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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epoo

  •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轻与重

    1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

    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依,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它象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某次战争,某次未能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哪伯有十万黑人在残酷的磨难中灭绝,我们也无须对此过分在意。

    然而,如果十四世纪的两个非洲部落的战争一次又一次重演,战争本身会有所改变吗?会的,它将变成一个永远隆起的硬块,再也无法归复自己原有的虚空。

    如果法国大革命永无休止地重演,法国历史学家们就不会对罗伯斯庇尔感到那么自豪了。正因为他们涉及的那些事不复回归,于是革命那血的年代只不过变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而已,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这个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与那个永劫回归的罗伯斯庇尔绝不相同,后者还会砍下法兰西万颗头颅。

    于是,让我们承认吧,这种永劫回归观隐含有一种视角,它使我们所知的事物看起来是另一回事,看起来失去了事物瞬时性所带来的缓解环境,而这种缓解环境能使我们难于定论。我们怎么能去谴责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昭示洞察它们的太阳沉落了,人们只能凭借回想的依稀微光来辩释一切,包括断头台。

    不久前,我察觉自己体验了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翻阅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被他的一些照片所触动,从而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成长在战争中,好几位亲人死于希特勒的集中营;我生命中这一段失落的时光已不复回归了。但比较于我对这一段时光的回忆,他们的死算是怎么回事呢?

    对希特勒的仇恨终于淡薄消解,这暴露了一个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堕落。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

    2

    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我们就会象耶稣钉于十字架,被钉死在永恒上。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这就是尼采说永劫回归观是最沉重的负担的原因吧。

    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

    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

    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可是在每一个时代的爱情诗篇里,女人总渴望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

    巴门尼德于公元前六世纪正式提出了这一问题。他看到世界分成对立的两半:光明/黑暗,优雅/粗俗,温暖/寒冷,存在/非存在。他把其中一半称为积极的(光明,优雅,温暖,存在),另一半自然是消极的。我们可以发现这种积极与消极的两极区分实在幼稚简单,至少有一点难以确定:哪一方是积极?沉重呢?还是轻松?

    巴门尼德回答:轻为积极,重为消极。

    他对吗?这是个疑问。唯一可以确定购是:轻/重的对立最神秘,也最模棱两难。

    3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只有凭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我看见他站在公寓的窗台前不知所措,越过庭院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

    他与特丽莎初识于三个星期前捷克的一个小镇上,两入呆在一起还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陪他去了车站,一直等到他上火车;十天后她去看他,而且两人当天便做爱。不料夜里她发起烧来,是流感,她在他的公寓里呆了十个星期。

    他慢慢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却很不习惯。对他来说,她象个孩子,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而他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

    她同他呆在一起直到康复,然后回她离布拉格一百五十英里的镇子上去。现在我们回到了他生活中那个关键时刻,即我刚才谈到的和看到的:他站在窗前,遥望着院子那边的高墙陷入了沉思。

    他应该把她叫回布拉格吗?他害怕承担责任。如果他请她来,她会来的,并奉献她的一切。

    抑或他应该制止自己对她的亲近之情?那么她将呆在那乡间餐馆当女招待,而他将不再见到她。

    他到底是要她来,还是不要?

    他看着庭院那边的高墙,寻索答案。

    他不断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记了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绝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腊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榻之岸。她睡着了。他跪在她的床边,见她烧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脸贴往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一会儿,他觉得她呼吸正常了,脸庞无意识地轻轻起伏,间或触着他的脸。他闻到了她高热散发的一种气息,吸着它,如同自己吞饮着对方身体的爱欲。刹那间,他又幻想着自己与她在一起已有漫漫岁月,而现在她正行将死去。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她之后,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他挨着她的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过了许久。

    现在他站在窗前,极力回想那一刻的情景。那不是因为爱情,又是因为什么呢?是爱吗?那种想死在她身边的情感显然有些夸张:在这以前他仅仅见了她一面!那么,明明知道这种爱不甚适当,难道这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伪举吗?他的无意识是如此懦弱,一个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毫无机缘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竟然作为他的最佳伴侣,进入了生活!

    他望着外面院子那边的脏墙,知道自己无法回答那一切究竟是出于疯,还是爱。

    更使他悲伤的是,真正的男子汉通常能果敢行动的时刻,他总是犹豫不决,以至他经历过的一个个美妙瞬间(比如说跪在她床上,想着不能让她先死的瞬间),由此而丧失全部意义。

    他生着自己的气,直到他弄明白自己的茫然无措其实也很自然。

    他再也无法明白自己要什么。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此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

    与特丽莎结合或独居,哪个更好呢?

    没有比较的基点,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检验何种选择更好。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临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象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排练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这就是为什么生活总象一张草图的原因。不,”草图”还不是最确切的词,因为草图是某件事物的轮廓,是一幅图画的基础,而我们所说的生活是一张没有什么目的的草图,最终也不会成为一幅图画。

    “EinmaliStKeinmal”托马斯自言自语。这句德国谚语说,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象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

    4

    可后来有二天在医院里,托马斯正在手术间休息,护士告诉他有电话。他断到话筒里传来特丽莎的声音。电话是从车站打来的。他格外高兴,不幸的是他那天夜里有事,要到第二天才能请她上他家去。放下电话,他便责备自己没有叫她直接去他家,他毕竟有足够的时间来取消自已原来的计划!他努力想象在他们见面前的三十六小时里特丽莎会在布拉格做些什么,然而来不及想清楚他便跳进汽车驱车上街去找她。第二天夜里,她来了,肩上挂着个提包:看来比以前更加优雅,腋下还夹了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她看来情绪不错,甚至有点兴高来烈;努力想使他相信她只是碰巧路过这,她来布拉格有点事,也许是找工作(她这一点讲得很含糊)。

    后来,他们裸着身子并排躺在床上时,他问她住在哪。天已晚了,他想用车送她回去。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她的行李箱还寄存在车站,她得去找一个旅馆。两天前他还担心,如果他请她来布拉格,她将奉献一切。当她告诉他箱子存在车站时,他立刻意识到她的生活就留在那只箱子里,在她能够奉献之前,它会一直被存放在车站的。

    他俩钻入停放在房前的汽车,直奔车站。他领了箱子(那家伙又大又沉),带着它和她回家。

    两个星期以来他总是犹豫;甚至未能说服自已去寄一张向她问好的明信片,而现在怎么会突然作出这个决定?他自己也暗暗吃惊。他在向自己的原则挑战。十年前,与妻子离婚,他象别人庆贺订婚一样高兴。他明白自已天生就不能与任何女人朝夕相处,是个十足的单身汉胚子。他要尽力为自已创造一种没有任何女人提着箱子走进来的生活,那就是他的房里只有一张床的原因。尽管那张床很大,托马斯还是告诉他的情人们,只要有外人在身边他就不能入睡,半夜之后都得用车把她们送回去。自然,特丽莎第一次来的时候,并不是她的流感搅了他的睡眠。那一夜他睡在一张大圈椅上,其它几天则开车去医院,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病床。可这一次,他在她的身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她还握住他的手睡着。真是难以相信,他们整夜都这样手拉着手的吗?

    她在熟睡中深深地呼吸,紧紧地攥紧着他的手(紧得他无法解脱)。笨重的箱子便立在床边。他怕把她弄醒,忍着没把手抽回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以便好好地看她。他又一次感到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他怎么能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篮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波涛?如果法老的女儿没有抓任那只载有小摩西逃离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会有《旧约全书》,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一个弃儿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没有收养小俄狄浦斯,索福克勒斯也就写不出他最美的悲剧了。

    托马斯当时还没认识到,比喻是危脸的,比喻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5

    他和他妻子共同生活不到两年,生了一个孩子。离婚时法官把孩子判给了母亲,并让托马斯交出三分之一的薪水作为抚养费,同意他隔一周看望一次孩子。

    每次托马斯去看孩子,孩子的母亲总是以种种借口拒之于门外。他很快明白了,为了儿子的爱,他得贿赂母亲。多送点昂贵的礼物,事情才可通融。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没有一处不与那婆娘格格不入,试图对孩子施加影响也不过是堂吉诃德式的幻想。这当然使他泄气。又一个星期天,孩子的母亲再次取消他对孩子的看望,托马斯一时冲动就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什么他对这个孩子比对其他孩子要有感情得多?他与他,除了那个不顾后果的夜晚之外没有任何联系。他一文不差地付给抚养费,但不愿有舔犊似的多情去与别人争夺孩子。

    不必说,没人同情他,父母都恶狠狠地谴责他:如果托马斯对自己的儿子不感兴趣,他们也再不会对自己的儿子感兴趣。他们极力表现自己与媳妇的友好关系,吹嘘自己的模范姿态与正义感。

    事实上,他很快使自己忘记了妻子、儿子以及父母。他们给他留下的唯一东西便是对妇女的恐惧。托马斯渴望女人而又害怕女人。他需要在渴望与害拍之间找到一种调和,便发明出一种所谓”性友谊”。他告诉情人们:唯一能使双方快乐的关系与多愁善感无缘,双方都不要对对方的生活和自由有什么要求。

    为了确保”性友谊”不发展成为带侵略性的爱,他与关系长久的情妇们见面,也讲究轮换周期。他自认为这一套无懈可击,曾在朋友中宣传:”重要的是坚持三三原则。就是说,如果你一下子与某位女人连续三次幽会,以后就肯定告吹。要是你打算与某位女人的关系地久天长,那么你们的幽会,每次至少得相隔三周。”

    “三三原则”使托马斯既能与一些女人私通,同时又与其他许多娘们儿继续保持短时期交往。他总是不被理解。对他最理解的算是画家萨宾娜了。她说:”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个魔鬼。”

    他需要为特丽莎在布拉格谋一工作时,正是转求于这位萨宾娜。按照不成文的性友谊原则,萨宾娜答应尽力而为,而且不久也真的把特丽莎安插在一家周刊杂志社的暗室里。虽然新的工作不需要任何特殊技能,但特丽莎的地位由女招待升为新闻界成员了。当萨宾娜把特丽莎向周刊杂志社的人一一介绍时,托马斯知道,他从未有道比萨宾娜更好的情人。

    6

    不成文的性友谊合同,规定了托马斯一生与爱情无涉。一旦他违反合同条款,地位下降的其他情人就会准备造反。

    他根据条款精神为特丽莎以及她的大箱子租了一间房子。他希望能关照她,保护她,乐于她在身边,但觉得没有必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想让特丽莎睡在他房里的话柄传出去,一起过夜无疑是爱情之罪的事实。

    他从不与其他人一起过夜。如果在情人家里,那太容易了;他爱什么时候走就走。她们在他家里则难办些,他不得不解释自己患有失眠症,与另一个人的亲近会使他无法入睡。这并非全是谎言,只是他不敢告诉她们全都原因:做爱之后,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愿望,愿一个人独处。他厌恶半夜在一个陌生的身体旁醒来,讨厌早上与一个外来人共同起床,不愿意别人偷听他在浴室里刷牙,也不愿意为了一顿早餐而任人摆布。

    那就是他醒后发现特丽莎紧摄着他的手时如此吃惊的原因。他躺在那儿看着她,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了想刚才几个小时内的一切,开始觉出某种从中隐隐透出来的莫名快意。

    那以后,他们俩都盼着一起睡觉。我甚至要说,他们做爱远远不具有事后睡在一起时的愉悦。她尤为感奋,每次在租下的那间房子过夜(那房子很快成为托马斯遮入耳目的幌子),都不能入睡;而只要在他的怀抱里,无论有多兴奋,她都睡得着。他总是轻声地顺口编一些有关她的神话故事,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单调重复,却甜蜜而滑稽,蒙蒙胧胧地把她带入了梦乡。他完全控制了她的睡眠:要她在哪一刻睡觉,她便开始打盹。

    睡觉的时候,她象第一夜那样抓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手指或踝骨。如果他想翻身又不弄醒她,就得用点心思,对付她哪怕熟睡时也未松懈的戒备。他从对方手中把手指(或手腕之类)成功地轻轻抽出,再把一件东西塞进她手中(卷成一团的睡农角,一只拖鞋,一本书),以使她安宁。而她抓住这些东西也就象抓住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紧紧不放。

    一次,她刚刚被哄入睡了,还没有完全入梦,对他仍有所感觉。他说:”再见,我走了。”去哪?”她迷迷糊糊地问。”别的地方。”他坚决地说。”那我跟你走。”她猛地坐在床上了。”不,你不能走,我得永远离开这里。”他说着已走到前厅。她站起来,跟着出门,一直盯着他,短睡裙里是她赤裸的身子,脸上茫茫然没有表情,行动却坚决有力。他穿过门厅走进公用厅房,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她呼地把门打开,还是继续跟着。她在睡意中确信托马斯的意思是要永远离开她,她非拦住不可。终于,他下楼后在一层楼的拐弯处等她。她跟着下去,手拉手将他带回床边。

    托马斯得出结论: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使人产生性交的欲望(即对无数女人的激望),却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只限于对一个女人的欲求)。

    7

    半夜里,她开始在睡梦中呻吟。托马斯叫醒她。她看见他的脸,恨恨地说:”走开!走开!”好一阵,她才给他讲起自己的梦:他们俩与萨宾娜在一间大屋于里,房子中间有一张床,象剧院里的舞台。托马斯与萨宾娜做爱,却命令她站在角落里。那场景使特丽莎痛苦不堪,极盼望能用肉体之苦来取代心灵之苦。她用针刺入自己的片片指甲,”好痛哩!”她把手紧紧捏成拳头,似乎真的受了伤。

    他把她拉在怀里,她身体颤抖了许久许久,才在他怀里睡着。

    第二天,托马斯想着这个梦,记起了一样东西。他打开拍屉取出一捆萨宾娜的来信,很快找到那一段: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们不许靠近我们,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最糟糕的是那封信落有日期,是新近写的,就在特丽莎搬到这里来以后没多久。

    “你搜查过我的信件?”

    她没有否认:”把我赶走吧!”

    但他没有把她赶走。她靠着萨宾娜画室的墙用针刺手指尖的情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捧着她的手,抚摸着,带到唇前吻着,似乎那双手还在滴血。

    那以后,一切都象在暗暗与他作对,没有一天她不对他的秘密生活有新的了解。开始他全部否定,后来证据太明显了,他便争辩,一夫多妻式的生活方式丝毫也没有使他托马斯背弃对她的爱。他前后矛盾,先是否认不忠,接着又努力为不忠之举辩护。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刚与一个女人约好时间后道别,隔壁房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象牙齿打颤。

    他不知道,她已意外地回家来了,正把什么药水往喉管里倒下去。手抖得厉害,玻璃瓶碰击着牙齿。

    他冲过去,象要把即将淹死的她救出来。瓶子掉下去,药溅在地毯上。她死死反抗着,他不得不象对付疯子般地按住她约一刻钟之久,再安抚她。

    他知道自己处于无法辩解的境地,这样做是完全不平等的。

    特丽莎还没有发现萨宾娜的信以前,有天晚上他们与几个朋友去酒吧庆贺特丽莎获得新的工作。她已经在杂志社里由暗房技工提升为摄影师。托马斯很少跳舞,因此他的一位年轻同事便替他陪特丽莎。他们在舞池里真是绝妙的一对。托马斯惊讶地看着特丽莎,两人每一瞬间的动作都极其精确而默契,还发现她比平时漂亮得多。这次跳舞看来是对他的宣告:她的忠诚,她希望满足他每一欲求的热烈愿望,并不是非属于他一个人不可。如果她没有遇见托马斯,她随时都准备响应任何她可能遇见的男人的召唤。他不难把特丽莎与他的年轻同事想象成情人,很容易进入这种伤害自己的想象。他认识到特丽莎的身体完全可以与任何男性身体交合,这想法使他心境糟糕透顶。那天深夜回家后,他向她承认了自己的嫉妒。

    这种荒诞的、仅仅建立在一种假想上的嫉妒,证明他视她的忠诚为彼此交情的必要条件。那么,他又怎么能去抱怨她对自己真正的情人有所嫉妒呢?

    8

    这天,她努力去相信托马斯的话(尽管只是半信半疑),努力使自己和平常一样快活。可白天平复了的妒意在她的睡梦中却爆发得更加厉害,而且梦的终结都是恸哭。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她弄醒。

    她的梦,重现如音乐主题,舞蹈重复动作,或电视连续剧。比如,她一次又一次梦见猫儿跳到她脸上,抓她的面皮。此中的含义我们不难译解:在捷克土语中,”猫”这个字就意味着漂亮女人。特丽莎看见女人,不,所有的女人都在威胁自己,她们都是托马斯潜在的情妇,她害怕她们每个人。

    在另一轮梦里,她总是被推向死亡。一次,她在死亡的暗夜里吓得尖叫起来,被他晚醒,便给他讲了这个梦:”有一个很大的室内游泳池,我们有大约二十个人,都是女人,都光着身子,被逼迫着绕池行走。房顶上接着一个篮子,里面站着个男人,戴了顶宽边帽子,遮着脸。我可看清了,那就是你。你不停地指手划脚,冲着我们叫。我们边走还得边唱歌,边唱还得边下跪。要是有谁跪得不好,你就用手枪朝她射击。她就会倒在水里死去。这样,大家只得唱得更响也笑得更响。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发现岔子就开枪。池里漂满了死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力气下跪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在第三轮梦中,她死了。

    她躺在一个象家具搬运车一般大的灵柩车里,身边都是死了的女人。她们人太多,使得车后门都无法关上,几条腿悬在车外。

    “我没有死!”特丽莎叫道”我还有感觉!”

    “我们也有。”那些死人笑了。

    她们笑着,使特丽莎想起了一些活人的笑。那些活着的女人过去常常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也会牙齿脱落,卵巢萎缩,脸生皱纹,这是完全正常的,她们早已这样啦。正是以这种开心的大笑,她们对她说,她死了,千真万确。

    突然她感到内急,叫道:”你看,我要撤尿了,这证明我没死!”

    可她们只是又笑开来:”要撤尿也完全正常!”她们说:”好久好久,你还会有这种感觉的。砍掉了手臂的人,也会总觉得手臂还在那里哩。我们实在已没有一滴尿了,可总会觉得要撤。”

    特丽莎在床上靠着托马斯缩成一团:”她们用那种神气跟我说话,象老朋友,象永远是我的熟人。一想到永远和她们呆在一起,我就害怕。”

    9

    所有从拉丁文派生出来的语言里,”同情”一词,都是由一个意为”共同”的前缀(Com)和一个意为”苦难”的词根(pasSio)结合组成(共–苦)。而在其它语言中,象捷文、波兰文、德文与瑞典文中,这个词是由一个相类似的前缀和一个意为”感情”的词根组合而成(同–感)。比如捷文,son-cit;波兰文,wSp’ox-Czucies德文,mit-gefUhI;瑞典文,med。

    从拉丁文派生的”同情(共–苦)”一词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看到别人受难而无动于衷;或者我们要给那些受难的人以安慰。另一个近似的词是”可怜”(法文,pitiez意大利文,等等),意味着对受苦难者的一种恩赐态度。”可怜一个女人”,意味着我们比她优越,所以我们要降低自己的身分俯就于她。这就是为什么”同情(共–苦)”这个词总是引起怀疑,它表明其对象是低一等的人,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出于这种同情去爱一个人,意昧着不是真正的爱。

    而在那些同词根”感情”而非”苦难”组成”同情”一词的语言中,这个词也有近似的用法,但很难说这词表明一种坏或低一级的感情。词源学给这个词暗示了另一种解释,给了它更广泛的含义:有同情心(同–感),意思就是不仅仅能与苦难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要去体会他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于是乎这种同情表明了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在特丽莎向托马斯道出自己针刺手指的梦的同时,她不甚理智地暴露了自己曾搜过对方的抽屉。如果特丽莎是另外一个女人,托马斯再也不会与她说话了。特丽莎明白这一点,说:”把我赶走吧!”与之相反,他抓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因为那一刻他自己也感到指尖痛,如同她的指尖神经直接连通着他的大脑。

    隐私是神圣的,装有个人信件的抽屉是不能被打开的。任何不曾得助于同情(同–感)魔力的人,都会冷冷地责备特丽莎的行为。可是,同情是托马斯的命运(或祸根),他觉出自己跪在打开的抽屉前,无法使自己的眼光从萨宾娜的信上移开。他理解特丽莎了,不仅仅是他不能对特丽莎发火,而且更加爱她。

    10

    她的仪态越来越惶乱不宁。自从她发现他的不忠以后又过了两年,情况越来越糟,毫无出路。

    他真的不能抛弃他的性友谊吗?他能够,可那会使他内心分裂,他无力控制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也看不出有这种必要。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的战绩并没有威胁特丽莎,那么为什么要断绝这种友谊呢?在他眼里,这与克制自己不去踢足球差不多。

    可这事儿仍算一件乐事吗?他去与别的娘们儿幽会,总是发现对方索然寡味,决意再不见她。眼前老浮现出特丽莎的形象,唯一能使自己忘掉她的办法就是很快使自己喝醉。自他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可他呼出的酒气对特丽莎来说又是他不忠的确证。

    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去见情妇吧,觉得她们乏味;一天没见,又回头急急地打电话与她们联系。

    给她最多舒坦的还是萨宾娜。他知道她为人谨慎,不会把他们的幽会向外泄露。她的画室迎接着他,如一件珍贵的旧物,使他联想起过去悠哉游哉的单身汉日子。

    也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现在,他害怕回家太迟,因为特丽莎在等她。这一天,他与萨宾娜交合,萨宾娜注意到他瞥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

    她裸着身子,懒懒地走过画室,在画架上一幅没画完的画前停了下来,斜着眼看他穿衣服。

    他穿戴完毕只剩下一只光光的脚,环顾周围,又四肢落地钻到桌子下去继续寻找。

    “看来,你都变成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了,”她说:”两个世界的拼合,双重暴光。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或者这样说吧,从一个老想着特丽莎的特里斯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被浪子贩卖了的世界。”

    托马斯直起腰来,迷惑不解地听着萨宾娜的话。

    “你在找什么?”她说。

    “一只袜子。”

    她和他一起把房子找了个遍,他又一次爬到桌子下面去。

    “你的袜子哪儿也找不到了,”萨宾娜说,”你一定来的时候就没有穿。”

    “怎么能不穿袜子来?”托马斯叫道,看看手表,”我会穿着一只袜子到这里来吗?你说?”

    “没错,你近来一直丢三拉四的,总是急匆匆要去什么地方,总是看手表。要是你忘了穿一只袜子什么的,我一点几也不惊讶。”

    他把赤脚往鞋里套,萨宾娜又说:”外边凉着哩,我借你一只袜子吧。”

    她递给他一只白色的时鬃宽口长袜。

    他完全知道,对方瞥见了自已做爱时的看表动作,一定是她把袜子藏在什么地方以作报复。外面的确很冷,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她的赐予,就这样回家去,一只脚穿着短袜,另一只脚套着那只宽口的长袜,袜口直卷到脚踝。

    他陷入了困境:在情人们眼中,他对特丽莎的爱使他蒙受恶名,而在特丽莎眼中,他与那些情人们的风流韵事,使他蒙受耻辱。

    11

    为了减轻特丽莎的痛苦,他娶了她,还送给她一只小狗(他们终于退掉了她那间经常空着的房子)。

    小狗是他某位同事一条圣伯纳德种狗生的,公狗则是邻居的一条德国种牧羊狗。没有人要这些杂种小狗,同事又不愿杀掉它们。

    托马斯看着这些小狗,知道如果他不要的话,它们只有死。他感到自己就象一个共和国的总统站在四个死囚面前,仅有权利赦免其中一个。最后,他选了一条母狗。狗的体形如德国牧羊公狗,头则属于它的圣伯纳德母亲。他把它带回家交给特丽莎,她把它抱起来贴在胸前,那狗当即撤了她一身尿。

    随后,他们设法给它取个名字。托马斯要让狗名清楚地表明狗的主人是特丽莎。他想到她到布拉格来时腋下夹着那本书,建议让狗名叫”托尔斯泰”。

    “它不能叫托尔斯泰,”特丽莎说,”它是个女孩子,就叫它安娜.卡列尼娜吧,怎么样?”

    “它不能叫安娜.卡列尼娜,”托马斯说,”女人不可能有它那么滑稽的脸,它太象卡列宁,对,安娜的丈夫,正是我经常想象中的样子。”

    “叫卡列宁不会影响她的性机能吗?”

    “完全可能,”托马斯说,”一条母狗有公狗的名字,被人们叫得多了,可能会发展同性恋趋向。”

    太奇怪了,托马斯的话果然言中。虽然母狗们一般更衷情于男主人而不是女主人,但卡列宁是例外,决心与特丽莎相好。托马斯为此而感谢它,总是敲敲那小狗的头:”干得好,卡列宁!我当初要你就为了这个。我不能安顿好她,你可一定得帮我。”

    然而,即便有了卡列宁的帮助,托马斯仍然不能使她快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是几年之后,大约在俄国坦克攻占他的祖国后的第十天。这是1968中8月,托马斯接到白天从苏黎世一所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一位院长,一位内科大夫,在一次国际性的会议上曾与托马斯结下了友谊。他为托马斯担心,坚持让他去那儿工作。

    12

    因为特丽莎的缘故,托马斯想也没想便谢绝了瑞士那位院长的邀请。他估计她不会愿意离开这儿。在占领的头一周里,她沉浸在一种类似快乐的状态之中,带着照相机在街上转游,然后把一些胶卷交给外国记者们,事实上是记者们抢着要。有一次,她做得太过火,竟然给一位俄国军官来了一个近镜头:冲着一群老百姓举起左轮手枪。她被捕了,在占领军指挥部里过了一夜。他们还威胁着要枪毙她。可他们刚一放走她,她又带着照相机回到了大街上。

    正因为如此,占领后的第十天,托马斯对她的回答感到惊讶。当时她说:”你为什么不想去瑞士?”

    “我为什么要去?”

    “他们会给你吃苦头的。”

    “他们会给每个人吃苦头,”托马斯挥了挥手。”你呢?你能住在国外吗?”

    “为什么不能?”

    “你一直在外面冒死救国,这会儿说到离开,又这样无所谓?”

    “现在杜布切克回来了,情况变了。”特丽莎说。

    这倒是真的:她的兴奋感只延续了一个星期,那时国家的头面人物象罪犯一样被俄国军队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人人都为他们的性命担心。对侵略者的仇恨如酒精醉了大家。这是一种如醉如狂的怨恨。捷克的城镇上贴满了成千上万的大宇报,有讽刺小品,格言,诗歌,以及画片,都冲着勃列日列夫和他的士兵们而来。把他们嘲弄成马戏团的无知小丑。可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在与此同时,俄国逼迫捷克代表在莫斯科签定了妥协文件。杜布切克和代表们回到布拉格。他在电台作了演说。六天的监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简直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不时喘气,讲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时长达三十秒钟。

    这个妥协使国家幸免了最糟的结果:即人人惧怕的死刑和大规模地流放西伯利亚。可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个国家不得不向征服者卑躬屈膝,来日方长,它将永远结结巴巴,苟延残喘,如亚力山大.杜布切克。狂欢完了,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耻辱。

    特丽莎向托马斯解释了这一切。他知道,这是真的;但他也知道除此之外的另一个原因,亦即她要离开布拉格的真正原因:她以前从未真正感受过快乐。

    那些天里,她穿行于布拉格的街道,拍摄侵略军的照片,面对种种危险,这算是她一生中的最佳时刻。只有在这样的时间里,她才享受了少许几个欢乐的夜晚,梦中的电视连续剧才得以中断。俄国人用坦克给她带来了心理平衡。可现在,狂欢过去了,她重新害怕黑夜,希望逃离黑夜。她已经明白,只有在某些条件下,她才能感到自己的强健和充实。她期望浪迹天涯,到别的地方寻找这一些条件。

    “萨宾娜已经移居瑞士了,你不在意吧?”托马斯问。

    “日内瓦不是苏黎世,”特丽莎说,”她在那儿,困难会比在布拉格少得多。”

    一个渴望离开热土旧地的人是一个不幸的人。因此托马斯同意了特丽莎移居的要求,就象被告接受了判决。一天,他和特丽莎,还有卡列宁,发现他们已置身于瑞士最大的城市里。

    13

    他为空空的公寓买了一张床(他还没有钱添置其它),并以一个四十岁男人的狂热,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开始了新生活。

    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日内瓦。俄国入侵一周之后,那里碰巧举办了萨宾娜的作品展览。她在日内瓦的赞助人出于对她弱小祖国的同情,买下了她的全部作品。

    “多亏了俄国人,我才成了阔太太。”她说着,在电话里笑起来。她请托马斯去看她的新画室,并向他保证,这间画室与他所熟悉的布拉格那间差别不大。

    他不是仅仅因为高兴过分而不能去见她,而是在特丽莎面前找不到离家外出的借口。于是,萨宾娜到苏黎世来了,使在旅馆里,托马斯下班后去见她。他先从旅客登记处给她打电话,然后上楼。她开门时,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顶札帽,身上除了短三角裤和乳罩以外什么也没穿,露出了美丽的长腿。脑站在那儿凝视着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托马斯也一样。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震动了,从她头上取下礼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一声不响地开始做爱。

    从旅馆里回家来(现在家里已有了桌子,椅子,沙发与地毯),他高兴地想到,他肩负这种生活就象蜗牛肩负着自己的房子。特丽莎与萨宾娜代表着他生活的两极,互相排斥不可调和,然而都不可少。

    但事实是,如果他每到一处都带着这样的生命支撑体系,象带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么这意昧着特丽莎还得继续她的噩梦。

    他们在苏黎世住了六、七个月,一天晚上,他回家晚了,发现她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她已去了布拉格,说她离去是因为缺乏侨居国外的力量。她知道她应该尽力支持他,但她不知道怎么做。她原来一直傻里傻气地以为国外的生活会改变她,以为经历入侵事件以后她不至于弱小如故,会长大,长得聪明而强壮,但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她成了他的负担,不愿意继续成为负担。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得作出这个必要的决定。她还向托马斯道歉,说她带走了卡列宁。

    他服了一些安眠药,可直到翌日凌晨,仍没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里。他一次又一次考虑眼下的形势:他的祖国已同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断了往来。电话和电报是找她不回来的。当局也绝不会让她今后出国旅行。与她的分离看来已成定局。

    14

    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能之后,他象挨了当头一棒,但又有一种奇异的镇静。没有人逼他作出结论。他也无须看着院子那边的墙发呆,无须苦苦思虑于她的去留。特丽莎自己已决定了一切。

    他到餐馆里吃了午饭,沉郁沮丧。可他吃着吃着,绝望的情绪渐渐消解,没有那么厉害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种忧郁。回想起与她一起生活的岁月,他觉得他们的故事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如果是别人来构设这个故事,他也不能不这样来结束。

    一天,特丽莎未经邀请来到了他身边,一天,她又同样地离他而去。她带着沉重的箱子前来,又带着沉重的箱子离别。

    他付了账,离开餐馆开始逛街。他心中的忧郁变得越来越美丽。他和特丽莎共同生活了七年,现在他认识到了,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它们本身更有魅力。

    他对特丽莎的爱是美丽的,但也是令人厌倦的;他总是向她瞒着什么,哄劝,掩饰,讲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静,向她表白感情,说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梦之下惶惶如罪囚。他自责,他辩解,他道歉……好,这一切令人厌倦的东西现在终于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发现他独自在苏黎世的街上溜达,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每一个角落里都隐伏着新的风险,未来将又是一个谜。他又在回归单身汉的生活,回到他曾认为命里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与她系在一起过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监视。如果能够,她也许还会把铁球穿在他的脚踝上。突然间,他的脚步轻去许多,他飞起来了,来到了巴门尼德神奇的领地:他正亭受着甜美的生命之轻。

    (他想给日内瓦的萨宾娜打电话吗?或者想与他在苏黎世几个月内遇到的其他女人打电话联系吗?不,一点儿也不。也许他感到,任何女人都会使他痛苦不堪地回忆起特丽莎。)

    15

    奇异而忧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续到星期日夜里。星期一,一切都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特丽莎;想象她坐在那里向他写告别信;感到她的手在颤抖;看见她一只手提着重箱子,另一只手引着卡列宁的皮带。他想象她打开他们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门时怎样痛苦地忍受那扑面面来的满房弃物的气息。

    两天美好而忧郁的日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灵感应的祸根子)度假闲置,如同一个煤矿上紧张劳累一周之后,星期天呼呼大睡,为星期一的上班积蓄气力。

    他给病人诊治,却总在病人身上看见特丽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他对自己说,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实她的出走和我们不再相见,这都很好,尽管我想摆脱的不是特丽莎面是那种病–同情。这种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轻托他浮出了未来的深处。到星期一,他却被从未体验过的重负所击倒,连俄国坦克数吨钢铁也无法与之相比。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而且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会强化痛苦,他们百次重复回荡的想象更使痛苦无边无涯。

    他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则俯首恭听,似乎自觉罪过。但同情心知道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还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阵地,终于,在特丽莎离别后的第五天,托马斯告诉院长(俄国入侵后曾打电话给他的那位),他得马上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他的走对院长来说太唐突,也没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诉他特丽莎的事以及她留给他的信,可最终没说出口。在这位瑞士大夫的眼里,特丽莎的走只能是发疯或者邪恶。而托马斯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机会视她为病人。

    事实上,院长生气了。

    托马斯耸耸肩说:”ESmSSSein,Esmussein.”

    这是引用了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一乐章的主题:

    为了使这些句子清楚无误,贝多芬用一个词组介绍了这一乐章,那就是”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译为”难下的决心”。

    对贝多芬这一主题的引用,的确是托马斯转向特丽莎的第一步,因为是她曾经让他去买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鸣曲的磁带。

    出他所料,引用贝多芬的这一主题对那位瑞士大夫相当合适。对方是个音乐迷,他平静地笑着用贝多芬的曲调问道:”Mussessen?”

    托马斯再一次说:cJaesmusssein!

    16

    与巴门尼德不一样,贝多芬显然视沉重为一种积极的东西。既然德语中sChwer的意思既是”困难”,又是”沉重”,贝多芬”难下的决心”也可以解释为”沉重的”或”有分量的决心”。这种有分量的决心与他的”命运”交响乐曲主题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必然,沉重,价值,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价值。

    这是贝多芬的音乐所孕育出来的一种信念。尽管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甚至是很可能),探索这种信念应更多地归功于贝多芬作品的注释者们,而不是贝多芬本人。我们也或多或少地赞同:我们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顶天一样地承受着命运,才会有人的伟大。贝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顶起形而上重负的人。

    托马斯临近瑞士边境。我想象这是一个神情忧郁、头发蓬乱的贝多芬,在亲自指挥乡间消防人员管乐队,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别进行曲。

    他越过捷克边境,迎接他的是一队队俄国坦克。他不得不停车半小时等他们先过。一个可怕的士兵,穿着装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挥着车辆,似乎这个国家的每一条路都属他管,属于他一个人。

    “非如此不可!”托马斯心里重复着,但接着又开始怀疑起来,真的必须这样吗?

    是的,他实在受不了自个儿呆在苏黎世却想象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个一生吗?或者一年?一个月?仅仅一个星期?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估计到?

    任何一个学生都能在物理实验室里验证各种科学假设,可一个男子汉只有一次生命,不能够用实验来测定他是否应当服从”感情(同–感)”。

    他就带着这些想法打开了他的家门。卡列宁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以示欢迎。而他想投进特丽莎怀中的欲望(他在苏黎世上车时还想着的),顿时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与她象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冷得直哆嗦。

    17

    从占领一开始,俄国的军用飞机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盘旋,托马斯极不习惯这种噪音,无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丽莎身边翻来复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闲聊中她告诉他的一件事来。他们谈起她的朋友Z,当时她宣布:”如果我没遇到你的话,我一定会爱上他。”

    即使在那时,她的话都使他落人一种莫名的忧伤。而现在,他认识到特丽莎爱上他面不是他的朋友Z,只不过是机缘罢了。除了她与托马斯圆满的爱以外,很可能,还有着若干她与其他男人的不圆满的爱。

    我们都绝难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我们感到贝多芬,那阴郁和令人敬畏的音乐家在向我们伟大的爱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常常想起特丽莎对朋友Z的评价,然后得出结论:自己的爱情故事并不说明”非如此不可”,而是”别样也行”。

    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拉格医院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痛,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他。这个镇子有几个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闲呆在旅馆餐厅里。其时特丽莎碰巧当班,又碰巧为托马斯服务。正是这六个碰巧的机会把托马斯推向了特丽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为她。如此事关命运的重大决定仅仅系于如此偶然的爱情,而这一爱情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经痛的话,也就不存在。那个女人,那个绝对偶然性的化身又躺在他身边了,深深地呼吸着。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时那样,他的胃就跟着开始捣乱。

    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呼吸变成了沉沉的鼾声。托马斯除了胃的压迫感与归来后的失望感以外,觉不出一点儿同情。

    二、灵与肉

    1

    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是生于母亲的子宫,而是生于一种基本情境或一两个带激发性的词语。托马斯就是”Einmalistkeinmal”这一说法的产物,特丽莎则产于胃里咕咕的低语声。

    她第一次去托马斯的寓所,体内就开始咕咕咕了。这不奇怪:早饭后她除了开车前在站台上啃了一块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没吃。她全神贯注于前面的斗胆旅行而忘了吃饭。人们忽视自己的身体,是极容易受其报复的。于是她站在托马斯面前时,便惊恐地听到自己肚子里的叫声。她几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钟,托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记了腹部的声音。

    2

    于是,产生特丽莎的情境残酷地揭露出人类的一个基本经验,即心灵与肉体不可调和的两重性。

    很久以前,一个人会惊异地听到自己胸内有节奏跳动,但从不去猜测那是什么。他还不能对人这样奇怪、陌生的东西给以辨识确定。那时的人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而人体消失之后所留存的东西,便算是灵魂。

    当然,今天的人体不再陌生了:我们知道在胸膛里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的排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板,标记着吃,看,听,呼吸以及思维的情况。

    自从一个人学会了给人体的各个部位命名,人体就好对付多了。他还得知灵魂不过是大脑中一种活跃的灰色物质。灵与肉两重性的古老命题终于被众多科学术语淹没,我们仅仅将其作为一种过时的浅见陋识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恋人来听他腹内的咕咕隆隆,灵肉一体这个科学时代的诗意错觉,便即刻消失。

    3

    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因为如此,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常常站在镜子前。她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虚荣心使她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她以为透过那面部状貌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闪光,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看见了身体机制的仪表扳。她以为鼻子是自己天性的真实表露,忘记了那玩意儿不过是给肺输送氧气的通气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她不时也心烦意乱地看到自己脸上有母亲的影子。她更固执地盯着镜子,希望母亲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灵魂浮现于她的身体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舱的水手终于冲了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挥臂欢呼。

    4

    她象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象。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母亲的继续,象台球桌上一个球的运动只是球员手臂动作的延续罢了。

    这种延续是从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后来变成了特丽莎的生命?

    也许开始于特丽莎的爷爷,开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儿–特丽莎母亲的美丽。她母亲才三、四岁,爷爷就告诉她,说她与拉裴尔的圣母像一模一样。四岁的她便再也忘不了这句话了。她青春妙龄,坐在学校读书时,总是不听老师的课,想着与自己相象的那幅画。

    该结婚的时候了,她有九个求婚者,围着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间象个公主,不知挑选谁好:第一个最英俊,第二个最聪明,第三个最富裕,第四个最健壮,第五个门第显赫,等六个背诗如流,第七个见多识广,第八个工于小提琴,而第九个极富有男子气。他们都用同一种姿势跪着,膝盖上的功夫相差无几。

    她最后选中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而是与他性交时尽管她一再叮嘱:”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却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给他。于是特丽莎出世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众多亲戚都围在小童车旁,与孩子逗趣。特丽莎的母亲不愿逗趣,甚至根本不说话,只是牵挂着自已另外八个求婚者,看来他们都比第九个好。

    象女儿一样,特丽莎的母亲也常常照镜子。一天,她发现眼角边有了皱纹,断定她的婚事简直毫无意义。大约也是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男身女气的人,此人行骗有前科,又向她隐瞒了自己的两次离婚。现在,她恨那些膝头带茧的求婚者,也极想换个位置让自己下跪,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骗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与特丽莎,出走它方。

    那个最有男子气的人变得最没有生气,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经今今的,无事找事。心里怎么想,日里就公开说出来。当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把他抓了起来,审判后给了他长长的刑期。他们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丽莎送交她母亲。

    那个最无生气的人在铁窗里没呆多久就死了。特丽莎与母亲随母亲的骗子来到靠近山区的一个小镇住下来。骗子在一个机关里供职,母亲则在一家商店干活。母亲又生了三个孩子,当她重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老又丑。

    5

    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她的第一个丈夫,有男子气但未被她爱过,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轻声警告;而她的第二个丈夫,没有男子气却被她爱得太多,把她从布拉格拖来这个小镇,却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往来,使她永远陷入妒嫉。她无力反抗,唯一属于她、又无法避离的人质便是特丽莎,她能以苦行赎清这一切罪孽。

    的确,难道她不是决定了母亲命运的最主要的罪源吗?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气的男人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谬结合吗?是的,正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母亲的命运。那个时刻,叫特丽莎。

    特丽莎的母亲无休止地提醒她,母亲就意味着牺牲一切。一个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女人说出这话,自然言出有据颇近真理。特丽莎总是听着,相信当母亲是生活的最高价值,而当母亲也是最大的牺牲。

    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6

    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原罪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了女招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个星期天打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只是这个小镇子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翻书页,洗衣水滴在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乳罩都不戴,夏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他都往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他会把你的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无穷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诸如锁上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街那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几个朋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随同来的一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莎如何企图保护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尿、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7

    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假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下排牙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她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裸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操方面的价值。现在,她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活划一条界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人的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8

    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留在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巨大的集中营,人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疚的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显示出从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酒沉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太大了,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脏话也一无所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从未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她只有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小说。她读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聊生活的虚幻可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街上走。这与一百年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的主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不到她在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善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9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机遇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头看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她听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道了贝多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里几乎是空的,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台下一支”三重奏”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芬便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她努力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偏就是她听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10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你能把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说,”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而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它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有一点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那张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运。他叫住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然后,她送他走列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话……”

    11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离开家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托马斯出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的巧合。如果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尽管贝多芬与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中相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自己也躺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小说味了一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的”、”违背生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地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下的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安娜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并且在她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12

    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子里她会碰上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肚子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是母亲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在怀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们便做起爱来。她在做爱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的排气管给堵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再回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界的通行证。她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为了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大声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爱。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雾,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

    13

    这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一种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厉害,托马斯不得不把头偏离她的脸,惟恐声音太近会震破耳膜。这叫声不是一种肉欲的发泄。肉欲是各种感觉的总动员:当一个人激动亢奋地观察对象时,会极力捕捉每一种声响。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种感觉,消除听力和视力。事实上,她所叫唤的是她那纯真理想主义的爱情,并试图以此来消除一切矛盾,消除灵与肉的双重性,甚至消灭时间。

    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没有。但它们没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顶的一片空白之中。不时疯狂地把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还在八岁时,她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睡觉,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这只手属于她爱的一位男人,她的终身伴侣。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了,她梦中如此顽强地握着托马斯的手,是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就训练出了这一习惯。

    14

    一个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进”–势必积存着极大的生命潜在力。这种力是那些一读书就昏昏欲睡的大学生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特丽莎读得比他们多,也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只是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大学生与自学者的差别与其说在于知识面,还不如说在于他们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丽莎投入布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热情是狂乱而不稳定的。她似乎在等待着某一天,什么人过来说:”你在这儿干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她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绳子上:托马斯的声音。因为正是这个声音曾经把她那怯懦的灵魂从她体内深处召唤了出来。

    特丽莎在一间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这不够,她还想拍照,而不光是冲冲洗洗。托马斯的朋友萨宾娜借给她三、四本著名摄影家的专著,又邀她去一个咖啡馆,给她解释书上的照片,使她对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兴趣。她静静地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从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亏萨宾娜,她渐渐明白了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她还常常让托马斯带她参观布拉格举办的每一个展览。不久,她的摄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务的那份图片周刊上,最后,她离开暗室定进了专业摄影师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马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贺她的升迁。人人都跳了舞,托马斯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诺贝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是采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马斯,腿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尔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75

    她赤身裸体与一大群裸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冲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枪。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枪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与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权利羞怯,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致,一个双一个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是失去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绝无仅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她唱着,只是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在死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枪杀,只是她们病态操演中的极乐高潮而己。每一声枪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亮。

    但为什么执行枪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掉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己所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世界。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把她与其他人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裸体地走在一起。

    16

    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幻想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是人类的最深层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特丽莎老是返回她的梦境,脑海里老是旧梦重温,最后把它们变成了铭刻。而托马斯就在特丽莎的梦呓下生活,这梦呓是她梦的残忍之美所放射出来的催眠迷咒。

    “亲爱的特丽莎,甜美的特丽莎,我正在失去你吗?”有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家酒店里,他说,”每一夜你都梦见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与意志又回来了。一滴红色的葡萄酒馒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无办法,托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但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害怕那些梦。她的生活是分裂的,她的白天与黑夜在抗争。

    17

    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那些裸体女人围着游泳池行进,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这就是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经逃离,但这个世界神秘地召唤她回来。这些就是她的晕眩:她听了一种甜美的(几乎是欢快的)呼唤,重新宣读了她的命运和灵魂,听到了没有灵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唤她。虚弱的时候,她打算响应这一召唤,回到母亲那里去;打算驱散她身体甲板上灵魂的水手们;打算趋就到母亲的朋友们中间去,当有人放响屁时跟着笑;还打算和她们一起围着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18

    的确,直到特丽莎离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亲。可我们也不要忘记,她同时没有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母亲用一种爱的声音说话,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气离开母亲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从未听到那种声音。

    特丽莎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专横对女儿不再起作用时,便开始给她写一些发牢骚的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体以及孩子,并让特丽莎相信她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亲人。特丽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爱她的声音,她想回到母亲身边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眼下感到如此虚弱,被托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这暴露了她的无能,这种无能总是导向晕眩,导向不可战胜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身患癌症,只能活几个月了。消息变成了她对托马斯不忠的绝望反叛。她自责地对自己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母亲,可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她愿意忘记母亲对她施及的一切磨难。她现在已能设身处地对母亲有所理解;她们置身于同样的处境:母亲爱她的继父,正如她爱托马斯,而继父用不忠的行为来折磨母亲,正如托马斯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她。造成母亲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丽莎告诉托马斯她母亲病了,她要花一个星期去看她。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意。

    托马斯反对她去,感觉到她回到母亲那儿去的真正动因不过是晕眩。他给那个小镇的医院挂了个电话,查找全镇关于癌症的详细记载,不难发现特丽莎的母亲根本没有癌症的怀疑,甚至一年多来从未看过病,特丽莎顺从托马斯没有去探视母亲。可几个小时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伤了膝盖。她走路开始步履不稳了,几乎每天都摔跤,或者碰到什么东西,至少也得给什么东西绊一下。

    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她生活在不断晕眩的状态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总是说:”扶我起来吧。”托马斯不断地耐心把她扶起来。

    19

    “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不许靠近我们,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景观对特丽莎来说已失去了初始的残酷,甚至开始使她有些兴奋。她与托马斯做爱,总是小声地向他叨念那些细节。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他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20

    呵,成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根本不愿理解这一点,特丽莎却无法摆脱它。她试图培养自己与萨宾娜的友谊,开始主动为萨宾娜照相什么的。特丽莎应邀去萨宾娜的画室,终于看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宽,讲台一样的床。萨宾娜把斜靠着墙的画展示给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没到这里来过。”她甚至搬出她在学校时画的一张旧画:正在建设中的炼钢厂。那时是最严格的现实主义教育时期(据说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以当时争强好胜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师还”严格”,作画时隐藏了一一切笔触,画得几乎象彩色照片。

    “这张画,我偶然滴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上面。开始我叫苦不迭,后来倒欣赏起它来了。它一直流下去,看起来象一道裂缝。它把这个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关合的陈旧景幕,景幕上画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开始来玩味这士道裂缝,把它涂满,老想着在那后面该看见什么。这就开始了我第一个时期的画,我称它为’在景物之后’。当然,我不能把这些画给任何人看,我会被美术学院踢出来的。那些画,表面上总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现实主义世界,可是在下面,在有裂缝的景幕后面,隐藏着不同的东西,神秘而又抽象的东西。”

    停了一下,她又说:”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

    特丽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在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她开始领悟萨宾娜的作品,过去的和现在的,的确在处理着同一观念,融会着两种主题,两个世界。它们正如常言所说,都有双重暴光。一张风景画同时又显现出一盏老式台灯的灯光。一种由苹果、坚果以及一小梯缀满烛光的圣诞树所组合的田园宁静生活,却透现出一只撕破画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对萨宾娜的倾慕之情,因为萨宾娜把她当一个朋友。她的倾慕使畏怯和猜疑缓解了,变成了友谊。

    她几乎忘记了自已是来拍照的。萨宾娜不得不提醒她。特丽莎终于把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投向那张摆在房子中央的、讲台一样的床。

    21

    床的旁边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人头模型,那种理发师们用来放假发的头型。萨宾娜的假发架上没有假发,倒套着一顶圆顶礼。”这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说。

    这是一种黑黑的、硬硬的圆顶礼帽–特丽莎只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卓别林戴的那种。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来打量了一阵,说:”愿意让我拍一张你戴着它的照片吗?”

    这个主意让萨宾娜笑了好久。特丽莎把礼帽放下,拿起照相机开始拍。

    约摸拍了一个小时,她突然问:”照点裸体的怎么样?””裸体照?”萨宾娜笑了。”是的,”特丽莎更大胆地重复她的建议,”裸体的。”

    “那得喝酒。”萨宾娜把酒瓶打开了。

    特丽莎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起来,也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萨宾娜端着酒走来定去,谈起了她爷爷,一个小城市的市长。萨宾娜从未见过他,他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顶礼帽以及一张与那小城里的显贵们站在高台上的照片。照片已看不清楚,不知他们站在台上干什么,也许他们在主持某个仪式,为某个重要人物的纪念碑揭幕,那个人或许也曾戴过一顶圆顶扎帽出席过某个公众仪式。

    萨宾娜不断地讲礼帽,讲她爷爷,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才说:”我马上就转来。”说完闪进了浴室。

    她穿着浴衣走了出来,待特丽莎举起相机选择镜头,她把浴衣打开来。

    22

    这部照相机既是特丽莎观察托马斯的情人的机器眼,又是遮掩自己的面孔的一块面纱。

    萨宾娜花了点时间才把自已的浴衣完全脱掉,这时才发现她所她的境地比自己预计的要尴尬得多。又花了几分钟摆弄姿态,她向特丽莎走去,说:”现在该我给你拍了。脱!”

    萨宾娜多次从托马斯那里听到命令:”脱!”这已深深刻记在她的记忆里。现在,托马斯的情人对托乌斯的妻子发出了托马斯的命令,两个女人被这同一个有魔力的宇连在一起了。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发出命令,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性爱,突如其来,出入意外,温和而又坚定,甚至带有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的女人。他也常常用这种方式对待特丽莎,尽管说得柔和,甚至近乎耳语,可那是命令,她从未拒绝服从过。现在听到这个命令,她燃起了更为强烈的服从欲望。顺从一个陌生人的指令而行动,本身就是一种特有的疯野;而从一个来自女人而非男人的这种命令,疯野中就包含了更多的狂热。待萨宾娜接过照相机,特丽莎脱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面前,一副缴了械的样子。的确也是缴了械:她用来遮脸和对准萨宾娜的武器是给缴了。她完全是在接受托马斯情人的怜悯。这个美丽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对面的时刻永远不要完结。

    我想,萨宾娜也被这奇特的场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异地依顺而胆怯,站在她面前。不过按了两三次快门以后,她几乎被自已的迷醉吓住,为了驱散它,便高声大笑起来。

    特丽莎也笑了,两人穿上衣服。

    23

    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万波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

    捷克的摄影专家与摄影记者们都真正认识到,只有他们是最好完成这一工作的人了:为久远的未来保存暴力的嘴脸。连续几天了,特丽莎在形势有所缓解的大街上转,摄下侵略军的士兵和军官。侵略者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心地听取过上司的指示,怎么对付向他们开火和扔石头的情况,却没有接到过怎样对待这些摄影镜头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约一半还没冲洗的胶卷送给那些外国新闻记者。她的很多照片都登上了西方报纸:坦克;示威的拳头;毁坏的房屋;血染的红白蓝三色捷克国旗高速包围着入侵坦克;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的行人接吻,来挑逗面前那些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说的,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仇恨的狂欢,充满着奇怪的欢欣痛快。

    24

    她带了五十张自己全力精心处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给了一家发行量极大的新闻图片杂志。编辑和蔼地接待了她,请她坐,看了看照片又夸奖了一通,然后解释,事件的特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它们已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

    “可这一切在布拉格并没有过去!”她反驳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语努力向对方解释,就是在此刻,尽管国家被攻占了,一切都在与他们作对,工厂里建立工人委员会,学生们罢课走出学校要求俄国撤军,整个国家都在把心里话吼出来。”那是你们不能相信的!这儿没有人关心这一切。”

    编辑很乐意一位劲冲冲的妇女走进办公室,打断谈话。那女人递给他一个夹子,说:”这是裸体主义者的海滩杰作。”

    编辑相当敏感,怕这些海滩裸体照片会使一个拍摄坦克的捷克人感到无聊。他把夹子放到桌子远远的另一头,很快对那女人说:”认识一下你的捷克同事吧,她带来了一些精彩的照片。”

    那女人握了握特丽莎的手,拿起她的照片。”也看看我的吧。”她说。

    特丽莎朝那夹子倾过身子,取出了照片。

    编辑差不多在对特丽莎道歉:”当然,这些照片与你的完全不一样。”

    “不,它们都一样。”特丽莎说。

    编辑与那摄影师都不理解她的话,甚至我也很难解释她比较这些裸泳海滩和俄国入侵时心里在想些什么。看完照片,她的目光停留于其中一张。上面是一个四口之家,站成一圈:一个裸体的母亲靠着她的孩子们,巨大的奶头垂下来象牛,或者羊的奶子。她丈夫以同样的姿势依靠在另一边,阴茎和阴囊看上去也象牛或羊的小乳房。

    “你不喜欢它们,是吗?”编辑问。

    “都是些好照片。”

    “她给这样的题材震住了。”那女人说,”我一看你,就敢说你一定没有去过裸泳海滩。”

    “没有。”特丽莎说。

    编辑笑道:”你看,多容易猜出你是从哪里来的。共产主义国家都是极端清教徒的。”

    “裸体可没有错,”这位女人带着母性的柔情说。”这是正常的。一切正常的东西都是美的。”

    特丽莎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母亲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情景,还有她自己跑过去拉窗帘以免邻居看到她裸身的母亲。她仍然能听到身后的哈哈大笑。

    25

    女摄影师邀特丽莎去杂志社的自助餐厅喝咖啡:”你那些照片,真有趣,我不得不注意到你拍女人身体时了不起的感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些女孩子的挑逗姿态!””在俄国坦克前吻着行人的姑娘?””是的。你应该是第一流的时髦摄影家,知道吗?你最好首先得当当模特儿,象你这样的人就该碰碰运气。接下去,你可以拍一夹子照片,给新闻部门看看。当然,要出名还得一段时间。但现在我可以为你做点事:把你推荐给花卉栏目的主编,他也许需要一些仙人球、玫瑰什么的照片。”

    “非常谢谢你。”特丽莎真心地说。很明显,坐在对面的女人一片好心。但她随后又问自已,为什么要去拍那些那些仙人球?她无意象在布拉格那样来闯遍苏黎世,为职业和事业奋斗,为每一幅作品的发表面努力。她也从无出自虚荣的野心。她所希望的一切,只是逃离母亲的世界。是的,她看得绝对清楚;无论她是多么热衷于拍照,把这种热情转向别的行当也是同样容易的。摄影只是她追求”上进”以及能留在托马斯身边的一种手段。

    她说:”我丈夫是位大夫,能够养活我。我并不需要摄影。”

    女摄影师回答:”我看不出你拍下这么美的照片之后,能放弃这个行当。”

    是的,关于入侵的照片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为托马斯而拍的,而是出于激情。不是对于摄影本身的激情,而是一种激越的憎恨。时过境迁了,她出于激情拍下的这些照片任何人也不会再要它们了,因为它们不入时。只有仙人球的照片才是永远有吸引力的。可仙人球对她来说,不能引起丝毫兴趣。

    她说:”你太好了,真的。可我宁愿呆在家里,我不需要工作。”

    那女人说;”你坐在家里,会感到充实吗?”

    特丽莎说:”比拍仙人球更充实。”那女人说:”即便是拍仙人球,你也支配着你自已的生活。如果你只是为了丈夫生活,你就没有你自己的生活。”

    特丽莎突然生气了:”我丈夫是我的生活,仙人球不是。”

    女摄影师好心地说:”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快

    乐?”特丽莎还在生气,说:”当然,我快乐!”那女人说:”只有一种女人能这么说,这种人过于……”她停了停。特丽莎替她说完:”被束缚。这就是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女人一再控制着自己,说:”不是被束缚,是生错了时代。””你说得对,”特丽莎若有所思地说,”我丈夫正是这样说我的。”

    26

    托马斯整天都呆在医院,把她孤单单地留在家里。不过,她至少还有卡列宁,可以带着他一起去久久地散步!又回到家里了,她想埋头啃啃德文和法文语法,但她感到沮丧,注意力也集中不了,老是回想起杜布切克从莫斯科回来后的广播演说。她完全忘记了他的话,却仍然记得他那战战兢兢的声音。她想着那些俄国士兵怎样在他自己的国家里逮捕了他,一个独立国家的领袖,把他扣押在乌克兰的山里达四天之久,扬言要处死他–正如十年前他们也要处死匈牙利的纳吉–然后把他赶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修脸,换衬衫戴领带,告诉他作出决定方免一死,训示他再三考虑自己国家首脑的地位,逼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对面,难命是从。

    他回来了,带着耻辱,对他羞耻的民族讲话。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说不出话来。特丽莎总是忘不了他讲话中那些可怕的停顿。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们麻醉了他?还是仅仅没有了信心?如果说杜布切克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至少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的停顿,那些面对着全国听众的喘息,留在人们心中了。这些停顿记下了降临这个国家的全部恐惧。

    入侵后的第七天,她在某报编辑部里听到了逐个讲话。编辑部一夜之间便变成了一个抵抗组织。在场的每个人都恨杜布切克,谴责他的妥协,为他的耻辱感到耻辱,被他的软弱所激怒。

    但这几天在苏黎世的思索,使特丽莎不再对他反感了,”软弱”这个词听起来也不再成其为结论。任何人面对强手都是软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样体魄强壮的人。那种看来无法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时极端软弱,那种格特丽莎与托马斯赶到这个国家来的软弱,现在突然吸引着她。她知道自己是软弱的,她的营垒是软弱的,她的祖国是软弱的,她不得不忠于它们,准确地说就因为它们软弱,软弱得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喘息。

    她发现自己象被晕眩征服一样,又被这种软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为感到自己软弱。她又开始嫉妒,手又开始颤抖。托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用力抚摸着使它们平静。她却把手抽出来。

    “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

    “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变老一些。老十岁。老二十岁!”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变得虚弱一些,与我一样虚弱。

    27

    卡列宁不喜欢变动,对搬往瑞士并不欢天喜地。狗的时间不能标绘成直线,不是连续运动依次前推,倒象钟表时针那样绕圆圈推移–它们也都不愿意圈狂地向前跳跃–只是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着同一轨迹运行。在布拉格,托马斯与特丽莎,每添置一把新椅子或搬动一下花瓶,卡列宁都显得不高兴,因为这打乱了他的时间感觉,正如随意改变钟面刻度来愚弄指针一样。

    不过,他还是在苏黎世的住宅里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旧程式。如同在布拉格;他跳到床上向他们问候早安,上午陪特丽莎逛商店,还要露一手显出它走另外的路也同样胜任。

    他是他们生活的计时器。绝望的时候,她总是提醒自己,为了他也必须挺下去。因为他比她更软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们离弃了的家园更软弱。

    有一天他们散步回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问是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找托马斯,语气不耐烦,特丽莎感到有一种嘲弄的味道。她说托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一头的女人笑了,连再见也没说就接上了话筒。

    特丽莎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也许是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病人,一个秘书或别的什么人。但她仍然心烦意乱,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随后,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呆在家里的最后一点气力:绝对不能忍受这绝对无所谓的枝节。

    在一个陌生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支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易地说他想说的话。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灵需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可现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这里他抛弃了她,她怎么办?她一辈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惧中生活吗?

    她对自己说:他们的结识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过是一个假证件,它使托马斯想入非非。他们相爱,但他们都使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一般。相爱的事实,仅仅能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行为,以及变化无常的感情的错,而是他们不相配:他是强壮的,她是虚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说一个句子停三十秒。她就象自己的祖国,结结巴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可是,当这位强者都弱得不能伤害这位弱者时,弱者也就不得不强起来以离去。她对自己说着这些,把脸贴在卡列宁毛茸茸的头上说:”对不起,卡列宁,看来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28

    她挤进火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卡列宁就靠着她的腿蹲着。这时,她老想着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供职的那个餐厅里的厨师。那人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背后侮辱她,不厌其烦地当着每一个人的面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去睡觉。想起这样一个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厌恶的典型。可现在,她能想象的,就是仰视着他,对他说:”你总是说想和我睡觉,行,我在这里呢。”

    她希望做点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马斯那儿去,希望残酷地毁掉这七年的生活。这是晕眩,一种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质,决定宁可屈从而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中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试图劝说自己搬出布拉格,放弃摄影师的工作,回到托马斯的声音曾经引诱过她的小镇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置各种现实问题,只得推迟离去的日子。

    第五天,托马斯突然回来了,卡列宁向他猛扑过去。这一刻,他们还来不及互相作出必要的表示。

    他们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们就象两个从未吻过的恋人那样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吗?”他问。

    “是的。”她回答。

    “你去过杂志社啦?”

    “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

    “没有什么事干,我在等着。”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29

    现在,我们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时刻了。托马斯烦闷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厉害,直到深夜都未能入睡。

    特丽莎很快也醒了(俄国飞机在布拉格盘旋,噪音使人无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是因为她而回来的,因为她,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也不要对她负责了,而她要对他负责。她感到,她似乎还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来胜任地肩负这种责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现在房门口之前,教堂的钟正敲六点。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下班也是六点。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条黄色的凳子上,也听到钟楼里的钟正敲六点。

    不,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种美感,治疗着她的沈郁,给了她继续生活的新的意志。机缘之鸟再一次飞落肩头闪闪发光。她眼含泪花,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到说不出的抉乐。

    三、误解的词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爱,他就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来不回家的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台来一张明信片,就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他的抄写员扶着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飞过这座城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对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总是有新的,不同的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馈了把他用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让我们去巴勒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性爱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更喜欢日内瓦”,无异于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久就采取性主动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上与学术辩论会上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是他乞求对象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了,打击降临时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味着对某种打击的不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一句话没说便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做爱,相反,只是意味着她厌倦于把做爱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看成实际上爱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的纯洁地带,未能理解他使这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婚姻家庭彻底划清界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做爱,实际上是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到一种背叛的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的呼吸中醒来,吸入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床仍然是婚姻的象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她,他就感到羞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人做爱的床,在空间上要离得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慢脱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要让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着弗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立起他们的各种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定之外的东西,与平时做爱时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问。问题在于,弗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同样的疑问的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镜子里的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一顶极不适当的圆顶礼帽,握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戏,或一次偶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的感受都很美妙)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帽沿,微笑着从萨宾娜头上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像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天后与他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充满奇遇。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加了百叶天篷。他又朝公园走去,公园的尽头,东正教教堂的金色圆顶朝上竖立,象两颗镀金的炮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而没有马上倒塌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着走下堤岸,乘公共交通渡船驶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现在就剩萨宾娜自己了。她还是只穿着内衣,回到镜子前,把礼帽又戴上,久久地看着自己,对自己多年来只是为了追寻那失去了的一瞬间而感到惊讶,

    许多年以前,这顶礼帽曾使托马斯拜访她画家时兴致盎然。他戴上帽子,从大镜子里去看自己,镜子也象在日内瓦一样是靠着墙的。他想看看自己作为一个十九世纪的市长是什么摸样。萨宾娜开始脱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们都站在镜子面前(每次她脱衣时他们总是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他们自己。她脱掉了内衣,头上仍然戴着帽子,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他们俩都被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动了。

    什么能使他们如此激动?几分钟前她也戴着帽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激动与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吗?

    是的。他们通过镜子互相观看,最初几秒钟看到的只是一种笑剧场面,突然,笑剧被一种激动所覆盖:圆顶礼帽不再意味着玩笑,而是意昧着强暴,强暴萨宾娜,强暴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她看到自已赤裸的双腿以及从薄薄短裤里隐约透出的阴毛三角区。女式内裤增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帮邦的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以及嘲弄。托马斯穿戴整齐地站在身边,这一事实意昧着他们俩所看到的已远非某种纯净的玩笑(如果一直 是玩笑,他后来也会不得不脱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种耻辱。她不但没有唾弃它,反而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个够,玩昧它的全部价值,好象服从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公开的强奸。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顾帽子滚到桌下,两人在镜子跟前的地毯上翻滚起来。

    让我们回到礼帽上来吧!

    首先,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通向被遗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纪波赫明小城市的市长。

    第二,这是她父亲的纪念物。埋葬了父亲质,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财产,她拒绝不顾廉耻去捍卫一己之权利,便嘲讽地宣称她愿意要这顶礼帽作为难一的遗产。

    第三,这是她与托马斯多次性爱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第四,这是她有意精心培养的独创精神的一个标志。她移居时没带多少东西,而带了这又笨又不实用的东西,意昧着她放弃了其它更多实用的东西。

    第五,现在她佳在国外,这顶帽子成了一件伤感物。她去苏黎世见托马斯,就带着这顶帽子,打开旅馆房门时头上也正戴着它。可有些她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这顶帽子不再新鲜有趣和刺激性欲,仅仅变成了一座往昔时光的纪念碑。他们俩都感动了。他们象是第一次做爱,不是一种猥亵的性游戏。这次见面也不是他们性交往的一种继续,不能象以面那样每次都有机会想出一些新的小小淫乱。这次会见是一种时间的回复,是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是那远远一去不可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随意义,而所有的意义都象水通过河床一样从帽子上消失了。我们也许能称它为赫拉克利特河床(“你不能两次定入同一条河流”):这顶帽子是一条河床,每一次萨宾娜走过都看到另一条河流,语义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义,尽管原有意义会与之反响共鸣(象回声,象回声的反复激荡),与新的含义混为一体。每一次新的经验都会产生共鸣,增添着浑然回声的和谐。托马斯与萨宾娜在苏黎世的旅馆里被这顶帽子的出现所感动,做爱时几乎含着热泪,其原因就是这黑色的精灵不仅仅是他们性爱游戏的遗存,而且是一种纪念物,使他们想起萨宾娜的父亲,还有她那位生活在没有飞机与汽车时代的祖父。现在,我们站在这个角度,也许比较能理解萨宾娜与弗兰茨之间的那道深渊了:他热切地听了她的故事,而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都明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身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所以,当她戴着这顶礼帽出现在他面前,弗兰茨感到不舒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在对他讲话;既不是猥亵,也不是伤感,仅仅是一种不能理解的手势。他不舒服是因为它太缺乏含义。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象托马斯与萨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象萨宾娜与弗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如果我把萨宾娜与路兰茨的谈话记下来,可以编出一本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录。算了,就编本小小的词典,也就够了。

    3

    误解小辞典[女人]

    萨宾娜并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的命运。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

    他们初交时,弗兰茨以一种奇怪的强调性口吻宣称:”萨宾娜,你是个女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众所周知的事实。只到近来,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他眼中,女人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为女人。在弗兰茨眼中,如果萨宾娜是一个女人,他妻子克劳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结识克劳迪几个月之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抛弃她,她便自杀。弗兰茨被她的威胁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克劳迪,但被对方的爱蒙骗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大的爱,感到自己欠了她一个深深的鞠躬。

    他回报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尽管克劳迪再末重视过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热烈情感,而他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她,得永远尊敬她内在的女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劳迪”,而是”尊敬克劳迪内在的女人”。

    如果克劳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谁是他必须永远尊敬的那个隐藏在她身内的女人呢?也许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亲。他决不会想到说,他尊敬他母亲身内的女人。他崇拜母亲,不是母亲身内的什么女人。他的母亲与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弗兰茨的父亲抛弃,突然发现自己很孤单。孩子怀疑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可母亲怕使他不安,用温和而无关紧要的话掩盖了这一幕。父亲走的那一天,弗兰茨和母亲一起进城去。离家时,他发现母亲的鞋子不相称,犹豫不决,想指出她的错误,又怕伤害她。在他与母亲一起在城里走的两个钟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脚。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难受意昧着什么。[忠诚与背叛]

    从孩提时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终爱她。记忆中的爱也是连绵不绝。这使他感到忠诚在种种美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它们将分裂成千万个瞬间的印痕。

    弗兰茨常跟萨宾娜谈起他母亲,也许他有一种无意识的用心:估摸着萨宾娜会被他忠诚的品行历迷住,那样,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忠诚”这个词使她想起她父亲,一个小镇上的清教徒。连星期天,他都在画布上描画森林里的落日与花瓶中的玫瑰。多亏了他,她从小便开始画画了。十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父亲吓坏了,一年没敢让她独自出门。有一天,他又拿毕加索的复制品给她看,取笑那些画。她不能与她十四岁的同学恋爱,至少是可以爱上立体派的。她完成学业,满心欢快地去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终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萨宾娜看不出什么比进入未知状态更奇妙诱人的了。

    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不能象毕加索那样画画。这正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规定独尊的时代,是成批制作共产主义政治家们肖像的时代,她要背叛父声的愿望总不能如愿以偿:这种共产主义只不过是另一个父亲罢了。这位父亲同样严格地限制她,同样禁止她的爱(清教徒时代)以及她的毕加索。如果说她终于与一位二流演员结了婚,只是因为那人有着怪汉子的名声,同样不为两种父亲所接受。

    随后,母亲去世了。就在她参加葬礼返回布拉格之后,她接到了父亲因悲伤而自杀的电报。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画花瓶玫瑰和憎恶毕加索的父亲真是那么可怕吗?担心自己十四岁的女儿会未婚怀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责吗?失去妻子便无法再生活下去真是那么可笑吗?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离开他。(她现在与其把他看成一个怪人不如说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们背叛乙,是为了我们曾经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们抚慰了甲。一个离了婚的画家,其生活与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丝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弥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反叛越来越远。[音乐]

    对弗兰茨来说,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没有谁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弗兰茨对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无所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实在过时而虚假。他象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

    他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了出来,打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人世间,获得友谊。他爱跳舞,遗憾萨宾娜没有他那样的热情。他们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听到附近喇叭里传出轰轰的音乐并伴有重重的打击声响。

    “真是恶性循环,”萨宾娜说,”音乐越放越响,人翻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不喜欢。”她又补充,”不过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里……”她想着巴赫的时代,那时的音乐就象玫瑰盛开在雪原般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上。从童年起她开始追求音乐,就领受着噪音妨碍。在美术学院那几年,学生们整个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过。他们住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钢厂建锻工地劳动,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从早上五点直吼到晚上九点。尽管乐曲是欢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进公共厕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声音象一群猎狗一直骚挠着她的安宁。

    那时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这样专横的音乐统治。到了国外,她才发现把音乐变为噪音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人类由此而进入了完全丑陋的历史阶段。完全丑陋的到来,首先表现在无所不在的听觉丑陋:汽车,摩托,电吉他,电钻,高音喇叭,汽笛……而无所不在的视觉丑陋将接踵而至。

    饭后,他们上楼去自己房里做爱。弗兰茨入睡时思维已开始失去了连贯性,回想起吃饭时噪杂的音乐声,对自己说:”噪音可有个好处,淹没了词语。”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生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谈话,写作,讲课,编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们,到头来呢,文字全不准确,意思皆被淹没,内容统统丧失,它们变成了废话,废料,灰尘,砂石,在他的大脑里反复排徊,在他的头颅里分崩离析,它们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胧胧却全心全意期待着的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音乐,是一种绝对的声音。它包容着一切愉悦与欢乐,它是超强音,是窗户发出的格格震荡,将一劳永逸地吞没他的痛苦,无聊,以及空洞的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反词语!他期望与萨宾娜久久地拥抱,不再说一句话,不再讲一个宇,让这音乐的狂欢之雷与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点。然后,幻想中的极乐喧嚣终于象催眠曲一样,使他睡着了。[光明与黑暗]

    对萨宾娜来说,生活就意昧着观看。观看被两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不见,另一种是彻底的黑暗。也许这就是萨宾娜厌恶一切极端主义的原因。极端主义意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不论艺术上或政治上的极端主义激情,是一种掩盖着的找死的渴望。在弗兰茨那里,”光明”不会与某张日暖风和的风景画相联系,而会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阳,灯泡,聚光灯。弗兰茨的联想总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阳,理智的光辉,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这些天来,他知道做爱前关掉灯委实可笑,总是留一盏小灯照着床。然而,他深入萨宾娜的那一刻,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历带来的无限。(是的,如果你要寻找无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乐的一脚间,弗兰茨自己崩溃了,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变成了无限。一个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一个闭着眼睛的人,便是一个受到毁伤的人。萨宾娜发现弗兰茨的模样乏味无趣,也闭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却意味着观看事物时的不满,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绝观看。

    4

    萨宾娜有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他们应该或不应该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自然显得乐意战斗。萨宾娜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是说话的样子。你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傲了什么?你做的也只是画画儿……”

    在萨宾娜的国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社会活动。如果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海滩旅行的签证,或一个足球运动员要参加国家队,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从门房、同事、警察、地方党组织以及有关工会那里来的),由专门的官员将此综合,补充,总结。这些报告与美术才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毫无关系,它们只说明一个问题:”公民的政治情况”。(用另一句话说就是,这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中表现如何。)每一件事(一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 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的。他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运动员或画家(在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示过任何兴趣);只关心他们是否反对共产主义,积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始就反还是从移居国外以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特征。他们都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然与他们谈谈话的人。事实上,直到1968年,统治了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掀动着与其酷似的这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有的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变得排红,自一阵,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掺白。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沉默。直到萨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触。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的名字在他们心目中将引起何种联想,各人头脑闪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果一个捷克人没有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的事只是那火焰,他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于是,对于他们来说,身为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一起的东西,便是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竟还有另一些捷克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小议论后的难堪沉默,也没有表明他们都反对她。没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看成可怜的被抛弃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向她敞开了背叛的漫漫长途。每一个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秩序–拒绝永远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讲同样的话!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并非心情不悦,恰恰相反,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她热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背叛!迟早她不得不结束她自己!

    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过火车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进站了。她上了车,在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弗兰茨坐在卧铺上。他站起来迎接她,她伸出双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紧我,把我当你的玩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对方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兴呀。”这是她的天性允许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误解小辞典(继续)[游行]

    游行对意大利和法国人来说很容易。他们被父母逼着去教堂时,便以参加党派作为报复(共产党,毛泽东党,托洛茨基党等等)。然而萨宾娜的父亲两头都不误,开始送她去教堂,而后又逼她参加共青团会议。他担心女儿游离组织之外将有所不测。

    她参加强制性的游行,总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后的女孩老对她叫,或者有意踩她的脚后跟。唱歌时,她从来就不知道歌词,只是把嘴巴张张合合,于是遭到其他女孩子的注意和告发。从小,她就恨游行。

    弗兰茨曾就读巴黎,天资不凡,二十岁那年就确定了学者生涯。从二十岁起,他便知道自己一生将会被局限在大学办公室、一两所图书馆,或两三个演讲厅里。想到这种生活将把他窒息,他总是期望着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从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威,去庆祝什么,要求什么,或抗议什么,去露天里和人们呆在一起。游行的队伍直抵圣耶门大街或从共和广场到巴士底,使他神魂颠倒。他把行进和呼喊看成欧洲以及欧洲史的形象。欧洲就是伟大的进军,从革命到革命,从斗争到斗争,永远向前。

    换一种方式说: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不真实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办公室或图书室里辛劳)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实的游行不是别的,只是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说,是一个梦。

    萨宾娜读书时佐在宿舍里。五一节,所有的学生大清早都得报到参加游行,学生干部们清梳大楼以保无人漏掉。萨宾娜躲进电梯间,直到大楼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比她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远处游行音乐的回响。她仿佛正躲在一个小棚屋里避难,只能听到一个敌对世界的海涛喧嚣。

    移居一两年后,她偶尔去巴黎参加祖国被入侵的周年纪念。抗议游行当然在计划之列,她当然也被卷了进去。年轻的法国人高高举起拳头,喊着谴责社会帝国主义的口号。她喜欢这些口号,但使她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喊。她只坚持了几分钟便离开了游行队伍。她向法国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很惊讶。”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同意反对对你们国家的占领?”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在共产党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后面,在所有占领与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使别人明白这些,便尴尴尬尬地改变了话题。

    [纽约的美]

    弗兰茨与萨宾娜在纽约街上一定就是几个小时。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景观,如同他们是循着一条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惊叹不已:一位年轻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祷;几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妇女靠着一棵树;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横过马路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乐队;一个喷泉在喷水而一群建筑工人坐在喷泉边上吃午饭;一些奇怪的铁梯上上下下爬满建筑还配有丑陋的红栏杆,丑到极致也就显得美妙;再定过去,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墙面的 摩天大楼,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楼顶带有小型的阿拉伯式游乐厅,有塔楼,游廊,还有镀金圆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画。也是一些极不调和的东西混在一起:钢厂的建设工地上添了一盏煤油灯;一盏带着彩画玻璃灯罩的旧式灯破成了细细的碎片,撤落在荒凉的沼泽地。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的目的和一个长远计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广场。纽约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不需要人的设计,就象石笋状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外围环境中,它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界上的美整个儿消失以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这是美的历史上最后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是的,她的作品都基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国。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变,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吸引,而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是法国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弗兰茨听到”监狱”、”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书”、”非法展览”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的推测,称我为’冒牌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通火。现在一想,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能的顶峰!我们俩,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进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在的价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静安宁地献身于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写学位论文。既然论文能写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悲的档案库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于过剩的生产中,文字的浩瀚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本禁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万卷宏论意义大得无比的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同情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没有分量亦远离生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制中(无女人亦无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萨宾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迫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甜美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便在战争年月,在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绪低落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6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了,现在还留在手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我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日夜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后妻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有色)的复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书是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指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书该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作家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很多天的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上,这一姿态表明串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新探讨–把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便开始吹起小调来。画家还在慢慢说,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明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体为什么要吹口哨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活动的安娜,问那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团下周将在日内瓦演出。与此同时,画家阿伦却沉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为自己的女儿感到羞耻,为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骚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过他两次,我已经爱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就是不象他。很多次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当然,这只是鸡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把注意力投向那两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饰大声说:”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劳迪否定这垂饰但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克劳迪高声地重复,”你不该戴它。”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就美。她朋友戴的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说。长久以来,欧欧拍拍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钱这么说。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萨宾娜却有种种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人之间的真正力量均势到底如何。

    7误解小词典(续完)[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舒适豪华的夹垫大搞,她们只穿了乳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象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窗户。墙上没有一幅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旷,只有正中心的地方,疏疏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墙。椅子后面是为那些有钱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及栅栏。看来,椅子和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人们从未考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对哥特式建筑的轻视与无所谓。几个世纪前,加尔文教派的信仰把这座大教堂变成了一个大顶棚,唯一曲作用是让那些忠实的信徒避避风雪。

    弗兰茨被它迷住了:历史的伟大进军曾经怎样穿过这巨大的殿堂!

    萨宾娜想起波希米亚所有城堡是怎样收归国有,变成了劳工训练地、养老院,甚至牛棚。她参观过一个牛棚:接铁链的钩子钉入夜粉墙上,系在铣丝上的牛焦渴地瞪着窗外城堡的土地,那儿喂了鸡。

    “正是它的空旷使我神往,”弗兰茨说,”人们收起了祭坛、塑像、图画、椅子、地毯和圣经,在那一刻得到了欢乐和安慰。他们把一切统统丢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你不能想象海格立斯的扫帚怎样清扫这大教堂吗?”

    “穷人不得不站着,而富人占有包厢,”萨宾娜榴着那些包厢说,”但是有一种东西把银行家和乞泻联系在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呢?”弗兰茨发现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画廊预展时的妻子一边,正在认同她的坚持己见。那就是文词和言论的无穷虚幻,还有文化的虚幻,艺术的虚幻。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期天,她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摩托靠教堂放好,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制,大多数人对教堂都避之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们不害怕当局,只害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现,象一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上双眼聆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星星。她惊喜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过了,教堂与连祷本身里里外外都未见得美,它们的美存在于与建筑工地上天天歌声喧躁的比较之中。她突然觉得这些人是美的,他们如同一个叛逆的世界,是一种神秘的新发现。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美是一个叛逆的世界。我们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着它的什么地方。美就藏在当局制造的游行场景之后,我们要找它,就必须毁掉这一景观。

    “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兰茨说。无论新教还是禁欲主义都未曾使他如此热情。这是另外一种东西,高度私有性的东西,是他不敢与萨宾娜讨论的东西。他想,他听到了一种声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扫把,扫掉克劳迪所有的预展,安娜所有的歌唱家,还有所有的演讲、专题辩论会,所有无用的言语和无聊的文词,把它们统统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出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伟巨大的空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神奇的新发现象征着他自身的解放。[力量]

    一次,他们在某家旅馆里做爱,萨宾娜抚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看你有多好的肌肉!真不能使人相信!”

    弗兰茨对她的赞美很高兴,从床上爬出来,臀部顶地,用一条腿钩佐一张很重的橡木椅子,轻轻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远也不必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能保护你,我以前还是个拳击冠军呢!”

    他用手把椅子举过头,萨宾娜说:”知道你这么强壮,真好。”

    但她内心中自语,弗兰茨也许强壮,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与共的人面前,在他爱的人面前,他显得软弱无力。弗兰茨的软弱也可以称为美德。他从不向萨宾娜下指示,从不象托马斯那样命令她,要她躺在镜子旁边的地上以及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并非不好色,只是缺乏下达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来完成的。生理上的爱没有暴力是难以想象的。

    萨宾娜看着弗兰茨举着椅子在屋予里走过,象看到一个使她震惊的怪物,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悲伤。

    弗兰茨把椅子放到萨宾娜的对面,坐下来说:”我当然喜欢强壮,但在日内瓦,这些肌肉对我有什么好处?它们象装饰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还没有同人打过架哩。”

    萨宾娜又开始了孤独的沉思:如果她有一个指挥她的男人又怎么样呢?一个要控制她的人吗?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钟!从这儿得出结论,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没有人适合她。

    “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她问。

    “爱就意昧着解除强力。”弗兰茨温柔地说。

    萨宾娜明白了两点:第一,弗兰茨的话是高尚而正义的,第二,他的话说明他没有资格爱她。[生活在真实中]

    卡夫卡曾在日记或是信件中提到这样一句,生活在真实中。弗兰茨记不清这话的出处,但这句话强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什么?从反面来讲太容易了,意思是不撤谎,不隐瞒,而且不伪饰。然而从遇见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他蹬妻子说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会议,马德里讲学;他不敢与萨宾娜并肩步行于日内瓦的大街。他还欣赏谎言与躲藏:这些对他来说是如此新异,他象一个老师的爱学生鼓起勇气逃学,感到十分兴奋。

    萨宾娜认为,生活在真实之中,既不对我们自己也不对别人撤谎,只有远离人群才有可能。在有人睁眼盯住我们做什么的时候,在我们迫不得已只能让那只眼睛盯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有真实的举动。有一个公众脑子里留有一个公众,就意昧着生活在谎言之中。萨宾娜看不起文学,文学作者老是泄漏他们自己或他们朋友的种种内心隐秘。萨宾娜以为,一个放弃了自己私我隐秘的人就等于丧失了一切,而一个自由而且自愿放弃它的人必是一个魔鬼。这就是萨宾娜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秘密但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反,这样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实之中。

    在弗兰茨这一方面,他确认把私生活与公开生活分成两个领域是一切谎言之源:一个人在私生活与在公开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弗兰茨来说,生活在真实之中就意昧着推翻私生活与公开生活之间的障碍。他喜欢引用安德鲁.勃勒东的活,握意的生活就是”在一间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见你,没有任何秘密。

    当他听到妻子对萨宾娜说:”那垂饰真丑”,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活在谎言中了,他非得站起来维护萨宾娜不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仅仅是害怕暴露了他们的爱情秘密。

    鸡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计划与萨宾娜一起去罗马度周末。”那垂饰真丑”的话耿耿于怀,使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克劳迪。她的侵犯–无懈可击,喳喳呼呼,劲头十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负给卸了下来。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内部空间,感到那空白唤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捡拾自己的陋袋。克劳迪进来了,谈论着晚会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对某些观点大表赞同,对另一些观点则撇嘴一笑。

    弗兰茨看了她很久,说:”罗马没有什么会议。”

    她还没有看出问题:”那你干嘛要去?”

    “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九个月了,”他说,”我不想在日内瓦同她聚会,所以有这么多旅行。我想,现在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他一开口便不觉得紧张了,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克劳迪脸上的绝望。他估计自己的话会使她绝望的。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是嘛,我想我是该知道啦。”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佼弗兰茨掉转头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震惊,事实上倒很象一天前沙哑着嗓音的那同一位妇人:”那垂饰真丑!”

    她继续说:”你既然有胆告诉我,你骗我九个月了,你认为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他过去总告诫自己,没有权利伤害克劳迪,应该尊敬她身内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换一句话来说,他脑子里妻子与母亲形象的联系现在怎么啦?他的母亲,悲怆而受伤的母亲,他的母亲,穿着不相称的鞍,已经离克劳迪而去–她也许没有,也许从来就不曾隐含在克劳迪的身体之内。这一切化作一腔愤怒向他袭来。

    “我没有理由瞒你。”他说。

    如果说他的不忠尚不足以伤害她的话,他断定挑明她的对手会使她不舒服的。他直视着她,告诉她是萨宾娜。

    一会儿后,他与萨宾娜在机场见面。随着飞机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他终于对自己说,九个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实之中了。

    8

    萨宾娜似乎感到弗兰茨撬开了他们隐私的大门,似乎瞥见了在日内瓦认识的一颖颖脑袋:克劳迪,安娜,画家阿伦,握着手指头的雕刻家。现在,不管她愿意与否,她成了她毫无兴趣的一位妇人的对头。弗兰茨会提出离婚,而她务必在他那张大大的结婚床上取代克劳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时候还与观众保持着或长或短的距离,而她却要在这所有的人面前演戏,不是萨宾娜,是不得不演萨宾娜的角色,并决定怎样演这个角色更好。一旦她的爱被公开,爱便沉重起来,成为了一个包袱。萨宾娜一想到这点就畏缩不前。

    他们在罗马一家餐馆吃晚饭,她默默地喝着酒。

    “你没有生气吧?”弗兰茨问。

    她使对方确信她没有。她仍然处于混乱之中,不能确信什么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们在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车厢里相遇的情景,那时她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抓住她,紧紧拥抱她,永远不要松开。她期望结束那危险的背叛之途,期望终止这一切。

    她可以强化那种欲念,试图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这只能使乏味之感更趋强烈。

    他们在罗马街上走回旅馆。周围的意大利人又闹又叫又手舞足蹈,他们默默走着,却听不到自己的沉默。

    萨宾娜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弗兰茨盖着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样,亮着一盏小灯。

    她回来时,把灯关了。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做。弗兰茨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的,他没有。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如我们所知,他总是闭着眼睛做爱的。

    事实上,正是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使萨宾娜关掉了灯。她一刻也受不了那双低垂的眼瞳。常言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因此弗兰茨闭着眼睛在她身上扭动着的身体,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象一只刚刚出生的幼畜,闭着眼微喊地寻找奶头。强壮有力的弗兰茨在交合的时候,象一头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着她的奶头如同在吮吸!一想到他的下身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却是个吮奶的婴孩,她便觉得自已是在与一个婴孩交合,实在近乎厌恶。不!她不再愿意看见这个在她身上疯狂扭动的身躯,不再愿意把自己的乳头交给他。一条母狗和一只小狗,今天只是最后一次,不可更改的最后

    一次!

    她当然知道,她是极为不公平的。弗兰茨是她所见男人中最好的一个–聪明,能理解她的画,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这么想,就越想强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好心,摧毁他无能的体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爱比以往都狂热得多,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她干得恍恍惚惚神游万里。她再次听到背叛的金色号角在远远地召唤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坚持下去,她感触到前面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动的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她给了弗兰茨从未有过的疯狂而放纵的爱。

    弗兰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热泪。他以为他是理解了:萨宾娜整个吃饭的时候都安静沉默,对他的决定没吭一声,现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将永远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欢欣,还有她的激情,她的赞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犹如一位驰入辉煌太空的骑士,那里没有他的妻子、女儿、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扫帚扫得一于二净,那辉煌真空里将填入他的爱。

    他们各自都把对方视为坐骑,驰入他们期望的远方。他们都沉醉于将解脱他们的背叛之中。弗兰茨骑着萨宾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萨宾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弗兰茨本人。

    9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见母亲–可怜,弱小,需要他的帮助。这种幻觉深深根植于他的心灵,使他两天来一直无法使自己摆脱这个念头。回家的路上,他的良心开始不安,担心他走后克劳迪会完全垮下来,说不定会闹出严重的心脏病。他偷偷打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那儿听了一阵:是的,她在家。犹豫了一下,他走进她的屋子,打算象乎常那样打打招呼。

    “是吗?”她讥讽地眼皮向上一翻,惊叫道,”你?到这儿来啦?”

    他想说(他倒是真正惊住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但他没有说。

    “我们直说好了,怎么样?你立刻搬到她那里去,我毫不反对。”

    他去罗马那天承认自己与萨宾娜的事,当时尚无明确的行动计划。他指望回家后友好地跟克劳迪彻底谈一次,尽可能不伤害她。他不曾想到她会平静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这样不费什么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丧。他一辈子都怕伤害她,自觉遵守着一夫一妻制的无效纪律,而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突然得知这一切纯属多余。由于一种误解,他拒绝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课,他直接由大学去萨宾娜那儿,决定问她可否去她那里过夜。一按门铃才知没人。他坐在街对面的酒吧里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门前尴尬徘徊。

    夜晚来临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这一辈子都是与克劳迪共用一张床。如果回克劳迪那里去,他该睡什么地方?当然,可以睡在隔壁房里的沙发上,但那不形如疯人怪汉吗?不显得有点神志错乱吗?他毕竟希望与她保持友谊啊!与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能听到她嘲弄地问他干嘛不去找萨宾娜的床铺。他在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过萨宾娜家的门铃。

    又过了一天,他去问过萨宾娜的看门人,那人一无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给房主打了电话,得知萨宾娜两天前就告辞走了。

    以后的几天,他照常去那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她。这一天他发现门开了,三个穿工作服的人把家具与画装进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车里。

    他问他们打算把家具搬到哪里去。

    他们回答,他们曾受严格嘱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买他们以求获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无力这么做。悲伤使他完全崩溃。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碰到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等候着这一切的发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兰茨无力阻挡。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儿不在时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数必备的书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劳迪喜欢的东西。

    一天,他从酒吧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妻子和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脸上眉飞色舞,擅长做鬼脸的天赋使她脸上留下许多长长的皱折。那些女人仔细听着,连声哈哈大笑。弗兰茨老觉得她是在谈论他;她肯定知道了,弗兰茨决定与萨宾娜一道生活的时候,萨宾娜却在日内瓦消失。这该是个多么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为妻子朋友们的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这儿每个钟头都能断到圣皮尔的钟声。他发现百货公司已把他买的新书桌送来了,立刻忘记了克劳迪及其朋友们,甚至一时忘了萨宾娜。他在书桌前坐下来,很高兴这张桌子是自己亲自挑的。二十年来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选的,一切都被克劳迪管着。终于,他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又请来一个木匠做书柜,花了几天时间设计式样,选定摆书超的地方。

    就某一点来说,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难过,萨宾娜的物化存在并没有他猜想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灿烂的足迹,神奇的足迹,任何人也无法抹去。她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之前,塞给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扫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视的一切都从生活中扫去了。一种突然的庆幸,一阵狂乱的欣喜,还有自由和新生带来的欢乐,都是她留下的馈赠。

    事实上,他总是喜欢非现实胜于现实,如同他感到去参加游行示威比给满堂学生上课更好(我已经指出,前者不过是表演与梦想)。看不见的女神萨宾娜,比陪他周游世界和他总怕失去的萨宾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给了他万万想不到的男子汉自立的自由,这种自由成为了他诱人的光环。他在女人心目中变锯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个学生也爱上了他。

    于是,在一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内,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给变更了。不久前他还与佣人、女儿、妻子住在宽敞的中上阶层富宅里,现在却住在老区的一所小房子里。几乎每个晚上,那位年轻的学生兼情人都来陪他。他用不着殷勤侍候她游历世界,从一个旅馆到一个旅馆,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与她做爱!旁边桌上放着他自己的书和自己的烟灰缸!

    她是个朴素的孩子,并不特别漂亮。但她用弗兰茨近来崇拜萨宾娜的方式来崇拜弗兰茨。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快。他也许感到用萨宾娜换取了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有什么划不来,他天生的美德也务必使他去爱护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倾泻过的父爱加倍地赐给她–与其说他有一个女儿安娜,倒不如说安娜更象克劳迪的复制品。

    一天,他去见妻子,告诉对方他想再结婚了。

    克劳迪摇了摇头。

    “离婚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财产我都给你!”

    “我不在乎财产。”她说。

    “你在乎什么?”

    “爱情。”她笑了。

    “爱情?”弗兰茨惊讶地问。

    “爱情是一场战斗,”克劳迪仍然笑着,”我打算继续打下去,直到胜利。”

    “爱情是战斗?好吧,我一点儿也不想打。”他说完就走了。

    10

    结束了日内瓦的四年,萨宾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脱忧郁。如果有谁问她感受了一些什么,她总是很难找到语言来回答。我们想表达我们生命中某种戏剧性情境时,曾借助于有关重的比喻。我们说,有些事成为了我们巨大的包袱。我们或是承受这个负担,或是被它压倒。我们的奋斗可能胜利也可能失败。那么萨宾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只是因为想要离开他。他迫害她啦?试图报复她吗?没有。她的人生一剧不是沉重的,而是轻盈的。大量降临于她的并非重负,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还充满着激情与欢乐,向她展开一条新的道路,通向种种背叛的风险。可倘若这条路定到了尽头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背叛呢?

    萨宾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这种虚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标吗?

    她自己以前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怎么可能呢?我们追寻的目标总是不为我们所知。一个姑娘渴望结婚渴望别的什么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一个小伙子追求名誉却不懂得名誉为何物。推动我们一切行动的东西却总是根本不让我们明了其意义何在。萨宾娜对于隐藏在自己背叛欲念后的目的无所察觉,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不就是目的所在吗?她离开日内瓦,使她相当可观地接近了这个目的。

    到巴黎三年后,她收到了一封布拉格的来信,是托马斯的儿子写的。他居然能打听到她,找到了她的地址,而且现在给他父亲”最亲密的朋友”写信。他告知了托马斯与特丽莎死的消息。前几年,他们一直住在一个村子里,托马斯当了集体农庄的司机。他们不时开车到邻镇去,在一家廉价小旅店过夜。那条路曲曲折折经过几座山,有一次他们在突然加速时撞坏了车,翻到陡峭的山坡下,身体摔成了肉酱。后来据警察说,汽车的刹车糟糕透顶。

    她不能忘掉这消息,与她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中断了。

    按照她的老习惯,她决定去墓地走走,使自己平静下来。蒙特帕里斯墓地是最近的,那里的坟墓上都是些小房子、小教堂。萨宾娜不明白,为什么死人想在头顶建起这些伪造的宫殿?墓地是正在化为石头的虚无。墓地的城民未能增强对死亡的够感,比他们活着的时候更糊涂。他们的墓碑展示着身价,那里没有父亲、兄弟、儿子、祖母,只有社会形象–一些头衔、职位以及荣誉的被授予者。甚至一位邮政职员也夸示他的职业选择,他的社会意义–他的高贵地位。

    沿着一排坟墓走去,她看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下葬。丧事主持人把满抱鲜花逐一分发给送葬者,也给了萨宾娜一朵。她加入了那一伙,随他们绕过了许多墓碑,才来到墓穴,缓缓放下那沉沉的墓碑。她俯身看了看墓穴,深到了极点。一朵花抛下去,优雅飘摇地翻了几个筋斗才落到灵枢上。在波希米亚,墓穴没有这么深,巴黎的墓穴深些正如巴黎的房子也比彼希米亚的高。她的目光落在墓穴边的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使她感到透骨的寒冷。她匆匆回家了。

    她整整一天都想那石头。为什么石头能把她吓成这个样?

    她回答自己:坟墓上盖着那些石头,死人便永远不得翻身了。

    死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翻身走出的!那么往他们身上盖泥土或是石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同之处在于:如果攻上盖着石头,则意昧着我们不要死人回来了,沉重的石头告诉死者:”呆在你那儿吧!”

    这使萨宾娜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上面的泥土里长出了花朵,一棵枫树深深地扎了根。这树根和花朵给他打开了一条走出坟墓的道路。如果她父亲是用石头盖着,她就再也无法与死去的他交谈,无法从簌簌树叶中听出父亲原谅她的声音。

    埋葬托马斯和特丽莎的墓地又怎么样呢?

    她开始一次次想起他们。他们好几次开车去邻镇,在一家廉价的旅店里过夜。信中的这一段吸引了她的视线。这说明他们是快乐的。她又一次把托马斯当作自己的一幅画来构想:画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画家所作的浮华外景,穿过外景的裂缝看去,却是特里斯丹。他象特里斯丹一样死去,不象唐璜。萨宾娜的父亲与母亲是死于同一个星期,托马斯与特丽莎是死于同一秒。萨宾娜突然想念起弗兰茨来。

    她那时跟他说起墓地里的散步,他厌恶地颤抖着,把墓地说成一堆尸骨和石头。他们之间的误解鸿沟便随即展开。直到她到蒙特帕里斯墓地,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为自己待他那样不耐心而遗憾。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话,他们是能够开始理解对方用语的。他们的词汇会象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支旋律就会渐渐融人另一支旋律。但是,现在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何况萨宾娜知道她应该离开巴黎,搬走,再搬走,如果她死在这里,他们会用石头盖在她身上。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来说,总是想着一切旅程的某个终点是不可忍受的。

    11

    弗兰茨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克劳迪,也知道那位戴大号眼镜的姑娘,但没有人知道萨宾娜。弗兰茨误以为妻子与她的朋友谈萨灾娜,其实,萨宾娜是个漂亮女人,克劳迪不希望人家把自己与美人脸蛋相比较。

    弗兰茨如此害怕私情败露,因此从未向萨宾娜要过一张她的油画、草图,甚至一张她的快照。结果,她没留下任何痕迹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没有一点点确实的东西可以表明,他曾与她在一起度过了最最美好的时光。

    这只能更使他决心保留对她的忠诚。

    有时候,他与那姑娘一起呆在他的屋里,她会目光离开书本,疑惑地瞥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弗兰茨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总是找一些似乎有理的话来回答她,事实上他在想念萨宾娜。

    不论他什么时候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姑娘都是第一个读它,与他作些讨论。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萨宾娜会对他怎么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萨宾娜而做,是用萨宾娜愿意看到的方式去做。

    他绝不做任何事情来伤害那位戴眼镜的学生情妇,因此这种不忠的绝对纯真形式,对弗兰茨来说是特别合适。他培养着对萨宾娜的狂热崇拜,这种祟湃更象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

    的确,从神学的角度来说,是萨宾娜送给了他那位姑娘。在他的人之爱和神之爱两者中间,是绝对的和平。如果他的神之爱(基于神学理由)必定含有一剂不可解说、不可理喻的烈药(我们只须回忆一下那本误解词典和一系列误解词汇!),他的人之爱却建立在真实的理解上。

    学生情妇比萨宾娜年轻得多,生命的乐曲简直还只有个轮廓。她感谢弗兰茨给了她生活的主题。弗兰茨的伟大进军,现在也成了她的信念。音乐现在是使她沉醉的狂欢节。他们常常一起去跳舞。生活在真实之中,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与朋友、同事、学生以及陌生人交往,高兴地与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职天。他们经常去阿尔卑斯山作短途旅行。弗兰茨会弯下腰来,让姑娘跳到他背上。他走过草地时又会让她跳下来。他会用最高的音量,给她读一首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德国长待。姑娘欢乐地哈哈大笑,崇拜他的腿、肩膀,死死勾着他脖子时,还崇拜他的肺。

    她唯一揣摩不透的,是他对俄国人所占领国家的奇怪同情。一个纪念入侵的日子里,他出席了一个由日内瓦的捷克人组织的纪念性集会。房子几乎是空的,那位发言人装模作样地晃动着灰头发,长长的发言稿使得几个尽管热心的听众也觉乏味,他的法语语法正确却带有很重的外国腔。他为了强调某一点,不时举起食指,象是在威胁听众。

    眼镜姑娘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哈欠,而弗兰茨却在她身旁灿然微笑。他越是看着那可爱的灰头发和那令人倾慕的食指,他就越把那人看成一个秘密信使,一个尽职于他与女神之间的上天使臣。他合上眼,浮想联翩。就象当年在十五个欧洲旅馆和一个美国旅馆里他在萨宾娜身上闭上眼睛一样,他现在也闭上了眼睛。

    四、灵与肉

    1

    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一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比他们起得早,但不敢搅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他们以及用鼻子拱他们。偶尔,他们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多,总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宁把她带进新的一天。对他来说,醒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而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的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圈系好皮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他早餐用的面包圈。他贴在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自得为之四顾。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向托马斯爬过去,冲他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逐五分钟之久,卡列宁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2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体后又荣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领当局的粗话,不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的要害所在。它不仅证明移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而且还表明他们在互相骂娘,随便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可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收音机听到某位众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小说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大嚷公开批评时政。后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场随着入侵而告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一场攻击他的运动,但越玷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台播出了一系列他与某位教授朋友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年春)。他们俩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授的住宅已被窃听,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情兹卡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目。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料打浑–比如说,对杜布切克。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现在与其说他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分喜爱的普罗恰兹卡给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只可能在布拉格有,绝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有人看到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她从口袋里拿出日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笑。他们都笑得无法吃饭。”

    3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话的时间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人向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一个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的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街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都直视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伞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驾”肥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入侵士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同样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不愿给她们让路的雨伞。

    4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现在却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胶并强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5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一颖颖冰凉水殊。

    6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乳房很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乳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乳房心情复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如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和欺骗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托马斯呆在一起好了,把自已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边。她的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一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经败北,只好自个儿一走了之!

    7

    她回到家,逼着自己站在厨房里随意吃了点午饭,已是三点半了。她给卡列宁套上皮带,走着去城郊(又是走!)她工作的旅店。她被杂志社解雇以后就在这家旅店的酒吧干活。那是她从苏黎世回来后几个月的事了:他们终究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拍了一个星期的入侵坦克。她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份工作,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被入侵者砸了饭碗的人,暂时在这里避避风:会计是一位前神学教授,服务台里坐着一位大使(他在外国电视里抗议入侵)。

    她又一次为自己的腿担忧。还在小镇餐馆里当女招待时,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员腿上都是静脉曲张,就吓坏了。这种职业病源是每天端着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作没有那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矿泉水拖出来,以后要做的事就只是站在餐柜后面,给顾客上上酒,在餐柜旁边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这一切的时候,卡列宁驯服地躺在她脚旁。

    她结完帐,把现金收据交给旅馆头头,已经过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别。服务台后面的门通向一间小屋,还有一张他可以打个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墙上方贴着他自己和许多人的镶边照片,那些人冲着镜头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边上签写什么东西。有些照片附有亲笔签名。这个光荣角里还陈列着一张照片,那是他自己与面带微笑的肯尼迪。

    这天晚上,特丽莎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的交谈者并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她从未见过此入,那老头一见她也立即住了嘴。

    “没关系,”大使说,”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尽可随便说话。”然后又对她说,”他儿子今天给判了五年。”

    她后来才知道,在入侵开始的那几天,这老头的儿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监视着入侵特种兵部队的某所大楼,看见有些捷克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显然是为入侵者服务的特务,他和朋友们就跟踪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汽车牌号,把情报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电台和电视台,再由他们警告公众。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与他的朋友曾彻底搜查过一个叛国贼。

    孩子的父亲说:”这张片子是唯一罪证,他们亮出来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认。”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剪样:”这是从1968年的《时报》上剪下来的。”

    照片是一个小伙子掐着另一个人的喉头,后面有围观的人群。照片标题是:《惩办勾结者》。

    特丽莎松了口气,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带着卡列宁回家,步行穿过夜幕下的布拉格,想着她那些拍摄坦克的日子。他们是多么天真,以为自己拍照是冒着性命为祖国而战,事实上这些照片却帮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点半才到家。托马斯睡着了,头发散发出女人下体的气味。

    8

    什么是调情?有人可能会说,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

    特丽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了的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挤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也不。她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界里的异体)。

    托马斯总是努力使她相信,爱情与做爱是两回事。她当时拒绝理解这一点,而现在,她周围全是她毫不在乎的男人,与他们做爱会怎么样呢?如果只以那种称为调情的、即无保证的允诺形式,她渴望一试。

    不要误会,特丽莎并不希望报复托马斯,只是希望为自己的混乱找条出路。她知道自己已成了他的负担:看待事物太严肃,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松和消遣乐趣。她多么希望能学会轻松!她期望有人帮助她去掉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度。

    对某些女人来说,如果调情只是她们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惯例;对特丽莎来说,调情则上升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目的是告诉她:她是谁,她能做些什么。她把这一问题变得重要而严肃,使之失去了轻松,变得有逼迫感,变得费劲,力不胜任。她打破了允诺和不给保证之间的平衡(谁能保持平衡即说明他有调情的精湛技巧);过分热情地允诺,却没表达清楚这个允诺中包含着她未作保证的另一方面。换一句话说,她绘每一个人的印象就是她准备接受任何人。男人们感到已被允诺,一旦他们向她要求允诺兑现,却遭到强烈的反抗。他们对此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她是狡诈的,蓄谋害人。

    9

    一天,一个约摸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好生生的谈话中不时跳出一些挑逗字眼,如同作画时画错了一条线,既不能继续画下去又不能抹掉。

    “那是你的一双腿。”

    “你的眼睛能看透木头嘛!”她回敬道。

    “我在街上就看见你了。”他回答。这时她转身去侍候别人。等她忙完了,他要一杯白兰地。她摇了摇头。

    “我十八岁了!”他抗议。

    “把身份证给我看看。”特丽莎说。

    “不!”少年回答。

    “那么来点软饮料?”特丽莎说。

    少年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转来,动作夸张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十步之内都能嗅到他口里的酒气。”软饮料拿来!”他命令。

    “怎么啦,你醉了!”特丽莎说。

    少年指着特丽莎身后墙上接的一块牌子:严禁供应未成年孩子酒精饮料,说:”禁止你们卖酒给我,但禁不住我喝酒。”

    “你在哪儿喝醉的?”特丽莎问。

    “对门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软饮料。

    “你干嘛不在那儿喝?”

    “因为我想看见你,我爱你。”

    他的脸古怪地扭曲着,特丽莎很难断定他是讥笑、是求爱、还是开玩笑。或者他纯粹只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她把软饮料放在他面前,回到别的顾客那里去了。”我爱你”这句话似乎使少年用尽了力气,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钱放在柜台上,没等特丽莎有机会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会儿,一个秃顶的矮个子喝着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说:”你应该知道,给年轻人喝酒是犯法的。”

    “我没给他酒,那是软饮料!”

    “我看见你倒了什么!”

    “你说什么?”

    “再给我一杯伏特加,”秃头又加了-J句,”我已经看你有一阵子啦。”

    “闭嘴!也不感谢一个漂亮姑娘给你的跟福?”一个正好走近酒柜的高个头男人,见此情景插了进来。

    “站一边去吧!”秃子叫道,”关你什么事?”

    “那我又问一句,关你什么事?”高个头反驳。

    待特丽莎端上伏特加,秃子一饮而尽,付上钱,走了。

    “谢谢你。”特丽莎对高个头说。

    “不用谢。”高个头说完也走了。

    10

    几天后,他又到酒吧来了。她看见他便象老朋友一样冲他笑笑:”再一次谢谢你,那个秃顶家伙老是来这里,太讨厌了。”

    “忘了他吧。”

    “他为哪桩要害我?”

    “他是个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高个头看着她的眼睛:”答应啦?”

    “答应。”

    “我喜欢听到你的许诺。”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调情开始了:这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虽然可能性本身还停留在理论范畴和悬念之中。

    “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在布拉格最丑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这个最丑陋的地方来于什么?”

    他告诉她,他就住在附近,是个工程师,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里,那一天在这里也是纯属碰巧。

    11

    特丽莎看着托马斯,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着他那散发出另一个女人下体气味的头发。

    “托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该报怨。既然你是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我已经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只不过是不够强悍,受不了它。救救我吧!求你!”

    他拥抱了她,把她带到他们以前经常散步的公园。公园里有红、蓝、黄色的长凳,他们坐下来。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马斯说:”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去爬一爬佩特林山。”

    “佩特林山?”她心里一紧,”为什么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极度不安,身体如此虚弱,连离开凳子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但她天经地义地不能违抗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见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前进。

    12

    来到佩特林山脚,那壮美的绿色山峦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惊奇地发现山里悄无人影。真是怪事,因为在平常似乎总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处乱转的,而眼下的反常使她不安。但山里如此宁静,宁静得如此给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倾倒在它的怀抱中。她走着走着,多次停下来回首眺望,看到了脚下的塔楼和桥梁,圣徒们舞着拳头,指起石头的眼睛凝望云端。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后,她到达顶峰。在冰激淋和纪念品的小摊子(它们从来不曾营业)那边,展开着一片广阔的草地,星星点点生着一些树。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几个人,越走近他们,她的脚步就越慢。那里一共六个,有的站着,有的悠闲地溜达,如同高尔夫球手在查看球场掂量各种高尔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胜的方案。

    她终于走近了他们。六个人中间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样:惶惶不安,看来急于要问个明白,又怕自讨没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张望张望而已。

    另外三个人流露出恩赐别人的仁慈宽厚,其中一位手里提着步枪,认出特丽莎后朝她笑着挥了挥手:”是啊,就是这里。”

    她点头作答,仍感到极度惶恐。

    那人又说:”别出什么错,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吧?”

    她本该很容易地说:”不,不!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但她不能想象托马斯的失望。如果她回去的话,她将怎样解释?怎样道歉?于是她说:”当然,是我自己的选择。”

    拿枪的人又说:”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想知道这一点。只有我们确认来的人是自己选择死亡,我们才这么做。我们把这看成一种服务。”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一次向他证实:”不,不,不用担心,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愿意第一个来吗?”他问。

    她想尽量推迟自己的死刑,便说:”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后一个。”

    “随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两个助手都没有武器,唯一职责是陪伴要死的人。他们挽着那些人的手臂,走过草地。草场广阔无际,一直铺向肉眼不可及的远方。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选择一棵树的许可,在每颗树下都停一停,仔细打量,拿不定主意。有两位最终选择了梧桐树,第三位走了又走,看来他感到没有一棵树能与自己的死相称。挟着他的助手和蔼而耐心地引导他,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在一棵繁茂的枫树下停了下来。

    助手们给他们蒙上眼睛。

    于是,这三个人,被蒙着眼,仰面朝天,背靠无际草地上的三棵树。

    拿枪的人瞄准目标开火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鸟儿在歌唱:原来枪上装了消声器。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那靠着枫树的人沉沉倒下。

    拿枪的人原地不动,把枪移向另一个方向。第二个人静静地扭动了一下。一秒钟以后(拿枪的人只转了个方向),第三个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13

    一个助手朝特丽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深蓝色的眼罩。

    她意识到对方是来蒙眼睛的,摇摇头说:”不用:我要看。”

    但这不是她拒绝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种英维气质的人,决心盯得射手们甘拜下风。她只是想推迟死的来临。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进死亡的大门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没有逼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们走到开阔的草地时,特丽莎无法选出一棵树。没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终也无法逃脱。她看见前面有棵开着花的栗树,走了过去,在它前面停下来。靠着树干向上看去,看见了太阳下灿烂的叶片,还听到了这座城市的声音,柔和而甜美,象远处演奏着的万把提琴。

    那人举起了枪。特丽莎感到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虚弱使她绝望,一种根本无法排拒的绝望。”但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

    对方立刻把枪放下,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没有权利。”

    他说得很和善,象在对特丽莎道歉,他们不能射杀一个自己没有选择死亡的人。他的和善震荡着特丽莎的心弦,她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那棵树,好象不是一颗树,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一位她不曾认识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个满头自发的老爷爷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把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交给她。

    她转过头来。这时那三个人已走得远远的了,就象高尔夫球手走过一片翠绿,拿枪的人象是握着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个要开枪杀她但最终没那样做的人。呵,她多么想念他!毕竟还有人能够帮助她!托马斯不能够,托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别的人来帮助她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个拿枪的人,越怕托马斯。他绝不会原谅她的自食其言,绝不会原谅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们住的街上,知道一两分钟以后就要看见他了。她如此害怕见他以至胃又隐隐闹腾起来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15

    工程师开始劝诱她去他的住宅,前两次邀请她一一回绝,第三次却答应了。象往常一样站在厨房里吃了午饭,她便出发,这时还不到两点。

    快到他的房子时,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事实上是托马斯把她送到这里来的。难道不是他反复地对她说爱情与性交毫无共同之处吗?好吧,她只是实践一下他的话,证实一下他的话而已。她差不多能听到他在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马斯的指示。

    她不会在那里呆很久,不超过喝杯咖啡的时间;仅仅是去体验一下涉足不忠的边缘是什么滋味。她把自己的身体推向那个边缘,让它在那里如同标桩立一会儿,然后,当工程师企图拥抱她时,她就会象对佩特林山上的拿枪人那样,说:”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于是,那人会放下枪,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权利。”

    而她,将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

    16

    这座房子于本世纪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区。她进了一间白粉墙脏兮兮的厅屋,爬了一截带铁栏杆的破旧石梯,往左转,第二个门,没有门牌也没有门铃。她敲了敲门。

    他开了门。

    整个房子只有一间,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挂了一个帘子,形成了一间临时的小客厅。有桌子、电炉和一个冰箱。走到帘子那边,她看见窄长的空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子,窗子一边码着书,另一边放着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这里非常简陋,”工程师说,”但愿你不要扫兴。”

    “不,一点儿也不。”特丽莎看了看几乎遮去一面墙的书架。他没有书桌,只有数以百计的书。她喜欢看书,从小就把书视为友谊默契的象征,一个有这种图书馆的人是不可能伤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她想喝点什么,酒吗?

    不,不,不要酒。只要点咖啡。

    他在帘子后面消失了。她继续打量书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书,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的译本。在这里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几年前,托马斯把这本书给她,她读过之后,他继续一读再读。他给一家报纸送去对这本书的读后感,这篇文章把他们的生活搞得翻天覆地。可现在,看着这书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种安慰。她觉得似乎是托马斯有意留下这一丝痕迹,一点信息:她在这里出现都是他安排的。她从书架上取出书,打开来,等高个头工程师进房来,就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有这本书,读过没有,对此书有什么看法。她可以设法将这场谈话从一个陌生人房子里的危险话题,引向熟悉的托马斯思维领域。

    她感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那人从她手里拿走了书,不吭一声地放回书架,把她带到床边。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说过的那句话,大声说:”这可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相信这神奇的符咒会立即改变局势,可是在这间屋里,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它更坚定了那男人的决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触立刻消除了她最后的一丝惶恐。她意识到工程师的手只涉及到她的身体,她自己(即她的灵魂)完全置之度外。只是身体,仅仅是身体,是背叛了她的身体,是被她送人世界与其它身体并存的身体。

    17

    他解开她的第一颗衬衣纽扣,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把自己的身体送入了那个世界,但拒绝对它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于是灵魂宣布它不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他脱她的衣服时,她几乎一动不动。他吻她时,她的嘴唇没有反应。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下身开始潮润起来,她害怕了。

    她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换句话说,她的灵魂尽管是偷偷地但的确宽恕了这些举动。她还知道,如果这种兴奋继续下去,灵魂的赞许将保持缄默。一旦它大声叫好,就会积极参加爱的行动,那么兴奋感反而会减退。所以,使灵魂如此兴奋的东西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行动反抗灵魂的意志。灵魂在看着背叛灵魂的肉体。

    他已经脱了她的短裤,让她完全光着身子了。她的灵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在一个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离观察火星时一样感到如此难以置信。这种难以置信,是因为灵魂第一次看到肉体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恋惊奇的目光来触抚肉体:肉体那种无与伦比、不可仿制、独一无二的特质突然展现出来。这不是那种最为普遍平凡的肉体(如同灵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最为杰出非凡的肉体。灵魂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身体的胎记,圆圆的、棕色的、在须毛三角区上方的黑痣。它把那颗黑痣当作自己的印记,曾被刻入肉体的神圣印戳。而现在,一个陌生人的生殖器正朝它逼近褒渎着它。

    她盯着工程师的脸,意识到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肉体–灵魂留下了印戳的肉体,由一个她一无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来拥抱,不允许自己的肉体从中取乐。她沉浸在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脸上吐去。他正热切地看着她,注意到了她的愤怒,加快了在她肉体上的动作。特丽莎感到高潮正在远远到来,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压抑也好,不允许发泄也好,一种狂迷久久地在她肉体里回荡,在她血管里流淌,如同一剂吗啡。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朝他脸上吐口水。

    18

    现代抽水马桶从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洁白的水白合。建筑师尽其所能使人的身体忘记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在意自己肠中的废物,让水箱里的水将其冲入地下水道。尽管废水管道的触须已深入我们的房屋,但它们小心翼翼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于是,我们很高兴自己对这些看不见的大粪的威尼斯水城一无所知,这大粪的水城就在我们的浴室、卧室、舞厅,甚至国会大厦的底下。

    这间处于布拉格郊区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没有那么虚伪:地面铺着灰砖,地面拱出来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怜巴巴。一点不象白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它连一个木垫座都没有,特丽莎只好蹭栖在冰冷的搪瓷沿上。

    她蹲坐在厕所里,突然想要大便,实际上是想尝尝极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面纯粹的肉体,一个她母亲以前老说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别无益处的肉体。她大便了,一种极大的悲伤和孤独征服了她,再没有什么比她裸身蹲在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灵魂已失了旁观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体内,直到最深处的内脏,渴望某人去唤它出来。

    19

    她站了起来,冲了便池,走进小客厅。灵魂在她裸露的、被抛弃了的肉体中哆嗦颤抖。肛门上一直还有刚才用手纸揩擦的感觉。

    将来不可忘怀的事出现了:她猛地感到-种要奔向他的欲望,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言语。如果他送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她的灵魂将鼓足勇气升出体外,她将大哭一场,将象梦中抱着那栗树的粗树干一样去抱着他。

    她站在小客厅里,极力抑制自己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的欲望。她知道,如果抑制不住的话,将有灾难性的后果。她会爱上他的。

    正在这时,他在里屋里叫她。她听到了那声音本身(已从工程师的高大个头中分离出来),声音使她惊讶:又尖细又单薄,她怎么这么久一直没注意到呢?

    也许正是对这种令人不快的声音的惊讶,把她从欲念中救了出来。她进去,从地上拾起衣服,穿上,走了。

    20

    她买了东西往回走。卡列宁象通常那样嘴里叼着面包圈。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结了薄薄的冰。他们经过一片居民新开发区,那里有房客们在楼房之间种上的花卉和蔬菜。卡列宁突然站着不动了,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她仔细看了看,还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卡列宁拉了一下绳子,带着她走过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一个黑色的鸟头和一张乌鸦的大嘴,埋在荒芜而冰凉的泥土里。身子不见后剩下的鸟头缓慢移动,鸟嘴间或嘶哑地发出喳喳叫喊。

    特丽莎发现卡列宁兴奋得把面包圈都丢了,便把他系在一棵树上,以防他伤害那乌鸦。随后,她跪下来,想挖出乌鸦周围活活埋着它的泥土。这并不容易,她的一片指甲给挖裂了,流了血。

    突然,一块石头落在附近。她转过身来,看见两个十来岁大小的男孩,从墙背后朝这边偷看。她站了起来。他们看见她有所行动,又看见树旁的狗,便跑开去。

    她再次跪下来,扒开了泥土,终于把乌鸦成功地救出了坟墓。但乌鸦跛了,不能走也不能飞。她取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将它包起来,用左手把它搂在怀里,再用右手帮卡列宁解开系在树上的皮带。她使了全身力气才使他安安分分地跟她走。

    没有空手来掏钥匙,她按了按门铃,让托马斯把门打开。她把狗的皮带交给他并嘱咐:”管住他!”然后把乌鸦带到浴室,把它放在地面与水盆之间。它只是轻轻拍了拍翅膀,没有更多的动作。洗过它的水成了黄浆。特丽莎用破布给它铺了个床,使它不沾染砖块的凉气。鸟儿一次次无望地扑动受伤的翅膀,翘翘嘴,象是在责备。

    21

    她呆呆地坐在浴盆沿上,眼睛老盯着这只正在死去的乌鸦。她看出它的孤独与凄凉也是自己命运的反照,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除了托马斯,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留下。

    她与工程师的冒险告诉了她什么?轻浮的性爱与爱情毫不相关吗?那是一种无所负担的轻松吗?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吗?

    一点也没有。

    她老是想象着以下的情景:她从厕所出来,赤裸的和被摈弃的肉体在小客厅里。被惊吓的灵魂在颤抖,埋葬于体内深处。如果那一刻,内屋里的男人呼唤她的灵魂,她会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她设想,如果站在那屋子里的女人是托马斯的一个情人,而那男人是托马斯,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所要做的只是说一个宇,仅仅一个宇,那姑娘就会抱着他哭起来。

    特丽莎知道爱情产生的一瞬间将会发生什么:女人无力抗拒任何呼唤着她受惊灵魂的声音,而男人则无力阻挡任何灵魂正在响应呼唤的女人。托马斯抵制不住爱情的诱惑,而特丽莎每一个小时的每一分钟都在为他担忧。

    她还有什么储存的武器可以使用呢?没有,她只有忠诚。从一开始,从第一天起,她似乎就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可以给予,唯有一片忠诚可以奉献。他们的爱是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支撑着建筑的是她绝对可靠的忠诚,象一座大厦只有一根柱子支撑。

    没多久,乌鸦不再扇动它的翅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动静。特丽莎不愿意离弃它,她会象看护一个行将死去的妹妹一样照顾它的。最后,她进厨房去找一口吃的。

    她回来时,乌鸦已经死了。

    22

    她爱情生活的第一个年头里,特丽莎在交合时叫出声来。尖叫,如我前面所述,尖叫是为了使自己对一切情景耳聋目盲。随着时间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灵魂仍然被爱情所蒙惑,什么也看不见。同工程师没有爱的交合,终于恢复了她灵魂的视觉。

    她再去蒸汽浴室时,又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重温在工程师家里做爱的情景。她没有记住她的情人,事实上,她简直很难去描绘他,甚至当初就根本没有注意他裸体时是什么样子。她能记得(她现在在镜子里所观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体:她的须毛三角区以及上方的那颗圆痣。她在那以前一直认为这是最平凡不过的斑点,眼下却为之着迷。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与陌生的生殖器那么难以置信地亲近。这里,我必须再强调-下:她并不想去看男人其他的器官,只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处与陌生生殖器的亲近。她不想看情人的肉体,希望看自己的肉体,看看这个新发现的肉体,自藏自珍的肉体,有别有异于所有他人的肉体,无比亢奋的肉体。

    看着自己在淋浴水珠冲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师又到酒吧去了。哦,她多么希望他来,希望他邀请她回去!哦,她多么渴望!

    23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师的出现,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一个不字。几天过去了,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成了害怕他不来的恐惧。

    一个月以后,工程师仍然音信全无。特丽莎觉得有点费解。她的灰心失意逐渐消退,变成了一个恼人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来?

    这天她正在侍候顾客,朝那个曾经攻击她卖酒给孩子喝的秃头走去。他正在大声讲一个肮脏的笑话。笑话是老调重弹,她从前在小城里端啤酒时就从醉鬼们那里听过上百遍了。她又一次感到母亲的世界在闯入她的生活,于是粗鲁地打断了秃头。

    “不要你指手划脚,”那男人怒气冲冲,”我们还让你呆在这酒吧店里,算是你福星高照!”

    “我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那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愿你这样的人对我顶撞,明白吗?哦,顺便说吧,”他指着特丽莎脖子上一串廉价的珍珠项链,”这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能说是你丈夫给的吧?一个擦窗户的!他送不起这样的礼物!是你的顾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马上闭嘴!”她叫道。

    “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他继续说,企图抓住那项链。

    卡列宁突然跳出来,把前爪搭在酒柜上,开始叫起来。

    24

    大使说:”他是个秘密警察。”

    “那他为什么这样公开?一个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么好处呢?”

    大使盘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学练瑜珈功。肯尼迪从墙上的相片框子里朝他微笑,使他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秘密警察有几种职能,亲爱的,”他开始用长辈人的语气说,”第一种是旧式的,他们只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向上司汇报。””第二种职能就是威吓人。他们要人们明氏我们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要让我们害怕。你那秃头朋友就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职能就是制造假象来损害我们的名声。几天前,他们试图指控我们阴谋颠覆国家,当然这只会使我们增加声望。现在,他们往我们口袋里塞麻醉毒品,声称我们强奸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们总能找到什么姑娘跟在后面。”

    特丽莎立即联想起那个工程师,他为什么再不来了?

    “他们需要设陷断,”大使继续说,”强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

    特丽莎此刻只想到一件事:工程师有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那么,把自己灌醉又宣称他爱她的那个少年又是谁?正是因为他,秃头特务才攻击她,工程师才为她辩护。那么,这三个人都在预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目的是软化她,使她上钩!

    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住宅是那么奇怪,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个穿着华贵的工程师怎么会住在一个那样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师吗?如果是,他怎么可以在午后两点的时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师读索福克勒斯的书?不!那不是工程师的图书馆!那地方总的来看更象是某个穷知识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进监狱以后没收来的。十岁那年,她父亲被抓进了监狱,国家没收了他们的住宅和父亲所有的书,谁知道那房子后来作什么用了?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工程师不再来了:他完成了使命。什么使命呢?秘密特务喝醉时已经粗心地泄露出来了:”别忘了,卖淫也是犯法的。”现在,自称工程师的人可以证实她跟他睡了觉,还向他勒索了钱!他们将威胁她,将她的丑闻公之于众,除非她同意向他们报告在酒吧里喝酒人的情况。

    “别着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异样的声音说。然后带着卡列宁,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25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那一边将不复存在。但特丽莎在自己的未来里还看不到这样的线。只有往回看才能给她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们坐上车,远离布拉格的束缚。

    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卡列宁坐在后面,偶尔伸过头舔舔他们的耳朵。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以矿泉水出名的小镇上。六年前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他们想在这里过夜。

    他们开进广场,下了车,面对曾经住过的旅馆站着。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棵老椴树还象以前一样挺立在旅馆前面。一座古老的木制柱廊往左边转去,最高处止于溪流之中。溪流把带有疗效的泉水溅落在大理石的盆内。人们都纷纷探身弯腰,手里持有相同的小玻璃杯。

    托马斯再看那旅馆时,发现事实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原来称为格兰特的旅馆现在更名为”贝加尔”。他看了看大楼转弯处的街名牌:莫斯科广场。随后,他们在熟悉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套皮带的卡列宁紧随其后),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列宁格勒街,罗斯托夫街,诺沃西比斯克街,基辅街,熬德萨街;还有柴可夫斯基疗养院,托尔斯泰疗养院,柯萨科夫疗养院;还有苏沃洛夫旅馆,高尔基剧院,普西金酒吧。所有这一些名字都来自俄国的地理和俄国的历史。

    特丽莎突然记起俄国入侵的那几天,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也不见了。整个国家一夜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部队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现在看来,失去名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那些街道和建筑再也不能恢复它们原来的名字了。结果,一个捷克小矿泉突然演变为一个虚构的袖珍俄罗斯,特丽莎寻找着的往昔已被人没收。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26

    他们默默地走回汽车。她想着一切人与一切事看来都伪装起来了。一个古老的捷克城镇竞被众多俄国名字淹没。拍摄入侵照片的捷克人竞无意中为秘密警察效劳。送她去死的人脸上戴的面具竞象托马斯。一个特务扮演着工程师而一个工程师竞想扮演佩特林山上的人。还有他房里那本有象征意义的书,原来也只不过是蓄意引她走入迷途的赝品。

    想到她在那里拿着那本书,她心里突然一亮,两颊都红了。事情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时工程师说他去取咖啡,她走向书架去取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随后工程师回来了,可没有什么咖啡呀!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场景;他去取咖啡去了多久?肯定至少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甚至三分钟。那么他在那间小客厅里磨磨蹭蹭干了些什么?他上厕所了?她竭力回忆当时是否到了关门声或冲水声。没有,她肯定没有听到水声,要不然她会记得的。而且她几乎能肯定那门已经关了。那么他在那间客厅里干了些什么呢?

    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让她上圈套,需要除工程师以外的更多确切铁证。在他不见了的那一段长长而可疑的时间内,他只可能是去那间屋里安放电影摄影机;或者有更大的可能,他把某个带有照相机的入放进来,让他从帘子后面给他们拍照。

    仅仅几周前,她还嘲笑普罗恰兹卡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集中营里,不知道私人生活是不存在的。那么她自己呢?她天真过分,以为自己从母亲屋顶下逃脱出容,已成为自己私生活的主人。可是,不,母亲的屋顶延展着以至遮盖了整个世界,使她永远也当不了主人。特丽莎永远也逃脱不了她。

    他们走下花草镶嵌的台阶,折回广场。托马斯问:”怎么啦?”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有人跟托马斯打招呼。

    27

    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饱经风霜的男人,一位农场工。托马斯曾经给他动过手术。这人每年一次被送到矿泉来疗养。他邀请托马斯与特丽莎去与他喝一杯。考虑到法令不允许狗进入公共场所,特丽莎便把卡列宁送回汽车。她转来时,那人已在附近一个酒吧找了张桌子,正在说:”我们的生活平平静静的,两年前他们甚至还选我当了集体农庄主席呢。”

    “恭喜你。”托马斯说。

    “你知道怎么着,人们死活都要往城里搬。头儿们,当然喜欢有人愿意留下。他们不可能开除我们。”

    “这是我们向往的。”特丽莎说,”姑娘,你会闷得哭鼻子的。那里没什么可干的,什么也没有。”

    特丽莎注视着农场工晒得黑黝黝的脸庞,觉得他非常和善可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有人和善可亲!她眼前浮现出一片乡村生活的幻景:有钟楼的村庄,田野,树林,顺着沟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着绿色帽子的猎手。她从未到农村住过,对乡下的想象都是听说来的,或许是从书中读到的,还或许是无意识地从古老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这些幻景在她脑子里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母的旧式照片,明白而清晰。

    “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人指着脖子后面脑神经与脊髓相连的部分:”这儿还是经常痛。”

    他仍然坐着,托马斯摸了摸那儿,简单地给这位从前的病人检查了一遍:”我再没权利开处方了。不过,去告诉现在给你看病的医生,就说你跟我谈过了,我建议你用这个药。”他从皮包里的便笺本上撕下一页,用大写字母写了那种药的药名。

    28

    他们动身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丽莎郁郁沉思着工程师怀里的她那张裸体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那张照片确实存在,托马斯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它对他们仅有的价值无非是讹诈她的资本。他们把它寄给托马斯的话,这一价值就随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警察不能利用她,他们会决定再干些什么呢?照片只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可保不住他们也许仅仅为了开个玩笑,把它用个信封寄给托马斯。

    托马斯收到这样一张照片又会怎么样?会把她赶走吗?也许不会,很可能不会的。但他们那易垮的爱情大厦必然会摇摇欲坠,因为大厦只有她忠诚的柱子作为唯一支撑,因为爱就象众多帝权:一旦他们建立的信念崩溃了,自己也就随之消亡。

    现在,幻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一只沿着沟渠奔跑的兔子,一个戴绿色帽子的猎手,以及乡村教堂的钟楼,高高地升起在树林之上。

    她想告诉托马斯,他们应该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些把乌鸦活活埋在地里的孩子,离开这些警察特务,离开这些用伞武装起来的妇女。她想告诉他,他们应该搬到乡下去,那是挽救他们的唯一出路。

    她转向他,但托马斯没有反应,两眼直视前面的路。就这样,因为她未能逾越他们之间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她又一次体验了从佩特林山上下来时的感觉,胃在收缩,以为自己要生病了。对她来说,他太强壮,自己太柔弱。他发出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执行,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带枪人用眼罩蒙任她的双眼,让她靠在那棵栗树的树干上。她想死。

    29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家。

    她走到外面,开始朝堤岸那边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边,久久地狠狠地看着河水。漫漫水流的壮景将会抚慰她的灵魂,平息她的心境。河水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坛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会被人忘却,而只有滔滔江河还在流淌。

    她凭栏凝望河水。她是在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过了市区,把光荣的城堡和那些教堂留在身后;就象一位演完下台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从肮脏的堤岸之间穿过,被墙垣和栅栏所束缚,而墙垣栅栏还约束着众多的工厂和遗弃了的运动场。

    她凝望着河水–它显得更凄凉更暗淡–她突然看见河的中部漂着一个异物,红色的,对了–是一条板凳,一张带着铁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园里多的是。木凳正往瓦特瓦下游流去,后面接着又是一张。一张又一张。特丽莎只能这样猜想,布拉格公园里所有的凳子都流入了这滔滔河水,远远地离开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来越多,象秋日的落时被流水从树林里洗刷出来,零落漂去–红的,黄的,蓝的。

    她转过身,朝身后看去,象是要问路上行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布拉格公园里的凳子都漂到河里去了?但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很冷漠,对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流经他们短命之城的河流,毫不关心。

    她再一次俯脚河水,心中悲伤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别。

    大多数的板凳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张后来的凳子隐隐浮现:几张黄色的,最后一张,是蓝色。

    五、轻与重

    1

    如我在第一章中所述,特丽莎出其不意来到布拉格那天,托马斯与她做爱。就在那一天,或者说就在那一刻,特丽莎突然发起烧来。他站在她床前,看着她躺在床上,不禁想到她是一个被置入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面前。

    这种弃儿的幻想总是使他感到亲切,而他常常思索着那些有关弃儿的古老神话。显然,正是这种思绪使他读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译本。

    俄狄浦斯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孩,被波里布斯国王收养,长大成人。一天,他遇见一位显贵官员沿着山路骑马而来。一场口角,他竞把那人给杀了。后来,他成了伊俄卡斯达王后的丈夫,当了底比斯国的国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山里杀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与他同床共枕的竟是他母亲。正在这时,命运之神降灾于他的臣民,瘟疫蔓延,人们痛苦不堪。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正是灾祸之源,便自刺双目,离开底比斯流浪而去。

    2

    任何一个认为中欧某些共产党当局是一种罪恶特产的人,都看出了一个基本事实:罪恶的当局并非由犯罪分子们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的。他们确认自己发现了通往天堂的唯一通道,如此英勇地捍卫这条通道,竞可以迫不得已地处死许多人。,后来的现实清楚表明,没有什么天堂,只是热情分子成了杀人凶手。

    随后,人人都开始对追随当局者们叫嚷:你们应该对我们祖国的不幸负责(它已变得如此贫穷荒凉),你们应该对我们祖国的主权失落负责(它落入苏联之手),你们还应该对那些合法的谋杀负责!

    被指控的人却回答:我们不知道!我们上当了!我们是真正的信奉者!我们内心深处天真无邪!

    未了,这场争论归结为一个问题: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在遮入耳目?

    托马斯(与他的一千万捷克同胞一样)密切关注着这场争论。他认为,肯定有那么一些人,并非不知道这种暴行的后果(他们不会对俄国革命后以及现在仍在继续的罪行视而不见),倒是有可能,大多数共产党人对这一切的确缺乏了解。

    但他心里想,无论他们知道或不知道,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不知道他就一身清白?难道坐在王位上的因为是个傻子,就可以对他的臣民完全不负责吗?

    我们承认,五十年代初期,某个制造冤案处死无事的检查宫,是被俄国秘密警察和他自己的政府给骗了。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些宣判荒诞不经,被处死者冤屈清白,这位检查宫先生怎么还可以捶胸顿足大声疾呼地为自己的心灵纯洁辩护呢?我的良心是好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难道不正是他的”我不知道”,”我是个信奉者”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罪孽么?

    由于这种联想,托马斯回顾了俄狄浦斯的故事:俄狄浦斯不知道他娶的是自己的母亲。他知道事实真相后,不认为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他无法忍受这种”不知道”造成的惨景。他刺瞎了双眼,从底比斯出走流浪。

    当托马斯听到追随当局者为自己的内心纯洁辩护时,他想,由于你们的”不知道”,这个国家失去了自由,也许几百年都将失去自由,你们还能叫叫嚷嚷不感到内疚吗?你们能正视你们所造成的一切?你们怎么不感到恐惧呢?你们有眼睛看吗?如果有的话,你们该把眼睛刺掉,远离底比斯流浪去!

    这种类比使他如此高兴,跟朋友交谈时也时常引用,而且表达得越来越准确,越来越风趣。

    他和当时所有的知识分子们一样,常读一种印数达三十万份的捷克作家联盟的周报。这家周报从当局那里获得了相当的自主权,而且还涉及一些犯禁的问题。正是这家报纸提出了这个问题:当局执政初期记录在案的政治审判及其杀人事件,谁来承担罪责。

    即便是这家作家报纸,也只是重复同一个问题: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托马斯认为这个问题是次要的,于是自己坐下来写了那篇有关俄狄浦斯的感想,把它送给了周报。一个月后,他得到了回答,让他去报社编辑室。简短的寒暄之后,编辑便开门见山直入本题。他建议托马斯把一个句子的语序改一改。很快,这篇文章在倒数第二版见报了,登在”读者来信”栏目内。

    托马斯根本谈不上高兴。他们为了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不惜叫他务必去编辑室跑一趟,而大删大砍他的文章却不请他。这一来,削弱了他的基本论点(使文章变得太图解化,太过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篇文章。

    这一切都发生在1968年春天。亚历山大.杜布切克还在当政,他与他那共产主义者们一起感到了内疚,并愿意为此而做点什么。但另一些共产党人,老叫喊自己清白的那些人,害怕愤怒的民族将把他们送交法庭审判。他们天天到俄国大使馆去诉苦,力图取得支持。托马斯的信一见报,他们便嚷开了:看看都会出些什么事吧!他们现在公开告诉我们,要挖我们的眼睛啦!

    两三个月之后,俄国人决定在他们的管辖区内取消言论自由,而且在一夜之间用武力攻占了托马斯的祖国。

    3

    托马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以后,继续在他原来的医院工作。一天,主治医生把他叫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你既不是作家、新闻记者,也不是这个民族的救星。你是个医生,一个科学工作者。失去你我会非常难过的。我将竭尽全力把你留在这里。但你不得不收回那篇关于俄狄浦新的文章,这件事对于你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么?”

    托马斯想起他们把那篇文章删掉了足足三分之一:”跟你说实话,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了。”

    “你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什么?”主治医生说。

    他是知道的。面前有两样东西得权衡一下:一样是他的声誉(取决于他是否拒绝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另一样便是他称为生命意义的东西(他的医务工作与科学研究)。

    主治医生继续说:”迫使人公开收回过去的声明–有点象过时的搞法。把你说出去的话’收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谁能明确地宣布他以前的一个想法不再有效了?在现代,是的,一种观念可以被驳倒,但不可以被收回。那么,既然收回一种观念是不可能的,仅仅是口头上的,是一种形式上的巫术,我看你没有理由不照他们希望的去做。一个靠恐吓专政的社会里,什么样的声明也不必认真。它们都是强迫的产物,任何一个诚实的人都有责任不去理会它们。最后我得说的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和你的病人的利益出发,你该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

    “您是对的,我肯定。”托马斯显得很不高兴。

    “可是?”主治医生想揣度他的思路。

    “我恐怕会难为情的。”

    “难为情!你的意思是说你如此仰仗你的同事,所以要考虑他们怎么想?”

    “不,不是仰仗他们。”托马斯说。

    “哦,对了,”主治医生补充道,”你不必作公开声明,他们对我保证了的。他们都是些官僚,所需要的只是档案里有张条子,意思是你没有反政权的意思。以后如果有人攻击他们,说他们还让你在医院工作,他们有个遮掩。他们给了我许诺,你所说的只让你与他们之间知道,他们不打算发表其中的一个宇。”

    “给我一个星期想一想。”托马斯把这事搁下来了。

    4

    人们公认托马斯是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谣传主治医生已接近退休年龄,很快会让托马斯接手。作为补充的是另一个谣言,说当局让托马斯写自我批评的声明。人们都相信他会从命。

    使他震惊的第一件事是:尽管他从未让人们有理由怀疑他的正直,但他们已准备打赌,宁可相信他的不诚实而不相信他的德行。

    第二件使他震惊的事是:他们认定他如何如何以后,便纷纷作出反应。我得把这些反应归结为基本两大类:

    第一类反应来自那些曾经收回过什么东西的人(他们自己或亲友)。他们一直被迫与占领当局公开言归于好,或者正打算这么做(当然是不愿意的–没有人愿意这样)。

    这些人开始对他古怪地笑,这种笑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种有着秘密勾当时会意而又忸怩的笑,正象两个男人在一家妓院偶然相逢时的笑,双方都有些窘迫,同时又都高兴地觉得他们有着共同感情,一种类乎友爱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滋生了。

    又因为托马斯从没有过遵奉于人的名声,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自鸣得意。关于他接受主治医生建议的假想,已经进一步证实懦弱这东西正在缓慢地但是必然地成为人们行为的规范,而且会很快扭转人们现在对懦弱的看法。他从没与这些人交过朋友。他沮丧地意识到,如果真的照主治医生说的去作一个声明,他们就会开始请他去参加众多晚会,他就不得不与之为伍。

    第二种类型的反应来自那些受过迫害的人(他们自己或者亲友)。他们曾经拒绝与占领当局握手言欢,或者确信自己将来也不会妥协(签发一个声明),尽管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比方说,因为他们还太年轻,不必对他们认真对待。)

    S医生就属于后一类型,是一位颇具才华的年轻内科医生。一天,他问托马斯:”喂,你给他们写了没有?”

    “你说的是什么?”托马斯反问他。

    “怎么啦,你的收回声明啊。”他语气中没有恶意,甚至笑了,一种从厚厚的笑容标本集里挑出来的微笑;有精神优越感和沾沾自喜的味道。

    “告诉我,我收回观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托马斯问,”你读过吗?”

    “没有。”S说。

    “那你还罗嗦什么?”

    还是沾沾自喜,还是微笑,S回答:”瞧,我们知道这事怎么处置。你给主治医生或某个部长或者某个人写封信,表说你收回前言,他将答应不泄漏出去,不羞辱作者。是不是这样?”

    托马斯耸耸肩,让S继续说下去。

    “可是,即使那个声明已经安全归档,作者也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将其公之于众的。于是,从那以后,他便不开口了,再不会说长道短,再不会有丝毫异议。只要他一露头,声明就会变成铅字,他就臭名远扬。总之,这是个相当好的办法,没有比这更好了。”

    “是呵,真是个好办法,”托马斯说,”但麻烦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说我同意写那玩意儿?”

    S耸耸肩,脸上始终带着笑。

    托马斯突然捕捉了一个奇怪的事实:人人都朝他笑,人人都希望他写那个收回声明,人人都会因此而高兴!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他将他们的懦弱抬高身价,使他们过去的行为看来是小事一桩,能归还他们失去的名声。第二种人高兴,是因为他们能视自己的荣耀为特权,决不愿意让出,甚至会慢慢培养出一种对懦弱者的暗暗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英勇将会立即变成一种无人景仰羡慕的苦差事,平凡而单调。

    托马斯受不了这些笑。他认为自己处处都看见这种笑,连街上陌生人的脸上也莫不如此。他开始失眠。事情能这样吗?他真的那么仰仗那些人吗?不,他对他们没好话可说,自己居然让他们的眼色搞得如此不安,实在使他气愤。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一个这么不在乎别人的人怎么会这样受制于别人的想法呢?

    也许,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人的不信任感(他怀疑那些人有权决定他的命运和对他给予评判),在他选择职业时起了作用。眼下的职业使他可以回避公开露面。比方说,一个选择政治家职业的人,当然会乐意去当众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怀着幼稚的自信,以为如此会获得民众的欢心。如果群众表示了不赞同,那只会刺激他继续干下去力争做得更多更好。同样,托马斯也受到刺激,不过他的刺激来自疾病的诊断难点。

    一个医生不象政治家,也不象演员,只是被他的病人以及同行医生所评价,就是说,是一种关上门后个人对个人的评价。面对那些品评者的目光,他能立即用自己的目光回答他们,为自己解释或者辩护。现在,托马斯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数不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他无法接应它们,既不能用目光也不能用言语来回答它们。他听任每一个人的摆布,听任人们在医院内外议论着他(其时紧张的布拉格正谣言四起,谁背叛,谁告密,谁勾结,传谣速度快如电报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但毫无办法。他对谣言如此不堪忍受感到惊奇,对自己如此病苦焦灼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对他的兴趣令人不快,如同你碰我撞的挤迫,如同噩梦中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我们的衣服撕扯。

    他去了主治医生那里,告诉对方他不会写一个字。

    主治医生异乎寻常地用力跟他握了握手,说他对托马斯的决定早有预料。

    “即使没有那个声明,也许您也能有办法留我继续工作吧。”托马斯竭力暗示对方,他的解雇足以使所有的同事以辞职来威胁当局。

    但他的同事做梦也没想到要用辞职来吓唬谁。不久(主治医生比前次更为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几天来他的手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被迫离开了医院。

    5

    开始,他在一家离布拉格约五十英里的乡村诊所里混,每天乘火车往返两地,回家就精疲力尽了。一年后,他设法找一个强些的差事,得到的却是布拉格郊外某个诊所里更低的职位。他在那里不可能干自己的外科本行,成了什么都干的通用品。候诊室里总是挤成一团糟,他对付每一个病人还不要五分钟,无非是告诉他们吃多少阿斯匹林,给他们开开病假条,送他们去找某些专科大夫。他看自己与其是医生,还不如说是个管家仆人。

    一天,门诊时间完了,一个约摸五十岁的男人拜访了他,那人举止的庄重增添了几分高贵气。他自我介绍,是国家内务部的代表,想邀请托马斯到马路那边去喝一杯。

    他要了一杯葡萄酒,托马斯表示拒绝:”我还得开车回家,他们发现我喝了酒,会没收我的执照。”内务部的人笑着说:”真要碰上什么事,给他们看看这个就行了。”他递给托马斯一张名片(显然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上面还有部里的电话号码。

    然后,他大谈特谈他如何钦佩托马斯,大谈特谈整个部里的人如何难过,不忍心想到一位受人尊敬助外科医生竞在一所偏远的小诊所里分发阿斯匹林。他让托马斯懂得,虽然他不能出来说话,警察是不同意采用这么严厉的措施,把专家们从自己的岗位上赶走的。

    从来没有谁想到过要表扬托马斯,于是他非常仔细地听这位胖官员的讲话,对那人在医学方面的知识精确和细节熟悉感到惊讶。当我们面对奉承时,是多么没有防备啊!托马斯无法使自己不把部里官员的话当成一回事。

    这不只是出于虚荣,更重要的是托马斯缺乏经验。当你对面坐着一个使人愉快、值得尊敬、有礼貌的人时,你要提醒自己说,他说的都不是实话,没有一句出自真诚,是不容易的。保持不相信(经常地、完备地、毫不犹豫地),需要有极大的努力和适当的训练–换句话说,要常常经受警察的盘问。而托马斯缺乏这种训练。

    部里来的人继续说:”我们知道,你在苏黎世有极好的职位,我们非常赞赏你的回国。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你认识到了你的岗位在这里。”他又象责怪托马斯似的说:”可你的岗位应该在手术台上才对!”

    “我太同意了。”托马斯说。

    稍停了一下,部里来的人用悲哀的语调说:”那么告诉我,大夫,你真的认为共产党员应该挖掉自己的眼睛吗?你,一位给那么多人赐予过健康的人,会这么认为吗?”

    “太荒谬了!”托马斯自卫地吼道,”你为什么不去读读我写的东西?”

    “我读过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难受。

    “我写了共产党员应该把眼睛挖去么?”

    “人人都是这么理解的。”部里来的人说。声音变得越来越悲哀。

    “你去读全部的文章,我原先写的那样。你不会谈到它的,登出来的文章被删掉了一些。”

    “是吗?”部里来的人警觉起来,”你是说他们不是按你写的那样发表的吗?”

    “他们删节了。”

    “很多吗?”

    “大约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看来真的吃了一惊:”他们这样做是非常不合适的。”

    托马斯耸了耸肩。

    “你应该抗议!他们责无旁贷地应该迅速刊登原稿。”

    “俄国人来以前,我还有闲工夫想想这事,那以后,我还有其它事要想。”

    “但你总不愿意人们认为你,一个医生,要剥夺人看东西的权利吧!”

    “你想想,你懂吗?这是一封给编辑的信,藏在报纸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它,除了俄国使馆的人员。只有他们才去找它。”

    “别那么说!别那么想!我亲自与很多人谈过,他们读过你的文章,对你这么写感到吃惊。可你现在对我说,那文章与你写的不相符合,有很多地方不对,是他们让你写的吗?”

    “你是说那篇文章?不,我自己写了交给他们的。”

    “你认识那里的人吗?”

    “什么人?”

    “给你登文章的人呀。”

    “不。”

    “你是说你从未跟他们说过话?”

    “他们叫我亲自去过一次。”

    “干嘛?”

    “还是关于文章。”

    “你跟谁谈的?”

    “一位编辑。”

    “他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托马斯才意识到自已是在被审讯。他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使某个人陷入危险。他显然知道那位编辑的名字,却否认了:”我不清楚。”

    “好啦,好啦,”那人的声音中透出对托马斯不老实的恼怒,”你总不能说,他连自我介绍都没有?”

