年长的同学。斯万夫人 (Mme Swann)说他是部长办公厅随员。他向斯万夫人问好,斯万夫人 认为他姓莫勒尔(Moreul)。他跟我谈论对女人的看法,带我去一家打 炮屋。在巴尔贝克(Balbec),他装作是反犹太主义者。他缺乏教养。 他邀请我和圣卢(Saint-Loup)去他家吃晚饭。他欣赏自己的父亲。他 说的关于德·夏吕斯先生(M. de Charlus)的蠢话。他说斯万夫人曾委身 于他。他使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感到失望。他没有发现圣卢对他冷 淡。他使阿尔贝蒂娜(Albertine)感到讨厌 Bloch(sœurs de)布洛克(的姐妹)。她们缺乏教养,欣赏自己的 兄弟。 blonde(jeune)金发女郎,在里弗贝尔(Rivebelle)神色忧郁。 Boieldieu(François Adrien)(1775—1834)布瓦尔迪约(弗朗索 瓦·阿德里安·),法国作曲家,歌剧《白衣夫人》(La Dame blanche) 的作者 Boileau(Nicolas, dit Despréaux)(1636—1711)布瓦洛(尼古拉 ·)(亦称布瓦洛-德普雷奥),法国诗人、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家 Bontemps(M.)邦唐(先生),阿尔贝蒂娜(Albertine)的姨夫, 公共工程部部长办公厅主任(被误认为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 Bontemps(Mme)邦唐(夫人),阿尔贝蒂娜(Albertine)的姨 妈。在斯万夫妇(les Swann)家。她应邀参加维尔迪兰夫人(Mme Verdurin)的星期三聚会,感到欣喜若狂。我设法认识她 Bontemps-Chenut(les)邦唐-谢尼(家族)。 Boréas波瑞阿斯,希腊神话中西风和北风。 Botticelli(Sandro di Mariano, dit)(1445—1510)波堤切利(山德 罗·迪·马里亚诺,人称)。 Boucher(François)(1703—1770)布歇(弗朗索瓦·),法国画 家。 Bouillon(les)布永夫妇,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父母 Bouillon(Cyrus, comte de)布永(伯爵)(西律斯·德·),德·维尔 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父亲。他在家接待名人 Bouillon(Mlle de)(德·)布永(小姐)⇒Villeparisis(marquise de)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 Bouillon(Mme de)(德·)布永(夫人),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Mme de Villeparisis)的母亲。 Boulbon(docteur du)(杜·)布尔邦(大夫) Bourbonneux布博纳(糕点店)。 Brabant(Geneviève de)布拉邦特(热纳维耶芙·德·) Bréau-Chenut(baron)布雷奥-谢尼(男爵)。 Bréauté-Consalvi(Hannibal, marquis de)(阿尼巴尔·德·)布雷奥 泰-孔萨维(侯爵),朋友们称他为“巴巴尔”(Babal)。是斯万 (Swann)的老朋友 Bressant(Jean-Baptiste-François)(1815—1866)布雷桑(让-巴蒂 斯特-弗朗索瓦·)法国演员 Brichot布里肖,巴黎大学教授 Brunetière(Ferdinand)(1849—1907)布吕纳介(费迪南·), 《两世界评论》(La Revue des Deux Mondes)社长(1893—1906) Bucentaure(le)(威尼斯督治乘坐的)大型画舫。 cafétier du Grand-Hôtel de Balbec巴尔贝克大旅馆的咖啡馆老板。 Callot(sœurs)卡洛姐妹(女子时装店) Calypso卡吕普索,希腊神话中仙女。 Cambremer(les)康布勒梅(一家)他们在巴尔贝克(Balbec)的 名声 Cambremer(marquise douairière Zélia de)康布勒梅(老侯爵夫人) (泽莉娅·德·),原名梅尼尔-拉吉夏尔 Cambremer(marquis de)康布勒梅(侯爵),泽莉娅·德·康布勒梅 老侯爵夫人之子、勒格朗丹(Legrandin)的姐夫在巴尔贝克(Balbec) Cambremer(Renée, marquise de)康布勒梅(侯爵夫人)(勒内·德 ·), 小康布勒梅侯爵之妻、勒格朗丹(Legrandin)的姐姐据说她曾非常 喜欢斯万(Swann)。在菲泰尔纳(Féterne) Camille卡米耶,斯万家(les Swann)的仆人。 Carnot(Marie François Sadi, dit sadi)(1837—1894)卡尔诺(马 里·弗朗索瓦·萨迪,人称萨迪),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1887— 1894) Carpaccio(Vittore Scarpazza, dit)(约1460—约1525)卡尔帕乔 (维托雷·斯卡尔帕扎,人称),威尼斯画家 Carraches(les)(十六世纪)卡拉奇(兄弟),即阿戈斯蒂诺 (Augustin, <意>Agostino)和安尼巴莱(Annibal, <意>Annibale),意 大利画家。 Carrière(Eugène)(1849—1906)卡里埃(欧仁·),法国画家 Castellane(Antoine de)(1844—1917)卡斯泰拉纳(安托万·德 ·)。 Cauchon(Pierre)(?—1442)科雄(皮埃尔·),主持对贞德 (Jeanne d’Arc)审判的博韦(Beauvais)主教。 Cellini(Benvenuto)(1500—1571)切利尼(班韦努托·),意大 利雕塑家、金银匠。 Chamisso [de Boncourt(Louis Charles Adélaïde, dit Adalbert von)](1781—1838)沙米索(·德·邦古尔,或称阿代尔贝特·冯·沙米 索),法裔德语作家。 Chardin(Jean-Baptiste)(1699—1779)夏尔丹(让-巴蒂斯特 ·),法国画家 Charles X(1757—1836)查理十世,法国国王(1824—1830) Charlus(Palamède, baron de)夏吕斯(男爵)(帕拉梅德·德·), 俗称梅梅(Mémé)。圣卢(Saint-Loup)的舅舅,圣卢对我谈起他。在 巴尔贝克(Balbec),他盯着我看;介绍跟我们认识。他是盖尔芒特家 族(les Guermantes)成员。他使我外婆产生好感。他行为奇特。他的眼 睛。他憎恨那些“小白脸”。他的文学爱好。他到我房间里来看我。布洛 克(Bloch)对他的评论。 Charlus(Mme de)(德·)夏吕斯(夫人),出嫁前为波旁公主 (princesse de Bourbon) Charlus(deux amis de)夏吕斯(的两位朋友),跟他组成“美惠三 女神”(les trois Grâces)。 Chartres(Robert Philippe Louis Eugène Ferdinand, duc de)(1840— 1910)沙特尔(公爵)(罗贝尔·菲力普·路易·欧仁·费迪南·),国王路 易-菲力浦(Louis-Phillipe)和王后玛丽-阿梅莉(Marie-Amélie)的孙子 Charvet夏尔韦(男式衬衫内衣商店)。 chasseur(jeune)du Grand-Hôtel de Balbec巴尔贝克大旅馆的穿制服 (年轻)服务员。 Chateaubriand(François René, vicomte de)(1768—1848)夏多布 里昂(子爵,原名弗朗索瓦·勒内)。他受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严厉批评 chef de clinique de Cottard科塔尔医院里的主治医生 chef d’orchestre à Balbec巴尔贝克的乐队指挥。 chef du Protocole礼宾司司长。 Chenut(le vieux père)谢尼(老头)。 Cheruit谢吕伊(时装店)。 Chimay [(Joseph), prince de](1836—1892)希梅(亲王) (约瑟夫·德·) Chimay(Clara, princesse de)希梅(王妃)(克拉拉·德·)。 Choiseul(les)舒瓦瑟尔(家族) Chopin(1810—1849)肖邦 Choufleury舒弗勒里,奥芬巴赫(Offenbach)的轻歌剧《舒弗勒里 先生1月24日将待在家里》(M. Choufleury restera chez lui le 24 janvier) 的主人公 Cinghalais du Jardin d’Acclimatation(巴黎)动物园里的僧伽罗人。 Cirro(应为Ciro’s)(巴黎)西罗(饭馆)。 Claudel(Paul)(1868—1955)克洛代尔(保罗·),法国诗人、 剧作家 Clèves(princesse de)克莱沃(王妃),即吉斯公爵夫人 (duchesse de Guise)。⇒Trézène(princesse de)特罗伊曾(王妃) 《Coiffeur》(le)“理发师”,一家打炮屋的顾客。 concierge de l’hôtel de Bouillon布永公馆的门房。他毫不拘束。 concierge des Swann斯万家的门房 concierge du Grand-Hôtel de Balbec(《Monsieur Paul》)巴尔贝克 大旅馆的门房(“保罗先生”) Cook(agence)库克(旅行社)。 Coquelin(Constant, dit Coquelin aîné)(1841—1909)科克兰(康 斯坦·,人称大科克兰),法国演员 Corneille(Pierre)(1606—1684)高乃依(皮埃尔·),法国剧作 家 Cornuel(Mme)(Anne-Marie Bigot)(1605—1694)科尼埃尔 (夫人,即安娜-玛丽·比戈),在巴黎(Paris)开设沙龙。 Cottard(docteur)科塔尔(大夫),维尔迪兰夫妇(les Verdurin)“小宗派”的一个“信徒”他名扬欧洲(Europe)。他冷若冰霜 的样子。他医好了我的病。他跟奥黛特(Odette)谈起我。斯万 (Swann)请他跟一些贵族到家里来共进晚餐。贝戈特(Bergotte)对他 的评论 Cottard(Mme Léontine)科塔尔(夫人)(莱昂蒂娜·),科塔尔 大夫之妻她邀请丈夫的同事和学生来参加晚会。在斯万夫人(Mme Swann)家 cousine(petite)(小)表妹,我一次跟她一起尝到爱情的愉悦。 Crécy(Mme de)(德·)克雷西(夫人)⇒ Swann(Mme)斯万 (夫人) [Custines(Delphine de Sabran, marquise de)](1770—1826)居 斯蒂纳(侯爵夫人,即黛尔菲娜·德·萨布朗),夏多布里昂 (Chateaubriand)喜爱的女子。⇒léonore de Guyenne(descendante d’) 圭耶纳的埃莱奥诺尔(的后裔) [Daguerre(Jacques)](1787—1851)达盖尔(雅克·),法国发 明家。 dame belge比利时女士,在巴尔贝克(Balbec)。 dame en rose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士⇒Swann(Mme)斯万(夫人) Dante(1265—1321)但丁,意大利作家、《神曲》(La Divine Comédie)作者 Darius I er大流士一世(约前558—前486),波斯帝国国王(前522 —前486) Daru(comte)(1767—1829)达吕(伯爵),法国政治家、文学 家,曾任驻奥地利(Autriche)和普鲁士(Prusse)大军总后勤官。 Daudet(Léon)(1867—1942)都德(莱昂·),法国记者、作家 Debac德巴克(花店)。 déesses marines大海女神。 Deffand(Mme du)(1697—1780)(杜·)德芳(夫人)。 Deltour(Nicolas-Félix)(1822—1904)德图尔(尼古拉-费利克斯 ·),法语教师、作家。 dentiste de Balbec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 Deschanel(Paul)(1855—1922)德夏内尔(保罗·),法国政治 家 Diane狄安娜,狩猎女神 Dianti(Laura)狄安提(洛拉·),拟为提香(Titien)作品《梳妆 的少妇》(La Jeune Femme à sa toilette)的模特儿。 Dieu上帝/天主 Dieulafoy(Mme)(Jeanne)(1851—1916)(让娜·)迪约拉富瓦 (夫人),法国考古学家。 Dionysos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酒神。 directeur de La Revue des Deux Mondes《两世界评论》主编⇒ Brunetière布吕纳介 directeur du cabinet du ministre des Postes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 ⇒Bontemps(M.)邦唐(先生) directeur du Grand-Hôtel de Balbec巴尔贝克大旅馆经理。对这个度 假季节生意不佳感到不满 directeur général des palaces法国七八家旅馆的总经理。 [Don Juan]唐璜。 Dostoïevski(Fédor)(1821—1881)陀思妥耶夫斯基(费奥多尔 ·),俄国作家 Doucet杜塞(父子时装店) Doudan(Ximénès)(1800—1872)杜当(克西梅内斯·),法国文 学评论家,曾任布罗伊公爵(duc de Broglie)秘书 Dreyfus(Alfred)(1859—1935)et Affaire Dreyfus德雷福斯(阿尔 弗雷德·)和德雷福斯案件 Du Camp(Maxime)(1822—1894)杜康(马克西姆·),法国作 家。 Duguay-Trouin(René)(1673—1736)迪盖-特鲁安(勒内·),法 国私掠船船长 Dumas fils(Alexandre)(1824—1895)小仲马 Durieux(Mme)迪里厄(太太)。 Éaque埃阿科斯,阴间判官。 écrivain célèbre著名作家,在巴尔贝克(Balbec)。 Édouard(VII)(1841—1910)爱德华七世,英国国王 ⇒Galles(prince de)威尔士(亲王) Éléonore de Guyenne(ou Aliénor d’Aquitaine)(1122—1204)圭耶 纳的埃莱奥诺尔(或阿基坦的阿莉耶诺尔),“卡斯蒂利亚的布兰奇 (Blanche de Castille)之母”(其实是她的祖母)。 Éléonore de Guyenne(descendante d’)圭耶纳的埃莱奥诺尔(的后 裔),其实是普罗旺斯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 de Province)(的后 裔)⇒Custines(Delphine de Sabran, marquise de)居斯蒂纳(侯爵夫 人,即黛尔菲娜·德·萨布朗) Eliot(George)(1819—1880)艾略特(乔治·),英国女作家 Élisabeth(sainte)(圣)以利沙伯 Éloi(saint)(588—660)(圣)埃卢瓦。 Elstir埃尔斯蒂尔,维尔迪兰夫妇(les Verdurin)喜爱的画家,他们 称他为母鹿“先生”(《monsieur》 Biche)。我在里弗贝尔(Rivebelle) 遇到“著名画家埃尔斯蒂尔”。我去他的画室看望他。他的海洋风景画; 他的隐喻。他艺术的新颖之处。巴尔贝克(Balbec)教堂之美。他认识 海滩上那帮姑娘。《萨克里庞小姐》(Miss Sacripant)。他在家举办下 午聚会;他把我介绍给阿尔贝蒂娜(Albertine)。我跟那些姑娘一起去 看望埃尔斯蒂尔 Elstir(Mme)埃尔斯蒂尔(夫人)。她的名字叫加布里埃尔 (Gabrielle);她的美 employé de sir Rufus Israël鲁弗斯·伊斯拉埃尔爵士的职员,是加纳 什俱乐部(cercle des Ganaches)成员。 employé(vieil)du chemin de fer(老)列车员。 Éos ou Éôs厄俄斯,黎明女神 Éros厄洛斯,爱神。 Esther以斯帖,拉辛(Racine)同名悲剧中人物 Eulalie欧拉莉已去世。 Euménide欧墨尼得斯,慈善女神。 Faust(docteur)浮士德(大夫)。 femme au restaurant de Rivebelle里弗贝尔饭馆里的女人;她对别人 低声谈论圣卢(Saint-Loup)以前的事。 femme de chambre de Mme de Villeparisis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贴身 女仆 femme de chambre d’une dame belge一位比利时女士的贴身女仆,在 巴尔贝克(Balbec)。 Fénelon(François de Salignac de La Mothe)(1651—1715)费奈龙 (弗朗索瓦·德·萨利尼亚克·德·拉莫特),法国天主教大主教、作家 Ferry(Jules)(1832—1893)费里(朱尔·),法国政治家。 [Feydeau(Georges)](1862—1921)费多(乔治·),法国剧作 家。 fille de cuisine de Françoise(autre)弗朗索瓦丝的(另一个)帮厨 女工 fille(grande)vendant du lait卖牛奶的(高大)姑娘,是在开往巴 尔贝克(Balbec)的火车里看到 Flaubert(Gustave)(1821—1880)福楼拜(居斯塔夫·),法国作 家 fleuriste(vieille)花店老妇。 Fontanes(Louis de)(1757—1821)丰塔纳(路易·德·),法国政 治家、作家 Forcheville(comte de)福什维尔(伯爵),萨尼埃特(Saniette) 的连襟 Fortuny [y Madrazo(Mariano)](1871—1949)(马里亚诺·) 福尔图尼(-马德拉佐),西班牙画家、服饰设计师 France(Anatole)(1844—1924)法朗士(阿纳托尔·),法国作 家 France(roi de)法国国王⇒ Charles X查理十世 Françoise弗朗索瓦丝,我姑妈莱奥妮(tante Léonie)的女厨师请诺 普瓦(Norpois)吃晚饭;她的烹饪才能。评论巴黎(Paris)的饭馆。 她跟我和外婆一同前往巴尔贝克(Balbec);她“恪守身份并保持地 位”。她在巴尔贝克的朋友。弗朗索瓦丝跟贵族。她评论布洛克 (Bloch)和圣卢(Saint-Loup)。她没有把我的衣物准备好。 Françoise(frère de)弗朗索瓦丝(的兄弟) Françoise(parents de)弗朗索瓦丝(的父母)。 François-Joseph I er(1830—1916)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奥地利皇 帝(1848—1916)、匈牙利国王(1867—1916) Gabriel(Jacques-Ange)(1698—1782)加布里埃尔(雅克-昂热 ·),法国建筑师。 Gabrielle加布里埃尔⇒ Elstir(Mme)埃尔斯蒂尔(夫人) Gallé(Émile)(1846—1904)加莱(埃米尔·),法国玻璃制品设 计师 Galles(prince de)(1841—1910)威尔士亲王⇒douard VII爱德华 七世 garde forestier des Champs-É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公园里的护林员 Garnier(Robert)(1544—1590)加尼埃(罗贝尔·),法国诗人。 Gasq-Desfossés(Léon)(生于1860年)加斯克-德福塞(莱昂·), 法国教学用书作者。 Gérôme(Jean-Léon)(1824—1904)热罗姆(让-莱昂·),法国画 家、雕塑家。 Gilberte Swann吉尔贝特·斯万,后成为德·福什维尔小姐(Mlle de Forcheville),跟罗贝尔·德·圣卢(Robert de Saint-Loup)结婚后,成为 圣卢侯爵夫人(marquise de Saint-Loup),最后成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duchesse de Guermantes)(这事普鲁斯特并未说清,也未提到奥丽娅 娜(Oriane)已经去世)。奥黛特(Odette)在跟斯万(Swann)结婚前 用女儿来对斯万进行敲诈。诺普瓦(Norpois)是否会对她谈起我。元 旦那天,跟吉尔贝特建立新的友谊的希望破灭。她重返香榭丽舍大街 (avenue des Champs-Élysées)。跟她抢信。吉尔贝特的邀请信。在她 家吃下午点心。在斯万家吃午饭并跟他们一起外出。她的优点。我是她 最喜欢的朋友。她跟父亲顶撞。她既像她父亲又像她母亲。我不敢邀请 她。她跟我不和;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我给她写的信;矛盾和痛苦。在 吉尔贝特不在家时去看望斯万夫人。元旦那天,我等待她的来信。我在 扼杀自己的爱情。别人的笨拙帮忙;我写的信。我决定去看她,但看到 她跟一小伙子在一起。我和她书信来往。她几乎被我遗忘 Gilberte(camarades de), 吉尔贝特(的同伴们)在吉尔贝特家里。 Giotto(1266—1336)乔托,佛罗伦萨画家,在帕多瓦(Padoue) 画有“恶行”(Vices)和“美德”(Vertus)的壁画 Giroux吉鲁(糕点店)。 Gisèle吉泽尔,巴尔贝克(Balbec)那帮姑娘中一个,被认为残 忍。我跟她相遇;她想必喜欢我。安德蕾(Andrée)对她感到厌恶;阿 尔贝蒂娜(Albertine)对她的评论。她回巴黎(Paris)补考;陪她乘火 车去卡昂(Caen)或埃弗勒(Évreux)的计划未能实现。安德蕾喜欢 她。她的作文 Glaukonomè格劳科诺墨,仙女。 gouverneur de Paris巴黎军区司令,曾在维尔迪兰夫人(Mme Verdurin)家留下名片。 Gozzoli(Benozzo)(1420/1422—1497)戈佐利(伯诺佐·),佛 罗伦萨画家 Grâces(les trois)美惠三女神。 grainertiers de Paris et leurs filles巴黎粮食商人及其女儿,在巴尔贝 克(Balbec)。 Gramont-Caderousse(Charles-Robert de)(1808—约1865)格拉蒙卡德鲁斯(夏尔-罗贝尔·德·)。 grand-mère maternelle(ma)(我的)外婆,名叫巴蒂尔德 (Bathilde),也称为阿梅代夫人(Mme Amédée)她陪我去看贝尔玛 (Berma)的演出。她对我呼吸困难的态度。她希望看到我工作。她跟 我一起去巴尔贝克(Balbec)。她使我喜爱塞维尼夫人(Mme de Sévigné)。到达巴尔贝克。她来到我房间;她温柔、善良;在隔墙上 敲三下。她打开餐厅里一扇窗,结果所有的菜单全被风吹掉。她遇到女 友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乘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 马车出去兜风。我跟她说:“没有你,我简直无法生活”。圣卢(SaintLoup)征服了她。夏吕斯(Charlus)使她产生好感。她让圣卢给她拍 照。她仿佛在躲避我。她使我感到恼火。她把蒲鲁东(Proudhon)的许 多亲笔信送给圣卢 grand-père maternel(mon)(我的)外公, 名叫阿梅代(Amédée) grand-tante(ma)(我的)姑婆。她是我外公的表妹、我莱奥妮姑 妈(tante Léonie)的母亲 Greco [(Domenikos Theotokopoulos, dit)le](1541—1614)格 列柯(多米尼柯·狄奥托科普洛,人称),西班牙画家 Gréville(Henry)(Alice Fleury, dite)(1842—1902)格雷维尔 (亨利·)(原名阿丽丝·弗勒里),法国女作家。 Grignan(Mme de)(1646—1705)格里尼昂(夫人),塞维尼夫 人(Mme de Sévigné)的女儿 Grigri格里格里,阿格里让特亲王[Agrigente(prince d’)]的绰号 groom du Grand-Hôtel de Balbec巴尔贝克大旅馆的听差。 Guermantes(les)盖尔芒特(一家)。盖尔芒特的圈子 Guermantes(duc de)盖尔芒特(公爵),巴赞(Basin)、夏吕斯 (Charlus)和德·马桑特夫人(Mme de Marsantes)的父亲 Guermantes(Basin, duc de)盖尔芒特(公爵),名叫巴赞,在他 父亲去世前为洛姆亲王(prince des Laumes)。他是夏吕斯(Charlus) 的哥哥 Guermantes(Oriane, 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名叫奥 丽娅娜,在她公公去世前为洛姆王妃(princesse des Laumes),是巴赞 (Basin)的妻子和堂妹斯万(Swann)希望能把奥黛特(Odette)和吉 尔贝特(Gilberte)介绍给她。她是圣卢(Saint-Loup)的舅妈和德·维尔 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侄女。拉结(Rachel)在她家里表 演朗诵。 Guermantes(princesse de)盖尔芒特(王妃),名叫玛丽 (Marie),婚前为巴伐利亚女公爵(duchesse de Bavière),称为玛丽吉尔伯特(Marie-Gilbert)、玛丽-赫德维希(Marie-Hedwig)或赫德维 希王妃(princesse Hedwig),是吉尔伯特(Gilbert)的妻子、巴伐利亚 公爵(duc de Bavière)的妹妹。 Guillaume II(1859—1941)威廉二世,普鲁士国王、德国皇帝 Guillaumin(Armand)(1841—1927)吉约曼(阿尔芒·),法国画 家。 Guise [(Henri), duc de](1550—1588)吉斯(公爵)(亨利· 德·) Hadès哈得斯,冥王。 Halévy(Fromental)(1799—1862)阿莱维(弗罗芒塔尔·),法 国作曲家。 Havas(agence)哈瓦斯(通讯社)。 Hêgêso赫革索,古雅典(Athènes)陶瓷区墓碑上妇女。 Henri II(1519—1559)亨利二世,法国国王(1547—1559)。 Henry亨利(饭馆)。 Hercule赫丘利,罗马神话中英雄 Heredia(José Maria de)(1842—1905)埃雷迪亚(约泽·马里亚· 德·),法国诗人。 Hespéride d’Olympie奥林匹亚的赫斯珀里得斯。 Hippolyte希波吕托斯,拉辛(Racine)悲剧《淮德拉》(Phèdre) 中人物 Hogarth(William)(1697—1764)贺加斯(威廉·),英国画家。 Homère(约前八世纪)荷马,古希腊诗人。 homme en vue du faubourg Saint-Germain圣日耳曼区的男子,曾被夏 吕斯(Charlus)拳打脚踢,如今已是知名人物。 Horace(前65—前8)贺拉斯,古罗马诗人 Hugo(Victor)(1802—1885)雨果(维克多·),法国作家。德· 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对他的评论 Hypatie(约370—415)希帕蒂娅,希腊女哲学家、数学家。 Ibsen(Henrik)(1828—1906)易卜生(亨利克·),挪威剧作家 institutrice de Gilberte吉尔贝特的女教师 Israël ou Israëls(les)伊斯拉埃尔(亦称伊斯拉埃尔斯)(一 家),金融家。 Israël ou Israёls(Sir Rufus)(鲁弗斯·)伊斯拉埃尔(亦称伊斯拉 埃尔斯)(爵士),势力最大的犹太人。 Israëls(Lady Rufus)(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夫人),前者的 妻子,斯万(Swann)的姨妈。她开展反对斯万夫人(Mme Swann)的 运动 Jean(saint)(圣)约翰,福音书作者之一。 Jeanne d’Arc(sainte)(1412—1431)(圣女)贞德 Jeffries(Jeffreys)(John)杰弗里斯(约翰·),律师,贺加斯 (Hogarth)油画《杰弗里斯》(Jeffries)中人物。 Jésus-Christ耶稣-基督 Jéthro ou Jethro叶忒罗,摩西(Moïse)的岳父。 jeune blonde金发女郎,神色忧郁,在里弗贝尔(Rivebelle)看到。 jeunes filles de Balbec巴尔贝克那帮姑娘。第一次在海堤上出现。我 是否会认识她们。她们孩提时的一张照片。我在海滩上守候她们。埃尔 斯蒂尔(Elstir)认识她们。我通过阿尔贝蒂娜(Albertine)认识她们。 我跟她们一起外出。在埃尔斯蒂尔家里。跟她们一起吃下午点心。跟她 们一起做游戏;我喜欢待在她们身旁。法语作文。传环游戏。对爱情的 梦想;我在那些姑娘之间犹豫不决。对她们的错误评价 jeunes gens qui montent à cheval在巴尔贝克(Balbec)骑马的青年, 他们是一家时新服饰用品商店老板的儿子。 Jeune gommeux, joueur de baccara à Balbec服饰华丽的青年,在巴尔 贝克玩巴卡拉纸牌戏赌博⇒Octave奥克塔夫 jeune homme riche富裕青年,在巴尔贝克(Balbec),是一位女演 员的情夫。⇒ actrice de l’Odéon(ami de)奥德翁剧院女演员(的男友) Joad耶何耶大,拉辛的悲剧《亚他利雅》(Athalie)中祭司 Jeseph约瑟,《圣经》(La Bible)中雅各(Jacob)的儿子。 Joubert(Joseph)(1754—1824)儒贝尔(约瑟夫·),法国伦理学 家 Juda(rois de)列位犹太王。 Jules II(1443—1513)尤里乌斯二世,罗马教皇(1503—1513)。 Jupiter朱庇特,罗马神话中主神,即希腊神话中宙斯(Zeus) Kalidasa(公元前四至五世纪)迦梨陀娑,印度剧作家、诗人。 Kant(Emmanuel)(1724—1804)康德(埃马努埃尔·) Kèr(la)克尔,黑煞死神。 Klingsor克林莎,瓦格纳(Wagner)歌剧《帕西发尔》(Parsifal) 中魔法师。 Kodak(le)柯达(相机)。 Kroniôn克洛诺斯(Kronos)之子,即宙斯(Zeus) Labadens拉巴坦斯。 La Balue(Jean)(约1421—1491)拉巴吕(让·),法国高级神职 人员,曾任红衣主教。 Labiche(Eugène)(1815—1888)拉比什(欧仁·),法国剧作家 La Boulie(Jean-François de)拉布利(让-弗朗索瓦·德·),十八世 纪普罗旺斯最高法院推事。 La Bruyère(Jean de)(1645—1696)拉布吕耶尔(让·德·),法国 作家 Lachaume拉肖姆(花店)。 