    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我们良好的教养竟成了秘密警察的帮凶。我们不知道如何撤谎。我们的爸爸妈妈们老是命令我们”说实话”。这种思想灌输变成了一种如此自觉的行为,以至我仍在审讯中对秘密警察撒谎都感到羞耻。对我们来说,与他争一场或骂一顿(我们可以无动于衷),比当着他的面撤谎(这是唯一可行的),要简单得多。

    部里的人指责他不老实时,托马斯几乎要感到内疚了,他不得不逾越道德的障碍来坚持谎言:”我想,他的确作了介绍,但他的名字不响亮,我马上就给忘了。”

    “他什么样子?”

    他打交道的那位编缉是一个浅棕色头发、剪平头的矮个子男人,托马斯现在尽力选择与他相反的特征:”高个子,留着长长的黑头发。”他说。

    “呵,”部里来的人说,”有个大下巴!”

    “对了。”托马斯说。

    “背有点驼。”

    “对了。”托马斯心想,部里来的人现在已经认准某个人了。重要的不是托马斯说出了某个可怜的编辑,而是他说出的情况是不真实的。

    “那么他要见你是为了什么呢?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有关词序的问题。”

    这听起来象是在可笑地捏造借口。部里来的人对于托马斯拒绝讲实话更恼火了:”你开始说他们删掉了你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接下来又对我说,他们跟你只谈了词序的问题!这合逻辑吗?”

    这回托马斯回答得毫不为难,因为他讲的绝对是实话:”是不合逻辑,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笑起来,”他们要求我允许他们改变一个句子的语序,随后便把我写的东西砍去了三分之一。”

    部里来的人摇摇头,似乎不能理解如此缺德的行为:”他们这样做太乱弹琴了。”

    他喝完了酒就作总结:”你是被人操纵了,大夫,被人利用了。遗憾的是你和你的病人都吃了苦头。我们非常了解你积极的品质,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他向托马斯把手伸过来,热情地握了握手,然后各自乘自己的车走了。

    6

    与那位部里来的人谈过以后,托马斯深深地陷入了消沉之中。他怎么能一直用快活的语调进行那场谈话呢?如果说,当初他未能拒绝与那人打交道的话(他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毫无准备,不知道法律宽容的限度),他至少可以拒绝象老朋友似的跟他喝酒嘛!假如有人看见他了,而且还认识那个人,必定推断出托马斯在为警察局工作!而且,他为什么要告诉对方文章删节一事呢?干嘛要多嘴多舌?他对自己不高兴到了极点。

    两周后,部里来的人又拜访了他,又一次邀他出去喝酒。但这一次托马斯提出要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我完全理解你,大夫。”那人笑着说。

    托马斯对他的话产生了好奇。对方说那些话,就象一个棋手在告诉对手:你先走错了一步。

    他们相对而坐,托马斯坐在办公桌旁。他们大约谈了十分钟当时猖獗一时的流行性感冒,然后那人说:”我们为你的事想了很多。如果仅仅是我们处理这事,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我们还得考虑社会舆论。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那篇文章煽起了歇斯底里的反共之火。我得告诉你,有人甚至就因为你这篇文章,建议到法院去告你。法律中有一条。就是针对公开煽动暴力而言的。”

    从内务部来的人停下来盯着托马斯。托马斯耸了耸肩。那人又用安慰的口气说:”我们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论你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有多大,从社会利益来看,需要你最大限度地发挥才能。你们医院的主治医生对你有极高的评价,我们也从病人那儿听到了一些汇报。你是个优秀的专家。谁也不会要求一个医生懂政治。是你把自己给推远了。现在时机很好,我们把这个问题一次性了结吧。因此,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份声明样稿。你所要做的,只是让它在报上的发表合法。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发表出来。”他交给托马斯一张纸。

    托马斯读了上面写的东西,给吓了一跳。这比两年前主治医生要他签的声明糟糕多了。不是停留在收回俄狄浦斯读后感的问题,还包含了亲苏、许愿效忠当局、谴责知识分子、说他们是想挑起内战等等内容。除此之外,声明还痛斥那位周报编辑(特别强调那个高个头、驼背的编辑,托马斯知道此人的名字并见过他的照片,但从未见到过他),说他有意曲解托马斯的文章,为他们自己的目的服务,把那篇文章变成了一篇反革命宣言:他们竟躲在一位天真的医生背后写这样一篇文章,也未免太胆小了。

    部里来的人从托马斯眼中看出了惊愕,把身子凑过去,在桌子下面将他的膝盖友好地拍了拍。”别忘了,大夫,这只是个样稿!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地方要改动,我想我们会达成协议的。毕竟,这是你的声明!”

    托马斯把那张纸推还给秘密警察,好象害怕这张纸在手上多呆一秒钟,好象担心什么人将发现这纸上有他的指纹。

    那人没有接纸,反而假作惊奇地抬了抬双臂(象罗马教皇在阳台上向教民们祝福时的那种姿态),”怎么能这样于呢?大夫,留着吧,回家去冷静地想想。”

    托马斯摇了摇头,耐着性子用伸出去的手捏着那张纸,末了,部里来的人不得不放弃罗马教皇的姿势,把纸收回去。

    托马斯打算向对方强调,他既不会写什么,也不会签署什么,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语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个文盲,对不对?我为什么要签字?我自己不会写?”

    “很好,那么,大夫,就按你的办。你自己写,我们再一起看看。你可以把你刚才看过的东西作为样子。”

    为什么托马斯没有立刻给秘密警察一个无条件的”不”呢?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一般说来,警察局无非是要用这样的声明使整个民族混乱(很明显这是入侵者的战略),除此之外,他们在他身上还有一个具体目的:收集罪证准备审判发表托马斯文章的周报编辑。如果是这样,他们需要他的声明为审讯作准备,为新闻界诽谤那些编辑的运动作准备。假若他断然拒绝,从原则上来讲,总是有危险的。警察局会不管他同意与否,把早准备好的并带有他签名的声明印发出去。没有报纸斗胆登载他的否认声明。世界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曾写声明和不曾签字。人们从他们同胞的精神耻辱中得到的快乐太多了,将不愿意听劳什子解释而空喜一场。

    他说愿意自己来写,给了警察局一点希望,也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就在第二天,他在那个诊所辞了职,估计(正确地)在他自愿降到社会等级的最低一层之后(当时各个领域内有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都这样下放了),警察不会再抓住他不放,不会对他再有所兴趣。一旦他落到阶梯的最低一级,他们就再不能以他的名义登什么声明了。道理很简单,没有人会信以为真。这种耻辱性的公开声明只会与青云直上的签名者有关,而不会与栽跟头的签名者有缘。

    在托马斯的国家里,医生是国家的雇员,国家可以让也可以不让他们工作。与托马斯谈辞职事宜的那名官员,听说过他的名字和声望,力图说服他继续工作。托马斯意识到他根本不能肯定这个选择是否合适,但他突然感到,他心中对忠诚的无言许诺使他当时非如此不可。他坚持立场岿然不动。于是,他成了一名窗户擦洗工。

    7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己说:”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躺在特丽莎身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第一幕就是那位主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把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

    这意昧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压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吗?以我之见,有一种必然他并不缺乏,但这不是他的爱情,是他的职业。他从事医学不是出自巧合,也不是出于算计,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欲望。

    把人划分为某些类别庶几乎是可能的,而分类中最可靠的标准,莫过于那种把人们一生光阴导向这种或那种活动的深层欲望。每一个法国人都是不一样的,但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彼此相似–无论她们在巴黎、布拉格,甚至天涯海角。当演员的人,从小就愿意把自己展示给一个隐名的公众以至终身。这种愿望与天资无关,却比天资要深刻。没有这种基本的愿望,任何人也成不了演员。同样,一个当医生的人愿意毕其一生与人体以及人体的疾病打交道。这种基本的愿望(不是天资与技巧),使得他从医学院的第一年起就敢于进入解剖室,而且能坚持在那里度过必要的漫长岁月。

    外科把医疗职业的基本责任推到了最边缘的界线,人们在那个界线上与神打着交道。一个人的头部被棍子狠狠击中,倒了下来,然后停止呼吸。他在某一天总会停止呼吸的,杀人只是比上帝亲自最终完成使命提早了一点点。也许可以这样假定,上帝对杀人还是早有考虑的,却不曾对外科有所考虑。上帝从未想到有人胆敢把手伸到他发明的装置中去,然后小心包合皮肤使之不露痕迹。当年,托马斯面对一个麻醉中睡着了的男人,第一次把手术刀放在他的皮肤上果断地切开一道口子,切得准确而乎整(就象切一块布料–做大衣、裙子或窗帘),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亵渎之感。随后,他再一次觉得有一种东西吸引他这样做!正是那种深深扎根于他心底的”非如此不可”!这种精神的根源蒂固并非出于偶然,绝非什么主治医生的坐骨神经痛.更不是任何别的外界原因。

    可是,他一生中耗费了这么多精力的东西,他现在怎么能如此迅速、坚决而且轻松地给予抛弃呢?

    他会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警察缠着他。然而坦白地说,这种解释即使在理论上讲得通,警察要把一个带有他签字的假声明公之于众实在是不大可能(即使有数桩这样的事发生过)。

    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有权害怕即便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危险。还可以说,托马斯对自己的笨拙恼火,想避开与警察的进一步接触,避免随之而来的孤立无助之感。我们还可以说,他反正已经丢失了职业,小诊所里机械的阿斯匹林疗法与他的医学概念毫无关联。尽管如此,他这样匆匆忙忙地作出决定,在我看来仍然是很奇怪的。这里是不是还深藏着什么别的东西?深得逃离了他理智的东西呢?

    8

    托马斯通过特丽莎渐渐地喜欢起贝多芬来,但对音乐还是不甚了解。我怀疑他是否知道,在贝多芬著名的”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一主题之后,藏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叫德门伯斯彻的人欠了贝多芬五十个弗罗林金币。我们这位作曲家长期来手头拮据,那天他提起这笔帐,德门伯斯彻伤感地叹了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贝多芬开怀大笑道:”非如此不可!”并且草草记下了这些词与它们的音调。根据这个现实生活中的音乐动机,他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其中三个人唱”Esmusssein,esmusssein,ja,ja,ja,ja!”(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再由第四个人插进来唱”HerausmitdemBeutel!”(拿出钱来!)

    一年以后,这一音乐动机在他第135曲,也就是他最后一部四重奏的第四乐章里,作为基本动机重现了。那时候,贝多芬已经忘记了德氏的钱,”非如此不可”取得了较之从前庄严得多的情调,象是从命运的喉头直接吐出来的指令。用康德的话来说,连”早上好”一词用适当的声音读出来,也能成为某种形而上命题的具体表现形式。德文是一种语词凝重的语言。”非如此不可”不再是一句戏谑,它已成为”derschwergefassteEntschluss”(艰难或沉重的决心)。

    贝多芬把琐屑的灵感变成了严肃的四重奏,把一句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一个轻松的有趣传说变成了沉重,或者按巴门尼德的说法,积极变成了消极。然而,相当奇怪,这种变化并不使我们谅讶。换一个角度看,如果贝多芬把他那四重奏的严肃变成关于德氏债款那无聊玩笑般的四声二部轮唱曲,我们倒会感到震惊。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的做法例与巴门尼德的精神相吻合,使重变成了轻,也就是,消极变成了积极!开始(作为一支未完成的短曲),他的曲子触及伟大的形而上真理,而最后(作为一首成功的杰作),却落入最琐屑的戏言?但我们再也不知道怎样象巴门尼德那样去思考了。

    我感到,那严厉、庄重、咄咄逼人的”非如此不可”,长期以来一直使托马斯暗暗恼火。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要把重变成轻。记得他生活的那一刻,他与第一个妻子以及儿子完全决裂,也领受了父母对他的决裂,他得到了解脱。在整个事情的最深层,他除了反抗自称为他沉重责任的东西,除了抵制他的”非如此不可”,除了由此而产生的躁动、匆忙和不甚理智的举动,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那是一种外在的”非如此不可!”是社会习俗留给他的。而他热爱医学的那个”非如此不可”,则是内在的。他经历的磨难如此之多,内在的使命感越是强烈,导致反叛的诱惑也就越多。

    当一个医生,就意昧着解剖事物的表层,看看里面隐藏着什么。也许使托马斯离开外科道路的,正是一种欲望,他想去探询”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藏着些什么。换句话说,现在他想知道当一个人抛弃了他原先视为使命的东西时,他的生活里还将留下一些什么。

    这一天,他去报到。一位好脾气的女人,主管着布拉格全城的商店玻璃清洗和陈设事宜。从他们见面起,他就面临着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各种具体而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他进入一种震惊状态,新工作开始的几天,都一直被这种震掠所缠绕。但一旦克服了新生活中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大约有一周之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在享受一个长长的假日。

    他于活可以无所用心,自得其乐。现在,他明白了人们(他通常可怜的人们)的快乐,全在于他们接受一项工作时没有那种内在的”非如此不可”的强迫感,每天晚上一旦回家,就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他第一次体会到其乐融融的无所谓,而不象从前,无论何时只要手术台上出了问题,他就沮丧、失眠,甚至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他职业中的”非如此不可”,一直象一个吸血鬼吸吮着他的鲜血。

    现在,他拿着刷子和长竿,在布拉格大街上逛荡,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卖货的姑娘叫他”大夫”(布拉格的任何消息都不翼而飞,比以前更甚),向他请教有关她们感冒、背痛、经期不正常的问题。看着他往玻璃上浇水,把刷子绑在长竿的一端,开始洗起来,她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要她们有机会摆脱开顾客,就一定会从他手里夺过长竿,帮他去洗。

    托马斯主要是为大商店干活,也被头头遣派去为一些私人客户服务。此时的人们,还在以群情振奋的一致团结,来反抗对捷克知识分子的大规模迫害。托马斯以前的病人一旦发现他正在靠洗窗子为生,往往就打电话点名把他请去,然后用香槟或一种叫斯利沃维兹的酒款待他,给他签一张十三个橱窗的工单,与他叙谈两小时,不时为他的健康干杯。托马斯于是就能以极好的心情朝下一家客户或另一家商店走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占领军军官的家属一批批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定居,警务人员代替了被撤职的播音员从收音机里播出不祥的报道,而托马斯在布拉格大街上晕晕乎乎地前行,从一个酒杯走向另一个酒杯,如同参加一个又一个酒会。这是他伟大的节日。

    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日子。特丽莎在他的生活中突然不存在了,唯一能与她见面的时间就是半夜她从酒吧回来之后,当时他迷迷糊蝴半睡半醒,或者是早晨,轮到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却要急着去上班。每个工作日,他都有属于自己的十六个小时,一块没有料想到的自由天地。从他少年时开始,这种自由天地就意昧着女人。

    9

    朋友曾问他这一辈子搞过多少女人,他尽量回避这个问题,被进一步追逼,就说:”好啦,两百个左右吧。”朋友中的羡慕者说他吹牛,他用自卫的口气说:”这不算怎么多。现在我已经同女人打了二十五年交道了。用两百除二十五,你看,一年才八个新的女人,不算多,对不对?”

    与特丽莎成家以后,他这种生活方式有所束缚。安排上有些麻烦是必然的,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性活动压缩到一段有限的时间之内(从手术室到家里之间)。他精密地充分利用了那段时间(如一位山民充分利用自己有限的土地),但与现在突然赐予他的十六个小时相比,那段时间简直不值一提。(照我说,十六小时中他用来擦洗橱窗的八个小时里,周围都是新的女招待、家庭主妇,以及女职员,她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次潜在的性活动约定。)

    他在她们中间寻找什么呢?她们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难道做爱不仅仅就是永远重复同一过程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有一些细微末节是想象不到的。当他看到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时,能自然地多多少少想象出她裸体的样子(他作医生的经验更丰富了他作情人的经验),但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而且,他追求不可猜想的部分并不满足于裸体的展露,它将大大深入下去:她脱衣时是什么姿态?与她做爱时她会说些什么?她将怎样叹气?她在高潮的那一刻脸会怎样变形?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确实隐藏在人不可猜想的部分。我们所能想象的只是什么使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什么是人的共同之处。这各自的”我”正是与这种一般估计不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不可猜测亦不可计算,它必须被揭示,被暴露,被征服。

    托马斯在最近十年来的医务实践中,专门与人的大脑打交道,知道最困难的就莫过于攻克人类的这个”我”了。希特勒与爱因斯坦之间,普列汉诺夫与索尔仁尼琴之间,相同之处比不同之处要多得多。用数字来表示的话,我们可以说有百万分之一是不同的,而百万分之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都相同类似。

    托马斯着迷于对这百万分之一的发现与占有,把这看成自己迷恋的核心。他并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部分。

    (这里,也许还可以说,他对外科的激情和他对女人的激情是同为一体的。即使对情妇,他也从末放下过想象中的解剖刀。他既然渴望占有她们体内深藏的东西,就需要把她们剖开来。)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问,为什么他从性面不从其它方面来探寻这个百万分之一呢?为什么不–比方说,从女人的步态、烹饪特点或艺术趣味上去找这种区别呢?

    可以肯定,这百万分之一的区别体现于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但除了性之外,其它领域都是开放的,无须人去发现,无须解剖刀。一位女人吃饭时最后想吃奶酪,另一个厌恶花菜,虽然每一个人都会表现自己的特异,然而这些特异都显得有点鸡毛蒜皮,它提醒我们不必留意,不可指望从中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只有性问题上的百万分之一的区别是珍贵的,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入的领域,只能用攻克来对付它。就在离现在的五十年前,这种形式的攻克还得花费相当的时间(数星期,甚至数月!),攻克对象的价值也随攻克时间的长短成比例增长。即使今天,攻克时间已大大减少,性爱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的”我”。

    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的欲望(那种欢乐如同一份额外收入或一笔奖金),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谴寻着女人。

    10

    追求众多女色的男人差不多都属两种类型。其一,是在所有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存在于他们一如既往的主观梦想之中。另一类,则是想占有客观女性世界里无穷的种种姿色,他们被这种欲念所诱惑。

    前者的迷恋是抒情性的: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理想,又因为理想是注定永远寻求不到的,于是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失望。这种推动他们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失望,又给他们曲感情多变找到了一种罗漫蒂克的借口,以至于不少多情善感的女人被他们的放纵追逐所感动。

    后者的迷恋是叙事性的,女人们在这儿找不到一点能打动她们的地方:这种男人对女人不带任何主观的理想。对一切都感兴趣,也就没有什么失望。这种从不失望使他们的行为带上了可耻的成分,使叙事式的女色追求给人们一种欠帐不还的印象(这种帐得用失望来偿还)。

    抒情性的好色之徒总是追逐同一类型的女人,我们甚至搞不清他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个情人。他的朋友们老是把他的情人搞混,用一个名字来叫她们,从而引起了误会。

    叙事性的风流老手(托马斯当然属于这一类),则在知识探求中对常规的女性美不感兴趣,他们很快对此厌倦,也必然象珍奇收集家那样了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避免朋友们的难为情,他们从不与情妇在公众场合露面。

    托马斯当了差不多两年的窗户擦洗工。这天他被派去见一位新主顾,对方奇特的面容从他一看见她起,就震动了他。尽管奇特,也还算周全,将就将就,没有超出一般允许的范围(托马斯对奇特事物的兴致与费利尼对鬼怪的兴致不一样):她非常高,比他还高出一截,不同寻常的脸上有修长细窄的鼻子。恐怕不能说那张脸是有吸引力的(人人都会抗议!),也不能(至少在托马斯眼中)说它毫无吸引力。她穿着便裤和白色罩衫,象一个长颈鹿、锻,以及机敏男孩的奇怪化合体。

    她久久地、仔细地、探寻地盯着他,眼中不乏嘲意的智慧闪光。”请进,大夫,”她说。

    他意识到她知道自己是谁,但不想有所表示,问:”水在哪里?”

    她打开了浴室的门。他看见了一个洗脸盆、一个浴盆以及肥皂盒;在脸盆、浴盆与盒子前面,放着粉红色的小地毯。

    又象鹿又象鹊的女人微微一笑,挤了一下眼,话里象是充满了反语或暗示。

    “浴室都归你所有,你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她说。

    “可以洗个澡吗?”托马斯问。

    “你喜欢洗澡?”她问。

    他往自己的桶里灌满热水,走进起居室。”你想叫我先从哪里动手?”

    “随你的便。”她耸了耸肩。

    “可以看看其它房子的窗户吗?”

    “你想到处都瞧瞧罗?”她的笑似乎在暗示,洗玻玻仅仅是她毫无兴趣的一个古怪念头而已。

    他走进隔壁的房子,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大窗子,两张挨在一起的床,墙上有一幅画,是落日与白样树的秋景。

    他转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子的酒以及两只酒杯:”在你开始大干以前,来点小东西提提神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对小东西不介意。”托马斯在桌子旁坐下。

    “能看看人们怎么过日子,你一定觉得有趣吧?”她说。

    “我不能抱怨。”托马斯说。

    “所有的妻子都一个人在家里等你。”

    “你是说那些老奶奶,老岳母。”

    “你不想你原来的工作吗?”

    “告诉我,你怎么了解到我原来的工作?”

    “你的老板喜欢吹捧你哩。”鹤女人说。

    “这一次罢了!”托马斯显得惊讶。

    “我给她打电话说要洗窗户,她问我要不要你,说你是被医院赶出来的著名外科医生。这样,很自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有一种敏感的好奇心。”他说。

    “这样明显吗?”

    “看你眼睛的用法。”

    “我眼睛怎么啦?”

    “你眯眼,随后,就有问题要问。”

    “你的意思是不想应答?”

    多亏她,谈话一开始就是心旷神怡的调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外部世界无关,都是内趋的,有关他们自己。谈及他和她可以触知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触摸性的补充更简单明白了。于是,托马斯提到她眯眼时,在她眼上摸了一下,她也在他的跟上摸了摸。不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看来她是有意设置了一种”照我做”的游戏。他们面对面地坐下,两个人的手都顺着对方的身体摸下去。

    直到托马斯的手触到了她的下体,她才开始拒绝,他还猜不透她到底有几分认真。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大截了,十分钟以后他得去另一位主顾家。他站起来,说他不得不走了。

    她的脸红红的:”我还得填那张工单呀。”

    “我什么也没做。”他反驳道。

    “都怪我。”她用一种温和而纯真的嗓音慢慢地说,”我想,我只好再约你来一次,让你完成我没让你干的话。”

    托马斯拒绝把单子交给她签字,她似乎在乞求施舍,对他甜甜地说:”给我,好吗?”又眯了眯眼,加上两句,”反正我也没付这笔钱,是我丈夫给的,你也没得这笔钱,是国家得了。这笔交易跟咱们俩谁也没关系。”

    11

    既象鹿又象鹤的女人有一种奇怪的不谐凋,不时激起他的回想:她的调情与腼腆结合,千真万确的性欲被嘲弄的微笑抵消,公寓的粗俗一般和主人的独特不凡相对照。要是与她做爱,她是什么样子呢?他尽力去揣度却无法想象出来,几天来他老想着这件事。

    应她的召唤,他第二次去她那儿。酒和杯子都在桌上等着。这一次,一切都自动地进行。不一会,儿,他们便在卧房里面对面地站着接吻(那里,墙上画中的太阳正落在自掸树上)。他给她下达自己的标准口令:”脱!”她不但不服从,而且反过来命令:”不,你先脱。”

    他被顶了回来,对这样的反应很不习惯。她开始解开他罩衣的扣子。”脱”的命令下达好几次(伴随着喜剧性的失败)之后,他终于被迫接受妥协。根据他上一次来访时她制订的游戏规则(“照我做”),她脱掉他的裤子,他脱掉她的裙子,然后她脱掉他的衬衣,他脱掉她的罩衫,直到最后他们都赤裸裸地站着。他把手放在她湿润的阴部,他突然感到自己身体的同一部位上也有她的指触,对方象镜子一样准确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

    如我所述,他已熟知了将近两百名妇女(加上他当窗户擦洗工期间为数可观的新人选),但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比他还高,朝他眯眼睛,还用手摸他的肛门。为了压住自己的难堪,他把她按倒在床上。

    他的动作如此急促,使她毫无戒备。她那高塔一般的骨架仰面躺下时,他从她脸上红色的斑点中,看到了失去平衡以后害怕的表情。现在,他站在她上方了,一把托住她的膝下,把她叉开的双腿微微向上举起。那双腿猛一看去,就象一个战士举起双臂对着瞄准他的枪筒投降。

    笨拙加热情,热情加笨拙–托马斯被它们弄得亢奋以极。他久久地跟她于,不时仔细地察看她那有红色斑点的脸,看一个女人被绊翻后倒落时的恐惧表情,那无可仿制的表情顷刻间早已把亢奋传人他的大脑。

    他去浴室洗洗,她跟着进去,并罗罗嗦嗦地解释肥皂在哪里,海绵在哪里,怎样放热水。他很惊奇她把如此简单的事也弄得如此繁琐。最后,他不得不对她说,他完全明白一切,示意对方让自已一个人留在浴室里。

    “你不愿意让我呆在这儿看看你吗?”她乞求。

    他终于把她弄了出去。他洗完身子,把尿拉在盆子里(捷克医生们的标准程序),感到她在浴室外面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想找一个破门而入的法子。他把水关掉,整个寓所突然安静了。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差不多可以断定,浴室门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窥视孔,她那漂亮的眼睛正眯缝着看进来。

    他心境极佳地告辞走了,极力想把她的要素存入记忆,把这种记忆归纳为一个化学公式,用以界定她的特质(她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其结果是得出了这个由三个已知项组成的公式:

    I)笨拙加热情。

    2)失去平衡地倒下之后脸上的恐镇表情以及

    3)双腿举在空中,象一个士兵对着枪筒举起投降的双臂。

    回想了这几条,他感到快乐,象是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点点滴滴,用他想象中的解剖刀,又在宇宙那无际的天幕上划了一刀。

    12

    差不多是同时,他还有如下经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间房子里,与一位年轻女人会面。一两个月之后,她向他提起以前他们见面的事:当时外面正是雷雨交加,他们在窗子下面的一张小地毯上做爱,一直干到风暴平息。那真是难以忘怀的美妙!

    托马斯给震惊了。是的,他记得与她在地毯上做爱(他的朋友睡在一张托马斯发现极不舒服的窄沙发上),但他完全忘记了风暴!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们每次在一块几时的情景,甚至能牢牢记住每一次做爱的方式(她不愿意他从后面于她),他记得他们交合时她讲的好些事(她总是要他搂住她的屁股,不要老看着她),他甚至还记得她内裤的式样,而风暴却无影无踪。

    对于每一次性经历,他的记忆只录下了性征服中那险峻而窄狭的通道:第一声言语挑逗,第一次触模,第一件她对他和他对她说的猥亵之事,以及被对默许和有时遭到反对的小小的性反常行为。他(几乎是学究式地)把其他一切从记忆中排斥出去,甚至记不起自己与这位或那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事发生在他性进攻之前的话。

    年轻姑娘继续谈着风暴,向往地笑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种近乎羞愧的东西: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两种反应和记忆方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

    我不希望,”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的性格与智慧,愿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自已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

    人脑中看样子具有一块我们可以称为诗情记忆的区域。那里记下来诱人而动人的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具有美感。从他遇到特丽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一丝印痕。

    特丽莎占据着他的诗情记忆区,象一位暴君消灭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这是不公正的,那位与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爱的姑娘,一点也不比特丽莎缺乏待意。她叫着:”闭上眼!搂着我的屁股!把我搂紧!”她不能忍受托马斯于她的时候睁着眼睛,专注而敏锐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总是在她上方那样微微弓起,从不压在她的皮肤上。她不希望他研究她。把对方带进那神奇的爱流里,也许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绝趴在地上,其原因就是那种姿势使他们的身体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却可以从几码远的地方来观察打量她。她恨那距离,要与他合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她冲着他瞪眼,坚持说自己没有高潮,尽管地毯已经明显地湿漉漉的了。她还是说:”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算不了快感。”换句话说,她是在敲打他诗情记忆的大门。但门是关闭的,他的诗情记忆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是在地毯上。

    在他与其他女人冒险活动完全不存在的那一点上,才开始了他与特丽莎的冒险。那是推动他一次次征服的职责之外的某种东西。他无意揭示特丽莎身上的什么,她也用不着揭示地来到他面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开这个世界的屈服之躯以前,就与她做爱了。在她开始想知道他们做爱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之前,他就爱上她了。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后来才开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对别人那样把她送回家。她睡在他床上时,他跪在她身边,意识到是什么人把她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我以前说过,比喻是危险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这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往我们的诗情记忆里送入第一个词,这一刻便开始了爱情。

    13

    最近,她又一次进入了他的大脑。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取牛奶回家时,站在门道里,怀里揣着一只用她的红头巾包着的乌鸦,那样子就象吉普赛人抱着自己的小孩。他总忘不了:就在她的脸旁,乌鸦极为哀怨地嘴向上翘着。

    她发现有人用象哥萨克活埋俘虏一样的方式把乌鸦埋了半截。”是孩子们于的。”她的话不光是陈述事实,还流露出一种意料不到的对人们总的深恶痛绝。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对他讲的话来:”我开始感谢你了,你没想要孩子。”

    随后,她向他抱怨,说有个男人老在她工作时找麻烦,还抓住她脖子上廉价的项链,说她只有靠额外的卖淫收入才买得起那东西。她对此极为心烦意乱。也许过分认真了,托马斯想。他突然觉得难过,近两年来他能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其少,他几乎没有机会握住她的手使之停止颤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于活,脑子里还牵挂着特丽莎。给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说,一位私人顾主坚持点名让托马斯去。托马斯不想去,担心又是另外某个女人,此刻他的心让特丽莎完全占据着,没有冒险的兴致。

    打开门”他松了一口气。面前是一位高个头、背有点驼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

    “请进。”那人笑着把他让进屋。

    还有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脸色红亮,望着托马斯试图笑一笑。

    “我想,没有必要让我给你们两位作什么介绍吧。”那男人说。

    “当然,”托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人。这是他的儿子。

    接下来,只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绍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马斯说,”对了,现在对上号了。就是那名字。”

    他们在一张小会议桌一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托马斯意识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是自己过失的产物,他的第一个妻子迫使他养下了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审讯时,对这位老者的尊容作过描绘。

    为了理清思绪,他说:”好了,你们要我先洗哪个窗户?”

    那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事情与窗户无关。他们不是叫他来洗窗户的,只是设了个骗他来的圈套。他从没与儿子谈过话,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儿子的面容却无意了解其它。他所关心的是,他对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愿双方都这么想。

    “好画,不是吗?”那编辑指着托马斯对面墙上一幅镶框的大宣传画说。

    托马斯这才扫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画,大多数是照片和宣传画。编辑挑出的那张曾经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闭他们报纸前的最后一期上。那张画模仿了1918年苏联国内战争征兵时的一张著名宣传画,画上有一个士兵,帽子上戴着红五星用分外严峻的眼神直瞪瞪地盯着你,将食指指向你。原画的俄文标题是:”公民,你加入了红军吗?”取而代之的捷文标题是:”公民,你在两千宇宣言上签了名吗?”

    真是个绝妙的玩笑。”两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个光荣的宣言,呼吁着当局的激进民主化。开始只有一些知识分子签名,后来其他人也出来要求签名,最后签名的人太多,就没法统计人数了。红军侵占他们国土之后,发动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运动,每个公民都回答一个问题:”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名吗?”承认自己签了的人,都被立即解雇。

    “是张好画,”托马斯说,”我记得很牢”。

    “但愿那位红军没有在听我们的话。”编辑笑着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续说:”尽管我们认真对付,但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一位朋友的。我们不能绝对地确认警察在偷听我们,有可能而已。如果请你到我那里去,就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换了一种开玩笑的语调:”可照我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看,它今后对捷克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好处哩。捷克所有知识分子的所有活动,都在警察局的档案夹中记录在案!你知道那些史传文学家们:象伏尔泰、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他们要费多大的劲去重新构想人们性生活的细节吗?捷克作家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一切都记在录音带上,包括每一声最后的叹息。”

    他转向墙中那想象的麦克风,用洪亮的声音说:”先生们,象以前一样,我想借此机会鼓励你们努力工作,我谨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来的历史学家向你们表示感谢。”

    他们三个人一场好笑,编辑又讲了他们报纸怎么被查禁的经过,讲了那位设计这张宣传画的画家现在在于什么,还有其他捷克画家、哲学家以及作家们的处境。入侵之后,他们都下放改行,成了窗户擦洗工,停车场看守员,守夜的,公共楼宅烧锅炉的,或者最好的–通常得有门路–出租车司机。

    编辑说得满有风趣,但托马斯还是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集中精力听。他记得最近两个月内他老在街上从自己身边走道。显然,这些相遇并非偶然。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会和一位受迫害的编辑在一起。托马斯的前妻是一个正统的共产主义者,托马斯自然会设想他儿子是在她的影响之下。他对儿子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问问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怎么样,但他觉得当着第三者的面这样问不够得体。

    最后,编辑讲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说,越来越多的人仅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无缘无故地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结论是:”所以,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托马斯问。

    他的儿子替对方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于说话,惊奇地注意到他说话结结巴巴。

    “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他说,”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几个,处境险恶。我们,决定起草一份请愿书,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签名。这些人物,还算得上,什么的。”

    不,事实上这还不只是结结巴巴,比口吃更严重。他越讲越慢,无论有意与否,发每个字音都用重读,或者用最强音。他自己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两额还未恢复到原有的苍白,又涨得绯红。

    “你们叫我来,让我参谋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选吗?”托马斯问。

    “不,”编辑笑了,”不是要你参谋,我们要你签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是个医生。他表示推辞,仅仅是出于谦让:”等等,光凭他们把我踢出来,并不能说明我是个著名医生呵!”

    “你为我们报纸写过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编辑又朝托马斯微笑。

    “是的。”托马斯的儿子欣然地叹了一口气,托马斯可能没有察觉。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现在请愿书上会帮助你们的政治犯。让那些与当局没有冲突过的人签名,也许会好一些。那些人起码对当权者们还有些影响。是不是?”

    编辑笑了;”当然是这样。”

    托马斯的儿子也笑了,是一种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难的,是他们绝不会签名!”

    “这倒不是说,我们不去跟他们周旋,或者说我心肠好得怕他们难堪,”他笑了,”你该听听他们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马斯的儿子笑着表示赞成。

    “当然,他们开始都表示同意我们,完全站在这一边。”编辑继续说,”他们说,只是需要一个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们对签名怕得要命,不签呢,又担心我们瞧不起。”

    托马斯的儿子和编辑一起笑了。

    编辑交给托马斯一张纸,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种较为客气的方式,呼吁共和国主席赦免所有的政治犯。

    托马斯飞快地运转着思绪。赦免政治犯?就靠这些被当局抛弃了的人(他们自己就是潜在的政治犯)对主席提出要求?即便当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计划,这样的请愿书,唯一结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他儿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吓住。大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麦子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骑墙吗?”编辑问。

    是的,他是在骑墙观望,只是不敢这么说。墙上有一幅画,士兵威胁地指着他说:”你对参加红军犹豫不决吗?”或者说:”你还没有在两千字宣言上签名吗?”或者说:”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过名吗?”或者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在赦免请愿书上签名吗?!”不论这个士兵怎么说,反正是在威胁。

    编辑刚刚已经说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却又提出千万条理由来反对在请愿书上签名。在他看来,他们的理由只是许许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烟幕弹。那托乌斯还能说什么呢?

    他终于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墙上的宣传画:”有这个当兵的逼我,问我签还是不签,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于是,三个人又笑了一阵。

    “好了,”托马斯笑过以后说,”我想想吧,过几天我们还能碰碰头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编辑说,”不幸的是,请愿书等不了,我们打算明天就将它递交主席。”

    “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什么两样,人们都是试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

    “没有什么要想的。”儿子的话虽然咄咄逼人,语调却近乎祈求。现在,他们双双对视着,托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贯注时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翘起,这正是自己平常从镜子里看胡须是否刮干净了时,在自己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从其他人脸上发现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

    当父母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过孩子的童年时,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相似性,他们会觉得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们中断这种相似以后再回头想到这些,或者还会觉得有趣。但托马斯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与儿子谈话!他还不习惯与自己这张不相称的嘴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试想你有一条断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人就坐在你对面,用你的手臂冲着你打手势,你一定会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见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爱的手臂,它接触你的可能想必会使你魂飞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边吗?”他儿子补充说。托马斯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演的这一幕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与儿子的关系。他签字,他们的命运就联系在一起了,托马斯多多少少得尽责地与他友好;不签字呢,他们的关系就会象以前一样不存在。不取决于儿子的意志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儿子会因为他的懦弱而拒绝承认他。他处在一种棋场败局的境地,-无法回避对方的将军,将被迫放弃这一局。他签与不签都没有丝毫区别。这对他的生活或者对那些政治犯们,都不能改变什么。

    “拿来吧。”他接过那张纸。

    14

    似乎是要报偿他的决定,编辑说:”你写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儿子把笔递给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弹一样有力。”

    编辑的赞许使他高兴,但儿于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当:”不幸得很,受害者就我一个,”他说,”多亏了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给我的病人做手术了。”

    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敌意。

    编辑显然是希望缓和这种不协调的语气,带有歉意地说:”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救了所有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托马斯就把”拯救”这个词与一样东西相联系,只与这一样东西相联系:医药。文章如何能够救人?这两个人极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个一生归结为单是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观点,甚至归结得更少一些:冲著当局吐一个简单的字,”不!”

    “也许它救了人,也许它没有,”他说(声音仍是冷冷的,虽然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但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我救过几条命。”

    又沉默了下来。托马斯的儿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马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是多么奇怪。

    “你知道,你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吗?”孩子继续说,而托马斯只能看到他说话付出的努力。”你对妥协的拒绝,你那些,我们都已开始失去了的,善恶分明。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内疚意昧着什么。杀人犯的借口,是母亲不爱他们。可是,你突然出来说:没有什么借口。没有人的灵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纯洁,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己惩罚了自已。”

    托马斯把视线从儿子的嘴上拉开,努力想投向那编辑。他有些恼怒了,象是跟他们争辩起来:”但这统统是误解!善恶的分野彻底给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惩罚什么人。惩罚那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话是美的,但把它弄成这个样……”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突然记起这地方也许安装了窃听器。他没有丝毫野心要让未来的历史学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不愿意把这一思想从自己嘴里喂给他们。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在这个国家里,任何时候都可能把任何人的任何事拿去广播。他闭了嘴。

    “我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改变了主意。”编辑说。

    “我想知道的是,原先是什么东西使我写了个东西。”托马斯马上想起来了:她象一个放在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到了他的床边。是的,他因此才拿起了那本书,追随那些罗慕路斯、摩西以及俄狄浦斯的故事。现在,她又与他在一起了,他看见她用红头巾把乌鸦包起来拥在胸前。她的幻象使他平静下来,似乎在告诉他,特丽莎还活着,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其他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这回是编辑打破了沉默:”我懂了。我毕竟也不喜欢那种惩罚观念。”他笑着补充,”我们不是为了惩罚而呼吁惩罚,是要用惩罚来消灭惩罚。”

    “我知道。”托马斯说。几秒钟之后,他可能就要做一件很高尚的事,却是完全、绝对毫无用处的事(因为这不能帮助政治犯),还是一件使他不高兴的事(因为这是那两个人压着他干的)。

    “签字是你的责任。”他儿于几乎是在恳求。

    责任?他儿子向他提起责任?这是任何人能向他使用的最糟糕的字眼!再一次,特丽莎的幻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记起特丽莎用手臂抱着那只乌鸦,记起她前天曾被一位密探勾引,记起她的手又开始颤抖。她老了,她是他的一切。她,六个偶然性的产物;她,那位主治大夫坐骨神经痛带来的果实;她,他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对立面–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为什么竟然去想什么签还是不签?他的一切决定都只能有一个准则:就是不能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托马斯救不了政治犯,但能使特丽莎幸福。他甚至并不能真正做到那一点。但如果他在请愿书上签名,可以确信,密探们会更多地去光顾她,她的手就会颤抖得更加厉害。

    “把一只半死的乌鸦从地里挖出来,比交给主席的请愿书重要得多。”他说。

    他知道,他的话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无穷。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陶醉之感向他袭来。当年他严肃地向妻子宣布再不希望见到她和儿子时,就有这种相同的黑色阔醉。他送掉那封意昧着断送自己医学事业的文章时,就有这种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对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对不起,”他说,”我不签名。”

    15

    几天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有关请愿书的一些文章。

    当然,那些文章里,没有一个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礼地呼吁释放政治犯。没有一份报纸引用那篇短文的只言片语。相反,它们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吓之词,谈着一份旨在为一场新的反社会主义运动奠定基础的反政府宣言。它们还列举了所有的签名者,每个人名下都伴有使托马斯起鸡皮疙瘩的诽谤与攻击。

    这并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当局组织的公开活动(会议、请愿、街头聚众),都理所当然地视为非法,所有参与者都会陷入危险,这已成为常识。但是,也许这会使托马斯对自己没有为请愿签名更加感到歉疚。他为什么没有签?他再也记不起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的决定。

    我再一次看见他,象小说开头时那样出现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过庭院落在那边的墙上。

    这就是产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过,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来的,他们诞生于一个情境,一个句子,一个隐喻。简单说来那隐喻包含着一种基本的人类可能性,在作者看来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或没有被人扼要地谈及。

    但是,一个作者只能写他自己,难道不是真的吗?

    穿越庭院的凝视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热恋中的女人听到自己胃里顽固的咕咕声响;缺乏意志抛弃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伟大进军中与人们一起举起的拳头;在暗藏的窃听器前的智慧表演–我知道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经历过,但这一切未能产生我提纲勾勒中和作品描绘中的人物。我小说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正因为如此,我对他们都一样地喜爱,也一样地被他们惊吓。他们每一个人都已越过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线。对界线的跨越(我的”我”只存在于界线之内)最能吸引我,因为在界线那边就开始了小说所要求的神秘。小说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对人类生活–生活在已经成为罗网的世界里–的调查。但是够了,让我们还是回到托马斯吧。

    他一个人在公离里,目光越过庭院,落在对面那幢建筑的脏墙上。他想念那高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辑,还有他的朋友们。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甚至从未进入他的生活圈子。他感到自己仿佛刚在火车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还来不及跟她说什么,她就步入卧车厢,去了伊斯坦布尔或里斯本。

    他再一次极力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点感情上的因素(比如他对那位编辑的崇拜以及儿子给他的恼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在他们给的文件上签名。

    万马齐喑时的大声疾呼是对的吗?是的。

    从另一方面讲,为什么报纸提供这么多篇幅对请愿书大做文章呢?新闻界(全部由国家操纵)毕竟可以保持沉默,没有比这更明智的了。他们把请愿书大肆张扬,请愿书随即被统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赐神物,为一场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极好的开端和辩解词。

    那么他该怎么办?签还是不签?

    用另一种方式提出问题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灭亡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缓死期强呢?

    这些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思索:人类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测定我们的决策孰好孰坏,原因就是在一个给定购情境中,我们只能作一个决定。我们没有被赐予第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来比较各种各样的决断。

    在这一方面,历史与个人生命是类似的。捷克只有一部历史,某一天它将象托马斯的生命一样有个确定的终结,不再重复。

    1618年,捷克的各阶层敢作敢为,把两名高级官员从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发泄他们对维也拉君主统治的怒火。他们的挑衅引起了三十年战争,几乎导致整个捷克民族的毁灭。捷克人应该表现比勇气更大的谨慎么?回答也许显得很简单:不。

    三百二十年过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会议之后,全世界决定把捷克的国土牺牲给希特勒。捷克人应该努力奋起与比他们强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吗?与1618年相对照,他们选择了谨慎。他们的投降条约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继而丧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权几十年,或者甚至是几百年之久。他们应该选择比谨慎更多的勇气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捷克的历史能够重演,我们当然应该精心试验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较其结果。没有这样的实验,所有这一类的考虑都只是一种假定性游戏。

    EinmalistKeinmal。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捷克人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

    托马斯再一次怀着爱情般的怀念之情,想起了高个驼背的编辑。那个人于起来似乎把历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图画而不是草图。他于起来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永无休止地重演,会永劫回归,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行为。他自信自己是对的,在他看来,那不是一种心胸狭窄而是美德的标志。是的,那人生活在与托马斯不一样的历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图的历史(或者没有意识到而已)。

    16

    几天后,他又被另一种思想所打动,我把它记在这里作为上一节的补充:在太空以外的什么地方有一颗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里再生,对于自己在地球上所经历的生活和所积累的经验,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许还有另一颗星球,我们将在那儿带着前两次生命的经验,第三次再生。

    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类将在那里诞生于更成熟的层次(一个层次即一次生命)。

    这就是托马斯版本的永劫回归观。

    当然,我们立足于地球(第一号星球,无经验的星球),对于其他星球上的人将会如何,只能杜撰出朦朦胧胧的异想。他会比我们更聪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成熟?他能通过重复经验获得这种成熟?

    只有从这样一个乌托邦的观念出发,才有可能充分正确地使用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概念:乐观主义者无非是认为第五号星球上的人类史将会少一些血污,悲观主义者则不这样看。

    17

    朱尔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说《两年的假日》,是托马斯少年时最爱读的。两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数字。托马斯当窗户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几个星期以来,他渐渐意识到(半悲哀、半自嘲地)自己正在变得精疲力竭(他每天有一次甚至有时是两次的性约会)。他并末失去对女人的兴趣,但发现自己已将气力使到了极限。(让我补充一下,极限是指他的体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他的问题是气喘吁吁,而与生殖器无关,事物状态都有其喜剧性的一面。)

    一天,他正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愿赴约而遭难,看上去象要度一个稀罕的假日。他渴望以极,给一个年轻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电话。对方是个妩媚的表演专业学生,皮肤在南斯拉夫平整的裸泳海滩上晒得黑黝黝的,那种海滩使人联想起机动烤肉板上慢慢的旋转烧烤。

    他干完活,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四点钟动身去办公室递交自己的工单。在布拉格市中心,他被一位未能认出来的女人拦住了:”你究竟躲到哪儿去啦?我八辈子都没见到你啦!”

    托马斯搜索枯肠,想记出她是谁。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吗?那样子倒象个亲密朋友。他尽力搭着腔以掩盖自己没认出她来的事实。好一阵,他才从一个偶然的记号认出了那姑娘:晒得黑黑的小演员,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他这才着手打主意,如何把对方引诱到朋友的公寓里去(他口袋里有钥匙)。

    这段插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这证明他的脑力和体力一样都消耗殆尽了。两年的假期不能再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18

    告别手术台的假日,也是告别特丽莎的假日。六天很难见面的日子后,他们最终能充满着爱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显得疏远,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接触和亲吻。生理的爱给他们愉悦,但没有慰藉。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声喊叫,高潮时脸上的扭曲,在他看来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只有在夜里睡着了,他们才温柔地依偎在一起。握着他的手,她忘记了那一道将他们隔开的深渊(白昼的深渊)。夜里,托马斯既没时间也无办法去保护她和关怀她。而早上,看见她是令人伤心和害怕的:她显得又悲哀又虚弱。

    一个星期天,她请他开车把她带到布拉格城外去。他们去了一个矿泉区,发现那里所有的街道都换了俄国名字,还碰巧遇到了托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马斯被这次招见击垮了。他在这儿突然作为一个医生与别人谈起话来,能感觉出以前那种生活,带着按部就班看见病人的愉悦,带着病人们信任的目光,正跨越岁月的断层向他扑来。他曾经装作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事实上他是滋滋有昧,现在更是极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这一灾难性的大错都是从苏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着路面,避免去看特丽莎。他对她很恼火。她在身边的出现比往日更显得是一种忍受不了的偶然。她在他身边干什么?是谁把她放在草篮里并让她顺水漂下来?为什么把他的床选作了堤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一个别的女人?

    一路上谁也没讲一句话。

    回到家里,他们也默默地吃饭。

    沉默,象一片云海横在他们中间,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越来越沉重。他们逃离这片苦海,径直上了床。半夜里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诉他:”我被埋掉了,给埋了许久许久。你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坟墓,我就出来了。我眼里都是泥。

    “你总是说,’你怎么会看得见的?’你想把我眼里的泥擦掉。

    “我总是说,’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后来有一天,你要去长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的。几个星期过去了,不见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错过,就不睡觉了。最后,你又敲着坟墓,但是我整整一个月没有睡觉了,已经累坏了。我想我是不能再从那里出来了。我终于又出来的时候,你显得失望。你说我看来不舒服。我感觉得出,我下塌的两颊和紧张的姿态使你觉得多么难看。

    “我道歉说,’对不起,你走以后我没合一下眼。’

    “是吗?’你的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高兴。’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个月的假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一个月假,意味着你一个月不愿来看我,你有另一个女人。你走了,我又掉进了坟墓。心里完全明白,我又会有不能睡觉的一个月来等着你。你再来的时候,我会更加丑,你会更加失望。”

    他从来没听到过比这更令人惨痛的东西,他紧紧搂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哆嗦。他想,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爱了。

    让炸弹把这个星球炸得晃荡起来,让这个国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蛮掠夺,让他的同胞们都被带出去枪毙–他更能接受这一切,只是比较难于大胆承认。但是,特丽莎梦中的悲伤之梦却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图重新进入她讲述的梦,想象自己抚摸她的脸庞,轻巧地–一定不让她知道这一点–把她眼窝里的泥擦掉。然后,他听到她话中难以置信的悲怆:”我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处于心肌梗死的边缘。

    特丽莎又睡着了。他睡不着,想象着她的死亡。她带着可怕的题梦死了,由于她死了,他再也不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丽莎带着可怕的噩梦睡着了,而他再也不能将她唤醒。

    19

    托马斯的祖国被侵占已经五年了,布拉格发生了可观的变化。托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一样了,朋友们有一半去了国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经死去。将来不为历史学家们记载的事实是,入侵后的这些年是一个葬礼的时代:死亡率急剧上升。我不是说人们都是象小说家普罗恰兹卡一样,是被逼致死的(当然不多)。这位小说家的私人谈话在电台播了两个星期之后,他便住进了医院。到那时为止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癌细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样开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术。他们发现他危在旦夕,才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死在他妻子的怀里。但有许多并没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绝望之感在整个国家弥漫,渗入人们的灵魂和肉体,把人们摧垮。有些人不顾一切地从当局的宠爱下逃出来,不愿意接受与新领导人握手言欢,充作展品的荣幸。诗人赫鲁宾正是这样死的–他逃离了当局的爱。他尽一切可能躲着那位文化部长,而部长直到他的葬礼时也没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说中大谈诗人对苏联的热爱。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话会虚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鲁宾从死亡中震醒过来。但这个世界太丑陋了,没有人决意从坟墓中重新站出来。

    一天,托马斯到火葬场去参加一位著名生物学家的葬礼,此人曾被大学和科学院赶了出来。当局禁止在讣告中提到葬礼的时间,害怕葬礼会变成一次示威。哀悼者们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尸体将于清晨六时半火化。

    进入火葬场,托马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厅里亮极了,象是个摄影棚。他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三处地方设置了摄像机。不,这不是拍电视,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礼去研究是哪些人参加葬礼。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现在仍然是科学院的成员,足够勇敢地作了墓前演讲。他从没打算过要成为电影明星。

    葬礼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属致敬。托马斯发现大厅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个驼背的编辑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马斯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些无所畏惧情同手足的人。他笑着打招呼,开始朝编辑那边走去。编辑看见他便说:”小心!不要靠近!”

    说来真是一件怪事。托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这句话理解为一句诚恳友好的忠告(“看着点,我们正在被拍照;你与我们讲话,又会卷入另一次审讯。”),或者把它理解为一句嘲讽(“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请愿书上签名,那就始终如一吧,别同我们攀老交情了。”)。无论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听取了劝告,走开了。他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仅仅步入了卧车厢,而且,正当他要表示自己是多么崇拜她时,对方却把手指压在他嘴上,不让他说出来。

    20

    那天下午,他还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个大商店的橱窗,一个小伙子在他右边站住,靠近橱窗,开始细细查看牌价。

    “涨价啦。”托马斯没停下手中冲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马斯。他就是托马斯在医院时的同事,曾经以为托马斯写了自我批评的声明而加以讥笑的那个人。我曾经把他称为S。托马斯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们对没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兴一样),但他从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机会使自己镇定一下),是一种不甚愉快的惊讶。

    “你好吗?”S问。

    托马斯还没应答,就看出S对这样提问颇觉羞愧。一个干着本行的医生问一个正洗着橱窗的医生近来如何,显然是可笑的。

    为了消除紧张气氛,托马斯尽可能轻松地说出几个字来:”好,还好!”他马上感到,无论他说得多么费力(事实上,因为他太费力),他的”好”听起来象是苦涩的反语。他很快加上一句,”医院里有什么新鲜事?”

    “没什么,”S回答,”还是老样子。”

    他回答得尽可能不失分寸,但也显得极不合适。两人都知道这一点,两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中的一个正在洗窗户,怎么能说”还是老样子”呢?

    “主治大夫怎么样?”托玛斯问。

    “你是说你没有见过他罗?”S问。

    “没有。”托马斯说。

    这是真的。从他离开医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没见过主治医生。他们曾一起工作得那么好,甚至都开始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所以无论他怎么说,他的”没有”中有一种悲凉的震颤。托马斯怀疑S对他提出这个话题颇觉愠怒:象主治医生一样,S也从未顺路探访过托马斯,没问他工作怎么样或者是否需要什么。

    两位老同事之间的任何谈话都是不可能的,尽管双方都感到遗憾,特别是托马斯。他并不因为同事忘记了他而生气。如果他能对身边的年轻人说清楚什么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我们各走各的路这完全正常。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我很高兴见到你!”但他不敢这么说。到眼下为止,他说出来的一切都好象出于某种心计,这些诚恳的话在他的同事听来,也同样是嘲讽。

    “对不起,”S停了很久才说,”我实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阵子,同事们假定他为懦夫而对他嗤之以鼻时,他们都对他微笑;现在,他们不能再鄙视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却对他敬而远之。

    还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请他了,不再用香槟酒欢迎他了。这种落魄知识分子的处境不再显得优越,已变成了一种必须正视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东西。

    21

    他回到家里躺下来,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时之后却被胃痛醒。每当他消沉的时候,老毛病就冒了出来。他打开药箱,骂了一句:箱子里空荡荡的,他忘了给它配药。他试图用意志力控制住疼痛,也确实相当有效,但再也无法成眠。特丽莎一点半钟才回家,他觉得自己想跟她闲聊点什么,于是讲了葬礼,讲了编辑拒绝跟他讲话,还有他与S的相遇。

    “布拉格近来变得这么丑恶了。”特丽莎说。

    “我知道。”托马斯说。

    特丽莎停了一下,温柔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马斯说,”但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她也过来坐在他旁边,从侧面搂住他的身体。

    “到乡下去怎么样?”她说。

    “乡下?”他感到惊讶。

    “我们可以独自在那里过日子,你不会碰到那个编辑,或者你的老同事。那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总是原来的样子。”

    正在这时,托马斯又一阵胃痛,感到全身发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过于平静与安宁。

    “也许你是对的。”他艰难地说,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难。

    “我们会有一所小房子,一个小花园,但要足够的大,给卡列宁一个象样的活动场地。”

    “是的。”托马斯说。

    他努力想象搬下乡去以后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很难每个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这意味着性冒险的终结。

    特丽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问题,在乡下,你会对我厌烦的。”

    疼痛更加剧烈了,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种”非如此不可!”–一种奴役着他的职责。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个绝对的假日,从所有职责中解脱,从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脱。他能告假离开医院的手术台(一种永久的休息),为什么不能告假离开世界的手术台?离开女人们那百万分之一的虚幻的差异?离开那把想象中切开女人们保险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捣蛋了!”特丽莎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头,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打针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忘了给药箱补充药品。”

    她顾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额,那里有因为痛楚而冒出来的密密汗珠。

    他的头没有离开枕头,朝她转过来,几乎是气喘吁吁:对方眼中燃烧着不堪忍受的悲伤。

    “告诉我,特丽莎,怎么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我知道。”

    “没有,”她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你否认也没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说。

    “老事情”意味着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马斯不愿意收场:”不,特丽莎,这一次有点不同。以前从没有这样严重。”

    “那好吧,我来告诉你,”她说,”去,洗洗你的头发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释的语调是伤感的,没有敌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几个月了,你的头发上有一种强烈的气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气味。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闻着你某个情妇下体的气味。”

    听她说完,他的胃又开始痛起来。简直要命。他总是把自己洗得很彻底!身上,手上,脸上,确认没有留下丝毫她们的气味。甚至避免用她们的香皂,每次都执行自己种种苛刻的规程。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他回忆起那个女人冲着自己的脸叉开双腿,要他用脸和头顶跟她干。多么愚蠢的主意!他现在恨她。他看出抵赖也没有用处,所能做的事,只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里洗头发。

    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呆在床上吧,别费心去洗那东西了,我现在都习惯了。”

    他的胃真是痛杀了他,他渴望平静与安宁。”我会给我那位病人写信的,就是我们在矿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个地区吗?”

    托马斯极难谈下去了,所能说的只是:”树林子……环绕的山……”

    “没有关系,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离开这里,但现在别说了……”她还是一直摸着他的额头。两人并排躺在那儿,不再言语。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们很快进入梦乡。

    22

    半夜里他醒来了,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春梦。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后一个:一个巨大的裸体女人,至少是他体积的五倍,仰浮在一个水池里。从她两腿分叉处一直到脐眼的小腹部,都盖着厚厚的毛。他从池子一边看着她,亢奋以极。

    身体被胃病折腾得虚弱不堪之时,他怎么亢奋得起来?看到一个他清楚地意识到会拒绝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使他亢奋?

    他以为:在人脑机件里,有两个朝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一个载着想象,另一个载着肉体的反应。载有裸身女人想象的齿轮,带动着相应的勃起指令齿轮。但有些时候,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齿轮错位了,亢奋齿轮会与一个载着飞燕想象的齿轮相配合。一只燕子的景象会带来阴茎的勃起。

    此外,托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类睡眠的专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种梦境中,男人们都有勃起现象,这说明勃起现象与裸体女人之间的联系,只是造物主塞进入脑机件中一千种运动方式中的一种。

    那么爱情与这有什么关系呢?什么关系也没有。托马斯头脑中的齿轮不协调了,他会因为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这对他与特丽莎的爱绝对没有影响。

    如果说,性亢奋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了自己取乐而用的一种装置,那么爱就是唯独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能使我们摆脱造物主。爱情是我们的自由,爱情处于”非如此不可”的规则之外。

    虽然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爱情有别于造物主为自己取乐而设置的机件,爱仍然是从属于它的。爱从属于性,象一位秀美的裸体女人服从一座巨钟的钟摆。

    托马斯以为:使爱从属于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性爱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某种机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

    他带着甜甜的思索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入睡的那一刻,在众多概念浑浑沌沌的无人区中,他突然确信自已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邦,一座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情,不会被性爱的愚蠢干犯所侵扰。

    于是,他安睡了。

    23

    几个半裸的女人尽力缠着他,但是他累了,一心摆脱她们,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他看见一位年轻女朗,正面对着他侧卧在一张沙发上,也是半裸着身子,除了短裤什么也没穿。她撑着臂肘,面带微笑看着他,看来知道他会到来。

    他向她走过来,难以形容的狂喜之情注满身心,想到自己终于找到了她,终于能在这里与她相会。他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说了些什么,显出一种镇定,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摆动。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她这种举动的镇定,女性的镇定是他一辈子困惑不解的问题。

    正在这时,梦境又滑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种似睡非睡的无人区。遇见女人的情景在他眼前渐渐消逝,使他惊吓恐惧。他对自己说,上帝,失去她是何等可恨呵!他竭尽全力想回忆起她是谁,在哪里遇见过她,他们一起经历道什么。她对他如此熟悉,他怎么可能忘了她呢?他答应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绘她,但刚答应便意识到这无法兑现: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怎么能把这么熟悉的人的名字给忘了呢?这时,他几乎完全醒了,眼睛是睁开的,他在问自己,我在哪里?是的,在布拉格,但那女人也住在这里吗?我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到她吗?她是从瑞士来的吗?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既不是来自布拉格也不是来自瑞士,她就住在自己的梦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如此惶惶不安,直挺挺地在床上坐起来。特丽莎在他身旁深深地呼吸。他想,梦中的女人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他认为自已最熟知的女人结果是他不曾相识的女人,但她还是他一直向往着的人。如果他有一个个人的伊甸乐园,他一定将陪伴着她生活其中。这个来自梦境的女人是他爱情中的”非如此不可”。

    他突然回想起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著名假说:原来的人都是两性人,自从上帝把人一劈为二,所有的这一半都在世界上漫游着寻找那一半。爱情,就是我们渴求着失去了的那一半自己。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伙伴。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衷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他试图想象,自己与那梦中女子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他看见在他们理想房舍敞开的窗前,特丽莎孤零零地一个人走过,停下来朝他打望,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哀。他受不了她的那一瞥,又一次感到她的痛楚痛在自己心里,又一次被同情所折磨,深深地沉入特丽莎的灵魂。他从窗子里跳出去,但她苦涩地要他呆在他感觉快乐的地方,做出那些唐突、生硬的动作,使他烦闷不快。他抓住对方那双紧张的手,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使它们镇定。他知道,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抛弃快乐的房舍,眼下以及将来,他将放弃他的天堂和梦中女郎,他将背叛他爱情的”非如此不可”,伴随特丽莎离去,伴随那六个偶然性所生下来的女人。

    他一直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旁的这位女人,在睡梦中还抓着他的手。他觉出一种对她无法言表的爱。这一刻她一定睡得不沉,因为她睁开了双眼,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他知道不该弄醒她,应该哄她继续睡觉。他试图作出一种回答,往她脑子里种下一种新的梦境。

    “我在看星星。”他说。

    “不要说你在看星星了,你骗我。你在往下看。”

    “那是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下面。”

    “哦,飞机上。”特丽莎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随后又昏昏欲睡。托马斯知道,特丽莎正从飞机的圆形窗户往外看,飞机正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

    六、伟大的进军

    l

    直到1980年,我们才从《星期天时报》上读到了斯大林的儿子、雅可夫的死因。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人俘虏,与一群英国军官关在一起,并共用一个厕所。英国军官不满意斯大林的儿子把厕所并得又臭又乱的恶习,不满意他们的厕所被大便弄得很脏,尽管这是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儿子的大便。他们提醒他注意此事,把他惹火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注意,让他把厕所弄干净。他发怒,吵架,动武,最后诉诸集中营的长官,希望长官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国人拒绝谈论大便的问题。斯大林的儿子不能忍受这种耻辱,用最吓人的俄国脏话破口大骂,飞身扑向环绕着集中营的铁丝电网。他扑中了,身体被钉在电网上,再也不会把英国人的厕所弄脏了。

    2

    斯大林的儿子有一段艰难岁月。所有的证据表明,他父亲杀害了给他生这个孩子的女人。于是,小斯大林既是上帝的儿子(因为他父亲被尊崇得如同上帝),又是上帝的弃儿。人们从两重意义上都怕他:他加害于人,可以是因为震怒(毕竟,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可以是出于喜爱(父亲会惩罚弃儿的朋友从而达到惩罚他的目的),

    遗弃和特权,幸福与痛苦–没有谁比雅可夫感受得更具体,这对立的两面是如何交替,从人类存在的一极到另外一极,其间距离是如何短促。

    战争一开始,他成了德国人的阶下囚,另一些囚徒属于冷漠傲岸和不可理解的民族,总是出自内心地排斥他,指责他的肮脏。他,作为肩负着最高级戏剧性的人,能忍受这种不是为了崇高的东西(上帝与天使范围内的东西),而是为了大便的评判么?难道最高级与最低级的戏剧是如此令人晕眩地逼近么?

    令人晕眩之近?太近会引起晕眩?

    会的。当北极近到可以触到南极,地球便消失了,人会发现自己坠入真空,头会旋转,导致他倒下。

    如果遭受遗弃与享有特权是一回事,毫无二致,如果崇高与低贱之间没有区别,如果上帝的儿子能忍受事关大便的评判,那么人类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间度向,成为了不可承受的轻。当斯大林的儿子朝电网跑去,将自己的身体投向电网时,这架电网在失去度向的世界里被无边无际的轻所承托,象天平的秤盘,遗憾可悲地升向空中。

    斯大林的儿子为大便献出了生命。但是为大便而死并非无谓牺牲。那些为了向东方扩充领土而献身的德国人,那些为了向西方扩展权势而丧命的俄国人–是的,他们为某种愚昧的东西而死,死得既无意义,也不正当。在这次战争总的愚蠢中,斯大林儿子的死是唯一杰出的形而上之死。

    3

    我小的时候,曾翻阅过专给孩子们看的那种《旧约全书》,书上有多雷的木刻插画。我看见上帝站在云上,是个有鼻子有眼还有长胡须的老人。我总是想,如果他有嘴,就得吃东西,如果他吃东西,就得有肠子。这种想法总使我害怕。尽管我出生于一个不太信宗教的家庭,我感到有关神的肠子的想法是在褒渎神明。

    我,一个没有受过任何神学训导的孩子,很自然,会抓住上帝与大便不能共存这个事实,来怀疑基督教人类学中的基本论点。就是说,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吗?二者必居其一: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的–上帝就有肠子!–或者说上帝没有肠子,人就不象他。

    古老的诺斯替教与我五岁时的想法是一致的。早在二世纪,伟大的诺斯替教派大师瓦伦廷解决了这个该死的两难推理,声称:”基督能吃能喝,但不排粪。”

    与其说粪便是邪恶的,倒不如它是-个麻烦的神学问题。自从上帝给人以自由,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接受这种观念:他无须对人的罪过负责,然而作为人的创造者,他对人的粪便应负完全的责任。

    4

    到第四世纪,圣哲罗姆完全否定了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做爱的说法。另一方面,九世纪伟大的神学家埃里金纳则接受这一观点,并且还相信,亚当的男性器官只要主人愿意,就可以象臂或腿一样举起。我们不能将这一设想,当作男人害怕阳萎的寻常旧梦而随意打发。埃里金纳的观点有不同的意义。如果认为靠简单命令的方式就可以使阴茎勃举,阴茎的勃举不是由于我们亢奋,而是我们的命令使然,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性亢奋的位置。这位伟大的神学家发现与天堂不能共存的,并非性交及其随之而来的愉悦,他发现与天堂不能共存的是性亢奋。记住:天堂里有愉悦,但没有亢奋。

    埃里金纳的论点抓住了有关粪便助神学辩解要害。只要人获准留在天堂,他或者(象瓦伦廷的耶稣)根本不排粪,或者(看来更有可能)不把粪便看成令人反感的东西。直到上帝把人逐出天堂,他才使人对粪便感到厌恶。人才开始遮羞,才开始揭开面罩,被一道强光照花双眼。于是,紧接着厌恶感的取得,人的生活中又引进了性亢奋。如果没有粪便(从这个词的原义和比喻意义来看),就不会有我们所知道的性爱,以及伴随而来的心跳加快、两眼昏花。

    在我小说的第三章里,我讲到了萨宾娜半裸着身子,头上戴着圆顶礼帽,同穿戴整齐的托马斯站在一起。当时我有些事没来得及提到。她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时,因为她的自我亵渎而亢奋。她忽发奇想,似乎看到托马斯戴着圆顶礼帽,正使自己坐在抽水马桶上并看着自己排粪。她的心突然剧跳起来,几近昏晕的边缘。她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毯上,立刻发出了性高潮的叫喊。

    5

    有些人相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有些人认为世界乃自然生成,这两种人之间的争论涉及到一些超越我们理智和经验的现象。更为现实的倒是这条界线,区分着两类人,后者怀疑人的生命是受赐的(不论如何赐予,以及由谁来赐予),前者却毫无保留地接受赐予观点。

    在欧洲所有宗教和政治的信仰后面,我们都可以找到《创世纪》第一章,它告诉我们,世界的创造是合理的,人类的存在是美好的,我们因此才得以繁衍。让我们把这种基本信念称为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

    直到最近,”大粪(Shit)”这个词才以”s……”的形式出现在印刷品中,这个事实与道德上的考虑毫无关系。你毕竟不能说大粪是不道德的!对大粪的反对是形而上的。每天排出大粪的程序,就是创世说不可接受的每天的证据。二者必居其一:或者大粪是可以接受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要把你锁在卫生间里!),或者,我们就是被一种不可接受的方式所造就。

    那么,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美学理想,必然是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大粪被否定,每个人都做出这事根本不存在的样子。这种美学理想可称为”媚俗作态”。

    “kiscll”是个德国词,产生于伤感的十九世纪的中期,后来进入了所有的西方语言。经过人们的反复运用,它形而上的初始含义便渐渐淹没了:不论是从大粪的原义还是从比喻意义上来说,媚俗就是对大粪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内的一切。

    6

    萨宾娜对国家当局最初的内心反感,与其说是具有道德性,还不如说带有美学性。她倒不怎么反感当局管辖下的丑陋(把荒废的城堡变成牛栏),却厌恶当局企图戴上美的假面具–换句话来说,就是当局的媚俗作态。当局媚俗作态的样板就是称为”五一节”的庆典。

    她看见过这种庆典游行,是在人们依然有热情或依然尽力装出热情的年代。女人们穿上红色、白色以及蓝色的衣裙,游行者队伍齐步行进时,阳台上或窗子前观看的老百姓便亮出各种五角星、红心、印刷字体。铜管小乐队伴随着一个个游行群体,使大家的步伐一致。当某个群体接近检阅台时,即使是最厌世的面孔上也要现出令入迷惑不解的微笑,似乎极力证明他们极其欢欣,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完全认同。不仅仅是认同当局的政治,不,更是对生命存在的认同。从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的深井里,这种庆典汲取了灵感。没有写出来、没有唱出来的游行口号不是”共产主义万岁!”而是”生活万岁!”这种白痴式的同义反复(“生活万岁!”),使那些漠然处之的人对当局的论点和游行也发生了兴趣。对这一口号的盗用,表现了当局的威力和灵巧。

    7

    十年后(这时她住在美国),萨宾娜朋友之一,一位美国参议员,用他的大轿车带她出去兜风。他的四个孩子在车后座跳上蹦下。参议员把车停在一个带有人造滑冰场的体育馆前面,四个孩子从车上跳出来,开始在四周宽阔的草坪上跑起来。参议员坐在方向盘后,美美地看着那四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对萨宾娜说:”看看他们吧,”他用手臂划了个圆圈,把运动场、草地以及孩子都划在圈里,”瞧,这就是我所说的幸福。”

    他的话里面,不仅有看着孩子奔跑和绿草生长的欢欣,还有对一个来自共产党国家的难民的深深理解。参议员深信,在那个国家里是不会有绿草生长和孩子奔跑的。

    一瞬间,萨宾娜的脑子中闪现过一个幻影:这位参议员正站在布拉格广场的一个检阅台上。他脸上的微笑,就是那些当权者在高高的检阅台上,对下面带着同样笑容的游行公民发出的笑。

    8

    参议员怎么知道孩子就意昧着幸福?他能看透他们的灵魂?如果此刻他们都不见了,其中三个向第四个扑过去并狠狠揍他,那又意味着什么?

    参议员只有一条理由对他有利:他的感情。心灵和大脑经常意见不合抵触龃龉。而在媚俗作态的王国里,心灵的专政是最高的统治。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媚俗可以无须依赖某种非同寻常的情势,是铭刻在人们记忆中的某些基本印象把它派生出来的:忘恩负义的女儿,被冷落了的父亲,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卖的祖国,第一次恋情。

    媚俗引起两种前后紧密相连的泪流。第一种眼泪说:看见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着,多好啊!

    第二种眼泪说:和所有的人类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所感动,多好啊!

    第二种眼泪使媚俗更媚俗。

    地球上人的博爱将只可能以媚俗作态为基础。

    9

    没有比政客更懂得这一点了。无论何时,一个照相机即将开拍,他们会立即奔向最近前的孩子,把他举到空中,亲吻他的脸蛋。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学理想,也是所有政容党派和政治活动的美学理想。

    各种政治倾向并存的社会里,竞争中的各种影响互相抵销或限制,我们居于其中,还能设法或多或少地逃避这种媚俗作态的统治:各人可以保留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不见的作品。但是,无论何时一旦某个政治运动垄断了权力,我们便发观自己置身于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

    我说到极权统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每一种个性的展示(在博爱者微笑的眼里,任何偏离集体的东西均遭藐视);每一种怀疑(任何以怀疑局部始的人,都将以怀疑生活自身而终);所有的嘲讽(在媚俗的王国里,一切都必须严肃对待),以及抛弃了家庭的女人,或者爱男性胜过爱女性的男人。于是,”丰富而且多彩”这样神圣的法令,就成为了疑问。

    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把古拉格当作媚俗作态极极统治用来处理垃圾的化粪池。

    10

    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十年,是最可怕的斯大林恐怖时期。当时特丽莎的父亲由于鬼混而被捕,十岁的特丽莎被逐出家门。这也是二十岁的萨宾娜在美术学院学习的时候。在那里,她的马列教授向她解释社会主义艺术的理论:社会主义社会如此飞跃进展,其基本矛盾不再是好与坏的矛盾,而是好与更好的矛盾。所以大粪(那是无论如何也根本不能接受的了)只能存在”在那一边(比如说,在美国)”,象一些异己的东西(比如说特务),只有从那里,从外部,才能打入这个”好与更好”的世界。

    事实上,在那最严酷的时代,苏联电影在所有”好与更好”的国家泛滥。电影中充满了不可信的纯洁和高雅。两个苏联人之间可以出现的最大冲突,无非是情人的误会:他以为她不再爱他;她以为他不再爱她。但在最后一幕,两人都投入对方的怀抱,幸福的热泪在脸上流淌。

    对这些电影流行的老一套解释就是:电影表现了共产主义的理想,现实当然比理想要差一些。

    萨宾娜总是反感这些解释。只要一想到苏式媚俗的世界行将成为现实,就感到背上一阵发麻。她毫不犹豫地愿意选择当局统治下那种受迫害和受宰割的现实生活,这种现实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如果在那种理想式的现实世界里,那些白痴们咧嘴傻笑的世界里,她将无话可说,一个星期之内就会被吓死。

    苏式媚俗给萨宾娜的感觉,非常象特丽莎梦中所经历的恐怖一样震动了我。特丽莎与一群裸体女人绕着游泳池行进,被迫高兴地唱歌。下面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特丽莎不能对任何女人提一个问题,说一个宇,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是接唱下一段流行歌。她甚至不能对她们任何人偷偷眨眼,她们会立即向那个游泳池上篮子里的男人指出她来,他将把她枪毙。特丽莎的梦揭示了媚俗的真实作用:媚俗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

    11

    在媚俗作态的极权统治王国里,所有答案都是预先给定的,对任何问题都有效。因此,媚俗极权统治的真正死敌就是爱提问题的人。一个问题就象一把刀,会划破舞台上的景幕,让我们看到藏在后面的东西。事实上,这就是萨宾娜向特丽莎解释的自己画作的准确意义:表面上是明白无误的谎言,底下却透出神秘莫测的真理。

    但是,反对我们称为媚俗作态极权统治的这种东西的人们,感到质问和怀疑无补于事,他们也需要确定而简单的真理,让大众理解,激发群体的眼泪。

    德国一个政治组织曾为萨宾娜举办过一次画展。她打开目录,第一张图就是自己的照片,上面添画了一些铁丝网。她在照片旁边,还发现了一份读上去象某位圣女或某位烈士的小传;她遭受过极大的痛苦,为反对非义而斗争,被迫放弃了正在流血的家园,却继续在斗争着。”她的画作是争取幸福的斗争”,文章以这句话而告结束。

    她抗议,但他们不能理解她。

    你是说共产主义不迫害现代艺术吗?

    “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她愤怒地回答。

    那以后,她开始在自己的小传中故弄玄虚,到美国后,甚至设法隐瞒自己是个捷克人的事实。唯一的目的,就是不顾一切地试图逃离人们要强加在她生活中的媚俗。

    12

    她站在画架前,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身后椅子上的老人,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一笔触。

    “该回家了。”他终于看了看表。

    她放下调色板,去卫生间洗手。老人也使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拿斜靠在泉边的拐杖。画室的门通向外边的草地。天已渐渐落黑了,五十英尺开外,是一栋白色的隔板房,一楼的窗口亮着灯光。萨宾娜被这两个光辉投照着暮色的窗口感动了。

    她一生都宣称媚俗是死敌,但实际上她难道就不曾有过媚俗吗?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摄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她是在纽约遇见这位老人的。他富裕而且爱画,身边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伴,住在一栋乡间房舍里。正对着那房舍,他的土地上有一间旧马厩。他为萨宾娜把马厩改建成画室,而且每天都目随萨宾娜的画笔运行,直到黄昏。

    现在他们三人一起吃晚饭。老太太把萨宾娜唤作”我的女儿”,但一切迹象都会使人导出相反的结论,就是说,萨宾娜倒是母亲,而她的这两个孩子喜欢她,崇拜她,愿意做她所要求的一切。

    她这个也即将进入老年的人,象一个小女孩那样找回了曾被夺走的父母吗?她终于找回了她自己从未有过的孩子吗?

    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幻觉。她与这老两口过的日子只是一个短暂的间歇。老头病得很重,一旦撇下老伴去了,老太太将去加拿大跟儿子一块儿过。那么,萨宾娜的背叛之途又将在别的什么地方继续。一曲关于两个闪光窗口及其窗后幸福家庭生活的歌,憨傻而脆弱,不时从她生命的深处飘出,汇入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她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她太知道了,这首歌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媚俗一旦被识破为谎言,它就进入了非媚俗的环境牵制之中,就将失去它独裁的威权,变得如同人类其它弱点一样动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13

    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

    但生命存在的基础是什么?上帝?人类?斗争?爱情?男人?女人?

    由于意见不一,也有各种不同的媚俗:天主教的,新教的,犹太教的,共产主义的,法西斯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女权主义的,欧洲的,美国的,民族的,国际的。

    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被认为一半是左派的,另一半是右派的。根据各自声称的理论原则给这一派或那一派下定义都完全不可能。这不足为奇:政治运动并不怎么依赖于理性态度,倒更依赖于奇想、印象、言词以及模式,依赖于它们总合而成的这种或那种政治媚俗。

    弗兰茨如此陶醉于伟大的进军,这种幻想就是把各个时代内各种倾向的激进派纠合在一起的政治媚俗。伟大的进军是通向博爱、平等、正义、幸福的光辉进军,尽管障碍重重,仍然一往无前。进军既然是伟大的进军,障碍当然在所难免。

    是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主义专政?是反对消费社会还是要求扩大生产?是断头台还是废除死刑?这一切都离题甚远。把一个左派造就为左派的,不是这样或那样的理论,而是一种能力,能把任何理论都揉合到称之为伟大进军的媚俗中去。

    14

    弗兰茨显然不是媚俗的信徒。伟大进军在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多少有点象萨宾娜生活中那关于两个闪亮窗口的哀婉之歌。弗兰茨投哪个政党的票?恐怕他什么票也不会投,感兴趣的是徒步旅行到山里去度过选举日,当然,这并不意昧着他不会被伟大的进军所打动。梦想着我们是跨越世世代代进军中欢乐的一群,总是美好的,弗兰茨从未完全忘记过这种梦。

    一天,有些朋友从巴黎给他打电话,他们计划向柬埔寨进军,邀请他参加。

    柬埔寨近来一直遍布美国炸弹,一场内战,使这个小小的民族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口,最后,它被相邻的越南所占领。而越南纯粹是苏联的附庸。柬埔寨受到饥荒的折磨,缺医少药的人们正在死去。一个国际医疗机构再三要求允许入境,都被越南拒之门外。现在的办法是,让一群西方重要的知识分子开到柬埔寨边境,用这种世界人民众目睽睽之下的壮观表演,迫使占领军允许医生入境。

    给弗兰茨打电话的人,曾在巴黎街头与他一同进军。一开始,弗兰茨被这个邀请弄得欢喜若狂,随后,眼光落在房子那边扶手椅里的学生情妇身上。对方仰视着他,眼镜的大圆镜片把她的眼睛扩大了。弗兰茨感到这双眼睛在乞求自己别去。他歉疚地谢绝了邀请。

    刚接上电话,他马上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后悔。真是,他关照了现实中的情妇,却忽略了精神上的爱情。柬埔寨不是与萨宾娜的国家一样吗?一个被邻国军队占领了的国家,一个已感受到俄国巨掌重压的国家!刹那闯,他觉得那位几乎忘记了的朋友,是在根据萨宾娜的秘密吩咐与他联络的。

    上天之灵知道一切,看见一切。如果他参加这次进军,萨宾娜会从上面惊喜地看着他,会明白他还保持了对她的忠诚。

    “要是我参加进军,你会非常不安吗?”他问戴眼镜的始娘。这位姑娘把他每一天的离开都看成损失,但事事都依他。

    几天后,他与二十名医生,以及大约五十位知识分子(教授、作家、外交家、歌唱家、演员以及市长),还有四百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一道乘坐一架巨大的喷气式飞机,从巴黎起飞了。

    15

    飞机在曼谷着陆。四百七十名医生、知识分子以及记者挤进了一家国际饭店的大舞厅。那儿聚集着更多的医生、演员、歌唱家、语言学专家,还有数百名带有笔记本、录音机、照相机以及摄像机的记者。乐台上约摸二十个美国人坐在一条长桌边上,正在主持各项事宜。

    和弗兰茨一起进舞厅的那些法国知识分子,感到受了轻视和侮辱。向柬埔寨进军是他们的主意,可这里的这些美国人,象平常一样恬不知耻,不但接管了领导权,而且是用英语接管的,殊不知丹麦人和法国人听不懂他们的话。丹麦人早已忘记了他们曾形成了一个自己的民族,因此法国佬便是唯一能进行抗议的欧洲人了。他们的原则是如此之高,以至拒绝用英语抗议,而用母语法文向台上的美国人申明理由。那些美国人一个字也听不懂,报以友好和赞同的微笑。到最后,法国人别无它法,只得用英语讲出他们的反对意见:”有法国人参加,这个会为什么用英语?”

    美国人对如此奇特的反对很觉惊奇,但仍然微笑,默认这个会议是该用两种语言进行的。于是,在会议重新召开之前,得找一个合适的译员。随后,每个句子都用英语和法语两种语言重复,使讨论花了两倍的时间,甚至还不止两倍,因为所有的法国人都懂一些英语,他们不时打断译员的话来给他纠错,对每一个宇都争议不休。

    一位著名的美国女演员站起来发言,使会议达到了高潮。就因为她,更多的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涌进了大厅,用照相机的咔嚓声伴随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女演员谈到了受难的儿童,共产党专政的残暴,人权的保障,当前对文明社会传统价值的威胁,个人不可剥夺的自由,还谈到卡特总统,说他对柬埔寨事件表示深深的忧虑。她结束发言时,已是热泪盈眶。

    一位长着小红胡子的法国年轻医生,跳出来吼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救死扶伤,不是来向卡特总统致敬!别把这儿变成美国宣传的马戏场啦!我们不是来反共!我们是来这儿救命!”

    他马上得到另外几个法国人的响应。译员害怕了,不敢把他们的话翻译出来。于是乐台上的二十个美国人满脸笑容,好意地看着他们,一再点头表示赞同。其中一位甚至把拳头举向空中,他知道欧洲人在众人同乐时,是喜欢挥举拳头的。

    16

    第二天早晨,他们乘公共汽车横越泰国去柬埔寨边境,晚上在一个小村子里歇息,租了几间吊脚楼的房子。周期性的洪水迫使村民们住在楼上,把他们的猪关在楼下。弗兰茨和另外四个教授佐一间房子,远远传来猪的呼唱,近处却有著名数学家的鼾声。

    早上,他们又爬回汽车。在离边境约一英里的地方,所有的车辆都禁止行驶,过边境只能通过一条重兵把守的狭窄要道。车停了,法国小分队从车上涌下来,再一次发现美国人又占了他们的上风,组成了游行的先头部队。关键时刻到了。译员又给叫了来,接着是长久的争吵。最后大家同意了以下的方案:游行队伍由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以及一名柬埔寨译员领先,接下来是医生,再后面是余下来的人群。那位美国女演员压阵。

    道路狭窄,而且沿途有布雷区,加上有路障–环绕着铁丝网的两个水泥地堡。道路更窄了–只能成单行穿过。

    弗兰茨前面约十五英尺处,是一位著名的德国诗人兼流行歌手,已为和平写了九百三十首反战歌曲。他带来一根长杆子,挑一面白旗,衬托出自己全黑的胡子,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长长的游行队伍此起彼伏,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抢拍镜头,哗哗地摆弄着他们的设备,飞快地冲到队伍前面,停一停,又缓缓向后退着,不时单腿跪下,然后又挺起身子跑到前面更远的地方。他们不时唤着某位著名人士的名字,那人便不知不觉地转向他们的方向,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按下快门。

    17

    什么声音传来了。人们放慢步子朝后看。

    落在最后的美国女演员,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黯然失色的压阵者地位,决定发起进攻。她全速向队伍前面跑去,就象一位参加五千米长跑比赛的运动员,开始为了节省体力一直落在其他人后面,现在突然奋力向前,开始把对手一个接一个地甩下。

    男人们为难地笑笑,让了步,不想挫伤这位著名长跑运动员取胜的决心,但女人们发出叫喊:”回到队伍里去!这不是明星的队伍!”

    大无畏的女演员仍然一往无前,五名摄影记者和两名摄像师尾随其后。

    突然,一位法国语言学女教授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极难听的英语)说:”这是一支医生的队伍,来给那些垂危的柬埔寨人治病,不是为电影明星捧场的惊险表演!”女演员的手被语言学教授的手紧紧锁住,无法挣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用纯正的英语)说,”我参加过一百次这样的游行了,没有明星,你们哪里也去不了!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道义的职责!””放屁!”语言学教授(用地道的法语)说。

    美国女演员听明白了,放声大哭起来。

    “请别动!”一位摄像师大叫,在她脚边跪倒。女演员对着他的镜头留下一个长长的回望,泪珠从脸上滚下来,

    18

    语言学教授终于放开了美国女演员的手腕。那位有黑胡子和白旗子的德国流行歌手,叫了声女演员的名字。

    美国女演员从未听说过他,但她刚经过羞辱,比往常更容易接受同情,朝他跑了过去。歌唱家换上左手擎旗杆,右手搭在她肩上。

    他们立即被新的摄影记者和摄像师所包围。一位著名的美国摄影记者为了把他们的脸和旗子一起塞进镜头,颇费了些周折。旗杆太长,他往身后的稻田移了几步,竞踏响了一个地雷。轰然一声爆炸,他的身体撕成了碎片,在空中飞舞,一片血雨洗浴着欧洲的知识分子们。

    歌手和演员都吓坏了,动也不敢动,举目望了望那旗子。旗上溅满的鲜血使他们每一个惊恐万分。他们又提心吊胆地向上看了几眼,才开始隐隐地微笑。他们心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豪,一种他们从未领略过的自豪:已经有人为他们的旗子奉献了鲜血。他们再一次加入了进军的行列。

    19

    国界线就是一条小河。沿河有长长一道约六英尺高的墙,使河看不见了。墙边堆满了保护泰国狙击手的沙包。墙垣只有一个缺口,一座桥从那里横跨小河。越南军队就驻守在桥的那一边,但他们的位置也完全伪装起来了,也看不见。很清楚,只要有人踏上这座桥,看不见的越南人就会开火。

    游行者们走近大墙,踮起脚张望。弗兰茨从两个沙包的夹缝中向外看,想看个究竟,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被一个摄影记者推开了,那人觉得自己更有权利得到这个位置。

    弗兰茨看看后面,七位摄影师栖息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树顶架上,眼盯着对岸,象一群巨形的乌鸦。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译员把一个大喇叭筒举到了嘴边,用高棉语向对岸喊起话来:这些人都是医生,他们要求获得允许进入柬埔寨国境,提供医务援助;他们没有任何政治意图,纯粹是出于对人类生命的关心。

    来自对岸的回答是一片震人心弦的沉默。如此绝对的沉寂使每个人的心都往下沉,只有照相机在继续咔咔响,听起来象一只异国的虫子在唱歌。

    弗兰茨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伟大的进军就要完了。欧洲被寂静的边界包围着,发生伟大进军的空间,现在不过是这颗星球中部的一个小小舞台。曾经急切挤向这个舞台的观众早就离去了,伟大的进军在孤寂中进行,没有了观众。是的,弗兰茨自言自语,尽管世界是冷漠的,但伟大的进军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轰轰烈烈:昨天反对美国占领越南,今天反对越南攻占柬埔寨;昨天拥护以色列,今天拥护巴勒斯坦;昨天拥护古巴,明天反对古巴–而且总是反对美国;时而反对大屠杀,时而又支持另一场大屠杀;欧洲在前进,且赶上了众多的热闹,一个也没拉下。它的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伟大的进军成了催促人们迅跑的疾驶飞奔,舞台正在越来越缩小,某一天终将变成一个没有空间度向的圆点。

    20

    译员又一次用喇叭简喊话,回答仍然是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冷寂。

    弗兰茨环顾四周,河对岸的沉默象一巴掌打在大家的脸上,连打白旗的歌手以及美国女演员都消沉了,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凭借内心的闪光,弗兰茨看到了他们都是如此可笑。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们,也没有嘲讽的兴致,内心中升起一种感情,象我们对被判罪者的无限怜爱。是的,伟大的进军即将完结,可那是弗兰茨背叛它的理由吗?他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到了尽头吗?在这些陪伴着勇敢的医生走向边境的一群当中,他要嘲笑谁的表现癖呢?他们这些人除了表演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弗兰茨是对的。我不禁想起了那位为赦免政治犯组织请愿的布拉格编辑来。他完全知道他的请愿对那些囚犯毫无帮助,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解放囚犯,而是为了表现那些无所畏惧者的存在。那样做,也是演戏。但是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可能,他不是在演戏与行动之间进行选择,是在演戏与完全无行动之间进行选择。在有些情势之中,人们给判决了只能演戏。他们与哑默力量的斗争(河那边的哑默力量,墙里化为哑默窃听器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对军队的进攻。

    弗兰茨看着他那位从巴黎大学来的朋友举起了拳头,威胁着对岸的静寂。

    21

    译员用喇叭筒进行第三次喊话。

    她再一次得到的沉默回答,使弗兰茨的沮丧突然变成了愤怒。他就在这里,站在泰柬边境界桥仅仅几步远的地方,心中腾起一种要冲上桥去的不可阻挡的欲念。他想仰天痛骂,然后在震天动地的机枪扫射声中死去。

    弗兰茨这种突然的欲念使我们想起了一些东西,是的,使我们想起了斯大林的儿子。当他不忍再看到人类生存的两极互相靠近得瞬间可及的程度,当他发现崇高与卑贱、天使与苍蝇、上帝与大粪之间再无任何区别,便一头闯到铁丝电网上触电身亡了。

    弗兰茨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伟大进军的光荣居然会与进军者的喜剧性虚荣打等号。他不能承认欧洲历史高贵的喧嚣会消失在无际的沉寂里,不承认历史与沉寂之间不再有任何区别。他想把自己的生命放到那座天平上,想证明伟大的进军比大粪要重一些。

    但是,人们在这里证明不出任何东西。天平的一个盘子里放着大粪,另一个盘子里是斯大林之子投入的整个身躯,天平还是一动不动。

    弗兰茨没有让自己挨枪子,只是垂着头,与其他人一道,成单行,走向汽车。

    22

    我们都需要有人看着我们。根据我们生活所希望承接的不同目光,可以把我们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类人期望着无数双隐名的眼光,换句话说,是期待着公众的目光。德国歌手、美国女演员,甚至那位高个驼背以及大下巴的编缉,就是这种类型。他习惯了他的读者,某一天入侵者禁了他的报纸,没有什么能取代那些隐名的眼光,他便感到空气顿时稀薄了一百倍,感到自己将被窒息。然而某一天,他意识到有人不断跟踪他,窃听他,鬼鬼祟祟地在街上给他拍照,于是,隐名的目光又突然回到了他身上,他又能呼吸了。他开始对着墙里的麦克风作戏剧性的演说,在警察那里找到了失却多时的公众。

    那些极其需要被许多熟悉眼睛看着的人,组成了第二类。他们是鸡尾酒会与聚餐中永不疲倦的主人。他们比第一类人快活。第一类人失去公众时就觉得熄灭了生命之光,而这种情况对几乎他们所有人来说是迟早要发生的。然而在第二类人这一方面,他们能够总是与自己需要的目光在一起,克劳迪及其女儿就属于这一类。

    再就是第三类人,他们需要经常面对他们所爱的人的眼睛。他们和第一类人同样都置身于危险处境,某一天,他们爱着的人儿闭上双眼,他们的空间将进入黑暗。特丽莎和托马斯就属于第三类。

    最后是第四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家,生活在想象中某一双远方的眼睛之下。比方说弗兰茨吧,他去柬埔寨边境只是为了萨宾娜,当汽车沿着泰国公路颠簸行进时,他能感到她的眼睛久久地盯着自己。

    托马斯的儿子也属于这同一类型。让我们称他为西蒙吧(他将会很高兴有一个圣经里的名字,象他父亲一样)。他期望的是托马斯的眼光。但卷入请愿运动的结果,是被大学赶了出来。总是陪他出门的姑娘,是一位乡村牧师的侄女,他娶了她,成了一名集体农庄的拖拉机手、天主教教徒,和一名父亲。他知道托马斯也住在农村时,激动不己:命运使他们的生活对等了!他由此而生出勇气给托马斯写了一封信,不是要求对方回信,只是希望托马斯把目光投向他的生命。

    23

    弗兰茨与西蒙是这部小说的梦想家。与弗兰茨不同,西蒙从不喜欢他的母亲,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在寻找父亲。他愿意相信父亲是某种非义的牺牲品,并以此解释父亲后来施加与他的不义。他从不生父亲的气,从不愿意与那位不断中伤父亲的母亲有什么联合行动。

    他在母亲身边一直住到十八岁,完成了中专学业,随后去布拉格续大学。那时的托马斯是个擦洗工。西蒙常常一等几个小时,想撞见托马斯,但托马斯从未停下步来跟他说说话。

    他与那位大下巴编辑混在一起,唯一原因就是编辑的命运使他想起了父亲。那编辑从未听说过托马斯,关于俄狄浦斯的文章早已给忘了。是西蒙向他谈到这篇文章,求他去劝说托马斯在请愿书上签名。编辑同意了,因为他希望为这个他喜欢的孩子做点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西蒙回想起他与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就为自己当时的怯场而羞愧。父亲不可能喜欢他,在他这一方面,他喜欢父亲。他记得他们的每一句话,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看出这些话是何等正确。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是:”惩罚自己不知道做了些什么的人是残暴的。”当女朋友的叔叔把一本圣经交到他手,耶稣的一句话特别震动了他:”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他知道父亲是无宗教信仰者,但从这两段相似的话中,他看到了一种暗示:父亲同意他选定的道路。

    大约在他下农村的第三年,他收到了一封托马斯的信,邀请他去看看。他们的聚会是友好的,西蒙感到轻松,一点也不结巴。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互相并不十分了解。约四个月之后,他收到一份电报,说托马斯与妻子丧生在一辆货车之下。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说父亲以前的一位情妇住在法国,并找到了她的地址。他极其需要想象中的眼睛追随着自己的生命,于是间或给她写一些长长的信。

    24

    萨宾娜不断接到那位悲哀的乡下通信者的来信,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很多信一直没有读过,她对故土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那老头死了,萨宾娜迁往西方更远的地方,迁往加利弗尼亚,更远离了自己出生的故国。

    她卖画没有什么难处。她爱美国,但只从表面上爱,表层下面的一切对她都是异己的。脚下的泥土里没有爷爷和叔叔,她害怕自己被关进坟墓,沉入美国的土地。

    于是,有一天地写了一份遗嘱,请求把她的尸体火化,骨灰撤入空中。特丽莎与托马斯的死显示着重,她想用自己的死来表明轻,她将比大气还轻。正如巴门尼德曾经指出的,消极会变成积极。

    25

    汽车在曼谷旅馆前停下来。人们再也不想主持会议了。他们成群给伙任意去观光,有些出发去寺庙,另一些去妓院。弗兰茨在巴黎大学的朋友建议他们一起过夜,但他更愿意一人独处。

    他走到街上时,天差不多都黑了。他老想着萨宾娜,感到她在看着自己。每当他感到她久久的凝视,便开始怀疑自己:他从来就不知道萨宾娜想些什么。现在,这种怀疑也使他不舒服。她会嘲弄他么?她把他对她的崇拜视为愚蠢吗?她是想告诉他,现在他该长大了,该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福。这一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色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路者看了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咕哝哝。他想要说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非现实的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光射进了他的身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体力。他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作把对方从他肩上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己了!她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很。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真么!他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徒。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日内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来这里。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她之外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迪料理了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婚礼服。是呵,丈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潮!是她所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爱经历了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国去了。那位弗兰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片,加上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朋友只好扶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礼。他选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想。上帝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释:我们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内情的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完全世俗的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丫头把他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镜后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一片鲜肉也换灵魂的。只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阴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浸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途停歇站。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了一大块空间,山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特丽莎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看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是托马斯还是特丽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电视机、收音机,这样才从一位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经常的紧缺,居住设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看你过去的政治表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头发上留下隐名女人的下体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那段插曲与佩特林山上一幕混为一体,她很难说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警察雇佣的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了。是单独?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昧着与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断关系,把他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这里的乡下人工作在一起,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自己心中发现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至今记得的书本,或者来自她的先辈。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酒店厅堂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人到那里去;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没有地方跳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最近的电影院也在十五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之内,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环绕,呆呆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晚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从不到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去。这样的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农民,不再拥有自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么家乡成工作尽心尽力。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和自治。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自己当中推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村民们都想争得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托马斯却情愿呆在乡下,这样的话,不用多久,他们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于,一头喂得象狗一样的猪。猪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焦点。它可以回答主人的召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色的皮肉,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大腿粗壮的妇人踩在高跟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对方交上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狗类除了蔑视外别无任何好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的地叫嚷不休。我平心而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的事。托马斯当上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这些牛,每日两次把它们送到草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草场,都要被割得光秃秃的了,她只好超着中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年下来,就把四周远远近近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的青春岁月里那样,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场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着她,见到小奶牛活泼得过分,或者试图摆脱人的控制,它就学会了猪搞叫,显然把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快活的一个。他前所未有地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兴可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散步。”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看了一番,发现在跗关节附近有一处小小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本地的兽医。一个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卡列宁得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国家时,他还没有完全解除麻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只大腿上,切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播着尾巴爬到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着,怎么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敢于往他们身上跳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了多远?谁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强迫他们来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赐人以统辖万物的威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夺来的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全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进入这场竞争–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么说:”子为众星万物之主宰”–此刻,《创世纪》的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星人驾驭着拉套引车的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将会回忆起他曾经切入餐盘的小牛肉片,并且对牛(太迟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活蹦乱跳,爱往地里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场已有两年了。他总是乐于对牛群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类的威权,他为此而骄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靠三条腿一跛一跛,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伤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散,卡列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去中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问:”这狗怎么啦?看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望了。”她喉头梗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天呐,不要跟我说了,你要为一条狗嚎掉一条命呵!”她并无恶意,是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得的。在乡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乡亲们象她爱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屠杀任何禽兽,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是,眼下这位妇人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友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了。她对狗所承担的爱,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掺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发现特丽莎对托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中团结一致的信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么好的小牲口。安详、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没有什么比牛的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禁想到(两年的乡村生活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回),一个人简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在人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乳。非人类的生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发。但是特丽莎是认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这种观点很危险,正在使她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有动物的统治权,我们还是可以解释,这意昧着上帝仅仅是把它们交付给人来照看。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仅是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卡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而己。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草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上。她回忆起约摸十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宇,谈的是在俄国某个确切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射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整个民族没有一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搜寻出少许例外,把他们推上台。但是他们能到哪里去找呢?对当局的忠诚和对超级邻居的热爱都死了。他们只能找那些为了什么事来报复生活的人,找那些脑子里总想报仇泄愤的人。然后,他们不得不注重、培养和保持这些人的侵略挑衅素质,给他们一些临时的代用品进行实践。他们看中的代用品就是动物。

    很快,报纸开始推出特写专栏,组织读者来信运动,比方说,要求在市区范围内消灭鸽子。鸽子眼看着将遭到灭绝。但最主要的运动矛头是指向狗。人们仍然在占领的大祸中惶恐不宁,电台、电视台以及报纸却大谈特谈其狗:它们怎样弄脏了我们的街道,怎样乱喊乱叫,怎样危及我们孩子们的身体健康,百弊无利,百害无益,而且还得绘它们东西吃。他们煽起的热潮如此丧心病狂,以至特丽莎一直害伯哪位疯狂的暴徒会来伤害卡列宁。仅仅一年以后,积累起来的怨很(怨恨一直在发泄,落到动物头上只是作为一种训练),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标:人。人们开始从工作岗位上被赶走,被逮捕,被投入审判。动物终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宁把头静静地搁在特丽莎的膝头上,她不停地抚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脑子中闪现:对自己的同类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绩。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对待其他村民,是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对托马斯,她的爱举也是出于责任,因为她需要他。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病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自爱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种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力的时候它才展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见),包括了对那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根本的溃裂,溃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源于此。

    有一头牛对特丽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来,用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特丽莎认出了这头中,一直叫它玛克塔。她总是乐于给所有的牛取名字,不过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约是四十年以前,村庄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个名字就意昧着有一颗灵魂的话,我可以说,这些中都有一颗憎恶笛卡儿的灵魂)。但是后来,各个村庄都变成了大集中的工厂。牛只能在牛栏里五码见方的一块小地方毕其终身。从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名字了,成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动的机器)。世界证明了笛卡儿是正确的。

    特丽莎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坐在树枝上,抚摸着卡列宁的头,反复思索着人类的滨裂。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幅图景:尼采离开他在杜林的旅馆,看见一个车夫正在鞭打一匹马。尼采跑上前去,当着车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马头放声大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1889年,当时尼采也正在使自己离开人的世界。换一句话说,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时爆发了。但是正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这一动作的广阔内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儿向这匹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这是他最终与人类的快别)就是在他抱着马头放声痛哭的一瞬间开始的。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尼采,正如我所热爱的特丽莎–一条垂危病狗把头正搁在她的膝盖上。我看见他们肩并着肩,一齐离开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条大道上正前进着人类,”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3

    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对自己的后裔目不转睛,惊讶不已。两个面包圈当然绝对安详,只有蜜蜂摇摇晃晃转着圈,好象中了毒,过了一会儿,它升起来,飞走了。

    这事发生在特丽莎的梦里。等托马斯醒来,她告诉了他。两人都从这个梦里找到了确切的安慰。这个梦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生产的一幕和生下来的东西又可笑又动人: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辑的希望所纠缠。她下了床,穿上衣。随着外出买牛奶,面包、面包圈等等,这里的一天又开始了。她叫上卡列宁,发现对方除了抬头以外没有其他反应。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参加自己努力建立起来的常规仪式。

    她撇下他独自去了。”卡列宁呢?”柜台里的女人已经象平常那样,准备好了卡列宁的面包圈。特丽莎将其放入袋子带回家,取出来递给仍然躺在门道里的他,希望他能过来取定。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托马斯看出特丽莎心里多么沉重。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面包圈,面对着卡列宁四肢落地,慢慢地爬过去,

    卡列宁的眼睛随着他转,似乎透出了一丝兴趣的微光,但仍然没有振作起来。托马斯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还是没有动,但张嘴咬住了面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从托马斯口里拖出去。托马斯这才松了自己的这一端,好让卡列宁能够完全吃掉它。

    还是四肢落地,还是弓若背脊,托马斯退了一点点,开始狺狺叫,让对方以为自己要争夺面包圈奋力一战了。一会儿,狗也狺狺叫唤作出反应!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卡列宁还爱玩耍!卡列宁还没有失去生存的愿望!

    这些狺狺叫声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希望它能够继续下去,尽可能长久。于是托马斯爬回他那里,咬着卡列宁嘴里露出来的面包圈另一端。他们的脸如此贴近,托马斯可以嗅到狗的呼吸气流,可以感到卡列宁鼻上的长毛拂得自己痒痒的。狗又叫出一声,嘴巴抽动着;现在他们各自咬住了半个面包圈。卡列宁犯了一个老的策略错误:丢下了他的那半个,希望捕获主人口中的那半个,总是忘记了托马斯有一双手,并不是一条狗。托马斯没有吐出自己口里的半个,顺手又捡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马斯!”特丽莎叫起来,”你要拿走他的面包圈吗?”

    托马斯把两个半块都放在卡列宁面前的地上,对方很快吞下了一个半块,叼着另一半得意洋洋了好一阵,炫耀他的双双获胜。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又一次觉得他是在微笑,他的微笑能持续多久,生活的主题就能持续多久,就能抗拒死神的判决。

    第二天,情况确实显得有了改善。他们吃了午饭,又到了带他出去作常规散步的时间。按照习惯,他要开始跑步了,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从不停歇。然而在这一天,特丽莎取来皮带和项圈,只被他兴趣索然地看了看。他们努力放出兴高采烈的眼光(为他高兴和为了使他高兴),给他鼓劲,让他振作一点。长久的等待之后,他仍然使他们遗憾,靠着三条腿踉跄了一下,任她套上项圈。

    “特丽莎,我知道你讨厌照相机,”托马斯说,”但今天带上吧,你说呢?”

    特丽莎打开了橱柜,翻找那台抛弃了多年也遗忘了多年的照相机。”总有一天,我们会为这些照片高兴的,”托马斯继续说,”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曾经?什么意思?”特丽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机就搁在她面前的橱柜里,伸手可得,但她不愿意弯腰取出来,”我不愿意带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去卡列宁。你呢,提起他的时候却用过去时态!”

    “对不起。”托马斯说。

    “没有什么,”特丽莎温和些了,”我发现我每次想他都是用过去时态,我总是把它们从脑子里赶出去。我不愿意带照相机,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们不用过去时态来思索卡列宁的唯一方式。他们不让他跑远了,久久地与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没有笑,只是伴随他们走着,用他的三条腿一跛一跛。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特丽莎说,”他并不想散步,只是为了让我们快乐。”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好是因为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会儿。使他们极为沮丧的是,卡列宁停住了,往回走去。他们也只得转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丽莎走进屋时正碰上托马斯在读一封信。听到门开了,他把信插入另外一沓纸当中。但她还是看见了这一动做,出门的当儿还注意到对方把那封信塞到了衣袋里。不过他忘记了信封。特丽莎看见他离家出门,立即把信封找来细细研究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测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来,她淡淡地问来了什么信没有。

    “没有。”托马斯的话给特丽莎注入了一种绝望,比绝望更糟糕,因为她对此已经渐渐不习惯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个秘密情人,要是那样就完了,但绝不可能。她清楚他在每分钟工余时间里做的一切。他一定是与布拉格的某个女人藕断丝连,那个女人与他来说意义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头发上留下下体气昧以后,他居然还想着她。特丽莎不相信托马斯会为了那个女人而离开自己,但是他们两年乡村生活的幸福,看来被几句谎言玷污了。一个旧的念头向她闪回来:她的归宿是卡列宁,不是托马斯。他走了之后谁来给他们的岁月之钟上发条呢?

    思想推向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特丽莎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卡列宁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哀鸣。特丽莎走入花园,目光落在两裸苹果树之间的一块草地上,想象在那里埋葬卡列宁。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草丛里划出一个长方形。这里将是他的墓穴。

    “你在干什么?”托马斯很惊奇,象几个小时前她看见他读信时的惊奇一样。

    她没有答话。托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它们。但她把手挣脱出去。

    “这是卡列宁的墓?”

    她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终于使他爆发:”你先是责怪我,说我想他的时候用什么过去时态,而接下来你干了些什么?你到这里来安排后事!”

    她转身用背冲着他。

    托马斯退回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

    特丽莎走过去,推开门:”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少也得为他考虑考虑吧,”她说,”你把他闹醒了,他现存又开始呜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刚才狗并没有睡着),知道自己的所为就象最粗俗的泼妇,一心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卡列宁躺着的房间,但她不愿让他单独与狗呆在一起。他们一人一边,双双把头向卡列宁凑过去。这一动作中没有什么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们各自都是单独的。特丽莎与她的狗共处,托马斯则同他的狗共处。

    他们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说来也惨,他们就-直这样呆着,度过了卡列宁最后的时光。

    4

    为什么对特丽莎来说,”牧歌”这个词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图景,象是对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他们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特丽莎在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恋。这是她回望的方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何以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玩了个游戏,让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出现的淡黄色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道母亲带有经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然寡廉鲜耻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来一次,一次长达两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之间塞上一迭脱胎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个能对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的:狗类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肉体和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念。这就是特丽莎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把一个动物变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了把自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列宁的爱,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人类情侣的本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低了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报。她从未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我爱他爱得更多吗?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她训练他的动因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给他提供一些基本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她们之间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的面容就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是那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性的爱。特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观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冲突,有什么忽发冲冠的壮景;从来不知道什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基于一种重复,他期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对待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里送面包圈也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他干嘛这么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个娘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丽莎虽然预先就确切地知道了对方要说什么,但每次都大笑了。这个玩笑多次重复,还是没有失去煽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环境里,连幽默,也受制于重复这条甜蜜的法律。

    5

    狗比起人类没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条是极为重要的:法律没有禁止对狗给予无痛苦致死术;动物有权利得到一种仁慈的处死。卡列宁依靠三条腿行走,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角落里呜呜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们没有权利让他毫无必要地遭罪。但是,他们原则上同意了这一点,仍然不得不面对着决定时间的苦恼,即什么时候他的遭罪确实是毫无必要了呢?在哪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了?

    如果托马斯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他们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兽医找来,请他给狗打上一针,让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马斯坚持他不能自己来打针,得把兽医请来做这件事。后来他又意识到,如果这样他可以把一种禁止人类享受的特权提供给卡列宁:让死神具有他亲爱者的外观。

    卡列宁整夜都在呜咽。早上,托马斯摸了摸他的腿,对特丽莎说:”不用等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丽莎进去看看卡列宁。他还躺在角落里,全然没有感觉(甚至托马斯摸他的腿时也不认人),但一听到门响看见特丽莎进来,便竖起脑袋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视,几乎有些害怕。他从不用这种眼光去看托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使看的话,也没有现在这样凝重强烈。这不是一种绝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注视,是不堪承受的信任。这种注视是一种急渴的疑问。卡列宁在一生中,总是等待着特丽莎的回答,现在又努力让她知道(比平时更急切),他正准备着听取来自特丽莎的真理。(从特丽莎口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理,连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视为真理,作为他生命的意义而确认不疑。)

    他令人惊恐和信任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头垂下去搁在两只前爪上。特丽莎知道,再也不会有谁象他那样看自己了。

    他们没有给他喂过糖果,最近她才给他买来了一些巧克力块。她把它们从箔纸里剥出来,碎成小块小块的绕着他放了一圈。她又取来一碗水,让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独自在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极度厌倦。即使被巧克力环绕着,他的头抬也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搂住他。他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来,嗅嗅她,舔了她一两下。他舔着的时候,特丽莎闭上了眼睛,好象要永远记住这一切。她又把脸的另一边就过去让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时分才转回来。托马斯还没有回家。卡列宁仍然躺在巧克力的环绕之中,听到她进门,仍然没能把头抬起来。一条腿已经肿起来了,瘤块转移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红色的(不象血)滴状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贴着他躺下来,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身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她听到有人敲门。”大夫,大夫!猪来啦!是猪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气力去同什么人谈话,没有动也没有打开眼睛。”大夫,大夫!是猪家父子来啦!”一会儿,没有声息了。

    托马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来,没吭一声径直去了厨房准备打针。他进入房间时,特丽莎已经站起来,卡列宁也挣扎着起了身。他一看见托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丽莎说,”他正在微笑呐。”

    她有一种恳求的神情,试图赢得一种短暂的延缓,但没有强求。

    她慢慢地在长沙发上铺开了一张床单,床单的白色底子上有着紫色点子的图案。她早就把一切小心地准备好了,考虑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预先设想了卡列宁的死。(哦,我们确实提前梦想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行将死去,这是多么恐怖!)

    他已经再没有气力跳上沙发了。他们一起动手把他抱上去。特丽莎把他放在托马斯旁边,托马斯检查他余下的三条好腿,寻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的血管,用剪子切开了皮。

    特丽莎跪在沙发旁边,让卡列宁的头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头。

    托马斯叫她紧紧抓住那条腿,免得他难于下针。她照着做了,但没有让自己的脸离开卡列宁的头。她一直温和地对卡列宁说着话,而他也仅仅想着她,并不害怕,一次次舔着她的脸。特丽莎喃喃低语:”不要怕,不要怕,你不会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树和兔子,你还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里,不要怕……”

    托马斯把针头插进血管,推动了柱塞。卡列宁的腿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有好几秒钟,然后停止了。特丽莎仍然跪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脸埋在他的头毛里。

    一会儿,他们都得回头去工作,把狗留在沙发上,留在白底紫色点子的床单上。

    他们黄昏时分回来了。托马斯走进花园,找到了特丽莎在两颗苹果树之间用鞋跟划出的长方形,开始挖洞。他精确地遵循特丽莎的标示,希望一切都符合她的愿望。

    特丽莎和卡列宁留在房里。她害怕下葬的时候他还活着,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微弱的呼吸声,退一步,似乎看财他胸膛细微的起伏。

    (不,她听到的呼吸声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体从来都有细微的颤动,她才有了狗动的印象。)

    她从提包里找出一面镜子,送到他的嘴前。镜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有水珠,水珠当然是狗的呼吸弄出来的。

    “托马斯,他还活着!”托马斯拖着两只带泥的靴子走进房门时,她叫起来。

    托马斯弯腰看了看,摇摇头。

    他们将垫着他的床单各扯一端,特丽莎是低的一头,托马斯是高的一头,把他抬起来送往花园。

    特丽莎感觉到手中的被单有些湿润,想起他是湿津津进入我们生活的,现在又湿津津而去,她高兴地感触到手中的潮湿,他最后的招呼致意。

    他们来到苹果树前把他放下来。她朝坑穴俯下身去,拾掇床单让它能完全盖住卡列宁。真是不堪想象,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将要洗在他赤裸的身上。

    她转回房去取来了他的项圈、皮带,还有早晨以后动也没动的一满捧巧克力,把它们全部投了下去。

    坑穴边是挖出来的一堆新土,托马斯一铲一铲把土填回去。

    就在这时,特丽莎回想起她的梦: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突然,这几个词听起来有点象墓志铭。她想象有一块纪念碑立在两颗苹果树之间,上面刻着:这里安息着卡列宁,他生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花园已沉入了黄昏,正处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一轮较洁的月亮悬在清空,一盏灵堂里忘记关掉了的灯。

    靴子都沾着泥巴,他们把锹和铲子送回放工具的地方,那里,他们的工具立了一排:耙,水桶,锄头。

    6

    他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在这种时候,特丽莎通常会从身后走过来,靠上去,把脸贴到他的面颊上。然而这一天她吃了一惊。托马斯不是在读书,面前是一封信,尽管上面打出来的字不超过五行,托马斯却不解地久久盯着它发呆。

    “什么事?”特丽莎额觉心里一沉。

    托马斯没有回头,拿起信递给她。信上说他当日务必赶到邻近某镇的机场去报到。

    他终于转过头来,特丽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新察觉出来的恐惧。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他摇摇头:”他们只要见我一个。”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复一句。

    他们坐上托马斯的小卡车,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机场。雾很浓,他们仅仅能看清机场上少许几架飞机模糊已极的轮廓。从一架走到另一架,发现所有的门都关着,不能进去。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有一架飞机的门开了,门口靠着一架活动登机梯。他们爬上去,接受了门口一位乘务员的点头招呼。这是一架小飞机–仅仅能容纳三十位旅客–眼下座位全空着。他们互相搀扶走入座椅之间的过道,占了两个相邻的座位,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特丽莎把头靠在托马斯的肩头,最初的恐惧之潮已经退去,被随之而来的悲凉取代了。

    恐惧是一种震击,是高度盲目的瞬间,缺乏任何美的隐示。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在悲凉这一方面,它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已知的东西。托马斯和特丽莎知道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恐惧之光已失去了它的严厉,温和的蓝色光辉泳浴着这个世界,使它美丽。

    特丽莎读信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对托马斯的爱,恐惧之感吞灭了所有的感情和本能。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了。紧靠着池(这时飞机正在冲过浓浓雨云),她的恐慌消退,渐渐体味到自己的爱,一种她认为无边无际的爱。

    飞机终于着陆。他们走向乘务员打开的机门,站在登机梯的顶端时仍然互相搂着腰。他们看见下面站着三个人,都带着兜帽,握着步枪。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在这里根本不可能逃脱。他们慢慢走下来,脚刚接触到机场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个举起枪对准了他们。没有枪声,但特丽莎感到托马斯–一秒钟前还紧靠着她,搂着她的腰–栽倒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撑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马斯的身体在眼前飞快地缩小。她是如此震惊,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木头。托马斯的身体缩得更小了,越来越不太象他,最后变成了极小极小的一颗,开始滑动,奔跑,飞越停机坪。

    射杀托马斯的人取下面罩,给了特丽莎一个舒心的微笑,转身开始追击那个小玩意儿。小玩意儿东窜西窜,似乎不顾一切地试图躲避什么东西,找一个藏身之洞。追击持续了一会儿,直到那个人突然一个猛扑才告结束。

    那人站起来回到特丽莎面前,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是一只兔子,一只害怕得哆哆嗦嗦的兔子。他将其交给特丽莎。一刹那间,特丽莎的恐惧和悲凉都消失了,高兴地把这只动物抱在怀里,很高兴这只兔子属于她,可以把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突然欣喜地哭了,哭着哭着,直到泪水蒙住了双眼。她带着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她的目标,她想要呆在那里并永远不再抛弃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头游荡,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她小时候同爸爸妈妈一起住过的房子。但爸爸妈妈已经定了。有两个她不曾见过的人招呼抛,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祖父和老祖母。他们脸上都有树皮般的深深皱纹,特丽莎很高兴将同他们住在一起。不过跟下,她希望能与自己的小动物先单独呆一会儿。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岁时住的那间房,当时父母决定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了。

    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盏灯,那盏灯从未停止过燃烧,似乎一直预料到了她的归来。灯架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宽大的翅翼上印上了两个大大的斑圈。特丽莎知道这只蝴蝶就是自己的终点。她在床上慢慢躺下来,把兔子紧紧贴住自己的脸。

    7

    他正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面前摊着一个已经开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几次了,我收到一些信,没有告诉过你,”他对特丽莎说,”是我儿子写来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活完全分开,看我到底落个什么下场。几年前,他被大学开除了,眼下在一个村子里开拖拉机。我们的生活也许是分开了,不过它们还是朝一个方向运动,象平行线。”

    “你于嘛从不告诉我这些信?”特丽莎大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以为这事令人很不愉快。”

    “他经常写吗?”

    “时不时写。”

    “写些什么?”

    “他自己。”

    “有趣吗?”

    “是的,有趣。你该记得,他母亲是个热情的追随当局者。这样,他很早就同她断了关系。后来,他接济一些象我们这样倒了霉的人,跟着他们转入了政治活动。他们中间有些人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他们分手了。他在信里,称他们是’永远革命派’。”

    “是不是说,他与当局讲和了?”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还认为这事至关重要。他说我们不必留意当局,完全不理它,应该根据宗教的指示来度过日常生活。他宣称,要是我们信上帝,就可以按我们的行为方式,对付任何形势,把它们变成他叫作’人间的天国’的一种东西。他说在我们国家,教会是唯一能逃避国家控制的自愿者团体。教会帮助他反对当局,他真正信仰上帝,所以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会。”

    “你为什么不问他?”

    “我以前钦佩信徒,”托马斯继续说,”我以为他们有一种奇异的先验方式,来察觉我身边的事情。你可以说,象特异功能者。但我儿子的经历证明,忠诚实际上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抛弃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还不知道天主教是什么,就行了忠诚。所以决定问题的是感激,很可能。人类的众多决定都简单得可怕。”

    “你给他回过信吗?”

    “他从没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说,”邮戳只标明了地区名称,我只好给那个集体农庄寄了一封信。”

    特丽莎想起自己曾经怀疑托马斯,感到有点羞愧,希望能补偿一下自己的过失,有一种给他儿子做点什么事的冲动:”为什么不给他写上一句,邀请他来看看我们?”

    “他看起来象我,”托马斯说。”一讲话,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样。让我来看自己的嘴皮劈哩啪啦谈什么天国–这个想法莫名其妙。”

    特丽莎哈哈大笑起来。

    托马斯也与她笑成一团。

    “不要这样孩子气,托马斯!”特丽莎说,”你和你前妻的事,毕竟是一本老帐了,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有什么办法?干嘛因为你自己年轻时找错了人,来伤害这个孩子?”

    “坦白地说吧,一想到同他见面,我就怯场。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么也没干。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搞得我这样顽固,始终不想见他。有时候,你打定主意却不知道为什么,惯性力量使你坚持下去。这东西一年年强化,很难改变。”

    “请他来吧!”她说。

    下午,她从牛棚回来的路上,听到大路上有人声。近了,才辨出是托马斯的小卡车。他弯着腰正在换轮胎,一些人围着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头发变灰了,今非昔比了,不在于从医生变成了司机,而在于不再年轻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与集体农庄主席的谈话。对方告诉她,托马斯的车子情况很糟糕。他象是在开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听出他是有所担心。”托马斯对人里面的东西,比对机器里面的东西当然内行得多罗!”他哈哈大笑。接着,他承认他去过当局那里好几次,要求他们同意托马斯归队干本行,哪怕在地方上干干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准。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干后面,不让卡车旁边的人看见自己。她站在那里久久地观察丈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他从苏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错,他离开布拉格也是她的错,甚至就是在这里,她未能给他留下一丝安宁,卡列宁病死那阵子,她还用隐秘的怀疑来折磨他。

    她总是隐秘地责怪托马斯爱她爱得不够,把自已的爱视为无可指责,视为对他的一种屈尊恩赐。

    现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怀着伟大的爱去爱托马斯,就应该在国外坚持到底!托马斯在那里是快乐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开!然而她离开了他!确实,那时她自信是宽宏大量地给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宽宏大量不仅仅是个托辞吗?她始终知道托马斯会回家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召唤他一步一步随着她下来,象山林女妖把毫无疑心的村民诱入沼泽,把他们抛在那里任其沉没。她还利用那个胃痛之夜骗他迁往农村!她是多么狡诈啊!她召唤他跟随着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测试他,测试他对她的爱;她坚持不懈地召唤他,以至现在他就在这里,疲惫不堪,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稳解剖刀了。

    现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还能向哪里去呢?他们不可能再获准出国了,不可能再找到一种回布拉格的办法了:那里不会有人给他们工作。他们甚至没有理由移居到另一个村庄。

    仁慈的上帝,他们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为了让特丽莎相信他爱她吗?

    托马斯终于成功地换好了轮胎,爬到驾驶座上。人们也开始上车,发动机吼了起来。

    她回家洗了个澡。躺在热水里,她总是对自己说,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软弱来反对托马斯。我们所有的人总是倾向于认为,强力是罪犯,而软弱是纯真的受害者。但现在特丽莎意识到,在她这里真理恰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梦,在一个男人的感觉中仅仅是软弱而非坚强的梦,也展示了她对托马斯的伤害,迫使他退却。她的软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后完全丧失强力,变成了一只她怀中的兔子。她无法摆脱那个梦。

    她从浴盆里站起来,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悦快乐。

    她刚刚扣完最后一颗纽扣,托马斯和集体农庄主席,还有一位脸白异常的年轻农工,闯了进来。

    “快!”托马斯叫道,”来点烈性酒!”

    特丽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维兹,往一个酒杯里倒出一些。年轻人一口就饮得干干净净。

    他们告诉她事情经过。那位小伙子刚才肩胛骨脱臼;痛得叫爹叫妈。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叫托马斯。托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头复位了。

    小伙子又喝下一杯,对托马斯说:”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绝色佳人!”

    “呆子!”主席说,”特丽莎从来就漂亮。”

    “我知道她从来就漂亮,”年轻人说,”但今天她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这身打扮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准备出门吗?”

    “不,不是。我是为托马斯穿的。”

    “你这个幸运的魔鬼!”主席大笑着说,”我那老太婆做梦也没想过要为我来穿衣!”

    “难怪,你总是同猪娃去散步,猪娃代替了你老婆。”年轻人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摩菲斯特怎么样?”托马斯问。”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个小时没有看见它了。”

    “它一定在想念我。”主席说。

    “看见你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轻人转向托马斯问,”你允许我跟她跳舞吗?”

    “我们都去跳吧。”特丽莎说。

    “你来吗?”年轻人问托马斯。

    “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托马斯问。

    小伙子说了附近一个小镇的名字,那里的旅馆酒吧有一个舞厅。

    “你也来,”年轻人已经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缎兹,用指令的口气对集体农庄主席说,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们就把它也带上。这一来我们有两个可以出场的猪娃啦!娘们一眼看俩大饱眼福,不来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要是诸位不觉得摩菲斯特丢人,我就听你们的。”他们挤上了托马斯的小卡车–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两个男人带着半瓶酒坐在后面。车子还没有出村,主席发现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嚷让托马斯把车开回去。

    “不要急,一只猪娃也开得了锣。”小伙子让主席安静下来。

    天渐渐黑了,道路开始急转弯爬高。

    他们来到镇上径直开到旅馆。特丽莎和托马斯从未到过这里。他们下到地下室,找到了酒吧、舞厅以及几张桌子。有一位大概六十来岁的人在弹着钢琴,年纪与他差不多的一位妇人拉着小提琴。演奏的名曲已有四十年历史了。有五、六对舞伴飘在舞池的地板上。

    “这里没有人跟我跳。”小伙子朝四周扫了一眼,立即邀特丽莎跳舞。

    集体农庄主席和托马斯坐在一张空桌旁边,要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托马斯提醒他,”我要开车。”

    “别傻,”他说,”我们在这里过夜。”他起身去服务台,订两个房间。

    特丽莎与小伙子从舞池里归来,主席接着邀她,最后才轮到托马斯。

    “托马斯,”她在舞池里对他说,”你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的错。由于我的错,你的句号打在这里,低得不可能再低了。”

    “低?你说什么?”

    “要是我们呆在苏黎世,你仍然会是一位外科医生。”

    “你会是一位摄影师。”

    “这是作一种愚蠢的比较,”特丽莎说,”你的工作对你来说意昧着一切;我不在乎我干什么,我什么都能干。我只失去了一样东西,你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你没注意到我在这里很快乐?特丽莎?”托马斯说。

    “外科是你的事业。”她说。

    “追求事业是愚蠢的,特丽莎,我没有事业。任何人也没有。认识到你是自由的,不被所有的事业束缚,这才是一种极度的解脱。”

    他坦率的声音不容怀疑。特丽莎回想起几个小时前他修理卡车时的一幕,想起自己亲眼看到他如此老态。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直希望他变得老一些。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儿时的房间里那只紧紧贴着自己面颊的小兔。

    变成一只兔子意味着什么?这意昧着丧失所有的力量,意昧着一个人比任何人都虚弱。

    他们随着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飘舞。特丽莎把头靠着托马斯的肩膀,正如他们在飞机中一起飞过浓浓雨云时一样。她体验到奇异的快乐和同样奇异的悲凉。悲凉意昧着:我们处在最后一站。快乐意味着:我们在一起。悲凉是形式,快乐是内容。快乐注入在悲凉之中。

    他们回到桌边。特丽莎又同集体农庄主席和小伙子跳了两三轮,小伙子喝得太多,以至同她一起摔倒在舞池中。

    接着,他们上楼去,找到了他们那两间分开了的房间。

    托马斯转动钥匙,扭开了吊灯。特丽莎看见两张床并排挨在一起,其中一张靠着一张小桌和一盏灯。灯罩下的一只巨大的蝴蝶,被头顶的光吓得一惊,扑扑飞起,开始在夜晚的房间里盘旋。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依稀可闻,从楼下丝丝缕缕地升上来。

  •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第一章:放弃了的道路

    自由制度在这一代并未失败,只不过未曾尝试而已。   ——罗斯福

       自二十世纪初叶以来,人类的文明发生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转向。近几十年来,人类文明的航程,并非照着我们大家所希冀的方向继续进步;恰恰相反,我们是为种种现代的过恶所威胁。这种种过恶,是被我们与过去岁月的野蛮主义联系起来的。当然,面对着这种情势,我们不愿意谴责自己,不认为系由于我们的过失所致。我们总是自我辩白:我们不曾运用最佳的智慧来与过恶奋斗么?在我们之中,许多第一流的头脑不是曾孜孜不懈地努力着想把这个世界弄得更好么?我们的一切努力和希冀,不是曾趋向较大的自由、正义和繁荣么?我们总以为,如果我们所希望的是自由和繁荣,可是我们所得到的结果,却是面临桎梏和困乏,那么这便是结果与希望大不相同了。如果事实上的结果与我们的希冀大不相同,那么这不是由于邪恶势力挫折我们之所致吗?而且,在我们重行走上较佳的道路以前,邪恶的势力征服了我们,那么我们不是会成为邪恶势力的牺牲品吗?凡此等等,不是很够明显的事实吗?我们常常听到有人诅咒这个时代的罪恶,说这些罪恶是由于邪恶的资本家所造成,或是由于某一个国家的败坏精神所致,或是由于老一辈的人之愚妄所致,或是由于半世纪以来我们向之争斗但犹未完全推翻的一种社会制度所形成。无论我们把这个时代的罪徒叫做什么,无论我们与这些罪徒怎样不同,我们总是以为我们可以肯定一点,或者至少直到最近可以肯定一点,就是:有些观念在晚近若干年来为许多具有善意的人共同接受,并且决定着我们社会生活中主要的改变,而这样的一些观念不会是错误的。我们的文明现在是发生危机了。如果有人提出任何说法来解释这种危机,我们都肯接受,但有一种说法是例外。这种说法就是:世界当前的危机是由我们所犯下的真实错误造成的;而且我们追求我们最珍视的某些理想,是足以产生与本原全然相违的种种结果。大家都不相信,这种说法,是足以造成世界今日的危机。

       当我们把全副精力用于获致战争胜利时,我们有时不易记得,即使在战前,我们现在藉作战来保卫的许多价值标准,在英国已经遭受威胁,在别处已经遭受破坏。虽然,代表着不同理想的国家是各自为其生存而战,可是我们不能忘记这一争斗是起于观念的冲突。这一观念的冲突,在不久以前,是孕含在共同的欧洲文明里的;并且,由于极权制度之创立而登峰造极的许多趋势,并不限于目前陷入极权制度之下的国度中才有。虽然,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赢得战争,可是赢得战争的目标仅仅是为得到另外的机会来解决这些基本问题,并且觅致一种方法来趋避那威胁相似的文明之命运。

       现在,我们不容易认为德国和意大利或苏俄不是与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中;我们以为他们是在与我们相同的世界中的思想发展之产物。至少,在我们与敌人相持时,我们比较容易把敌人看成与我们完全不相同的东西,而且在那些敌国里所发生的事情不能在我们的国家里发生。至少,我们这样想时,自己也比较惬意些。可是,在极权制度兴起之前的岁月,这几个国家历史可以表明,我们与这些国家不同之处是很少的。我们与这些国家所发生的外在冲突,乃欧洲思想发生变化之一结果。不过,这些国家的思想变化得快些,以至于和我们变得缓慢些的思想发生冲突而已。但是,我们并不是没有受这种思想变化之影响的。

       观念的改变和人类的意志力将世界弄成目前这个样子。虽然没有谁预见到这些结果,但事实上已摆在大家面前。事实是自发的变化着。目前事实的种种变化,并没有使得我们非改变我们自己的思想习惯来适应它不可。这种情形,也许是盎格罗撒克逊诸国所不易了解的。之所以如此,是因在世界改变的发展过程之中,盎格罗撒克逊诸国远落欧洲多数国家改变的速度之后。我们仍然以为目前指引我们的理想,以及在过去的年代曾指引我们的理想,只是在未来才能实现的理想;可是我们没有察觉,在过去二十五年来,这些理想不仅已经改变了世界,而且也改变了我们自己的国家,并且已经改变到了何种程度。我们依旧相信,直到最近,我们还是受所谓十九世纪的观念所支配,或者受放任原则所支配。如果我们将我们国家的现状与某些国家加以比较,而且与那些轻浮躁进的国家之看法加以比较,那么我们相信我们还是受着所谓十九世纪观念之支配,或者受放任原则的支配。我们以为我们的这种想法是对的。但是,即使时至一九三一年,英国和美国只是缓慢地跟着别的国家之路线走。即使在那个时候,英美已经走得相当的深,以至于只有记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情况的人才知道自由世界的真面目为何。

       这个问题真正严重之点是,不独近年来我们在物质建设方面有着重大的改变,而且这些改变表示我们的观念演进的方向也完全改变,我们的社会秩序演进的方向也完全改变。可是,这些方面的改变,依然很少人察觉到。因为,至少在极权主义的恶魔威胁人类之前的二十五年,我们是一步一步地离开西方文明由之而建立的那些基本观念。近年来的趋势带给我们甚高的希望和雄心,但结果却使我们面对极权主义的恐怖了。于是这一社会主义的趋势很深刻地震撼着我们这个时代。可是,我们依然不愿意把我们观念的改变与当前的恐怖二者联系起来,我们不认为二者有因果关系。目前这种发展的趋势只印证自由哲学之父的告诫。当然,我们还是相信这些告诫的。我们知道,没有经济自由,那么在过去便也不会有个人自由和政治自由。但是,现在,我们却一步一步地放弃了经济自由。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政治思想家,托克里(De Tocqueville)和阿克顿爵士(Lord Acton)警告过我们,说社会主义就是奴隶制度。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坚决地朝着社会主义前进。时至今日,我们看见一种新形式的奴隶制度摆在眼前,可是我们却全然忘却了一项告诫。我们忘记了社会主义与奴隶制度是有关联的。

       现代趋向社会主义的趋势,不独与最近过去的历史脱节,而且与西方文明的进化程序也脱节。这种脱节,深刻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如果不仅考察十九世纪的背景,而且考察长远的历史景象,并且发现社会主义的趋势与这些背景和远景相抵触,那么我们便可了然于怀。我们不仅很快地放弃了科布登(Cobden)和布莱脱(Bright)的看法,不仅很快地放弃了亚当斯密和休谟(Hume)的看法,甚至于很快地放弃了洛克(Locke)和密尔顿(Milton)的看法。我们是很快地放弃了西方文明显著的特征之一。这种文明是从基督教、希腊、和罗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成长起来的。我们不仅逐渐弃绝了十八与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而且也逐渐弃绝了伊拉斯谟(Er.asmus)与孟泰格(Montaigne),塞西诺(Cicero)和塔希图(Tacitus),贝利克(Pericles)和都西底斯(Thucydides)所遗留给我们的个人主义。

       纳粹首领说,国家社会主义的革命是反文艺复兴的。他所说的,比之他之所知,也许要真确些。自文艺复兴以来,近代人是从这一文明里成长的;而且,究竟说来,这种文明是个人主义的文明。国家社会主义的革命是对于这一文明之致命的打击。时至今日,“个人主义”一词常引起许多人不良的印象。这个名词往往与自我主义(egotism)和自利自私连在一起。但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个人主义与自我主义及自利自私并无必然的关联。我们所说的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以及一切其它形式的集体主义倒是相反的。我们将要在以后将这两种相反的原则彼此冲突的地方慢慢讨论。个人主义已经包含在基督教和往昔古典哲学中。这些要素,当文艺复兴时,首先得到充分的发展,而且此后逐渐成长为我们所知的西方文明。个人主义之基本的特色是尊重个人,把人当做人。这也就是说,个人主义承认各个人自己的看法和品鉴力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至高无上的。无论他个人的圈子怎样小,都是如此。个人主义并且相信,人必须发展自己的才能和个性。“自由”这样的名词现在用滥了。因此,我们用这个字眼来表示自己的理想时,总有点感到犹豫。“宽容”一词也许是意义依然保持得完整些的字眼。这个字眼所表示的原则,自文艺复兴以来,是占着优势的;只是在最近又低落下去。在极权国家兴起后,宽容原则便全然消失了。

       自十八十九世纪以来,社会制度逐渐从严格的阶层组织转化而成各个人至少可以自定其生活方式的制度。在这种制度中,个人得有机会认识不同的生活方式,并且有机会选择其生活方式。这种转变,是与商业发达有密切关联的。从意大利北部的商业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观随着商业向西部与北部发展,经过法国和德国西南部向低地国家和英伦三岛扩张。这种由商业而引起的新生活观,在没有专制的政治力量来阻抑它的地方,便根深蒂固起来。在低地国家和不列颠,这种新的生活观在一个长时期之内得到充分的发展,并且首次得有机会自由成长,而且变成这些国家的社会与政治生活之基础。而且,自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以来,这种新的生活观,又从这些国家以更较充分发展了的形式向西与东扩张,扩张到新大陆,扩张到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区。可是,在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区,时常发生战乱,并且有强大的政治压力存在;这使得与英国相似的自由果实不能早早成长。

       在欧洲历史的整个近代阶段里,社会发展之一般的方向,是把个人从种种桎梏之中解放出来,这些桎梏曾依风俗习惯或预先制定的种种规律,来困锁人日常的生活。在这个阶段.大家逐渐认识个人须自发地和无拘无束地努力自己的工作。这种认识使大家能够建立复杂的经济活动秩序。不过,只有在个人解放运动获有展进时,这种对个人才能的认识方能产生。其后,经济学家们建立首尾一贯的论证来证明经济自由。这是经济自由活动的结果。经济自由则是政治自由之始料所不及的副产品。

       解放个人能力之最大的结果,也许就是产生了科学。科学之产生,乃近代西方历史上的奇葩。从意大利到英国以及别的地方,个人自由逐步扩张。由于个人自由逐步扩张,才产生了科学。我们知道,在较早的阶段,工业技术依然在停滞状态中。可是,这时,人类的发明力已经表现出来了。例如,这时的人制造许多高度技巧的自动玩具,以及其它机械的设计。像开矿和钟表制造,也在发展之中。这些事业,在当时并未受到限制。但是,当少数人企图在工业方面将机械发明作比较扩大的应用时(有些机械发明是特别发达的),便立即遭到阻止。在那个时候,只要居于支配地位的思想发生桎梏知识的作用,求知的欲望便被阻抑:大多数人信以为真的和对的东西,足以阻抑个人从事新的发明。可是,工业自由却为自由运用新知识开路。在从事科学研究时,只有每件事可以付诸试验,科学才能够大踏步地向前发展。因为科学得以大踏步地向前发展,于是得以在近一百五十年来改变世界的面目。研究经验科学必须诉诸观察与试验。如果有人发现一项试验对于他是有危险的话,他可以终止这一试验,而用另外的方法去试验。只有每样东西都可付诸试验,科学才会有进步。复次,愈是不受外界干扰,大家信任学术权威来发展学术,科学才愈会有进步。

       我们文明的性质如何,我们文明的敌人往往比我们文明的友人看得更较清楚。孔德(Auguste Comte)是十九世纪的极权主义者。他说:我们的文明是“西方永不断根的酸败之症,乃是个人对种族的反叛。”孔德所咒诅的,的确是建造我们文明的真实力量。十九世纪所加于前期个人主义的要素,只是使一切阶层的人觉悟到自由之重要,只是有系统地继续发展个人主义在偶然的和零星片段中所成长的东西,并且将个人主义从英国与荷兰向欧洲大陆最大部分地区扩张。

       个人主义的这一成长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一旦加于人类才智自由发展的枷锁移除了,人类便可迅速努力,从事发明制造,以满足大量的需求。当着大家的智识水准提高了以后,大家便能立刻发现社会上真实的污点何在。这时,大家不复对这些污点处之以容忍的态度。这时,也许没有一个阶层不在实质上受社会普遍进步之惠。可是,如果我们藉着现在的标准来度量个人主义的成果,那么我们便不能对于这一成就作正确的估价。因为,我们现在所采取的标准是从这种成就里衍产出来的。而且现在个人主义弄出许多显著的毛病。我们如果要欣赏百余年来这一成就对于参加此一成就的人之意义为何,那么我们必须估量当此一成就开始发展时大家的希冀与愿望为何,藉以估量此一成就何在:无疑,个人主义的成就远出一般人梦想之外。二十世纪初叶。西方世界的工人获致某种程度的物质享受,安全,和个人的独立。凡此等等,远在百年之前,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未来发展的事情,也许可以将个人主义的成就之最有意义的和影响深远的效果表现出来。这种效果就是说,人类的能力从此具有一种新的意义,即是人类有权力控制自己的命运。直至今日,人类已经得到这方面的若干成功。因为人类已经获得了这种成功,所以产生出壮志雄图——而且人是有实现其壮志雄图之权利的。在过去,大人物所作的诺言,可以使得大家感兴。但是,到了现在,这似乎是不够了,一般人嫌观念进步之速率太慢了。在过去使得我们进步的那些原理原则,到了现在,便被看作是更快的进步之障碍,而不被看作是保存已有成果的条件,也不被看作是发展过去已有成就的条件。所以,大家对于那些原理原则不复忍耐,而必欲去之而后快。

       吾人须知,在自由主义的基本原理之中,没有什么因素能使自由主义变为一成不变的教条。在自由主义的基本原理之中,也没有永远固定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铁则。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说,我们在处理我们的事务时,必须尽量藉用社会自发的力量,而且尽可能地少用压制力量。这条原则是可以应用不穷的。我们自动地去建立一个制度,与被动地接受一个已成的制度,这二者是全然不同的。

       自由主义所要建立的制度,是尽可能地让大家便于竞争的制度。可是,有些自由主义者却墨守成法,坚持某些粗疏的和由片面的经验所形成的法则,尤其是像放任主义这种原则。这种胶执的态度,也许最足以妨害自由的原则。(是——海光)当然,就一种意义来说。这种态度是必须的。违背大多数人的利益以换取少数人的利益,这种办法所引起的害处往往比较间接,而且不易看出。同时,有些自由主义者以为许多铁定如山的法则可以产生效果。而且若干年来,他们已经建立起有利于工业自由的一个强有力的想法。既然如此,当然他们愿意把这种想法当成一个没有例外的法则,而不愿别人予以反对。

       显然.许多提倡自由原则的人如果抱持这种态度,那末他们的主张一旦深入某些方面的话,便会立即整个行不通的。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结果。缓进政策是想逐渐改进自由社会的机构。但是,这种政策又可削弱自由主义者改进社会的主张。缓进政策的进步是依据我们对社会力量的逐渐了解上,而且是依据最有利于社会力量发展的条件之上的。自由主义者的任务是帮助社会发展。既然如此,如果社会需要有所补益,他们最要紧的任务当然是了解社会。自由主义者对于社会的态度是像个圈丁。园丁栽培一株植物,他为这株植物创造最宜于生长的条件。因而,这个园丁必须尽可能地了解植物的结构,及其生长之道。

       

       凡有识见的人都不会怀疑,十九世纪经济政策中所表现的种种粗制的法则只不过是一个起头而已——我们还要学习许多东西,而且在我们所走的道路上依然可能有很大的改进。但是,只有在我们凭智慧来日渐了解我们运用过的种种力量时,才会获致这种改进。显然,即使在经济范围里,我们有许多工作要做,例如管理货币制度,防止垄断或控制垄断,我们还有在别的范围里的许多事体要做。虽然这些事体看起来不很显著,但并非无关紧要。在这些范围里,无疑,政府握有决定好坏的大权。我们有种种理由希望,如果我们对于问题有较佳的了解,我们会有一天能够成功地运用这些权力。

       但是。如果趋向于一般所谓“积极的”行动之进步必定是缓慢的,而且自由主义之直接的进步大部份是因着有自由而财富逐渐增加所致,那末我们必须经常与危害这种进步的主张战斗。自由主义被许多人看作是“消极的”教条,因为自由主义所能给予特殊个人的贡献不过是公共进步的一部份而已——一般人对于公共的进步越来越习为故常,不复认为它是自由政策的结果。有人甚至于说,自由主义的本身成就正是它衰落的原因。因为,自由主义已经获致这样的成就,于是许多人逐渐不愿意忍受依然存在的许多缺点。这些缺点,照他们看来.是无可忍受的,而且是不必要的。

       因为许多人逐渐不满自由政策之进步缓慢,不满那些用自由主义的名词来保护其违反社会利益的私利之人(对他们发生正义的愤怒),不满以自由为借口来满足个人之无穷无止的物质欲望人的,于是到了本世纪,自由主义的基本信仰愈来愈为人所唾弃。复次,因自由政策而获致的果实,又被许许多多人认为是永久安全的和不会朽败的财富。于是,一般人的视线遂逐渐集中于新的需求。但在新的需求不能很快地满足时,他们认为这似乎是由于墨守旧原则所致。愈来愈有许多人相信,虽然既成的社会结构在过去曾使社会进步,但在今后则不可能。因此,今后我们要增进大家的福利,我们不能再沿袭过去的旧路,不能再在既成的社会结构里去寻求。我们要增进大家的福利,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重新塑造社会。至于怎样增益既成的社会机构,或改进既成的社会机构,就很少有人考虑这样的问题了。他们所考虑的问题,只是如何完全打碎既有的社会结构,而以新的社会结构代之。而且,正像年青一代人的希望逐渐集中于全然新奇的事物一样,大家对于了解既存社会机能的兴趣迅速低落;而且,既然大家对于自由制度怎样发挥其机能的了解日趋模糊,于是我们也就逐渐不能意识什么东西是依存于自由制度之上的。

       现在,大家对于社会前途的看法是改变了。大家发生这种改变,是未经过批评和分析的。这种改变也是现社会上思想习惯的改变。这种思想习惯,乃为思考专门技术问题所造成的。这种思想习惯乃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思想习惯。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便不复信赖过去对于社会研究的知识。因为,这些知识是不合于他们的先入之见的,并且不合于他们想将一种组织加诸不甚适合的场所之理想。这些问题是怎样形成的,我们现在不予讨论。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是指出,我们对于社会的态度,虽然是逐渐地在改变,而且是几乎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可是怎样改变得这样彻头彻尾。在我们对于社会的态度一步一步改变的过程中,大家所作之不同程度的思想改变,只是逐渐使老辈自由主义者对社会的态度与现在许多人对社会问题的态度发生根本的差异而已。这种态度方面的改变,简直就是完全违反我们在上面所撮述的自由发展之趋向,简直就是完全放弃那曾经创造西方文明的个人主义的传统。

       依照现在具有支配力的一些看法而论,现代的问题,已经不复是我们怎样能够将自由社会中自发的力量作最好的运用之问题。在事实上,我们是着手废弃那曾产生不可预见的结果的力量,而且消灭大家共同维持的市场机构,将一切社会力量集体化,导之趋向人为“有意”选定的目标。自由与计划之间的这种差异,最好是藉着大家欢迎的一部书里的一种极端的主张来说明。这一极端的主张是说,“为自由而计划”。这种说法,我们将不止提到一次。曼海门博士(Dr.Karl Mannheim)说:“我们从无如今日之被迫将全部自然制度建立起来并且应用于社会者……人类愈来愈趋向于管制全部社会生活,虽然我们并未有心创造第二个自然界。”

       我们的观念改变之这种趋向,与我们的观念在世界上发展的方向是相反的。这是一个重要的事情。因为,二百余年来,英国的观念向东方发展。在英国获致成功的自由法则,似乎注定要向全世界扩张的。约在一八七零年,英国这些观念的支配力,也许扩张到极东的地方。可是,自从那时开始,英国观念的支配力便开始逐渐低落;而一种不同的观念,则开始从东方向外展进。其实,这种观念并不新鲜,只是极其陈旧的东西。自从这陈旧的观念扩张以来,英国在政治和社会范围里失去了其知识上的头领地位,而变成别国观念的输入者。其后的六十年间,德国成为世界观念的中心。从这个中心出发,德国观念向东方和西方扩张。它注定了要统治二十世纪的思想界。无论是黑格尔或马克斯,无论是李士特(List)或施谟勒(Schmoller),无论是宋巴特(Sombart)或曼海门,无论是比较激烈的社会主义或比较温和的“组织”或“计划”,德国观念都受英国欢迎,而且德国的社会建构都受人模仿。

       虽然,大多数的新观念,尤其是社会主义,并非起源于德国,可是这些新观念是在德国完成的。在十九世纪末叶和二十世纪初叶,这些新观念得到最完备的发展。我们现在往往忘记,在这个阶段中,德国在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发展上是居于怎样重要的领导地位。在社会主义成为德国重要问题的前一代,德国议会里有一个巨大的社会主义党。而且,直到为时不久之前,社会主义之思想的发展几乎弥漫德奥。所以,即使时至今日,苏俄所讨论的社会主义问题,大都还是德国社会主义者谈得不要了的问题。英美大多数社会主义者到现在还不觉得,他们开始发现的大多数的问题,老早便被德国社会主义者讨论过了。

       在这一阶段里,德国思想家对于全世界智识上的影响.不仅是受德国物质建设方面伟大的进步所支持,而且尤其受德国思想家和科学家们享有的令誉所支持。德国思想家和科学家之享有令誉,是在过去百余年间的事。在这过去的百余年间,德国一再成为欧洲文明的主要份子,甚至于是领导的国家。但是,这种智识上的影响立刻助使德国观念向外扩张,以至于形成一种转向,反对欧洲文明的基础。德国人自己是充分感觉到这种冲突的,至少在德国人中扩张德国观念的人是充分感觉到这种冲突的:早在纳粹勃兴以前,大家公认的欧洲文明的共同遗产,德国人看作是“西方”文明。他们所讲的“西方”。所指不复是Occident的固有意义,而是意指在莱茵河以西的“西方”,在莱茵河以西的“西方”,意即自由主义和民主政治,资本主义和个人主义,自由贸易,以及任何形式的国际主义,或爱好和平。

       但是,纵然德国人蔑视这些“浅薄的”西方观念之情与日俱增,西方人还是继续输入德国观念。也许,就是因为德国人蔑视这些“浅薄的”西方观念,西方人才继续输入德国观念。西方人甚至于被德国人说服,相信他们自己从前的信念不过是自私自利之辩护而已。所谓自由贸易,不过是为增加英国人的利益而已。他们要英美人相信,英美的政治观念已经是过时的东西,而且是耻辱的标记。

    第二章:伟大的乌托邦

    “那常使国家变成人间地狱者,正是人想把国家变成大国之一念。”

       ——F.Hoelderlin   

       时至今日,社会主义已经代替了自由主义的地位,成为大多数进步人士所主张的学说。从前,有些伟大的自由思想家曾对集体主义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下过警告。而现在的这一转变,则不仅仅是表示一般人对于前辈的警告已经忘怀而已。他们之所以如此,因为他们相信另外一番议论。而这番议论的意旨,根本与前辈自由思想家们之所言相反。于是我们碰到一个奇特的事实:同一社会主义,早期曾被人认为是自由之最严重的威胁,而且开始问世时是反对法国大革命之自由主义的,可是,而今它居然在自由旗帜之下,受到普遍的欢迎。现在的人已经不大记得,社会主义,在其初期,彰明皎著地就是权威主义性质的东西。奠定现代社会主义之基础的法国著作家们,都坚信他们的种种主张,唯有靠强大的独裁政治才能付诸实行。在他们心目中,社会主义之实行,不过是想如何终止革命而已。而其终止革命的方法,是依据阶级层层管制之原则,细心将社会组织重加改造。他们又主张用强迫性的精神力量加诸社会各阶层以达到这一目标。当着牵涉到自由问题时,那些社会主义的创建者,对于他们所欲实现之企图,绝不踌躇。他们认为,思想自由就是十九世纪社会罪恶之根源。圣西门(Saint.Simon)是近代计划主义者之第一人。他甚至警告说,凡不服从他所创立的设计局的人,将“予以畜牲的待遇”。

       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前,民主有一段高潮。社会主义只在这股澎湃的民族潮流之影响下才开始与自由的力量结合。后来,所谓“民主社会主义(democratic socialism)”这一名词出现,在很长的时间以内才把鼓吹社会主义的前辈们所引起的一般人对社会主义疑惧的心理平息下来。民主政治根本是一种个人主义的制度。这种制度与社会主义永远不能调和。关于这一点,杜克利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杜克利于一八四八年曾说:“民主制度是扩大个人自由之范围的制度;而社会主义则限制个人自由之范围。民主制度将一切可能的价值加诸每个人之上;而社会主义则把个人当做一个工具。在社会主义的制度中,个人,不过是一数目字而已。民主制度与社会主义共同的地方只有一点,就是二者都主张平等。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即使是这一共同之点,还是有差别的:民主是在自由里去追寻平等,而社会主义则是在桎梏与奴役中追寻平等。”

       因此,有许多人对社会主义存疑惧之心。而且,渴慕自由,乃最强有力的政治动因。为了缓和许多人的疑惧心理,并且利用大家渴慕自由的政治动力,于是,社会主义者天天对大家作诺言,允许大家得到所谓“新自由”。他们说,社会主义之实现,将使人类从必然的领域飞跃到自由的领域。他们又说,社会主义会带来“经济自由”。如果人类没有经济自由,那么已经得到的那种政治自由是“不值得享有的”。人类尽管为了争取自由已经作过长期的奋斗,而能完成这件功业的唯有社会主义。那已经得到的政治自由不过是这件功业之初步的成就罢了。

       社会主义者为要把这番议论显得言之成理的样子,于是不得不将“自由”一词的含义加以精巧的改变。因此,这些改变的地方,很值得我们重视。在那些曾为政治自由而奋斗的伟大使徒们的心目中,自由一词之所指,是免于被人压制,免于他人滥施专断权力。尤有进者,当一个人受到某些因素之束缚,以致除了顺从他所属的上级之摆布以外,他便毫无选择之自由。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能从这些因素的束缚之中解放出来,这也叫做自由。社会主义者所允诺的新自由,其所指并不是这些意义。社会主义者所允诺的新自由,所指却是要人免于受必然之限制,要人免于那无可避免的选择范围的环境之强制。虽然,有的人所受到的限制较多,而有的人则较少;可是,其受到了限制则一。社会主义者说,新自由是要人从这种环境的压迫里解放出来。物质之缺乏,好像是一个暴政。当我们要获得真正的自由时,首先必须打破物质之暴政,首先必须解除“经济制度所给予人的束缚。”

       照上面社会主义者所说的自由一词之这种意义看来,所谓“自由”,简直成了力量与财富的别名。那些向人允诺新自由的人确常又向人作诺言说,在社会主义的国家里物质的财富将大量增加。然而。我们不难知道,只从绝对征服吝啬的自然界下手,并不能带来经济自由。社会主义者所谓的新自由实在的意义,就是要消除不同的人在选择范围的大小所存在的差别。因此,新自由所要求者,其实就是一个旧的要求之别名而已。这个旧的要求就是财富之平均分配。不过,这个新名词一经提出,就使社会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之间又多添一个共同使用的字眼。这样一来,社会主义者对自由一词得以尽量剥削与利用。尽管这派人士对自由一词的用法不同,可是很少人注意到这一区别。至于这两种自由能否真正结合在一起,能把这种问题想一想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毫无疑问,向人期许较大的自由,已成社会主义宣传的一个最有效的武器。有许多社会主义者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他们的主张能够带来自由。然而,他们信仰的虔诚,于事又有何补呢,如果社会主义者对大家允诺走向自由之路,而在实际上,不过是投向奴役之路,那末只有使悲剧加剧罢了。现在,被勾引而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一天多于一天。他们昧于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在基本原则上的冲突。社会主义者连旧日自由党派的名字都篡夺去了。这一切结果,毫无疑问,是社会主义者向人允诺更多的自由有以致之。大多数知识分子接受了社会主义。他们以为社会主义显然是从自由传统里衍生出来的。所以,当有人说实行社会主义之结果,就会引起与自由背反的结果时,无怪乎那些知识分子会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近年以来,也有人开始感到社会主义的种种莫测后果之可怕。他们一再发出呼吁,可是,这类呼声是从我们最想象不到的地方发出来的。观察家们一个跟着一个地从事观察这类现象。尽管这些观察家们在研究此类问题时还存心希望得到并非不利于社会主义的结果,可是他们毕竟发现法西斯主义的情境与共产主义的情境实在有许多类似之处。当着英国以及别处的“进步人士”仍在欺骗自己,以为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是相反的两极时,那开始怀疑这些新暴政是否同出一源的人,却一天多于一天。麦克司?伊斯特曼(Max Eastman)是列宁的老朋友。他提出了一些见证。他所提出的那些见证,连共产党人听到了,也要惊震不已。他觉得他不能不承认:“斯达林主义并不比法西斯主义好。斯达林主义甚至比法西斯主义更糟,比法西斯主义更残酷无情,更野蛮,更不公正,更不道德,更反民主,任何善意的期待都不能挽救它。”他又认为最好用“超级法西斯(superfacist)来形容斯达林主义。至于什么是斯达林主义呢,伊斯恃曼认为是:“斯达林主义就是社会主义。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斯达林主义就是藉政治方法达成产业国有化与集体化的社会主义。斯达林把国有化与集体化作为他建立无阶级社会之计划所依赖的一部分。”伊斯特曼既然认出斯达林主义实在就是这么一种社会主义,那么他所作的论断之所指就具有更大的意义了。

       也许,伊斯特曼先生是一个最显者的例子。然而,这样用同情的态度对俄国的实验作过观察,并且得到相似结论的,并不止他一人,他也绝对不是其中的第一人。比他早几年。有位叫哲伯伦(W.H.Chamberlin)的,他以美国通讯记者的身份在俄国住了十二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对俄国一切美好的幻想被粉碎了。他把他在俄国、德国、和意大利研究的结论,用扼要的话表示出来:“社会主义,一开头就确乎不走向自由的道路。社会主义将走向这个独裁的漩涡,走向最残酷的内战之途。至于说,用民主方法来实现社会主义。并且保持社会主义,似乎是乌托邦世界里的幻想”。同样,又有一位英国作家,叫做弗意革(F.A.Voigt)的,他以外国通讯记者的身份,对欧洲的政治发展做过多年真切的观察。他最后下结论说:“马克斯主义已经带来了法西斯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因为,在一切重要之点上,马克斯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李普曼(Walter Lipmann)先生坚信:“我们所从属的这个时代,正在从经验得知,当我们放弃自由而将自己的事听任一个具有强迫性的组织来安排时,其结果将为何如。居然有些人以为放弃了自由,一切听任别人摆布,就可期望将来得到满足的生活。如果真的这样行起来,他们的希望必归幻灭。当着有组织的管制加强以后,生活目的上的花样一定会愈来愈少。结果,什么事都要归于整齐划一。这是依计划而行事的社会或藉权威专断的原则来处理众人的事务之惩罚性的结局。”

       类似上面的话,我们还可以找到很多。近年来,许多有资格作判断的人士所出版的著作里面,便常有类似上面的话。特别是曾作过目前这些极权国公民的人,他们因曾亲身经历那段转变的过程,他们的经验迫使他们不得不修正自己从前所抱持的一些信仰。因而,他们所讲的话,与前面所引的几段尤为类似。我在下面将再引一位德国作家的言论为例。这位作家的结论与前面所引的相同。不过,他所说的,或者比前面已经引证过的言论,更较正确。

       这位德国作家叫做德洛克(Peter Drucker)。他说:“以为经由马克斯主义可以到达自由平等之域,这一信仰已经完全崩溃了。这一信仰崩溃的结果,迫使俄国走上德国所走的同一道路。这条道路是导向极权的、纯否定的、不经济的、不自由的、不平等的社会之道路。在要点上,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并非完全相同。这二者是一个发展之两个不同的阶段。当人们觉得共产主义是一幻想以后,下面的一个阶段便是法西斯主义。今日,共产主义在斯达林的俄国之已变成一个幻觉,亦若其在希特勒以前的德国之为一幻觉。”

       纳粹和法西斯党许多领袖的历史对我们也是很有意义的。凡曾细心观察过在意大利或德国这些运动如何成长的人,会看到许多领袖人物,从莫索里尼起,连拉瓦(Laval)与魁斯林(Quisiling)在内,都是先做社会主义者,后来变成法西斯或纳粹党徒。如果我们注意这些人物转变的过程,便会为之吃惊不已。这些领袖人物固然如此;参加这些运动的大众尤其如此。在德国,如众所周知,一个年青的共产党徒变成一个纳粹党徒,或一个年青的纳粹党徒转变成一个共产党徒,都是相当容易的事。关于这一点,那些替两党从事宣传工作的人知道得尤其清楚。在一九三零年,英美有许多大学教授,看到从欧洲大陆回到英国或美国的留学生。这些留学生弄不清楚他们自己到的是倾向共产党还是倾向纳粹法西斯。然而,有一点则是可以看得很明确的,就是,这些留学生们对于西方的自由文明都表示憎恶之情。

       一九三三年以前的德国,和一九二二年以前的意大利,共产党与纳粹或与法西斯之间的火拼,确实比他们与另外的党派之间的斗争来得频繁。他们之所以斗争,为的是争取具有同一型模头脑的人来支持他们。他们彼此用憎恨异端的心情互相仇视。但是,从他们实际之所作所为看来,他们的作风竟是如此密切相似。他们二者之真正的敌人同是那些老式的自由人士。因为,他们与那些老式的自由人士毫无共同之点,他们也没有折服那些自由人士的希望。纳粹看共产党人,共产党看纳粹,或社会主义者看纳粹与共党二者,都认为对方是自己这边可能的预备党员。因为,彼此都认为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好材料。只可惜暂时受了异端邪说的蛊惑罢了。然而,共党与纳粹都知道,他们与真正信仰个人自由的人之间则是无妥协余地的。

       误信共党与纳粹官方宣传的人,也许对于以上的话不免有所疑虑。为了免除这类疑虑起见,作者不妨再引证一位先生的话。这位先生就是海曼教授(Prof.Eduard Heimann)。他是德国宗教社会主义的领袖之一。他在这方面的权威是勿庸置疑的.他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自由主义之再发现。”这个题目就是很有意义的。他在这篇文章里说:“希特勒主义曾自称为真民主主义和真社会主义。说句令人可怕的实话。他所吹嘘的确有一点真理作根据。那点真理虽然确实少得可怜,可是有了这点真理作根据,就够它进而作狂热与歪曲之论了。希特勒主义者甚至自称是基督教的保护者.还有一点也是令人感到可怕的,就是,这类错误的言论尽管荒谬已极,却能给许多人以很深的印象。然而,有一事实是再明白不过的:希特勒从未自称代表真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有一特色,即是,当时一提起自由主义,希特勒便头痛欲绝。”除此以外,我们还应补充几句。希特勒之所以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机会让他以实际行动表示对自由主义之痛恨,这是因为自由主义当时在德国,就各方面的影响说,已经等于死亡。而宣告自由主义之死刑的,就是社会主义。

       虽然有许多人密切注视德意两国或其邻近地区由社会主义转变到法西斯主义之过程,他们也明了社会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关联与日俱增,可是,在民主国家里,大部分人民还在相信社会主义可以与自由结合起来。无疑,英国大多数社会主义者对于自由的高尚理想还没有失去深切的信仰。当着他们相信他们的社会主义方案一旦实现就会毁灭掉自由时,他们定会因之而退缩不前。然而,这个问题还是很少被人认识清楚。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本是两种最不能协调的思想,却被人这么轻易地扭在一起。“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indivdualist socialist)”本是一个矛盾不通的名词,可是这类论题居然到处被人正正经经地谈论着。如果驱使我们冒险漂向一个新世界的竟是这样一种心情,那真是太危险了。因而,我们最迫切的事莫过于认真考察曾在别处发生过的一些事象演变之真实意义。虽然,我们在此所得到的结论只是些别人老早表示过的忧虑和恐惧,我们现在不过重行提出,并且肯定地再讲一遍。可是,要想说明这些一令人忧惶的发展并非偶然之事,却不简单,这需要我们将社会生活的这一大转变之主要方面作一番比较充分的考察。民主的社会主义只是上几代人所幻想的乌托邦。我们可以断言乌托邦不仅不会实现,而且当我们努力去追求其实现时,会产生一些全然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恶果。这样的结果,即使是目前向往民主社会主义的人,也很少愿意去接受的。然而,这种论断,许多人是不能相信的。除非我们把此类事象的各方面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否则他们不会向这方面考虑。

    第三章:管制计划与自由计划

      在我们进而讨论主要的问题以前,还有一个障碍必须克服。我们现在迷茫于一些无人喜好的事物。我们之所以如此,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有一种混乱观念所致。因此,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工作,是廓清这一混乱观念。我们现在所说的这一混乱观念,简直与社会主义概念的本身有关。社会主义一词,往往用来表示社会正义,较大的平等,较大的安全,等等理想。这些理想,乃社会主义所要达到的最后目标。复次,社会主义这一混乱的观念,又意即大多数社会主义者用来达到上述目标的特别方法。有许多优秀人物认为这种方法是实现上述目标之唯一迅速而且完备的方法。在这一意义之下,社会主义意即废除私有企业,废除私有生产工具,并且创设一种“计划”经济制度。在计划经济制度之下,企业家不复能为利润而经营,只能为一中央计划机构而工作。

       虽然,有许许多多人所注意的只不过是社会主义之目标——很热烈地信仰社会主义之最后的目标,他们也自命为社会主义者。但是,他们既不“注意”这些目标怎样可以达到,又不“明了”这些目标怎样可以达到。他们所肯定或强调的,只是这些目标“必须”达到而已。他们认为,为了达到这些目标,无论花多么大的代价,都是应该的。但是,又有些人则认为社会主义不仅是一种希望,而且乃一实际的政治目标。几乎对于所有这类的人而言,实现现代社会主义之特殊方法,与社会主义之目标,是同样重要的。在另一方面,更有若干人虽珍视社会主义最后的目标,但却反对实行社会主义。这是因为,他们看见社会主义者所拟实行的方法,会足以危及人生其它价值。于是,关于社会主义之论争,主要地成为实行方法之论争,而不是关于社会主义目标之争。——当然,在这些论争之中,社会主义如有不同的目标,则经由不同的手段是否可以同时实现。也在讨论之列。

       这么一来,混乱观念便即产生。有些人在实际上也常常反对不顾手段而只重视目标。这种情形,致令混乱观念更为增加。可是,实际的情形还不止如此。我们知道,“经济计划”是社会主义者改革社会最基本的方法。然而,这同样的方法可以用来达到许多其它目标。这种情形,更使混乱观念趋于混乱。有些人认为,如果我们要使收入之分配符合流行的社会正义观念,那么必须以中央管制方法来指导社会的经济活动。所以,一切要求拿“为实用而生产”来代替“为利润而生产”的人,都想实行“计划经济”。但是.照我们看来,如果收入之分配必须以一种方法来管制,而此种管制方法,在其结果上,又与正义相违,那么这样的经济计划便非不可少的了。无论我们是否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好东西必须归于某些种族的优秀份子,或归于诺底克人,或归于一个党派的份子,或归于贵族份子,在我们把好东西交给他们时,我们所必须应用的方法,与我们要建立一个平等的分配制度所用的方法,是相同的。

       社会主义这个名词,照许许多多人看来,意指一种最后的理想,而我们现在却用这个名词表示一种特殊的方法,这似乎是不适当的。现在为了清楚起见,我们将那为达到许多不同目标的方式叫做集体主义(collectivism),而将社会主义视作集体主义这一属(genus)之一种(species)。这种安排, 也许较为可取。虽然,就大多数社会主义者而言,在集体主义之中,只有一个种才能代表真正的社会主义;可是,我们必需常常记住,社会主义既为集体主义之一个种,因而,凡集体主义所有的性质,社会主义亦有之。在社会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之间的论争,几乎都是关于一切形式的集体主义所共同具有的方法之论争,而不是关于社会主义者所欲达到的特殊目标之论争。同样,我们现在所要论及的,乃关于集体主义的方法所引起的结果,而丝毫无关于社会主义者所揭橥的目标。我们也不应忘记,社会主义不仅是集体主义中最重要之一个种,或是“经济计划”主义之一个种,而是社会主义者若干年来诱惑具自由心灵的人一再屈从经济生活之管制。这种经济制,是自由人曾经推翻了的。自由人之所以反对经济管制,因为,藉亚当斯密的话来说,经济管制置政府于“支持他们自己,使之不得不居于压迫者和施行暴政”的地位。

       如果我们同意用“集体主义”一词来包括一切型式的“计划经济”,并且无论这些计划的目标为何,那么这些寻常的政治名词便发生歧义。这种种歧义引起种种困难。而这种种困难,我们尚未克服。现在,如果我们把“集体主义”这个名词的意义弄清楚,我们用它来表示那实现任何既存的经济分配理想所必须的种种计划,那么“集体主义”一词的意义便多少变得比较确定些。中央经济管制计划的观念,已为大家所熟悉。之所以如此,也是主要地由于这一观念极其混含所致。因此,我们现在所要做的重要工作,就是,在讨论集体主义可能产生的种种结果以前,我们必须把这个名词的用法弄得一致。

       “经济计划”一词之所以被许许多多人欢迎,自然系由于每个人希望我们必须尽可能合理地掌握我们公共的事业。既然如此,我们也必须运用我们所能运用的远见。在这一意义之下,每个人,只要他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宿命论者,便是一个计划者。每个政治行为是一种有计划的行为,或者,应该是一种有计划的行为。这样说来,在计划与计划之间,只能有好的计划与坏的计划之别,只能有聪明的和富于远见的计划与愚蠢的和短视的计划之别。假定有人说,一位经济学家的全部任务是研究我们在实际上如何行动,而且可能怎样计划我们的事务。这位级济学家之所事果真如此,那么他应是反对广义的计划最力之人。可是,那些热心为实现一个计划的社会而努力的人,在用“计划”一词时,并不是这个意义。他们用“计划”一词时, 不仅是意指,如果我们希望收入或财富之分配必须合于其一特殊标准,我们便需依照计划而行。假若我们说,我们要设计一最合理的永久架构,在这一架构以内,各种不同的经济活动必须各人依照各自的计划来指导。如果我们设计这样的一种架构,依照现代经济计划主义者而言,并且就其所欲达到目标来说,他们还是认为不够的。因为,我们所说的这种计划是自由的计划。这种自由的计划,照现代经济计划主义者看来,简直不成其为计划——的确,这种计划不能满足某些人的欲望,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为了达到某种特殊理想而计划。现代这些计划主义者所要求的,乃依一个单独的计划将社会一切经济活动置于一中央机构管制之下,并且规定社会的资源必须在一确定方法之下“有意识地”为一特殊目标而使用。

       这样看来,现代经济计划主义者及反对经济计划者之间的论争,并非关于我们是否应该在各种不同可能的社会组织之间作一聪明的抉择之论争;也不是关于在计划公共事务时我们是否应该使用有远见的和有系统的思想之论争;而是关于在我们从事经济活动时,什么才是最好的方法之论争。大家所争论的问题,尤其是着重这一点:为了经济活动得以顺利展开,握有制压权力的人在一般情形之下是否最好限制自己权力之行使,以便产生种种有利的条件,使大家在这种种条件之下高度发挥各人的知识和创导能力。果能如此,我们的计划便可得到高度的成功。除此点以外,在经济计划主义者和反计划主义者之间的论争,或者还有这类问题:我们如欲将资源加以合理的运用,是否需要中央管制,并且是否需要依照某些有意制造出来的蓝图来规定我们的一切经济活动。我们知道,一切派系的社会主义者将“计划”一词专用来表示,刚才所说的无所不管的这一种型式的计划,而且现在大家一提起“计划”,其所指的,也就是这一种型式的计划。有些人以为这种型式的计划是管理我们事务之唯一合理的方案。照我们看来,并非如此。实在,关于计划问题,在计划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之间,不能调协之点还多着哩!

       但是,我们不要把对反集体主义的计划与一种独断的放任态度混为一谈。这也就是说, 我们不要以为对反集体主义的计划经济,即是主张经济上的独断放任态度。这一点甚关重要。吾人需知,自由主义的论证只是用来支持那主张将竞争力量用于安顿人类经济活动之说,而不是用来替独断的放任说辩护。自由主义的论证是依据于一项信念之上的,即是,当有效的自由竞争可能发挥出来的时候,自由竞争较之任何其它方法,更能诱发个人的创导能力。为了使自由竞争得以顺利展开,我们必须有一个细心厘订的法治机构。自由主义者从不反对法治。他们不仅不反对法治,而且甚至于着重法治。不过,我们知道,无论是现存的法治机构,或是过去的法治机构,就便于自由竞争这方面而言,都有严重的缺陷。当然,在我们无法创造一些使自由竞争有效展开所必须的条件时,我们也不反对乞援于别的方法来导引社会的经济活动。假若经济的自由主义者主张用卑劣的方法来调整个体的经济活动,并且主张以卑劣的方法代替正当的竞争行为,那么经济的自由主义是应受到反对批评的。自由主义者之视竞争为一优越行为,不仅因为自由竞争在大多数情形之下为一已知的最有效的经济活动方式,而且更因其为唯一有效的方式。在此唯一有效的方式之下, 我们的经济活动不受外力压制,也不受官方权威之随意的干涉;而是彼此自动地调整各自的经济行为。有人说,自由竞争可以免除“有意的社会控制”而且给予个人一个机会来决定某项特殊行业之前途是否足以弥补可能招致的损失与风险。这是有利于自由竞争的主要论证之 一。

       如果我们将自由竞争作为社会组织的原则,而且善为利导的话,那么可以预防政府有所借口,对于大家的经济生活作某种型式之压制性的干涉。我们虽然主张自由竞争,但并非不许采取自由竞争以外的其它方法来帮助我们从事自由竞争。这些其它的方法,有时确能给我们很大的帮助。我们从事竞争时,在某些情况之下,甚至也需要借重某种政府措施。不过,照我们看来,反面的消极性的措施多半是不可用的。为什么不可常用,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来说明。这一类的理由,也是我们特别注重的。最重要的理由,我们认为在市场作买卖的各方面必须可以任何价钱从事买卖。在买卖时,他们可以找人合伙,而且任何人可以自由生产, 销售.以及购进任何可以生产或出卖的东西。各种贸易关口,必须在平等的条款之下为一切买卖人开放;自由法律之制定,必须不容任何个人或团体企图藉公开或秘密势力禁人从事交易。这是很关重要之事。任何人如企图控制价格或控制特殊货物之数量,这就徒徒剥夺竞争能力。因之,我们也无法有效调整经济活动上的措施。 因为,价格如借人为方式随意变动,我们便无法纪录市场情况中一切相关变化。这样一来,个人的经济活动也就得不到一个可靠的指针了。

       有些生产方式是经过允许才成立的。这样的生产方式,又常受到别的许多方式之限制。以上所言,对于限制生产方式之方式而言,并不必然为真。只要这种限制生产的条件平均地影响着一切潜在的生产者,而且并不用作控制货品价格与数量的间接办法。以上所说的也不必然为真。即令所有的这些生产方法控制着额外耗费的成本,这还是值得的事。这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必须用较多的资源来生产一件成品,这也是值得的。至于政府禁用某些毒品,或对于我们使用毒品一事要求我们特别注意,或限制工人的工作时间,或要求增加工厂中某些卫生设备,凡此等等措施,都与自由竞争全然不悖。不过,此处唯一成为问题的事是:在特殊情况中,我们所获得的利润,是否大于社会投下去的成本。

       我们采取广泛的社会安全制度,也无疑于自由竞争。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即是,社会安全机构之组织,在设计时,不使自由竞争之事在广大范围中变得失其效用。 如此,社会安全制度之广为设立,才不致危及自由竞争。

       在过去的日子,很少人注意到自由竞争制度成功所必须的积极条件,而多注意到其消极的限制.这是一件可憾的事。当然,这种现象之形成,是不难说明的。自由竞争机能之发挥,不仅需要某些社会机构作适当的调整,比如货币、市场、通讯、等等;除此以外,如前所述,还需要有一适当的法治系统。这些条件,不是私人所能全部办到的。这种法治系统之设计,要既能保持自由竞争方式,又能尽量便于竞争活动。法律承认私有财产原则以及契约自由原则,固为自由竞争之所必须,但仅如此尚不足够。除此以外,我们还得替那应用于不同事物的财产权下精确的定义。我们知道良好的法治机构可以使竞争制度发挥其效能;可是,对于法治机构的正式之研究,却不幸彼人忽略。

       当自由竞争不克有效发挥时,我们要想出一些便于自由竞争的办法以鼓励之。不过,这些办法,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是:“虽然这些办法对于一个伟大的社会可以产生最高度的利益,可是由于社会性质之限制,其所获利润从来不能回付给任何个人或一小群人,以补偿其损失。”的确,这类办法.却使政府的行动得到广泛的权限。

       当政府藉着不同的和无可调和的原则来处处抑制自由竞争时,为利于自由竞争而建立的基本社会架构,有许多便无法完成。我们当前所面临的问题,不复是从事自由 竞争或抑制自由竞争之问题,而是完全以另外一种制度取自由竞争而代之的问题。现在,有一点我们必须完全弄清楚现代的经济计划运动乃一反对自由竞争的运动。 这运动是一个新旗帜。在这一新旗帜之下,自由竞争制度的一切老敌人又恢复了勇气,再度反对自由竞争了。复次,各种各色的牟利份子现在都试图在计划经济的大旗之下恢复其在自由竞争时代被扫除了的特权。虽然如此,社会主义者还要穷年累月宣传计划经济。此种宣传之力量,使具有自由思想的人觉得计划经济学说值得尊重,有的人甚至转而反对自由竞争。这样一来,有些自由主义者对计划经济不复持着合理的怀疑态度。他们对计划经济之持怀疑态度,原是由社会主义者企图消灭自由竞争而引起的。至此,这一态度完全消失了。在实际上,社会主义者的左翼和右翼有许多意见相反,可是二者在打击自由竞争这一制度上却能联合一致。二者都想拿政府管制的经济来代替自由竞争的经济。虽然,“资本主义”一词许多人用来表示过去的社会形式,“社会主义”一词许多人用来表示未来的社会形式;可是,我们与其说这些名词是用来“说明”我们正在过渡的社会之性质,不如说 是用来“隐蔽”我们正在过渡的社会之性质。

       虽然,我们正在观察的一切经济变化是朝着经济活动之广泛的中央管制方向发展;可是社会上一般人反对自由竞争最可能产生的结果,比之中央管制的趋向更为恶劣。这种情形,既不能使经济计划者得到满足,又不能使自由主义者得到满足:这是一种工团主义的工业组织。或是“合作式的”工业组 织。在这样的经济组织之中,自由竞争是多少被抑制住了,而计划之事则落入各自为政的工业独占者之手。我们必须知道,当人民大家都只同意于反对自由竞争,而彼此之间在别的事上却很少同意之点时,这种情况便是最无可避免的结果。我们一个一个地破坏工业中的自由竞争。这种政策,适足以置消费者于资本家联合垄断行动的摆布之下,而工人们则被纳入组织严密的工业之中,不能动弹。虽然,在广大范围中,这种可虑的现象已经存在了许久,而且许多胡乱宣传计划经济的煽动之词着重在破坏自由竞争制度,可是,照我看来,这类现象,既不合理,又不像是能长久存在的样子。目前藉工业垄断而行的各自为政的经济计划,会产生一些结果。这些结果,与那些为经济计划之目标而辩护的人所始料不及。这些结果是颇为糟糕的。社会经济的发展一旦到了这一阶段,如再回复到自由竞争.其唯一可能的结果,便是由政府来管制来垄断。政府管制如欲生效,管制手段势必一步一步趋于完备和苛细。我们在现在是迅速趋近这一阶段了。战前不久,一个周刊曾经指出,有许多迹象表明英国领袖们至少已经慢慢习于藉控制与独占来发展国家经济”这类名词而思想。这似乎是当时情况之真实的描写。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不久以来,这种思想之发展大大地为战争所加速,而且严重的毛病及其危险性则与日俱增。且越来越显著。

       完全由中央管制经济活动之观念,在西方依然使大多数人闻之丧胆。之所以如此,不仅因此种工作非常困难,而更因每事都由一个中央机构管制,便形成一个观念, 这个观念是西方人很害怕的。然而,如果我们明知如此,但依然向管制之路趋进的话。那么主要的原因,是大多数人仍相信,我们必定能够在极端个人式的自由竞争与高度的中央管制之间找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如果有人说,我们的目标既非极端反中央管制的自由竞争,又不是极端高度的中央管制,而是用合理的方法将二者调和起来。的确,没有什么说法比这种折衷之论在起初更为动听。但是,只要我们有点常识,即可知此说之非。自由竞争固然少不了方式,可是我们却不能随意把自由竞争与计划经济掺合起来。果真把二者掺合起来的话,那么自由竞争不复能够刺激生产。吾人需知,“计划 ”并不是一剂药,服了一点便好。如果自由竞争和中央管制二者都行之不全的话,二者都会变得不象样儿,而且也不会有何效果。自由竞争和中央管制二者都可作解决同一问题的原则,我们可以任择其一。(译者按:这是纯就经济观点而论。若配合政治情况,结果大不相同。在今日的东方,若行中央管制,有而且只有加速新奴隶社会之建成。这是毫无可疑之事。)如果我们将自由竞争和中央管制混杂起来,那么没有一种行得通,其结果比我们始终一贯地实行其中任一种更坏。我们认为,计划与竞争,只有在为竞争而计划而不是为反竞争而计划时,才可以联合起来。

       请读者心中要记住,我们对于计划经济的批评,只是就反自由竞争的计划经济而言,或只就取自由竞争而代之的计划而言。我们在此不能进而讨论那使自由竞争作用得以有效发挥的计划。那类计划也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只好在别的机会讨论它了。

    第四章: 管制计划是无可避免的吗?

       我们知道,即使在计划主义者当中,也很少有人认为实行中央管制计划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这是一个很显然的事实。大多数计划主义者为计划化而辩护的理由是说,我们用管制计划来代替自由竞争乃不得已之事。因为,在事实上,我们已不再有选择的机会。我们的环境非我们所能控制,所以我们非这样干不可。计划主义者很细心地制造出一番荒诞不经的议论。他们说,我们正走上一条新路。但是,我们之走上这条新路,并非出于我们底自由意志,而是由于工业技术发生变化所致。这一变化,使得自由竞争制度已自动地归于消灭。工业技术上的变迁,我们既无法拗逆它,也没有希望去阻止它。这一番高论,从表面看来似乎言之成理,可是却很少人予以详尽的阐发,许多人不过是“人云亦云”地跟着附和而已。然而,说的次数多了,于是竟被许多人认为是一确切无疑的真理。究竟说来,这番高论是没有根据的。照事实看来,走向经济独占和管制计划之趋势,并非由一些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客观事实”所造成的结果。这个趋势,实系由于半个世纪以来为人所培养或宣传形成的某些意见造成的。而这类意见,竟能逐渐支配我们底一切政策,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事。

       计划主义者曾用种种不同的论据来证明管制计划乃无可避免的措施。在这种论据中,最常听到的一种是说,工业技术上的变化已经使自由竞争之事在许多部门里成为不可能之事。时至今日,这类不宜于竞争的部门,愈来愈多。这样一来,我们所能选择的只有两途:要么用私人独占的方式来控制生产,要么靠政府来管制经济。这种说法,主要还是从马克斯底“工业集中制”之学说衍生出来的。虽然,这个学说,和马克斯底许多其它学说一样,经过几次转手之后被许多人所接受,可是接受的人还不悉其来源哩!

       在过去五十年中,独占局面加速增长,许多实行竞争的范围里所受到的限制日益增加。这都是历史的事实,勿庸争辩。虽然这些现象也常被人过分夸张,但毕竟是有的。现在重要的问题还是:这个发展究竟是工业技术进步底必然结果呢,抑或只是由于多数国家采用了某种政策而造成的后果。我们现在把这个发展底实际历史加以研究,便立刻会发现,这种结果确系用于多数国家采用了某种政策所致。除此以外,我们还应首先考察一下,近代工业技术发展底性质,与极多工业部门之必然走上独占之路,二者之间的关联到底有多大。

       有些从工业技术方面来说明独占局面成长的人明白地说,由于近代大量生产方法产生了较高的效率。于是大的企业优于小的工业。他们说,近代的生产方法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情况。这种新的情况使得大多数的工业能大量增加生产,而单位产品底成本反能减低。结果,大企业底出品比小工业底出品之成本低廉,于是把小工业挤垮了。这种大吃小的情形必然继续下去,直至每个工业部门最后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企业,或者至多几个巨型的企业而后已。这就是工业技术底进步所可能引起的结果。

       我们不难看出,这种论据,是把工业技术进步有时引起的一种结果挑出,并且特别加以强调;至于其它与此论据相反的结果,则全未顾到。如果我们把事实认真加以研究,那末便可发现这个论据是找不到多少根据的。不过,在此我们不能把这个问题仔细探讨。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就是列举一些最好的证据来证明前说之不当。我们知道,“国家经济临时委员会”曾对“经济权力集中制”这个问题作了一番研究。这番研究,是近来对于此类事实资料方面所作的最广泛的研究。该委员会最后的报告称:“虽然,目前有一种观点,即认为大规模生产的较大效率是自由竞争归于消灭的原因。但是,在我们手边所有的证据却证明这一观点很少有所根据。”我们不能说这个委员会底报告是出于自由主义者过度的偏见。这个报告是确有见地的。

       该委员会还编制了一篇专论来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并对这个问题底答案作一总结。其文如下:“有人說大的工业设备具有高超的效率。此说是未曾得到证实的。有些人认为大的企业所具有的一些优越条件足以破坏自由竞争。这种事情,在许多工业部门里并未表现出来。在有些地方,大的企业固然比较合于经济原则。但是,这种现象,也并非必然不变地导向经济独占之途。……当一企业底规模大到某一点或某些点时,其效率便已达到最高的限度。这时,企业规模如再加扩大,反而不经济。一个企业的规模已达到效率之最高点,但是还远未到达能将物品供应的主要部份加以垄断的程度,这是可能的事。因此,以为大规模生产将无可避免地消灭自由竞争之说,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我们应该进一步注意到,造成独占形势的往往是些别的原因,而并非由于较大规模生产之能减低成本所致。独占局面是一些人私相串通弄成的,或是靠政府政策之鼓励所致。一旦这类串通无效,或政府政策逆转方向,自由竞争的环境自能恢复。”

       我们把英国的情况作一番考察,便会得到极相似的结论。在英国,那些希望得到独占权利的人经常祈求政府用政治力量帮助他们,使得他们底独占控制有效。这些人居然也常常得到政府帮助。凡见到这些现象的人,都会怀疑——认为独占的发展并非什么必不可避免的事。

       我们再将自由竞争之衰落与独占局面之成长在各国发生的先后次序之不同加以研究,便会觉得我们所说的管制计划并非不可避免之说,是有其坚强根据的。如果独占局面底成长是工业技术进步底结果,或是所谓“资本主义”演进之必然产物,那末,照前述计划者底道理而论,独占局面应该首先在经济制度最前进的国家出现。但是,在事实上,独占是在十九世纪末叶的美国与德国出现的。那时,在工业方面,这些国家还是很年青的国家。有些人将德国看作一个在实际发展上最能表现所谓资本主义之必然演变的典型国家。尽管如此,德国从一八七八年以来就藉着精心制定的政策有计划地培育大公司和大组合:德国政府先从旁加以保护或是直接诱导,最后为了便于管制物价与买卖,政府索兴使用强制手段来造成独占局面。我们知道,第一个将“科学的计划”以及“有意地将工业组织起来”等想法实际试行的是德国。这类伟大的试验是靠政府力量来进行,并且造成巨大的独占机构。当时,这些独占机构之成长,竟被人看作是一种历史上无可避免的事情。可是,在事实上,那时在工业先进英国却还没有独占局面出现。同样的事情之在英国发生,那是在从那时算起的五十年后哩!近若干年来,“竞争制度最后必至发展到独占的资本制度”的说法,被许许多人接受。之所以如此,主要的原因,是受了德国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们之影响,特别是受了宋巴特(Sombart)底影响。这般人底立论,只是根据他们自己国中一些狭仄的经验,来作一些大胆的推广。后来,美国底经济发展颇与德国相似。这一事实,似乎印证了那些德国经济理论家所作的大胆推广之为正确。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在美国这种相似的发展是靠着高度保护政策产生的。实际的情况尽管如此,一般人仍把在德国的一串发展看作一个普遍的必然趋势。我们且借用近来拥有极多读者的一篇文章底话来说:“德国是近代文明之种种社会的与政治的力量都到达最进步的型式的地方。”许多人以为如此,所以错误观念流行。

       我们现在如把英国截至一九三一年以来的实况加以考察,我们再把英国自这年开始走上普遍的保护政策以后的发展情形加以考察,我们会立刻明了所谓计划经济乃不可避免之事,其成分是多么少,而靠政府熟筹的政策推动的成分又是多么大。仅仅在十几年前,英国底工业,除了少数几个老早得到保护的部门以外,大体上仍旧保持着自由竞争的情况。这种情况,与英国历史上以往任何时期相仿。一九二零年,英国在工资与货币方面施行了一些与自由竞争传统相抵触的政策,因而蒙受到重大的痛苦。即使如此,那时的就业以及一般活动的情况,比起一九三零年来,还是不差。但是,自从英国实行保护政策,并且随之在经济政策方面作了一些必要的普遍变更以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此后,独占势力以惊人的速率出现,英国工业已起了极大的改变,其变化之大一般人还很少认识出来。我们如果说这一发展与这一时期工业技术底进步有何关联,那简直是荒谬不经之谈。或者,有人说,工业技术于一八八零年至一八九零年代在德国所发生的那些影响,直到一九三零年才被英国感受到。这种说法,真是再荒谬不过的了。莫索里尼也曾作过类似的妙论。他说,意大利必须赶在欧洲其它国家之前废除个人自由。因为,意大利底文明已经走到了各国底最前面。莫索里尼这番话所涵蕴的意义固属荒谬已极、但其荒谬程度与前说相较亦显得略逊一筹。依英国底情形而论,有人认为,言论与政策上的改变实在是随着无情的事实之改变而来的,这种说法,应用到英国的情形,从表面看来好像是真理,其实大谬不然。因为,英国底言论与政策实在还是模仿一套人造的学说,不过这套学说是从很远的外方来的,不易察觉罢了。固然,有人可以反驳道,尽管英国大众底舆论是赞同自由竞争的,而独占时工业组织还是成长起来。外界发生的种种事件把赞成自由竞争的人之希望粉碎了。但是,这类议论并不能证明理论与实际之间的真正关系。如果我们知道这二者之间的真正关系,还是去看看德国这个独占最初成长的典型地方。我们看看德国,那末对于理论与实际之间的真正关系,即可一目了然。在德国,无疑,政府是藉着熟筹的政策来压抑自由竞争的。他们认为这种压抑政策之施行,不过是为了实现一种理想。这类理想,我们现在称之为计划经济。德国,以及模仿德国的国家,当逐步向着一个完全的计划社会趋进时,他们只是照着十九世纪的思想家所划定的路线前进,特别是照着德国思想家所划定的路线前进。过去六十年或八十年的人类思想史可以完全给我们证明一个真理,就是,任何一次社会变化都不是什么无可避免的结果。而过去社会之所以发生变化,实在都是人底思想使然。

       我们在以上将工业技术进步以后必至实行计划化的说法作了一番解释。从这一番解释,可知计划主义并非工业技术进步之必然产品,可是,有人用另一种方式来辩护这种理论。譬如有人可以说,近代工业文明十分错综复杂。这种情形,产生了许多新问题。如果我们想要有效地对付这些问题,唯有实行中央管制。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下,也是不错的。但是,这种说法并非在每种意义之下为真。举例以言之,现代都市产生了许多新问题。有许多问题系由人口或事物之密度而产生的。我们如欲适当解决这类问题,便不能靠自由竞争。这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道理。但是,我们必须知道,那些借口近代文明趋于繁复而主张不得不施行中央管制的人,心目中最着重的并不是这类问题(譬如自来水、电灯之类底问题)。他们一般提示给我们的是这么一番道理:时至今日,我们要获致圆融的全部经济活动程序是愈来愈困难了。因此,我们必需专设一中央机构来调配各个部门。只有这样办理,社会生活才不致因混乱而解体。

       这番议论实在是出于对自由竞争底方式完全的误解。自由竞争绝不止适用于比较简单的环境。反之,正因近代工业中分工极其复杂,只有自由竞争才是将配合工作做得好的唯一办法。如果情况是简单的,一个人或一个专设机构就可有效地对所有相干的事实一览无余。在这种情况下施行计划倒也并非难事。但是,当着需要我们加以考虑的因素太多时,我们便根本无法综览全局。 在这种情势之下,放弃集中管制的办法而实行分散政策,乃势在必行。但是,一旦我们感到分散政策必要时,如何将各部份配合之问题,自然又立刻发生。各部份需要一种配合,使各单位能按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一些事实来自由安排他们的事务,并且使他们各自底计划能相互调整适应。既然实行分散政策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无论何人都不能将那么多与各个人所作决定有关的一切因素考虑权衡周到,于是在分散政策下的配合工作自然不能靠少数人藉着“有意的控制”来达到了。我们唯有依赖一些适当的安排,传布消息,使相关的各单位得以及时获致所需资料,以便各单位自作决定,随时有效调整其经济活动,以与其它单位所作决定相适应。再者,因为经常影响各种不同商品供求之因素太复杂了,于是其变动之细节无从尽知;即使可能尽知,亦不能靠一中央机构十分迅速地把这些细节收集起来并且传播出去。时至今日,我们实在需要一个记录机,要它能够自动把各个人行动所产生的相干的效应纪录下来,又要能从它底纪录看出各个人底决定总合起来的结果是些什么。同时,由这组结果,各个人就可为自己所作进一步的决定找一个指针。

       以上所说的,正是价格制度在自由竞争之下所担当的任务。这类任务是相当艰巨的。许多其他制度从来不能担当这类任务。价格制度,使企业家们只要注意比校少数的价格变动,就能调节他们的经济活动以与别人的经济活动相适应。这就像工程师注视着几个仪器上的指针来作决定似的。在此,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只有在自由竞争能够盛行的情形之下,价格才能完成上述的任务。所谓自由竞争能够盛行,意即说在市场中的个别生产者不能控制价格之高低;恰恰相反。他必须适应市场价格之变动。只有在这一条件之下,价格制度才能作调整经济活动之指标。价格制度像一套能传递相关消息的机器,使各人的努力得以互相适应配合。有了这种配合,人与人间便可实行一种知识上的分工。当社会整体变得愈复杂时,靠价格制度来活动的人与人间的知识上之分工愈不可少。

       我们可以说,如果过去的工业制度是靠中央管制而成长起来的,那末决不会有现存的工业制度这样分工的细致,这样复杂,以及这样富有弹性。如果我们将中央管制与行分散政策并辅以自动的调整之办法二者加以比较,那末我们可以显然发现,中央管制虽为一种简单明白的解决经济问题之办法,但其笨拙不灵,粗陋,以及应用范围之狭,实令人不敢置信。近代文明是由分工到了相当高的程度才形成的。分工何以能达到这样高的程度呢,这得归功于一个事实,就是分工不是靠人有意的制造出来的,而另外一种方法却被人碰巧找到了。这种方法就是自由竞争。自由竞争能使分工底范围扩大,其扩大之程度远超过计划经济所能达到的范围以外。这样看来,社会经济组织之发展再加复杂,也不会增加中央管制之必要性。反之,在目前情况之下,我们之需用一种不必靠人作有意控制的技术,比之以前更见增加。

       我们知道,把独占局面之成长看作系由于工业技术进步所致之学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不过,这种说法之立论,与我们在上面才讨论过的立论几乎完全相反。这种立论虽不常被人明白提出,但其影响却并不小。这种立论所争持的,并不是说现代工业技术把自由竞争破坏了。恰好相反,它是说,如果我们想利用现代的种种新工业技术,唯有施行某种保护政策以限制自由竞争。这也就是说,唯有施行一种独占的制度,我们才能利用新的工业技术。精细的读者也许会怀疑这种说法是骗人的,虚假的。可是,在实际上,这种立论并不必然全是骗人的。自然,有些人可以明显地说,只要一种能满足我们需要的工业技术确实比旁的好,它一定能抵得住一切竞争而终于出头,用不着什么保护。可是,这种答复并不能将这种立论所指涉的情形全部解答。无疑,在许多场合中,这一立论,被某些利益集团所利用,作为他们特殊利益之护符。在更多的场合中,许多人引用这种说法时,根本没有把所谓技术优良之意义划分清楚。比如,有些技术,从狭义的工程观点看是优良的;而有些技术之所以被看作优良的,却是从社会需要着眼的。这二种不同的“优良”,常常被人混为一谈。

       不过,这种立论在有一类底情形之下还是颇有力量的。举例说罢,如果我们能使每个英国人都乘坐同一种汽车,英国汽车工业便能供应一种比美国更为价廉物美的汽车。复次,如果我们能使每个人都只用电,而不再使用煤炭或煤气等其它燃料,电的价钱将比煤炭或煤气等低廉。我们至少可以设想有这些事例。遇到这些事例时,如果我们有权选择,我们可能选择新的措施,更可能因而使大家的境况得到改善。但是,事实上,在这类情形中,单独的个人并得不到上述的选择机会。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途:一是使用同一种便宜的汽车(或者说,大家都只用电,而不用别的)。这样,便是没有选择权了。另一途便是我们可以保有各种货色的选择机会。可是,这时,各种供我们选择的货物之价格必定比那单一的货物高得多。在像这两例所表示的情形下,我们底境遇是否得以改善,我们并不确知。但我们必须承认,如果强迫实行标准化,或者禁止超过某种程度的花样翻新,出品确可大量增加,足够抵偿消费者因在选择方面所受限制的损失。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将来可能有一种新发明,被大家采用后无疑对大家有益。不过,这种发明却不能被少数人利用。如果我们要利用它。唯有大家一齐使用它。

       我们在上面所设想的事例,或者有很大而且恒久的重要性,或者也没有什么重要性。然而,无论如何,我们敢确言,从这些事例并不能进而断定工业技术之进步便使中央管制成为不可避免的结果。遇到上述的情形,我们只有一件事是必需做的,就是在两件事之取舍间加以抉择:一是藉某种强制手段来获得一种特别的好处;另一便是不要得到这种好处。或者,在大多数情形之下,虽亦想得到这种好处,但不用强迫手段,而是等到技术进步以后把这些特殊困难克服了再去得到它。遇到这类底情形,需要我们抉择时,我们可能真的必须牺牲一些眼前的利益,以换取将来的利益。

       工业技术进步之呈现于吾人之前,亦若为吾人身外之事。实则其所关吾人者至大。当科学上的发明给予吾人巨大的力量时,如果说我们必须使用这种力量来摧毁我们最珍贵的遗产——自由,这简直是荒诞之至。无论怎样,如果我们要保持自由,我们必须把自由看得比从前更加爱惜,而且我们必须准备为自由而牺牲。当在现代工业技术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强迫我们趋向广泛的计划经济时,却有一般力量使计划权威无限发挥其危险。这是我们时时要谨防的。

       无疑,趋向计划经济的运动乃官方处心积虑的结果,而并无外在的必然力量迫使我们非走上计划经济之途不可。但是,现在,却有这么多技术专家站在计划经济的前线地位,这倒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件事。我们要解释这一现象,不可忽略一项重要的事实。批评计划经济的人,必须常常将这项事实牢记在心:几乎每个技术专家有技术理想。如果这些技术理想是为了人类的话,那末,较之其它理想,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以内实现。这是很少问题的事。

       人间美好的实物是多得很的。这些事物都是人所喜好的。但是,吾人生也有涯,而吾人所能享受者甚为有限。在现实中我们底雄心常遭挫败,于是技术专家对现存的秩序发生反感。如果我们看见大家认为美好的事物弃置未予完成,我们在精神上将不堪痛苦。许多事情如不能在一时完成,任一件事如只有牺牲他事才能完成,唯有将专门眼光以外所能见到的因素计入才能解释。这一类底解释,我们只有动心忍性,作极大的智识上的努力,才可以忍受。我们愈能动心忍性,我们便愈能透过较为广阔的原野,用最大的努力完成我们趋向的目标,并且设法平衡在我们直接利益以外的因素。果能如此,我们就可不太注意那直接的利益。

       在一个计划的社会中,热心的计划者自信他能徐徐诱导这个社会中各方面的指导者对于特殊目标底价值看得特别重。无疑,有些热心的计划者之希望是可以满足的。因为,一个计划的社会,较之现存的社会,确乎易于兴革许多事项。在德国和意大利有许多堂皇的汽车道路。固然,这些计划的产物并不表征自由社会里不能同样兴建,可是却常被许多人引用来说明计划之必要。但是,如果我们引用德意二国这类在特殊范围里技术优良的事例来证实计划确实为一普遍优越之事,这是一桩愚昧之事。我们不如比较正确地说,像这种极端优良的技术,如与一般人以不利的影响,乃误用资源底证据。我们驰车于德国有名的汽车道路上,会发现通行于马路上的车辆少于英国二等汽车道路上通行的车辆。这时,我们就不会怀疑,如果我们修筑公路底目标是为了和平时期的用途,那末德国之修筑那些公路是没有道理的。经济计划者是否决定以“大炮”代替“牛油”。这是另一件事。但是,依照我们底标准看来,许多人之对计划如此热衷,这是毫无根据的。

       技术专家幻想,在一个计划的社会里,他会特别注意到所要建设的目标。因为,在一个计划的社会里,他能够注意到普通社会里的一般“专家”所不能注意到的比较普遍的现象。可是,这是含有危险的事情。相对于我们各人底偏好和兴趣而言,我们各人多少可以说是专家。并且,我们都以为我们自己底价值标准不仅是个人所有的,而且应该是大家所有的。喜好乡村的人所最注意的事是保持传统的样式。他们认为因工业发达所加于优美乡村的污点必须移除。而热心提倡卫生的人则认为应该把不卫生的古旧村屋清除。这些人都知道他们底目标可藉计划完全达到,而且他们都希望因各自底理由而实行其计划。可是,这么一来,只有使各人的目标里含藏的冲突显露出来。

       计划运动之所以发生今日的力量,主要地归因于一项事实。即是,当着计划能表现一种雄图时,它几乎激动了一切心志纯一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是献身于一个目标的人。可惜,他们要藉计划而实现的理想,并非对社会广泛观察的结果,而毋宁是出于范围极狭的看法。但是,他们却常常大大夸张他们定立的目标如何重要。如果我们允许这些渴望这些藉着计划方式来改造社会的人真个来改革社会,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这些人会变成最缺乏宽容精神的计划者。他们太狂热了。我们必须知道,从圣洁的心智纯一的理想主义者到狂热主义者,其间的相去,往往不过一步之差而已。

    第五章:个体主义与民主政治

    有的政治家要指导私人应该怎样运用他们底资本。这样的政治家不独吃力去做些最不干己的事,而且是僭取了一种权力,他们所僭取的这种权力,不是民意代表所能承认的。他们之僭取这种权力,与这种权力操诸那自以为胜任行使这种权力的愚人之手,是同样的危险。    ——亚当斯密 

       一切派别底社会主义者认为,一切集体主义制度是为工人谋取福利的组织,而且这类组织是精心筹划出来的。这也是一切集体主义制度底共同特点。这一特点是一切派别底社会主义者所重视的。可是,照许多社会主义者看来,我们现存的社会发展并不太「有意识地」趋向此类目标。现存社会底种种活动是被许多人底幻想所指导着。而这些人又是不可信赖的。于是,他们对于这类的情形颇为诟病,而常施抨击。

       这一类底抨击立刻指向一点,即是,个人自由与集体主义之冲突起于何处。我们知道,各种各色底集体主义,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等等,他们之间的分别,是各自想将社会活动导向在性质上各不相同的目标。但是,这些主义之间无论怎样各不相同,而他们一概与自由主义和个体主义不同。他们要将整个社会加以组织,并且统治社会底一切资源,以达到其拟议的单一目标。这些制度底主持者,拒绝承认每一个人有一得以自主自发的领域,而且在这一领域里个人自身之目标是至高无上的。简单言之。这些制度是极权主义这一新名词之真实的内容。极权主义一词,我们曾用来形容在理论上叫做集体主义的东西。现代极权主义之产生,固然多少出乎吾人意料之外,但却为集体主义之不可分的表现形式。

       我们知道,社会组成时常有 「社会目标(social goal)」,或 「共同目标(common purpose)」。可是,这些名词,常常被人错误地描写为「共同的好(common good)」,「普遍福利(general welfare)」,或「一般利益(general interest)」。我们不必深究即可知道,这些名词并无确切的含义。因而,我们不能藉着这些名词之指示来决定任何特殊的行动,以为社会谋求福利。亿万人底利益与幸福不能用一种单独的度量衡制来测量其有多少。一个人底利益,正像一个人底幸福一样,是许许多多事物条件构成的。这许许多多条件必须作无穷无尽各种不同的配合才能构成一个人底利益。我们也不能说一个人底幸福是一单独的目标。一个人底幸福是一序列底目标,是一个包罗甚广的价值系统构成的。在此系统之中,每个人底每一需要可以得到满足。但是,集体主义者则主张依照一个单独的目标来规定我们底一切活动。这种办法就是预先假定我们每个人底需要是被安置在一个价值秩序里,然后分出高高下下来。他们并且以为这个人为的价值秩序是很完备的——完备到足以在计划者所须选择的一切不同的行动中加以决定。简单言之,这种办法就是预先假定有一完备的伦理法典存在。在此伦理法典中,一切不同的人文价值都可给予适当的安排。

       所谓完备的伦理法典,这一概念似乎不是大家所熟悉的。我们需要鼓起一点想象力来看这一概念究竟包含了一些什么。我们并不以为世界上有完备的伦理法典。在事实上,我们是常常在不同的价值标准之间作一选择。我们在作这类选择时,并不需要一个伦理法典预先规定我们应该怎样选择。至于在我们底社会里,我们在这些道德性的场合中应该做些什么,我们为何能够发展出一个共同的看法,这是没有什么理由可言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我们应须知道我们底道德法典到处都是漏洞。

       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完备的伦理法典,那末是否要好些,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不加讨论。我们现在只是指出,文明之成长愈高,个人底活动愈少受固定规律之束缚。我们通常的道德法典是由一些规律构成的。时至今日,这类规律为数日益减少,而且其性质则日趋普遍。

       如果有人企图依照一个单一底计划来规定大家的一切经济活动,那末势必引起种种问题。我们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乞怜于一种道德规律。可是,现存的道德规律却不能解答这类问题。关于这类问题,一般人要么没有确定的看法,要么各人底看法互相冲突。因为,在吾人所生存的自由社会中,我们简直没有机会去思索这类问题,而且更不易形成关于这些问题的公共意见。

       我们不仅不能得到一种无所不包的价值标准,并且任何人都无法确知不同的人之各种不同的需要何在。任何人底观察力不能超越一有限的范围以外。他对别人底迫切需要之感觉也不能超过一有限的范围以外。无论一个人底兴趣是否集中于他自己底物质需要,或者他热烈地关切到他所知道的每个人底福利,他所要达到的目标往往不过是全体人类需要之极小部分而已。

       上面所说的,是个人主义底全部哲学所依据的基本事实。个人主义底哲学并不假定人是自我主义的,或者是自私自利的,也不认为人是应该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注意到一项事实,即是,人底想象力有许多限制,这些限制使我们所作的价值标准充其量只能顾到整个社会需要之一部分。而且,严格说来,价值标准存在于个人心中,因而只有一部分底价值标准存在。我们底价值标准与别人底价值标准不同,并且往往彼此不相一致。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实,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个人主义的哲学只是从这类事实出发的。从这类事实出发,个人主义者认为,在一定的限度以内,我们必须依照自己底价值标准和抉择行事,而不依别人底价值标准和抉择行事。在这种范围以内,个人所定立的目标系统是至高无上的,不受任何他人底独断所左右。这样看来,个人是他自己底目标之最后的裁判者。个人自己底看法和想法尽可能地支配着他自己底行径。

       我们主张个人主义,并不反对人应有其社会目标。无宁,我们认为个人底目标须有与别人底目标相契合之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各个人底努力配合起来。不过,照个人主义者看来,这种配合是应有个限度的。限度在什么地方呢?只有在各个人底看法符合时,各个人底努力才可配合起来。一般所谓的「社会目标」,就个人主义者看来,等于许多个人底目标;或者,等于各个人愿意努力以赴的目标。这一目标达到后,各个人底欲望便可得到满足。因此,所谓共同的行动,只限于各个人所同意的那一范围。在最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这种共同的目标并非个人底最后目标,而只是不同的个人为了达到不同的目标而采取的途径。在事实上,一般人所常同意的共同行动,乃能达到一共同目标的行动。但是,这一行动所能达到的共同目标,往往并非一终极目标,而是可能达到各个人底目标之一手段。

       当着许多个人联合起来从事一项工作以达到他们共同的目标时,他们为达到此目标而形成的组织,比如像国家,被赋予他们自己底目标,以及他们为达到这些目标而自定的方法。

       只有当国家底行为是大家所自动同意的时候,我们才能信赖大家底公意,并凭此以指导国家底行动。可是,对于某些事项,当公众的同意不存在时,国家常直接管制这些事项。一旦国家直接管制这些事项,个人自由必遭抑制。在公共的场合里,国家管制着所有的工具。一旦公共场合之范围超过全社会底某一比例,则国家行动所发生的结果便宰制着整个的社会体系。有时,国家虽然只直接掌握着社会资源之大部分,可是国家所作决定对于社会经济结构其余部分的影响则甚大。于是,国家几几乎间接控制着社会上一切的事物。德国早在一九二八年,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直接控制着国家岁入大半之用途。依德国官方的估计,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所控制的,有岁入百分之五十三。这样一来,政府几乎控制住了德国全体人民底经济生活。在这种情形之下,个人如欲完成任何事业,若不倚赖政府之助,便很少成功之希望。指导国家行动的「社会价值标准」,在事实上,一定囊括着一切个人底目标。

       国家实行计划经济时,我们之需要意见与行动之齐一,远较平时所需要者为多。民主政治如依附于计划经济之上而施行,其后果为何,实不难预料。一般人也许同意采取管制的经济制度。因为他们相信管制的经济制度可以产生更多的财富。我们知道,在讨论究竟采取何种经济制度时,计划经济底目标,据说是为谋求「公共福利」。其实,这类名词不过表示大家对于计划底目标并没有真正一致的看法而已。在行政机构将一个单独的经济计划改变成一个特别的经济计划时,我们必须确切决定究竟应须具体做些什么。问题一提到此处,各人底意见就不尽相同了。大家同意须有一中央管制计划,但又不同意一个特定的目标。这正如一群人在一起旅行,可是关于究欲何往,各人也许各有其目的地。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些人都不得不旅行,但其中最大多数的人却不得不到那不愿往之处。在计划经济的制度中,我们所从事的集体工作,不仅仅限于我们所同意的那些,我们还被迫做许许多多工作,以便经济计划之完成。这是计划经济制度下无可避免的结果。

       计划经济运动中有一特征,就是要求经济范围里有一独裁者。吾人须知,经济范围里的独裁,可以逐渐破坏政治上的民主。哈利维(Elie Halevy)认为克利浦斯爵士(Sir Stafford Cripps)等人都会同意说:「我们是生活在经济混乱之中,除非在某种独裁方式领导之下,否则我们将无法免除这样的混乱。」抱持这种思想的人是很多的。在德国,甚至在希特勒掌权以前,经济计划运动已经大有展进。一九三三年以前的某些时候,德国底民主政治已濒于破灭。像伯鲁宁(Bruening)这样忠诚的民主分子,已不复能像施莱希(Schleicher)或巴本(Von Papen)那样本着民主方式来治理德国了。到了希特勒,已经并非必须破坏民主政治不可。他不过是利用民主政治衰落的情势,并且在德国危机临头之时获得许多人支持罢了。这些人虽然极其憎恶希特勒,可是他们又觉得希特勒似乎是唯一力足做点事情的人。因此,他们只好拥护希特勒。

       计划主义者鉴于民主主义者之抨击,常常提出一些论据来缓和民主主义者。他们所提出的论据之一是说,只要民主政治掌握着最后的控制权,则民主政治底要素是不会改变的。曼海门说:「计划的社会与十九世纪的社会唯一不同之处,是社会生活越来越受国家干涉。但是,如果少数人所行的统治能被议会底统治权所牵制,那末多数人底统治亦然……在民主国家,统治权可藉无限的权力而增强,且不致弃绝民主的统治。」

       这一信念,忽略了一项事实,即计划的社会与十九世纪的社会之间有一项重要的差别。当然,议会可以控制并且执行一定的指导原则。我们可以把议会当作安全活塞;甚至可以当做一个便利的媒介。官方对于不满分子的答复,可以藉着这种媒介而为大家所知晓。但是,计划之本身却不能予吾人以任何指导。计划之事,如付诸实施,结果必至造成有绝对权力的人,吾人需知,整个的计划制度,是趋向以大众为垫脚石的独裁。在这种独裁方式之下,政府首脑藉着大众投票,一次又一次地巩固其既得的地位。他们处于这种地位上,便能够确使投票之举随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现在有人常说,实行民主政治,就不应该容忍「资本主义」。照我们看来,如果所谓「资本主义」意即自由竞争制度,而自由竞争制度系依据于自由处分私有财产的制度之上,那末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认清,只有在自由竞争制度以内,民主政治才有实行之可能。然而,当民主政治受集体主义的教条之支配时,民主政治便无可避免地毁灭其自己。

       我们说上面的一些话,并无意于视民主政治为神明而崇拜之。在我们这一代,关于民主政治谈的太多,想的也太多了;而关于民主政治究有多大的价值,则很少人过问。阿克顿爵士说,自由并非「不是实现较高政治目标的方法。就民主政治底本身而论,它就是我们所要达到的政治目标。我们实行民主政治,并非为了实行良好的公共行政,而是为了公民社会在追求其最高目标时得有一安全的保障,是为了满足私人生活时得有一安全的保障」。自由如此,民主亦然。民主政治是一种程序,是一功利的方法。我们藉着这种方法,可以保障内部和平,以及个人自由。既然如此,民主政治并非无有失误,也并非确切无可置疑的制度。在某些专制统治之下,较之在许多民主政治之下,常有较高之文化的或精神的自由。至少,我们可以想象,由极其同质而且同样坚持一种信仰的多数人所构成的民主政府,在其施行统治权时,其对人民之压迫,可能与最恶劣的独裁政治无异。可是,我们必须知道,实行计划经济,迟早会走上独裁之路。因为,独裁制度乃施展压制之最有效的工具,而且也是推行什么「理想」之最有效的工具。(斯言良是。所以,在政治范围中,凡狂热地坚持大家应该遵行某种「制度」或奉行某种「主义」的人,最易有意或无意采取独裁或极权政治。因为,他们要拿独裁或极权政治作为推销其自以为良好的「制度」或「主义」之工具。为推销其自以为良好的「制度」或「主义」而实行独裁或极权,彼认为系出于必要,或「目的可使手段成为正确」的,于是而「问心无愧」,而理直气壮。然而,此法一行,「制度」与「主义」未见实行,而独裁与极权之祸先临。此所以近数十年来天下大乱也!说至此处,愿天下之信奉「制度」与「主义」而枉顾实行之手段者反省,尤愿天下人洞察那隐藏于假名实行「理想」者心中之权力欲所造成之大祸。兹以共产党人为例。彼等倡言共产主义。若干人误以为真,起而盲从附和,及至彼利用此盲从附和之力量造成暴力统治,立即实行所谓「民主专政」,于是,亿万人众于「共产义之利益」未见,而极权之苦味先尝。此一天大教训,可不记取哉?吾人对于其他一切性质类似之「理想」、「制度」,或「主义」,都应存此戒心。以译者观之,「主义」、「权力」,与「独裁」乃不可分之三位一体(Trinity)。数十年来,世界所发生的铁的事实,可证吾言之不谬——译者)同时,我们如要大规模地施行中央管制,独裁制度乃最有效的制度。计划经济与民主政治是杆格不入的。民主政治乃扫除自由之障碍的一种制度。而在指导经济活动上,自由又是如此之必要。所以,计划经济与民主自由不能并存。可是,如果民主政治一天不能保证个人自由,那末计划经济便会一天在极权统治之下以某种形式而存在。「无产阶级专政」,即使在形式上是民主的,如果实行中央管制的经济制度,则其对个人自由的破坏之程度,必远过专制政治所未达到者。

       有许多人相信,只要权力之最后的根源握诸大多数人之手,专断权力便不能产生。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而且是没有根据的。不过,这种说法所引起的反面说法也是不正确的。反面的说法谓,我们欲防止权力专断化,并非求助于权力产生之泉源,而系藉着限制权力之行使。民主的控制可能防止权力之专断化。但是,仅靠民主的控制,尚不足以语此。如果民主政治决定做一种工作,而这种工作又一定不能藉固定的规律行使权力,那末民主政治迟早也会成为专断权力的。

    第六章:法治的要旨

       在自由国家,政府是遵行法治这一大原则的;而在专断权力盛行的国家,政府不识法治为何事。这是自由国家与独裁国家之间最大的区别。现在,我们且撇开一切专门题目不谈,而讨论一些原则方面的问题。一般说来,所谓法治之遵行,就是政府在采取任何措施或行动时,都依照事先规定的和宣示了的规律而行事。这样的一些规律使我们得以事先确确切切知道,什么情况之下,政府会行使其压制权力。然后,我们根据这种知识,来打算个人的事业。自然,这只是一种理想,而且这一理想从未完全达到。因为,立法者和执行法律者都是人,人有人可能发生的错误。虽然如此,实行法治的主要之点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这一点就是,行政机构之行使压制权力必须尽可能的少,愈少愈妙。(译者按:这点刚好与极权统治相反。极权统治是行使压制权力越多越好。良以极权统治主要依赖压制权力以维持其存续。设有一朝失去此种权力,极权统治必至崩解无疑。)吾人须知,当政府改变一般人民实现其目标时各自采取的方法,政府便是在这一范围内限制了个人自由。遇有这种情事发生,依据法治,人民应须采取相当行动阻止政府干扰个人的行为。在已知的民主政治规律以内,个人皆得自由追求其个人目标,以及设法满足其个人欲望。无论如何,政府不应运用其权力以阻挠个人此种努力。

       我们在从前说过,经济生产行为应由个人所决定,且此种行为永久在法治结构以内行之。可是,在计划经济下,如所周知,经济行为则由一中央机构所控制。法治与专断统治,这两种政治是比较普遍的政治分野。而自由经济与计划经济这两种经济制度,则为法治与专断统治这二种更较普遍的区别中之特例。在法治之下,政府底措施,系以固定的规律为依据。这些固定的规律,决定我们在哪些条件之下得以利用哪些可能得到的资源,并让各个人自行决定用这些资源做些什么。在行使专断权力的政府统治之下则不然。在这种政府统治之下,政府常好把生产之事导向其政策所欲达到的目标。法律条文是可以预先制定的,是可依形式规律底模型来制定的。但是,在法治之下,这些规律之制定,并非为了特殊的个人达到其特殊的目标,或满足其特殊的需要,这些规律只是满足各个人之各种不同的目标之工具。这些规律之制定也,应系为一长远过程作打算。在此长远过程中,我们不能确知这些规律是否只便利某些特殊人物,而不便利其余的人。

       集体主义这一类底计划经济,如付诸实行,必至与法治截然相反。在计划经济之下,主持计划经济的官方不能给个人什么机会来利用资源。主持计划的机构也不能预先限制它自己,来服从一普遍的形式规律。这种规律是可以防止其行使专断权力的。就常理而论,官方必须满足个人底实际需求,并且在许多需求中小心加以选择。官方必须常常为个人决定问题,而这些问题不能仅靠一些形式的原则来解答。官方在作这些决定时,还得区别不同的人之不同的需要,看其价值孰大孰小。官方在作这些决定时,不仅不能从形式的原则推论出来,也不能从那预先为长远时期的行动而建立的原则推论出来。官方要决定这类有关的许多细节,必须依照当时的特殊情况而定;并且,必须平衡各个人和各个团体之不同的利益。这么一来,结果,有些人底看法便决定了谁底利益更为重要。于是,这些看法成为当地法规之一部分。这种法规叫做实质法规(substantive rules)。

       我们在以上所陈述的是形式规律和实质规律。这两种规律之间的不同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们必须予以注意。当然,在实际上,我们极其不易把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划分清楚。不过,其中所含的普遍原则,却很简单。我们根据形式规律可以预先知道,在某些情况之下,政府将要采取何种行动。形式规律中不包含时间、地点、或特殊人物。形式规律是藉着普遍的名词表示出来的。因此,形式规律所能指明的,是一些典型的情境。任何人可以有机会置身此类情境之中。而在此类情境中时,形式规律就可以适用,来达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之不同的目标。依据这类形式的规律,我们又可以知道,在何种情境中政府可依何种确定的方式而采取何种行动;或者,政府要求人民依照何种方式而行动。我们一般人具有这种知识的话,便可自行计划自己底事业。所以,形式规律是对于一般人有用的工具。我们之所以要建立形式的规律,为的是使一般人得以遵行,尤其得以在不能事先详细规定的情境之下遵行。在实际上,我们不知道这种规律之具体的结果为何,我们也不知道这种规律会帮助我们进行什么特殊工作,我们更不知道这种规律是否有利于某些特殊的人。形式规律只图建立起对于一切在其影响之下的人都有利的形式。这是我们在此所谓的形式规律之最重要的标准。

       当着政府采取的政策所产生的确定结果对于特殊份子的影响如为吾人所可逆料,而且政府之采取此项措施其目标系为了便利私人,那末这些结果是不能不被大家看出的。这样的立法,欲其不为偏私,不可得也。当制定法规时,如可预见其将产生特殊效果,则法律不复仅为人民所用的工具,而且成为立法者对人民之工具。这样一来,政府不复成为实现大家底利益之工具,即不复为帮助大家充分发展其个人能力之工具。在这种情形下,政府就变成一“道德”机构。我们在这里所谓道德,并非与不道德相对立的东西。我们所谓的道德机构,要将其对一切道德名目科诸属此机构的份子。至于政府底看法究竟是道德的,或者是极其不道德的,都无关重要。在这种意义之下,纳粹或任何其他行集体主义的国家都是“道德的”,而自由国家则否。

       也许有人说,凡此等等,都不成为严重的问题。因为,经济计划者在决定这类问题时,不需也不应为他个人的偏见所左右,而系以众意为根据。众意以为好者,彼须以为好;众意以为合理者,彼须以为合理。有些曾经从事一项特殊工业计划的人,常以此项见解为然。彼等以为,从事一项事业时,如此项事业对于大家有直接利益,则从事此项事业便无不可逾越之困难。照我们看来,这类经验并无何等证明作用。之所以如此,因当计划执行时所关涉者唯一特殊事业之“利益”。于是,在一特殊范围内的人可能大获其利。在一特殊范围内的人大获其利,全社会不必获利。

       在实际上,计划之事如愈来愈广泛,则吾人愈须分判何者为“公正”,或何者为“合理”,以便制定法律条款。可是,时至今日,许多人却不断将混含不清的名词介绍到立法和司法领域里来;而且专断之事与日俱增;不依确定法规而行事,层出不穷。我们可以写一部法治衰落史,或者写一部立宪国家(Rechtsstaat)没落史。在法治衰落的情形之下,所谓法律,充其量不过政策之工具而已。说到这里,我们必须一再指出,在德国,法治早已走向衰落之途。在希特勒握权以前,德国之法治早已呈江河日下之势。不仅如此,德国走向极权政治之计划,在希特勒完成之以前,即已完成了许多。吾人之指明此事,实至关重要。

       无疑,经济计划之施行,必须审慎区别各种不同人物之特别需要,并且容许某些人可以从事他人所不愿为之事。施行计划经济时,如须制定法规,规定富人应如何,而且何种人物方可从事何业,则形成阶层统治。阶层统治乃“进步社会运动”之反面。所谓“进步社会运动”,用亨利?梅茵爵士(Sir Henry Maine)底名言说,就是:“至此,从阶级社会递变到契约社会”。的确,法治之事,较之藉契约而统治,更与阶级统治相反。依形式的法律统治之意义言之,在法治之下,不容许特殊人物拥有特殊权利。这样,就保住了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这一大原则。而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之原则,乃专断统治之反面。

       吾人须知,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与政府精心策划以使不同的人得到实质的平等,这两件事是互相冲突的。任何以直接分配“正义”为理想目标之政策必至引起法治之毁灭。如有政府想为不同的人制造“公平”,必至弄得大家都不公平。我们不能否认,在法治之下,可能产生经济上的不平等。然而,法治之造成经济的不平等,并非有意以一特殊的方法为特殊人物获致利益,也并非有计划地使另一部分人陷于贫困。社会主义者和纳粹往往反对“纯粹”形式的正义。他们常常反对那对于特殊份子无利的法律。因而,他们反对司法独立。同时,他们支持自由权利学派(Freirechtsschule)这类的一切运动。这类的运动根本是破坏法治的。凡此等等行径,皆为社会主义者和纳粹底特征。

       有人甚至于说,欲求法治行之有效,则较为重要之事,厥惟建立法规,且行之毫无例外。在一般情形之下,法律如系普遍执行,则法律之内容何如,确乎无关重要。吾人驾驶汽车时,规定靠左走或靠右走,都无关重要,只要大家一律就行了。在法治之下,重要之事,乃法律可使吾人正确预见别人底行动为何。欲能如此,必须法规对于同类之一切情形都可应用。即使在特殊事例中,吾人感觉某种法规有失公正,亦须一律执行,然后徐图改正。

       吾人须知,法律上形式的公正,与法律前形式的平等,这二者是有着冲突的。有些人对于“特权”概念及其后果为何,普遍发生误解。利用特权之最重要的事例,就是将特权用到财产范围里。在过去,土地财产权掌握于贵族份子之手。现在,某些人经官方许可保有制造某些货品之专利权,或者保有出售某些货品之专利权。无疑,这都是特权。但是,如果所有的人在同样的法规下都可能获得财产,而在实际上只有某些人得到财产,我们因此便说这一部分人享有“特权”,那末我们便是滥用“特权”这一名词。

       有些人以为自由制度特征之一,乃政府一事不作。这一类底人常强调“放任主义”。其实,“放任主义”一词完全搅混了自由制度所依据的原则,并且使人误解此一原则。毫无问题,每一政府必须有所作为。既然如此,政府底每一作为多少总要干涉到某些私人的事物。但是,重要之点还不在此。重要之点,如前所述,是个人能否预知政府底措施或行动是什么,并且以此知识作为张本来从事自己底计划。这么一来,个人就可确知外来干涉会达到某种程度,因而他需要预防到什么程度。例如,政府管制着度量衡制,或以其他方法防制诈欺之事,这便是有所为。但是,如果政府动辄过分施用暴力,便是不法之举。政府所订立的法规,就特例而言,也许聪明,也许不聪明。只要这些法规系为长久之计,而且并非着眼于使任何特殊分子有利,也非着眼于损害任何人,那末便不是与自由原则相冲突的。

       法治之事只有在自由时代才被人有意付诸实行。法治乃自由时代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法治不只是自由之保障,而且是自由在法律方面的化身。康德说:“如果一个人不需服从任何人,而只服从法律,那末他便是自由的。”在康德说这话以前,伏尔泰(Voltaire)曾用极其相似的语言表示过这个意思。模糊一点的法治观念,至少自罗马时代以来即已有之。在晚近几个世纪以来,法治观念之受到威胁,从无如今日之甚者。有许多人以为立法权不应受到限制。这一观念乃公众统治和实行民主政治之结果。有人以为,政府措施只要是立法程序所允许的,法治便可存续下去。这种说法,完全出于误解法治之意义。严格地说,法治之事,与政府一切措施是否合于司法程序,二者关联甚少。有时,政府行动合乎既定法律,但仍不合法治精神。古往今来,一个特殊人物常不难获得充分的合法权力。可是,他不能答复一个问题,即是,法律是否赋予他以专断权力,使他得以为所欲为;或者,法律是否预先确切规定他究竟应该怎样做。希特勒很可以依照严格的宪法程序获得无限权力。因而,他之所作所为,自司法意义言之,也可以说是合法的。但是,我们能够因此说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是实行法治的国家吗?

       在计划之下的社会,是不能实行法治的。这话并不等于说,计划社会一定没有法纪可言。我们底意思只是说,在这样的社会,政府之行使压制权力,不复严格受到事先建立起来的法规之限制。吾人须知,政府可藉法律将其一切意图与目标合法化,或戴上法律的面具以行之。尽管如此,政府的行为依然可以是专断行为。假若有一条法律规定说,官方可以便宜行事,那末官方之所作所为,岂非都是合法的?但是,究竟说来,官方此类行径,不能说是合法的。因为,只要通过法律程序给予政府以无限权力,则最专断的权力都可以是合法的。即使在民主政治之下,设吾人也可如法炮制,则不难制出吾人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完备的专制政体。

       实行法治时,有一面吾人须予注意,即立法权底范围必须限制。当然,立法权的范围之限制,乃限于普遍法律之制定。所谓普遍法律,意即前面所说的形式的法律。立法者从事立法时,不许为何人特别立法,且不许帮助何人利用政府底压制权力通过何种法案以利私图。所谓实行法治,并不是说国中每件事皆受法律管制。恰恰相反,法治之主旨是说,政府底压制权力只能在法律事先规定好了的条件下才可行使。实行法治时,不许有例外;如有例外,法治精神便为之破坏。也许有人不能赞同我们在以上的说法。他们也许会说,苏俄是否实行法治,端视其独裁者底绝对权力是否依宪法程序而取得者。

       有些国家实行法治之主要基础是建立于人权法案上;有些国家之实行法治是建立于宪法的法典之上;有些国家实行法治时所依据的原则是一坚稳的传统。无论是否这些,都无关重要:有关重要者,乃立法权必须受到限制。吾人之限制立法权,就意谓着承认不可让渡之个人权利,就是承认不可侵犯之人权。吾人须知,所谓“法治”,并不就是“依据法律条文而统治”。如果所谓“法治”就是如此,则斯大林也可以说苏俄是实行法治的地区。(译者按:“法源”如不在一般人民,而实际操诸少数人之手,则任何“法治”形式徒作治理机构行使专断权力之掩护:使许多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此治理机构底行动是“合法的”。一般人常预先假定凡“合法的”便是好的。一究其实,这类的“合法”行动,常常是有害于大家的。因此,这个样子的“法治”不是以保障人权为主旨的法治;而是治理机构以“法”来“治”人的“法治”。这样的“法治”,是政府用来对付人民的“法治”。)真正的法治,就其重要意义言之,是人民用以约制政府以维护其自己利益的工具。所以,无论法治采取何种形式,其普遍核心应为保障人权。

       有些知识分子陷入一种混乱冲突的思想之中。他们相信威尔斯(E.G.Wells)底一重要主张。威尔斯主张最广泛的中央管制计划;可是,他同时又为人权而热烈辩护。这两种主张是互相冲突的。如果我们希望保持个人权利,那末必至妨碍中央管制计划。我们要实行中央管制计划,便无法保持个人权利。我们不能既实行中央管制而又保持个人权利。熊掌与鱼,不可得兼。这是一种两难(dilemma)。威尔斯有时似乎也认识这种两难,而陷入这种两难之中。因此,他所拟议的“人权宣言”的条文里头,有些话躲躲闪闪,七折八扣,以致未能维护人权底基本要旨。例如,他底宣言声称每个人“有权利买卖一切合法买卖的东西,而不受任何等差的限制。”这一条确乎是值得赞赏的。可是,他立即接着说,这一条只适用于“买卖与公共福利相合的那么多的东西。”加上这一条限制,便使得原来的一条变得毫无价值了。自然,一切加于买卖行为之限制,照许多人看来,是必要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为了“公共福利”而行的措施。可是,吾人需知,在实际上,这一条款既不能有效地限制什么买卖,同时又不能保障一般人的权利。

       自社会主义运动开始以来,有许许多多社会改革者对个人权利大肆攻击。他们说,所谓个人权利,乃一“玄学的”观念。他们强调,在一个有合理秩序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所谓个人权利,只有个人义务。这种说法,常为一般所谓“进步分子”采纳。

       复次,一个国家,即使在形式上承认个人权利,或者承认少数人有平等的权利,可是这个国家如果管制人民经济生活之全面,那末其承认个人权利之举会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这种情形,已为中欧许多国家底经验所详尽证明了。

    第七章:统制经济的种种危害

    “控制财富生产就是控制生命。”   ——Hilaire Belloc

       最大多数会将自身业务之实际的方面认真考虑过的人,对于一行管制经济便多少会走上独裁路线这件事,是很少怀疑过的。我们大都知道,经济这件体系是这样复杂,而且各部门的活动又是相互关联着的。如果我们要有意予以管制,势必仰仗一群专家。这么一来,最后的责任和权力,必至落入一个总司令之手。这样的一个总司令,如果要认真执行其职权的话,他的行动一定会遭到民主程序之掣肘的。他为了要行得通,必须消灭民主程序。演变所及,不是民主程序阻碍着管制经济,便是管制经济消灭了民主:在一长远过程中,二者是不能并存的。凡此等等,显然皆系实行中央管制计划所造成的结果。中央管制计划背后所依据的思想,至少在西方世界,并未得到普遍的承认。但是,西方许多人却又纵容中央管制计划之施行:他们是吞食了有毒的果实,然而他们还不知道哩!若干年来,主张计划经济的人也会给我们一点安慰。他们说,官方管制“只”适用于经济方面的事情,而不涉及别方面的事。琦斯(Stuart Chase)是一位最有名的计划经济者。他向我们保证,在实行计划的社会中,“如果只限于在经济方面从事计划,而不在别的方面从事计划,那末便可保持政治方面的民主。”他之所以作这种保证,是由于他有另一种想头。他以为,如果我们放弃我们生活中不甚重要的事情,或者放弃我们“应该”认为不甚重要的事情,那末,我们便可在有价值的事情上得到较大的自由。许多人因着这种理由,在一方面极其憎恶政治上的独裁制度及独裁思想;可是,在经济范围中,却常为着独裁者而喧闹。

       拥护经济管制的说法,并非诉诸我们的理智,而系诉诸我们的求生本能。这类说法,常常吸引着一些最优秀的头脑。假若计划经济真的可因吾人牺牲较小的享受而获致良好的生活与高尚的思想,那末谁能小看这种想头呢?如果经济生活所关涉者真的只是我们生活中卑不足道的一面,那末我们自然要用一切方法来使我们自己免于注意到那些烦琐的物质生活,让一些经济机构来管理好了。果能如此,我们的心灵便得以自由解放,来努力实现一些高尚的目标。

       但是,不幸得很,许多人所相信的这种说法,竟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这些人以为控制我们经济生活的权力只是控制着次等重要事物的权力。他们因为抱持这种想法,于是对于威胁我们经济自由的制度,也掉以轻心,漠漠然无动于衷。

       如果我们以为大多数人抱有纯经济的目标,而且这些目标与我们生活的其他目标无关,那末,这种观念是错误的。吾人须知,除了守财奴的病态心理以外,就一般人而论,并没有与我们的生活之其他目标毫不相干的经济目标。有理性的动物的行为,其最后不是为经济而经济的。严格地说,在一般人的行为中,并没有“经济的动机”,而只有经济的因素。这些经济的因素,决定我们为些什么目标而奋斗。如果我们为金钱而努力,这是因为金钱能给我们最大的选择机会来享受我们努力之果实。可是,在现代社会,由于我们有金钱收入,而大多数人的金钱收入又有限制,于是我们才感觉得到或多或少的贫困。在这种情形下,许多人憎恨金钱,说金钱是限制我们收人之符号。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种误解系出于倒果为因。

       金钱是人类所发明的自由之最大工具之一。在现存社会里,金钱为穷人大开自由选择之门。此一选择范围较之许多年代以前为富人开启的范围为大。许多社会主义者特别认为,我们在“金钱上的动因”,已经大为“非经济的激力”所代替。果真如此,而且我们考虑过金钱的真正意义为何,那末我们就比较了解金钱的作用何在。假若我们工作所得的一切酬报,并不以金钱偿付,只以社会地位或特权之形式偿付,或超越他人之权力来偿付,或以较佳之住宅及食物来偿付,或以旅行机会或教育机会来偿付,那末就意味着一点,即不复允许受酬者有选择之自由,而且给予酬报者不仅能决定报酬之大小,又能决定了受酬者享受酬报时应取何种形式。

       在有关经济的事务中,我们应能自由决定什么事物对于我们比较重要,什么事物比较不重要。或者,我们也许可以说,在现存社会中,解决我们的经济问题的,正是我们自己。但是,如果经济事务受到管制,那末除非我们为求达到一项特殊的经济目标,否则必须处处受到管制。或者,当我们宣示我们的某项特殊经济目标为何时,如果我们必须使此项目标为官方所赞同,那末我们的经济行为便是处处受到官方控制了。

       这样看来,由计划经济所引起的问题,不仅仅是我们能否以我们所选择的方法来满足我们认为多少有些重要性的需求之问题而已。计划经济还引起别的许许多多问题。其中之一是,从事选择时,决定何者对于我们比较重要,以及何者对于我们比较不重要的人,是否就是我们自己,或者竟是执行计划者。吾人必须明了,一切经济活动如悉由官方管制,则所管制者不仅为我们生活中一部分卑不足道的事物,而且还管制着我们藉以达到我们的目标之一切方法。任何人,只要控制着我们藉以达到我们的目标之一切方法,也就足以决定拿什么东西来满足我们,决定不拿什么东西来满足我们。任何人一旦控制着我们藉以达到目标的方法,那末不独可决定我们应该达到什么目标,甚至可更进而决定什么价值高尚,什么价值低劣了。不独此也,他可以进而决定大家应该信仰什么,以至于应该怎样努力。

       若干年来,计划经济者亦尝应允吾人享受若干经济自由。但彼等所谓应允我们享受若干经济自由,其意义恰好是说,我们必须放弃自行解决经济问题之权,并由彼等代吾人作种种选择。因为,在现代社会组织与结构之下,我们一举一动,几乎都有赖乎他人供给的工具。计划经济一行,则吾人之生活势非全部遭受统治不止,在计划经济之下吾人从原始需要到我们与亲朋的关系,从吾人工作之性质到空闲时间之利用,几乎很难找出一事不受计划者之“有意识的”控制。

       吾人须知,主持计划经济者,即使不直接控制吾人之消费,也不见得不能全部控制住吾人之私生活。计划的社会大概在某种程度以内采取配给制和相似的办法。可是,主持计划经济者对吾人私生活之控制并不一定限于这些办法。如果消费者不过只是在名义上得以自由消费其收入的话,那末便是在实际上受官方控制。无疑,在实行计划经济的社会中,官方具有控制一切消费之权力。

       在自由竞争的社会中,我们的选择自由系基于一项事实之上,即是,如一人拒绝满足吾人之希望,则吾人可转而求诸他人。可是,如吾人面临一独占者,则吾人惟有任其摆布。时至今日,管制全部经济体系的官方,实乃吾人所可思议之最有权力的经济独占者。即令吾人或不需惧怕官方滥用此一权力亦如私人独占者之所为,且官方之目标或非强夺最高限度的财政所得,官方依然有全权决定吾人需在何种条件之下拿出些什么。握有独占权的官方,不仅能决定我们可以得到什么用品和接受任何种服务,并且可以决定得到多少。不仅此也,官方还可以决定将这些东西分配给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团体;而且,如果官方高兴的话,还可以分配给不同的人,它高兴给谁就给谁,高兴给他多少就给他多少。

       吾人须知,从控制生产和物价所产生的权力往往是没有限制的。在自由竞争的社会中,我们购买一物时所需付之价格,系基于其他相关的东西之数量而定。且价格之高下,从不依任何人之意志而决定。复次,如吾人发现一物之价格太高,吾人即得自由找别的地方去买。吾人此类选择设遇阻碍,那末并非由于有人不予同意,而系因在别处价钱也系如此所致。在管制经济下,若官方有权监视个人追求的经济目标,则一定会利用其权力以助私人达到某些目标,并阻止私人达到别的目标。在这种经济体制之下,我们不能依自己的看法来决定我们应喜欢什么,或不应喜欢什么,以便决定我们应该得到什么;而是别人代我们作这些决定。既然官方有权阻挠任何人规避其所强制加诸大家的规定,于是它可以控制住我们的消费。其控制之有效程度,亦若其直接规定吾人必须如何花去我们的收入然。

       当然,即使在社会最好的部分,我们要自作决定与选择还是会受到种种限制的。在这个社会中,很少人有充分的选择行业之自由。但是,问题之重点并不在此。问题之重点,在我们是否能主动地自作选择。我们不能绝对束缚于别人替我们选择的行业之上。我们应该保有改行之自由。我们应须可以牺牲当前的利益来达到这个目标。如果我们无论作何努力都无以改变这些情况,那是最令人无可忍受的事情。

       一个政府可以做许多事情使大家消息灵通,让大家具有选择行业方面足够的知识,并且令大家因此容易找到从事其愿意选择的行业之机会。但是,吾人必须明了,政府此类行为能增加个人从事某项事业之机会,但往往与现在普遍赞同的和实行的“计划经济”刚好相反。虽然,最大多数的计划经济者允诺我们,在新的计划社会里,将会小心翼翼地保持个人择业之自由,甚至增加这种自由;但是,他们所作的诺言常比他们所能兑现的事实为多。如果他们从事计划,那末他们必须控制住各门商业及行业之关卡,控制住酬报之条件,或者二者都予控制。几乎在一切已知的计划经济实例中,此类控制是必须首先实施的方案。如果此类管制系普遍由一单一的官方机构执行,那末我们就不必胡思乱想,以为官方所允诺的“自由选择行业”之说会兑现。在计划经济成熟的社会,“选择行业之自由”势必消减无余。在计划经济之下,大家所能希望的唯一“选择”,就是一任政府包办“选择”。政府从事“选择”时,他们认为在客观上需要那种人,就派遣那些人去。

       在计划经济之下,即使主持计划的官方之行动限制到规定雇用条件,并且藉此试行管制行业人员之数目,结果也好不了多少。若事先规定酬报数量,则此种办法之足以有效限制许多人之从事某些行业,几无异于把许多人从某些行业中排斥出来。因为,这两种办法所产生的实际结果相差无几。假如官方又规定全部酬报之种类,并且选择雇员时还要举行考试,则求职者希求得到职业之欲望,几乎不在考虑之列。俗语说,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有的人不喜欢做刻板的琐事,而喜欢做一些无定时的工作。这样的人,也许乐天安命,襟怀豁达。他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收入,或不定期的收入就满足了。显然得很,这样人是无害于人的。但在计划社会之中,他便无法生存下去。在计划社会中,一切力求标准化,划一化,和简单化。这样一来,个人置身其中,一举一动都得受规定,被控制。这真是无所逃出于天地之间了。执行计划的官方为要把这种巨大的工作易于管理,必须将各个人之个别差异归约到几种简单的范畴以内,而且这几种范畴又是易于互相改换的。至于各个人之间精微的个性差异与能力差异,官方必须有意予以忽略。因不有意予以忽略,则计划碍难行通。

       虽然,实行计划者有时宣言实行计划之目标是使人不复只成为一种工具;但是,在事实上,个人在计划社会中必至成为工具,且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工具之程度,为前所未有者。因为,在计划之中无法顾及个人之好恶。而个人之好恶,在人之所以为人方面,只要其无损于他人,又是如此之重要。在计划社会中,个人常被官方用来为一些空空洞洞的口号而献身,例如,“社会福利”,或“社群之善”,等等。

       许多人在经济问题上常抱种种如愿的想法。其中有一种如愿的想法,以为我们现在忍受贫困于一时,将来则可发挥社会“潜在的富力”。照我们看来,这种说法是不足信的。自有社会主义以来,社会主义者会用各种不同的说法来宣讲“发展潜在富力”。显然,这种说法是假的。其为假也,与百年前固无以异。自有社会主义以来,没有任何主张“发展潜在富力”的人弄出一个可行的经济计划来增进生产,并藉此使欧洲免于他们所谓的“贫困”,遑论整个世界?所谓“发展潜在富力”之说,倡之者或不诚实,或不知其究为何意。然而,这一虚妄的希望却把大家驱上计划经济之路。

       然而,计划经济运动依然利用这一虚妄的信仰而发展。计划主义者以为计划经济,较之自由经济,确能产生更大的生产力。可是,这种说法,近年以来,不断为大多数研究此类问题的学人所驳斥。时至今日,即使采取社会主义眼光的许多学者,如果已经认真研究过中央管制计划问题,他们就会承认,计划经济之效率如能与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相等。则感心满意足。这类经济学者之所以主张主张计划经济,不复因计划经济有较为优越的生产能力,而系因他们以为在计划经济之下财富可以得到公平合理的分配。认真来说,此种说法,是主张计划经济之唯一有力的论证。无可否认,如果我们想要依照某些预先规定好了的标准来分配财富,如果我们有意要决定何人可得何种酬报,那末我们确乎必须将整个经济体系加以计划与管制。但是,吾人须知,问题之所在,仍在我们实现某些人所标尚之“社会正义”的理想时所须偿付之代价,是否制造更多的不安和更多的压迫。

       有许多人对于“以集体方式来满足大家的需要”之事抱有热望。社会主义者则利用此种热望为极权政治铺路。须知,如以集体方式来满足大家的需要,我们就只能在指定的时间和预先规定好了的方式以内来满足需要。自然,这种热望,有一部分是被用来作政治教育方式的。

       有人常说,如无经济自由,则所谓政治自由便无意义。这话是确实真的。这话之为真,其意义与计划主义者用此语时之意义几乎完全相反。在社会生活中,经济自由乃任何其他自由之必要条件。然而,经济自由只能在某些条件之下解放个人,并且让个人有选择生活方式之自由。我们既然保有经济自由及选择的权利,当然同时负有种种责任,并且无可避免地要冒些风险。这是不在话下的。

    第八章:迷妄的平等

    上帝给人的最佳机会被人错过了。因为,许多人渴念平等,这么一来,自由便失掉了。    ——阿克顿勋爵

       一

       我们最常见的反对自由竞争的论调之一,是说自由竞争系在一种“盲目状态”之下进行。无论这种批评对或不对,就古代的人而言,这种“盲目状态”乃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之一属性。虽然,自由竞争与社会正义二者共同之处不多,但二者都是值得赞美的。因为,无论是自由竞争也好,或是社会正义也好,其建制也,并非预先为了对于谁何人等有利,亦非预先为了不利于谁何人等。在自由竞争制度之下,我们简直无法确知谁会获利,谁会遭受损失。在自由竞争制度之下,酬报与罚款,并不依照谁认为某人底工作是否与他人有好处而定,而系依照个人底能力和幸运而定。在吾人定立法治建构时,既然不能确知谁会因此条文而获利,谁会因此条文而蒙受损失,这么一来,就可造成机会之均等。自由竞争正需机会均等的。因为,在自由竞争制度之下,机会和幸运,在决定各人底运气时,其重要往往不下于各人底技巧和远见。

       我们假设有这两种制度:其一是每人依照某种绝对的和普遍的利益标准来各取所值;而另一是各个人所应得的一份一部分系由偶然的机会所致。然而,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抉择,并非在这两种制度之中任选其一;而是在下列两种制度之中任选其一:在一种制度之下,少数人底意志可以决意定谁获得什么;在另一种制度之下,每个人能够获得什么,至少有一部分系凭其能力和企图心,而有一部分则由于不可预见的机会所致。后者便是自由竞争制度。在自由竞争的制度下,私有财产和遗产常具有影响作用,因而,在竞争场合,个人所有的机会并不完全均等。可是,只要各人的先天的差异存在,机会之不均等可以逐渐设法减少。在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人总是自以为他们底看法正确。如果没有任何人能够拿他底看法强使人同,那末,消除机会不均等之事迟早总是可能实现的。在消除机会不平等时,消除之方式,必须不是为着任何个人打算的,而须是超乎人身的。

       在自由竞争的社会,无庸讳言,穷人发展的机会,远较富人为少。然而,即使如此,穷人在自由社会中,比之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中那些获致较大物质享受者远为自由。在自由竞争的社会中,穷人致富之机会确较承继遗产者致富之机会为少。虽然如此,在这种社会中,穷人毕竟有致富的可能。自由竞争制度系建立于想获致财富的人身上。而非建立于权势之上。同时,在自由社会,没有人能阻止谁发财致富。今日有许多人不知失去自由之滋味为何,因此,也就常常忽略一项事实,即是,在西方自由国家,一个收入不丰且又技术欠佳的工人,其得以自由处理其生活之自由,较之收入远为丰厚的苏俄经理为大。在自由竞争的社会里,这个工人如要改变行业,或迁地居住,或表示何种意见,或以何种方式消磨其闲暇,凡此等等,都没有限制与障碍。他个人人身之安全和自由没有危险,没有任何人藉着暴力来强制他做些什么。

       二

       有人以为因私有财产而获致的收入废止了,各种不同的人收入上的差异依然保持原状,那末大多数社会主义者所抱持的社会正义理想便可实现。然而,这些人却忘记了一项事实,即,将一切私有财产转变为政府财产时,政府底行动在实际上便决定着大家一切其他的收入。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将“生活权利”交给政府了。

       我们如果以为政府底那些权力不过就是我们所授予的那些权力,那末便大错而特错,我们必须明白,政府底权力乃系新产生来的权力。而这种权力,在一自由竞争的社会,是任何人所不曾掌握的。需知,只要财产为各个人分别享有,则谁都不能具有决定的力量来决定某人该收入多少,决定谁底社会地位该如何。在自由社会,一个雇主,除非肯出比任何人较多的价钱,否则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干一辈子。

       我们这一代有许许多多人竟忘记了私有财产制度系保障个人自由之最重要的制度。这种制度,不仅保障了有财产者底个人自由而且也保障着穷人底个人自由。之所以如此,因为,生产资具分别为许多人所保有,而且各人独立从事生产,没有谁能完全支配谁,于是各个人得以自行决定谋生之道。穷人也可以生息于这些空隙之间。反之,如果所有的生产资具都归一人控制,那末,无论此君在名义上是否代表整个“社会”或系一大独裁者,只要他操有这种权力,便可以对吾人施行全面的控制。

       自昔至今,少数极端分子,或宗教信仰者,虽家无恒产,可是,其志同道合者如富有资财,能照顾彼等所享有的自由,常较他们只在名义上系社会财富之所有者为大。这类事实,无人可以置疑。在自由社会,一个百万富翁,即使是我们的邻居或雇主,他们对我们底支配力一定远较那握有政府镇压权力的人为小,远较那能详细规定我们生活与工作细节的人为小。吾人须知,一个财富比较发生力量的世界,较之一个人握有权力即能财富的世界,毕竟要好得多。

       伊斯脱曼(Max Eastman)是一位卓越的老共产主义者。他重新发现了这类事实。这真是可悲的。不过,同时也令人欢欣鼓舞。他说: “照我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虽然,我得到这项结论,已属太迟——私有财产制度乃给人带来有限的自由与平等之一主要制度。马克思希望藉着消灭私有财产而无限获致自由与平等。真够奇怪的,马克思是看出这个问题的第一个人。他首先告诉我们,叫我们往后看。他说,私有资本制度之演进以及与之俱来的自由市场曾经是我们一切民主式的自由之先决条件。可是,他却从来不向前看。如果他所说的不差,那末,设若废除了自由市场,则这些自由便会一起消失。”

       三

       有些赞成计划经济的人说,我们并没有何种理由要计划者来替我们决定个人底收入。计划者在决定各种不同的人究竟应该分得国家岁入之多少时,会遭遇到社会性的和政治性的种种困难。面对这种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令是最顽固的计划者,在行使其权力来处理这类问题时,也必感到棘手,以至踌躇不前。所以,认识个中困难的人,也许毋宁只将计划之事行之于生产方面,只期藉计划生产来实现“工业之合理的组织”;而将分配收入之事尽可能地委诸社会力量。虽然,欲管制工业而不影响分配乃不可能之事,而且没有计划者愿意将分配之事完全委诸自由市场;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也许只看到分配符合公平原则时,消除了极端不公平之事,他们却不知道,这么一来,在社会内部会造成特殊人物的。

       我们已经稔知,一切经济现象系彼此密切关联着的。既然如此,计划者极不易将计划之事刚好做得适可而止。自由市场底功能一旦因计划而受到某种程度以上的阻障,计划者为了其计划行得通,便不得不扩大其统治范围,一直到无所不包为止。

       在一个受管制的计划社会之中,一旦大家普遍认识个人地位不是被制度底力量所决定,同时,又非由许多人自由竞争所致,而是由实行管制的官方精心刻意谋划所造成,那末,一般人对于他们在社会所处地位的态度必随之而变。这么一来,社会上一定常常发生不平等的事。这些不平等的事,在身受者看来,是不公正的。于是,失望之事,遂与日俱增。在这样的社会,善良的人,常得无妄之灾。

       无疑,在人类社会中,不平等之事在所难免。如果不平等之事系出于社会因素所致,而非出于人为的计划,则对于个人尊严打击尚小。在一自由竞争社会,如任一公司对一个人不再雇佣或不能给他较佳的职务,这对他并非轻视,亦不冒犯其尊严。同时,在自由社会中,有比在中央管制制度里较佳之方法来防制失业之厄。失业之事,如在一计划的社会中发生,则远较在自由社会中所发生者情况恶劣。吾人须知,在一计划的社会中,个人所决定者并非他是否需要某个特殊职务,而系他对于任何职业是否配得上,并且他怎样才有用。

       当任何人对可以打击他的苦难低头时,有时甚至欲向苦难低头,亦不可得。因此类苦难乃官方造成者。此类苦难,如果我们不能远离它,则其为害也势必靡有止境。如果我们被束缚于一地,并且屈从高高在上者之意志,则其为害亦势靡有止境。如果大家意识到大家之苦难系出于人为精心刻意策划所致,则不满之情,势必与日俱增。我们必须明了,如果经济问题或社会问题之解决全靠行使镇压权力,则所谓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无一而非政治问题。

       四

       在俄国苏维埃统治初期,俄国人之间流传这个笑柄:“谁来管,谁被管?”我相信这个有名的成语是列宁自己介绍到俄国来的。当时的俄国人藉着这个笑柄来总括所谓“社会主义的社会”里的一般问题:谁替谁计划?谁指导并且支配谁?谁规定一般人底生活方式?谁应该负担什么责任?这些问题,在苏俄,成为只能由最高权力单独解决的中心问题。进来,有位美国习政治的学生,把列宁所用的这一成语扩大说,一切从事计划的政府所面对的问题就是:“谁得到什么,何时得到,并且怎样得到”一切政府都可能影响不同的人民之相对地位。在任何制度之下,我们底生活很少不受政府行动之影响的。不过从事计划的政府为尤甚。

       在统制经济之下,承担起统制经济事项的政府,有一项最关切要的问题,即是必须运用其权力来实现公平分配的理想。但是,他怎样运用这种权力?他依据什么原则来运用?对于因此而可能引起的重要问题,他能否切实解答?是否有一种价值标准能使有思想的人赞同?他所定价值标准是否能证明社会新阶层制度的合理?并且是否可能满足公平分配之要求?

       照社会主义者看来,只有一条普遍原则,只有一条简单的规律,可以确定地解答所有的这些问题,即是:平等,一切个人在所有藉人为管制而形成的那些条件上完全而且绝对平等。这条原则,是否能够付诸实行。这一问题我们且不讨论。我们现在所要表明的是,如果大家都认为这条原则是可以接受的,那末便对“公平分配”这一模糊概念可以得到一个清楚明白的意义,而且从事计划者也可以得到一个确定的指导原则。但是,一般人却不认为这种机械式的平等是要得到的。自古至今,凡以实现完全的平等为目标的社会主义运动,从未得到实质的支持。

       我们所有的公平标准,是从我们已知的自由竞争范围内衍生出来的。一旦自由竞争制度消灭了,这些标准便立即随之而消失。我们所谓的公平价格,公平的工资,或为习俗的价格与工资,或为大家依据过去经验而希望得到的酬报。如果没有独占式的剥削存在,这样的价格或工资也会存在的。

       从事计划的官方,必须决定何者为公平价格,何者为公正的工资。如果计划者决定少数建筑师或制表工人为必需者,而他可以雇到愿得较低酬报者,那么较低工资即为“公正”的工资。在决定不同的工作之相对的重要性时,计划者又得决定不同的集体与个人之相对的重要性。他如不愿只把人当作工具,那末他就得考虑这些后果,并且有意来平衡不同的结果之重要性。这么一来,计划之事便无可避免地直接控制着各种各色的人之生活状况。计划的方式又会影响到各个人之相对地位。其影响到各个人之相对地位,无异于影响各个不同的职业团体之间的相对地位。

       五

       只要社会主义一天在一个有限的和同质的团体中发生激动作用,上述困难还不致引起公开的冲突。只有当社会主义的政策在实际上要求得到许多不同质的团体来支持,而这些不同质的团体又占人口中的大多数时,上述困难才会表面化。显然,如果要计划经济成功,必须大家对于许多措施底基本价值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可是,无论如何,限制我们处理物质生活之自由,会直接触及我们心灵自由的。社会主义者,是社会主义者所制造出来的野蛮后裔之文明的祖先。社会主义者一贯地希望拿教育的方法来制造大家底价值判断,使大家有共同一致的价值观,以解决实施计划经济时因个人的价值判断不同而引起的困难。但是,这样一来,教育就不成其为教育了。知识不能创造伦理价值。知识不能导致各个人对于道德价值采取相同的看法。道德价值之厘定,乃所以安排社会关系。但是,在计划经济之下,如欲证明某一计划措施合理,吾人所需依据者,并非一理性的论说,而系社会主义者所规定的教条。社会主义者明白,要他们底“理想”行得通,必须大家普遍接受一个共同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接受一组确定的价值观念。这个单一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念可以支持一个群众运动。在群众运动中,社会主义者创造了许许多多说教底工具。纳粹和法西斯曾经有效地利用过这些工具。

       在德国和意大利,纳粹和法西斯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新发明。在徳意两国,纳粹和法西斯所采用的弥漫个人全部生活的新政治运动,是社会主义者老早介绍过了的玩意。他们想组织一个囊括个人一切活动的党。这个党管制着从摇篮到坟墓的一切。这个党要指导个人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并且喜欢把一切问题看成党底世界观问题。凡此等等,社会主义者俱首先予以实践。一个奥地利底社会主义作家,提到奥地利底社会主义运动时,很骄傲地说:“奥地利社会主义运动底特徽,就是为工人和雇佣底每一方面之活动都创造了特殊的组织。”

       虽然,奥国社会主义者在这方面比在别处的社会主义者走得远,可是,在别的地方,情况也并不见得相差太远。许多地方的社会主义者,把人从最小的年龄起就纳入其政治组织。这样,他们长大了以后,就变成了好的“普洛阶级”。社会主义者首先坚持党员必须与一般人不同,他们认为党员必须穿制服。社会主义者组织党底“细胞”,并且永远监视私人生活,于是产生了极权政党底原基型式(Prototype)。

       社会主义运动是直接为了某一特殊集团之利益而掀起的,并且是想把此集团之利益提得比其他的集团高。可是,在朝社会主义趋近的历程中,如果每个人都逐渐明白,他的收入和地位是被政府底镇压机构所决定的;而且,如果他成了那能控制政府机构的政治组织之一员,他也能保持他底地位,甚至改善他底地位,那么,社会主义运动发展到了这一步,就变质了。

       六

       社会主义的理论和社会主义的战术,即使不为马克思底独断论所支配,也是在每一部分系从一项观念出发。这项观念就是,把社会分为两个阶层。这两个阶层底利益互相冲突。这两个阶层即资本家和产业工人。社会主义之建立,有赖于旧式的中产阶层之迅速没落。但是,社会主义者却全然忽视新的中产阶层之兴起。这里所说的中产阶层,意指不计其数的书记、打字员、教员、和小文官、等等。在某一时期,这一阶层的分子往往做工人运动底领袖。但是,当着他们一天一天地明白他们底地位堕落到不及产业工人时,则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对之不复具有支配力。固然,中产阶层分子在不喜欢资本主义制度时,并且希望依照他们底公平观念来分配财富时,他们可以说都是社会主义者。但是,他们这些观念与旧式社会主义党派底种种设施中所表现的观念毕竟大不相同。

       老式社会主义者用来获得一个职业集团支持的种种手段,并不能用来获得所有集团之支持。这样一来,必定发生许多彼此抗争的社会主义运动。这些运动企求获得那些地位被降低了的人之支持。我们常常听到人说法西斯和国家社会主义都是一种中产阶层底社会制度。这话也不无道理。近代产业工人运动产生了工人贵族。于是,许多利益遭受损害的人起来反对工人贵族。法西斯运动遂得趁机而起。

       旧式社会主义者总以为他们底党是将来普遍的社会主义运动之矛头。他们不知道,他们多用一次社会主义的方法,穷苦人众便对他们多失望一次。工人运动中比较得到利益的部分,与其说是属于被剥削的阶层,毋宁说是属于新的剥削阶层。

       由于中下阶层分子之怨望社会主义,法西斯和国家社会主义遂因获得大部分人的支持而得到力量。

    第九章:安全与自由

       许多人往往认为,经济安全,像虚拟的“经济自由”一样,是实现真实自由之不可少的条件;并且更较公正。这种看法,在一种意义之下,是真的,而且颇为重要。凡不能确实自主自立的人,其心灵很少能够独立,其人格亦难发挥何种力量,但是,我们必须弄清楚,在这种场合,所谓“经济安全”这一名词,其意义之含混,较之大多数其他名词,或尤过之。正因如此,一般人对于经济安全的要求,可能就威胁着真正的自由。的确,当着我们把经济安全一词底意义看得绝对狭隘时,那末,我们为经济安全所作的奋斗,并不能增进自由的机会;恰恰相反,这类行动反而会重大地威胁着自由。

       我们现在开始讨论的时候,最好将经济安全分作不同的两个种类:第一、有限度的经济安全。所有的人都应该得到这种经济安全。在这种经济安全之下,谁都没有特权可言,大家只能满足合法的物质需求。第二、绝对的经济安全。在一个自由社会中,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得到绝对的经济安全,而且这种经济安全不应视作一项特权——当然,除了少数特殊例子以外;例如,法官可以享有绝对的经济安全。在自由社会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各人底经济完全独立。上面所列举的两种经济安全是具有不同的作用的。第一种经济安全,可以抵抗严重的物质贫乏;第二种经济安全,是规定生活水平,或者规定一人或一个团体与另外一人或一个团体之相对的生活地位。或者,简单地说,前种经济安全乃保障各人最低限度的收入之安全;后种经济安全乃规定一个人所应享的特殊收入之安全。话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两种经济安全之间的区别,与下面所说的两种经济安全之间的区别,大部符合。有一种经济安全,可以给市场制度以外但却对于这种制度有所帮助的一切人以经济维系。另一种经济安全,只能维持一部份人底利益;而且这一部份人底经济安全之获致,只靠着控制市场,或者消灭自由市场。

       在一个社会中,如果大家获致了一般的财富水平,那末,我们便得到第一种经济安全。我们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在这样的社会中,我们也可以在不危害普遍自由的条件之下,不能保证所有的人得到这种经济安全。当然,至于我们大家应该得到经济的安全之精确的标准是些什么,这是有许多困难问题的。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特别信赖社群。这些人是否应该像其余的人一样,也无限制地享受同样的一切自由,这是一个特别值得讨论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如果我们不小心处理的话,也许会产生严重的政治问题;也许甚至产生危险的政治问题。当然,无论怎样,最低限度的食物,住宅,衣服,换句话说足够保持健康和维持工作能力的经济条件,是应能确实保证给予每一个人。

       在人生的过程中,我们常可遇见许多困厄的事件。这类事件,其来也恒起于不意之间,于是很少有人能够应付裕如。如果有人以为政府不应协助私人解决这类事件,我们实在是想不出任何理由。假定我们碰上疾病与意外之事,并且想要避免它,或努力克服它所产生的恶果。在这种种情形下,如果政府予以协助,并不见得一定会削弱我们在这些事情上努力底程度,也不见得会妨害我们底基本自由。事实上,对于这类底情况,我们极其需要设立一种广泛的社会保险制度。

       时至今日,有些人想保存自由竞争制度;有些人则不同意自由竞争制度之下的某些细节,而想别立制度来超过自由竞争制度。关于这些问题,有许多细节尚待讨究。不过,无论怎样,在目前所用社会保险制度的名义之下,采用了许多计划与方法;而这类计划与方法使用起来,可能使自由竞争日趋失效。但是,从原则上来看,政府借着这类方法给个人以较多的经济安全,这与个人自由之保持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的。同样,如果籍政府底力量来帮助私人免于像地震与水灾这类的灾祸,个人底安全固然因之而增加,但也无妨于个人自由。假若只有靠集体行动才可减免灾害而个人则无能为力时,那末,毫无疑问,这样的集体行动是应须采取的。

       有人常说及经济行为之一般的波动,以及这种波动一再引起大量失业现象。关于这类问题,一直引起广泛的论战。这些论战,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严重的和最紧逼的问题之一。虽然,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采取在好的意义之下的许多计划行动,但是却不需照着许多人底想法,拿别的制度来替代自由市场制度。有许多经济学家希望在货币政策范围里来求此问题之最后的解救。这种解救办法,与十九世纪自由主义不相冲突。另外有些经济学家相信,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以高度的技巧大规模地调整公共事业。这种办法,也许会严重地限制自由竞争制度;并且,在实验这种办法时,如果我们要使一切经济活动免于日趋倚赖政府之管制与津贴之弊,那末我们就得寸步留心。不过,照我看来,这种办法,既非解决对经济安全之威胁的唯一办法,又非有成功希望的办法。谈到这里,我们底讨论就归到一个重点:在任何情形之下,我们一方面要采取种种措施来防御经济波动;可是,在另一方面,我们又得设法防制这些措施,使之不致引起那些威胁自由的计划。

       我们不难看出,有许多经济安全计划足以徐徐危害自由。这种安全计划所要实现的经济安全,实在是另一种经济安全。这种经济安全计划,系为了保障少数人所不应享受的特权。在这种经济安全计划之庇护下,有许多人底享受和收入,在自由社会中,是不配享有的。(所以,在自由世界以外,高谈“社会主义”和“计划经济”的,多为官方。这与强调“计划教育”,如出一辙。“计划”一词,只是文饰的字眼而已。一究其实,不过是蛇缠蛙罢了。统治机构借着“计划”把社会缠着动弹不得,供其徐徐吞食。“计划教育”则为蛇口里放出的毒液。贻祸百代!——译者)他们底享受,在自由社会中,得不到道德上的证明。而这种道德上的证明,又与自由竞争制度是不可分的。认真说来,像这个样子的经济安全之要求,不过是要求酬报底另一形式而已。这种酬报,系由其主观的功绩而定,而非依各人底努力所产生的客观价值而定。

       在各人得以各依自己底志愿从事行业的任何制度中,各该行业内各人所得酬报,系依其工作对社会其他分子的用处而定。即使他们底酬报与主观所要求的功绩无关,也是如此。大致说来,我们工作所得酬报往往依努力之程度而定;可是,并非在一切形式的社会中皆系如此。吾人需知,在许多情形之下,某种行业,或专门技术,其用途系依不能预见的情境而定。在这样的社会,我们底努力之酬报为何,颇不易定夺。如果某种发明新出,并对社会其余部分的人大为有利。但是,这样一来,却使科学训练极好的人原有的高强技巧立刻失去价值。在这种情形之下,此人处境之悲惨,实不难想象。过去百年来的历史,充满了这类事件。有许许多多人底发明,曾煊赫一时,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但时过境迁,后来居上,便显得黯然无光了。

       在社会上,如果一个人并没有犯什么错失,但其收入锐减,而且因而陷入失望的深渊;即使他工作勤苦而且技术优异,他还是不能逃出这种厄运。这类情况,无疑是我们底正义感所不许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受苦难的人之需要,合法利得之保障,如由政府来协助解决,当然会获得大多数人底同情和支持。政府之采取这类行动,不仅保护了生活艰困的人,并且助使他们继续得到从前的收入;同时又保障他们,使他们免于因市场波动而遭受损失。

       吾人须知,即使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行业,并不足以保证他们底收入稳定。如果政府设法保证这些人底收入稳定,那末他们底收入之稳定就变成一项特权了。而此项特权之获得,难免建立于他人底损失之上。这样一来,他人底经济安全便为之减少。如果我们希望大家获致收入稳固不变之安全,那末只有在选择就业时牺牲一切个人自由。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不过,这件事只是常常被当作一项理想来看待,并没有认真地全面尝试过。在一般情形之下,许多人以枝枝节节的办法来获得这种安全,即从这一部分做到那一部分。结果,大家所得到的这种安全,是枝枝节节,顾此失彼的。这么一来,难免有一部分人得不到安全,而暴露于风寒之下。暴露于风寒之下者,其不安全,必与日俱增。这样发展下去,我们为安全所需付予的代价时常增加,而安全之需要也就日趋迫切。驯至到了后来,支付任何代价以求安全,亦在所不惜;即使付出自由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了。

       在人底社会中,许多人底用处系起于那既不能预见又无法控制的情况。这些人底用处是须受到保障的。因为,如果不予保障,便会遭受损失。可是,在另一方面,又有许多人底用处也是由同样的情况而得到。但是,他们却常常没有受到相同的保障。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这两种人所得到的酬报,与他们底实用价值便是毫不相干。于是,酬报之给予,及其价值为何,全凭官方底看法而定。官方认为一人应作什么,他底动机是好是坏,乃决定酬报之条件。

       我们必须明白,官方作这些决定,大部分不过是行使专断权利而已。运用专断权利底结果,必至同工者不得同酬。如果同工者不得同酬,那末就不复能激励大家作有益于社会之事,甚至使各个人不能判断作什么事才会招惹官家底麻烦。

       金钱方面的酬报和惩处,与各人主观的功绩没有必然的关联。任何社会常需变更不同行业的人之分配情形。但是,这种变更,如不复能藉金钱方面的“酬报”或“惩处”来实现,便须直接出于命令。饥不择食者流,常希望得到有稳定收入的职位。然而,他不知道,当一个人底收入有了保证以后,他既不能仅因他喜欢其职业而被允准长留其位,也不能因他喜欢别的工作而自行选择别的工作。这是因为,他移动其位置或不移动其位置时所造成的利益或损失并不由他负担。既然如此,那末,他是否可以转业,其权当然操之在控制分配的人之手。

       在这个样子的世界里,事实上,除非一项工作与我们自己底利益直接悠关,否则很少人愿意在这项工作中贡献全部的力量。至少,就大多数的人而言,如果要他们在工作上作最佳的贡献,那末也需要某些外在压力。因此,在这种意义之下,外界的刺激问题,无论是在寻常的工作范围里,或者是在经理部门中,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一般所谓计划经济,就是将工程技术应用于整个国家。假若将工程技术应用于整个国家,便会引起许多不易解决的问题。对于工作人员和工人的训练问题,便是其中之一。

       关于这个问题,一位美国工程师描写得很好。这位工程师在政府部门中工作,对于实行计划之事很有经验。因此,他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清楚。他说:“为了要实施一项工程,必定有许许多多未曾计划到的经济行动为围绕此项工程。因此,我们必须留出一个地位,使工人源源而来。可是,当一个工人被开除时,他便失掉工作,并且得不到酬报。如果没有种种自由的旋回余地,那末对待工人就必须像对待奴工一样,要施以体罚才行。否则不能维持工作纪律。”

       在行政工作范围里;惩戒怠忽工作者的问题,形式虽有不同之处,但究都属严重。有人说,自由竞争经济之最后的归宿是执行吏,计划经济之最后的制裁便是绞刑吏。任何一种经济中,经理部门所掌握的权力仍然是很大的。但是,在计划经济的制度中,经理人员工作所获盈利或所遭风险都不关他自己的事。既然如此,他个人不能判断采取何项工作方针才好。他所面临的问题,只是他是否应依既定规律行事。至于他“应否”避免某项错误,这就不是他自己底事了。因为,在这样的社会,个人自作主张,乃违反团体之事。他只要谨守本分,就可以较在资本制度的企业之下能保牢他底地位和收入。因为,真正的失败,对他所引起的危险和威胁,比在自由社会宣告破产要严重得多。在一个被管制的社会中,只要他把上司逢迎得好,他在经济上总归可以得到安全的。当然,他这种安全所付代价,乃自由与生命之安全。

       从一种角度看来,我们可以把社会分作两种。一种社会可以叫做商业性的社会;另一种社会可以叫做军事性的社会。我们现在要对于这两种类型底社会之间的冲突加以研究。的确,这两种类型底社会之间的冲突,是两种不兼容的社会组织之间的基本冲突。大体说来,商业性的社会是自由社会;军事性的社会是被管制的社会。我们今日确乎面临一项选择,即是,不选择自由制度,便是选择管制制度,此外别无他途可循。在军事的社会组织之中,工作为官方所规定,工作者为官方所派定;而且,如果官方行事时所可选择的便利之余地很少的话,那末就把大家置于困窘之境。当然,在这种社会制度之中,个人是具有“经济安全”的。可是,大家即使得到这种经济安全,各人底自由一定大受限制。所谓“阶级服从”的军事生活,就是如此。这种安全,乃兵营式的安全。这种办法是生产者在市场经济中保证获得某种程度的收入之唯一的方法。可是,这种办法一行,固然可使特殊行业得到安全,却减少了别人收入之机会。如果生产者必需受到保护,以免受到别人杀价的影响,那末,这就无异于说,处境不利的人,在管制的工业中不应享受较大的利益。须知,对于加入任何行业的自由之每一限制,便是减少所有在这行业以外的人之经济安全。复次,由于限制政策而得到收入的人数增加,则因不被保护而没有收入的人谋生的机会便愈来愈少。如果某一行业所享条件日趋优良,而且其中分子可以排斥他人以便自己获得优厚的利益,那末其他行业之营业不振者,势必走头无路;并且,每一次变动便产生大量失业者。无疑,这些结果,乃近年来用限制政策这一类底办法以求经济安全所弄成的。

       在英国,诸如此类的限制,尤其是那些影响社会中层结构的限制,其全般的后果何如,我们还没有充分的认识。在一个日趋严酷的社会中,职业无着的人最后失望之情,只有切身经历的人才能领受。这样的人,与因受到保护而不从事自由竞争的人之间的距离之大,也只有身历其境者才明白。所以,实行限制政策,统制政策,一究其结果,我们所遭遇的问题,是如何使得大家在不肥彼而瘦此的条件之下获得经济安全,并且又能够徐图改进。有些人以为他们底“生活水平”应该受到保障,出品底价格和职业收入也应该受到保护。果真如此,就业问题和生产问题便会起激烈波动。吾人需知,对自由竞争一行“管制”,则一群有势力的人便得以借机剥削一群弱小的生产者。一个阶层之剥削另一阶层,从无如此之残酷者。

       所以,我们愈是想籍干涉自由市场制度来获致全般的经济安全,则所得结果愈不安全。尤为恶劣者,官方给予特权者之经济安全愈多,则未给予特权者之不安全益愈多。于是,这二种人之间的不和将益愈大。经济安全之事,如愈成为一项特权,则得不到经济安全者底危险将益愈增加。这样一来,安全之代价,势将益愈增高。复次,如果享有特权者之数目增加,而且他们底安全与别人之不安全二者间的距离增加,那末就有一种全新的社会价值观念慢慢成长起来。在这样的社会里,个人地位之获致,并不靠着自我独立,而系有赖于安全。因此,一个年轻人想要结婚,并不靠他有否为社会谋福利的能力,只问他能否得到赡养费。

       在许多地方,借着管制方式来获得经济安全的办法,为政府所容忍,或为政府所支持。这一类底办法,在时间过程中,可以逐渐改变社会结构。这种改变社会结构之发展,因社会主义之推动而加速。驯至今日,年青的一代大都唯选择安全是务。很少人愿意去冒经济活动所可能产生的风险,年轻的一代选择安全,我们是不能加以责备的。当他们从前一辈的人那里获悉拿薪水比自己从事企业稳当时,而且拿薪水又并非自利自私之学时,他们当然不肯去冒从事企业的风险而选择有薪给的职业。时至今日,年青的一代,是生活在另外一种世界里。在这种世界里,无论在学校中,或报章上,都流行一种空气,认为商业上的进取精神是不名誉的,获取利润是不道德的事,雇佣许许多多的人是剥削的行为。但是,在另一方面,对千千万万的人下命令,则又认为是荣誉的事。大学教授们凭其日常的经验可以告诉我们,由于反资本制度,结果在社会上原来的价值观念已经大为改变,因而社会建构也就朝着与原来不同的方向发展。

       社会结构变化,安全的理想获胜,独立自由生活的观念失败。这一变化,与三四十年前英国或德国型式底社会比较一下,便最足以说明。自由精神是否在任何地方可被暴力扑灭,这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但是,任何人不易抗拒曾在德国慢慢施行的那一套办法,则为无可置疑之事。(作者所见,较之玄谈“心性”与观念世界中的“人格”者流之所玄谈者,切合实际得多。过去散漫社会的道德律令及依之而决定的行为准则,已经有些不适用于今日之世。今日犹要个人以血肉之躯而与“魔斗”,或如过去时代之本着“气节“与”良心“与现代极权统治技术作以卵击石式的周旋,这完全是在观念构成的云端里唱高调。这种高调之不适于今日之世,从唱之者个从无一人能够亲身实行可得证明。人不是为观念活着。观念是服务人生的工具。我们今日所需要的,是适应新情势的新价值观念,和可行的道德伦理标准。——译者)当着一个人只有做政府底薪给仆役才能得到社会地位时,他做政府所指派的事,较之做对自己有用处的事,要来得受人称许些。反之,如果他所做的事未得官方承认,那末便被认为没有价值,甚至是可耻的。这样一来,一般人就更谈不到选择自由而不选择安全了。如果我们大家过着这种俯仰随人的生活,那末只有少数人才不去牺牲自由以换取安全。一旦事势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则所谓自由也者,不过成一笑柄而已。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所谓自由,只有牺牲世上许多美好的事物才能购得。在这种情况之下,无怪乎一般人越来越觉得,如无经济安全,自由是“不值得有的”东西,而且必须牺牲自由以获安全。

       毫无问题,实行适度的经济安全以免除过分的物质贫困,并且设法减少经济范围中那些可以减少的错误因素,以及令人失望的结果,凡此等等,仍为我们所应采取的政策之主要目标。但是,假若我们要使这些努力得到成功,而且又不致牺牲个人自由,那末,实现经济安全的措施,必须在不破坏自由市场制度的原则之下行之;而且同时应该听任自由竞争制度继续发生其作用。现在,知识界有许多领袖人物赞扬牺牲自由换取安全。事之可悲,孰甚于此!时至今日,我们必须坦白面对一项事实,即是,自由之保持,必须我们各个人准备牺牲相当的物质利益。如果要保持自由,我们必须记取自由国家赖以建立的信念。这一信念,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说得很明白:“凡出卖基本自由以冀获得暂时经济安全的人,既不配享有自由,又不配享有安全。”自由邦国及自由个人,应三复斯言。

    第十章:坏人为何得势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坏。     ——阿克顿 

       当今之世,有许多人以为极权主义之来临,乃一项无可避免的事情。既然极权主义之来临无可避免,因此我们只得逆来顺受。这种看法,系从一项信仰里产生的。这项信仰,却严重地削弱了许多人对于极权主义的反抗勇气。如果许多人充分认清了极权主义底真面目,那末他们会出全力来反对极权主义的。可是,既然有一种信仰很严重地削弱了许多人对于极权主义的反抗勇气,因此我们必须对于这一项信仰加以考察。这项信仰就是说,极权统治最可恶的地方,在于历史上偶发的事件;而与极权制度底本身无涉。所谓历史上的偶发事件,即极权统治迄今乃由流氓恶棍和刺客凶手建立起来的。有许多人说,极权统治之在德国建立,如果致令像希姆莱这一流的人当权,这只能证明德国人底品质恶劣,不足以证明极权制度恶劣。如果有的政治制度与极权制度相似,而且它又是达到吾人重要的目标之所须者,那末为什么因噎废食,不可让那些为整个社会谋福利的君子人来实行呢?

       然而,我们不要自欺,我们不要以为一切好人必定是民主思想者,而且他们也不一定是想在政府中占有一个地位的人。毫无疑问,有许多人无宁要把这种达到良好目标的极权制度付托给比较胜任的人。虽然这种办法也许是不智之举,可是,赞助一个好的独裁或极权制度并非一件坏的或不名誉之事。我们老是听到人说,无论把极权制度用来行好事或行坏事,极权制度乃一种强有力的制度。至于行极权制度时所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完全唯独裁者是赖。有许多人以为极权制度本身并不可怕,只怕它落入坏人之手。他们甚至怕这种制度将来操诸好人之手时也会发生这种危险。所以,他们要抢先一步,垄断这种制度。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如果美国或英国实行“法西斯制度”,那末将会与意大利或德意志型模的“法西斯制度”大不相同。无疑,如果从民主制度过渡到极权制度而且不经过那施用暴力的阶段,那末可望出现一种较佳型式的领袖人物。而且,如果我们被注定了不得不生活于法西斯制度之下的话,那末我们无疑一定选择由英国人或美国人所建立的法西斯制度,而不愿生活于任何其他的人所建立法西斯制度下。然而,无论我们是生活在英美人士所建立的法西斯制度之下也好,还是生活在任何其他的人所建立的法西斯制度之下也好,从我们现在所定立的标准来看,二者俱不足以表示,一旦我们实行法西斯制度时,到头来比法西斯制度底原基型式有什么大的差异,或者更较富有宽容精神。许多强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目前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极权制度之种种恶劣的特点,并非极权制度偶然发生的副产物,而是极权制度迟早必至发生的结果。吾人须知,即令是民主的政治家,如果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为一般人底经济生活而实行计划,那末,演变所及,他必至面临一项抉择,即是,要么他僭取独裁权力,要么他放弃计划经济。同样的,一个人如果实行极权统治,他马上也会面临一项抉择,即是,他要么不顾通常的道德肆行无忌,他要么坐待失败。因着这种理由,所以,在一个趋向于极权制度的社会之中,鲁莽粗放和肆行无忌的人比较容易得势。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一点,便不能了解极权制度与自由制度之间的鸿沟,也不能了解在集体制度之下的整个“道德”气氛与个人思想盛行的西方文明中道德空气二者之间的基本差异。

       所谓“集体主义底道德基础”究竟是什么,在过去曾有热烈的讨论。但是,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不是集体主义之道德基础,而是其道德的实际结果。一般人对于集体主义之伦理的层面之讨论,涉及一个问题,即集体主义是否为现存的道德信念之所需。或者说,如果集体主义可以产生大家所希冀的实际结果,那么我们所需要的道德信念是些什么。时至今日,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是,集体主义组织的社会可以产生什么样的道德观;或者,什么样的道德观才能够维系集体主义组织的社会。道德与制度是交互影响的。道德与制度之交互影响,使集体制度所产生的伦理,与引起我们需要有一集体制度的那些道德理想,二者完全相异。有许多人常常以为,我们之所以需要一个集体制度系出自一个高尚的动机,于是这种制度可以孕育出最高的德目。然而,在事实上,我们没有理由来证明任何制度必定跟着我们底理想走。

       现在,有许多人贬抑民主制度,并且实际在提倡极权制度。这一路底作为,是从另一种主张出发的。我们现在要把这种主张讨论一下。在现阶段中,大家最具决定性的看法,是要求政府采取迅速而果断的行动。许许多多人不耐烦看那迂缓而笨滞的民主程序。若干人以为,实行极权制度的个人或政党当强而有力,判断果决,足以“迅赴事机”。因而,这种人或党受到大家欢迎。这里所谓的“强而有力”,不仅意指拥有数量上的多数而已。在议会政治中,众口嚣嚣,效率低落,大为一般人所不满。大多数人所渴望的,是出现一个获得有力支持的人,他能鼓起大家信赖,使他能遂行他所要做的事,这么一来,依照军事形势而组成的新型政党,遂崛然而起。

       在中欧许多国家,社会主义诸党拿半军事性的政治组织来训练人众。他们要用这类方法,尽可能地打消党员底私生活。在这类制度之下,一个团体掌握着掩盖一切的权力。之所以要如此,就是为了把军事化的原则更加推行。这种团体不在选举时经大多数人底支持而得到力量;只藉着较小的团体之毫无保留的绝对支持而得到力量。这种较小的团体是经过彻底的组织和训练的。这类底团体一经建立,必定把它底力量科诸全体人民头上。极权的首领首先集结这群效忠于他的人在身边,然后作为统治工具,大家底灾难就会临头。这样,极权统治就形成了。

       旧式的社会主义政党会为其民主的理想所固蔽。他们没有具备那些实现他们底目标所需要的狠气。在德国和意大利底法西斯成功以前,社会主义诸政党不会掌握到政权。这是一件富有意义的事。他们不愿全心全力地采用他们所指责过的那些不光明的方法。他们依然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大多数人会赞同他们组织整个社会的特别计划。另外有一部分社会主义者则已经得到一项教训,即是,在一个从事计划的社会中,组织社会的问题已经不复是大多数人是否同意的问题;而是一个最大的单一团体中之分子是否同意并且立足采取统一的步骤来处断一切事情之问题。

       须知,在一个社会中,一个人数众多,强而有力,并且具有统一看法的团体,并不常为社会中较好的人所组成,而常为社会中较差的人所组成。之所以如此,有三种主要的理由。我们现在分述如下:

       第一、一般说来,各个人底教育程度和理知愈高,则各人底看法和品鉴力也愈不相同,因此各个人也就愈不容易产生一项共同一致的价值观念。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要求大家具有高度齐一的意志和相似的看法,势必降低道德标准。这样便合乎一般人比较原始的和“寻常的”本能及品鉴力。我们说这样话,并非表示,大多数的人只有较低的道德水准,而只是说,价值标准相似的最大多数人底道德水准是较低的,而且品鉴力也是较差的。如果推行集体制度时所需要的是多数人,并且要把这些人底人生观科诸别人头上,那末这类底人永远不是品鉴力极高和极特殊的人。这类底人往往最缺乏原创能力,不能独立思考和行动。他们实在别无所长,只是以人多取胜而已。

       如果一个潜伏的独裁者必须完全靠着某一群人才能取得他底力量,而那一群人又都头脑简单,只有些原始的本能,并且可巧他们底头脑和本能都是极相类似的,那么他们在人数上虽占优势,实不足惧。彼等人数虽众,不过被此独裁者玩于股掌之上而已。此独裁者不难藉着使更多的人信仰同样简单的教条来增加其徒从之数量。

       第二、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自己并没有坚强的信念。因此,如果有一个现成的“思想体系”,一再有人对他们灌输,他们就会信以为真。这一类底人多半是驯良的,易受欺弄的。所以,相对于这类底人而言,独裁者之计易于得售,因而也就易于得到他们底支持。在社会上,许许多多人观念模糊,而且充满了耳食。这种人底思想最易动摇,同时其情绪最易被激动。独裁者利用这些弱点,可以扩大政治组织,并且提高其个人地位。

       第三、手法精炼的政治阴谋家之处心积虑制造一个组织严密和头脑一致的团体来支持他,这也许是使坏人抬头的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一般人底心理倾向说,比较容易支持反面的方案,而较少支持正面的方案。仇恨敌人,嫉妒比我们境遇较好的人,种种等等,也都是我们平常易于发生的心理倾向。极权的首领常常强调“我们”与“他们”之间的鸿沟,鼓励大家仇视团体以外的人。凡此等等,都是为了把自己底团体紧密联系起来,以从事一个共同的行动。政治阴谋家往往在群众面前强调“敌人”如何如何可恶。他们所说的敌人,是一个变数,早晚市价不同。因此,无论是“犹太人”也好,“富农”也好,或外来的人也好,对于极权的首领而言,似乎都是不可少的武库。

       在德国纳粹当权的时期,希特勒提倡排斥犹太人。于是,德国许多人把犹太人视作仇敌,直到犹太人底地位被德国财阀取代才罢手。这种行动,与俄国共党之憎恶资本家因而选择富农为打击之对象,如出一辙。在德奥二国,犹太人被看作资本制度底代表。德国人在传统上不喜欢大部分人经商。因此,如果有人反犹,这种想法很容易被那些得不到较高位置的人所接受。德国人之反闪族主义(antisemitism)和反资本主义系起于同一根源。这一方面的知识,对于了解德国当时的情形非常有帮助。可惜,国外的观察家很少把握到这一方面。

       在许多地区,集体主义的政策成了一种普遍的趋势;而且集体主义的趋势又日渐国家化。我们必需研究,如果撇开任何形式的特殊主义(particularism),集体制度能否实行。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特殊主义,也许是国家主义,也许是种族主义,也许是阶层主义(classism)。

       假若有人相信集体底目标和利益与个人底目标和利益一致,那末似乎是预先假定人与人之间的看法和想法相似之程度较大。在实行极权的地区,如果支持独裁的团体内有的分子不是独裁的首领所亲自熟悉的,那末独裁的首领便从事训练,使这些分子与一天到晚跟随他的人是一样的:一样地想,一样地说,并且所想所说就是同样的题材。这样,独裁者便可使这些分子与他自己同化,使他们都和他自己一致。当然,这类底办法,要施之于精选的干部是可能的;如果要在世界规模上来施行,则似乎不可思议。同样,要在世界规模上实行集体制度,势必困难重重。所有的社会主义者一致认为,资本不应属于个人,而只应属于国家所有。即使在国家以内,很少社会主义者敢于主张,应须剥除比较富有的区域之一部分资产,来帮助比较贫困的区域。复次,社会主义者对于国内人民所提出的诺言,并不能施诸国外的人。

       集体主义的哲学有一项内发的矛盾。这项矛盾就是,当集体制度以人道主义为根据时,充其量只能在比较小的团体以内实行。因为,人道主义的哲学是从个人主义里发展出来的。(严格言之,一强调集体,就无人道可言。有而且只有从个人出发才能讲人道。——译者)直到现在为止,在理论方面,社会主义是国际思想的。然而,一旦社会主义付诸实践,无论是在苏俄或是在别的国家,社会主义立即蒙上强烈的国家主义的色彩。当最大多数西方人士想象“自由的社会主义”不过是纯理论方面的东西时,在实际上任何地方的社会主义都是极权主义的。一行极权主义,当无人道主义可言了。为什么如此,理由之一,乃如前述,吾人须知,集体主义不能容忍自由主义的广泛的人道主义;而只能容忍极权的特殊主义。(特殊主义,乃今日世界各部分隔膜、误解、猜忌之一源;对内而言,则为进步之一大障碍。——译者)

       如果有人认为“社群”或邦国先于个人,如果有人认为社群或邦国有其自己底目标,而且这一目标独立于个人底目标,并且又超越于个人底目标,那末,只有为与社会或邦国底目标相同的目标而作工的个人,才能被认为是这个社群或国家之一分子。如果有人对人采取这一种看法,那末一定得到一种结果。即是,只有这个人为政府所承认的共同目标而工作时,那末他才被尊重为团体之一员,而且,他整个的尊严,并非因他仅仅是一个人而得来,而是因他乃此团体之一员而得来。人性底概念,以及各种形式底国家主义,几乎全为个人主义的思想之产物。可是,在集体主义的思想系统里,是没有这种思想容身之地的。一个社群要实行集体制度,只能扩张到各个人目标都相同的那一范围。我们又须明了,助使集体制度扩张的因素,都是特殊主义的因素,而且这种因素是具有排他性的。

       一个人在伟大的团体之中,往往感到自卑。所以,只要在一团体中有些分子于某些方面比团体以外的人优越,他便感到满足。一人加入集体性的团体之中,有许多本能是必须抑制的。可是,在以集体行动来对付团体以外的人时,则某些本能可以尽情发挥。这么一来,一个人底人格便在集体性的团体中淹没了。尼波(Reinbold Niebuhr)写了一本书,叫做《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尽管我们不太同意他底结论,可是,在那本书里,尼波把这一方面的真理表示得很深刻。尼波在另一处又说:“在现代人之间,有一趋势与日俱增。现代人总以为他们自己是合乎道德的。因为,他们一天一天地把他们自己底过恶往大的和更大的集团头上推。”事实的确是如此的。在集体的名义之下,我们似乎可以不负许多道德的责任。

       计划主义者常常心胸狭窄。大多数计划主义者缺乏一种国际的普遍怀抱。之所以如此,因为在现存的世界中,一个团体对外的一切接触都足以阻碍其有效地执行计划。最大多数的计划者都是军事性的国家主义者。这并非一件偶然的事。

       社会主义者在实际上普遍具有国家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倾向。这是远出一般人想象之外的事。虽然如此,其罪恶之昭彰,尚不若韦氏夫妇及早期费边社若干分子之甚。彼等之醉心于计划经济,尚有与众不同之处,即崇敬强权,轻视弱小。历史学家哈维远在五十年前即对韦氏夫妇有所了解。他说韦氏夫妇底社会主义在根本上是反对自由的。他说:“韦氏夫妇并不厌憎王党(Tories)。”的确,韦氏夫妇对于王党格外宽恕。同时,他们却不同情格兰斯顿式的自由主义(Gladstonian Liberalism)。当波瓦战争(Boer War)时,进步的自由分子,和开始组织工党的人在自由和人道的名义下都慷慨地同情波瓦人,以对抗英帝国主义。但是,韦氏夫妇和萧伯纳则袖手旁观。他们是态度矜夸的帝国主义者。弱小民族底独立,对于自由的独立分子而言,也许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对于像韦氏夫妇这样的集体主义者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依然听到韦布先生向我们解释,“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伟大的行政邦国的。在这样的邦国以内,官吏控制一切,而警察则维持着秩序。”哈维又在别的地方引萧伯纳底话说:“世界必然属于强大的邦国;弱小的国家必须兼并到大国里,或者被消灭掉。”

       在我们所征引的这些话中,我们可以看出社会主义者怎样赞美权力,因为社会主义者如此赞美权力,所以易于从社会主义发展到国家主义。这一发展,深切影响到一切集体主义者底伦理观念。关于弱小邦国底权利问题之态度,马克思和恩格斯比其他大多数集体主义者好不了多少。他们偶尔对于捷克人或波兰人所表示的意见,与现代国家社会党人相似。

       从十九世纪伟大个人主义的社会哲学家,像阿克顿爵士(Lord Arcton)和波哈特(Jacob Burckhardt),降至现代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思想家,像罗素,都因袭了自由的传统。这些人认为,权力本身往往是一种最大的罪恶。可是,对于严格的集体主义者而言,权力本身却是一个目的。正如罗素所说的,社会主义者之亟求依照一个单一的计划来组织社会活动,这不仅是出于获取权力的欲望而已。这类行动,毋宁系由于为要达到实行集体制度之目的。集体主义者必须增加其权力,才能达到他们底目的。且集体主义者所获权力之大,在许多地方为前所未有者。

       许多自由的社会主义者有一项悲剧式的幻想。他们以为剥夺个人在个体主义制度之下个人所有的权力,并且把这种权力转移到社会去,这样便可以使权力归于消灭。所以,即使是自由的社会主义者,往往也要从事获取权力,想藉权力来消灭权力。不过,许多社会主义者忽视了一件事,即是,集中了权力固然能够完成一个单一的集体计划;可是,权力不仅是转移了就算数的,它还要无限地扩张的。吾人须知,一旦把从前分散于许多人手中的权力集中于少数人之手,则此项握权力较之从前在分散状况下时,势必不断地扩大。权力扩大的结果,简直不独使此权力与从前在分散状况之下时有程度之不同;而且有种类之别。(权力多元化时尚可互相制衡。权力一元化时,横冲直闯起来,何法可制?——译者)有人常说,一个中央计划机构所握有的伟大权力,“并不比私人机构集合起来运用的权力为大”。这种说法简直完全错误。吾人须知,在一个自由竞争的社会里,任何人想保有社会主义的计划机构所掌握的权力之一部分都不可能。如果私人的机构并非在一个指挥系统之下齐一动作,而我们还说“私人机构底权力之集体运用”,这不过是玩弄名词而已。分散权力必可抵抑权力之绝对总和。自由竞争制度,乃分散人吃人的中央管制权力之惟一的良药。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之分散,乃保证个人自由之必要的措施。当经济权力成为一项压制工具时,所谓经济权力也者,如果握在私人手中,便不致成为绝对的和完全的权力,也不足以控制人底全部生活。如果经济权力中央化,并且变成政治权力底工具,那末任何人都得靠它才能生活。经济权力发展到了这一步,其去奴役也已不远矣。

       在集体主义者之间流行一项“道德原则”,即是目的使手段成为正确。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只问目的,不择手段”。这条原则,照个人主义的伦理学看来,简直是一切道德之否定;可是,在集体主义的伦理学看来,则是一切行动底最高准则。照集体主义者看来,如果我们底行动是“为全体谋福利”,那末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应该做的。

       集体主义者觉得“为全体谋福利”是一切应为之事的唯一标准。“一切为国家(raison d’état)”是集体主义的伦理学中最明白的教条。依据这个教条,集体主义者之所作所为,除了权宜之计以外,任何条件都不能限制之。在集体主义的邦国里,公民应该预备做些什么,并没有什么限制。(所以,今天要人这样,明天要人那样。花样层出不穷。好像耍猴把戏一样。主人要猴子耍什么戏,猴子就得随鞭子动作。——译者)所以,团体要他做什么,或者上级命令他完成什么,他就得照办。他底良心不能阻止他这样干。

       集体主义的伦理学中没有绝对形式的伦理规律。自然,这并不是说,在集体主义的社群中,个人并没有养成许多有用的习惯,吾人须知在集体主义的社群中生活的人,较之在个人主义的社群中生活的人,更需要某些生活习惯才能生存下去。而这些生活习惯,以及某些品性,必须常常练习,才能巩固和增长。

       照我们看来,极权制度是否定一切道德价值的。在极权统治之下的人民,看起来似乎是对于极权制度无限支持的。可是,如果我们因此以为在极权统制之下的人民没有道德上的热忱,那是很不公道的说法。因为,最大多数在极统治权之下的人民并非如此。吾人须知,在像纳粹主义之类的运动背后所隐藏的道德情绪,其程度之强烈,也许只有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宗教运动才可以与之比拟。在极权制度之下,只承认个人不过是为达到像邦国或社群这些较高层次的东西之目标底工具,因此令人恐怖的那些事物也就随之俱来。从集体主义的观点看来,对于持异议者不宽容并施以暴力压迫,完全不顾个人底生命与幸福,俱属以社会与国家为至上而个人则为其工具之无可避免的结果。集体主义者对于这些结果都予承认,同时并且认为极权制度比“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制度优越。他们以为,在个人主义的制度之下,个人系为其私利而活动。这么一来,便妨害社群公共目标之充分的实现。许多德国的哲学家一再宣称为个人幸福而努力乃一不道德之事;只有完成邦国所赋予的义务才值得称赞。这些人作此类论调时,出言完全是诚实的。当然,在不同文化传统之中生长的人是不易了解这一点的。

       吾人须知,一个邦国如果有一个超乎一切的共同政治目标时,那末任何普遍的道德便无容身之地。在某种程度以内,即使是民主国家,在战时也难免发生类似的情况。不过,在民主邦国,即使在战时或遭逢最大最大的危机,其采取极权主义的方法之程度也是非常有限的。民主邦国为了达到一个单一的目标很少把其他一切置诸不顾的。吾人须知,一旦少数几个目标支配着整个社群,则人民之忍受残暴便成为一项无可避免的义务。在集体主义者看来,为了达到社群底共同目标,个人底权利和价值都是可以牺牲的。

       如果一个人在极权统治底建立中想有所效劳,那末他必须准备接受那些为卑鄙行为而设计的虚伪辩护之词。在极权统治之下,只有最高的首领一人才可单独决定政治目标。而作工具的人,本身不能坚持道德上的任何信条。总而言之,他们必须毫无保留地献身于首领。除此以外,最关重要的事,就是他们作人必须完全没有原则(unprincipled);并且,至少在理论上,他们必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作人,必须没有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也没有是非善恶的观念。因为,是非善恶观念如果横在他们心里,便可能搅乱首领底意图。权力者能满足的口胃,只有权力的嗜好,以及别人对自己服从时所得到的快乐。

       依照我们底标准看来,品格比较完善的人便不能在极权政治中居于领导地位。在极权主义的社会中,爪牙们必须凶暴,长于威吓,巧于诈伪,惯于侦伺。无论是盖世太保(Gestapo),或集中营底管理,无论是宣传部或相似的组织,一概都不是训练人道主义的场所。然而,这些场所却是到达最高位置的门径。

       这一类底问题,与极权主义底特色相关,也与所谓的“真理”相关。极权政治对于“真理”底影响为何,这个题目是很大的。我们必须另开一章来讨论。

    第十一章:论思想国有

    思想之国有化,在每一方面,都是与工业之国有化齐头并进的。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注意。   ——克尔(E. H. Carr)   

       一个政府要使大家为一个单独的社会计划而服务,最有效的办法,便是使每一个人都赞同这个社会计划所要达到的目标。一个极权政府要使极权制度发生有效的作用,如果只诉诸压制手段,强迫每个人为此目标工作,还是不够的。依现代的实例观察,极权政府要使每个人为它底极权制度努力,重要的办法,就是使得一般人把政府所要达到的目标看作是自己底目标。便可使得各个人自发自愿地照着计划者所规画的路线去作。在极权国家,如果一般人民对于政府压迫的感觉,并不若自由国家最大多数人所想象之尖锐,那末,这是由于极权政府在控制人民底思想上得到高度的成功。政府希望人民脑子里怎样想,人民就怎样想。

       自然,极权政府要统治思想,必须借着形形色色的宣传。他们底宣传技术,大家已经够熟悉,用不着我们多说。我们在这里所应注意的唯一之点是,无论宣传本身或是宣传所应用的技术,俱非极权制度所特有者。别种国家也有宣传及其技术。尽管如此,在这二者之间,还是有着重大差别的。极权政府所作的宣传皆趋向于一个相同的目标。一切宣传工具都被用来朝一个方向影响每一个人,并且企图使得每一个人在心性方面产生一模一样的品质。这么一来,极权政府宣传所产生的结果,与自由国家各个独立而又互相竞争的宣传机构为了不同目标所作的宣传之结果,不仅在幅度之大小方面不同,而且在影响上也有天壤之别。在一个国家,假若一切消息底来源都置于一个单一的机构之有效的管制下,那末其所产生的结果,不只于是政府劝诱人民做这或做那而已,心理技巧高妙的宣传家还可借他所采取的技巧来塑造一般人底想法。即使是知识最高而且具有独自判断能力的人,如果长期于外界隔离,一切消息来源断绝,也无以完全免于受宣传之影响。

       在极权国家,这类宣传上的优势,使攫取政权者掌握着控制人心之独一无二的权力。这样一来,一般人民所发生的心理反应,主要地为宣传的内容和范围所限制。假若极权统治者能够把整套价值观念灌输给人民,那末宣传手段就能制造所谓“集体主义的道德”。不过,外面必须知道,极权社会中所谓的道德法典,并非告诉外面道德中人道主义的因素,尊重人底生命,同情弱者,尊重个人,等等。极权主义者所谓的道德,在实际上,是破坏一切道德。人底真理感和尊重真理,乃一切道德底基础。第二、极权主义者强调手段与目的不同。但是二者之间的不同,界限究竟在那里,则从未划清。第三、极权主义者不仅要求一般人必需同意官方所定的最后目标,而且又得同意官方采取某些特殊手段时对于事实的看法。

       从表面看来,极权制度非常着重理论。然而,一究其实,在极权统治之下所谓的“理论”,不能算作理论,只是改装的神话而已。极权统治者创造神话之举,并非全然出诸有意。极权的首领之创造神话,也许由于在本能上不喜欢他所碰见的事实,并且希望创造一新的阶层制度。这种新的阶层制度之建立,也许可以满足其好大喜功之心。极权者需要制造种种学说,来辩护他及其信徒所共有的那些成见。因此,在极权邦国,常常出现虚假的科学理论(pseudo-scientific theory)。这种虚假的科学理论,成为官方教条之一部分,他们要利用这种教条来支配每一个人底行动。

       极权统治者之需要这类官方的理论来作指导和鼓励一般人民的工具,这早已为极权制度中各形各色的理论家所见及。柏拉图之“高贵的谎言(noblelies)”和索利勒(Sorel)底“神话”,都可为纳粹底种族优越论,或墨索里尼底合作邦国论辩护。

       极权统治者使人接受其价值观念之最有效的方法,如前所述,是使他们相信这些观念与他们自己平常所信持的观念实在是一样的,至少是与好人平常所信持的观念是一样的,不过大家从前对之没有正确的认识而已,如果大家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那末就是从信仰旧的上帝过渡到信仰新的上帝。而宣传所使用的最有效的技术,就是使用旧的字眼,换上新的意义。歪曲语言文字之用法,更换文字底意义,藉此以表达新统治之理想,乃极权统治之一大特色。这类魔术,常使浅薄的观察者神经为之混乱。而这一点,也最能表征极权地区整个的知识空气。

       从这一方面来观察,最受糟踏的名词是“自由”,在极权国家,“自由”一词之使用,也许不受到干涉。但是,极权的宣传家却给“自由”以不同的解释。他们说,“旧自由”要不得,“新自由”才好。这么一来,一般人对于自由的了解,便被歪曲殆尽。

       有人提出“为自由而计划”的说法。他们说要“为团体建立集体的自由。”他们又感到必须对我们保证:“主张计划的自由并不等于取消一切旧式的自由。”由此,我们就可以明瞭这种“自由”底性质为何。曼海门博士说:“依据过去的时代而塑造的自由概念,乃对于这个问题想作任何真实的了解之一障碍。”显然得很,曼海门博士对于“自由”一词之用法,与极权主义的政客口中所谓的“自由”,是同样的错误.曼海门博士所说的“集体自由”,正如极权主义的政客口中所谓的“自由”一样,并非社会上各个分子底自由,而是计划者为所欲为的自由,即是,高兴把社会怎样弄便怎样弄的漫无限制之自由。这种自由,不过是把自由与权力混淆到了极点的一种说法而已。

       字义之歪曲,由来已久,并早已为德国哲学家所优为;许多社会主义的理论家亦擅长此道。除“自由”以外,还有许许多多字眼同样遭受歪曲之刑。例如,“正义”、“法律”“公正”,和“平等”,这些字眼也都遭到同样的待遇。像这样的情形,几乎遍及常用的道德名词和政治名词。

       如果我们对于这一套偷天换日的文字魔术没有切身经验,那末,我们便不容易洞悉改换文字意义的效力,和因之而引起的思想混乱,以及对于任何理知性的讨论之障碍为何。假如两弟兄之中,一个有了新信仰,不久以后,他说的便是一种不同的语言。结果,这两兄弟之间,便发生语言阻隔之苦。(思力精细的人都会感到这一苦——译者)如果借文字之移义来表述政治理想,并且一直继续下去借以影响一班人底想法,那末意义之混乱便更趋严重。这样弄下去的话,日子一久,整个的语言原有的作用便为之败坏,并且被滥用者据为己有;而且文字也就变成空壳,不复有任何确定的意义。

       吾人需知,要有计划地剥夺大多数人独自思想的能力,并非一件难事。但是,到了大多数人失去独自思想的能力时,少数人即使要保留批评的能力,也将被迫保持缄默。

       在施展极权统治时,极权政府以各种方法,直接或间接地,强制人民对于政府计划之每一细节,以及政府底每一措施,都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并且不可批评。极权政府既然要人众毫不踌躇地支持其所计划的公共事务,而且要大家相信政府所订定的目标是正确的;不仅目标是正确的;而且手段也是不错的;所以,公众的批评,甚至于怀疑的表示,都必须予以压制。因为,这些行期会动摇人心。人心动摇,会削弱大家对政府事务的努力。韦布夫妇在报道苏俄的情形时,曾说:“当工作正在进行时,任何人对于政府底措施如公开表示怀疑,甚至害怕计划不能成功,便被视为不忠,甚至被视为图谋不轨。因为,这些行为可能动摇别人底意志。”

       依前所述,在极权统治之下,所谓理论也者,不过是官方底颁制品而已。全部传播知识的工具,例如学校、报纸、广播、以及电影,无一不用来支持官方底看法。无论官方底措施究竟是对还是错,这些工具全部都用来加强一项信念,即是,官方底决定总是对的。任何新闻,其是否足以影响人民对于政府之忠诚,乃决定其公布或扣留之唯一的标准。民主邦国,战时在某些部分或不免如此;而在极权地区则任何部分永久都是如此。任何言论或行动,凡足以使人疑虑政府底智慧,或使人之不满情绪增加者,便不让之流处,都要禁止发表。凡有计划地管制新闻之处,无不如此。结果,弄到大家底看法一致,既然大家底看法一致,也就用不到强迫了。

       这种办法,不仅应用到与政治直接有关的范围里,而且也应用到与政治毫无直接关系的范围里,尤其应用到一切科学上,甚至于最抽象的科学上。凡直接涉及人文事象的学问,例如历史、法律、或经济学、等等,都是最直接地影响政治看法的,因此被管制最严,被歪曲亦最甚。在极权制度之下,为真理而真理,纯为无关实际厉害只为个人兴趣而求真理之事,是在所不许的。在极权制度之下,支持官方的看法,乃一切研究的唯一目标。因此,在极权制度之下,所谓历史、经济、等等学问,乃制造大量官方神话的工厂。

       极权统治者似乎都深刻地不喜欢比较抽象的思想形式。有人说,相对论是“闪族对于基督教和诺底人的物理学基础之攻击;”或者又说,相对论“与辩证唯物论和马克斯的独断教条冲突。”数理统计学中有些定理受人攻击。因其“在意理的前线上成为阶级斗争之一部分。……它是布尔乔亚之奴役。”又有人对数理统计学持完全反对的态度,因为它“不能保证为人民底利益而服务。”无论是那一种说法,其厌憎数理统计学这一抽象的科学则一。纯数学似乎是极权制度之下的一种牺牲品。在纯数学范围里,如有人对于连续底性质持特殊的看法,都被目为“布尔乔亚的成见”。照韦布夫妇说,马列主义的自然科学杂志中有下述的口号:“我们在数学中有党有派。我们在医学的外科中是最纯粹的马列主义者。”在纳粹德国,情形极其相似。国家社会主义数学家联合会会刊中充满了“数学中的党派”气氛。物理学也不例外。列纳德(Lenard)是德国最有名的物理学家之一。他曾得过诺贝尔奖金。他曾把平生著作汇集起来,叫做“德意志物理学四卷”!