La Fayette(Mme de)(1634—1693)拉法耶特(夫人),法国女 作家 La Fontaine(Jean de)(1621—1695)拉封丹(让·德·),法国诗 人 laitière qui vient apporter de la crème à l’hôtel de Balbec给巴尔贝克旅 馆送奶油的姑娘。 Lamartine(Alphonse de)(1790—1869)拉马丁(阿尔丰斯·德 ·),法国作家 Lamballe(princes de)朗巴尔(亲王),夏吕斯(Charlus)的祖 先。 La Rochefoucauld拉罗什富科,这个家族真实或虚构的成员 La Topatelle,缪塞(Musset)的诗中穿黑色带风帽化装长外衣的轻 佻女子。 Laumes(les)洛姆(一家)⇒ Guermantes(les)盖尔芒特(一 家) Laumes(princesse des)洛姆(王妃)⇒ Guermantes(Oriane, 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奥丽娅娜·德·) Léa莱娅,女演员。跟吉尔贝特(Gilberte)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 (avenue des Champs-Élysées);我以为她是个小伙子。在巴尔贝克 (Balbec)观看赛马。她是同性恋 Lebourg(Albert)(1849—1928)勒布尔(阿尔贝·),法国画 家。 Lebrun(Pierre-Antoine)(1785—1873)勒布伦(皮埃尔·安托万 ·),法国诗人、剧作家 Leconte(de Lisle)(1818—1894)勒孔特(·德·利尔),法国诗人 Legouvé(Ernest)(1807—1903)勒古韦(欧内斯特·),法国作 家。 Legrandin(M.)勒格朗丹(先生),德·康布勒梅先生(M. de Cambremer)的小舅子 Legrandin(sœur de)勒格朗丹(的姐姐)⇒ Cambremer(Renée, marquise de)康布勒梅(侯爵夫人)(勒内·德·) Legrandin(Mme)勒格朗丹(夫人),前者的母亲 Le Hault de Pressagny(M.)勒奥·德·普雷萨尼(先生),赛马协会 主席。 Lemaître勒梅特尔(花店)。 Le Nôtre(André)(1613—1700)勒诺特尔(安德烈·),法国园 林建筑师。 Léonard de Vinci 莱奥纳多·达·芬奇⇒ Vinci(Léonard de) Léonie(ma tante)莱奥妮(我姑妈),我姑婆的女儿,我已故姑夫 奥克塔夫(Octave)的妻子(奥克塔夫夫人)她指定我为她的遗产继承 人。我把她的几件家具送给一家打炮屋。我把她留给我的一只中国古代 大瓷花瓶卖掉 Lespinasse(Julie de)(1732—1776)莱斯皮纳斯(朱莉·德·)。 Leucothea琉科忒亚,海中女神。 Lévy(les)列维(家族)。 Lévy(Esther)列维(埃斯黛·),布洛克(Bloch)的表妹,莱娅 (Léa)的女友。 liftier(ou lift, ou liftman)de l’hôtel de Balbec巴尔贝克旅馆的电梯司 机。他的语言 Lili(Mlle)莉莉(小姐),儿童系列读物《莉莉小姐》(Mlle Lili)的女主人公。 Liszt(Franz)(1811—1886)李斯特(弗兰茨·),匈牙利作曲家 Loménie(Louis Léonard de)(1815—1878)洛梅尼(路易·莱奥纳 尔·德·),法国作家。 Louis(baron)路易(男爵),法国金融家 Louis(VI, dit)le Gros(1081—1137)路易六世,亦称胖子路易, 法国卡佩王朝国王(1108—1137) Louis XIV(1638—1715)路易十四,法国国王(1643—1715) Louis XV(1710—1774)路易十五,法国国王(1715—1774) Louis XVI(1754—1793)路易十六,法国国王(1774—1792) Louis-Philippe(I er)(1773—1850)路易-菲力浦,法国国王(1830 —1848) Louis(-Napoléon)(prince)(1864—1932)路易(-拿破仑) (亲王),热罗姆亲王(prince Jérôme)的儿子。 Lucullus(公元前一世纪)卢库卢斯,罗马统帅 Luini(Bernardino)(1480—1532)卢伊尼(贝尔纳迪诺·),意大 利画家 Luxembourg(S. A. la princesse de)卢森堡(王妃)。在巴尔贝克 (Balbec),我们被介绍给王妃 Luxembourg(petit nègre de la princesse de)卢森堡(王妃的小黑人 仆人) Mac-Mahon(maréchal de)(1808—1893)麦克马洪(元帅),法 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1873—1879)。他是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表兄。 mages(rois)朝拜(的三王)。 Maintenon(Mme de)(Françoise d’Aubigné, marquise de)(1635 —1719)(德·)曼特农(侯爵夫人)(原名弗朗索瓦丝·德·奥比涅)。 maire de Balbec巴尔贝克市长。 maître de danse de Balbec巴尔贝克舞蹈教师 maître d’hôtel de Mme Cottard科塔尔夫人的膳食总管⇒Vatel瓦泰尔 maître d’hôtel des Swann斯万家的膳食总管。他的话使我了解的事; 我恨他。 maîtresse du roi d’un îlot d’Océanie大洋洲一小岛上国王,在巴尔贝克 (Balbec) maman妈妈 ⇒ mère(ma)(我)母亲 Manet(Édouard)(1832—1883)马奈(爱德华·),法国画家 Mantegna(Andrea)(1431—1506)曼坦那(安德烈亚·),意大 利画家、雕塑家。 marchande de lait卖牛奶的姑娘。 marchande des Champs-É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的女商贩。她已去世。 Marie(mois de)马利亚(月)。 (Marie-)Amélie(1865—1951)(玛丽-)阿梅莉,奥尔良公主、 葡萄牙王后。 Marie-Antoinette(1755—1793)玛丽-安托瓦内特,法王路易十六 (Louis XVI)的王后 Marie Stuart(1542—1587)玛丽·斯图亚特,英格兰女王。 Mark马克,特里斯坦(Tristan)和依索尔德(Isolde)传说中康沃 尔(Cornouailles)国王。 marquise(la)侯爵夫人⇒tenancière du petit pavillon des ChampsÉ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上小屋经营者 Marsantes(les)马桑德(一家)。 Marsantes(Aynard de Saint-Loup, tantôt 《comte》, tantôt 《marquis》 de)马桑德(有时称“伯爵”, 有时称“侯爵”,即埃纳尔·德· 圣卢),圣卢的父亲,已故。是尼西姆·贝尔纳(Nissim Bernard)的朋 友 Marsantes(Marie, comtesse de)马桑德(伯爵夫人)(玛丽·德 ·),亦名玛丽-埃纳尔(Marie-Aynard),前者的妻子,巴赞(Basin) 和夏吕斯(Charlus)的妹妹,圣卢(Saint-Loup)的母亲。德·维尔帕里 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的侄女 Maspero(Gaston)(1846—1916)马伯乐(加斯东·),法国埃及 学家 Mathilde(princesse)(1820—1904)马蒂尔德(公主),热罗姆· 波拿巴(Jérôme Bonaparte)之女。斯万夫人(Mme Swann)把我介绍 给公主 Maurras(Charles)(1868—1952)莫拉斯(夏尔·),法国作家、 政治家 médecin de Balbec巴尔贝克的医生。 médecin de Paris巴黎名医,在巴尔贝克(Balbec)。 médecin(notre)(我们的)医生。劝我别去看戏。 Médicis(les)美第奇(家族) Mélusine(fée)梅露茜娜(仙女) Mémé梅梅,夏吕斯(Charlus)的外号 Ménandre(前342—292)米南德,古希腊新喜剧作家。 Mendel(Grégor)(1822—1884)孟德尔(格雷戈尔·),奥地利 植物学家。 [Mendès(Catulle)](1841—1909)孟代斯(卡蒂尔·),法国 剧作家、诗人和小说家。 Menier(Gaston)默尼埃(加斯东·),巧克力制造商。 Mentor门托耳,《奥德赛》(Odyssée)中人物 Méphistophélès靡非斯特,《浮士德》(Faust)中魔鬼。 mère(ma)(我)母亲。她对诺普瓦(Norpois)的看法。她让我 去看贝尔玛(Berma)演出。接待诺普瓦在家吃晚饭。吉尔贝特 (Gilberte)给我写信这一奇迹,是否是我母亲制造出来。她不想认识 斯万夫人(Mme Swann)。她不陪我去巴尔贝克(Balbec) Mérimé(Prosper)(1803—1870)梅里美(普罗斯佩·),法国作 家 Merlet(Gustave)(1828—1891)梅尔莱(居斯塔夫·),法国中 学修辞教师。 Meschorès(les)梅肖雷斯,圣经里上帝的仆人。 Messaline(约22—48)梅萨利娜,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e)的妻 子 Metternich(princesse de)(1836—1921)梅特涅(王妃),原名 波莉娜·桑多尔(Pauline Sandor) Mézières(Alfred)(1826—1915)梅齐埃尔(阿尔弗雷德·),法 国作家、政治家。 Michel-Ange(1475—1546)米开朗琪罗,意大利雕塑家、画家、 建筑师 Mildé米尔代,电工用品商店店主。 Minerve密涅瓦,罗马神话中智慧女神 ministre de Belgique比利时大臣。 ministre de la Guerre(法国)陆军部长 ministre des Affaires étrangères(法国)外交部长。 ministre des Postes(法国)邮电部长。 ministre des Travaux publics(法国)公共工程部部长。 《ministresse》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法国)国民教育部“部长夫 人”。 Minos弥诺斯,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 Moïse摩西 Molé(Louis Mathieu, comte)(1781—1855)莫莱(伯爵)(即路 易·马蒂约),法国政治家 Molière(1622—1673)莫里哀 Monsieur très lié dans l’état-major在(法军)参谋部有关系密切的朋 友的先生,埃梅(Aimé)的顾客。 Montchrestien蒙克莱田[即安托万·德·蒙克莱田(Antoine de Montchrétien)](1575—1621),法国剧作家、经济学家。 Montmorency(les)蒙莫朗西(家族) Montmorency(duc de)(1837—1915)蒙莫朗西(公爵),即阿 达尔贝·德·塔莱朗-佩里戈尔(Adalbert de Talleyrand-Périgord) Montmorency(Mme de)(德·)蒙莫朗西(夫人)。 Moreau(Gustave)(1826—1898)莫罗(居斯塔夫·),法国画家 Moreul(M.)莫勒尔(先生),斯万夫人(Mme Swann)误以为布 洛克(Bloch)是这个姓。 Mozart(Wolfgang Amadeus)(1756—1791)莫扎特(沃尔夫冈· 阿玛多伊斯·) Murat(princesse)米拉(王妃),约瑟夫-若阿香-拿破仑·米拉 (Joseph-Joachim-Napoléon Murat)的妻子,被称为“那不勒斯王 后”(Reine de Naples) Musset(Alfred de)(1810—1857)缪塞(阿尔弗雷德·德·),法 国作家 Napoléon(I er)(1769—1821)拿破仑(一世) Napoléon III(1808—1873)拿破仑三世 Nègre(petit)(小)黑人,卢森堡王妃(princesse de Luxembourg)的跟班。 Nemours(duc de)(1814—1896)内穆尔(公爵),法王路易-菲 力浦(Louis-Philippe)和王后玛丽-阿梅莉(Marie-Amélie)的次子 Nemours(ducs de)(列代)内穆尔(公爵),夏吕斯(Charlus) 的祖先。 Neptune尼普顿,海神 Néréides涅瑞伊得斯,海中仙女,共五十人 Nerval(Gérard [Labrunie, dit] de)(1808—1855)奈瓦尔(热拉 尔·德·)(原名热拉尔·拉布吕尼),法国作家 Nesselrode(Charles-Robert, comte de)(1780—1862)(卡尔·瓦西 里耶维奇·)涅谢尔罗德(伯爵),俄国国务活动家。 Nicolas II(1868—1917)尼古拉二世,俄国沙皇 Nietzsche(Friedrich)(1844—1900)尼釆(弗里德里希·),德国 哲学家 Nornos(les)诺恩(三女神)。 Norpois(marquis de)诺普瓦(侯爵),曾任大使。他的肖像。他 不反对我搞文学。他在我父母家吃晚饭[赞扬贝尔玛(Berma)。关于 外交事务的谈话。谈论斯万夫妇(les Swann)。评论贝戈特 (Bergotte)和我的散文诗。他不会跟斯万小姐(Mlle Swann)谈起 我。贝戈特对他的评论。跟我父亲一起去西班牙(Espagne)。他乐于 助人中的两面派 Norpois(fils d’un ami de M. de)(德·)诺普瓦(先生的一位朋友 之子),初出茅庐的作家。 notaire du Mans et sa femme勒芒的公证人及其妻子⇒Blandais(M. et Mme)布朗代(先生和夫人) Océanides俄刻阿尼得斯,海洋中女神。 Océanie(reine et roi d’)大洋洲(王后和国王)⇒roi d’un îlot d’Océanie大洋洲一小岛国王 Octave奥克塔夫,服饰华丽、患有肺病的青年,在巴尔贝克 (Balbec)。“我输了” Octave(père d’)奥克塔夫(的父亲),大工业家 Octave(Mme)奥克塔夫(夫人)⇒ Léonie(ma tante)(我姑 妈)莱奥妮 Odette de Crécy奥黛特·德·克雷西⇒Swann(Mme)斯万(夫人) Odysseus奥德修斯。⇒Ulysse尤利西斯 Œnone俄诺娜,拉辛(Racine)悲剧《淮德拉》(Phèdre)中人物 Œttingen(les)奥廷根(家族)。 Offenbach(Jacques)(1819—1880)奥芬巴赫(雅克·),法国作 曲家。 Olida奥莉达(猪肉食品店)。 opticien de Combray贡布雷眼镜店老板 Oriane奥丽娅娜⇒ Guermantes(duchesse de)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 Orléans(les)奥尔良(家族) Orléans [(Charlotte-Élisabeth de Bavière), duchesse d’](1652— 1722)奥尔良(公爵夫人)(即夏洛特-伊丽莎白·德·巴伐利亚)⇒ Palatine(princesse)帕拉丁(公主) Orléans(Philippe, duc d’)(1869—1926)(菲力浦·德·)奥尔良 (公爵),巴黎伯爵(comte de Paris)之子。 Ovide(前43—后17/18)奥维德,古罗马诗人 Palatine(princesse)帕拉丁(公主)⇒Orléans(duchesse d’)奥尔 良(公爵夫人) Pandore(boîte de)潘多拉(的盒子)。 Panurge巴奴日,拉伯雷(Rabelais)的小说《巨人传》 (Pantagruel)中人物。 Paquin帕坎(时装店) parents(mes)(我的)家人/父母。他们终于准许我去看戏。他们 请科塔尔(Cottard)来给我看病。他们对我常去斯万家(les Swann)并 不高兴;他们对贝戈特(Bergotte)的偏见如何消除。他们希望看到我 工作。他们搬到圣克卢(Saint-Cloud)去住 Paris(comte de)(Louis-Philippe-Albert d’Orléans)(1838— 1894)巴黎(伯爵)(路易-菲力浦-阿尔贝·德·奥尔良) Parme(princesse de)帕尔马(公主) Pasquier(Étienne-Denis, duc)(1767—1862)帕斯基埃(公爵) (艾蒂安-德尼·),法国政治家 patron du restaurant de Rivebelle里弗贝尔的饭馆老板。 patronne d’une maison de passe一家打炮屋老鸨 Paul(M.)保罗(先生)⇒concierge du Grand-Hôtel de Balbec巴尔 贝克大旅馆门房 pêcheuse(belle)de Carqueville卡尔克维尔的渔家(美)女。 père(mon)(我的)父亲,在部里(也许是外交部)任主任。跟 诺普瓦(Norpois)的友谊。不再反对我搞文学。跟诺普瓦共进晚餐。 跟诺普瓦一起去西班牙(Espagne)旅游。他幼稚。 Péri佩里,波斯神话中堕落天使的后代。 Perse(shah de)波斯国王。 Pharaons(埃及)法老。 Phèdre淮德拉,拉辛(Racine)同名剧中人物 Philinte菲兰特,莫里哀(Molière)喜剧《恨世者》 (Misanthrope)中人物。 Pie IX(1792—1878)庇护九世,罗马教皇(1846—1878)。 Pierre(saint)(圣)彼得。 Pisanello(Antonio Pisano, dit)(约1395—1455)皮萨内洛(原名 安东尼奥·皮萨诺),意大利奖牌雕刻家、画家 Platon(前429—前347)柏拉图,古希腊哲学家 Plaute(约前254—前184)普劳图斯,古罗马喜剧作家。 Poe(Edgar Allan)(1809—1849)爱伦·坡(埃德加·),美国作 家。 Poncin(M.)蓬森(先生),卡昂(Caen)法院首席院长。普鲁斯 特把他跟一位老银行家混为一谈。他被误认为雷恩(Rennes)法院首席 院长。 Poncin(Mme)蓬森(夫人),前者妻子,在巴尔贝克(Balbec) Poussin(Nicolas)(1594—1665)普桑(尼古拉·),法国画家 Praslin(Mme de, duchesse de Choiseul)(1807—1847)普拉兰夫人 (即舒瓦瑟尔公爵夫人),原名法妮·塞巴斯蒂安妮 ⇒Sebastiani(Fanny)塞巴斯蒂安妮(法妮·) premier président de Caen et sa femme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及其妻子 ⇒Poncin(M.)et(Mme)蓬森(先生)和(夫人) Primavera春(之神)。 professeur de danse à Balbec巴尔贝克的舞蹈教师。 professeur(ancien)de dessin de ma grand-mère我外婆(以前的)图 画老师。 Prométhée普罗米修斯 Proudhon(Pierre Joseph)(1809—1865)蒲鲁东,法国经济学 家、社会学家 Putiphar(femme de)波提乏(的妻子),《圣经》(La Bible)中 人物。 Rachel拉结,在一打炮屋当妓女。圣卢(Saint-Loup)的情妇。她 对圣卢的影响。她对圣卢刻骨仇恨。在德·盖尔芒特夫人(Mme de Guermantes)家表演 Rachel quand du Seigneur拉结主托,叙述者对拉结起的绰号。 Racine(Jean)(1639—1699)拉辛(让·),法国剧作家 Ranavalo(III)(1864—1917)拉那瓦洛(三世)女王[应为拉那 瓦洛娜(Ranavalona)],马达加斯加女王(1883—1897)。 Raphaël(Raffaello Sanzio, dit)(1483—1520)拉斐尔(原名拉法 埃洛·桑齐奥),意大利画家 Raspail(François-Vincent)(1794—1878)拉斯帕伊(弗朗索瓦樊尚·),法国化学家、政治家。 Raudnitz(Ernest)劳德尼茨(欧内斯特·)(时装店)。 Rebattet勒巴泰(糕点店) Redfern雷德芬(服装店)。 Redon(Odilon)(1840—1916)雷东(奥迪隆·),法国画家。 Régent de la Banque de France法兰西银行董事。他妻子接待阿尔贝 蒂娜(Albertine)。 Régnier(Mathurin)(1573—1613)雷尼埃(马蒂兰·),法国诗 人。 Régulus(公元前250年去世)雷古卢斯,古罗马将军。 reine d’Océanie大洋洲(一小岛)王后⇒roi d’un îlot d’Océanie(maîtresse du)大洋洲一小岛国王(的情妇) Rembrant(1606—1669)伦勃朗,荷兰画家 Rémusat [comte(Charles)de](1797—1875)雷米扎(伯爵) (夏尔·德·),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Renan(Ernest)(1823—1892)勒南(欧内斯特·),法国作家 Rhadamante拉达曼堤斯,希腊神话中阴间判官。 Ribot(Alexandre)(1842—1923)里博(亚历山大·),法国政治 家 Rimbaud(Arthur)(1854—1891)兰波(阿尔蒂尔·),法国诗人 Rodolphe(1858—1889)鲁道夫,奥地利大公 Roi(le)国王。⇒Orléans(Philippe, duc d’)(菲力浦·德·)奥尔良 (公爵) roi d’un îlot d’Océanie大洋洲一小岛国王,在巴尔贝克(Balbec)度 假 roi d’un îlot d’Océanie(maîtresse du)大洋洲一小岛国王(的情妇) Rolls-Royce罗尔斯-罗伊斯(汽车) Rosemonde罗斯蒙德,巴尔贝克(Balbec)那帮姑娘之一 Rosemonde(mère de)罗斯蒙德(的母亲)。 [Rossetti(Dante Gabriel)](1828—1882)罗塞蒂(但丁·加布里 埃尔·),英国画家、诗人。 Rothschild(les)罗特希尔德(家族) Rothschild(baron de)罗特希尔德(男爵)。 Rubens(Pierre Paul)(1577—1640)鲁本斯(皮埃尔·保罗·),佛 兰德画家。 Rubinstein(Anton Grigorievitch)(1829—1894)鲁宾斯坦(安东· 格里戈里耶维奇·),俄国钢琴家。 Ruskin(John)(1819—1900)罗斯金(约翰),英国艺术评论 家。 Russie(empereur de)(Alexandre II)(1818—1881)俄国沙皇 (亚历山大二世)。⇒Nicolas II尼古拉二世 Sacripant(Miss)萨克里庞(小姐)。 Sagan(prince de)萨冈(亲王) Sainte-Beuve(Charles Augustin)(1804—1869)圣伯夫(夏尔·奥 古斯坦·),法国文学评论家 Sainte-Croix(M. de)(德·)圣克鲁瓦(先生),巴尔贝克 (Balbec)的省议会议员。 Saint-Ferréol(famille de)圣费雷奥尔(家族)。 Saint-Loup(Aynard de)圣卢(埃纳尔·德·),罗贝尔·德·圣卢 (Robert de Saint-Loup)的父亲⇒Marsantes(marquis de)马桑特(侯 爵) Saint-Loup-en-Bray(Robert, marquis de)圣卢-昂布雷(侯爵)(罗 贝尔·德·),德·马桑特先生和夫人(M. et Mme de Marsantes)之子。他 在东锡埃尔(Doncières)驻防,来巴尔贝克(Balbec)休假,看望叔婆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他优雅;他显得傲慢。他 和蔼可亲。他思想先进。我外婆喜欢他。我和他的友谊。布洛克 (Bloch)和他。他跟我谈他的舅舅夏吕斯(Charlus)。应邀在布洛克 家吃晚饭。布洛克的蠢话。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对他的评论。他的 情妇拉结(Rachel)。跟我一起在里弗贝尔(Rivebelle)吃晚饭。他受 到女人的青睐。遇到埃尔斯蒂尔(Elstir)。离开巴尔贝克。我外婆把蒲 鲁东(Proudhon)的亲笔信送给他。他请我去东锡埃尔。他给我写 信。[770] ·昂布勒萨克小姐(Mlle d’Ambresac)的未婚夫。 Saints de glace冰圣徒(节)。 Saint-Simon(Louis, duc de)(1675—1755)圣西蒙(公爵)(路 易·德·),著有《回忆录》(Mémoires) Salvandy [(Achille), comte de](1795—1856)萨尔旺迪(伯 爵)(阿希尔·德·),法国政治家、作家 Sam(l’oncle)山姆(大叔)。 Sardou(Victorien)(1831—1908)萨尔杜(维克托里安·),法国 剧作家 Sargon萨尔贡,亚述国王(约前722—前705)。 Savonarole(Jérôme)(1452—1498)萨沃纳罗拉(季罗拉莫·), 意大利多明我会教士。 Scarron(Paul)(1610—1660)斯卡龙(保罗·),法国作家。 Schlemihl施莱米尔,《彼得·施莱米尔的奇妙故事》(L’Histoire merveilleuse de Pierre Schlemihl)中主人公。 Sévigné(marquise de)(Marie de Rabutin-Chantal)(1626— 1696)塞维尼(侯爵夫人)(原名玛丽·德·拉比坦-尚塔尔)。她是我外 婆最喜欢的作家;我阅读她的作品 Sévigné(Charles de)(1648—1713)(夏尔·德·)塞维尼,前者的 儿子 Sévigné(fille de Mme de)塞维尼(夫人的女儿)⇒Grignan(Mme de)格里尼昂(夫人) Shakespeare(William)(1564—1616)莎士比亚(威廉·)。 Sicile(princes de)西西里(诸亲王)。 Simiane(Mme de)(Pauline-Adhémar de Monteil de Grignan, marquise de)(1674—1737)西米亚纳(夫人)(原名波莉娜—阿黛玛 尔·德·蒙特伊·德·格里尼昂),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 Simonet(famille)西莫内(一家) Socrate(前468—前399)苏格拉底,古希腊哲学家 Sophocle(前496—前406)索福克勒斯,古希腊悲剧作家。作文题 sous-secrétaire d’État aux Finances(femme du)财政部副国务秘书 (的妻子)。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对她态度傲慢 Stahl(P.-J.)斯塔尔,皮埃尔-朱尔·赫泽尔[Pierre-Jules Hetzel(1814—1886)]的笔名,法国出版商、作家。 Stendhal(Henri Beyle, dit)(1783—1842)司汤达(原名亨利·贝 尔),法国作家 Stermaria(M. de)(德·)斯泰马里亚(先生):布列塔尼(Bretagne)乡绅,在巴尔贝克(Balbec)度假。 Stermaria(Mlle de, puis, après divorce, Mme de)(德·)斯泰马里亚 (小姐,离婚后为夫人),前者之女,在巴尔贝克(Balbec)。我梦想 跟她在布列塔尼(Bretagne)谈恋爱 Stroganof(bœuf)斯特罗加诺夫(牛肉)。 Swann(les)斯万(一家/夫妇)。他们接待哪些客人。他们对我并 不欣赏。我受到他们的接待。他们的声誉。我跟他们一起外出。他们对 我称赞吉尔贝特(Gilberte)。他们邀请我跟贝戈特(Bergotte)一起参 加盛大午宴 Swann(M.)斯万(先生),夏尔·斯万(Charles Swann)之父在 他忌日时吉尔贝特(Gilberte)硬要去听演唱 Swann(Charles)斯万(夏尔·)成为奥黛特(Odette)的丈夫后, 跟新的朋友交往。诺普瓦(Norpois)谈论斯万夫妻;斯万跟奥黛特结 婚的原因。由于他对我评价不佳,我就给他写信。他对奥黛特的缺点视 而不见。他的“社会花束”。他的嫉妒;他喜欢另一女子。樊特伊 (Vinteuil)的奏鸣曲使他想起往事。遇到马蒂尔德公主(princesse Mathilde)。吉尔贝特(Gilberte)跟他顶撞。评论诺普瓦。贝戈特 (Ber-gotte)说他坏话。他跟维尔迪兰夫人(Mme Verdurin)的关系。 跟妻子一起在布洛涅林园(Bois de Boulogne) Swann(Odette de Crécy, devenue Mme)斯万(夫人)(原名奥黛 特·德·克雷西),前者的妻子,后为福什维尔(Forcheville)之妻。诺 普瓦(Norpois)曾在她家吃晚饭。她跟斯万(Swann)结婚后不再跟他 大吵大闹。诺普瓦不会对她谈起我。她在家接待我。她的朋友。斯万嫉 妒的演变。她为我演奏樊特伊(Vinteuil)的奏鸣曲。我跟她一起在动 物园(Jardin d’Acclimatation)。我妈妈(ma mère)不想认识她。我在 吉尔贝特(Gilberte)不在家时去看她。她客厅里的花卉。她女友的来 访;维尔迪兰夫人(Mme Verdurin)。她的客厅。她的美貌。她的服 饰。我去拜访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在林园大街(avenue du Bois de Boulogne)散步。布洛克(Bloch)以为她曾委身于他。埃尔斯蒂尔 (Elstir)给她画的肖像:萨克里庞小姐(Miss Sacripant) Swann(Mlle)斯万(小姐)⇒Gilberte Swann吉尔贝特·斯万 Taine(Hippolyte)(1828—1893)泰纳(伊波利特·),法国文艺 理论家、哲学家、史学家 Télémaque忒勒玛科斯,奥德修斯(Odysseus)之子 tenancière du petit pavillon des Champs-Élysées香榭丽舍大街上小屋 经营者 Théodose II(roi)狄奥多西二世(国王)。诺普瓦(Norpois)评论 国王在爱丽舍宫(Élysée)发表的祝酒词 Thésée(femme de)忒修斯(的妻子)⇒Phèdre淮德拉。 Thiron(Charles-Jean-Joseph)(1830—1890)蒂龙(夏尔-让-约瑟 夫·),法国演员 Thomas(saint)(圣)多马。 Tiepolo(Giambattista)(1696—1770)堤埃坡罗(贾姆巴蒂斯塔 ·),意大利画家 Titien(le)(1477—1576)提香,意大利画家 Titine蒂蒂娜,阿尔贝蒂娜(Albertine)的爱称 Tolstoï(Léon)(1828—1910)托尔斯泰(列夫·),俄国作家 Tourville(comte de)(1642—1701)图维尔(伯爵),法国元 帅。 Trézène(princesse de)特罗伊曾(王妃)。 Tristan特里斯坦。 Trombert(les)特龙贝(人)。 Trombert(Mme)特龙贝(夫人),斯万夫人(Mme Swann)的女 友。 Uzès(jeune duc d’)(年轻的)于泽斯(公爵),他决斗时圣卢 (Saint-Loup)曾为他当证人。 valet de pied de Mme de Villeparisis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跟班 Vatel(?—1671)瓦泰尔,孔代亲王第四(4 e prince de Condé)即 大孔代(le Grand Condé)的膳食总管:32[指弗朗索瓦丝 (Françoise)];170[指科塔尔夫人(Mme Cottard)的膳食总管]。 Vaudémont(Maurice, marquis de)(莫里斯·德·)沃代蒙(侯 爵),在巴尔贝克(Balbec)跟一女演员及其情人自成一帮 Vaugoubert(marquis de)沃古贝尔(侯爵),法国驻狄奥多西二世 (Théodose II)王国大使。 Vélasquez(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1599—1660)委拉斯开 兹(迭戈·罗德里格斯·德·西尔瓦-),西班牙画家 Vendôme(duc de)旺多姆(公爵)。 Vendôme(duchesse de)旺多姆(公爵夫人),前者之妻。 Verdurin(les)维尔迪兰(夫妇) Verdurin(parent des)维尔迪兰(夫妇的亲戚)⇒Octave奥克塔夫 Verdurin(M.)维尔迪兰(先生) Verdurin(Mme)维尔迪兰(夫人),第一位丈夫死后成为杜拉斯 公爵夫人(duchesse de Duras),第二位丈夫死后成为盖尔芒特王妃 (princesse de Guermantes)。她跟斯万夫人(Mme Swann)的关系。邦 唐夫人(Mme Bontemps)对她的邀请感到欣喜若狂。我一下子就把 她“征服”。我在黑夜中把她误认为令人想望的姑娘。 Verlaine(Paul)(1844—1896)魏尔伦(保罗·),法国诗人。 Vermeer(de Delft)(1632—1675)(代尔夫特的)弗美尔,荷兰 画家 Véronèse(Paolo Caliari, dit)(1528—1588)韦罗内塞(原名保罗· 卡利阿里),意大利画家 Vierge(Sainte)圣母。 Vigny(Alfred, comte de)(1797—1863)(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伯爵),法国作家 Villars [(Claude Louis Hector), duc de](1653—1734)维拉尔 (公爵)(原名克洛德·路易·埃克托尔),法国元帅 Villeparisis(Madeleine, marquise de)(马德莱娜·德·)维尔帕里齐 (侯爵夫人),婚前为德·布永小姐(Mlle de Bouillon),盖尔芒特公爵 和公爵夫人(duc et duchesse de Guermantes)的婶母。暗示她跟诺普瓦 (Norpois)有私情。在巴尔贝克(Balbec);被人嘲笑。跟我外婆相 遇。她对我们的关心。跟卢森堡王妃(princesse de Luxembourg)在一 起。我们乘车跟她一起去兜风。她评论几位大作家。跟她共进晚餐。圣 卢(Saint-Loup)来巴尔贝克看她。她接待侄子夏吕斯(Charlus)。她 是盖尔芒特家族(les Guermantes)成员 Villeparisis(père de Mme de)(德·)维尔帕里齐(夫人的父亲) ⇒Bouillon(Cyrus, comte de)布永(伯爵)(西律斯·德·) Villiers(de L’Isle-Adam)(Auguste, comte de)(1838—1889)维 利耶(·德·利勒-亚当)(伯爵)(奥古斯特·),法国作家。 Vinci(Léonard de)(1452—1519)芬奇(莱奥纳多·达·),意大 利画家、建筑师、雕塑家 Vinteuil(M.)樊特伊(先生),我外婆的两个妹妹以前的钢琴教 师,退隐在贡布雷(Combray)附近的蒙茹万(Monjouvain)他的奏鸣 曲 Vinteuil(Mlle)樊特伊(小姐),前者之女 Vinteuil(amie de Mlle)樊特伊(小姐的女友)。 Virgile(前70—前19)维吉尔,古罗马诗人 Vitrolles [(Eugène d’Arnaud), baron de](1774—1854)维特罗 尔(男爵)(原名欧仁·德·阿尔诺),法国政治家。 Voltaire(François Marie Arouet, dit)(1694—1778)伏尔泰(原名 弗朗索瓦-马里·阿鲁埃),法国作家 Wagner(Richard)(1813—1883)瓦格纳(里夏德·)德国作曲家 Watteau(Antoine)(1684—1721)华托(安托万·),法国画家 Weber韦贝尔(饭馆)。 Whistler(James Abbott McNeill)(1834—1903)惠斯勒(詹姆斯· 阿博特·麦克尼尔·),美国画家 Winterhalter(François Xavier)(1805—1873)温特哈尔特(弗兰 茨·扎维尔·),德国画家 Wolf(Frédéric Auguste)(1759—1824)沃尔夫(弗雷德里希·奥 古斯特·),德国语文学家。 [Wurtemberg(Catherine de)](1783—1835)卡特琳·德·符腾 堡,热罗姆·波拿巴(Jérôme Bonaparte)之妻,马蒂尔德公主 (princesse de Mathilde)的母亲。 Yseult依索尔德 Zéphora西坡拉,叶忒罗(Jéthro)的女儿、摩西(Moïse)的妻 子。 Zéphyros泽夫罗斯,希腊神话中西风和北风。 Zeus宙斯,希腊神话中主神 地名索引 Aboukir(rue d’)阿布基尔(街)[巴黎]。 Acacias(allée des)刺槐(小道)[布洛涅林园] 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et belles lettres)法兰西金石学(和文 学)学院[巴黎]。 Acadé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法兰西伦理学和政治学学 院[巴黎]。诺普瓦(Norpois)入选该学院。 Académie française法兰西语文学院[巴黎] Acclimatation(jardin d’)(驯化外来动物的)动物园[巴黎]。僧 伽罗人(Cinghalais) Acropole雅典卫城。 Adriatique(mer)亚得里亚海。 Aisne埃纳(省)[法]。 Alençon阿朗松[法] Algésiras阿尔赫西拉斯[西]。 Allemagne德国 Alpes阿尔卑斯山。 Alpilles阿尔皮伊(山脉)[法]。 Amérique美国贝尔玛(Berma)在美国巡回演出 Anglais 英国人 Anglais(Café)英国咖啡馆[巴黎],意大利人大道(bonlevard des Italiens)13号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对该咖啡馆十分赞赏。 Angleterre英国。贝尔玛(Berma)在英国巡回演出 Arc-de-Triomphe(l’)凯旋门[巴黎] Arambouville阿朗布维尔,巴尔贝克海滩(Balbee-Plage)前的火车 站 Arena(chapelle des Scrovegni de l’)阿累那(罗马露天剧场遗址) (的小礼拜堂)[帕多瓦] Armenonville阿默农维尔(餐馆)[布洛涅林园]。 Atlantique大西洋⇒Océan Autriche奥地利 Bagatelle巴加泰尔(农庄式饭馆),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Balbec巴尔贝克,拉芒什海峡(La Manche)边的海水浴疗养地, 位于诺曼底(Normandie)和布列塔尼(Bretagne)之间。诺普瓦 (Norpois)谈论巴尔贝克。我跟外婆(ma grand-mère)一起去巴尔贝 克。巴尔贝克教堂;我感到失望。到达巴尔贝克海滩。大旅馆(GrandHôtel)的顾客。乘马车在巴尔贝克附近兜风。犹太人(Juifs)麇集巴尔 贝克。巴尔贝克的姑娘。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画室。埃尔斯蒂尔画的 巴尔贝克风景画。埃尔斯蒂尔跟我谈巴尔贝克教堂之美。巴尔贝克的名 人。度假者纷纷离开巴尔贝克。我对巴尔贝克的回忆。 Balbec-en-Terre ou Balbec-Le-Vieux巴尔贝克陆地,亦称巴尔贝克老 城 Balbec-Plage巴尔贝克海滩。当地小火车的车站 Ballplatz羽毛球广场[维也纳],奥匈帝国外交部所在地。 Barèges巴雷日[法],上比利牛斯省(Hautes-Pyrénées)市镇。 Bassigny巴西尼,香槟(Champagne)地区。 Bassora巴士拉,美索不达米亚(Mésopotamie) Bavière巴伐利亚[德] Beauvais博韦[法],瓦兹省(Oise) Bec贝克,巴尔贝克(Balbec)附近河流,其实在滨海塞纳省 (Seine-Maritime)。那里的瀑布。 Belgique比利时。 Bengale孟加拉,印度半岛东部地区。 Berri(rue de)贝里(街)[巴黎] Biarritz比亚里茨[法],大西洋岸比利牛斯省(PyrénéesAtlantique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巴黎)国立图书馆 Blois(chôteau de )布卢瓦(城堡)[法],卢瓦-谢尔省(Loir-etCher) bohèmes波希米亚人。 Bois de Boulogne布洛涅林园,巴黎西部公园。斯万(Swann)认为 林园在樊特伊(Vinteuil)的奏鸣曲中被描绘出来。跟斯万夫妇一起在 林园 Bois de Boulogne(avenue du)布洛涅林园(大街)[巴黎],现 为福煦大街(avenue Foch) Bordeaux波尔多[法],阿基坦大区(Aquitaine)首府和吉伦特省 (Gironde)省会 Bouillon(hôtel de)布永(公馆)[巴黎]。 Bourges布尔日[法],谢尔省(Cher)省会 Bretagne布列塔尼[法] Brocéliande(forêt de)布罗塞利昂德(森林),现名潘蓬森林 (forêt de Paimpont),伊勒-维莱纳省(Ille-et-Vilaine)。 Buckingham Palace白金汉宫[伦敦] Bulgarie保加利亚。 Caen卡昂[法],下诺曼底大区(Basse-Normandie)首府和卡尔 瓦多斯省(Calvados)省会 Californie加利福尼亚(农庄式饭馆),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Calvaire髑髅地[贡布雷] Canapville(falaises de)卡纳普维尔(悬崖)。 Cannes戛纳[法] Canteloup(bois de)康特卢(树林),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Cariatides(les)少女像柱。⇒rechthéion厄瑞克透斯(庙) Carlsbad卡尔温泉(市),现名卡罗维发利(Karlovy Vary) [捷]。 Carquethuit卡尔克蒂伊(港),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埃尔斯 蒂尔(Elstir)在画中展现这海港。 Carqueville卡尔克维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德·维尔巴里齐 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带我去看那里的教堂。 Carrare卡拉拉(市)[意]。 Casino娱乐场[巴尔贝克] Cayenne卡延[法属圭亚那]。poivre de Cayenne番椒。 Ceinture(train de)环城(火车)[巴黎]。 Céramique(古雅典)陶瓷区。 Cercle de la rue Royale王家街俱乐部[巴黎] Cercle des Ganaches加纳什俱乐部[巴黎]。 Champs-Élysées(avenue des)香榭丽舍(大街)[巴黎]。我因病 家里人不再让我去那里。我看到吉尔贝特(Gilberte)跟一个小伙子在 那里散步 Chantereine(bois de)尚特雷纳(树林),巴尔贝克(Balbec)附 近 Chartres沙特尔[法],厄尔-卢瓦省(Eure-et-Loir)省会 Charvet(chemiserie pour hommes)夏尔韦(男式衬衫内衣商 店)。 Chaulnes肖纳[法],索姆省(Somme)。 Chelsea切尔西(街区)[伦敦]。 Cherbourg瑟堡[法],现名瑟堡-奥克特维尔(CherbourgOcteville),芒什省(Manche) Chine中国。crêpe de Chine双绉 Cimmériens基墨里奥伊人(一译辛梅里安族人),公元前七世纪黑 海边小亚细亚(Asie mineure)游牧民族。 Cinghalais ou Cynghalais僧伽罗人。 Cirro西罗(餐馆)[巴黎]。 Clitourps克利图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Colombin科隆班(糕点店)[巴黎]。 Combray贡布雷[普鲁斯特最初将其定在沙特尔(Chartres)附近; 从1914年决定在小说中描写战争时起才将其置于拉昂(Laon)和兰斯 (Reims)之间的前线]。对巴尔贝克(Balbec)和贡布雷进行比较。 贡布雷那类人。蛋糕使我想起贡布雷 Compagnie des Eaux河泊公司。 Compiègne贡比涅[法],瓦兹省(Oise) Consulta孔苏尔塔(宫)[罗马],意大利(Italie)外交部所在地 Costedor科斯特多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Côte d’Azur蓝色海岸[法]。 Cowes考斯[英],英格兰怀特(Wight)岛。 Creuniers(Les)克勒尼埃,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其实位于卡 尔瓦多斯省(Calvados)。其悬崖被埃尔斯蒂尔(Elstir)在画中展示。 安德蕾(Andrée)带我去那里。 Criquebec克里克贝克,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在埃尔斯蒂尔 (Elstir)一幅画中展现。 Croix-d’Herland(la)埃尔朗十字架(农庄餐馆),巴尔贝克 (Balbec)附近,其实在卡尔瓦多斯省(Calvados),离大海不远 Darius(palais de)大流士的王宫⇒Suse苏萨(市) Delft代尔夫特[荷] Delphes特尔斐,古希腊(Grèce ancienne)城市 Dinard迪纳尔[法],伊勒-维莱讷省(Ille-et-Vilaine) Doncières东锡埃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圣卢(SaintLoup)在那里驻防。圣卢请我去那里 Doville多维尔,巴尔贝克(Balbec)火车站,其实在芒什省 (Manche) Dresde德累斯顿[德] École-de-médecine(rue de l’)医学院(街)[巴黎]。 Écorres(les)埃科尔(农庄餐馆),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Égypte埃及 Élysée爱丽舍宫[巴黎],法国总统府狄奥多西国王(Théodose II)在那里致祝酒词 Enfer地狱。 Enfers地狱 Érechtéion厄瑞克透斯(庙)[雅典] Espagne西班牙我父亲将跟诺普瓦(Norpois)去西班牙(Espagne) Étoile(place de l’)星形(广场)[巴黎],现名戴高乐广场 (place Charles-de-Gaulle)。 Étrurie伊特鲁里亚[意]。 Europe欧洲 Europe centrale中欧 Évreux埃弗勒[法],厄尔省(Eure)省会。 Extrême-Orient远东。 Farnèse(palais)法尔内塞(宫)[罗马]。 Féterne菲泰尔纳,巴尔贝克(Balbec)附近,康布勒梅夫妇(les Cambremer)城堡所在地 Florence佛罗伦萨[意] Floride佛罗里达[美]。 Folies-Bergère牧羊女游乐场[巴黎] France法国/法兰西诺普瓦(Norpois)曾代表法国执行特殊使命 Frari(les)(église)弗拉里(教堂)[威尼斯]。 Gaillon(place)加永(广场)[巴黎]。 Gouache(confiserie)古阿施(糖果店)。 Gramont(rue de)格拉蒙(街)[巴黎]。 Grand Canal大运河[威尼斯] Grand-Hôtel de la Plage巴尔贝克海滩大旅馆:大旅馆刚建成,设备 齐全。到达旅馆。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在动身前夕来旅馆过夜。旅 馆即将关门 Grèce希腊 Guermantes盖尔芒特。 Guermantes(hôtel de)盖尔芒特(公馆)[巴黎] Halles中央菜市场[巴黎] Harneau(le)农家村落[凡尔赛]。 Havas(agence)哈瓦斯(通讯社)。 Havre(Le)勒阿弗尔[法],滨海塞纳省(Seine-Maritime)。 Hébreux希伯来人 Hellas海腊斯人。 Henry亨利(饭馆)[巴黎]。 Hermonville埃尔蒙维尔,巴尔贝克(Balbec)的火车站 Hippolyte-Lebas(rue)伊波利特-勒巴(街)[巴黎]。 Hudimesnil于迪迈斯尼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那里的三棵 树使我感到高兴;我在何处曾见到过。 Île-de-France法兰西岛[法] Incarville安卡维尔,巴尔贝克(Balbec)的火车站。 Institut法兰西研究院[巴黎] Invalides残老军人院[巴黎] Israël以色列 Israélites 以色列人⇒ Juifs犹太人 Italie意大利 Italiens意大利人。 Ithaque伊萨基[希],亦译伊萨卡、伊塔卡(《Ithakèsien Odysseus》“伊萨基岛的奥德修斯”)。 Japon日本。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画法受日本影响 Japonais日本人 Jardin d’Acclimatation(驯化外来动物的)动物园[巴黎]。 Jardin des Plantes植物园[巴黎] Jérusalem耶路撒冷。 Jockey-Club(巴黎)赛马俱乐部 Juda(rois de)犹太(王)。 Juifs犹太人。犹太女人拉结(Rachel)。布洛克(Bloch)反犹太人 的诅咒。巴尔贝克(Balbec)的犹太人。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对犹 太人没有好感 Khorsabad赫尔沙巴德[伊拉克]。 La Pérouse(rue)拉佩鲁兹(街)[巴黎]。 Léonce-Reynaud(rue)莱翁斯-雷诺(街)[巴黎]。 Lido利多(岛)[威尼斯]。 Londres伦敦 Lord-Byron(rue)拜伦勋爵(街)[巴黎]。 Louvre卢浮宫[巴黎] Macédoine马其顿。 Madeleine(place de la)马德莱娜(广场)[巴黎]。 Maineville ou Maineville-La-Teinturière曼恩维尔,亦称染坊曼恩维 尔,巴尔贝克(Balbec)的火车站 Mairie de Balbec巴尔贝克市政府。 Manche(La)拉芒什(海峡),亦称英吉利海峡 Mans(Le)勒芒[法],萨尔特省(Sarthe) Marcouville ou Marcouville-L’Orgueilleuse马古维尔,亦称自豪的马 古维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Marie-Antoinette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餐馆),卡尔瓦多斯省 (Calvados),离大海不远。那帮姑娘在那里吃下午点心 Marie-Thérèse玛丽-泰蕾丝(农庄餐馆),巴尔贝克(Balbec)附 近。 Mars火星 Martinville ou Martinville-le-Sec(旱地)马丹维尔 Masséchutos马塞许托斯人,杜撰的民族。 Méditerranée地中海。 Méséglise ou Méséglise-la-Vineuse(le côté de)(酒乡)梅塞格利兹 (这边),贡布雷(Combray)附近 Midi(de la France)(法国)南方 Monaco摩纳哥。 Monomotapa莫诺莫塔帕,十五世纪南非帝国。 Monte-Carlo蒙特卡洛[摩纳哥] Montecitorio蒙泰奇托里奥(宫)[罗马],意大利(Italie)众议 院所在地。 Munich慕尼黑[德]。 Mycènes迈锡尼[希]。 Nantes南特[法],卢瓦尔河地区(Pays de la Loire)大区首府和 大西洋岸卢瓦尔省(Loire-Atlantique)省会 Nehomme内奥姆,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New York纽约[美]。 Nice尼斯[法] Ninive尼尼微。 Nord(de la France)(法国)北方 Normandie诺曼底(地区)[法] Océan大西洋,大海 Océanie大洋洲。大洋洲一小岛国王 Odéon奥德翁(剧院)[巴黎] [Offices(galerie des)]乌菲齐美术馆[佛罗伦萨]。 Olympe奥林匹斯(山)[希] Olympie奥林匹亚[希]。 Opéra(巴黎)歌剧院:在此为狄奥多西国王(Théodose Ⅱ)举办 盛大晚会 Orient东方(国家) Orient(L’)东方[法],Lorient[洛里昂,莫尔比昂省 (Morbihan)]的旧称。 Orléans(quai d’)奥尔良(滨河街)[巴黎]。 Orsay(quai d’)奥塞(滨河街)(一译凯道赛)[巴黎] Ostende奥斯坦德[比]。 ostrogoths东哥德人。 Padoue帕多瓦[意] Palais de l’Industrie工业展览馆[巴黎],香榭丽舍大街(avenue des Champs-Élysées)附近。 Palais-Royal(théâtre du)王宫(剧院)[巴黎] Pannés(club des)穷光蛋俱乐部[巴黎]。 Paradis天堂 Paris巴黎[法]。当时的巴黎不像现在这样灯光明亮。我离开巴黎 去巴尔贝克(Balbec)。在巴黎和巴尔贝克社会地位的比较。拉结 (Rachel)不准圣卢(Saint-Loup)回巴黎。吉泽尔(Gisèle)回巴黎补 考。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回巴黎 Parisiens, Pariennes巴黎人 Parme帕尔马[意] Pauillac波亚克[法],吉伦特省(Gironde)。 Pennsylvanie宾夕法尼亚(州)[美]。 Périgord佩里戈尔[法]。 Perse波斯 Pétersbourg彼得堡[俄] Phénix(cercle des)凤凰帮 [巴黎]。 Pietrasanta皮埃特拉桑塔[意]。 Pigalle(place)皮加尔(广场)[巴黎] Point-du-Jour(Le)破晓(站)[巴黎],环城铁路车站。 Pompéi庞贝[意] Pont-à-Couleuvre蓬塔库勒弗尔,巴尔贝克(Balbec)的火车站。 Pont-Audemer(le)蓬托德梅尔[法],厄尔省(Eure)。 Pont-aux-Chantres歌手桥[彼得堡]。 Pont-Aven(有时写成Pontaven)蓬阿旺[法],菲尼斯泰尔省 (Finistère) Port-Royal波尔-罗雅尔(女隐修院)。 Portugal葡萄牙 Prusse普鲁士 Quetteholme凯特奥姆,巴尔贝克(Balbec)附近。跟德·维尔帕里 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一起去那里 Quimperlé坎佩莱[法],菲尼斯泰尔省(Finistère) Raspelière(la)拉斯珀利埃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芒什省 (Manche),康布勒梅家(les Cambremer)城堡所在地,度假季节租 给维尔迪兰夫妇(les Verdurin) Raz(pointe du)急流(角),巴尔贝克(Balbec)附近。 Rebatteta勒巴泰(糕点店)[巴黎] Reims兰斯 Rennes雷恩[法],布列塔尼大区(Bretagne)首府和伊勒-维莱讷 省(Ille-et-Vilaine)省会 Rivebelle里弗贝尔,巴尔贝克(Balbec)附近。那里景色壮丽。我 跟圣卢(Saint-Loup)去那里吃晚饭。遇到埃尔斯蒂尔(Elstir) Rochechouart(rue)罗什舒阿(街)[巴黎]。 Rome罗马[意]。有人说要派沃古贝尔(Vaugoubert)去罗马工 作。诺普瓦(Norpois)被派到罗马当大使 Roumains罗马尼亚人。 Roumanie罗马尼亚 Roussainville ou Roussainville-le-Pin(松林)鲁森维尔,贡布雷 (Combray)附近。 Russes俄国人 Russie俄罗斯 Royale(rue)王家(街)[巴黎] Saint-André-des-Champs田园圣安德烈(教堂),贡布雷 (Combray)附近。 Saint-Augustin(église)圣奥古斯丁(教堂)[巴黎]。 Saint-Blaise圣布莱兹[威尼斯]。 Saint-Cloud圣克卢。 Saint-Denis圣但尼[法],塞纳-圣但尼省(Seine-Saint-De-nis)。 Saint-Denis(porte)圣但尼(门)[巴黎]。 Saint-Denis-du-Désert荒漠圣但尼,巴尔贝克(Combray)附近。 Saint des Saints(耶路撒冷)神殿中至圣所。 Sainte-Chapelle圣徒小教堂[巴黎] Saint-Germain(faubourg)圣日耳曼(区)[巴黎]:奥黛特 (Odette)为何不能进入该区。该区的贵族习气 Saint-James(cabinet de)圣詹姆斯(的部长办公室)[伦敦]。 Saint-Lazare(gare)圣拉扎尔(火车站)[巴黎] Saint-Lô圣洛[法],芒什省省会。 Saint-Marc圣马可(大教堂)[威尼斯] Saint-Mars ou Saint-Mars-le-Vêtu老城圣马斯,巴尔贝克 (Combray)附近。跟德·维尔帕里齐夫人(Mme de Villeparisis)一起 去那里。 Saint-Mars-le-Vieux老城圣马斯,巴尔贝克(Combray)的火车站 Saint-Martin(porte)圣马丁(门)[巴黎] Saint-Péterbourg圣彼得堡 ⇒Péterbourg彼得堡 San Giorgio dei(应为degri)Schiavoni圣乔治学校[威尼斯] Saumur索米尔[法],曼恩-卢瓦尔省(Maine-et-Loire)。 Saxe萨克森,普鲁士(Prusse)的省,现为德国(Allemagne)的州 Senlis桑利斯[法],瓦兹省。 Serbie塞尔维亚。 Sicile西西里(岛)[意] Sienne锡耶纳[意] Sofia索非亚[保]。 Sogne(la)索涅,巴尔贝克(Balbec)附近。索涅的赛马。 Sparte斯巴达,古希腊(Grèce ancienne)城邦。 Strasbourg斯特拉斯堡[法],阿尔萨斯大区(Alsace)首府和下莱 茵省(Bas-Rhin)省会 Suède瑞典 Suez(canal de)苏伊士(运河) Suse苏萨(市)[伊朗],过去为波斯(Perse)城市 Tamise泰晤士(河)[英]。 Tansonville唐松维尔,贡布雷(Combray)附近斯万(Swann)的花 园 Tolède托莱多[西]。 Tour d’Argent(La)银塔(饭馆)[巴黎] Trézène特罗伊曾,古希腊(Grèce ancienne)城市。 Trianon特里亚农[法],凡尔赛 Trocadéro特罗卡德罗(宫)[巴黎]。特罗卡德罗博物馆。 Twickenham特威克南[英] tziganes茨冈人。 Union générale总联盟银行。 Variétés(théâtre des)杂耍剧院[巴黎]。 Vatican梵蒂冈。 Venise威尼斯[意]。我以前想去那里 Versailles凡尔赛[法] Vézelay韦泽莱[法],约讷省(Yonne)。 Victoria-Nyanza(lac)维多利亚-尼安扎(湖)[非洲]。 Vienne维也纳[奥]。 Vivonne(la)维冯纳河,贡布雷(Combray)的河流 Weber韦贝尔(饭馆)。 Wilhelmstrasse威廉街[柏林],曾是德国(Allemagne)外交部所 在地。 York约克[英]。 Zuecca(la)祖埃卡[威尼斯]。 文艺作品名索引 [Affaire de la rue de Lourcine(L’)]《卢西纳街案件》,拉比什 (Labiche)的喜剧。 “Aladin ou la lampe merveilleuse”《阿拉丁或神灯》。 ⇒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Ali Baba et les quarante voleurs”《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Alleluia(l’)《阿莱路亚》,意为“赞美耶和华”。 Aman《饶命》,蒙克莱田(Montchrestien)的悲剧。 [“ mon frère, revenant d’Italie”]《致意大利归来的我的兄弟》,缪 塞(Musset)的诗作。⇒Poésies nouvelles《诗歌新集》 [“À M. Alfred Tattet”]《致阿尔弗雷德·塔泰先生》,缪塞 (Musset)的十四行诗。⇒Poésies nouvelles《诗歌新集》 Ancilla Domini 《我是主的使女》⇒Ecce Ancilla Domini Andromaque《安德洛玛刻》,拉辛(Racine)的悲剧 apôtres de l’église de Balbec巴尔贝克教堂里使徒(们)的雕像。 [Art poétique(L’)]《诗艺》,布瓦洛(Boileau)的论著。 [Assassinat du duc de Guise(L’)]《刺杀吉斯公爵》,保罗·德拉 罗舍(Paul Delaroche)的画作。 [Assomption de la Vierge(L’)]《圣母升天》,提香(Titien)的 画作。 Atala《阿达拉》,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小说。 Athalie《亚他利雅》,拉辛(Racine)的五幕悲剧 [Au temps de Ramsès et d’Assourbanipal]《在拉美西斯和亚述巴尼 拔的时代》,加斯东·马伯乐(Gaston Maspéro)的著作。 “Aventures de Simbad le Marin”《航海家辛伯达的冒险故事》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Aventurière(L’)《女冒险家》,埃米尔·奥吉埃(Émile Augier) 的喜剧。 Belle Hélène(La)《美丽的海伦》,奥芬巴赫(Offenbach)的三 幕谐歌剧 bésigue贝齐格(纸牌戏)。 Bible(La)《圣经》。 [Bible of Amiens(The)]《亚眠的圣经》,罗斯金(Ruskin)的 作品。 [“Booz endormi”]《沉睡的波阿斯》,雨果(Hugo)的诗作 ⇒Légende des siècles(La)《历代传说集》 Cachet rouge(Le)《红封印》,维尼(Vigny)的小说。 Caprices de Marianne(Les)《任性的玛丽亚娜》,缪塞(Musset) 的喜剧。 [Caractères(Les)]《品格论》,拉布吕耶尔(La Bruyère)的散 文集 Cavalleria Rusticana《乡村骑士》,马斯卡尼(Mascagni)的独幕歌 剧。 [“Chanson”]《歌》,缪塞(Musset)的诗作。⇒Poésies nouvelles《诗歌新集》 [“Chant d’automne”]《秋天的歌》,波德莱尔(Baudelaire)的诗 作。⇒Fleurs du mal(Les)《恶之花》 [Chartreuse de Parme(La)]《帕尔马修道院》,司汤达 (Stendhal)的小说。 Cinq-Mars《森-马尔斯》,维尼(Vigny)的小说。 [“Cor(Le)”]《号角》,维尼(Vigny)的诗作。⇒Poèmes antiques et modernes《古今诗稿》 [Cortège des Rois Mages(Le)]《朝拜三王的行列》,伯诺佐·戈 佐利(Benozzo Gozzoli)的壁画。 cosa mentale思想上的东西。 [Crépuscule des dieux(Le)]《神界的黄昏》,瓦格纳 (Wagner)的歌剧。 Critique de la raison pure《纯粹理性批判》,康德(Kant)的哲学著 作。 [Crucifixion]《耶稣受难图》,曼坦那(Mantegna)的作品。 [Dame blanche(La)]《白衣夫人》⇒(Boieldieu François Adrien)布瓦迪约(弗朗索瓦·阿德里安·) [Dame de chez Maxim’s(La)]《马克西姆家的女士》,乔治·费 多(Georges Feydeau)的喜剧。 Débats(Les)《辩论报》⇒ Journal des débats(Le) Demi-Monde(Le)《半上流社会》,小仲马(Dumas fils)的剧 作。 [“Deux Amis(Les)”]《两个朋友》,拉封丹(La Fontaine)寓 言诗。⇒ Fables de la Fontaine [“Deux Pigeons(Les)”]《两只鸽子》,拉封丹(La Fontaine) 寓言诗⇒ Fables de la Fontaine [Discours historique et critique]《历史和批判的论述》,伏尔泰 (Voltaire)的文章。 “Dormeur éveillé(Le)”《阿布·哈桑的梦》。⇒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Ecce Ancilla Domini《我是主的使女》,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 (Dante Gabriel Rossetti)的画作。⇒ Ancilla Domini Émaux et camées《珐琅和玉雕》,戈蒂埃(Gautier)的诗集 (《Symphonie en blanc majeur》[“白色大调交响乐”] )。 [“Enchantement du Vendredi saint(L’)”]“耶稣受难日的魔力”, 《帕西发尔》(Parsifal)第三幕 [Érynnies(Les)]《厄里倪厄斯》,勒孔特·德·利尔(Leconte de Lisle)的诗体悲剧⇒Orestie(L’)《俄瑞斯忒亚》 “Espoir en Dieu(L’)”《寄托于上帝的希望》,缪塞(Musset)的 诗作。⇒Poésies nouvelles《诗歌新集》 [“Esprit pur”]《纯正思想》,维尼(Vigny)的诗作。 ⇒Destinées《命运集》 Esther《以斯帖》,拉辛(Racine)的悲剧 Évangile(s)福音书 [“Évangile selon Luc”]《路加福音》。 [“Exode”]《出埃及记》。⇒Ancien Testament《旧约》 [Faust]《浮士德》,歌德(Goethe)的长诗。 [Fédora]《费多拉》,萨尔杜(Sardou)的剧作。 [Fée et la Péri(La)]《仙女和佩里》,雨果(Hugo)的诗作。 ⇒Odes et Ballades《颂歌与呤唱集》 Figaro(Le)《费加罗报》 Gaulois(Le)《高卢人报》 Gendre de M. Poirier(Le)《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埃米尔·奥吉 埃(Émile Augier)和朱尔·桑多(Jules Sandeau)的剧作。 [“Genèse”]《创世记》。⇒Ancien Testament《旧约》 Harmonie(en)gris et rose(ou Portrait de Lady Meux)《灰色和粉 红的和谐》(亦称《穆克斯夫人的肖像》),惠斯勒(Whistler)的画 作。 Hêgêso赫革索,古雅典陶瓷区墓碑上雕像。 Hernani《爱尔那尼》,雨果(Hugo)的剧作 [(Grandes)Heures d’Anne de Bretagne(Les)]《布列塔尼的安 娜的伟大时刻》,布迪雄(Bourdichon)的著作。 [“Hypatie”]《希帕蒂娅》,勒孔特·德·利尔(Leconte de Lisle) 的诗作。⇒Poèmes antiques《古风集》 Idolâtrie《偶像崇拜》,乔托(Giotto)的壁画《美德》之一。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 Introït(l’)《进台经》。 Jeffries《杰弗里斯》,贺加斯(Hogarth)的作品。 [Jeune Femme à sa toilette(La)]《梳妆的少妇》,提香 (Titien)的作品。 Joconde(La)《蒙娜丽莎》,达·芬奇(de Vinci)的作品。 Journal des déba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Le)]《(政治和文 学)辩论报》。 Journal officiel《政府公报》。 Juive(La)《犹太女》,法国作曲家弗罗芒塔尔·阿莱维 (Fromental Halévy)和斯克里布(Scribe)的五幕歌剧 Juives(Les)《犹太女人》,罗贝尔·加尼埃(Robert Garnier)的 悲剧。 [Jupiter et Sémélé]《朱庇特和塞墨勒》,居斯塔夫·莫罗 (Gustave Moreau)的作品。 Koraï少女像柱,古代厄瑞克透斯庙(Érechtéion)[雅典]。 Légende de sainte Ursule(La)《圣乌尔苏拉的传说》,卡尔巴乔 (Carpaccio)的组画 Lettres de Mme de Sévigné塞维尼夫人《书简集》 [Lettres] de Mme de Simiane西米亚纳夫人《书简集》。 Lever de soleil sur la mer《海上日出》,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画 作。 Lohengrin《罗恩格林》,瓦格纳(Wagner)的歌剧 “Macette”《玛赛特》,马蒂兰·雷尼埃(Mathurin Régnier)的诗 作。⇒Satires《讽剌诗集》 [Mademoiselle Lili]《莉莉小姐》,皮埃尔-朱尔·赫泽尔(PierreJules Hetzel)出版的系列儿童读物。 Magnificat(le)《圣母赞歌》⇒Vierge du Magnificat(La)《圣母 赞歌的圣母》 [“Maison du Berger(La)”]《牧羊人之屋》,维尼(Vigny)的 诗作⇒Destinées(Les)《命运集》 Maîtres(chanteurs de Nuremberg)(Les)《(纽伦堡)名歌 手》,瓦格纳(Wagner)的歌剧 [M. Choufleury restera chez lui le 24 janvier]《舒弗勒里先生1月24 日将待在家里》,奥芬巴赫(Offenbach)的轻歌剧。 Mémoires回忆录,作者不详。 Mémoires de Mme de Beausergent博塞让夫人《回忆录》 Mémoires de Saint-Simon圣西蒙《回忆录》 Ménechmes(Les)《孪生兄弟》,普劳图斯(Plaute)的喜剧。 [Merveilleuse Histoire de Pierre Schlemihl]《彼得·施莱米尔的奇妙 故事》,沙米索·德·邦古尔(Chamisso de Boncourt)的作品。 [Métamorphoses(Les)]《变形记》,奥维德(Ovide)的长诗 Mille et Une Nuits(Les)《一千零一夜》 [Misanthrope(Le)]《恨世者》,莫里哀(Molière)的喜剧。 Miss Sacripant《萨克里庞小姐》,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画作。 [Nativité(La)]《耶稣诞生》,乔凡尼(Giovanni)的画作。 Notre-Dame de Paris《巴黎圣母院》,雨果(Hugo)的小说。 [“Nuit de décembre(La)”]《十二月之夜》,缪塞(Musset)的 诗作。 “Nuits(Les)”《四夜歌》,缪塞(Musset)的诗作。 [Odes et Ballades]《颂歌与呤唱集》,雨果(Hugo)的诗集。 [Odyssée]《奥德赛》,荷马(Homère)史诗。 [Or du Rhin(L’)]《莱茵的黄金》,瓦格纳(Wagner)的歌 剧。 Orestie(L’)《俄瑞斯忒亚》,埃斯库罗斯(Eschyle)的三联剧。 ⇒ Érynnies(Les)《厄里倪厄斯》 Orphée aux Enfers《地狱中的俄耳甫斯》,奥芬巴赫(Offenbach) 的喜歌剧。 [Pantagruel]《巨人传》,拉伯雷(Rabelais)的小说。 [Parsifal]《帕西发尔》,瓦格纳(Wagner)的歌剧 Persée《珀耳修斯》,班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青 铜雕塑。 Phèdre 《淮德拉》,拉辛(Racine)的悲剧 Pierres de Venise(Les)《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The) Pigeon-vole鸽子飞,儿童游戏。 [Polyeucte]《波吕厄克特》,高乃依(Corneille)的悲剧 [Port(Le)]《海港》,波德莱尔(Baudelaire)的散文诗。 ⇒Spleen de Paris《巴黎的忧郁》 Port de Carquethuit《卡尔克蒂伊港》,埃尔斯蒂尔(Elstir)的画 作。 portrait, par Chardin夏尔丹的肖像画。 portrait, par Whistler惠斯勒的肖像画。 portrait de Jeffries(en fait, de la famille Jeffreys)杰弗里斯的肖像 (应为杰弗里斯一家的肖像),贺加斯(Hogarth)的画作。 portrait de Savonarole萨沃纳罗拉的肖像,巴托洛米奥修士(Fra Bartolomeo)的画作。 Primavera(La)《春》⇒Printemps(Le) [Printemps(Le)]《春》,波堤切利(Botticelli)的画作。⇒ Primavera(La) [Prométhée enchaîné]《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埃斯库罗斯 (Eschyle)的悲剧。 Quatuors《四重奏》,贝多芬(Beethoven)的作品 Quatuors XII, XIII, XIV, XV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四重 奏,贝多芬(Beethoven)的作品 Racine(brochure de Bergotte sur)(贝戈特关于)拉辛(的小册 子)。 Radical(Le)《激进报》。 Rancé(Vie de)《朗塞传》,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传 记。 Revue des Deux Mondes(La)《两世界评论》 [Sganarelle ou le Cocu imaginaire]《斯卡纳赖尔或自以为当王八 的丈夫》,莫里哀(Molière)的喜剧。 Simbad le Marin《航海家辛伯达》。⇒Mille et Une Nuits(Les) 《一千零一夜》 Sonate pour piano et violon,《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樊特伊 (Vinteuil)的作品:斯万夫人为我演奏这部作品;我没有听懂这部作 品。这部作品使斯万想起的事。 [Spleen de Paris(Le)]《巴黎的忧郁》⇒[“Port(Le)”]《海 港》 [“statuaire et la statue de Jupiter(Le)”]《雕刻家和朱比特的 像》,拉封丹寓言。⇒Fables de La Fontaine Stones of Venise《威尼斯之石》,罗斯金的作品。 [“Symphonie en blanc majeur”]《白色大调交响乐》,戈蒂埃 (Gautier)的诗作。⇒ Émaux et camées《珐琅和玉雕》 Tannhaüser《汤豪舍》,瓦格纳的歌剧 [Tétralogie]《尼伯龙根的指环》,瓦格纳(Wagner)的四联 剧。 Tireur d’épine(Le)《拔剌的少年》,古希腊青铜塑像。 [Traité de la peinture]《论绘画》,达·芬奇(de Vinci)的论著。 [Travaux et les jours(Les)]《工作与时日》,赫西奥德 (Hésiode)的长诗。 [Tristan et Isolde]《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中世纪传说。 Vertus et Vices《美德》和《恶行》,乔托(Giotto)在帕多瓦 (Padoue)的斯克罗维尼小礼拜堂(chapelle Scrovegni)所作的壁画。 Vie de Jésus《耶稣的一生》,勒南(Renan)的著作。 Vie de Moïse《摩西生平》,应为Scènes de la vie de Moïse《摩西生 平场景》,波堤切利(Botticelli)的壁画。 [Vierge avec l’enfant, saint Antoine de Padoue et un religieux(La)]《圣母和圣子、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以及一修道士》, 菲利皮诺·利皮(Filippino Lippi)的画作。 [Vierge de la famille Pesaro(La)]《佩萨罗家的圣母》,提香 (Titien)的画作。 Vierge du Magnificat(La)(ou Vierge à l’enfant et cinq anges(La))《圣母赞歌的圣母》(或称《圣母和圣子及五天 使》),波堤切利(Botticelli)的作品。 Vierge du porche de l’église de Balbec巴尔贝克教堂门廊里的圣母 像。 [Voyage du jeune Anacharsis en Grèce]《年轻的阿纳卡西斯希腊 游记》,巴泰勒米神父(abbé Barthélemy)的作品。

注释

第一部 在斯万夫人周围

[1] 赛马俱乐部成立于1834年,最初名为促进会俱乐部,目的是改良法国马匹的品种。参加该 俱乐部需会员一致表决通过,故接纳会员如同授爵一般。 [2] 特威克南位于伦敦西南郊泰晤士河畔,流亡英国的奥尔良家族成员曾在此居住,巴黎伯爵 第一次流亡时曾居住该地。 [3] “老板娘”是维尔迪兰夫人沙龙里的常客对她起的绰号。维尔迪兰夫人及其“小集团”, 我们将在本书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中见到,即小说主人公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之时。 [4] 这就是说,诺普瓦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任全权公使,并被麦克马洪任总统的内阁任命为 大使。1877年5月16日,麦克马洪迫使总理朱尔·西蒙辞职,解散共和派内阁,其后又于6月25 日提前解散共和派占优势的众议院。同年10月14日,共和派在众议院选举中获多数席位,麦克 马洪被迫让共和派重新组阁。 [5] 1874年,埃及总督伊斯迈尔为避免财政危机,把苏伊士运河的埃及股份卖给英国首相迪斯 累里。两年后,埃及政府宣布财政破产,停止偿还债务。以英法为首的债主乘机直接干涉埃及 内政,与意大利和奥匈帝国共同组成埃及债务整理委员会。1876年至1882年,埃及财政被置于 双重控制下,设财政监督人,由英国管理国家的收入,法国管理支出。 [6] 勒古韦(1807—1903),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其剧作经常在法兰西剧院上演, 特别是和斯克里布共同创作的剧本《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以及悲剧《美狄亚》。当选为 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后主要创作喜剧。 [7] 杜康(1822—1894),法国作家、旅行家。1847年与福楼拜同游布列塔尼,并共同撰写 《穿越田野和沙滩》。另著有《文学回忆录》,是了解当时文坛的重要资料。1880年当选为法 兰西语文学院院士,虽说他曾对该学院进行猛烈攻击。他的入院演说风格酷似诺普瓦,其中引 用大量语录并使用陈词滥调。 [8] 梅齐埃尔(1826—1915),法国作家、政治家。著有大量文学论著,如《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及其同时代人和后继者》、《但丁》、《彼得拉克》、《歌德》等。 [9] 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法国驻中国领事和驻日本、美国、比 利时等国大使。作品有诗集《五大颂歌》、《战争诗集》,剧本《受火刑的贞德》、《向马利 亚报喜》、《硬面包》、《缎子鞋》等,内容多宣扬天主教精神,充满神秘气息。1911年3月, 克洛代尔在《胡蜂》杂志上撰文,表示对雨果的蔑视和对布瓦洛的钦佩,该文于同年5月在《新 法兰西评论》上转载。克洛代尔在该文中措辞过于激烈,不会受到主张稳重的勒古韦或诺普瓦 的青睐。 [10] 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家。著有《诗简集》和《讽刺诗 集》。1674年以诗体写成《诗的艺术》,主张诗人应服从“理性”,并将古希腊悲剧的“三一 律”理论完整化。 [11] 巴雷斯(1862—1923),法国小说家、政治家。1906年任巴黎市议员,同年当选为法兰西 语文学院院士。所著三部曲《自我崇拜》宣扬个人主义和神秘主义。另一三部曲《民族精力小 说》颂扬民族主义。他的思想曾对法国青年一代有巨大影响。普鲁斯特首次遇到巴雷斯可能是 在1891年年底。他对这位激烈的反德雷福斯派感情复杂,但他们仍保持礼尚往来的关系,巴雷 斯经常把自己的作品寄给普鲁斯特。 [12] 贝里(1853—1915),法国政治家。起初为右翼议员,拥护君主政体,是反德雷福斯派, 因此受到巴雷斯的选民的喜爱。1905年起,他逐渐接受进步思想。但在1895年底,即诺普瓦受 小说主人公的父母邀请去吃晚饭时,贝里的思想尚未改变。 [13] 里博(1842—1923),法国政治家、共和党温和派领导人之一。1890—1893年出任外交部 长,是诺普瓦在下文中提到的法俄结盟的谈判者。 [14] 德夏内尔(1855—1922),法国政治家。1898—1902年和1912—1920年任众议院议长, 1920年2—9月曾任共和国总统。曾发表大量有关社会问题的著作。经常出入普鲁斯特熟悉的沙 龙,如勒梅尔夫人和斯特劳斯夫人的沙龙,在小说中则出入盖尔芒特府,在社交界具有很高的 地位。 [15] 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政治家。1908年与莱昂·都德合办《法兰西行动 报》,宣扬民族沙文主义,反对共和政体,对法国保守的资产阶影响巨大。第二次世界大战时 与维希政权合作,战后被判终身监禁。 [16] 莱昂·都德(1867—1942),法国记者、作家。阿尔方斯·都德之子。与莫拉斯合办《法 兰西行动报》,任社论主笔。1919—1924年任国民议会议员。一生著作浩繁,主要描写第三共 和国时期的知识界和政治生活。 [17] 指外交委员会。 [18] 即巴黎伯爵。 [19] 《两世界评论》是法国文学、哲学刊物,创办于1829年,当时的大作家均为该刊撰稿, 1893年起由费迪南·布吕纳介出任主编。该刊物倾向共和派,但十分保守,主张与俄国结盟, 跟诺普瓦气味相投。另外,诺普瓦的语言风格,跟该刊物一位名叫弗朗西斯·夏尔默的社论作 者有几分相似。 [20] 《安德洛玛刻》是拉辛的五幕诗体悲剧(1667),《任性的玛丽亚娜》是缪塞的两幕喜剧 (1851)。 [21] 这里是指1526年12月8日在弗拉里教堂完成的提香的画作《佩萨罗家的圣母》。罗斯金认 为,《佩萨罗家的圣母》是提香在威尼斯最出色的画作。该教堂还存有他于1518年3月20日展出 的另一幅画作《圣母升天》,但该画在1818年至1919年曾存放于美术学院陈列馆。 [22] 卡尔帕乔的组画存放在圣乔治学校的小礼拜堂里。组画共有十六幅,作于1501年至1507年 间,描绘该校特别崇拜的热罗姆、特里丰和乔治这三位圣徒的生平片段。 [23] 引自《淮德拉》第五幕第二场。 [24] 《半上流社会》是小仲马的(1855)。 [25] 安德洛墨达为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公主,其母夸自己貌美胜过海中仙女涅瑞伊得斯。仙 女们请海神波塞冬用洪水淹没该国,并派海怪骚扰。根据神谕,她父母要消除灾祸,须将她送 到海边绑在一块岩石上,以献给海怪,但被珀耳修斯救出,并娶其为妻。 [26] 特罗伊曾为古希腊城市,是忒修斯的故乡,他后来娶了弥诺斯的女儿淮德拉。克莱沃为德 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城市,曾是一公国都城。 [27] 迈锡尼是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村庄,公元前十六世纪起曾是爱琴文化的中心之一。 [28] 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因有阿波罗神殿而出名。 [29] 卡拉拉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区马萨卡拉拉省城市,有大理石采石场。 [30] 尤里乌斯二世(1443—1513),罗马教皇(1503—1513),在意大利恢复教皇国,鼓励艺 术创作。1505年3月,他把米开朗琪罗召到罗马,把建造陵墓的任务交给艺术家。同年5月,建 造计划得到批准后,艺术家前往卡拉拉挑选大理石,直至12月。因教皇的看法经常改变,米开 朗琪罗未能在生前完成陵墓的建造工作。原计划制作四十座雕像,结果只完成摩西的雕像。 [31] 1513年,尤里乌斯二世去世,米开朗琪罗回到佛罗伦萨,从事美第奇家族墓的建造工作, 亲自在皮埃特拉桑塔采石场监督白大理石的开采(1518—1519年)。美第奇家族墓现在佛罗伦 萨美第奇家族的小教堂内。 [32] 忒修斯是雅典王埃勾斯之子,曾去克里特的迷宫杀死半人半牛怪物。登基后统一全国,修 建雅典城。他远征妇女部落亚马孙,娶亚马孙女王希波吕忒为妻,后又娶弥诺斯的女儿淮德 拉,抛弃希波吕忒。这里是指淮德拉。 [33] 希波吕托斯是雅典王忒修斯和希波吕忒的儿子。淮德拉勾引他,遭到拒绝,于是在忒修斯 面前诬陷希波吕托斯想强奸她。为了辩白,希波吕托斯承认自己爱上敌对家族的后裔阿莉茜。 [34] 俄诺娜和阿莉茜均为拉辛的悲剧《淮德拉》中的人物,前者为淮德拉的心腹,后者跟希波 吕托斯相恋。 [35] 即班韦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银匠、雕塑家。《珀耳修斯》是他为佛罗 伦萨市政议会厅制作的巨大青铜雕塑,也是他的杰作之一。 [36] 门托耳在荷马史诗中是奥德修斯的朋友和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的老师。雅典娜曾变 化成门托耳的模样引导忒勒玛科斯寻找父亲。 [37] 阿纳卡西斯(公元前六世纪),传说中古代徐西亚国王子,号称七贤之一,被尊为原始美 德典范。他曾游历外国,回国后被徐西亚人所杀,原因是他提倡崇奉众神之母,被认为是犬儒 学派的先驱。这里指法国作家巴泰勒米神父(1716—1795)的作品《年轻的阿纳卡西斯希腊游 记》(1783)中的主人公。 [38] 特尔斐为古希腊城市,位于帕尔纳索斯山西南坡,因有阿波罗神庙而出名。 [39] 原文为quai d’Orsay,一译“凯道赛”,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40] 维多利亚—尼安扎湖是维多利亚湖的旧称。该湖是非洲最大湖泊,大部分在坦桑尼亚和乌 干达境内,为两国与肯尼亚界湖。 [41] 全称为法兰西伦理学和政治学学院。 [42] 奈瓦尔(1808—1855),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东方游记》,长篇小说《奥蕾莉娅》, 中短篇小说集《火的女儿们》等。 [4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1] 瓦泰尔是法国膳食总管,先后效力于富凯和孔代亲王。1671年,亲王在尚蒂伊设晚宴招待 路易十四,用鱼做的一道菜未能及时端上,瓦泰尔觉得颜面全无,就拔剑自杀。此事因塞维尼 夫人的记叙而流传于世。 [52] 斯特罗加诺夫是十六世纪至十七世纪俄国商人和金融家家族。斯特罗加诺夫牛肉的特点是 配有主要为微酸奶油的调味汁。诺普瓦一有机会就提及俄国,以表明他赞成法俄结盟。 [5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7] 沙皇尼古拉二世于1896年10月6日在爱丽舍宫发表讲话时,没有说出“联盟”这个词,因 为觉得为时过早,而是用婉转的说法:“我们两国之间保持的珍贵联系。” [5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 沃古贝尔的主要原型是蒙特贝洛侯爵,即法国驻圣彼得堡大使,是尼古拉二世访法的主要 谈判者。 [6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1] 孔苏尔塔宫当时是意大利外交部所在地,位于意大利总统府奎里纳莱宫附近。 [62] 法尔内塞宫当时是、现在仍是法国在罗马的大使馆所在地。该宫始建于1514年,是为红衣 主教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后为教皇保罗三世)所建。宫殿内部,第一层穹顶上画有壁画, 由卡拉奇兄弟阿戈斯蒂诺和安尼巴莱创作,取材于奥维德的《变形记》。 [63] 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1859—1941)有一帮同性恋的密友,被其政敌称为“圆桌骑 士”或“奸党”。好战的泛日耳曼主义政党对他们的同性恋进行嘲笑,但特别憎恨他们的和平 主义和亲法倾向。 [64] 柏林街道,当时是德国外交部所在地。 [65] 带发头皮是从前北美印第安人从战败敌人头上割下作为战利品的。 [66] 即圣詹姆斯宫,当时英国外交部所在地。 [67] 当时俄国外交部位于圣彼得堡歌手桥附近。 [68] 指奥匈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哈布斯堡意为“鹰之堡垒”,其王朝的象征为双头鹰。 [69] 即罗马的蒙泰奇托里奥宫,为教皇英诺森十世建造,1871年起为意大利众议院所在地。 [70] 羽毛球广场为维也纳的奥匈帝国外交部所在地。奥地利和俄国关系紧张,是因为该国在塞 尔维亚和罗马尼亚的影响扩大,以及俄国失去对保加利亚的控制。 [71] 路易男爵(1755—1837),法国金融家,曾在王朝复辟时期和七月王朝初期出任财政大 臣。 [72] 原文译为“凯道赛”,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73] 奥廷根为德国小城,曾隶属于巴伐利亚王国,1806年前为奥廷根公国首府。 [7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7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6] 这话是富歇或塔列朗在昂然公爵于1804年被枪决后说的。 [77] 指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他于1888年即位后,与七十多岁的老首相的冲突无法避免,1890年 3月15日请俾斯麦辞职,后者求助于皇太后,未果,于三天后被迫辞职。 [7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4] 这位女士无疑是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我们将在下文中得知,她曾是诺普瓦的情妇。 [8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89] 即安纳·德·科唐坦,图维尔伯爵(1642—1701),法国元帅。其实他的墓位于巴黎的圣 厄斯塔什教堂。 [9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9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9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94] 巴奴日是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是巨人庞大固埃的忠实伙伴。一 天,巴奴日在生意人那里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羊,并把羊扔到大海里去,其他所有的羊一只只 全都往海里跳。参见《巨人传》(下),成钰亭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704—705 页。 [95] 即涅谢尔罗德伯爵(1780—1862),俄国国务活动家,1816—1856年任外交大臣,1845年 起任国务大臣,支持神圣同盟,主张跟西欧国家搞好关系。以他的姓命名的蛋糕,主要原料为 栗子泥,另加马拉斯加酸樱桃酒、蜜饯、掼奶油和冰糖栗子。 [96] 卢库卢斯(约前106—约前56),罗马统帅,公元前74—前66年在反对米特拉达悌六世的 战争中取得辉煌胜利。以富有、奢侈和大摆筵席著称。 [97] 现名卡罗维发利,捷克温泉城市。 [9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99] 即cocu(王八),暗指莫里哀的喜剧《斯卡纳赖尔或自以为当王八的丈夫》,剧中主人公 既想杀死他想象中的奸夫,又怕被人一剑戳穿他的大肚子,最后得出结论:当王八要比做冤鬼 上算。 [10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1] 代尔夫特是荷兰城市,以产陶瓷制品著称。