       这些颠倒错乱的办法,有时几令局外人不敢置信。可是,我们不要以为这些办法只是极权制度之偶发的副产物,而与极权制度底基本性质无关。吾人须知,只要政府强制国家社会中每一件事都受一个单独的“全体概念”所支配,自然会产生这些结果。只要政府不惜任何代价来支持某些看法或某种主义,并且强制人民永远为之作不断的牺牲,一定会产生这些结果的。只要政府有一项普遍的观念,即以为人民底知识和信仰是为了达到某个单一的目标之工具,也终必产生这些荒谬的结果。

       在极权制度之下,“真理”一词,不复具备其原有的意义。真理是权威的颁制品,是为辩饰那使大家一齐为一个组织而工作的东西。一旦组织有紧急需要的话,这种所谓真理,也可以随之而改变。

       这种辩法,在学问知识领域中所造成的风气,是使人对于真理持全然无所谓的态度。许多人甚至把真理底意义全然忘记,失掉独自研究的能力,也不信任理知的力量。于是,在知识底每一部门中,如有意见上的参差,都变成政治上的争端。因此,这类争端之解决,不靠科学研究,悉赖官方底权威。在极权国家,最令人触目惊心之事,无过于轻蔑知识的自由。这种态度,不独在极权制度之下为然。知识份子,只要怀抱集体主义的信仰,都是如此。凡想作知识份子的首领者,也常如此。

       我们不能说,任何人有权决定何人应该想些什么,或者信仰什么。从历史上观察,常有大多数人底思想随着一个人走的事。但是,大多数人底思想随着某一个人走,与每一个人底思想应否服从某一个人领导,根本是两件事。但是,主张统制思想的人却把这两者混为一谈,所以他们振振有词地主张统制思想。这显然是一项错误。复次,主张统制思想的人看到社会上并非每个人具有相同的独自思想的能力。因而否认知识自由之价值。这也是一项错误。吾人须知,知识自由之所以有其价值,之所以为知识进步之原动力,并非因为每个人都能思想或都会写作,而是由于每个人对于事物发生之原因都能够提出其观察,并且加以探讨。在这种气氛之下,可以养成容忍异己的心理习惯。

       在自由社会中,各个人彼此交互影响,获得不同的知识和不同的看法,构成思想的生活。理知的成长有赖于个别的差异,互为个人(interpersonal)的程序促进个人理知的成长。如果我们拿任何前提来控制理知,迟早会使思想和理知趋于僵固的。

    第十二章 纳粹主义的社会主义根源

    一切反自由主义的势力正在联合起来反对一切自由主义。——缪勒·范·登·布鲁克

    把国家社会主义看成仅仅是对理性的反叛,是一个没有思想背景的反理性的运动,是一个常见的错误。果真如此,这个运动的危险性就比它实际的危险性要小得多。然而没有什么比这更远离真理,更能把人引入歧途的东西了。国家社会主义学说是一个长期的思想演变的顶点,是远在德国国境之外具有极大影响的思想家们都曾参加过的一个过程的顶点。不管人们怎样看待他们的出发点的前提,不能否认的是,那些建立新学说的人都是具有强大影响的著作家,他们的思想给整个欧洲的思想留下了烙印。他们的体系是持续不断地发展的。人们一旦接受了它的出发点的那些前提,就不能逃避它的逻辑。它是彻底的集体主义,所有可能阻碍它的实现的个人主义传统的遗迹,都被清除一空。

    虽然是德国思想家领导了这一发展,但绝不能说是他们单独搞的。卡莱尔和张伯伦、孔德和索雷尔在这个连续的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可与任何德国思想家相媲美。巴特勒最近在他的《国家社会主义的根源》的研究中,对德国国内的这股思潮的发展作了很好的探索。他的研究表明,这股思潮在那里保持一种几乎不变和不断重复的状态已有150年。这种情况虽然相当可怕,但人们很容易夸大这些思想在1914年以前在德国的重要性。其实,这些思想比其它任何民族和观念更加分歧。并且总体上讲,它们只代表了少数人,正如在其它国家里一样,受到多数德国人的极大鄙视。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反动的少数人所持的这些意见终于得到大多数德国人的支持,并且,实际上得到全体德国青年的支持呢?导致它们成功的,不仅仅是国家主义的失败、遭难和波动。更不像许多人主观想象的那样,是由于反对社会主义进展的资本家的反动的缘故。相反地,使这些观点得势的那种支持恰恰是来自社会主义阵营。它们的得势决不是由于资产阶级的缘故,而是由于没有强有力的资产阶级的缘故。

    指导上一代的德国统治者的那些学说并不反对马克思主义中的社会主义而是反对它里面所包含的自由主义因素、它的国际主义和它的民主主义。正是由于这些越来越明显因素成为实现社会主义的障碍,左翼社会主义者才越来越接近右翼社会主义者。把一切自由主义的东西从德国赶出去的正是右派和左派的反资本主义势力的联合,是激进的和保守的社会主义的融合。

    在德国,社会主义和国家主义之间的联系从一开始就是很密切的。国家社会主义最重要的前辈——费希特、洛贝尔图和拉萨尔——同时被公认是社会主义的鼻祖,这是意味深长的。在马克思主义式的理论的社会主义指导着德国劳工运动的时期,极权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因素一度隐入幕后。但这为时不久。①1914年以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队伍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一些导师,它们没有领导保守派和反动派却领导了勤苦的劳动者和理想主义青年,使他们成为国家社会主义的信徒,只是在这之后,国家社会主义的浪潮才达到了重要的地位,并很快发展为希特勒的学说。1914年的战争歇斯底里——正是由于德国的战败而从未完全治愈的战争歇斯底里——就是产生国家社会主义的现代发展的开端,并且它在这一时期的兴起大半是靠那些老社会主义者的援助。

    ①而且只是部分地。在1892年,社会民主党的领袖之一倍倍尔就能够对俾斯麦说:“首相可以放心,德国社会民主党是军国主义的一种预备学校。”

    * * *

    也许这个发展的最初的,且在某些方面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已故的桑巴特教授,他的那本臭名远扬的《商人与英雄》一书是在1915年出版的。桑巴特教授起初是一个马克思派的社会主义者,并且迟至1909年还能够自豪地宣称他将其一生大部分的时间用来为马克思的思想而奋斗。对于在整个德国境内传播社会主义思想和各种色彩的对资本主义的愤恨,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多;并且,如果说马克思原理深入到德国人思想中的程序是俄国革命以前其它任何国家前所未有的话,那么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桑巴特。有个时期他曾被认为是遭受迫害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中突出的代表人物,由于他的观点过激,他不能在大学里得到一个讲席。甚至在上次大战之后,当他在政治上已不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时候,他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所著的,仍然保持马克思主义者的态度的那本书,在德国国内外的影响仍然是极其广泛的,在许多英美国家的计划者的著作中尤为显著。

    在他战时出版的那本书里,这个老牌社会主义者对“德国战争”表示欢迎,认为它是英国商业文明和德国英雄文化之间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冲突。他对丧失了一切尚武本能的英国人的商业观点表示无限的蔑视。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为个人幸福的普遍奋斗最可鄙的了;英国人道德观念中重要的箴铭:公正“可使人事事如意,并能延年益寿”,对他来讲,是一个“商业思想所宣称的最不名誉的格言”。正像费希特、拉萨尔和洛贝尔图所阐述的那样,“德国人对国家的看法”是:国家既不是由个人建立或组成的,也不是一个个人的总和,它的目的不是为任何个人的利益服务。它是一个人民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人民是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的。个人对权利的要求始终是商业精神的一种结果。“1789年的思想——自由、平等、博爱——是典型的商业思想,除了保证个人的利益外,没有任何其它目标。”

    1914年以前,在英国人的商业理想,英国人的舒适享乐和英国人的体育运动继续发展的情况下,一切真正的德国英雄生活理想面临着致命的危险。英国人不但自己完全腐化了——每一个工会主义者都陷入了“享乐的泥坑”——而且开始感染影响其他人,只有战争才帮助德国人想起他们真正是骁勇善战的民族,是一个其一切活动,特别是一切经济活动都从属于军事目标的民族。桑巴特知道德国人遭到他国人民的憎恨,因为他们把战争看成是神圣的——但他却以此为荣。把战争看成是不人道的和愚蠢的,是商业观点的产物。有一种生活高于个人生活,这就是民族的生活与国家的生活,而个人的目标就在于为这一较高生活而牺牲自己。对于桑巴特来讲,战争就是英雄主义的人生观的顶点,反对英国的战争就是反对敌对的理想,即个人自由和英国人享乐的商业理想的战争。在他看来,这种理想最可鄙的表现是——在英国人的壕堑里发现的安全剃刀。

    如果桑巴特的大放厥词在当时就连大多数德国人都认为太过分的话,另外还有一位德国教授实质上也抱有同样的思想,只不过那些思想从形式上看比较温和,比较有学者风度因而也就更有效力。这就是约翰·普伦吉教授。他和桑巴特一样,是研究马克思的大权威。他所著的《论马克思和黑格尔》一书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学者中的近代黑格尔思想复兴的开始;他开始时所抱的信仰具有真正的社会主义性质,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他的许多战时出版物中最重要的是一本小的但同时又受到广泛讨论、其标题具有深刻意义的书;《1789年和1914年:政治思想史中的象征年代》。这本书专门讨论“1789年的思想”(即自由的思想)和“1914年的思想”(即组织的理想)之间的矛盾问题。

    他和那些把自然科学的理想粗枝大叶地生搬硬套到社会问题上从而得出他们的社会主义和一切社会主义者一样,认为组织是社会主义的本质。像他正确强调的那样,组织就是19世纪初叶的法兰西的开始阶段中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根本。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背弃了这一社会主义的基本概念,是由于他们狂热,但空想地坚持着自由的抽象概念。威尔斯(他所写的那本书《美国的未来》对普伦吉有深刻的影响,并且普伦吉把他描写成现代社会主义的杰出人物之一)的著作证明,组织的概念直到现在才在别的国家恢复了它自己的地位,但特别是在德国,这一概念得到了最好的理解和最完全的实现。因此,英德之战实际上是两个相反的原则之间的一种冲突。所谓“经济上的世界大战”乃是近代史中精神斗争的第三个大时代。它和宗教改革以及资产阶级的自由革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它是争取19世纪先进的经济生活所产生的新生力量的胜利的斗争,这种新生力量就是社会主义和组织。

    因为在思想领域里,德国是一切社会主义梦想中最令人信服的代表,而在现实的领域中,它是具有最高度组织的经济制度的最有力的建筑师。20世纪是我们的世纪。不管战争的结果如何,我们却是模范的氏族。人类的生活目标将由我们的思想来确定。

    世界历史现在正经历一个巨大的奇观,即在我们德国,一个新颖而又伟大的生活理想已深入到最后的胜利,而同时在英国,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性的原则却终于垮台了。

    1914年在德国创立的战时经济是:

    社会主义社会的第一个实现,而且,它的精神不仅是社会主义精神的应有表现,而上是第一个积极的表现。战争的需要已经在德国的经济生活中建立起社会主义概念,因而保卫我们的国家就为人类产生了1914年的概念,即德国的组织概念,国家社会主义的人民共同体……在我们还没有真正注意到它的时候,我们在国家和产业方面的整个政治生活已上升到一个较高的阶段了。国家和经济生活构成了一个新的统一体……标志着人民公仆工作的特性的经济责任感,渗透了一切私人活动。经济生活中德国的新的社团组织,(即普伦吉教授认为尚未成熟或尚未完备的那个制度),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国家生活的最高形式。

    起初普伦吉教授还期望把自由的理想和组织的理想调和起来,虽然这主要要通过个人对整体的完全自愿的服从才能实现。但这些自由主义思想的痕迹不久就从他的著作中消失了。到了1918年,社会主义同无情的强权政治之间的结合已在他的脑子里完成了。在战争快要结束前,他在社会主义杂志《警钟》里这样勉励他的国人:

    现在是承认社会主义必须是个强权政治这一事实的时候了,因为它必须是有组织的。社会主义必须赢得权力;它决不可盲目地摧毁权力。在各民族战争时期,对社会主义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必然是;什么民族应得到高度的权力,因为它是在各民族的组织中模范的领袖?

    同时它预示了一切最后为希特勒的新秩序而辩护的那些概念:

    仅从社会主义观点,即组织的观点来看,各民族的绝对自决权利不就是个人主义的经济无攻府的权利吗?我们愿意给予个人在经济生活中完全自决的权利吗?彻底的社会主义只能按照历史所确定的真正的实力分配来给予一个民族在组合中应有的权利。

    * * *

    普伦吉教授表达得如此清楚的一些理想在德国某些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圈子中特别流行,并且,甚至那些理想也许就是从他们那里产生出来的;他们,正像现在他们的英国同行大声要求的那样,为实现生活各方面集中的有计划的组织而叫嚣。这些人中为首的是著名化学家奥斯瓦德,关于这一点他的一个宣言赢得一定的名声。据说他曾公开宣称:

    德国要把至今尚缺乏组织的欧洲组织起来。我现在要对你们说明德国的一大秘密:我们,或者说,日耳曼种族已经发现了组织的意义。在其它国家仍然生活在个人主义制度下的同时,我们已经获得了组织的制度。

    类 似的这些观念也在德国原始独裁者瓦尔特·腊特瑙的各个事务所里流行着;虽然如果他了解到他的极权主义的经济学的后果的话,他一定会为此震颤,然而在纳粹主 义思想发展的任何比较详尽的历史中,他是应有一个相当地位的。在上次大战期间和大战刚刚结束时,德国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的经济观念,大都是通过他的著作而 确定的,他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并且他的一些最密切的合作者后来成了戈林的五年计划执行局中的骨干。与此极类似的还有另外一位从前的马 克思主义者弗里德里希·诺曼的许多学说;他的著作《中欧》在德国也许比其它战时出版的书籍都要畅销。①

    ①对诺曼思想的一个很好的总结,可以在巴特勒所写的《国家社会主义的根源》一书中(1914年版,第203-209页)找到。他的思想中关于社会主义和军国主义的德国式结合这个特点,是同我们在正文里所引证的任何思想中的这种特点一样的。

    但 最充分地发展这些思想并广为传播它们的任务,是由一位积极的社会主义政治家,德国联邦议会的一位左翼社会民主党员保罗·伦施来完成的。伦施在其早先的一些 著作中把战争描绘成“英国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前进面前的溃退”,并解释了社会主义的自由理想和英国人的概念有哪些不同。但只是在他的第三本最成功的战时著 作(世界革命的三个年头)中,他特有的思想在普伦吉的影响下才获得了充分的发展。①伦施的论点是建立在一个有趣的并且在很多方面是准确的历史叙述的基础上 的。这个叙述讲的是俾斯麦所采取的保护措施怎样使德国向工业集中和卡特尔化的发展成为可能,并且,从他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这种发展代表着工业发展的较 高形态。

    ①伦施:《世界革命的三个年头》(J·E·M·作序,伦敦,1918年出版)。它的英译本是在上次大战期间由某位有远见的人翻译而成的。

    俾 斯麦在1889年作出决定的结果是德国承担了革命者的任务;那就是说,这个国家在与全世界其它国家的关系上所处的地位,代表着一种更高级、更先进的经济制 度。既然意识到这一点,就应该察觉到在目前的世界革命中,德国代表着革命的一面,而它的最大对手英国却代表着反革命的一面。这个事实证明,一个国家政体,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不管它是自由主义的和共和的,还是君主的和专制的,它对那个国家应当被看成是自由主义的还是非自由主义的这一问题的影响是何等渺 小。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我们对自由主义、民主主义等的概念都是从英国人的个人主义的观点中得来的,按照这种观点,一个政府软弱无能的国家,就是一个自由 主义的国家,而对个人自由的任何一种限制都被理解为专制和军国主义的产物。

    在德国,这个经济生活的更高形式的“历史地指定的代表”国家里:

    为 社会主义而斗争已经是非常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在那里,一切社会主义的先决条件都已经建立起来。因此,德国应当胜利地坚守岗位以御外侮,以便能够完成它的 使世界革命化的历史任务,这乃是与任何社会主义政党都有重大关系的一件事。因此,协约国的反德战争,与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那些下层资产阶级企图挽救他们自己 的阶级免于衰亡的情形相同。

    伦施又说:

    在 战前不自觉地开始的,和在战争期间自觉地继续进行的对资本的组织工作,在战后仍将有系统地继续下去。这并不是由于期望获得任何组织技术,

    也不是因为社会主 义己经被公认为社会发展的更高原则。那些在今天实际上是社会主义的先锋的阶级,在理论上却是它的死对头,或者无论如何,在不久以前还是这样。社会主义正在 到来,而且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己经到来,因为没有它我们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

    现在仍然反对这个趋势的唯一的人们就是那些自由主义者。

    这 个阶级的人们,他们不自觉地按照英国的标准来思考,包括德国整个受过教育的资产阶级。他们对‘自由’与‘人权’,对立宪政体与议会制度的政治观念是从个人 主义的世界观得来的,而英国的自由主义又是这个世界观的传统体现,并且在19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为德国资产阶级的代言人所采用。但这些标准 已经过时并且被摧毁掉,正像过时的英国自由主义被这次战争摧毁掉一样。目前必须要做的事情是摆脱这些因袭下来的政治思想和促进一个关于国家和社会的新概念 的成长。在这个领域里社会主义也必须表现出一种自觉的和坚决的与个人主义的对立。关于这一点,一个令人惊奇的事实是在所谓‘反动’的德国,工人阶级在国家 的生活中已经为他们自己赢得了比英国和法国的工人要坚固和有力得多的地位。”

    继此之后,伦施又发表一种观点,这种观点具有很大的真实性并且值得深思:

    由 于社会民主党人借助于普选权,占据了他们在联邦国会、州议会、市参议会、商业争议裁决法庭、治病基金保管机构等能够得到的每一个席位,他们就深深地渗透到 国家机构中了,但是他们为此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政府对工人阶级发挥了最深刻的影响。当然,由于社会主义劳工50年来的艰苦奋斗,国家已不再是1867年那 样的国家了,那时普选权才开始实施,然而,社会主义再也不是当年的社会民主主义了。国家经历了社会主义化的过程,而社会民主主义则经历了国家化的过程。

    普 伦吉和伦施转而又向国家社会主义的直接领导人,特别是施本格勒和缪勒·范·登·布鲁克——在这里只提这两位最有名的人——提供主导思想。①关于究竟在多大 程度上可以把施本格勒认为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这个问题上,人们的意见可能有很大的分歧。但现在很显然的是,在他1920年出版的那本小册子《普鲁士主义与社 会主义》里,只反映了德国社会主义者广泛持有的那些思想。关于他的论点只举几个例子就足以证明。“在今天以兄弟间的仇恨互相憎恶的旧普鲁士精神和社会主义 信仰是同出一辙。”西方文明在德国的代表人物,德国的自由主义者,是“耶拿战役后拿破仑留在德国土地上的无形的英国军队”。据施本格勒看来,像哈登堡和洪 堡以及其他所有的自由主义改良派都是“英国的”。但这种“英国的”精神将被在1914年开始的德国革命驱逐出去。

    ① 这同样适用于产生纳粹主义的那一代的其他许多知识界的领袖,如奥特马尔·施潘、H·弗里耶尔、卡尔·施密特和恩斯特·荣格。关于这些人,试对照一下奥列 尔·柯奈尔的有趣的著作《反对西方的战争》(1938年),不过这个作品有一个缺点,就是它把它自己局限于战后的时期,那时这些思想早已由国家主义者接受 过来了,因此,它就忽略了它们的社会主义的创始人。

    最 后三个西方国家所追求的三种生存方式是以三个著名的口号为代表的:自由、平等和共有。它们表现在自由主义的议会制度、社会的民主主义和极权主义的社会主义 的政治形式中……②德国人的本能,更准确地说,普鲁士人的本能是:权力属于整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位。一个人要么命令别人,要么服从别人。这就是18 世纪以来极权主义的社会主义,它本质就是非自由主义的和反民主主义的,就英国的自由主义和法国的民主主义的意义来讲的话……在德国有许多可恨的和不名誉的 对立物,

    但唯有自由主义在德国土地上是遭鄙弃的。

    ②这个施本格勒式的公式在这个时常被人引用的施密特的发言中得到反应。施密特是纳粹的首要宪法专家,照他说来,“政府的演变是按三个辩证的阶段进行的:从17和18世纪的专制国家,通过19世纪的自由主义的中性国家达到极权主义国家,在这里面,国家和社会是一回事。”[施密特:《宪法的维护者》(1931年图宾根版),第79页。]

    英国民族的结构是建立在贫富之间的区别上,而普鲁士民族的结构却是建立在命令与服从之间的区别上。因此,两个国家的阶级区别的意义是根本不同的。

    在指出了英国的竞争制度和普鲁士的“经济管理”本质上的区别,在说明了(自觉地仿效伦施)自从俾斯麦执政以来,经济活动的有计划的组织己经进步性地带有更多的社会主义形式之后,施本格勒接着说:

    在普鲁士存在着一个真正的国家——就这个字的最远大的意义来讲。严格的说,私人是不能存在的。每个生活在像钟表机械装置那样精确地运转的体制中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因此,公共事业的指导权不能操纵于私人手中,像议会主义想象的那样。它是一个职位,并且每个负责的政治活动家都是一个公仆,是一个整体的公仆。

    “普鲁士的观念”要求每个人都应当成为国家的公务员——一切工资和薪水都应当由国家来规定。特别是,一切财产的管理都成为有薪水的职务。未来的国家将是一种吏治国家。但是:

    必须由德国来为全世界解决的不仅是对德国而且也是对全世界的决定性的问题是:将来是商业统治国家呢,还是国家统治商业呢?面对这个问题普鲁士主义和社会主义是没有区别的,……普鲁士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反对我们当中的英国。

    与此仅相差一步的是,国家社会主义的守护神缪勒·范·登·布鲁克宣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战争,“我们反西方的战争失败了。③社会主义反自由主义的战争失败了。”因此,同施本格勒的看法一样,他认为自由主义是首要的敌人。他为这一事实感到自豪:

    ③缪勒·范·登·布鲁克:《社会主义与对外政策》(1933年),第87、90及100页。在这里重印的那些论文,尤其是对本文所讨论的内容作了最充分的讨论的那篇论文《列宁和凯恩斯》是在1919年至1923年间初次出版的。

    今 天在德国没有自由主义者,而有青年革命者,有青年保守主义者。但谁会是自由主义者呢?……自由主义是一种人生哲学,德国青年现在却怀着厌恶、愤怒和十分轻 蔑的心情摈弃了它。因为对它的哲学来说,没有一种东西比它更格格不入、更令人反感和更相对立的了。今天的德国青年把自由主义当作他们首要的敌人。

    缪勒·范·登·布鲁克的第三帝国企图给德国人一个适应他们的天性而又不为西方思想所玷污的社会主义。它做到了这一点。

    这些作家绝不是孤立的现象。早在1922年,一个无所偏倚的观察家就谈到过当时在德国可以观察得到的一个“奇怪的、并且在初看起来使人惊奇的现象是”:

    按照这种看法,这个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战争,是个以精神和经济组织为武器来对抗协约国的战争的继续,是通向实际的社会主义的道路,是德国人民回到它们最好的和最高尚的传统的转变。①

    ①K· 普里勃拉姆:“德国国家主义与德国社会主义”,载《社会科学与社会政治学通报》,第49卷(1929年),第298 -299 页。作者为了提供进一步的例子,谈到了哲学家马克斯·席勒所宣传的“德国社会主义的世界使命”,又谈到了马克思主义者K·科尔施所写的“论新的人民共同体的精神”。他认为两者的论证都是同一语调的。

    反 对各种形式的自由主义,反对曾经打败过德国的那个自由主义、是使社会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结成一条共同战线的共同思想。这种思想起初主要是在精神上与观点上 差不多完全是社会主义的“德国青年运动”中迅速地被接受,而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的融合也在其中完成了。在20年代后期和希特勒上台以前,有一些青年人聚集 在费迪南德·弗里德所领导的《行动报》的周围,他们在知识界成了这个传统的主要的代表人物。弗里德的《资本主义的末日》也许是这样“高尚的纯粹”——他们 在德国是这样被称呼的——的最典型的产物,它之特别使人感到不安,是因为它很像我们在今天的英国和美国看见的那些文献,在这两个国家里,我们可以发现社会 主义的左翼和右翼同样地聚在一起,同样地厌恶一切在原有意义上的自由主义的东西。“保守的社会主义”(以及在其它圈子中的“宗教的社会主义”)是大批作者 在它之下制造一种使国家社会主义获得成功的气氛的标语。现在在这个国家中占优势的倾向就是“保守的社会主义”。那么,“以精神和经济组织为武器”的反抗西 方国家的战争岂不是在真的大战开始之前就几乎已经成功了吗?

    第十三章 我们中间的极权主义者

    当权力本身在组织化的伪装下出现时,它会使其过人的魔力发展到足以将自由人民的社会转变成极权主义国家的程度。 ——《泰晤士报》

    极权主义政府所犯下的罪行极为深重,它非但没有增加人们对这种制度可能有一天会在英国出现的担心,反而使人们更加确信,它不可能在我们这里产生,这也许是正确的。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向纳粹德国,将我们同它分隔开的鸿沟是那么大,以致似乎在那儿发生的事情决不会和我们这里可能出现的发展有什么关联。这个鸿沟不断地变得越来越大这一事实,似乎可以反驳那种认为我们或许会向同一方向发展的想法。但是我们不要忘记,50年前,像现在这种事情在德国发生的可能性,不但对90%的德国人而且对多数怀有敌意的外国观察家(不论他们现在装得多么有先见之明)来说,都是虚幻的。

    然而,正如我在本书前头所指出的那样,目前民主国家的情况不是与现在的德国,而是与二三十年以前的德国越来越相似。当时有许多被看作是“典型的德国的”那些特点,现在在英国也同样地司空见惯,而且有许多征兆说明它们正在向着同一方向继续发展。我们己经提到过这个最重要之点,即左派和右派之间的经济观点变得越来越相同,并且他们共同反对向来成为大部分英国政治的共同基础的自由主义。我们可以拿哈罗德·尼科尔森的一段话来作根据,他说在上届保守党政府时期,保守党后排议员中“最有才干的人……在内心里都是社会主义者”①;并且,毫无疑问,正如在费边派时代一样,许多社会主义者对保守党人比对自由党人抱有更多的同情。同这密切相关的还有许多其它特点。日益崇拜国家,倾慕权力,好大喜功,热衷于使任何事情都“组织化”(我们现在把它叫做“计划”)和“不能让任何事情听命于有机发展的简单力量,”这甚至在60年代H·C·特赖奇克就为德国人痛惜过,而它们现在在英国和当时在德国几乎是一样显著的。

    ①《旁观者》,1940年4月12日,第523页。

    如果翻阅一下在第二次大战期间出现在英国的就英国人和德国人对于一些政治和道德问题在看法上存在的分歧所作的比较严肃的讨论,就会使我们分外鲜明地感到在过去20年中英国已经沿着德国的道路走了多远。认为当时的英国公众比现在对于这些分歧有更正确的了解或许是正确的;但是,虽然那时候的英国人对他们的特殊传统感到自豪,然而现在的大多数英国人却几乎对所有英国特有的政治观点感到很惭愧,假如他们还没有正面地加以驳斥的话。如果我们说,一个政治或社会问题的作家,在那时候的世人看来,越具有典型的英国特征,他今天在本国就越会被人遗忘,这么说并不太算夸张。像莫利勋爵或亨利·西季威克、阿克顿爵士或A·V·狄骥这些人,他们在当时的世界范围里都被普遍地誉为自由主义英国的具有政治智慧的杰出楷模,而在现在的一代看来,则多半是一些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派人物。能最清楚地说明这种变化的一个例证也许是,在当代英国文献中,在谈到俾斯麦时不乏同情之感,而当现代青年提到格莱德斯通的名字时,他们对他那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思想和天真的乌托邦思想几乎总是会加以嘲笑的。

    我阅读这几部论及上次大战时支配着德国那些思想的英国著作,其中的每一个字差不多都适用于现代英国文献中最引人注目的观点。我希望能够用少许文字把我从中得到的惊人的印象充分地表达出来。我这里只引用凯恩斯勋爵在1915年所写的一段简短的文字,他在这里描述了当时一个典型的德国著作中所阐明的可怕观点:他根据那位德国作者说明如何,

    甚至在和平时期,产业生产也必须保持动员状态。这就是那个作家用“我们工业生活的军事化”(这就是那本书的书名)所表达的真正意思。个人主义必须寿终正寝。必须建立起一个管理制度,其目的不是为了增进个人幸福(加菲教授不以为耻地用这么多的字来讲这一点),而是要加强国家的有组织的统一,以求达到最高限度的效能这个目标,而这一目标对个人利益的影响仅仅是间接的——这个骇人听闻的学说是作为一种理想主义而被奉为神圣的。国家将成长为一个“紧密的统一体”,并且在事实上将像柏拉图所宣称的那样,它应当是“整体的人”。特别是未来的和平将加强那种应在工业方面实施国家行为的观念。……国外投资,移民以及近年来把整个世界看成是一个市场的工业政策,太危险了。在今天正走向死亡的工业旧秩序是以利润为基础的;作为一个不考虑利润的20世纪强国的新德国是要铲除百年前来自英国的资本主义制度的。②

    ②《经济学杂志》,1915年,第450页。据我所知,除了目前尚没有一个英国作家敢于公开地轻视个人幸福这一点之外,还有哪段文字没有在大量现代英国文献里得到反映呢?

    毫无疑问,不但在德国和其它地方为极权主义作准备的那些思想,而且极权主义本身的许多原则都已成为在很多其它国家里产生日益增长的吸引力的那种东西。虽然在英国或许很少有人会愿意把极权主义整个吞下,但它的几乎所有个别特点都曾被人建议过或被人模仿过。的确,希特勒的观点几乎没有一个不曾被英国的某些人推荐给我们,以便为了我们自己的目的而采取和使用它们。这特别适用于许多那样一种人,他们无疑是希特勒的死敌。但是他们之所以如此只不过是为了希特勒的制度中的某一个特点。我们决不应当忘记,希特勒的反犹太主义把许多人赶出了他的国家,或把他们变成了敌人,而那些人在各方面却是德国式的坚定的极权主义者。①

    ①特别是当我们考虑到那些已成为纳粹分子孤前社会主义者的比例时,要紧的是要记住,只有把这个比例不同前社会主义者的总数相比而同那些在任何情况下不为他们的出身所阻而转变成纳粹分子者的数目相比,才能看得出这个比例的真正意义。事实上,德国的政治流亡惊人的的特点之一是:在流亡者中不是德国意义上的“犹太人”的左翼流亡者的人数是比较小的。我们经常听到有人以下面这样的引语为先导来赞美德国的体制,而这个先导引语是最近在一个关于列举“值得加以考虑的经济动员的极权主义技术之特点”的会议上提出的:“希特勒不是我们的理想——他同我的理想距离很远。他之所以不能成为我的理想是有很迫切的个人原因的,不过……。”

    用一般词语的表述无法恰当地表现出许多现代英国政治文献同那些在德国摧毁了对西方文明的信念并给纳粹主义的上台准备了思想条件的著作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更多表现在探讨问题的情绪上而使用的具体论点倒在其次,这就是有一种相类似的决心,要在文化上割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种特殊的实验的成功上。跟德国当年的情形一样,在英国为极权主义开辟道路的大部分著作都出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并且通常是知识界负有盛名的人物的手笔。因此,虽然在几百个持相似见解的人中单独挑出个别的人来作为例证容易引起反感,然而我却找不出其它的方法来更有效地证明这种发展究竟已到了何种程度。我特意选出那些不容置疑是诚实可靠和毫无偏私的作家来作为例证。但是,尽管我希望用这种方法来表明作为极权主义源泉的那些观点现在是如何迅速地在这里蔓延着,然而我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把同样重要的情感氛围方面的相似之处也表达出来。如果要使那个众所周知的发展过程的征兆让人一望而知,那就必须对思想和语言中的所有的微妙变化进行一番广泛的研究。有些人谈到以“大”思想来对抗“小”思想,以新的“动态”的或“全球”的思想代替旧的“静止”的或“局部”的思想的必要性。通过同这种人的接触,人们就会认识到,那些初看起来似乎荒谬之极的东西,乃是我们在这里所要单独加以探讨的那种思想态度的标志。

    * * *

    我首先举的例子是一个天才学者的两部著作,这两部著作在过去的几年中受到了很大的重视。它们是E·H·卡尔教授写的《二十年的危机》与《和平的条件》。在这两部书中,我们现在要加以讨论的德国人特有的思想的影响是那样显著,以致于在现代英国文献里几乎找不到同样的例子。

    在这两部书的第一本里,卡尔教授坦白地承认他自己是个“现实主义的‘历史学派’的追随者,这个历史学派产生在德国,(它的发展)可以追溯到大名鼎鼎的黑格尔和马克思”。他解释说,一个现实主义者会“使道德成为政治的一种功能”,并且“除了事实的标准外,不能合乎逻辑地接受任何价值标准”。道地的德国式的“现实主义”是和起源于18世纪的“乌托邦”的思想形成对比,“这种乌托邦思想实质上是属于个人主义的,因为它把人的良心变成了最后的上诉法庭”。但旧道德连同它们的“抽象的一般原则”必须一起消逝,因为“经验主义者是根据具体情况自身的功过来对待具体情况的”。换句话说,就是权宜之计最重要,他甚至向我们断言:“信守协议这个规则并不是一个道德的原则。”至于如果没有抽象的一般原则,是非标准只能是一种任意、武断的意见,以及如果没有道德的约束,一切的国际条约都会失去任何意义,对此卡尔教授似乎并不关心。

    其实,按照卡尔教授的意见,似乎英国在上次大战中是站在了错误的一边,虽然他没有这样明说。凡是现在重读25年前英国对战争的目的所作的说明并把它们同卡尔现在的观点加以比较的人,就会很容易看出在当时被认为是德国人的观点的,就是卡尔现在的观点。卡尔教授大概会争辩说,当时在英国所公认的那些不同的观点仅仅是英国的伪善的产物。他能够在这个国家所抱的理想和今天的德国所实践的理想之间发现的差别十分微小,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的如下断言:

    当一个著名的民社党人宣称,“任何对德国人民有利的事都是对的,任何对他们有害的事都不对”的时候,他不过是在陈述同一种观点,即威尔逊(总统)、汤因比教授、塞西尔勋爵以及其他许多人已为英语国家建立起来的国家利益同普遍权利是一回事的那种观点,这是真实的。

    由于卡尔教授的著作是专门研究国际问题的著作,因而,它们那种特有的倾向恰恰主要是在这一领域里才变得很明显。但根据人们对他所设计出来的未来社会性质的一点儿了解,这个未来社会又似乎是以极权主义为模型的。有时人们甚至怀疑这种类似情况究竟是偶然出现的呢,这是有意所为呢?例如,当卡尔教授宣称“19世纪人们在思想上通常将‘社会’和‘国家’区分开,而我们却再也不能在这种区分中找到多少意义”时,他知不知道这正是纳粹的首要极权主义理论家卡尔·施密特教授的学说,并且事实上,这正是他自已引进的极权主义这个术语所下的定义的实质呢?有人认为,“货物的大规模生产的必然结果就是见解的大规模生产”,因而“宣传这个词今天在许多人心目中仍然造成的偏见是和对管制工商业所持的偏见形影相随的”,卡尔教授是否知道这种见解正是纳粹党人所实行的那种舆论的管制的一个托词呢?

    对于我们在结束上一章的时候所提出的那个问题,卡尔教授在他的新著《和平的条件》中作了有力的正面答复:

    战争的胜利者失掉了和平,而苏俄和德国却赢得了和平,因为前者仍在宣传并且部分地运用那些从前曾是有效的但现在是破碎了的关于民族权利和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理想,而后者有意无意地随着20世纪的潮流,正在力争建立一个在集中计划和管制之下的以较大单位构成的世界。

    卡尔教授完全把德国的战争叫嚣,即以德国为首的反自由主义西方的东方社会主义革命的叫嚣,当成了他自己的口号:

    在上次大战中开始的,并在近20年来成为每一个重大的政治运动的推动力的那个革命,……是一个反对19世纪中占主导的思想,即自由主义民主政治、民族自决和自由放任经济的革命。

    正如他正确地指出的那样,“这个对德国从未真正有过的19世纪信仰的挑战能够在德国找到它最有力的倡导者,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由于黑格尔和马克思以来所有伪历史学家的一切宿命论的信仰的影响,这种发展被说成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知道世界朝着什么方向运动,我们必须向它低头,否则就会灭亡。”

    认为这个趋势是不可避免的这种信念,其特有的基础是我们大家都熟知的那些经济学的谬论,即技术的发展必然引起垄断组织的普遍发展这种假想的必然性、所谓“潜在的丰裕”以及在这类著作中出现的所有其它流行的口号。卡尔教授不是一个经济学家,他的经济论点一般是经不起认真检验的。但是,无论这一论点或者他同时所特有的、认为社会生活中经济因素的重要性正在迅速地减少的信念,都不能阻止他把他所有对不可避免的发展的预测建立在经济论证的基础上,或也不能阻止他提出“用主要是经济的术语来重新解释关于‘平等’和‘自由’这些民主理想”作为他对未来的主要要求!

    卡尔教授对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一切思想的轻蔑,是同我们在上一章里所引证的任何一个德国作家对它们轻蔑程度是一样的(他固执地称这些思想为19世纪的思想,虽然他知道德国“从来未曾真正有过”这些思想,并且德国在19世纪已经实行了他现在所主张的大部分原则)。他甚至接收了李斯特首创的那个德国命题,即自由贸易只是听命于并只适合于19世纪的英国的特殊利益的一个政策。然而在目前,“人为地制造某种程度的闭关自守乃是社会有秩序地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用“消除贸易障碍”或用恢复19世纪的自由放任原则的方法来“回复到一种分布更广的与更加通行无阻的国际贸易”,是“不可思议的”。将来是属于德国式的“大区经济的”,“只有按照希特勒所作的那样,把欧洲生活有意识地重组,才能获得我们所想往的那种结果”!

    经过上述讨论之后,当我们发现卡尔教授在以“战争的道德作用”为标题的一段独特的文字中,居高临下地怜悯“那些深受19世纪传统影响而仍然坚持把战争看成是无意义无目的的,怀着善意的人(特别是英语国家中的那些人)”,并且,对战争这个“促使社会团结的最有力的工具”所产生的“意义和目的的认识”感到欢欣时,我们是不会感到惊奇的。这一切都是我们很熟悉的,但是在英国学者的著作中会看到这种意见却是出人意料的。

    近百年来德国的思想发展还有一个特色,我们或许尚未给以足够的重视。这个特色现在各英语国家中差不多以同样的形式出现;即科学家们鼓吹将社会“科学地”组织起来这一理想,在德国已经由于科学专家和技术专家对社会和政治见解的形成可以施加十分特殊的影响而被大大地推进了。很少有人还记得,在德国的近代历史中政治性的教授所起的作用是可以和法国政治性的法学家所起的作用相媲美的①。这些具有科学家身份的政治家们的影响近年来很少是有利于自由这一方面的:科学专家时常很显著地表现出“对理性的不容忍”,专家们所特有的对平常人做事方式的无耐心,以及对一切并不是由不凡之人依照科学的蓝图有意识地组织起来的事物的轻视,几代人以来这一切都是德国公共生活中的常见现象,而隔了好几代人之后才在英国成为重要现象的。恐怕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像1840年至1940年间的德国那样,为一个国家教育制度的大部分由“人文”之学普遍和彻底地转向“现实”之学对该国所发生的影响提供更好的例证了。②

    ①参阅弗兰茨·施纳贝尔:《十九世纪的德国历史》(1933年),第2章,第204页。

    ②我相信《利维坦》的著者是第一个建议禁止讲授古典作品的人,因为古典作品灌输了危险的自由精神。

    后 来,德国的学者和科学家们,除了少数例外,都欣然委身于新的统治者。这种作风在国家社会主义兴起的全部历史中是最令人沮丧、令人感到可耻的一幕。③大家都 很清楚,特别是那些大声叫嚷着要充当率领人们向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进军的领袖的那些科学家和工程师,几乎比任何其他阶级都更容易屈从于那种新的暴政。④

    ③ 科学家们这种屈从于权势的行为,很早就已出现于德国了,它是同国家组织下的科学的重大发展齐头并进的,而今天这种科学在英国成为一种专门搞赞扬的学科。德 国最有名原科学家之一,生理学家埃米尔·杜·布瓦-雷蒙以柏林大学校长和普鲁士科学院院长双重资格,在1870年的一次演说中毫无羞耻地宣称:“我们座落 在王宫对面的这个柏林大学,按照我们基金的契约来说,就是霍亨索伦王室的思想卫队”(《一篇关于德国战争的演说》(伦敦,1870年),第31页——值得 注意的是,杜·布瓦-雷蒙竟认为应当为这篇演说出版一个英译本)。

    ④ 在这里只援引一个外国的证人就够了:R·A·布雷迪在他的著作《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精神和结构》一书中,在结束他对德国学术界的发展的详细说明时说:“因 此,在近代社会一切受过特等教育的人当中,或许科学家本身是最容易被利用和‘拉拢’的人。诚然,纳粹党人解聘了不少大学教授,并将不少科学家赶出了研究实 验室,但那些教授主要是在社会科学方面的(在那里对纳粹的纲领有更多的共同了解和更顽强的批评),而不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的(在那里思想被认为是最严格 的)。在后一方面被赶走了的科学家,他们主要是犹太人或是上述一般情况的例外,因为他们同样不经批判地接受了与纳粹观点背道而驰的信念——因此,纳粹党人 能够比较容易地拉拢学者和科学家,从而把外表看来好像有分量的德国学者的大部分见解和支持,作为他们苦心经营的宣传的后盾。

    知 识分子在极权主义的社会改造中所起的作用被朱利思·本达在另一个国家里预见到了。他在50年前写的《知识分子的背叛》一书,如果我们现在拿来重读,就会发 现它具有一种新的意义。当我们讨论英国科学家客串式地进入政治领域的某些例子时,在那本书里特别有一段值得我们很好地加以思考和牢记。在那里本达先生谈 到:

    迷 信科学,认为科学可以适应于包括道德领域在内的一切领域,我重申,这是19世纪的一种认识。至于那些鼓吹这个学说的人是否真的信仰它,或他们是否只是想为 他们内心的情感披上一种科学威望的外衣,而他们完全知道它只是一种热情而已,这还有待于通过考察去发现。应当注意的是,历史服从于科学的规律这一教条特别 被主张专制权力的人所宣传。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这个教条可以消除他们最恨的两种现实,即人类自由和个人的历史活动。

    我 们已经提到这样一部英国著作,在这个著作里,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极权主义知识分子的一切特质,即对几乎所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明所具有的特点的憎恨是和 赞成使用迫害异端的方法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在这里不想讨论这种极端分子,只想就一本更具代表性并且很著名的著作来谈谈。C·H·沃丁顿所写的,并以一个具 有特色的标题《科学的态度》为书名的那本小书,是同有广泛影响的英国的《自然》周刊所极力推荐的任何一本同类著作一样好的一个例子,这一类书都主张给予科 学家以更大的政治权力,同时又热烈鼓吹大规模的“计划化”。虽然沃丁顿博士没有像克劳瑟先生那样直率地表达出他对自由的轻蔑,但他对自由的否定态度是确定 无疑的。他和同一类型的大多数作家不同的地方是,他清楚地认识到甚至着重地指出他所描绘的和支持的这种趋势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极权主义制度。然而很显然,他 似乎还更喜欢被他描写为“现存的凶恶残暴的猴子笼里的文明”的那种制度。

    沃 丁顿博士提出的科学家有资格经营一个极权主义社会的这个主张,主要是以他的如下命题为根据的,即“科学能够对人的行为作出道德的判断”。有人要求由沃丁顿 来详尽地阐述这个命题,《自然》周刊为此作了很多宣传。这当然是为德国那些具有科学家身份的政治家们所久已熟悉的一个理论,也是本达所公平地单独挑选出来 的一个理论。它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到沃丁顿这本书以外的地方去找说明。他解释说,自由“对于科学家来说,是一个难于讨论的麻烦概念,这一半是 因为,归根结底,科学家不相信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然而,他对我们说,“科学承认”各种各样的自由,但是“古里古怪的和与众不同的自由是没有科学价值 的”。很显然,沃丁顿博士必得对其说出了许多不敬之词的那种“娼妓的人性”,己经严重地使我们误人歧途,教我们要事事宽容忍耐!

    当 《科学的态度》这本书谈到社会和经济问题时,它完完全全是反科学的,这是我们对这一类书早已预料到的情况。我们还会发现所有关于“潜在的丰裕”和不可避免 的垄断趋势的陈词滥调和空泛的一般性概括,虽然他引证来支持这种论点的“最确实的根据”,考察起来大都是一些科学上有问题的政治性小册子,但对这些问题的 认真研究,显然被人们忽视了。

    像 在几乎所有这一类的著作中那样,沃丁顿博士的信念大半是由于他相信“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而定的。这些趋势被假定是由科学已发现的,是他从马克思主义(其 基本概念“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是和对自然的科学探讨所依据的那些概念相同一的”)的精深的科学哲学里面得来的,并且是他的“判断能力”告诉他的。 “这种信念”和以往的任何信念比较起来都是一个进步。因此,沃丁顿博士虽然感到“难以否认,现在在英国过日子不像在1913年时那样好过”,但他盼望着有 一个集中化的和极权主义的经济制度,即各大区域的经济发展的各个方面都是有意识地被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加以计划的。对于他认为在这个极权主义的制度 中思想自由将被保存这个随便得出的乐观看法,他的《科学的态度》那本书并没有加以讨论,而只表示确信:“关于人们用不着成为专家就可以了解的那些问题”, 例如,是否可能“把极权主义和思想自由结合起来”的问题,“一定会有很有价值的根据”。

    如 果要对英国走向极权主义的各种趋势作出更全面的考察,就要对创立某种中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各种尝试多加注意,这种中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惊人地酷似希特勒上台 前德国的那种发展,这无疑是它们的首创人所不知道的①。如果我们在这里所涉及的是政治运动本身的话,我们就须讨论那些新的组织,如像《我们的斗争》这本书 的作者理查德·艾克兰爵士的“前进”或“共同富裕”运动,或者一度与前者合作的J·B·普里斯特利先生的“1941年委员会”的活动。但是,虽然忽视这种 现象的象征性的意义是不明智的,然而它们还算不得是重要的政治势力。除了我们已经用两种例子来说明了的那些思想影响之外,走向极权主义的推动力主要是来自 两大既得利益集团,即有组织的资本和有组织的劳工。其中最大的威胁可能是这一事实,即这两个最强大的集团的政策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① 这次大战后可能加强这方面的趋势的另外一个要素是,在战时已尝到了强制权力的滋味而在战后将感到很难安心于他们必得承担的、地位低下的工作的那些人。虽然 上次大战后这种人不如将来会有的那么多,但他们甚至在当时已对这个国家的经济政策发生了不小的影响。早在10年或12年前,正是和某些这种人的相处在一起 的条件下,我初次在这个国家里异乎寻常地感到忽然被卷入到一种我已认识到应将其称为是十足的“德国的”精神氛围中。

    这两大集团是通过它们共同的并且时常是协调一致的对工业垄断组织的支持来实现自已的目标的;而且构成很大的直接危险的正是这种倾向。虽然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这个运动是不可避免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我们继续走我们所走的路,那就会使我们走向极权主义。

    这 个运动当然主要是由垄断企业的资本家组织者有意地策划出来的,因而,他们就是这个危险的主要来源之一。他们的责任并没有因下面这个事实而有所改变,即他们 的目标不是一种极权主义制度,而是一种法团社会,在这种社会里有组织的工业将作为半独立的和自治的“领地”出现。但他们的目光和他们的德国同事一样短浅, 因为他们仍然相信他们会得到许可不但创立这种制度而且还可以无限期地推行这种制度。这种有组织的工业的管理者必须经常作出的那些决定,并不是任何一个社会 都将长期让私人作出的那种决定。容许这样大的权力集合体成长起来的一个国家是不会让这个权力完全控制在私人手里的。认为在这种条件下的企业家们会长久享有 在竞争的社会里被认为是正当的优越地位,也同样是幻想。在竞争的社会里这种地位所以被看作是正当的,是因为在许多冒险的人当中只有少数人得到成功,而这些 成功的机会就使人值得去冒险。一切企业家都喜欢既能享受在竞争社会里他们当中的成功者所得到的高额收入,又能享受公务人员的安稳地位,这是不足为奇的。只 要大部分私人工业和国家工业能够并存,出色的产业人材甚至是会在相当安稳的位置上得到高额薪水的。但虽然在过渡阶段企业家们都会如愿以偿,然而他们不久就 会像他们的德国同事一样发现,他们不再是主人,而在各方面都得满足于政府所给予的任何权力和报酬。

    除 非这本书的论证是完全被人误解了,不然的话,如果该作者在这里着重地指出,把走向垄断的现代运动的过失单独地或主要地归诸于那个阶级是一种错误的话,人们 不会认为他有对资本家脉脉含情的嫌疑。他们在这方面的倾向既不是新的,也没有可能单独地成为一种可怕的力量。具有危险性的发展是他们己经成功地罗致了为数 愈来愈多的其他集团的拥护,并且通过它们的帮助获得了政府的支持。

    在某种程度上,垄断者得到这种支持不是通过让其他集团分享他们的利润的方法,就是用说服的方法(甚至这种方法使用得更经常)使它们相信垄断的形成是符合公众 利益的。舆论通过它对立法和司法①的影响,已成为促成这种发展的最重要因素。然而,舆论的转变,多半是左派反对竞争的宣传的结果。在许多情况下,甚至旨在 反对垄断者的措施在事实上却只有助于加强垄断的权力。对垄断利润的每一次袭击,不管它是为了个别集团还是为了整个国家的利益,都容易产生新的既得利益,它 又反过来会助于垄断的扩张。在一种制度中只有大的特权集团从垄断利润中得到利益,而在另一种制度下,只有有限的少数人从中得到利润;前一种制度比后一种在 政治上的危险要大得多。但是,虽然这样的问题是应当弄清楚的,例如,垄断者能够支付的较高工资正同他的利润一样是剥削得来的结果,它能使一切清贫者和更多 的其他靠工资生活者更趋贫困,然而,不仅那些从垄断得到好处的人,在今天就连公众也普遍地认为能够支付较高工资是赞成垄断的一个合理证据。②

    ①关于这一点,请参阅W·阿瑟·刘易斯那篇最近的、有启发意义的文章“垄断与法律”,载《现代法律评论》,第6卷,第3期,1943年4月。

    ② 也许更让人惊奇的是,社会主义者可能对靠利息过日子的证券持有者表现出特别的温情,工业的垄断组织往往对这些人提供安全的收入保证。许多社会主义者对利润 的盲目敌视,会使得人民把这种不劳而获的固定收入看成是在社会上或在道德上比利润更可取的东西,并且甚至会导致他们接受垄断,以便为例如铁路证券持有者获 得这种有保证的收入,这乃是在几十年中所发生的价值标准反常的最特别的征象之一。

    即使在垄断无法避免的条件下,控制它的最好方法是不是让政府来掌握它,这也是很值得怀疑的。如果我们所讨论的只是单独一种产业,那或许可以这样做。但当我们 必须讨论许多不同的垄断产业时,那就很有理由主张,宁可让它们存留在不同的个人手中,而不要把它们合为一体而由政府单独管理。即使像铁路、公路和航空运 输,或者煤气和电的供应都成了无法避免的垄断性产业,只要它们仍然是独立的垄断组织时,消费者所处的地位比它们受一个中央管理机构“协调”时要强固得多。 私人垄断很少是完全的垄断,更难长时期地存在下去,或者私人垄断通常不能忽视潜在的竞争。而国家的垄断则是一个受到国家保护的垄断——保护它不致受到潜在 的竞争和有效批评。这在许多场合下就意味着,一个暂时性的垄断获得了一种总是保障其地位的权力,也就是一种差不多一定要被利用的权力。如果理应用来抑止和 管制垄断的权力现在热衷于包庇和保护它所委派的人们,如果本来要由政府消除的一种弊端现在却要政府负责管理它,如果批评垄断的行为就等于批评政府,那么, 要想使垄断替公众服务的希望是很小的。政府在各方面都被经管垄断企业的事务所缠身,虽然它对个人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力,但就它在制定政策的自由方面而论,它 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政府。垄断机构等同于政府机构,从而政府本身也越来越认同管理者的利益而不是一般人民的利益。

    在 垄断真的不可避免的情况下,美国人往往喜欢采取的对私人垄断加强政府管制的那个计划,如果始终如一地贯彻下去的话,或许比政府自己搞经营更有收到良好效果 的机会。起码如果政府实施一种严格的价值管制使其没有特殊利润,并使垄断者以外的其他人也可以分享这种利润的话,情况似乎就是这样。即使这会使垄断工业所 产生的服务不如它可能有的那样圆满(美国的公用事业有时就有这种现象),但为了抑制垄断的权力所付出的这种代价毕竟是很小的。就我个人来说,我情愿忍受这 种效率欠佳的现象,而不情愿一个有组织的垄断来控制我的生活方式。这样一种对待垄断的方法很快就会使垄断者的地位在企业家们当中成为最不足取的地位,并 且,也会有助于使垄断只限于不可避免的范围内,并鼓励发明一些能用竞争的方法来提供的替代品。只要你把垄断者再一次置于经济政策的代人受过者的地位,你就 会惊奇地看到,大多数较有才干的企业家怎样迅速地重新发现对竞争的令人兴奋之气氛的兴趣!

    * * *

    假 使我们必须对之进行斗争的对象仅仅是垄断资本家,垄断这个问题就不难解决了。但正像人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垄断之所以构成一种危险,并不是由于几个有利害关 系的资本家的活动,而是由于他们让某些人分享他们的成果因而得到那些人的支持,并且由于他们使更多的人相信,支持垄断事业有助于一个更公平更有秩序的社会 的建立。在现代发展中的一个最致命的转折点,就是那个只有通过和一切特权进行斗争才能达到其原有目的的声势浩大的运动,即劳工运动,由于反竞争学说的影响 也被卷入争取特权的大潮之中。最近垄断的成长多半是有组织的资方和有组织的劳工精心合作的结果,在这种合作中,劳工中的特权集团分享了垄断利润,而以公 众,尤其是最穷苦的人民,即受雇于组织较差的工业的工人和失业者为牺牲品。

    我 们这个时代最让人痛心的一幕是,看到一个伟大的民主运动在支持一种一定会导致民主毁灭的政策,同时它仅仅对拥护它的少数人有利。然而正是这种来自左翼的对 垄断趋势的支持才使得这些趋势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才使得未来的前景那样的黯淡无光。劳工们生活在唯一一种其每个人的独立和自由迄今一直都受到一定保障的 秩序中,但只要他们继续为摧毁这种秩序推波助澜,那么,未来就确实不会有什么希望。目前那些大声地宣布他们已“一劳永逸地铲除那个疯狂的竞争制度”①的劳 工领袖们,正是在宣布个人自由的毁灭。要么是由非人为的市场纪律控制的那种秩序,要么是由少数个别的人的意志指导的那种秩序,两者之间只能任择其一,除此 之外,是没有其它可能的。那些一定要摧毁前者的人,在有意无意之间助长了后者的建立。在那种新秩序里,即使有些人或许会吃得好些,每个人无疑会穿得整齐 些,但大多数英国工人到头来会不会因为其领袖中的知识分子奉送给他们一个危及他们个人自由的社会主义学说而感激他们,这是值得怀疑的。

    ① 见H·J·拉斯基教授1942年5 月26日在伦敦举行的第41次工党年会作的讲话(《报告》,第111页)。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按照拉斯基教授的看法,“使一切民族遭受贫困的就是这个疯狂 的竞争制度,而战争就是这种贫困的结果”——这就是对近150年历史的一个荒诞解释。

    凡是熟悉欧洲大陆主要国家过去25年历史的人,如果研究一下目前致力于建立一个“有计划的社会”的英国工党的新纲领,定会感到极端沮丧。这个为了反对“任何 恢复传统的不列颠的企图”而提出的方案,不但在总的轮廓上,而且也在细节上,甚至于在措词上,都同25年前支配德国舆论的社会主义梦想没有丝毫区别。依照 拉斯基的动议而作出的决议中有一些要求是要在和平时期仍然保留“在战时用来动员全国资源的政府控制措施”。不但这个决议中的那些要求,就是一切独特的用 语,类如拉斯基教授现在要求大不列颠实行的“平衡的经济”或者对生产具有集中指导作用的“公共消费”等等。完全都是从德国的思想中照搬过来的。“一个有计 划的社会能够成为一个比它将取而代之的那个竞争的自由放任制度要自由得多的社会。”①在25年前持有这种天真信念或许是情有可原的。但经过了25年的经验 和这种经验所导致的对旧信仰的再认识之后,并且正当我们在为消除那些学说的结果而战时,再度发现那个信仰还被人坚持着,这确实是远非语言所能形容的一件可 悲的事。在议会和舆论中已为消除取代了以往各进步党派的地位的那个大党,已经同根据过去的所有发展看必定被认为是一个反动的运动站到了一起,这乃是现时代 所发生的一个决定性的变化,是对每一个自由主义者所必须重视的一切都具有致命危险的根源。过去的进步受到右翼的传统主义势力的威胁,这是历代都有的现象, 我们用不着为之感到惊恐。但是,如果舆论界或议会中的反对党地位竟长期地为一个二等的反动政党所独占的话,那就确实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了。

    ①《旧世界与新社会:英国工党全国执行部关于复兴问题的临时报告》,第12及16页。

    第十四章 物质条件与理想目标

    反对政府主要目标的大多数人竟然奴役本该自由的人,这是否公正或合理呢?毫无疑问,如果使用强力的话,少数人迫使多数人保留少数人所享有的自由,这对于多数人来说是无可非议的,而且比多数人为了满足自己的低级趣味,以最有害的方式迫使少数人与他们同为奴隶要更为公平。那些只寻求自己的正当自由的人,只要他们有权力而且起而反对的人数绝对不足以推翻它,那么他们总是有权利获得这一自由。 ——约翰·弥尔顿

    我们这一代人好似不像自己的父辈或祖父辈那样以对经济方面的因素考虑过多来自夸。“经济人的末日”似乎很有希望成为这个时代主要的神话之一。在我们接受这个断言或者认为这种变化值得称道之前,我们必须稍加考察一下这种断言究竟有多大程度的真实性。当我们考虑到那些最迫切的社会改造要求时,它们似乎几乎都带有经济性质:我们曾经看到那些宣称经济人的末日的人,他们同时提出的主要要求之一就是用“经济术语来重新解释”以往的政治理想和自由、平等、安全等概念。毋庸多疑,在今天,人们的信仰和抱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受到各种经济学说的支配,受到精心培养起来的、认为我们的经济制度是不合理的那种信念的支配,受到有关“潜在的丰裕”的伪称、有关垄断趋势不可避免的伪论以及由某些大肆宣传的事件造成的印象的支配——人们把这类诸如销毁积存原料或压制新发明的事件都归咎于竞争,尽管它们正是在竞争制度下不可能发生的,而只是在垄断之下、并且往往是在受到政府资助的垄断之下才有发生的可能性。②

    ②小麦、咖啡等物的间或销毁常常被用为反对竞争的理由,这就很好地说明了这种理由在知识逻辑上是极不足信的,因为稍加思索一下就可以证明,在一个竞争的市场里,没有一位货主能够从销毁这些存货的行动中受益。至于所称的取缔有用的专利权的情况则更为复杂,我们不能在一个附注里对之加以充分的讨论。但是,对于一项出于社会利益而理应投入应用的专利,反而认为把它放进冷藏库里去是有利的,这是很例外的一种情况,至于究竟在某个重要的场合里是否发生过这样的的事情,这是很值得怀疑的。

    不过,在另一意义上,我们这一代人的确不像我们的前辈那样听命于经济考虑。我们这一代人绝不愿意为所谓的经济理由而牺牲自己的任何要求,不能忍耐和容忍加在我们眼前目标之上的一切束缚,并且也不愿意向经济困境低头。我们这一代人突出的特点并不是我们对物质福利有任何反感,甚或对它的欲望有所收敛,而是相反,我们拒绝承认任何障碍、任何可能有碍欲望之满足的与其它目标的冲突。对于这种态度,人们若用“经济恐惧症”来描述要比用可以引起双重误解的“经济人的末日”来描述更为准确,因为后者似乎在揭示我们正从一种从未存在过的事态朝着我们所并未走向的那个方向变化。人们已开始憎恨并反抗那些非人为的力量,他们在过去不得不屈从这些力量,哪怕它们常常使他们的个人努力受挫。

    这种反抗乃是对一种更为普遍的现象的例证,这种现象就是,人们不愿屈从任何规则或人们所还不了解其基本理由的任何需要。人们在许多生活领域中,特别是在行为道德领域中都可以感觉得到这种现象,并且它往往是一种值得称道的态度。但在有些领域中,人们的求知欲是无法充分满足的,同时,拒绝服从任何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事物必定会导致我们的文明的毁灭。由于我们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我们对于那些我们不了解的、经常妨碍个人的希望和计划的力量的抗拒也不断增强,这是自然的,然而正是在这种环境里,人们才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充分地了解这些力量。像我们这样一个复杂的文明必然是以个人去自动适应那些人们还不能了解其原因和性质的变化为基础的,为什么一个人应当多得些或少得些?为什么他必须另操它业?为什么他想要的某些东西比其它东西更难得到?这一切都总是与这些众多的环境条件有联系的,单靠一个人的脑力是不足以理喻它们的;或者,甚至更坏的是,那些受到影响的人将会把一切过失都归咎于一个显而易见的、直接的和可以避免的原因,而且不可避免地仍然视而不见那些决定这种变化的更为复杂的相互联系。就连一个完全有计划的社会的领导人,如果他想对每一个人都充分地解释为什么必须派他到一个不同岗位上去,或者解释为什么必须更改他的报酬,那么他也是不可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的,除非他解释并辩明他的全部计划的正确性。当然,这意味着,他只能对少数人解释他的全部计划。

    在过去,使文明能够成长壮大的正是人们对市场的非人为力量的服从,没有这种服从,文明就不可能得到发展;正是通过这种服从,我们才能够每天协力筑造某种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所能充分了解的还要伟大的东西。过去人们的服从是出于现在有些人认为是迷信的那些信仰,出于宗教的谦卑精神,还是出于对早期的经济学者的浅薄说教的尊重,这都没关系;要紧的是,从理性上去了解服从那些我们不能详细地领会其运作机制的力量的必要性,就要比宗教甚或对各种经济学说的敬意所激发的卑下的敬畏感驱使我们去服从它们时还要困难得多。情况可能确实是这样的,哪怕我们不要求每个人都去做那些他所还不了解其必要性的事情而只想维持我们现有的复杂文明,每个人所需要的才智都应比他现在拥有的要多得多才行。拒绝屈从于我们既不了解、又不承认其为一个具有睿智的存在物有意识决定的那些力量,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因而也是错误的唯理主义的产物。它是不完全的,因为它没能理解,在一个复杂的社会里,若要协调多种多样的个人努力,就必须考虑到单个的人不能完全观察到的各种事实。而且它也没有看到,对于服从那个非人为的和貌似不合理的市场力量的唯一替代选择就是服从另一些人的同样不能控制的、因而是专断的权力,除非要毁灭这个复杂的社会。人们在渴望摆脱他现在所感觉的那些讨厌的羁绊时,往往不会意识到新的专制主义羁绊行将取代这一羁绊,必将蓄意强加在人们的身上,这甚至会使他们感受到更多的痛苦。

    有些人争辩说,我们己经以令人惊骇的程度学会了如何驾驭自然力量,但可惜的是,我们在如何成功地利用社会合作的可能性这一方面是落后了。如果此话就此打住,那么它是相当对头的。但是,如果他们继续作出对比并且争辩说,我们必须像学会如何驾驭自然力量那样学会如何驾驭社会力量,那他们就错了。这不仅是一条通向极权主义的道路,而且是一条通向我们文明的毁灭的道路,一条必然阻碍未来进步的道路。那些提出这些要求的人,恰恰是通过他们的要求表明他们尚未了解光是维护我们的既得成果,我们得在何等程度上依赖非人为力量对个人的努力所起的协调作用。

    我们现在必须暂时回到一个紧要问题上来:个人自由是和整个社会都必须完全地、永久地从属于某个单一目的的至上性这一观念水火不容的。自由社会绝不能从属于某个单一目的,这条规则的唯一例外就是战争和其它暂时性的灾难,那时差不多任何事情都得服从于眼前的迫切需要,这就是我们为了从长远起见维护我们的自由所应付出的代价。这也说明了为什么诸如我们应为和平目的采取我们所学会的、为了战争目的所必须采取行动之类的时髦词句是如此易于把人引入歧路的:为了将来的自由更有保障而暂时牺牲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要把这些措施作为一种永久性的制度安排提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和平时期,应绝不容许一个单一目的绝对优选于其它一切目的,这甚至也适用于现在谁都承认的当务之急的目标,即克服失业现象的目标。毫无疑问,它必然是我们为之付出最大努力的目标,但即便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应当容许这样一个目标来支配我们而置任何其它目标于不顾,也不意味着必须像“不惜一切代价”这句俗语所指的那样来实现目标。事实上,正是在这一领域里,“充分就业”这类含义模糊的但很吃香的词句的魅力才容易引致极端短见的行为措施,并且在头脑简单的理想主义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这种不分好歹、不负责任的思想所风行之处,很可能造成最大的危害。在这一领域里,我们应当注意开始着手对付在战后就要面临的这项任务,并且应当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可能会希望做成些什么事情,这是十分重要的。战后紧接着出现的局势的主要特点之一会是,由于战争的特别需要,几十万的男女被吸收到专业化的工作岗位上去,在战争期间,他们在那些岗位上能够挣得相当高的工资。而在许多场合里,这些特定的行业将不可能吸纳同样数量的就业人员。届时将急需把大批人员转移到其它岗位上去,而那时其中许多人将感到他们为这时的工作所得到的报酬不如他们战时工作的报酬那样优厚。今后肯定要大量提供转业培训,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按照人们的劳务当时对社会的价值来付酬的话,那么在任何制度下仍将有许多人必须接受他们相对于他人的物质地位被降低这一事实。

    于是,如果那些工会要成功地抵制降低某些相应的个别群体的工资,那就只有两项选择:要么行使强力,即挑选出某些人并把他们强行调到其它报酬比较差的岗位上去,要么是必须允许那些在战时所得工资比较高而此刻又无法按同样高的工资被雇佣的人失业,直到他们情愿接受工资较低的工作为止。在社会主义社会,发生这种问题的几率不比在其它任何社会低;而且,大多数工人大概都不会愿意向那些由于战时的特殊需要而被吸收到报酬特别优厚的工作岗位上去的人永久地保证他们现在的工资。一个社会主义社会肯定会在此行使强力。对我们有关的那一点是,如果我们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不计有人失业,同时又不愿行使强力,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采取各种希望渺茫的权宜办法,它们不但都不能带来持久的解决效果,反而会严重妨碍我们生产性资源的最佳使用。尤其应当提请注意的是,货币政策是不能真正救治这种困难的,它力所能及的无非是实施一种普遍的大规模的通货膨胀,相对于那部分无法降低的工资而把其它一切工资和物价抬高到足够的程度,而且,即使这样做,也只能用一种隐而不宣和私下的方式降低那些不可能直接降低的实际工资,从而达到我们所期望的结果。而要把其它一切工资和收入提高到足以调整有关群体地位的那个程度,就会带来通货膨胀的极度扩张,它所造成的动荡、困苦和不公正将比那些所要救治的问题本身要大得多。

    这个问题将要在战后以特别紧急的形式出现,它将一直把我们缠而不放,只要经济制度本身还得至少适应那些不断发生的变化。在短期内,总是存在着一个可能的最高就业水平,它是可以通过把所有人安置在他们碰巧所在的岗位上,也可以通过货币的扩张来实现的。但不能光靠累进的通胀型扩张以及阻拦由于环境的改变而成为必要的、劳动力在各行业间的再分配来维持这一最高就业水平,只要工人可以自由选择职业,劳动力在行业间的再分配总是要发生的,只不过稍微缓慢一些,而且会由此造成某些失业:一味想用货币手段达到最高就业水平,这是一种结果会使自己的目的归于失败的政策。它容易降低劳动生产率,从而不断提高只有按照现有工资用人为方法保持雇佣的那一部分劳动人口的比重。

    * * *

    几乎毫无疑问,战后我们在管理经济事务方面所需要的智慧,甚至将比以往更为重要,而且我们文明的命运最终将取决于我们如何解决那时将会面临的一切经济问题。我们最初将是很穷苦的,而且确实是很穷苦的,并且要在英国恢复和提高过去的生活水准,事实上可能要比在其它许多国家更为困难些。如果我们做得聪明,通过苦干和把大部分的精力用到检修和更新我们的工业装备和工业组织上去,就会在几年之后恢复甚至超过我们以往所达到的水平,这几乎是不成问题的。但这首先要求我们当前必须满足于可能的日常消费应以不妨害复兴任务为限,要求我们不存要求得到比这还要多一些的奢望,并且要求我们把以最好的方式并以最大程度地增进福利为目的利用资源,并要求我们把这一点看作为比我们总得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设法利用一切资源更为重要。①或许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应当由于眼光短浅而不通过增加收入的途径、而是用收入再分配的办法去救治贫困,这会使得众多阶层的人们感到沮丧,以致使他们变成现行政治制度的死敌。我们绝不能忘记,欧洲大陆上极权主义之所以兴起的一个决定性的因素——这个因素在这一国家尚不存在——就是一个大的、最近被剥夺了财产的中产阶级的存在。

    ①也许在这里应当强调指出,不管人们怎样迫切地希望很快地回复到自由经济中去,这并不意味着人们能够一下子消除战时的大部分限制。使自由企业制度丧失名誉的,莫过于这种企图所将会导致的虽然也许短暂但是剧烈的、混乱的和不稳定的情况。问题在于,在战后复员的过程中,我们应当以何种制度为目标,而不在于是否应当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逐渐放松管制的政策来把战时制度转变成一种更为长久性的安排,这种逐渐放松管制的过程可能得持续好多年。

    要避免这一带有威胁性的命运,我们在很大程度上的确必须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在能够恢复经济快速增长的前景上,不管我们的起点多么低,这一增长将不断地把我们向前推进。而取得这种经济进步的主要条件是:我们大家都应当准备很快去适应一个已起了极大变化的环境,绝对不能容许出于对某些个别群体业已习惯水准的考虑而阻挠我们去作出这种适应,并且我们应当再一次学会把我们所有的资源用到最有助于使我们大家都变得更加富裕的地方去。如果我们要想恢复并超过我们以往的水准,我们就必须作出调整,这些调整动作将比我们过去必须作出的任何类似的调整都要大些;而且只有当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准备服从这种再调整需要,我们才能作为能够选择自已生活方式的自由人而度过这一困难时期。让我们尽一切努力来确保每个人享有一个统一的最低水准,但同时也让我们承认,有了这种基本的最低保障以后,个别阶层必须放弃对确保享受特权的一切要求,必须取消允许某些群体为维持他们自己的特殊标准而排斥新来者分享他们相对繁荣的一切借口。

    有人会说,“管他什么经济学,让我们来建设一个像样世界吧”,这番话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但是,事实上它只是一番不负责任的话。在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样一个世界,大家又都深信这里或那里的物质条件都必须加以改善,我们要建设一个像样世界的唯一机会就是我们能够不断改善普遍富裕的水平。现代民主不能默默容忍的一件事,就是在和平时期必须大大降低生活水准甚或经济状况裹足不前,迁延日久。

    有 些人承认现在的政治倾向对我们经济前景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并且还通过它们的经济影响而危及更为高得多的价值标准,这些人还易于自欺欺人:我们正在为实现理 想目标而做出物质牺牲。然而,50年来向集体主义的趋近是不是提高了我们的道德水平呢?或者说,是不是在更大程度上出现了相反的变化呢?这些方面都不仅仅 值得怀疑。虽然我们习惯于以有着更为敏感的社会良心而感到自豪,但这一点绝不表明这已由我们个人行为的实践证明。反过来看,我们这一代人在对现行社会秩序 的不平等感到愤懑这一点上,大概超过大多数祖辈。但是这一态度对我们专属的道德领域内积极标准和个人行为的影响,同它对我们面对社会机器的自利和迫切需要 而维护道德原则的认真程度的影响则是大不相同的。

    在 这一领域里的一切争执之外已变得如此混乱不清,以致于我们有回到根本问题上去的必要。我们这一代人很可能忘记的是,道德不仅必定是个人行为的现象,而且只 能存在于一定范围之内。在该范围内,个人有为自己作出决定的自由,而且被要求自愿牺牲个人利益来遵守一个道德规则。在个人负责的范围以外,就既没有善,也 没有恶,既没有机会获得道德评价,也没有机会通过为自已认为是正确的事物牺牲个人欲望来表明个人的道德信念。只有当我们对我们自己的利害关系负责并且有牺 牲它们的自由时,我们的决定才有道德价值。我们没有权利以他人的利益为代价来博取自已无私的美名,而我们要是在没有选择自由的情况之下做到了无私,在道德 上也不足以称道。如果社会成员每做一件好事都是别人使他去做的话,他们是没有权利受到赞赏的。正如弥尔顿所说的那样:“如果一个成年人所做的每一件好事或 环事,都是在薄施小惠、授意和强迫之下做下的,那么美德岂不徒有虚名?善行还值得什么赞美呢?持重、公正或自治还值得什么钦佩呢?”

    在 物质环境迫使我们要做出某种选择时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以及对依照自己良心安排自己的生活可以自行负责,这两者是道德观念能够赖以培育、道德价值在个人 的自由决定中赖以逐日再造的唯一氛围。不是对上级而是对自己良心的负责,不是用强力所威逼出来的责任心,这种决定在个人所重视的事物中应该为他人牺牲哪些 事物的必要性,以及对自己所做决定的后果负责——这些才是任何名副其实的道德的实质。

    在 这样一个个人行为范围之内,集体主义的作用几乎完全是破坏性的,这一点是必然的,也是不可否认的。一个以减轻责任①为其主要诺言的运动,它的结果只能是反 道德的,不管它所从由出的那些理想是多么崇高。在我们个人能力许可的范围内,个人救治不平等现象的责任感已被削弱,而不是被加强;担当责任的意愿和了解应 怎样去选择乃是我们自己个人的义务这种觉悟都显然已受到损害——难道这一切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要求由当局来创造一个可取的局面,甚或只要他人都必得这 样做自己就甘愿从命,和不顾含有敌意的公众舆论、甘愿牺牲个人的欲望来做个人认为正确的事情,这两者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有许多方面事情可以说明我们事实 上对个别弊端已变得更为纵容,对个别情况下的不平等现象也已变得更为熟视无睹,因为我们只把目光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的制度上。甚 至会像已经提及的那样,热衷于集体行动正是我们现在若无其事的、集体沉溺于自私行为的途径,而我们作为个人倒还曾经学习过如何稍加约束自私行为。

    ① 当社会主义接近极权主义的时候,这一点就表现得愈来愈清楚。而在这个国家,这一点在最近最为极权主义的英国社会主义形式——即理查德·艾克兰爵士所发起的 “共同富有”运动的纲领中——表达得最为明显。他所许诺的那个新秩序主要特点就是:在那种秩序里,社会将“对个人说,‘你莫要担心你自己的生活’”。其结 果当然就是,“必须由整个社会来决定是不是必须动用我们的资源来雇佣一个人,以及决定他必须怎样、何时、以何种行为方式工作”,并且,社会还得“在很过得 去的条件下为那些逃避责任的人办起集中营来”。这位作者发现希特勒“已偶然发现(或者说已经有必要利用)人类终将要做的一小部分事情,或者也许可以说,某 个特定方面的事情”,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理查德·艾克兰爵士:《前进》(1941年),第127页及其后,第126,135和32页]

    诚 然,那些现在较少得到尊重和守持的美德——独立,自力更生,甘愿担当风险,愿意顶住多数的意见而坚持自己的信仰,愿意和邻人自愿地合作——这些实质上都是 个人主义社会据以运作的基础。集体主义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代替这些美德,而且,在它把这些美德消灭之后,它所留下来的那个空白,除了要求个人服从并强 迫个人去做集体认为是好的那些事情以外,没有任何其它东西可以填补。个人对定期举行代表选举的道德选择日趋减退,这种选举并不是一个考验个人道德价值的机 会,不是一个他经常得重申和证明他的价值等级的场合,也不是他通过以牺牲那些他所评价较低的价值为代价而维护他所评价较高的价值来申明他的表白的真诚程度 的地方。

    即 然由个人发展起来的行为准则是集体政治行动所具有的道德标准得以派生的来源,如果放松个人行为标准可以提高社会行动标准的话,那的确是令人惊奇的事。己经 发生了很大的一些变化,这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与其前人相比,每一代人都会把一些价值看得更高,把另一些看得更低。然而哪些目标现在处在较低的地位呢?哪 些价值已受到警告,如果它们和其它价值发生冲突的话也许就得放弃呢?哪一类价值在受人欢迎的作家和演说家为我们呈现的未来画面中不像在我们祖先的梦想和希 望中那样显得突出呢?被排位较低的,当然不是物质的舒适,当然不是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当然不是某种社会地位的保证。有没有一个受人欢迎的作家或演说家敢于 向大众建议,他们也许应当为一理想目标而牺牲他们在物质方面的前景呢?难道事实不是完全相反吗?

    难 道他们越来越频繁地教导我们要视之为“19世纪的幻想”的那些东西——即自由与独立,真理与诚笃,和平与民主,以及把个人作为人、而不仅作为一个有组织的 集团中的一员来尊重——不都是道德价值标准吗?现在被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些固定了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革新者敢去触动它们,因为人们把它们当成 是永远不可改变的界标,并且必须在将来的任何计划里都遵循它们。它们不再是个人的自由,即个人的行动自由,也很难是个人的言论自由。它们乃是这个或那个集 团的、受其保护的标准,乃是他们不让他人向他们的同伴提供其所需东西的“权利”。那些不让大众参加的封闭型集团对非成员的歧视,更不用说不同国家国民之间 的歧视,越来越被认为是自然的现象;人们对出于某个集团利益的政府措施强加于个人的不公正的行动熟视无睹,几乎形同铁石心肠;对于最基本的个人权利粗暴之 至的蹂躏,像在强迫移民中所发生的事件那样,就连据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人们也越来越无动于衷了。所有这一切确实表明,我们的道义感已变得迟钝,而不是变得 敏锐了。当我们受到要炒蛋就得打碎鸡蛋这种日益频繁的提醒的时候,那些正在被打碎的鸡蛋几乎都是前一两代人认为是文明生活之根基的那一类东西。我们许多所 谓“自由主义者”对于权势者所宣称的原则表示同情,他们对权势者所犯的任何暴行还有什么不能欣然宽恕的呢?

    * * *

    在 集体主义进展所形成的道德价值变化中,其中有一个方面的变化是现在特别耐人寻味的。那就是,那些受到越来越少的尊重、因而就变得更少见的美德,恰好是英国 人理应引以为自豪的、并且人们也公认是它们守持得更好的那些美德。英国人所持有的、在很大程度上比其他大多数民族——除了诸如瑞士和荷兰等少数几个较小的 国家以外——守持得更好的这些美德,就是独立和自力更生,一个人的首创性和地方的自我负责,成功地依靠自愿的活动,不干涉邻人事务和宽容异端,尊重风俗习 惯和传统,以及对权力和权威的适度怀疑。不列颠的强大,不列颠的民族性,还有不列颠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发努力的结果。英国的道德精华在其中已得到最 本质的表现,转而形成了英国的民族性和整个道德精神的几乎所有的传统和制度,就是目前正在被集体主义的发展和它所固有的集权主义倾向不断地毁灭着的那些东 西。

    有 时我的外国背景能够有助于更清楚地看清,一个民族道德精神的特殊长处是由什么环境造成的。如果像我这样一个人,不管法律怎样规定,必须永远只当个外国人, 也许会被允许说,我们这一时代最使人沮丧的景象之一就是看到,英国过去给予世界那些最宝贵的东西,现在在英国本国竟被人们鄙夷到了何等地步。无论英国人属 于哪个党派,都多少持有那些照它们最确切的形式看来以自由主义著称的思想。英国人很少知道在这方面他们和其他大多数民族有多大程度的不同。和其他大多数民 族相比,20年前,差不多所有的英国人都是自由主义者——无论他们和党派自由主义存在多大的区别。就是在今天,英国的保守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也同自由主义 者一样,如果他到外国去旅行,他可能发现卡莱尔或者迪斯累里、韦伯夫妇或者H·G·威尔斯的思想和著作在与他很少有共同之处的圈子内,在纳粹和其它极权主 义者当中极为盛行,如果他发现一个思想的孤岛,在那里麦考利和格莱德斯通,F·S·穆勒或约翰·莫利的传统仍然活着,那么他将会发现一些和他自己“说同一 种语言”的亲切的幽灵,不管他自己和他们所特别拥护的理想有多么不同。

    最 使人对英国文明的特殊价值丧失信心,并且对我们追求当前伟大目标起最大的瘫痪作用的,莫过于英国所作的大部分笨拙宣传。对外宣传成功的首要前提条件,是自 豪地肯定那些别的民族都知道的、做宣传的国家所具有的独特价值和出色特点。英国的宣传之所以无效,主要是因为负责宣传者都本身似乎已对英国文明的特殊价值 失掉信心,或者说,完全不了解它借以区别于其他民族的那些要点。其实,左翼知识分子崇拜外国上帝己经如此之久,以致于他们似乎己经变得几乎不能看清英国特 有制度与传统的任何优点。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引以自豪的那些道德价值,多半是他们出面加以毁灭那些制度的产物,这些社会主义者对此当然不是会承认的。并 且,不幸的是,持这种态度的不仅限于那些公开的社会主义者。虽然人们一定希望那些说话较少而为数较多的、有教养的英国人不是那样的,但是,如果人们是凭表 现于当前的政治讨论和宣传中的思想来作出判断的话,那些不但“所说的是莎士比亚的语言”、而且“所持的是弥尔顿的信仰和道德”的英国人,几乎都己经消失殆 尽了。①

    ① 虽然在本章内容里不止一次地引证了弥尔顿所说的话,但在这里我经不起诱惑,不得不再一次援引他所说的、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句话,在今天,除了一个外国人外, 似乎没有人敢于引证这句话:“不要让英国忘记它教导各民族如何生活的优先权。”我们这一代人已经看见了无数诋毁弥尔顿的美国人和英国人——并且他们当中的 第一个人就是埃兹拉·庞德,他是在这次战争期间从意大利发表广播演说的人,这或许是深有意义的!

    不 过,如果相信抱这种态度进行宣传会对我们的敌人、尤其是会对德国人产生我们所欲求的效果,那是大错特错的。也许德国人并不怎么了解英国,但对于什么是英国 生活的传统价值特点以及对于近两三代以来是什么东西把这两国的民心更加分离开来,他们是有充分认识的。如果我们不仅想要使他们相信我们对他们是真诚时,而 且也使他们相信我们必须向他们提供一条不同于他们已走过的真正可行的道路,那么我们就绝不能依靠对他们思想体系作出让步。我们不应该用从他们祖先那里借来 的思想的陈腐翻版来欺骗他们,无论它们是民族社会主义,“现实政治”、“科学”计划或社团主义等等。我们不应该用在通向极权主义道路上跟着他们后头走一半 路程的方法来说服他们。如果英国人自己放弃了个人有关自由与幸福的至高无上的理想,如果他们默认不值得保留他们的文明并且默认没有比沿着德国人指引的道路 走下去更好的选择,那么它们实际上就等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贡献。照德国人看来,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为时已晚地承认英国人已经完全大错特错了,而且是他们德 国人正在把人们引向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不管这一过渡时期是如何可怕。德国人知道他们所仍然认为是英国的传统和他们自己新理想的东西,基本上是对立的和不 可调和的人生观。也许我们有可能使他们相信他们所选择的道路是错的,但绝对无法使他们相信,在德国人所走的道路上英国人会是更好的引路人。

    对 于那些其价值观和我们最为接近、我们到头来还必须指望他们帮助我们重建欧洲的德国人,那种形式的宣传尤其没有打动他们的心。因为亲身经历已使他们更为明 智,更为伤感;他们已经懂得了,在一个摧残人身自由和个人责任的制度里,无论是善意或者组织效率都不足以使人安身立命。那些领受了这一教训的德国人和意大 利人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保护他们免遭那个残暴政府的蹂躏——不是巨型组织的一些宏伟计划,而是平安和自由地重建他们自己小天地的一个机会。我们之所以能 够指望从敌国的某些国民当中得到支持,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听从英国人的指挥比听从普鲁士人要好些,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在一个英国理想己经获得胜利的世界里,他 们将会少受指挥,将会有时间来安心地从事他们自己的事业。

    如 果我们要在思想战争中取得胜利,要把敌国正派的分子争取过来,我们就必须首先恢复对以往所维护的那些传统价值的信心,必须在道义上有勇气坚定地维护我们敌 人所攻击的那些理想。我们若要能够赢得信任和支持,就不是靠谦卑的辩解和有关我们正在迅速革新的保证,不是靠有关我们正在传统的英国价值标准和新的极权主 义思想之间寻求某种折衷办法的那种解释。我们所应借重的不是我们最近对社会制度所作出的那些改进——它们同两种对立的生活方式的基本区别相比是无足轻重的 ——而是我们对那些已使英国成为一个拥有自由而正直、宽容而独立的人民的国度的传统不可动摇的信心。

    第十五章 国际秩序的展望

    在所有抑制民主的方法中,联邦制一直是最有效的和最相宜的……联邦制是通过分割统治权力并通过只把某些规定的权利指派给政府而限制和约束统治权力的。它是不仅抑制多数而且也抑制全体人民权力的唯一方法。——阿克顿勋爵

    在任何其它领域里,世界由于放弃19世纪自由主义而付出的代价没有比在开始这种退却的国际关系领域里表现得更为明显。但是,在亲身经历所应当已经给予我们的教训中,我们只吸取了很小的部分。也许与任何其它地方相比,这里所流行的一些有关什么是合适可行的观念仍然会导致与它们许诺适得其反的结果。

    在新近的经验教训中,现在正在缓慢地和逐步地被人们体会珍惜的那一部分是:在全国规模内独立实行的好多种经济计划,就其总体效应而论,即使是从纯经济观点来看,也必定是有害的,而且它们还必定会产生国际上的严重摩擦。只要每一个国家都自由地起用从它自身的眼前利益看来认为可取的任何措施,而不考虑这些措施对于其它国家可能有何损害,那就很少有建立国际秩序或实现持久和平的希望可言,对于这一点,我们此刻已几乎无须特别强调。确实,只有计划当局能够有效地阻断一切外来的影响,许多种经济计划本能真正付诸实施。因此,这种计划的结果,必然是对于人员和货物流动的限制愈来愈多。

    对和平的不很明显、但绝非不很真实的威胁来自于那种人为地培养一国全体人民的经济团结的做法以及在全国实行计划所产生的新的利益对立的集团。在国界的两侧,居民的生活水平就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凭借一国的国民资格就有权分享和它国国民所分享的完全不同的成果——这是既不必要也不可取。如果各国的资源被当作为各国自身的独占性财产,如果国际经济关系不是成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越来越成为作为贸易实体的各个整体国家之间的关系,它们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各个整体国家

    之间的不和及猜忌的根源。一个致命的幻想就是,认为用国家之间或有组织集团之间的谈判方式来代替围绕市场和原料展开竞争的方式就可以减少国际摩擦。这不过是用借助强力的争夺代替那种只能喻称为“斗争”的竞争,并将那种在个人之间无须诉诸武力便可决定胜负的抗争,转变为在强有力的、武装的国家之间的没有更高法律约束的抗争。这些国家同时是本身行为的最高评判者,都不听命于更高的法律,它们的代表们除了各自的本国眼前利益之外又不受任何其它考虑的约束——这些国家之间的经济交易必定会导致权力的冲突。①

    ①对于这里和以下的各点,此处只能简单论及,见莱昂内尔·罗宾斯教授所著《经济计划与国际秩序》(1937年)一书各章。

    如果我们只是鼓励朝着这一方向发展的现有趋势(这种趋势在1939年前已过于明显)而不是更好地利用胜利形势,我们也许真的会发现,我们已经打败了德国的民族社会主义,而又只是创造了一个由许多个民族社会主义所组成的世界,它们虽然在具体细节上各不相同,但都同样是极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并且相互之间不断地发生着冲突。于是,德国人之所以成为破坏者,正像他们己经对某些民族所做的那样,②只不过是由于他们第一个走上了一条所有其他人最后也都要跟着走的路罢了。

    ②应特别参阅詹姆斯·伯思汉姆的那本有意义的著作《管理革命》(1941年)。

    * * *

    那些至少部分地意识到这些危险的人,常常得出结论,认为应该搞“国际性”的经济计划,即通过某种超国家主管机构来搞。不过,虽然这可能防止一国的全国性计划所能引起的某些明显的危险,但是提倡这种雄心勃勃的构想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们的提议甚至可以造成更大的困难和危险。有意识地在全国范围内指导经济事务会引起各种问题,如果在国际范围内同样这样做,那么问题的规模必然还会更大。当那些受一项单一计划支配的人们所信奉的各种标准和价值的相似性日渐减少的时候,计划和自由之间的矛盾只能变得更为严重。要计划一个家庭的经济生活未必有多少困难,计划一个小社区生活的困难也较少。但是,随着计划规模增大,对各目标的优先顺序的意见一致程度即趋于减少,而仰仗强力和强迫的必要性则随之增大。在一个小社区里,居民在许多问题上对各项主要任务的相对重要性都能取得一致的看法,也有一致的价值标准。但是我们的网撒得越宽,一致的看法就会越来越少,并且,随着一致看法的日益减少,借重于强力和强制的必要性就日益增大。

    可能很容易说服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为了支援他们认为是“他们的”制铁工业或是“他们的”农业、或者为了在他们的国家中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降低到某一个水平以下而做出牺牲。只要问题仅仅在于帮助那些我们所熟知其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的人们,或者在于改进那些我们很容易想象的、对于他们自己的相应境况的看法基本上和我们的看法相同的人之间的收入分配或其工作条件,我们通常是甘愿做出某种牺牲的。但是人们只要想象哪怕在像西欧这样一个地区实行经济计划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就必将发现这种计划完全缺乏道德基础。谁能想象竟会有一种共同的公平分配理想会使挪威渔民同意放弃改善经济收入的前景以便帮助其葡萄牙的同行,或使荷兰工人在购买他的自行车时多付价款以便帮助英格兰考文垂市的机械工人,或使法国农民缴纳更多的税金以支援意大利的工业化?

    如果大多数人现在还不愿意看到这种困难,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认定恰恰是他们将要为别人解决这些问题,也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有能力公正和公平地做到这一点。例如,只有当英国人看到了在国际计划当局中他们可能是少数,看到了英国经济发展的主要方向可能要由一个不是英国人的多数作决定,英国人也许就能比任何国家的人更加了解这种计划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国际性主管机构,不管它是以多么民主的方式组建的,如果它有权命令西班牙钢铁工业的发展必须优先于南威尔士的类似工业的发展,命令最好把光学工业集中在德国而把英国排除在外,或者只准完全精炼过的汽油输入英国,并且把一切与炼油有关的工业保留给产油国家时,那么试问英国究竟会有多少人准备服从这一国际性主管机构的决定呢?

    想象可以通过民主程序来管理或计划一个包含许多不同民族广大地区的经济生活,这说明了这些人对这种计划将会引起什么问题是完全缺乏了解的。与在全国范围内实行计划相比,在国际范围内实行计划只能更是一种赤裸裸的强力的统治,是由一个小集团把计划者认为适合于其他人的那样一种标准和目标强加在其他人的身上。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只有由一个统治民族无情地把自己的目的和观念强加于其他民族,德国人所一直欲求的那种大区经济能得到成功的实现。把德国人所曾表现过的对弱小民族的残暴和对这些民族的一切愿望和理想的蔑视简单地看作是德国人特别邪恶的表现,这是一个错误。正是他们所从事的任务的性质,才使得这些事情的发生不可避免。要对理想和价值标准差异很大的人民的经济生活进行管理,就是要承担起一种使得一个人有必要使用强力的责任。它等于僭取一种地位,处于这种地位的人,即使是最为心地善良的人,也不能不使他们被迫按照一种对某些受影响的人说来必定显得高度不道德的方式来行事。①

    ①和其它任何国家一样,我们这一国家在殖民方面的经验也充分地表明,即使像被我们理解为殖民地开发的那种温和形式的计划,不管我们愿意与否,也必定会把某些价值标准和理想强加于他们所要帮助的人们。确实,正是这种经验,使得即使是最有国际头脑的殖民专家也非常怀疑对殖民地实行“国际”共管的可行性。

    即使我们假定统治力量有着像我们所能想象的那样的理想主义思想和无私胸怀,事情也仍然是如此。但是,经济力量会是无私的这种可能性又是多么渺小,而偏袒自身的诱惑力却又是多么巨大!我相信英国人的礼仪和公道的水平,特别是在国际事务方面,跟任何其它国家的人相比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不过,即使在现在,我们也还能听到有人申辩说:必须利用胜利来创造条件,使英国工业能够充分运用战时建造起来的专门设备;同时,必须引导欧洲的复兴,便它适合英国工业的特殊要求,并保障国内每一个人拥有他自已认为是最适合的职业。这些建议的令人不安之处,并不在于那些体面人物提出这些建议,而是在于他们是以如此单纯和理所当然的态度提出这些建议——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为实现这类目的而动用强力涉及到道德上的犯罪。②

    ②如果有人仍然看不到这些困难,或相信只要抱有些许善意,就能克服所有这些困难,那么,他应该试着去关注一下把经济生活的集中管理应用于全世界范围时所将涉及的一切问题,这将对他有所助益。这将意味着或多或少有意识的力图确保白种人的优势,并使所有其它民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在我找到一个神智清醒的、真正相信欧洲各民族将自愿接受由一个世界性的议会为他们决定的生活水平和发展速度的人以前,我只能把这类计划看成是荒诞的。但不幸的是,这并没有杜绝人们认真地拥护一些特定的措施,而只有在世界性管理原则是一种可实现的理想的时候,这些措施才能是正当的。

    * * *

    产生这种认为有可能通过民主手段对许多不同民族的经济生活实行统一和集中管理的信念的最有力动因,也许就是这样一种错觉:以为如果把决定权交给“人民”,那么工人阶级利益的一致性将很容易克服那些统治阶级之间所存在的分歧。我们完全有理由预期,在实行世界性计划时,现在在任何一国的经济政策上所产生的经济利益冲突,事实上将成为所有民族之间的、只有诉诸武力才能解决的利益冲突,而且它将以更为激烈的形式出现。在国际计划当局必须加以解决的那些问题上,各民族的工人阶级之间将必然同样会有利益及看法冲突,与一国内的不同阶级之间的冲突相比,它们更缺乏为各方所公认的公平解决基础。对于贫困国家的工人来说,他比较幸运的他国同事要求通过最低工资立法从而免受来自他的低工资竞争,自称这是出于对他的利益的考虑,这往往只是一种手段,用以剥夺他按低于他国工人的工资进行劳动、克服不利的自然条件以改善其处境的唯一机会。对他来说,他得拿出花费了10个工时的产品来换取别处拥有较好机械装备的工人的5 个工时的产品这一事实,无异于任何资本家所实行的“剥削”。

    相当肯定的是,与在一个自由经济中相比,在一个国际性计划体系中,较为富裕的因而也是最为强大的国家会在更大的程度上成为贫困国家仇恨和猜忌的对象,而后者全都会认定,只要它们能够自由地做他们愿做的事情,它们本来就能够更为快速得多地改善他们的处境,至于这种看法是对是错,我们姑且不提。的确,如果开始把实现各民族间的公平分配视为国际性计划当局的责任的话,那么社会主义理论稳步和不可避免的发展无非就是阶级冲突将变成各国工人阶级之间的斗争。

    当前存在许多有关“为了生活水准的均等化而实行计划”的糊涂言论。稍为详细地考察一下其中的某个建议,看看它到底包含些什么内容,这会是富有启发意义的。目前,我们的计划者特别喜欢提出来要为之制订这种计划的地区是多瑙河流域和东南欧。毫无疑问,出于人道主义和经济的考虑,也出于欧洲未来和平的利益,这一地区的经济情况亟待改善,而且只有在和过去不同的政治制度安排下才能实现这一步。但是,这并不等同于要求我们根据一项单一的总计划来管理这一地区的经济生活,根据事前制定的计划表来促进各种产业的发展,而且地方发挥自身积极性与否有赖于中央当局是否批准并把它编入总计划。例如,人们不能为多瑙河流域创建一种像田纳西河峡谷管理局之类的东西,如果不因此而在事前决定未来许多年中居住在多瑙河领域地区里的各个民族的相对发展速度,或者不使这些民族各自的雄心和愿望服从于这个任务。

    制订这种计划必然得从规定各种要求的优先次序入手。为了有意识地把生活水平加以均等化而实行计划,意味着必须通过权衡价值的大小来对不同的要求排序,某些要求必须优先于另一些要求,后者必得静候该轮到它们的时候——即使那些其利益由此被置后的人们也许确信,他们不但更有权利,而且只要给予他们以按照他们自己的打算自由行事的权利,他们就有能力更快地达到他们的目标。我们并没有根据去决定,贫困的罗马尼亚农民的要求要比更贫困的阿尔巴尼亚农民的要求有更多或更少的迫切性,或者斯洛伐克山区牧民的需要要比他的斯洛文尼亚同行的需要更大些。但是,如果必须按照一个单一的计划来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的话,那就必须有人有意识地去平衡所有这些权利要求的是非曲直,并在其间做出选择和决定。一旦这样二项计划付诸实施,就要把计划区域内的一切资源用于这项计划——这对那些认为他们自已能干得更好的人们也不能有例外。一旦他们的权利要求被列入较低等级,他们就必须为首先满足那些得到优先权的人们的需要而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人将会理所当然地感到,如果采用其它某种计划的话,他的处境也许不至于那么坏,感觉到正是主要强国的决定和强权才使他处于比他认为应得的要更为不利的地位。如果在一个小民族聚居区里试行这类事情,而且这些小民族中的每一个民族都同样狂热地相信自已胜于其它民族,那就只能诉诸武力才能完成这件工作。事实上,这无异于必得利用决断和强权去解决诸如是马其顿还是保加利亚农民的生活水平应该提高得更快一些,是捷克还是匈牙利的矿工应该更快地接近西方生活水平之类的问题。我们并不需要懂得多少有关人性的知识,而且肯定只要稍加了解有关中欧民族的知识,就可以看出,不管强加的是些什么决定,将会有许多人,也许有大多数人,认为代为选定的某种特定优先顺序是极为不公平的,他们就会立刻转向那些实际上决定他们命运的强国发泄他们共同的仇恨,不管它是多么公正无私。

    有许多人是真诚地相信,如果让他们去处理这件事,他们能公正地和不偏不倚地解决所有这些问题,但是当他们发现人家都转而对他们产生猜忌和仇恨时,他们无疑会真正感到惊奇,而当他们看到他们有意使其受益的人们表现出反抗时,他们可能会是第一批动用强力的人,并在强使人民做那些据说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事情时,表现出他们是十分残酷无情的。这些危险的理想主义者不明白,当承担一种道德责任必须涉及到通过强力使自己的道德观念相对于那些在其它社会中占据支配地位的道德观念占上风的时候,承担这样一种责任会使一个人处于一种不可能按道德行事的处境。如果硬要把这样一种不可能完成的道德任务强加于战胜国,这肯定会在道德上败坏和损害它们。

    让较贫困民族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建立他们的生活,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并让我们尽一切可能去帮助他们。如果一个国际性的主管机构仅限于维持秩序并为人民能改善自己生活而创造条件,它就能够保持公正和对经济繁荣做出巨大贡献。但是,如果由中央配给原料和配置市场,如果每一个自发行动都得由中央当局“同意”,如果没有中央当局的批准就什么事也不能做的话,中央当局就不可能保持公正,就不可能让人民按自已的意愿安居乐业。

    在 经过以上各章的讨论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必要再来强调说,用“仅仅”把某些特定的经济权力委托给各种国际性主管机构的方法不能应付这些困难。那种认为这是一 个切实可行解决办法的信念基于这样一种谬见:即认为经济计划仅仅是一项技术性任务,可以由专家按绝对客观的方式加以完成,而真正重要的事情却仍然掌握在政 治当局的手里。由于任何国际性经济当局不受某一种最高政治权力的约束,即使严格限于某一特定领域,也易于施展其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暴虐和不负责任的权力。 对某一重要商品或劳务(如航空运输)的控制实际上是能够委托给任何当局的一种影响最为深远的权力。并且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事情不能以局外人无法有效加以质询 的“技术上需要”为借口,甚或以不能用任何其它方法加以帮助、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的需要这种人道主义的、可能完全是真诚的理由来加以辩护——所以很少有可 能控制那种权力。这种处于多少自主的机构之下的世界资源组织,现时常常在最令人感觉意外的地方,即在一个为所有国家政府所承认、不服从任何一国政府的广泛 的垄断系统里受到青睐,它不可避免地将会成为一切所能想象得到的计策中最鳖脚的计策——即使那些接受委托的管理者表明他们是其所看护的某些特定利益的最忠 实的维护者。

    我 们只要认真地剖析一下那些貌似无害的建议的全部内在关联之处,就能明了它们所产生的可怕的政治困难和道德危害。那些建议广泛地被视作未来经济秩序的重要基 础。例如有关有意识地控制和分配主要原料之类的建议。控制例如石油或木材,橡胶和锡之类的任何一种原材料供应的人,将成为全部工业和各国命运的主宰。在决 定是否要增加供给、降低价格或生产者收入时,他会决定是否允许某个国家创立某种新的工业,或是否禁止它这样做。当他“保护”那些他认为是特别托付给他照顾 的人民的生活水淮时,他将剥夺许多处境更坏的人的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改善其处境的机会。如果由此控制了所有重要原材料,那么在没有得到控制者的准许的情 况下就的确不会有新的工业,不会有一个国家的人民可能着手去从事新的风险投资,没有一种开发或改进计划是他们的否决权所不能破坏的。在旨在“分配”市场的 国际安排方面也是如此,而在控制投资和自然资源开发方面更是如此。

    如 果观察那些装做是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的人,我们会发现那是很出奇的,他们抓住一切机会嘲笑那些相信建立国际政治秩序可能性的人的“乌托邦主义”,但对经济 计划所带来的、对各个民族生活的远为直接的和不负责任的干涉,反倒认为是比较切实可行;他们并且相信,一旦一种从未梦想过的权力被赋于一个国际性政府,即 那种刚才说到过的、甚至不能实行一种简单的法治的国际性政府,这种较大的权力将以如此无私和明显公正的方式得以使用并足以博得普遍的同意。如果有什么东西 是一目了然的话,那就是,虽则许多国家可能信守它们所曾同意的正式规则,但它们绝不会听从国际经济计划的指挥——就是说,虽则它们可能同意比赛规则,但是 它们绝不会同意由多数投票来决定它们各自需要的轻重缓急和容许它们的发展速度。纵使起初由于对这种建议的意义抱有某种幻想,各国竟然同意把这种权力移交给 一个国际性主管机构,但它们不久后就会发现,它们所委托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任务,而是管理它们生活本身最为广泛的权力。

    赞 成这种计划的人当中也有一些不见得是完全不切实际的“现实主义者”,在他们内心里的想法显然是:虽然大国将不愿服从任何最高当局,但它们将能够利用那些 “国际性”主管机构,以便在他们所拥有霸权的区域内把它们的意志强加给小国。这里面的确有许多的“现实主义”成分,用这种手法可以使计划当局披上一层“国 际”的伪装,这也许便于创造条件,使得唯有国际性计划才是切实可行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是使一个唯一的占统治地位的强国独揽大权。但是这一伪装并不会改变 以下事实:对于所有小国来说,这将意味着有甚于丧失一部分明确规定的政治主权,它们还要完全地从属于一个外来的强力,对于这种强力,它们不再可能进行真正 有效的抵抗。

    有 意义的是,最为热心地拥护一种集中管理的欧洲经济新秩序的人,竟也像他们的费边主义和德国的鼻祖一样,表现出完全漠视各小国的个性与权利。与在国内政策问 题上相比,卡尔教授在这一方面更代表英国向着极权主义发展的一种趋势,他的看法也已经引起他的一位同行向他提出一个非常理直气壮的问题,“如果纳粹对待较 小的主权国家的行径真的将成为一种普通形式,那么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①那些留意过最近某些在像伦敦《泰晤十报》和《新政治家》杂志这样大不相同的报刊 上发表的有关这些问题的言论已经在我们较小的盟国内部引起多少紧张不安的人②,将不会怀疑:就连在我们最亲密的朋友们中间,现在这种态度也引起多少愤慨, 并且如果听从这些建议者的话,战时留下的善意印象又将多么容易烟消云散。

    ①参阅曼宁教授对卡尔教授所著《和平的条件》一文的书评,载《国际事务评论》增刊,1942年6月。

    ②从几方面来看,正如我最近在一个周刊里看到的那样,很为重要的是:“人们早已经预料到在《新政治家》的字里行间也会像在《泰晤士报》上那样闻到卡尔的气息”《四面八方》载《时与潮》,1943年2月20日。

    * * *

    当 然,那些这样轻易去蹂躏小国权利的人,有一点是对的:如果不管大国小国都在经济领域内重新取得不受限制的主权的话,我们便不能指望战后有秩序或持久和平可 言。但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把甚至在一国范围内还不曾学会善加运用的权力赋予一个新的超级国家,要授权一个国际主管机构去指导各个国家如何使用它们的资源。 这不过是说,必须有一种权力可以制止各个国家有害于邻国的行动,必须有一套规定一个国家可以做什么的规则,以及一个能够执行这些规则的主管机构。这样一个 机构所需要的权力主要是否决性的,尤其是它必须能够对一切限制性措施说一声“不”。

    我 们现在普遍相信,我们需要一个国际经济主管机构,而各个国家又能同时保持其不受限制的政治主权,这远非属实,实际情况几乎恰恰相反。我们所需要和能够希望 实现的,并不是把更多的权力集中在不负责任的国际经济机构的手里,而是相反赋予它一种更高的政治权力,它应能制衡各种经济利益集团,并在这些利益集团之间 发生冲突的时候,由于正是它自己不参与经济角逐而能够真正保持公平。我们所需要的是这样一个国际政治主管机构:它无权指挥各个民族必须如何行动,但必须能 够制止他们作损害其它民族的行动。必须委托给国际主管机构的权力,不是近年来各个国家所僭取的新权力,而是一种没有它就不能维持和平关系的最低限度的权 力,也就是说,基本上是那种极度自由主义的“自由放任”国家所拥有的权力。并且,甚至比在一国范围内更为紧要的是,应当由法治来严格限制国 际主管机构的这些权力。当各个国家越来越成为经济管理单位,越来越成为经济主体而不仅是监督人,任何摩擦也就都不再是个人之间的、而是作为经济管理单位的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摩擦,对这种超国家主管机构的需要当然也就变得更大了。

    在 一种国际政府形式下,应把某些严格规定的权力移交给一个国际机构,而在其它各方面,应仍由各个国家继续负责其国内事务——这种形式当属联邦制形式。我们应 该不容许在有关“联邦”的宣传盛极一时的时候以一种全世界的联邦制组织的名义提出许许多多考虑不周的、常常是极端愚蠢的主张来混淆这样一个事实:联邦原则 是使各个民族能够联合起来建立一个国际秩序、而对他们合理的独立愿望并不加以非分遏止的唯一形式。①诚然,联邦制只不过是民主政治运用到国际事务方面,是 人类迄今发明的和平转变的唯一方法。不过,它是一种赋予政府有着明确和有限权力的民主政治。撇开把各个国家合并为一个单一的集权国家这种更为不可实现的理 想不谈(这种集权国家的吸引力是远为显而易见的),它是实现国际法理想的唯一途径。我们一定不要自欺欺人地说,在过去把国际行为规则称作国际法时,我们所 做的已经超越了仅仅表示一种虔诚的希望的程度。当我们希望防止人们互相杀戮时,我们不应满足于发表一个杀人是不合宜的宣言而了事,而应给予主管机构一种禁 止它的权力。同理,如果没有一个权力机构把国际法付诸实施,就不可能有国际法。建立这样一种国际权力机构的障碍主要在于一种认为该机构必须掌握所有的、现 代国家所拥有的、实际上是无限的权力的观念。但由于联邦制遵循分权原则,这绝对不是必然如此的。

    ①很遗憾的是,近年来向我们袭来的联邦主义著作的洪流,使得其中少数的有思想的重要著作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其中W·艾弗·詹宁斯教授著的小册子《西欧联邦》(1940年),是我们在建立一个新的欧洲政治机构的时机到来时应当特别细心参读的一本书。

    这 种分权制不可避免地既限制整体的权力,也将限制各个国家的权力。不错,现时流行的许多种计划也许会变成完全不可能。②但分权绝不会成为对所有计划的障碍。 实际上,联邦制的主要优点之一,便是它能够这样来设计:使得大多数有害的计划难于实现,而同时却给值得期望的计划大开方便之门。它能阻止、或者我们能使它 阻止多数种类的限制主义。它使国际性计划限于那些能够取得真正的一致意见——不论在与之有着直接利害关系的“利益集团”之间还是在一切影响所及的人们之间 ——的范围。那些能够由地方实行而无须限制性措施的可取的计划形式是完全由地方自由决定的,而且决定权操纵在那些最有资格对之负责的人的手中。我们甚至可 以希望,在一个联邦内部,使得各国尽量强大的那些同样的理由也将不再存在,过去的集权过程在某种程度内可能被扭转不过来,而且把国家的某些权力下放给地方 当局也是有可能的。

    ②有关这一点的论述可参阅本作者著“建立国家间的联邦的经济条件”,载《新联邦季刊》,第5卷,1939年9月。

    世 人想通过把各个国家分头吸收进一些大的联邦制集团组织,最终也许把它们吸收进一个单一的联邦,从而终于获得世界和平——值得回忆的是,这一想法并不是什么 新鲜的东西,它实际上是几乎所有19世纪自由主义思想家的理想。从常被引用的坦尼森的“空战”幻想开始,接下来是人民在最后一场大战以后组成联邦的幻想。 一直到18世纪的末叶,这种联邦组织的最后成功还仍然只是一种人们对于文明进展的下一个重大步骤所抱的不断重复出现的希望。19世纪的自由主义者都可能还 不充分意识到,一个由各国组成的联邦组织对于他们的原则来说是一个何等不可缺少的补充③;但是他们当中很少有人不曾表示过他们相信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④。 只是随着20世纪的来临,这些希望才赶在“现实政治”嚣张之前被认为是不可实现的空想。③有关这一点可参阅本书中业已引述的罗宾斯教授的著作,第240-257页。

    ④ 直至19世纪末的最后数年,H·西季威克还认为:“推测在西欧国家内部将来可能发生某种一体化过程,这并未越出一个适度预测的范围;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一 体化的话,那它或许会以美国为榜样,并且新的政治集体的形成将以联邦政体为基础。”[ 见《欧洲国家政体的发展》(1903年死后出版)第439页。]

    * * *

    我 们不应该大规模地重建文明。总的说来,既然避免了中央集权这种致命因素,那么小国人民的生活就会是更美好和更体面,而大国人民的生活就会是更幸福和更美 满,这绝不是偶然的。如果都由一个大得远非一般人所能测度或理解的组织所独揽一切权力和作出大多数重要决定,我们将丝毫不能维护和培育民主。在任何地方, 只要没有很大程度的地方自治管理,没有对大众和他们的未来领导人提供一所国民教育学校,民主就从未顺利运作过。只有能够学会对大多数人所熟悉的事务负责并 承担起责任时,只有是近邻的觉悟而不是某些有关他人的需要的理论知识在指导行动时,普通人才能真正参与公共事务,因为他们关心他所了解的世界。如果把政治 行动范围搞得过大,以至于几乎只有官僚机构才能掌握有关这一政治行动的必要知识,那么个人的首创性一定会减弱,我相信那些诸如荷兰和瑞士之类的小国在这方 面的经验,就连像大不列颠这一类最幸运的大国,都能够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如果我们能够创造一个适合于小国生存的世界,那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但 是,只有在一种既保证某些规章得到不折不扣地执行,又保证有权执行这些规章的主管当局不把它们用于任何其它目的的真正的法律制度内,小国才能像在国内场合 那样在国际事务方面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虽然为了确保完成其执行共同法的任务,这种超国家机构必须很有权力,但是在设计这种国际机构的宪制时,必须防止国际 当局以及国家当局成为暴政机构。如果我们不愿意用有时也可能妨碍把权力用于合乎愿望的目的的方法来限制权力,我们将不能防止权力被滥用。在这次战争结束 时,我们将会得到的最大的机会就是:战胜的大国自己也得首先服从一个他们所有权付诸实施的规则体系,也许应该同时获得把同样的规则加之于他国的道义上的权 利。

    一 个有效地限制国家对个人的权力的国际机构,将是对和平的一个最好保障。国际范围内的法治必须保障国家不对个人、同时保障这种新的超级国家不对各个民族国家 施行暴政。我们的目标既不是具有无限权力的超级国家,也不是那种“自由国家”的散漫联合体,而必须是自由人的国家的共同体。我们在很久以来辩解说,在国际 事务中,要想照我们认为是合宜的那样去做是不可能的,因为其它国家不肯照着规矩来行事。那么,战争行将结束,这将是一个机会来表明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并且 表明我们自己也同样准备接受那些我们认为为了共同利益有必要施之于他国的、对行动自由的限制。

    联 邦制组织原则只须善为运用,确能成为对世界上某些最为棘手的问题的最好解决办法。但是,这个原则的运用是一项极为困难的任务,并且,如果因我们在过于雄心 勃勃的尝试中滥用和苛求该原则,我们就不易取得成功。也许会存在一种把任何新的国际组织搞成全方位的和世界规模的组织的强烈趋势,并且当然也会存在一种对 于某种这样的综合性组织——如某种新的国际联盟——的迫切需要。很大的危险在于,如果试图单单依靠这一世界性组织,那就会把一切似乎值得置之于一个国际组 织之手的任务都交付它来负责办理,而它实际上不会足够令人满意地完成这些任务。我始终确信,这种奢望乃是国际联盟软弱的根源,在它(不成功地)试图成为世 界规模的机构中,它不得不被搞得软弱,而一个更小的、同时更为强有力的联盟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维护和平的更好的工具。我相信这些理由现在仍然站得住脚,并且 在英帝国和西欧国家(也许还有美国)之间能够取得某种程度的合作,但在世界范围内,这种合作却是不可能的。一个联邦组织所代表的比较密切的联合,也许其覆 盖面起初甚至不能超越像西欧的某一局部地区那样狭小的一个区域,虽则它可以逐步得到扩展。

    诚 然,形成这些区域性联邦后,各个集团之间的战争可能性依然存在,而为了尽量减少这种危险,我们还得凭借一个更大的、但比较松散的联合体。我的看法是,对某 种这样的其它组织的需要,不应当成为那些在文化、看法和标准上很相似的国家之间紧密联合的障碍,虽然我们的目标必须是尽可能防止未来的战争,但我们务必不 要相信我们能够一举创立一个使得世界上任何角落里的一切战事都成为不可能的永久性组织。否则,不仅是我们这种企图将不会成功,而且我们也许会因此而失去在 更为有限的范围内取得成功的机会。正如在其它大坏事发生时的那样,为了使战争在将来成为完全不可能而采取的措施,甚至可能比战争本身还要坏得多。如果我们 能够减少容易导致战争的冲突的风险,这也许就是我们所能合理地希望得到的一切。

    结论

    本书的意图不在于描述出一份有关合乎我们愿望的未来社会秩序的详细方案。如果说我们在国际问题方面稍稍越出了它的基本的重要任务的话,这是因为我们在这一方面可能立即要面临一项任务,它要求我们建立一个也许要成为今后长久岁月的发展基础的体制。这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我们如何利用行将到来的机会。但是不管我们做什么,它只能是一个新的、长期的、艰苦的过程的开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大家都希望能够逐渐创造一个和过去25年中我们所知道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现阶段上,一幅合乎愿望的国内社会秩序的详细蓝图是否有很大用处,或者说,是否有人有资格提供这幅蓝图,这至少是一个疑问。现在重要的事情是,我们要来商定某些原则,以及使得我们从不久以前曾支配着我们的某些错误中解脱出来。不管我们多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但我们必须承认,在这次战争以前,我们确曾又一次到达过一个阶段,当时更重要的是清除那些因人类的愚蠢而加诸于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解放个人的创造力,而不是设计更多的机构去“指引”和“指挥”他们——也就是说,要创造有利于进步的条件,而不是去“计划进步”。现在首要的是,要把我们自己从那种最坏形式的当代蒙昧主义中解放出来,这种蒙昧主义试图使我们相信,不久以前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做得明智,就是非做不可的。在还没有领悟到我们做过了许多蠢事这一点之前,我们将不会变得更为明智。

    如果我们要建成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必须有从头做起的勇气——即使这意味着欲进先退(reculer pour mieux sauter )。表现出这种勇气的,并不是那些信仰必然趋势的人,也不是那些宣扬一种只不过是根据过去40年以来的走势而预测的“新秩序”的人,也不是那些除了效法希特勒之外就没有其它什么想法的人。其实那些高声要求新秩序的人,也正是那些完全受那种造成这次战争和造成我们所遭受的大多数祸害观念影响的人。如果年轻的一代人不怎么相信那些曾支配过大多数老一辈人观念的话,他们是对的。但是,如果他们认为这些观念依旧是他们实际上很少了解的、19世纪的自由主义观念的话,他们就犯了错或者误入歧途了。虽然我们既不能希望、也无此力量回复到19世纪的现实中去,但我们却有机会去实现它的理想——而且这些理想并非鄙不足取,在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权利感到比我们的祖辈优越;我们绝不应忘记:把事情弄成一团糟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自已,是这个20世纪。如果他们还不曾充分了解,为了创造他们所希望的世界,他们究竟需要做些什么,那么,我们从那时起所取得的经验应当已经使我们具有完成这项任务所必需的更多的知识了,如果我们在创造一个自由人的世界的首次尝试中失败了,我们必须再次尝试。一项维护个人自由的政策是唯一真正进步的政策,在今天,这一指导原则依然是正确的,就像在19世纪时那样。维护个人自由的政策是唯一真正进步的政策,在今天,这一指导原则依然是正确的,就像在19世纪时那样。

  • 卡尔·R.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第一版序言

    人们将看到……埃瑞洪人是一个逆来顺受、长期隐忍的民族,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旦他们中间出现一位能吸引住他们的哲学家,使他们认识到他们既存的制度并不是建立在最严格的道德原则基础上的话,他们就会很快地将常识奉献在逻辑的圣坛之上。 ——塞缪尔·勃特勒

      如果本书就人类精神领袖中某些最伟大的人物讲了一些刺耳的话,我相信,我的动机并非是希望贬低他们。我的动机出于我的信念,即倘若我们的文明要继续存在的话,我们就必须破除遵从伟人的习惯。伟人可能会犯一些伟大的错误;而本书所试图表明的正是,以往的某些最伟大的领袖支持着对自由和理性的不断攻击。他们的影响极少受到挑战,对那些文明赖其保卫的人持续地加以误导,并使他们产生分化。如果我们犹犹豫豫,不能对公认为我们知识传统一部分的东西直言批判的话,这种悲剧性的、可能还是致命的分裂就会由我们来负责。由于不情愿对其中的某些东西加以批判,我们可能会助长对我们知识传统的彻底摧毁。

      本书是一部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的批判性导言,也是对某些社会重建原则的审查。其目的和研究方法在《引言》中得到陈述。即使是回溯既往之处,书中的问题也是我们自己时代的问题;而我也竭尽所能简单地说明这些问题,希望能澄清我们全都关注的这些争议。

      尽管本书以读者能接受新思想为惟一的先决条件,但其宗旨并非全然是对这些被加以探讨以求解决的问题进行普及推广。然而,出于服务于这两种意图的尝试,我将更具专业趣味的所有问题,都放在本书结尾所辑的《注释》之中。

    第二版序言

    虽然本书的大量内容在较早的日子就形成了,但最终下定决心写这本书却是在1938年 3 月我接到奥地利被占领消息的那个日子。写作的日期持续到1943年;本书大部分写于战局未卜的黯淡岁月中,这一事实或许有助于解释为什么本书的某些评论在今天看来口气上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情绪化,还要刺耳。但那时还不是装腔作势、矫饰言词的时候——或者说,至少这不是我那时的想法。本书既未明确地提到这次战争,也未明确地提到任何其他当代事件;但本书却是理解这些事件及其背景和战争胜利后可能会出现的某些争端的一个尝试。预料到马克思主义将会成为一个主要问题,这是相当详尽地对其加以探讨的原因所在。
      在现今晦暗不明的世界局势中来看,本书所尝试的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很容易被突出为本书的主要观点。对本书的这种看法并非全错,而且可能还是不可避免的,虽则本书的目的要广泛得多。马克思主义仅仅是一个片断——在为建设一个更美好、更自由的世界而进行的持续不断和充满危险的斗争中,只是我们所犯的许多错误中的一个。
      有些人指摘我在论述马克思时过于苛刻,而另外一些人则将我对他的温和同我对柏拉图进行攻击时的激烈进行了对比,对此我并非没有预料到。但我感到仍有必要以高度批判性的目光去看待柏拉图。另一方面,马克思常常遭受人身和道德领域的攻击,因而,有必要对涉及他们的道德方面和知识方面令人惊讶的指控加以同情性的理解,并结合这种理解对其理论进行严肃的理性批判。不管对错,我觉得我的评论是犀利的,因而我有能力探索马克思的真正贡献,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肯定他的动机。无论如何,如果我们希望战胜对手的话,显然必须下功夫评估他的实力。
      不曾有一本书能够完成。一旦我们进行写作时,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发现所写的书不成熟,就会抛开这本书转向其他工作。就我对柏拉图和马克思的评论而言,这种无法避免的经验一如常例,同样令人烦恼。但随着战后岁月的逝去,我的大部分建设性提议,尤其是遍及全书的乐观情绪,使我显得愈来愈天真。在我听来,我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像是18世纪、甚至17 世纪时一位充满希望的社会改革家的声音。
      但我沮丧情绪之所以消散,在很大程度上是访问美国的结果;此刻,我感到高兴的是,在修订本书时,我自己所做的只是增加新的材料,以及修正内容和风格上的不妥之处,而且还抵御住削弱本书主旨的诱惑。因为无论现今世界局势如何,我一如既往地充满希望。

    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即使我们最大的不幸也是源自某些既令人赞美和完美无暇、又充满危险的东西——源自改善我们同时代人处境的渴望。因为这些不幸是肇始于三个世纪以前的、或许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那一场道德和精神领域革命的副产品。这场革命是无以计数的人们对将自身和思想从权威和偏见之中解放出来的渴望;是他们建立一个开放社会的尝试,这个社会将摈弃已完全确立的纯粹传统的绝对权威,同时努力保留、发展和确立符合他们的自由、人道和理性批判等标准的新旧传统;是他们对袖手旁观而将统治世界的所有责任全都交给人类的或超人的权威所表示的不情愿,也是他们分担防止苦难的职责、为防止苦难而工作的准备。这场革命创造出种种骇人听闻的破坏性力量,但它们也许已经被克服了。

    引言

    我不想隐瞒这个事实,即:我只能极端反感地看待所有这些时下流行的自命充满智慧的著作。我完全确信,……公认的方法必定无休止地增加蠢行和错误,而即使所有这些想象出来的成就全然化为泡影,也不及这种烦冗不堪的伪科学那么有害。     ——康德

      本书提出的问题从目录看可能并不明显。
      书中概述了我们的文明所面临的种种困境——这种文明或许可以被描述为以人道和理性、平等和自由为目的;这种文明实际上仍处于婴儿期,它十分频繁地遭到很多人类精神领袖的背叛,但尽管存在这个事实,它仍在不断成长。本书试图表明,这种文明至今仍未从其诞生的震荡——从屈从于神秘力量的部落或“封闭”社会转变为释放出人的决定性力量的“开放”社会——中完全复原。它试图表明,这种转变的震荡是那些企图或正企图毁灭文明、重返部落主义的反动运动得以兴起的因素之一。它还表明,今天我们称之为极权主义的东西,属于正如我们文明自身一样古老或年轻的一种传统。
      因此,它试图帮助我们理解极权主义以及对其进行不断的斗争的意义。
      它进而还试图审查科学的批判和理性的方法在开放社会问题上的应用。它分析了民主的社会重建原则,我称之为“零星社会工程”原则,以与“乌托邦社会工程”(在第9章将加以解释)相对。它还试图清除某些阻止对社会重建问题做一理性探讨的障碍。它这么做的手段是批判那些应对在民主改革可能性上普遍存在的偏见负责的社会哲学。这些哲学中最有影响的是我称之为历史主义的那种哲学。对历史主义某些重要形式的产生和影响加以描述,是本书主要论题之一,而本书甚至可以被说成是一部有关某种历史主义哲学发展的旁注合辑。涉及本书缘起的一些内容将指出历史主义指的是什么和它怎样与所提到的其他有争论的问题联系在一起。
      尽管我主要对物理学方法(因而也对与本书所探讨的那些问题相去甚远的技术问题)感兴趣,但我多年以来对社会科学中某些门类、尤其是社会哲学中颇不令人满意的状况这一问题,也一直有所关注。当然,这就提出了它们的方法问题。我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极权主义的兴起以及各种社会科学和社会哲学没能成功地对其做出解释所致。
      在这方面,有一点对我似乎特别紧迫。
      人们屡屡听到暗示着这种或那种形式的极权主义是不可避免的说法,许多因其才智和教养而应对其所言负责的人,也预言极权主义无法逃避。他们向我们发问:是否我们真的天真到足以相信民主会恒久存在;是否我们没有认识到它只是历史进程中瞬息即逝的许多政体形式中的一种?他们不是力主为了同极权主义战斗,民主不得不仿效极权主义的方式,因而其自身也变为极权主义;就是断言如果不采纳集体主义的计划方法,我们的工业体系就不能持续运行,并从集体主义经济制度的不可避免性推论出,社会生活采纳极权主义形式也是不可避免的。
      诸如此类的论据听起来似乎足够合理。但貌似合理并不就是这类问题的可靠准则。实际上,人们在着手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之前,应该事先考虑下列方法问题:进行总括性的历史预言是否为社会科学力所能及?如果我们问一个人未来对人类将是怎样的,除了花言巧语者不负责的回答,我们能否期待更多?
      这是一个社会科学方法问题。相对于为支持任何历史预言而提出的任何特别论据而进行的任何辩论,它显然更为根本。
      对这个问题的审慎考察使得我们确信,这类总括性的历史预言完全超出科学方法范围之外。未来依靠我们自己,而我们不依靠任何历史必然性。然而,有些有影响的社会哲学却持相反的观点。它们宣称:人人都运用其头脑预测迫在眉睫的事件;战略家试图预见战争的结局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这种预测和更总括性的历史预言二者之间的界限是变动不定的。它们断言:科学的任务一般来说是进行预测,或更确切地说,是改进我们每天的预测,给它们提供一个更可靠的基础;而为我们提供长期的历史预言尤其是社会科学的任务。它们还相信它们已经发现了使它们能够预言历史事件进程的种种历史法则。各种提出这种主张的社会哲学,我将它们聚合在历史主义名下。在别的地方,在《历史主义的贫困》(《经济学》,1944—1945年)中,我试图对这些主张进行反驳,指出尽管它们貌似合理,但它们是建立在对科学方法的严重误解、尤其是对科学预测和历史预言之间区别的忽视的基础上的。在对历史主义主张进行系统的分析和批判的同时,我还试图收集了一些材料以便阐明它的发展。出于那个目的而收集起来的笔记成为本书的基础。
      对历史主义的系统分析以某种类似科学状态的东西为目标。本书则不然。本书所表达的许多意见都是个人的。它所受惠的科学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其种种局限的意识:它既不提供什么都证明不了的证据,也不在只能给出个人观点之处妄称是科学的。它不想以新的哲学体系取代旧的体系。它不想在所有这些充满智慧的大作、在时下流行的关于历史和命运的形而上学之上有所增扩。相反,它想表明预言的智慧是有害的,历史的形而上学阻碍了零星的科学方法在社会改革问题上的应用。进而,它还想指出,一旦我们不再像预言家那样装腔作势的话,我们就能够成为自己命运的创造者。
      在追溯历史主义发展的过程中,我发现在我们精神领袖中间,如此普遍的历史预言这个危险的习惯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它总是属于秘传者的内部圈子,并具有普遍的预言历史进程的能力,以此取悦于人。此外,还存在精神领袖被赋予这类能力、不具备它们也许会导致社会地位丧失的这一传统。另一方面,他们被揭去骗子假面具的危险非常之小,因为他们总是能够指出做些不太总括性的预测当然是可以的,况且这些预测和占卜术之间的界限是变化不定的。
      但坚持历史主义信念有时有进一步或许更深刻的动机。预言千禧年来临的预言家也许表达了一种不满感觉;他们的梦想确实给予某些离开它们便很难有所作为的人以希望和鼓舞。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他们的影响容易阻止我们面对每天的种种社会生活任务。而且宣告滑入极权主义(或者也可能是管理主义)之类的某些事件注定会发生的那些次要预言家,无论是否出于他们的愿望,都会在促成这些事件发生上起到作用。他们有关民主不会永久持续的妄说和人类理性不会永久持续的断言,同样是千真万确的,却同样都不太关乎宏旨,因为只有民主提供了一种使非暴力改革成为可能的制度框架,理性在政治事务中的运用也是如此。可是,他们的妄说容易使同极权主义战斗的那些人消沉低落;其动机在于支持对文明的背叛。如果我们考虑到历史主义形而上学倾向于将人们从过重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似乎就能找到更进一步的动机。如果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注定会发生的话,那你就会自愿地放弃同他们的战斗。尤其特别是,你会不再努力控制绝大多数人一致认为是社会祸端的那些事情,诸如战争,或者说一个相对较小但很重要的事情,如官僚的暴虐。
      我不想说历史主义必定总会导致这类事情。有些历史主义者——特别是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想把人们从他们过重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有些社会哲学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历史主义,但却宣扬理性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并通过这种反理性主义宣传这种态度:“要么追随领袖、伟大的政治家,要么自己成为领袖”;这种态度对绝大多数人意味着对统治社会的个人的或来源不明的力量的消极屈从。
      现在,认识到这一点是饶有趣味的:那些指斥理性、甚至将其谴责为我们时代的祸端的人中有些人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认识到历史预言超出理性的能力这个事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在历史预言之外想不出社会科学或社会中的理性还有别的什么功用。换言之,他们是失望的历史主义者;他们是这样一些人:尽管认识到历史主义的贫困,却意识不到他们仍保留着根本的历史主义偏见,即社会科学如果确实有某种用途的话,其必定是预言的用途的信条。显然,这种看法必然导致科学和理性在社会生活各种问题中——并最终在权力学说、统治和屈从学说中——的运用遭到摈弃。
      为什么所有这些社会哲学都支持这种对文明的背叛?它们深受欢迎的秘密何在?为什么它们能吸引和说服如此之多的知识分子?我倾向于认为原因在于它们对一个不符合、也不可能符合我们的道德理想和尽善尽美之梦想的世界,表达出一种深切的不满。历史主义(和相关观点)支持对文明的背叛这一趋势,或许应归因于这个事实,即历史主义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我们文明及其对个人责任感的要求这一特性的反抗。
      刚刚提及的这些内容有些不太清楚,但它对一篇引言却肯定足够了。它们在下文,特别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这一章中为史料所充实。我本打算将这一章放在本书的开篇,以其标题的趣味,肯定会产生一篇更加引人入胜的引言。但我发现,除非在书中先行讨论史料,否则人们便不会感觉到历史阐释的全部分量。似乎人们必须首先为柏拉图的正义理论同现代极权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的一致性搞得困惑不安,才会感到说明这些问题是多么地紧迫。

    第一卷 柏拉图的符咒
    赞成开放社会(约公元前430年):
      尽管只有少数人可以制定政策,但我们却都能评判政策。      ——雅典的伯里克利
    反对开放社会(约80年之后):
      所有原则中最伟大者就是:无论男性还是女性,人们不可以没有领袖。任何人在做事情时,其头脑既不应当习惯于完全由自己作主,也不应当习惯于完全出于热情、甚至出于嬉戏的动机。但在战争和和平期间——人们应该将目光瞄向他们的领袖并忠心耿耿地追随他。例如,人们只有在领袖说过要这么做的情况下,才可以起床、活动。洗漱、吃饭……。一句话,他应该通过长期养成的习惯告诫他的灵魂:不要梦想行动自主,你根本做不到这点。             ——雅典的柏拉图


    第一章 历史主义和命运的神话 起源和命运的神话


      人们普遍相信,对待政治学真正科学的或哲学的态度,和对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必定建立在对历史的沉思和阐释的基础之上。尽管一般人认为生活环境、亲身经验和小坎小坷的重要性是理所当然的,但据说社会科学家和哲学家却必须从一个更高层面上眺望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个体的人是一个工具,是人类总体发展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他还发现,历史舞台上真正重要的演员要么是伟大的国家或伟大的领袖,要么就可能是伟大的阶级或伟大的观念。无论如何,他想试图理解历史舞台上演的这幕戏剧的意义;他想试图理解历史发展的法则。如果他在这方面获得了成功,他当然就能预测未来的发展了。那样,他就可以给政治学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并给我们提供可行的忠告,告诉我们哪些政治活动可能成功,哪些政治活动可能失败。
      这是对一种我称之为历史主义的见解的简要描述。这种见解是一个古老的观念,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松散地联系在一起的观念,这些观念不幸已完全成为我们精神氛围的一部分,人们通常将它们视为理所当然,几乎从未提出过质疑。
      在别的地方我已试图表明,历史主义对社会科学的态度导致了恶劣后果。我还试图概述一种我相信会产生更好结果的方法。
      然而,如果历史主义是一种造成毫无价值后果的错误方法,那么,看一看它怎样产生,它怎样如此成功地确立自身的牢固地位,或许是有益的。同时,出于这个目的进行的历史概述,也有助于分析在历史主义中心学说周围积累起来的各种各样的观念——历史主义中心学说,即历史受控于明确的历史或演化法则,这些法则将使我们能够对人的命运进行预言。
      就我以相当抽象的方式所作的描述而言,历史主义可以通过其种种形式中最朴素和最古老的一种——选民说充分加以说明。这个学说通过一种有神论的解释,即确认上帝为历史舞台上所上演的戏剧的作者,成为使历史得以理解的种种尝试之一。选民说更加明确地设定上帝挑选一个民族作为他意志选中的工具,这个民族将获得尘世。
      在这个学说中,历史发展法则由上帝的意志制定。这是区别历史主义的有神论形式同其他形式明确的相异之处。例如,自然主义的历史主义也许将发展法则看成自然法则;唯灵论历史主义会将其看成精神发展的法则;而经济历史主义又会将其看成经济发展的法则。有神论历史主义与其他这些形式的学说同样主张存在种种历史法则,这些法则能够发现,在它们的基础上能够做出关于人类未来的预测。
      无疑,选民说产生于部落形式的社会生活。强调部落至高无上的重要性,离开部落,个人就微不足道,这种部落主义是我们将会在许多种形式的历史主义理论中发现的一个要素。不再是部落主义的其他形式的历史主义或许仍然保留一种集体主义要素;它们或许仍然强调某些团体或集体——例如一个阶级——的重要性,离开这个团体或集团,个人便微不足道。选民说的另一个方面是它所提出作为历史目的的东西遥不可及。因为尽管以相当程度的明确性描述了这个目的,但要达到它我们还必须得走上一段漫长的路程。而这段路程不仅漫长,并且还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因此,终究有可能把想得到的历史事件妥善地放到解释框架中。没有想象得到的经验能够驳倒这个目标。而对那些相信这一点的人来说,它提供关乎人类历史终极结局的确定性。
      在本书最后一章,我将试图对有神论历史解释展开批判,这一章还将指出某些最伟大的基督教思想指斥这种理论是偶像崇拜。因此,对这种形式历史主义的攻击不应被解释为是对宗教的攻击。在本章中,选民说仅仅作为一个例证而已。它在这方面的价值可以从这一事实中看到:它的种种主要特征为两种最现代形式的历史主义(对它们的分析将构成本书的主要部分)所共有——一方面(右翼的)种族主义或法西斯主义的历史哲学和另一方面(左翼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种族主义以选中的种族(戈比诺的选择)取代选中的民族,作为命运的工具,最终获得世界。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以选中的阶级取代选中的民族,作为创造无阶级社会的工具,同时,这个阶级也注定获得世界。这两种理论都将其历史预言建立在最终发现一种历史发展法则的历史解释上。就种族主义而论,这种法则被看作一种自然法则;选中的民族在血缘上的生物学优越性对历史进程——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了解释;它只能是种族间争夺控制权的斗争。就马克思的历史哲学而论,这个法则是经济法则;全部历史被解释为阶级间争夺经济优势的斗争。
      这两个运动的历史主义特征使我们的研究引人注目。在本书的下文中,我们将回头再谈这两个运动,它们之中每一个都直接回溯到黑格尔哲学。因此,我们也必须论及那个哲学。而既然黑格尔基本上是沿袭某些古代哲学家的,因而,在返回这些历史主义的更现代的形式之前,讨论赫拉克利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理论,将是很必要的。