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作 肖像和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和光的效果著称。 [102] 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植物学家,遗传学说(孟德尔主义)的奠基人。根据豌 豆杂交试验的结果,提出遗传因素的性状和组合的独立分配规律,即孟德尔定律。 [10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0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1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1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1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1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14] 至此,诺普瓦对贝戈特的批评,越来越像有人对普鲁斯特的批评。 [115] 即路易·莱奥纳尔·德·洛梅尼(1815—1878),法国作家,著有《无名之辈眼中的当 代名人画廊》(1840—1847,共十卷)。 [116] 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批评家。早期拥护文学中浪漫主义倾向,后为实证主 义批评的主要代表,强调研究作家生平经历和心理状态。著有文学批评著作《文学家画像》、 《波尔—罗雅尔女隐修院史》、《星期一谈话》、《新星期一谈话》等。 [117] 维尼(1797—1863),法国浪漫主义作家。著有诗作《摩西》、《爱洛亚或天使们的姐 妹》,后收入《古今诗稿》。另著有历史小说《森—马尔斯》、散文剧《夏特东》等。身后出 版诗集《命运集》,以及《一位诗人的日记》。 [118] 这话是圣伯夫说的:“有人说:‘写作应像说话那样,但说话不应像写作那样过多’, 德·维尼先生并未听从这一箴言。”并说:“德·维尼先生的演说很长。〔……〕这演说已是 迄今为止最长的入院演说,但他仍设法用说话的高昂和庄严使其延长。”(载《新星期一谈 话》,巴黎,米歇尔·莱维兄弟出版社,1866年,第五卷,第429页。)在这一章中,圣伯夫讲 述维尼当选为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后的入院演说,说他笨拙的演说“优美而又呆板,说出来很 快使来时对他有好感的听众感到心烦。”相反,洛梅尼在《无名之辈眼中的当代名人画廊》第 二卷中说他是“说话悦耳的宽额沉思者”,但并未提到此类问题。 [11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0] 原名波莉娜·桑多尔(1836—1921),其丈夫理查德·梅特涅—温内堡于1859年至1870 年出任奥地利驻法国大使。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活泼、风趣,跟皇后欧仁妮关系良好,在第二 帝国的上流社会中地位令人羡慕。 [12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27] 密涅瓦为罗马神话中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雅典娜。雅典娜曾几次变化成奥德修斯的 朋友门托耳的模样,以引导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寻找父亲。 [128] 当时把巴黎各报的社论称为“巴黎头条”。 [129] 加斯东·马伯乐(1846—1916),法国埃及学家。 [130] 亚述巴尼拔,亚述国王(前669—约前627),撒哈顿之子,曾率军占领孟斐斯,并到达 底比斯。亚述巴尼拔邀请狩猎的猎手名单载马伯乐的著作《在拉美西斯和亚述巴尼拔的时代》 第十五章。 [13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38] 布雷桑式发型即板刷头,因著名演员让-巴蒂斯特-弗朗索瓦·布雷桑(1815-1886)而得 名。蒂龙,10世纪著名演员,扮演莫里哀、博马舍等剧本中的人物。《女冒险家》(1848)是 法国剧作家埃米尔·奥吉埃(1820—1889)的喜剧,1860年在法兰西喜剧院重演前经作者修 改,布雷桑扮演剧中的法布里斯。《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1854)由埃米尔·奥吉埃与朱尔 ·桑多创作,布雷桑也在剧中扮演角色,蒂龙则在1880年演出该剧。《女冒险家》叙述一名交 际花想嫁给资产者过正派人的生活,《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则展示一贵族和平民姑娘的婚姻 并非门当户对。这里提到这两出戏,显然是暗示斯万和奥黛特的婚姻。 [13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40] 韦贝尔饭馆位于王家街21号,靠近马德莱娜广场,1914年前是作家、艺术家和政客每日 聚会之处,普鲁斯特在1900年至1905年间常去那里。 [141] “苏”是法国旧辅币名,相当于1/20法郎,即5生丁。“金路易”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 国使用的20法郎金币,因上有路易十三等人头像而得名。 [142] 该饭馆创办于1815年,位于意大利人大道和马里沃街的街角,是巴黎著名老饭店中唯一 幸存的一家。巴尔扎克和左拉均在作品中提及。 [143] 庇护九世(1792—1878),罗马教皇。原名乔瓦尼·马利亚·马斯塔伊—费雷蒂。1819 年受神父职。1846年当选为教皇。登位后励精图治,在教廷内进行改革。1849年意大利人民反 抗奥地利侵略,争取独立统一,建立罗马共和国,庇护一度逃亡那不勒斯王国的加埃塔,次年4 月重返罗马。此后教廷因反对民族主义和意大利统一,与意大利人民发生尖锐矛盾。1859— 1860年意奥发生战争,结果奥地利战败,教皇国三分之二领土和四分之三臣民被并入撒丁王 国,靠法国保护才勉强保持罗马及其周围地区。1870年爆发普法战争,法军撤出罗马,意大利 王国得到统一。意大利议会于11月通过《教皇保障法》,根据这项法律,教皇虽丧失领地,但 主权不受侵犯,在梵蒂冈及其附近有限地区内独立行使管辖权,有权与其他国家建立外交关 系。庇护九世拒不接受《教皇保障法》,从此自称“梵蒂冈囚徒”,誓不出梵蒂冈一步,以示 抗议。2000年被列真福品。 [144] 即弗朗索瓦·拉斯帕伊(1794—1878),法国科学家、政治家。大学时学习生物学和化 学,曾发表医学方面的科普作品。1830年7月参加“光荣三日”的武装起义。在七月王朝时期因 参加秘密会社被囚禁。1848年创办《人民之友报》,同年12月被推举为社会党总统候选人。 1849年流亡比利时。1863年回国,1869年以及1876年至1878年当选为议员。 [145] 狂欢日指四旬斋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前几年,人们在那天穿越大 街小巷,一面投掷五彩纸屑,一面说着笑话。 [146] “我喜欢夜晚树林深处号角声”是维尼的著名诗作《号角》(载《古今诗稿》,1826) 的首句。主人公“痛苦的激动”也使人想起雨果的五幕诗体剧作《爱尔那尼》(1830)。剧中 女主人公堂娜·索尔是公爵吕伊·戈梅兹的侄女,有两个追求者,那就是强盗爱尔那尼和未来 的查理五世、西班牙国王唐·卡洛斯。最后,爱尔那尼赢得堂娜·索尔的芳心。他是被放逐的 西班牙最高贵族,在新婚之夜听到号角声不由浑身颤抖,因为根据他和吕伊·戈梅兹的约定, 号角吹响他就得自杀。但他的未婚妻堂娜·索尔并不知道这是他死亡的信号,就大声说 道:“乏味的舞会!/哦!我更喜欢树林深处的号角声!/另外,这是您的号角声,这犹如您的 声音。”爱尔那尼服毒自杀后,堂娜·索尔也自杀身亡,老人吕伊·戈梅兹则死在他们尸体之 上。 [147] 1879年,水彩画家协会在拉菲特街举办首次画展,1882年改在塞兹街举办。水彩画 展“十分流行”的时期为1879年至1883年,但画展的举办持续到1914年底。 [148] 加布里埃尔的高大建筑物,是指协和广场北侧的两座建筑,一为海军部所在地,二为克 里荣大厦,由建筑师雅克—昂热·加布里埃尔(1698—1782)在十八世纪下半叶(1760— 1775)设计建造。 [149] 工业展览馆建造在香榭丽舍大街,是为1855年世博会而建造,建筑师为维埃尔、德雅尔 丹和维兰,1879年前作为绘画和雕塑年展的展厅,1897年至1900年拆毁,以建造大展览馆和小 展览馆。 [150] 特罗卡德罗宫建造在夏约丘陵上,是为1878年世博会而建造,建筑师为达维乌和布尔 代。1937年世博会时拆毁,以建造夏约宫。 [151] 这里很可能指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1819-1880)的喜歌剧《地狱中的俄耳甫斯》 (1858),但也可能指德国作曲家格鲁克(1714-1787)的歌剧《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 (1762) [15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153] 圣西蒙(1675-1755),法国作家,曾在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宫廷长期供职,所著《回忆 录》记述1694-1723年间法国宫闱生活,对后来的法国文学有一定影响。 [154] 圣西蒙在谈到凡尔赛宫建筑师芒萨尔(1646—1708)时写道:“他长得高大,身材匀 称,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虽说出身下层民众,却十分通情达理。”(载圣西蒙《回忆录》, 法国七星丛书版,第二卷第六十一章第1031页) [155] 这家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糖果店位于马德莱娜大道17号。 [15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5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5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5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6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61] 西班牙语,斗牛时叫的“加油!”,与法语au lait(喝奶)发音相同。 [16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63] 莱奥纳多·达·芬奇在《论绘画》一书中写道:“所有的艺术都要通过手工操作来完 成,但它们首先是思想上的东西,绘画就是这样,它首先存在于创作者的思想之中,但没有手 工操作就无法达到其完美。” [164] 原为厄里倪厄斯,即复仇三女神,是克洛诺斯和夜女神的女儿。她们身材高大,眼中流 血,头发由许多毒蛇盘结而成,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由蝮蛇扭成的鞭子,专管惩罚犯有罪行的 人。在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联剧的第三部《欧墨尼得斯》中,厄里倪 厄斯最后变成欧墨尼得斯,即慈善女神。 [165] 达·芬奇曾画过许多花卉,还对花卉作过众多研究。 [166] 在《圣经》中,耶和华要摩西“用精金做一个灯台”,“灯台两旁要杈出六个枝 子”,“用精金作灯台的七个灯盏”。参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五章以及第三十一至四 十章。 [16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6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6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70] 即让—巴蒂斯特·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曾设计地铁。 [171] 即欧内斯特·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历史学家。著有《耶稣的一生》 (1863),即《基督教起源史》第一卷,另著有《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被福楼拜誉为法国 散文精品。1878年当选为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在罗斯金《亚眠的圣经》的序言中,普鲁斯特 把罗斯金和勒南进行对照,表示欣赏勒南的“出色创造性”,但觉得把基督的每句话都变得栩 栩如生的愿望反而成了一种约束,因此把《耶稣的一生》比作基督教的《美丽的海伦》。 [172] 康德认为,我们构成宇宙论的观念,都使自己陷于各种对立之中,即他所说的“二律背 反”,其中之一是:正题,世界存在自由;反题,世界没有自由,一切都是必然的。 [17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7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75] 即大流士一世(约前558—前486),波斯帝国国王(前522—前486)。公元前522年,镇 压高马达政变和各地起义,取得王位。为加强集权统治实行改革:置行省和总督,建常备军, 划定各区贡额,增加国库收入,铸金币大流克。对外大举扩张。统治时期为阿契美尼德王朝最 盛期。大兴土木,建造苏萨的王宫和波斯波利斯的宏伟建筑。 [176] 尼尼微是亚述帝国首都,位于底格里斯河上游东岸。公元前八世纪末建为都城,有“狮 子的巢穴”之称。前612年被米堤亚和迦勒底联军所毁。考古学家曾发掘其巨大的王宫废墟,并 获大量楔形文字泥版。 [17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78] 普鲁斯特在1911年8月写给雷纳多·哈恩的一封信中写道:“现在常说的另一句话是(就 像‘我的茶并不成功’那样):你们吃的东西看上去真好。” [17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8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81] 即让—莱昂·热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雕塑家。以1847年在巴黎美术展览会 上展出的画作《斗鸡》成名,该画受到戈蒂埃的赞扬。他反对印象派,成为新希腊派画家的首 领,因此被错误地归为因循守旧的画家。他最著名的画作是《从掩蔽物后开枪射击的决斗》, 奥黛特说的很可能是这幅作于1857年的画,但也可能是在1892年的美术展览会上展出的《他们 在密谋策划》,因为在时间上跟小说更为贴近。 [182] 该店位于巴黎康邦街6号,下午供应英式茶点。 [183] 在本书第一卷第三部“地方的名称:名称”中,布拉坦夫人经常坐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 公园里看《辩论报》。吉尔贝特每天去那里时都向她问好,叙述者以为这位女士是大使夫人或 王妃,想要认识她。后来他母亲告诉他,这位女士是执达员的寡妇。 [1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85] 即德国语文学家弗雷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1759—1824),被认为是现代语文学 的奠基人。他在《荷马引论》(1795)一书中认为,荷马不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唯 一作者,并认为这两部史诗起初由多名作者在不同时期创作,并口头流传,后来才在艺术上进 行加工、合成。 [18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8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88] 法国政府各部设有办公厅,办事人员有办公厅主任(directeur de cabinet),负责政 治事务,办公厅总务长(chef de cabinet),负责行政事务,另有两名副总务长、三名随员以 及私人秘书处主任等。 [18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3] 总联盟银行成立于1876年,为天主教银行,希望利用自己的财力在欧洲恢复天主教信 仰,但于1882年倒闭。倒闭的主要原因是在国外采取极不谨慎的投资政策以及管理不善,但也 跟犹太人和新教徒的银行有关。 [19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198] 《纯粹理性批判》(1781)是康德的哲学著作。 [19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0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0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0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0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04] 公元前480年夏,斯巴达国王莱奥尼达斯为阻止波斯军队向斯巴达挺进,率三百重武装步 兵战死沙场。据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得斯(约前556—前467)在残卷中说,为纪念莱奥尼达 斯及其三百壮士,在温泉关的一块岩石上可能刻有下列字句:“外乡人,请到斯巴达去说,我 们为遵守其法律而战死。”二十世纪初,这一语录属法国中学文化课内容,但如今已鲜为人 知。 [205] “机会主义”是第三共和国初期甘必大鼓吹的一种策略。“机会主义者”并不抛弃共和 派的纲领,但认为要实现这一纲领,只能通过一些“必要的阶段”,并在新的社会阶层乃至奥 尔良党人归顺共和国之后。机会主义在弗雷西内(1879—1892年四次出任总理)和朱尔·费里 (1880—1885年四次出任总理)等人的努力下取得胜利。 [206] 指本书第六卷《阿尔贝蒂娜失踪》。 [207] 夏尔韦商店是巴黎著名的男式衬衫内衣商店,当时位于旺多姆广场和嘉布遣会修女街的 街角,现已迁至和平街。 [208] 克林莎是瓦格纳最后一部歌剧《帕西发尔》中邪恶的魔法师。他把寻找圣杯的骑士引到 自己的城堡,用女人来诱惑他们,使他们放弃自己的追求。这里暗指该剧第二幕开头部分,克 林莎在他那摆满魔法和巫术工具的魔宫里,等待帕西发尔的到来,要像腐蚀其他人那样来腐蚀 他,就“让香水烧起来,使魔宫充满青色的水汽”。 [209] 贝多芬这几部四重奏是他晚年的作品,属于最难理解的作品,因其不协和和弦和形式的 新颖而没有立刻得到听众的好评。贝多芬在谈到第十二四重奏时说,这部作品必须“常常去 听”。第十二、第十五和第十三四重奏是为俄罗斯戈利岑亲王而作,分别写于1823—1824年、 1823—1825年和1825年。写完这三首四重奏后,贝多芬在给德国作家霍尔兹的信中写 道:“……我又产生了一些想法,想要加以利用。”贝多芬多次声明,第十四四重奏(1825— 1826年作)是他的最佳四重奏。普鲁斯特对贝多芬晚年创作的这几部四重奏特别欣赏。 [210] 萨沃纳罗拉(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教士。1491年任佛罗伦萨圣马可女隐修院 讲师。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推翻美第奇家族的统治后,他因曾预言入侵胜利,权势大为 提高,在佛罗伦萨建立神权政治的民主政府。后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教廷处以绝罚,又因其 行动过激遭民众抛弃,先后被处以绞刑和火刑。他的门徒巴托洛米奥修士(1472—1517)为他 画的肖像,现陈列于佛罗伦萨圣马可女隐修院博物馆。 [211] 戈佐利的壁画位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里卡第宫。有人认为画中人物跟美第奇家族的皮耶 罗、洛伦佐和科西莫相像。 [212] 这里指法国剧作家维克托里安·萨尔杜(1831—1908)的剧作《费多拉》(1882),萨 拉·贝恩哈特曾扮演女主角费多拉王妃。在第一幕的结尾,她对着被杀害的丈夫的尸体哭泣。 据说巴黎的一些名流为了取乐,轮流扮演不幸的亲王。 [213] 19世纪的著名演员,法兰西喜剧院的分红演员之一。 [21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1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1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1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1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1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2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21]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画家。他创作神话、历史、宗教、肖像、风景和风俗画 等作品,构图有气势,色彩富丽,其成就在于融合尼德兰和意大利的艺术传统,复兴了佛兰德 画派。作品有《智者朝圣图》、《劫夺列其普的女儿》、《苏珊娜·芙尔曼的肖像》、《亚马 孙之战》等。 [222] 即贾姆巴蒂斯塔·提埃坡罗(1696—177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存世作品有数量众 多的天顶画自己、壁画、架上绘画、铜版画和油画速写,色彩鲜艳明快,是十八世纪最优秀的 大型装饰画家。 [223] 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画家。1834年移居法国后,相继受到路易—菲力普的 王后玛丽—阿梅莉和皇后欧仁妮的庇护,为奥尔良家族的国王和拿破仑三世及其宫廷作画,展 现当时法国上流社会的风貌。主要作品为1855年在巴黎美术展览会展出的《欧仁妮皇后及其女 官》。 [224] 马蒂尔德公主(1820-1904),拿破仑一世的弟弟热罗姆·波拿巴之女,曾嫁给俄国亲 王,后离婚。她定居巴黎,协助其任第二共和国总统的堂兄,1852年后在宫廷中地位显赫。后 主持文学艺术沙龙,在第二帝国时期赫赫有名。 [225] 泰纳(1828—1893),法国文艺理论家、哲学家、史学家,孔德实证主义哲学的继承人 之一。认为世界观和创作由种族、环境、时代三个因素(特别是前两个因素)决定。其理论对 自然主义文学颇有影响。 [226] 指主持对贞德审判的博韦主教皮埃尔·科雄(约1371—1442)。他的姓Cauchon与 cochon(猪)发音相近。 [227] 有人认为应理解为Princesse pas contente(公主不满),但有研究者查阅了龚古尔兄 弟1887年2月16日的日记,认为应理解为pour prendre congé(在此告辞)。泰纳关于拿破仑 一世的文章刊登在1887年2月15日的《两世界评论》上。他在文中认为,拿破仑的母亲是未受文 明影响的原始人,不要享受舒适,甚至不爱清洁,并像农民一样节俭。两天后,马蒂尔德公主 写信给泰纳,表示气愤,认为她祖母曾勇敢地帮助过她那些受难的孩子,并说她的穿戴极其讲 究。其实,公主对泰纳的不满不止于此。在文中,泰纳虽说对拿破仑大加赞赏,却把他描写得 十分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把挡道的人全部铲除。 [228] 即夏洛特-伊丽莎白,后为奥尔良公爵夫人(1652—1722)。 [229] 即路易·拿破仑(1864—1932),马蒂尔德公主的弟弟热罗姆亲王(1822—1891)的儿 子,曾在俄国军队中任将军。 [230] 贡比涅城堡于1742年至1786年全部重建,是拿破仑三世喜欢的行宫,每到狩猎季节就带 侍臣居住于此。 [23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2] 阿尔皮伊为法国南部石灰岩山脉。 [23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3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4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4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42] 即维拉尔公爵,原名克洛德·路易·埃克托尔(1653—1734),法国元帅,在路易十四 统治时期取得许多战役的胜利。 [243] 引自圣西蒙《回忆录》中“维拉尔的性格”(1702)(载七星丛书版新版本第二卷第252 页),全文如下:“他是相当高大的棕发男子,身材匀称,年老时发胖,但并未因此而变得迟 钝,面部表情活跃、开朗、外露,并确实有点像疯子,与此对应的是其举止和手势……” [244] 这两个词的意义均为“脸”。 [245] 《第九》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名歌手》指瓦格纳的三幕歌剧《纽伦堡名歌 手》。 [246] 这些作家在十九世纪末刚开始介绍到法国,普鲁斯特都十分欣赏。 [247] 《阿达拉》(1801年)在出版时深受读者欢迎,而《朗塞传》(1844)则受到冷遇。原 因是夏多布里昂把这部传记写成对苦修和死亡的思考,而不是写成连贯的叙事。因此,他后来 作了修改,出版该书的第二版。但当今许多评论家把《朗塞传》视作夏多布里昂最现代化的作 品。朗塞(1626—1700),法国天主教教士。他拒绝爵位,于1664年任特拉普隐修院院长,整 顿西多会,其改革获教廷批准。他要求门徒缄口苦修,西多会中的特拉普派由此产生。 [248] 指古希腊城市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中的檐壁排档间饰,展示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英雄业 绩。该神殿建于公元前468年至前457年,公元前四世纪中在安装由菲迪亚斯用金和象牙制作的 巨大宙斯塑像时作了改建。十二块间饰板中的三块于1829年在探险中发现,现存于卢浮宫博物 馆。这里提到的间饰,表现赫拉克勒斯骗过名为赫斯珀里得斯的三个仙女去摘取三个金苹果。 [249] 厄瑞克透斯庙是葬有坟墓的庙宇,据传跟雅典王厄瑞克透斯被波塞冬(或宙斯)击毙有 关。这座庙宇的遗迹至今尚未发现,但在雅典卫城博物馆的浅浮雕上有其图像。公元前421年开 始建造的庙宇是为厄瑞克透斯而建,而不是重建以前的厄瑞克透斯庙,其遗迹可在雅典卫城上 见到。贝戈特提到的是这后一座庙宇。 [25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5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52] 指厄瑞克透斯庙南面墙上六个少女像柱。 [25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54] 这是指该剧第一幕第三场,俄诺娜是淮德拉的奶妈。 [255] 陶瓷区是古雅典的一个区,曾发现公元前四世纪的多块墓碑。一块墓碑上的赫革索是古 雅典妇女,也许是女奴,把一首饰盒递给坐在她面前的年轻女主人。 [256] 至少有三部希腊悲剧受淮德拉的传说启示,其中完整地流传至今的是欧里庇得斯的《希 波吕托斯》,于公元前428年上演,为拉辛的剧作提供了范例。另一部也是欧里庇得斯所作,已 失传,第三部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演出时间均略早于第一部悲剧。但“公元前六世纪的小淮 德拉”则纯属杜撰,或是贝戈特想象的产物。 [25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58] 淮德拉的丈夫、雅典王忒修斯呼唤尼普顿复仇,是在该剧第四幕第四场。 [259] 指波尔—罗雅尔女隐修院,建于1204年,原是本笃会会所,1635年在院长圣西朗的领导 下成为冉森教派的活动中心。人们常常指出淮德拉命中注定的厄运跟冉森教派鼓吹的宿命论有 着相同之处,而拉辛是孤儿,曾被波尔—罗雅尔女隐修院修女收养,并接受冉森教派的教育。 [260] 斯卡龙(1610—1660),法国作家。1638年因风湿症瘫痪。同情投石党运动,发表诗作 《马萨林之歌》,讽刺刚上台的红衣主教。代表作《滑稽小说》出版两部,第三部仅完成初 稿。1652年娶作家奥比涅的孙女即后来的曼特农夫人为妻。他去世后,曼特农夫人负责路易十 四的子女的教育,后于1683年嫁给国王。 [261] 这件事在圣西蒙《回忆录》中有记载。1697年的一天晚上,路易十四问拉辛,为什么喜 剧“跟他以前看的相比一落千丈”。据说拉辛回答道,“由于缺乏作者和好的新作,喜剧女演 员就演旧剧,其中有斯卡龙的剧作,他的剧作一钱不值,人人厌恶”。听到斯卡龙的名字,国 王很不高兴,就把他打发走,“说是要工作”。从此,国王和曼特农夫人不再跟拉辛说话。圣 西蒙写道:“听到这名字,可怜的寡妇顿时脸红,并非因为双腿瘫痪者的名声受到攻击,而是 因为听到有人说出这名字,而且是在她前夫的接替者面前……”(1699年,法国七星丛书版, 第一卷第610页)但正如普鲁斯特指出的那样,这故事纯属杜撰。 [262] 在第一卷末尾,她头发的颜色并非如此:“她现在头发金黄,只有一绺灰发……” [263] 梅露茜娜是中世纪传说中人物,据说是阿尔巴尼亚国王埃利纳斯和仙女普蕾茜娜的女 儿,因犯错误,每星期六被罚变成蛇女。 [264] 《孪生兄弟》是古罗马喜剧作家普劳图斯(前254—前184)的喜剧。 [26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6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67] 在《淮德拉》第四幕第六场中,淮德拉得知希波吕托斯对阿里基娅的爱,就责备俄诺娜 没有把她已有情敌这件事告诉她。 [26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6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4] 即贝尔纳迪诺·卢伊尼(约1485—153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伦巴第画家,曾受达· 芬奇影响,以画神话和宗教题材壁画知名。1525年起为萨罗诺教堂绘制壁画,其中最著名的是 《三王朝拜》(1525—1527)。有人认为普鲁斯特想到他另一幅题为《三王》的作品,该作品 当时存放在卢浮宫。 [27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7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2] 普鲁斯特常常借用《圣经》里的话来叙述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这里,主人公的母亲的 话,跟耶稣谈论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话相似:“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参见 《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 [28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89] 这一习俗在当时刚开始流行,据纳克拉女士的《礼仪词典》,到1898年才成为正式礼 仪。 [290] 指二十世纪初由法国洛朗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插图本丛书,普鲁斯特尤其感兴趣的是其中 关于威尼斯(1902)和佛罗伦萨(1906)的两本。 [291] 在《圣经·旧约》中,拉结是犹太人的祖先之一雅各的表妹和妻子。 [292] 出自法国作曲家弗罗芒塔尔·阿莱维的五幕歌剧《犹太女》第四幕第五场的著名唱段, 唱词由欧仁·斯克里布撰写:“拉结!主托呵护之恩/将你的摇篮交到我颤抖的手中,/我就把 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哦,拉结!……可我现在把你交给刽子手。” [29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94] 1914年前法国使用的20法郎金币。 [29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9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9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29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299] 舒弗勒里是奥芬巴赫于1861年在巴黎谐剧院上演的轻歌剧《舒弗勒里先生1月24日将待在 家里》的主人公。斯万夫人的话说明她对这部作品并不了解,因为舒弗勒里这个可笑的资产者 希望所有的部长和大使以及巴黎的名流出席他的晚宴,但又承认:“他们也许不会来,他们的 工作是如此繁忙;但从我这方面来说,则是情趣高雅。” [300] 这是十九世纪著名出版商皮埃尔—朱尔·赫泽尔(1814—1886)的笔名。他主要出版巴 尔扎克、缪塞、雨果、波德莱尔等作家的作品。他出版的礼品书由当时各个领域的杰出人物撰 写。 [301] 这里是指朱莉·德·莱斯皮纳斯(1732—1776),曾在1764年至她去世主持一沙龙,常 客中有她的好友达朗贝尔,以及孔狄亚克、马蒙泰尔、孔多塞、杜尔哥等。她曾是杜·德芳侯 爵夫人(1697—1780)的女伴,在跟侯爵夫人关系破裂之后,把她以前的女主人沙龙中的大部 分常客挖走。 [302] 法国女作家阿丽丝·弗勒里(1842—1902)的笔名,她著有许多长篇小说,其中有好多 部的故事发生在俄国。 [30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04] 瓦泰尔是法国膳食总管,先后效力于富凯和孔代亲王。 [30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0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0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0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0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0] 雷德芬服装店位于巴黎里沃利街242号,专营连衣裙、大衣和骑马穿长裙。“做的”原文 为拉丁文fecit,画家有时用于画作签名,如Rembrandt fecit(伦勃朗绘制)。 [31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2] 劳德尼茨是高级时装店,位于巴黎王家街和旺多姆广场的街角。 [31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19] 奥托墨冬是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的御者和朋友,在法语中是“马车夫”的代称,用作戏 谑。 [32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21] 勒巴泰和布博纳是二十世纪初巴黎两家著名的糕点店。 [322] 《罗恩格林》(1850)为瓦格纳的歌剧,叙述同名主人公把埃尔莎·德·布拉邦特公爵 夫人从其敌对的附庸手里救出,并答应绝不询问她的身份。但他没有遵守诺言,就乘坐天鹅拉 的飞船走了。 [323] 米尔代于1900年开设电工用品商店,地址为圣奥诺雷区街52号。 [324] 即《圣母赞歌的圣母》(或称《圣母和圣子及五天使》),现藏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 馆。画中圣母周围有五个天使,头戴其中两个天使拿着的星冠,膝上放着圣子耶稣,在撰写 《圣母赞歌》。她头包围巾,并将其围在脖子上,围巾为淡粉红、深蓝和金色。该画被认为是 波堤切利的作品。卢浮宫藏有一幅复制品,跟原作基本相同,但左侧少一天使。 [325] 《春》是波堤切利的作品,作于1477—1478年,现陈列于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普鲁 斯特所指的是右面第三个人物,即被风神追逐的花神或春神。 [326] 指女帽上饰带飘在身后的花结。 [327] 舒弗勒里是奥芬巴赫于1861年在巴黎谐剧院上演的轻歌剧《舒弗勒里先生1月24日将待在 家里》的主人公。 [328] 德国风俗,聚会吃核果时,如有人巧得双仁核,即与另一人分吃,以后,两人如再次相 遇,先说“你好,双仁核游戏”者可得对方礼物。 [329] 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曾翻译古希腊哲学家泰奥弗拉斯特的《品格 论》,并以自己的《品格论》(又名《本世纪的风尚》)附于书后。这部散文集展现了十七世 纪末法国的社会风尚,特别是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形形式式的人物肖像,书中众多格言流传后 世,是法国文学史上散文名著。 [330] 引自《品格论》第四章“论情感”:“无巨富者恋爱可悲,巨富能使恋人满足,使她十 分幸福,别无他求。” [331] 指《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一章,法老做了两个梦,只有约瑟能够解释。 [332] 指能识别圣徒的物品,如书、十字架、牧羊棍、帽子等。 [333] 吉尔贝特说,“把信拿去,我得去找他们,因为他们找不到我”。这封信言辞恳切,斯 万却未能信服。 [334] 冰圣徒指圣马梅尔、圣庞克拉斯和圣塞尔韦三位圣徒,他们的节日分别在5月11日、12日 和13日,届时常出现降温。 [335] 指复活节前的一周。 [336] 拉斐尔前派兄弟会由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三个学生D.G.罗塞蒂、W.H.亨特和J.E.密莱司 于1848年组成,旨在反对当时皇家美术学院缺乏想象力而又取材平庸的绘画,力图通过表达真 诚的思想和直接描绘自然来创立新的标准。他们举办的画展遭到恶意抨击。罗斯金第一个赞扬 他们的作品,使他们的作品从1851年起开始流行。他们的作品风格生动鲜明,光线明亮,风景 画细节描写逼真,并常有开白花的小灌木。 [337] 绣球花为球形伞房花序,下部的花,花梗较长,顶部的花,花梗较短,因此花在花序顶 端列于同一平面,使整个花序呈平顶状。参见《简明生物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年)中“绣球花”(第1201页)和“伞房花序”(第493页)二条目。 [338] 这是法国作家戈蒂埃(1811—1872)的诗集《珐琅和玉雕》(1852)中一首诗的标题。 诗中的姑娘出现时,“如月光般洁白/在寒冷的天空的冰川上”,邀请“去作白色的放荡”。 [339] 这是瓦格纳最美妙的乐曲之一,出现在其三幕歌剧《帕西发尔》(1882)的最后一幕。 帕西发尔在大自然美景前赞叹不已:“我看到奇妙的花卉/热情地将我搂抱;但我从未见过如此 温馨和芳香的/青草、花蕾和花朵……”保护圣杯的老武士古内曼兹对他解释说:“这是耶稣受 难日的魔力……” [340] 穷光蛋俱乐部成立于1886年1月19日,聚会地点为林园大街。 [341] 希帕蒂娅(约370—415),第一位著名女数学家,是数学家亚历山大的泰昂的女儿。曾 为亚历山大的丢番图的《算术》和佩尔加的阿波罗尼奥斯的《圆锥曲线》作过评注,并致力于 天文学研究,但著作均已失传。因学术和科学在当时被早期基督教徒视为异端,被一群狂热基 督教暴徒杀害,具体原因不详。普鲁斯特在此暗指勒孔特·德·利尔的诗集《古风集》中《希 帕蒂娅》的最后一节:“……死亡会驱散一个个颤抖的天体,/但美在闪闪发光,一切都会在美 中复生,/一个个天体又在它白皙的脚下转动。” [342] 即夏尔—纪尧姆—博宗·德·塔莱朗·佩里戈尔,人称萨冈亲王(1832—1910)。 [343]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第一部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大约在1896年,电影在当时发明不 久,第一部电影于1895年12月28日在巴黎公开上映。 [344] 安托万·德·卡斯泰拉纳侯爵(1844—1917)和阿达尔贝·德·蒙莫朗西(1837— 1915)均为真实人物。前者的儿子博尼·德·卡斯泰拉纳是普鲁斯特的朋友。 第二部 地方的名称:地方 [345] 本卷第一部的结尾是在1897年5月。鉴于提到德雷福斯案件(第91—92页),在巴尔贝克 逗留的时间不可能是在1898年夏天。有研究者认为,由于“普鲁斯特认为一年的一个部分跟另 一年的一个部分加在一起可算作两年”,那么,在巴尔贝克逗留的时间应为1897年夏天。 [346] 无疑是指邦唐一家,因为邦唐夫人是小说主人公未来的恋人阿尔贝蒂娜的姑妈。但在本 卷第一部中,斯万认为邦唐先生是公共工程部部长办公厅主任(第86页)。 [347] 曼坦那画有《耶稣受难图》,现藏于卢浮宫,在普鲁斯特生前曾展出。韦罗内塞(1528 —1588),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大师之一。作品多以巨幅人物群像表现圣经、寓言或历史 故事。擅长以富有生气的华美色彩装饰贵族宫殿和别墅。他也画有《耶稣受难图》,现藏于卢 浮宫。 [348] 1689年4月27日,塞维尼夫人在给女儿格里尼昂夫人的信中写道:“我们于星期一在肖纳 动身……”;1689年5月2日的信写自“蓬托德梅尔”:“……从鲁昂到蓬托德梅尔有11里;我 们到那里过夜……”;而在1689年8月12日的信中则说,她到了“一个称之为‘东方’的地方, 离大海有一里远……”L’Orient(东方)系Lorient(洛里昂)在1789年前的名称。该市位于莫 尔比昂省,建于1666年,两年前东印度公司在此成立,该公司所建第一艘船名为东方旭日号, 城市因此得名。肖纳位于索姆省,蓬托德梅尔位于厄尔省。 [349] 指塞维尼夫人于1671年6月28日写给女儿的信:“……我儿子去了洛林;他不在我们会感 到十分无聊。您知道,我看到讨人喜欢的同伴走了,是多么忧伤;您也知道,我看到使我感到 拘束和厌倦的讨厌的一车人走了,又是多么高兴:这使我们作出明确的决定,即更希望来的是 不好的同伴,而不是好的同伴……” [35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51] 圣洛为芒什省省会,其大教堂始建于十三世纪末或十四世纪初。罗斯金认为该教堂的三 角楣尖顶丛为火焰式建筑的典范。 [35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53] 罗斯金在《亚眠的圣经》中经常谈到“旅行者”以及他在路途中看到的艺术作品给他带 来的乐趣。 [354] 1671年2月9日,塞维尼夫人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我眼前有一张地图,知道您下榻的 所有地方。” [355] 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其静物画着重对物体本身和光的描绘,风俗画描绘 巴黎小资产阶级,画面使人产生亲切、和美之感,画风接近弗美尔。普鲁斯特曾于1895年左右 著文评述夏尔丹。 [356] 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版画家。欣赏日本艺术和马奈的作品。作品风格独 特,线条与色调和谐,富于装饰性和东方情趣。主要作品有《白衣少女》、《金色的屏风》、 《艺术家的母亲》、《巴特西古桥》等。普鲁斯特经雅克—埃米尔·布朗什介绍与其结识,并 看到过画家于1891年为蒙泰斯鸠伯爵画的肖像画。 [357] 指法国画家和细密画家让·布迪雄(约1457—1521)的著作《布列塔尼的安娜的伟大时 刻》(1508)。 [358] 布列塔尼的安娜(1477—1514),布列塔尼女公爵(1488—1514)、法国王后。继承父 亲的公爵领地后,她先与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联姻。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害怕布列塔尼落入外国 人手中,就向领地发动进攻。她被迫解除婚约而嫁给查理八世。查理八世于1498年去世,她改 嫁给继承王位的路易十二。 [359] 即马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卢斯(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将军。公元前267年和前256 年两度出任执政官。曾在西西里东南海面上击败迦太基舰队。公元前256年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 被迦太基军队俘虏,因答应和谈而被送回罗马。他说服元老院接受敌方提出的条件,回迦太基 后因酷刑致死。 [360] 引自塞维尼夫人于1671年2月9日写给女儿的信:“如果您真的想让我高兴,您就要保重 身体〔……〕并具有我所缺乏的全部勇气。” [361] 这本回忆录纯属杜撰,其原型很可能是布瓦涅伯爵夫人(1781—1866)《回忆录》 (1907—1908)。普鲁斯特曾于1907年3月20日在《费加罗报》上撰文评述该回忆录。 [362] 1671年7月22日,塞维尼夫人在她的罗谢领地写信给库朗日:“……您知道要收割牧草, 但我没有工人〔……〕我把我的人都派去翻晒草料了。您知道翻晒草料是怎么回事?我得跟您 解释:翻晒草料是世上最美妙的事,那就是在牧场上像玩耍那样把牧草翻过来;只要知道了这 些,就会翻晒草料……”这是塞维尼夫人最著名的书信之一,她同时代的人认为此信十分风 趣,并争相传诵。 [363] 西米亚纳侯爵夫人(1674—1737),原名波莉娜—阿黛玛尔·德·蒙特伊·德·格里尼 昂,是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格里尼昂夫人的女儿,1695年嫁给路易·德·西米亚纳。她准许 发表外婆的信件,并参加编纂工作,但因顾忌而毁掉她母亲的大部分信件。她本人的书信发表 于1773年,系晚年所写。叙述者引用的西米亚纳夫人的第一条语录出自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 里古尔的信,第二条语录出自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的信,第三条语录也出自致德·埃里古 尔的信,但写于1735年2月3日。 [364] 引自塞维尼夫人于1680年6月12日写给格里尼昂夫人的信。 [365] 指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366] “阿莱路亚”意为“赞美耶和华”,是希伯来语感叹词的拉丁语形式,加在罗马天主教 会的一些应答圣歌上,是相当欢乐的音乐,由于它接在传统的素歌上,经过一段时间也成为传 统形式。 [367] 锡耶纳为意大利中部城市。 [368] 对这两个城市的描写,参见本书第一卷“有一年,根据我父亲的决定,我们复活节将去 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度假,由于在佛罗伦萨这个名称中已无处可放通常构成城市的那些成分,我 只好用春天的某些香味,从我所认为的乔托的主要才能中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 [369] “鸽子飞”是一种儿童游戏,玩法是迅速回答下列问题:什么人、什么东西会飞? [370] 在希腊神话中,弥诺斯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克里特王;埃阿科斯是宙斯和埃癸娜的 儿子;拉达曼托斯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克里特英雄,他们死后均为冥府判官。 [371] 即勒内·迪盖—特鲁安(1673—1736),法国私掠船船长,1707年在路易十四跟葡萄牙 舰队的战争中闻名,1711年攻占里约热内卢,1715年被任命为舰队司令,1728年晋升少将。著 有《回忆录》,叙述其冒险经历。他出生的城市圣马洛有其塑像。 [372] 让·拉巴吕(或让·巴吕)(约1421—1491),法国高级神职人员。曾任路易十一的指 导神甫,先后出任埃夫勒市和昂热市主教,1467年任红衣主教。因跟大封建主成立的公益同盟 领导人、勃艮第公爵查理(大胆者)秘密谈判,受到国王惩罚,于1469至1480年被关入国家监 狱洛舍城堡,达11年之久,据传关在用铁条加固的木笼之中,但历史学家对此持怀疑态度。后 在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干预下获释,出任驻教廷大使。 [373] 吉斯公爵,即洛林的亨利一世(1550—1588),法国亲王、吉斯的弗朗索瓦一世(1519 —1563)的长子,是圣巴托罗缪惨案的策划者之一,1576年组成贵族的天主教联盟,设法取消 纳瓦拉的亨利的王位继承权。1588年5月12日即“街垒日”那天,民众群起反对亨利三世,他帮 助平定暴乱,深受巴黎民众爱戴,有“巴黎王”之称。1588年12月28日,他应亨利三世邀请去 布卢瓦参加全国三级会议,在离去时被国王的侍卫杀死,尸体被焚,骨灰投入卢瓦尔河。画家 保罗·德拉罗舍(1797—1856)画有《刺杀吉斯公爵》(1835),陈列于尚蒂利博物馆,吉斯 公爵的尸体在画的右侧,密谋刺杀者则聚在左侧。 [374] 即托马斯·库克(1808—1892),英国商人、有导游的旅游创始人。1841年开辟一条从 英国莱斯特到拉夫伯勒的专列线,首次组织“快乐列车”之旅。成立世界旅行社“托马斯·库 克父子公司”,去世后遗传给长子。 [37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7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7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7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79] 《进台经》是弥撒曲开头的仪式音乐,是专用弥撒的第一部分,原为一首交替圣歌和诗 篇歌,现今由一首交替圣歌、诗篇的一节、《圣三光荣颂》和交替圣歌的反复组成。 [380] 如意大利文艺复兴前期佛罗伦萨画派画家菲利皮诺·利皮(1457/1458—1504)的《圣母 和圣子、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以及一修道士》(现藏布达佩斯美术博物馆),或意大利画家乔凡 尼(约1403—1482)的《耶稣诞生》(现藏匈牙利埃斯泰尔戈姆基督教博物馆)。 [381] “坐在防波堤上”出自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海港》:“……有一种神秘而又高雅的乐 趣,是为不再好奇又无雄心之人而设,那就是躺在亭子里或把胳膊肘支在防波堤上,凝视着离 去者和回归者的种种活动……” [382] “小客厅”和“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出自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中的《秋天的 歌》:“我爱你长眼睛的暗绿光辉,/甜蜜的美,但如今对我来说全是苦涩,/您的爱情、壁炉 和小客厅,/在我心中都不如海上光芒四射的太阳。” [383] 圣布朗迪娜是里昂的女殉教者,死于177年。执刑人从早到晚用各种办法折磨她,要她放 弃自己的信仰,但她总是回答说:“我是基督徒,我们的人没有犯过任何罪。”后被套在网里 拉到斗兽场,受公牛蹂躏。(参见《里昂和维埃纳教会致亚细亚和弗里吉亚教会的信》) [3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8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8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87] 指当时的一个名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是家产百万的糖厂主。他在非洲阿特拉斯 山购得一块土地,自称撒哈拉皇帝,并分封贵族,立女歌唱家玛格丽特·德利埃为皇后。到美 国后,他要以法老为榜样,娶亲生女儿为妻,被皇后一枪击毙,皇后则被通情达理的法官宣判 无罪。 [38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89] 奥斯坦德是比利时港口城市,濒临北海,是海滨游览胜地。 [39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9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393] 该饭馆创办于1815年,位于意大利人大道和马里沃的街角,是巴黎著名老饭店中唯一幸 存的一家。巴尔扎克和左拉均在作品中提及。 [394] 这里可能依次指瓦格纳的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火神娄格的动机,《莱茵的黄 金》的前奏曲中莱茵河的动机,以及瓦格纳的《汤豪舍》中牧童吹出的山歌的曲调。 [395] 即拉那瓦洛娜三世(1862—1917),马达加斯加女王(1883—1897)。马达加斯加沦为 法国殖民地后她被迫退位,被流放到留尼汪岛,后在阿尔及利亚去世。 [396] 在“斯万之恋”中,斯万认为奥黛特美,是因为他发现奥黛特跟波堤切利的壁画《摩西 生平》中叶忒罗的女儿西坡拉相像。 [397] 拜伦勋爵街位于巴黎第八区,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弗里德兰大街之间,建于1825年,拜伦 则于前一年去世。 [398] 罗什舒阿街位于巴黎第九区,以1717年至1727年任蒙马特尔女修院院长的玛格丽特·德 ·罗什舒阿·德·蒙皮波的名字命名。十八世纪前,该街主要开设小酒馆。在普鲁斯特生活的 年代设有普莱耶尔音乐厅和罗什舒阿游乐剧院,1910年改名为现代剧院。 [399] 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区,跟意大利人大道垂直。该街建于十八世纪末,原为格拉蒙家 族一公馆。 [400] 莱翁斯—雷诺街位于巴黎十六区,在阿尔马广场附近,建于1884年,以一灯塔工程师的 名字命名,此人曾撰写回忆录,谈论法国海岸的照明。 [401] 伊波利特—勒巴街位于巴黎第九区,建于1861年,以建造该街附近洛雷特圣母教堂的建 筑师的名字命名。 [402] 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元帅,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二任总统(1873-1879),曾 镇压巴黎公社起义,与保王派结盟,因共和派在参、众两院均占优势而被迫辞职。 [403] 即马里·弗朗索瓦·萨迪,人称萨迪·卡尔诺(1837—1894),法国政治家,1887年任 共和国总统,后被无政府主义者卡塞里奥在里昂刺杀。 [404] 即弗朗索瓦·拉斯帕伊(1794-1878),法国科学家、政治家。庇护九世(1792- 1878),罗马教皇。 [40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0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0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0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0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0] 引自拉辛的悲剧《以斯帖》第二幕第七场。 [41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3] 贝齐格纸牌戏由两人玩,黑桃王后和方块J的组合称之为“贝齐格”,可得四十分。 [41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7] 菲泰尔纳位于巴尔贝克附近,是康布勒梅侯爵和侯爵夫人的城堡所在地。 [41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1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25] 普鲁斯特想到的看来是莫里哀的《妇人学堂》第一幕第六场的开头部分,当时阿诺夫和 贺拉斯在短暂独白后认出对方。普鲁斯特曾在草稿中提到莫里哀《冒失鬼》中的人物安斯模和 特路发登,但在该剧中并无普鲁斯特所说的相互认出的场面。参见《莫里哀喜剧选》(上), 赵少侯、王了一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426] 引自塞维尼夫人于1689年7月30日写给她女儿的信。“让人饿死的豪华”是指瓦纳主教所 设晚宴,上的菜是精心烹调的野味,而塞维尼夫人却想吃小牛肉或“雷恩的美味小母鸡”。 [427] 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关心社会问题,后倾向于社会主义,1921年加入法 国共产党,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428] 即鲁道夫·德·哈布斯堡(1858—1889),奥地利大公,是奥地利皇帝弗朗茨·约瑟夫 一世(1848—1916)的独子。他和情妇玛丽·维采拉的尸体在迈耶林的猎人小屋被人发现。至 今不知这对恋人是自杀还是被人谋杀。 [42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3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31] 这句话引自塞维尼夫人于1671年2月18日星期三写给女儿的信。但后面两句话未能在此信 中找到。 [432] 指塞维尼夫人1694年9月9日的书信,但信中“水果”为“甜瓜”。 [43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3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35] 阿尔赫西拉斯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加的斯省海港,隔直布罗陀湾与直布罗陀相望。 1906年在此举行阿尔赫西拉斯会议,讨论法国同摩洛哥政府的关系问题。 [436] 托莱多是西班牙新卡斯蒂利亚地区托莱多省省会,濒临塔古斯河,被认为是具有典型西 班牙风格的城市。 [437] 指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名多米尼柯·狄奥托科普洛,现名是他在意 大利时按当地习惯以出生处起的,意为“希腊人”。他最初学拜占廷圣像画,后到威尼斯在当 时享有盛誉的提香工作室工作。他于1577年定居托莱多,并在此创作他最美的作品,如《奥尔 加斯伯爵下葬》、《圣莫里斯的殉教》等。他的许多作品现藏于格列柯博物馆和托莱多大教 堂。 [438] 指居斯塔夫·莫罗的作品《朱庇特和塞墨勒》(1896年)。在这幅画上,朱庇特将大地 女神塞墨勒置于一膝盖上。塞墨勒和朱庇特生酒神巴克科斯。朱庇特曾允许她提任何要求,她 要求宙斯以天神面貌出现,结果被他用闪电击毙。 [43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4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5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51] 昂热男爵夫人是小仲马的剧作《半上流社会》(1855)中的女主人公,原名苏珊,是交 际花。 [452] 马蒂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曾随一年轻主教四度去罗马,得以了解意 大利诙谐文学。受贺拉斯和尤维纳利斯的启示,于1608年至1652年发表十七首讽刺诗,后汇编 成《讽刺诗集》,抨击当时社会的恶习和歪风邪气。其中第十三首为《玛赛特假装虔诚》,描 写一名拉皮条的女子“在刀光剑影的爱情中付出代价”之后,在晚年“流着眼泪仿效有罪的女 圣徒”。 [453] 即英国国王爱得华七世(1841—1910)和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1830— 1916)。 [454] 涅瑞伊得斯是希腊神话的海中仙女,海神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共有姐妹五十人。 [455] 格劳科诺墨是五十名涅瑞伊得斯之一。古希腊史诗诗人赫西奥德的《神谱》中对她作了 描写,说她“喜欢微笑”,法国诗人勒孔特·德·利尔在翻译这部作品时把她称为“快乐的格 劳科诺墨”。 [456] 巴尔贝克附近河流,其实位于滨海塞纳省。 [45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58] 以斯帖为拉辛同名悲剧(1689)中女主人公,耶何耶大则是他另一部悲剧《亚他利雅》 (1691)中的祭司,辅佐王子约阿施为犹太王,并杀死篡夺王位的亚他利雅。这两部作品是拉 辛最后两部悲剧,是在曼特农夫人的要求下为她创办的圣西尔教养院中出身贵族的少女而写, 她们在这两部作品中扮演合唱队员。 [459] 《俄瑞斯忒亚》是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三联剧剧名,讲述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 为父亲阿伽门农报仇的故事。勒孔特·德·利尔从中得到启发,撰写诗体悲剧,但名为《厄里 倪厄斯》。