    第二章 赫拉克利特


      并不是直到赫拉克利特,我们才在希腊发现种种就其历史主义特征而论堪与选民说相提并论的理论。在荷马的有神论或更确切地说多神论的解释中,历史是神的意志的产物。但荷马的诸神并不制定历史发展的普遍法则。荷马试图强调和解释的不是历史的统一性,而恰恰相反,是历史没有统一性。历史舞台上戏剧的作者不是独一无二的上帝;形形色色的神祗全都涉笔于此。荷马的解释与犹太人的解释的共同之处是某种模糊不清的命运感和有关种种幕后力量的观念。但荷马并未揭示出终极命运,与相对应的犹太人的解释不同,荷马的解释仍是神秘主义性质的。
      第一位提出更为显著的历史主义学说的希腊人是赫西奥德,他或许受到源于东方的影响。他使用了历史发展普遍倾向或趋势这个观念。他对历史的解释是悲观主义的。他相信人类在自黄金时代以后的发展过程中,注定在物质和道德这两方面要退化。早期希腊哲学家提出各种历史主义观念,其高潮随着柏拉图的出现而到来,他在解释希腊各部落,尤其是雅典人的历史和社会生活的尝试中,为世界描绘了一幅宏伟壮观的哲学图景。在其历史主义中,他受到各位先驱,特别是赫西奥德的强烈影响;但最重要的影响却是来自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是位发现了变化观念的哲学家。到这时,受东方观念影响的希腊哲学家已经将世界看成一座以物质性的东西为建筑材料的巨型大厦。这就是事物的总体——宇宙(其原意似乎是一种东方的帐篷或遮盖物)。哲学家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是“世界由什么质料构成?”或“它怎样建构的,它的实际蓝图是什么样的?”他们将哲学或物理学(二者长期难以区分)看成是对“自然”,即建构世界这座大厦的原初物质的研究。无论任何过程,都被想象成不是在这座大厦内部进行,就是建构或维持这座大厦,打乱和恢复人们认为基本上是静止的结构的稳定平衡。它们是循环的过程(除了与这座大厦之由来相关的那些过程以外;东方人、赫西奥德和其他人讨论了“谁建造了它?”这个问题)。这种十分自然的看法甚至在今天对我们也很自然,它被赫拉克利特以其天赋所取代。他提出的观点是这种大厦、稳定结构和宇宙根本就不存在。他的格言之一是,“宇宙充其量像胡堆乱放的垃圾堆”。他没有将世界设想为一座大厦,反而将其设想成一个其大无比的过程;没有将其设想为一切事物的总和,反而将其设想为一切事件或变化或事实的总和。“万物皆流,无物常驻”是其哲学的座右铭。
      赫拉克利特的发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了希腊哲学的发展。巴门尼德、德谟克利特、柏拉图以及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哲学全都可以被恰如其份地看作解决赫拉克利特所发现的那个变化世界各种问题的尝试。这个发现之伟大怎样评价可能都难说过高。它已被描述成一个可怕的发现,其后果已与“一切事物……似乎都在震荡的地震”的后果相提并论。而且我也不怀疑,由于所处时代的社会动乱和政治动乱,赫拉克利特本人遭受了可怕的经历,这使他对这个发现刻骨铭心。赫拉克利特是第一位不仅论述“自然”,而且更多地论述伦理-政治问题的哲学家,他生活在一个社会革命的时代。正是在他的时代,希腊的部落贵族开始让位于新的民主势力。
      为了理解这场革命的后果,我们必须回顾部落贵族制的稳定刻板的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由社会禁忌和宗教禁忌决定;每个人在整个社会结构中都有其指定地位;每个人都觉得他的地位是适当的“自然的”位置,它是由统治世界的种种力量指定给他的;每个人都“了解他的地位”。
      根据传统说法,赫拉克利特本人的地位是以弗所祭司王王族继承人,但他把这个权利转让给他的兄弟。尽管他高傲地拒绝参与其城邦的政治生活,但他却支持那些贵族的事业,他们枉费心机,试图遏止新生革命力量的兴起之势。在社会和政治领域中的这些经历在其著作的残片中有所反映。“以弗所每个成人都应该吊死自己,把城邦留给未成年的少年统治……”,这是赫拉克利特的一次情感爆发,原因是人民决定放逐他的一位贵族朋友赫尔莫多罗。他对人民动机的解释极其有趣,因为它表明,自民主制的最初岁月以来,反民主论点的手法就不曾改变过。“他们说:我们中间不应有优秀的人;要是有谁出类拔萃的话,那就让他到别处,与别人为伍吧!”对民主制的这种敌意在残篇中随处可见:“……群氓像畜牲一样填饱肚皮……他们将游吟诗人和大众信仰奉为圭臬,而意识不到其中许多东西是坏的,只有很少东西是好的。……泰乌塔米斯的儿子比亚斯住在普列尼,他的话比其他人的话更有价值。(他说:‘绝大多数人是邪恶的。’……群众甚至连他们碰到的事情都不关心;也不会接受教训——尽管他们自认为能这样做。”他还以相同的口吻说:“法律也可以要求必须服从一个人的意志。”顺便提一下,赫拉克利特的保守和反民主观点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措辞上颇能为民主派接受,尽管其本意并非如此:“人民应该为城邦的法律而战,好像它们是城垣一样。”
      但赫拉克利特为其城邦的古代法律进行的战斗是徒劳无功的,万事万物的转瞬即逝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的变化论表达了这种感觉:“万物皆流”。他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由于理想破灭,他反对既存社会秩序将永久不变这种信念:“我们不能像孩子一样行事,他们是通过‘由于它是从过去传给我们的’这种狭隘观念培养成人的。”
      对变化,特别是社会生活变化的这种强调,不仅是赫拉克利特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历史主义者普遍具有的一个重要特征。事物在变,甚至国王也在变;对那些认为社会环境天经地义的人来说,特别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个事实。这些全都应当认可。但赫拉克利特哲学却表露了历史主义的一个不太值得称道的特征,即:对变化的过分强调,与对一种不可更易、永远不变的命运法则的信仰,彼此兼具并存,相互补充。
      在这种信念中,我们会面对这样一种态度,尽管乍看之下它与历史主义者对变化的过分强调相矛盾,但却是绝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历史主义者持有的态度。如果把历史主义者对变化的过分强调解释为他们克服对变化观念的无意识抵触所不可或缺的努力的征兆,我们或许能说明这种态度。这也说明一种紧张情绪,这种紧张情绪使如此之多的历史主义者(甚至在今天),对他们闻所未闻的新奇发现大加强调。这样的想法暗示这种可能性:这些历史主义者害怕变化,不经过激烈的内心交战,他们就不可能接受这种变化观念。常见的情形似乎是,他们试图坚持变化由一个不变的法则所驾驭这种观点,以减缓自己对稳定世界的不复存在所产生的失落感。(在巴门尼德和柏拉图那里,我们甚至会发现这个理论:我们所寄居的变化世界是一种幻象,此外还存在一个更加真实的不变的世界。)
      就赫拉克利特而言,强调变化使他得出这种理论,一切物质实体无论是固体、液体还是气体,都如同火焰——它们与其说是物体,勿宁说是过程,它们都是火的变形;外表呈固体的土(由灰尘构成)不过是一团改变了形态的火,甚至液体(水、海)也是变形的火(并且或许以油的形态可以成为燃料)。“火首先转化为海,而海的一半是土,一半是热气。”因而其他所有“元素”——土、水和空气——都是变形的火:“万物都等换为火,而火也等换为万物;正如金子等换为货物,货物也等换为金子。”
      但在将万物归结为火焰,归结为如同燃烧的过程后,赫拉克利特在这个过程中分辨出一个法则、一种尺度、一种理性、一种智慧;而在摧毁宇宙大厦,将其宣称为一座垃圾堆之后,他又重新提出宇宙是世界过程中各种事件的预定秩序。
      世界上的每个法则,特别是火本身,都依据一个明确的法则——它的“尺度”而发展。它是一个不可改变、不可抵制的法则,在此程度上它既类似于我们现代的自然法观点,又类似于现代历史主义者的历史或进化法则。但国家强加的法律是通过惩罚实施的理性敕令,就此而言,它又不同于这些观点。一方面是法律律令或法律准则,另一方面是自然法则或自然规律,不能在二者之间做出这种区分是部落禁忌制度的特征:两种法则一视同仁,皆被看做神秘的东西;这使得对人为禁忌进行理性批判,如同对自然世界的法则或规律这种终极智慧或理性尝试改良一样,简直不可想象:“一切事件皆因命运的必然性而产生,……太阳不会越出其轨道的尺度;否则正义的侍女——命运女神便会将其找出来。”但太阳并不仅仅只是服从这个法则;火以太阳和(我们将看到的)宙斯的雷电的形式,守护着这个法则,并依其进行裁决。“太阳是时间的管理者和监护者,限制、裁决、宣示和彰显变化产生万物季节……这个宇宙秩序即万物既不是由神祗,也不是由人创造;它过去、现在、将来一直是一团永恒的活生生的火,按照尺度燃烧,按照尺度熄灭……,火在其升腾中占据、裁决和处置万物。”
      与历史主义毫无怜悯的命运观念相关,我们频频发现一种神秘主义的成份。第24章将对神秘主义提出批判性分析。这里,我只想指明反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在赫拉克利特哲学中的角色:“太阳喜欢隐藏起来”,他写道,而且“在德尔斐发布谶语的主人既不说明,也不掩盖,而是通过征象表明他的意思”。赫拉克利特轻视那些更具经验主义思想的科学家,这是采纳这种看法的那些人的典型特征:“博学者并不一定很有思想,否则赫西奥德、毕达哥拉斯以及克塞诺索尼就更有思想了……毕达哥拉斯是骗子的鼻祖。”与其对科学家的轻视相伴而生的是神秘的直视知性论。赫拉克利特的理性理论以这个事实为其出发点:在我们醒着时,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中。我们可以相互联系,相互控制,相互制约;而此中存在一种我们不做假象的牺牲品的信念。然而,这种理论还被赋予一种次要的象征性神秘含义。提供给选民们,提供给那些醒着的、有视、听、说能力的人们的,正是这种神秘直觉论:“人们不应像睡着了一样行动和讲话……那些醒着的人拥有独一的共同世界;那些睡着的人则转入他们的各自世界。……他们没有听说的能力……即使听得见,他们也像聋子一样。这个谚语适用于他们:他们存在却又不存在……智慧只是一种事情:理解通过万物主宰万物的思想。”对那些醒着的人来说,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共同的,这个世界是个神秘的统一体,是万物的同一状态,只能通过理性来理解:“人们必须遵循人人共有的东西……理性是人人共有的……万物为一,一为万物……一是推一的智慧,它愿意又不愿被称为宙斯……它是主宰万物的雷霆。”
      赫拉克利特有关宇宙的变化和隐藏的命运的哲学较普遍的特征就谈到这里。从这种哲学中产生了一种有关一切变化背后的驱动力的理论;这个理论通过强调与“社会静力学”相对立的“社会动力学”,显示其历史主义特征。赫拉克利特关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特别是社会生活的动力学,进一步确认了这种观点,他的哲学受到他所经历的社会和政治动乱的激发。因为他声称冲突或战争是一切变化、特别是人们之间一切差别的动力和创造性源泉。而作为一个典型的历史主义者,他将历史审判当做道德审判来接受;因为他坚持主张战争的结果是公正的①:“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它证明这些是神,那些仅仅是人,让这些人变成奴隶,而让前者变成主人……人们必须晓得,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即是冲突,万物通过冲突和必然性而生成。”
      但倘若正义就是冲突或战争,倘若“命运女神”同时又是“正义之神的侍女”,倘若历史,或更确切地说,成功,即战争中的成功,是价值尺度,那么,价值标准本身必定在“流变”。赫拉克利特通过其相对主义和对立统一学说对待这个问题。这来自他的变化理论(这种理论仍然是柏拉图理论的基础,更有甚者,还仍然是亚里士多德理论的基础)。一种变化的事物必定要放弃某些属性,才能获得相反的属性。它并非全然等同于由一种状态向相反状态转化的过程,因而是相对立状态的统一:“冷的物体变暖,暖的物体变冷;湿的东西变干,干的东西变湿……疾病能使我们重视健康……生与死、醒与睡、青年与老年,所有这些都是同一的;因为一种情形转变成另一种情形,而后者又变回前者……对立统一于自身:这是一种产生于相对立状态的和谐,就与弓与琴的情形一样……相反的东西彼此归属,不和谐的音调形成最美的和谐,一切皆由冲突生成……向上的道路和向下的道路是同一条……直路和弯路是同一条路……对于神祗来说,万物皆美,皆善,皆正义;而人们则将一些东西看成不义的,而将另一些看成正义的……善与恶是一回事。”
      但是,上述残篇中所表达的价值相对主义(它甚至可以被说成一种道德相对主义),并没有阻止赫拉克利特在其战争正义和历史审判理论的背景上发展出一种部落主义的浪漫伦理,其中名誉、命运和伟人至上等等,十分令人惊诧地类似于某些十分现代的观念;“战死者将受到神祗和人们的赞美……战死得越伟大,命运也就越荣光……最优秀者追求一种超越于其他一切的东西:永恒的名誉……一个人如果伟大的话,就抵得上一万个人。”
      令人吃惊的是,从这些公元前500年前后一直流传至今的早期残篇中,竟然能找到如此之多现代历史主义和反民主趋势的特征。赫拉克利特是位才能和创造力无与伦比的思想家,因此,他的观念有许多(通过柏拉图的中介)已成为哲学传统的一个主要部分;但除了这个事实,学说上的相似性或许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通过相关时期社会条件的相似性加以解释。似乎在社会大变动的时代里,各种历史主义很容易凸显出来,他们在希腊部落生活解体时出现过,在犹太人的部落生活为巴比伦征服的冲击所粉碎时也出现过。我相信,几乎不可能存在什么疑问,赫拉克利特的哲学表达了一种漂泊感;这种感觉似乎是对古代部落形式社会生活的解体产生的典型回应。在近代欧洲,在工业革命期间,尤其是通过美国和法国政治革命的冲击,各种历史主义观念又复兴起来。黑格尔是对法国大革命所产生的回应的代言人,他从赫拉克利特思想中获益甚多,并把这些东西传输给所有历史主义运动;这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巧合。


    第三章 柏拉图的形式论或理念论



      柏拉图生活在一个战乱和政治冲突的时期,据我们所知,这一时期甚至比困扰赫拉克利特的那个时期还要动荡不安。在他成长期间,希腊人部落生活的崩溃在其出生的城市雅典造成一个僭主制时期,后来又导致民主制的建立;这个民主制竭力保卫自身,提防任何重蹈僭主制或寡头制,即显赫贵族家族的统治的任何企图。在其青年时期,民主制的雅典卷入一场反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首要城邦斯巴达的生死之战;斯巴达一直保留着许多古代部落贵族制的法律和习俗。伯罗奔尼撒战争持续了18年之久,其间仅中断一次。(第10章更加详尽地重温这个历史背景,在这一章中人们将看到,这场战争并非像人们有时所力主的那样,随着公元前 404 年雅典的失败而结束。)柏拉图生于战争期间,而战争结束时他差不多24岁了。战争带来可怕的流行病,在其最后一年还造成饥馑、雅典城陷落、内战以及通常被称为三十僭主统治的恐怖统治;这些僭主由柏拉图的两个舅父领导,这两人在维护其统治、反对民主派的企图失败时丢掉了性命。民主制和和平的重建并非就意味着柏拉图的痛苦得到缓解。他所挚爱的老师苏格拉底被处以极刑;后来他使其成为他的大多数对话的主要发言人。柏拉图本人似乎也一再身处危险之中;他和其他苏格拉底派的同仁一起离开了雅典。
      后来,当第一次访问西西里岛时,柏拉图卷入到叙拉古僭主老狄奥尼修斯的宫廷政治阴谋中,甚至在返回雅典建立学园后,柏拉图和他的一些学生一起,继续积极并最终决定性地介入构成叙拉古政治的阴谋和革命之中。
      这个有关政治事件的概要或许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柏拉图著作中,如同在赫拉克利特著作中一样,可以找到他在政治上动荡不安时期备受苦难的痕迹。和赫拉克利特一样,柏拉图有王族血统;至少,传说声称其父亲的家族可溯源到阿提卡最后一个部落王科德鲁斯。柏拉图对其母亲的家族颇为自豪,根据他在其对话(《卡尔米德篇》和《蒂迈欧篇》)中的说明,他母亲的家族与雅典立法者梭伦的家族有关。他的舅父,三十僭主的领袖人物克里底亚和卡尔米德,也属于其母的家族。由于这种家族传统,柏拉图理所当然地对公共事务深为关注;而事实上,他的大多数著作都是对其期望的满足。他本人提到(如果《第七封信》真实的话),他“从一开始便极其渴望政治活动”,但他青年时期的动荡经历阻止了他。“看到万物都毫无目标地摇来摆去,我感到眩晕和绝望。”我相信从社会、进而“万物”都在流变这种感觉中产生了他和赫拉克利特哲学的动因;正如他的历史主义前辈所为,柏拉图提出历史发展法则时对其社会经验进行了概括。这一法则,下一章更加充分地讨论。根据这一法则,所有社会变化都是腐败、退化或衰亡。
      这一基本的历史法则,在柏拉图看来,是宇宙法则——对所有被创造物或生成物都适用的法则——的一部分。一切流变物,一切生成物注定要退化。和赫拉克利特一样,柏拉图意识到在历史上发挥作用的力量是宇宙力量。
      然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柏拉图相信这个衰败法则并非全部实情。在赫拉克利特身上,我们已发现一种把发展法则设想为循环法则的倾向;这些法则是按照决定季节循环交替的法则设想的。同样,在柏拉图的某些著作中,我们也能发现大年的提法(其时间长短似乎是 36000 个普通年),其改进或生成时期,大概相当于春夏两季,蜕化或衰亡时期,相当于秋冬两季。根据柏拉图的对话中的一篇《政治家篇》),黄金时代,即克罗诺斯时代——一个克罗诺斯本人统治世界,人们在地球上产生的时代——之后是我们自己的时代,即宙斯时代,这一时代中,众神抛弃了世界,任世界独立运转,因而这个时代顺理成章地是一个日益衰败的时代。而且《政治家篇》的叙述还示意,在彻底衰败到最低点之后,神将再度为宇宙这艘船掌舵,事情将开始改善。
      柏拉图在多大程度上相信《政治家篇》中的这个故事,人们尚不能确定。他相当清楚地表明他不相信故事全然真实。另一方面,几乎勿庸置疑,他在宇宙背景中去想象历史;他相信他自己的时代是一个腐败深重——或许是所能达到的至深程度——的时代,先前的整个历史时期都受内在的衰败趋势支配,这一趋势是历史发展和宇宙发展二者共有的。他是否相信一旦衰败达到极点,这种趋势必然注定要终结,这一点我无法确定。但他肯定相信通过人为的、或更确切地说是超人的努力,我们有可能克服这个致命的历史趋势,终结衰败过程。

      正如柏拉图和赫拉克利特之间存在很大的相似性,我们在此还发现二者之间的一个重大差异。柏拉图相信,人的道德意志在人类理性力量的支持下,可以违背历史命运法则——衰败法则。
      柏拉图如何调和这种观点和命运法则信念,我们尚不很清楚。但存在一些迹象,能够解释这个难题。
      柏拉图相信衰败法则直接导致道德退化。至少在他看来,政治腐败主要取决于道德退化(和知识贫乏);而道德退化则主要归咎于种族退化。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衰败这一普遍宇宙法则在人类事物领域中体现自身。
      因此,可以理解,重大的宇宙转折点会同人类事务领域——道德和知识领域——的转折点同时出现,所以,对我们来说,它可能是人类在道德和知识上的努力造成的。或许柏拉图完全相信,正如衰败这一普遍法则在道德退化导致政治腐败过程中体现自身,宇宙转折点同样通过一个立法者的出现体现出来,这个立法者有能力以其推理能力和道德意志结束政治腐败时期。或许《政治家篇》中回归黄金时代——新的千禧年的预言,是这样一种信念的神话表达方式。不管这是否可能,他确确实实地对二者都相信——既相信衰败这一普遍历史趋势,也相信我们或许会通过抑制一切历史变化,进而阻止政治领域的腐败。因此,这是他的奋斗目标。他实现这目标的方式,是建立一个没有其他所有国家的邪恶的国家,因为它不衰败,它不变化。没有变化和腐败之恶的国家是尽善尽美的。它是不知变化为何的黄金时代国家。它是受到抑制的国家。

      由于对这样一个不变的理想国的信念,柏拉图从根本上背离了我们在赫拉克利特身上发现的历史主义信条。但与这种差异同样重要的是,它造成柏拉图和赫拉克利特之间更多的相同点。
      赫拉克利特尽管推论唐突,但似乎回避了以混沌取代宇宙的观念。据我们揣摸,他似乎坚持变化由一个不变法则支配的观点,以自慰失去一个安定的世界。这种从历史主义最终后果回缩的趋向也许是历史主义者的典型特征。
      在柏拉图身上,这种趋向至为重要。(在此他受到赫拉克利特的伟大批判者巴门尼德的哲学的影响。)赫拉克利特将社会变动的经历扩及“万物”世界,以对其进行概括,而我也暗示过,柏拉图也是这样做的。但柏拉图还把他对一个不变的完美国家的信念扩大到“万物”领域。他相信对各种普通的或衰败的事物而言还存在一种不衰败的完美事务。这种对完美的不变事物的信念通常被称为形式论或理念论,并成为柏拉图哲学的核心学说。
      柏拉图相信,我们可能会违背必然进程的严格规律,并且由于阻止住一切变化而避免衰败。这表明他的历史主义倾向是有一定限度的。不妥协的和充分展开的历史主义不敢承认人们由于做出努力就能改变历史必然规律,尽管人们已经发现那些规律。它将坚持,人们不可能做出相反的事情,因为人们的全部计划和行动都是那条不可改变的发展规律用来实现人们的历史天命的手段而已;如同俄狄浦斯所遭到的命运是由于那个预言以及他父亲为了避免俄狄浦斯的命运而采取的措施,而不是与所有这些无关。为了对这种彻底的历史主义的态度有较好的理解,并且为了分析在柏拉图的信念中所固有的相反倾向(他相信他能影响命运),我将把我们在柏拉图身上所发现的历史主义同一种与此截然相反的态度加以对比.该种态度也是在柏拉图身上发现的,可以称之为社会工程的态度。

      社会工程师并不关心历史趋势或人类命运。他相信人是历史的主宰,相信我们可以按照我们的目的来影响或改变人类历史,就像我们已经改变地球表层一样。他并不相信这些目的是我们的历史背景或历史趋势强加给我们的,而认为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或创造,就像我们创造新的思想、新的艺术作品、新的房子或新的机器一样。历史主义者则与认为,只有首先判定历史的未来进程,才能有明智的政治行动。然而,与历史主义者相反,社会工程师认为,政治的科学基础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儿;它是按照我们的愿望和目的来创造和改变各种社会建构所必需的事实知识。这种科学必须告诉我们,比方说,如果我们希望避免经济衰退或出现经济衰退,或者如果我们希望财富分配较为平均或较为不平均,我们就要采取哪些步骤。换言之,社会工程师把社会工艺视为政治的科学基础。(我们将看到,柏拉图把它比作医学的科学背景,)而历史主义者则与此相反,他们认为政治的科学基础乃是不可改变的历史趋势的科学。
      绝不能从我就社会工程师的态度所说的话得出结论说,在社会工程师的队伍中不存在重大分歧。恰恰相反,我们说的“零星社会工程”和“乌托邦社会工程”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本书的主要论题之一。(参阅第9章,在那里我将提出我的理由来倡导前者和拒绝后者。)但在此刻,我只论及历史主义者和社会工程师这二者对社会建构,如保险公司、警察、政府或杂货铺等所采取的态度,这样它们之间的对立也许就会更清楚了。
      历史主义者主要以社会建构的历史这个观点,即从它们的起源、发展以及现在和未来的作用,来观察各种社会建构。他也许坚持说,它们的起源是由于某个计划或设计,由于对某些目的(人的目的或神的目的)的追求;或者他会断言,它们不是为了达到任何明确拥有的目的而被设计出来的,而是某些本能和情欲的直接表现;或者说,它们曾一度作为某些目的的手段,但它们已经丧失这个性质了。然而,社会工程师和社会工艺师不大关心社会建构的起源或它们的缔造者的原意(虽然没有理由说他不应该承认“只有少数社会建构是有意识地被设计出来的,而大多数社会建构是“生长”出来的,是人类活动未经设计的结果”)。他宁可这样提出他的问题:如果我们有某些目的,那么,这个建构是否设计得很好或组织得很好以服务于这些目的呢?举例来说,我们可以考察保险公司这个建构。社会工程师或社会工艺师不大关心保险公司建构的起源是否作为一种谋划的事业;也不太关心它的历史使命是不是为公共福利服务。他可以对某些保险建构提出批评,或者表明如何可以增加利润,或者相反,表明如何使它们为公众带来好处;他也可以提出一些方法,使它们能够更有效地服务于某个目的。还可以再举一个社会建构的例子,让我们考察一下警察部队。有些历史主义者可能将其描述为保护自由和安全的工具,而另一些历史主义者则把它视为阶级压迫和阶级统治的工具。然而,社会工程师和社会工艺师也许会建议采取一些措施,使它成为保护自由和安全的合适工具,他还可以设计出一些措施使它转为阶级统治的有力武器。(由于他是一个追求他所信奉的目的的公民,他可以要求应该采取这些目的和适当的手段。然而,作为一个社会工艺师,他会仔细分清目的和选择的问题有别于事实问题,即所要采取的措施的社会效果问题。)
      稍加概括地说,我们可以说,工程师和工艺师理智地把建构视为服务于某些目的的手段,而且他作为一个工艺师完全按照它们的适当性、有效性、简单性等等来评判它们。然而,历史主义者则试图发现这些建构的起源和历史必然性,以便估计它们在历史发展中所起的“真正作用”。例如,把它们评价为“上帝的意旨”、“历史必然的意旨”或“重要的历史趋势的工具”等等。所有这些并不意味着,社会工程师或社会工艺师要断言建构就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或工具;他知道得很清楚,社会建构在许多重要的方面和机械工具或机器是很不相同的。例如,他不会忘记,它们的“生长”和有机体的生长情形有所相似(虽然并非完全相同);他知道这个事实对社会工程是很重要的。他不会赞成关于社会建构的“工具主义”哲学。(没有人会说,一个橙子是一个工具,或者是某个目的的手段;但我们常常把橙子看作某个目的的手段,比方说,如果我们想吃橙子,或者以卖橙子谋生。)
      历史主义和社会工程这两种态度有时会出现特殊的结合。这种结合的最早也许最有影响的例子,就是柏拉图的社会政治哲学。例如,一方面在前景中有一些显然是属于技术方面的因素,同时在背景中又突出了精心展现的历史主义特色。这种结合是相当多的社会政治哲学家的代表,他们创造出我在下面所描述的乌托邦系统。所有这些系统都提倡某种社会工程,要求采取某种建构手段来达到他们的目的,但那些手段并不总是切合实际的。然而,我们着手考察这些目的时,往往发现它们是取决于历史主义的。尤其是,柏拉图的政治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历史主义学说。首先,他的目的在于逃避赫拉克利特所说的表现为社会革命和历史衰败的流变。其次,他相信,建立一个如此完善以致不参与历史发展趋势的国家,就能做到这一点。第三,他相信他的完善国家的模型或原型可以在遥远的过去中,在历史初期曾出现过的黄金时代中被发现;因为如果世界在时间上是逐渐衰败的,那么我们回到过去越远就一定会发现越为完善的状况。这个完善的国家有点像其后的国家的老祖宗,而其后的国家好比是这个完善的或美好的或“理想的”国家的没落子孙;一个理想的国家不是一个幻想,不是一个梦,不是“我们心中的观念”,而是由于它是恒定的,因而它比那些在流变中的并且容易在某个时候消失的衰败社会更为真实。
      于是,甚至柏拉图的政治目的——最佳国家,基本上也是以他的历史主义为基础的。的确,他的国家哲学,正如我们已经表明的那样,可以扩大为关于“万物”的普遍哲学,扩大为他的形式论或理念论。

      在流变中以及在衰败中的事物(例如国家)仿佛是完善事物的产物,是它们的子女。流变中的事物,像子女一样,是祖辈的摹本。它的父亲或原型就是柏拉图所说的“形式”或“模式”或“理念”。就像前文所说,我们必须表明,形式或理念,无论它被称作什么,都不是“我们心中的观念”,它不是一个幻想,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的事物。它确实比一切在流变中的一般事物更为真实,因为一般事物尽管看起来是实实在在的,但它们注定要衰亡,而形式和理念则是完善的,不会消失的。
      不要认为形式或理念像可消失的事物那样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中。它们不但超越了空间,而且也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是永恒的)。但它们又和空间和时间相联系。由于它们是那些被创造的并在空间和时间中发展的事物的先祖或模型,因此它们必须和空间有联系,并处在时间的起点。既然它们不是在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中和我们在一起,因此它们不能通过我们的感官而被感知;而普通的、变化着的事物则同我们的感官有交互作用,因而被称为“可感知事物”。这些可感知事物是同一个模型或原型的摹本或子女,它们不仅和原型——它们的形式或理念——相似,而且它们彼此之间也相似,就像同一个家庭的子女彼此相似一样,就像子女用父亲的姓氏来称呼一样,所以可感知事物也采用它们的形式或理念的姓氏;正如亚里士多德说,“它们都是用它们的形式来称谓”。
      就像儿子抬头看他的父亲一样,他在父亲那里看到一个理想,一个独一无二的模型,看到他所渴望的神一般的人格;这是完善、智慧、稳定、荣耀和美德的化身;是在他来到世界之前把他创造出来的力量,现在保护和抚养他;并且他因此而存在。柏拉图就是如此看待形式或理念的。柏拉图的理念是事物的原型或起源,是事物之理,事物存在的理由——是事物得以存在的恒定而持久的原则。它是事物的品质、理想和完善。
      柏拉图在他晚年的对话录之一《蒂迈欧篇》中,把一类可感知事物的形式或理念同子女的父亲相比。这个对话录和他的许多较早的著作十分相似,并对此给予相当的解释。但是,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比他的先前著作越出了一步,因为他以一阵微笑来说明形式或理念与时空世界的联系。他把可感知事物在其中运动的那个抽象“空间”(起先是天堂和尘世之间的那个空间或区间)描述为一个容器,并把它比作事物的母亲,并且在时间的起点上,形式在这个窗口中把可感知事物创造出来,给纯粹的空间打上形式的印记,从而给予这些被创造出来的事物以形状。柏拉图写道:“我们必须设想有三种东西。其一是经历生成的东西;其二是生成发生之处;其三是生成的事物与之相似的模型。我们可以把接收原则比作母亲,把模型比作父亲,把它们的产物比作子女。”他接着就更详尽地描述模型父亲,不变的形式或理念。他写道:“首先有不变的形式,它不是被创造的,也不是可毁灭的……是不能为任何感官所看见和感到的,而只能由纯粹的思维来沉思到的。”某个形式或理念所产生的可感知事物,是属于该形式或理念的,“它们是另一种东西,有着其形式的称谓并与该形式相似,但它们是可以由感官来感知的,是被创造的,是永远在流变之中的,是在某个空间生成又在该空间消失的,并且是通过基于感知的意见而被认识的。”对于比作母亲的那个抽象空间则作出如下描述:“第三种是空间,它是永恒的,不可毁坏的,它为一切被生成的事物提供住处……。”
      把柏拉图的形式论或理念论和古希腊的一些宗教信仰加以比较,对理解他这个学说可能有所帮助。在许多原始的宗教中,至少在一些希腊宗教中,诸神不过是理想化的部落的祖先和英雄——该部落的“品质”或“完善”的人格化。于是,一些部落和家族把他们的祖先追溯到某个神。(据说柏拉图自己的家族追溯到波塞冬神的后裔。)要知道这些神与凡人之间的关系如同柏拉图的形式或理念与其摹本(可感知事物)之间的关系(或他的完善国家与各种实存的国家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们只须想到这些神是不朽的或永恒的而且是完善的——或者几乎如此——而凡人则不免处在万物流变之中。然而,希腊神话和柏拉图的形式论或理念论之间又有着重大的区别。希腊人把许多神奉为各个部落或家族的祖先,而理念论则要求人的形式或理念必须只有一个;形式学说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认为事物的每一个“种”或“类”只有一个形式。形式的单一性相应于祖先的单一性,这是这个学说的必要因素,因为它要履行它最重要的功能,即解释可感知事物的相似性,这就是说类似的事物是一个形式的摹本或复印了。如果有两个等同的或相似的形式,它们的相似性就迫使我们设想这二者是第三个原型的摹本,于是第三个原型成为惟一真实的独一形式了。或者正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所说:“这样,相似性就得更精确地不解释为这二者之间的相似,而要以另一个更超级的东西为准,其余二者只是它的副本。”在早于《蒂迈欧篇》的《理想国》中,柏拉图更明确地说明了他的观点。他以“本质的床”,即床的形式或理念为例来说明:“神……造了一张本质的床,而且只造一张;没有造两张或两张以上,永远也不会……因为……假使神造了两张床,而且只造了两张床,那么就会出现另一张床,即那两张床所显示的形式;于是,这张床而不是那两张床就是本质的床了。”
      这种议论表明,形式或理念不仅给柏拉图提供了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各种发展的起源或始点(尤其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起源或始点),而且给他提供了对同类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的解释。如果事物之所以彼此相似是由于它们都有某个品质或性质(例如白、硬、善)的话,那么这个品质或性质就必定只有一个而且在该类一切事物中是同一个;否则它就不能使它们彼此相似了。按照柏拉图的说法,这些事物如果都是白色的,那么它们就都带有一个白的形式或理念;如果它们都是硬的,那么它们就都带有一个硬的形式或理念。说它们带有,其意思就像子女带有父亲的财产或天赋一样;就像一块刻画的复制品一样,它们都是从同一个刻板印出来的,因而彼此相似,它们可以带有原型的美。
      这个理论是特意用来说明可感知事物的相似性的,乍看起来这似乎与历史主义毫无关系。但是,联系是有的;正如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的,正是这种联系才使柏拉图提出理念学说。我将对这个发展提出扼要的说明。我采用亚里士多德的评论以及在柏拉图自己的著作中的一些话。
      如果万物是在不停在流变之中,那么,关于这些事物,就不可能作出确定的表达。我们对它们不能有任何真实的知识,而充其量只有含糊的和虚妄的“意见”。我们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知道,这一点曾使赫拉克利特的许多后继者感到为难。作为柏拉图的先辈之一并对柏拉图有很大影响的巴门尼德曾教导说,与经验的虚妄意见相反,纯粹的理性知识只能以一个不变世界作为它的对象,而且纯粹的理性知识事实上已揭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巴门尼德认为他在可消灭的万物世界的背后已发现了不变的和不可分的实在,它与我们生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不相干。所以它不能解释这个世界。
      柏拉图对此感到不满意。不论柏拉图如何讨厌和轻视这个流变中的经验世界,但他在内心深处对它却是很感兴趣的。他想揭开它的衰败的秘密,揭开它的剧烈变化的和不幸的秘密。他希望能够发现拯救它的方法。巴门尼德认为,在他所经受的这个令人迷惘的世界背后有一个不变的、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和完善的世界;这个学说给柏拉图以深刻的印象;但巴门尼德的这个说法并不解决他的问题,因为它和可感知事物的世界不相干。他所寻求的知识不是意见,而是关于不变世界的纯粹理性的知识,并且能够用这种知识来研究这个变化世界尤其是探讨变化的社会政治变迁及其特有的历史规律。柏拉图的目的在于发现政治和统治艺术的高级知识的秘密。
      然而,严格的政治科学就像关于流变中的世界的任何严格科学一样,似乎是不可能获得的。在政治领域中没有固定的对象。“政府”或“国家”或“城邦”这类词的意义随着历史发展的每一个新阶段而有所改变,这样,我们又如何讨论政治问题呢?在柏拉图看来,在他和赫拉克利特所处的年代里,政治学说似乎和政治实践一样不可捉摸、令人沮丧和深奥莫测。
      在这种情况下,正如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柏拉图从苏格拉底那里获得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暗示。苏格拉底对伦理问题很感兴趣;他是一位伦理改革家,一位道德家;他找各种各样的人,要他们对自己的行为原则加以思考、解释和评论。他常常向他们提问,但对他们的回答不轻易表示满意。他所得到的典型回答——我们以一定的方式行事乃是因为如此行事是“明智的”或“有效的”或“正当的”或“虔诚的”等等——这只是促使他接着提问:什么是明智、有效、正当或虔诚呢?换句话说,这引导他探讨某事的“品质”。于是,比方说,他讨论在各种买卖和行业中所表现的智慧,以便发现在各种不同的和变化的“明智”行为方式中的共同东西,进而发现智慧究竟是什么,或“智慧”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的本质是什么。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当然应该找寻本质”,即找寻一物的品质或理由,以及找寻这个词的真正的、不变的或本质的意义。“在这方面,他成为提出全称定义问题的第一人。”
      苏格拉底对“正义”或“谦虚”、“虔诚”这些伦理学名词的讨论已恰当地被拿来同近代关于自由的讨论(例如穆勒),或对权威的讨论,或关于个人与社会的讨论(例如卡特林)相比较。我们没有必要作出假定,苏格拉底在寻求这些名词的不变的或本质的意义时,把这些名词人格化或把它们看作事物一样。亚里士多德的记载至少表明他没有这样做,而正是柏拉图把苏格拉底寻求意义或本质的方法发展为判定一物的真实本性或形式或理念的方法。柏拉图保留“赫拉克利特的学说,认为一切可感知事物永远都处在流变的状态中,并且认为对这些事物的认识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方法中找到了克服这个困难的办法。尽管“对任何可感知事物不可能有定义,因为它们老是变化的”,但可以有关于各类事物(可感知事物的品质)的定义和真知。亚里士多德说:“如果知识或思想要有一个对象的话,那么,除了可感知的东西之外,必须有不变的东西。”他在记述柏拉图时说:“对这另一种东西,柏拉图称之为形式或理念,而可感知事物与它们不同,但都用形式来称谓。具有与某个形式或理念相同名称的许许多多事物因带有形式或理念而存在。”
      亚里士多德的评述和柏拉图自己在《蒂迈欧篇》所提出的议论十分吻合。这表明柏拉图的根本问题在于发现一个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可感知事物。他希望获得纯粹的理性知识,而不是仅仅获得意见;由于可感知事物的纯粹知识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正如上面所说的,他坚持至少要获得在某个方面与可感知事物相联系并能应用于它们的那种纯粹知识。关于形式或理念的知识能满足这个要求,因为形式与它的可感知事物有联系,就像父亲和他的未成年子女有联系一样。形式是可感知事物的当然代表。因此,在涉及流变世界的重大问题上,可以去请教它。
      根据我们的分析,柏拉图关于形式中理念的学说在他的哲学中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功能。(1)它是一个最重要的方法论设计,因为它使纯粹的科学知识成为可能,甚至使能够应用于变幻事物的世界的知识成为可能(对于变幻事物的世界,我们不能直接获得任何知识,而只能获得意见)。因此,探讨变动的社会的各种问题和建立政治科学就成为可能了。(2)它给迫切需要的变化学说和衰败学说以及生成和衰亡的学说提供线索,尤其是为研究历史提供线索。(3)它在社会的领域里打开了一条通向某种社会工程的道路;它使制造工具来阻止社会变化成为可能,因为它建议要设计一个“最美好的国家”,这个国家同国家的形式或理念如此相似,以致它不会衰败。
      问题(2),即关于变化和历史的学说,将在下两章,即第4和第5章讨论。那两章将讨论柏拉图的描述性的社会学,即他对他所处的变动社会的描述和解释。问题(3),关于社会变化的阻止,将在第6至第9章论及,并讨论柏拉图的政治纲领。问题(1),关于柏拉图的方法论,已在本章借助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学说的历史评论作了简要的概括。关于这个讨论,我想在这里再说一些话。

      我用方法论本质主义这个名称来表示柏拉图和许多他的后继者所主张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纯粹知识或“科学”的任务是去发现和描述事物的真正本性,即隐藏在它们背后的那个实在或本质。柏拉图尤其相信,可感知事物的本质可以在较真实的其他事物中找到,即在它们的始祖或形式中找到。其后有许多方法论本质主义者,例如亚里士多德,在这一点上虽然和他并非完全相同,但是他们都和他一样都认定纯粹知识的任务是要发现事物的隐藏本性、形式或本质。所有这些方法论本质主义者都和柏拉图一样认为,本质是可以借助智性直觉来发现和识别出来的;认为每一本质都有一个专门的名称,而可感知事物则按该名称来称谓;认为它是可以用语词来描述的。对事物本质的描述被称为“定义”。根据方法论本质主义,可以有三个方法来认识事物:“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够认识事物的不变实在或本质;我们能够知道本质的定义;我们也能够知道它的名称。因此,关于任何实在的事物都可以提出两个问题……即:人们可以给出名称和寻求定义;或者可以给出定义和寻求名称。”柏拉图用“偶数”(与“奇数”相对立)的本质作为这种方法的一个例子。“数……可以是能分为相等部分的事物。如果它可以如此划分,那么该数被称为‘偶数’;‘偶数’这个名称的定义就是‘可以分为相等部分的数’……当我们被给出这个名称并被问及定义时,或者当我们被给出定义而被问及名称时,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说及同一个本质,不管我们现在把它称为‘偶数’或者把它称为‘可分为相等部分的数’。”提出这个例子之后,柏拉图接着用这个方法来“证明”灵魂的真正本性。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下面就知道了。
      方法论本质主义认为科学的目的在于揭示本质并且用定义加以描述。把这种学说与其对立面,即方法论唯名论相对照,就可以对它有较好的了解。方法论唯名论的目的不是要发现事物确实是什么,不是要给事物的真正本性下定义;它的目的在于描述事物在各种情况下的状态,尤其是在它的状态中是否有规律性。换句话说,方法论唯名论认为,科学的任务是描述经验中的事物和事件,是“解释”这些事件,即借助一些普遍规律来描述它们。它在我们的语言中,尤其是在一些语言规则中找到科学描述的重要工具,而那些语言规则可分清什么是合适结构的语句和推理,什么是纯属一堆语词。方法论唯名论把语词看作实现这个任务的辅助工具,而不是看作本质的名称。它不会认为“能是什么?”或“运动是什么?”或“原子是什么?”这类问题是物理学的重要问题;而认为“怎样利用太阳能?”或“某个行星是怎样运行的?”或“在什么条件下原子会辐射光?”等问题才是重要的问题。如果有些哲学家对方法论唯名论者说,在没有回答“是什么”的问题之前就无法精确解答“是怎样”的问题,那么,他若要回答的话,他就表明,他宁要他的方法所能达到的那种一般精确度,也不要他们的方法所达到的那种狂妄的含糊。
      正如我们的例子表明的,目前方法论唯名论在自然科学中已被广泛接受。然而,社会科学的问题大部分仍然用本质主义的方法来处理。我认为这是社会科学之所以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已有许多人注意到这种状况。但他们对此又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方法上的不同是必要的,它反映了两个研究领域之间的“本质”差别。
      通常用来支持这种看法的论点是强调社会变化的重要性,这显露出历史主义的其他方面。物理学家有着典型的论点。他所研究的对象,例如能量或原子,虽然是变化的,但保持一定程度恒定性。他可以描述这些相对不变的实体所出现的变化,而没有必要去构想或洞察本质或形式或类似的不变实体,未获得永久的东西,以便给予确定的陈述。然而,社会科学家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的全部研究领域都是变化的。在社会领域里没有永久的实体,一切都处在历史河流的冲击之中。例如,我们怎么能够研究政府呢?如果不假定在各个历史时期出现的不同国家中的各种政制有着某种在本质上共同的东西,我们又怎么能够识别什么是政府呢?如果我们认为某个建构在本质上是政府,这就是说,它符合我们关于政府的直觉,并且我们能够给这个直觉下定义,那么,我们就把这个建构称为政府。对于别的社会学对象,例如“文明”也可以这样说。于是,历史主义者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把握它们的本质,并以定义的形式把它写下来。
      我认为,这些近代的论点同上面提到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使柏拉图得出形式论或理念论的那些论点十分相似。惟一的区别在于:柏拉图(他不接受原子论也不知能量为何物)把他的学说也应用到物理学的领域里,因而应用到整个世界。我们在这里表明一个事实:在社会科学中,对柏拉图方法的讨论即使在今天也是有意思的。
      在着手讨论柏拉图的社会学和他如何把他的方法论本质主义用于该领域之前,我想表明,我对柏拉图的评论只限于他的历史主义,限于他的“最佳国家”。因此,我们必须提醒读者,不要以为这是柏拉图全部哲学的表述,也不要以为这可以称之为对柏拉图主义的“公正而正当”的评论。我对历史主义的态度是公然敌对的,因为我深信历史主义是无用的,而且比这更糟。因此,我对柏拉图主义的历史主义性质的论述是强烈的批评。固然,我很敬佩柏拉图的哲学,即我认为绝不属于苏格拉底的那些部分,但现在我的任务并不包括对他的天才的无限称赞。我倒是要决心摧毁我认为他哲学中的有害部分。柏拉图政治哲学的极权主义倾向,就是我将要加以分析和批判的。
    第四章 变化与静止    柏拉图的描述社会学

      柏拉图是最早一批社会科学家中的一员,而且无疑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位。按照孔德、穆勒和斯宾塞对“社会学”这个术语的理解,他就是一名社会学家;也就是说,他成功地将他的唯心主义方法应用于分析人类的社会生活,并分析其发展规律及其稳定性的规律和条件。尽管柏拉图具有巨大的影响,但他在这方面的教导,人们却一直很少注意到。这似乎是由以下两个因素造成的。首先,柏拉图提出的许多社会学思想是与他的伦理和政治主张紧密相联的,以致那些描述性的成份大部分被忽视了。其次,他的许多思想被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以致人们完全是不自觉地因而是未加批判地吸收了它们。恰恰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社会学理论才如此有影响。

      柏拉图的社会学是把思辨与对客观事实的敏锐观察融为一体的一种巧妙的混合体。其思辨的基础当然是形式论和关于普遍存在的流变与衰败、关于生成与退化的理论。但在这个唯心主义的基础之上,柏拉图却构造了一种惊人地切合实际的社会理论。这种理论能够解释希腊城邦国家历史发展中的主要趋势,也能解释在他所处的时代发挥着作用的社会与政治力量的历史发展趋势。
      柏拉图的社会变化理论的思辨的或形而上学的基础,我已做过简要阐述。它是恒常不变的形式或理念的世界,在空间和时间上不断变化着的事物的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形式或理念不仅是恒久不变的、不可毁灭的和不会腐败的,而且是完美的、真实的、实在的和善的;事实上,在《理想国》中,“善”曾被解释为“能保存有助益的一切事物”,而“恶”则被解释为“能毁灭或能破坏的一切事物”。完美的善的形式或理念先于那些摹本、那些可感知的事物,而且它们是一些如同变动世界中的所有变化的始祖或是起点一样的东西。这种观点被用于评价可感知事物世界之中的所有变化的总体趋势和主要指向。因为假如所有变化的起点是完美的和善的,那么变化只能是导向远离完美与善的一种运动;它必定趋于不完美与恶,趋于衰败。
      这种理论可以详加扩展。某种可感知事物越是近似于它的形式或理念,它必定越不易衰败,因为形式本身是不会衰败的。但是可感知的或生成而来的事物并不是完美的摹本;确实,没有任何摹本可能是完美的,因为它只是对真正的实在的一种模拟,只是现象和幻觉,并非真理。因此,没有任何可感知事物(或许除了最为优秀的事物之外)同其形式的近似达到了足以恒久不变的程度。柏拉图说:“绝对而永存的永恒不变性仅仅归属于万物之中最为神圣的事物,而肉体则不属此列。”某种可感知的或生成而来的事物——诸如物体或是人的灵魂——如果它是好的摹本,则最初可能发生非常微小的变化;而最早的变化或运动——灵魂的运动——仍然是“神圣的”(同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变化相对)。但是每一次变化,无论多么微小,都一定会使事物有所改变,并且降低了与其形式的近似性,因此愈加不完美。从这一点上看,随着每一步变化,该事物变得越是容易变化,且愈易腐坏,因为它变得距离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作为其“固定不变和处于静止的原因”的形式愈发遥远。亚里士多德把柏拉图的信条解释为:“事物因分有形式而创生出来,它们又因丧失形式而衰亡。”这种退化过程,开始来得缓慢而后更为迅速——这种削减与衰败的规律——在其最后一部对话体巨著《法律篇》中,柏拉图对这一点的描述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部分内容主要涉及人类灵魂的天命,但柏拉图清楚地说明,它适用于所有“分有灵魂”的事物;他用这个说法是指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所有分有灵魂的事物都在变化”,他写道:“…而它们变化之时,它们都受天命的秩序与规律的支配。其特证的变化越小,它们在等级层次上开始时的下降就越不显著。但是当变化增大时,邪恶也在增加,那么它们就坠入了深渊,进入人们所说的阴曹地府当中。”(在这一段接下去的文字里,柏拉图提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赋有很多美德的灵魂,如果它与神圣的美德相通,它就可能凭借其自身的意志……,成为具有最高美德者,并上升到尊贵的境界”。关于这种例外罕有的灵魂能够从天命的一般规律之中拯救自我——并且或许也能拯救其他人的问题,将在第8章中加以讨论。)在《法律篇》一书前面部分的内容里,柏拉图总结了他关于变化的信条:“无论什么样的变化,除了某种邪恶事物的变化之外,都是可能降临某一事物的最严重的变化莫测的危险,这些危险或者是当下的季节更替,或是风向的变化,或是肉体日常饮食的改变,或是灵魂性质的改变。”而且,为了表示强调,他还补充道:“这个判断适用于一切事物,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我刚才说的某种邪恶事物的变化。”简言之,柏拉图教导人们,变化是邪恶的,而静止是神圣的。
      我们现在看到,柏拉图的形式论或理念论意味着流变的世界的发展有某种趋势。它导出了这样一条规律,即这个世界中一切事物的衰败性一定会连续不断地增大。与其说它是有关普遍存在的不断增大的腐败的严格规律,不如说它是关于衰败性不断增大的规律;也就是说,衰败的危险或可能性在增大,但是作为例外的相反方向上的发展并未被排除在外。因此,正如上一段引文所表明的,一个非常好的灵魂可能不会变化与衰退,而且某种非常邪恶的事物,例如一个很坏的城邦,可能通过改变它而得到改善(为了这样一种改善具有价值,我们必须努力使之长期不变,即阻止所有进一步的变化)。
      《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关于物种起源的故事与这个普遍理论完全一致。按照这个故事,男人作为动物界中的最高等级,是由诸神创造出来的;其余物种是通过一种衰败和退化过程从他生发而来的。首先,某些种类的男人——懦夫与恶棍——退化而成为妇女。那些缺乏智慧的人一步步地退化成低等动物。我们听说,鸟类是从过分相信其感官的无害又过分懒散随便的人们转变而来的;“陆地动物是由对哲学不感兴趣的男人变来的”;而各种鱼类,包括有壳的水生动物,是从所有男人当中“最愚蠢、最迟钝和……最微不足道的人退化而成的”。
      很清楚这种理论可以应用于人类社会,并应用于其历史。接着它解释了赫西奥德的悲观的发展规律,即历史衰败的规律。如果我们要是相信亚里士多德的转述(在前一章中概述了其内容),那么最初提出形式论或理念论,其目的就是为了满足某种方法论上的要求,即要求有纯粹的或理性的知识,在变动不定的可感知事物的情况下不可能有这种知识。现在我们看到,这种理论不只是做到了这一点。它不仅仅远远超出了满足方法论上的要求,还提供了一种关于变化的理论。它解释了所有可感知事物的变化的一般方向,从而解释了人和人类社会显示出的衰败的历史趋势。(而且它还在更多方面发挥了作用;我们将在第6章中看到,形式论还决定了柏拉图政治主张的倾向,甚至是实现这些主张所采取的手段。)假如,如同我认为的那样,柏拉图的哲学以及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乃是源于他们的社会经验,尤其是来自阶级斗争的经验,以及源于那种他们对其社会世界行将分崩离析的绝望无助之感,那么,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在柏拉图的哲学中,当他发现形式论能够解释导向衰败的趋势时,形式论开始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他一定是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理论,把它作为一个最令人困惑的难解之谜的答案。赫拉克利特过去未能对政治发展趋势给予某种直接的伦理谴责,而柏拉图则在他的形式论中发现了某种赫西奥德风格的悲观主义判断的理论基础。
      但是,柏拉图作为一名社会学家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他关于社会衰败规律的一般性的抽象思辨。确切而言,其伟大之处在于他的观察的丰富详尽,并在于他的社会学洞察力令人吃惊的敏锐性。他看到了前人一直没有看到,并且只是在我们自己所处时代才被重新发现的事物。举个例子来说,我可以提到他的关于社会原始阶段、关于部落的父权制社会的理论,以及从总体上看,他概括社会生活发展的几个典型阶段的尝试。另一个例子是柏拉图的社会学与经济学的历史主义,他强调政治生活与历史发展的经济背景;这是一种被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名使之重新焕发活力的理论。第三个例子是柏拉图的最让人感兴趣的关于政治革命的规律,按照这条规律,所有革命都是以一个分裂的统治阶级(或“精英”)为先决条件;他以这条规律为基础分析阻止政治变化并创造社会均衡的方法,而且最近极权主义理论家特别是帕累托重新发现了这条规律。
      现在我想开始对这些要点,特别是第三点,即关于革命和关于均衡的理论,做更为详细的讨论。

      柏拉图讨论这些问题的对话录,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是《理想国》、被称为《政治家篇》的较晚期的一部对话录以及《法律篇》——这是他最后的篇幅最长的著作。尽管确实存在微小的差别,但这些对话录之间却是彼此一致的,在某些方面彼此相同,在其他方面相互补充。例如,《法律篇》讲述了人类社会衰败与沦亡的故事,作为对没有任何历史中断的逐步融合的希腊史前史的记述;而《理想国》的类似段落,则以一种更为抽象的方式,提出了对政府发展的一种系统概述;《政治家篇》仍是更为抽象地给出了一种关于政府类型的逻辑分类,仅有几处涉及历史事件。同样,《法律篇》非常明确地系统阐述了这项研究的历史主义方面的内容。柏拉图在此问道:“国家的范型或起源是什么?”并把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联系在一起:“……把国家的成长当作它们或是朝向善或是指向恶的变迁来思考,这种方法不是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最佳办法吗?”但是在社会学学说的范围之内,惟一一项重要区别似乎是由于看来使柏拉图感到为难的纯粹思辨上的困难。假设作为发展的肇始之端的是一个完美的因而是不会衰败的国家,他发现难以解释第一次变化,即人的堕落,这个变化使万物运转起来。在下一章中,我们将得知柏拉图是怎样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但是首先我将对他的社会发展理论进行总体考察。
      根据《理想国》的论述,最初的或最原始的社会形式,与此同时也是最接近类似于国家的形式或理念的社会形态,是“最好的国家”,它是由最智慧且最神圣的人统治的君主政体。这种理想的城邦国家如此近乎完美,以致很难理解它怎么可能发生变化。不过,某种变化确实发生了;而且随着变化,引来了赫拉克利特的冲突,这是所有运动的驱动力量。按照柏拉图的观点,由利己心以及尤其是物质或经济上的利己心激起的内部冲突、阶级斗争,是“社会动力学”的主要力量。马克思主义的惯用语句“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几近符合柏拉图的历史主义,也符合马克思的历史主义。柏拉图以下列顺序描述四个最显著的阶段或“政治退化历史的里程碑”,而且,同时是“最重要的……几个实际存在的国家种类”。完美国家之后出现的第一种是“荣誉政体”或“荣誉政制”,即追求荣誉与名声的贵族的统治;第二种,寡头政制,即富有家族的统治;“再其次是民主政制的产生”,这是自由的统治,这意味着不要法制;以及最后出现的“僭主政制……城邦的第四种也是最后一种疾病”。
      从最后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柏拉图把历史看作一种社会衰败的历史,似乎它是某种疾病的历史:患者是社会;而稍后我们将看到,政治家则应该成为一名医生(反之亦然)——是一位医治者,一位救世主。就像对某种疾病的典型过程的描述并非总是适合于每一个体患者一样,柏拉图关于社会衰败的历史理论也同样并不打算适用于每一个城邦的发展。但这种理论却想要描述几种主要的政体衰退形式最早由以产生的最初的发展进程,并描述社会变化的典型过程。我们察觉到,柏拉图旨在设计一个由一条进化规律支配的历史阶段体系;换言之,柏拉图的目的在于建立一种历史主义的社会理论。这个尝试经由卢梭而重振活力,并因孔德和穆勒、因黑格尔和马克思而风行于世;但是就那时可以获得的历史证据而论,柏拉图的历史阶段体系实际上与这些近代的历史主义者的任一体系几乎是一样的(其主要区别在于对历史过程的评价方面。贵族柏拉图谴责他所描述的发展,而这些近代著作家们则赞同这种发展,因为他们相信有一条历史进步规律)。
      在详细全面地讨论柏拉图的完美国家之前,我将简要概述一下他关于在四种逐步衰退的国家形式之间的转变过程中,经济动机与阶级斗争所起作用的分析。完美国家退化而成的第一种形式,即荣誉政制,也就是雄心勃勃的贵族们的统治,被说成是几乎所有方面都近似于完美国家本身。必须注意,柏拉图明确地认为,在实际存在的国家中的这种最好的而又最古老的形式,等同于斯巴达和克里特的多利安人的政制,而且,这两个部落的贵族统治的确在实际上代表着希腊最古老的实存的政治生活形式。柏拉图关于他们的各种制度的精彩描述,绝大部分是在他叙述最好或完美国家的几个特定部分之中给出的,荣誉政制同完美国家非常相似(通过他的认定斯巴达与完美国家二者之间具有相似性的信条,柏拉图成为我想称之为“斯巴达的伟大神话”——至高无上的斯巴达政体与生活方式的历久不衰而又影响甚巨的神话的最为成功的宣传者之一)。
      最好的或理想的国家与荣誉政制二者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后者包含着一种不稳定的因素;一度团结为一体的父权制统治阶级现在分崩离析了,而且就是这种分裂导致了下一步骤,导致向寡头政制的退化。分裂是野心带来的结果。“起初,”柏拉图提及热爱荣誉的年轻人时说道,“他听到他母亲抱怨说,她的丈夫不是统治者中的一员……。”因此他变得野心勃勃,并渴望着获得荣誉。但是,在引发下一步变化方面具有决定性的则是竞争性的和贪婪的社会倾向。“我们必须说明”,柏拉图说道,“荣誉政制如何变化成为寡头政制……甚至是一个盲人也一定看得出它是怎样变化的……正是财库毁掉了这种政制。”他们那些热衷荣誉的统治者们“开始想方设法炫耀和挥霍钱财,结果他们歪曲了法律,他们及其妻子违背法律……;而且他们力图在竞争中相互胜过对方。”以这种方式产生了最早的阶级冲突:在美德与金钱二者之间的冲突,或是在久已建立起来的采邑的简朴方式与新的财富聚敛方式二者之间的冲突。一旦富人们制订一种“取消所有那些其财产达不到规定数量者担任公职的资格”的法律时,向寡头政制的转变就完成了。“这种变化假如以恫吓和胁迫不能取得成功的话,就要由武力强制实施……”。
      随着寡头政制的建立,就形成了在寡头与较为贫穷的各个阶级之间存在潜在内战的一种状态:“就像患病的身体……有时处于同它自身冲突的状态……,这种有病的城邦也是如此。无论何时当一方或另一方设法从外界获得了帮助,一方从一个寡头统治的城邦获得帮助,或另一方从某一民主城邦获得帮助,它就陷于病痛且以最微不足道的借口发起内战。而且即使没有任何这种外界援助,这个有病的城邦不也是有时爆发内战吗?”这种内战产生了民主政制:“当贫民获得胜利,处死一些人……,把另一些人流放国外,而与其余的人按平等方式分享公民权和担任公职的权利,民主政制就产生了……”
      柏拉图对民主政制的描述,是对雅典政治生活的一种生动逼真但又抱有极度的敌视态度,且极不公正的嘲讽,也是对大约在柏拉图出生的3年以前,伯里克利以一种至今从未有人超过的方式系统透彻阐述的民主信条的嘲弄。(伯里克利的纲领将在下面第10章中加以讨论)柏拉图的描述是一份精彩的政治宣传资料,而且,如果我们考虑到,例如,像亚当这样一个人,一位出色的学者和《理想国》的编辑者,未能抗拒柏拉图咒骂其母邦的言辞,我们就能够觉察到它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危害。“柏拉图对民主派人物的出现的描述”,亚当写道,“是整个文学领域内,无论是古代的或是近代的文学中,最壮丽华美的篇章之一。”而且当同一位作者继续写道:“把民主派人物刻划成人类社会的变色龙,这种描述成为这种人物的永久画像”时,于是我们看到,柏拉图至少成功地使这位思想家转而反对民主制,而且我们会产生疑问,当他的含有思想毒素的著作无人反对地呈现给那些资质较差的头脑时,已经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害……。
      似乎每当柏拉图的风格,若用亚当的话来说,成为一种“崇高的思想和形象与语言的高潮”时,他就急切需要一个幌子遮盖住他的论证中的破绽和漏洞,或者甚至是理性论点的完全缺失,就像目前这种情形一样。取而代之的情况是,他运用咒骂的言辞,把自由与目无法纪、自由与放纵以及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与秩序混乱混为一谈。民主派被描述为恣意挥霍而又俚吝、傲慢无礼、无法无天而又鲜廉寡耻,他们被描述为残酷好斗而如同捕获到的可怕野兽一般,耽于纵容一切异想天开的念头,仅仅为了寻欢作乐和无谓而龌龊的欲望而生活。(“他们像禽兽一样满足其口腹之欲”,这是赫拉克利特谈到这个问题时的说法。)他们被指责为视“崇敬为愚行……;他们把克制说成怯懦……;节制适度和有条不紊地安排用度,他们叫做吝啬和土气”,等等。“而且还有更多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当柏拉图严辞咒骂的潮水开始减退之时,他说道,“这位老师畏惧和讨好他的学生……,而且老人迁就年轻人……以避免让人不快和显得霸道。”(是柏拉图这位学园老师把这些话假借苏格拉底之口说了出来,他忘记了后者从来没有当过老师,而且即使是作为一位长者,他也从来没有显得不得人心和专横霸道。他不是“迁就”年轻人,而总是充满慈爱之心地对待他们,例如对作为其伙伴和朋友的年轻的柏拉图就是这样。至于柏拉图本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不大愿意“迁就”他的学生们,并同他们一起讨论问题。)“但是一旦这种充分的自由达到顶点……”,柏拉图继续说道,“在市场上买来的男女奴隶们,就完完全全地同那些拥有这些奴隶所有权的人们一样自由了……而所有这些情况的累积效果是什么呢?公民们的心肠变得如此柔软温情,以致他们仅仅是看见受奴役的状态,就会气愤,而且不让任何一个人遭受屈从于奴隶制之苦,即使是以其最温和的形式也不行。”在这里,柏拉图毕竟向其母邦表示了敬意,尽管他是在无意之中这么做的。雅典的民主政制以仁爱之心对待奴隶,这将永远是雅典民主政制的一项最伟大的胜利,而且,虽然有像柏拉图本人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哲学家的没有人性的宣传,他也注意到,它非常接近于彻底废除奴隶制度。
      柏拉图更重大的贡献是他对僭主政治特别是对向僭主政治的转变的描述,尽管这是出于仇恨之心。他坚持说,他所描述的是他亲眼所见的那些事物;无疑,这是影射他在老狄奥尼修斯,即叙拉古僭主的宫廷里的经历。柏拉图说,从民主政制向僭主政制的转变,是一位公众领袖极其容易地带来的,他知道怎样利用民主政制国家里富人与穷人二者之间的阶级对立,而且成功地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一支警卫队或一支私人军队。开始把他当作自由的捍卫者的人民,不久就会遭受奴役;而且接着他们必须为他而战斗,投入“他必定要煽动起来的接连不断的征战……,因为他使人民感到需要一位统帅”。随着僭主政治的建立,就发展到了这种糟糕透顶的国家。
      在《政治家篇》中,可以找到对于不同的政府形式的非常相似的概括论述,在那里柏拉图讨论“僭主和君主的起源,寡头政制与贵族政制的由来,以及民主政制的发轫”。我们又一次发现各种不同的实际存在的政府形式被解释为国家的真正楷模或形式的降格的摹本,被解释为完美国家即所有摹本的标准——据说在克罗诺斯即宙斯之父的远古时代曾一度存在过——的降格的摹本。一个区别是柏拉图在这里区分了六种降格的国家类型;但是这一差别并不重要,尤其是倘若我们记得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过,讨论到的四种类型并非详尽无遗,而且存在某些中间过渡阶段,就会清楚这一点。在《政治家篇》里,这六种类型是首先区分了三种政府形式,即一个人的统治、少数人的统治和多数人的统治,而后得出来的。三种政体的每一种接着又被分为两种类型,按照它们是否通过仿效和维护其古代法律,模拟“惟一真正的本原”,区分为其中一种是比较好的,另一种是比较坏的。以这种方式,三种保守的或合法的形式和三种腐败的或没有法律的形式就被区分开来;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和保守形式的民主政体,按照其优劣次序,均属于合法的模仿。但是民主政体转变成为它的没有法制的形式,并进一步退化变质,经过寡头政体即少数人的没有法制的统治,变化而成一个人即僭主的没有法制的统治,后者就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过的那样,最为糟糕透项。
      僭主政体即最邪恶的国家,不一定是发展的终结,《法律篇》中的一个段落里讲明了这一点,这部分地重复了《政治家篇》的故事,并部分地与之联系在一起。“给我一个由一位年轻僭主统治着的国家”,柏拉图在那里大声疾呼,“……他有幸成为一位伟大立法者的同时代人,并因幸运的机遇与之相遇。神为他想为之造福的城邦所做的事情,难道还会比这更多吗?”僭主政体,即最邪恶的国家,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以改革。(这一点可与上面引述的《法律篇》中的评论观点一致,即所有变化都是邪恶的,“除了邪恶事物的变化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疑问,柏拉图在谈及伟大立法者和年轻僭主时,一定想起了他自己及同年轻的僭主们进行的各种试验,而且特别是记起他对于改革小狄奥尼修斯对叙拉古的僭主统治的尝试。这些注定没有好结果的试验,将在后面加以讨论。)
      柏拉图分析政治发展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要弄清一切历史变化的推动力量。在《法律篇》中,对历史的全面研究就是明确考虑到这个目的而进行的:“在这个时期里,不是有千千万万个城邦诞生出来……而且其中每一个不都是曾处于所有类型政体的统治之下吗?……假如能够做到的话,就让我们找出如此之大变化的原因。我希望因此我们可以揭示政制产生及其变化的奥秘。”作为这些考察研究的结果,他发现了这样一条社会学规律,即内部的分裂,由经济性的阶级利益的对抗激起的阶级斗争,是一切政治革命的推动力量。但是柏拉图对这条基本规律的系统阐述甚至走得更远。他坚持认为,只有统治阶级本身内部的反叛能够极大地削弱它,以致可以推翻其统治。“任何一个政体内的变化,无一例外地产生于统治阶级本身内部,而且仅仅产生于这个阶级成为纷争的中心场所之时”,这是在《理想国》中他的惯用语句;而且在《法律篇》中,他说道(可能是指《理想国》中的这一段话):“一个君主政体,或任何一种其他的政府形式,到底怎样才能被任何人而不是其统治者们本身摧毁掉呢?难道我们忘记了我们刚刚说过的话,即像前几天我们所做的一样,当我们谈论起这个问题时说过的话了吗?”这一条社会学规律,连同对经济利益是分裂的最可能原因的看法,成为柏拉图研究历史的线索。但是它还不止于此。它还是他分析建立政治均衡即抵御政治变化所需要的必备条件的线索。他假定,在古代最好或完美的国家里,这些条件都得到了实现。

      柏拉图对完美或最好国家的描述通常被解释为一个进步主义者的乌托邦纲领。尽管他在《理想国》、《蒂迈欧篇》以及《克里底亚篇》中反复地坚持说,他是在描述遥远的过去,而且尽管在《法律篇》中的相似段落其历史含义明确无误,但人们还是经常假定,其意图是他要提供对未来的一种隐晦的描述。但我认为,柏拉图的用意就是他所讲的内容,而且,他的最好国家的许多特点,尤其是在《理想国》第二卷至第四卷中的描述,就是想要(同在《政治家篇》和《法律篇》中他对原始社会的记述一样)具有历史性,或者也许具有史前史的性质。这可能并不适用于最好国家的全部特点。例如,关于哲学家国王身份(在《理想国》第5卷至第7卷中描述的),柏拉图本人指明,它可能是一个仅仅属于永恒不变的形式或理念世界,属于“天堂中之城邦”的一个特点。在他的描述中,这些有意为之的非历史性的成分将在后面连同柏拉图的伦理一政治要求一起加以讨论。当然必须承认,在他对原始的或古代的政体的描述中,他并不打算做出一种确凿无误的历史记述;他当然清楚,他不占有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必备资料。然而,我想,他尽其所能地做出了重现描述古代部落社会生活形式的认真努力。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特别是因为这个努力在大量的细节方面是非常成功的。几乎不可能是除此以外的其他情况,因为柏拉图通过对古代克里特和斯巴达部落贵族政体的理想化描述,完成了他的生动写照。以他的敏锐的社会学直觉,他看到这些形式不仅是古老的,也是凝固化的和受抑制的;它们是一种甚至更为古老形式的遗迹。而且他总结道,这种更为古老的形式甚至更加稳定、更为牢固地被抑制住了。这种非常古老因而更加美好而又更为稳定的国家,通过弄清它是怎样被保持免于分崩离析,弄清阶级斗争怎样得以避免,以及经济利益的影响怎样被降低到一个最小限度,并使之置于良好控制之下,他试图以这样一种途径,予以重视描述。这些是柏拉图重新构想最好国家的主要问题。
      柏拉图是怎样解决避免阶级斗争这个难题的呢?如果他是一个进步主义者,他可能会想到某种没有阶级的、平等主义的社会的想法;因为,例如像我们可以从他自己对雅典的民主政制的嘲弄文字中看到的,在雅典实际上存在着强烈的平等主义倾向。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彻底地去构思一个可能到来的国家,而是构造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国家——斯巴达国家的前身,它当然不是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它是一个奴隶制国家,而且因此,柏拉图的最好国家是以最为严格的阶级划分为基础的。它是一个等级制的国度。避免阶级斗争的难题被解决了,但不是通过彻底废除阶级,而是通过赋予统治阶级一种不可能受到挑战的优越地位这种方式实现的。正如在斯巴达,只有统治阶级才被允许随身携带武器,只有它才拥有一切政治或其他权利,而且只有它才接受教育,也就是在统御其人羊或其众牲的艺术方面的一种专门化训练。(实际上,其压倒一切的优越地位使柏拉图有一点不安;他担心其成员们“可能撕咬这些羊只”,不仅仅是修剪羊毛,而且“扮演狼而不是按照狗那样去行事”。这个问题将在本章稍后予以讨论。)只要统治阶级是团结一致的,就不可能存在对他们的权威的挑战,于是,就不会有阶级斗争了。
      柏拉图在其最好国家里区分了三个阶级,即保护者、他们的武装辅助者或武士,以及劳动阶级。但是实际上只存在两个等级,即军事集团——武装起来的受过教育的统治者——以及未被武装的没受过教育的被统治者,即人羊;因为保护者们并非单独的一个等级,而仅仅是从各个辅助者等级被提升起来的年长的智慧的武士。柏拉图把他的统治等级划分为两个阶级,即保护者及辅助者,而没有在一般劳动者阶级内详细地做出类似的再区分,这主要是缘于他仅仅对统治者感兴趣这个事实。一般劳动者、商人等等,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们只是其惟一功能是为统治阶级的物质需要提供供应的众牲而已。柏拉图甚至达到禁止其统治者为这个阶级的人们以及为他们的琐碎问题制定法律的地步。这就是我们关于这个低等阶级的情况如此匮乏的原因。但是柏拉图的缄默并非完全没有中断过。他有一次问道:“没有一点智慧而且不值得允许其进入这个社会,但却拥有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强壮体魄,难道这样的做苦工的劳动者不存在吗?”既然这种让人难受的话引来了一种安慰性的评论,即认为柏拉图不允许奴隶进入其城邦,我在这里想要指出,这种观点乃是一种误解。确实,柏拉图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清楚透彻地讨论在他的最好国家中的奴隶地位问题,而且,他说最好要避免采用“奴隶”这个说法,并且我们应该称一般劳动者为“供应者”或者甚至是“雇佣者”,这一点甚至也是属实的。但这却是出于政治宣传的目的。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有关应该彻底废除或减轻缓和奴隶制度的最轻微的暗示。恰恰相反,柏拉图只是对那些赞同废除奴隶制度运动的“心慈手软的”雅典民主主义者表示了鄙视的态度。而且,例如,在他描述荣誉政制这种第二好的和仅次于最好国家的国家时,他就把他的观点讲得很清楚。在那里,他谈及荣誉政体下的执政者:“他将倾向于严酷对待奴隶们,因为他正如一个有教养的人一样鄙视他们。”但是,因为只有在最好城邦之中,才能找到优于荣誉政制的教育,我们必然会得出在柏拉图的最好城邦之中存在奴隶的结论,并且一定可以认为奴隶们并未被苛待,而是恰如其分地受到鄙视。在他对奴隶们的自以为公正善良的蔑视目光之中,柏拉图并没有详细阐述这个问题。这一结论得到如下事实的充分的进一步证实,在《理想国》中有一个批评当时希腊人奴役希腊人的实际情况的段落,最后是以明确地赞同奴役蛮族,而且甚至是向“我们的公民”——即最好城邦的那些公民——提出“像现在希腊人对希腊人所做的那样去对待异邦人”这样的建议而告终。并且,这一点可由《法律篇》中的内容以及在那里采取的对奴隶们的最不人道的态度,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既然只有统治阶级才拥有政治权力,包括使众牲的数量保持在防止他们变成祸害的限度之内的权力,那么维护国家的整个问题就降低为保持统治阶级内部团结的问题。怎样使统治者们的这种团结得以保持呢?要靠训练和其他心理影响的办法,但除此之外主要是靠消除可能导致分裂的经济利益。这种经济上的节制是通过实行共产主义来实现和控制的,即通过废除私有财产权,尤其是废除贵重金属的私有制,来做到这一点。(在斯巴达,占有贵重金属是被禁止的。)这种共产主义被局限于统治阶级,只有这个阶级必须保持免于分裂;被统治者之间的争执不值得予以考虑。既然所有财产都是共同财产,那么一定也存在着对妇女和儿童的共同所有制。统治阶级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能确认其子女或父母。家庭必须被废除,或者确切地说,必须被扩展到覆盖整个武士阶级。不然的话,对家庭的忠诚就可能成为一种可能引起纷争的根源;故此,“每个人应当把所有人都看作如同属于一个家庭一样”。(这种建议既不像它听上去那么新颖,也不那么具有革命性;我们一定记得,斯巴达人像对私自开伙的禁令——不断被柏拉图作为“公餐”制度加以引用——一样,对家庭生活的私密性进行限制。)但是甚至是对妇女和儿童的共同所有制也不足以保护统治阶级免受一切经济危险的威胁。避免繁荣昌盛连同避免贫困都是很重要的。两者都对团结构成威胁:贫困,是因为它驱使人们采取孤注一掷的手段来满足其需要;至于繁荣,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变化起源于富足,起源于使危险的实验成为可能的财富积累。只有一种既不为极度匮乏,也不为大量财富留有空间的共产主义体制,才能把经济利益降低到一个最低限度,并能确保统治阶级的团结。
      因此,他的最好城邦的统治集团的共产主义可能起源于柏拉图的基本的社会学的变化规律;它是作为其基本特征的政治稳定性的一个必备条件。但是尽管它是一个重要条件,它却不是一个充分条件。为了使该统治阶级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团结一致,为了它必须觉得如同一个部落即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来自这个阶级之外的压力如同该阶级的成员之间的联系纽带一样必要。这种压力可以通过强调和拓宽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鸿沟而得以确保。认为被统治者是一个不同的且是一个全然劣等之种族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统治者之间的团结感就越强烈。这样我们就达到了这样一条基本原则,它是仅仅稍加犹豫之后被宣布出来的,即在不同阶级之间,不得存在相互混同的情况。“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任何胡乱安排或调换”,柏拉图说道,“都是一种背叛城邦的重罪,并应作为最卑劣的邪恶行径而理所当然地受到谴责。”但是必须证明这样一种严格的阶级划分是正当的,而且证明其正当的尝试只能从断言统治者优越于被统治者这一点来着手去做。于是,柏拉图试图通过三重主张,即统治者在种族、教育和他们的价值尺度这三个方面是极其优越的这一点,证明其阶级划分是正当的。关于柏拉图的道德评价——当然是与其最好国家的统治者们的道德评价相一致的——将在第6章至第8章中加以讨论;因此,在这里我把自己限定于描述他的某些有关其统治阶级的起源、生育和教育的思想观念。(在着手开始这种描述之前,我首先想表明我的信念,即人的优越性,无论是种族上的,或是智力上的,或是道德上的,或是教育上的优越性,都永远不能成为要求某种政治特权的理由,即使这样的优越性可能得到证实。在当今的文明国度里的绝大部分人承认种族优越性乃是一个神话;但是即使它是一个已被确认的事实,它也不应该产生特殊的政治权利,但是它却给优越者们带来了特殊的道德责任。应当对那些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及教育方面具有优势的人们提出类似的要求;而且我不禁感到,某些理智主义者和道德主义者的相反主张,仅仅是显示了他们所受的教育是多么的不成功,因为这种教育没有使他们意识到他们自身的局限性,而且没有让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伪善。)

      如果我们想要理解柏拉图关于其统治阶级的起源、生育和教育的观点,我们就不能忽略我们的分析的两个要点。我们必须牢记,首先,柏拉图是在重视描述一个过去的城邦,尽管它与现在的国家联系在一起,其某些特征在现在的各种国家里,如在斯巴达,仍然可以辨别出来;其次,他是着眼于其稳定性的条件来重新构想其城邦的,而且他只是在其统治阶级本身内部,尤其是在其团结一致和力量方面,为这种稳定性寻求保证。
      就统治阶级的起源而论,可以提到,柏拉图在《政治家篇》里谈到甚至先于他的最好国家的某个时代,在那个时候“上帝本身是人们的放牧者,统治着他们,就像人类……仍然统治着兽类一样。那时不存在……对妇女和儿童的所有权”。这不仅是好的放牧者的明喻说法;按照柏拉图在《法律篇》中所说的,它必须以比那种方式更为遵照字面原义地加以解释。因为我们被告知,这种原始社会,甚至先于最早的且是最好的城邦,是一个由一名族长统领的游牧山地部落。柏拉图在那里谈及先于最初定居的阶段时说道:“……作为从其父亲或母亲那里继承了其权威的最年长者的统治,政府产生了;所有其余的人像一群鸟儿那样追随他,由此形成了由父权制权威和所有君主政体之中最为公正的王权统治着的一个单一的游牧部落。”据说,这些游牧部落以“多利安人”的名义,定居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各个城邦,尤其是斯巴达。这是如何发生的,并未明确地加以解释,但当我们得到“定居”实际上乃是一种暴力征服的暗示时,我们就理解了柏拉图不愿解释的原因。众所周知,这是多利安人定居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真实故事。我们故此有充分理由相信,柏拉图意在使其故事作为对史前事件的一种如实的描述;作为一种不仅是对多利安人主人种族的起源,也是对其众牲即原住民的起源的描述。在《理想国》的一个类似段落里,在论述“从大地中出生者”,即最好城邦的统治阶级的起源时,柏拉图提供给我们关于征服本身的一个神话般的但却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描述。(土生人的神话将在第8章中从某种不同的观点加以讨论。)他们向原先由商人和工匠们建立的城邦的胜利进军被描述如下:“使这些从大地里出生的人们武装起来并使之受过训练之后,让我们现在令他们在保护者的指挥之下进军,直到他们抵达城邦。接着让他们四处查看以找到他们安营扎寨的最佳地点——即如果任何人表露出不愿遵守法律,以及阻挡可能如同群狼突然袭击关在羊栏中的羊群一样的外敌之时,最适合于控制居民们的地点。”这一则关于一个定栖人群被一个发动占领战争的游牧部落(在《政治家篇》中它等同于定居以前阶段上的游牧山地部落)征服的简短而得意的故事,当我们解释柏拉图反复重申的坚决主张,即好的统治者,无论是诸神或半神半人或保护者,都是父权制的牧人者,而且真正的政治艺术,即统治的艺术,是一种放牧,也就是管理和制服众牲的艺术,这时我们必须把那一则故事牢记在心。并且,我们必须从这个角度来考察他对“像牧羊犬受制于牧羊人一样,受制于国家统治者的辅助者”的生育与训练的描述。
      辅助者的生育和教育以及由此而来的柏拉图的最好国家的统治阶级的生育和教育,如同他们随身携带武器一样,乃是一种阶级象征,因而是一种阶级特权。而且生育和教育并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像武器一样,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而且是确保这种统治的稳定性所必须的。柏拉图仅仅是从这个角度来论述的,即把它们作为有力的政治武器,作为有助于放牧众牲,并有助于使统治阶级结成一体的手段。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重要的是,主人阶级必须感到他们是一个优越的主人种族。柏拉图(为杀婴辩护时)说道:“保护者的种族必须保持纯正”,这时他首次提出种族主义的论点,即我们非常细心地饲养动物,反而忽视了我们自己的种族,这个论点他此后一直反复重申。(杀婴并不是雅典的制度;柏拉图了解到它曾在斯巴达出于优生的理由而实行过,就得出了结论,说它必定是古老的并因此就是好的做法。)他要求同样的规则应当应用于主人种族的繁衍,就如同由某个经验丰富的饲养者将它应用于狗、马和鸟身上一样。“如果你不按这种方式来繁殖它们,你不认为你的鸟和狗将很快地退化吗?”柏拉图辩说道;而且他得出了“同样的原则适用于人的种族”这个结论。他所要求的保护者或辅助者的种族性质,更具体地说,就是一只牧羊狗所具有的那些特性。柏拉图要求:“我们的健壮武士……必须像牧羊犬一样警觉”,并且他问道:“就他们在天性上即适宜于保卫而言,在英勇的青年和良种狗二者之间,想必是不存在什么差异吧?”在他对狗的热忱和赞赏之中,柏拉图甚至走得更远,以致在狗身上觉察出一种“真正的哲学的本性”;因为,“热爱学习不是和哲学的态度相一致的吗?”
      困扰柏拉图的主要困难是,保护者与辅助者必须被赋予同时既凶猛残酷又温厚平和的一种性格。显而易见,必须培养他们要凶猛,因为他们必须“以一种无所畏惧和不可战胜的精神抵挡一切危险”。然而,“假如他们的本性应当像那么一种样子,怎么才能让他们避免彼此之间以及针对其余公民们的暴烈冲突呢?”的确,“假如牧人们养着……本应照看羊群的狗,而它们不像狗那样却像狼一样行事,这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从政治均衡,或者不如说,从国家稳定的角度着眼,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因为柏拉图并不依赖于不同阶级力量之间的均衡,因为那是不稳定的。主人阶级对于被统治者的敌对力量的某种控制,其专制权力以及其凶猛残酷,这是不必考虑的事情,因为主人阶级的优越地位必须保证不会受到挑战。惟一值得考虑的主人阶级的控制问题于是就是自我控制。就如同统治阶级必须实行经济上的节制,即克制对被统治者的过度的经济剥削,因此在对付被统治者时,还必须要能够抑制过度的凶残。但这只有在其本性之凶残被其温和中和的情况下,才能够实现。柏拉图发觉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因为“凶残本性恰恰是温和本性的对立面”。其代言人苏格拉底说他被搞糊涂了,直到他再次想到了狗。他说:“训练有素的狗天性即是对其朋友及熟识者极为温和,而对陌生人刚好相反。”于是,这就证明了“我们试图赋予我们的保护者的这种性格并不同天性相抵触”。培养主人种族的目标就如此这般地确定下来,而且被证明是可以达到的。这种分析是从保持国家稳定所必需的条件中得出来的。
      柏拉图的教育目的恰恰与此相同。它纯粹是政治的目的,即通过把凶猛成份和温和成份混合而成统治者的性格,以使国家稳定。教给希腊上层阶级的孩子们的两门科目,即体操和音乐(后者在这个词的更宽泛的含义上包括了所有文艺方面的学习),被柏拉图和性格中的凶狠和温和这两种成份联系在一起。柏拉图问道:“难道你没有观察到,没有音乐的单一的体操训练是怎样影响到性格,以及相反的训练又是怎样影响性格的吗?……专门只教体操会造就出过分凶猛的人,而与之类似仅以音乐作为先入之见,则会使他们心肠太过柔软……但我们要保证我们的保护者必须把这两种本性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某个神明一定是已经给了人这两种技艺,即音乐和体操;而且它们的目的与其说分别地服务于灵魂和肉体,不如说应把两根主弦协调定音”,也就是说,把灵魂的两种成份即温厚平和与凶猛残酷二者协调和谐起来。“这些就是我们的教育和训练体制的框架”,柏拉图这样总结了他的分析。
      尽管事实上柏拉图把灵魂的温和成份同其哲学倾向等同起来,而且尽管事实上在《理想国》后面各部分里,哲学即将扮演这么一种占据支配地位的角色,但他一点也不偏向灵魂的温和成份,或音乐的即文艺的教育这一方。在平衡两种成份上不偏不倚,这导致了他对文艺教育施加了同当时雅典的习惯做法相比最为严厉的限制,这一点更加值得注意。这当然只是他偏爱斯巴达人的习俗而不喜欢雅典人习俗这个总倾向的一个组成部分。(他的另一个模型克里特,甚至比斯巴达更加反对音乐教育。)柏拉图关于文艺教育的各项政治原则是以简单的比较为基础的。他看到,斯巴达对待其众牲就有点过于严酷无情了;这是一种症候或者甚至是对某种懦弱情感的招认,因而是主人阶级刚刚开始出现的退化的征兆。另一方面,雅典对待奴隶则是完全的自由而懈怠。柏拉图以此作为证据,即斯巴达有点过多地强调了体操,而雅典自然是过分重视了音乐。这种简单的估价使他能够得以重构在他看来,在最好国家的教育当中两种成份的真正的适度分寸或真正的相互结合,并阐述了他的教育政策的原则。从雅典人的观点来判断,要求所有文艺教育都应以斯巴达针对一切文艺问题施行严格的国家控制的做法为楷模的主张,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仅诗歌而且在普通意义上的音乐,都得由严格僵化的审查制度加以控制,而且二者都应当通过使年轻人更自觉于阶级纪律,并且因此更乐于服务于阶级利益,而完全用来服务于强化国家的稳定。柏拉图甚至忘记了,是音乐的功能使年轻人更为温和,因为他所要求的音乐形式是使他们更勇敢,即更加凶悍。(鉴于柏拉图是一名雅典人,他关于真正的音乐的观点在我看来,在其迷信的偏狭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尤其是若要对比当时更有启发意义的评论的话,这一点就更明显了。但即便是在今天,仍有许多音乐家站在他一边,这可能是因为他关于音乐的重要性即其政治力量的宏论讨好了他们。教育学家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哲学家们尤甚于此,因为柏拉图主张应由他们来统治;这种主张将在第8章中加以讨论。)
      决定着灵魂教育的政治原则,即保持国家的稳定,也决定着对肉体的教育。其目标纯粹是斯巴达的教育。雅典的公民们要教育成具备通用性的多种才能,而柏拉图要求统治阶级应当训练成为一种专业性的武士阶级,以便随时抵抗来自国家之外或来自国家内部的敌人。我们两度被告知,对男孩子和女孩子们,“必须让他们骑上马看看真实的战争;而且如果能够保证安全,必须把他们带上战场,并让他们尝尝血腥味道;就像人们对那些小猎狗所做的一样”。一位现代作家把当代极权主义教育的特征概括为“一种被强化的和连续性的动员形式”,他的描述的确非常符合柏拉图的整个教育体制。
      这就是柏拉图关于最好的或最古老的国家的理想框架,该城邦对待其众牲就像一个聪明而冷酷无情的牧人对待他的羊群一样;并非过分冷酷,只有真正的蔑视……作为既是对斯巴达的社会制度又是对它们的稳定性和不稳定性的条件的一种分析,并且作为重构更为严格而原始的部落生活形式的一种尝试,这种描述的确十分精彩。(在本章里只论述了其描述性的方面,其伦理方面将在稍后加以讨论。)我相信,在柏拉图的著作中,许多内容通常一直被视为神话或乌托邦思辨,但用这种方法可以解释为社会学的描述和分析。例如,如果我们考察他关于成功地发动战争的游牧部落征服定居人群的神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从描述性社会学的观点来看,它是极其成功的。实际上,它甚至可以称作是一种有趣的(尽管可能过于全面)现代的国家起源理论的先驱。按照这种现代理论,中央集权的和组织化的政治权力一般是在这样一种征服当中产生的。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可能存在着比我们现在所能估计到的更多的这类描述。

      让我们做一下总结。为了力图理解并解释他所经历的变化着的社会世界,柏拉图为此提出了一种内容详尽的系统的历史主义社会学。他把现存的国家视为某种不变的形式或理念的走向衰退的摹本。他试图重现描述国家的这种形式或理念,或者至少是要描述与之尽可能贴近相似的某种社会。沿袭古代的传统,他把他对斯巴达和克里特的社会制度——在希腊他能够发现的最古老的社会生活形式——的分析结果,用作他的重现描述的材料,他在其中认识到了甚至是更为古老的部落社会的滞留形式。但是为了正确使用这种材料,他需要一条原则,用以区分现存制度的善的、原始的或古老的特征与它们的衰退征候。他在他的政治革命规律之中发现了这条原则,按照这条原则,统治阶级内部的纷争及其耽溺于经济事务,乃是所有社会变化的根源。因此重构他的最好国家就应当尽可能彻底地消灭所有纷争与衰退的病菌和要素;这就是说,它应当着眼于保持由它的经济克制、其生育训练保证的主人阶级牢不可破的团结所必须的条件,从斯巴达这个国家脱胎重建起来。
      柏拉图把现存社会解释为理想国家的衰退摹本,这同时为赫西奥德关于人类历史的有些粗陋的观点,提供了理论背景和丰富的实际教益。他提出了一种非常现实的历史主义的理论,该理论在赫拉克利特的纷争中,以及在他从中认识到历史的推动力量及腐坏力量的阶级冲突之中,发现了社会变化的原因。他把这些历史主义的原则应用于讲述古希腊城邦的衰落和沦亡的故事,并已尤其是应用于对民主政制的批判,他把民主政制描述为软弱的和退化的。而且,我们可以补充说,在后来的《法律篇》中,他也把这些原则运用于讲述波斯帝国的衰退和沦亡的故事,由此开创了一大串对于各个帝国及文明历史的衰退与沦亡过程加以戏剧化呈现的先河。(斯宾格勒写的众所周知的《西方的没落》只是其中最糟糕的一本书,但它却不是最后一本。)我认为,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为一种尝试,而且是一种给人印象极深的尝试,就是要对他的有关部落社会瓦解的亲身经验做出解说和合理的阐释;柏拉图的经验同导致赫拉克利特提出最早的变化哲学的那种经验相类似。
      但是我们对柏拉图的描述性社会学的分析仍然是不完全的。他关于衰落与沦亡的各个故事以及几乎全部后来的故事,显示出至少两项我们迄今未曾讨论到的特征。他把这些走向衰落的社会视为某种有机体,并把衰落看成是同年迈衰老近似的一个过程。而且,他相信这种衰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道德退化、灵魂的堕落和衰败,同社会机体的衰落相伴而来。所有这一切在柏拉图关于最早的变化理论——在数的故事和人的衰落的故事中都扮演着一种重要角色。这个故事以及它和形式或理念的学说的联系,将在下一章中加以讨论。
    第五章 自然与约定
    柏拉图并不是第一个以科学研究的精神探究社会现象的人。社会科学的发动至少可追溯至普罗塔哥拉一代,他是第一位把他们自己称为“智者派”的伟大的思想家。它是以认识到需要在人类环境方面的两个不同要素——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二者之间做出区分为标志。这是难于做出和把握的一种区分,即使是现在,我们的头脑中也不能够清楚地确立这种区分,由此就能够推知这一点。自从普罗塔哥拉的时代以来,人们就一直追问这个问题。似乎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强烈的倾向,即把我们社会环境的特殊属性当作它们是“自然的”来加以接受。
      一个原始部落或“封闭”社会的神秘态度的特征之一是,它存在于一种拥有恒久不变的禁忌,拥有被当作如日东升或季节循环,或类似于自然界的明显规律一样不可避免的律法和习俗的巫术圈子之中。而只有在这种神秘的“封闭社会”已确实瓦解之后,才能发展起来一种关于“自然”与“社会”二者之间差异的理论性认识。

      我相信,对这种发展的分析要求明确把握一种重要的区分。它是在以下二者之间的区分:(a)自然法则,或自然的规律,诸如描述日、月、行星的运动,季节的更替等等的规律,或万有引力定律,或者例如热力学定律;和另一方面,(b)规范性法则,或规范,或禁令和戒律,也就是诸如禁止或要求特定的行为模式这样的规则;例子有十诫或是规定了议会成员选举程序的法定规则,或是构成了雅典宪章的法则。
      既然对这些问题的讨论经常因使这种区分模糊不清而被搞得没有说服力,就此可以多谈几句话。在(a)的意义上的法则——自然规律——描述了某种严格的、不会变更的规律性,它或者在自然状态下实际上是有效的(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法则就是一种正确的陈述),或者不成立(在这种情况下,它就是错误的)。假如我们不知道某一种自然法则是正还是误,而且如果我们愿意注意到我们对此并不确定,我们就常称它为“假说”。自然规律是不能被更改的;对它来说不存在例外。因为假如我们确信已经发生了某件与之相矛盾的事情,那么我们不说存在一个例外,或对这条规律有了某种改变,而是说我们的假设已经被反驳了,因为已证明了这条假设的严格的规律性并不成立,或者换言之,这条假设的自然法则并不是一条真正的自然规律,而是一个错误的陈述。既然自然规律是不可变更的,所以它们既不能被打破,也不能被强制施行。它们超越了人类的控制之外,尽管它们可能会被我们为技术目的而加以运用,并且尽管我们可能因不了解它们或忽视了它们而陷入困境之中。
      假如我们转到类型(b)的法则即规范性的法则,所有这一切就是非常不同的了。规范性的法则,无论它是一项依法制定的法律,或者是某项道德戒律,都能够由人来强制执行。还有,它是能够改变的。它或许会被描述为是好的或坏的,正确的或错误的,可接受的或不可接受的;但是只有在某种比喻的意义上,才能称之为“正确的”或“错误的”,因为它并不描述某种事实,而是规定了我们行为的方向。假如它有某种道理或意义,那么它就能够被违背;而且假如它不能被违背,那么它就是多余的和没有意义的。“量入为出(不要花费超出你所拥有的更多的钱财)”是一条有意义的规范性法则;作为一条道德的或法定的规则,它可以是意义重大的,而且是有必要实行的规则,因为它是如此经常地被违背。“不要从你的钱袋里取出比其中所有的更多的钱财”从其讲话的方式上也可以被说成是一条规范性的法则;但是没有人会认真地把这样一条规则当作某个道德或法律体系的一个有意义的组成部分,因为它不可能被违反。假如某一项有意义的规范性法则得到人们的遵守,那么这总可以归因于人类控制——人类的行为和决定。通常它应归因于引入约束因素的决定——惩罚或制止那些违反这条法则的人。
      同许许多多思想家而且特别是同许多社会科学家一样,我认为,在意义(a)上的法则,即描述自然规律性的陈述,与意义(b)上的法则,即诸如禁令或戒律之类的规范,这二者之间的区分是一种根本性的区分,而且这两种法则的共同之处几乎仅仅是具有同一个名称而已。但是这种观点决不是被人们普遍接受的;相反,许多思想家相信,存在着这样的规范——禁令或戒律——在它们是按照意义(a)上的自然法则而被制定出来的这种意义上,它们是“自然的”。例如,他们说某些法律规范是符合人性的,并且因此符合意义(a)上的心理学的自然法则,而其他的法律规范则可能与人性相反;并且他们补充说,那些能够被证明和人性相符的规范与意义(a)上的自然法则实际上并非十分不同。其他人说意义(a)上的自然法则实际上非常近似于规范性法则,因为它们是按照宇宙的造物主的意志或决定制定的——毫无疑问,这一种观点也隐藏在对于(a)种类的规律使用原本具有规范含义的“法则”一词这种做法的背后。所有这些观点可能都值得加以讨论。但是为了讨论它们,首先必须在(a)的意义上的法则和(b)的意义上的法则这二者之间做出区分,而不是因不当的术语而把问题弄混淆。因此,我们将仅仅对类型(a)的法则保留使用术语“自然规律”,而且我们拒绝把这一术语用于在某种意义或其他意义上被称为是“自然的”任何规范。这种混淆是极不必要的,因为假如我们希望强调类型(b)的法则的“自然”特征,很容易说成“自然的权利和义务”或是“自然的规范”。

      我认为,为了理解柏拉图的社会学,有必要考察在自然法则与规范性法则二者之间的区分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我想首先讨论这个发展的出发点和最后步骤是什么,接下来讨论三个中间步骤,它们全都构成了柏拉图的理论的组成部分。出发点可以描述为朴素的一元论。可把它说成是“封闭社会”的特征。最后一个步骤,我把它描述为批判的二元论(或批判的约定主义),这是“开放社会”的特征。仍然存在许多人力图避免迈出这一步骤的事实,可以视为我们仍置身于从封闭社会向开放社会的过渡之中的一个迹象。(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照第10章。)
      我称之为“朴素一元论”的出发点是自然规律与规范性法则尚未做出区分的阶段。让人不愉快的经验是人类据以学习调整自身以适应其环境的途径。当触犯某种规范性的禁忌时,由其他人强加的惩罚,和在自然环境中遭受的不愉快经验,二者之间没有做出区分。在这个阶段之内,我们可以进一步区分两种可能性。一个可称为朴素的自然主义。在此阶段,无论是自然的或社会约定的规律性,都被认为不具有任何一种改变的可能性。但是我以为,这个阶段仅仅是一种可能从来没有变成现实的抽象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我们可把它称为朴素的约定主义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上,人们把自然的和规范性的规律性统统作为像人似的神或半神们的决定的表达方式,并依赖于他们的决定的东西来体验。故此,季节的循环往复,或日、月、星辰的运动特性,就会被解释为遵守着“统治着天与地”,并且是由“造物主在创世之初宣布”和制定的“法则”或“天意”或“决定”。可以理解,那些按这种方式来思考的人会认为,即使是自然法则,在特定的例外情况下,也是为修改敞开门径的;在巫术活动的帮助下,人有时可以影响它们;而且自然的规律性可以由各种惩罚来维持,就像它们是规范性的规则一样。赫拉克利特的说法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太阳将不会超出其运行轨迹的限度;否则命运女神和正义的女仆将会知道怎样找到他。”
      巫术的部落制度的崩溃,是和以下内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即认识到在不同的部落里禁忌是各不相同的,认识到不同的禁忌是由人来强加和强制执行的,而且假如一个人只要能够逃避他的同族人强加的惩罚,就可以违反它们,而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影响。当人们注意到法则是由人类的立法者更改和制定的,这种认识过程就会加快。我不仅想到了像梭伦这样的立法者,还想到了由实行民主政制的城邦的普通人们制定和实施的法则。这些经验会导致在以决定或社会约定为基础的由人强制执行的规范性法则,同超越了其力量范围之外的自然法则二者之间的一种有意识的区分。当这种区分被明确地理解之时,那么我们就可以把所达到的这种态度称为一种批判的二元论或批判的约定主义。在希腊哲学的发展当中,这种关于事实与规范的二元论本身是以自然与社会约定二者之间的对立来表述的。
      尽管事实上在很久以前,一位比苏格拉底年长的同时代人、智者普罗塔哥拉就已站到了这个立场上,人们仍然对它很少理解,以致似乎有必要对之详细加以解释。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批判的二元论并不隐含着关于规范的历史起源理论。它与断言规范最开始是由人有意识地制定或引进,而不是被人发现恰恰存在着规范(无论何时他首先能够发现任何这种类型的事物),这样的显而易见站不住脚的历史主张,没有一点关系。因此,它与断言规范是和人而不是和神一起产生出来的主张没有任何联系,它也并不低估规范性法则的重要性。更不必说它与断言规范由于它们是社会约定性的即人为的,因此就是“纯粹任意性的”的主张有什么关系了。批判的二元论仅仅是主张,规范与规范性法则可以由人来制定并改变,特别是由遵守它们或者变更它们的某项决定或社会约定来制定并改变,并且因此正是人在道德上对它们负有责任;也许不是对当他首先开始反省它们时,他发现存在于社会中的那些规范负责,而是对一旦他已查明他能够做些改变它们的事情时,他准备容忍的那些规范负有责任。规范在如下意义上是人为性的,即我们不可以为它们责怪任何人,既不能责怪自然,也不能责怪上帝;而只能责怪我们自己。如果我们发觉它们令人不快,我们的任务就是尽我们所能地改进它们。最后这句话意味着,把规范描述为社会约定,我不是说它们必定是任意性的,也不是说一系列规范性的法则将像另一组法则那样运行良好。说某些法则体系能够被改进,某些法则可能比其余的更好,我的确切的意思是说,我们能够把现存的规范性法则(或社会制度)同我们已决定值得加以实现的某些标准的规范相比较。但是,即使是这样,标准也是由我们制定的,因为我们赞同它们的决定是我们自己做出的,并且只有我们为采用它们而承担责任。这些标准不会在自然中被发现。自然是由事实和规律性构成的,而且就其本身来说既不是道德的也不是不道德的。是我们不顾我们是这个世界之一部分的事实,把我们的标准强加于自然,并通过这种方式把道德引入了自然世界。我们是自然的产物,但自然既创造出了我们,同时又赋予我们以改造世界的力量、预见和规划未来的力量,以及做出我们在道德上为之负有责任的广泛而影响深远的决定的力量。而责任、决定,恰恰是和我们一道才进入了自然的世界。

      认识到这些决定从来不可能从事实(或从对事实的陈述)中得出,尽管它们涉及事实,这对于理解这种态度是很重要的。例如反对奴隶制的决定,并不依赖于所有人都生而自由且平等,以及没有人生来就戴着锁链这个事实。因为,即使所有人生而自由,一些人也许可能力图把其他人缚以锁链,而且他们可能甚至相信,他们理所当然应给他们戴上枷锁。而相反,纵然人们生来即戴着锁链,我们许多人也会要求除去这些锁链。或者把此事讲得更准确一些,假如我们认为,某个事实——诸如许多人正饱受病痛之苦这个事实,它是可以改变的——那么我们总是能够针对这一事实采取许多不同的态度:更特别之处在于,我们能够决定做出某种尝试以改变它;或者我们能够决定抗拒任何一种这样的尝试;或者我们可能决定一点也不采取任何行动。
      从这个角度而言,所有道德决定都涉及某种或他种事实,特别是涉及某种社会生活事实,而且所有(可以改变的)社会生活事实,都可能让我们做出许多不同的决定。这证明了,各种决定从来不可能从这些事实或是从对这些事实的某种描述当中推导出来。
      但是,它们也不能从另一类事实当中被推导出来;我是指那些我们借助自然法则描述的自然的规律性。我们的决定必须符合自然规律(包括有关人类生理与心理的自然规律),假如我们要让这些决定最终得到有效执行的话,这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假如它们与这些规律背道而驰的话,那么这些决定根本无法奏效。例如,所有人都应当多干活少吃饭这项决定,超过生理上的某个特定限度时就无法得以实现,也就是说,超过了一定限度,它就不符合生理学上的某一条自然规律了。同样,所有人都应当少干活多吃饭的决定,超过某个特定限度,也无法得以实现,这是由于多种多样的原因,包括经济学上的自然规律。(我们在下面本章的第四部分里将会看到,在社会科学里也存在自然规律;我们将称其为“社会学规律”。)
      因此,某些决定因为违背了某些自然规律(或“不可改变的事实”)就可以作为不能执行的决定加以排除。但是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任何一项决定都能够在逻辑上从这样的“不可改变的事实”当中推导出来。确切地说,情况就是这样。就无论什么样的任何一种事实来说,不论它是可改变的或是不可改变的,我们可以采取不同的决定——诸如改变它;保护它以防想要改变它的那些人;不予干预,等等。但是,如果涉及的事实是不可改变的——或者因为鉴于既定的自然规律,某种改变是不可能的,或者因为对那些想要改变它的人来说因其他原因,某项改变过于艰难——那么某项改变它的决定就将是不切实际的;事实上,对于这样一种事实的任何一项决定都将是没有效果且没有意义的。
      批判的二元论因此强调决定或规范不能归结为事实;它于是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事实与决定的二元论。
      但是这种二元论似乎容易让人抨击。可能有人会说,决定是事实。如果我们决定采用某一项规范,那么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件心理或社会的事实,而且要说在这样的事实和其他事实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将是荒诞不经的。因此,毋庸置疑,我们关于规范的决定,即我们采纳的规范,明白无误地依赖于诸如我们教养的影响之类的特定的心理事实,所以假定某种事实与决定的二元论,或者说决定不能从事实当中被推导出来,这似乎是荒谬可笑的。对这种反驳可通过指明我们可以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谈及“决定”一词来予以回答。我们可以说已经提议或考虑,或达成,或作为决策依据的某一项特定的决定;或者是另一种情况,我们也可以提到某种做出决定的行为,并称之为“决定”。只有在第二种意义上,我们才能把一项决定描述为一个事实。这种情况与许许多多其他的表述方式相类似。在一种意义上,我们会谈起被提交给某个委员会的一项特定的决议,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该委员会处理这项决议的行为,会被说成是该委员会的决议。同样,我们可能谈起提交给我们的某项提议或建议,而在另一方面,提议或建议什么事情的行为,也会被称为“提议”或“建议”。一种类似的歧义现象在描述性命题领域内为人所熟知。让我们看一下命题:“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把这个命题同它所描述的事实区分开来是有益处的,这个事实我们可称之为原有事实,即拿破仑死在圣赫勒纳的事实。现在某位历史学家,比如说A先生,在写拿破仑的传记时,可能写下所提到的命题。在这么做时,他是在描述我们所说的原有事实。但是还存在着一个从属的事实,它和原有事实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他做出这个陈述的事实;而另一位历史学家B先生,在写A先生的传记时,可能会描述这第二个事实,写道:“A先生讲到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以这种方式所描述的从属事实恰巧本身就是一种描述。但是,它是在必须与我们称命题“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为一种描述的意义相区别的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种描述。做出某种描述或某个判断,这是一种社会的或心理的事实。但是,所做的这个描述应当同已经被做出描述的那个事实区别开来。它甚至不能从这个事实当中被推导出来;因为那将意味着,我们能够从“A先生讲到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确凿地推论出“拿破仑死于圣赫勒纳”,而我们显然不能这么推论。
      在决定领域内,情况是与此类似的。制定某项决定,采用某种规范或标准,这是事实。但是已被采纳的这项规范或标准,并不是一个事实。绝大多数人同意这条规范“你不可以偷窃”,这是一个社会事实。但“你不可以偷窃”这条规范并非一个事实,而且永远不能从描述事实的命题里推证出来。当我们记起,对于某个特定的相关事实,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并且甚至截然相反的可能决定之时,这一点将会看得最为清楚无误。例如,面对着绝大多数人采纳了“你不可以偷窃”这条规范这个社会事实,仍然可能要决定采纳这条规范,或是反对采取它;可能要鼓励那些采取这条规范的人,或是阻止他们,并劝导他们采取另一条规范。总而言之,不可能从陈述某一事实的句子之中推导出陈述某一条规范或某项决定,或者说,某项政策建议的句子来;这只是讲明不可能从事实中推论出规范或决定或建议的另一种方式。
      规范是人为的(并不是说它们是被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而是说有人能够评判和改变它们——也就是说完全是我们对它们负有责任,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人为的)这个陈述,一直经常被人曲解。几乎所有曲解都起源于一个根本性的误解,即认为“约定”意味着“任意”的信念;即假如我们自由选择我们喜欢的任何一种体系的话,那么,这种体系就会和任何其他一种体系同样好。当然,必须承认认为规范是社会约定的或人为的这个观点表明,将存在着某种特定的涉及任意性的成份,即,可能存在不同的规范体系,但没有多少体系可供选择(普罗塔哥拉恰如其分地强调过这个事实)。但是人为性决不意味着完全的任意性。例如,数学演算,或交响乐,或戏剧,都是非常人工化的,但不能推论一种演算法或一首交响乐或一部戏剧就是和任意其他的一个同样好。人类已经创造了新的世界——语言的、音乐的、诗的、科学的新世界;这里面最为重要的是要求平等,要求自由,并要求扶助弱者的道德律令的世界。在比较道德领域和音乐或数学领域时,我并不想把这些相似性延伸得太远。更为特殊之处在于,在道德决定与艺术领域内的决定二者之间存在一种重大差别。许多道德决定涉及其他人的生与死。艺术领域内的决定并没有这么急切而重要。所以,说一个人决定支持或反对奴隶制就像他可以决定喜欢或不喜欢特定的音乐和文学作品一样,或者说道德决定仅仅是人的趣味问题,这是极具误导性的。它们也不仅仅是关于如何使这个世界更美丽,或是关于其它这类奢侈事物的决定;它们是具有非常重大的紧迫性的决定。(关于所有这一切,也可参照第9章。)我们的比较仅仅意在证明,认为道德决定在于我们自己的观点,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完全任意性的。
      相当令人奇怪,认为规范是人为的这种观点还受到某些人的质疑,他们从这种态度中看出了对宗教的抨击。当然必须承认,这种观点是对特定形式的宗教,即对盲目信仰权威的宗教,对巫术和禁忌主义的一种批判。但我认为,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反对建立在个人责任感和良心自由基础之上的宗教。我当然想到了特别是基督教,至少像它在民主政制国家当中通常被解释的那样;基督教反对所有禁忌主义,它告诫道:“汝等已听说过古时候他们说到它……但我要告诉你们……”;这种良知的声音在任何情况下都反对仅仅是对法则的刻板的遵守和服从。
      我不承认,在这种意义上把伦理法则看作是人为的这种观点,和它们是由上帝赐予我们的宗教观点是不相容的。从历史上看,所有伦理无疑都开始于宗教;但我现在不讨论历史问题。我不追问谁是第一位伦理上的立法者。我只是坚持认为,正是我们而且仅仅是我们,对采纳或拒绝某些被提议的道德法则负有责任;正是我们必须分清真正的先知与假冒的先知。所有种类的规范一直被宣称是上帝赐予的。如果你接受“基督教的”关于平等和宽容以及良心自由的伦理,仅仅是因为它宣称仰赖神授的权威,那么你所建基的基础就是薄弱的;因为恰恰有人经常地宣称不平等是由上帝规定的,而且我们不可以容忍不信基督教者。然而,假如你接受基督教的伦理不是因为你被命令这么做,而是因为你确信这是应该做出的正确决定,那么你就是决定这件事的人。我坚持是我们做出决定并承担责任,这不可以被当作意味着我们不能够或不可以获得信仰的帮助,以及受到传统或伟大榜样的激励。它也不意味着道德决定的产生,仅仅属于一种“自然的”过程,即物理和化学的过程的常规。实际上,普罗塔哥拉是第一位批判的二元论者,他教导说,自然并不知道规范,而且规范的引入应当归功于人,而且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成就。正如伯内特所说,普罗塔哥拉因此认为“制度与社会约定是使人超越于禽兽之处”。但是,尽管他坚持认为人创造了规范,正是人才是万物的尺度,但他认为,人只有借助超自然的帮助,才能完成规范的创造。他教导说,规范是由人加于事物的原始或自然状态之上的,但却是在宙斯的帮助下完成的。是在宙斯的命令之下,赫耳墨斯把对正义和荣誉的理解力赐予了人类;而且他把这个礼物平等地分配给所有人。关于批判的二元论的最早的清晰阐述,为对我们的责任感做出某种宗教性的解释留下了余地,这证明了批判的二元论同某种宗教态度的对立是多么微小。我以为,在历史上的苏格拉底身上,也能够觉察出一种类似的态度(参见第10章)。他由于他的良心以及他的宗教信仰,感到不得不质疑所有权威,并寻求他可以相信其正当性的规范。伦理的自主性学说独立于宗教问题,但是它符合或者也许甚至是必须要有某种尊重个人良心的宗教。

      最早由普罗塔哥拉和苏格拉底倡导的关于事实与决定的二元论或者是伦理自主性的学说就是这样。我相信,对于合理认识我们的社会环境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社会法则”,即我们的社会生活的所有规律性,都是规范性的和由人强加的。相反,还存在着关于社会生活的重要的自然规律。关于这些,社会学规律似乎是合适的术语。在社会生活中,我们遇到两种法则,即自然的和规范性的法则,正是这个事实使明确地区分它们显得如此重要。
      在谈到社会生活的社会学规律或自然规律时,我并没有太多地考虑如柏拉图等历史主义者所感兴趣的所谓演化规律,尽管假如存在这样的历史发展规律,对它们的系统阐述肯定属于社会学规律这一类。我也没有太多地考虑“人性”的规律,即人类行为的心理学的和社会心理学的规律性。更确切地说,我想到了诸如现代经济理论(如国际贸易理论或商业周期理论)所系统阐述的规律。这些以及其他的重要的社会学规律是和社会制度的运作相关联的。(参阅第3章和第9章。)这些规律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作用,这相当于在机械工程中由比如说杠杆原理所起的作用。因为制度像杠杆一样,假如我们想要做成超出我们肌肉力量的某件事情时,它们就是必不可少的。像机器一样,制度使我们为善或作恶的力量成倍地增加。像机器一样,它们需要由理解它们的运作方式、以及最为重要的,理解它们的目的的人进行明智的监督,因为我们不能够建成了它们,就让它们完全自动地工作。进而,构建它们还需要某种关于社会的规律性的知识,这些规律性硬性地设定了运用制度所做事情能够达到的限度。(这些限制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比如能量守恒定律,该定律等于说我们不可能建成一台永动机。)但是从根本上说,制度的确立,总是遵循着某些规范,按照头脑中的某种目的设计的。这一点对于被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制度来讲尤为正确;但是即使是那些——绝大多数——作为人类行为的非设计的结果而产生出来的制度(参阅第14章),也都是某种或他种有意识行为的间接结果;而且它们的运转主要依赖于对规范的遵守。(甚至机械工具可以说也不仅仅是由铁构成,而是把铁与规范合为一体而构成的;即机械的制造转变了物理性的东西,但却是根据特定的规范性规则,即它们的规划或设计而制造出来的。)在制度当中,规范性的法则和社会学规律,即自然规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且因此,若不能够区分这两者,就不可能理解制度的运行(这些说法意在提出特定的问题,而不是给出答案。尤其要注意,所提到的制度与机器二者之间的类比不可以被解释为提出了这样一种理论,即在某种本质主义的意义上,制度是机器。它们当然不是机器,而且,尽管在这里提出了该命题,即假如我们自问,是否某项制度确实服务于某种目的,而且它可以服务于什么样的目的,我们就可以获得有益且有趣的结果,但并不是断言每一项制度都服务于某种特定的目的——可以说是其根本目的)。

      如上所述,从某种朴素的或神秘的一元论到明确地认识到规范与自然规律二者之间的差别的批判的二元论,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存在许多中间步骤。绝大多数这些中间立场产生于认为,如果某项规范是社会约定的或人为的,那么它就一定是完全任意性的这种曲解。为了理解柏拉图把所有中间阶段的成份结合在一起的立场,必须考察这些中间立场中最重要的三种。它们是(1)生物自然主义;(2)伦理或法律的实证主义,以及(3)心理或精神的自然主义。有趣的是,这些立场中的每一种都曾被用来为相互之间根本对立的伦理观点辩护;更为特别的是,为权力崇拜辩护,而且为弱者的权利辩护。
      (1)生物自然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说,生物学形式的伦理自然主义,它是这样一种理论,尽管事实上道德法则和国家法律是任意性的,但还存在着某些恒久不变的自然规律,从中我们能够推出这样的规范。饮食习惯,即进餐次数以及所摄取食物的种类,就是社会约定的任意性的一个例子,生物自然主义者可以这样争辩;确实在这个领域内无疑存在某些自然规律。例如,如果一个人吃饭吃得不够或太多,他就将会死掉。故此,看起来就像在表面现象后面存在着事实真相一样,在我们任意性的社会约定背后,也存在着某些不变的自然规律,尤其是生物学规律。
      生物自然主义不仅被用来为平等主义作辩护,也被用来为强者统治的反平等主义的学说辩解。最早提出这种自然主义的一个人是诗人品达,他用它来支持强者应当统治的理论。他宣称,强者可以按照他喜欢的任何方式利用控制弱者,这是在整个自然界中都适用的一条规律。故此保护弱者的法律就不仅仅是专断随意而已,而是人为地扭曲了强者应当自由,且弱者应成为其奴隶的真正的自然规律。柏拉图对这种观点讨论了一番;在仍然受到苏格拉底很大影响的一部对话录《高尔吉亚篇》中批判了这种观点;在《理想国》中,这种观点是以色拉希马库斯之口讲出来的,而且与伦理个人主义等同起来(参见下一章);在《法律篇》中,柏拉图对品达的观点较少敌对性;但他仍然把最智慧者的统治与之对比,他说,前者是一个较好的原则,而且正好充分遵循了自然(也可参见在这一章后面的引文)。
      第一个提出人道主义或平等主义版本的生物自然主义的人是智者安提芬。他还把自然与真理,以及把社会约定与意见(或“虚妄的意见”)等量齐观。安提芬是一个彻底的自然主义者。他认为,绝大多数规范不仅仅是任意的,而且是直接违反了自然。他说,规范是从外部强加的,而且自然的规则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这种违犯行为被那些强制施行它们的那些人发觉的话,违反由人强加的规范就是不利的而且甚至是危险的;但是并不存在与之相联系的内在的必然性,而且人们不必为违犯它们而羞耻;羞耻和惩罚仅仅是从外部任意武断地强加于人的惩处。安提芬把功利主义伦理学建立在对约定俗成的道德的这种批判的基础之上。“关于这里所提到的行动,人们会发现许多有悖自然之处。因为它们在应该较少苦难的地方引来了更多的苦难,使能够存在更多欢乐的地方只有更少的欢乐,在不必要的地方造成了伤害。”与此同时,他教导说需要自我控制。他把他的平等主义系统阐述如下:“出身贵族者,我们敬畏崇拜;而出身卑微者,我们却不这样做。这些是愚昧无知的习惯。因为就我们自然的天赋来说,我们在所有品质上都是立足于一种平等的地位,无论我们现在碰巧是希腊人或异邦人……我们所有人全都是用我们的嘴和鼻孔呼吸空气。”
      智者希庇亚斯也表达了一种类似的平等主义思想,柏拉图描述他向其听众发表演说:“先生们,我相信如果不按社会约定的法律,而按照自然来说的话,我们都是同宗同族的亲属、朋友和同一城邦的子民。因为根据自然,外貌相像就是一种亲属关系的表现;但是社会约定的法律,即人类的暴君,却强迫我们去做许多违背自然的事情。”这种精神和雅典人反对奴隶制的运动(在第4章中所提到过的)结合在一起。欧里庇得斯把这一点说成是:“仅仅是这个名字就使奴隶蒙羞,他们在各方面都可以是十分优秀的,而且同生而自由的人可以真正平等。”在别的地方,他说:“人的自然规律是平等。”而且,高尔吉亚的一位门徒且是柏拉图同时代的人阿基达玛写道:“上帝让所有人自由;没有一个人生来即是奴隶。”高尔吉亚学派的另一位成员利科弗力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贵族出身的荣耀是虚构假想的,而且其特权所依据的只不过是一个词而已。”
      针对这场伟大的人道主义运动——“伟大世代”的运动,我在后面(第10章)将这样称呼它——反其道而行之,柏拉图及其追随者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关于人的生物的和道德的不平等的理论。希腊人和异邦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它们之间的对立对应于天生的主人与天生的奴隶二者间的对立。人们的天生的不平等是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生就的禀赋是互补的。社会生活开始于天赋的不平等,而且它必然在那种基础上持续下去。我将在后面更详细地讨论这些学说。眼下,它们可以用于证明,生物自然主义能够怎样地被用来支持最为歧见纷呈的伦理信条。鉴于我们先前对于以事实不可能作为规范之基础所做的分析,这个结果并非出乎意料。
      然而,这样的理由也许不足以击败像生物自然主义这样流行的理论;因此我提出两条更为直截了当的批评意见。首先,必须承认特定形式的行为可以被描述为比其他形式更为“自然”;例如,裸身或只吃生的食物;而且某些人认为,这本身证明了选择这些行为方式是正确的。但是,在这种意义上,人们对艺术、或科学、或者甚至是对支持自然主义的论点感兴趣,这肯定不是自然的。把符合“自然”作为一条最高标准的选择,最终导致了很少有人愿意面对的结局;它并没有导致一种更为自然的文明形式,而是导致了野蛮。第二条批评意见更加重要。生物自然主义者假定,他能够从决定健康条件等等的自然规律中推导出他的规范,如果他不是天真地相信我们不必采用任何规范,只需简单地按照“自然的规律”生活的话。他忽视了事实上他做出了一个选择、一项决定:他忽视了可能有某些其他人比他们的健康更加珍视特定的事物(例如,许多人有意地冒生命危险从事医学研究)。而且因此,假如他以为他未做出某项决定,或者他是从生物学规律中推出其规范来的,那么他就是完全弄错了。
      (2)伦理实证主义同生物学形式的伦理自然主义一样共同拥有这种信念,即我们必须力图把规范归结为事实。但是这些事实这一次是社会事实,即实际存在的既定规范。实证主义坚持认为,除了实际上已建立起来(或“已经订立”)并且因此具有某种实际的存在形式的法律之外,并不存在其他的规范。其他的标准被认为是不真实的想象。既定的法律是惟一可能的善的标准:凡是存在的,都是好的。(强权即真理)根据这种理论的某些形式,认为个人能够评判社会的规范是一种严重的误解;确切而言,是社会提供了个人必须接受的评判所依据的准则。
      在历史事实上,伦理的(或道德的、或法律的)实证主义通常是保守的,或者甚至是权威主义的;而且它经常乞灵于上帝的权威。我相信其论点依赖于所谓的规范的任意性。它断言我们必须信赖现存规范,因为并不存在我们可以为自己找到的更好的规范。要回答这一点,可以这样追问:关于“我们必须信赖云云”这个规范又是如何呢?假如这只是一条现存的规范,那么作为支持这些规范的一个论点,它并无重要意义;但是假如它是吁请我们运用洞察力,那么它就承认了,我们毕竟能够由我们自己来发现规范。而且假如我们被告知须接受权威性的规范,因为我们不能够评判它们,那么我们就既不能够评判权威的要求是否有正当的理由,也不能评判我们会不会是在尊奉一位假先知。而且,因为法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任意性的,因而就不存在假先知,所以重要的事情是拥有某些法律,假如这一点成立,那么,我们就可以自问拥有法律究竟为什么如此重要;因为假如没有进一步的标准,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应选择不要法律?(这些话或许说明了,我为什么相信权威主义或保守主义原则,通常是伦理学上的虚无主义的表现;这也就是说,是一种极端的道德怀疑主义的表现,或是对人以及对人的可能性的不信任的表现。)
      在历史进程中,自然权利——理论经常被提出来支持平等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而实证主义学派通常站到相反的阵营。但这只不过是事出偶然。正如已证明的,伦理自然主义可以带着非常不同的意图而加以运用。(最近它被用以通过宣传某些所谓的“自然的”权利和义务是“自然规律”,而混淆了这整个问题。)相反,也存在着人道主义和进步的实证主义者。因为假如所有规范都是任意性的,那么为什么不能容忍一切呢?这是按照实证主义的思路证明某种人道主义态度的正确性的一个典型说法。
      (3)心理或精神的自然主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两种原先观点的结合,而且它能够用反对这些观点的片面性的某种论点得到极好的解释。伦理学的实证主义者是正确的,假如他强调所有规范都是社会约定的,即都是人和人类社会的产物,那么,这个论点是成立的;但是他忽视了这一事实,即它们因此是人的以及人类社会的本质的心理或精神表现。生物自然主义者是正确的,假设存在着我们能够从中推导出自然的规范的某些自然的目的或目标;但是他忽视了这一事实,即我们的自然的目的并非必需是诸如健康、快乐,或饮食、蔽身之所或繁衍子孙这样的目的。人类的本性是这样的,即人或者至少某些人,并不仅仅为了吃,他们追求更高的目的,精神性的目的。故此,我们可以从人本身的真正本性,即精神的和社会的本质中,推导出他的真正自然的目的。而且我们可以进一步从他的自然目的中推导出生活的自然规范。
      我认为,这种貌似有理的立场,是由柏拉图最早系统阐述的,他在这个问题上受到了苏格拉底关于灵魂的学说,即苏格拉底的精神比肉体更重要的教导的影响。它对我们的思想感情的吸引力无疑比其余两种态度强烈得多。然而,它像这些立场一样,可以同任何一种伦理决定结合在一起;既能同人道主义态度结合,也能同权力崇拜结合。因为,例如我们可以决定把所有人当作他们都具有这种精神性的人类本性;或者我们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一样坚持认为,许多人“像禽兽一样满足口腹之欲”,并且因而具有一种卑劣的本性,而只有少数一些卓越者才配拥有人的精神上的共同点。相应地,精神的自然主义就被较多地而且特别是被柏拉图用于证明“贵族”或“蒙上帝挑选者”或“智者”或者“天然领袖”的天然特权的正当性。(柏拉图的态度将在随后各章中加以讨论)在另一方面,它被基督教和其他人道主义形式的伦理学,例如被潘恩和康德运用,用来要求人们承认每一个人类个体的“自然权利”。很明显,精神的自然主义可以被用于为任何一种“有事实根据的”,即现存的规范辩护。因为它总可以论证说,这些规范如果没有表现人性的某些特征,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是有效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神的自然主义在现实问题上就可以成为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尽管它们之间存在传统上的对立。实际上,这种形式的自然主义是如此宽泛和如此含糊不清,以致它可被用来为任何态度辩护。任何曾被人们想到过的事情,没有不可以称之为“自然的”;因为假如它不存在于他的本性之中,它又怎么可能被他想到呢?
      回顾这段简要概念,我们或许可以觉察到阻碍我们采取批判的二元论的两种主要思想倾向。第一种是指向一元论的一般倾向,也就是说倾向于把规范归结为事实。第二种存在于更深的层次上,而且它可能构成了第一种倾向的背景。它植根于我们害怕向我们自己承认,对于我们的伦理决定的责任完全是属于我们的,而且不能转嫁到任何别人身上;既不能托付给上帝,亦不能交给自然,也不能转交于社会,且不能转给历史。所有这些伦理理论都试图找到某个人,或者也许是某个论点,以从我们身上卸去负担。但是我们不能逃避这个责任。不论我们接受了什么样的权威,都正是我们自己接受了它。假如我们认识不到这个简单的事实,那么我们就是在欺骗自己。

      我们现在转而对柏拉图的自然主义及其与他的历史主义的关系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当然,柏拉图并非总是在同一种意义上使用“自然”一词。我相信,他赋予它的最重要的含义,实际上等同于他赋予“本质”一词的含义。使用术语“自然”一词的这种方式仍存在于甚至在我们的时代里的本质主义者中间;例如,他们仍然提到数学的本性,或归纳性推论的本性或“幸福与苦难的自然本质”。当柏拉图以这种方式使用这个词时,“自然”的意思几乎与“形式”或“理念”一样,因为某事物的形式或理念,如前面所证明的,也就是它的本质。自然与形式或理念两者之间的主要区别似乎是这样的。某种可感知事物的形式或理念,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并非处于那个事物之中,而是同它分离开来;它是它的祖先,它的始祖;但是,这个形式或祖先把某种东西传递给作为它的子孙或属于其族类的这种可感知事物,即它们的本性。这种“自然”因此是某事物的天生的或原有的品质,而且在这种程度上说,这是它的固有本质;它是某个事物原有的力量或原始天命,而且它决定着那些作为其近似于其形式或理念之基础的,或作为其对形式或理念固有的分享之基础的非本质属性。
      “自然的”因此是某事物中内在的或原有的或天赐的东西,而“人为的”则是后来被人改变或由他通过外部的强制添加或强加的。柏拉图常常坚持说,所有人类“技艺”的产品充其量都仅仅是“自然的”可感知事物的摹本。但是反过来,因为这些只是天赐的形式或理念的摹本,加倍地远离实在,且因此甚至比变动之中的(自然的)事物更不好,更不现实,且更不真实。从这一点我们看出,柏拉图至少在一点上同意安提芬的观点,即假定自然与约定或人工二者之间的矛盾对立相当于真理与谬误、实在与现象、最初的或原始的事物与从属或人为的事物之间的对立,并且相当于理性知识的对象与虚妄意见的对象之间的对立。根据柏拉图所言,这种对立还相当于“天赐的工艺的产物”或“神授艺术的产品”与“人用它们制成的什么东西,即人类技艺的产品”之间的对立。所有柏拉图想要强调其内在价值的那些事物,他于是都称其为是自然的,以和人为的东西相对立。故此,在《法律篇》中他坚持认为灵魂必须被看作是先于所有物质的事物,而且因此它必须被说成是天然即存在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不知道灵魂的力量,而且特别是不知道它的起源。他们不知道,它跻身于最早的事物之列,而且先于所有肉体……在使用‘自然’一词时,人们想要描述最早被创造出来的事物;但是,假如证明正是灵魂优先于其他事物(而或许不是先于火或空气),……那么灵魂而不是其他事物在自然这个词最真切的含义上,就可以坚定地断言灵魂天然即存在着。”(柏拉图在这里重申了他关于灵魂比肉体更密切地近似于形式或理念的旧理论;这个理论也是他关于不朽的学说的基础。)
      但是柏拉图不仅教导说灵魂先于其它事物,并且因此“自然”即存在;他使用的“自然”一词,假如适用到人身上,还常常作为对精神力量或天赋或天生的才能的一种称谓,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的“自然”几乎与他的“灵魂”是等同的;它是他由以分享形式或理念,分有他的种族的天赐始祖的神授原则。并且,“种族”一词又一次常常在非常类似的意义上被使用。因为某个种族是因作为同一始祖后裔而团结在一起的,它也必须由一个共同的自然团结于一道。这样,术语“自然”和“种族”就常常被柏拉图作为同义词来使用,例如,当他谈到“哲学家的种族”以及谈到那些具有“哲学家自然本性”的人时,就是这样;因此这两个术语都十分近似于术语“本质”和“灵魂”。
      柏拉图的“本原(自然)”论打开了通向他的历史主义的方法论的另一条门径。既然考察其研究对象的真正本质似乎是一般而言的科学的任务,那么考察人类社会及国家的本质就是社会科学或政治科学的任务。但是,根据柏拉图的观点,一个事物的本质是它的起源;或者至少它是由其起源决定的。因此,任何一门科学的方法就将是探究事物的起源(它们的“起因”)。这个原则,当应用到社会科学和政治学时,就导致了这样的主张,即要求人们必须考察社会和国家的起源。历史学因此不是为了历史本身来研究,而是作为各门社会科学的方法。这就是历史主义的方法论。
      人类社会的和国家的本质是什么?按照历史主义的方法,社会学的这个基本问题必须以这种方式重新阐述:社会和国家的起源是什么?柏拉图在《理想国》以及《法律篇》中提供的答复,与前面被描述为精神的自然主义的态度观点相同。社会的起源是一种约定,一种社会契约。但是它还不仅止于此,更确切地说,它是一种自然的约定,即一种建立在人性的基础之上,并且更准确的说,建立在人的社会本性基础上的约定。
      人的这种社会本性植根于人类个体的不完善性。与苏格拉底观点相左,柏拉图教导说,由于人类本性中固有的局限,人类个体不可能是自给自足的。尽管柏拉图坚持认为存在着十分不同的人类完善程度,但最后证明甚至是极少数相对完善的人仍然依赖他人(较不完善者);如果不是为了别的事情,那么就是为了让他们来做肮脏的工作,做体力劳动。从这个角度而言,即使是近乎完美的具有“罕见的非比寻常的本性”的人,也依赖社会,依赖国家。他们只有通过国家并处在国家之中,才能达到完善;完美国家必须为他们提供适宜的“社会栖息环境”,没有这种环境,他们必定变得腐坏并走向退化。因此,国家必须被置于比个体更高的地位上,仅仅因为国家才可以成为自给自足的(“经济独立的”)、完美的,而且能够使个人的不可避免的不完善之处得以改善。
      因此社会与个人是互相依赖的。其中一方应把它的存在归因于另一方。社会应把它的存在归因于人类本性,而且尤其应归因于它缺少自给自足性;而个人应把他的存在归因于社会,因为他不是自给自足的。但是在这种相互依赖关系里,国家超越于个人的优越性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显示出来;例如,以这样一种事实来表现,即一个完美国家的衰落和瓦解的开端,并不是在国家本身之内产生的,而更确切地说是产生于其个体身上;它植根于人类灵魂、人类本性的不完善;或者更准确地说,它表现为这样一种事实,即人的种族有退化的倾向。我想现在回到这一点,即政治衰败的根源,及其对人类本性退化的依赖关系;但我愿意首先对柏拉图的社会学的某些特征做一些评论,特别是关于他的版本的社会契约理论,以及关于他对国家具有某种超个性人的观点,即他的版本的关于国家的生物学或有机体的理论,做一些评论。
      是普罗塔哥拉首先提出了关于法律产生于社会契约的理论,或是,利科弗龙(其理论将在下一章中加以讨论)是这样做的第一人,这并不确定。不管怎样,这种思想与普罗塔哥拉的约定主义有密切联系。柏拉图有意地把某些约定主义的思想甚至是契约理论的某种形式同他的自然主义结合在一起,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了,约定主义在其最原始的形式上,并不认为法律是完全任意性的;而且,柏拉图对普罗塔哥拉的评论证实了这一点。柏拉图是怎样意识到他的版本的自然主义中的约定主义成份,这可以从《法律篇》中的一个段落里看出来。柏拉图在那里提供了政治权威可能依据的一系列各种不同原则,其中提到了品达的生物学自然主义(参见前文),即“强者应当统治而弱者应当被统治的原则”,他把它描述为“遵循自然”的一条原则,“正如底比斯诗人品达有一次说过的那样”。柏拉图把这条原则同他通过证明其结合了约定主义和自然主义而推荐的另一条原则相比较:“但是还存在着……一种主张,它是所有原则中最伟大的一条,即智慧者应当领导和统治,而无知者应当服从;而这一点,啊,品达,最智慧的诗人,无疑并不违犯自然,而是遵循了自然;因为它所要求的,并不是外部强制,而是以双方同意为基础的法律的真正自然的统治。”
      在《理想国》中,我们发现约定主义的契约理论的成份,以类似的方式和自然主义(以及功利主义)成份结合在一起。“城邦的形成”,我们在那里听到,“是因为我们不是自给自足的……,或者有另外一种城邦中定居的起源吗?人们在一处定居地里聚集了……许多帮手,因为他们需要许多东西……而且当他们相互之间分享他们的物品时,一方提供而另一方分享,每一个人不都是希望以这种途径增进他自己的利益吗?”这样,居民们为了每个人都可以增进他自己的利益而聚集起来;这是契约理论的成分。但是在这一点背后,存在着他们不是自给自足的这个事实,一种人性的事实;这是自然主义的成分。而且这种成分被进一步发展了。“天生而来,我们中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本性,一些人适于一种类型的工作,而一些人适合另一种……一个人在许多行当里工作或是他仅在一个行当里干,哪一个更好呢?……无疑,假如每个人根据他的自然天赋,只从事一种职业,那么将生产得更多、更好且更容易。”
      以这种方式,劳动分工的经济原则被引入进来(令我们想起在柏拉图的历史主义与对历史的唯物主义解释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但是这条原则在这里是以生物自然主义成分,即以人生来不平等为基础的。起初,提出这种观念是不引人注目,而且可以说是没有恶意的。但是我们在下一章中将看到它具有影响深远的后果;确实,惟一真正重要的劳动分工最终将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二者之间的分工,它被宣称是以主人与奴隶、智慧者与无知者之间天然的不平等为基础的。
      我们已经看到,在柏拉图的态度中存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约定主义以及生物自然主义的成分,如果我们考虑到这种态度从整体上看属于精神的自然主义的立场,因其模棱两可,很容易容许所有这样的结合,那么这种说法就不令人奇怪了。这种精神版本的自然主义也许在《法律篇》中得到了最好的阐述。“人们说”,柏拉图说道,“最伟大和最美好的事物是自然的……而较次要的事物则是人为的。”到此为止,他同意这种说法;但是他接着抨击说下述话的唯物主义者:“火与水,以及土壤和空气,都是天然即存在的……而且,所有规范性的法则全部都是非自然的和人为的,并且是以不真实的迷信为基础的。”同这种观点相左,他首先证明,不是肉体,也不是各种要素,而是灵魂才是真正地“自然即存在”(前面我已引用过这一段);而且从这一点他总结道,秩序,以及法律,也一定是自然就有的,因为它是从灵魂生发出来的:“假如灵魂先于肉体,那么依赖于灵魂的事物”(即精神性的东西)“也先于那些依赖于肉体的事物……而且灵魂命令并指挥着一切事物。”这为下面的学说提供了理论基础,即“法律和有意义的制度自然即存在着,而且不因任何低于自然的东西而存在,因为它们来源于理性和真正的思想。”这是一种明白无误的精神的自然主义的说法;而且它还同一种保守类型的实证主义观念结合在一起:“思考缜密且深谋远虑的立法将发现一种极其有力的帮助,因为法律一旦以书面形式制定出来,就将保持不变。”
      从所有这一切可以看到,源于柏拉图的精神的自然主义的论点非常没有能力帮助解答可能提出来的关于某一具体法律的“公正”或“自然”特征的任何一个问题。精神的自然主义实际上过于含糊,以致不能被应用于任何一个现实问题。除了提供支持保守主义的某些一般性论点之外,它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在实践当中,一切事情都交付给了这位伟大的立法者的智慧(一位神一样的哲学家,其形象,特别是在《法律篇》中,无疑是一幅自画像;也可参见第8章)。然而,与他的精神的自然主义相对立,柏拉图关于社会与个人相互依存的理论则提供了更为具体的结果;而且他的反平等主义的生物自然主义也是如此。

      上面已经简要地陈述了,因为其自给自足性,理想国家据柏拉图看来是完善的个体,而相应地,公民个人是国家的不完善摹本。这种把国家理解成为一种超个体或利维坦式政体的观点,为西方引入了一种所谓有机体的或生物学的国家理论。这种理论的原则将在后面加以批判。这里我首先想要提请注意这一事实,即柏拉图并没有为这个理论辩护,而且确实几乎没有明确地系统阐述它。但它却是清楚无误地隐含其中;事实上,在国家与人类个体二者之间的基本类比是《理想国》的一个标准话题。在这一点上,值得提到,这个类比乃是服务于深化对个人的分析而不是对国家的分析。有人或许可能为这样一种观点辩护,即柏拉图(也许是在阿尔克迈昂的影响下)与其说是提供了一种关于国家的生物学理论,不如说提供了关于人类个人的政治学理论。我认为,这个观点与他的信条,即个人低于国家并且是它的一种不完善的摹本,是完全一致的。正是在柏拉图在其中提出其基本类比的地方,是以这种方式运用它的,那也就是说,把它作为解释和阐明个人的一种方法。城邦被说成比个人更大,且因此更容易考察。柏拉图把这一点作为他提出如下建议的理由:“我们应当在城邦里开始我们的探究”(即探究正义的本质),“并随后继续在个人中探究,总是密切注意相似点……我们不是期望通过这个途径更容易地辨明我们正在寻找的东西吗?”
      从他提出的方式,我们能够看到,柏拉图把他的基本的类比视为理所当然。我相信,这个事实是他渴望某种统一而和谐的,一个“有机的”国家,渴望一种更为原始的社会的表现。(参见第10章)他说,城邦国家应该维持在小规模上,并且只有在其规模的扩大不危及其团结时,它才应该扩大。整个城邦天然就应是一,而不是多。柏拉图因此强调其城邦的“一”或“个体性”。但是他还强调了人类个人的“多”。在他对个体灵魂的分析,以及对同其城邦的保护者、武士与劳动者(他们仍然继续“像禽兽一样满足口腹之欲”,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三个阶级相当地,把它分为理性、体力和动物本能三个部分的分析里,柏拉图使这些组成部分彼此对立,仿佛它们是“独立的且相互冲突的人”一样。“尽管人显然是一,而他在实际上是多……尽管完善的政治实体显然是多,而在实际上它是一。”显然这符合国家的理念特征,个人是国家的一种不完善的摹本。如此这般对同一性与整体性——特别是对国家的,或者也许是对世界的同一性与整体性的强调,可以描述为“整体论”。我相信,柏拉图的整体论与在前面几章里提到的部落的集体主义联系密切。柏拉图渴望着失落掉的部落生活的团结。在某种社会革命之中的变动的生活,在他看来是不真实的。只有一种稳定的整体、永恒的集体生活才具有真实性,而短暂易逝的个人则没有真实性。个人从属于全体是“自然的”,而全体不仅仅是诸多个人的组合体,而且是具有某种更高秩序的一个“自然”单位。
      柏拉图对这种“自然的”,即部落的和集体主义的社会生活模式做出了精彩的社会学描述:“法律”,他在《理想国》中写道,“……是设计用以带来国家整体的福利,借助劝告与强迫,使公民们成为一个统一体。它使他们全都分享他们中每个人能够贡献给社会共同体的任何利益。而且,实际上正是法律为这个国家造就了具有良好心情的人们;不是为了使他们不受约束之故,以致每个人都能各行其是,而是为了利用他们所有的人以使城邦结合成一个整体。”在这种整体论中存在着一种感情强烈的唯美主义,一种对美的渴求,这一点例如可从《法律篇》中的一句话里看出来:“每一个艺术家……为了整体而牺牲局部,而不是为了局部牺牲整体。”在同一处,我还找到一句政治学整体论的堪称经典的口号:“你们是为了整体而存在,而不是整体为了你们而存在。”在这种整体之内,不同的个人,以及不同的个人集团,因具有他们天然的不平等性,必须提供他们具体的而且是非常不平等的服务。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了,柏拉图的理论是一种国家有机体理论,虽然他有时并没有把国家说成是一个有机体。但是既然他这样说了,就不会有任何疑问,应把他说成是这种理论的一位阐述者,或者确切地说,他是创始人之一。他的这种理论,其特征可概括为乃是一种人格主义的或心理学的理论,因为他并没有以一般性的方式把国家作为类似于某种或他种生物体来描述,而是和人类个人,而且更具体地说是同人类灵魂相类比。尤其是,国家的疾病,其统一的瓦解,相当于人类灵魂的、人类本性的疾病。事实上,国家的疾病不仅仅是相关于,而且是直接地产生于人类本性,尤其是由于统治阶级成员们的堕落。在国家退化过程中的每一个典型阶段都是由在人类灵魂的、人类本性的、人种的退化过程中相对应的一个阶段带来的结果。而且既然这种道德的蜕化被解释为以种族的退化为基础,我们就可以说,在柏拉图的自然主义中的生物学成分,最终证明在他的历史主义的基础之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因为最早的或完美国家的衰落的历史,不过是生物学上的人种退化的历史。

      在上一章中提到,变化与衰退的起始问题是柏拉图的历史主义的社会理论的主要难题之一。最早的、自然的和完善的城邦,不能假定为在其自身之内即携带着瓦解的病菌,“因为若在其自身之内即携带着瓦解的病菌,那么因为这个原因它就是不完善的。”柏拉图试图把过错归咎于他的普遍适用的历史的、生物学的、或许甚至还有宇宙论的关于退化的演变规律,而不是归咎于最早的或完美城邦的特定政体:“已被创生出来的每一个事物都必定要衰亡。”但是这种一般性的理论并没有提供一个完全令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它没有解释为什么即使是一个足够完善的国家也不能逃避衰亡的规律。而且确实,柏拉图暗示历史性的衰亡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假如最早的或自然的国家的统治者们被训练成为哲学家的话。但是,他们不是哲学家。他们在数学和辩证法方面没有受到训练(他主张他的天堂般的城邦的统治者们应受到这样的训练);而且为了避免退化,本来需要传授给他们优生学,即“保持保护者的血统之纯正”的科学,以及避免他们脉管中的贵金属同劳动者的贱金属相混杂的更高深的奥秘。但是,这些更为高深的奥秘是难于揭示的。柏拉图在数学、声学和天文学领域里,在虚妄的意见和纯粹的理性知识二者之间,做出了界限分明的区分,前者受到经验的玷污,而且不能够达到准确,并且全部都处于一种低水平之上,后者则未受官能经验的影响,而且是准确的。他还把这种区分应用到优生领域。一种纯粹经验性的繁殖方法不可能是准确的,即它不能够保持种族血统的绝对纯正。这解释了如此之好,即如此近似于其形式或理念,以至于“如此构建而成的城邦几乎不可能被动摇”的原始城邦的衰落。“但是”,柏拉图继续说道,“这是它瓦解的方式”。并且他开始着手规划他的关于生育、关于数,以及关于人的堕落的理论。
      他告诉我们,所有植物和动物假如要避免不育和退化的话,都必须按照特定的时间阶段来繁殖。关于这些阶段的一些知识,是与种族的寿命长度相联系的。应该使最好国家的统治者们能够获得这种知识,并且他们将把它运用于主人种族的繁育。然而,它不会是理性的知识,而仅仅是经验性的知识;它将是“借助或基于感知的计算”(参阅下一条引文)。但是如我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感知和经验从来不可能是准确可靠的,因为它的对象不是纯粹的形式或理念,而是处于变动之中的事物世界;而且既然保护者没有更好类型的知识供他们使用,其血统就不可能保持纯正,并且种族的退化必定不知不觉地出现了。这就是柏拉图如何解释这件事情:“关于你们自己的种族”(即人的种族,与动物相对),“你们所训练的城邦的统治者们或许足够智慧;但因为他们正在运用借助感知的计算,他们将不会碰巧发现获得优良后代的方法,或者根本找不到。”由于缺少一种纯粹理性的方法,“他们将犯下大错,并且有一天他们将以错误的方法生出孩子来”。在下面接着讲的话里,柏拉图相当神秘地暗示,现在有一种通过纯粹理性和数学科学的发现避免这一点的方法,这种发现在“柏拉图哲学的数”(某种决定人类种族的真正阶段的数)的方面掌握着更为高深的优生学支配规律的关键。但是,因为古代的保护者们不懂得毕达哥拉斯的数神秘主义,而且因为这一点,他们不懂得更高级的生育知识这个关键,在其它方面完善的自然国家未能逃避衰亡。部分地揭示了其神秘的数的秘诀之后,柏拉图继续说:“这种……数控制着生育的好环;而无论何时保护者们因不懂得(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事情,而以错误的方式把新娘和新郎结合在一起,生出来的孩子将既无好的品性,也无好运。即便是其中最优秀者……当继承了其父辈的权力时,也将证明一无是处;而且他们一成为保护者,他们就将不再听从我们了”——即,在音乐和体操教育的事情上,以及,柏拉图特别强调的在生育的监控方面。“从此以后,完全不能胜任他们作为保护者的任务的人将被任命为统治者;即不能胜任考察和检验血统(是赫西奥德的血统,也是你们的血统)中的金银铜铁四种金属。所以铁将同银混杂,而铜和金相混,并且从这种混杂之中,将产生出变异的和荒谬的不规则的人来;而且无论何时产生这些人,他们都将招致冲突和对抗。并且这就是我们必须描述的在任何地方出现意见分歧的祖先和产生方式。”
      这就是柏拉图关于数的和关于人的衰落的故事。这是他的历史主义的社会学,尤其是在上一章中讨论过的他的关于社会革命的基本规律的基础。因为种族的退化解释了在统治阶级内发生纷争的起源,而且运用它解释了一切历史发展的起源。人类本性的内部纷争、灵魂的分裂,导致了统治阶级的分裂。而在赫拉克利特看来,战争、阶级斗争是一切变化、以及只不过是社会崩溃史的人类历史的根源和促进剂。我们看到,柏拉图的唯心主义历史主义最终不是依赖于精神的基础,而是依赖于生物学的基础,它依赖于一种关于人的种族的后设生物学(建筑在生物学上的认识论)。柏拉图不仅是提出了国家的生物学理论和是一位自然主义者,他还最先提出了社会动力学的、政治史学的生物和种族理论。“柏拉图的数”,亚当说,“因此成为柏拉图的‘历史哲学’得以构建起来的支撑物。”
      我想,不妨以一个总结和评价来结束对柏拉图的描述性社会学的这项概述。
      柏拉图成功地对与斯巴达社会类似的古希腊部落集体主义社会,做出了一种极为真实的、尽管当然有些理想化的重视描述。对于各种力量的分析,特别是对于威胁这样一个社会的稳定性的经济力量的分析,使他能够描述为阻止它而必需的一般政策连同各种社会制度。而且他进而给出了对各希腊城邦的经济和历史发展的一种理性的重视描述。
      这些成就受到他对他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痛恨,以及他对古代部落形式的社会生活的浪漫爱恋的损害。正是这种态度,导致他构想了一种站不住脚的历史发展规律,即普遍的退化或衰亡的规律,而且,同样的立场也对他的在其他方面十分出色的分析当中的非理性的、异想天开的和浪漫的成份负有责任。另一方面,恰恰是他的个人兴趣和他的偏颇,使他的目光变得敏锐,并因此使其成就成为可能。他从认为变化着的看得见的世界仅仅是不变的看不见的世界的一种衰落摹本这个想象出来的哲学信条当中,推导出了他的历史主义理论。但是这种把历史主义的悲观主义与本体论的乐观主义结合起来的巧妙尝试,在详尽阐述时却导致了许多困难。这些困难使他采纳了生物自然主义,导致了(连同“唯心理论”,即社会依赖于其成员的“人性”的理论)神秘主义和迷信,最后以一种关于生育的伪理性的数学理论告终。它们甚至危及了他的理论大厦的令人钦佩的统一性。

      回顾这座大厦,我们可以简要考察一下它的设计方略。由一位伟大的建筑师构想出来的这个设计方略,表现了柏拉图思想中的基本原理上的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在逻辑领域,这种二元论呈现为普遍与特殊二者之间的对立。在数学思辨领域,它呈现为一与多二者之间的对立。在认识论领域,它是以纯粹的思想为基础的理性知识与以具体经验为基础的意见二者之间的对立。在本体论领域,它是一、本原、不变与真、实在和多、变与虚妄、现象二者之间的对立;是纯粹的存在与生成,或者更准确而言,与变化二者之间的对立。在宇宙论领域,它是生成者与被生成且必定衰亡者二者之间的对立。在伦理学上,它是善即保存者和恶即腐坏者二者之间的对立。在政治学上,它是一个集体主义的国家,和数目巨大的人民——众多的个人二者之间的对立;前者可以达到完美和自给自足,后者其具体的人们必定保持着不完善和依赖性,而且为了国家的团结统一,其特殊性应受到压制。而且我相信,这种完全的二元论的哲学是出于要解释对理想社会的想象和社会领域中实际情况之间的悬殊差别——稳定的社会和处于革命过程中的社会之间的悬殊差别的迫切愿望。
    第六章 极权主义的正义  柏拉图的政治纲领

      分析了柏拉图的社会学后,使得介绍他的政治纲领容易起来。可以用两个方案中的任何一个来表述他的最基本的要求:第一个跟他的理想主义的变化和静止观有关;第二个则关于他的自然主义。理想主义的方案是:阻止所有的政治变革!变化是邪恶的,静止是神圣的。如果国家是照它最初的样子——即城邦的形式和理念制作而成的精准的复制品,则所有的变化都可被阻止。若要质问这样做的可行性,我们可用自然主义的方案作答: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我们祖先时代的最初的国家,原始国家的建立与人类的本性相适应,因而也是稳定的;回到人类堕落之前的部落父权制时代,回到那个聪明的少数人统治无知的多数人的天然的阶级统治时代。
      我相信事实上柏拉图政治纲领中的所有要素都可导源于这些政治要求。而这些要求又皆次第植根于其历史主义;而且它们必须跟他的与阶级统治稳定性条件之有关的社会学说联系起来。在我看来,最主要的要素是:
      (A)严格的阶级区别,也即,组成统治阶级的牧人和看家狗必须严格地和人类的家畜区分开来。
      (B)国家和统治阶级共命运;该阶级的独特利益,即是(国家)整体的利益;要服从这个整体,对这个阶级的生育和教育的严格规定,对其成员的利益的严格监督和集体化。
      从这些最基本的要素出发,可以推得其他要素,例如:
      (C)统治阶级对军队的品行、军训、带兵权、接受各种类型教育权等方面享有垄断权,但统治阶级被排除在任何形式的经济活动之外,尤其是经商。
      (D)针对统治阶级的智力活动,必须有一套相应的检查制度,必须进行持续的宣传以造就他们统一的思想。在教育、法律、宗教方面所出现的一切革新必须进行阻止甚至镇压。
      (E)国家必须自给自足。它必须以经济的自给自足为目的,否则统治阶级要么得依赖商人,要么自己就变成商人。第一种后果将削弱其权力基础,第二种后果将有损国家的团结与稳定。
      这样的纲领,我想,描述为极权主义是颇为公允的。当然,它是以一定的历史主义社会学为基础的。
      但这就是其全部吗?柏拉图的纲领里再没有其他既不是属于极权主义,也不是以历史主义为基础的特征、要素了吗?柏拉图对善与美的渴望,或者说他对智慧与真理的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聪明人即哲学家应当统治的主张是怎么回事?如何认识他所希求的要使他的国家的公民视品德为幸福?以及如何认识他所主张的国家应当建立在正义的基础之上的主张?即便是那些批评柏拉图的作家也相信,他的政治学说,尽管与当代的极权主义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就他的目标、公民的幸福、正义的统治论,二者之间仍然是泾渭分明。比如像格罗斯曼,他的批判性态度可从下述言论中窥得,“柏拉图的哲学是对自由主义思想的最猛烈也最深刻的打击,这点历史可以证明”,即使他也相信柏拉图的计划是“创制一个最美好的国家,在那里每个公民都真正幸福”。另一个例子是乔德,他详细地探讨了柏拉图纲领和法西斯主义政纲之间的类似点,但他最后断言二者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因为,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普通人……依自己的本性而取得相应的成就”,并且这个国家是建立在“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正义”理念基础之上的。
      除却上述的纷争,我相信柏拉图的政治纲领在道德上远非优越于极权主义,二者本质上是相一致的。我深知对我这一观点的反驳乃是基于一种古老而又根深蒂固的偏见——对柏拉图理想化的倾向。格罗斯曼已做了大量工作来指出并制止这一倾向,这可从下述论点看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柏拉图……很少被明确地认为是坚决地反对自由主义信仰的诸条原则。相反,他被拔高为显赫的阶层,……脱离开实际的生活,梦想着超常的上帝之城。”然而,格罗斯曼本人也并没有彻底摆脱这种他揭示得已很清楚的倾向。令人感兴趣的是,虽然格罗特和冈用茨已经指出了《理想国》和《法律篇》中某些学说的反动特征,这种倾向仍然延续如此之长的时间,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学说的全部含义,他们从未对柏拉图本质上是个人文主义者的说法进行过怀疑。对跟他们观点相左的批评不是置之不理,就是认为其没能正确理解估价柏拉图这位被基督徒视为“基督降生前的基督徒”、被革命者们视为革命者的人物。毫无疑问,对柏拉图毫无保留的忠诚今天仍然占据统治地位,例如菲尔德认为,有必要警告他的读者:“如果我们把柏拉图当成一位革命的思想家,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的确,此说言之成理;但假如视柏拉图为革命的思想家,或至少是位进步主义者的倾向没有广为流传,则此说就显得毫无意义可言。然而菲尔德本人对柏拉图怀有同样的忠诚;因为当他接下来说柏拉图对他的时代“新的破坏性的趋势持强烈的反对态度”时,他确实过于轻易地接受了柏拉图破坏这些新趋势的证据。自由的敌人通常假颠覆之名来指控自由的捍卫者,而且,他们几乎常常能成功地让憨直善良之辈信服他们。
      对这位伟大的理想主义者的理想化,不仅渗透进对柏拉图原著的阐释上,而且也包括它的译著。在翻译者看来,柏拉图的激烈的言论中那些不是一位人文主义者所应该陈述的内容,经常不是被变换了腔调,就是被误解歪曲了。这种倾向从对柏拉图的所谓“共和国”一文书名的翻译就开始了。听到这个书名的第一感觉是,该文的作者即便算不上个革命者,至少也是个自由主义者。然而“共和国”这一称呼仅仅不过是一个希腊词语的拉丁译法的英文形式,这个词跟上面的那种感觉毫无关联,其正确的英译应当是“宪章”或“城市国家”或“国家”。“共和国”这一传统译法毫无疑问有助于人们普遍深信柏拉图不曾是个反动分子。
      考虑到柏拉图对善、正义、及前面提到的其他理念的言论,我必须维护我提出的他的政治期望是地道的极权主义和反人文主义这一论点。为了从事这项辩护工作,下面四章中,我将不再进行历史主义的分析,而是集中力量对所提到的道德理念及其在柏拉图政治要求中的份量进行批判性的检讨。在本章中间,我将首先考察正义理念,接下来的三章则是关于智者与能人应当统治的学说及真理、智慧、善和美诸理念。

      当我们言及“正义”时,我们究竟意指什么?我不觉得这一口头上的问题无足轻重,也不认为有可能给它以明确的答案,因为类似这样的术语通常在多重意义上使用。不过,我认为对我们中间的大多数,特别是其哲学观点属人文主义的,该问题可能意味着诸如此类的东西:
      (a)公民的责任,也即社会生活中所必需的对自由的那些限制,应当均等分配;(b)在法律面前所有公民一视同仁;由此自然有了(c)法律既不偏袒也不歧视任何单个公民或集团或阶级;(d)正义法庭的公正无偏见;以及(e)国家的全体成员给其公民提供的利益(不光是负担)的均等分配。假如柏拉图的“正义”果真意指这类东西的话,我所声称的他的纲领是十足的极权主义显然就是错误的,而所有那些相信柏拉图的政治学是建立在一种可以接受的人文主义基础之上的人则将是正确的。然而,事实上他的“正义”所指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柏拉图的“正义”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断言在《理想国》中,他用“公正”这一术语作为“为了最完美国家的利益的一切”之同义语。而什么才维护这一最完美国家的利益?用保持严格的阶级差别和阶级统治的方法,来遏止一切变化。如果在这一解释中我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柏拉图在正义方面的要求使其政治纲领停留在极权主义层次上;而且我们理应进一步得出结论,我们必须提高警惕,防止被只言片语所影响的危险。
      在《理想国》中,正义是中心话题。事实上,“论正义”是它传统的副标题。在深入考察正义的本质时,柏拉图运用了上一章所提到的方法;他首先努力寻找国家中的理念,然后竭力把这一结果运用于个人。谁也不会说柏拉图的问题“什么是正义”很快就能找到一个答案,因为它只在“第4章”里给出。得出这一结论的诸思考将在本文下面的部分进行更充分的分析。简单地说,它们就是这些。
      城市建立在人类的本性、需要及局限性基础之上。“我们一再重申,而且你应当记住,在我们的城邦里每个人只能干一项工作,也即,干那项最适合他的本性的工作。”在这里柏拉图得出结论:每个人应当牢记自己的职责;木匠就应该本本分分干木活,鞋匠就该老老实实做他的鞋。当然,就算两个工人对调他们天生的位置,带来的伤害并不很大。“但如果任何一位从本性上看是工人(或者是赚钱阶级中的一员)……想办法进入战士阶级,或者一位战士想进入自己并不配的护卫者阶级……那么,这种变化或秘密谋划将意味着城市的陷落。”部队的调遣应当是一个阶级的特权从跟这一原则紧密相关的论据出发,柏拉图得出了他的最终结论:三个阶级之间的任何改变或混合一定是非正义的,反之,则是正义:“当城市中的任何一个阶级,赚钱阶级、辅助阶级和护卫阶级牢记他们的职责,那么这一切将是正义。”随后这一结论被再次肯定并被总结为:“如果城邦三个阶级的任何一个都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城邦就是公正的。”但是这一陈述意味着柏拉图把正义与阶级统治和阶级特权原则等同了起来。因为各个阶级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的原则,简洁明白地说就意味着:只要统治者统治,工人们工作,而奴隶们被奴役,国家就是正义的。
      由上述分析可见,柏拉图的正义概念与我们通常的见解大相径庭。柏拉图称阶级特权为“公正”,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公正指的恰恰是不具备这种特权。但是二者之间的差别远不止这些。我们用正义意指对待个人的某种平等;而柏拉图不把正义看作是个人之间的一种关系,而是视为以阶级关系为基础的整个国家的一种性能。只有具备了健全、强大、统一——稳定,国家才是正义的。

      但是柏拉图可能对了吗?难道“正义”也许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我并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如果谁愿坚持认为“正义”意味着没有遇到挑战的一个阶级统治,那么我最简单的回答是,我完全拥护非正义。换言之,我相信没有什么取决于口头上的语言,而一切都视我们的实际需要或者制定我们将要采纳的政策和建议而定。在柏拉图对正义的定义后面,呈现出他的极权主义阶级统治的需要,以及他要使之变为现实的决心。
      但是,在另外一种意味上,难道他不对吗?其正义的理念(正义观)难道符合希腊语中该词的用法吗?希腊人可能用“正义”意指某种整体性的东西,例如“国家的健全”,那么,假如我们期望从柏拉图那里得到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样的现代正义观就是不公正的、非历史的了吗?这个问题确已得到了明确的答复,曾有论称柏拉图“社会正义”的整体观是传统希腊观念的特征,这位“希腊天才”“不像罗马人那样严格地讲求法度(合法性)”,而是“特别地形而上学”。但是这一论断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希腊人那里“正义”一词的用法跟我们今天个人主义和平等主义的用法有惊人的相似。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得首先涉及到柏拉图本人,在《高尔吉亚篇》中(早于《理想国》),他谈到“正义即平等”的观点,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赏,这个观点不仅合乎“约定”,而且合乎“人类本性”。我还可以进一步引证亚里士多德——又一位平等主义的反对者,他在柏拉图自然主义的影响下,在其他的事务当中,精心提出有些人就本性看是天生的奴隶的理论。要展开对“正义”这一术语的平等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解释,没有人会对此兴趣稍减。至于法官——柏拉图把法官描述为“公正事物的人格化”,亚里士多德则认为“重建平等”是法官的职责。他告诉我们“人皆以为正义是一种平等”,也即“关乎众人”的平等。他甚至认为(但这里他错了),希腊的“正义”一词是由意为“均等的分配”的某个词根派生而来的。(“正义”意味着“官爵与荣誉均等分配给公民”的观点,跟柏拉图《法律篇》中的观点相一致,在那里,官爵和荣誉分配中的两类平等——“数字的”或“算术的”平等和“比例的”平等;其中的第二种用以说明议论中的人所拥有的品德、教养、财富的程度——在这里这一成比例的平等被说成是构成了“政治正义”。)而当亚里士多德讨论民主的原则时,他说“民主的正义是数字的平等(以区别于比例的平等)原则的运用”。所有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他对正义之意义的个人理解;也不可能仅仅是在柏拉图之后,受《高尔吉亚篇》和《法律篇》的影响,对该词用法的一种描述;而是,表达了“正义”一词普遍古老而且流行的一种用法。
      由于这一证据,我们必须说,我认为,在《理想国》中对正义整体性的反平等主义的解释是一种创新,柏拉图力陈其极权主义的阶级统治是“公正的”,而这与现代人对“正义”的通常理解正好相反。
      这就带来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难题:如果正义最普遍的意思是平等的话,那么,为何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声称所谓正义就意味着不平等?在我看来惟一可能的答复似乎是,他通过说服人们相信他的极权主义的国家是“公正的”而替它做宣传。但是他的这种努力值得吗?如果考虑到它们并不是字面上而是我们从中体味到的东西时。当然这是值得的,这可以从他成功地说服了他的读者——直到我们的今天——这一事实中看得出来,他坦率地倡导正义,倡导他们正孜孜以求的正义。因而,他事实上在平等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心中布满疑虑和困惑,在柏拉图权威的影响下,他们开始扪心自问,是不是柏拉图的正义理念要比他们的更真实更优秀?既然“正义”一词对我们而言象征着如此至关重要的目标,既然有那么多人准备着为之而忍受一切、为了它的实现而尽力所为,那么,征召这些人文主义的力量入伍,或至少使平等主义者麻痹无力,当然是值得一位极权主义的信徒从事的目标了。但是柏拉图意识到正义对人类意味着这么多吗?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在《理想国》中写道:“假定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非正义的,……他的勇气拒绝被激发出来是对的吗?……但是,假如一个人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的力量和愤怒会不马上激发出来吗?他不会加入到他认为是正义的那方面作战,并且忍受饥、寒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苦楚吗?他直到杀死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否则不会罢手,是这样吗?”
      读到这些话,我们就不会怀疑柏拉图是知道信仰的力量的,尤其是对正义的信仰,我们不会怀疑的是《理想国》肯定倾向于违背这一信仰,而代之以截然相反的信仰。而根据可得到的证据,在我看来柏拉图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一清二楚。平等主义是他的头号敌人,他将倾力摧毁它,毫无疑问就他的真实信仰看,平等主义是最大的邪恶,最大的危险。但他对平等主义的攻击并不足信。柏拉图不敢公开地直面这位敌人。
      我将提出支持这一论点的证据。

      《理想国》可能是关于正义有史以来最为精致的专著。它考察了关于正义的种种观点,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诱使我们相信柏拉图对他所了解的比较重要的理论一个也没有疏漏。事实上柏拉图曾明确地暗示过,由于要对当时的所有观点作归根究底的努力徒劳无用,对正义进行新的研究是必须的。然而,在他对当时的理论进行考察和探讨时,正义即在法律面前平等(“政治平等”)的观点从未提及。对这一忽略只能有两种解释:或者是他忽略了平等主义理论;或者是他有目的地逃避它。如果我们考虑到《理想国》布局谋篇的审慎仔细,以及如果他想把自己的论点有力地陈述出来,他必然要分析他的对手的理论,那么第一种可能性似乎是不大可能。当我们再考虑到平等主义理论的广泛流行时,这种可能性显得更加不可能。然而我们不需要依靠只具有可能性的论据,因为可以很轻易地被揭示出来,在写《理想国》时,柏拉图不仅知道平等主义理论,而且他还深知其重要性。如本章提到的(第二节),以及将在下面(第八节)更为详尽地展示,在稍早的《高尔吉亚篇》中,平等主义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并且甚至得到了维护;在《理想国》的任何地方柏拉图都没有对平等主义的优点和缺点进行严肃认真的探讨确属事实,柏拉图没有改变想法来思考它的影响,因为《理想国》本身的名声正在得到证明。在那里平等主义被暗指为一种非常流行的民主信仰;但它却遭到了蔑视,关于平等主义我们所能听到的就是一些嘲笑和刺耳之语——这跟对雅典民主的猛烈抨击正相配套。因此,就应当排除柏拉图没有注意到平等主义正义理论的可能性。这就剩下另外一种可能性,他没有认识到探讨一种跟自己截然相反的有影响的理论是必不可少的。在《理想国》中,他的沉默只有偶被几例滑稽的言论所打破(显然他认为平等主义的观点很容易就可被压制下去),对此事实我们只有认为他是有意识地拒绝探讨平等主义才能得到解释。有鉴于此,柏拉图给读者施加影响以使他们相信他已把所有重要的理论都考察过了的做法,我难以理解怎么能跟知识分子的诚实准则相一致。虽然我们肯定得接着说,他的失败毫无疑问可归因于他对他所深信不疑的善的事业的毫无保留的奉献。
      为了能彻底了解在这个问题上柏拉图实际上并未打破沉默的个中意味,我们首先必须得清楚地知道,他所理解的平等主义运动代表了所有他仇恨的东西,在《理想国》以及后来的所有著作中,他自己的理论,主要的是对新的平等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强有力挑战的回击。为了表明这个观点,我将讨论人文主义运动的三项主要原则,并跟相应的柏拉图极权主义的原则进行对比:
      人文主义的正义理论提出了三项主要的要求或建议,即(a)彻底的均等原则,也即,建议根除“自然的”(天生的)特权,(b)普遍的个人主义原则,以及(c)这一原则认为,保护它的公民的自由应当是国家的任务和目的。对这些政治要求或建议中的每一条而言,在柏拉图那里都有与其截然相反的相对应的原则,即(a1)自然特权原则,(b1)普遍的整体主义或集体主义原则,以及(c1)这个原则认为,保持并加强国家的稳定应当是个人的任务和目的。——我将依次探讨这三点,其中的每点我分别在本章第四、第五和第六节中探讨。

      地道的平等主义要求国家的公民应当受到公正无偏见的待遇。这就要求出身、家庭关系或者财富绝不能影响那些对公民执法的人。换句话说,它不承认任何的“自然”特权,尽管某些特权可能会被公民授予他们所信任的人。
      在柏拉图诞生前几十年,在修昔底德所保留下来的一篇演说中,伯里克利已经把平等主义的这一原则令人尊敬地阐述出来。在第10章中我将更完整地引用这一演说,但在这里有必要先把其中的两句话给出:“我们的法律”,伯里克利说道,“在私人争端中,将一视同仁地为所有人提供均等的正义,但是我们不会无视优秀人物的要求。如果一位公民卓尔不群,那么他更喜欢从事公共事务,不把它作为一种特权,而是视为对其品行的一种嘉奖;贫穷并不是一种障碍。……”这些句子表达了伟大的平等主义运动的一些基本目标,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平等主义甚至没有回避对奴隶制的攻击。在伯里克利那一代,这一运动以欧里庇得斯、安提芬及庇亚斯为代表,在上一章中他们都被提到过,而且也被希罗多德引用过。在柏拉图的年代,则以阿基达玛、利科弗龙为代表,两人前面皆已提到;另一位倡导者是安提斯泰尼,他曾是苏格拉底最亲近的朋友之一。
      柏拉图的正义原则,当然是和所有这些人的截然对立。他为天生的领袖要求自然的特权,那么他究竟是如何与平等主义原则相较量的?他又是如何确立自己的主张的?
      从上一章开始就应当记住,平等主义主张的一些最为人熟知的公式是用虽给人印象深刻但却留有疑问的“自然的权利”语言表达出来。而它的一些代表人物通过强调指出“自然的”也即生物的人类的平等来替这些主张辩护。我们已经看到这一论点并不切题;在某些重要的方面,人是平等的,但在其他的方面,人又是不平等的;而且,从这一事实或者其他任何事实不可能得出合乎规范的主张。因此很有意思的是,我们注意到自然主义的论点并没有被所有的平等主义者运用,像伯里克利就是这样一位,他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
      柏拉图马上发现自然主义是平等主义学说里的薄弱点,他充分地利用了这一弱点。告诉人们你们是平等的肯定会得到一些道义上的欢迎,但如果比起告诉他们你们比其他人优秀、而其他人比你们低贱这样的宣传来,这种欢迎的程度就小多了。你生来就跟你的仆役、你的奴隶、你的那些不比动物更强的手工工人平等?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滑稽可笑的!柏拉图曾经似乎是第一个理解这种不同反应、反对歧视、讽刺和讥笑自然平等要求的人。这就解释了他为何急着要把自然主义的论点归咎于那些甚至并不倡导自然主义的他的对手。在《米纳塞努篇》——一篇模仿伯里克利的演讲中,他因此把平等法则和自然平等两个主张联结在一起:“我们宪政的基础是生而平等”,他讽刺道:“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出身的自然平等引导我们为在法律面前的平等而奋斗。”
      后来,在《法律篇》中,柏拉图用一个公式总结了他对平等主义的回答:“对不平等的公平对待必定导致不平等。”亚里士多德用另一个公式对此作了发展:“平等对待平等、不平等对待不平等。”这个公式表明了什么是对平等主义最恰当的反驳。这一反驳认为,只有人是平等的,平等才是最好的,但这却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不会生而平等。这一看起来很现实的反驳事实上是很不现实的,因为政治特权从来没有建立在自然禀赋的差异性之上。而且,的确,在写作《理想国》时,柏拉图对他的这一反驳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信心,因为在那里谈到民主制度时他只用了个嘲笑:“把平等给予平等者和不平等者。”除了这些话外,他宁愿忘掉平等主义而不去攻击它。
      总而言之,可以说柏拉图从来没有低估过平等主义理论的重要性——它受到了伯里克利之流的支持。但是,在《理想国》里,他根本没有探讨平等主义;他对它进行了攻击,但并不是光明正大。
      那么他又是如何确立自己的反自然主义、他的自然特权原则的呢?在《理想国》中,他提出了三个不同的论证,然而其中的两个名不副实。第一个论证发出惊人之语:既然国家的其他三个品质都已考察过了,剩下的第四个,即“牢记自己的职业”,必须是“正义的”。我很不情愿相信这就是一个论点,但它肯定是,因为柏拉图最主要的代言人——“苏格拉底”——通过发问“你知道我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来引出这个论证。第二个论证更为有趣,因为它努力想表明他的反平等主义可以从正义即无偏见这一平庸的(即平等主义的)观点推出。我充分地引用了该段落。谈到城市的统治者也应当是城市的法官时,“苏格拉底”说:“每个人都不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让别人占有自己的东西,除此而外,司法还有别的目的吗?”——“说得对,”格劳孔插话道:“这是它们的惟一目的。”——“这是个正义的目的吗?”——“是的。”——“因此,我们大概也可以根据这一点达到意见一致了:正义就是有自己的东西和干自己的事情。”根据我们通常的正义观念,这就是司法公正原则。这里,第二个论证结束,第三个论证出现(下面将要分析)并得出结论:诸阶级或阶层各尽其责、各司其职,即是正义。
      第二个论证的惟一目的就是要迫使读者相信,“正义”一词通常的意思,就是要求我们信守自己的岗位,因为我们应当一直保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柏拉图希望他的读者可以从中得出推论:“保有自己的东西,干自己的事情就是正义。我的岗位(或我的职责)是我自己的。因此坚守我的岗位(或干我的本职工作)就是公正的。”这就跟另一论断异曲同工:“保有自己的东西,干自己的事情是公正的。偷你的钱是我自己的计划,因此对我而言执行我的计划是公正的,要具体付诸实施,也就是去偷你的钱。”很显然柏拉图希望我们得出的推论不过是就“某人自己的”这一术语玩了个蹩足的把戏而已。(因为问题在于,正义是否要求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的”一切,如“我们自己的”阶级,都应当不仅作为我们的财产,而是要作为我们不可剥夺的财产来对待。但柏拉图本身并不信仰这一原则,因为显然它将使向共产主义的过渡不可能。而且抚养我们自己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情形?)这一蹩足的把戏是柏拉图在亚当所说的“他自己的正义观跟该词流行的……意义之间”建立“契合点”的方法。这就是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是如何竭力使我们相信他发现了正义的真正本质。
      柏拉图所提出的第三个也即最后一个论证更为严肃认真。它呼吁整体主义或集体主义原则,以及与个人的目的是保持国家的稳定这一原则之间的联系。所以,在下面的第五、第六节,对此进行分析讨论。
      但在探讨这些论证之前,我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序言”上——柏拉图把它放在我们现在正在审查的“发现”之前。我们必须依靠我们已经做出的观察来考虑问题。从此观点出发,那篇“冗长的序言”——柏拉图本人就是这么描述的——看来是在“发现正义”之前为读者所做的准备中聪明的一着,要使读者相信争论仍在进行,而实际上,读者所面临的只是一幕旨在软化其批判能力的戏剧表演。
      发现智慧是护卫者特有的品德、勇气是辅助者特有的品德后,“苏格拉底”表明了为发现正义而做最后努力的意图。“还剩下两种东西”,他说,“我们要在这个国家里寻求,就是节制以及我们整个的研究对象——正义。”——“正是”,格劳孔回答说。于是苏格拉底建议把节制搁在一边,但格劳孔就对苏格拉底让步了。他说,拒绝讨论“可能是错误的”。这一小小的争辩为给读者重新介绍正义做了铺垫,向他们表明苏格拉底已拥有了它的“发现”手段,向他们重新肯定格劳孔在论辩过程中正在仔细地审视柏拉图知识分子的诚实,而读者们自己因此就根本用不着考察。
      苏格拉底接下来讨论节制,他发现这是劳动者所惟一特有的品德。(顺便提一下,柏拉图的“正义”是否区别于他的“节制”这一不断争论的问题可以很容易回答。正义意味着保持自己的地位;节制意味着知道自己的地位。——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为自己的地位感到满足。像野兽一样只知添饱肚子的工人还能有什么特有品德呢?)当发现节制后,苏格拉底问道:“剩下的那个能让我们国家再具备一种美德的东西还能是什么呢?显然就是正义了。”——“显然是的”,格劳孔答道。
      “我亲爱的格劳孔啊”,苏格拉底说,“现在正是要我们像猎人包围野兽的藏身处一样密切注意的时候了。注意别让正义漏了过去,别让它从我们身边跑掉,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它显然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把你的眼睛睁大些,努力去发现它。如果你先看见了,请你赶快告诉我!”格劳孔,如读者一样,当然是不能做到这种事的,于是请求苏格拉底带头。“既然如此”,苏格拉底说,“为了胜利,就请你跟我前进吧”。但即使是苏格拉底也发现这块所在地“难以穿越,因为布满林木;它一片黑暗,难以寻找……但”,他说,“不管怎样,我们总得前进”。格劳孔并没有这么反抗:“怎么前进?靠我们的探索,也即我们的论证?可是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在你已说过的话中连一点道理(感觉)也没有。”他和天真的读者一样顺从地答道:“是的,我们得前进。”现在苏格拉底告知他已经“隐约看见了”(我们没有)并且变得兴奋起来,“喂!喂!”他喊道,“格劳孔!这看来是它的踪迹了!我相信猎物是不会从我们这里逃掉的!”——“这是个好消息”,格劳孔答道。“嗳呀”,苏格拉底说,“我们的确太愚蠢了,我们在远处寻找的东西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却总是看不到它!”苏格拉底的呼喊和这样的主张重复了一段时间后,被格劳孔打断了,他表达了读者们的情感并问苏格拉底发现了什么。但苏格拉底说:“我们一直以某种方式在谈论这个东西,但是我们却始终不知道我们是在谈论它。”格劳孔表达了读者们的不耐烦情绪并说道:“你这篇序言太长了,你赶快言归正传吧。”就在那里,柏拉图才开始提出我已经略述过的那两个“论证”。
      格劳孔最后的话可以认为表明了柏拉图意识到了他在“冗长的序言”里干什么。我难以对它作出解释,除了认为它是一种企图——被证明是非常成功的——欺骗读者批判性的能力,以及对语言愤怒的戏剧化的表演,把读者的注意力从他们这篇辉煌的对话所表现的智慧的贫乏上转移开来。它诱使人们认为,柏拉图知道它的弱点,以及如何把它隐藏起来。

      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这一问题跟平等与不平等密切相关。在开始探讨这一问题之前,应当有必要就专门用语作些议论。
      “个人主义”这一术语(据《牛津字典》)有两种不同的用法:(a)与集体主义相反,及(b)与利他主义相反。前一种意义再没有其他的词来表达,但后者则有数个同义词,例如“利己主义”和“自私”。这就是为何在下文中我将用“个人主义”一词专指(a)意,用“利己主义”或“自私”这样的字眼来表达(b)意。列一个小表可能是有用的:
    (a)个人主义  相对于  (a’)集体主义
    (b)利己主义  相对于  (b’)利他主义
      现在这四个词描述了对规范的法律准则的某种态度、主张、决心或者建议。尽管它们必然是含糊的,我相信它们可以很容易用例子来说明,因此为我们当前的目的足可以放心地来运用。让我们先从集体主义开始,由于我们对柏拉图整体主义的讨论,我们对这一态度已熟悉了。他的主张是个体应当推进整体——无论是全人类、国家、家庭、种族还是任何其他的集体机构——的利益,在上一章的几个段落里,已对此做了解释。这里再援引其中的一段,但更为完整:“部分为了整体而存在,但整体并不为部分而存在……你是因整体而被创造,而整体的被创造并非为了你。”这段引文不只解释了整体主义和集体主义,同时也传达了柏拉图对此强烈的有意识的情感要求(正如我们可在此段前的序文中所见到的)。这一吁求援引有多种情感,比如,渴望归属于一集团或家庭。其中的一个因素是对利他主义的道德上的要求及反对自私。柏拉图认为,如果你不能为了整体而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么你就是自私的。
      现在我们稍稍注意一下上面的小表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集体主义并不反对利己主义,而它也并不跟利他主义或无私相同一。集体或集团利己主义,例如阶级利己主义,是十分常见的事(柏拉图对此深有了解),这就相当清楚地表明这样的集体主义并不反对自私。一位反集体主义者,即一位个体主义者,能够同时是一位利他主义者。为了帮助其他的个体,他也可以情愿地作出牺牲。这种态度最好的例子可能是狄更斯,很难说他对自私的强烈憎恨与他对个体所具有的人性的弱点的强烈兴趣二者之间,到底哪个更强烈。而这种态度跟一种厌恶——不只是对我们所称的集体机构或集体,而且也包括对一种真正的利他主义——相联系,如果针对的是不知名的集体而不是具体的个人的话。(我提请读者注意《荒凉的家庭》里杰里贝太太,“一位全心全意为公共事业服务的女士。”)这些例证,我认为,有力而且清楚地解释了我们这四个词的意义,而且它还表明表中的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和另一边两个词中的任何一个相结合(这就产生了四种可能的组合)。
      现在很有趣的是,对柏拉图及大多数柏拉图主义者而言,一种利他的个人主义(如狄更斯的例子)不可能存在。根据柏拉图的观点,集体主义惟一的替代物是利己主义。他简单地把所有的利他主义跟集体主义等同起来,把所有的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中间划上了等号。这不仅仅是个术语问题,或者咬文嚼字,因为柏拉图只承认两种可能性而不是四种。这就给道德问题的思辨带来了相当的困惑,甚至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天。
      柏拉图把个人主义等同于利己主义,不光为他捍卫集体主义而且为他攻击个人主义配备了有力的武器。为了捍卫集体主义,他可以利用我们无私的人道主义情感;为了进行攻击,他可以给所有的人文主义者打上自私的标记,因他们只会对自己付出。这一攻击,尽管柏拉图是对准我们意义上的个人主义,例如对人类个体的权利的反对,但理所当然地通向了另一个不同的目标,利己主义。但是这种区别一直遭到柏拉图及大多数柏拉图主义者的忽视。
      为何柏拉图竭力攻击个人主义?我想当他把枪口瞄准这种主义时,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个人主义,也许比平等主义更像是维护新的人文主义信念的桥头堡。个体的解放的确是一场伟大的思想革命,它导致了部落制度的解体和民主制度的兴起。柏拉图不可思议的社会学直觉表明,无论在哪里相遇,他都能辨认出他的敌人。
      个人主义是古老的关于正义直觉理念的一部分。正义并不是——如柏拉图可能会认为的那样——国家的健全与和谐,而是一种对待个体的方式。亚里士多德对正义所做过的强调应当记住,他说:“正义是跟人有关的某种东西”。这种个人主义的要素已经被伯里克利一代的人重点强调过。伯里克利本人清楚地表达过,法律应当为“私人争辩中的所有人”保证平等的正义,但他又前进了一步。“我们觉得不应该”,他说,“对我们的邻居走自己选择的道路说三道四。”(把此跟柏拉图相比较,柏拉图说,国家孕育人的目的,不是“让他们轻松自在各走各的路……”)伯里克利坚持认为,这种个人主义肯定与利他主义有联系:“我们被教导……永远不要忘记保护受伤的人”;在描述年轻的雅典人成长为幸福而又多才多艺自力更生的人时,他的演说达到了高潮。
      这与利他主义相结合的个人主义,已经成为我们西方文明的根基。它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爱你的邻人”,《圣经》上说,不要“爱你的部落”);而且它是诞生于我们的文明并促进我们的文明的一切道德学说的核心。它也是,例如,康德实践学说的中心(“要时刻认识到人类个体是目的,而不要把他们仅仅作为达到目的的工具”)。在人类道德的发展历程中,还没有其他跟它一样如此有力的思想。
      当柏拉图在这种学说中看到他的等级制国家的敌人时,他是正确的。他对它的仇恨胜过了他那个时代所有“破坏性的”学说。为了更清楚地表明这点,我想从《法律篇》中引用两段,它对个人的真真确确令人吃惊的敌意我觉得一点没有被意识到。其中的第一段因是《理想国》的一条注释而知名,它探讨了“妇女孩子及财产的社会共同体”。在这里柏拉图把《理想国》中的政体描述为“国家的最高形式”。在这种最高形式的国家里,“妻子们、孩子们及所有的奴隶们都有他们的一份共有财产。在我们的生活当中要尽可能地根除各种形式的私人或个人行为。只要这点能做到,即便是自然造化为私人或个人的,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大家共有的财产。就像我们的眼睛、耳朵和手或可以视、听和行动——好似它们不是属于个人而是属于社会一样。所有的人都被格式化,让他们能最大限度地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让他们甚至能在相同的时间对相同的事情感到欣喜或悲伤。所有这些法律因把国家最大限度地团结起来而更加完善。”柏拉图继续说道:“没有人能发现比刚刚解释过的原则更好的关于国家最优化标尺了”,他把这样的国家描述为“神圣的”、是国家的“雏形”或“模型”或“原型”,也即描述为它的形式或理念。这是《理想国》中柏拉图自己的观点,当他放弃实现他的宏伟的政治理想时,就表达出来。
      第二段也出自《法律篇》,只要可能,就更为坦率无保留。应当强调的是,这一段首要解决的是军事远征与军事纪律问题,但柏拉图不加疑虑地认为,同样,不仅在战时军事领袖应当整肃纪律,而且“在和平时期同样应当如此——从孩提时代开始”。像其他极权主义军事家和斯巴达的崇拜者一样,柏拉图极力认为对军事纪律的强烈需要是至关重要的,即使是在和平时期。必须由它们制约全体公民的整个生活。因为不仅全体公民(他们全是战士)和孩子们,而且也包括那些地道的牲畜,必须在持续总动员的国家里度过其一生。“一切当中最为重要的原则是”,他写道,“任何人,无论男女,一刻也不能没有领袖。也根本不能允许任何人的心灵习惯于凡事凭自己的直觉做,不管它是出于热情,还是开玩笑。但在战时或和平时期——他应当眼观领袖,忠诚地跟随他。即便是在最细小的问题上,也应当听从领袖。譬如,他可以起床、活动、洗脸、吃饭……只要他被告知这么去做……一言以蔽之,他应当告诫自己,经过长时间的习惯,从来(永远)不能妄想独立行动,变得绝对不能这么做。这样大家的生活将在整个共同体中度过。没有法律或意愿比这更出色,能在确保战时救助与战争胜利方面比这更优秀,更有效果。在和平时期,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应当加以强化,——统治别人及被别人的统治的习惯。无政府主义的一点踪迹都应当彻底地从所有人的生活当中除去,甚至包括那些受人类支配的牲畜。”
      这些言辞铿锵有力。从未有人比他对个人主义怀有更强烈的敌意。这种怨恨深深地植根于柏拉图哲学本质上的二元论。他对个人及个人自由的憎恨正如他对不断变化的特别经历、对变动不居的可感知事物的世界的多样性的仇恨。在政治学领域,个体在柏拉图看来就是魔鬼本身。
      这种态度,既反人文主义又反基督教,一直被理想化了。它被看作是人道的、无私的、利他的、基督教的。例如E.B.英格兰声称《法律篇》那两段中的第一段是“对自私的强烈谴责”。在探讨柏拉图的正义理论时,伯克说了类似的话,他说柏拉图的目的是“用和谐来取代自私和公民的不睦”,因而“国家和个人利益往日的和谐……就在柏拉图的教导之下被恢复了,但却是在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上的恢复,因为它已被提升为有意识的和谐”。只要我们记住柏拉图把个人主义等同于利己主义,那么,这样的以及数不胜数的与此相类似的论点就都可以很容易被解释。因为所有这些柏拉图主义者相信反对个人主义就如同反对自私。这就说明了我的论点,这种同一产生的效果使反人文主义成功地得到了推波助澜。而且直到我们今天它仍然困扰着我们对道德问题的思索。但我们也应当认识到,那些被这种同一和高调话语所欺骗的人,把柏拉图当作道德的导师来赞扬其声誉,并且向全世界宣告他的伦理学是基督降生之前通向基督者的最捷途径,这样一来就为极权主义,尤其是对基督教进行反基督教解释的极权主义者,铺平了道路。这是一桩危险事,因为基督教曾一度受极权主义思想的支配。过去曾有宗教裁判所,今天它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所以就值得提到一些更深刻的原因,说明为何心地单纯的人仍要说服自己相信柏拉图意愿的人道主义性质。一个原因是,当为他的集体主义学说准备依据时,柏拉图时常以一句格言或谚语开头(这似乎是毕达哥拉斯最先说过的)“朋友们共享他们所拥有一切”,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无私、高尚、优秀的品格。谁会怀疑用如此值得称赞的假定开头的论题最终会得出一个彻头彻尾的反人文主义的结论?更为重要的另一点是,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有许多处表达了真正的人文主义情感,尤其是在《理想国》之前,他仍处在苏格拉底影响之下所写的那些对话。我特意提到了苏格拉底的学说:在《高尔吉亚篇》中谈到,做事的不正义比忍受不正义更糟糕。很显然这一学说不仅是利他主义的,同时也是个人主义的。因为在集体主义的正义理论里,比如像《理想国》,非正义是一种反对国家而不是反对某个特定个人的行为,尽管一个人可以控诉非正义的行为,但只有集体才能不断经受非正义的磨难。但在《高尔吉亚篇》中我们丝毫未能发现这类情况。正义理论是相当规范的,“苏格拉底”(这里的他可能有更多的苏格拉底的成分)给出的非正义的例子,譬如掴某人的耳光,打伤或杀害某人。苏格拉底教导说,忍受这样的行为比做出这样的行为更好一些,这样的训导的确跟基督教的教义很相似,他的正义学说与伯里克利的精神极其吻合(第10章将努力对此做出解释)。
      现在,在《理想国》中一种新的正义学说出现了,它不但不与这样的个人主义相容,甚至干脆是对它充满敌意,但一位读者可能很容易相信,柏拉图仍然牢牢坚持《高尔吉亚篇》里的学说。因为在《理想国》里,柏拉图不断地提出忍受非正义比行为的非正义更好的论点,尽管从本书所提出的集体主义正义理论的观点看,这样的话毫无意义。而且,在《理想国》中,我们听到了“苏格拉底”的反对者相反的声音:导致非正义是舒心愉快的,而忍受正义则糟糕透顶。当然,每个人道主义者都受到这样的犬儒哲学排拒,当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提出自己的目标时:“如果正义遭人诽谤,而我一息尚存有口能辩,却袖手旁观不上来帮忙,这对我来说恐怕是一种罪恶,是奇耻大辱”,这时,诚信的读者确信了柏拉图的良好愿望,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时刻准备着跟随。
      由于随后又与色拉希马库斯(他被描述为最可恶的政治暴徒)玩世不恭自私自利的演说进行了比较,这一事实使得对柏拉图的这种深信不疑的后果进一步加深,与此同时,读者们就被引导到认为个人主义跟色拉希马库斯的观点是一回事,并认为柏拉图既然反对个人主义,也就必然反对他那个时代的一切破坏性的虚无主义倾向。但是我们不应当让自己被色拉希马库斯的画像跟当代集体主义的妖魔(“布尔什维克主义”有很大的相似性)这样的个人主义妖魔吓倒以至于接受另一种更为现实也更加危险(因为没有那么明显)的野蛮形式。因色拉希马库斯的个人的力量是正确的学说,被柏拉图用同样残暴野蛮的学说——只要是增进国家的稳定与力量的东西就是正确的——所取代。
      总之,由于其极端的集体主义,柏拉图对大家通常所称的正义问题,也即,对有争议的个人要求一视同仁,甚至没有兴趣。同时,他对调适个人的要求使之适应于国家的要求也没有兴趣。因为个人终归是次要的。“我立法时以什么对整个国家最为有利为依据”,柏拉图说道,“……因为我公正地把个人的利益置于稍次的价值水平上。”他惟一关心的正是诸如此类的集团整体,而正义对他来说,不过只是集体机体的健康、团结与稳定而已。

      至此,我们已经看到,人文主义伦理学要求对正义作平等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解释;而我们还没有把这种人文主义的国家观勾勒出来。另一方面,我们已经看到柏拉图的国家理论是极权主义的;但我们还没有解释这一理论是如何运用到个人伦理中去的。现在让我们开始从事这两项任务,先从第二个开始。首先我要分析柏拉图正义的“发现”中的第三个论证——该论证至今只是被粗略地勾划出来。柏拉图的第三个论证是:
      “现在请你考虑一下”,苏格拉底说,“你是不是同意我的下述看法:假定一个木匠做鞋匠的事,或者一个鞋匠做木匠的事,你认为这将会给城邦造成很大的危害吗?”——“不会太大的危害”——“但是我想,如果一个人天生是一个手艺人或者是生意人中的一员……企图爬上军人等级;或者一个军人企图爬上他们不配的护卫者等级,那么这种交换和密谋是否意味着国家的毁灭呢?”——“绝对是的”——“我们的国家有三个等级,我认为任何这样的企图从一个等级变为另一个等级的交换或干涉对于国家是有最大害处的,那么,可不可以把这称为最坏的事情?”——“确乎是这样的”——“但你肯定认为对自己国家最大的危害不就是不正义吗?”——“当然是的”——“那么这就是不正义。相反,我们说,当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国者这三个等级各做各的事时,便有了正义。”
      现在如果我们看看这个论点,就能得出:(a)社会学上的假定: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的任何削弱,都将导致国家的毁灭;(b)继续对第一个论证坚定的重申:危害国家的是不正义的;及(c)由此推出与此相反的就是正义。现在我们可以(姑且)承认下面这些社会学上的假定:(a)既然柏拉图的理想是阻止社会变化,既然他用“危害”来意指所有可能导致变化的东西,那么,阻止社会变化只能靠严格的等级制度就可能是相当正确的了。而且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承认推论(c),不正义的对立面是正义,然而最有意思的是(b);扫一眼柏拉图的论点便知道他的整个思想倾向由一个问题支配:这件事危害国家吗?它的危害大还是小?他不断地重申,所有威胁要危害国家的东西在道义上既邪恶也不正当。
      这里我们看到了,柏拉图承认的首要准则是国家利益。只要是推进国家利益的都是好的、善良的、公正的。只要是威胁国家利益的就是坏的、邪恶的、不公正的。服务于它的行为是道德的;威胁它的行为是不道德的。换言之,柏拉图的道德准则是严格的实用主义;它是集体主义或政治实用主义的准则。道德的标尺是国家利益。道德不过是政治的保健术。
      这是集体主义的、部落主义的、极权主义的道德理论:“善就是为我们的集团、我们的部落、我们的国家利益服务。”很容易明白这种道德在国际关系中的意味:国家自身的任何行为永远不会错,只要它是强大的;国家不仅有权力给它的公民施以暴力,来加强自己的力量,而且也可以进攻别国,假如这么做不会削弱自身的话。(这个由黑格尔导出的推论,明确地承认了国家的非道德性,并随后维护了国际关系中的道德虚无主义。)
      从极权主义伦理学的观点以及集体效用论的观点看,柏拉图的正义理论完全正确。保持自己的职位是一种美德,公民的德行就相当于军队的纪律。而且这种道德所起的作用正如同“正义”在柏拉图的品德体系里所起的作用。在国家这面大钟里,齿轮用两种方式来体现其“品德”。第一种,它们的尺寸、形状、力量等必须符合自己的工作;其次,每一个都必须安装在恰当的位置并且必须固守这一位置。第一种类型的品德,对一项特定工作的符合性,将带来一种差异性,这跟齿轮的特殊任务有关。(各干各的,即差异)有些齿轮(因其本性)大而派上用场,所以是道德的;有些因其坚固;有些则因其光滑。但是固守岗位的美德则是它们共同具有的;而且同时它们对整体而言也是一种美德:被恰当地安装到一起——处于融洽协调的状态。对于这种普遍的美德,柏拉图给它命名为“正义”。这一程序极其连贯,而且被极权主义的道德观证明是正当的。假如个人不过是一个齿轮,那么伦理学的任务就只剩下研究他怎样才能符合整体了。
      我希望清楚地表明,我对柏拉图的极权主义深信不疑。他的主张,即一个阶级对其他阶级的不受挑战的统治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他的初衷并不是上层阶级对劳动阶级的最大限度的剥削,而是整体的稳定性,然而,他为保持有限剥削的必要性所给的理由,又一次是纯粹的实用主义。这是稳定阶级统治的需要。护卫者是不是应当想办法得到更多,他争辩说,然而最终他们却一无所有。“假如他们对稳定安全的生活不满意……以致受自身权力的诱惑,损公肥私侵富,那么他们肯定会发现赫西奥德说的:‘一半多于全’这句话是何等的聪明。”但我们一定要认识到,即便是这种对阶级特权的剥削加以限制的倾向,也依旧是极权主义一般的组成部分。不能简单地说极权主义是非道德的,它是封闭社会——集团式部落的道德;它不是个人主义的自私,而是集体主义的自私。
      考虑到柏拉图第三个论证的明确性和一致性,就应当发出疑问,为什么他既需要那个“冗长的序言”,又需要前面的两个论证?为什么所有这些都显得那么不自然?(柏拉图主义者当然会回答说这一不自然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也许真是如此。但那些段落的不合理性很难解释清楚。)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我相信是,假如把论证的意思直截了当而又枯燥乏味地端给读者,那么,柏拉图的集体的钟表就几乎不可能对他的读者产生吸引力。柏拉图显得局促不安,因为他不但知道而且害怕那种他竭力与之决裂的力量以及它的道德感染力。他不敢向他们发起挑战,但又要为了自己的目标而战胜它们。无论我们在柏拉图的著作中是否目睹到一种讥讽式的有意识的企图——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运用新兴的人文主义的道德情绪;也无论我们是否目睹到另一种悲剧式的企图——说明自由对人文主义的邪恶有更好的意识,我们无从知道。我个人的印象是,后者是实际情况,这一内在的冲突是柏拉图魅力的最大秘密。我认为在心灵的深处,柏拉图被新的观念,尤其是最伟大的个人主义者苏格拉底及他的殉难所感动。而且我认为,他用他那无与伦比的智慧的力量来跟这种对他、对别人都起作用的影响战斗,尽管并不总是公开的。这也说明了为何我们仍在他的极权主义当中,时不时地可以发现一些人文主义的思想。这同样说明了为什么哲学家们把柏拉图描绘为一位人文主义者是可能的。
      这种解释的一个强有力的论据是柏拉图对待(不如说是虐待)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国家理论——一种在他那一代刚刚发展起来的理论——的方式。
      要清楚地描述这个理论,应当采用政治要求或政治见解的语言(见第5章第3节);也就是说,我们不应去回答这一根本性的问题:什么是国家、它的本质、它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们也不应力图回答这样一个历史学问题:国家是如何起源的、什么是政治义务的起源?我们毋宁用这种方式提出我们的问题:我们应当从国家要求什么?我们打算把什么当成是国家行动的合法的目的?而为了找到我们基本的政治需要是什么,我们可以问:为什么我们宁愿生活在没有国家却安排得很好的状态,如无政府状态中?这是一种理性的提问方式。这是一位工艺学家开始构建或重建任何政治制度之前必须想办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只有当他知道了自己的需要,他才能确定某种制度是否很适合它的功用。
      现在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提问,人文主义的回答将是:我从国家那里要求的是得到保护;不光为我,而且也为别人。我需要对我及别人的自由加以保护。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那些拥有铁拳和大炮的人支配。换言之,我希望得到保护不被别人侵犯。我希求侵犯与防卫二者的差别被承认,而防卫受到有组织的国家权力的支持。(防卫是一种维持现状的举措,这个原则被认为是等同于另一个——现状不应通过暴力方式而改变,而只能根据法律,以妥协、仲裁的方式,除非那里没有供它的更改的法律程序。)我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我的行动自由受到国家某种程度的限制,但我剩下的自由却能得到保护,因为我知道对我的自由做些限制是必要的;譬如说,如果我需要国家支持防卫以反对任何进攻的话,那么我必须放弃进攻的“自由”。但我认为国家不应当对其最基本的目的视而不见,我的意思是指给不会伤害其他公民的自由提供保护。因此,我要求国家必须尽可能平等地限制公民的自由,使其不要超过达到均等的有限度的自由之所需。
      这类主张也将是人文主义、平等主义、个人主义的要求。这一主张容许社会工程学家理性地看待政治问题,也即,从具有相当清楚确定的目标这样的视角出发。
      与认为这样的目标可以十分清楚确定地表达出来的观点相左的许多反对意见已经出现。据说一旦承认自由必须加以限制,整个自由原则将被毁掉,而且,哪些限制是必需的,哪些则是不负责任的?这一问题难以理性地把握,只能靠权威。但这一反对意见源于认识上的含糊不清。它把我们希望从国家那里得到什么这一根本问题同实现我们的目标过程中出现的某些技术性难题混为一谈。当然很难精致地确定留给公民的自由度,使它不会危及国家保卫自由的任务。但是近似地确定其自由度却是可能的,这可由经验,例如民主国家的存在保证。事实上,大致确定(自由度)的过程是民主政治立法的主要任务。这是个艰难的过程,但出现的困难还不足以迫使我们改变我们的基本主张。简而言之,这些就是说,国家应当被当成是阻止犯罪即侵犯的一种团体。整个反对意见认为的,很难确定哪里是自由的终结罪行的开始,原则上被一著名的故事回答了:流氓抗议说,作为一个自由的公民,他的拳头可以挥向他喜欢的任何方向;于是法官聪明地答道:“你的拳头运动的自由受到邻人鼻子位置的限制。”
      我在这里所勾划出的国家观可以称之为“保护主义”。“保护主义”一词常被用来指称反对自由的倾向。因此经济学家用保护主义表示反对竞争,保护某些产业利益的政策;道德家们用它表示国家官员应当建立针对全体民众的道德监护制度的主张。尽管我称之为保护主义的政治理论跟这些倾向毫不沾边,尽管它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的理论,我认为这一名称也可以用来指称那些倾向,虽然它是自由主义的,但是它跟严格的不干预(经常,但不十分恰当地被称为“放任主义”)政策沾不上边。自由主义与国家干预互不排斥。与之相反,除非得到国家的保证,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年轻人拥有捍卫他们自由的能力,那么一定程度的国家控制,比如在教育上,是必需的;国家应当确保所有的教育设施应让每个人都能得到。但国家对教育问题太多的控制则是对自由致命的威胁,因这样就导致灌输。如已经揭示的,自由的限度这一重要而又困难的问题,不可能用一刀切或一枯燥的公式就会解决。常常那些难以确定的两可情况受到人们的欢迎,这是事实。
      因为假如没有这类政治问题政治斗争的刺激,公民为他们的自由而战斗的准备工作很快就将消失;反之,有了它们,也就有了自由。(有鉴于此,在自由和安全,也即,由国家所保证的安全之间所谓的冲突变成了一个神秘的怪物。因为如果没有国家作保证,就没有自由;与此相反,只有由自由公民所控制的国家才能根本上给他们提供一切合理的安全。)
      如此说来,保护主义者的国家理论没有受历史主义或实在论的任何因素的影响。这并不是说国家起源于怀有保护主义目标的个体的联合,或者历史上的一切现实的国家从来没有有意识地依据这一目标而统治。它丝毫没有提及国家的根本属性,或者天赋的自由权;也根本没有谈到国家实际运行的方式。它提出了一项政治主张,或者更确切地说,一项要求采纳某一种政策的建议。然而我怀疑,那些认为国家起源于保护自己成员的联合体的众多的因循守旧者们,曾试图表述过这项政治主张,尽管他们用的是一种使人误入歧途的笨拙的语言——历史主义的语言。另一种同样使人误入歧途的表述这种主张的途径是,断言保护自己的成员本质上是国家的功能;或者断言国家应当被界定为一个互相保护的联盟。在对所有这些理论进行严肃认真的讨论之前,必须把它们转译为——原封不动地——关于政治行为的主张或见解的语言。否则,将要不可避免地就字面上的特征进行没完没了的辩论。
      这样转译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对我所称的保护主义的批判已由亚里士多德提出,而伯克及许多当代的柏拉图主义者跟着做了。这种批评声称,保护主义把国家的任务看得太低贱了,认为国家的任务是(用伯克的话说)“要用别的威严来看待,因为凡是只服务于昙花一现的自然界世俗动物生存的,国家都不参与”。换言之,国家是某种比有着理性目的联盟更高级更尊贵的东西;它是崇拜的对象。它有着比保护人类及其权利更崇高的任务。它有道德任务,“爱护美德是使国家名实相副的事务”,亚里士多德说。假如我们一定要把这种批评用政治主张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么我们发现对保守主义的批判需要两样东西。首先,保护主义者希望使国家成为一种崇拜的对象。从我们的观点看,这个愿望无可指责。它是个宗教问题;如何协调自己的信念和其他的宗教信仰,例如,第一戒的信仰,国家的崇拜者们必须靠自己来解决。第二种需要是政治性的。在实践当中,这种要求仅仅意味着国家的官员应当关心公民的道德,他们应把更多的力量用于控制公民的道德生活而不是保护公民的自由上。换句话说,这就要求:法律即国家实行规范领导的领域的扩大应当以牺牲道德合理性为代价,这一道德合理性不是由国家而是由我们自己的良心道德所实施的规范领域为代价。对这样的要求或建议可以进行理性讨论;对此也可以有不同的说法: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显然没有看到这将是个人的道德责任的终结,而且它不仅不能改善反而将破坏道德。它将用部落的禁忌及极权主义的个人不负责任来取代个人的责任。与这种整体的态度相背,个人主义者肯定坚持认为,国家的道德(如果真有此事的话)倾向于被认为是低于一般公民的道德,所以国家的道德应称公民控制(而不是相反)就更具有吸引力(更合乎需要)。我们必需的而且也想得到的是政治的道德化而不是道德的政治化。
      应该说,从保护主义的观点出发,现有的民主制度尽管远非完美,但在相当程度上达到了正确的社会工程。有许多种犯罪行为,如一些人类个体对另一些个体权利的侵犯,已经事实上得到了压制或者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减少,在利益发生严重冲突时法庭的执法相当地成功,许多人认为运用这些方法于国际罪行和目标冲突只是个乌托邦式的幻想。但是,建立一种行之有效的执行制度以保护国内和平,对那些经受犯罪威胁的人来说,在不久以前还认为是乌托邦,而现在在众多国家当中,国内的和平极成功地得到了维持。而且,我认为一旦他们能公正理性地面对,控制国际罪行的工程问题就绝不是那么艰难。如果问题清楚地提出了,那么就不难让大家同意,无论是地区性的,还是世界范围的保护性制度是必需的。让国家的崇拜者继续去崇拜国家,但要让制度技术专家们不仅要提高制度的内部机制,同时还要建造一个阻止国际罪行的组织。

      现在我们回到这些运动的历史上,似乎保护主义的国家理论最早是由高尔吉亚的学生诡辩家利科弗龙提出来的。我们已经提到他是(就像阿基达玛,也是高尔吉亚的学生)最先攻击天赋特权理论的人之一。他所坚持的理论(我称之为“保护主义”由亚里士多德记录下来,亚里士多德谈论他的方式很容易使人认为是他最先提出这一理论的。从同样的资料我们了解到,他清晰地把它表达了出来,而这点他的前辈几乎没有人做到过。
      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利科弗龙把国家的法律视为“人们互相确保正义的契约”(它没有使公民善或公正的权力)。他进一步告诉我们,利科弗龙把国家当成是保护其成员免遭非正义行为的一种工具(准许他们和平交往,特别是交易),要求国家应当是一个“阻止罪行的合作联盟”。很有意思的是,在亚里士多德对利科弗龙的表述中,看不出利科弗龙是用一种历史主义的形式即认为国家历史起源于一种社会契约的理论来表达他的理论。相反,从亚里士多德的上下文中清晰地表现出来,利科弗龙的理论惟一关心的是国家的目的,因为亚里士多德认为,利科弗龙没有看到国家的终极目的是使它的公民有德行。这就表明利科弗龙理性地解释了国家的目的,并从技术的角度采纳了平等主义、个人主义及保护主义的主张。
      拥有这样的形式,利科弗龙的理论就断不会招致传统的历史主义社会契约理论所遭遇的反对。常有人说,比如巴克,契约理论是“由近代的思想家们一点一点发掘出来的”,情况可能如此,但考察一下巴克的观点将表明他们肯定没有理解利科弗龙的理论,在利科弗龙那里巴克看到的是(在这点上我倾向于同意他)一种理论(后来被称为契约理论)最初形式的可能的奠基人。对巴克的观点可做如下理解:(a)在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份契约;(b)历史上,国家从未制度化过;(c)法律不是传统,但出自传统、高于武力,也许是天生的直觉之类;在成为准则之前,它们是习俗;(d)法律的威力不在于制裁,不在于颁行法律的国家所拥有的保护性力量,而在于个人守法的禀性,也即个人的道德意愿。

      马上就能看得出来,(a)、(b)、(c)三条反对意见,仅就其理论的历史形式而言,本身已被公认为很正确(尽管曾有过一些契约),但却与利科弗龙的看法无关。因此我们无需考虑它们。然而(d)条反对意见却值得进一步探讨。我们能用它指称什么呢?受到攻击的理论比其他任何理论都更强烈地强调了“意志”或者改善个人的决心;事实上,“契约”一词指的是通过“自由意志”结成的协定;契约理论,也许比其他任何理论都更强调法律的力量在于个人依法守法的禀性。那么,(d)又怎么能成为对契约理论的反驳呢?惟一可能的解释是,巴克并不认为契约诞生于“自私的愿望”。联系到柏拉图的批判,这种解释是最象模象样的。但要成为保护主义者,并不需要自私。保护并不意味着自我保护;许多人给自己的生活定下了保护别人而不是自己的目标,同理,他们可能主张国家的保护主要是为别人,在更小的程度上(或者干脆不)保护自己。保护主义的基本观点是:保护弱者免受强者的欺凌。这一主张不仅弱者提出,而且强者也时常提出。至少可以说,认为它是一项自私或不道德主张的说法是欺人之语。
      利科弗龙的保护主义,我认为跟所有这些反对意见挂不上钩。它是伯里克利时代人文主义和平等主义运动最恰当的表现形式。然而,它却从我们身上被非法剥夺走了。它以一种歪曲的形式代代相传,或被当成是国家起源于社会契约的历史主义理论;或被当成是声称国家真正的本质是习俗的实在论;或被当成是一种以承认人根本上的非道德性为基础的自私的理论。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柏拉图权威无以伦比的影响力。

      几乎不容怀疑,柏拉图熟知利科弗龙的理论,因为他(八九不离十)是利科弗龙稍年轻的同代人,而且,这个理论确实和先出现在《高尔吉亚篇》、后又出现在《理想国》中的一个论点颇为吻合。(在两处柏拉图都没有提及它的作者;当他的对手仍在世时,这是他惯常采取的措施。)在《高尔吉亚篇》里,这个理论是由卡利克勒斯,一位和《理想国》里的色拉希马库斯一样的道德虚无主义者来阐释的。在《理想国》里则是通过格劳孔。两种情形下,说话者都没有把提出来的理论当成是自己的。
      两个段落在许多方面有类似性:二者都用历史主义的形式提出理论,也即,把它当成是一种关于“正义”起源的理论;二者提出理论时都假定其逻辑前提必然是自私乃至虚无主义,也就是说,好象保护主义的国家观只被这样的人拥护:他们也乐意攻击不正义,但太居弱而做不到,因此他们就主张强有力的人也不要这么去做;这样的描述显然公正,因为该理论惟一必备的前提是:主张镇压罪行或不正义。
      至此,《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中两处文字的相似已经提出,这种类似经常被人评论。但是,两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就我所知,这种差异一直被评论家们忽视了。情况确实这样。在《高尔吉亚篇》里,该理论是作为卡利克勒斯所反对的理论而由他提出的;因此,既然他也反对苏格拉底,那么其言外之意是,柏拉图不但没有攻击保护主义的理论,而且还持赞成态度。而且,确实,更进一步考察将显示出来,苏格拉底支持该理论反对虚无主义者卡利克勒斯的若干特征,但在《理想国》里,该理论由格劳孔提出,作为对色拉希马库斯——这里他成了顶替卡利克勒斯的虚无主义者——观点的注解和发展。换句话说,这一理论被当成虚无主义的,而苏格拉底成了摧毁这一邪恶自私学说的英雄。
      这样一来,大多数评论家所发现的在《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之间思想倾向的相似性,事实上是针锋相对的。尽管卡利克勒斯是含着敌意提出的,而《高尔吉亚篇》的态度是赞成保护主义;而《理想国》则激烈地加以攻击。
      这里从《高尔吉亚篇》中摘录了卡利克勒斯的一段话:“法律由人民的大多数制定,他们主要是弱者。而他们制定法律……是为了保护他们自身及他们的利益。因此,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威慑强者……以及其他所有可能打败他们的人。……他们用‘不正义’一词来指一个人想打败他的邻人的企图。由于知道自身的低贱,我想说,只要他们能获得平等就已经喜出望外了。”如果我们考虑到这层原因并抛开卡利克勒斯的公开嘲讽和敌意,那么,我们将发现利科弗龙理论的所有成因:平等主义、个人主义以及对不正义的保护。即使提及“强者”和自知自己低贱的“弱者”很适合保护主义的观点,但却提供了可供拙劣模仿的因子。说利科弗龙的学说明确地主张,国家应当保护弱者,这一主张当然很不体面,但很难说他不可能提出。(基督教的教义表达了这一主张终有一天会实现的愿望:“温顺者应继承土地。”)
      卡利克勒斯本人并不喜欢保护主义,他偏爱强者“天生的”权利。苏格拉底在与卡利克勒斯的辩论中,别有意味地求助于保护主义,因为他把它跟自己的中心论点——做不正义的事比遭受不正义的事更好——联系了起来。比如,他说:“许多议论,如你后来所说,不是认为正义即平等吗?而且,做不正义的事比遭受不正义的事不更让人丢脸吗?”后来他又说:“……自然本身,不光是习俗,确认做不正义的事,比遭受不正义的事更让人丢脸,而且正义就是平等。”(姑且不论其个人主义、平等主义和保护主义的倾向,《高尔吉亚篇》也表现出了某些强烈反民主的倾向。不妨这么解释,在写作《高尔吉亚篇》时,柏拉图的极权主义理论还没有形成,尽管他的同情已经有反民主的情绪,但他仍然处在苏格拉底的影响之下。怎么有人竟认为《高尔吉亚篇》和《理想国》同时对苏格拉底的观点作了真正的阐发,我难以理解。)
      现在让我们回到《理想国》,在这里格劳孔提出的保护主义虽然在逻辑上更加严谨,但在伦理上却是色拉希马库斯虚无主义的翻版。“我的话题”,格劳孔说,“是正义的起源,以及它的本质。人们说,做不正义事是利,遭受不正义事是害。但他们坚持认为遭受不正义所得的害超过干不正义所得的利。所以人们在彼此交往中既尝到过干不正义的甜头,又吃过遭受不正义的苦头。两种味道都尝到了之后,那些不能专尝甜头不吃苦头的人,觉得最好大家订立契约,彼此确保既不得不正义之惠,也不吃不正义之亏。这就是法律创立的途径……按照该理论,这就是正义的本质与起源。”
      只要其内容合理地发展,则显然是同一个理论。况且该理论的提出方式也在细节上跟卡利克勒斯在《高尔吉亚篇》里的演说相类似。然而,柏拉图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了。在这里保护主义的理论不再抵御建立在愤世嫉俗的利己主义之上的那个主张。相反,我们的人文主义情绪,我们的道德义愤已经被色拉希马库斯的虚无主义唤醒,并被利用来把我们变成保护主义的敌人。这个理论,它的人文主义特征已在《高尔吉亚篇》中指出了;现在柏拉图却使它表现为反人文主义的,而且的确看作是那种令人反感且极不令人信服的理论——不正义对那些可以逃脱惩罚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的结果,而且他毫不犹豫地反复强调。在所引用的该段文字后面很长的范围内,格劳孔非常详细地阐述了保护主义的据称是必备的假定或前提。其中他提到的观点有,譬如,做不正义事是“所有事中最好的”;正义的确立只是因为许多人太软弱而不能犯罪;对单个公民而言,一种罪恶的生活是最有益的。“苏格拉底”,即柏拉图,又明确断定了格劳孔对所提出的理论所作解释的真实性。用这种方式,柏拉图看来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大多数读者,无论如何所有的柏拉图主义者没有例外,这里所叙述的保护主义的理论跟色拉希马库斯所说的冷酷无情玩世不恭的自私自利完全是一回事。而且,尤为重要的是,个人主义的所有形式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自私,但问题在于他不光说服了他的崇拜者,甚至也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反对者,特别是那些契约理论的拥护者。从卡尼蒂斯到霍布斯,他们接受的不仅有柏拉图危险的历史主义的陈述,而且还有柏拉图所确信的他们的理论基础是道德虚无主义。
      现在我们必须认识到,对所谓自私的基础进行的详尽阐述,是柏拉图反对保护主义的全部理由。考虑到这一描述所占据的篇幅,我们可以放心地假定,柏拉图没有提出更好的理由,不是因为他保持沉默,有话没说,而事实上是他根本没有更好的理由。因此不得不求助于我们的道德情感来打发保护主义——认为它公然冒犯了正义的理念,冒犯了我们一本正经的情感。
      这就是柏拉图对付保护主义理论的方法:该理论不仅是他自己学说的危险的敌手,而且也代表了新兴人文主义和个人主义信念,是柏拉图所珍视的一切之最大的敌人。这个方法很聪明,它惊人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我必须坦率地说,在我看来柏拉图的方法不诚实,否则我将是不公正的。因为他们攻击的理论并不需要任何比非正义即邪恶——即那种非正义是必须避免的,并且必须加以控制——更不道德的假设了。而且柏拉图深知该理论并没有建立在自私这一基础之上,因为在《高尔吉亚篇》中他提出(说明)该理论时,并没有把它跟虚无主义理论当成一码事;可在《理想国》中,该理论“源自”虚无主义理论,但作为它的对立面出现。
      总之,我们可以这么说,柏拉图的正义理论,如在《理想国》及以后的著作中所倡导的,是有意识地企图战胜他那个时代的平等主义、个人主义及保护主义思想倾向,并通过形成一种极权主义的道德理论来重申部落制度。同时他又受到新兴人文主义道德观的强烈影响;但他没有跟平等主义论战,而是连讨论这个问题也逃避了。在他天生优等的精英种族的极权主义阶级统治这项事业当中,他成功地获得了人文主义情绪(他深知它的力量)的同情。
      由此它们就构成了正义的本质。归根到底,这一主张基于此论点:正义对于国家的力量、健康和稳定大有助益;这个论点与近现代极权主义的界定再相像不过了:一切对我的国家、或我的、或者我的政党的力量有用的就是正确的。
      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通过对阶级特权的强调,柏拉图的正义理论把“谁应当统治”这一问题置于政治理论的中心。他对此问题的回答是,应当由最聪明最优秀的人统治。这一冠冕堂皇的回答难道没有更改他的理论的特征?
    第七章 领导的原则
    聪明人应当领导和统治,而无知者则应当服从。
    ——柏拉图
      我们对柏拉图政治纲领的解释遭到的某些反驳迫使我们对柏拉图政治纲领中的一些道德理念进行考察,如:正义、善、美、智慧、真理,以及幸福。本章及以下两章将对它们进行分析,下面我们首先来探讨柏拉图政治哲学中的智慧理念所扮演的角色。
      我们已经看到,柏拉图的正义理念最根本的要求是,天生的统治者就该统治,天生的奴隶就该被奴役。这是下述历史主义要求的一部分:为了阻止所有的变化,国家应当是它的理念的复制,或者是它的真正的“本性”的复制。这一正义理论非常清楚地表明,柏拉图用一个问题揭示了政治学的基本问题:谁应当统治国家?

      我深信柏拉图用“谁应当统治?”或者“谁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等形式表达出政治学问题的同时,给政治哲学带来了持久的困惑。这跟他在道德哲学领域内把集体主义和利他主义的混同确有类似之处,这在一上章讨论过了。很清楚,一旦问及“谁应当统治?”很难避免诸如“最好的人”或“最聪明的人”或“天生的统治者”或“那些精通统治艺术的人”一类的回答(也许还有“普遍的意志”或“统治的种族”、或“产业工人”或“人民”)。这样的回答,对于那些宁愿倡导“最坏的人者”或者“最大的笨蛋”不统治的人来说,也可能是正确的,但我将尽力表明,这是毫无用处的。
      首先,这样的回答倾向于让我们相信我们政治理论的一些基本问题已经解决。但如果我们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审视政治理论,那么我们将会发现任何基本问题都远未解决,我们只不过是通过假定“谁应当统治?”是最基本的问题而跳过去了。甚至对那些也持有柏拉图所认为的政治统治者并不是十足的“善”和“智”的观点的人来说,要想得到其“善”与“智”(我们用不着对它们的精确含义担忧)足可依赖的政府也十分不易。如果同意这点,那么我们就必须发问,难道政治思想不应该从一开始就面对恶政府出现的可能性?难道我们就不应当在为最差领袖作准备的同时期待最优秀的领袖?但这就把我们带到了政治学问题的另一新途径,因为这使得我们用“我们怎样组织政治机构才能避免无能力的糟糕的统治者带来太多的损害?”这一新问题取代了原先的“谁应当统治?”的问题。
      相信先前的问题是根本性的人,心照不宣地假定政治力量“根本上”是不受限制的。他们设想某些人拥有权力——或者是个体,或者是集体,如一个阶级。而且他们假定,谁拥有了权力,一般就会为所欲为,尤其会强化自己的权力,这样就几乎达到了无极限的、无限制的权力。他们假定政治权力本质上是统治权。如果这一假定成立,那么所剩下的惟一重要的问题就确实是“谁应当是统治者?”
      我将称这一假定为(不受制约的)统治权理论,这样表述的目的,并不是指深受波丹、卢梭或黑格尔之流青睐的诸种统治理论中的某一个;而是指那个更加一般的假定——政治权力在实践中是受限制的,也可以说这是行文发展的要求。再加上这个暗示,即所留下的主要问题是使这种权力掌握在最优秀者的手上。这一统治权理论在柏拉图的方法中被暗中承认,且自古以来发挥着其作用。现代有些作家也含蓄地承认了这一理论,比如,他们相信主要的问题是:谁应当统治?资本家还是工人?
      无需进行详细的批评,我想指出的是,对上述理论草率而含混的接受应遭到严厉的反驳。无论它表现出何等的思辨品格,它依旧是一个很不现实的假定。从未有过不受制约的政治权力,只要人仍保有人性(只要“美丽的新世界”还没有变为现实),就不会有绝对的不受限制的政治权力。只要一个人手中不能积聚统治所有其他人的足够的物质力量,仅此他就必须依赖其助手。即便是最有权力的专制君主,也须依赖秘密警察、仆从和刽子手。这种依赖性意味着,他的权力可能异常巨大,但决非不受制约,他不得不有所让步,使一个集团对抗另一集团。这意味着还有其他的政治力量,除他的力量之外的力量存在,他只有利用或抚慰它们才可行使其统治权。这些例子就表明,即使是极端的统治权,也根本不是绝对的统治权。这些例子根本没有证明一个人(或者一个集团)在不放弃部分意愿或利益以谋取他征服不了的势力的支持的情况下,能直接地达到其目的,倒有不胜枚举的例子比这更深刻地证明了政治权力的有限性。
      我所以强调这些经验主义的观点,并不是因为我想把它们作为一个论据,而仅仅是想避免反驳。我的看法是,各种统治权理论都没能直接面对一个更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是否不应当努力奋斗,通过权力之间的彼此平衡来对统治者实行制度控制?这种制衡理论至少值得仔细考虑。就我所知,对这种看法的仅有的反驳是:(a)这样的控制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或者(b)既然政治权力本质上是统治权,那么这种控制根本上就是不可思议的。两种教条式的反对意见,我相信可以用事实来反驳;并由此派生出一系列其他有影响的观点(例如,认为取代一个阶级独裁统治的惟一途径是另外一个阶级独裁统治的理论)。
      为了提出对统治者进行制度控制这一问题,我们只须假定政府并不总是好的或聪明的就够了。但既然我已谈到了历史事实,我觉得我应当承认,我感觉上倾向于稍稍超越这个假定。我倾向于认为统治者很少在中等人之上,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在智慧上,而且常常是在中人之下。我认为在政府生活中接受这一原则是合情合理的,即我们要尽可能地为最差的统治者做好准备,当然,同时我们理应想办法得到最好的。在我看来,把我们所有的政治努力都寄托在我们将成功地得到优秀的甚至是有能力的统治者这一微弱的希望之上是荒唐的。然而,从中我强烈地感到,我必须坚持,我对统治权理论的批判并不是以个人的好恶为依据的。
      除了这些个人的看法,除了前面提到的针对统治权一般理论的经验性论据,还有一种逻辑性的论据可以用来揭示统治权理论的任何特殊形式的非一致性;说得更准确些,该论据可以用不同却又类似的形式来反驳最聪明的人应当统治的理论,以及认为最优秀的人,或者法律,或者大多数人应当统治的其他理论。这种逻辑论据的一种特殊形式是针对关于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及多数人应当统治原则的一种极天真的说法;它有点类似众所周知的“自由的悖论”——由柏拉图最先使用,并且获得了成功。在批判民主,倡导专制统治的过程中,他明确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假如人民的意愿是他们不应当统治,而应由专制君主来统治,将会怎么样?自由的人,柏拉图表示,可以行使其绝对的自由,先是蔑视法律、最终蔑视自由本身并叫嚷着要求有一位专制君主,这并不只具有牵强的可能性,它发生过许多次;而每当此种情况发生时,都使那些视多数人统治或类似的统治原则为政治信条的基础的民主主义者处于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们所采纳的这个原则要求他们只能赞成多数人统治而反对其他形式的统治,因而赞成新的专制君主,在另一方面,这一原则又要求他们应当接受一切由多数人达成的协定,因此(多数人提出的)新的专制统治也不例外。他们理论的非一致性,必然使他们的行动苍白无力。我们这些要求由被统治者对统治者实行制度上的、特别是通过多数人的投票推翻政府的权利的民主主义者,因此就必须把这些要求建立在比任何相矛盾的统治权理论更有说服力的理论之上。(本章下面的部分将简明地揭示这种可能性。)
      我们已经看到,柏拉图已几近发现自由和民主的悖论。但柏拉图和他的追随者们所忽略了的一点是,统治权理论的所有的其他形式都会产生类似的不一致性。一切统治权理论都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说,我们可以选择“最聪明的”或“最好的”作为统治者。但“最聪明的人”因其智可能会觉得不是他而是该由“最好的人”来统治;“最好的人”因其善可能会作出应由“多数人”统治的决定。即便是统治权理论的“法治”形式也为同样的批评敞开大门,认识到这一点相当重要。其实这一点早已有人清楚地认识到了,如赫拉克利特的话所表明的:“法律同样可以规定,独裁者的意志必须遵从。”
      总结这一简略的批判,我相信,人们可以断言,统治权理论无论在经验上还是在逻辑上,其地位都是脆弱的。至少我们可以要求,如果没有仔细地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就千万不要采纳这种理论。

      要表明一种民主的控制理论可以不受统治权理论的束缚而发展确非难事。我心里以为,该理论与其说理所应当地出自多数人统治的善与正直的学说,不如说恰恰出自专制统治的卑鄙。说得更精确些,它依靠的是决定、或者对建议的采纳来避免或抵御专制。
      我们可以对政府的两种主要类型作一区分。第一种形式组成的政府我们可以通过不流血的方式推翻——例如,通过普选;也就是说,该社会制度提供了被统治者可能推翻统治者的方式,而该社会条件也确保这些制度不会轻易地被那些握有权力的人破坏。第二种形式组成的政府,被统治者除了举行成功的革命外,无别的推翻政府的出路——也就是说,在多数情况下,但非所有情况。我认为“民主”一词是对第一种类型政府的最简便的标签,而“专制”或“独裁”一词则适合第二种类型,我相信,这也基本符合传统用法。但我想明确提出,我们观点的任何部分都不取决于对这些标签的选择。假如有人想颠倒用法(如今天经常所做的那样),那么,我只想说,我喜欢他所称的“专制”,反对他所称的“民主”;一切想发现“民主”“真正”或“根本上”意味着什么的企图,比如说,把这个术语转译成“人民的统治”,我会认为它们与主题无关而拒绝接受。(尽管“人民”可能会以推翻相威胁从而影响他们的统治者的行为,但在任何具体的实践的意义上,他们从未统治过他们自己。)
      如果我们照我的建议运用这两个标签,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把这个建议,即为了避免专制去创设、发展、保护政治制度,看作是一项民主政策的原则。这项原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发展出这样的制度,它要不完善无缺,要不完全可靠,要不就能确保民主政府采纳的政策优秀而明智——甚至必然要比一个仁慈专制统治者所采纳的政策更好更明智。(既然没有做出这样的判断,民主的悖论就可以避免。)不过,就采纳民主原则所隐含的意味我们可以说的是,可以肯定接受民主制度下的哪怕是一项坏政策(只要我们能为和平演变工作)要比服从哪怕是何等明智何等仁慈的专制制度更加可取。由此看来,民主理论并非建立在多数人应当统治这一原则之上;不如说,诸如普选和代议制政府等各种各样的民主控制的平等主义方法,应当被视为经过斟酌后,在普遍存在着的对专制统治的不信任传统中的一项合理而有效的制度,防止专制的制度。这些制度永远需要改善,并且要为它们自身的改善提供诸种渠道。
      所以只要谁接受了这种意义上的民主原则,他就不一定认为民主选举的结果是对正确的事物之权威的反映。尽管他将接受多数人的决定,因他想使民主制度运转下去,但他觉得,只有用民主的方式反对它,并为它的修正做工作,他才是自由的。难道他应当亲眼目睹多数人通过投票毁坏民主制度那一天的到来,然后这段悲伤的经历将告诫他,还不可能有避免专制统治的安全可靠的办法。但这没有削弱他跟专制统治战斗的决心,也没有暴露出他的理论的非一致性。

      回到柏拉图那里,我们发现,他通过对“谁应当统治”这一问题的强调,不言自明地承认了统治权的一般理论。对统治者的制度控制和对他们之间权力的制衡这个问题还没有等到提出来就已经被消灭了。兴趣已由制度转向全体成员,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成了挑选出那些天生的领袖,并训练他们的领导才能。
      有些人认为在柏拉图的理论里,国家的福祉归根结底是个道德和精神问题,取决于个人及个人的责任,而不是非人格的制度结构。我相信柏拉图主义的这种观点是肤浅的。一切长期的政治活动都是制度性的。没有人可以例外,即便是柏拉图。领导的原则并没有用个人问题取代制度问题,它不过带来新的制度问题罢了。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制度甚至肩负起了这样一项任务,即挑选未来领袖的任务,这就超出了我们对一种制度的合理要求。因此,认为制衡理论与统治权理论之间的对立对应于制度主义与人格主义是一个错误。柏拉图的领导原则远离纯粹的人格主义,因为它包括了制度的运作,确实可以说,一种纯粹的人格主义是不可能的。但也必须说,一种纯粹的制度主义同样不可能。不仅制度的结构包含有重要的人格决定,而且即使是最好的制度,如民主制衡,它的功用也常常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相关的人。制度好似堡垒,它们得由人来精心设计并操纵。
      个人因素与制度因素在一种社会境遇中的区别常常被民主批判者忽略。他们大多数对民主制度不满意,因为他们发现,它们并不必定能确保一个国家或一项政策达到那些既迫切又可敬的道德标准或政治要求。但是这些批判瞄错了攻击方向;它们不懂我们应当企求民主制度干些什么,也不了解民主制度的代替物会是什么。民主(照上面所建议的来运用这个标签)给政治制度的改革提供了基本架构,从而有可能不使用暴力,而用理性来设计新制度改造旧制度。民主并没有提供理性。公民的心智和道德标准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个人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渐次通过一种制度化优生学和教育控制来解决的观点,我相信是搞错了。下面我将给出我的一些理由。)因为一个民主国家的政治缺陷就责备民主制度是大错特错。我们更应责备我们自己,即该民主国家的公民。在一个不民主的国家里,完成合理改革的惟一途径是通过暴力推翻政府,然后引进一套民主的理论体系。那些以任何“道德的”理由来批判民主制度的人,没能分清个人问题与制度问题之间的不同。这就要由我们来使局面有所改观。民主制度不会自我改进。改进民主制度的问题通常是个针对人而非针对制度的问题。但假如我们想有所改进,我们必须搞清楚,哪些制度我们需要改进。
      在政治问题领域内,个人和制度之间还有另外一点不同。这是当前的问题与将来的问题之间的区别。当前的问题主要是个人的,而构造未来的问题又必然是制度性的。如果说通过“谁应当统治?”而解决了政治问题,如果柏拉图的原则——也即最优秀者应当统治的原则——被采纳,那么未来的问题就必定以为将来领袖的选举设计制度的形式而出现。
      这是柏拉图教育理论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关于这一问题,我毫不犹豫地说,当柏拉图把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同领导的理论联系在一起时,他使其(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变得彻底地讹误和迷乱。它所导致的损害,如果有的话,甚至比把集体主义等同于利他主义而使伦理学遭受的危害、以及引入统治权原则而使政治理论所遭受的危害更大。柏拉图的假定:选择未来的领袖,训练他们的领导才能应当是教育(说得更准确些,是教育制度)的任务,迄今仍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让教育制度承载起超出一切制度范围的任务,柏拉图就得为他们那悲惨的国家负部分责任。但在对他的教育的任务观进行一般讨论之前,我愿意详细地展开他的领导权理论和智者领导理论。

      我认为柏拉图的这一理论的许多要素极有可能是受到了苏格拉底的影响。苏格拉底的基本信条之一,我相信,是他的道德(唯)理智论。对此我的理解是:(a)他认为,善和智慧同一,没有谁的行为会悖于他出色的知识,知识的缺乏应当为所有道德错误负责;(b)认为道德的高尚可以被教导,有人类普通的智慧就够了,用不着其他特殊的道德官能。
      苏格拉底是位道德家又是个热心人。他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因为它们自身的缺憾而批判任何形式的政府,的确,对任何政府而言,这样的批评既是必需的也是有用的,尽管它只在民主制度下才有可能做到,同时又认识到忠实于国家法律的重要性。正如所发生的那样,他的大半生是在民主的政府形式下度过的,作为一名优秀的民主主义者,他感到揭露他时代的一些民主领袖的无能与空论是他的义务。与此同时,他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如果我们联想到他在三十僭主统治时期的勇敢行为,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来假设他对民主领袖的批判是受到诸如反民主倾向之类东西的激励。他未必没有像柏拉图那样主张,最优秀的人在他看来就是最聪明的人,或者那些对正义有所了解的人应当统治。但我们必须记住,他的“正义”指的是平等主义的正义(正如在上一章引用的《高尔吉亚篇》的章节所表明的那样),他不独是位平等主义者,同时也是位个人主义者——也许是一切时代个人主义伦理观最伟大的倡导者。我们应当认识到,假如他主张,最聪明的人应当统治的话,他明确强调他指的并不是最有学问的人;事实上,他怀疑一切职业学术,无论它属于过去的哲学家,还是他同时代博学的大家,如诡辩家。他所说的智慧意思与众不同,所谓智慧仅仅是认识到:我所知道的何其少!那些没有认识到的人,他告诉说,简直一无所知。(这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仍然有人认为,就像柏拉图那样,既然他已经把自己确立为一位博学的毕达格拉斯哲学的圣人,那么苏格拉底的不可知论态度必须用他那个时代科学的不昌明来解释。但这只能表明他们并没有理解这种精神,他们仍然受前苏格拉底魔术式观念的支配,科学家们被认为是聪明、博学、有专长并受到别人一些崇拜的撒满巫师。他们用所拥有的是知识的量,而不是像苏格拉底那样以对自己无知的自省,作为对科学水平及心智诚实性的量度。)
      认识到苏格拉底的唯理智论明显地是平等主义的,这点是重要的。苏格拉底相信人人都能接受教育。在《论道德》中,我们知道他教一位年轻的奴隶学习现在所称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以期证明哪怕未受过教育的奴隶都有理解即便是抽象事物的能力。他的唯理智主义也是反极权主义。在苏格拉底看来,一门技巧,比方说修辞说,也许可以由一位专家教条化地教给别人;但真正的知识、智慧以及德行,只能通过一种他所称的助产术的形式才能教给别人。那些渴求学习的人可能会受到帮助使自己从偏见中解脱出来;这样他们就学会了自我批评,知道了获取真知的不易。但是他们也能学会下定决心,批判性地依靠他们的决定,他们的洞察力。考虑到这种教学工作,那么柏拉图的最优秀的人、也即心智上诚实的人应当统治的主张(如果他曾提出过这样的主张的话),同权威主义的最博学的人或者贵族主义的最优秀的人即大多数贵族应当统治的观点之间区别之大是显而易见的(我认为,即使是苏格拉底的勇气即智慧的信条,也可以诠释为对英雄本天生这一贵族式信念的一种直接批判)。
      但是苏格拉底的道德理智论是把双刃剑。它具有平等主义和民主的一面,这一面后来被安提斯泰尼所发展;但它还具有另一面,这一面可能导致强烈反民主倾向的出现。它对启蒙及教育之必要性的强调,很容易被错误地解释为反映了对权威主义的需要。这看起来跟一个似乎极大地困扰着苏格拉底的问题有关:那些没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因而就不够聪明、难以认识到他们的缺陷的人,正是那些最需要受到教育的人。好学本身就表明拥有了智慧,事实上所有的智慧都是苏格拉底要求占有的;因为他准备着学会知道自己知道的何其少。未受教育者好似在一间小屋呼呼大睡,需要一个权威来唤醒他们,因为不指望他能自我批判。但由于强调权威的作用仅此而已,所以在苏格拉底的教育中,这种权威主义的东西得到了极大的平衡。真正的老师只有通过展示未受教育者所缺乏的自我批判精神才能证明自己。“我的权威仅在于我知道我的无知”:或许苏格拉底用这种方式来为他的使命辩护,即惊醒沉睡在教条主义大梦中的人。他相信这种教育的使命也是一种政治使命。他感到改进国家政治生活的途径是,教育公民做自我批评。在这种意义上他声称是“他那个时代惟一的政治家”,反对别的那些讨好人民但却不真正推进他们利益的人。
      苏格拉底对政治与道德生活的等同很容易被曲解为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要求,即认为国家理应监护其公民的道德生活。而且它也很容易被用来作为一条合理而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一切民主控制都是危险的。这是因为,以教育为己任的人怎么能由未受教育的人做出评判呢?比较优秀的人怎么能由不太优秀的人来控制呢?然而,这个论点确实是非苏格拉底的。它假设了一位聪明博学的权威,这远不同于苏格拉底平和的观点,即教师权威性的树立仅在于他知道自己的不足。这样的权威,事实上所达到的目标很容易跟苏格拉底的全然相反。易于滋生教条化的自足及心智上的自大自满;而不是批判性的不满足和提高的热望。我不认为强调这一很少清楚认识到的危险是没有必要的。即便是格罗斯曼这样的作者,我相信他理解了苏格拉底精神的精髓,在他所称的柏拉图对雅典的第三批判中,他同意了柏拉图的说法:“教育,本该是国家的主要职责,却交由个人的任性与怪想……这是又一项应当委托给被证明是正直诚实的人的任务。任何一个国家的未来在年青一代的身上,所以让孩子们的心灵由个人品味、由环境的力量来塑造是何等可怕的事。考虑到教师、校长及博学的演说家,国家的放任政策同样是灾难性的。”但是,雅典的放任政策,虽受到格罗斯曼和柏拉图的批判,由于允许某些博学的演说家去教学,特别是他们中间最伟大的一位,苏格拉底,所以具有不可估量的结果。当这一政策后来被取消时,其结果就是苏格拉底之死。这确实应当是个警示,国家对这类事务的控制是危险的,对“被证明是诚实正直的人”的呼唤很容易导致对最优秀的人的镇压(贝特兰·罗素最近的镇压便是恰当的例子)。但就最基本的原则而言,我们这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放任主义惟一的代替物是完全的国家责任。我当然相信,国家应当明白,让它的公民接受教育从而能够参加社区生活,并且利用一切机会来发展他们特殊的(各自的)兴趣和才智;国家当然也应当明白(如格罗斯曼正确强调的),“个人偿付能力”的缺乏不应当妨碍他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这一点,我相信属于国家的保护功能。然而,认为“国家的未来在年轻一代的身上,因而让孩子们的心灵由个人品味影响是可怕的事”的说法,在我看来为极权主义大开了方便之门。国家的注意力丝毫不能放到维护可能威胁最可宝贵的自由形式,即心智自由的措施上来。虽然我不提倡对“教师和校长的放任主义”,但我相信,这个政策较权威主义的政策无比高明,权威主义政策给国家官员充分的影响人们心智、控制科学传授的权力,从而,由国家的权威来支持专家令人怀疑的权威、并且由于千篇一律习以为常地把科学视为权威学说的习惯性教学实践,以致毁坏了科学,破坏了科学的精神——即追求真理的精神,而不是认为自己占有的真理。
      我已经努力表明,苏格拉底的唯理智论根本上是平等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由于苏格拉底心智的谦和及他的科学精神,其中所包含的极权主义成分已被减到最低限度。柏拉图的唯理智论与此大为不同。《理想国》中的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是极权主义不折不扣的化身。(即使是当中他的一些自责性的言论,也不是由于对缺点的自省,而不过是维护他的优越性的一种讽刺性的方式。)一般来说,他的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唤醒批判和自我批判的思维,而毋宁说是灌输——如对大脑和灵魂进行塑造(重复《法律篇》中的一段引文),使它们“经过长时期的习惯,变得根本不能独立地做任何事情”。苏格拉底伟大的平等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思想,如,有可能与奴隶坐而论理、人与人之间有心智上的联结、普遍理解的中介即理性等,被主张统治阶级的教育垄断及严格的检查制度(甚至口头辩论也不例外)所取代。
      苏格拉底已经强调过,他不聪明;他不是真理的占有者,而是真理的追求者、探究者、热爱者。他解释道,“哲学家”一词,即智慧的热爱者、追求者,表达的就是这种意思,这与“诡辩家”相反,它指的是职业性的聪明人,即使他曾经声称过政治家应当是哲学家,他的意思只能是,由于承担了一项额外的责任,他们就应当是真理的追求者,并且得有自知之明。
      柏拉图是如何改变这种学说的?乍看起来,他没能改变这种学说,因为他主张国家的统治权应当赋予哲学家,尤其是当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把哲学家定义为智慧的热爱者时。但是,在柏拉图那里的转变的确是巨大的。他的热爱者不再是谦逊的追求者,而是骄傲的真理的占有者,一位训练有素的辩证学家,他具有心智上的直觉力,也即,可以看到永恒神圣的形式和理念并能够与之交流。他被置于所有的普通人之上,不论是他的智慧还是他的权力,即使“不是……神的,也似是神的”。柏拉图理想的哲学家接近全知全能,他是哲学王。我认为,很难想到有比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关于哲学的理念更大的差异。这是两个世界的差异——一个是谦逊理性的人的世界;另一个是极权主义的半神半人的世界。
      柏拉图要求聪明的人应当统治——真理的占有者,“完全合格的哲学家”——当然引出了选择并教育统治者的问题。在一种纯粹人格主义(作为制度主义的对立面)理论里,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只需宣称聪明的统治者足以聪明到凭其聪明来选择最优秀的人作他的继承者。然而,这并不是对该问题很令人满意的回答。许许多多还将依赖不能控制的环境;一起偶发事件就有可能破坏国家未来的稳定。但是企图控制环境、预见未来并为之做出准备,在这里,如在其他地方一样,肯定将导致对纯粹人格主义解决办法的摒弃,及用制度化的方法取而代之。如已经表达过的,为未来构划的努力将肯定经常导致制度主义。

      柏拉图所认为的监护未来领袖的机构可称为国家的教育部门。从纯粹政治的视角看,在柏拉图的社会里,它是最最重要的机构。它握有权力的匙钥。仅凭这点理由就很清楚了,统治者至少应当直接控制高年级教育。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最为重要的一条是,只有“专家跟……被证明是正直诚实的人”——如格罗斯曼所表述的,在柏拉图看来它只指那些非常聪明的能手、也就是统治者本人,才可以委托他们最终把更高级的智慧奥秘传授给未来的贤哲。它坚持认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辩证法,即智性知觉的艺术,设想神圣的本源、形式或理念的艺术,揭示潜藏在普通人日常的现象世界背后那个最大秘密的艺术。
      关于这种最高级的教育形式,柏拉图的制度要求是什么?它们值得一提。他主张只有那些韶华已逝的人才应当被接受。当他们的体质开始衰退,他们已过了公共与军事服务的年龄时,那时,也只有到那时,他们才可准许随意进入这神圣的领域……即最高层次的辩证法研究的园地。柏拉图这条奇特规则的理由相当清楚。他害怕思想的力量。“一切伟大的事情都是有危险的”这句话道出了柏拉图的坦白,他担心哲学思想对那些还没有迈向年老的大脑的影响。(所有这些都假苏格拉底之口说出,他为了维护自己与青年自由讨论的权利而死。)只要我们还记得柏拉图最根本的目的是阻止政治变化,那么这正是我们所应期待的。年轻的时候,上层阶级的成员将战斗。当他们年龄太大而不能独立思考时,他们将成为充满智慧和权威的教条主义的学生,以使他们自己能成为贤哲圣明,把他们的智慧、以及集体主义和极权主义的教育传递给子孙后代。
      很有意思的是,在后面更为精致的一段里,柏拉图试图给统治者染上最明亮的色彩,他修正了自己的意见。在这里他准许未来的贤哲可以在30岁时开始其初步的辩证法研究,当然,强调了“高度谨慎的必要”和“灌输的危险性……它使那么多的辨证法者腐化”;同时他要求“那些可能准许运用辩论的人肯定具有训练有素神志健全的本性”。这一转变当然有助于增强该图景的亮度,但其基本的倾向仍原模原样。因为,在该段的下文里,我们得知,在50岁以前,在他们经受许多次考验和诱惑之前,未来的领袖绝不能被引入更高级的哲学研究——进入对善的本质的辩证思考领域。
      《理想国》就是这么教导的。看起来似乎《巴门尼德篇》包含有一个类似的段落,在这里苏格拉底被描绘为一位杰出的年轻人,他成功地涉猎于纯粹哲学当中。当被要求给更精致的理念问题一个解释时,他陷入了严重的麻烦之中。他被老年的巴门尼德开除,并得到忠告,在再次于更高层次的哲学研究领域冒险之前,他应当更加彻底地训练自己的抽象思维能力。看起来好象我们这里(在其他事情当中)有了柏拉图的回答——“即使是苏格拉底也曾太年轻而不适合辩证法研究”——他的学生们缠着要他传授知识,而他则认为时机还欠成熟。
      为什么柏拉图不期望他的领袖有创造力和独创性?我看,答案显而易见。他仇恨变化且不愿看到重新调整势在必行。但对柏拉图态度的这种解释还不够深刻。事实上,这里我们面对的是领导原则的一项基本困难。选择或教育未来领袖这一思想本身是自相矛盾的。在体格的健壮方面,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解决问题。肉体的创造性和身体的勇气也许并不很难断定,然而心智超群的秘密是批判精神,是心智的独立性,这就导致了任何种类的权威主义也难以克服的困难。一般而言,独裁主义者将选择那些服从、相信并响应他的权威的人。但在这么做时,他必定要选择平庸之辈。因为他要排除那些反叛、怀疑、敢于抵制他的权威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权威承认过,思想上大无畏的人,即那些敢于蔑视他的权威的人,可能是最可宝贵的一类人。当然,权威们总是对他们鉴别创造性的能力保持自信。但他们所指的创造性仅仅是快速领会他们的意图,他们永远不可能明白到两者之间的不同。(在这里我们也许可能窥视到选择有能力的军事领袖时遇到的特殊困难的秘密。军事纪律的需要增加了我们所讨论问题的难度,军事擢升的方法通常是把那些敢于替自己考虑的人清理出去。就思想的创造性而言,没有比认为优秀的服从者同时也是优秀的指挥者更为不真实的观点了,极为类似的困难也出现在政党中:党的领袖的“忠实助手”很少成为有能力的继任者。)
      我相信,这里我们得出了一个可以加以概括的有一定重要性的结论,这一结论可以通过归纳而得到。很难设计出选拔杰出人才的制度。制度选举对柏拉图心中的目标,即阻止变化,相当奏效。但如果我们的要求不止于此,则它很难发挥作用,因为它经常倾向于革除创造性的原创力,而且,更为普遍的是除掉不同寻常始料未及的品质。这并不是对政治制度主义的批判。它只是重申了对我们前面已说过的话,我们要经常为最坏的领袖做好准备,尽管我们应当尽量想办法,理应如此,得到最好的领袖。但它批判了给制度、尤其是教育制度委以选择最优秀者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倾向。制度永远不能承载这样的任务。这种倾向把我们的教育制度变成了赛马场,把一门研究的课程变成了跨栏跑。它没有鼓励学生为了研究而把精力集中到研究上,它没有鼓励学生真正热爱他的学科和调查,而是鼓励他为他个人的前途而研究;他被引导为只获取对他跨过栏有所用处的知识,为了自己的升迁,他必须跨越这个栏。换句话说,即使在科学的领域,我们的选拔方法也是依靠迎合某些粗鄙的个人野心(如果热心的学生被他的同学们用怀疑的眼光打量,那就是迎合个人野心的本能的自然反应)。对思想领袖的制度选择这一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不仅危其精神科学,而且危及心智的第一生命,真正生命。
      曾有人说过,柏拉图是我们的中学、大学的发明人。这话说得太对了。然而他的破坏性的教育体制并没能彻底毁灭人类,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比这一事实更好的论据证明对人类的乐观,更能表达人们对真理和正直的难以割舍的爱,以及他们的创造性,他们的不屈不挠和健康成长。尽管有那么多他们的领袖背信弃义,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人,有老有少,他们正派、理智、热爱本职工作。“我有时感到惊讶,怎么没能更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恶劣行径”,塞缪尔·巴特勒说,“尽管有善意阻止诱惑他们成长的图谋,青年男女仍然明智可爱地长大成人。有些无疑遭到了损害,并且终生为之忍受;但是许多人看起来很少是或根本不是最坏的人,而有些差不多是更优秀的人。原因似乎是,少年的本能在许多情况下绝对地反叛他们所受的训练,而去做老师们不可能让他们集中注意力去做的事。”
      这里应当提及,在实践中,柏拉图没能证明自己是个特别成功的政治领袖的选拔者。我所在意的并不是他跟狄奥尼修二世——叙拉古的僭主——那番交往的令人失望的后果,而是柏拉图学园参与了戴奥反对狄奥尼修的成功的远征。在这次冒险行动中,柏拉图著名的朋友获得了柏拉图学园的众多成员的支持、其中之一是卡里普斯,他成了戴奥最可靠的同僚。在戴奥自立为叙拉古的僭主后,他下命令谋杀了他的盟友(也许是他的对手)赫拉克里德。没过多久他本人被夺取僭主地位的卡里普斯谋杀,在僭主位上仅呆了13个月。(卡里普斯又转而被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莱普蒂尼斯谋害。但这些经历不是柏拉图教师生涯的惟—一面。克里尔休斯,柏拉图的(也是伊索克拉特的一位学生),先以民生领袖之姿出现,接着自立为赫拉克里的僭主。他被他的亲戚,柏拉图学园的又一成员芝奥谋杀。(我们无从知晓芝奥,他被有些人当作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如何施展才能的,因他很快也被杀死)柏拉图的这些及许多类似的经历——他可以吹嘘至少有9个僭主出自他同一时期的学生和同事——这就使将赋予他们以绝对权力的人选问题产生的特殊困难清楚地明现出来。很难找到其品格不被绝对权力腐蚀的人。诚如阿克顿爵士所言——一切权力都要导致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地腐败。
      总而言之,柏拉图的政治纲领更多地是制度的而不是个人主义的;他想通过对领导权继承的制度控制来阻止政治变化。这种控制将是教育方面的,依靠权威主义的认知观——依靠博学专家的权威,以及“被证明是正直诚实的人”。这就是柏拉图对苏格拉底下述主张的理解:一位负责任的政治家应当是一位真理和智慧的热爱者而不是一位占有者,他之所以聪明仅在于他有自知之明。
    第八章 哲学王
    国家将树立纪念碑……来纪念他们。要把他们作为受崇拜的人……作为神一样的受神的圣宠保佑的人,祭品应当献给他们。
    ——柏拉图
      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之间信念的差别甚至比我已揭示过的还要大。我说过,柏拉图效仿了苏格拉底对哲学家的界定。我们在《理想国》里读到“你称谁为真正的哲学家?——那些热爱真理的人”。但当他作出这一论断时,他本人并不十分诚实。他并不真正相信这个论断,因为在别的地方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充分地利用谎言和蒙骗是王家统治特权的一种:“它是城邦统治者的事,如果说它属于谁的话,去撒谎,为了城邦的利益欺骗他的敌人和他的公民。其他人绝不能沾染这种特权。”
      “为了城邦的利益”,柏拉图说。我们再次发现,诉诸集体功利原则是终极的道德思考。极权主义的道德支配着一切,甚至包括对哲学家的界定及其理念。几乎用不着提及,用同样的政治技术原则,逼迫被统治者说出真相。“如果统治者发现其他人对他撒谎……那么他将以有了损害威胁城邦的举动为由惩罚他们……”只有在这种毫无指望的意义上,柏拉图的统治者——哲学王——才是爱真理者。

      柏拉图以医生为例,描述了把他的这一集体效用原则适用到真实性问题上的情况。该例子系精心选择,因为柏拉图喜欢视自己的政治使命为社会病体的一位医治者或救星。除此而外,柏拉图给医学分配的任务也使柏拉图城邦国家的极权主义特征清楚地显现出来,在那里国家的利益支配着公民从摇篮直到坟墓的生活。柏拉图把医学看作是政治的一种形式,或者如他自己所说,他“把医神阿斯克勒比斯看作是一位政治家”。医术,他解释说,绝不能把延长生命,而只应当把国家的利益视为目的。“在一切合理地统治的社会里,每个人有国家所安排给他的特殊工作。他必须做这些工作。没有人会把一生的时间花在生病和治病上。”相应地,医生“没有权利护理每个不能行其职责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对己对国都没有用处”。对此还应当进一步思考,这样的人也许有“同样病重的孩子”,他们也将成为国家的负担(年老之后,柏拉图提到医学时带有更强烈的个人情绪,尽管他对个人主义的仇恨有增无减,他抱怨医生甚至把自由公民也当奴隶一样医治,“像个人意愿即为法律的独裁者一样发号命令,然后匆匆忙忙地奔向下一个病奴。”他恳求医生在医疗上更仁慈更有耐心,至少对那些不是奴隶的病人)。关于说谎和欺骗,柏拉图主张它们“只当作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但国家的统治者,柏拉图坚持认为,其行为绝不能像某些“普通的医生”一样没有施猛药的勇气。哲学王,作为哲学家他是爱真理者,作为国王他必须是“更有勇气的人”,因为他注定要“处理众多的谎言和骗局”——这是为了统治者的利益,柏拉图赶紧接着说。这就意味着,如我们已经知道的,而且我们在这里从柏拉图论及医学时又一次了解到的,“为了国家的利益”。(康德曾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评论说,“真诚是最好的政策”这个论断大可值得质疑,与此同时,“诚实比政策更好”的论断则无可辩驳。)
      当柏拉图鼓励他的统治者施猛药时,他心中的谎言是哪种类型的呢?格罗斯曼正确地指出,柏拉图指的是“宣传,一门控制……被统治的大多数人行为的技术”。当然,柏拉图心目中把它们放在第一位;但格罗斯曼认为宣传谎言的惟一意图是为了麻痹被统治者,而统治者应当是充分启蒙了的知识分子,我对此不敢苟同。我倒认为,柏拉图跟一切类似苏格拉底唯理智论的东西的彻底决裂没有比这里更显而易见的,在这里他两次表达了他的希望,即使统治阶级自身,至少在数代以后,也一定要被引导去相信他伟大的宣传谎言。我指的是他的种族主义,他的“血统与土地的神话”,被认为是这里我们看到柏拉图的功利主义和极权主义原则支配了一切,即使是统治者认知、以及要求被告知真理的特权。柏拉图愿望的动机是,统治者自己应当相信,宣传的谎言是增加他的健康功效的希望,也即是加强对精英种族的统治、最终阻止一切政治变化的希望所在。

      柏拉图引入他的“血统跟土地的神话”时,坦承这是个骗局。“那么好吧”,《理想国》里的苏格拉底说,“我们现在也许能用什么方法顺手编造一谎言,我们刚才谈到过使用谎言问题。我们只用一个高贵的谎言,如果我们很幸运的话,甚至可能说服统治者——但至少可以说服城邦里的其他人”。很耐人寻味的是注意到使用了“说服”一词。说服某人相信谎言,意思说得更准确些,就是误导或欺骗他;把这段话加以转译,将更符合直言不讳的犬儒主义。“我们可以,如果我们幸运的话,甚至能欺骗统治阶级自身。”但柏拉图频繁地使用“说服”一词,该词在这里的出现使其他的段落意思更加明显。可以以此为警告,在类似的篇章中,他的心中可能有宣传的谎言;尤其是在有些地方他倡导政治家应当“用说服和强制两种手段”来统治时。
      在宣告其“高傲的谎言”之后,柏拉图没有直接开始叙述其神话,而是先来了一段冗长的序言,有点类似于他发现正义之前的那个冗长的序言。我认为,这就显出了他内心的不安。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指望后面所得出的建议能多么地适合他的读者。该神话本身导引出两个观点。第一个是加强对祖国的护卫;这种思想认为,他的城邦的战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诞生在祖国的土地上”,时刻准备着保护祖国,他们的母亲。这一古老而尽人皆知的观念当然不是柏拉图犹犹豫豫的原因。(尽管对话的措词聪明地暗示了这一点)可是,第二个观点,“故事的其余部分”,是种族主义的神话。“神……在有能力统治的人身上加入了黄金,在辅助者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及其他生产阶级身上加入了铁和钢。”这些金属世袭遗传,他们是种族主义的特征。在这一段里,柏拉图羞答答地第一次推出了他的种族主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即孩子生下来时可能会搀合有其父母亲并不具有的金属;我们必须承认,在这里他宣告了下面的规则:假如在较低的阶级里“发现他们一生下来就带有金银的混合物,他们应当……被任命为护卫者,和……辅助者”。但是这一让步,在《理想国》后面的章节(《法律篇》也如此),尤其是在讲述到人类的堕落及数的故事时,(前面第五章曾引用了一部分)又被宣告无效。从这段中我们得知,低贱金属的任何混合种都必须从高等阶级当中排除出去。那么(金属的)混合及相应地位的变化只有一种可能性:生来高贵但却退化了的孩子可以被降下去,但任何生来低贱的都不能提升上来。在人类堕落故事的结论性段落里,柏拉图描述了任何金属的混合都将导致毁灭的诸情形:“铁和银、铜和金一旦混合起来,将产生变种和荒唐的不一致(的事物);只要哪里有变种和不一致,就在那里引起战争和仇恨。不论冲突发生在何地,我们必须认为这就是血统和出身的冲突”。有鉴于此,我们必须认为,那个人类的故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构造了犬儒主义的预言,神谕说:“铜铁护卫,国家必亡。”柏拉图不愿马上用更极端的形式来提出他的种族主义,我猜想是因为他知道要反对他那时民主的和人文主义的倾向是何其艰难。
      如果我们考虑到柏拉图明确地承认了他的血统与土地的神话是个宣传的谎言,那么评论家们对这个神话的态度就有些令人费解了。例如亚当写道:“没有它(神话),一个国家现在的图景就不完整。我们需要为城邦的永存作出保证……最符合柏拉图的……教育的道德和宗教精神,最好的办法是他能发现对信仰甚于理智所做的保证。”我同意(虽然不完全合亚当之意),没有什么能比他对宣传谎言的倡导更能与柏拉图的极权主义伦理观保持一致的了。但我不甚明白的是,何以宗教的唯心的评论家们竟能宣称,通过暗示,宗教和信仰也不过是机会主义者的谎言而已。事实上,亚当的评论是对霍布斯约定论老调的重弹,认为宗教信条虽然不真实,却是一种最原则最必不可少的政治设施。这种思考就昭示我们,无论如何,柏拉图比我们所能想到的更是一位约定论者。只要没能“通过约定”(我们必须相信承认这只不过是一种伪造的)建立一种宗教式的信仰,他决不罢休。而那位著名的约定论者普罗塔哥拉至少相信法律由人来制造,仅靠了神圣心感的帮助。为何那些柏拉图的评论家们更称赞他跟智者学派破坏性的约定论所作的斗争,称赞他建立在宗教基础上的终极的精神自然主义的努力,却没能考察他创制一种习俗、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发明,作为宗教的终极基础?要理解这些问题的确不易。事实上,他对已被他的“富有灵感的谎言”所揭示清楚了的宗教的态度,在实践当中跟他热爱的舅父克里底亚的态度保持了一致,他的这位叔叔是三十僭主时代的风云人物,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在雅典建立了不很光彩的血腥统治。克里底亚也是一位诗人,他第一个美化宣传的谎言用铿锵有力的诗句,赞美了聪明机智者们的发明,为了“说服”人民,也即为了使他们俯首听命,他们构造了宗教。
      那时出现了聪明机智的人
      他第一个发明了神的敬畏
      他编造了一个故事,一套昭人耳目的学说
      他把虚假故事的面纱蒙在真理头上
      他把神威严的住所传了出去
      在那惊雷滚滚的九重天上
      电闪的光芒使眼睛失明
      就这样他用恐惧的枷锁把人类禁锢
      居住在公平之地的神包围着他们
      他用他的符咒惑众——唬人
      法律和秩序取代了无法无天
      在克里底亚看来,宗教不过是一位伟大而机敏的政治家高傲的谎言而已。柏拉图的观点与之惊人地相似,不论是《理想国》里提到的那个神话的介绍(在那里,他明确承认这个神话是个谎言),还是《法律篇》中他所说的仪式或神的设置安排乃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的事”——但这就是柏拉图宗教态度的全部真相吗?难道在这方面柏拉图仅仅是个机会主义者,其早期著作中截然不同的思想仅仅是苏格拉底式的吗?当然难以有把握地解答这一问题,尽管我感到,凭着直觉,即使是以后的著作有时候中间流露着一种颇为真实的宗教感情。但我相信,只要柏拉图考虑到宗教事务跟政治的关系,他的政治机会主义就置其他的感情而不顾。因此,在《法律篇》中柏拉图要求对那些对神的观念偏离了国家的观点的人,哪怕他的诚实可敬,也要施行严厉的惩罚。他们的灵魂要被由调查者组成的一晚间委员会处置,如果他们不改悔甚至重犯的话,将以“不敬神”的名义而判处死罪。难道他已经忘了苏格拉底成了这种审判的一个牺牲品?
      刺激这些需要的主要是国家利益,而不是这类宗教信仰的利益,可以用柏拉图主要的宗教信条来衡量判断。在《法律篇》中他告诫道,他把善与恶之间的冲突解释为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的冲突,神将严厉惩罚所有那些站在错误一边的人。神,他坚持说,对人类极感兴趣,他们不仅仅是旁观者。要平息他们的怒火是不可能的,无论是通过祈祷还是奉献祭品都不能逃脱惩罚。在这些告诫的后面,政治意图是明显的,并且由于柏拉图下面的主张而更为明显,就这种政治宗教信条的任何部分,尤其是神从不免除惩戒的信念,所提出的疑问都必须加以打消。
      柏拉图的机会主义及他的谎言理论自然给解释他所说过的话带来了困难。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他的正义理论?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他所鼓吹的宗教教义的真理性?虽然他主张对其他的(较少的)无神论者加以惩罚,但他本人有可能是个无神论者?尽管我们不指望明确地回答当中的任何问题,但我相信,如果连假设柏拉图是无辜的也不做,将不但要面临困难,而且在方法论上也是不正确的。尤其是对他的信仰,即阻止一切变化已是当务之急的忠心耿耿,我认为是几乎不容置疑的。(在第10章中,我将回头再讨论这个问题。另一方面,我们不能怀疑柏拉图使苏格拉底对智慧的爱从属于更为重要的原则,即必须加强精英阶级的统治。)
      然而引起人们兴趣的是,我们注意到柏拉图的真理理论略微不如他的正义理论激进。正义,我们已经看到,在实践当中,被界定为为他的极权国家的利益服务。要用同样的功利主义或实用主义方式来界定真理概念当然也是有可能的。那个神话是真实的,柏拉图可能会说,因为凡是服务于我们的国家利益的事物都必须相信,那么就必须称它们是“真实的”;除此再没有其他的真理标准。在理论上,黑格尔实用主义的后继者们确实也采取了类似的步骤;在实践上,黑格尔本人及他的种族主义的后继者们采取了类似的步骤。但是,柏拉图怀有足够的苏格拉底的精神来坦率地承认他在撒谎。黑格尔派所采取的步骤,我认为,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苏格拉底的任何一位同事身上。

      关于真理理念在柏拉图最好国家中所起的作用,我们的探讨到此为止。但是,如果我们想消除在第6章中所出现的不同意见,反对我把柏拉图的政纲解释为以历史主义为基础的纯粹极权主义,那么,除了正义和真理以外,我们还须进一步思考其他一些理念,如善、美及幸福。通过对我们关于真理理念的探讨所带来的某种否定性后果的思考,我们可以达到探讨上述这些理念,也包括智慧(我们在上一章中已有所涉及)理念的目的。因为这一后果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倘若他把哲学家界定为真理的热爱者,却又在另一方面坚持王必须“更有勇气”,并且运用谎言,那么为什么柏拉图主张哲学家为王或王为哲学家呢?
      对这一问题的惟一回答是,也只能是,事实上,当柏拉图运用“哲学家”这一词时,他心中别有意思。的确,我们在上一章已经看到柏拉图的哲学家并不是热心的真理的追求者,相反却以真理的占有者自居。他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圣者。这样一来,柏拉图所主张的就是学问的统治——智慧统治——如果我可以这么称呼的话。为了理解这一主张,我们必须想方设法搞清楚是什么原因使得柏拉图的国家的统治者应当是知识的占有者,如柏拉图所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其原因可分为两大类,即跟国家基础有关的功能,及跟国家的保护有关的功能。

      哲学王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功用是建立城邦并制定法律,柏拉图需要一位哲学家肩负这项任务的原因是清楚的。要使国家稳定,它就必须是国家神圣形式或理念的真实仿制品。然而,只有一位哲学家彻底精通最高层次的科学,即辩证法,他能够看见,并仿制神圣的原物。在《理想国》里这一点得到了更多的强调,柏拉图发展了哲学家的统治权论点。哲学家们“热衷于看到真理”,而一个真正的热爱者常常喜欢看到全部,不仅仅是部分。因此,他的行为与普通人不同,他不爱可感知的事物以及它们“美丽的声音、色彩和形体”,但他想“看到,并且崇尚美的真正本质”——美的形式或理念。用这样一种方式,柏拉图给“哲学家”这一术语赋予了新的含义,他是神圣的形式或理念世界的热爱者和见证者。如此一来,哲学家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城邦的建立者:“和神意有着交往的哲学家”可能是由于实现他理想的城邦和其理想的公民这个神圣的梦压倒了一切,他像一位制图员或者一位画家,把“神意作为自己的模特”。只有真正的哲学家才能“描绘出城邦的平面图”,因为只有他们能看见原型并加以仿制,他们“让自己的眼睛来回移动,从模特移到画像,再从画像移到模特”。
      作为“制度的画家”,哲学家必须借助于善和智慧的光芒。关于这两个理念,以及它们对哲学家作为城邦建立者所起的显著作用,我们将再进行一些评论。
      柏拉图善的理念是最高级的形式。它是神圣的形式中理念世界的太阳,不仅把光芒洒播在所有其他成员身上,同时还是它们存在的根源。它也是一切知识和真理的源泉或依据。因此,对辩证法家来说,发现、鉴赏并认识善的能力是不可或缺的。既然它是形式世界的太阳,是光的源泉,它就使哲学画家能辨别他的目标,因此,对城邦的缔造者而言,它的功用是至关重要的。但我们所得到的仅是纯粹形式的信息。柏拉图善的理念在这里起了更为直接的伦理的或政治的作用;我们从未听到何种行为是善,或产生了善,除了众所周知的集体主义道德规范,没有借助善的理念,它的规则就被引介进来。善是目标,每个人都在追求,这样的话语并没有丰富我们的信息。这种空洞的形式主义在《斐里布篇》中仍然很明显,在这里善跟“方法”或“手段”的理念同一。在他著名的演讲《论善》当中,由于柏拉图把善定义为“被明确地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类别”,从而使一位未受过教育的听众感到沮丧。当我读到这里时,我同情那位听众。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坦言他不想解释他的“善”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实际上所得到的惟一见解是我们在第四章开头所提到的——一切持久的事物都是善,而一切导致腐化与堕落的东西都是恶。(然而,看起来在这里“善”并不是善的理念,而是事物所具有的一种使其类似于善的理念的性质。)因而,善指的就是事物静止不变的一种状况;是事物保持静止的状态。
      但这并不能使我们远离柏拉图的政治极权主义;对柏拉图智慧理念的分析带来的结果同样令人失望。智慧,我们已经看到,对柏拉图而言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式的自知之明;也不是如我们多数人所期盼的那样,意味着对人类和人类事务的浓厚兴趣及有益的理解。柏拉图笔下的智者,全神贯注于较高世界的问题,“他们没有时间俯察人类的事务,他们目不转睛地仰视那个有秩序的整齐的世界。”正是这种学问使人聪明:“哲学家的禀性是热爱这样一门学问,它给他们展示了一种亘古永存,不受生育与退化困扰的真实世界。”看来柏拉图对智慧的态度并不能使我们超越他的阻止社会变化的观点。

      尽管对城邦奠基者作用的分析并没能揭示出柏拉图学说中任何新的道德因子,但它已经表明城邦的奠基者必须是哲学家有一条确切的理由。但这依旧不能充分证明为何需要哲学家的持久统治权。它只是解释了哲学家为何必须是第一位立法者,但没能解释为何需要他作永久的统治者,尤其考虑到后继的统治者中没有一位肯定带来任何的变化。要使哲学家应当统治获得充分的证明,我们就必须得接着分析关于维系城邦的任务。
      从柏拉图的社会学理论中我们了解到,只要统治阶级的联合体不出现分裂,国家一旦建立,将长治久安。所以,这个阶级的引出,乃国统治权巨大的维系功能,只要国家存在,这一功能就必须存在。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证明了国家必须由哲学家来统治的主张?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再次区分这一功能里面的两类不同活动:教育的督导及优生的督导。
      为什么教育的领导者应当是一位哲学家?为什么国家和教育制度建立后,让一位有经验的将军,一位武士王来管理是不够的?如果说,教育制度不仅要培养出战士,还得有哲学家,因而就认为哲学家跟战士一样可以作监管人,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假使不需要哲学家作教育的督导者和持久的统治者,那就没有必要让教育制度提供新的哲学家。对教育制度的需要并不能就此证明柏拉图的国家里有对哲学家的需要,或者就能从中假定统治者必须是哲学家。如果柏拉图的教育除了为国家的利益服务外还有一个人主义的目标,例如为了自己的缘故而发展哲学才智,情况将有所不同。但当我们看到,如我们在前面一章所看到的,柏拉图对允许独立思考一类的东西是何等地恐慌;当我们现在看到这种哲学教育终极的理论目标只不过是一种“关于善的理念的了解”,这种知识对于清晰地说明该理念是必不可少的,那么我们就开始认识到这并不是应有的理解。如果我们还记得第4章,在那里我们也看到主张对雅典的“音乐”教育以限制时,这种印象就得以加深。柏拉图之所以赋予统治者的哲学教育以最大的重要性,只能通过其他原因——必须从纯粹政治上——来解释。
      我们能发现的主要原因是,最大程度增加统治者权威的需要。如果对辅助者合适地施行教育,就会有一大批优秀的战士。因此,对于树立一位未遇挑战也不可挑战的权威而言,仅有杰出的军事才能是不够的。它的树立必须依赖更高的要求,柏拉图依靠的是超自然的要求,是他的领袖所展示的神秘的力量。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他们与神意往来。因此,哲学王有几分部落牧师之王(这种制度我们曾经提到过,跟赫拉克利特有关)复制品的味道。(这种部落牧师之王或者巫医或者巫师制度,它们令人惊讶而又朴素的部落禁忌似乎也曾影响过老毕达哥拉斯学派。显然,这些禁忌当中的大多数甚至在柏拉图之前已经不复存在,但毕达哥拉斯学派给权威以超自然的根据的主张依然流行。)因此柏拉图的哲学教育就有一种明确的政治功用,它给统治者打上了印记,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构筑了障碍。(直到我们的时代,它依然是“高等”教育的主要功能。)获取柏拉图式的智慧主要是为了建立一种持久的政治阶级的统治。它可以被描述为政治“医药”,把神秘的力量给予它的占有者——巫医。
      然而,对于我们的国家里政治家的功用问题而言,这并不是满意的答案。毋宁说这样一来意味着为何需要哲学家的问题已经发生了转移,我们现在可以提出类似巫医或巫师实际的政治功能问题。当柏拉图设计他的专门的哲学训练时,他肯定已有了一些明确的目标。我们必须为统治者寻求一项持久的功能,类似于今天立法者的功能。发现这样一项功能的惟一希望似乎在培养统治种族领域内。

      要找出为何哲学家有必要成为一位持久的统治者的原因,最好的办法是提这样一个问题:按照柏拉图的意思,假如国家没有持续地由一位哲学家统治,那么将会发生什么情况?柏拉图已经给这个问题以明确的答复。如果国家的护卫者,哪怕出类拔萃,却不知道毕达哥拉斯的神话和柏拉图的数,那么该护卫者种族,以及由此导致整个国家肯定要退化。
      因而种族论在柏拉图政治纲领中所占据的核心地位超过了我们的第一感觉。正如柏拉图的种族或婚姻的数目为他的描述性社会学提供了场所,“柏拉图的历史哲学也是在该场所中构造的”(亚当这么说),它因而也为柏拉图哲学家的统治权这一政治主张提供了场所。在第4章中,我们已经谈过柏拉图国家的放牧人或者牲畜饲养者的背景后,我们就不至于在发现他的王是饲养者之王时连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是,可能仍有一些人对他的哲学家变为哲学的培养者而感到吃惊。对科学、数理辩证法及哲学的培养教育的需要并不是要求哲学家统治权后面最终的论据。
      在第4章中已经表明了在《理想国》里,怎样来强调并阐明获得纯粹的人类监督者的种的问题。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可信的理由来解释为何只有一位聪明且完全合格的哲学家才应当是一位老练成功的政治培养者。然而,狗、马或鸟的饲养者都知道,没有一套规范,没有一个目标指导他的工作,没有一种想法以使他可以通过淘汰和筛选来达到目标,合理的饲养是不可想像的。没有这样一套标准,他甚至确定不下来哪位子孙“足够的好”;他根本不可能辨别“好的子孙”与“不好的子孙”。但这个标准恰好跟柏拉图计划培养的种的理念有关。
      根据柏拉图的观点,正如同只有真正的哲学家、辩证法家能够看到城邦的神圣原型,也只有辩证法家才能看到其他的神圣起源——人类的形式或理念。只有他才能够照原型复制,把它从天国唤回人间,并且在这里获得实现。它是个高贵的理念,关于人的理念。它不是,如一些人所想的,代表人类共享的东西;它不是一般概念上的“人”。相反,它是人类神圣的原型,是不发生变化的超人;它是位超级希腊人,是位特级大师。哲学家们必须想办法在人世间实现柏拉图描绘的“最坚定、最勇敢、同时在可能的范围内最有风度的人……出身高贵,性格严肃”的人的种族。它将是男人和女人当中“塑造得相当俊美,就算不是神圣的,也和神有类似之处的”种族——一种高贵的种族,其本性注定它要拥有王位和统治权。
      我们看到哲学王的两种功用有类似之处:他要复制城邦的神圣原型,同时他还得复制人类的神圣原型。他是惟一能够、并且拥有这种欲望,“在单个人身上,以及在城邦里实现他的神圣的原版本。”
      现在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他放弃了原先的暗示:他所需要的统治者须有中人之上的才能,在同一个地方,他第一次声称动物繁衍的原则必须运用于人类。我们,他说道,在繁殖动物时,尤为慎重,“如果不这样来繁殖它们,难道你不觉得你的鸟和你的狗的种很快将要退化吗?”当从这里推出必须用同样谨慎的方法来繁殖人类时,“苏格拉底”惊呼道:“天哪!……如果同样的原则运用于人类,我们该要求我们的统治者具有何等高超的才干啊!”这声惊呼引人注目;它第一次暗示了统治者应当组成一个有地位、受过训练、具有“高超才能”的阶级;这就使我们相信他们应当是哲学家乃势所必然。然而,当念及该段落直接导出柏拉图的政治主张:作人类的医生,运用谎言和欺骗是统治者的职责时,那么该段落就更显意味深长。谎言是必须的,柏拉图断言:“要让你们的种尽善尽美”;因此,“为了使护卫者种族免于不和”,就必须“除统治者外谨守秘密,不让他们知道这种安排”。与此相关,为使统治者把谎言当医药用时更有勇气,他的确向他们提出了呼吁(前面所引);这也给读者们预备好了下一个主张,柏拉图认为它尤其重要。他宣称,为了与年轻的辅助者配对成婚,统治者应当设计“一套巧妙的抽签办法,以使求偶受挫者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而不怪统治者”,统治者们秘密地行使抽签权。想出这项卑劣的建议后,为了搪塞承担责任,(把它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表达出来,柏拉图谤污了他伟大的老师)“苏格拉底”很快提出了一项建议,马上就被格劳孔采纳并加以详尽阐发,因此我们可称之为格劳孔敕令。我指的是那项残忍的法令,它要求男女长幼一律依从勇敢者的意愿,理由是战争在继续。“只要战争还在进行,没有人可以对他说‘不’。相应地,假如一个战士想向别人(男的或女的)表示爱意,那么这项法令将使他更热切地赢得光荣。”这里谨慎地指出,国家因而将得到两点明确的好处——更多的英雄,因激励所致;其二,还是更多的英雄,因英雄的孩子们数目的增加(这后一个好处,从长远的种族政策的角度看更为重要,它是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表达出来的)。

      这种素养的获得并不需要特殊的哲学训练,然而,哲学素养在抵制退化的危险上起着重要的作用。要跟这些危险作斗争,就需要一位完全合格的哲学家,也即,一位在纯粹数学(包括立体几何)、纯粹天文学、纯粹教育学以及在辩证法中取得至高无上成就的人。只有他,才了解数学优生学和柏拉图数的奥秘,才能让他们享受人类堕落之前所享受的幸福和欢愉,并替他们保持。所有这些都应该牢记心间,格劳孔敕令颁布后(随后有一幕小插曲,是探讨希腊人和野蛮人天生的差别,据柏拉图讲,这就相当于主人跟奴隶之间的差别),该学说就已被清晰地阐明,并且柏拉图审慎地把它视为最让人激动的政治要求的核心——哲学王的统治。仅这一项要求,他教导说,就足以终结社会生活中的邪恶;终结国家中蔓延的邪恶,也即政治不稳定性及其潜在的根源,人类种族的成员里蔓延的邪恶,也即种族退化。该段就是这样表述的。
      “啊”,苏格拉底说,“现在我正在接近此前我所比拟为滔天大浪的那个主题了。然而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尽管我已预见到这将遭致铺天盖地的讥笑。确实,我现在已能看到了,就这股浪潮,把我的头淹没在嘲笑和贬损的汪洋大海里。……”——“不要纠缠你这个故事了!”格劳孔说。“除非,”苏格拉底说道,“除非,在他们的城邦里,哲学家们被授予王权,或者我们现在称为国王和寡头的人成为名副其实的哲学家;除非政治权力和哲学二者合二为一(而现在许多顺乎自然、得此失彼的人应由暴力加以镇压),除非这样的事发生,我亲爱的格劳孔,否则的话,将永无宁日;邪恶将继续蔓延于城邦——以及,我相信全人类。”(就此,康德聪明地回答道:“国王成为哲学家,或者哲学家成为国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也不需要发生,因为权力之位将不可避免地降低理智及独立的判断力。然而,一位国王或是如国王般的人,也即自我管治的人及人民,不应压制哲学家,而应留给他们公开言论的权利,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可或缺的。”)
      柏拉图这段重要的话被公允地称为整部作品的核心。该段最后的几个词:“以及,我相信,全人类”,我认为相比较在这里是次要的余论,然而,有必要对它们作一番评论,因为把柏拉图理想化的习惯导致了这样一种解释:柏拉图在这里谈论的是“人道”,把他的谎言从拯救国家扩及拯救“全人类”。就此必须指出,超越了民族、种族、阶级差别的伦理学范畴“人道”,对柏拉图而言是极为陌生的。事实上,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柏拉图对平等主义信念的敌意,从他对安提斯泰尼——苏格拉底的一位老学生兼朋友——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和阿基达玛、利科弗龙一样,安提斯泰尼也属于高尔吉亚派,他把他们平等主义的思想融入到全人类兄弟一家、人类大一统帝国的学说里。在《理想国》里,作者拿希腊人和野蛮人天生的不平等与主人和奴仆的关系相比照,从而攻击了平等主义信念,碰巧就在我们时下正谈论的这个重要段落之前,发动了攻击。由于这些及其他的理由,我们似乎可以放心地断定,当柏拉图谈到人类蔓延的邪恶时,他在暗示一种理论,一种此时他的读者非常熟知的理论,也即,国家的福祉最终取决于统治阶级诸位成员的“本性”;他们、他们的种族乃至子孙后代的“本性”反过来又受到个人主义教育的邪恶及更为重要的种族退化的威胁。柏拉图的话语,清晰地道出了神圣的静止和邪恶的变化衰退之间的对立,预示着“数目与人类堕落的故事”。
      在阐释他最重要的政治要求的段落里暗示出其种族主义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如果没有那些在对优生学至关重要的学科里受过训练的“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国家将迷失方向。在“数目与人类堕落”的故事里,柏拉图告诉我们,退化了的护卫者所犯的最大也最致命的过失之一,就是失去了对优生学,对监管、检验、提纯人种的兴趣:“这样一来统治者们将被告知,他们不再适合护卫者的任务;也即,监管、检测、提纯金属种(这即是赫西奥德的种族,也是你的种族)金、银、铜、铁的任务。”
      这一切都源于对神秘的婚姻数目的无知。但毫无疑问数目并不是柏拉图自己的发明。(数以纯粹的和声学为前提,而和声学反过来又以立体几何——写作《理想国》时的一门新兴学科——为条件。)因此我们就发现,通晓真正的护卫职位的奥秘、掌握破解其匙钥的,除柏拉图外别无他人。这就只意味着一件事:哲学王就是柏拉图自己,而《理想国》就是柏拉图本人对神圣权力的要求——他认为这种权力非己莫属。如他所做的,哲学家要求和殉道者科德鲁斯(最后一位雅典国王,据柏拉图讲,他“为了给他的孩子们保全王国”而牺牲了自己)后嫡及法定继承人的要求在他身上有机地结合起来。

      得出此结论后,许多问题豁然开朗。比如,在柏拉图的作品里,到处是对当代问题及其特征的暗示,我们几乎用不着怀疑,作者的用意并不仅是一篇理论长文,而是一份针砭时弊的政治宣言。“我们将彻底误解柏拉图,”,A.E.泰勒说,“如果我们忘了《理想国》不仅仅是探讨政府的理论文汇……而是一部由一位雅典人提出的严肃认真的现实改革方案……像雪莱一样,燃烧着‘改造世界的热情’”。这一点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仅从这种考虑出发,我们就该得出结论:在描绘他的哲学王时,柏拉图肯定想到了同时代的一些哲学家。而在写作《理想国》时,全雅典称得上哲学家的只有三位知名人物:安提斯泰尼、伊索克拉特及柏拉图本人。如果我们带着这些思考来解读《理想国》,那么,我们马上就可发现,在探讨哲学王的过程中有一冗长的段落,因其中蕴含了柏拉图的个人意向而格外醒目。在开头,它确凿无疑地在暗示一个广为人知的人物,即阿基达玛,结尾时,它坦白地提到了泰阿格斯的大名,而苏格拉底指的就是他自己。这样就只有极少数人能称得上真正的哲学家,能胜任哲学王之职。阿基达玛出身高贵,属于合适人选;但他抛弃了哲学,尽管苏格拉底曾试图挽救他。哲学一方面被一些人轻视、抛弃;另一方面又被一些根本不配此道者宣称对其拥有所有权。最终的情况是,“有资格和哲学相联的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从我们业已论及的观点出发,我们不得不猜测“根本不配此道者”是安提斯泰尼、伊索克拉特及其它们那一学派。(他们也是柏拉图在论及哲学王时的关键段落中要求对之予以“武力镇压”的那种人。)事实上还有一些别的论据能印证这种猜测。与此相似,我们不妨猜测“有资格的少数人”中包括柏拉图,还可能包括他的一些朋友(戴奥很可能被包括)。实际上这段文字几乎令人确切无疑地相信柏拉图在此说的正是他自己:“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能看清多数人的疯狂和所有公共事务的普遍腐化。哲学家……就像一个身居野兽笼中的人。他不具备许多人都有的非正义,但是他个人的力量还未强大到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来战斗的地步,因为他被困于一个野兽的世界之中。就在他能够做一些有益于他的国家或朋友的事之前,他自己就可能被害……已充分地考虑过这些,他保持平静,只局限于做自己的工作……”这些尖酸且极非苏格拉底式的词句中所表露的强烈的憎恶之情,表明这是柏拉图自己的意思。然而为充分理解之见,这段个人坦白应和下面的词句相对照:“经验丰富的航海家乞求无技术经验的水手接受其命令,这和聪明的人趋附富人一样都是违反自然的事情……而真实且自然的过程应当是不管富人还是穷人,只要他生了病就应该对医生趋之若鹜。同理,那些被统治的人应围在有能力统治者的家门周围。如果一位统治者有真本事,他就根本用不着乞求他们接受他们的统治。”谁还听不出该段所洋溢的个人自傲感?我来了,柏拉图说,我是你们天生的统治者,是知道怎样统治的哲学王。如果你们需要我,你们就必须得想到我,如果你们再坚持,我也许会成为你们的统治者,但我不会乞求你们的。
      他相信他们会来吗?跟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样,《理想国》里也有证据表明,作者经历了对成功的极度渴望及与此相伴的失望和悲伤。至少,有时柏拉图希望他们能来;希望他的著作获得成功,他的智慧的名声能把他们吸引过来,然后他又感到,他们只会受到刺激而进行恶意进攻;他能给自己带来的只是“嘲笑和诽谤的浪潮”——也许还有死亡。
      他雄心勃勃吗?他已触及了天上的星星——接近了神圣。我有时纳闷,人们对柏拉图的热情为何不部分地归于他曾表述过许多神秘梦想这一事件,即使在那些驳斥野心的地方,我们也只能感到他受到了野心的刺激。他给我们保证,哲学家不能有野心,“尽管注定要统治,他却是最不想统治的人。”但所给的理由却是——他的地位太高了,他只要已跟神意有过沟通,就有可能从自己的高位降到凡人的位置,为了国家的利益而牺牲他自己。他并不渴求,但作为一个天生的统治者和拯救者,他随时准备着出马。可怜的平民百姓们需要他。如果没有他,国家必将毁灭,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怎样维系它——即知道防止退化的秘密。
      我认为我们必须正视这一事实,即在哲学王统治背后隐藏的是对权力的追求,给最高统治者的画像就是一幅自画像。我们从这一令人震惊的发现中平静过来后,就该重新审视这幅令人敬畏的画像。而且,如果我们勇于正视苏格拉底讽刺式的药剂,那么我们或许将不再觉得它有多么可怕。我们也许将开始了解它的人性、确实是它的富有人性的特征。我们可能甚至会为柏拉图感到一丝惋惜。他感到满足的只能是建立了第一个哲学教授职位,而不是哲学王位。他永远不可能实现他的梦想,照他自己的形象构建的国王理念。靠着讽刺式的药剂坚强起来后,我们可能还会发现,柏拉图故事中的忧郁,类似于《丑陋的猎狗》的故事里对柏拉图主义单纯无意识的小小讽刺,其中那只名叫托诺的丹麦大狗凭它自己的想象形成了他的“大狗”之王的理念(只是最终它愉快地发现他自己就是大狗)。
      柏拉图的哲学王理念到底是怎样一座关于人类渺小的丰碑!它跟苏格拉底的相互比较与人道形成了多大的反差!苏格拉底警告政治家防范因其权力、才能、智慧而忘乎所以的危险,并且力图教导我们,最为要紧的是——我们都是脆弱渺小的人类,从(苏格拉底)讽喻、理性、真实的世界到柏拉图因其具有魔幻般的权力而使他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尽管还没有高到无需运用谎言或者无视每个巫师的卑鄙交易——他们兜售咒符,兜售生育的咒符,以换取凌驾于同行之上的权力——的地步)的哲人王国,这是何等的退步!
    第九章 唯美主义、完善主义、乌托邦主义
    为了从头开始,一切事物都须加以摧毁。我们整个糟糕透顶的文明必须先垮掉,然后我们才能使这个世界合乎情理。
    ——“穆尔朗”
    (杜·加尔:《蒂博一家》)
      在柏拉图的纲领中内在地存在着我认为极其危险的关于政治学的研究方法。从理性的社会工程的观点来看,其分析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我想到的柏拉图哲学的研究方法可以描述为乌托邦工程,它和另一种类型的、我认为是惟—一种理性的社会工程相对立,而后者可以命名为零星工程。乌托邦的方法更为危险,因为它似乎可以成为一种彻头彻尾的历史主义——意味着我们不能够改变历史进程的极端历史主义方法的显而易见的替代方法;与此同时,它似乎成为对象柏拉图的理论那样允许人类干预的不那么极端的历史主义的必要补充。
      乌托邦方法可描述如下:任何一种理性行动必定具有特定目的。它有意识地且一以贯之地追求其目的,并且根据其目的决定所采取的手段,这同样是理性的。因此,假如我们想要理性地行动,那么选择这个目的就是我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情;而且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地决定我们真正的或最终的目的,我们必须把它们同那些实际上仅仅作为达到最终目的的手段或中间步骤的中间的或局部的目的明确区分开来。假如我们忽略了这个区别,那么我们也一定会忽略了追问这些局部的目的是否可能促进最终目的的实现。而相应地,我们必定无法理性地行动。假如应用于政治活动领域,这些原则要求我们在采取任何一种实际行动之前,必须决定我们最终的政治目标,或理想国家。只有当这个终极目的确定之后,至少是要有粗略的大纲,只有当我们拥有了像是我们目标所系的社会蓝图一样的某种东西,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开始考虑实现它的最佳途径和手段,并制订实际行动的计划。这些是能够称得上是理性的、特别是社会工程的任何实际政治行动必需的基本条件。
      简言之,这是我称之为乌托邦工程的方法论上的研究方法。它让人确信无疑且富有吸引力。实际上,这种方法论上的研究方法吸引了所有既未受到历史主义偏见影响,也没有反对这些偏见的那些人们。这恰恰使它更具有危险性,并使对它的批判更为紧要。
      在着手开始详细批评乌托邦工程之前,我想先概述一下另一种社会工程即零星工程的思考方法。我认为这种思考方法在方法论上具有合理性。采用这种方法的政治家在其头脑之中,可以有或者可以没有一个社会蓝图,他可以拥有或者也可以不拥有人类有一天将实现某种理想国家、并在人世间达到幸福与完善的希望。但是他会明白,假如至善至美在任何程度上可以实现的话,那么它也是极其遥远的,而且每一代人,并且因此也包括所有在世者就拥有了一种权利;或许不是一种要求获得幸福快乐的权利,因为并不存在使一个人幸福快乐的制度手段,而是一种在能够避免的情况下要求不被造成不幸的权利。假如他们遭受苦难,他们有权利要求给予所有可能的帮助。因此,零星工程将采取找寻社会上最重大最紧迫的恶行并与之斗争的方法,而不是追求其最大的终极的善,并为之奋斗的方法。这种区别远远超过单纯的字面上的差异。实际上,这是极其重要的。它是一种改善人类命运遭际的明智的方法与另一种方法之间的区别,后者假如真的加以尝试,会很容易地导致不可容忍地加剧人类苦难。其区别在于,前者可以在任何时间加以运用,而后者的主张会容易成为持续的拖延行动的手段,把行动拖延到以后各种条件更为有利的时候。其区别还在于,前者是迄今为止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们将看到,包括苏俄在内)惟一真正取得成功的改善事物状况的方法;而后者,无论在哪里,只要加以采用,就会导致采用暴力而不是采用理性,如果不是导致放弃这个方法本身,至少也得导致放弃原来的蓝图。
      为了支持他的方法,零星工程的管理者可能断言,针对苦难、不公正和战争的有系统的斗争比为了实现某种理想而战,更能获得广大人民的认可和赞同。社会恶行的存在,也就是说许多人遭受苦难的社会条件的存在,比较而言能够较好地予以确认。那些受苦的人自己就能够判断,而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否认,他们不愿意互换位置。就某种理想社会作推论则更加无限地困难。社会生活如此复杂,以致很少有人或者根本无人能够在总体的规模上评价某项社会工程的蓝图;评判它是否可行;它是否会带来真正的改善;它可能引起何种苦难;以及什么是保证其实现的手段。与此相反,零星工程的蓝图相对而言比较简单。它们是关于单项制度的蓝图,例如关于健康和失业保险,或关于仲裁法庭,或是关于编制反萧条的预算,或是关于教育改革的蓝图。如果它们出了错,损害不会很大,而重新调整并不非常困难。它们风险较小,且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较少引起争议。但是,如果就现存的恶行和与之斗争的手段达成某种合乎情理的一致意见,比就某种理想的善行及其实现的手段达成协议更为容易的话,那么,通过使用零星的方法,我们可以克服所有合乎情理的政治改革遇到的极其重大的现实困难,即在实施这项纲领时,运用理性,而不是运用激情和暴力,这也就有着更大的希望。这将存在一种达成合乎情理的妥协,并且因此通过各种民主的方法实现改善的可能性。(“妥协”是一个难听的词,但对我们来说,学会适当地使用它是十分重要的。各种制度必然是同各种境遇状况、各种利益等等达成妥协的结果,尽管作为人,我们必须抵制这种影响。)
      与之相反,乌托邦主义者试图实现一种理想的国家,他使用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蓝图,这就要求一种少数人的强有力的集权统治,因而可能导致独裁。我认为这是对乌托邦的思考方法的批评;因为我在“领导原则”一章里已力图证明了,权威式的统治是一种最为令人不快的政府形式。在那一章里未触及的某些内容为我们提供了甚至更为直接的反对乌托邦思考方法的论据。仁慈的独裁者面临的一个困难是弄清他的措施的效果是否与其良好的意愿相符。这个困难来源于权威主义必定阻止批评这个事实;于是,这位仁慈的独裁者就不容易听到人们对他已采取的各项措施的抱怨。但是没有某种这样的检验,他几乎不可能查明其措施是否达到了预期的仁慈目标。这个形势对乌托邦工程者来说一定变得甚至更加糟糕。社会的重建是一项巨大的事业,它必然给许多人造成相当程度的不便,而且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阶段。故此,乌托邦工程的管理者将不得不对许许多多的抱怨置若罔闻,事实上,压制超越情理的反对将会是他的一部分工作内容。但是这么做时,他也必然一律地压制合乎情理的批评。乌托邦工程的另一个困难与独裁者的继承者问题有关。在第7章中,我已提到这个问题的几个特定方面。同试图找到一个同样仁慈的继任者的仁慈的僭主面临的困难相比,乌托邦工程产生了一个与此类似的、但甚至更为严重的困难。这样一种乌托邦事业的名副其实的扫荡,使在一个或一组社会工程管理者的有生之年之内不可能实现其目的。而且假如继任者们并不追求同一个理想,那么,其人民为了这个理想而遭受的所有苦难将全都是徒然无功的。
      对这个论据的概括导致了对乌托邦思考方法的进一步的批评。显然只有当我们假定原来的蓝图,也许加以某些调整,一直保持作为这项工作的基础直至完成,那么这种方法才可能具有实际价值。但是那将用去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将在政治上和精神上两个方面都进行革命,而且在政治领域里将经历新的实验和经验。因此可以预料,思想观念和理想将发生变化。在制定原有蓝图的人们看来属于理想国家的状态,可能在他们的继任者们看来并非如此。假如承认这一点,那么整个这种方法就破产了。首先确定一个终极政治目标,然后朝着这个目标推进的方法,假如我们承认在其实现过程期间,这个目标也许会有相当大的改变,那么这种方法就是徒劳无益的。在任何时候均可证明,迄今为止所采取的步骤实际上引导人们悖离了新目标的实现。而且假如我们按照这个新的目标改变我们的方向,那么我们就会再次陷入同样一种危险之中。尽管付出一切牺牲,我们也永远根本达不到任何地方。那些喜欢一步即实现遥远理想而不喜欢实现零星妥协的人,应当永远记住,如果这个理想非常遥远,那么要说清该步骤是迈向它还是远离它,甚至都会变得困难。如果这个过程是以曲折的步骤或者用黑格尔的莫名其妙的话来说,“辩证地”来推进的话,或者假如它根本没有明确清楚地计划好的话,情况就更糟糕了。(这与关于目的在多大程度上能证明手段的正确性这个古老而有些幼稚的问题有关。除了断言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目的能够证明所有手段的正确性之外,我认为相当具体而能够实现的目的可以证明更为遥远的理想永远也不能证明的当前措施的正确性。)
      现在我们看到了,乌托邦方法只有靠柏拉图哲学的对于一个绝对的且不变的理想的信仰,加上两条进一步的假定,才能得以拯救。这两条假定是,(a)存在着一劳永逸地决定这种理想是什么的理性方法,以及(b)决定实现这个理想的最佳手段是什么。只有这样,具有深远影响的假设才能阻止我们宣布乌托邦方法论是完全无效的。但是,即使是柏拉图本人以及大多数忠诚的柏拉图主义者也承认,(a)肯定是不正确的;并不存在决定最终目标的理性方法,但是,假如说有的话,也只是某种直觉。乌托邦工程管理者们之间的任何一种意见分歧,在不存在理性方法的情况下,因此必然导致运用权力而不是运用理性,即导致暴力。假如在任何程度上在任何一个确定的方向上取得了任何进步的话,那么,尽管采用了这种方法,这个进步也不是由于采用这个方法取得的。例如这种成功也许可以归功于领导者们的英明;但是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英明的领导者们不可能通过理性的方法产生出来,而只能靠运气侥幸获得。
      恰当地理解这种批评十分重要;我并不是以断言某种理想永远不能实现、它必定总是保持为一种乌托邦来批评这种理想的。这不是一种逻辑上正确的批评,因为许多曾一度被教条主义地宣布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已经实现了,例如保障国内和平,即防止国家内部的犯罪的制度的确立;而且我认为,例如对应的防止国际犯罪即武装侵略或讹诈的制度的确立,尽管经常被冠以乌托邦的污名,甚至也不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我在乌托邦工程名义下所批评的内容是建议从整体上重建社会,即名副其实的扫荡性的变革,其实际后果由于我们有限的经验而很难加以计算。它要求理性地为全社会制订计划,尽管我们并不拥有为了使这样一种雄心勃勃的要求取得良好效果所必需的确凿可靠的知识。我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知识,因为我们在这种类型的计划活动方面没有足够的实践经验,而实际知识必须以经验为基础。目前,进行大规模的工程必需的社会学知识恰恰并不存在。
      鉴于这个批评,乌托邦工程管理者可能承认需要实践经验,并需要以实践经验为基础的社会工艺。但是他将争辩说,如果我们畏畏缩缩而不去进行惟一能提供给我们所需要的实践经验的社会实验,我们就永远不会更多地了解这些事情。而且他也许会补充说,乌托邦工程只不过是把实验方法应用于社会。若没有扫荡性的变革,就不可能进行实验。实验必然是规模宏大的,这是由于现代社会具有众多人口的特殊性质决定的。例如,社会主义实验如果限定在一个工厂,或一个村庄,或者即使是一个地区,都永远不可能给我们提供那种我们如此迫切需要的现实信息。
      支持乌托邦工程的这类论点表现了一种被广泛持有的但却站不住脚的偏见,即认为如果要在现实环境下实施社会实验,必须是在“大规模”上进行,它们必然涉及整个社会。但零星社会实验却能在现实环境下,在社会之中加以实施,尽管是在一种“小规模”上进行的,也就是说,不使整个社会发生革命性剧变。实际上,我们一直都在进行这样的实验。采用一种新的人寿保险,实行一个新的税种,进行一项新的刑罚改革,这些都是具有遍及整体社会的影响而又不是从整体上重新改造社会的社会实验。即使一个人开了一家新商店,或是预订一张戏票,他也是在小规模上进行了一种实验;并且我们关于社会环境的所有知识,都是以进行这种类型的实验所获得的经验为基础的。我们反对的乌托邦工程管理者,当他强调社会主义实验如果是在实验室的条件下进行的,例如在一个孤立的村庄之中进行,它就会毫无价值时,他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因为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各种事物在正常的社会环境条件下的社会之中是怎样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但恰恰是这个例子表明了乌托邦工程管理者的偏见之所在。他确信当我们对社会进行实验时,我们必须重新塑造整个社会结构;并且他可能因此确信一种更为适度的实验仅仅是重塑一个小社会的整个结构的实验。但是我们能够从中学得最多的那种类型的实验,是一次改变一项社会制度的实验。因为只有通过这个途径,我们才能得知怎样使各种制度适应于其他制度的框架,以及怎样调整它们,以便它们按照我们的意图来运作。而且只有通过这个途径,我们才可以犯错误,并从我们的错误之中学习,而不是冒着造成必然危及未来改革意愿的严峻形势的危险。进而,乌托邦方法必然导致对于以往造成了无数牺牲的某个蓝图的危险的教条主义的忠诚。强大的利益必定与这项实验的成功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无助于这项实验的理性行动或科学价值。但是零星的方法却允许反复的实验和连续的调整。实际上,它可以导致这样一种让人满意的形势,在这个形势下,政治家们开始注意他们自身的过错,而不是试图为自己辩解,并证明他们总是正确的。这种方法——而不是乌托邦计划或历史预言——将意味着把科学方法引入政治事务当中,因为科学方法的全部奥秘是一种愿意从错误中学习的态度。
      我相信,通过比较社会工程与比如说机械工程,能够进一步证明这些观点。乌托邦工程管理者当然会宣称,机械工程师们有时甚至从整体上设计非常复杂的机器,而且他们的蓝图可以预先处理和设计,不仅是某种特定类型的机器,而且甚至是生产这种机器的整个工厂。我的回答是,机械工程师能够做到所有这一切,是因为他拥有充分的经验即由试错法发展而来的各种理论供他运用。但这意味着,因为他已经犯过了所有类型的错误,所以他能够设计;或者换句话说,因为他依赖于他通过采用零星的方法已经获得的经验。他的新机器是许许多多小的改进的结果。他通常先有一件模型,而且只有在对它的不同零部件进行了大量的零星调整之后,他才开始进入能够拟定他对该产品的最终设计计划的阶段。类似地,他的机器生产计划也吸收了大量的经验,即在旧工厂里进行的大量的零星改进。一扫无遗的或大规模的方法,只有在零星的方法已经提供给我们许许多多的详尽经验的情况下,并且甚至仅仅在这些经验的范围之内,才是有效的。几乎没有制造商只是在一张蓝图的基础上,没有首先制作模型,并且没有经过一点尽可能的调整加以“发展”,就会准备着手生产一种新发动机,纵然蓝图是由最了不起的专家拟就的。
      把对于柏拉图在政治学上的唯心主义的这种批评和马克思对他所称的“乌托邦主义”的批评加以对照,也许是有益处的。马克思的批评和我的批评的共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更加主张实在主义。我们两人都相信,乌托邦计划永远不可能按照它们被构想的方式得以实现,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社会行动曾准确无误地产生出期望的结果(在我看来,这并未使零星的方法失效,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学习——或者确切地说,我们应该学习——并在行动中改变我们的观点)。但是存在许多不同点。在批驳乌托邦主义时,马克思实际上谴责一切社会工程——这一点很少被人理解。他指责说,对社会制度进行理性计划的信念完全是不现实的,因为社会必然按照历史规律而不是按我们的理性计划来发展。他断言,我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只是减轻历史进程中的阵痛。换言之,他采取了一种彻底的历史主义的立场,反对一切社会工程。但存在着乌托邦主义之内的一个因素,它是柏拉图的方法的专有特征,而马克思并未反对,尽管它也许是我作为不具有现实性加以抨击的那些要素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它是乌托邦主义的扫荡性,它千方百计地试图把社会视为一个整体。它是这样一种坚定的信仰,即必须找到社会罪恶的真正根源,假如我们希望“使这个世界合乎情理”(如杜·加尔所言),就要做把这个可恶的社会体制彻底消除的事情。简言之,它是毫不妥协的激进主义(读者将会注意到,我是在其原来的和字面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的——而不是在现在习惯上的某种“自由主义的进步论”的意义上使用它,只是为了概括“追溯事物的根源”的态度的特征)。柏拉图和马克思两个人都梦想着决定性的革命,它将使社会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相信,柏拉图的方法(以及马克思的方法)的这种扫荡性,这种极端的激进主义,是同它的唯美主义联系在一起的,即希望建立一个不仅比我们的世界好一点且更为理性的世界,而且是完全消除它的所有丑恶的世界:不是一条百衲被、一件胡乱拼制的旧衣服,而是一件完全崭新的外衣,一个真正美丽的新世界。这种唯美主义是一种非常可以理解的态度;实际上,我相信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点承受着这样的追求完美梦想之苦。(我希望,我们所以如此的某些原因,将在下一章中揭示出来。)但是这种审美的热情,仅当它受到理性。受到责任感以及受到帮助他人的人道主义的迫切要求的约束时,它才会变得有价值。否则,它就是一种危险的热情,有发展成为一种神经官能症或歇斯底里的危险。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比在柏拉图那里表达的更强烈的这种唯美主义,柏拉图是一个艺术家;而且像许多第一流的艺术家一样,他企图使某个模型、他的作品的“神圣的原型”形象化,并忠实地“描摹”它。在上一章中给出的大量引文证实了这一点。柏拉图作为辩证法加以描述的内容,主要是对纯粹美的世界的知性直觉。他的受过训练的哲学家们是“已经看见过美者、正义者和善者的真实”,而且能够把它从天国带到人间的人。政治对柏拉图而言,是最高的艺术。它是一种艺术——并不是在我们可能谈论操纵人的艺术或做事情的艺术的一种比喻的意义上,而是在这个词本来的意义上的艺术。它是一种创作的艺术,像音乐、绘画或建筑一样。柏拉图的政治家为了美而创作城邦。
      但是在这里我必须提出异议。我认为,人类生活不能用作满足艺术家进行自我表现愿望的工具。恰恰相反,我们必须主张,每一个人,如果他愿意,都应该被赋予由他本人塑造他的生活的权利,只要这样做不过分干预他人。实际上,因为我同情这种唯美主义的冲动,我建议这样的艺术家寻求以另一种材料来表现。我主张,政治必须维护平等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原则,追求美的梦想必须服从于帮助处于危难之中的人们以及遭受不公正之苦的人们的迫切需要;并服从于构造服务于这样的目的的各种制度的迫切需要。
      注意到柏拉图的彻底的激进主义,即实行大扫荡式的措施的主张,同他的唯美主义二者之间的密切联系,是很有趣的。下述几段话最具有特色。柏拉图在论及“同神密切交流的哲学家”时,首先提到他将“被在个人连同城邦实现他的无比美好的想象的……强烈欲望征服”——这个城邦,“如果其起草人不是把神作为他们的楷模的艺术家,就永远不会懂得幸福。”当被问到他们的制图术的细节时,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做出了如下引人注意的答复:“他们将把城邦和人们的品性作为他们的画布,而且他们将首先把他们的画布擦净——这决非易事。但是,你知道,这正是他们与所有其他人的区别所在。除非给他们一张干净的画布,或者自己动手擦净它,否则他们将既不对城邦也不对个人开始动手工作,他们也不会制定法律。”
      当柏拉图读到擦净画布时他想到的那种类型的事物,稍后做了解释。“怎样能做到那一点呢?”格劳孔问道。“所有十岁以上的公民”,苏格拉底答道,“必须把他们从城邦里赶出来并流放到乡村某地。而且必须把这些现在免受其父母的平庸性格的影响的孩子们接管下来。他们必须以真正的哲学家的方式,并按照我们已描述过的法律接受教育。”以同样的态度,在《政治家篇》中,柏拉图谈到按照政治家的最高科学实行统治的最高统治者们:“无论他们碰巧依法或不依法统治那些愿意或不愿意的庶民;……以及无论他们为了国家的利益,通过杀戮或流放某些公民来清洗国家——只要他们按照科学与正义行事,并维护了……国家,而且使之比过去更好,那么这种政府形式必然被描述为惟一正确的形式。”
      这就是艺术家——政治家开始进行工作时必须采取的方式。这是擦净画布的含义所在。他必须根除现存的各种制度和传统。他必须采取净化、清洗、流放、驱逐和杀戮的手段。(“清算”是其恐怖的现代术语)柏拉图的陈述确实是对所有各种形式的彻头彻尾的激进主义的决不妥协态度——对唯美主义者拒绝妥协态度的真实描述。认为社会应当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美丽的观点只是太容易导致采取暴力措施,但是这种激进主义和暴力二者全都是不切实际而没有用处的。(苏俄发展的实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所谓的“战时共产主义”的擦净画布导致了经济上的崩溃之后,列宁提出了他的“新经济政策”,实际上这是一种零星工程,尽管没有有意识地系统阐述其原则或某种技术。他开始恢复伴以如此之多的人类苦难而被清除的那幅画面的绝大部分特征。货币、市场、收入分化以及私有财产——一度甚至是生产领域的私人企业——被重新采用,而且恰恰在重新建立起这个基础之后,才开创了一个新的改革时期。)
      为了批判柏拉图的唯美主义的激进主义的基础,我们可以区分两个不同的要点。
      第一点如下所述。谈到我们的“社会体制”,并谈及需要用另一种“体制”取而代之的一些人,他们头脑中想到的非常类似于画在画布上的一幅画,在画一幅新画之前,必须把画布擦干净。但是存在某些重要差别。其中一个差别是,画家和同他合作的那些人连同使他们的生活成为可能的各种制度、他的建立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梦想和规划、以及他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的标准,全部都是该社会体制即要被擦掉的那幅画面的组成部分。假如他们真的要把这块画布擦净,他们必将自我毁灭,并摧毁他们的乌托邦计划(而且随之而来的可能将不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理念的美丽摹本,而是一团混乱)。政治艺术家如阿基米德大声疾呼,为了用杠杆把世界撬离它的中心点,要在社会世界之外找到一个他能够立足的地方。但是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存在,而且在任何一种重建过程期间,这个社会世界必须连续不断地运转。这就是在社会工程方面拥有更多经验之前,我们为什么必须一点一点地改革它的各项制度的简单原因。
      这一点把我们引向了更为重要的第二个要点,即激进主义中固有的非理性主义。在所有事物方面,我们只能通过试错法,通过犯错误和改进来学习,我们永远不能依靠灵感,尽管灵感只要能够经过经验的检验,也许极有价值。因此,假定彻底重建我们的社会世界将会立即带来一种可行的体制,这是不合理的。相反,我们应当预料到,由于缺乏经验,我们会犯很多错误,只有通过一种持久而勤勉的小幅度调整过程,才可能消除这些错误;换句话说,只有运用我们倡导使用的零星工程的理性方法,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是,那些因其不够彻底而不喜欢这种方法的人们,为了用一张干净的画布重新开始,必将再次擦掉他们刚刚建构起来的社会;而且,既然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一次重新开始也不会带来至善至美,他们将不得不重复这种过程,而永远取得不了任何进展。那些承认这一点,并准备采纳我们的更为适中的零星改进方法,但只是在第一次彻底擦净画布之后这样去做的人们,几乎不可能逃避认为他们最初的扫荡和暴力措施完全没有必要的批评。
      唯美主义和激进主义必然引导我们放弃理性,而代之以对政治奇迹的孤注一掷的希望。这种非理性的态度源于迷恋建立一个美好世界的梦想,我把这种态度称为浪漫主义。它也许在过去或在未来之中寻找它的天堂般的城邦,它也许竭力鼓吹“回归自然”或“迈向一个充满爱和美的世界”;但它总是诉诸我们的情感而不是理性。即使怀抱着建立人间天堂的最美好的愿望,但它只是成功地制造了人间地狱——人以其自身的力量为自己的同胞们准备的地狱。
    第十章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柏拉图攻击的背景
    第十章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他将使我们恢复最初的本性,治疗我们,使我们快乐和幸福。
    ——柏拉图
      我们的分析仍有一些疏漏之处。认为柏拉图的政治纲领纯属极权主义的看法,以及第6章对这个看法所提出的异议,引导我们去考察正义、智慧、真理和美之类的道德观念在这个纲领所发挥的作用。这个考察结果一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发现这些观念的作用是重要的,但它们不能促使柏拉图超越极权主义和种族主义。这些观念中有一个还有待继续考察,即幸福的观念。人们可能会记得,我们引用过格罗斯曼的话,他坚信柏拉图的政治纲领基本上是一个“建立一个每个公民都真正幸福的完善国家的计划”,我将这一信念描述为将柏拉图理想化倾向的遗风。如果要论证我的看法,我不会费太大的劲便能指出,柏拉图对幸福的论述与其对正义的论述极其相似,尤其是,这个论述是基于同一信念,即社会“天然地”分为各个阶级或等级。柏拉图力主,真正的幸福只有通过正义,即安于本分,才能实现。统治者只有在进行统治时才能找到幸福,武士只有在进行战争时才能找到幸福。而我们还可以推论,奴隶只有在被奴役时才能找到幸福。除此之外,柏拉图常常说起,他的目标既不在于个人的幸福,也不在于国家中任何特定阶级的幸福,而仅在于整个国家的幸福。他还声辩道,这只不过是正义统治的结果。我已指出,这种正义统治就其性质而言是极权主义的。《理想国》的主要论题之一便是只有这种正义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
      从这一切来看,把柏拉图视为一个极权主义党派政治家,就其直接的实践工作而论是不成功的,但从长远来看,他所做的阻止和摧毁他所憎恨的文明的宣传却十分成功。这似乎自圆其说、难以反驳地解释了这些材料。然而,若要使人们感到这种解释有重大错误,就得以这种率直的方式来谈论这些材料。不管怎样,当我这样表达时,我感觉就是如此。我所感到的似乎是,并非不真实,而是有缺陷。于是,我开始寻找有可能驳斥这种解释的证据。然而,除了一点以外,在每一点上试图反驳我的解释都是十分不成功的。新的材料只能使柏拉图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的一致性更为明显。
      使我感到我在寻求反驳中获得成功的那一点,是关于柏拉图对僭主政治的憎恨。当然,把它解释为并无其事总是可能的。人们会很容易说柏拉图对僭主政治的控诉不过是宣传而已。极权主义往往宣称热爱“真正的”自由,而柏拉图歌颂自由而反对僭主政治听起来与这种所谓的热爱十分相像。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他对僭主政治的某些看法是真诚的,这将在这一章的其后部分谈到。显然,在柏拉图的时代里,“僭主政治”通常指的是以群众支持为基础的一种统治形式,这一事实使我能够说柏拉图之憎恨僭主政治与我原先的解释相一致。但我感到这并不能消除要修正我的解释的必要。我还感到,仅仅强调柏拉图的根本真诚,对完成这种修正是很不够的。无论怎样强调也不能抵消这幅画像的总印象。一幅新的画像是需要的,它必须包括柏拉图相信他是一个医生,负有医治有病的社会的使命,同时还必须包括事实上他对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希腊社会所发生的事情都比任何别人看得更清楚。既然试图否认柏拉图主义与极权主义之间的雷同无助于改进这幅画像,所以我终于不得不修正我对极权主义本身的解释。换句话说,对照现代极权主义来理解柏拉图,竟然使我修正我对极权主义的看法,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并不改变我对极权主义的敌视,但这终于使我看到,老的和新的极权主义运动的力量都在于它们要回答一个极其实在的需要,尽管这种回答可能被认为不妥。
      按照我的新解释,我觉得柏拉图宣称他希望使国家及其公民幸福,并非纯属宣传。我愿意承认他的根本善意。我也承认他在一定的限度内,在他的幸福许诺所根据的社会学分析上是对的。把这一点说得更确切些,那就是:我相信柏拉图以其社会学的深刻见识,发现了他那个时代的人正处在以民主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兴起为开始的社会革命所引起的严重压力之下。他成功地发现他们的严重不幸的主要原因——社会的变化和分裂——他并且极力加以反对。没有理由怀疑,他的极其强烈的动机之一就是为公民夺回幸福。出于在这一章稍后部分所讨论的理由,我相信他所推荐的医疗——政治学的处方,以阻止变化并回到部落社会去,是完全错误的。这个建议作为一种治疗是行不通的,但它却证明了柏拉图的诊断能力。它表明,柏拉图是知道毛病出在哪里,知道人们所经受的压力和不幸,尽管他错误地声称他要引导人们回到部落社会去,以减轻这个压力和恢复他们的幸福。
      我想在这一章里对促使我持有这些看法的历史材料作一番简略的考察。在本书的最后一章里,将会看到,我对所采取的方法,即历史解释的方法提出一些评论。所以,在这里我只说,我并不宣称这种方法具有科学的地位就够了,因为,对一种历史解释进行检验是不可能像通常的假说检验做得那么严格。历史解释主要是一种观点,其价值在于它是否富有成效,在于它对历史材料的解释力,能否引导我们发现新材料,并帮助我们把材料条理化和连贯化。所以,我在这里所要说的话,并不意味着作为一种教条式的断言,尽管我有时也许会大胆表达我的看法。