普鲁斯特引述的是该剧第一部“克利泰姆奈斯特拉”中第五和第六句诗,说话者为 塔尔提比奥斯:“哦,亲爱的老人们,在十分漫长的十年以前,/他们整装出发,装有船首冲角 的大船上的国王们,/把英雄的海腊斯的长发士兵,/唉!带到暴风雨中的大海之上,/他们如同 晨曦中猛禽振翅,/用十万船桨拍击响亮的波浪。/但没有一人生还,不管是战士还是领导!” [460] 海腊斯指古希腊中部地区,相对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而言,后指整个希腊。 [461] 伊特鲁里亚是意大利古代地区,位于意大利半岛西北部阿尔诺河和特韦雷河之间,大约 相当于现在的托斯卡纳区,是伊特鲁里亚文化的发祥地。 [462] 莫莱伯爵(1781-1855)法国政治家。 [463] 即路易·德·丰塔纳(1757—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起先拥护法国大革命,但对 其后出现的暴力行为感到害怕。1797年流亡国外,1800年回国,倡议建立帝国,但在百日王朝 时没有响应拿破仑的召唤,因此受到路易十八的青睐,被任命为国务大臣,封为侯爵,并升任 国王枢密院成员。 [464] 即欧仁·德·阿尔诺,或称维特罗尔男爵(1774—1854),法国政治家。法国大革命初 期流亡国外,后在孔代亲王的反革命军队中任职。在执政府时期回国,后归顺帝国,但参与塔 列朗的阴谋活动和跟反法同盟国的谈判。1814年在临时政府中任国务秘书,1815年至1816年 任“无双议院”议员,1827年至1829年被查理十世任命为大使,1830年任贵族院议员。七月王 朝建立后不久退出政界。曾发表《回忆和政治关系》(1841)。 [465] 即皮埃尔—欧内斯特·贝尔索(1816—1880),法国哲学家。先后被封为男爵和公爵, 但在1851年拒绝宣誓效忠第二帝国。著有《哲学或伦理学随笔集》,1859年起为《辩论报》撰 稿。1871年被共和国政府任命为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校长,这件事仿佛得到德·维尔帕里齐夫人 的原谅。 [466] 莫莱伯爵(1781-1855)法国政治家。 [467] 即皮埃尔—安托万·勒布伦(1785—1873),法国诗人、剧作家。因描写拿破仑各次战 役的《颂歌集》而获一笔年金,但在王朝复辟后被取消。1828年当选为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 七月王朝对他恩宠有加,被任命为行政法院成员和贵族院议员。第二帝国时期当选为参议院议 员。著有《玛丽·斯图亚特》(1820)等大量悲剧和诗作。 [468] 即纳西斯—阿希尔·德·萨尔旺迪伯爵(1795—1856),法国政治家。曾在拿破仑的军 队里当军官,1816年反对反法同盟国占领法国,后又反对极端君主派维莱尔的政府。1828年出 任行政法院成员,1830年当选为众议员,1837年至1839年和1845年至1848年出任国民教育部大 臣,促成法国雅典考古学校的创建,在七月王朝时期被任命为大使(1841年、1843年)。1851 年12月2日政变后退出政界。著有论述法国大革命的著作。1841年,他在《维克多·雨果进入法 兰西语文学院的欢迎演说》中,指责雨果的政治野心,并劝他一心从事文学创作。 [469] 即皮埃尔·布律诺,或称达吕伯爵(1767—1829),法国政治家。是出色的军事组织 者,相继出任陆军部秘书长(1800年)、法案评议委员会委员(1802年)、行政法院成员、驻 奥地利和普鲁士大军总后勤官、国务秘书(1811年)。他负责出征俄罗斯的法军的军需供应并 参战。1813年出任陆军部大臣。王朝复辟后,于1819年任贵族院议员。他曾于第一帝国初期保 护亨利·贝尔即司汤达,并任用利特雷为秘书。 上述人士受到德·维尔帕里齐侯爵夫人青睐。她看来原谅那些保皇党人投靠拿破仑,但他们必 须在国王复辟后立刻改换门庭。她对贵族当然情有独钟,但平民只要效忠国王,并至少能跟别 人和睦相处,她就愿意对他们宽容。但小说主人公对此感到奇怪,因为侯爵夫人的好恶跟文学 的关系不大。 [47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71] 1839年3月17日,司汤达在发表《帕尔马修道院》前,在《立宪党人报》上刊登小说中描 写滑铁卢战役的段落。巴尔扎克读后写信给他表示祝贺,声称读了滑铁卢战役这段文字后“感 到嫉妒”。4月11日,在小说出版后不久,这两位作家在布莱家不期而遇。司汤达在日记中记录 了这次会见,当时在场的批评家福尔格也对此作了叙述,说巴尔扎克提出大量建议,说了许多 恭维话,而司汤达则点头表示同意,“样子就像百依百顺、毕恭毕敬的初学教理者”。一年半 之后,即1840年9月25日,巴尔扎克在《巴黎评论》杂志上撰文评述《帕尔马修道院》,长达72 页:“在我们看来,《帕尔马修道院》是迄今为止我们时代观念文学的唯一杰作。〔……〕贝 尔先生写了一本每一章都雄伟壮丽的书……”司汤达看来并没有用耸耸肩膀来回答巴尔扎克, 因为他给巴尔扎克寄了封信,并写了三稿:“这篇文章令人惊讶,像这样的文章,一位作家从 未看到另一位作家为自己写过,我读了文章,现在才敢于承认这点,一面哈哈大笑。每当我看 到有点过分的赞扬,我每走一步都会看到这种赞扬,我就会看到我那些朋友在读这赞语时会显 出的表情。” [47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73] 德·维尔帕里齐夫人认为,对作家的评价应根据他们在社交界的表现,这跟圣伯夫的看 法不谋而合。 [47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7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76] 诺恩三女神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司命运的三位女神,分管过去、现在和未来,掌管宇 宙的秩序。在瓦格纳的歌剧《神界的黄昏》的序幕中,她们聚集在女武神的磐石上,预言着神 界末日的来临,她们缠绕的线终于折断,预示最后结局的迫近。 [477] 指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宙斯为惩罚普罗米修斯窃火种给人类,把 他锁在高加索山上,每天派神鹰来啄食他的肝脏,但其肝脏随即长好。俄刻阿尼得斯是海洋中 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对普罗米修斯的命运表示同情,前来对他安慰,在悲剧中组成一合唱 队。 [478] 引自夏多布里昂的中篇小说《阿达拉》(1801):“不久它散布这忧伤的古老秘密,并 喜欢向老栎树叙说。” [479] 这是维尼身后发表的诗集《命运集》中《牧羊人之屋》的最后第二句诗:“像狄安娜那 样在泉水边哭泣,/你的爱情沉默寡言,总是受到威胁。” [480] 引自雨果的诗集《历代传说集》(1859—1877)中《沉睡的波阿斯》的第18节:“阴影 如同婚礼,庄严而又隆重;/天使们也许难以觉察地飞翔其中,/因为不时可在夜里看到,/有个 蓝色的东西像翅膀那样掠过。”波阿斯是《圣经·旧约》中的大财主。摩押女人路得的丈夫死 后,与婆母拿俄米回到伯利恒,得到波阿斯的厚待,后嫁给了他。 [48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82] 夏多布里昂忠于查理十世,拒绝对路易—菲力浦和七月王朝宣誓效忠,并在1830年8月10 日拒绝参加贵族院的工作。他在众议院的抗议演说和辞呈载其作品《墓畔回忆录》(参见中译 本下卷,王南方、罗仁携等译,花城出版社,2003年5月,第210—217页)。 [483] 利奥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夏多布里昂当时是法国驻罗马大使,对新教皇的选举十分关 注。布拉卡公爵当时任法国驻那不勒斯大使,也十分关心这次选举。后由红衣主教卡斯蒂廖尼 当选,称庇护八世。关于利奥十二世去世和教皇选举会,可参阅《墓畔回忆录》(见中译本下 卷第42页和第53—59页)。 [4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8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8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87] 引自维尼的诗集《命运集》中《纯正思想》:“我置于宫内侍从的金色盔顶饰上/一根并 非毫无美感的铁的羽毛。/我让一个姓氏出名,/但在传给我时却并无荣光可言。” [488] 引自缪塞《新诗集》中十四行诗《致阿尔弗雷德·塔泰先生》:“您可否记得,有一颗 心证明自己高贵,/比我头盔上饰有的金雀鹰还要管用。”缪塞出身贵族,其纹章为“天蓝釉 色,金雀鹰在直纹红色上栖息”。 [489] 莫莱伯爵(1781-1855)法国政治家。 [490] 莫莱伯爵于1846年1月29日发表演说,欢迎维尼进入法兰西语文学院。他在演说中指责维 尼在长篇小说《森—马尔斯》中把法兰西语文学院创始人黎塞留红衣主教写得嗜血成性,但同 时又说“他也作出巧妙的努力,以捍卫和保存历史的真实”。他还责备维尼的作品中拿破仑的 形象不佳。另外,他只字不提维尼的诗作,仿佛不知道他也是诗人。 [4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2] 1830年2月25日,《爱尔那尼》在法兰西剧院上演,引发了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的著名斗 争。奥德翁剧院委员会的一名委员曾于同年3月6日在《箴言报》上发表公开信,认为该剧中有 些诗句“非常滑稽可笑”。在雨果生前和去世之后,“滑稽可笑”和“夸大其词”是对他的主 要指责。至于指责雨果对社会主义思想的宽容,则是他的政敌的一贯做法,不过不是针对《爱 尔那尼》上演的那个时期,而是针对雨果流放的时期,因为在1830年革命前,社会主义这个词 还鲜为人知,1835年出版的法兰西语文学院的词典中也尚未收入该词。雨果使用该词来表达自 己的政治信念,则是在1851年12月2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发动政变之后。 [49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5] 即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前323),马其顿国王(前336—前323),即位后,先后征服 希腊、埃及和波斯,并侵入印度,建立亚历山大帝国。 [49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499] 这里指路易—夏尔—菲力浦·德·奥尔良(1814—1896),即路易—菲力浦的次子。 [500] 即恺撒·巴加尔(1639—1709),法国雕刻家,被同时代人称为“伟大的恺撒”,用木 雕来装饰巴黎的某些公馆。但大部分雕刻作品毁于法国大革命。普鲁斯特拥有他雕刻的一只圆 盒和一台座钟,是他母亲的遗物。 [50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0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03] 即路易六世(1081—1137),法国卡佩王朝国王(1108—1137)。在位期间,依靠城市 和教会,制服王室领地法兰西岛内的封建主,同时吸收圣但尼修道院院长苏热尔等高级教士担 任大臣,参与朝政。与英王亨利一世和诺曼底公爵进行斗争。在德意志国王亨利五世侵占香槟 地区时,他取得各大附庸的帮助,迫使德王不战自退。去世前,其子路易七世迎娶阿基坦公国 女继承人阿莲诺为妻,其公国作为随嫁品归卡佩王室。 [504] 舒瓦瑟尔家族约在十世纪末定居巴西尼区。舒瓦瑟尔—普拉兰公爵(1805—1847)于 1824年娶塞巴斯蒂亚尼将军之女为妻,后将她抛弃。公爵夫人于1847年被丈夫杀死,公爵被捕 后服毒自杀。 [505] 路易·莱奥纳尔·德·洛梅尼(1815-1878),法国作家,著有《无名之辈眼中的当代名 人画廊》(1840-1847,共十卷)。 [506] 这本回忆录纯属杜撰,其原型很可能是布瓦涅伯爵夫人(1781-1866)《回忆录》 (1907-1908)。普鲁斯特曾于1907年3月20日在《费加罗报》上撰文评述该回忆录。 [507] 即约瑟夫·儒贝尔(1754—1824),法国伦理学家,著有《思想录》,曾在友人文社中 朗读,身后由其朋友夏多布里昂帮助出版,并称他为“具有拉封丹心灵的柏拉图”。 [508] 即克西梅内斯·杜当(1800—1872),法国文学评论家、政治家。据说不善于在大庭广 众下讲演,但在小范围内却十分健谈。其著作《论情趣的革命》直至1924年才得以出版。 [509] 即夏尔·德·雷米扎伯爵(1797—1875),法国政治家。1840年曾出任内政大臣,后从 事哲学研究,思想属折中主义和稳建派。1846年当选为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1871年起在梯也 尔的政府中任外交部长。 [510] 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被认为是侦探小说先驱。主要作品 有诗歌《乌鸦》,侦探小说《毛格街凶杀案》等。其作品被波德莱尔翻译后在法国引起注意, 对马拉美和瓦莱里产生影响。 [511] 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曾与兰波流浪英国和比利时。写有《农神体诗 集》,后成为象征派代表。在诗论《诗的艺术》中强调诗人的主观感受和诗歌的音乐性。作品 流露颓废情绪。代表作有《无言抒情诗集》、《智慧集》、《平行集》等。 [512] 兰波(1854—1891),法国诗人。前期诗作反映普法战争和巴黎公社起义等事件。巴黎 公社失败后转向象征主义,认为幻觉和暧昧的主观世界构成诗的“真实”。主要作品有长诗 《醉舟》、十四行诗《元音字母》、诗集《地狱季节》、《灵光集》等,对后来现代主义文学 有一定影响。 [51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1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1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16] 索米尔是法国曼恩—卢瓦尔省市镇,濒临卢瓦尔河,以1764年创办的骑兵学校和产白葡 萄汽酒著称。城内有安茹公爵建造的城堡,现为博物馆,陈列骑士和马匹。 [517] 经过音是和声学术语,指与一个和弦一起发响而形成不协和的音,但该音在横向的进行 中处于两个协和音之间。 [518] 蒲鲁东(1809—1865),法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1846年发 表《经济矛盾的体系,或贫困的哲学》,声称社会发展的历史就是观念发展的历史,认为应该 消灭“坏的”而建立“好的”资本主义。法国二月革命后当选为国民议会议员。革命失败后, 政治上日趋堕落。 [519] 布瓦尔迪约(1775-1834),法国歌剧作曲家。 [520] 欧仁·拉比什(1815-1888),法国喜剧作家。 [521] 《美丽的海伦》是奥芬巴赫的三幕谐歌剧,1864年12月17日首演于巴黎的杂耍剧院。 [522] 即瓦格纳的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 [523] 安东·格里戈里耶维奇·鲁宾斯坦(1829-1894),俄罗斯作曲家、钢琴家。彼得堡音乐 学院创办者和院长。 [524] 即J’ai vu Jacob(我看到了雅各)。此处模仿一些犹太人的法语发音。 [525] 巴黎街道。阿布基尔为埃及港口,1798年8月1日,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在此歼灭法国舰 队。1799年7月25日,拿破仑远征埃及,在此击败土耳其军队。 [526] 1898年至1901年,法国创办民众大学,以使劳动阶层和富裕阶层接近。民众大学的大部 分课程安排在晚上。 [52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2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29] 巴卡拉纸牌戏有一个或两个押注用赌盘,由一名庄家和数名下注者来玩。 [53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31] 巴尔贝·德·奥尔维利(1808—1889),法国作家。所作文学评论汇编成《作品与人》 (26卷),于1860年至1909年陆续出版。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图什骑士》、《着魔的女人》, 表现科唐坦地区的迷信和朱安党人的英雄主义,《年老的情妇》、《恶魔》则描写无法克制的 爱情。 [532] 哈得斯为希腊神话中冥王,在黑煞死神克尔的帮助下,竭力将活人拉入地狱,而一旦不 幸进入其中,灵魂就不能得救,也无法返回。克尔在《伊利亚特》中起了很大作用,据说黑 色、有翼、牙长,指甲呈钩状。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战斗时,宙斯取出黄金天秤,将他们的 死神克尔分别置于两个秤盘,结果赫克托尔的克尔的秤盘下倾,滑向哈得斯,阿波罗立即把他 抛弃。参见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2卷,第507 页。 [533] 萨米埃尔·贝尔纳(1651—1739),法国金融家,成立几内亚公司,将巨款借给路易十 四和路易十五,并因此被封为贵族。 [534] 阿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他凶暴蛮横,每次出战使用长矛、盾牌,着盔甲,有四个 随从助战,但在战斗中常常遭到失败。 [535] 安菲特里特是希腊神话的海中女神,是海神波塞冬的妻子。她常坐在海豚和海马拉着的 贝壳上与丈夫在海上巡游。 [536] 有研究者认为是指巧克力制造商加斯东·默尼埃,其游艇阿里阿德涅号在当时十分出 名。他曾于1909年6月在游艇上宴请威廉二世和比洛夫亲王。 [537] 埃雷迪亚(1842—1905),法国诗人。1866年与邦维尔、勒孔特·德·利尔等人合出诗 选《当代帕尔纳斯》。1893年发表《锦幡集》,收有十四行诗118首,大多取材于古希腊罗马神 话传说,构思精巧,文笔优美,确立作者在帕尔纳斯派中的地位。 [538] 旧指放荡不羁的艺术家、作家。但有研究者认为,布洛克喜爱的两位帕尔纳斯派诗人并 非是这种人,也跟小说中的时代(约为1898年)不符。勒孔特·德·利尔于1873年起任参议院 图书馆管理员,并于1886年当选为法兰西语文学院院士,埃雷迪亚则于1894年当选为该学院院 士。 [539] 即所罗门·布洛克,叙述者的同学的父亲。 [54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49] 奥维德(前43—后17/18),古罗马诗人。代表作长诗《变形记》,共十五卷,叙述250 个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其中虽有一些神和人变形为鸟兽木石的情节,但变形并非是主要内 容。 [55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5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52] 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553] 即欧仁·卡里埃(1849—1906),法国画家,作有众多世俗或宗教肖像画和风俗画。 [554] 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1623年受聘于西班牙王腓力四世,终生担任 宫廷画师。在艺术上反对追求外表的虚饰,善于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笔致自然,色彩明亮, 创作了大量肖像画、风俗画和历史画。代表作有《火神的锻铁工场》、《腓力四世之家》、 《纺织女》等。 [555] 莫罗(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以神话和宗教题材的色情画闻名。 [55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5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58] 法兰西岛包括巴黎市及其周围八省。在卡佩王朝初期,即987—1108年,法国国王于格· 卡佩及其三位继承者的实际控制区仅为巴黎周围法兰西岛。 [55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0] 参见本书第一卷“吉尔贝特这个名字,就这样传到我的耳边,仿佛是给我的吉祥物,也 许能使我有朝一日再次见到她,她在片刻前还是个不确切的形象,是这个名字使其变成一个 人”。 [56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4] 即弗朗索瓦·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艺术主要代表。作牧歌、神话题 材绘画,富有装饰性,反映贵族生活情调。主要作品有《维纳斯的胜利》、《狄安娜沐浴》、 《土耳其皇帝姬妾》、《蓬巴杜夫人像》等。 [565] 即阿尔贝·勒布尔(1849—1928),法国画家。早期画风景画,色彩明亮,笔触大胆明 快,与印象派风格相近。1877年结识莫奈、毕沙罗、德加等画家,并从印象派风格中吸取适合 他个人风格的技巧。 [566] 即阿尔芒·吉约曼(1841—1927),法国画家。与印象派关系密切,参加了该画派的主 要活动,自称跟塞尚和毕沙罗的风格最为接近。他的某些作品被认为“色彩凶猛”,使当时的 观众感到刺目。其作品虽说宣称属于印象派和野兽派,但仍为自然主义作品。 [567] 原文为noblesse,意为“贵族”,也可表示“高贵”。 [56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6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7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71] 莫诺莫塔帕是成立于十五世纪的南非帝国,首都为津巴布韦,十六世纪分裂成四个国 家,据说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真正的朋友。这里是“虚无之乡”的代名词,因为当时秘密出版 的书籍都印有“莫诺莫塔帕出版”的字样。 [572] 参见拉封丹《寓言诗》中《两个朋友》,远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97— 299页。 [573] 参见拉封丹《寓言诗》中《两只鸽子》,出处同上,第347—351页。 [574] 前一句出自塞维尼夫人于1671年2月18日写给女儿的信,后两句则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 1月10日的书信。 [57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7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77] 引自塞维尼夫人于1675年5月29日写给女儿的信。 [578] 这句话出自拉布吕耶尔的散文集《品格论》第二十二章“论情感”,原文如下:“跟自 己喜爱的人待在一起就已足够;遐想,跟他们说话,想念他们,想到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但 在他们身边,这些全都一样。” [57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8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81] 即夏尔·德·塞维尼(1648—1713),塞维尼夫人之子。 [58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8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85] 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兰西斯 一世之女。法国大革命时因叛国罪跟路易十六一起被判死刑,处死于断头台。 [586] 即安德烈·勒诺特尔(1613—1700),法国园林建筑师,曾设计枫丹白露、凡尔赛宫等 的园林,其风格注重透视与中心感,在园内大量建造喷水池和塑像,使法式园林名扬天下。 [587] 原文为Israël,如为国名则译成“以色列”,这里是指前面提到的“伊斯拉埃尔斯”。 [588] 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1542—1567),出生后六天即继承王 位,后成为法王法兰西斯二世的王后(1559—1560),1561年返回苏格兰后两次再嫁,被迫逊 位,逃往英格兰,因图谋暗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被斩首。 [589] 希梅公馆位于巴黎马拉凯滨河街17号,1640年由芒萨尔建造,1690年左右由勒诺特尔为 其设计了园林。该公馆曾属于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法兰西的亨丽埃塔,后属于布永公爵, 1823年成为财务总监佩拉普拉的房产,此人将其被推定的女儿嫁给希梅亲王。1884年,该公馆 成为美术学校的一座建筑。希梅王妃于1896年离开丈夫与一小提琴家私奔。 [590] 普桑(1594-1665),法国画家,法国古典主义绘画奠基人。 [59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3] 加布里埃尔的高大建筑物,是指协和广场北侧的两座建筑,一为海军部所在地,二为克 里荣大厦,由建筑师雅克-昂热·加布里埃尔(1698-1782)在十八世纪下半叶(1760-1775)设 计建造。 [594] 小特里亚农是凡尔赛宫花园中一座别墅,由建筑师雅克—昂热·加布里埃尔设计,周围 的英式花园由园艺家里夏尔在画家于贝尔·罗贝尔的协助下设计,建筑师里夏尔·米克则负责 建造小型建筑,如爱情圣殿(1778)、亭子、小剧院(1780)和农家村落(1783—1787)。 [59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59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0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01]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60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0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0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05] 长诗《寄托于上帝的希望》发表于1838年2月,1840年收入《诗歌新集》。 [606] 指勒孔特·德·利尔。 [607] 克洛代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 [608] 威尼斯街区名。 [609] 威尼斯街区名,又名瓜代卡,是犹太人居住区。 [610] 引自缪塞的诗作《歌》,作于1834年2月3日,收入《诗歌新集》。 [611] 引自缪塞的诗作《致意大利归来的我的兄弟》,也收入《诗歌新集》。前三行引自该诗 第二十节,全文为:“帕多瓦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那里有非常伟大的法学博士,/曾经创造 奇迹;/但我更加喜欢玉米粥,/在布伦塔河畔品尝,/在葡萄棚内……”后两行引自第十一节, 全文为:“晚上,眼睛温柔,/只见轻佻女工,/身穿黑色带风帽化装长外衣走过。/你跟她搭 讪,不会有丝毫危险,/你可以说:‘我是外国人,/您真漂亮。’” [612] 引自缪塞《十二月之夜》,参见《缪塞精选集》,李玉民编选,王文融译,山东文艺出 版社,2000年,第65页。 [613] 即安娜—玛丽·比戈(1605—1694),在巴黎开设著名沙龙,妙语连珠,在社交界广为 流传。她的许多俏皮话记载在塞维尼夫人《书简集》和圣西蒙《回忆录》中。 [614] 这里指1904—1905年日俄为争夺中国东北和朝鲜的权益而进行的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俄 国舰队和陆军均战败。老布洛克是在嘲讽这位军事评论家。另须指出,本书中故事发生的时间 约为1898年。 [615] 即鲁弗斯·伊斯拉埃尔斯爵士。 [616] 这是法国剧作家乔治·费多(1862—1921)的三幕喜剧《马克西姆家的女士》(1899) 中少妇克勒韦特的著名接话。她水性杨花,在剧中多次重复这句话:“喂!您去干呀,这不是 我父亲。”意思是说:“这没有关系!” [617] 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国将军、历史学家,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第四子。 [618] 唯一当过那不勒斯王后的米拉王妃是拿破仑的妹妹卡罗莉娜·波拿巴。她丈夫米拉于 1808年被拿破仑任命为那不勒斯国王,直至1815年波旁王朝复辟。但叙述者想到的是瓦格拉姆 公主,她被称为“那不勒斯王后”,是因为她在1851年嫁给那不勒斯国王的孙子约瑟夫—若阿 香—拿破仑·米拉(1834—1894)。但不要把她跟玛丽—索菲—阿梅莉混为一谈,后者在嫁给 两西西里(即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国王弗朗西斯二世(1836—1894)后成为那不勒斯王后。 [619] 可能指夏尔—罗贝尔·德·格拉蒙—卡德鲁斯(1808—约1865),是格拉蒙家族的后 裔,父亲是第一帝国时期一位将军,曾任法国贵族院议员。他生活放荡,只好在东方国家度过 余生,去世后把遗产赠给一位名叫德克拉的医生和一位女演员,引起一桩诉讼案。 [620] 《激进报》为巴黎左翼日报,创办于1871年,初期困难重重,1877年曾因其左派言论而 被勒令停止发行,1881年被维克多·西蒙和亨利·马雷收购,1885年发行量超过四万份,1899 年至1902年是瓦尔德克—卢梭(1846—1904)内阁最坚决的支持者之一。 [621] 1855年,赛马俱乐部跟新俱乐部合并。新俱乐部的老会员对合并不满,就成立王家街俱 乐部,但因经济困难,于1865年被农业俱乐部吞并。不久后成立王家街新俱乐部,虽历尽沧 桑,仍一直维持到1916年,然后跟农业俱乐部合并,会址在农业俱乐部,但名称为王家街新俱 乐部。这家俱乐部被圣卢家里认为“有失身份”,是因为接纳犹太人,而斯万虽是犹太人,却 是赛马俱乐部成员,说明他的社会地位高。 [622] 原文为Ganaches,意为“傻瓜”,往往指爱吹牛的愚蠢老兵。 [623] 指维利耶·德·利勒—亚当(1838—1889),法国作家。代表作短篇故事集《痛苦的故 事》,讽刺资产阶级的道德。剧作《阿克塞尔》描写一个日耳曼古堡的地窖里埋藏着神秘的宝 物,古堡主人爱上发现这秘密后逃走的修女,剧中将象征主义手法与神秘主题相结合,是象征 主义初期作品。 [624] 指卡蒂尔·孟代斯(1841—1909),法国剧作家、诗人和小说家,被认为是帕尔纳斯派 的创始人之一。 [625] 施莱米尔是法裔德语作家沙米索·德·邦古尔(或称阿代尔贝特·冯·沙米索,1781— 1838)的作品《彼得·施莱米尔的奇妙故事》(1814)中的主人公。此人把自己的影子卖给魔 鬼,以此比喻没有祖国的政治遭遇。他虽然得到补偿,有用不完的钱财,但因没有影子而遇到 意想不到的困难,却又拒绝了以后要用归还影子来换回灵魂的建议。他在七里靴的帮助下到处 流浪,以求得他那已出卖的心灵的宁静。在犹太人的德语方言中,Schlemihl(施莱米尔)意 为“白痴”。 [626] 指大流士一世。 [627] 即考古学家让娜·迪约拉富瓦夫人(1851—1916),她于1885年在意大利苏萨市跟丈夫 一起参加大流士王宫的发掘工作,并修复一幅表现猎狮场面的壁画,该画现藏于卢浮宫。她是 医生乔治·迪约拉富瓦教授的侄女。该医生将在本书第三卷《盖尔芒特那边》中出现。 [628] 赫尔沙巴德为伊拉克村庄,曾发掘出杜尔·沙鲁金城遗址。该城是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 (亦称“沙鲁金”,约前722—前705)在公元前713年建造的都城,在其被杀害后遭弃。该城遗 址于1843—1845年由法国驻摩苏尔领事博塔发现并发掘。卢浮宫现藏有该城的一些绘画和雕塑 作品,其中著名的有高达四米二十的人面公牛,有五只脚,从正面和侧面均能看到,当时置于 城门口。 [62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630] 指贝戈特。 [631] 即萨尔贡二世,亚述国王。 [632] 指《奥德赛》第十三卷中,奥德修斯回到故乡伊萨基(亦译“伊萨卡”、“伊塔 卡”),遇到一牧羊少年,但并未直言相告。牧羊少年系雅典娜变化,听了他的话后,显出女 神形象,并对他说:“你这个大胆的家伙,巧于诡诈的机敏鬼,/即使回到故乡土地,也难忘 记/欺骗说谎,耍弄你从小喜欢的伎俩。”参见王焕生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48 页。 [633] 维克托里安·萨尔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 [634] 欧仁·拉比什(1815-1888),法国喜剧作家,著有大量喜剧和闹剧,大多取材于巴黎资 产阶级和小市民生活。 [635] 即埃米尔·奥吉埃(1820—1889),法国剧作家。1854年与桑多合写剧本《波瓦里埃先 生的女婿》,获得成功。另著有剧本《奥林匹斯山的婚礼》、《贫寒的时髦女郎》、《厚颜无 耻之徒》、《吉波瓦耶之子》、《盖兰师傅》等,真实地反映了第二帝国时期资产阶级人物的 思想风貌。 [636] 普劳图斯(约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相传写有一百多部喜剧,现存《一罐 金子》、《孪生兄弟》、《俘虏》和残篇《吹牛军人》、《驴子》等二十部。大多根据古希腊 后期喜剧作家米南德的作品改编而成。 [637] 米南德(约前342—约前292),古希腊新喜剧作家。相传写过一百零五部剧本,除经普 劳图斯、泰伦提乌斯改写的一部分流传外,现仅存《恨世者》、《萨摩斯女子》和残篇《评 判》等。剧本大多以爱情故事和家庭生活为题材,侧重描写人物心理。 [638] 迦梨陀娑,印度剧作家、诗人,约生活于公元4—5世纪,即笈多王朝时期。流传的诗作 有叙事诗《罗怙世系》、《鸠摩罗出世》,抒情诗《云使》以及短歌集《时令之环》,剧作有 《摩罗维迦和火友王》、《优哩婆湿》和《沙恭达罗》。其剧作反映宫廷贵族生活,善于刻画 人物心理。 [63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4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41] 康斯坦·科克兰(1841-1909)被称为大科克兰,主演莫里哀的喜剧和现代剧目。 [642] 指拉比什的喜剧《卢西纳街案件》(1857),剧中讲述拉巴坦斯寄宿学校两个老同学的 奇特遭遇。“拉巴坦斯”因此成为“中学老同学”的代名词。 [643]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画家。他创作神话、历史、宗教、肖像、风景和风俗画等 作品。。 [644] 分别为希腊神话中西风和北风(或东北风)。 [645] 指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曙光女神。 [646] 即希腊神话中爱神。 [647] 即玛丽—阿梅莉,奥尔良公主,生于1865年,是巴黎伯爵和伊莎贝尔·德·奥尔良之 女,奥尔良公爵菲力浦的妹妹,于1886年嫁给卡洛斯亲王。亲王于1889年登上葡萄牙王位,名 为卡洛斯一世,于1908年被杀。 [64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4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50] 首批柯达相机生产于1888年。 [651] 可能指英国画家、诗人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1828—1882)的画作《我是主的使 女》(1850年)。马利亚见天使对她说她要生子,就回答说:“我是主的使女。”(参见《新 约·路加福音》第一章第38句)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马利亚几乎总是手拿百合花。 [652]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5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5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5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56] 亦称“紫地榆”,多年生草本,夏季开花,花单生叶腋或两或三朵成聚伞花序,有白 色、紫红色或淡红色。 [657] 佩里是波斯神话中堕落天使的后代,需赎罪后方可进入天堂。在纳塔莉娅·特鲁哈诺娃 创作的诗体舞剧中,佩里是天堂的信使,在前往天堂途中引诱了伊斯坎达尔王子,而王子则窃 取她那能使人不死的荷花。雨果则在《颂歌与呤唱集》中收有一首名为《仙女和佩里》的诗, 诗中佩里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想要诱拐一孩子,把他带到她居住的东方。 [658] 指雅典卫城帕台农神庙的柱顶盘中楣。 [65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不另起一行。 [660] 法国人常将rentrer(返回)误当作entrer(进入)使用。 [661] 参见拉辛的悲剧《亚他利雅》第二幕第九场:“穷人坐在你餐桌前时,将在你的和平中 品尝不可言喻的温柔”,以及该剧第四幕第三场:“穷人和您之间的事,您将让上帝来评 判。” [662] 皮萨内洛(约1395—约1455),意大利奖牌雕刻家、画家。国际哥特式杰出代表人物。 主要以奖牌雕刻成名,得益于对古希腊、罗马钱币浮雕人像的研究,把奖牌艺术推向高峰。其 肖像画大多把人物画成侧面,背景衬以花卉和蝴蝶。卢浮宫的瓦拉迪手抄本图书馆藏有他的素 描,其中有鸟类的素描。 [663] 加莱(1846—1904),法国设计家、玻璃技术革新先驱。他在父亲的工厂工作,首先制 造无色透明玻璃,淡着釉彩雕饰花纹,不久后采用几乎不透明的深色沉重厚玻璃,雕刻或蚀刻 成植物图案花纹。他的制品在1878年巴黎世博会上深受欢迎。他于1890年创立南锡派,通过对 植物的观察,发展一种用花卉枝叶表现的自然主义形式,不但用于玻璃制品,而且用于家具设 计。 [664] 这些场景先说画在圣人遗骸盒上,后又说是在祭坛后装饰屏下方,显然前后矛盾,法国 研究者认为系作者疏忽造成。 [665] 鲻鱼身体长,头短而扁,吻宽而短,眼大,鳞片圆形,生活在浅海或河口咸水和淡水交 汇处,是常见的食用鱼。 [666] 《灰色和粉红的和谐》是惠斯勒为穆克斯夫人画的肖像画的标题。这位美国画家移居伦 敦,住在切尔西区。他欣赏日本艺术和马奈的绘画,特别喜欢研究色彩的和谐。 [667]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6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69] 波亚克位于吉伦特省,是吉伦特河畔城市。 [670] 根据贝克莱、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是自我(即作为意识的心灵)产生非自我(外部 现实即被认为跟自我不同的客体的整体)。现象论作为哲学学说,突出物体质量的纯主观性, 跟粗浅的现实主义不同,根据后者,事物确实像它们显现的那样。贝克莱甚至否定物质的存 在,认为物质只是感觉的一种组合。纯粹现象论否定物质的概念,认为物质只是观念联合的产 物。 [671] 法国七星丛书版中,“而由于要坐下就必须先躺下,要不说话就必须先睡着”被置于括 号内。 [672] 指安菲翁,宙斯与安提俄珀的儿子。根据传说,他在倒塌的底比斯城墙前唱歌并弹起竖 琴,石块在音乐声中自行垒起,城墙因此修复。 [673] 原文为sporades,弗拉马里翁版的注释中,认为意思是étoiles dispersées(散布的 星星),显然跟后面的“石珊瑚”前后不一致。该词作专有名词,则为Sporades(斯波拉泽 斯),是爱琴海上希腊岛群。因此,这里拟可理解为“石珊瑚”的组成部分,如同一个个星星 般的小岛。 [674] 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作品多以辛辣的手法揭露 当时贵族与资产阶级上层的丑恶面目,而对下层社会则多表示同情。常用雕版复制自己的讽刺 画,广为传播。作品有组画《时髦婚姻》、《浪子生涯》,油画《议会贿选》、《卖虾女》 等。著作有《美的分析》。《杰弗里斯》(应为《杰弗里斯一家》)是他的肖像画,画中人物 为律师约翰·杰弗里斯、他的妻子及其四个孩子。另有一复制品,画中不是杰弗里斯律师,而 是H.B. 杰弗里斯将军。 [675] 菊石属软体动物门,头足纲中已绝灭的一类。开始出现于早泥盆世,中生代最为繁盛, 至白垩纪末完全绝灭。由于它演化快,是指示地层时代的重要标准化石之一。 [676] 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关心社会问题,后倾向于社会主义。 [677] 即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的传说中康沃尔国王马克。 [678] 布罗塞利昂德森林现名潘蓬森林,位于布列塔尼地区伊勒—维莱纳省,在圆桌骑士的传 奇故事中,是巫师墨林和仙女维维安谈情说爱之处。 [67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 [680] 田园圣安德烈教堂位于贡布雷附近,系作者杜撰。 [681] 在《圣经·新约》中,以利沙伯是祭司撒迦利亚的妻子,施洗约翰的母亲。圣母马利亚 跟以利沙伯相遇,参见《新约·路加福音》第一章。 [682] 多马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683] 即奥迪隆·雷东(1840—1916),法国画家。早期以石版画著称,出版石版画集《梦 中》、《起源》、《圣约翰启示录》等。1884年独立艺术家协会和独立沙龙成立,任主席。 1890年起转向油画和色粉笔画。作品富有神秘性与象征性,为当时有象征主义倾向的青年画家 所崇敬。宗教题材在其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他认为,在承认必须以被看到的现实作为基础的 同时,真正的艺术是在被感觉的现实之中。 [68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85] 波提乏是《圣经》中人物,他是埃及护卫长,是约瑟的主人,并把家里的事都交给约瑟 去管。约瑟长得秀雅俊美,波提乏的妻子要与他同寝,并拉住他的衣服。约瑟把衣服丢在妇人 手里,跑到外面去了。波提乏听妻子说约瑟要调戏她,就把约瑟关进监狱。参见《旧约·创世 记》第三十九章。 [686] 可能是指名为《萨克里庞小姐》的喜歌剧,由菲利普·吉尔撰写剧本,朱尔·迪普拉托 谱曲,1866年9月24日在巴黎幻想剧院首演。剧中主人公乔凡尼诺,人称萨克里庞(意为“无 赖”),在最后两场中男扮女装。然而,扮演萨克里庞的是女演员戈比—丰塔内尔。人物的性 别模糊不清,首先是因为女演员扮演男主人公,其次是因为她扮演的男主人公男扮女装。 [687] 即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1573—1599),亨利四世的宠姬,在当时曾使画家获得 灵感,创作出枫丹白露画派最著名的绘画,并使奥古斯特·马凯于1855年写出著名长篇小说 《美丽的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也是从1901年起取代雷诺阿夫人成为画家的主要模特儿的 女子之名。 [688] 这两个地名看来系作者杜撰。 [689] 靡非斯特是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 [69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91] 皮加尔广场位于巴黎第九区。 [692] 原文为maître,也可表示“老师”。 [69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9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695] 阿韦德·巴里纳是路易丝·塞茜尔·万桑(1840—1908)的笔名。她为《辩论报》撰 稿,著有研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和缪塞的专著,并向法国读者介绍易卜生、斯宾塞和托 尔斯泰。 [696] 指拉封丹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卷九第六则):“一块大理石是如此漂亮,/一 个雕刻家就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是刻成神像、桌子还是脸 盆。’”参见《拉封丹寓言诗》,远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57—358页。 [697] 蓬阿旺为菲尼斯泰尔省城市。 [698] 伏尔泰原名弗朗索瓦·马里·阿鲁埃,但这两句诗并非出自伏尔泰的手笔,而是引自高 乃依的五幕诗体悲剧《波吕厄克特》(1643)第三幕第二场,是女主人公波莉娜说的话。 [699] 应为老银行家,系作者或叙述者之误。 [700] 《乡村骑士》(1890)是意大利作曲家、真实主义运动首领马斯卡尼(1863—1945)的 独幕歌剧。 [701] 阿尔贝蒂娜喜爱马斯卡尼的歌剧,在小说主人公看来是趣味低俗的证明。普鲁斯特像当 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摈弃意大利歌剧,不喜欢威尔地,几乎从不谈论普契尼。 [702] 《偶像崇拜》是乔托在帕多瓦的斯克罗维尼小礼拜堂所画的恶行和美德寓意壁画中的一 幅,亦名《不忠》,画上一个男人(不忠者)手拿一个女人偶像,该偶像已将一条绳子套在他 脖子上,使他背朝向他俯下身子的上帝。 [703] 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均为莫里哀五幕诗体喜剧《恨世者》(1666)中人物。阿尔赛斯特 是色里曼娜的求爱者,菲兰特是阿尔赛斯特的朋友。参见《莫里哀喜剧选》中册,赵少侯、王 了一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1—155页。 [704] 阿尔蒂尔·梅耶于1882年再次出任《高卢人报》社长之后,该报思想反动、保皇,大力 鼓吹君主政体拥护者赞成布朗热主义,并在这件事上起到重要作用。另外,该报坚决反对重审 德雷福斯案件,表现出强烈的反犹主义倾向。 [705] 果实是被子植物的花经传粉、受精后,由雌蕊或有花的其他部分参加而形成的具有果皮 及种子的器官,有的仅由雌蕊子房形成,称真果,有的由子房与花托或花被等共同形成,称假 果。参见《简明生物学词典》“果实”条目,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第756页。译文中“器 官”原文为chairs,可表示“果肉”。 [706] 隐花植物亦称“无花植物”,指不产生种子而以孢子繁殖的植物。 [707] 蝶形花亚科植物属豆科。 [708] 可能指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约公元前八世纪)的长诗《工作与时日》(普鲁斯特曾于 1896年发表《欢乐与时日》),诗人描写诸神让人类在各个季节做的工作,并列举农民为取悦 于宙斯而应遵守的禁忌和禁令。 [70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接排。 [71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11] 圣埃卢瓦(约588-660),努瓦荣主教,后任达戈贝特一世的金银匠和国库官员,被奉为 金银匠和冶金匠的主保圣人。 [712] 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 [713] 卡尔帕乔(约1460-约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 [714] 圣乌尔苏拉(约三世纪),基督教女圣徒。据传为英格兰公主,跟皈依基督教的未婚夫 一起率领11000名童女去罗马朝圣,觐见传说中教皇西里亚库斯,在返回途中因坚持基督教信仰 而被匈奴人在科隆附近全部杀害。《圣乌尔苏拉的传说》是卡尔帕乔的9幅组画,第一幅为《圣 乌尔苏拉抵达科隆》,完成于1490年,五六年后这组画全部完成,最后两幅为《各位使节》和 《未婚夫妇永别》。组画自1812年起陈列于威尼斯美术学院陈列馆第21展厅。 [715] 指西班牙画家马里亚诺·福尔图尼—卡尔沃的儿子马里亚诺·福尔图尼—马德拉佐 (1871—1949)。他在威尼斯的寓所奥尔菲宫进行多年研究,试图重新制作出威尼斯某些最美 的服饰,参照的是《圣乌尔苏拉的传说》中人物的服饰。他于1907年创立纺织厂,生产织物和 地毯,并在巴黎马里尼昂街开设分店,但他的织物也在奥斯曼大道上的巴巴尼商店出售。普鲁 斯特于1909年5月在给雷纳多·哈恩的信中提到这位画家,即晚于小说中提到的时间。福尔图尼 也进行绘画创作,并制作桌子、地毯、帷幔等物品。他还为瓦格纳的歌剧设计布景,并创造一 种舞台间接灯光照明系统。 [716] 考斯位于英格兰怀特岛郡麦地那区,被麦地那河口湾分为东考斯和考斯两部分,每年八 月初举办“考斯周”划船赛。 [717] 指卡洛姐妹,于1895年在泰布街24号开设女子时装店,曾推出饰有花边的女式宽松短袖 衫。 [718] 杜塞父子时装店位于和平街17号(一说21号),开设时间为1853年至1928年,主要经营 衬衣、高级单色手帕以及绣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和纹章。其制品构图十分简洁,多用黑色 织物。 [719] 谢吕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广场2号(一说21号)开设时装店,1915年旧金山世博会时其服 装仍为巴黎时装的代表。 [720] 帕坎夫人的时装店开设于1891年(一说1880年左右),店址在旺多姆广场,其顾客有西 班牙、比利时和葡萄牙三国的王后,但也有半上流社会女子,主要经营舞会服装,面料使用缎 子和丝绒。 [721] 巴黎圣奥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年至1871年,建筑师为巴尔塔尔,其风格借鉴意大利文艺 复兴时期风格和拜占庭艺术。教堂前竖立圣女贞德塑像,为雕塑家保罗·杜布瓦的作品,系模 仿兰斯大教堂的塑像。 [722] 这少妇使人想起马奈于1874年画的《在船上》和《阿让特伊》。巴雷日是法国上比利牛 斯省市镇,生产的织物轻薄,纬纱为毛,经纱为丝或棉。 [723] 海腊斯指古希腊中部地区,相对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而言,后指整个希腊。 [724] 指真蒂利·贝利尼,意大利画家。这里可能指威尼斯弗拉里教堂(即荣耀的圣马利亚教 堂)祭坛后装饰屏上围绕圣母和圣婴的音乐天使。 [725] 佩里戈尔为法国西南部地区。 [726] 法国南方人说话的语调如唱歌一般。 [727] 桑利斯为瓦兹省城市,位于诺内特河畔,有罗马人统治时期高卢人的城墙遗址、十二世 纪至十六世纪建造的哥特式大教堂以及其他古建筑。 [728] 这里指法国高级初等教育修业证书,相当于我国初中毕业证书。 [729] 索福克勒斯(约前496—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相传写有130部悲剧和笑剧, 现存《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厄勒克特拉》等七部完整的悲剧。剧作取材于神话和 传说,多描写理想化的英雄人物与命运的冲突,以及他们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而毁灭的历程。 [730] 《以斯帖》于1689年1月26日在圣西尔教养院首演,塞维尼夫人前往观看,并于两天后在 写给女儿的信中谈到这次演出。 [731] 满分为二十分。 [732] 以斯帖为拉辛同名悲剧(1689)中女主人公,耶何耶大则是他另一部悲剧《亚他利雅》 (1691)中的祭司。 [733] 引自布瓦洛《诗艺》第三章第96—97句诗。 [73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35] 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736] 这两部悲剧跟《以斯帖》一样,主题均为犹太民族的痛苦经历。罗贝尔·加尼埃(1544 —1590)的《犹太女人》(1583)讲述复仇的故事,蒙克莱田(1575—1621)的《饶命》 (1601)则跟《以斯帖》情节相似。 [737] 伏尔泰在其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发表(1769,并未上演)时撰文,题为《历史和 批判的论述》,其中确有“《亚他利雅》也许是人类思想的杰作”这句话。 [738] 指居斯塔夫·梅尔莱(1828—1891),路易十四高级中学修辞教师,发表许多文学批评 专著,主要有《1800至1875年法国文学图景》,另发表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著名古典作家研 究,供高年级修辞班学生和准备文科中学毕业会考的学生参考。 [739] 即费利克斯·德图尔(1822—1904),法语教师、作家,曾于1859年发表题为《拉辛的 敌人》的论著。 [740] 即爱德华、阿尔弗雷德和莱昂·加斯克—德福塞,曾于1886年发表1881至1885年法语考 试作文题汇编,供准备文科中学毕业会考的学生参考。莱昂·加斯克—德福塞曾于1898年发表 《拉辛剧作选》,并在引言中提到伏尔泰对《亚他利雅》的上述评论。 [741] 这与惠斯勒作品的标题相像:《黑色和金色夜曲:落下的烟火》、《灰色和绿色的和 谐:西斯莱·亚历山大小姐》、《玫瑰色和银白色:来自瓷器国的公主》、《金色和栗色的和 谐》等。 [742] 原文为furet,也可表示:传环游戏。 [743] 特里亚农为凡尔赛量足王家城堡的名称,即大特里亚农和小特里亚农。 [744] 洛拉·狄安提是费拉拉公爵即埃斯特的阿尔丰索(1476—1534)的情妇。有人认为她是 提香的作品《梳妆的少妇》(现藏于卢浮宫)中人物。普鲁斯特想到的无疑是这幅肖像。 [745] 圭耶纳的埃莱奥诺尔(1122—1204),亦称阿基坦的阿莉耶诺尔,1137年嫁给法王路易 七世,把圭耶纳(阿基坦的别称)、加斯科涅、普瓦图、利穆赞等地作为嫁妆划归法国。1152 年被休弃,几星期后嫁给金雀花王室的亨利即未来的亨利二世。不久后跟丈夫分居,在普瓦捷 自设宫廷。因与儿子一起密谋策划反对英王,曾遭囚禁,后在位于曼恩—卢瓦尔省的丰特弗罗 修道院去世,并葬于院内。她也以秀发著称。但是,“深受夏多布里昂喜爱的”女子并非她的 后裔,而是居斯蒂纳侯爵夫人,是法国王后、普罗旺斯的玛格丽特(1221—1295)的后裔。夏 多布里昂曾在《墓畔回忆录》中写道:“居斯蒂纳侯爵夫人继承了圣路易的妻子普罗旺斯的玛 格丽特的长发,并跟她有血缘关系。” [746] 在本书第一卷中,小说主人公是在马利亚月开始喜爱英国山楂花的。他遇到吉尔贝特是 在花色粉红的英国山楂树树篱前。因此,英国山楂花可说是他欣赏和想望的姑娘的象征。 [747] 即双轮敞篷马车,须从后面进入车内。 [748]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49]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50] 指米开朗琪罗为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所作的描绘《创世记》的天顶画中的人物。 [751] 指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的巴拿马丑闻。1881年,以开凿苏伊士运河闻名的莱塞普斯获 得开凿巴拿马运河的权利,与艾菲尔等人组建巴拿马运河开凿公司并发行大量股票。但开凿工 程进展缓慢,而且资金严重不足。1888年,议会和政府授权该公司发行彩票筹集资金,但惨遭 失败,公司于第二年宣告破产,股民损失惨重。1892年9月,反犹报纸《自由之声报》揭出惊人 内幕:运河开凿公司为获准发行彩票,曾向政府、众议院和参议院中关键人物大肆行贿,最终 查出一百多名议员、政府部长及新闻界名流受贿。 [752] 梅萨利娜(约22— 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妻子,以淫乱和阴险闻名。42年,她唆使克 劳狄处死元老西兰努斯。由于她的诬陷,许多元老死于刀下。后经皇帝的秘书纳齐苏斯揭发, 她已与情夫秘密结婚,并阴谋夺取政权,克劳狄才将她处死。 [753] 即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 [754] 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画家、舞台美术家。艺术世界社成员。在“俄罗斯季 节”演出的舞台设计中,采用古希腊罗马与东方的风格,创造了布景雅致、神奇幻想的舞台场 面。他曾为《火鸟》、《达佛尼斯和克洛埃》等芭蕾舞剧设计布景。 [755] 琉科忒亚是希腊神话中海中女神。她是底比斯王阿塔玛斯的第二个妻子伊诺,共生两个 儿子,一个被丈夫杀死,她和另一个儿子逃走,坠海而死,成为海中女神。在《奥德赛》中, 她曾救助即将淹死的奥德修斯。(参见《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第98页)维吉尔则在《埃涅阿斯纪》中提到。 [756] 朱尔·费里(1832—1893),法国政治家。1870年任国防政府成员和巴黎市长,1879年 至1883年任国民教育部部长,1880年至1885年曾两度出任内阁总理,推行教育改革,在初等教 育中确立免费、义务和世俗化三原则。但他并未写过开场小戏。有研究者认为,小说主人公把 他跟剧作家加布里埃尔·费里混为一谈。 [757] 卡吕普索是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的女儿,一说是俄刻阿诺斯和忒堤斯的女儿。她所住的 岛是俄古癸亚岛。奥德修斯从特洛伊回国时,经过长久漂流登上俄古癸亚岛。卡吕普索想跟他 结为夫妻,甚至答应他可以长生不老,但他始终不为所动。十年后,卡吕普索奉宙斯之命放他 回家。 [758] 据希腊神话,弥诺斯生于克里特岛,是宙斯和欧罗巴的儿子。据说这位克里特王强大而 又贤明,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建立王朝并创造米诺斯文化。普鲁斯特在这里想到的可能是克诺 索斯的宫殿。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说:“有座伟大的城市克诺索斯,弥诺斯在那里为王,/ 每隔九年,伟大的宙斯都会找他说知心话。”(第十九卷第178—179行)德国考古学家施里曼 (1822—1890)把荷马史诗看作历史资料,认为这座城市可能存在。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阿 瑟·埃文斯(1851—1941)在克里特岛发掘出宫殿遗址,并发现米诺斯文化。 [759] 《拔剌的少年》是古希腊青铜塑像,藏于罗马卡匹托尔博物馆中的音乐学院宫内,是该 馆最美的塑像之一,巴黎卢浮宫内有该塑像复制品。 [760] 忒勒玛科斯是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儿子。 [761] 老译本中译为“巴尔贝克邮政总局”,即认为是Bureau central de poste de Balbec的 缩写。但米伊先生认为可能是当地一火车站名缩写,其中一个B为Balbec(巴尔贝克)。 [762] 应分别为卡昂法院首席院长和瑟堡律师公会会长,系叙述者误认。 [763]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64]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65]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66]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767] 参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三章第二十一节):“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 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 面前。” [768] 涅瑞伊德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海中仙女,海神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 人名索引 [769] 人名打上方括号的,表示正文中未出现,但在注释中出现。 [770] 法国七星丛书版后面另起一行。 译后记 [771] 参见马塞尔·普朗特维涅《跟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一起》,尼泽出版社,1966年,第297 —305页。 [772] 参见《墓后回忆录》(上卷),程依荣译,花城出版社,2003年,第42页。 [773] 参见让-伊夫·塔迪埃《普鲁斯特》,皮埃尔·贝尔丰出版社,1983年,第230—232页。 [774] 参见阿妮克·布雅盖《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在花季少女倩影下>》,纳唐出版社,1994 年,第121—123页。 [775] 法文名为Ma traduction de Proust en chinois,该文全文刊登在法国《普鲁斯特学 刊》(2007年第57期第13—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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