      我们的西方文明起源于希腊。看来希腊人最早从部落主义过渡到人道主义。让我们考虑一下这意味着什么。
      早期希腊部落社会在许多方面同波利尼西亚人,例如毛利人的部落社会相似。通常住在设防的居住地的各个战斗者小集团,在部落首领或王或贵族家庭的统治下,在海上和陆地上彼此进行战争。当然,在希腊人和波利尼西亚人的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许多区别,因为部落社会当然不是千篇一律的。没有标准的“部落生活方式”。然而,在我看来,在这些部落社会中,如果不是全部,至少在大部分,都可以发现某些典型特征。我指的是他们对社会生活习惯那种神秘的或非理性的态度,以及与这些习惯相应的严格性。
      对社会习惯的这种神秘态度在上面已经讨论过了。它的主要因素就是未能把社会生活中的习惯的或约定的规律性同在“自然”中所发现的规律性区别开来;而这种情况又往往兼有如下的信念,以为这二者都是由超自然的意志来执行的。社会习惯的严格性在大多数情况下也许只是这种态度的另一个方面。(有理由相信,这个方面甚至更为原始,而且超自然的信念又是害怕改变常规的一种合理化而已——我可以在每一个幼小儿童中发现这种畏惧。)当我谈到部落社会的严格性时,我并不是说部落的生活方式不会发生变化。我指的却是,相当罕有的变化都具有宗教改变的性质,或引进新的神秘禁忌的性质。这些变化并非基于要改进社会状况的理性目的。除了这些变化之外——这是极其罕见的——禁忌严格地规定和支配生活的一切方面。它们不会留下许多空白。在这种生活形式中很少出现问题,而且没有出现事实上与道德问题相同的问题。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部落的成员为了按禁忌行事有时不十分需要英雄气概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我的意思是,他难得发现自己正处在怀疑他应如何行动的状况中。对的做法总是已被决定了的,虽然要遵循它就得克服困难。它是由禁忌所决定的,由神秘的部落建构所决定的,而不可能成为批判性思考的对象。甚至赫拉克利特也不能明确地把部落生活的建构性规律与自然规律区分开来,二者都被视为具有同样的神秘性质。以集体部落传统为基础的建构,没有个人责任的余地。禁忌确立了某种集团责任形式,因而它们可以是我们所说的个人责任的先驱,但它们同个人责任毫无共同之处。禁忌并非基于理性评价的可能性原则,而是基于诸如祈求命运权力之类的神秘观念。
      大家知道这种情况至今仍然存在。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带有禁忌;饮食的禁忌、礼仪的禁忌以及其他许多禁忌。但其间有着一些重大区别。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中,在国家的法律与我们在习惯上遵从的禁忌之间有着越来越广大的个人决定的领域及其问题和责任;我们也知道这个领域的重要性。个人决定可以导致禁忌的改变,甚至导致已不再是禁忌的政治法律的改变。重大的区别在于对这些问题的理性反思的可能性。理性反思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于赫拉克利特,至于阿尔克迈昂、法列亚斯和希波达莫斯及智者们,由于探求“最好政制”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假定某个问题具有可以进行理性讨论的性质。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许多人对新的立法以及别的建构改革是否可取都可以作出理性的决定;就是说,作出一些以对可能的后果的估计为根据的决定,作出以对其中一些改革的有意识的赞成为根据的决定。我们承认理性的个人责任。
      结论是,神秘的或部落的或集体主义的社会也可以称为封闭社会,而每个人都面临个人决定的社会则称为开放社会。
      一个封闭社会在其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恰当地比作一个有机体。所谓国家有机体学说或国家生物学说可以在相当范围内适用于它。一个封闭社会相似于一群羊或一个部落,因为它是一个半有机的单位,其中各个成员由于有着半生物学的联系——同类,共同生活、分担共同的工作、共同的危险、共同的欢乐和灾难——而结合在一起。它又是各个具体的个人的一个具体的集团,不仅由于分工和商品交换等抽象的社会关系,而且由于触觉、味觉和视觉等具体的生理关系而彼此联结起来。虽然这种社会可以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上,但奴隶的存在不一定产生与家畜根本不同的问题。因此,使有机体学说不能应用于开放社会的那些方面是不存在的。
      我所想到的那些方面与如下事实相联系:在一个开放社会里,许多成员都力图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和取代别的成员的位置。这就会导致,比方说,阶级斗争这类重要的社会现象。我们不能在一个有机体里面发现类似阶级斗争的情况。一个有机体的细胞或组织(有时被说成与国家的成员相当)也许会争夺养分;但并不存在大腿变成大脑,或者身体的另一些部分变成腹腔的内在倾向。既然在有机体中不存在相当于开放社会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成员间对地位的竞争,因此,所谓国家有机体学说所根据的是一种错误的类比。在另一方面,封闭社会是不怎么知道这些倾向的。它的各种建构,包括它的等级制度,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有机体学说在那里并非那么不适合。所以,无怪乎我们看到,把有机体学说应用于我们的社会的种种做法,多半都是为了回到部落社会所作的伪装宣传罢了。
      开放社会由于丧失了有机体的性质,所以在不同程度上,可以变成我称之为“抽象社会”的那种样子。它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作为一个具体的或实在的人的集团或这些实在的集团系统的性质。这种很少被人理解的情况会被夸大解释。我们可以设想这样的一个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实际上从不直接接触——那里的一切事情都是各个孤独的个人,通过打字的信件或电报互通消息,出门都坐封闭的汽车(人工授精甚至会出现没有个人因素的生殖)。这种虚构的社会可以称之为“完全抽象的或非个人化的社会”。有趣的是,我们的现代社会在许多方面与这种完全抽象的社会颇为相似。虽然我们并不经常在封闭的汽车上独自驱车(只是沿路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但其结果与此差不多——我们同街上的行人通常没有建立任何个人关系。同样,加入工会不过是持有会员证和向一个不认识的秘书交纳会费而已。在现代社会中生活的有许多人都没有或极少有亲密的个人接触,他们生活在默默无闻和孤独的状态之中,因而是在不愉快之中。因为社会已变得抽象,而人的生物性质却没有多大改变,人有社会需要,但在一个抽象的社会中这些需要是不能得到满足的。
      当然,我们的描述即使采取这种形式也是极其夸大的。完全抽象的甚或以抽象为主的社会是永远不会或不可能存在的,就像完全理性的甚或以理性为主的社会永远不会或不可能存在的一样。人们仍然形成各种实在的集团和进入各种实在的社会接触,并力图尽可能满足他们在情欲上的社会需要。然而,现代开放社会中大多数的社会集团(有些幸运的家庭集团除外)都是不好的替代者,因为它们对共同生活并无帮助。其中许多社会集团在社会生活中基本上不起作用。
      这个被夸大的描述的另一种情况,就是至今还没有包括有利的方面——而只包括不利的方面。但事实是存在着有利的方面的。新型的个人关系是会出现的,人们可以自由地加入这些个人关系,而不被出身的偶然性所决定;此外还产生新的个人主义。同样,精神的联系可以扮演主要的角色,而生物的或生理的联系则会减弱;如此等等。然而,尽管如此,我希望我们的例子将阐明一个较为抽象的社会与一个较为具体的或较为实在的社会集团之间的区别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将表明我们的现代开放社会基本上是通过抽象关系,例如交换或合作来运行的。(现代社会理论,例如经济学理论主要是关于这些抽象关系的分析。许多社会学家,例如杜克凯姆还没有理解这一点,而不去放弃教条主义的信念,以为社会分析必须以实在的社会集团为根据。)
      从上面所说的话看来,从封闭社会到开放社会的过渡显然可以被描述为人类所经历的一场最深刻的革命。由于封闭社会具有我们所说的生物性质,所以这个过渡必定为人们深深感到。因此,当我们说我们的西方文明源于希腊时,我们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指的是,希腊人为我们开始了这场伟大的革命,而现在这场革命似乎仍然处于开始阶段——从封闭社会到开放社会的过渡。

      当然,这场革命不是人们有意识地发动的。希腊的部落封闭社会的瓦解可以追溯到占有土地的统治阶级开始感到人口增长之时。这意味着“有机的”部落社会的结束。因为它使这个统治阶级的封闭社会出现了社会冲突。在开始时,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某种“有机的”解决办法,即创造一些子城邦。(这种解决办法的“有机”性质由于在送出殖民者之后所采取的神秘程序而被破坏了)然而,这种殖民仪式只是延缓其瓦解而已。它甚至产生了导致文化接触的新危险区;而这些接触又造成了也许对封闭社会来说更为危险的事情——商业以及从事贸易和航海的新阶级。到了公元前6世纪,这种发展已导致旧有生活方式的部分解体,甚至导致一系列的政治革命和反动。它不但导致用暴力来保存和保住部落社会——在斯巴达就是这样,而且还导致伟大的精神革命,出现了批判性的讨论,以及随之出现了从神秘的迷信中解放出来的思想。与此同时,我们发现新的不安的第一征象。文明的协变开始被人们感觉到。
      这种协变和不安乃是封闭社会解体的一种结果。甚至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是被感到的,尤其是在社会变化的时候。这种协变之所以产生,乃是由于生活在一个开放的、部分抽象的社会中,就要求我们进行不断的努力之故——是由于人们力求合乎理性,至少要放弃某些情欲的社会需要,要照顾自己和承担责任。我相信,我们必须承受住这个协变,作为促进知识、理性、合作和相互帮助所要付出的代价,并终于作为增进我们的生存机会、人口数量所要付出的代价。为了人类,这个代价是必须付出的。
      这个协变与封闭社会解体时第一次出现的阶级冲突问题是密切相关的。封闭社会本身并不知道这个问题。至少对它的统治者来说,奴隶制、等级制和阶级统治是“自然的”,意思是不容置疑的。然而,随着封闭社会的解体,这种信念就消失了,随之一切安全感也消失了。部落社会(以及其后的“城邦”)是部落成员感到安全的地方,尽管周围有敌人和危险的甚至敌对的神秘力量,他对部落社会的体验就像儿童对其家庭和住家的体验一样,在那里他有确定的任务;他对任务知道得很清楚,而且干得很好。封闭社会的解体确实引起了阶级问题和其他的社会地位问题,这对公民必定产生影响,就像家庭的严重争吵和破裂对儿童容易产生影响一样。当然,这种协变是特权阶级所感到的,现在他们所感到的威胁,较之从前受压迫的那些人更甚;但甚至后者也感到了不安。他们也因为他们的“自然”世界的解体而惊恐不安。虽然他们继续进行斗争,但他们往往不愿利用在反对他们的阶级敌人时所取得的胜利。他们的阶级敌人是由传统、既得地位、较高的教育水平以及自然权威感所支持的。
      这样看来,我们必须试图理解成功地阻止住这些发展的斯巴达的历史以及导致民主政治的雅典的历史。
      封闭社会解体的最有作用的原因,也许是海上交通和商业的发展,与别的部落有密切的接触就容易破除人们对部落制的必然感;贸易和商业中的首创精神,看来是个人首创精神和独立精神的几种形式之一,它们能够表现自己,甚至在部落制仍然盛行的社会中也是如此。航海和商业这二者已成为雅典帝国主义的主要特征,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发展就是如此。事实上,雅典的寡头们、特权阶级分子或先前的特权阶级分子把所有这些都视为最危险的发展。他们已经明白,雅典的贸易、雅典的金融商业主义、雅典的海军政策以及雅典的民主趋势,都是这个运动的各个部分,而且,如果不深挖这个祸害的根源并摧毁这个海军政策和帝国,那么,要挫败民主是不可能的。但是,雅典的海军政策依靠它的多个海港,特别是比雷埃夫斯港——它是商业的中心和民主政党的堡垒,而且在战略上,雅典的海军政策也依靠那些保卫雅典的城墙,其后依靠延长到比雷埃夫斯港和法勤伦湾的那道长城。因此,我们发现,雅典的寡头党派在一个多世纪中十分憎恨这个帝国,憎恨这支舰队、海港和城墙,并把它们视为民主的象征,视为民主势力的源泉,并希望有朝一日把它们摧毁。
      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公元前432—421年和公元前419-403年,在雅典的民主政府和斯巴达受阻的寡头部落政府之间的两次大战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个发展的许多证据。当我们阅读修昔底德的著作时,我们一定不会忘记他心底里并不同情他自己的城邦雅典。尽管他显然并不属于在战争中通敌的雅典寡头俱乐部的极端派别,但他肯定是寡头党的成员,既不是曾把他放逐的雅典人民、雅典民主派的朋友,也不是雅典帝国主义政策的拥护者。(我并非有意贬低修昔底德这位也许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然而,尽管他在确认他所收集的事实方面是很成功的,而且他力求公允的精神是真诚的,但他的评论和道德判断代表着一种解释、一种观点,而在这种解释和观点上,我们不一定要赞同他。)我首先从他描述公元前482年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半个世纪时特米斯托克利的政策那段话中摘引一段话:“特米斯托克利也劝说雅典人完成比雷埃夫斯港……因为雅典人现在已从事航海了,他认为他们有很好的机会来建立一个帝国。他是最早敢于说他们应该使海洋成为他们有很好的机会来建立一个帝国的人。他是最早敢于说他们应该使海洋成为他们的管辖领域的人……”25年之后,“雅典人开始建造延伸到海边的长城,一端达到巴拉萨姆港,另一端达到比雷埃夫斯港”。这是在伯罗奔撒尼战争爆发前26年之事,那时寡头党完全知道这些发展的意义。修昔底德告诉我们,他们并没有从极其明显的叛变行为有所退缩。在寡头们中,阶级利益有时取代了他们的爱国主义。一支有敌意的斯巴达远征军侵犯雅典北部而为此提供了机会,他们就决定同斯巴达勾结来反对自己的国家。修昔底德写道:“有一些雅典人私自对他们(即斯巴达人)表态,‘希望他们会消灭民主政府和停止建造长城,但其他的雅典人……不大相信他们有反对民主政府的计划。”因此,忠诚的雅典公民们开赴前线与斯巴达人作战,但被打败了。但是,看来他们也大大削弱了敌人,足以防止敌人与他们城邦内的第五纵队分子联合。几个月之后,长城建成了,这意味着,民主政府只要保持其海军优势就能获得安全。
      这个事件表明,甚至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26年之时,雅典的阶级形势是何等紧张,而在战争期间,阶级形势就变得坏得多了。它还表明,反叛的、亲斯巴达的寡头党所采用的是什么方法。我们必须注意,修昔底德只是顺便提到他们的叛变,而且没有谴责他们,但在别的地方,他极其强烈地反对阶级斗争和党派思想。所引用的下一段话,是作为对公元前427年科西拉革命的一般感想而写的,确实耐人寻味。首先因为这是阶级形势的精彩描述;其次由于这是修昔底德每当他要描述科西拉民主派类似趋势时所具有的强烈措词的一个例证。(为了判明他不够公允,我们必须记住,在战争开始时,科西拉曾经是雅典民主联盟的一员,而那次叛逆又是寡头们发动的。)还有,那段话是社会总崩溃感的精彩表达。修昔底德写道:“几乎整个希腊世界都在动乱之中,在每一个城邦里,民主派的领袖们和寡头派的领袖们都在作出艰苦努力,其一是为了使雅典人有利,另一是为了使拉西第孟人有利……党派联系胜于血统联系……双方的领袖们都采用好听的名称,一方自称主张多数人的政治平等,而另一方则自称主张贵族的智慧;他们固然声称致力于公众利益,但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用公众利益来标榜自己罢了。他们用尽一切可以设想到的手段使一方压倒另一方,并且采用最严重的罪恶方法……这个革命在希腊人中产生了各种弊病……背信弃义的敌对态度到处可见。没有任何语言有足够的约束力,也没有任何誓言足以令人畏惧而使敌对双方言归于好。每个人都深信没有安全。”
      只要我们认识到这种阴谋背叛的态度在一个多世纪之后,亚里士多德写他的《政治学》时还没有改变的话,我们就可以估量到雅典寡头们接受斯巴达的帮助并阻止建造长城的全部意义。我们在《政治学》中听到亚里士多德说到有一个寡头誓言“现在是很时髦的”。这个誓言是这样说的:“我承诺成为人民的敌人,并尽力给人民出坏主意。”即又明显,倘若我们忘记这种态度,我们就无法理解那个时代。
      我在上面说过,修昔底德本人就是一个反民主主义者。如果我们考虑到如何描述雅典帝国以及各个希腊城邦对它的憎恨,这一点就很清楚了。他告诉我们,人们感到雅典人对其帝国的统治并不比僭主政治好些,而且所有的希腊部落都害怕它。修昔底德在描述公众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意见时,他对斯巴达的批评是很温和的。而对雅典帝国主义的批评则是严厉的。“人们的一般感情都强烈地倾向于拉西第孟人;因为他们认为拉西第孟人是希腊的解放者。各个城邦和个人都热情帮助他们……而反对雅典人的普遍愤怒是强烈的。有些人盼望从雅典人中解放出来,另一些人害怕落入它的支配之下。”最有趣的是,对雅典帝国的这个评判或多或少地已成为对“历史”的官方评判,即已成为大多数历史学家的评判。正如哲学家们难以摆脱柏拉图的观点一样,历史学家们也被束缚于修昔底德的观点。作为一个例子,我可以引用迈耶的话(他是研究那个时代的最优秀的德国权威)。他简直是重复修昔底德的话,他说:“希腊中有教养的人都……讨厌雅典人。”
      然而,这些话只不过是反民主观点的表达而已。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许多事实——例如,我们曾引用的描述民主派和寡头派的领袖们的那段话——表明斯巴达只是在寡头们中间,用迈耶那句说得好听的话来说,在“有教养的人”中间是受欢迎的,而在希腊人民中间则不是受欢迎。甚至迈耶也承认,“有民主思想的人民大众在许多场合下都希望它胜利”,即希望雅典胜利;而且在修昔底德的叙述中也有许多情况证明雅典受到民主派和受压迫者的欢迎。但是有谁关心这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民大众的意见呢?如果修昔底德和“有教养的人”断言雅典人是暴君,那么雅典人就是暴君了。
      最有趣的是,为罗马的成就欢呼、为罗马建立一个世界帝国欢呼的同一些历史学家们,竟然谴责雅典人企图取得更大的成就。罗马的成功而雅典的失败,这个事实是不足以解释这种态度的。因为他们实际上并不因雅典的失败而谴责雅典,因为他们一想到雅典本来会成功就生厌。他们认为雅典是残酷的民主,是由没有教养的人来统治的去处。这些人憎恨和压迫有教养的人,而有教养的人又憎恨他们。但是,这个观点(关于民主的雅典人在文化上的不容忍态度这个神话)抹煞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尤其是抹煞了在那个特定的时期中雅典人令人刮目相看的精神创造性。甚至迈耶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创造性。他以特有的谦逊说:“雅典在这十年中的创造同德国文学在极盛时期的创造相媲美。”作为那个时期的民主派领袖,伯里克利更为公正,他把雅典称为“希腊的学校”。
      我绝不是为雅典在建立其帝国中所做的一切事情辩护,我也肯定不愿为它的蛮横攻击(如果有这类事的话)或残暴行为辩护;我也没有忘记雅典的民主仍然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但是,我认为有必要看到,部落制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只能由某种帝国主义形式来取代。必须说,雅典实行的某些帝国主义措施是相当宽容的。一个十分有趣的事例就是:在公元前405年,雅典在爱奥尼亚的萨摩岛向它的盟邦提出,“从今后萨摩人民都应当是雅典人;这两个城邦应当成为一个国家;萨摩人应当按他们的意愿来管理他们的内部事务并保留他们的法律。”另一个实例是,雅典在其帝国所实行的赋税措施。人们对这些赋税或纳贡说得很多,并描述为剥削小城邦的无耻而残暴的方法(我认为这是很不公正的)。为了评价这些赋税的意义,我们当然要把它同雅典舰队所保护的大量贸易相比较。修昔底德对此提出了必要的信息,使我们从那里知道,在公元前413年,雅典要求他们的盟邦“以海上进出口的一切物品的百分之五的税率作为纳贡;它们也认为收益会更多”。我认为,在极其严酷的战斗中采取这种措施,要优于罗马集中的方法。雅典人采取这种赋税方法是有利于盟邦之间贸易发展的,也有利于帝国中各个成员国的创造性和独立性。开始时,雅典帝国是从一个相互平等的联盟发展起来的。尽管雅典暂时占支配地位,并受到一些公民的公开批评(参阅阿里斯多芬写的《论友谊》),但它在贸易发展上的好处本来会及时导致某种联邦体制。至少,我们知道,在雅典的情况中不存在像罗马那样把文化所有物从帝国“转移到”,即掠夺到占统治地位的城邦中去的那种做法。不论人们如何反对富豪政治,但它总比掠夺者的统治要好些。
      把雅典的帝国主义同斯巴达处理对外事务的做法相比较,就可以支持对它予以赞许的这个观点。斯巴达的做法取决于支配斯巴达政策的那个最终目的,取决于斯巴达要阻止一切变化并恢复部落制的企图。(这是不可能的,我将在后面论及。幼稚一旦失去,不可能复得,而一个被人为地阻止住的封闭社会,或者一个人工栽培的部落社会,绝不等于真实之物。)斯巴达政策的原则如下:(1)保住它那个被阻止的部落社会:排斥可能危及部落禁忌严格性的一切外来影响——(2)反人道主义:尤其是排斥一切平等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和个人主义的意识形态——(3)自给自足:不依赖贸易——(4)反世界主义或地区主义:坚持你的部落和一切其他的部落的区分;不同下等人混合——(5)主宰、统治和奴役你的邻邦——(6)但不要变得太大:“城邦的扩大只限于不致损及其统一”,尤其是只限于不去冒引进世界主义趋势的危险——如果我们把这六个主要倾向同现代极权主义倾向相比较,那么,我们就发现它们基本上是相吻合的,惟一的例外是最后一条。这个区别可以用如下的话来描述:现代极权主义似乎是具有帝国主义倾向的。但是,这种帝国主义并不具有宽容的世界主义因素,而且现代极权主义者对全世界的野心是违反人们的意志而强加于人的。有两个因素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是一切专制政治的普遍倾向都是以抵御敌人拯救国家(或人民)为理由来证明其存在的——每当原有的敌人被制服时,这个倾向又必定导致新的敌人的产生或发明。第二个因素就是力图把极权主义纲领中有密切联系的(2)和(5)两条付诸实现。按照(2),人道主义是必须加以清除的,但人道主义已十分普遍,要在国内对它进行有效的斗争,就必须在全世界把它摧毁。但是我们的世界已经变小了,以致每个人现在都是邻人,所以,为了实现(5),就必须支配和奴役每一个人。然而,在古代,对于采取斯巴达那样的地区主义的人来说,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雅典的帝国主义以及它发展为各希腊城邦共同体或者甚至发展为世界帝国这个固有趋势了。
      把我们迄今的分析加以概括,我们可以说,开始于希腊部落瓦解的这场政治的和精神的革命,在第五世纪达到其极盛时期,并爆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这场革命已经发展为暴力的阶级战争,同时也发展为希腊两个主要城邦之间的战争。

      那么,像修昔底德那样杰出的雅典人竟然站在反对这些新发展的一边,又作何解释呢?我相信,阶级利益乃是一个不充足的解释;因为我们要加以解释的事实是,有许多雄心勃勃的青年贵族成为积极的、尽管并非总是可靠的民主派成员,同时又有一些很有思想和天赋的人没有为革命所吸引。主要之点似乎是,虽然开放社会已经存在,虽然它事实上已开始提出新的价值观念、新的平等主义生活标准,但仍然存在着一些缺陷,尤其是对“有教养的人”来说。开放社会的新信念,它的惟一可能的信念乃是人道主义,它正开始表现它自己,但还没有明确地提出来。在当时人们所看到的只是阶级战争、民主派害怕寡头的反动,以及对进一步的革命发展的恐惧。所以,不少人站在反对这些发展的反动的一边,即站在传统的一边,要求维护原先的价值观念和宗教。这些倾向迎合许多人的感情,而且由于它们受欢迎而出现了一个运动,尽管这个运动是由斯巴达人和它们的寡头盟友出于他们自己的目的来领导和利用的,但必定甚至在雅典也有许多正直的人归属于这个运动。从这个运动的口号“回到我们祖先的国家”或“回到以前的父道国家”而引申出“爱国者”这个名词。反对民主派的寡头们希望获得支持,以反对民主派,他们毫不犹疑地把他们的城邦交给敌人,但是,我们并非必须坚持说,这些寡头们大大歪曲了支持“爱国”运动的人普遍抱有的信念。修昔底德就是“父道国家”运动的有代表性的领导人之一,但他大概并不支持极端的反民主派的阴谋背叛行为。固然他并不掩饰他对他们的根本目的的同情。这个根本目的就是要阻止社会的变化,要对雅典民主的世界帝国主义,对其权力的工具和象征,即海军、长城和商业进行斗争。(我们不妨指出,在柏拉图的商业学看来,商业是很可怕的。当斯巴达王来山得在公元前404年战胜雅典并缴获大量战利品归来之后,斯巴达的“爱国者”即“父道国家”运动的成员们力图阻止黄金进口;虽然后来终于被允许,但那些黄金只限于国家所有,而且任何公民一旦被发现占有贵重金属都得处死。在柏拉图的《法律篇》中,也提倡极其相似的做法。)
      虽然这个“爱国”运动部分地是盼望恢复较稳定的生活,恢复宗教、规矩、法律和秩序的表现,但它本身在道德上是腐朽的。它的古时信念已经消失,而基本上代之以对宗教感情的伪善甚至冷酷的利用。就像柏拉图所绘画的卡利克勒斯和色拉希马库斯的画像一样,在年青的“爱国”贵族们当中到处可以发现虚无主义;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变成民主派的领袖。这种虚无主义的最显赫的代表人物,也许就是为彻底打败雅典效劳的寡头领袖,即柏拉图的舅父克里底亚,三十僭主的头头。
      然而,在那个时候,在修昔底德所处的同一代人之中,掀起了对理性、自由和博爱的新信念——我认为这个新信念就是开放社会惟一可能的信念。

      标志着人类历史转折点的这个时期,我乐意称之为伟大的世代;这个时期是雅典人处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不久、战争之中的那个时期。在他们之中有伟大的保守主义者,例如索福克勒斯或修昔底德。在他们之中也有代表这个转变时期的人物;他们是动摇的,例如欧里庇得斯,或者是怀疑的,例如阿里斯多芬。但是,还有伟大的民主领袖伯里克利,他提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政治个人主义的原则;有希罗多德,他在伯里克利的城邦中获得人们的欢迎和称赞,说他是一部为这些原则增光的著作的作者。普罗塔哥拉(他原籍阿布德拉,但在雅典很有影响)以及他的同乡德谟克利特也必须被视为这个伟大世代的人物。他们形成一种学说,认为语言、风俗习惯和法律这些人类建构并不具有禁忌的神秘性质,而是人的创造,不是自然的而是约定俗成的。他们还坚持说,我们对这些人类建构是负有责任的。那时有高尔吉亚学派——其中有阿基达玛、利科弗龙和安提斯泰尼,他们提出了反奴隶制、理性保护主义和反民族主义(即人类世界帝国的信念)的基本教义。此外还有也许是其中最伟大的人物苏格拉底,他教导这样的学问:我们必须相信人类理性,同时又要提防教条主义;我们必须抛弃厌恶理论(即对理论和理性的不信任),也要抛弃制造智慧偶像的那些人所采取的神秘态度;换句话说,他教导我们说,科学的精神就是批评。
      至今我对伯里克利谈得不多,而对德谟克利特则完全没有谈到,所以,我不妨引用他自己的一些话来阐明这个新信念。首先,德谟克利特说:“我们之所以不应该做坏事,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正义感……美德主要在于对别人的尊重……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小世界……我们应当尽力帮助那些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善就是不做坏事;而且不想做坏事……善的行为不是说好话就算数……民主政治的贫困比贵族政治或君主政治据说所具有的繁荣要好,就像自由比奴役要好……有智慧的人属于所有的国家,因为伟大灵魂之家是整个世界。”一句真正科学家的谈话也出自他。他说:“我要发现的是一条因果规律而不是一位波斯国王!”
      在他们的人道主义和大同主义的言论中,德谟克利特的一些残篇听起来好像是直接反对柏拉图的,虽然在时间上先于柏拉图。伯里克利的著名的葬礼演说至少在柏拉图写《理想国》之前半个世纪,给我们以同样的印象,只是更为强烈得多。我在第6章中讨论平等主义时曾引用过这篇演说词的两句话,但在这里不妨再引用一些话,以便更清楚地表明它的精神。“我们的政治体制与别处实行的制度不同。我们并不照搬我们的邻国,而是要成为一个榜样。我们的政府是使多数人得益:这就是为什么它被称为民主政府之故。法律为所有的人在他们的私人争议中提供平等的裁判,但我们并没有忽视优秀者应有的权利。当一个才华出众的公民都会被召请去为国家效劳,待遇比别人优厚,但这不是特权,而是对着贡献的奖赏;贫穷不是障碍……我们所享有的自由扩及日常生活;我们并不彼此猜疑,而且当别人选择他自己的道路时,我们也不会横加指责……但是这种自由不会使我们无法无天。我们被教导要尊重行政长官和法律,绝不忘记我们必须保护受害者。我们也被教导要服从完全基于普遍的正义感来施行的那些不成文法……”
      “我们的城邦是向世界开放的;我们绝不驱逐一个外国人……我们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自己生活,但我们永远准备面临各种危险……我们爱美,但不沉醉于幻想,而且,我们力图增进我们的理智,但这并不减弱我们的意志……承认自己贫穷并不使我们感到丢脸,但我们认为,不去努力避免贫穷才是丢脸的事。一个雅典公民在干他自己的私事时不会漠视公众事务……我们不是把那些对国家漠不关心的人看作无害,而是看作无用;而且,尽管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制定政策,但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评论它。我们并不认为讨论有碍于政治行动,而是认为这是明智行动的不可缺少的首要条件……我们相信,幸福是自由的果实,而自由则是勇气的果实,我们也不会害怕战争的危险……总而言之,我认为雅典是希腊的学校,各个雅典在其成长中发展多方面的优秀才能,对突然事件有思想准备,有自力更生的精神。”
      这些话语不仅仅是对雅典人的赞扬,而是表达了这个伟大世代的真正精神。这些话表明了一位伟大的平等主义的个人主义者,一位民主派的政治纲领,他十分理解民主是不可能用“人民应当统治”这个没有意义的原则来说清楚的,民主的基础必须在于对理性的信念,在于人道主义。同时,这表达了真正的爱国主义,表达了使一个城邦负起责任作出榜样的正义自豪感;这个城邦不但已成为希腊的学校,而且,我们知道,它已成为人类的学校,不但对于遥远的过去,而且对于未来都是如此。
      伯里克利的演说不仅是一个纲领,它也是一个辩护,或许甚至是一个抨击。我曾提到,它读起来好像是对柏拉图的直接抨击。我毫不怀疑,它不但直接反对斯巴达的停滞的部落制,而且也直接反对国内的极权主义的集团或“派系”;直接反对父道国家的运动,即雅典的“拉科尼亚联谊会”(T.冈珀茨在1902年时是这样来称呼他们的)。这个演说是反对这种运动的最早的、同时也许是从未有过的最强烈的言论。其重要性已被柏拉图发现,他在半个世纪之后在《理想国》的一些话中讥讽伯里克利的演说。在那里以及在那篇赤裸裸的讽刺文即称为《米纳塞努篇》或《葬礼演说》中对民主加以抨击。但是,伯里克利所抨击的拉科尼亚拥护者,在柏拉图之前很久就进行还击了。在伯里克利的演说发表之后只有五年或六年的时候,一个无名作者(可能是克里底亚)发表了《雅典政制》,即现在通常被称为《老寡头》的那本小册子。这个有独创性的小册子,政治学说中最古老的尚存论文,或许也是人类被其有知识的领袖们所抛弃的最古老碑文。它对雅典进行粗暴的攻击,无疑是雅典中最有头脑的人之一写的。它的中心思想成为修昔底德和柏拉图的信条,认为海上帝国主义与民主是密切联系的。它力图表明,在民主世界和寡头世界这二者之间的冲突没有妥协的余地;认为只有采取无情的暴力,采取全面的措施,包括国外盟友(斯巴达人)的干预,才能消灭这个邪恶的自由政治。这个著名的小册子已成为一系列实际上是无穷连续的政治哲学著作的首篇,这些著作不过是或多或少,或公开或隐蔽地重复同一个论调,直到我们这个时代。有些“有教养的人”由于他们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够帮助人类沿着艰难的道路走而只能由自己来创造的未知未来,他们就力图使人类回到过去。既然他们不能引导人们走向新的道路,他们就只能使自己成为持续不断的反自由运动的领袖。他们更有必要反对平等以表明他们的高人一等,因为他们是(用苏格拉底的语言来说)愤世嫉俗和厌恶逻辑的人——不可能持有可以引发对人、对人的理性和自由的信念的那种单纯朴素的宽容精神。这个判断听起来是苛刻的,但是如果把它应用到在那个伟大世代之后,尤其是在苏格拉底之后出现的那些反自由的知识界领袖们身上,我看这倒是合适的。现在我们可以对照我们的历史解释的背景来观察他们。
      我认为,哲学的兴起这本身是可以解释为封闭社会及其神秘信仰的衰落的一种反应。它力图用理性的信念来取代已经丧失的神秘信念;它建立新的传统——向各种学说和神话挑战,并对它们加以批判性讨论,以改造传授某个学说或神话的旧传统。(有一点是很重要的,这就是,这种做法与所谓的奥菲斯教派的传播是同时发生的,这个教派的成员力图以一种新的神秘宗教来取代已丧失的团结感。)最早的哲学家们,那三个伟大的爱奥尼亚人和毕达哥拉斯,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正在对那个动因作出反应。他们既是社会革命的代表又是它的不自觉的反对者。他们建立了学派或集团或秩序,即新的社会建构,或者更确切地说,建立了有着共同生活和共同功能并且基本上按照一个理想化的部落来模造的具体集团。这些事实表明,他们是社会领域中的改革者,因而是在对某些社会需要作出反应。他们对这些需要和他们自己的那种茫然若失之感所做出的反应,并不是仿效赫西奥德那样,去发明一个关于天命和衰败的历史主义神话,而是发明了批判和讨论的传统以及理性思维的艺术。这就是在我们的文明开始时出现的一个难以解释的事实。然而,甚至这些理性主义者对部落统一的丧失的反应基本上是感情上的。他们的理论表达出他们那种茫然若失之感,表达出行将创造我们的个人主义文明的那个协变。对这个压力的最早表达可以追溯到阿那克西曼德,他是第二位爱奥尼亚哲学家。他认为个人的存在是高傲自大,是非正义的不虔诚行为,是错误的侵占行为,个人必须为此受难,并以苦行赎罪。最早察觉到这个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的人是赫拉克利特。关于他提出第一个反民主的意识形态和第一个关于变化和天命的历史主义哲学,用以把他的茫然若失之感加以合理化,已在本书第二章论述过。赫拉克利特是开放社会的第一个有意识的敌人。
      几乎所有这些早期思想家们都在悲剧性的和绝望的协变之下挣扎。惟一例外也许是一神论的色诺芬尼。他勇敢地担当起他的责任。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对那个新发展的敌视态度而谴责他们,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倒可以责怪他们的后继者。开放社会的新信念,即对人、对平等主义的正义及对人的理性的信念,也许正在形成,只是还没有明确地被提出来罢了。

      对这个信念作出最伟大贡献的人乃是为此而死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与伯里克利不同,因为他不是雅典民主的领袖;他与普罗塔哥拉也不同,他不是开放社会的理论家。他毋宁是雅典和雅典民主制度的评论家,而且在这方面他可能在表面上有与某些反对开放社会的领袖人物相似之处。然而,批评民主和民主制的人不一定是民主的敌人,尽管他所批评的民主主义者以及希望从民主阵营的分裂中获益的极权主义者都有可能污辱他。对民主政治给予民主批评与给予极权的批评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苏格拉底的批评是民主的批评,而且确实是属于民主生活本身。(没有看到对民主的善意批评和敌意批评之间的区别的那些民主派就带有极权主义的气质。极权主义当然不会认为批评可以是善意的,因为对这种权威的任何批评都必然是对权威原则本身的挑战。)
      我已经谈及苏格拉底教义的一些方面:他的智性主义,即认为人类理性是普遍的交流媒介这个平等主义学说;他强调智性诚实和自我批评;他关于正义的平等主义学说;以及他关于与其损害别人不如成为不正义的牺牲者的学说。我想,正是最后提到的这个学说最能帮助我们理解他的教义的核心思想,理解他的个人主义信条,理解他把人类个人看作目的这个信念。
      封闭社会及其信条(认为部落是一切,个人什么都不是)已经衰落。个人的创造性和自我表现已经成为事实。把人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部落英雄和救世者的这种想法已被唤发出来。但是,使人成为哲学关注的中心的那种哲学,只是到普罗塔哥拉才开始。认为在生活中以个人最为重要这个信念,以及互相尊重和尊重自己的主张,看来是出自苏格拉底。
      伯内特强调指出,正是苏格拉底创造了我们文明有着巨大影响的灵魂概念。我认为这个看法有着丰富的内容,尽管我感到它的表述可能有错误,尤其是关于“灵魂”这个词的用法;因为苏格拉底似乎已尽力抛弃形而上学。他的主张是道德的主张,而且我认为,他关于个性的学说(或者关于“灵魂”的学说,如果愿意采用这个词的话)是道德的学说,而不是形而上学的学说。他经常借助这个学说来反对自满。他要求个人主义不应仅仅是部落社会的解体,而是个人应当表明其解放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坚持认为,人不仅仅是一块肉——一个肉体。人还有更多的东西,有神圣的闪光、理性;以及对真理、仁慈、人道的热爱,对美和善的热爱。这就是使人的生活有价值之所在。然而,如果我不仅仅是一个“肉体”,那么我又是什么呢?你首先是智慧,这是苏格拉底的回答。正是你的理性使你成为人;使你不仅仅是一堆情欲和愿望;使你成为自足的个人,同时使你能够宣称你就是目的。苏格拉底说“关照你的灵魂”这句话,基本上是要求智性诚实,正如“认识你自己”这句话是他用来提醒我们知识的限度一样。
      苏格拉底的这些话是很重要的。他对民主政治家的批评;在于批评他们对这些问题缺乏充分的认识。他正确地批评他们,说他们缺乏智性诚实和着迷于强权政治。由于他在政治问题上强调人的方面,他不会对制度改革有很大兴趣。他感兴趣的乃是开放社会的直接方面,即个人的方面。他把自己视为一个政治家是不对的;他实际上是一位教师。
      然而,如果苏格拉底从根本上是开放社会的战士,是民主的朋友,那么,人们就会问,为什么他同反民主的人混在一起呢?我们知道,在他的同伴中不但有曾一度投奔斯巴达的阿基比德,而且还有柏拉图的两个舅父,即后来成为三十僭主的残暴领袖克里底亚和成为克里底亚的将军的卡尔米德。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止一个。首先我们听柏拉图说,苏格拉底对当时的民主派政治家的批评部分地带有揭露那些讨好人民的伪善者们的自私和权力欲,尤其是对那些装作民主派的年青贵族,他们把人民仅仅当作满足其权力欲的工具。他的做法使他在一方面至少受到一些民主的敌人的欢迎;在另一方面也使他同这类野心勃勃的贵族发生抵触。但这又进入到第二层考虑。苏格拉底是道德家和个人主义者,他不会只抨击这些人。他反而对他们确实感兴趣,他不会不作出认真的努力去改变他们就把他们抛弃的。在柏拉图的对话集中,有多处提到他的这种努力。还有第三层考虑,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教师-政治家的苏格拉底,他甚至不辞劳苦亲自去吸引年青人,对他们施加影响,尤其是当他认为他们有悔改之意,认为他们在某一天很可能在他们的城邦里担任负责的公职时。突出的例子显然就是阿基比德。他在少年时期就很突出而被视为雅典帝国未来的伟大领袖。克里底亚才华横溢,又有雄心和勇气,而成为阿基比德的几个可能的竞争者之一。(他一度同阿基比德合作但后来转而反对他。因苏格拉底的影响而暂时合作,这并非根本不可能。)从我们对柏拉图自己早年和晚年的政治愿望中所知道的一切,他同苏格拉底的关系更有可能是这种情况。虽然苏格拉底是开放社会的主要人物之一,但他不是一个有党派的人。只要他的工作对城邦会有所帮助,他就会在任何圈子里做工作。如果他对一个有前途的青年感兴趣,他是不会因为与寡头家庭有联系而有所畏缩的。
      然而,这些联系却导致他被处死。当这场大战失败的时候,苏格拉底被指控为曾教授背叛民主并与敌人勾结而使雅典陷落的那类人。
      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历史以及雅典的陷落,由于修昔底德的权威的影响,我们至今仍常常听说雅典的失败是民主制度的道德缺陷的终极证明。但是,这个观点只不过是一种有倾向性的曲解罢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告诉我们,事情绝非如此,战争失败的主要责任在于不断勾结斯巴达的卖国寡头们。在这些人当中,以苏格拉底三个先前的学生,即阿基比德、克里底亚和卡尔米德最为重要。公元前404年雅典陷落之后,后两个人成为三十僭主的头头,实际上他们不过是在斯巴达保护之下的傀儡政府而已。雅典的陷落和长城的拆毁往往被视为开始于公元前431年的这场大战的最后结果。但是,这种说法有着一个重大的歪曲;因为民主派仍在继续战斗。开始时人数只有70人,他们在色拉西市洛斯和安尼图斯的领导下为雅典的解放作准备,那时克里底亚正在雅典杀死大量公民;在他的八个月的恐怖统治中,被处死的人“比最后10年的战争中被伯罗奔尼撒人杀死的雅典人还多得多”。但是,在8个月之后(公元前403年)民主派向克里底亚和斯巴达的驻军发动进攻并取得了胜利,他们在比雷埃夫斯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柏拉图的两个舅父都在战斗中丧命。他们的寡头追随者们有一段时候在雅典城邦中继续实行恐怖统治,但其实力已处于混乱和瓦解的状态中。当他们确实不能统治下去时,他们的斯巴达保护人就把他们赶走,并与民主派达成一个条约。这次和平使雅典重新建立了民主政治。这样,民主政体在这次最严格的检验中表明其优越力量,甚至它的敌人也开始认为它是不可战胜的(再过9年,在奈达斯战役之后,雅典人就能重新建造他们的长城。民主政治从失败转为胜利)。重新恢复的民主政府一旦重建正常的法律状况,指控苏格拉底的案件便提了出来。它的意义是够清楚的。他被指控曾插手教导这个国家罪恶滔天的敌人——阿基比德、克里底亚和卡尔米德。由于对重建民主政府之前的政治犯实行大赦,这就使这次起诉有了一定的困难。所以,这次指控不能公开涉及那些众人皆知的事情。原告可能并非为了过去的不幸政治事件而要严厉惩罚苏格拉底,因为他们也很清楚那些事情的发生是违反苏格拉底的原意的;他们的意图毋宁说是要禁止苏格拉底继续他的教学,因为从其结果来看,他们难以认为这对国家没有什么危险。由于所有这些原故,对苏格拉底的指控就带有含糊不清的方式,说苏格拉底败坏青年,说他不敬神,说他给国家引进新的宗教。(最后两条罪状无疑表达了正确的感觉,尽管用语笨拙,即认为苏格拉底在伦理宗教的领域中是一个革命者。)由于对政治犯实行大赦,“败坏青年”这条罪状不可能更精确地点名道姓,但人们都知道这指的是谁。苏格拉底在辩护中坚持说,他并不同情三十僭主,而且他事实上曾冒生命危险,而不顾及三十僭主把他同他们的一个罪犯牵连在一起。他提醒法官说,在他最亲密的伙伴和最热心的学生中,至少有一位是反对三十僭主的热烈的民主派凯勒芬(他大概是在战争中阵亡的)。
      现在人们一般都承认这次起诉的幕后人物,民主派的领袖安尼图斯其实无意处死苏格拉底。他的目的是把苏格拉底放逐。可是由于苏格拉底拒绝与自己的原则妥协,致使这个计划没有实现。我不相信他想死,或者喜欢充当殉难者的角色。他只是为他自己认为铁的事情而斗争,为他的毕生工作而斗争。他无意推翻民主政府。事实上,他要给予民主以必需具有的信念。这就是他毕生的工作。他自己也感到这是极其危险的事。他从前的同伴的背叛行为使他为他的工作和他自己深感不安。他甚至可能欢迎那次审判,使他有机会证明他对他的城邦是无限忠诚的。
      当苏格拉底有机会逃跑的时候,他极其仔细地说明了他的态度。如果他抓住这个机会逃到国外去,那么人们就会认为他是民主政府的反对者。所以他宁愿留下来并说明他的理由。这个说明,他这个最后的遗言可以在柏拉图的《克里托篇》看到。它是简单明了的。苏格拉底说,如果我出走,那我就会违背国家的法律。这样的行为会使我处在法律的反面,并且表明我是不忠诚的。这对国家将是有害的。我只有留下来,才能排除人们对我是否忠于国家和忠于它的民主法律的怀疑,同时证明我从来不是国家的敌人。对我的忠诚的最好证明莫过于我愿意为国殉躯。
      苏格拉底之死乃是他的真诚的最终证明。他毕生无所畏惧,光明磊落,虚怀若谷,公允而幽默。他在他的《申辩篇》中说道:“我是上帝带给这个城邦的牛虻,我随时随地都盯住你们,唤醒、劝导和责备你们。你们将不容易再找到像我那样的另一个人,所以我劝你们不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你们攻击我,像安尼图斯劝说你们的那样,并轻率地把我处死,那么,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将永远沉睡不醒了,除非上帝关怀,给你们送来另一只牛虻。”他表明,人之死,不只是由于命运,不只是为了名誉和别的这类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为了批判思想的自由,为了自尊;而自尊则与以我为重或伤感毫无共同之处。

      苏格拉底只有一个配得上的后继人,那就是他的老朋友安提斯泰尼,是伟大世代的最后一人。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最具天赋的学生,但他很快就显出不怎么忍心。他像他的舅父那样背叛了苏格拉底。这些,除了背叛苏格拉底之外,还试图使苏格拉底牵连到他们的恐怖活动中,只是因苏格拉底拒绝而没有成功。柏拉图力图使苏格拉底参与建立他那个关于被束缚的社会的学说的宏伟工作;而且他毫不困难地做成了,因为苏格拉底已经死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判断似乎过于严厉,甚至对于批评柏拉图的人来说。然而,如果我们把《申辩篇》和《克里托篇》看作苏格拉底的遗言,并且,如果我们把他老年时的这些遗言同柏拉图的遗言《法律篇》加以对照的话,那么,我们就很难作出别的判断了。苏格拉底已被判罪,但他的死并不是提出这次审判人的本意。柏拉图的《法律篇》却补救了这种无意。在那里,他冷酷地和细心地制造了宗教审判学说。自由思想、对政治制度的批评、给青年讲授新观念、引进新的宗教行为甚或新的宗教观点,全都被宣判了极刑。在柏拉图的国家里,苏格拉底是不会有机会公开为自己辩护的;他肯定会被提交给秘密的夜间会议,以“照料”他的有病的灵魂,并终于惩罚它。
      我对柏拉图背叛苏格拉底一事并不怀疑,我也不怀疑他利用苏格拉底作为《理想国》的主要发言人从而把苏格拉底牵连进去的做法是非常成功的。然而,他这种做法是否是有意识的,那是另一个问题。
      为了理解柏拉图,我们必须审察当时的全部情况。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文明的协变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被人感觉到。老寡头的希望仍然很活跃,而雅典的失败对他们又是一种鼓励。阶级斗争仍在进行。克里底亚企图实行老寡头的纲领以便摧毁民主,但已告失败。其失败不是由于缺乏决心;最残酷的暴力使用没有获得成功,尽管处在胜利的斯巴达的有力支持的有利情况下。柏拉图感到,对这个纲领进行彻底的改造是必要的。三十僭主在权力政治中已被击败,主要是因为他们冒犯了公民的正义意识。其失败主要是道德上的失败。伟大世代的信念已显示了它的力量。三十僭主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贡献;他们是道德虚无主义者。柏拉图感到,老寡头的纲领要重新恢复,就必须建立在另一种信念之上,即建立在重申旧有的部落价值观念的说教之上,而与开放社会的信念相对立。人们必须被教导说,正义就是不平等,而且,部落、集体高于个人。但是,苏格拉底的信念又太强大而不能公开向它挑战,所以柏拉图不得不加以重新解释,使之成为封闭社会的信念。这件事是有困难的,但并非不可能。因为,苏格拉底不是被民主政制处死的吗?民主政制不是失去了赢得苏格拉底的一切权利吗?还有,苏格拉底不是经常批评默默无闻的群众及其领袖缺乏智慧吗?况且,把苏格拉底说成是曾经推荐“有教养的人”、有学问的哲学家来治理国家,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在进行这种解释中,柏拉图由于发现这也是古时毕达哥拉斯信条的一部分而大为鼓舞。尤其是他发现在塔兰托的阿基塔是一位毕达哥拉斯派的哲人,同时又是一位伟大的卓有成就的政治家。于是,他恍然大悟,谜语的底就在眼前。苏格拉底本人不是鼓励他的学生参与政治吗?这不是意味着他希望开明的人、有智慧的人来统治吗?雅典群众的残暴统治同阿基塔的尊贵之间相去多么远啊!苏格拉底对政制问题从来没有提到他的解答,但他必定知道毕达哥拉斯的学说。
      这样,柏拉图很可能发现,逐步给予在伟大世代中这个最有影响的人物的教义以新的涵义是可能的,他相信他从来不敢直接攻击的这位很有势力的反对者原来是他的盟友。我相信,这就是柏拉图何以保留苏格拉底作为他的主要发言人并且后来敢于背离他的教义乃至对这种背离不再欺骗自己的最简单的解释。然而,这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相信,柏拉图在他的灵魂深处也感到,苏格拉底的教义同他那种说法确实相去甚远,他感到他是背叛苏格拉底的。我想,柏拉图已作出不断的努力来使苏格拉底重新解释自己,同时柏拉图又力图对他的坏居心保持沉默。柏拉图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的教义不过是真正的苏格拉底学说的逻辑展开,他力图使自己相信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叛徒。
      在我们阅读柏拉图的著作时我真实地感到,在柏拉图心中有一种内心冲突,一种真正的激烈斗争。甚至他那种著名的“过分的保留态度,对自己个性的压抑”,或者毋宁说,他的有意识的压抑(在字里行间,这是不难看到的)也是这种斗争的表现。而且,我相信,在一个人的心灵中有着两个世界的冲突是令人神往的,这也可以部分地说明柏拉图的影响力之所在;对柏拉图有着强烈反应的这个斗争,是可以透过他那过分的保留态度的表面看到的。这个斗争触动我们的感情,因为它还在我们中间进行着。柏拉图是至今仍然也属于我们的一个时代的儿子(我们决不要忘记,美国废除奴隶制至今毕竟只有一个世纪,而中欧奴隶制甚至还不到一个世纪)。这种内心斗争的表现,最清楚不过的在于柏拉图关于灵魂的学说。盼望着统一和谐的柏拉图,看到人类灵魂的结构与阶级划分的社会结构竟然如此相似,可见他多么难过。
      柏拉图最激烈的矛盾出自他对苏格拉底的榜样有深刻的印象,但他自己的贵族寡头倾向却极其成功地给予抵消。在理性论证的领域中,这个斗争的进行是用苏格拉底的人道主义论点来反对苏格拉底的人道主义。在《游叙弗伦篇》就可以发现看来是这类情况的最早例证。柏拉图保证说,我不会像游叙弗伦那样;我绝不会指控我自己的父亲、我的先辈,说他们违犯法律和违反一般人所信奉的人道主义道德。即使他们夺去人们的生命,但这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奴隶的生命,而奴隶并不比罪犯好一些;评判他们不关我的事。苏格拉底不是说过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虔诚的、什么是不虔诚的都是很难做到的吗?他自己不是被所谓的人道主义者控诉为不敬神吗?我相信,几乎在柏拉图转而反对人道主义观念的每一处里,尤其是在《理想国》里,都可以发现他的内心斗争的其他迹象。前面几章已谈到他在提出反平等主义的正义学说时那种躲躲闪闪的态度和讥讽的手法,谈到他那篇吞吞吐吐地为谎言辩护并引进种族主义和他的正义定义的引言。然而,他这种内心冲突的最明显表现也许是《米纳塞努篇》,在那里他以嘲笑的口吻来回答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我感到柏拉图在那篇对话录中暴露了他自己。尽管他力图把他的这些感情隐藏在讥讽和嘲笑的背后,他也不能不表露出他对伯里克利的热情有着何等深刻的印象。柏拉图使用他笔下的“苏格拉底”恶意地描述他对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的印象:“我有三天多感到极度欢欣鼓舞;直到第四天或第五天,我经过一番努力才醒悟过来,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谁会怀疑柏拉图在那篇对话录中对开放社会的信条有着何等深刻的印象,而他为恢复他的理智并认识到他在哪里(即在开放社会的敌人的阵营里)所作出的斗争又是何等艰难。

      我相信,柏拉图在这个斗争中最强烈的论点是真诚的:他争辩说,按照人道主义信条,我们必须乐意帮助周围的人。人民急需帮助,他们是不幸的,他们在极度紧张和不由自主的情绪下劳动。生活没有保障和安全,因为一切都在变动。我很乐意帮助。但是,除非深挖这个祸害的根源,否则我是无法使他们幸福的。
      他发现了这个祸害的根源。这就是“人的堕落”,即封闭社会的瓦解。这个发现使他相信,老寡头及其追随者赞成斯巴达而反对雅典,模仿斯巴达那个阻止变化的纲领,从根本上说是对的。但是,他们没有贯彻到底,他们的分析不够深刻。他们没有看到实际情况,或者没有注意到它;因为实际上甚至斯巴达也只是指出衰败的征象,尽管它曾英勇地去阻止一切变化;它为了消除人的堕落的原因(即统治种族的数字和性质的“变异”和“不规则”)而采取控制生育的措施,也是做得不彻底的。(柏拉图认识到,人口增加是人的堕落的原因之一。)还有老寡头及其追随者肤浅地认为,借助僭主统治,例如借助三十僭主的统治,他们就能够恢复从前的好日子。柏拉图知道得更多。这个伟大的社会学家很清楚地看到,这些僭主统治获得了新近的革命精神的支持,而又正在点燃这一革命精神;他们被迫向人民的平等主义要求作出让步;他们事实上在部落社会的瓦解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柏拉图憎恨僭主政治。只有这种憎恨才使柏拉图在他对僭主的著名描写中具有如此尖锐的观察。只有僭主政治的真正敌人才会说僭主必定是“挑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以便使人民感到需要一位将军”,一位使他们脱离严重危险的救世主。柏拉图坚持认为,僭主政治以及当时的寡头都不能解决问题。使人民安于自己的地位是必需的,但镇压本身不是目的。这个目的必须是彻底回到自然,彻底洗净画布。
      柏拉图的学说之所以不同于老寡头和三十僭主的学说,原因在于伟大世代的影响。个人主义、平等主义、理性的信念和自由的热爱是必须与之作斗争的,新出现的、强有力的、并且从开放社会的敌人看来是危险的情绪。柏拉图本人就感到其影响,并且他在自己内心中曾与之作斗争。他对这个伟大世代的回答就是一种真正巨大的努力。这就是力图把那个已经打开了的门再关闭起来,并且使出了在深度和内容上都无比伦比的骗人哲学这个符咒,力图阻止社会变革。在政治的领域里,他对伯里克利曾反对过的老寡头纲领说得并不多。但他发现了(也许是无意中发现的)反对自由的重要秘诀,这个秘诀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帕累托所明确提出的:“利用情绪,不把精力浪费在摧毁它们的无益努力上。”他并不表露自己对理性的敌视,他以他的才华来迷惑所有的知识分子,声称应当由有学识的人来统治,以讨好和打动他们。他虽然反对正义,但他却使一切正直的人相信他是正义的提倡者。他甚至对自己也没有完全承认他是反对苏格拉底为之而死的思想自由;并且使苏格拉底成为他的拥护者,从而使别人相信他是为思想自由而战斗的。于是,柏拉图无意中成为许多宣传家的先驱,这些往往是心地善良的宣传家们,发展了诉诸道德的、人道主义的感情的技术来达到反人道主义的不道德的目的。他取得了多少令人感到震惊的效果,因为他甚至使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对他们信条中含有非道德的和自私的成份也不生疑。我深信他也成功地说服了他自己。他把他对个人创造性的憎恨,把阻止一切变化的愿望说成对正义和节制的热爱,说成对天堂那样的国家的热爱,据说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和幸福,在那里攫取金钱的残酷为宽宏和友爱的律令所取代。这个对团结、美好和十全十美的梦想,这种唯美主义以及整体主义和集体主义,乃是从前的部落集团精神的产物和象征。它是遭受文明协变的那些人的感情的表现,是对这些感情的热烈向往(它是一种协变的一部分,即我们越来越痛心地看到我们生活的极度不完善,看到个人的和制度的不完善,看到可以避免而没有避免的苦难,看到多余的、不必有的丑恶,同时还看到事实上我们并非不能对此有所作为,只是实现这种改进既重要而又艰巨。这种意识会增加个人责任以及承担人世考验的协变)。

      苏格拉底从不牺牲他的人格完整。柏拉图连同他那不妥协的洗净画布却走上每一步都损害其人格完整的道路。他不得不反对自由思想和对真理的追求。他导致为谎言、政治奇迹、禁忌迷信和压制真理辩护,最终为暴力辩护。尽管苏格拉底为反对厌世思想提出了警告,但柏拉图还是被引导到不信任人和害怕说理的地步。尽管他憎恨僭主专制,但他情不自禁地寻求僭主的帮助,并且为最专制的措施辩护。由于他那反人道主义目的的内在逻辑,由于权力的内在逻辑,他不知不觉地被带到三十僭主曾经到过并且其后他的朋友戴奥以及他的一些僭主门徒到过的那个地方。他在阻止社会变化方面并没有取得成功(只是在其后很久,在黑暗时期,社会变化才被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的神秘符咒所阻止)。他却成功地用他自己的符咒把自己同他曾一度憎恨的权力捆在一起。
      因此,我们从柏拉图那里应该学到的教训,就是他的教导的反面。这个教训是不应该忘记的。柏拉图的社会诊断确实高明,他自己的发展证明了他所推荐的东西比他所反对的祸害更糟。阻止政治变革不是补救的办法;它不能带来幸福。我们绝不能回到封闭社会的所谓纯朴和美丽中去。我们的天堂梦想是不可能在尘世上实现的。我们一旦依靠我们的理性并使用我们的批判能力,我们一旦感到人责任的召唤和促进知识增长的责任的召唤,我们就不会回到顺从于部落迷信的状态中去。对于吃过知识之树的人来说,天堂已不复存在。我们越是力图回到部落社会的英雄时代中去,我们肯定就越会达到宗教审判,达到秘密警察和美化了的强盗行为的境地。我们一旦压制理性和真理,我们必定随着全人类的最残忍和最粗暴的毁灭而告终。回到和谐的自然状态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走回头路,那么我们就必定要走到底——我们必定回到野蛮中去。
      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问题,尽管我们可能很难做这一点。如果我们梦想回到我们的孩童时期。如果我们想依靠别人来获得幸福,如果我们回避我们的考验,人道、理性和责任的考验,如果我们丧失勇气并且在文明协变之前退缩,那么我们就必须用我们对所面临的这个直截了当的决定的明确理解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我们是有可能回到野蛮中去的。但是,如果我们希望仍然成为人,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通向开放社会的道路。我们必须对未知、不确定和不保险的事情不断进行探索,使我们所能具有的理性,尽可能好地为安全和自由而制定计划。
    补遗
    柏拉图和几何学
      在本书第二版中,我对第6章第9个注释(第248-253页)(原书页码——译者注)进行了大篇幅的增补。在这个注释中所提出的历史假说后来在我的论文“哲学问题的性质及其科学根源”(《不列颠科学哲学杂志》,1952年第3期,第124页以下;现也收入我的《猜想与反驳》一书)。它可以复述如下:(1)对2的平方根的不合理性的发现,使毕达哥拉斯把几何学和宇宙学(或许所有知识)都归结为算术的方案破产,从而导致希腊数学的危机;(2)欧几里德的元素不是几何学的教科书,而是柏拉图学派解决这个危机的最后尝试,这种尝试力图通过在几何学的基础上重建整个数学和宇宙学,并颠倒毕达哥拉斯算术化方案以便系统地而不是单独地处理不合理性问题;(3)后来由欧几里德提出的这个方案最早是由柏拉图构想出来的:柏拉图是认识到重建必要性的第一人;他选择几何学作为新的基础,选择几何学的比例方法作为新的方法;他提出将数学、天文学和宇宙学几何化的方案;他还成为几何学世界图景的缔造者,因而也成为近代科学——哥白尼、伽利略、开普顿和牛顿的科学——的缔造者。
      我认为,柏拉图学园大门上的著名铭文提及了这个几何化方案。
      在第 249 页(原书页码——译者注)最后一段的中间部分,我指出“柏拉图是最早发展出一种特定的几何学方法的人之一,其目的是在破产的毕达哥拉斯学说中将可以挽救的部分挽救出来”;我把这个提法描述为“不可靠的历史假说”。现在我不再认为这个假说不那么可靠了。相反,现在我觉得依据这个假说重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德和普罗克洛斯的著作,会得到许多期盼的肯定性证据。除了所引用的那段话有肯定性证据外,我现在还想补充说,《高尔吉亚篇)(451a/b;c;453e)把讨论“奇数”和“偶数”作为算术的特征,由此明确地将算术与毕达哥拉斯的数字论同一起来,同时,把几何学家定性为采纳比例方法的人(465b/c )。而且,在《高尔吉亚篇》的一段话(508a)中,柏拉图不仅提到几何学的相等(参见第8章第278页注),而且还含蓄地提到他后来在《蒂迈欧篇》中充分展开的那个原则:宇宙的秩序是几何秩序。附带说一句,《高尔吉亚篇》也表明,在柏拉图心中,“alogos” 这个词与无理数并没有联系,因为他在465a中说,甚至一种技术或技艺也肯定不是“alogos” ;这将保护诸如几何学之类的某种科学。我认为,我们可以把“alogos ”简单地译为“反逻辑的”(alogical)。(参见《高尔吉亚篇》496a/b;和522e。)这点对于解释先前在第249页提到的德谟克利特的佚稿的标题十分重要。
      我的论文“哲学问题的性质”也包含了我对柏拉图形式论的某些进一步看法。
    第十一章 黑格尔主义的亚里士多德根源
    第二卷 预言的高潮:黑格尔、马克思及余波
    神谕哲学的兴起
    第十一章 黑格尔主义的亚里士多德根源
      我们在此并不企图就所感兴趣的观念——有关历史主义及其与极权主义的联系——撰写一部历史。我希望读者们记住,我至多不过是作些零散的评论,以便能够点明这些观念的现代翻版的背景。关于这些观念的发展的历史,特别是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限于本书可以理解的篇幅,则不可能予以述说了。因此,我们也不准备对亚里士多德作严肃的讨论,除非他对柏拉图本质主义的解释影响了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并从而影响了马克思的历史主义。虽然有对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观念的限制,这些观念我们在批评柏拉图时已经熟知,但是亚里士多德的伟大导师并未造成人们看似担心的严重的损害,就亚里士多德而言,虽然他学识渊博,有着惊人的视界,但却并不是一个具有伟大的思想创造力的人。他补充到柏拉图的观念库之中的主要是系统化,以及对经验问题尤其是对生物学问题的浓厚兴趣。当然,他是逻辑学的创造者,由于他在这方面以及其他方面的成就,他也确实应该得到他自己(在其《诡辩驳议》的结尾)所要求的东西,即我们的衷心感谢,以及我们对他的缺点的谅解。然而,他的这些缺点,对于柏拉图的读者和拥护者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

      在柏拉图最晚的某些著作中,我们可以找到对当时雅典政治发展,即民主巩固的一种反应。它似乎表明,甚至柏拉图也开始怀疑是否某些民主的形式还没立稳脚根。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我们找到一些他一点也不再怀疑的提示。虽然他不是民主的朋友,但他却把民主当作不可避免的事实来接受,并准备向这一敌人妥协。
      妥协的倾向与挑剔前辈和同侪(尤其是柏拉图)的倾向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成为亚里士多德百科全书式著作中的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它们没有悲剧性的和刺激人的冲突的迹象,而这些恰恰是柏拉图著作的动机。与柏拉图的具有洞察力的思想火花不同,我们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发现的却是枯燥的系统化,以及为后来许多普通作家具有的喜好,为的是以一种“健全而平稳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以便公正地对待每一个人。这喜好有时也意味着,由于过于繁琐和严肃反而抓不住论点。这种令人恼怒的倾向在亚里士多德著名的《方法篇》中被系统化了,并成为他后来经常被迫地甚至愚蠢地批评柏拉图的原因之一。
      我们说亚里士多德缺乏洞察力,尤其是历史方面的洞察力(他也是一位历史学家),有这么一件事情可以证明它。当马其顿帝国已经采用君主制度取代了民主政治时,亚里士多德却仍然在默认那种表面上的民主巩固。这一历史事件竟然逃过了他的眼睛。亚里士多德同他的父亲一样,曾是马其顿宫廷里的一位朝臣,国王菲力普选他作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他似乎低估了这些人及其计划;或许他自认为非常了解他们。对此冈珀茨曾恰当地评论说:“亚里士多德虽然与国君同桌就餐,但却不明了其企图。”
      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完全被柏拉图所支配。在他能够调和的范围内,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略带忌妒,他总是听其性情的许可紧密地追随着他的伟大的老师,这不仅表现在一般的政治理论中,而且实际上在各个方面都是这样。他赞同并系统化了柏拉图的自然主义的奴隶制理论:“有些人天生是自由的,而另一些人则天生是奴隶;对后者来说,奴隶制是最适宜不过的……一个天生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别人的人,天生就是一位奴隶……古希腊人不喜欢称他们自己为奴隶,而把这一术语限用于野蛮人……奴隶整个地就没有推理的能力。”而自由的妇女还多少有一点推理的能力。(我们对雅典反奴隶制运动的认识,大部分来自亚里士多德对它的批判和谴责。正是通过驳斥争取自由的战士,他为我们保留了一些他们的言词)。在某些枝节观点上,亚里士多德略微缓和了柏拉图的奴隶制理论,并适当地责难了老师的过于苛刻。他总是既不放弃批判柏拉图的机会,也不放弃作出妥协,哪怕就是要同当时的自由倾向作出妥协也一样。
      然而,奴隶制的理论,只是亚里士多德所采纳的柏拉图的许多政治观念之一。特别是他的最佳国家的理论,据我们所知,就是模仿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和《法律篇》的理论。所以,他的阐释对我们了解柏拉图有相当大的帮助。亚里士多德在“最佳国家”中将三种东西调和在一起:浪漫的柏拉图的贵族统治、“一种健全和平稳的”封建主义以及某些民主的观念等。不过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三者之中封建主义则是最好的。关于民主,亚里士多德主张所有的公民都有权参与政府。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就像它显示的那样激进,因为亚里士多德立即就解释道,不仅奴隶而且包括所有生产阶级的成员都是被排除在公民之外的。这样一来,他就和柏拉图一样,都主张生产阶级不应进行统治,而统治阶级不应劳动,也不应赚任何钱(当然他们被设想为拥有很多)。他们拥有土地,但却不应该自己去种它;只有打猎、战争以及诸如此类的嗜好被认为是值得封建统治者从事的活动。亚里士多德恐惧任何赚钱形式,亦即恐惧任何职业性的活动,兴许比柏拉图还要走得远。柏拉图曾经以“专业”一词来描写一种平民的、卑劣的、堕落的精神状态。而亚里士多德则扩展了该词的这种侮蔑式的用法,以便用它来涵盖一切不属于纯粹嗜好的兴趣。实际上,他对这一名词的运用,是与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职业的”一同非常接近的;尤其是在排除了业余竞争的意义方面,而且在这一术语适于运用一切特殊的专家(如医生)的意义上也是如此。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任何形式的职业化,都将意味着阶级等级的丧失。他主张,一位封建的士绅绝不可对“任何职业(无论是艺术还是科学)”过于感兴趣。“当然也存在着某些自由的艺术,也即是说,存在某些绅士可以掌握的艺术,但这总只是就某种程度而言。因为,如果他对它们过于感兴趣,各种恶果就将随之而生。这就是说,他会因为训练有素而成为一位专家,并因而丧失掉其原有的等级。以上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自由教育的观念,这是一种与奴隶、农奴、仆人或专业人员的教育不同的绅士教育的观点。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观念仍未废弃。正是基于上述的观点,亚里士多德一再坚持“一切行动的首要原则是闲暇。”亚里士多德崇仰有闲暇的阶层,这似乎表现出他对不安有一种奇特的感受。看来这位马其顿宫廷医生的儿子,似乎受到了自身社会地位问题的困扰,特别是受到了他有可能丧失社会地位的可能性问题的困扰。这是因为他本人的学术兴趣,有可能会被认为是专业化的。冈珀茨说:“我们试图相信,他恐怕听到这类来自其贵族友人的谴责……事实上却奇怪地发现,作为一切时代中最伟大的学者之一(即使不是最伟大的),他竟不希望成为一位专业的学人。他宁可成为一位业余爱好者,一位该世界的人士。”亚里士多德的这种自卑感,除了来自于希望证明他独立于柏拉图,除了来自于他自己的“职业的”根源,以及除了事实上他无疑是一位专业的“智者”(他甚至教修辞学)之外,可能还有另外的根源。因为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柏拉图的哲学使他放弃了野心,放弃了对权力的要求。从这个时候起,哲学就只能继续成为一种教职了。由于除了封建主外,几乎没有谁有财力和闲暇研究哲学,哲学所能希望的就只能成为绅士们传统教育的附属品了。正是抱着这种观念上的比较温和的希望,亚里士多德认为非常有必要去说服封建绅士们,哲学的思辨与反思可能成为他们“美好生活”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想去从事政治密谋或战争的话,那么哲学就会是其最令人快乐的、最高贵的、最优雅的打发时间的方法。它是消磨人们的闲暇的最佳方式,因为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没有人……会为此目的而发动一场战争。”
      假设这种朝臣的哲学倾向于充满乐观主义的情调,或许是合理的,否则它就无法成为讨人喜欢的消遣品了。诚然,在这种乐观主义中,亚里士多德在将柏拉图学说系统化时,实际上是作了一种重要的修正。柏拉图对变化趋势的感受,曾在其理论中表示出来,即他认为一切变化,至少在宇宙的某些阶段,必定是趋向坏事;一切变化都是堕落。而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则承认有些变化是促进改良的,因而变化可以是进步。柏拉图曾经认为,所有的发展都是从原初的、完美的形式或理念开始,因此发展中的事物在其变化到一定程度、以及它与原初事物的类似性减少时,必定会丧失它的完满。柏拉图的这种观点,不仅被其继承者和侄子斯彪西波,而且同样被亚里士多德所放弃。但是,亚里士多德批评斯彪西波的论证走得太远,因为它们蕴含着一种趋向更高形式的普遍的生物学进化。亚里士多德似乎反对在当时被热烈地讨论的生物进化理论,但是他赋予柏拉图主义的那种特殊的乐观主义癖性,却也是一种生物学玄想的结果。它是建立在目的因这种观念之上的。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目的因是任何事物、任何运动或变化的四种原因之一,或者说是运动所要趋向的目标。就其作为一目的或希望达到的目标来看,目的因也就是善。由此可以推断,某些善不仅是运动的起点(正如柏拉图所教导和亚里士多德所承认的),而且还存在于其目标中。这一点又对任何在时间上有开端的事物,或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对任何开始存在的事物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任何发展中的事物的形式或本质,与它发展的目标、目的或最终的状态是同一的。这样,虽然亚里士多德不同意,我们毕竟还是得到了某种与斯彪西波对柏拉图主义的修正非常相似的东西。与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形式和理念就是善,但它们却不是位于开端,而存在目标之中。这就揭示了亚里士多德用乐观主义取代了柏拉图的悲观主义。
      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即他对变化的目的或目标是其终极原因的强调,充分表达了他对生物学的强烈的兴趣;亚里士多德的这一理论不仅受到了柏拉图生物学理论的影响,而且受到了柏拉图将其正义的理论扩展到宇宙的做法的影响。由于柏拉图并未将自己限制于说每一个不同等级的公民在社会中有其自然的地位,有一种他所从属并自然地适合的地位;他也试图以同样的原则解释物理的世界及其不同的等级和种类。他曾经通过假定它们极力要保持或是恢复由其同类所居住的位置,试图解释诸如石头或泥土之类重物的重量及其下落的倾向,解释火与空气上升的倾向,等等。石头和泥土之所以下降,是因为它们极力要回到大部分的泥土和石头所在的地方,回到有序自然秩序中它们所属的地方;空气和火之所以上升,是由于它们极力要回到空气和火(天上的物体)所处的地方,回到有序的自然秩序中它们所属的地方。这种运动的理论对动物学家亚里士多德很有吸引力;它很容易就与目的因的理论结合起来,并提供解释说,一切运动都类似于马慢跑着期盼重新回到自己的马厩。亚里士多德将之发展成有名的自然场所理论。每一事物,如若从其自身的自然场所移动,都有一种重新回归于原来场所的自然倾向。
      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本质主义的阐释,虽然有些改变,却只是显示了一些不重要的差异。当然,亚里士多德认为他与柏拉图也不一样,即他不把形式或理念视为可以离开感性事物而存在。但是,尽管这种差异是重要的,它还是与亚里士多德本人对变化理论的修正密切相关。柏拉图理论中的主要论点之一是,他必须把形式或本质或始基(先父)看成是先天存在着的,因而是与感性事物分离的,因为感性事物一再远离它们而运动。而亚里士多德却使感性事物朝其终极的原因或目的运动,他认为这些事物是与其本质或形式同一的。作为一位生物学家,他假定,感性事物在其自身内本来就潜在地包含着最终状态或本质的种子。这就是亚里士多德认为形式或本质是存在于事物之中的理由之—,而不同于柏拉图认为它们先于或外于事物。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一切运动或变化都意味着内在于事物本质中的潜能的实现或现实化。例如一块木头,它之所以能漂浮水上或者燃烧,就是由于这种本质的潜能。即使这块木头永远不被漂浮或燃烧,这些潜能仍然是内在于其本质之中。当然,如果它被漂浮或燃烧的话,那么它就实现了潜能,从而发生变化或运动。可见,包涵事物的一切潜能的本质,就是某种类似于事物的变化或运动的内在源泉的东西。因此,这种亚里士多德式的本质或形式,这种“形式因”或“目的因”,实际上是与柏拉图的“本性”或“灵魂”同一的。这种同一已为亚里士多德本人阐明。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写道:“本性也从属于作为潜能的同一类别;因为它是内在于事物自身的运动原则。”另一方面,他将“灵魂”界定为“生命体的最初的内在目的”。因为“内在目的”转而被解释为形式或形式因,视为一种运动的力量,借助于这种多少有点复杂的术语,我们返回到柏拉图的最初观点:灵魂或本性是某种与形式或理念同质的东西,当然它内在于事物之中,并且是该事物运动的原则(当策勒尔称赞亚里士多德“明确的使用和综合性的发展一种科学术语”时,我想策勒尔在用“明确”的一词时,一定会感到有些不安。不过,综合性是必须承认的,也应该承认这一最令人悲哀的事实,即亚里士多德使用这种复杂的并且有些虚饰的专门术语时,只不过迷惑了相当多的哲学家;诚如策勒尔所说的“他指引了几千年来的哲学途径”)。
      亚里士多德虽然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历史学家,但他对历史主义却没有做出直接的贡献。亚里士多德热衷于对柏拉图的理论作一种更严格的阐释,该理论认为,洪水和其他重复出现的灾害不时摧毁人类,只留下少数残存者。不过,除了这一点外,他本人似乎并不对历史趋势的问题有什么兴趣。尽管如此,在此我们或许还是能够指出,他关于变化的理论本身是如何导致历史主义的解释,它包含着为阐释一种宏大的历史主义哲学所需要的一切要素(当然在黑格尔之前,这个机会并没有被充分利用)。我们应该区分直接可以从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中推衍出来的三种历史主义理论:
      (1)只要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在发展,并且只有借助其历史,我们才能明了有关其“隐藏的、未发展的本质”(用黑格尔的说法)。后来,这种理论先是导致了历史主义的方法的采纳,也即是说,导致采纳这一原则,即认为我们只有应用历史主义的方法研究社会的变化,才能够获得任何对社会实体或本质的认识。后来,这种理论又进一步导致了历史崇拜,以及它对作为“实在的宏大剧场”和“世界的正义法庭”的推崇(特别是当它与黑格尔的道德实证主义联系在一起时就更是如此,这种道德实证主义认为所知和实在与善是同一的)。
      (2)认为通过揭示在未发展的本质中隐藏的东西,变化只能使从一开始就内在于变化的客体的本质、潜能种子显现。这种理论导致一种历史宿命论的或一种不可避免的本质命运的历史主义观念。因为,正如黑格尔后来所指出的:“我们称作原理、目的、命运的东西。”只不过是“隐藏的、未发展的本质”。这就意味着说,一个人、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国家,无论可能遭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被视为源自于那种将自身显现在个人、民族或国家之中的本质。实在的事物或真实的“人格”,都可以通过这种本质得到理解。“一个人的命运是直接与其自身的存在紧密相连的,事实上,它是某种他可以与之战斗,但却实际上构成其自身的生命的一部分的东西。”对黑格尔宿命论的这种描述(来自柴尔德),显然可以看做亚里士多德关于一切物体都在寻求其自身的“自然场所”的理论的历史的、浪漫的对应物。当然,这种观点只不过是对一种陈词滥调的夸张表达而已,即认为人所遭遇的一切,不但取决于其外部的环境,而且还取决于其自身,即取决于他对它们作出反应的方式。但是,天真的读者们却非常满足于自己有能力理解和感受这种高深智慧的真理,这种真理需要借助于诸如“命运”、特别是“自身存在”之类激动人心的词句才能获得阐释。
      (3)认为为了变成实在或现实,本质必须在变化中显示自身。后来这一理论被黑格尔界定为下列的形式:“只为自身而存在者只是……一种纯粹的潜能:它还没有成为存在……惟有借助活动,理念才被实现。”因此,如果我希望“成为存在”(当然是一种非常谦逊的希望),那么我就必须“维护我的人格”。正如黑格尔清楚地看到的,这种依然很普通的理论导致对奴隶制理论的一种新的辩护。因为就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来说,自我维护意味着企图支配他人。实际上黑格尔指出过,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可以还原为一种主人与奴隶、统治与服从的基本关系。每个人都必须极力维护和证明自己;没有这种天性、勇气和普通能力以维持自己的独立的人,必定要遭受奴役。当然,这种迷惑人的人际关系理论在黑格尔的国际关系理论中有其对应物。国家必须在历史舞台上维护自身,企图统治世界是它们的责任。
      对这些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历史主义的后果,我将在下一章中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讨论。两千多年来,它们一直以“隐藏的、未发展的”形式蛰伏于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中。亚里士多德主义,比之于许多称赞它的人们所知道的广大内容,要更加丰富和充满希望。

      我们的哲学所面临的主要危险,除了懒惰与含糊外,就是经院哲学……这种经院哲学把含混似乎也看成精确……
    ——拉姆塞
      我们已经达成一个论点,由此出发,可以毫不犹豫地对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哲学进行分析,或者至少能够简要地评论在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的发展,评论基督教的兴起——这将在本章第三节进行总结。然而,作为一个枝节问题,我接下要先讨论一个更技术性的问题,即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的定义方法问题。
      定义和“语义”的问题,并不直接与历史主义相关。但是一旦它和黑格尔思想中的历史主义结合,就会成为混乱和特种冗词的无穷无尽的根源;这些混乱和冗词已经滋生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理智上的毒病,我把它称之为“神谕哲学”。它既是亚里士多德的仍然令人遗憾地占统治地位的理智影响的根源,也是一切不仅困扰着中世纪而且困扰着我们自身的当代哲学的玩文字游戏的和空洞的经院哲学的根源。正如我们能够看到的,即使像维特根斯坦哲学这样的新近哲学,也受到了它的影响之害。我认为,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思想发展可以被概括为:任何一门学科,只要它使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方法,它就仍然处于一种空洞的冗语状态和贫乏的经院哲学的禁锢之中,而各种学科之所能取得任何进展,则取决于清除了这种本质主义的程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许多“社会科学”仍然从属于中世纪的原因)。讨论这种方法,必然会有一些抽象,因为实际情况是,这个问题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搞得极其混乱,他们的影响产生了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见,以致抛开它们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希望。尽管如此,对如此众多的混乱和冗词的根源进行分析,或许不是无意思的。
      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一样,也对知识与意见做出了区分。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知识或科学可以有两种:一种是推论的知识,另一种是直观的知识。推论的知识也是一种“因果”的知识。它是由能够推论的陈述(即结论)和三段论的推理一起组成(“原因”展示在三段论的“中项”里)。直观的知识在于把握事物的“不可分的形式”、本质或本质属性(似乎它是“直接的”,即似乎它的原因与它的本质属性是同一的);由于它把握了一切推论的原初的基本前提,所以它是一切科学的最初源泉。
      毫无疑问,当亚里士多德坚持我们不必企图证明或推论我们的一切知识时,他是对的。由于每个证明都必须从前提推出;也即是说,诸如此类的证明、各种前提的衍生物,因而从来不能最终确定结论的真理性,而只不过表明,由于前提是真的,结论必定是真的。如果我们一定要要求,各种前提必须依次得到证明,那么真的问题就只能以另一种步骤转移到一组新的前提上来。如此,等等,以至无穷。为了避免这种无穷无尽的递归(像逻辑学家所说的),恰是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必须假定有一些前提无疑是真的,它们毋需任何证明。他把这些前提称作“基本前提”。如果我们赞同这种通过基本前提推衍出结论的方法,那么依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我们就能够说:由于全部科学知识都包含在基本前提中,只要我们能够得到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基本前提词目,那么全部科学知识就都属于我们了。然而,如何才能得到这些基本前提呢?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相信,我们通过对事物本质的直觉把握,最终就能获得一切知识。亚里士多德说道:“我们只能通过认识事物的本质来认识事物,而认识事物就是认识其本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个“基本前提”只不过是一种描述事物本质的陈述。然而,这样一种陈述恰是他所谓的定义。因此,所有“证明的基本前提”都是定义。
      定义是什么?可以举一个例子,“小狗是年纪小的狗”。这个定义句型中的主词是“小狗”,它被称作需加定义的项(或被定义项);而“年纪小的狗”,则被称做定义项。一般情况下,定义项总是比被定义项要长一些和复杂一些,有的时候这方面的情况还很突出。亚里士多德把被定义项看做事物本质的名称,把定义项看做对该本质的描述。他认为,定义项必须对所被谈论中事物的本质或本质特性作出透彻的描述。由此,像“小狗有四条脚”这一陈述,尽管是真的,但却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因为它不但没有穷尽所谓狗的本质,而且这句话对马也是真的。同样,像“小狗是棕色的”陈述,虽然对于某些小狗来说是真的,但是对于所有的狗来说则不是真的;它所描述的不是被定义项的本质特性,而只是它的一种偶然特性。
      然而,最困难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才能把握定义或基本前提,并断定它们是正确的,即断定我们没有弄错,所掌握的不是错误的本质。由于对这个论点,亚里士多德并不太清楚,所以勿需怀疑,在主要方面,他重又追随柏拉图。柏拉图认为,借助某种正确无误的理智直觉,我们就能把握理念。这就是说,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心灵之眼”来透视或察看它们。他把它看做一种类似于肉眼看事物的过程,但却纯粹依赖于我们的理智,并排除了任何依赖于感觉的因素。与柏拉图相比,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少了些激进和鼓动性,但是归根到底仍是一样的。这是因为,虽然他主张我们只有在进行许多观察之后才能够形成定义,但是他又承认,感觉经验本身并不能把握普遍的本质,从而它完全不能决定一个定义。最终他只好假定,我们拥有一种理智直觉,一种心灵的或理智的能力,它能够使我们正确无误地掌握事物的本质,并认识它们。同时他进一步假定,如果我们直观地认识了一种本质,我们就必定能够描述它,并因此而定义它。(在《分析后篇》中,他对这一理论所提出的论证脆弱得让人吃惊。它们只是限于指出,我们关于基本前提的知识是不能被推论的,因为这会导致无穷的递归;此外,基本前提至少必须像依赖它们的结论一样的真实和确定。他讲道:“由此可以推断,不存在关于原初的前提的推论的知识;因为谁有理智直观才比推论的知识更真实,所以掌握基本前提的必定是理智直观。”在《动物学》以及《形而上学》的神学部分,我们发现了很多论证;因为在这里,我们找到一种理智直观的理论——它与其客体、本质是相联系的,它甚至与它的客体变成了同一个东西。“实际的知识与其客体是同一的。”)
      总结上述简要分析,我相信我们能够对亚里士多德的尽善尽美的知识理念作出一种公正的描述,只要我们可以说,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探求的终极目标在于编纂一部包括有关一切本质的直觉定义的百科全书,也即是说,既包括它们的名称,也包括它们的定义项;亚里士多德认为,知识的进步,就在于这部百科全书的逐渐积累,在于它的扩展和对书中空白的填补,当然,也在于从有关“事实整体”的百科全书中推衍出三段论,这种三段论构成推理的知识。
      现在,我们勿庸怀疑,所有这些本质主义的观点同现代科学的方法形成了最强烈的可能的对照(我想到的是经验科学,或许不包括纯数学)。首先,虽然在科学中我们总是尽力寻找真理,然而我们却认识到,我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掌握了真理。从以往许多令人失望的事件中我们已经明白,我们不必期待终极真理。我们也明白,即使我们的科学理论被推翻,我们也不必失望;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能够相当自信地确定任何两种理论中的哪一个更好。因此,我们能够知道我们正在进步。正是这种认识,为我们大多数人弥补了因终极真理和确定性的幻想而蒙受的损失。换句话说,我们知道,我们的科学理论必须永远保持假设,但是即使如此,在许多重要的场合下,我们也能够揭示一种新的假设是否优越于旧假设。因为只要它们是不同的,那么它们就会导致不同的预测,而预测是经常能够以经验来验证的。依据这种关键性的试验,有时我们就能发现,新理论导致令人满意的结果之处,正是旧理论被推翻之地。由此我们能够说,在我们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我们以科学的进步替代了科学的确定性。这种科学方法的观点,已被科学的发展所证明。因为科学并没有如亚里士多德所想的那样,通过一种对本质知识的逐渐的百科全书式的积累而发展,却是靠一种更具革命性的方法而发展的。科学是通过无所畏惧的观念,通过新的和非常奇怪的理论的发展(诸如地球不是平的,或测量的空间不是平的之类的理论),以及通过推翻旧的理论而推进。
      这种科学方法的观点意味着,在科学中不存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该词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知识,即不存在它所蕴含的终极真理的意义上的知识。在科学中,我们永远不会有充分的理由确信我们已经获得了真理。我们通常所谓的“科学知识”,一般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知识,而只是关于各种竞争的假设以及对它们进行各种验证的方法的信息,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是关于最近的、受到最严格检验的信息,即科学的意见。进一步说,这种观点意味着我们在科学中没有证明(当然,纯数学和逻辑除外)。在能够独自向我们提供我们生活的世界的信息的经验科学中,如果我们用“证明”指一种一劳永逸地建立理论真理的论证,证明就不会发生(相反,可能发生的却是对科学理论的反驳)。另一方面,允诺证明的纯数学和逻辑,却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关于世界的信息,而仅仅是发展了描述它的手段。这样,我们就能够说(正如我在别处所指出的):“只要科学的陈述涉及经验的世界,它们必定是可以被反驳的;同时,只要它们是不可被反驳,那么它们就并不涉及经验的世界。”不过,虽然证明在经验科学中不起任何作用,但论证却很重要,实际上,它所起的作用至少与观察和实验一样重要。
      在科学中,定义的作用与亚里士多德所想到的也特别不同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在定义中我们首先指示本质——或许是通过给它命名——然后借助定义项对它进行描述。譬如这么一个普通的句子:“这只小狗是棕色的。”首先我们通过说“这只小狗”指示一种确定的事物,然后把它描写为“棕色的”。亚里士多德说,通过描述被定义项所指示的需加界定的本质,我们也就确定或解释了被定义项的意义。由此,这定义可以同时回答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一个问题是“它是什么?”譬如,“小狗是什么?”它追问的是被定义项所指涉的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另一个问题是“它意味着什么?”譬如,“‘小狗’意味着什么?”它追问的是一个词语的意义(即指涉本质的那个词语的意义是什么?)当前我们不必区分这两个问题;相反,重要的是我们要看看它们具有的共同之处;我尤其是希望注意到这一事实,即这两个问题在定义中都是由位于左方的被定义项提出,而由位于右方的定义项来回答。这种情况揭示了本质主义观点的特点,科学的定义方法与之是截然不同的。
      我们或许可以说,本质主义的解释对定义的阅读方法是“标准的”,也即是说,是从左向右阅读。同时,我也能够说,一个定义如果像它在现代科学中标准地使用的那样,却应该是从后往前或从右向左阅读。因为它是由定义项开始,为它寻找一个简短的标识。这样,关于“一只小狗是一只年纪小的狗”的定义的科学说法应该是,其所要回答的是“我们把一只年纪小的狗叫做什么”这一问题,而不是回答“一只小狗是什么”这一问题(像“生活是什么?”或“万有引力是什么?”之类的问题在科学中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带有“从右往左”这种研讨特征的定义的科学用法,可以被称作唯名论的解释,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或本质主义的解释是相对立的。在现代科学中,只有唯名论的定义会发生,也即是说,引入简短的标识或符号,为的是缩短冗长的叙述。由此我们就立即能够从这点看出,定义在科学中并不起任何非常重要的作用。当然,简短的符号总是能够被较长的表述,被它所代表的定义项所替代。在这种情况下,它会使我们的科学语言变得非常的笨拙;使我们浪费时间和纸张,但是我们永远不会丧失关于实际情况的最细微的信息。我们的“科学知识”,在这一术语能被正确地使用的意义上说,即使我们消除掉所有的定义,它完全也不会受到影响。惟一的影响是发生在我们的语言方面,所丧失的仅仅是简洁,而不是精确性。(不应该认为这意味着,在科学中为了简洁,就不存在引入定义的迫切的实际需要。)在这种关于定义的作用的观点与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之间,几乎没有比它更大的对立了。由于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的定义是我们的一切知识所衍生的原理;因而它们包含了我们的一切知识;它们可用来以较长的程式来替代较短的程式。与之相反,科学的或唯名论的定义并不包含任何知识,甚至也不包含任何的“意见”;它们只不过是引入了新的约定性的简短的标识;它们缩短较长的叙述。
      实际上,这些标识是非常有用的。为了明白这一点,我们只考虑一下这类极端的困难,每当一位细菌学家说到某类细菌时,如果他不得不对它从头到尾地重复描述一遍(包括染色方法等,用它可以把一群相似的细菌分辨出来),那么这类困难就会产生。出于同样的考虑,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即使是科学家也总是时常忘记,科学的定义是应该像前面解释的那样“从右往左”地阅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初次研究一种科学时,譬如说细菌学,必须力图发现他们所遇到的一切新的技术术语的意义。这样,他们实际上是学习“从左往右”的定义,好似一个本质主义的定义,以一种非常长的叙述替代了一个极其短的叙述。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学的偶然现象,但一位教师或教科书的作者实际上却可能从根本不同的方面推进;也即是说,他可能只是在需要已被提出以后,才引进技术术语。
      至此我已试图表明,科学的或唯名论的定义的运用,是全然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本质主义的定义方法的。但是,也可能还要指出,本质主义的定义观本质上几乎是站不住的。为了不过分地延长这个枝节问题,我将只对本质主义的两种主要理论提出批判。这两种观点之所以具有重要性,是因为一些有影响的现代学派仍然建立在它们之上。一种是理智直观的神秘理论,另一种是非常普通的理论,即认为,如果我们希望精确,“我们就必须界定自己的术语。”
      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都认为,我们拥有一种理智直观的能力,运用这一能力我们就能认识本质,并发现哪种定义是正确的。许多现代的本质主义者都在重复这一理论。另一些哲学家,他们追随康德,认为我们并不具有任何这种能力。我的看法是,我们无疑是可以承认,我们具有某种能够被描述为“理智直观”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的某种理知的经验可以这样被描述。每一个“理解”某种观念、观点、或算术方法(例如乘法)的人,在他已经“感受到它”的意义上,都可以说是直观地理解了该事物。这类理智的经验的存在是数不胜数的。但在另一方面,我却认为,这些经验虽然对我们在科学上的努力可能很重要,但它却从不能用来建立任何观念或理论的真理,无论某些人可能如何强烈地直觉地感受到它一定是真的或它是“自明的”。这样的直观甚至不能用作一种论证,尽管它们可以鼓励我们去寻求论证。因为某些其他人可能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同一种理论是错误的。科学的路上铺满了各种被抛弃的理论,它们都曾一度宣称是“自明的”。譬如,弗兰西斯·培根就曾嘲笑那些否认太阳和星辰绕地球运行的自明性真理的人,因为地球显然是静止的。正像在诗人的生活中一样,直觉在科学家的生活中无疑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将他引至科学发现。然而,它也可能将他引至失败。就像曾经所说的那样,直觉永远是“私人的事情”。科学并不寻问科学家如何获得他的观念,它只是对能被每个人验证的论据感兴趣。大数学家高斯曾非常巧妙地描述过这种情形,当时他惊讶地说道:“我得出了结果;然而却不知道是如何得到它的。”当然,所有这些都可以运用于亚里士多德的所谓本质主义的理智直观的理论;这种理论曾经被黑格尔、在我们时代则被胡塞尔及其门徒传播。它指明,这种“本质直观”或“纯粹现象学”(如胡塞尔所说,是一种既非科学,也非哲学的方法(关于这种理论是像纯粹现象学学家所认为的是一个新的发明,还只不过是笛卡尔主义或黑格尔主义的翻版,这个争讼纷繁的问题能够很容易得到解决;它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翻版)。第二种要批判的理论,甚至与当代的观点都有着很重要的联系;它特别与文字游戏有关。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众所周知,我们不能够证明一切陈述,这样做的企图之所以破灭,是因为它只能导致证明的无穷递归。但是,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许多现代的著作家,显然似乎都没有认识到,企图以同样的方法对我们的一切语词的意义进行界定,这种类似做法必然会导致定义的无穷递归。引自格罗斯曼所著《今日柏拉图》中的如下一段,就具有某种观点的典型特征,这种观点通过暗示已被许多现代有名的哲学家们(譬如维特根斯坦)所主张:“……如果我们并不准确地知道我们所用词语的意义,我们就不能够有益地讨论任何问题。绝大多数我们大家浪费时间的无益争论,大部分应归因于这一事实,即我们每个人对自己所用的词语都有自己的含糊意义,并认定反对者也是以同样的意义来使用。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从界定自己的词语入手,我们就会有更多有益的讨论。而且,我们只要阅读日常的报纸,就会发现,宣传(修辞学的当代对应物)主要是依赖于它成功地混淆了词语的意义。如果可以运用法律迫使政客们对他们想用的任何词语做出界定,那么他们将会丧失大部分对大众的感染力,其演讲就会被缩短;同时也可以发现,他们的许多分歧纯粹是言词上的。”这段话完全具有我们归属于亚里士多德的偏见之一的显著特征,这种偏见是,认为通过使用定义就可以使语言变得更加精确。让我们看看实际上能否做到这点。
      首先,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如果“可以用法律迫使政客”(或其他任何人)“对他们想用的任何语词做出界定”,他们的演讲还是不会缩短,而是变得无限长。因为同逻辑证明或演绎不能够确立陈述的真理一样,两者都只能使问题回撤。演绎是把真理的问题回撤到前提,定义则是使意义的问题回撤到定义项(即构成定义项的词语)。但是由于诸多原因,这些东西似乎正像我们开始涉及的词语那样都是含糊和混乱的。无论如何我们将不得不循环地给它们下定义;这些定义又会导致新的也必须予以定义的词语。如此,等等,以至无穷。因而我们看到,我们的一切词语都必须界定这种要求,正像我们的一切陈述都必须证明一样,是做不到的。
      乍看起来,这一批判似乎不太公正。人们或许可能会说,所想到的东西,如果需要对它们进行定义,正是要消除与“民主”、“自由”、“责任”、“宗教”等之类词语经常联系在一起的模棱两可。虽然对我们的一切词语都做界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对这些颇具危险性的词语中的某些词语做界定并让其这样则是可能的。定义项是不得不予以接受的,也就是说,为了避免无穷的递归,我们在有了一、两步之后,就应该停止。但是,这种辩解是站不住的。应该承认,上面提到的几个词语很多都在被误用。但是我不承认进行界定它们的尝试,就能够改进问题。它只能使问题变得更严重。即使“界定他们的词语”,如果留下定义项不做界定,那么很显然,政客们是不可能缩短他们的演讲的。因为任何本质主义的定义,即“对我们的语词作界定”(与唯名论的引进新的技术性词语的定义相反),正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只是意味着以一个长的叙述替代一个短的。此外,企图界定词语只会增加含糊和混乱。因为,既然我们不能要求一切定义项都要进行重复界定,那么聪明的政客或哲学家就可能很容易满足这种定义要求。例如,如果我们问他用“民主”意指什么?他可能会说是指“普遍意志的统治”,或“人民精神的统治”等等。由于他现在已经给出了一个定义,也满足了最高的确定性的标准,所以,也就没有人再敢批评他了。确实,怎么能批评他呢?因为如果要求重新对“统治”、“意志”、“精神”和“人民”等进行定义,不正是将我们置于无穷的递归之路,以便每个人都对提出这个要求表示犹豫吗?但是尽管如此,这个要求还是会被提出,因而它还是能够很容易得到公正的满足。另一方面,关于定义是否正确、是否真实的问题的争吵,也只能导致一场空洞的词语混战。
      这样,本质主义的定义观就破产了,即使它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企图建立我们认识的“原理”,而只是提出显然是更温和的要求,即我们应该“界定我们语词的意义”。
      但是,勿庸置疑,要求我们应该说话清楚、没有歧义是非常重要的,并且也应该给予满足。那么,唯名论的观点能否满足它呢?唯名论能够避免这种无穷递归吗?
      它的确能够。对唯名论的观点来说,决不存在与无穷递归相应的困难。诚如我们所看到的,科学不是为了决定其词语的意义而使用定义,而只是为了引进一些方便的简短的标识才使用它。科学并不依赖于定义;一切定义都可以被忽略而无损于被通报的信息。由此可见,在科学中,一切真正需要的词语必然是未被界定的词语。那么科学是如何确定其词语的意义的呢?对这个问题已经提出过几种不同的回答,但是我认为其中没有哪一个回答是令人满意的。情形似乎就是这样。亚里士多德主义和有关哲学长期以来一直告诫我们,获得我们都倾向于相信的词语之意义的确切知识是何等重要。我们继续在秉持这一信念,尽管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哲学——2000多年来它一直被其词语的意义所困惑——不仅充满着文字游戏,而且充满了骇人的含混和歧义。与此同期的科学,譬如物理学——它几乎根本就不用为词语及其意义而只需为事实而烦恼——却获得了极大的精确性。这一点确实可以用来指明,在亚里士多德的影响下,词语的意义的重要性被过分夸大了。但是我认为,它远不止指明这些。因为这样专注于意义的问题,不仅未能确立精确性;而且它自身还成了含混、歧义与混乱的主要来源。
      在科学中,我们要注意,我们所作出的陈述从不会依赖词语的意义。即使在词语被界定之处,我们从不能试图从定义中推衍出任何信息,或是把任何论证建立在它之上。这就是为什么在科学中我们几乎没有造成什么麻烦的原因。我们不会加重它们的负担。我们力图尽可能地为它们减轻负担。我们也不会过于严肃地注重它们的“意义”。我们一直注意到,我们的词语是有点含混的(因为我们只是在实际运用中才学习使用),我们不是通过减少语词的含混的阴影来达到精确性,而是通过妥当调整它,通过以一种使我们的词语之意义的可能与阴影无关紧要的方式仔细使句子简洁,来达到精确性。这便是我们如何避免对词语发生争执的方法。
      有一种观点认为,科学和科学语言的精确性取决于它的词语的精确性,这种说法确实有点道理,但是我认为它只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偏见。相反,语言的精确性恰恰取决于这一情况,即它务必留神不要为了达到精确而加重词语的负担。像“沙丘”或“风”之类的词语,肯定是非常含混的(为了能被称作“沙丘”,一座小沙山要多少英寸高呢?为了能被称作“风”,空气应该移动多快呢?)。然而,相对于地质学家的一些计划而言,这些词语却是足够精确的。相对于其他计划而言,当需要更高程度的区分时,他也总能够说出“4至30英尺高的沙丘”,或是“每小时20 至40英里速度的风。”在更严密的科学中,情况也很类似。例如在物理学测量中,我们一直在细心思考,级距中可能存在差错;而精确性并不在于力图把这种级距减至无,也不在于假装根本不存在这种级距,而在于对级距的明确的再认识。
      即使一个词语在那里造成了麻烦,譬如就像物理学中的“同时性”一词那样,并不是由于它的意义不精确或者含混,勿宁说是由于某种直觉的理论,使我们赋予该词语过多的意义,或者赋予一种过于“精确的”的意义,而不是赋予少的意义所致。爱因斯坦在对同时性的分析中所发现的是,当说到同时性事件时,物理学家们做了一个不能责疑的虚假假设,即存在着无限的速度的信号。这一错误不在于它们没有任何意义,或者是其意义含混,或者是词语不够精确等。相反,爱因斯坦所发现的是,消除理论的这一假设,就能够排除科学中已产生的困难;之所以没有注意到这点,是由于其直观的自明性。因此,爱因斯坦实际上并不关心词语的意义问题,而是关心一个理论的真实性。这完全不是说,假如某些人撇开明确的物理问题不谈,而力图通过分析同时性概念的“本质意义”,甚或是通过分析物理学家们在谈论同时性时“实际上意指”什么,来着手改进同时性概念,却能导致丰富的内容。
      我想,从这个事例我们可以明白,在未到达桥之前,我们不应试图通过大桥。此外,我还认为,执迷于词语意义的问题,诸如它们的含混或歧义等,肯定不能凭籍诉诸爱因斯坦的事例而得到辩解。相反,这种执迷依赖于这一假设,即认为许多问题都取决于我们的词语的意义,并且我们可以操纵这种意义;因此,它必然导致文字游戏和经院哲学。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可以批判类似于维特根斯坦主张的一种理论。他认为,当科学探求事实时,澄清词语的意义、从而净化我们的语言、消除语言上的困惑,则是哲学的职责。这一学派观点的特点是,他们不导入任何能被合理地批判的论证枷锁。因此,这一学派惟独致力于对初始事物的微小的神秘圈进行精细的分析。这点似乎暗示,任何对意义的执迷都将导致具有亚里士多德主义典型特征的结果:经院哲学和神秘主义。
      我们扼要地思考一下,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这两种典型结果是如何产生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无论是推论或证明,还是定义,是我们获取知识的两种基本方法。首先,我们看看证明的理论,勿庸否认,它已经导致无数的要证明的东西超过于它所能证明的东西的企图。中世纪哲学充满着这种经院哲学,在欧洲大陆直至康德,也能看到同一种倾向。康德对一切证明上帝之存在的企图的批判,导致了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等人的浪漫主义的反动。这种新的倾向是要抛弃证明,随之抛弃任何种类的合理论证。随着这种浪漫主义分子的出现,在哲学和社会科学中,一种新的独断论变成了时尚。它使我们面对着它的格言:我们要么接受它,要么遗弃它。这种神喻哲学的浪漫主义时期,叔本华所谓的“不诚实的年代”,被他作了如下描述:“诚实的性格,与读者一起从事探求的精神,渗透在先前一切哲学家的著作中,在此却完全消逝了。每一页书都证明,这些所谓的哲学家,并不试图教导读者,而是蛊惑读者。”
      亚里士多德的定义理论产生了一种类似的结果。首先,它导致了一系列的无益而繁琐的分析。不过后来哲学家们开始感到,我们不能再争论定义了。这样,本质主义不仅鼓励了文字游戏,而且还导致了论证的幻想破灭,即理性的幻想破灭。经院哲学和神秘主义以及对理性的绝望,这些都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柏拉图对自由的公开反叛成了一种对理性的神秘反叛。
      正如我们从亚里士多德本人那里所知道的,早在本质主义和定义理论最初提出的时候,就特别遭到了苏格拉底旧时的伙伴安提斯泰尼的强烈反对,他的评判似乎是最明智的。但是,这种反对不幸被击败了。对于人类的理智发展来说,这种失败的后果几乎是难以估量的。在下一章中,我们要讨论其中的某些问题。至此,我将结束关于批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定义理论的枝节性话题。

      几乎不必再强调这一事实,即我对亚里士多德的讨论是极其粗略的,与我对柏拉图理论的讨论相比更是如此。关于他们二人所说的一切,主要目的是要表明他们在历史主义的兴起和反对开放社会的斗争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及他们对我们自身时代的问题,即对作为现代历史主义和极权主义之父的黑格尔的神谕哲学之兴起的影响。有关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之间的发展,这里尚不能讨论。要想对他们做得公平之类,至少需要另写一部书。然而在本章剩下的几页中,我还想指明,如何可以按照开放社会和封闭社会的冲突来解释这一时期。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思辨哲学同伯里克利、苏格拉底和德谟克利特等代表的伟大世代的精神之间的冲突,可以追溯几个世纪。这种精神多少纯粹地保存在犬儒学派的运动中,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犬儒学派宣讲人人皆兄弟,他们把它对天父的一神信仰联系起来。亚历山大和奥古斯都的帝国都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这些观念首先在伯里克的帝国雅典形成,它们一直受到东西方之间接触的激励。很可能是,这些观念,或许还有犬儒学派运动本身,一起影响了基督教的兴起。
      在其开始阶段,基督教像犬儒学派运动一样,是反对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柏拉图化的唯心主义,以及“犹太法学家”和博学者的唯理智论的(“对聪明和智虑隐瞒了什么,你就对婴儿揭示了什么”)。我并不怀疑,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广义上可被描述为犹太柏拉图主义、以及对上帝及其言词的抽象宗教的一种反抗。同时,它当然也是对犹太部落主义及其僵化和空洞的部落禁忌的反抗,是对它的部落排外性(譬如在选民理论中,即在神作为部落神的阐释中,它只表达自身)的反抗。对部落法和部落团结的这种强调,与其说是显示出一种原始部落社会的特征,勿宁说是一种强烈地复归和捕捉旧部落生活方式的企图。在犹太人方面,它似乎起源于对巴比伦人征服犹太部落生活所造成冲击的一种反动。但是,随着这一运动逐步趋于更加僵化,我们发现了另一种显然也起源于同一时期并形成了人道主义观念的运动,这种观念类似于伟大世代对希腊部落主义之解体的反应。当犹太人的独立最终被罗马毁灭时,这一过程重复了自身。它导致了这二种可能解决的新的更深刻的分裂,导致了对类似于正统的犹太人所代表的部落的复归,导致了基督徒新宗派的人道主义理想,这种人道主义理想既包括蛮族(或绅士),也包括奴隶。从《使徒行传》中我们不难看出,这些问题(包括社会问题和民族问题)是多么的急迫。我们从犹太人的发展中也能看出这一点;因为其保守部分反抗另一种运动的同样的挑战,这种运动趋于捕捉其部落的生活方式并使之僵化,并以维护所赢得的柏拉图的赞赏固守他们的“法律”。毫无疑问,这种发展正像柏拉图观念的发展一样,受到一种与开放社会的新信念的强烈对抗的激励;在此是受到基督教的激励。
      “伟大世代”(特别是苏格拉底)的信念和早期基督教的信念之间的类似加深了。勿庸置疑,早期基督徒的力量在于其道德勇气。有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们曾拒绝接受罗马的要求,“即它有权迫使它的臣民违反自己的良知行事”。这些基督徒因拒绝以强权建立正义的准则而殉难,苏格拉底之死也出自同一原因。
      显然,基督教的信仰本身在罗马帝国变得有权势时,许多事情就发生了极其巨大的变化。一个新提出的问题是,这种对基督教教会(以及它后来仿照朱利安的模式建立的组织——阿博斯忒新柏拉图主义反教会)是被设计来消除平等主义宗教的巨大的道德影响的吗?这种平等主义宗教则是一种官方曾经徒劳地企图以武力和以指控为无神论或不敬神的方式进行斗争的宗教。换句话说,这一问题是,罗马(尤其是在朱利安以后)是否并没发现,如果遵循帕累托“利用情绪,不把精力浪费在摧毁他们的无益努力上”的劝告,这一问题就很难回答。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一问题不能如汤因比所做的那样,靠诉诸我们的“历史感”来消解,这种“历史感警告我们不要把年代上错了的具有讽刺性的动机”,也即是说,不要把更贴近我们自身的“对待生活的现代西方态度”的动机归诸君士坦丁及其追随者的时期。因为我们已经看到,早在公元前5世纪,三十僭主的领袖克里底亚就公开地、“讽刺性地”、或者更准确地说,无羞耻地表达过这类动机;非常类似的陈述经常也能在希腊哲学史中找到。姑且不论这一情况,随着查士丁尼对非基督徒异教徒和哲学家的迫害的到来(公元529 年),黑暗的年代就开始了。基督教教会遵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极权主义,并在宗教裁判中发展到了顶峰。特别是宗教裁判理论,可以被描述为纯粹的柏拉图式的。它是在《法律篇》的后三卷中提出的。柏拉图在那里指出,不惜一切代价通过维护法律的威严,尤其是通过维护宗教理论和实践的威严,来保护他们的羊羔,是牧羊格式的统治者的责任,哪怕是为此不得不杀掉那些“豺狼”,这些“豺狼”尽管可能被认为是忠实的和高贵的人,他们的腐坏良心不幸却不承认他屈从于强权的威胁。
      在一些知识分子圈内,中世纪的所谓“基督教的”极权主义成了今天的最新时髦之一,这是我们时代的文明协变中最具典型的反动之一。无疑,这不但可以归因于把一种确实是更为“有机的”和“整合的”过去理想化,而且可以归因于一种对增长了这种难以衡量的协变的现代不可知论的可以理解的嫌弃。人们相信上帝要统治世界。这种信仰限制了他们的责任。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自身必须统治世界这种新信仰,却对责任造成一种近乎难以忍受的负担,所有这些都必须予以承认。但是,我并不怀疑,即使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中世纪并不会比我们西方的民主制度受到良好的统治。因为我们在《新约》中能够读到,基督教的创始者在区分有关其言词的真假解释标准的问题方面,曾经受到一些“法学博士”的责疑。对此他通过讲述牧师和利夫人的寓言予以答复,当撒马利亚人为一位受伤者包扎伤口和照料他的物质需求时,他们却看着伤者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并“从旁边走过”。我认为,这个寓言应该被那些“基督徒们”牢记,他们不仅渴望一个教会压制自由和良知的时期,而且渴望一个这样的时期,在教会的监视之下,凭藉教会的权威,无言的压迫使人们陷入绝望。作为对人们在那些日子里所受的苦难,同时也是对今天想要复归于那些日子的还如此时髦和浪漫的中世纪遗风的基督教的一种生活评论,我们可以引用秦塞尔(《老鼠、虱子与历史》)一书中的一段话,在这段话中,他谈到了中世纪舞蹈颠狂症的流行,如为人所知的“圣约翰舞”,“圣维陀斯舞”等(我不想把秦塞尔弄成中世纪问题的权威,也不需要这样的做,因为所讨论的事实是很难争辩的。但是,他的评论有着务实的撒马利亚人——伟大和仁慈的医生——罕见而又独特的语气)。他说:“这些奇怪的颠狂,尽管在较早的时代不是未曾听过,但在黑死病的可怕的不幸之后,才立即流行起来。对绝大多数而言,舞蹈狂一点也没有呈现出我们将之与神经系统的传染病联系起来的特征。相反,它们似乎像群体性的歇斯底里,通常在遭受压迫、饥馑和某种程度上今天是难以想象的不幸的民众中,因恐怖和绝望而引起。除不断的战争、政治和社会的分裂的灾难之外,又加上可怕的不可避免的、神秘的和死亡的疾病之痛苦。人类处于无助之中,似乎陷入了一个恐怖和毁灭的世界之中一样,毫无抵抗可言,那时的人们,由于屈服于他们认为是超自然的力量强加给他们的各种苦难,上帝和魔鬼成了活生生的概念。对那些在这种压力下倒毙的人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以宗教的狂热作为精神错乱的内在避难所外,根本无路可逃。”接着,秦塞尔又描绘出这些事件与我们时代的反响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他说道:“经济和政治的歇斯底里取代了早期宗教的歇斯底里。”随后,他把那些生活在权威主义时代人们的特征概括为“一种在几乎难以置信的艰难和危险的压力下已经倒毙的受恐怖惊吓的悲惨的人。”我们有必要询问那种态度更符合基督教的精神吗?是渴望复归中世纪的那种“未被打破的和谐和团结”的精神呢?还是希望运用理性以便使人类摆脱毒害和压迫的精神呢?
      但是,至少某些中世纪极权主义教会在把这种实际的人道主义理想界定为“世界性的”,界定为具有“伊壁鸠鲁主义”的特征,以及界定为具有只“像野兽那样填饱肚子”的特征方面,却是成功了。“伊壁鸠鲁主义”、“唯物主义”和“经验主义”等词语,换句话说,伟大世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德谟克利特的哲学,就这样变成了邪恶的同义词,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部落唯心主义则被夸大为一种前基督的基督教。实际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曾经被中世纪极权主义所采纳,也就是今天他们的巨大权威的来源。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在极权的阵营之外,他们的名声比他们对我们的生活的实际影响要持久得多。尽管德谟克利特的名字很少被人记起,但是他的科学和他的道德却仍然伴随我们而活着。
    第十二章 黑格尔与新部落主义
    因而,黑格尔对思维作了一种如此深刻的细致研究,以至于对大多数人来说很难理解……
    ——J.H.斯特林

      作为全部当代历史主义的源泉,黑格尔是赫拉克利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直接追随者。黑格尔成就了极其非凡的业绩。作为一个逻辑学大师,从纯粹形而上学的丝帽中变出真实的物质的兔子,对其强大的辩证法来说,简直如同儿戏。因此,从柏拉图的《蒂迈欧篇》及其神秘的数出发,黑格尔以纯粹的哲学方法(在牛顿的原理一书问世114年之后成功地“证明”:行星必然按照刻卜勒定律运行。他甚至演绎出了行星的实际位置,因而证明火星和木星之间不可能有行星存在(不幸的,他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一颗行星已在几个月前被发现了)。同样地,他证明磁吸铁意味着增加铁的重量,牛顿的惯性理论和重力理论互相矛盾(当然,他不可能预见到爱因斯坦会表明惯性动体和落体的同一),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这样一种受到严肃对待的令人吃惊的强大的哲学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只能用当时德国自然科学的落后来解释。实际上,在我看来,首先它不可能受到严肃的人们(如叔本华或J.F.弗里斯的认真对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受到像德谟克里特这样一些科学家的认真对待,他们“宁愿发现一条因果律,也不愿做波斯国王”。黑格尔的声望是由那些宁愿立刻直观到这个世界的深层秘密,而不愿去花力气进行科学技术研究的人造成的,毕竟这些科学技术研究不具有揭示所有秘密的力量,而只会使他们失望。他很快就发现,除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个取代了“贫乏的形式逻辑”的神秘方法以外,没有什么能够以如此的闲适、同时以如此令人难忘的(尽管是表面上的)困难以及如此迅速、如此肯定但却骗人的成就适用于一切难题;没有什么能够使用起来如此廉价,用不着半点的科学训练和知识;没有什么能够提供如此一种壮观的科学气氛。黑格尔的成功是“不诚实的时代”(如叔本华对德国唯心主义时代的描述)和“不负责任的时代”(如K.海顿对近代极权主义时代的刻画)的开始;起初是知识上的不诚实,后来作为其结果之一,是道德上的不负责任;直至出现一个被一种夸大其词的魔法和隐语的力量所控制的新时代。
      为了事先不让读者把黑格尔那些夸张的和神秘的隐语看得太认真,我打算引述有关他对声——尤其是声与热的关系所发现的一些令人吃惊的细节。我将努力试图尽可能忠实地从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中译出这段谚语;他写道:“第302节:声音是物质各部分分离的特殊状态的变化,是这种状态之否定的结果——纯然是特殊的一种抽象或一种理念的理想。因此,这种变化本身直接就是物质特定存在的否定;因而它是特殊的重力凝聚力的实在的理想,亦即热。发声物体的升温,就像物体的加热和摩擦的物体的升温一样,是一种热现象,在概念上是与声音同时产生的。”有人可能依然相信黑格尔的诚实,或依然怀疑是否他的秘密可能并不深奥和充满思想,而是空洞。我希望他们认真地读一下这一段引文的最后一句话——一句惟一可以理解的话,因为在这句话里,黑格尔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显然这句话只是说:“发声物体的升温……是热……是与声音同时产生的。”这样问题就来了,要么黑格尔在欺骗自己,用他自己的动人的隐话来催眠自己,要么他就是在厚颜无耻地想欺骗和迷惑别人。我确信答案是后者,尤其从黑格尔写的一封信的内容来看是如此。在这封标明他发表在《自然哲学》两年前写的信中,黑格尔提到了他的好友谢林写的另一本《自然哲学》:“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数学……微积分……化学。”黑格尔在这封信中自吹自擂(不过这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让我自己受这种自然哲学的胡扯、受这种没有事实知识的哲学研究……受这种对像理念的纯粹幻想、甚至是愚笨的幻想之探讨的欺骗吧。”这是对谢林方法的十分公正的概括:也即是说,是对那种厚颜无耻的欺骗方式的公正概括。一旦黑格尔意识到,只要它传给合适的听众,就意味着成功,他就会抄袭、或者匆宁说滥用这种方法。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普鲁士的权威在背后支持,黑格尔似乎不可能成为德国哲学上的一个最有影响的人物。实际上,他是拿破仑战争以后封建“复辟”时期被指定的普鲁士主义的首位官方哲学家。后来,政府也支持他的弟子们(德国过去只有、现在仍然只有政府控制的大学),他们转而相互支持。虽然他们大部分人都正式地拒绝黑格尔主义,但是黑格尔化的哲学家还是支配了哲学教学,甚至因而间接地支配了德国的中学(在讲德语的大学中,罗马天主教的奥地利的那些大学,就像洪水中的小岛一样,仍然不受干扰)。因而,由于在欧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黑格尔哲学在英国也不可能不得到一些人的支持,那些人觉得这样强大的运动毕竟会提供点什么,于是开始探寻斯特林所说的黑格尔的秘密。当然,他们受到黑格尔的“高等的”唯心主义和他所说的“高等的”道德的诱惑,他们也有点担心会被黑格尔的信徒们的嚷叫声斥为不道德。因为即便是较谦逊的黑格尔分子,也把自己的理论宣布为,“它们是有价值的东西,面对来自敌视精神和价值的外部强权的攻击,应该夺回它们”。有些确实杰出的人士(我主要想到的是麦克塔加特),在建构唯心主义思想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甚至超过了黑格尔的水平;但是他们只不过是给那些同样杰出的批评家提供靶子而已。可以说在欧洲大陆之外,尤其是在最近的20年里,哲学家对黑格尔的兴趣,是渐渐消失了。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为黑格尔烦扰呢?回答是:尽管事实上科学家们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过他,而且(除了“进化论者”以外),许多哲学家都开始对他不感兴趣,然而,黑格尔的影响仍然有着强大的力量。黑格尔的影响,尤其是他的那些隐语的影响,在道德和哲学中以及在社会和政治的学科中(经济是惟一的例外),都是十分强大的。特别是历史哲学家、政治哲学家和教育哲学家,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受着它的支配。在政治学方面,下面的事实最严厉地表明了这一点:马克思主义的极左派、保守的中间派和法西斯主义的极右派,都把他们的政治哲学建立在黑格尔的基础上;左派用阶级战争取代了黑格尔历史主义框架中出现的民族战争,右派则用种族战争取代了民族战争;但是,二者多少都在自觉地追随他(保守的中间派通常意识不到自己受惠于黑格尔)。
      何以能解释这种巨大的影响呢?我的主要意图不是要解释这个现象以便反对它。然而,我可以做一点解释性的提示。因为某种理由,甚至在今天,哲学家在自己周围还保持某种神秘的气象。哲学被视为一种奇怪的和深奥的东西,讨论那些宗教讨论的神秘事物,但却不是以一种可以“向孩子展示的”方式;它被认为太深奥了,被看成是知识分子、学者和智者的宗教和神学。黑格尔主义与这些观点有着惊人的一致;它正是通常的迷信所设想哲学要成为的那种东西。它无所不知,准备回答一切问题。而且确实是,谁还能保证回答不是真的呢?
      然而,这不是黑格尔成功的主要原因。如果我们简要思考一下总的历史状况的话,那么,对他的影响以及反对它的需要,或许能够有更好的理解。
      中世纪的极权主义伴随着文艺复兴而开始瓦解。但是在欧洲大陆,它的政治副本——中世纪封建主义在法国大革命以前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威胁(宗教改革只是强化了它)。此外,追求开放社会的斗争也只是伴随1789年的观念才重新产生;封建的君主很快就体验到这种危险的严重性。在1815年的时候,反动派开始在普鲁士重新掌权,它发现自己迫切需要一种意识形态。黑格尔受命来满足这种需要。他通过复活开放社会的最初几位大敌——赫拉克利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观念,来满足这一要求。正如法国大革命重新发现了伟大世代和基督教的永恒观念,即自由、平等和人类的兄弟之爱的观念一样,黑格尔重新发现了隐藏在对自由与理性的永恒反对之后的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主义是部落主义的复兴。黑格尔的历史意义可以从这一事实看出,即他代表了柏拉图与现代极权主义形式之间的“缺环”。大多数现代极权主义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观念能够追溯到柏拉图。然而,许多人知道自己受惠于黑格尔,他们全都是在黑格尔主义的封闭氛围中长大的。他们被教导要崇拜国家、历史和民族(当然,我对黑格尔的看法预先假定了,他是用我这里同样的方式解释柏拉图的教诲的,也就是说,用这种现代的标签解释为极极主义的;确实,从他在《法哲学》中对柏拉图的批判不难看出,黑格尔的解释与我们是一致的。)
      为了让读者对黑格尔对国家的柏拉图式的崇拜有一种直接的认识,我打算引述几段话,即使是在我着手对他的历史哲学进行分析以前。这些话表明,就像黑格尔的激进集体主义依赖于法国革命期间和其后的批判时期的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一样,也依赖于柏拉图。他们的理论是,国家即一切,个人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归于国家,包括他的肉体和他的精神存在。这就是柏拉图、威廉的普鲁士主义和黑格尔的启示。“普遍定能在国家中找到”,黑格尔写道,“正如它在尘世存在那样,国家是神圣的理念……因此,我们必须把国家作为神在尘世的显现来崇拜,并考虑到,如果理解自然有困难的话,那么,把握国家的本质就更比登天还要难……国家是神在尘世的旅程……国家是实在的;而……真正的实在是必然的。实在的东西永远是必然的……国家……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存在……国家是现实的存在,实现了道德的生活”。这一段话足以表明黑格尔的柏拉图主义及其对国家的绝对的道德权威的坚持,它们否决了一切个人道德和一切良心。当然,它是一种夸大的、歇斯底里的柏拉图主义,不过这说明了一个更明显的事实,即它把柏拉图主义和近代极权主义联系在一起了。
      有人会问,通过这些服务和对历史的影响,黑格尔是否没有证明他的天才。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很重要,因为这只是我们的浪漫主义的一部分,即我们太在意“天才”一词;除此之外,我不相信这种成功能证明什么,或者历史是我们的审判官;这些信条反而是黑格尔主义的一部分。但是就黑格尔所及来说,我甚至并不认为他是有才干的。他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作家。甚至他的最热情的辩护者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风格“无疑是令人反感的”。至于他写的内容,他的超凡出众,只是在于缺乏创造性。在黑格尔的著作中,没有什么东西在他之前不被说的更好。在他的辩解方法中,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借自他的辩解祖先那里。但是,他以目标的单一性(尽管没有一些明显的迹象)使这些抄袭来的思想只用于一个目的:反对开放社会,并从而为他的雇主——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威廉服务。黑格尔混淆和贬低理性,部分是为达到这个目的手段所必需,部分是他的精神状态的较偶然但却非常自然的表露。如果不是因为它的更为有害的后果,它表明一个小丑何以能轻易地成为“历史的创造者”,黑格尔的这整部传说根本不值得讲述。徳国唯心主义兴起的悲喜剧,尽管其导致了骇人听闻的罪恶,倒是更像一场闹剧;而这些开端有助于解释何以很难确定后来的英雄人物,不管他们逃离的是瓦格纳的大条顿民族歌剧的舞台,还是奥芬巴赫的滑稽剧。
      我断言,黑格尔的哲学受到了不可告人的动机的驱使,即受到了他复兴威廉三世的普鲁士政府之利益的驱使,因而不能过于认真看待它,这并不新鲜。了解当时政治情形的人都很熟悉这件事,少数有充分的独立性这样做的人会自由地谈论它。最好的见证是叔本华,他本人即使不是一个反动分子,也是一个柏拉图式的唯心主义者和一个保守分子,而不是一个爱护真理甚于一切的绝对完美的人。无疑,他是那个时代在哲学问题上所能找到的合格的评判者。叔本华曾为私下认识黑格尔而高兴,他提议用莎士比亚的“这个疯言疯语、没头没脑的东西”这句话来作为黑格尔哲学的箴言,以对这位大师作如下生动的描述:“由上方以权力任命的黑格尔,作为持有证书的大哲学家,是一个头脑迟钝、谈吐乏味、使人厌恶、缺乏语言方面知识的骗子,他厚颜无耻到极点,把一些疯狂无比的神秘的胡说乱写和拼凑在一起。这些胡说被雇佣的追随者们称作不朽的智慧,所有的笨蛋都欣然接受了它们,因而凑成了空前完美的赞美大合唱。由于那些掌权人的支持而形成的黑格尔在精神领域影响的扩大,使他有可能造成整个一代人的理智堕落。”而在另一个地方,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政治游戏作了如下的描述:“据称由康德带来生气的哲学……很快成了一种利益的手段;来自上面的国家利益和来自下面的个人利益的手段……这个运动的驱动力,与所有神圣气氛和评判相反,不是理想的;他们确实有着非常实际的目的,即为了个人的、官方的、教士的、政治的,总之,物质的利益……党派利益强有力地鼓动着那么多纯粹热爱智慧的人们的笔杆……真理确实是他们所想到的最后的事情……哲学被误用了,国家方面把它当作工具,其他方面把它作为获利的手段……谁实际上还会相信,真理会像副产品一样出现呢……政府使哲学成了为其国家利益服务的手段,学者使它成为一种交易……”叔本华把黑格尔的身份看做由普鲁士政府付费的代言人,只须举一个例子,该例子已由黑格尔的受人称赞的门徒斯威格勒所证实。关于黑格尔,斯威格勒说:“不过,他的声望和活动的鼎盛期,准确的时间只是从他1818年应召去柏林开始。在那里,围绕他形成了一个人数众多、不断扩大的……渐渐地活跃的学派;在那里,他也从与普鲁士官僚们的联系中为他自身赢得了政治影响,以及对他的体系作为官方哲学的认可;这并非总是由于他的哲学的内在自由或其道德价值的优点。”斯威格勒著作的编者斯特林,作为黑格尔主义的第一个英国信徒,当然要为黑格尔辩护,并反对斯威格勒,他警告读者不要过分在文字上拘泥于“斯威格勒关于……黑格尔作为官方哲学的无聊暗示”。但是几页之后,斯特林无意中肯定了斯威格勒提出的事实和观点,即黑格尔本人也意识到了他的哲学的党派性政治功能和辩护的功能(斯特林引述的证据表明,黑格尔本人对他的哲学的这个功能作了带有嘲讽意味的表述)。不久以后,斯特林在发出下述诗意的和预言式的启示、提到一年前即1866年普鲁士对奥地利的闪电式进攻时,却无意中泄漏了“黑格尔秘密”。他写道:“普鲁士今天能够迅速发展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和组织,难道不应该归功于黑格尔,尤其是他的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吗?这个由看不见的头脑精心策划,像闪电一样搏击,一只手强有力地支撑着来自群众的压力的组织,其核心难道不是坚强有力的黑格尔吗?然而,关于这个组织的价值,应该说,它对许多人来说更是显而易见的。正当在宪政制度的英国,优先股持有者和债券持有者受到流行的商业不道德行为的破坏时,而普鲁士铁路股票的普通持有者却至少有平均8.33%的安全保障。确切地说,这最终是在为黑格尔辩护。”
      “我想,现在对每一位读者来说,黑格尔的基本轮廓应该是很清楚了。我从黑格尔那里获益匪浅……”斯特林继续着他对黑格尔的赞美。我也希望黑格尔的轮廓现在是很清楚了,而且我相信,斯特林所获得的东西免受了流行于非黑格尔的和有着宪政制度的英国的商业不道德之威胁。
      (谁会反对上述引文中提到的这一事实,即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总是准备指出,反对者的理论如何受到其阶级利益的影响,习惯上却不把这种方法应于黑格尔?代之于把黑格尔斥责为普鲁士专制主义的辩护士,他们遗憾地感到,辩证法的创始人的著作,尤其是他的逻辑学著作,未能在英国得到更广泛的阅读——而在俄国,黑格尔哲学的一般长处,尤其是他的逻辑学,却受到官方的认可。)
      现在我们回到黑格尔的政治动机的问题。我们认为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哲学受到他所受雇的普鲁士政府的利益的影响。然而,在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的专制统治下,这类影响远比叔本华或斯威格勒所能知道的要寓示得多;因为只是在最后的几十年里,有关的文献才得以公开——这些文献表明,国王坚持一切学术研究都要服从国家的利益,并明确与之保持一致。我们在他的教育大纲中读到:“只触及文科领域和只用于对这个群体进行启蒙教育的抽象科学,对于国家的繁荣当然是没有价值的;完全禁止它们是愚蠢的,但是适当控制它们的限度,则是健康的。”黑格尔在1818年来临的反动高潮时期被召至柏林,而这时期国王正着手清洗其政府内的改革者和那些为他在“解放战争”中的胜利做出过重大贡献的民族自由分子。考虑到这件事,我们可以问,黑格尔的受聘是否不构成一项“要适当控制哲学的限度”的行动,以便使其健康和为“国家的繁荣”服务,也就是说,为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及其专制统治服务。在我们阅读一位大崇拜者这样谈及黑格尔时,会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在柏林,直到1831年逝世,他一直是思想史上公认的一个最强大的哲学学派的独裁者。”(我认为我们应当用“缺乏思想”来代替“思想”,因为我看不出一个独裁者可能一定要替思想史做些什么,即使他是一位哲学的独裁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段话所揭示的只是太真实了。例如,这个强大的学派一致努力,通过心照不宣的密谋,成功地向这个世界将叔本华存在的事实隐藏了40年。)我们看到,黑格尔的确有力量“控制哲学的适当限度”,所以我们的问题可能对这个观点是合适的。
      接下来我打算指出,黑格尔的全部哲学可以解释为对这个问题的有力回答;当然,是在肯定意义上的回答。我还要指出,如果我们用这种方式解释它,即把他说成是普鲁士主义的辩护士,那么就会对黑格尔主义理解得有多么透彻。我的分析为三部分,分别在本章的第2、3和4节予以讨论。第2节讨论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和道德实证主义,以及这些学说的相当深刻的理论背景,他的辩证法和他的所谓同一哲学。第3节讨论民族主义的兴起。第4节则简述一下黑格尔与伯克的关系。第5节讨论现代极权主义对黑格尔学说的依赖。

      我将通过对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和柏拉图的历史主义的一般比较,来开始我对黑格尔哲学的分析。
      柏拉图认为,理念和本质是先于千变万化的事物而存在的,一切发展的趋势都可以解释为离开完美的理念的运动,因而可以解释为一种下降,一种衰变运动。国家的历史尤其是一种退步;这种退步完全是因为统治阶级的种族退化(我们这里必须记住柏拉图的“种族”、“灵魂”、“本性”以及“本质”范畴之间的密切关系)。黑格尔同亚里士多德一样,认为理念或本质处于千变万化的事物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我们能够准确解释黑格尔而言),黑格尔认为,它们与变化中的事物是同一的。他说:“每种现实的东西都是一种理念。”但这并不意味着,柏拉图在事物的本质及其可感知的现象之间开启的鸿沟被关闭了;因为黑格尔写道:“任何关于本质的提法都意味着我们把它同”(关于事物的)“存在区分开来”;“……与本质比较起来,我们只是把后者看做是纯粹的现象或外观……我们说,一切事物都有本质;即,事物并不是它们自己直接显现的那种东西。”也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样,黑格尔至少是把那些有机体的本质(因而还有国家的本质)看做是灵魂或“精神”
      但是与柏拉图不同,黑格尔并不认为千变万化的世界的发展趋势是一种离开理念、趋于衰变的下降。与斯彪西波和亚里士多德一样,黑格尔认为总的趋势当然是走向理念;它是进步。虽然他和柏拉图一样认为,“会死的东西在本质上有其基础,并产生于它”,但是与柏拉图相反,黑格尔甚至坚持认为本质也在发展。在黑格尔的世界里,就像在赫拉克利特的世界里一样,一切都在变化;柏拉图为了获得某种不变的东西而创造性地引入的本质,也不例外。不过这种变化并不是衰变。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是乐观主义的。他的本质和精神与柏拉图的灵魂一样,是自我运动的;它们是自我发展的,或者用更时髦的话说,它们是“显现”和“自我创造”。它们在朝亚里士多德的“目的因”的方向推动自己,或者如黑格尔所说,走向一种“本质上自我实现中的和实现了的目的因”。这种本质之发展的第一因或目的,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理念”或“理念”。(黑格尔告诉我们,这个理念是相当复杂的:它把审美、认识和实践活动以及理解力、最高的善和科学地理解的宇宙筹集于一身。但是我们实在不必为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难题烦扰)。我们可以说,黑格尔的变化着的世界是处于一种“显现”或“创造的进化”的状态之中;它的每一个阶段都包含着它由以产生的前一个阶段;每一个阶段又都取代了以前的所有阶段,越来越接近完美。因而发展的总规律就是进步的规律。不过,如我们将会看到的,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和直线式的进步,而是一种“辩证的”进步。
      正如前面的引文所表明的,和柏拉图一样,集体主义者黑格尔把国家看做是有机体;继卢梭以“普遍意志”装备它之后,黑格尔以一种自觉的和思维的本质、以及它的“理性”或“精神”来装备它。这个精神,它的“本质就是活动性”(这说明它对卢梭的依赖),同时又是构成国家的集体的民族精神。
      对一个本质主义者来说,认识或理解国家显然意味着认识它的本质或精神。如在上一章我们看到的,我们只能从其“现实的”历史中认识本质及其“潜能”。因而我们到达了历史主义方法的基本立场,即,认识像国家这样的社会机构的方法是去研究它的历史,或者研究它的“精神”史。另外两个在上一章中展开了的历史主义的结论也就提了出来。民族的精神决定着它的潜在的历史命运;每一个“希望成为存在”的民族必须通过进人“历史舞台”,即通过打败其他民族,来肯定其个体性或灵魂;斗争的目的是支配世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像赫拉克利特一样,黑格尔相信:战争是一切事物之父、之王。像赫拉克里特一样,他相信战争是正义的。黑格尔写道:“世界史是世界的正义法庭。”像赫拉克利特一样,黑格尔通过把它推广到自然界对这种学说作了概括,以便把事物的对抗、对立和对立倾向,等等,解释为一种战争,一种自然发展的动力。像赫拉克利特一样,黑格尔信仰对立面的统一或同一;对立面的统一在进化中、在“辩证的”进步中确实起了重要作用,因此,我们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的这两个观念——对立面的战争和它们的统一或同———描述为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主要观念。
      到此为止,这种哲学似乎还像是一种可以容忍的、像样的和诚实的历史主义,尽管或许是一种有点缺乏独创性的历史主义;叔本华也似乎没有理由把它描述为江湖骗术。但是,如果我们现在转向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分析,这种表象就会发生变化。因为他提出这种方法,针对的是康德。康德在其对形而上学的攻击中(这一攻击的激烈程度从我的“导言”所引的箴言可以看得出来)试图表明,所有这类思辨都是站不住脚的。黑格尔从没有试图驳斥康德。他崇敬康德的观点,并将其曲解为自己的反面。这就是康德的“辩证法”,即他对形而上学的攻击,何以被改造成黑格尔的“辩证法”——形而上学的主要工具——的原因。
      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康德在休谟的影响下认为,纯粹的思辨或理性一旦贸然进入经验不能检验的领域,很可能陷入矛盾或“二律背反”,产生出他明确地描述为“纯粹幻想”、“胡说”、“幻相”的东西;即“一种无效的独断主义”;一种“对认识一切事物的肤浅的自负”。他试图表明,一切形而上学的判断或论题,例如,世界在时间上的开端或上帝的存在,都会有反判断或反题形成对照;他认为,两者都可以从同样的前提推论出来,而且可以在同样“自明”的程度上得到证明。换句话说,当离开经验的领域时,我们的思辨就没有科学的地位,因为对每一个论证来说,都必然有一个同样有效的反论证。康德的意图是想一劳永逸地终止形而上学的拙劣作者的“应受谴责的丰富性”。但是不幸的是,结果适得其反。康德终止的只是拙劣作者使用合理论证的企图;他们只是放弃了教导公众的企图,而没有放弃蛊惑公众的企图(正如叔本华所指出的)。因为这种发展,康德本人无疑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指责;由于其著作的晦涩风格(尽管只是在经历长期的沉思之后才仓促写出),助长了把德国理论著作中低标准的清晰度降得更低。
      康德之后的形而上学的拙劣作者都没有作过驳斥他的尝试;更有甚者,黑格尔竟然厚颜无耻地庇护康德,“复活他将之恢复到其光荣地位的辩证法的名称”。他认为,康德指出的二律背反是完全正确的,不过他对它的担心却是错误的。黑格尔断言,二律背反正好处在必然自相矛盾的理性的本性之中;这不是我们人类能力的弱点,而是一切触及矛盾和二律背反的合理性的真实本质;因为理性正是这样发展的。黑格尔断言,康德已经分析了理性,仿佛它是某种静态的东西;他忘记了人类通过理性发展我们的社会遗产。但是,我们所乐于称作人的理性的东西只不过是这种社会遗产的特产,是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群体,即民族的历史发展的产物。这种发展辩证地,即以三拍的节奏进行着。首先是一个论题被提出来;但它会产生批判,会与肯定其反面的反对者发生矛盾,形成一个反题;在这些观点的冲突中,获得了一个合题,即一种对立面的统一,一种在更高层次上的调和或和解。合题就这样通过取代它们吸收了两个最初的对立论题;它把它们降低为自身的组成部分,因而否定、提升和保存它们。一旦这种合理被建立,整个进程就能够在现在达到的一个更高的层次上重复自身。总之,这就是黑格尔称之为“辩证法的三段式”之进步的三拍节奏。
      我很愿意承认,这对一种批评讨论和科学思维有时籍以进步的方式,并不是一种糟糕的描述。因为所有批评都在于消除我们所能发现的矛盾。然而,这意味着科学是按照矛盾不能被允许和可以避免这一假设而推进的,因而发现矛盾就会迫使科学家尽一切努力去消除它;不错,一旦承认了矛盾,所有的科学就必然瓦解。然而,黑格尔从他的辩证法三段式中却推衍出一个非常不同的教条。既然矛盾是科学进步的手段,他得出结论说,矛盾不仅是允许的和不可避免的,而且是非常有必要的。这就是黑格尔的学说,它必然要毁灭所有的论证和进步。因为,如果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和必要的,那么,就不需要消除它们,这样,所有的进步就必然会完结。
      然而,这种学说只是黑格尔主义的主要原则之一。黑格尔的意图是要自由操纵一切矛盾。他主张“一切事情本身都是矛盾的”,为的是为一种观点辩护——这种观点不仅意味着所有科学的终结,而且意味着所有合理论证的终结。他希望承认矛盾的原因在于,他想终止合理的论证,并从而终止科学和理智的进步。通过使论证和批评成为不可能,他试图使他自己的哲学证伪一切批评,这样,就可以把自身建成为免受一切攻击的强制的独断论,建成为一切哲学发展之不可逾越的顶峰(我们这里有了第一个典型的辩证歪曲的例子;进步的观念在产生了达尔文的那个时代是很普通的,但并不符合保守分子的利益,因而被歪曲为其对立面,发展成了一种有终结的发展——一种受禁锢的发展)。
      黑格尔主义的两大支柱中的另一个,是他的所谓同一哲学。它也是辩证法的一种应用。我不打算浪费读者的时间以便理解它,尤其是因为我在其他地方已经试着这么做了;在主要方面,同一哲学不过是无耻的含糊其词,用黑格尔自己的话说,只不过是由“幻想”,甚或是“愚笨的幻想”构成。它是一座迷宫,其中像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卢梭和康德这些过去的哲学的阴影和回声,如今他们在那庆祝女巫的安息日的节日里,疯狂地试图混淆和欺骗天真的思想狭隘的观察者。黑格尔的主要观念(同时也是他的辩证法与同一哲学的联接者),是赫拉克利特的对立统一学说。赫拉克利特说:“上升之路和下降之路是同一的”,而黑格尔在重复他的意思时却说:“向西之路和向东之路是同一的。”赫拉克利特的这个对立统一学说被运用到许多来自旧哲学的回忆,因而它们都被归结为黑格尔自身的哲学体系的“组成部分”。本质与理念、一与多、实体与偶性、形式与内容、主体与客体、存在与变易、一切与无、变与静、现实与潜能、实在与现象、物质与精神,所有这些来自过去的幽灵,似乎都在这位大独裁者的头脑中作祟,而他则用他的气球,用他的吹嘘以及关于上帝和世界的虚构问题来表演他的舞蹈。然而,在这种疯狂中存在一种方法,甚至是普鲁士的方法。因为在这种表面的混淆背后,隐藏着专制君主弗里德里希·威廉的利益。同一哲学是用来为现存的秩序辩护的。它的主要结果是伦理的和法律的实证主义,即一种认为存在的就是善的理论,因为除了现存的标准以外,没有其他标准;这是一种强权即公理的理论。
      这种理想是怎么被推出来的呢?只是通过一系列的含糊其词。柏拉图说过(我们已经看到,他的形式或理念完全不同于“心灵中的理念”),只有理念是实在的,易死的东西是非实在的。黑格尔从这种理论中吸取了理念一实在这一等式。康德在其辩证法中谈到“纯粹理性的理念”,是在“心灵中的理念”的意思上使用“理念”一词。黑格尔从这里吸取了这种理论,即理念是某种心理的、精神的或理性的东西,它可以用理念的一理性这一等式来表达。将这两个等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含糊其词)结合在一起,就产生了实在一理性这一等式;这使得黑格尔认为,一切合理的都是实在的,一切实在的必然是合理的,而实在的发展与理性的发展是同一回事。既然存在中不存在能有比理性和理念的最终发展更高的标准,那么,一切现在是实在的或现实的事物就必然存在,必然是合理的和善的。尤其是善,我们将会看到,是现实存在着的普鲁士国家。
      这就是同一哲学。除了伦理的实证主义以外,一种关于真理的理论也会表现出来,就像是一个副产品(用叔本华的话说)。它是一种非常便利的理论。我们已经知道,凡是合理的都是实在的。当然,这意味着,一切合理的东西都必须与实在相符合,因而必然是真实的。真理是以与理性发展相同的方式发展的,一切在其发展的最后阶段诉诸理性的东西,对该阶段而言,也必然是真实的。换句话说,一切在那些拥有新潮的理性的人看来是确切的东西,必然是真实的。自明与真理是同一种东西。如果你是新潮的,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去信仰一种理论;因为按照定义,这会使它变得真实。就这样,黑格尔所谓的“主体”(即信仰)与“客体”(即真理)之间的对立就变成了一种同一性;而这种对立面的统一也可以解释科学认识。“理念是主体与客体的统—……科学预设着它自身与真理的分离已被消除。”
      黑格尔的同一哲学就是如此,这是黑格尔的历史主义赖以建立的第二个智慧支柱。随着同一哲学的建立,这项对黑格尔的较为抽象的理论进行分析的有点令人厌倦的工作,也就告结束了。本章其余部分限于讨论黑格尔对这些抽象理论所作的实际的政治应用。这些实际应用将更清楚地向我们表明他的所有工作的辩护性目的。
      我敢断言,黑格尔的辩证法主要的是被设计来歪曲1789年的观念的。黑格尔完全意识到这一事实,即辩证的方法可以用来把一种思想歪曲成它的对立面。他写道:“辩证法在哲学上不是新东西,苏格拉底……就曾用来刺激某些清洁工认识讨论主题的愿望,在以这种意图提出各种问题之后,他把那些与之交谈的人全都带到了他们起初的表述已宣布为正确的东西的对立面。”作为对苏格拉底意图的一种描述,黑格尔的这个表述也许并不十分公正(可以设想,苏格拉底的主要目的是暴露对方的过于自信,而不是把人们引向他们以前所相信的东西的反面);但是作为黑格尔自身意图的一种陈述,倒是极好的,尽管实际上黑格尔的方法比他的纲领所指明的要笨拙得多。
      我要选择黑格尔在《法哲学》(第270节)中讨论过的思想的自由、科学的独立性和客观真理的标准等问题,作为这样运用辩证法的第一个例子。他是从只能把思想自由的要求以及它受国家保护的要求解释成什么而开始的。他写道:“国家……具有作为其基本原则的思想。因而思想自由和科学只能源于国家;正是教会,烧死了布鲁诺,迫使伽利略放弃信仰……科学,因而必须从国家寻求保护,因为……科学的目的是认识客观真理。”从这个承诺开始(我们可以把它看做描述了其对手的“第一印象”),黑格尔继续把他们带到“他们的第一印象宣称为正确的东西的对立面”,并以一种对教会的可耻的攻击改变了他的立场:“但是,这种认识当然并非总是与科学的标准相一致,它可以退化为一种纯粹的意见……对这些意见……它”(即科学)“也可以提出像教会一样的同样是自命不凡的要求——要求有意见和信仰的自由。”因此,思想自由的要求和主张科学有进行自我评判的自由的要求就被描述为“自命不凡”;而这仅仅是黑格尔的歪曲的第一步。接下我们听到,如果面对颠覆性的意见,“国家必须捍卫客观真理”;这提出了一个基本的问题:谁去判定什么是客观真理、什么不是客观真理?黑格尔回答说:“一般而言,对什么被视为客观真理……国家必须作出决断。”
      通过这个回答,思想自由和科学建立自己的标准的主张最后都让位于它的对立面。
      作为辩证法的这种应用的第二个例子,我们选择了黑格尔对政治制宪的要求的讨论,我把它同他对平等和自由的讨论结合了起来。为了评估制宪的问题,应该记住,普鲁士专制主义并不知道有宪法(除诸如君权至上之类的原则之外),而在德国各邦,民主改革的口号是,君主应该“授予国家一部宪法”。但是,弗里德里希·威廉同意他的顾问安锡伦的这一主张,即他决不应向“那些狂热者,即非常积极和大声叫嚷,多年来自我标榜为国家,并喊着要有一部宪法的那群人”屈服。尽管在强大的压力下国王答应实行制宪,但他从没履行过他的诺言(传说有一位不幸的宫廷医生,就因为对国王的“宪法”作了一点天真的评论而被解了职)。如今黑格尔怎样探讨这个棘手的问题呢?他写道:“作为一种活的精神,国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由各个不同的部门相连接……宪法就是这种国家权力的连接或组织……宪法是现存的正义……自由和平等……是宪法的最终目标和结果。”当然,这只是导言而已。不过在实施制宪的要求辩证地转变为专制的君主统治的要求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明白,黑格尔如何把自由和平等这两个“目标和结果”转变为它们的对立面。
      让我们先看一下黑格尔如何把平等歪曲为不平等:黑格尔承认,“公民在法律面前是平等的”,这句话包含了一个伟大的真理。但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只不过是一种同义反复;它只是一般地陈述一种合法身份存在和依法统治。但是,更具体一点说,公民……要在法律面前平等,关键在于他们只能是在法律之外也是平等的。早年他们在财产、年龄等方面拥有平等,才能在法律面前受到平等的对待……法律本身是以不平等的条件为前提的……应该说,制造出个人在实际上具有极大的、具体的不平等,正是现代国家的形式有了巨大的发展和成熟。
      在这个关于黑格尔把平等主义的“伟大真理”歪曲成这样的对立面的概述中,我已经把他的论点作了彻底的省略;我必须告诫读者,整个这一章我不得不全都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从一种可读的方式描述其思想的噜苏和飘忽不定(我不怀疑这是一种病态)。
      下面让我们看看自由。“关于自由”,黑格尔写道,“在从前的时代,所有法定的权利,不论是私人权利,还是城市的公众权利,都被称之为‘自由’。实际上,一切真正的法律都是一种自由;因为它包含着理性的原则……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它体现了一种自由……”现在这个论点,即它试图表明“自由”等同于“一种自由”,因而等同于“法律”,并且还由此推出,法律越多,自由也就越多,虽然不过是对自由的悖论(柏拉图首先发现,而且我们在前面简述过)的一种笨拙的陈述罢了(说它笨拙,是因为它依靠一种双关语);这个悖论可以这样来表述:无限制的自由会导致它的反面,因为如果没有法律的保护和限制,自由必定会导致强者统治弱者的暴政。卢梭含混地重复过这个悖论,康德则解决了它。他要求每个人的自由都应该受到限制,但不能超出对保障全体的同等自由成为必要的那部分。黑格尔当然知道康德的解决,但他不喜欢它,他以下面这种轻蔑的方式描述它,却不提及它的作者:“今天,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观念更让人熟悉了,即人人都应限制其与别人的自由相关的自由;国家就是这种相互制约的条件;而法律就是这些制约。”但是,他继续批判康德的理论,“它表述了这一种观点,即把自由看做是偶发的乐善好施和自我意愿”。通过这种隐秘的评论,康德的平等主义的正义理论被消除了。
      但是黑格尔自身感觉到,他用以把自由和法律等同起来的这个小戏谑,对他的目的来说还不充分;经过一番踌躇之后,他又回到了他最初的问题,即制宪问题。他说:“政治自由这个词常被用来指这样一些人对国家公共事务的形式上的参与……否则他们”(亦即普通市民)“会在市民社会的特殊目的和事务中找到自己的主要职能。把‘宪制’的主衔只赋予建立这种参与的国家一方……把没有形式上这样做的国家看做是没有宪制的国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的确,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但是,如何消除它呢?通过一种纯粹的语言技巧——通过一个定义:“关于该术语的这一用法,惟一要说的事情是,我们一般必须通过宪法来理解法律的裁决,也就是说,理解自由的裁决……”不过黑格尔自己再次感到这种论证的惊人的贫乏,他绝望地投入到集体主义的神秘主义(卢梭提出的)和历史主义之中:“‘制宪的权力属于谁?’的问题与‘谁来制定民族精神?’的问题是同一个问题。”黑格尔疾呼:“把你关于宪制的思想同集体精神的思想分开吧,似乎没有宪制,后者就不存在或不曾存在一样,你的幻想证明你们对这种联系”(即民族精神与宪制之间的联系)“的理解有多么肤浅……内在精神和民族的历史才是精神的历史,宪制是由它铸造并将由它铸造的。”但是,这种神秘主义要为专制主义辩护仍然太含糊。它必须更专门些;黑格尔现在敢于这样做。他写道:“维护和产生国家及其宪制的真正的活的总体是政府……在作为有机总体的政府中,国王的最高权力是……维系一切和决定一切国家意志,即它的顶峰和无所不包的统一。在国家的完美形式中,每一个和一切要素……都达到了它的自由存在,这种意志就是一种现实的决定个体的意志(不仅仅是多数人的意志,在多数人的意志中,决定意志的统一没有现实的存在);它就是君主制。因此,君主制的宪制是发达理性的宪制;而一切其他的宪制都属于理性的发展和自我实现的较低水平”。更特别的是,黑格尔在《法哲学》中——前边引文都出自他的《哲学全书》——以一段类似的话作了这样的解释:“最终的决定,绝对的自我裁决构成了君主的权力”,“整体中的绝对的决定的因素……是单一的个人,即君主”。
      现在我们清楚了。人们为什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要求一个以专制君主制为荣的国家实行“宪制”呢?这种君主制据称代表了一切宪制的最高水平。那些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显然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正如那些要求自由的人瞎了眼,看不到在普鲁士专制君主制下,“每一个和一切要素都达到了它的自由存在”。换句话说,我们这里有了黑格尔绝对辩证法的证明,即普鲁士是自由的“顶峰”;其专制主义的宪制是人类向往的目标(而不是某些人可能想象的监禁);其政府将一如既往地保护和维护最纯粹的自由精神——集中。
      柏拉图哲学——它一度被宣布为国家的统领——与黑格尔一道成了最卑微的仆从。
      关键是要注意,这些可卑的服务是自愿提供的。在专制君主统治的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并不存在极权主义的威胁;正如无数自由的出版物表明的,检察制度也不是非常有效。当黑格尔出版他的《哲学全书》时,他是海德堡大学的教授。紧接出版该书之后,他即被召至柏林,正如他的崇拜者所说,成了哲学的“公认的独裁者”。但是,有些人也可能认为,这一切即使是真的,也不能用来否定黑格尔辩证哲学的优越性,或否定他作为哲学家的伟大。对于这种看法,叔本华已作了回答:“哲学被误用了,国家方面把它当作工具,其他方面把它作为获利的手段……谁实际上还会相信,真理会像副产品一样出现呢?”
      这些段落让我们看到了黑格尔的辩证方法在实践中应用的方式。我现在要进入到辩证法和同一哲学的联合应用之中。
      我们看到,黑格尔认为一切都处在流变之中。本质、理念和精神是发展的;当然它们的发展是自我运动的和辩证的;每一发展的最后阶段必然是合理的,因而是善的和真实的,因为它是所有过去发展的顶峰,超越了以前的所有阶段(因而事物只能变得越来越好)。一切真实的发展,因其是一个实在的过程,按照同一哲学,必然是合理的和理性的过程。这也适用于历史。
      赫拉克利特坚持认为,在历史的背后存在一种隐藏着的理性。对黑格尔来说,历史成了一本打开的书。这本书是粹纯的辩护。它通过诉诸神的智慧,为普鲁士君主专制制度的优越提供辩护;通过诉诸普鲁士君主专制制度,又为神的智慧提供了辩护。
      历史是某种实在的东西的发展。按照同一哲学,因而它必然是某种合理的东西。现实世界的进化——其中历史是最重要的部分——被黑格尔视为与一种逻辑的操作或推理的过程是“同一的”。就像黑格尔所认为的,历史是“绝对精神”或“世界精神”的思想进程。它是这种精神的显现。它是一种巨大的辩证法的三段论;照例可以由神推出。三段式是神所遵循的计划;所得出的逻辑结论是神追求的目的——世界的完美。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写道:“哲学借以探讨历史的惟一的思想,是理性的概念;它是这样一种学说,即认为理论是世界的统治者,因而世界史向我们呈现出合理的过程。这种信念和直观……并不是哲学领域里的假设。它在那里证实……理性……是实体,是无限制的力量……无限的质料……无限的形式……无限制的能量……这个‘理念’或‘理性’是真理、永恒和绝对强大的本质;它在世界中展示自身,在那世界中所展示的惟有这种理性及其荣光——如前所述,这是一个哲学上证明过的论题,而这里又被当作推论提出。”这段滔滔不绝的话并没有把我们带得太远。然而,如果我们看一下“哲学”(即他的《哲学全书》)中的话,那么就更能看出他的辩护性目的。因为我们在那里读到:“历史,尤其是一般历史,是建立在一个本质的和实际的目的之上的;这个目的实际上现在是、将来还是在历史——即神的计划中实现的;总之,历史中有理性,必须按照严格的哲学根据来确定,从而表明它是本质的以及事实上是必然的。”现在,由于神的目的实际上在历史的结果中“实现了”,有人可能怀疑,这种实现已经在现实的普鲁士发生。情况确实如此;我们被告知,这个目标是如此以理性(或如黑格尔所说的“精神”)的历史发展的三个辩证步骤实现的,其“生命……是进步具体化的循环”。这些步骤的第一步是东方的专制主义,第二步由古希腊和罗马的民主制和寡头政治构成,第三步,也是最高的一步,是德国的君主制,当然,这是一种专制君主制。黑格尔相当明确地说,他指的不是未来的乌托邦君主制。他写道:“精神……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本质上就是现在;这必然寓示着,精神的当前形式包含并超越了所有以前的步骤。”
      然而,黑格尔甚至说得比这还要露骨。他把历史的第三个阶段,即德国的君主制或“德意志世界”再分为三个部分,他说:“首先,我们应该把宗教改革本质上看做普照万物的太阳,伴随着破晓的霞光,我们看到了中世纪时期的结束;其次是继宗教改革之后的事态的展开;最后是从上世纪结束算起的现代。”即从1800年至1830年(发表这些演讲的最后一年)这段时期。黑格尔又一次证明,这个现在的普鲁士是自由的顶峰、堡垒和目标。他写道:“在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一般历史的舞台上,精神以其最具体的实在性展示自己。”黑格尔认为,精神的本质就是自由。“自由是精神的惟一真理。”因此,精神的发展必然是自由的发展,最高的自由必然在那代表历史发展最后划分的德国君主制的对年中才实现。的确,我们读到:“德意志精神是新世界的精神。其目的是实现作为自由之无限制的自我裁决的绝对真理。”在对普鲁士进行颂扬之后,黑格尔向我们保证,普鲁士政府“取决于官方的世界,其顶点是君主的个人决定;如前所述,一个最后的决定是一种绝对的必然性”。黑格尔达到了他的著作的圆满结论,他说:“这是意识已到达的位置,它们构成自由实现自身之形式的主要阶段;因为世界史不过是自由理念的发展……世界史……是精神的实现,这是真正的神正论,历史中的神的公正……所有已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物……本质上都是神的作品……”
      我要问,当我说黑格尔向我们展示的是在为神、同时也是为普鲁士政府作辩护时,难道我不对吗?黑格尔强令我们当作地上的神圣理念来崇拜的国家,只不过是从1800年到1830年弗里德里希·威廉的普鲁士,难道不是很清楚吗?而且我要问,他的这种对一切体面的事物所作的卑鄙的歪曲,还有谁能胜过吗?这种歪曲不仅曲解了理性、自由和和平等,以及开放社会的其他观念,而且曲解了对上帝的真诚信仰,甚至是真诚的爱国主义。
      我已经描述了黑格尔如何从似乎是进步的甚至是革命的立场出发,借助于一种歪曲事物的一般辩证方法(现在读者对这种方法已经很熟悉了),最后得出一种令人吃惊的保守的结果。与此同时,他把他的历史哲学与他的伦理的和法学的实证主义结合起来,为后者提供了一种历史主义的辩护。历史是我们的法官。因为历史和神把现存的权力变成了现实,所以它们的强权必然是公理,甚至是神圣的公理。
      但是,这种道德的实证主义并不完全令黑格尔满意。他要求的更多。正如他反对自由和平等一样,他也反对人类的兄弟之爱,反对人道主义理想,或者如他所说的,反对“博爱”。良心应该被盲从、以及被赫拉克利特关于名望和命运的浪漫主义的伦理学所取代,人类的兄弟之爱应该被极权主义的民族主义所取代。有关这点是如何实现的,我们将在本章的第3节、尤其是第4节中表明。

      我现在继续扼要概述这个相当奇怪的故事——关于德国民族主义之兴起的故事。无疑,该词所表达的倾向与对理性和开放社会的反叛有密切的联系。民族主义诉诸我们的部落的本能、情感和偏见,诉诸我们试图摆脱个人责任之压力的欲望,试图用集体或群体的责任来取代它。正是在协调这些倾向时我们发现,论述政治理论的最古老的著作,甚至那些老寡头统治者的著作,全都确定无疑地表达了民族主义的观点;因为这著作之所以写作,就是企图反对开放社会,以及反对帝国主义、世界主义和平等主义等新观念。但是,民族主义政治理论的这种早期发展,很快就随着亚里士多德一起结束了。亚历山大帝国的诞生,真正的部落民族主义已经从政治实践中消失了,而从政治理论中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亚里士多德开始,所有的欧亚文明国家都成了帝国,包括着无数有着混合血统的人口。欧洲文明及其所属的所有政治组织,此后一直带有国际性,或者更准确地说,带有互为部落的性质(似乎早在亚历山大以前,也即就像亚历山大在我们之前一样,古代苏美尔人的帝国就创造了第一个国际文明)。有好的政治实践就有好的政治理论;迄至大约一百多年以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式的民族主义实际上已从政治学说中消失了(当然,部落的和偏狭的情感总是很强烈)。当民族主义在一百多年以前复活时,它出现在欧洲所有国家中最复杂的国家之一,出现在德国,尤其是出现在拥有大量斯拉夫人口的普鲁士(人们可能不太清楚,大约在一个世纪以前,普鲁士由于拥有占多数的斯拉夫人口,根本不被看做一个德意志的城邦;虽然它的国王像布兰登堡的公爵是德意志帝国的“选帝侯”一样,被认为是德意志的君主。在维也纳会议上,普鲁士被正式接纳为“斯拉夫王国”;而在1830年时,黑格尔甚至仍然把布兰登堡和麦克伦堡说成由“德意志化的斯拉夫人”居住)。
      因此,将民族国家的原则重新引进政治学理论,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尽管如此,如今它受到如此广泛的接受,以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往往是无意间就这样看。它现在就这样构成了通行政治思潮中的一个不言自明的假设。尤其是从威尔逊提出那个用意不错但考虑欠周的民族自决原则以后,它甚至被许多人认作是政治伦理学的基本公式。如果人们不了解欧洲的历史,不了解它的各个部落的迁徙和混合,不了解来自亚洲的移民浪潮(这些人抵达被称作欧洲大陆的半岛的迷宫时,便在这里定居、分散和融合),他们又怎么能够理解,这可能是早就提出过的一条不适用的原则?解释只能是,威尔逊这位真诚的民主分子(还有马撒里克,所有开放社会的战士中最伟大的一位),成了某种导源于一种最反动和最奴性的政治哲学的运动的牺牲品,成了饱受柏拉图和黑格尔形而上学政治理论之哺育的牺牲品,成了建立在这些理论之上的民族主义运动的牺牲品。
      民族国家的原则,也就是说,每个国家的领土与一个民族的领土要相一致的政治要求,决不像今天它向许多人呈现的那样是自明的。当有人谈到民族时,即使大家知道他所意指的是什么,但是毕竟不清楚,何以民族性会被当作一个基本的政治学范畴来接受,甚至比例如宗教、出生地、对王朝的忠诚或类似民主的政治信仰(有人会说,民主是将瑞士各民族团结在一起的因素)更为重要。然而,当宗教、领土或政治信仰多少可以清楚地确定时,却从来没有人能够以可以被用作实际政治之根据的方式解释他用民族意指什么(当然,如果我们说民族是生活或出生于一定国家的一定数量的人,那就一切都清楚了;然而,这就意味着放弃民族国家的原则——这一原则要求国家由民族来决定,而不是相反)。所有那些认为民族是由共同的起源、共同的语言或共同的历史结合在一起的理论,实际上没有一种能被接受,或者可以适用。民族国家的原则不仅是不适用的,而且从来就没有被明确地考虑过。它是一个神话。它是一种非理性的、浪漫的和乌托邦的梦想,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和部落集体主义的梦想。
      尽管它含有内在的反动的和非理性的倾向,然而奇怪的是,在黑格尔之前的短暂历史中,它竟是一种革命的和自由的信条。凭藉某个偶发的历史事件——第一国民军即拿破仑领导的法国军队对德国领土的入侵,以及由这一事件所引发的反抗——却使它迈向了自由的营垒。概述一下这一段发展史、以及黑格尔将民族主义拉回到极权主义营垒的方式,不是没有意思的。自从柏拉图首先提出希腊人对于野蛮人的关系就好比主人和奴隶的关系时起,民族主义就从属于这一营垒。
      我们不会忘记,柏拉图令人遗憾地提出了他的基本的政治问题:谁来统治?谁的意志该成为法律?在卢梭以前,对这一问题的通常回答是:国王。卢梭则提出了一个新的具有革命性的答案。他认为不是由国王而是由人民来统治;成为法律的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的意志。这样,他就导致发明了人民的意志,集体的意志,或者如他所说的“普遍意志”;而人民一旦被赋予意志,就必然会被提升为一种超越的人格;卢梭说:“与外在于它的东西相关(即与其他人相关),它成了一个个别存在,一个个人。”在这个发明中,存在着许多浪漫主义的集体主义,但没有民族主义的倾向。然而,卢梭的理论中明显地包含有民族主义的基因,他的最有代表性的理论是,各民族必须被看做是不同的人格。当法国大革命在民族征兵的基础上创造出一支人民的军队时,它就朝民族主义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
      另一位对民族主义的理论作出了贡献的人是J.G.赫尔德,他先是康德的学生,后来两人成了私交。赫尔德认为,良好的国家应该有自然的疆界,即其疆界与其“民族”所居住的地方要相一致;这是他在《论人类历史的哲学》(1785年)一书中首先提出的一种理论。他写道:“最自然的国家是由拥有单一民族特性的单一的人民组成的国家……人民像家庭一样是一种自然的发展,只是分布得更广一点……像在所有人类共同体中一样……在国家的情况下,自然的秩序是最好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每个人在其中都能实现自然希冀他的职能的秩序。”这种理论最初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因为它试图为国家的“自然的”疆界问题提供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只能引起有关国家的“自然的”疆界的新问题。有趣的是可以看到,康德立刻意识到在赫尔德的这本著作中有一种危险的非理性的浪漫主义,由于他的直率的批评,赫尔德与他成了死对头。我要从这个批判中引述一段话,因为它不仅一劳永逸地概括了赫尔德,而且也概括了像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之类的后来的神谕哲学家,以及他们的现代追随者。康德写道:“拾取类比的聪明敏捷和使用它的大胆想象,使之与罗致情绪和感情的能力结合在一起,为的是获得对其对象的兴趣——一种总是笼罩在神秘之中的对象。对于强大和深刻的思想之努力来说,这些情绪很容易是错的;因此,它们提出了比冷静判断所能证明的还要高明的期望……同义反复被作为解释骗卖,讽喻被作为真理提供。”
      正是费希特赋予德意志民族主义以最初的理论形态。他主张,国家的疆界要以语言来决定。(这并没有改善问题。方言的差异在什么地方成了语言的差异呢?斯拉夫民族和条顿民族,究竟有多少不同的语言?或者说这些差异只不过是方言呢?)
      费希特的观点有过最为奇特的发展,尤其是如果我们考虑到他们是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的话。1793年,他曾为卢梭和法国大革命辩护,而1799年,他依然宣称:“显而易见,从现在开始,只有法兰西共和国才能作为正直人士的祖国,他只能为这个国家奉献力量,因为不仅人类的最高贵的希望,而且它的存在本身,都同法兰西的胜利联系在一起……我要把我自身和我的全部能力奉献给这个共和国。”值得注意的是,当费希特作这些评论时,他正在美因兹商谈他的大学教职,该地方当时还由法国人控制。E.N.安德森在其对民族主义的有趣研究中写道:“在1804年,费希特……渴望放弃普鲁士的工作,接受俄国人的召唤。普鲁士政府没有满足他提高工资的要求,他希望从俄国获得更多的认可,因而写信给俄国的谈判者说,如果俄国政府聘他为圣彼德堡科学院的研究员并付给他不低于400卢布的薪俸,‘我到死都是他们的人’……”安德森继续写道:“两年之后,世界主义者费希特完成了向民族主义者费希特的转变。”
      法国人占领柏林时,出于爱国主义,费希特离开了;他之所以采取这一行动,正如安德森所说,是由于“他不允许自己……仍然不被普鲁士国王和政府注意”。当A.缪勒和W.冯·洪堡受到拿破仑接见时,他给妻子写信愤愤不平地说:“我并不忌妒缪勒和洪堡;我高兴我没有得到这个丢脸的荣誉……如果一个人公开宣布为一个美好的事业献身,那么这不仅会使他的良心、显然也会使他后来的成功不同凡响。”安德森对此评论说:“事实上,他得到了利益;毫无疑问,他被召至柏林大学,是这一情节所致。这并不有损于他的行为的爱国主义,只是应该以适当的观点对待它。”对这一切我们必须补充说,费希特作为哲学家的生涯,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之上。他的第一本书是匿名出版的,当时康德的宗教哲学——题为《一切天启之批判》——正被期待着。这是一本极其笨拙的书,它并未避免使自己成为康德风格的巧妙模本;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包括谣言,以使人相信这是康德的著作。如果我们知道,费希特只是因为康德的好心(康德只读了前几页)才找到了出版商,问题就会更明白了。当出版界把费希特的著作当作康德的著作来称赞时,康德不得不向公众宣布,这部书是费希特的,由此费希特的声望突然间高涨起来,被聘为耶拿大学的教授。不过,为了与此人脱离关系,康德后来不得不作了另一个声明,在这个声明中出现有这样的词句:“愿上帝保佑我们免受友人的攻击,如果攻击来自敌人,我们还能够设法保护自己。”
      这就是费希特这个人的生涯中的几个插曲,他的“夸夸其谈”曾经产生过近代民族主义和近代唯心主义哲学,当然是建立在对康德的教诲的曲解之上(在区分费希特的“夸夸其谈”和黑格尔的“江湖骗术”时,我遵循的是叔本华,尽管我必须承认,坚持这种区分可能有点卖弄的嫌疑)。整个故事之所以有趣,主要是因为它揭示了“哲学史”和一般“历史”的真相。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个或许与其说可耻、勿宁说幽默的事实,即这帮小丑竟然还被认真对待,他们被变成崇拜的对象,变成某种严肃的(尽管经常是令人厌烦的)研究对象,以及变成审查报告竞争的对象。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个令人吃惊的事实,即空谈家费希特和江湖骗子黑格尔,竟被当作像德谟克里特、帕斯卡尔、笛卡尔、斯宾诺莎、休谟、康德、J.S.穆勒以及B.罗素这一层次的人物来看待,他们的道德说教还被认真看待,甚或被认为比其他那些人的理论还要优越。然而,我的意思是,那帮谄媚的哲学家们,许多人分不清思想和幻想,不提善与恶,竟敢说他们的历史是我们的裁判官,或者敢说他们的哲学史是对各种“思想体系”的不言自明的批判。我想很明显,他们的谄媚只能是对他们的哲学史的不言自明的批判,是对那些赞美哲学事务的吵闹自夸和密谋的批判。似乎形成了一条那些人喜欢称之为“人性”的规律,即自负与思想匮乏是成正比的,但与给人类财富提供的总量却成反比。
      正当费希特成为一个民族主义的鼓吹者时,一种本能的和革命的民族主义作为对拿破仑的侵略的反抗,却在德国正在兴起(这是对跨民族的帝国之扩张的一种典型的部落式的反抗)。人民要求一种他们在卢梭和法国大革命意义上理解的民主改革,但他们是在没有法国征服者的条件下需要它。他们转而反对自己的君主,同时也反对拿破仑皇帝。这种早期的民族主义是作为一种掩饰自由和平等的欲求,随着一种新宗教而兴起的。安德森写道:“民族主义是随着正统基督教的衰落而兴起的,它以信仰其自身的神秘体验取代了后者。”这是一种拥有被镇压部落的其他成员的共同体的神秘体验,是一种不仅取代了基督教,尤其取代了对国王的信任和忠诚之情感的神秘体验(这种情感被专制主义的凌辱摧毁了)。显然,这样一种难以控制的新的和民主的宗教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尤其是对于普鲁士国王来说,是大的躁动、甚至是危险的源泉。怎样面对这种危险?解放战争以后,弗里德里希·威廉通过首先解除其民族主义的顾问,然后任命黑格尔来面对它。因为法国革命证明了哲学的影响,这一点曾被黑格尔充分强调(因为这是他自身的服务的基础),他说:“现在,精神是潜在组织的本质性基础,因而哲学变成了主导者。据说法国革命由哲学所致,哲学被描述为世界智慧,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哲学不仅是自在自为的真理……而且也是显现在世界事物中的真理。因此,我们不应该与这一判断相矛盾,即法国革命接受了来自哲学的第一推动力。”这是黑格尔洞察到他的直接任务的一个暗示,即要提供一种相反的推动力;虽然它不是第一推动力,但哲学通过它可以加强反动的力量。这个任务之—就是曲解自由、平等这样一些观念。但是,制服革命的民族主义宗教或许是一个更加紧迫的任务。黑格尔按帕累托的劝告的精神上完成了这一任务:“利用情绪,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摧毁它们的无益努力。”他制服了民族主义,不是用直言不讳的反对,而是将其转变为训练有素的普鲁士极权主义。恰好是,他把一种强大的武器带回到它根本上就不属于的封闭社会的营垒中。
      这一切都做得很笨拙。黑格尔为了取悦于政府,有时过于公开地攻击民族主义者。他在《法哲学》中写道:“有些人近来开始谈论‘人民主权’,以反对君主主权。但是当它与君主主义相比较时,‘人民主权’就只不过成了一个含混范畴,它来自于‘人民’这一野蛮的观念。没有君主……人民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早在《哲学全书》中,他就写道:“个人的聚集往往被说成民族。然而,这样的聚集是乌合之众,而不是民族,正因为此,国家的目的之一就是,一个民族不应作为这样的聚集而存在、统治和行动。一个民族处于这样的状态,是一种没有法律、没有道德、禽兽般的状态。在这种情形下,一个民族只是一种不定型的、野蛮的盲目力量,像狂暴的充满自然力的大海,但它却不会像民族——一种精神的元素——一样自我毁灭。然而人们经常会听到这种状态被描述为纯粹的自由。”这里在向自由的民族主义者作明白无误的暗示,国王像憎恶瘟疫一样憎恶它们。当我们看到黑格尔提及早期民族主义者重建德意志帝国的梦想时,这一点会更明白。他在对普鲁士的最新发展的颂词中说道:“帝国的梦幻已经完全消逝。它被破碎为主权国家。”这种反自由倾向导致黑格尔把英国说成是恶的意义上的国家的典型例子。“以英国为例”,他写道,“由于个人在公共事务中占有了绝对的分量,所以这个国家被认为拥有一切宪制中最自由的宪制。经验表明,与欧洲的其他文明国家相比,这个国家在市政和犯罪立法方面,在财产的法律和自由方面,以及在艺术和科学的安排方面,等等,都是落后的,客观的自由或合理的权力沦为形式上的权力和个人的特殊利益的牺牲品:甚至在宗教的制度和奉献给它的财产方面也是如此。”这真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陈述,尤其是当他把“艺术和科学”也考虑到时更是如此,因为没有谁比普鲁士更落后了,在那里,柏林大学只是在拿破仑战争的影响下才创立,正如国王所说,其设想在于“国家必须以理智的力量代替物质力量上失去的东西”。在后面几页中,黑格尔忘记了他对英国的艺术和科学所说的话;他在那里说到,“在英国,历史写作的艺术经历了一个净化的过程,形成了一种更坚实和更成熟的境界。”
      我们看到,黑格尔懂得其任务是反对民族主义中自由的、甚至是帝国主义的说教。他通过说服民族主义者做到这一点,即认为他们的集体主义要求是可以通过一个全能的国家而自动实现的,他们要做的一切就是协助加强国家的权力。他写道:“民族国家,就其实质的合理性和直接的现实性而言,就是精神;因此它是尘世的绝对权力……国家是人民自身的精神。现实的国家,不论在其具体事务中,在其战争中,还是在其制度中,都受到这种精神的鼓舞……一个特定民族的自我意识是其集体精神发展的媒介……时代精神将其意志赋予其中。其他民族的精神没有权力违背这个意志:民族支配世界。”因此,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是民族及其精神和意志。历史是各种民族为追求支配世界而竞争。由此可以推论,自由的民族主义者所提倡的改革是不必要的,因为无论如何民族及其精神都是主角;此外,“每个民族都有适合于它和属于它的宪制”(法律的实证主义)。我们看到,黑格尔不但用柏拉图-普鲁士式的国家崇拜,而且用历史崇拜,用历史成功的崇拜,取代了民族主义中的自由因素(弗里德里希·威廉成功地反击了拿破仑)。这样,黑格尔不仅掀开了民族主义历史中的新的一页,而且也为民族主义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我们已经看到,费希特曾经为它提供过一种以语言为基础的理论。黑格尔引进了民族的历史理论。按照黑格尔说法,民族是由活跃在历史中的精神联结在一起的。它是由于共同的敌人和在战斗中建立的兄弟情谊而联结在一起的(据说种族是这样一种人的集合体,它不是由于人的出身、而是由涉及其出身的共同错误而联结在一起的。同样的,我们可以说,一个黑格尔意义上的民族是这样一批人,它由涉及其历史的共同错误而联结在一起)。这个理论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的本质主义如何联系在一起,是很清楚的。一个民族的历史就是其本质或“精神”的历史,就是在“历史舞台”上肯定自身。
      在结束关于民族主义兴起的这一概述时,我想就迄止俾斯麦的德意志帝国建立时的事件作点评论。黑格尔的策略是利用民族主义的情绪,而不在摧毁它们的无益努力中浪费精力。但是,有时这种谄媚的伎俩似乎带来相当奇怪的结果。中世纪的基督教教义变成了极权主义的信条,并不能完全压制它的人道主义倾向;基督教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极权主义的外衣(并被作为异端来迫害)。这样,帕累托的劝告不仅不能用来抵消危害统治阶级的倾向,而且还能无意间维护这些倾向。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民族主义身上。黑格尔制服了它,却用普鲁士的民族主义取代了德意志的民族主义。但是,通过这样把“民族主义还原为普鲁士的成份”(用他自己的行话说),黑格尔就“维护”了它;普鲁士自身发现不得不沿着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情绪的道路继续前进。在1866年攻打奥地利时,它不得不以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名义和维护“德意志”的领导的借口这样做。它不得不把1871年大幅度扩张了的普鲁士宣扬为新的“德意志帝国”。一个新的“德意志民族”——按照黑格尔的民族历史理论,已由战争熔为一个联合体。

      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黑格尔歇斯底里的历史主义依然是现代极权主义将其快速成长归之于它的催化剂。它的运用,正如本章第五节将会表明的,既提供了基地,也把理智的不诚实教给了知识分子。我们必须明白这一教训,即理智的诚实对我们所热爱的一切都是基本的。
      然而,就这些吗?这公平吗?认为黑格尔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事实上是一种新的、历史的思维方式——一种新的历史感的创造者,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许多朋友批评我对待黑格尔的态度,批评我没能看到他的伟大之处。他们当然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我的确没有看到这点(现在依然如此)。为了弥补这一不足,我对这个问题作了一种非常系统的探索,黑格尔的伟大在哪里呢?
      结果令人失望。无疑,黑格尔关于历史剧的浩瀚和伟大的说法,创造了一种对历史感兴趣的氛围。无疑,他那宏大的历史概括、分期和解释,吸引了一些历史学家,向他们提出了要创造有价值的和详细的历史研究的挑战(这种研究近乎永恒地表明了黑格尔的发现以及他的方法的缺点)。然而,这种挑战对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的成就有什么影响吗?或者匆宁说,它不就是对宣传家的成就有影响吗?我发现,历史学家倾向于评价黑格尔(如果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哲学家,而哲学家则认为他的贡献(如果有的话)在于对历史的理解上。但是,历史主义并不是历史,要相信它既不应该有一定的历史的理解,也没有揭示历史的意义。如果我们想要评价黑格尔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或者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伟大之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反身自问,是否有人发现了他对历史的看法具有鼓动性,而应该问,是否他的这种看法中存在一些真理?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我只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或许被认为是不言自明的观念。它就是导致黑格尔攻击抽象的理性主义和理智主义的观念,这种理性主义和理智主义并不认为理性应该感激传统。对下面这个事实应该有一定的认识(然而黑格尔在逻辑中忘记了它):人不能白手起家,从无中创造出一个思想的世界;而他们的思想主要是理智传承的产物。我准备承认,这是一个重要的观点,如果人们愿意探索的话,在黑格尔那里可以找到它。不过我否认这是黑格尔本人的贡献。它是浪漫主义时代的共同财富。一切社会存在都是历史的产物;不是理性设计的发明,而是由不同的历史事件、不同的观念和利益的相互作用、不同的苦难和情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这一切都要比黑格尔古老。它可以追溯到埃德蒙·伯克,他对传统对于一切社会制度的功能所具有的意义的赞赏,对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政治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的痕迹在黑格尔思想中可以找到,但只是以一种夸大的、站不住脚的历史和进化的相对主义的形式出现——以一种危险的理论形式出现,即认为今天所相信的,实际上是今天才是真的,同样危险的推论是,昨天是真的(注意: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信以为真”),明天可能就是假的。这种理论肯定不会鼓励赞赏传统的意义。

      我现在继续进行对黑格尔主义最后一部分的讨论,分析新部落主义或极权主义对黑格尔学说的依赖。
      如果我的目的是写一部分关于极权主义兴起的历史,我就必须首先讨论马克思主义;因为法西斯主义部分起因于马克思主义在精神和政治上的衰败(我们将会看到,关于列宁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可能会得出一个类似的陈述)。然而,由于我的主要论题是历史主义,所以我准备先解决法西斯主义,稍后再来讨论作为早就产生的历史主义的最纯粹形式的马克思主义。
      在对自由和理性的长期反叛中,现代极权主义只是其中的一个插曲。与过去那些较老的插曲相比,这种不同主要不在于它的意识形态,而在于这一事实,即它的领导人实现了一种其前辈的最大胆的理想;他们使反叛自由成了一种流行的运动(当然它的普遍性不必估计过高;知识分子只是人民群众的一部分)。它之所以可能,是由另一种流行运动的衰败造成的,即在有关国家,社会民主党或马克思主义的民主翻版衰败了,在劳动人民的心目中,后一种运动是赞成自由和平等的观念的。人们逐渐明白,这个运动1914年没有采取一种决定性的反战立场,不是偶然的;当人们逐渐弄清楚,它无助于应付和平问题,尤其无助于应付失业和经济萧条时,当最后这个运动为自己半心半意地反对法西斯主义作辩护时,那么自由的价值和平等的可能性的信仰就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对自由的长期反叛就不择手段地获得或多或少的群众支持。
      法西斯主义不得不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部分遗产,这一事实解释了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的一个“初始的”特征,因为正是在某一观点上它背离了反叛自由的传统特征。我想起的这一观点是,法西斯主义不太喜欢公开诉诸超自然的力量。这并不是说,它必然是无神论的或缺少神秘的和宗教的因素。然而,透过马克思主义而广为传布的不可知论却导致了这一情形:在工人阶级之中,没有哪一种以普及性为目的的政治信条能够使它自身就范于任何传统的宗教形式。这就是法西斯主义,至少在其早期阶段,将其官方意识形态附加上某种19世纪的进化论唯物主义的混合物的原因。
      因此,法西斯主义者谋划的公式在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黑格尔加上少量的19世纪的唯物主义(尤其是海克尔提出的具有某种粗野形式的达尔文主义)。种族主义中的“科学的”因素可追溯到海克尔,1900年他负责一项有奖竞赛,其主题是:“在国家内部的和政治的发展方面,我们能从达尔文主义的原理中学到什么?”一等奖被授予沙尔迈尔的一部种族主义的长篇巨著,沙尔迈尔因而成为种族生物学的鼻祖。尽管其起源有很大差别,但是看看这种唯物论的种族主义与柏拉图的自然主义有多么强烈的相似,是很有意思的。在这两种学说中,基本的思想是:退化,尤其是上层阶级的退化,是政治衰败(读做:开放社会的进步)的根源。此外,近代的血统与土地的神话,在柏拉图的地生人的神话中,也找到了其精确的对立物。不过,现代种族主义的公式不是“黑格尔十柏拉图”,而是“黑格尔十海克尔”。我们将会看到,马克思用物质,用物质的和经济的利益,取代了黑格尔的“精神”。同样的,种族主义用某种物质的东西,即血统或种族的准生物学概念,取代了黑格尔的精神。成为自我发展的本质的,是血统而不是“精神”;成为世界的主权并在历史的舞台上展示自身的,是血统而不是“精神”;决定一个民族的本质的命运的,是它的血统而不是“精神”。
      黑格尔主义转化为种族主义或精神转化为血统,对黑格尔主义的主要倾向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它只是给它涂上了一层生物学或现代进化论的色彩。结果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同时也是神秘的关于自我发展之生物学本质的宗教,很容易让人想起创造进化的宗教(其首创者是黑格尔主义者柏格森),这种宗教曾被萧伯纳与其说是深刻不如说是预言式地表述为“一种信仰,它遵循着所有曾经控制人性的宗教的首要条件,即它必须是……一种后设生物学”。的确,这种种族主义的新宗教曾经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后设成份和生物学成份,或者表现出黑格尔的神秘的形而上学和海克尔的唯物主义生物学。

      现代极权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的差别还是多的。尽管从普及性的观点看可以撇开其重要性不论,但是就其政治倾向所及而言,这种差别并不重要。然而,如果我们现在就转向这种相似性,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另一种情景。几乎所有比较重要的现代极权主义的观念,都直接得到黑格尔的承传,黑格尔收集和保留了A.齐默恩所谓的“极权主义运动的武器库”。虽然这些武器大部分不是黑格尔自身铸造的,却是他在各种古代长期反叛自由的战争宝库中发现的,重新发现了它们,并把它们交到了他的现代追随者手中,无疑他作出了努力。下面是一些此类最重要观念的简要清单(我省略了已经讨论过的柏拉图的极权主义和部落主义以及主人和奴隶的理论)。
      (a)民族主义,依据历史主义的观念形态,国家是国家创造的民族(或种族)的精神(现在是血统)的体现;一个被选中的民族(现在是被选中的种族)注定要统治世界。(b)国家作为所有其他国家的天然敌人,必须在战争中维护其存在。(c)国家免于任何种类的道德义务;历史,即历史的成功,是惟一的裁判官;集体利益是个人行为的惟一准则;宣传家说谎和曲解真理是可以允许的。(d)战争的“伦理的”观念(总体的和集体主义的),尤其是新兴的民族反对古老民族的观念;战争,命运和名誉是最值得追求的东西。(e)伟大人物的创造性的角色,世界历史的人格,具有高深知识和伟大情感的人(现在是领导原则)。(f)英雄生活的理想(“不辞危险地活着”则及“英雄人物”的理想,与小资产阶级及其浅薄平庸的生活的对立。
      这个精神宝库的清单既不系统,也不全面。它们都是老的祖传的遗产的组成成份。它们被贮藏起来,并为我们准备着,不仅存在于黑格尔及其追随者的著作中,而且毫无例外地存在于由此类品质恶劣的精神食粮养育了整整三代的知识分子的头脑中。叔本华很早就称这些精神食粮是“破坏理智的假哲学”,是“有害的和误用语言”。我现在就来对这个清单上的各种论点进行一次更详细的审查。
      (a)按照现代极权主义的学说,国家本身不是最高目的。相反,这个最高目的是血统、人民和种族。较高的种族拥有创建国家的力量。种族或民族的最高目的是组成一个强大的国家,该国家能够充当其自我保存的强大工具。这个教导来自黑格尔(不过用血统取代了精神),他写道:“在一个民族的存在中,根本的目的在于成为一个国家,并把自身保存下去。一个还没有使自身形成为国家的民族,一个纯粹的民族,严格说来还没有历史,就像那些在受奴役的状态下生存的……民族—样。一个民族所发生的事情……相对于国家来说,有其本质的意义。”这样形成的国家将会是极权主义的国家,也就是说,它的权力必然会以其全部功能渗透和控制人们的整个生活:“因此,国家在一个民族的生活中,是一切具体要素的基础和核心:艺术、法律、道德、宗教和科学的要素……国家这个具体实在中存在的实体……是人民的精神本身。在一切国家的特殊事务中,如在战争、制度等中,现实的国家都受到这种精神的激励。”由于国家必然是强大的,它必然同其他国家争夺势力。它必然要在“历史的舞台”上肯定自己,必然要以自己的历史行动证明其特有的本质或精神,以及它的“严格界定的”民族性格,而最终目的必然是支配世界。这里可用黑格尔的话来概括这种历史主义的本质主义:“精神的本质就是活动、它自己的工作……因此,它是与民族精神并存的;它是一种具有严格界定的特性的精神,这种精神在构成其历史的事件和转化中……存在和延续。这就是它的工作——这就是这个特定的民族所成其为的东西。民族是他们的行动所成其为的东西……只要它参与了实现其崇高的目标,民族就是道德的、善良的和蓬勃向上的……世界历史的人们藉以达到他们的顶点的宪法,是他们特有的……因此,从……古代世界历史的人们的政治制度中,不可能学到什么……每一特殊的民族无才,只能被当作是一般历史过程中的一个个人。”精神或民族天才最终一定会在世界统治中证明自身:“一个特殊民族的自我意识……是时代精神在其中赋予其意志的客观现实性。其他特殊的民族精神没有权力违背这个绝对意志:该民族支配世界……”
      但是,黑格尔不仅发展了历史的和极权主义的民族主义理论,而且还清楚地预见到了民族主义的心理学的可能性。他看到,民族主义回应了一种需要——人们想要寻找和了解他们在世界上的确定位置,以及归属于一个强大的集体组织的愿望。同时,他也展示了德意志民族主义的那种显露的特征,它的特别发达的自卑感(用一个较为新近的术语说),尤其是对于英国人。他自觉地用他的民族主义或部落主义,诉诸于我(在第10章)表述为文明之协变的那些感觉,黑格尔写道:“每一个英国人都会说:我们是横渡大西洋的人,拥有世界的商业;东印度公司及其财产就属于我们……个人与那种精神之间的关系是……它能使他在世界上有一个确定的位置——成为某物。因为他在他所属的这一群人中发现了……一个业已建立起来的坚实的世界……他不得不使自己被包容进去。在这个世界中,它的工作,因而它的世界,人们的精神都享有其存在,并找到了满足。”
      (b)一种同属于黑格尔及其种族主义的追随者的理论是,国家本质上只能通过它与其他单个国家的对比才能存在。当今德国的一位主要的社会学家H.弗里耶写道:“一个使自己围着自身的核心划圈的存在,即使是无意地,也会创造出界线来。而这边界——尽管是无意地——也会创造出敌人来。”黑格尔同样说过:“正如个人如果不与他人联系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一样,国家如果不与其他国家联系,也不会具有真实的个性……一个特定国家与其他国家的关系,表现为……情感、利益、目的、才能、道德、权力、不义、罪恶以及纯粹的外在偶发事件等的……变幻不定的游戏。它是这样一种游戏,甚至伦理整体、国家的独立性在其中也暴露为偶发事件。”因此,我们难道不该采纳康德的用联邦的方法建立永久和平的计划,试着调整这不幸的事态吗?黑格尔说道(当然不是评论康德的和平计划):“康德提出了一种君主联盟”,黑格尔说的非常不严格(因为康德提出的是我们现在称之为民主国家联邦的东西),“它应该解决国家之间的争端;而神圣同盟可能渴望成为这样一种制度。然而,国家是一种个别,在其个性中,本质上就包含了否定。许多国家可以把自身构成为一个家庭,但是,这种联盟,作为一种个体性,必然创造对立面,并因而产生一个敌人。”因为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否定等于限定,因为不仅意味着界线,意味着边界,而且意味着创造对立面,创造敌人:“各国在其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中的命运和行动,揭示了这些精神的有限本性的辩证法。”这些引文都出自《法哲学》;而在其早期《哲学全书》中,黑格尔的理论预见了这些现代理论,例如,对弗里耶的理论的预见甚至就更准确:“国家的最后方面,是作为一个单一民族呈现在直接的现实性中……作为一个单一个体,它排斥其他类似的个体。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反复无常和机遇都会发生……这种独立性……将它们之间的争端化为相互的暴力,化为战争状态……正是在这种战争状态中,国家的无上权威展示着自身……”当普鲁士的历史学家特里茨克重复下列话时,他只不过表明,他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本质主义有多么了解:“战争不仅是一种实践的必然性,它也是一种理论的必然性,一种逻辑的迫切需要。国家的概念寓示着战争概念,因为国家的本质是强权。国家是通过主权组织起来的人民。”
      (c)国家是法律,是道德的法律和司法的法律。因此,它不能从属于任何其他标准,尤其是不能从属于市民的道德的杆尺。它的历史责任是很深重的。它的惟一评判者是世界历史。对于国家的惟一可能的评判标准是其行动的世界历史的成就。而这成就,即国家的强大和扩张,必然压倒市民私生活中的所有其他考虑;权利就是为国家的权力服务。这是柏拉图的理论;是现代极权主义的理论;也是黑格尔的理论:它是柏拉图-普鲁士的道德。黑格尔写道:“国家是伦理理念的实现。它是一种作为显露出来的、自觉的和本质的意志的伦理精神。”因此,不可能有超越国家的伦理理念。“当国家的特殊意志不能达成统—时,它们的争端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什么样的攻击被看成是破坏条约,或者被看做是冒犯尊严和荣誉,必定仍然是不确定的……国家可以将其无限性和荣誉与它的所有方面等同起来。”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是变动不居的,不存在调节它们的分歧的法官”。换句话说:“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决定国家的是非……国家……可以达成相互的协议,但它们同时又不会屈服于这些协议。”即,它们不必非要遵守它们、……“国家之间的条约……最终依赖于特殊的主权意志,鉴于此,它们必然是靠不住的。”
      因此,只有一种“判断”能够加诸于世界历史的行动和事件:即它们的结果,它们的成就。因而黑格尔能够将“本质的命运,即绝对目的或与它相等的东西与世界历史的真实结果”等同起来。取得成功,亦即从不同民族精神为了权力和支配世界而进行的辩证斗争中,作为最强者出现,因而是惟一的和最后的目的和判断的惟一基础;或者如黑格尔较为富有诗意地指出的:“从辩证法中产生出普遍精神,产生于无限的世界精神,对于世界历史的确定民族宣布它的裁决,而它的裁决是最高的裁决;因为世界只是世界的正义的法庭。”
      弗里耶有着非常类似的观念,但他表达得更直率:“历史中流行着英勇而雄壮的曲调。谁有权谁获利,谁犯错误谁垮台……要想中的,就必须知道如何射箭。”然而归根结底,所有这些观念都只是在重复赫拉克利特的话:“战争……证明有的人是神,而其他的人只是人,他把后者变成奴隶,把前者变成君主……战争是公正的。”按照这些理论,在受到侵犯的战争和进犯邻国的战争之间,并没有道义上的差异;惟一可能的差异是成功与否。《奴隶制:它的生物学基础和道德证明》一书的作者、主人种族和主人道德的首倡者F.海瑟认为:“如果我们是保卫自己,那么,就一定也会有侵略者……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去作侵略者呢?”但是即使这个学说(其先驱克劳塞维茨的有名的理论是:进攻总是最佳的防卫),也是黑格尔的;因为当谈到引起战争的攻击时,黑格尔不仅指出了“防御战”转变为“征服战”的必要性,而且他告诉我们,一些有强烈个体性的国家,“自然更容易动肝火”,以便为他委婉地称作“剧烈活动”的行为寻找借口和场合。
      随着作为与国家或民族有关问题的惟一裁判官的历史成就的建立,随着企图打破诸如侵犯与防卫之类的道德界限,驳斥良心的道德成为必要。黑格尔通过建立他所谓的“真正的道德或社会公德”与“虚假道德”的对立,做到了这一点。毋须说,这种“真正的道德”是柏拉图的极权主义的道德与少量的历史主义的结合,而他同时还描述为“只是形式上的正直”的“虚假道德”,则是个人反动的道德。黑格尔写道:“我们可以公正地建立道德或社会公德的真正原则,以反对虚假的道德;因为世界史比具有个人特征的道德——个人的良心、他们的特殊意志和行为方式——占据着更高的地位……精神的绝对目的所要求和所要完成的,神所要做的,就是超越……善恶动机的非难……因此,它只是形式上的正确,而被活的精神所舍弃,只有那些用自己的准则去对待古代的权力和秩序的人坚持它。”(这就是说,比如那些谈及《新约》的道德主义者。)“伟大人物的行为,世界历史的人物的行为……决不会与不相干的道德要求相冲突。祈祷谦虚、谦让、博爱以及克制等个人德行,不应该用来反对他们。世界史原则上完全可以忽略道德……所位诸的循环圈。”这里我们终于看到了对于1789年观念中第三个观念,即博爱观念,或者如黑格尔所说的慈善观念,以及良心的伦理学的曲解。这个柏拉图-黑格尔式的历史主义道德理论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例如,著名的历史学家E.迈耶说:“肤浅的和道德化的评判——它用市民道德的杆尺来评价伟大的政治事业——忽略了国家及历史责任的更深层的、真正的道德的因素。”
      一旦持有这种观点,那么,就不会对宣传家的谎言和歪曲真理再有什么犹豫,尤其是如果它在推进国家的权力方面取得成功的话。然而,黑格尔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是很细致的。他写道:“一颗伟大的心灵曾经公开提出这一问题,即是否可以允许欺骗人民?回答是,人民不会允许他们自身在实质性的基础方面受骗。”(道德学巨擘F.海瑟说:“在种族灵魂颁布命令之处,不可能有错误。”)黑格尔继续写道:“然而在有关方式问题上,它知道这是自我欺骗……因此,对舆论只值得像予以蔑视那样来评估……所以,摆脱舆论是成就一切大事的首要前提……而伟大成就却一定会受到舆论的认可和接受……”总之,要算计的总是成功。如果谎言成功了,那它就不是谎言,因为在其实质性的基础方面,人民并没有受骗。
      (d)我们看到,国家,尤其是在它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中,是不受道德约束的——它是非道德的。因而我们可以期望听到,战争不是一种道德的恶,而在道德上是中立的。不过,黑格尔的理论却蔑视这种期望;这寓示着,战争本质上就是善。我们读到:“战争中有一种伦理的因素,我们有必要承认,像财产和生命这类的有限事物是偶然的,必然性首先以自然力的形式表现出来,因为一切有限的事物都是有死的和过渡性的。但是,在伦理的秩序中,在国家中……这种必然性被提升为自由的工作,提升为道德律……战争……现在成了一种……权力的……要素……战争有其深刻的意义,借助战争,国家民族的伦理的健康得到保存,它们的有限目的被根除……战争保护人民免于腐化,这种腐化是长期的和平导致的。历史呈现为不同时期,这些时期证明成功的战争如何消除了内部的不安……这些因内部纷争而被分裂的民族,由于对外战争而赢得了国内和平。”这些引自《法哲学》的话,表明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关于“繁荣的危险”的教导的影响;同时,这些话也是把道德与健康、伦理学与政治或权利与权力等同起来的范例;我们将会看到,就像出自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下边这段话所表明的,这直接导致了把道德和活力等同起来(这段话紧随在已提及的那段话之后,它把民族主义当作克服人们的自卑感的手段来讨论,并因而提出,甚至战争也能成为达到这种高尚目的的合适手段)。同时,它还明显是寓示着一种现代的侵略理论,即认为年轻的或尚未形成的国家反对可恶的古老占有者的国家是道德的。黑格尔写道:“当一个民族参与实现了它的宏伟目标时,它就是有道德的和充满活力的……但是,这点达到之后,民族的精神所展示的这种活动……就不再需要了……民族在战争与和平中依然能实现许多事情……不过活的灵魂本身可能被说成已经停止了活动……当民族从成年过渡到老年时,它过的是与个人一样的生活……这种实体性的纯粹习惯性生活(钟表上了弦就会自动走),是一种会引发自然死亡的生活……因而会以自然死亡去消灭个人和民族……当一个人在本质上已经趋于自然死亡时,他只能亡于暴殓。”(这最后的评述属于衰落与倾覆的传统)。
      黑格尔关于战争的观念是极端现代的;他甚至想象到了机械化的道德结果;或者说,他在机械化战争中看到了极权主义或集体主义的道德精神的结果:“有各种不同勇敢。动物的或强盗的勇气、源于荣誉感的勇敢、骑士的勇敢,都尚不成其为真正的勇敢形式。在文明的民族中,真正的勇敢在于准备将自身全部奉献给国家,从而只把个人算作大家中的一员。”“个人的勇猛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方面在于对普遍的自我从属。这种较高形式的勇敢使得勇敢显得更加机构化……不是针对分散的个人,而是针对敌对的整体”(这里我们有了对总体战争的原则预言);“……个人的勇猛表现为非个人性。这个原则导致了枪的发展;它不是一个偶然的发明……”黑格尔以类似的语调谈到火药的发明:“人道需要它,它很快出现了。”(多么仁慈的神啊!)
      因此,当哲学家E.考夫曼1911年反驳康德的自由人的共同体的理想时,用的就是最纯粹的黑格尔主义:“这个社会理想不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的共同体,而是一场胜利的战争……正是在战争中,国家展示它的真正的本性。”著名的军事科学家E.班瑟也是如此,他在1933年写道:“战争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全部精神能量的……最高强化……精神和行动联结起来了。不错,战争提供了人类灵魂尽其可能展示自身的基础……没有哪里能够像在战争中一样,能够使种族的……意志完整地展示出来。”鲁登多夫将军1935年继续说:“在所谓和平年代,政治……只有一种意义,即为整体战争作准备。”因而他只是更准确地阐述了一种由著名的本质主义哲学家麦克斯·舍勒1915年表述的观念:“战争意味着国家处于最现实的成长和兴起之中:它意味着政治。”弗里耶在1935年重新阐释了同样的黑格尔的理论:“国家从其存在的第一刻起,就处于战争的领域中……战争不仅是国家活动的最完满的形式,它也是国家置身其间的要素;战争之被延迟、预防、伪装、回避,当然都必然包含在这个术语中。”然而,F.伦茨在其《作为价值原则的种族》一书中得出了一个最大胆的结论,他尝试性地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但是,如果人道是道德的目的,那么我们难道不是竟然坚持了错误的一面?”当然他通过这样回答而立即放弃了这个可笑的提法:“我们不应该认为人道会谴责战争:相反,是战争谴责了人道。”这个观念被E.荣格与历史评论联系起来了,他说:“人道主义理想,或人类观念……不是历史的调节者。”但是,最初的反人道主义的论点应该归诸黑格尔的前辈、被叔本华称为“空谈家”的费希特。谈到“人道”一词时,费希特写道:“如果有人对德国人提出,罗马人的‘人道’一词可以确切地译成‘刚毅’一词,那么……德国人会说:‘毕竟没有那么多人去做人而不做野兽!’这就是德国人的说话方式,而罗马人是不可能这样说的。因为在德语中,‘刚毅’仍然是一个纯现象的范畴:它从不会像在罗马人中那样成为一个超现象的观念。无论谁想狡猾地把这个‘异邦的罗马符号’(即人道一词)私运到德国人的语言中,显然会因此而降低他们的道德水准……”斯宾格勒重复了费希特的理论;他写道:“刚毅或者是一种动物学上的表述,或者是一个空洞的词汇”;卢森堡也持这一观点,他写道:“当一个异邦的动机,如拯救、人道主义理想以及人道主义的文化等被铭刻在人的心灵时,他的内在生活就变得低下。”
      科尔勒令人惊讶地说道(我要十分感谢他的著作为我提供了大量的材料,否则我就无法接触到它们):“我们这些赞成……政府和社会组织使用合理的、文明的方法的人,都认为战争本质上就是一种恶……”此外,在我们大多数人(不抵抗主义者除外)看来,在一定的情况下,战争或许会成为一种必要的恶,他继续说:“尽管民族主义者的态度不必意味着要求一种永久的或经常的战争,它却是不同的。它在战争中看到的是善,而不是恶,尽管它像特意为难得的重大节日储备的烈酒一样,是一种危险的善。”战争不是一种普通而丰富的恶,而是一种稀少却又珍贵的善:这点概括了黑格尔及其追随者的观点。
      黑格尔的功绩之一是复活了赫拉克利特的命运观念;他坚持认为这个光荣的希腊的命运观念,作为对一个人或一个民族的本质的表达,与唯名论的犹太人的普遍法律的观念(不论是自然法的,还是道德律的)是对立的。关于命运的本质主义学说可以从这一观点推出(就像上一章指出的),即民族的本质只能在历史中揭示自身。它不是在鼓励无为意义上的“宿命论”;“命运”并不等同于“前生注定”。情况正好相反。人本身,人的实在本质,人的内在灵魂,人所构成的一切(由意志和情感而不是理性),在人的命运的形成中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由于黑格尔扩充了这种理论,“命运”和“命定”的观念就这样成了反叛自由的令人喜爱的执迷物。科尔勒正确地强调了种族主义(它体现了使人成为某个种族的成员的命运)和敌视自由之间的联系。科尔勒说:“种族的原则意味着包括并表达了对人的自由的完全否定、对人的平等权利否定,是当面向人类挑战。”他还正确地认为:种族主义倾向于“用命运反对自由,用无法控制和论证的血统的强制驱力反对个人意识。”黑格尔甚至表达对这种倾向,虽然通常中以一种有点暧昧的方式。黑格尔写道:“我们所称作的原则、目的、命运、精神的本性或理念,是一种隐藏的、未发展的本质,无论它本质上如何真实,但并不是完全实在的……促使它们存在的动力……是人的需要、本能、倾向和情感。”近代整体教育的哲学家E.克里克朝宿命论又前进了一步:“个人的所有合理意志和活动只能限于他的日常生活;超出这个范围,就其受制于命运的超然力量而言,他只能达到一种更高的命运和实现。”当他阐述这番话时,似乎反映了个人的经验:“一个人要成为一种富有创造性的和相应的存在,不是通过他自身的合理的设计,而只能通过对他上上下下起作用的各种力量,这种力量并非源自于他自身,而是通过他自身开辟道路……”然而,当这同一位哲学家认为,不仅“‘客观的’或‘自由的’科学时代结束了”,而且“纯粹理性”的时代也结束了时,就是将最内心的个人经验作了无根据的概括。
      与命运观念一起,它的对应物即名声观念也被黑格尔复活了:“个人……都是工具……他们私人通过参与实际事务(它独立于他们而被准备和安排)的个人贡献所得到的……是奖赏他们的名声。”新近异教化了的基督教的宣传家斯塔帕尔立刻重复说:“所有伟大的行动都是为了名声和荣耀而去做的。”但是,这个“基督教的”道德学家甚至比黑格尔还要激进,他教导人们说:“形而上学的荣耀是一种真正的道德,”因而这一真正的道德的“绝对命令”传播说:“从事这种富有荣耀魅力的行为吧!”
      (e)然而,荣耀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荣耀的宗教寓示着反平等主义——它寓示着一种“伟大”的宗教。因此,现代种族主义“不懂得灵魂之间的平等,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卢森堡语)。这样,从不断反叛自由的武库中,或者从黑格尔所称作的世界历史人格的观念中采纳领袖原则,就不存在障碍了。这个观念是黑格尔喜欢的论题之一。在讨论“是否允许欺骗人民”这一不敬的问题(见上)时,他说道:“在舆论中,一切都有真有假,但在其中发现真理则是伟人的职责。一个时代的伟人,就是能够表达该时代的意志的人;他告知时代的意愿是什么;并将其实现。他按照自己要实现的时代的内在精神和本质而行动。一个人如果不是懂得如何藐视舆论的人,就像没有主心骨一样,永远不会实现任何伟大的事业。”这个把领袖刻划为宣传家的精彩描述,与关于伟人之伟大的精心制作的神话结合在一起了,即在于伟人是历史中精神的头等工具。在讨论“历史人物——世界历史的个人”时,黑格尔说:“他们是实践的、政治的人。但同时他们又是有思想的人,洞察到时代的要求——洞察到什么已经发展成熟……世界历史的个人——一个时代的英雄——因而必被认作该时代有清晰洞察力的人;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言论,都是该时代最好的……正是他们最识事务;其他人从他们那里了解、赞成、或者至少是默许他们的政策。因为在历史上跨出这新步骤的精神是一切个人的内心深处的灵魂;然而是处于唤起伟大的无意识的情况下……因此,其追随者会追随那些灵魂的领袖们,因为他们感到包含在他们自身的内在精神中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但是,伟人不仅是具有伟大理解力和智慧的人,而且是具有伟大的情感的人——首要的当然是具有政治情感和野心。因而他能够唤起其他人的情感。“伟人形成了令其自身而不是别人满意的目的……他们之所以成为伟人,是因为他们有愿望并且实现了某种伟大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什么伟大的事情是不需要情感而能实现的……这可以被称作理性的狡黠——即它设立了为自身工作的情感……不错,对于我要表达的意思来说,情感不是一个很合适的词语。我在此不过意指人的源于个人的利益的活动——尤其是源于(假如你愿意)追求自我的设计——具有这一种限定,即全部意志和性格的能量可以被投入其成就之中……情感、个人目标和自私欲望的满足是……行动的最有效的源泉。其力量在于这一事实,即他们不考虑公正和道德强加给他们的种种限制;而这些自然的冲动对他们的追随者的影响,比之那些人为的和烦人的倾向于命令和自我约束的纪律、法律和道德,则更为直接。”自卢梭以来,浪漫的思想学派意识到,人主要的不是理性的。然而当人道主义者把合理性当作目的来固守时,反叛理性一方为了政治的目的,开拓了对人的非理性的这种心理学的洞察。法西斯主义者诉诸“人的本性”就是诉诸人的集体主义的神秘需要,诉诸“人这个无知者”。用刚刚引述的黑格尔的话来说,这种狡黯的顶峰是由黑格尔在这一最大胆的辩证曲解中达到的。当他口头上为理性主义服务时,当他比他前后的一切人都要更加高谈阔论“理性”时,却以非理性主义告终;在一种不仅是对情感而且也是对残忍暴力的神化中,黑格尔写道:“理性的绝对兴趣在于这个道德全体”(即国家)“应该存在;并在此间谎称英雄们的正当和功绩,国家的缔造者无论曾经如何残忍,他们都应该成为那种……可以毫不顾忌地对待其伟大的甚至是神圣的利益的人……但是,这样一种强有力的形式必然会践踏许多无辜的花朵;它必然要在自己的征途上把许多对象压得粉碎。”
      (f)把人不是看成一个理性的动物而是一个英雄的动物,这种观念不是理性的反叛发明的;它是一种典型的部落主义理想。我们有必要把这种英雄人物的理想与对英雄主义的更合理的崇敬区分开来。英雄主义一直是而且仍将是值得赞美的;但是我想,我们的赞美主要应该基于我们对英雄所献身的事业的赏识。我想,强盗行径中的英雄因素就不怎么值得赏识。然而,我们应该赞美斯各特船长及其伙伴,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更应赞美从事X射线和黄热病的研究的英雄;当然还有那些捍卫自由的人们。
      部落主义的英雄人物的理想,尤其是它的法西斯主义的形式,是建立在不同的观点之上的。它直接攻击那些使英雄主义值得我们赞美的事物——诸如文明的推进等。因为它本身就是对文明生活的观念的一种攻击;这已被斥责为肤浅的和唯物主义的,因为它抱有安全的观念。让我们冒险活着吧!这就是它的命令;你遵从这道命令而从事的事业则具有次要的重要性;或者如W.毕斯特所说:“转变天平的是好的战斗之类,而不是一种‘好的事业’……它只涉及如何斗争,而不是为了我们所斗争的对象”我们又一次发现这个论点是对黑格尔的观念的一种进一步的阐发。黑格尔写道:“在和平时期,市民生活变得更加扩大,每个领域都受到设防……最终是所有的人都变得迟钝了……来自传教士的宣传多半是暂时性事物的不安、空虚和不稳,然而每个人都认为,他至少要设法把持住自己的拥有物……有必要承认……财产和生命都是偶然的……让不安最终以佩带闪光军刀的轻骑兵的形式出现,并显示其重要的活动吧!”在另一个地方,在黑格尔为他所说的“纯粹的习惯生活”描绘了一幅暗淡的图画;他似乎以它意指某种类似于文明共同体的普通生活:“习惯是一种没有对立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充实和风趣是谈不上的……只是一种外在的和感官的”(即今天某些人喜欢称其为“唯物主义的”)“存在,它已不再充满热情地将自身投入到对象中去……是一种没有理智或活力的存在。”黑格尔总是信仰他的历史主义,把他的反功利主义态度(不同于亚里士多德对“繁荣的危险”的功利性评价)建立在自己对历史的解释之上:“世界史不是幸福的戏剧。幸福时期在它那里只有空白页,因为它是和谐的时期。”因此,自由主义、自由和理性通常是黑格尔攻击的对象。听听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喊吧:我们要历史!我们要命运!我们要战斗!我们要锁链!这些叫喊回响在黑格尔主义的大厦,以及封闭社会和反叛自由的堡垒之中。
      撇开黑格尔的官方的乐观主义不论(这种乐观主义曾经是建立在其合理的即实在的这一理论之上的),但是在他那里,还是存在人们可以追溯到厌世主义的特征,现代种族哲学家之中的较聪明者都有这个特征;早期的种族哲学家(如拉加尔德、特里茨克或莫勒·冯·丹·布鲁克)或许不会如此,但著名历史主义者斯宾格勒以后的那些历史主义者都具有这个特征。无论是斯宾格勒的生物学全体论。直观理解力、集团精神和时代精神,甚至还是他的浪漫主义,都没有使这位算命先生摆脱厌世主义的观点。在这种“冷酷的”行动主义中,明显无误地存在一种空虚绝望的因素,这种行动主义被留给了那些能够预见未来但当未来降临时却感到自己不过是工具的人。这种对事物的悲观看法同等地为种族主义的两派——“无神论”派和“基督教”——所分有,看到这点是很有意思的。
      斯塔帕尔属于后者(不过还有其他人,如戈加尔顿),他写道:“人在其整体上受原罪的支配……基督徒知道,生活在原罪以外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避开了道德吹毛求疵的琐事……一种道德化的基督教是彻头彻尾的反基督教……上帝创造了这个易死的世界,它就注定要毁灭。这样,命运就注定它要走向灭亡了!谁设想自身能够把它变得更好,谁想要创造一种‘更高尚的’道德,谁就是对上帝进行荒谬的、可怜的反叛……天国的希望并不意味着期待死后升天的幸福;它意味着服从和战争中的同志友谊。”(复归于部落。)“如果上帝命令他的子民走向地狱,那么他盟誓过的信徒……必定会走向地狱……如果他派定他的子民永远受苦,这也必须忍受……信仰不过是胜利的另一个名词。上帝要求的就是胜利……”
      在当代德国的两位主要哲学家、“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著作中,也活跃着一种类似的精神,两人最初都是本质主义哲学家胡塞尔和舍勒的追随者。海德格尔通过恢复黑格尔的无的哲学而赢得声誉:黑格尔“建立”了“纯有”和“纯无”是同一的理论;他说过,如果你试图思考纯有的范畴,那么你必须从它那里抽象出所有特殊的“对象的规定”,因此,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剩下无仍存在着”(这种赫拉克利特的方法可以用来证明各种美妙的同一,诸如纯富有与纯贫穷的同一,纯主人与纯仆人的同一,纯亚利安主义与纯犹太主义的同一)。海德格尔有独创性地将黑格尔的无的理论运用到这实际的生命哲学,或“实存的”哲学。生命和实存只有通过理解无,才能获得理解。在他的《何谓形而上学?》中,海德格尔说:“研究应该深入到存在者,或者说深入到无……深入到惟一存在者,并超越它而深入到无。”研究无(“我们到哪里寻找无?我们在哪里能找到无?”)靠“我们知道无”的事实而成为可能;我们通过恐惧而知道它:“恐惧揭示无”。
      恐惧;对无的恐惧;对死亡的烦恼,这些是海德格尔的实存哲学的基本范畴;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被抛向实存,指向死亡”。人的实存被解释为一种“无情的风暴”;人的“规定了的实存”是“在充分的自我意识和烦恼中……成为自我,热情地自觉走向死亡”。但是,这些悲观的表白并非完全没有令人愉快的一面。读者不必完全被海德格尔的走向死亡的情绪所压倒,因为在海德格尔那里,权力意志和生存意志似乎并不比他的老师黑格尔发展得少。海德格尔1933年写道:“德国大学的本质的意志是一种科学的意志;是一种履行德意志民族——作为一个在自己的国家中体验自身的民族——的历史精神使命的意志。科学和德国的命运必须取得权力,尤其是在本质的意志中。”这段话尽管不具有原创性或清晰性的价值,但肯定表达了一种对老师的忠诚;尽管如此,那些海德格尔的崇拜者却还在相信他的“实存哲学”的深刻性,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叔本华的话:“谁能真的相信真理也会像副产品一样出现呢?”如果看一下海德格尔引文的最后一段话,他们也许会反身自问:叔本华对一位最不诚实的卫道者的劝告,在德国内外,是否没有被许多教育工作者用来对那些有希望的青年人设施成功的管理呢?我想起了这一段话:“如果你想让年轻人的才智变得迟钝,并使他们的头脑变得不适于任何思想,那你最好就是让他们去读黑格尔。因为那些彼此抵消和相互矛盾的词句的怪异堆积,驱使心灵徒劳地折磨自身,试图思考什么与它们相联系的东西,直至最后因精疲力竭而崩溃。因此,任何思考就这样完全被摧毁了,年轻人最终把空洞的、肤浅的冗词误认作真实的思想。一个担心其防卫能力会因为自己的计划而变得过于理智的卫道士,可以通过无知地提议阅读黑格尔来防止这种不幸。”
      如果有可能的话,雅斯贝尔斯甚至比海德格尔更坦率地宣布了自己的虚无主义倾向。“爱……”——(第2小节)雅斯贝尔斯教导说,“只有当你面对无,面对虚无时,你才能够体验和鉴赏,实存。为了使生活有一种本质的意义,你必须在危机中生活。为了品尝生活,你不仅要冒险,而且要受损失!”雅斯贝尔斯把历史主义的变迁和命运的观念鲁莽地带到了最悲观的极端。一切事物都必然要灭亡;一切都将以失败告终:历史主义的发展规律就这样将自身呈现在幻灭的理智面前。然而,面对着毁灭,你将得到生命的震颤!只有在“边缘状态”中,在实存与无的边缘,我们才真正地活着。生命的狂喜总是与其可理解性的终结,尤其与身体的极端状态首先是与身体上的危险相重合。不品尝失败,你不可能品尝到生活。享受你自身的毁灭吧!
      这是赌徒的哲学——匪徒的哲学。无需说,这种魔鬼式的“冲动与恐惧的宗教、狂欢或猎物式的宗教”(科尔勒语),这种绝对的虚无主义(就这个词的最充分的意义而言),并不是一种普通的信条。它是神秘的知识分子团体特有的表白,这些知识分子抛弃了理性,随之也抛弃了人道。
      还存在另一个德国,即普通人民的德国,这些人的头脑没有受到破坏性的高等教育的体系的毒害。但是,这“另一个”德国肯定不是思想家的德国。不错,德国也有“另一种”思想家(其中最著名的是康德);但刚刚结束的研究结果并不令人鼓舞,我完全赞同科尔勒的观点:“如果考虑到除普鲁士思想家的德国之外,毕竟还存在一个普鲁士将军的德国,或许这在德国文化中并不是一个可以慰藉我们的绝望的悖论。”

      我已试图表明黑格尔的历史主义与现代极权主义的哲学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很少被人十分清楚地了解。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成了知识分子圈内广为流行的语言,甚至成了真正的“反法西斯主义者”和“左派份子”的语言。它成了他们的如此浓重的理智氛围的一部分,以致对许多人来说,它并不比他们呼吸的空气更值得注意,它那令人惊讶的不诚实也不值得作过多的评论。然而,一些种族主义哲学家充分意识到了他们对黑格尔的感激。H.O.齐格勒就是一个例子,在其研究著作《现代民族》一书中,他正确地把黑格尔(以及A.缪勒)的“视为人格的集体精神”的观念描述为“民族哲学中的哥白尼革命”。另一个意识到黑格尔的重要性例子——它尤其会使英国读者感兴趣——可以在德国新近出版的《英国哲学史》(梅兹著,1935年)中找到。优秀人物T.H.格林之所以在这里受到批评,当然不是因为他受到黑格尔的影响,而是因为他“退回到典型的英国的个人主义……他从黑格尔得出的这种激进的结果中后撤了”。勇敢地反对黑格尔主义的霍伯豪斯,被轻蔑描述为代表了“一种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典型形式,为的是防止自身受到国家的无限权威的攻击,因为它已经感觉到其自身因此而受到威胁”——一种对某些人来说似乎是有根据的威胁。鲍桑葵当然是因其真正的黑格尔主义而受到人们的赞扬。但是,重要的事实在于,这种看法完全为大多英国评论家认真地接受。
      我提到这个事实,主要是因为我想要表明,继续叔本华对这种肤浅的假话(当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描述为是具有“最崇高的深度”的哲学时,他本人就准确地领会到这种假话的肤浅)的批判,是多么的困难,同时又是多么的紧迫。至少应该帮助新的一代摆脱这种理智的欺诈,摆脱这种在我们文明的历史上或许是最大的理智的欺诈,避免与其敌人争吵。或许,他们会实现叔本华1840年预言的期望——“这个庞大的神秘体系将会给子孙后代提供无穷无尽的笑料”。(到目前为止,这位伟大的厌世主义者已对子孙证明了一位狂妄的乐观主义者。)黑格尔的闹剧已造成够多的伤害。我们必须制止它。早在一百多年前,这个可恶的东西就曾经得到如此清楚的揭露,可惜未能成功。今天,即使代价是如果触及它就会弄脏我们自身,我们也必须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忽视叔本华不断重复的警告的哲学家可谓是太多了;他们忽视它而自身所受的危害(这些人生活的并不坏),并不比他们的学生和人类受到的危害大。
      在我看来,用反民族主义者叔本华一百多年前关于黑格尔的一句话来作为本章的结论,是比较合适的:“他不仅在哲学上,而且在德国文学的所有形式上都造成了一种破坏性的,或者更严格地说,一种麻醉人的,也可以说是一种瘟疫般的影响。随时对这种影响进行有力的反击,是每个能够进行独立判断的人的责任。因为如果我们沉默,还有谁来说话呢!”
    第十三章 马克思的社会学决定论

      集体主义者……热心进步,同情穷人,痛恨邪恶,激励英雄行为,这些一直为日后的自由主义所缺乏。然而,他们的科学却建立在一种深刻的误解之上……因此,他们的行动极具破坏性和反动性。人的心灵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以致他们的精神分裂了,他们再也没可供选择的机会。

        ——沃尔特·李普曼

      “利用情绪,不把精力浪费在摧毁它们的无益努力上。”一直是反抗自由的策略。人道主义者的一些最弥足珍爱的观念,常常受到其死敌的高声喝彩,后者就这样打着同盟者的幌子,渗透到人道主义者的阵营,制造分裂和严重的混乱。这种策略常常获得极大的成功,正如事实所表明的,许多真诚的人道主义者仍然崇敬柏拉图的“正义”观念、中世纪“基督教的”权威主义、卢梭的“普遍意志”观念,或者费希特和黑格尔“民族自由”观念。然而,只是在黑格尔主义把自身确立为一种真正的人道主义运动的基础之后,这种渗透、分裂人道主义者阵营并制造混乱的方法,这种建造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的、因而具有双重效应的知识第五纵队的方法,才获得极大的成功:至于马克思主义,则被看成历史主义的最纯粹的、最发达的和最危险的形式。

      详细研究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左派及其法西斯主义的副本之间的相似性,是件诱人的事情。然而,如果忽略了它们之间的区别,则绝对不公平。虽然它们的知识源泉近乎相同,但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激励,则不应有任何疑义。而且,同右派黑格尔分子相反,在把理性的方法运用于社会生活的最迫切的问题上,马克思作了诚挚的尝试。这种尝试的价值没有为这一事实所减损,即正如我将要表明的,它以往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成功。科学要经历不断的尝试和错误才能进步。马克思毕竟进行过尝试,虽然他在主要理论上犯了错误,但他的尝试没有白费。他以各种方式开拓了我们的眼界,使我们的目光更敏锐。退回到前马克思的社会科学,是不可想象的。所有现代的著作家都受惠于马克思,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点。对于那些像我一样不赞同马克思的理论的人,情况显得尤其如此;我欣然承认,例如我对柏拉图和黑格尔的研究,就打上了受马克思影响的印记。

      如果不承认马克思的真诚,我们就不能公正地对待他。马克思的开放的心灵、敏锐的现实感、不信空言、尤其是不信道德方面的空言,使他成了世界上反对伪善和法利赛主义的最有影响的战士之一。他有着帮助被压迫者的强烈欲望;他充分意识到,需要在行动上而不只是在言词中证实自身。尽管马克思的主要才能是在理论方面,但是为铸造他认为是科学的战斗武器,以改进大多数人的命运,他付出了巨大辛劳。我认为。他追求真理的真诚和他在理智上的诚实,使他与他的许多追随者完全不同(尽管不幸的是,他没有彻底摆脱在黑格尔辩证法的氛围中养成的腐朽影响,这种辩证法被叔本华描述为能够“摧毁一切理性”),马克思对社会科学和社会哲学的兴趣,基本上是一种实践的兴趣。他在知识中找到了一种推动人进步的手段。

      那么,为何还要攻击马克思呢?虽然他有许多功绩,但是我认为,他是一位错误的预言家。他是历史进程的预言家,他的预言并没有实现;但这不是我的主要责难。更为重要的是,他误导大批有理智的人相信,历史预言是探讨社会问题的科学方式。在那些试图推进开放社会的事业的人的队伍中,马克思要对历史主义的思想方法的破坏性影响负责。

      然而,马克思主义真的打上了纯粹历史主义的印记吗?在马克思主义中就不存在一些社会工艺学的因素吗?俄国在社会工程中从事冒险而又常常取得实验成功的事实,使得许多人断定,马克思主义作为支撑俄国实验的科学或信条,应该是一门社会工艺学,或者至少要赞成它。然而,没有一个熟知马克思主义史的人会犯这种错误。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纯粹的历史理论,一种旨在预测经济和政治的发展的未来进程,尤其是预测革命的未来进程的理论。因为如此,在俄国共产党夺取政权之后,马克思主义当然就不再为它的政策提供依据。马克思实际上禁止一切社会工艺学,并把它斥责为乌托邦广他的俄国信徒一开始就发现,自己对社会工程领域中的宏伟任务,完全缺乏准备。正如列宁很快明白的,马克思主义不能对实际的经济问题提供帮助。“我并不知道有哪位社会主义者探讨过这些问题”,列宁在夺取政权后这样说,“在布尔什维克或孟什维克的文献中,并没有关于这类问题的记载。”在经历一段不成功的实验时期,即所谓“战时共产主义时期”之后,列宁决定采取各种实际上意味着有限他暂时地回到私人企业的措施。这些所谓的新经济政策,以及后来的各种实验——五年计划等——与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宣布的“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列宁在引进新经济政策之前发现的自己所处的特殊情境,还是他所取得的成就,如果不适当地考虑到这一点,就都不能获得应有的评价。马克思的宏大的经济研究,甚至没有触及到一项建设性的经济政策(例如,经济计划的问题)。正如列宁所承认的,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几乎找不到一个论及社会主义的经济词句——且不论“从按劳取酬到按需分配之类的无用的口号。原因在于,马克思的经济研究完全是从属于其历史预言的。然而我们还必须多谈点。马克思特别强调,他的纯历史主义的方法与一切以合理计划的观点进行经济分析的尝试是对立的。他把这种尝试斥责为乌托邦和不合逻辑的。因此,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不研究所谓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在该领域中所取得的成就。在准备建设工作方面,他们甚至比一些“资产阶级经的历史主义,我已经指出,我确实主张,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是十分贫乏的。

      马克思本人也许赞同对批评他的方法作这样一种实际的探索,因为他是发展后来被称作“实用主义”的观点的首批哲学家之一。他之所以被引向这一立场,我认为,是由于他确信,一种科学的背景为实际政治家——这种实际政治家当然也意味着社会主义的政治家——所迫切需要。他教导说,科学能够产生实际的结果。应该随时关注成果,关注理论的实际结果!他们甚至谈论有关其科学结构的某些事情。一门不产生实际结果的哲学或科学,只不过解释了我们生活的世界;然而它能够而且应该做得更多些;它应该改变世界。马克思写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也许正是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使他预期到后来实用主义者所主张的重要的方法论理论,即科学的最富特征的工作,木是获得既往事实的知识,而是预见未来。

      这种对科学预测的强调,实质上是一种重要的、方法论的发现,不幸的是,它把马克思引入了歧途。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论据(只有当未来被提前决定——只有当未来像从前一样存在于过去之中、被嵌入过去之中——科学才能够预见未来)把马克思引向固执于这一虚假的信仰,即严格的科学方法必须建立在严格的决定论的基础之上。马克思关于自然界和历史发展的“无情规律”的说法,清楚地表明了拉普拉斯氛围和法国唯物主义的影响。然而,相信“科学的”和“决定论的”术语如果不是同义的,至少也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现在要被说成是一个尚未完全消失的时代的迷信之一。由于我主要对方法问题感兴趣,我感到高兴的是,当讨论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时,并没有必要加入有关决定论的形而上学问题的争论。因为不论这些形而上学争论的结果如何,例如,量子理论关于“自由意志”方面,我想要说的是,事情早就解决了。没有哪种决定论,不论它被表述为自然界的齐一性原理,还是被表述为普遍的因果规律,能够再被作为科学方法的必要假定来考虑。因为物理学——一切学科中最先进的科学——不仅表明,没有这种假定,它照样能够从事研究,而且还表明,在某种程度上,它还同这些前提有矛盾。对一门能够进行预测的学科而言,决定论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前提条件。因此,科学方法不能被说成支持采取严格的决定论。没有这一假定,科学也能具有严格的科学性。当然,马克思不能因为坚持了相反的观点就应受到责难,因为他那时的最优秀的科学家都持有同样的观点。

      值得注意的是,把马克思引向歧途的,并不是决定论的抽象的、理论的原理,勿宁说是该原理对其科学论观点、对其关于社会科学的目的和可能性观点的实际影响。如果“决定”社会发展的抽象的“原因”观念不导向历史主义,它就不会如此十分有害。诚然,这种观念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对社会制度采取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同每个人、尤其是决定论者对机械和电子设备所采取的显然是工艺学的态度形成奇怪的对比。也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相信,在一切科学中,社会科学能够为我们实现揭示未来所储藏着的秘密这一古老的梦想。对科学的算命术的这种信仰,并不仅仅建立在决定论的基础之上;它的其他基础包括,混淆了科学预测和宏大的历史预言,前者有如我们在物理学和天文学中所了解的,后者则在广泛的战线上预言社会的未来发展的主要趋势。这两种预测是根本不同的(正如找在其他地方试图表明的),前者的科学特征并不为支持后者的科学特征提供证据。

      马克思关于社会科学的目的的历史主义观点极大地搅乱了实用主义,后者一开始曾使他强调科学的预测功能。这迫使他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早期观点,即科学必须,而且能够改变世界。因为只要存在社会科学,因而存在历史预言,历史的主要过程就应该是被预先决定的,无论是善良意志还是理性,都无权改变它。以合理的干预这一方式留给我们的,只是通过历史预言去肯定发展的即将来临的过程,去清除途中的糟糕障碍。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够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正是这些观点导致马克思把所有那些人斥责为“乌托邦主义者”,这些人以社会工程学的目光考察社会制度,认为社会制度服从于人的理性和意志,能够成为理性设计的一个可能领域。在马克思看来,这些“乌托邦主义者”试图用人类脆弱的双手,去驾驶逆历史的自然潮流和风暴而上的社会巨轮。他认为,一位科学家所能够做的一切,只是提前预报风暴和旋涡。因此,他们能提供的实际服务,只限于提出警告,下次风暴将构成威胁,使巨轮偏离正确的航线(正确的航线当然是向左转!),或者是劝告乘客,最好集合到船的哪一侧。马克思在宣告即将来临的社会主义的太平盛世中,发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真正任务。只有借助于这种宣告,他认为,科学社会主义的教导才能有助于创造一个社会主义世界,而通过使人意识到即将来;临的变化,意识到历史的游戏中分派给他的角色,科学社会主义的教导才能够推进社会主义世界的到来。这种科学社会主义不是一种社会工艺学;它不教授建设社会主义制度的途径和手段。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理论和实验的关系的观点,表明了其历史主义的观点的纯洁性。

      马克思的思想在许多方面都是其时代的产物,当时那场巨大的历史地震,即法国革命令人记忆犹新(1848年的革命使它获得复苏)。他感到,这种革命不能靠人的理性来设计和筹划。然而,它可以用一种历史主义的社会科学预测;透彻认识社会形势可以揭示其原因。从马克思的历史主义和J.S.穆勒的历史主义的密切相似(类似于其前辈黑格尔和孔德的历史主义哲学的相似),可以看出这种历史主义态度所具有的这一时期的十分典型的特征。马克思并没有深入思考过“J.S.穆勒之类的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他把他们视为“枯燥无味的、无头脑的调和论”的典型代表。虽然在某些地方,马克思实际上对“慈善经济学家’穆勒的“现代倾向”,表明了某种尊敬,在我看来,也有足够详尽的证据驳斥这事实,即认为马克思直接受到穆勒(或者匆宁说孔德)关于社会科学方法的看法的影响。因而马克思的观点和穆勒的观点的一致,是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情。所以,当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序言中说:“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揭示现代社会的……运动规律。”他可以说是在传达穆勒的纲领:“社会科学的……基本问题必须是寻找规律,依照这种规律,一切社会状况制造出继之而起并取代名的状况。”穆勒十分明确地区分了他称作“两种社会学研究”的可能性,第一种与我所说的社会工艺学极为相当,第二种与历史主义的预言相当,他袒护后者,把它描述为“社会的一般科学,另一种社会研究的结论应该因之而受到限制和控制。”或者更专门的依照穆勒的科学方法的观点,这种社会的一般科学是建立在因果律原理的基础之上的;他把这种对社会的因果分析描述为“历史的方法”。穆勒的“社会的状态”具有“从一个时代到另一时代的……可以变化的特性”,正好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埋藏”相当,当然,尽管它比自己的辩证法对手更为朴实(穆勒认为,“人类事物必须遵循的”运动形态“应该是”两种可能的天文学运动中的“二者之一”,即或者是“一种沿轨运动”,或者是“一种弹道运行”。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并不肯定历史发展的规律的简明性;正如曾经有过的那样,它接受穆勒的两种运动的组合——即类似于某种波浪式运动或螺旋式运动的东西)。

      在马克思和穆勒之间存在不少相似性;例如,二者都对放任的自由主义不满,二者都试图为实施基本的自由观念提供更好的基础。然而,在他们对社会学方法的直法中,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差别。穆勒认为,社会的研究归根结底应该还原为心理学;依照人性、“精神的规律”、尤其是人性的进化,就能够解释清楚历史发展的规律。“人种的进化”,他说,“是社会科学的方法得以……确立的基础,它远比从前流行的模式……优越。”这种社会学原则上可以被还原为社会心理学的理论——尽管由于无数个体的互动引起的复杂性,这种还原可能相当困难——已经广为许多思想家所主张;诚然,它属于常常简单地受到赞同的各种理论之一。我将把这种社会学的研究称作(方法论的)。动理主义。我们现在可以说,穆勒信仰心理主义。但马克思却向它挑战。他宣称,“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对心理主义指出了疑问,也许是马克思作为社会学家的最大成果。这样,他就为更深刻地认识社会学规律的专门领域,至少是认识局部自主的社会学,开辟了道路。

      在下述篇章中,我将解释马克思方法的一些观点,并力图着重强调他那些在我看来具有持久价值的观点。因此,接下我将讨论马克思对心理主义的攻击,讨论他支持不可还原为心理学的自立社会科学的论证。最后,我将试图指明其历史主义的致命弱点和破坏性后果。

    第十四章 社会学的自主性

      马克思有一句著名格言,扼要阐述了他反对心理主义,即反对把一切社会生活的规律最终还原为“人性”的心理学的规律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本章和下面两章的职能主要是阐明这句格言。我首先应该表明,在展开我所谓马克思的反心理主义时,我展开的是一种我本人赞同的观点。

      作为一个基本的例证,作为我们考察的第一步,我们应该提及所谓异族通婚的问题,即解释婚姻规律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中的广泛分布的问题,这些规律显然是设计来防近亲繁殖的。穆勒及其心理主义的社会学流派(后来又有许多精神分析学家加入),曾试图通过诉诸“人性”,例如某种对乱伦的本能厌恶(也许通过自然选择或“压抑”加以发展),来解释这些规则储如此类的解释也只能是朴素的或普通的解释。然而,如果接受马克思格言中表达的观点,人们就会询问,是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也即是说,是否勿宁说这种明显的本能是教育的产物,是那些要求异族通婚和禁止乱伦的社会规则和传统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显然,这两种研究恰好与一个古老的问题相符合:即社会是“自然的”,还是“约定俗成的”(详细讨论见第5章地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中,要决定两种理论何者正确,是以本能解释传统的社会规则,还是以传统的社会规则解释明显的本能,是件困难的事情。然而,通过实验是能够解决这类问题的,因为在类似的情况下已经表明,本能显然厌恶蛇。就这种厌恶不仅由人所展示,而且也由一切类人猿和大多数猴子所展示而言,本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然而,实验似乎表明,这种惧怕是约定俗成的。不仅在人类中,而且在例如黑猩猩中,本能似乎都是教育的产物,因为无论是婴儿还是小黑猩猩,如果没有教他们惧怕蛇的话,都不会展示这种所谓的本能。这个事例应该被看做一个警告。我们在此面临一种厌恶,它显然是普遍的、甚至是超乎人类的。虽然从某种习惯不具有普遍性这一事实出发,我们也许会反驳所谓习惯的存在是以本能为基础的(然而即使这种论点也是危险的,因为有许多社会习惯在强化本能的压抑),但我们还是明白,相反的论点当然是不正确的。一定行为的普遍发生并不构成该行为具有本能特性或者根源于“人性”的决定性证明。

      这类思考也许表明,假定一切社会规律原则上都根源于“人性”的心理学,是多么的朴质。但这种分析仍然十分粗糙。为再向前推进一步,我们可以尝试对心理主义的主题作更直接的分析,其理论主张是,社会是相互作用的精神的产物,因而社会规律最终应该还原为心理学的原则,因为社会生活的事件(包括各种习俗),必然是个人的精神引起的动机的结果。

      与这种心理主义的理论相反,自主性社会学的捍卫者可能提倡制度主义的观点。他们指出,首先,没有任何行动仅仅靠动机能够解释;如果动机(或者任何其他。心理学的或行为主义的概念)一定要在这种解释中使用,那么,它们应该通过参照普通的情境、尤其是参照环境来获得补充。在人的行为的条件下,这种环境广泛地具有一种社会性质;因此,如果不参照我们的社会环境、不参照社会制度及其运行的方式,我们的行动就不能获得解释。所以,制度主义者可能认为,将社会学还原为对行为的心理学的或者行为主义的分析,是不可能的;相反,每种此类分析都预先假定了社会学,因而社会学整体上并不依赖于心理学的分析。社会学,或者至少是其中的某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应该是自主的。

      与上述观点相反,心理主义的追随者可能会反驳,他们非常愿意承认环境因素(无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的重要性;然而,与自然环境相反,社会环境的结构(他们可能喜欢用时髦的“模式”一词)是人造的;因此,它必须依据人性、依据心理主义的理论才能获得解释。例如,经济学家称作“市场”的这种富有特征的制度——其运行是他们研究的主要目的。归根结底就派生于“经济人”的心理,用穆勒的话来说,派生于“追求财富的‘心理’现象”。此外,心理主义的追随者认为,各种制度在我们的社会中之所以能够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是由于特殊的人性的心理结构,这些制度一经建立,它就呈现出一种成为我们环境的传统的和相对固定的组成部分的趋势。最后——这是他们的关键论点——传统的起源和发展应该能够依照人性来解释。当将各种传统和制度追溯到其起源时,我们应该看到,它们的引入可以用心理学术语来解释,因为它们是人出于这种或那种目的、在受一定动机的影响下而被引入的。在时间的流程中,即使这些动机被忘却,那么,容忍这些制度的健忘和意愿——其动机是含糊的——也是以人性为基础的。所以,正如穆勒所说的:“一切社会的现象都是人性的现象。”“社会现象的规律只木过是、或者可能是人的行为和情感的规律”,也即是说,是“个体人性的规律。当被集合到一起时,人并不变成另一种实体……”

      穆勒的这后一句评论展示了心理主义的最值得赞扬的方面之一,即它明智地反对集体主义和整体观,拒绝接受卢梭和黑格尔的浪漫主义——一种普遍意志或民族精神,抑或一种集团精神——的影响。我认为,只是就它坚持我们所谓与“方法论的集体主义”相反的“方法论的个人主义”而言,。动理主义才是正确的;它正确地指出,集体的“行为”和“行动”,诸如国家或社会集团,应该还原为人类个体的行为和行动。但是,如果认为选择这一种个人主义的方法就意味着选择一种心理学的方法,则是错误的(正如本章下面将会表明的),尽管乍看起来,它可能显得令人十分可信。撇开心理主义值得称赞的个人主义的方法不论,从穆勒的一些进一步论证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心理主义就是这样在十分危险的基础上运行的。因为它们表明,心理主义是被迫采纳历史主义的方法的。将我们的社会环境的事实还原为心理学的事实,这种尝试迫使我们去思考起源和发展。在分析柏拉图的社会学时,我们曾有机会对这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可疑的长处进行测定(参阅第5章)。在批评穆勒时,我们现在试图给它以沉重的一击。

      无疑,迫使穆勒采纳历史主义方法的,是他的心理主义;他甚至模糊地意识到历史主义的无聊和贫乏,因为他试图通过指出由许多个人精神的互动的无限复杂性所引发的困难,来说明这种无聊。他说:“当它强迫规定”“……在人性中已经指出充分的基础之前,不许把任何抽象…引入社会科学时,我不认为任何人会主张,从人性的原则和我们人的立场的一般环境出发,能够优先决定人的发展所必须接受的秩序,从而预见迄今为止一般的历史事实。”他所提出的理由是,“在经历系列的最初几个阶段之后,前此施及一代又一代人的影响…比其他任何影响变得越来越有优势”(换言之,社会环境成为一种支配性的影响)。“行动和反作用的系列漫长得……连人的才能也计算不过来……”

      这种论证,特别是穆勒对“系列的最初几个阶段”的评论,对历史主义的心理学翻版的缺点作了引人注目的揭露。如果社会生活中的一切规则、我们的社会环境和一切制度的各种规律,等等,最终都可以解释为、还原为“人的行为和情感”,那么,这种研究所强加给我们的,就不仅仅是历史的——因果性的发展观念,而且是这种发展的最初几步的观念。因为强调社会规则或者制度的心理学起源只不过意味着,它们可以被追溯到一种状态,当时这些规则或制度的引入只依赖于;心理因素,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独立于一切已经建立的社会制度的。所以,不论心理主义喜欢与否,它木得不起用社会的起源的观念,起用人性和人类心理的观念,因为它们是先于社会存在的。换言之,穆勒对社会发展“系列的最初几步”的评论,并不像有的人或许会认为的,是一次偶然的失足,而是对他不得不接受的绝望观点的恰当表达。它之所以是一种绝望观点,是由于这种以社会之前的人性解释社会的基础的理论——某种“社会契约”论的心理学翻版——并不只是一种历史的神话,而且还是,就像它所是的那样,一种方法论的神话。因为我们有很多理由相信,人(或许还有人的祖先)在社会上是优先于人性的,例如,可以认为,语言就预先假定了社会的存在。所以,穆勒的上述观点几乎不值得认真讨论。然而,这就意味着,各种社会制度,随之而来的还有典型的社会规则或社会学的规律,应该是优先于一些人喜欢称之为“人性”的东西、优先于人的心理学而存在。如果有某种尝试还值得的话,那么,更有希望进行尝试的,应该是依照社会学而不是其他方法对心理学进行还原或解释。

      这使我们回复到本章开头的马克思的格言。人——即人的精神、需求、恐惧和期待、人类个体的动机和志向——如果有区别的话,与其说是社会生活的创造者,勿宁说是它的产物。应该承认,我们社会环境的结构在一定意义上是人造的;其制度传统既不是上帝的作品,也不是自然的作品,而是人的行动和决策的结果,是能够由人的行为和决策改变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全都是有意识地设计出来的,是可以依照需求、希望或动机来解释的。相反,甚至那些作为自觉的和有意识的人类行动的结果出现的东西,作为一条规则,也都是这种行动的间接的、无意识的和经常是不必要的副产品。“只有很少一部分社会制度是有意识的设计出来的,而大部分制度,正如我们以前说过的,已作为人类行动的无需设计的结果‘生成了”’;我们还可以补充,甚至这少数几种被有意识地和成功地设计出来的制度,(譬如说,一所新创立的大学,或者一个工会),大部分也不是按计划建成的——还是由于其有意识的创造引起无意识的社会反应。因为它们的创造不仅影响了许多其他的社会制度,而且也影响“人性”——希望、恐惧和野心,首先是那些比较直接相关者的,往后常常是社会的全体成员的。这种情况的结果之一是,社会的道德价值——所有成员都认可的、或者几乎是所有成员都认可的——与社会的制度和传统密切联系在一起,它们不能幸免于社会的制度和传统的毁灭(正如我在第9章中讨论激进革命者的“清洗”时所指出的)。

      所有这一切都在支持社会发展的较古老的时期,即支持封闭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如果制度的自觉设计真的发生,它就是一件特别异常的事件。今天,由于我们逐渐提高了对社会的认识,即由于对我们的计划和行动的无意识的反应进行了研究,事情可能开始变得不一样;总有一天,人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开放社会的创造者,因而也是自己的大部分命运的创造者(马克思抱有这一希望,正如下一章将表明的)。然而,所有这些只是个程度的问题,尽管我们可以学会预见我们行动的一些无意识的结果(一切社会工艺学的主要目的),但总是有不少结果是我们预见不到的。

      我认为,心理主义被迫起用心理学的社会的起源的观点,这本身就构成反对心理主义的决定性论据。然而,它并不是惟一的论据。也许对心理主义的最重要的批评是,认为它不能理解解释性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

      该任务并不像历史主义者所认为的,是预言历史的未来进程。相反,是发现和解释社会领域中很不明显的依赖性。是发现以社会行动的方式存在的种种困难——正如曾经所说的那样,是研究社会材料所具有的不易操作、富有弹性或易破损等特性,以及它对我们铸造和加工这些材料的尝试所作的抵制。

      为使我的观点更清楚,我将扼要描述一种理论,该理论受到广泛的赞同,但却假定了我认为正好与社会科学的真实目的相反的目的;我称之为“社会密谋理论”。它主张,对社会现象的解释在于这一种人或集团,他们对这些现象的发生感兴趣(有时是一种首先必须揭示的隐秘的利益),并计划和密谋要促成它。

      当然,这种对社会科学的目的的看法,源自一种错误的理论,即认为社会中发生的一切——特别是战争、失业、贫困、匮乏等人们照例不喜欢的事件——是一些有权的个人或集团直接设计的结果。这个理论受到广泛的赞同;它甚至比历史主义还要古老(正如其原始的有神论的形式所表明的,它是密谋理论的派生物)。在其现代的形式中,与现代的历史主义和某种“自然法”的现代态度类似,它是宗教迷信的世俗化的典型结果。相信荷马史诗中众神的密谋可以解释特洛伊战争的历史,这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众神已经被抛弃。但它们的位置被有权的人或集团的填补——罪恶的压制集团的诡计要对我们所遭受的一切灾难负责——诸如博学的犹太教长老、独裁分子、资本家或者帝国主义者之类。

      我意思并不是,密谋从未发生过。相反,它们都是典型的社会现象。例如,每当人们相信密谋理论能够夺权时,它就变得重要。真诚相信他们知道如何创造人间天堂的人,多数都喜欢采纳密谋理论,并卷入一场反对并不存在的密谋者的反动密谋。因为对他们没能创造天堂的惟一解释,是恶魔的邪恶意图在作祟,这些恶魔对地狱有极大的兴趣。

      密谋发生了,就应该获得认可。然而,引人注目的事实是,虽然密谋在发生,但它不能证明,密谋理论就是那些最终成功的几乎不可能的理论。密谋者很少能够实现自己的密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成就与渴望有如此大差别?因为无论有没有密谋,这是社会生活中常有的情形。社会生活不仅仅是对立集团之间的优势的一种较量——一种在多少富有弹性或易受损的机制和传统的框架之中进行的行动——撇开一切自觉的反对行动不论,它在这个框架中创造了许多未曾预见的反作用,有些这类反作用甚至是预见不到的。

      试图分析这些反作用,并尽可能的预见它们,我认为是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正如已经指出的,分析有意识的人类行动的无意识的社会反应——这些反应的重要性既被密谋理论也被心理主义忽略了——正是从事这项任务。一项严格地按照意识进行的行动,并不会给社会科学制造难题(除了可能需要解释为什么在这种特例中没有无意识的反应发生之外)。为了使无意识的行动的观念更清楚,可以拿一项最原始的经济行为作例子。如果有一个人急于想买一幢房子,我们可以稳妥地假定,他不希望房子的市场价格上涨。然而他作为一个购买者出现在市场上这一事实,就可能使市场价格上涨。类似的评价也适用于销售者。还可从一个不同的领域举个例子,如果有一个人决定投保人寿保险,他当然不愿有意去鼓励一些人把资金投向保险证券。然而他还是会这样做。我们在此清楚地看到,并不是我们的一切行动的结果都是有意识的;因此,社会密谋理论不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它等于宣布,一切结果,甚至那些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任何人所预期的结果,都是那些对它感兴趣者的有意识的行动的结果。

      上述假定的例子驳斥心理主义并不像驳斥密谋理论那般容易,因为人们可能认为,正是销售者对购买者出现在市场上的认识,以及他们所寄予的获得较高价格的希望——换言之,心理学的因素——对所描述的反应作了解释。当然,这是很正确的;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这种认识和希望并不是人性的最终素材,反之,它们能够依照社会的境况——市场的境况获得解释。

      这种社会的境况几乎不能被还原为动机和“人性”的一般规律。诚然,一定的“人性的品格”的干预,诸如我们容易为宣传所动,有可能导致对上述提及的经济行为的偏离。而且,如果社会的境况不同于所设想的境况,那么,消费者如何能够通过购买行动,间接有助于商品的降价;例如,通过使其批量生产获得更多的利润。虽然这种结果偶尔推进了他作为一名消费者的利益,即使在极其相似的心理条件下,它也可能引发恰恰相反的结果。这似乎表明,那些能够导致这类极其不同的不必要的或无意识的反应的社会境况,应该由一门社会科学来研究,这门社会科学并不受制于某种偏见,即像穆勒所说的:“在人性的充足的基础能够被指出之前,很有必要不把任何抽象引入社会科学。”它们应该由一门自主的社会科学来研究。

      继续进行这种反对心理主义的论证,我们就会认为,我们的行动在很大程度上是能够依照它们所发生的境况来解释的。当然,它们从不能只依照这种境况就可获得全面的解释;例如,在解释一个人穿过街道、他要躲避路上行驶的汽车这种情形时,就可能要超出上述所说的境况,而应该涉及他的动机是出于自我保存的“本能”,还是试图避免疼痛等。但是,与我们可称作“境况的逻辑”对其行为的详细决定相比,这一部分“心理学的”解释常常并不重要。而且,在描述境况时,要囊括一切心理学的要素是不可能的。对境况、境况的逻辑的分析,在社会生活中和在社会科学中一样,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实际上是经济分析的方法。至于经济之外的例子,我可以提到“权力的逻辑”,我可以用它来解释权力政治的运作和一定的政治制度的运行。将境况逻辑运用到社会科学的方法,并不是建立在任何关于“人性”的合理性(或其他)的心理学假定的基础之上。相反:当我们谈到“合理的行为”或“不合理的行为”时,我们同时在指依照境况的逻辑或不依照该境况的行为。实际上,按其(合理的或不合理的)动机对行动所作的;心理学分析预先假定了——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我们先前展开的某种在可疑的境况中被视为合理的标准。

      我反对心理主义的论证不应被误解。当然,它们并不想表明,心理学的研究和发现对社会科学家很不重要。相反,它们意味着,心理学——个体的。心理学——即使不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也是社会科学之一。没有谁会否定关于心理事实的政治学(诸如渴望权力)的重要性,以及各种不同的神经过敏现象与它的联系。然而,“渴望权力”无疑是一个社会范畴,也是一个心理学范畴:我们不应该忘记,例如,如果我们研究这种渴望在婴儿时的初次表现,那么,我们就是在一定社会制度的背景之下,例如在我们的现代家庭的背景之下研究它(爱斯基摩人的家庭也许会产生十分不同的现象)。另一个对社会学很重要的事实,以及它提出的严重的政治的和制度的难题是,在一个部落的或者接近部落的“共同体”的避难所中生活,对许多人而言,有某种情感上的必要(特别是对年轻人而言,也许依照个体发育的发展与种系发育的发展之间的平衡,他们木得不通过一个部落的或“美洲印第安人的”阶段)。不要把我对。心理主义的攻击当成对一切心理学思考的攻击,从我(在第10章)所造的这一概念的使用来看,这种心理学思考被视为“文明的胁变”,即在一定程度上说是未能满足的情感的结果。这个概念涉及一定的不安定的情感,因此是一个心理学的概念。但是同时,它也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因为它不仅把这些情感描述为不幸和不安等,并使它们与一定的社会境况有关,与开放社会和封闭社会的对比有关(许多心理学概念,诸如野心或爱,有着类似的情形)。我们也不应该忽略,心理主义通过提倡一种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和反对方法的集体主义,已经获得巨大的优点;因为它导致支持一种重要理论:即主张一切社会现象,尤其是一切社会制度的运行,应该永远被理解为产生于人类个体的决策、行动和态度等,我们永远不满足于依照所谓“集体”(国家、民族和种族等)作出的解释。心理主义的错误在于其前提,即这种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在社会科学领域,意味着一种把一切社会现象和社会规则都还原为心理学现象和心理学规律的纲领。有如我所看到的,这个前提的危险性在于它倾向于历史主义。心理主义是不可靠的,应该要求有一门理论研究我们行动的无意识的社会反应,要求有一种我所描述的社会境况逻辑,这点已被指明。

      在捍卫和展开马克思的社会问题不能还原为“人性”问题的观点时,我承认自己实际上已经超越马克思提出的论证。马克思未尝谈论过“心理主义”,他也没有系统地批评过它;穆勒也没有思考过本章开头所援引的马克思的格言。勿宁说这句格言的力量是以黑格尔主义的形式直接针对唯心主义的。然而,只有涉及社会的心理学本性问题,就可以说穆勒的心理主义与马克思所反对的唯心主义理论是一致的。不过很凑巧,把马克思引至本章所开述的观点的,恰恰是黑格尔主义的另一个因素——黑格尔的柏拉图式的集体主义、黑格尔的国家和民族比那将一切都归功于它们的个人更“真实”的理论的影响(事例之一是,人们甚至从一种荒诞的哲学理论中,有时也能吸取有价值的提示)。因此,从历史上看,马克思发展了黑格尔的某些社会比个人优越的观点,并将它用作反对黑格尔其他观点的论据。然而,由于我把穆勒看成一位比黑格尔更有价值的对手,我并没有拘泥于马克思观点的历史,而是尝试以一种反对穆勒的论证形式去展开这些观点。

    第十五章 经济的历史唯物主义 

      看到马克思被这样描述为一切心理学的社会理论的反对者,很可能会令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和反马克思主义者感到惊讶。他们认为,马克思早就教导说,经济动机在人的生活中有着广泛的影响;通过指明“人的难以抑制的需要是获得生存的工具”,马克思成功地解释了经济动机的无比强大的威力。因为他证明,诸如利润动机或阶级利益的动机的范畴,不仅对个人的行动,而且也对社会集团的行动,具有基本的重要性;他也指明了如何把这些范畴用来解释历史的过程。诚然,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本质表现在这一理论上,即认为经济动机成其是阶级利益是历史的推动力,“历史的唯物主义解释”或“历史唯物主义”的名称——一个马克思和恩格斯试图籍以概括其教导的本质的名称——所暗含的恰恰是这一理论。

      这类观点是极其普通的;但是我毫不怀疑,他们曲解了马克思。那些赞美马克思持有这类观点的人,我称之为庸俗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曾用“庸俗经济学家”这一名称暗指某些他的反对者)。惯常的庸俗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通过揭示贪婪和贪求物利的隐秘动机,让社会生活的邪恶的秘密暴露出来,这种隐秘动机驱使着隐藏在历史的舞台背后的各种力量,为满足自身追求利润的卑鄙欲望,狡诈地和有意识地在广大群众之中制造战争、萧条块业。饥荒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社会苦难(庸俗马克思主义有时也严肃地关注把马克思的主张和弗洛伊德、阿德勒等的主张调和起来的问题;如果他没有从中选择一种的话,他也许认定,饥荒、爱和贪求权力是马克思、弗洛伊德和阿德勒这三位现代人的哲学的伟大创造者所揭示的人类本性中三大隐秘的动机……)。

      无论这类观点是否具有持久性和吸引力,它们似乎与马克思称之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马克思有时也谈论诸如贪婪和利润动机等心理学的现象,但却从不是为了解释历史。无宁说他是把它们解释为社会体系——一种在历史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由各种制度构成的体系——的腐化影响的征兆,解释为腐化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解释为历史的反应而不是其推动力。无论正确与否,他发现,在广大群众中,诸如战争、萧条和饥荒等现象,不是出自“大企业”或“帝国主义战争贩子”的狡诈诡计的结果,而是各种行为的不必要的社会后果,是由系身于社会体系之网络的行为者导引的不同结果。马克思把历史舞台上的人间演员(包括所谓“大”人物)都看做是被经济线路——被他们无法驾御的历史力量——不可抗拒地推动着的木偶。他教导说,历史的舞台被设置在“必然王国”之中(但是总有一天,这些木偶会摧毁这个体系,并赢得“自由王国”)。

      马克思学说中的这一理论已经被他的大多数追随者放弃——也许是出于宣传方面的理由,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理解他——一种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密谋理论已经广泛地取代了独创的、原初的马克思的理论。这是一种可悲的理智上的堕落,这种堕落从《资本论》降到了《二十世纪的神话》的水平。

      然而,通常被称作“历史唯物主义”的,才是马克思本人的历史哲学。它构成了这几章的主题。在现在这章中,我将提纲挈领地解释一下它对“唯物论”或经济因素的强调;之后我再更详细地讨论阶级战争和阶级利益的作用,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体系”观。

      对马克思经济的历史主义的说明,可以很便利地与我们对马克思和穆勒所作的比较联系起来。马克思和穆勒一样坚信,社会现象应该从历史方面获得解释,我们应该尝试将一切历史时期理解为先前发展的历史产物,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与穆勒的分歧点在于穆勒的心理主义(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相对应)。在马克思的教导中,这种心理主义已被他称之唯物主义的东西所取代。

      人们关于马克思的唯物论所谈的许多内容,都是根本站不住脚的。经常被重复的一种主张是,马克思并不承认超乎人类生活的“较低等的”或“物质的”方面之外的任何东西,这是一种特别荒谬的曲解(这只不过是重弹另一种老调,即认为大多数古代箴言,例如赫拉克利特的“他们像野兽一样只知道填饱肚子”的箴言,都是对自由的捍卫者的反动诽谤)。然而,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根本不能被称作一位唯物主义者,即使他受到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的强烈影响,即使通常把自己称作一位唯物主义者,而唯物主义者的主张又与他的许多理论相一致。因为在马克思那里,有许多文字几乎很难能够被解释为唯物主义的。我认为,真实的情况是,例如,他并不像恩格斯或者列宁那样,关心纯哲学的问题,他所感兴趣的主要是问题的社会学方面和方法论方面。

      在《资本论》中有一段著名的话,马克思在那里说“在他(指黑格尔——引者)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它的倾向是明显的。马克思试图表明,“头脑”,即人的思维本身,并不是人类生活的基础,而不过是一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一种类似的倾向也在这段话中获得表达:“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但是,人们也许并不充分认可,这几段话不仅没有展示一种唯物主义的激进形式;相反,它们指示了一种身心二元论的肯定倾向。也可以这样说,马克思的哲学是一种实践的二元论。虽然精神在理论上对马克思说来,显然只是物质的另一种形式(或者另一个方面,或许是一种派生现象),但在实际上,它与物质是不同的,因为它是物质的另一种形式。上述援引的文字指明,虽然正如曾经有过的情形那样,我们的双脚必须站在物质世界的牢固的基础之上,我们的头脑——马克思认真思考的人的头脑——却只关心思想或观念。依我看来,除非我们认可这种二元论,否则马克思主义及其影响就不好评价。

      马克思热爱自由,热爱真正的自由(不是黑格尔的“真正的自由”)。这是就我所能认清他遵循着黑格尔的自由与精神相伴随的著名公式而言,是就他相信我们只有作为精神存在才是自由的而言。同时,他实际上承认(作为一名实践的二元论者),我们既是精神,同时又是肉体,更现实点说,肉体是这两者的基础。这就是他为什么转而反对黑格尔、以及为什么他说黑格尔把事情颠倒了。然而,虽然他承认物质世界及其必然性是基本的,他并不感到“必然王国”有什么可爱,因为他称之为一个受物质需求束缚的社会。正如一切基督教的二元论一样,他非常珍爱精神方面;在他的著作中,甚至有不少憎恶和鄙视物质的迹象。接下来的论述将表明,对马克思的观点的这种解释可以获得他自己的文本的支持。

      在《资本论》第3卷的一段话中,马克思十分聪明地把社会生活的物质方面,尤其是把它的经济方面,即生产和消费方面,描述为人类新陈代谢的一种扩大,即人同自然界的物质交换的扩大。他明确的表述,我们的自由必须总是受到这种新陈代谢的必然性的限制。他说,一切在促使我们变得更加自由方面所能够取得的成就,都是“合理的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他通过得出一个实际结论结束了这整个—段话,这一结论清楚地表明,他的唯一目的同样是为一切人开辟通往非唯物论的自由王国的道路:“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

      我认为,这段话并没有为我称之为马克思的实践生活观的二元论留下问题。与黑格尔一样,他认为自由是历史发展的目的。与黑格尔一样,他将自由王国等同于人的精神生活的王国。但是他承认,我们不是纯粹的精神存在;我们既不是完全自由的,也不能获得完全的自由,因为我们总是不能使自身彻底从新陈代谢的必然王国中,因而从生产的罗网中解放出来。我们所能取得的一切成就,只是改善令人精疲力竭的、有损于人的尊严的劳动环境,使它们更适宜于人使平等,并把苦役减小至这一程度,使我们大家都能够自由支配我们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我认为,这就是马克思的“生活观”的核心观念;我认为就其在马克思的理论中似乎最具有影响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现在,我们必须将这一观点与上述讨论的方法的决定论(见第13章)结合起来。依照这一理论,对社会的科学探讨,以及科学的历史预测,只是就社会是由它的过去来决定而言,才是可能的。然而这意味着,科学只能研究必然王国。如果人真能够变得拥有完全的自由,那么,历史的预言,随之而来还有社会科学,就都会完结。诸如此类的“自由的”精神活动,如果它存在的话,就只存在于科学研究的彼岸,因为它必须永远是寻求原因、寻求决定因素。因此,只是我们的思想和观念是由“必然王国”、物质、尤其是我们生活的经济条件和我们的新陈代谢所引起、决定或必需而言,它才能研究我们的精神生活,只是借助于一方面对它们所派生的物质条件,即派生它们的人所生活的经济条件的思考,另一方面对它们被采纳的物质条件,即选择它们的人的经济条件的思考,思想和观点才能够从科学上获得探讨。因此,从科学的或因果律的观点看,思想和观念应该作为“建立在经济条件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来探讨。与黑格尔相反,马克思认为,历史的线索,甚至观念史的线索,应该在人与他的自然环境、物质世界的关系的发展中去寻找;也即是说,在他的经济生活中,而不是在他的精神生活中去找。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马克思的历史主义的印记,描述为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或与穆勒的。心理主义相对立的经济主义。但是,如果我们把马克思的经济主义等同于那种意味着对人的精神生活采取一种蔑视态度的唯物主义,这表明是一种完全的误解。马克思对“自由王国”,即对人从物质自然界的束缚中获得局部的但却公平的解放的看法,勿宁可以被描述为唯心主义的。

      这样来考虑的话,马克思的生活观似乎是很连贯的;我认为,在它对人类活动的部分是决定论的、部分是自由主义的看法中,已被发现的这类明显的矛盾和困难,就消失了。

      从马克思的历史观来看,它具有我所称作的二元论和科学决定论的色彩是显然的。科学的历史——马克思认为它与作为整体的科学是一致的——应该探索人据以与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的各种规律。其中心任务应该是解释生产条件的发展。社会关系只有同它们与之密切相关的生产过程的程度相适应,才具有历史的和科学的意义;这种生产过程或者影响它,或者受它的影响。“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自然进行斗争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样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总之,这就是马克思的人的历史观。

      类似观点也由恩格斯表达过。在恩格斯看来,现代生产资料的扩大“不仅可能保证一切社会成员有富足的和一天比一天充裕的物质生活,而且还可能保证他们的体力和智力获得充分的自由的发展和运用,这种可能性现在第一次出现了……”随之而来,自由成为可能,即能够从自身中解放出来。“于是,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就人还在受经济支配而言,严格说来他还处于桎梏之中。当“…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也随之消除…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自身的社会结合的主人…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人自由王国的飞跃。”

      如果我们现在重新将马克思的历史主义观点与穆勒的观点进行比较,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的经济主义能够很容易解决我所指明的穆勒的心理主义面临的致命困难,我记住了这种能够用经济的优先性去取代心理学观点的理论。这种观点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找不到对应物。用经济的优先性去取代心理学的优先性,绝不会造成类似困难,因为“经济”包含了人的新陈代谢、人与自然界的物质交换。即使在人类之前的时代,这种新陈代谢是否一直从社会上被组织起来……除了社会的科学应该与社会的经济条件——马克思通常称作“生产条件”——的发展史相符合这点之外,他没有假定更多的东西。

      值得注意的是,在插入语中,“生产”这一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是在广义上被使用,它涵盖了包括分配和消费在内的整个经济过程。然而,后面这些从未引起过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的过多关注。他们的主要兴趣仍是该词的狭义上的生产。这恰好构成朴素的历史的一生成的态度的又一例证,构成信奉科学只应该寻求原因的又一例证,这种信仰认为,即使在人造事物的领域中,科学也只应该问:“是谁创造了它?”“它是由什么构造的?”而不是问:“谁将使用它?”“制造它用什么?”

      如果我们现在继续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或者对它获得深入描述的如此丰富的内容,作出批判和评价,那么,我们应该区分两个不同的方面。第一方面是历史主义,主张社会科学的领域应该和历史的或进化论的方法相一致,尤其是和历史相一致。我认为,这种主张应该消除。第二个方面是经济主义(或“唯物主义”),即主张社会的经济组织、我们与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的组织,对一切社会制度、尤其是对它们的历史发展而言,是基本的。我认为,这种主张是很正确的,只要我们是在通常含混的意义上对待“基本的”这一术语,而不是过分地强调它的话。换言之,根本无需怀疑,实际上一切社会研究,无论是制度研究还是历史研究,如果它们是以一种关注社会的“经济条件”的眼光进行的话,都可以是有益的。甚至一门诸如数学之类的抽象科学的历史也不例外。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经济主义在社会科学的方法上,可以说是代表了一种极其有价值的进步。

      但是,如我在前面所说的,我们不应该过于认真对待“基本的”这一术语。马克思本人无疑是这样做的。由于他所受的黑格尔式的教养,马克思受到“实在”与“表象”的古典的区分、以及“本质”和“非本质的”相应区分的影响。他倾向于在“实在”与物质世界(包括人的新陈代谢)的同一中,在“表象”与思想或观念的世界的同一中,揭示他自己对黑格尔(和康德)的改造。所以,一切思想和观念都必然通过将它们还原为基础的本质实在,即还原为经济条件,才能获得解释。这种哲学观点当然并不比一切其他形式的本质主义好多少。它在方法论领域中的反应,必然引起一种对经济主义的过分强调。因为,尽管马克思的经济主义的普遍重要性可能几乎不被估计过高,但在一切特定的情境中,对经济条件的重要性估计过高是很容易的。例如,某些经济条件的知识不少对数学问题的历史有帮助,但是,对该目的而言,数学问题的知识本身则更为重要;甚至根本无需涉及它们的“经济背景”,也能够写出一部优秀的数学问题史(在我看来,科学的“经济条件”或“社会关系”,本身就是论题,它既容易被做过头,也易于沦为陈词滥调)。

      然而,这仅只是过分强调经济主义所面临的危险性的一个小小事例。经济主义经常一扫无遗地被人解释为这一种理论,即认为一切社会发展都依赖于经济条件的发展,尤其依赖于生产的物质手段的发展。可是这种理论显而易见是错误的。在经济条件和观念之间存在一种互动,但后者并不是简单地单方面依赖于前者。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会断言,正如从下述思考中可以看到的,一定的“观念”——那些构成我们的知识的观念——比生产的较为复杂的物质手段更基本。试想某一天,如果我们的经济体系(包括全部的机器设备和社会组织)被毁灭了,但是科学技术方面的知识却还能保存下来。在这个例子中,它要获得重建(在一种较小的范围内,经过无数人饿死之后),可想而知用不了多少时间。然而,试想有关这些事物的一切知识都消失了,而这些物质的东西却保存着。这好比是一个野蛮的部落占据了一个高度工业化却又废弃了的国家所发生的情形。它很快就会导致文明的物质遗迹的完全消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本身提供了一个实例,清楚地证明这种言过其实的经济是站不住脚的。直至俄国革命前夕,马克思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思想都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对经济条件发生了影响。但是随着革命的发生,情况却变得十分困难,主要是因为,正如列宁本人所承认的,没有了进一步建设性的观念(参见第13章)。因而提出了一些新观念,它可以扼要地以这句口号来概括:“社会主义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加上广泛引进最现代的电气设备。”这种新观念成为一种发展的基础,该发展改变了六分之一世界的整个经济和物质的背景。在反对巨大差别的斗争中,无数物质困难被克服,无数的物质牺牲被付出,为的是改变、或者无宁说是从空白中建立生产的条件。这种发展的驱动力是对一种观念的热情。这个事例表明,在一定的条件下,观念可以使一个国家的经济条件发生革命性的变革,而不是这些条件形成观念。用马克思的术语讲,我们可以说,他低估了自由王国的力量,低估了它征服必然王国的机遇。

      俄国革命的发展和马克思的经济现实的形而上学的理论及其意识形态的表现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可以最清楚地从下述一段话中看出,“在考察这些变革时’,马克思写道,“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和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在马克思看来,期望通过运用法律和政治的手段实现一切变革,是徒劳的;一场政治革命只能导致一批统治者让位给另一批统治者——一种纯粹的扮演统治者的个人的交换。惟有基本的本质和经济现实的进化,才能产生一切根本的或真正的变化——社会革命。惟有当这种社会革命成为一种现实,惟有那时,政治革命才具有任何意义。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政治革命只不过是先前发生的或真正的变革的外在表现。依据这一理论,马克思断言,每次社会革命都是以下述方式发展的。生产的物质条件成长和成熟起来,直至它们开始与社会和法律的关系发生冲突,它们就像衣服那样再也撑不下,直至炸裂。“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马克思写道,“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上层建筑内部)“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我认为,从这一陈述可以看出,不能把俄国革命与马克思所预言的社会革命等同起来;实际上,俄国革命无论如何与它没有相似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朋友、诗人H.海涅,对这类问题作了完全不同的思考。他写道“记住吧,你这骄傲的行动者”,“你不过是思想家的不自觉工具,他经常在谦卑的隐退之中,命令你去执行无法规避的任务。罗伯斯庇尔只不过是卢梭的手而已……”我们看到,用马克思的话讲,海涅是一位唯心主义者,他把自己对历史的唯心主义解释应到法国革命。这是马克思用来支持其经济主义的最重要的事例之一,而这一事例似乎并不怎么适合于这个理论——尤其是如果我们现在要将它与俄国革命进行比较的话。然而,尽管有这种异端,海涅仍然是马克思的朋友;因为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在那些为开放的社会而斗争的人之中,因异端而放逐仍不十分普遍,容忍仍被容忍着。

      我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批评,当然不应该解释为,它表达了我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比对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有任何偏好;我希望我已经澄清,在这场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冲突中,我同情的是马克思。我所试图表明是,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也许有它的价值,但是不应该过于认真对待;我们不过应当把它看做一种最有价值的揭示,它向我们表明,考虑事情必须照顾到它们与经济背景的关系。

    第十六章 阶级

      在马克思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各种不同的阐述中,他(和恩格斯)的一个陈述占有重要地位:“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一陈述的倾向很明确。它意味着,历史是由阶级战争而非民族战争推动,人的命运是由阶级战争而非民族战争决定(与黑格尔和大多数历史学家的观点相反)。在对历史发展(包括民族战争在内)的因果性解释中,阶级利益应该取代所谓的民族利益,后者实际上只是民族的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除此之外,阶级斗争和阶段利益还能够解释一些传统史学一般不想尝试的现象。在这类现象中,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无比重要的事例,是生产率不断增长的历史趋势。即使传统史学也许会记录这种趋势,但它用军事力量的基本范畴根本不能够解释这一现象。然而,在马克思看来,阶级利益和阶级战争却能够完全解释它;诚然,《资本论》的很大一部分都在分析这一机制,在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时期,生产率的增长是由那些力量借助这一机制实现的。

      阶级战争的理论是如何与上面讨论过的制度主义的社会学自主性理论联系起来的呢?乍看起来,似乎这两种理论处于公开的冲突之中,因为在阶级战争的理论中,基本的角色是由阶级利益所扮演的,它明显是一种动机。但是我并不认为,在马克思的这部分理论中,存在任何严重的不一致性。我甚至认为,没有谁理解马克思,尤其是不理解他反对心理主义的主要成就,马克思并不认为心理主义能够与阶级斗争的理论相调和。我们无需像庸俗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假定,阶级利益应该从心理学上获得解释。在马克思本人的著作中,可能就有几段话具有一点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味道。然而,无论他在哪里严肃使用任何阶级利益之类的词句,在自主性社会学的领域之内,马克思一直是意指一件事物,而不意指一种心理学范畴。他一直是意指一件事物、一种情形,而不是意指一种精神状态、一种思想、或一种对某件事物感兴趣的情感。对一个阶级有益的,只不过是这种事物、这种社会制度或情形。一个阶级的利益只不过是推动其力量和繁荣的一切。

      马克思认为,阶级利益在这种制度的、或者“客观的”意义上(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对人的精神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用黑格尔的行话,我们可以说,某个阶级的客观利益在其成员的主观精神中变得自觉起来;它促使他们具有阶级旨趣和阶级觉悟,促使他们遵之而行动。在我所援引的格言中(第14章开头),马克思这样描述过阶级利益作为一种制度的或客观的社会情形,以及它对人的精神的影响:“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我们只需给这句格言补充一个评论,即,更准确地说,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意识是由人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和阶级境况决定的。 马克思多次提示过,这种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正如我们在上一章中从他那里获悉的,只有我们能够从生产解放自身,我们才是自由的。然而现在我们必须明白,在迄今为止的一切现存社会中,我们甚至在这一领域也是不自由的。他问道,我们如何才能够从生产过程中解放自身呢?惟有迫使他人替我们从事肮脏的工作。因此,我们被迫把他们用作实现目的的手段;我们必须贬低他们。只有以奴役他人为代价,通过将人类分裂为阶级,我们才能购买更大程度的自由;统治阶级获得自由,是以牺牲被统治阶级和奴隶为代价的。然而,这一事实具有一种后果,即统治阶级的成员必须为自身的自由付出新的奴役的代价。如果他们想维护自身的自由和地位,就必须要压迫被统治者并与他们斗争;由于他们不这样就不再属于统治阶级,他们只能如此。因此,统治者是由他们的阶级境况决定的;他们不能摆脱自己与被统治者所处的社会关系;由于他们要受到社会的新陈代谢的制约,也受到被统治者的制约。因此,无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全都陷入罗网之中,被迫相互斗争。马克思认为,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斗争引到科学方法的研究和科学的历史预言的研究之中来的,正是这种制约、这种决定;它使科学地研究社会的历史同阶级斗争的历史一样成为可能。这张阶级所陷入和被迫彼此进行斗争的社会罗网,就是马克思主义所谓的社会的经济结构或社会体系。

      依据这一理论,社会体系或阶级体系是随着生产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因为统治者籍以剥削和斗争被统治者的方式依赖于这些条件。任何一种特殊的社会体系都是与某个特殊的经济发展时期相适应的;每一个历史时期的特征都可以由其社会的阶级体系来表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谈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等的原因。“手推磨”,马克思写道,“产生的是封建主义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赋予社会体系以一定特征的阶级关系是不依赖于单个人的意志的。因此,社会体系很像一架庞大的机器,个人被身系其中和碾碎。“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马克思写道,“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社会体系。

      虽然这种社会体系有自身的逻辑,它的运行却是盲目的和不合理的。那些系身于这架机器的人,一般说来也是盲目的或者说是近乎如此。他们甚至不能预见自己行为的一些最重要的反应。一个人有可能令许多人得不到某种广泛适用的物品;他也可能恰好买了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从而在关键时刻避免了价格的微跌。另一个人可能心地善良地把财富分配掉,有助于阶级斗争的减弱,但也可能因此造成被压迫者延缓获得解放。由于不能预见我们行为的更遥远的社会反应,由于我们每个人都系身于这一网络,我们不可能认真尝试对付它。我们显然不能够从外部影响它;但是如果像我们现在这样盲目的话,我们甚至也不能够为从内部对它进行改造而作出任何计划。社会工程学是不可能的,因此社会工艺学也是无用的。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阶级利益强加给社会体系;相反,社会体系却把令我们信以为自己的利益强加给我们。它通过强迫我们依据自己的阶级利益去行动,就能做到这点。谴责不公正,谴责社会环境的不道德,并因之而对个人、即使是对个体的“资产阶级”或“资本家”进行惩罚,是徒劳的,因为迫使资产阶级这样做的是环境体系。希望环境可以通过改造人而获得改造,也是徒劳的;相反,如果人所生活的体系优良的话,他们也会变得更好。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资本家只有作为人格化的资本,他才有历史的价值…担既然这样,他的动机,也就不是使用价值和享受,而是交换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增值了”(他的真实的历史任务)。“作为价值增值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他同货币贮藏者一样,具有绝对的致富欲。但是,在货币贮藏者那里表现为个人的狂热的事情,在资本家那里却表现为社会机制的作用,而资本家不过是这个社会机制中的一个主动轮罢了……而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支配着每一个资本家。竞争迫使他不断扩大自己的资本来维持自己的资本……”

      在马克思看来,这就是社会体系藉以决定个人行为的方式;无论这些个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是资产阶级或资本家,还是无产者。它成了上述所谓“社会境况的逻辑”的一个例证。正如马克思以黑格尔式的风格所表述,在很大程度上,资本家的一切行为只是一种“通过他才有了意志和意识的资本的职能”。然而,这只不过意味着,社会体系也决定了资本家的思想;因为思想或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行动的工具,也即,如果它们获得公开表达的话,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行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直接是以影响社会的其他成员的行动为目的。这样,通过决定人的思想,社会体系、尤其是阶级的“客观利益”就在其成员的主观精神中成了自觉的意识(正如我们前面以黑格尔的行话所言)。阶级斗争和同一阶级的成员之间的竞争都是实现这一过程的手段。

      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我们已经揭示,为什么说社会工程学和社会工艺学最终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依赖的因果之链使我们受制于社会体系,而不是相反。但是,虽然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社会体系,资产阶级和工人却注定有助于它的变革,有助于我们最终从社会体系的羁绊中获得解放。通过驱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资本家迫使他们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就这样,即使是资产阶级的成员,也必须在历史的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推动社会主义的最终来临。

      从随后的论证来看,对通常译为“有阶级意识的”和“阶级意识”的马克思主义术语,在此有必要附带作一点语言学的评论。首先,这些术语表明了上述分析的过程的结果,由此客观的阶级境况(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在其成员的心中有了意识,或者用一种完全摆脱黑格尔的语言来表述同一思想,可以说成,由此阶级的成员意识到自己的阶级境况。有了阶级意识,他们不仅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也知道自己的真正的阶级利益。但是除此之外,马克思所用的这个原初的德语词汇还揭示,翻译中通常遗漏了某种含义。这个术语来源于并暗示着一个普通的德语词汇,该词汇已经成为黑格尔行话的组成部分。虽然可以把它直译为“自我意识”,但是该词汇即使在通常的用法上,也具有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和权力的意思,也即具有为自身感到骄傲、完全肯定自身、甚至是自我满足的意思。因此,译成“有阶级意识的”一词,在德语中不只是意味着此,勿宁说意味着“肯定自己的阶级或为自己的阶级骄傲”,以及通过需要团结的意识来制约它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几乎专门只把它用于工人阶级,而很少用于“资产阶级”。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一指的是这一种工人,他不仅意识到自己的阶级境况,而且也为阶级而骄傲,充分有自身阶级的历史使命,并坚信自己的坚强斗争能够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工人阶级如何知道这一定会发生呢?因为有了阶级意识,他们必然成了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及其对社会主义来临的预言,本身就是历史过程的组成部分,由此阶级境况“变成了意识”,并使他本身在工人阶级的精神中获得确立。

      我对马克思阶级理论(就其强调历史主义)的批评,遵循了上一章所采取的路线。“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公式之所以有价值,在于它提示,我们应该注意阶级斗争在权力斗争和其他发展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由于柏拉图对阶级斗争在希腊城邦历史上所扮演角色的卓越分析,在往后时代几乎不被采纳,这一提示就显得更有价值。然而,我们当然不应该重新过于认真地对待马克思的“一切”一词。如果考虑到阶级内部本身的问离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即使是阶级问题的历史也不都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斗争的历史。诚然,在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中,利益的歧异发展得如此严重,以致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应该被视为一种危险的过分简化,只要我们承认富人和穷人的问题一直具有基本的重要性的话。中世纪历史上的伟大主题之———教皇和国王之间的斗争——就是统治阶级内部发生间离的一个实例。把这种争执解释成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间的争执,显然是错误的(当然,我们可以拓宽马克思的“阶级”概念,以便它能够涵盖这种类似的情况,同时再缩小“历史”概念,直至最终马克思的理论成为琐碎的真正——一种十足的同义反复;然而,这会使它丧失一切意义)。

      马克思公式的危险性之一是,如果过于认真地对待它,就有可能误导马克思主义者把所有的政治冲突,都解释成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间的斗争(或者解释成有人试图掩盖“真实的问题”,掩盖基本的阶级冲突入结果是,有许多马克思主义者尤其是德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把第一次大战之类的战争,解释成革命者或“没有掌握”核。动权力的人和保守分子联盟或“拥有”国家的人之间的战争——一种可以被用来为任何侵略作辩护的解释。这只是马克思的无所不包的历史主义抽象中隐含着危险性的一个实例。

      另一方面,马克思试图用所谓“阶级境况的逻辑”来解释工业体系的制度运行,尽管有一定的夸张成份,也忽视了这种境况的某些重要方面,在我看来还是令人钦佩的;至少他对工业体系的那个阶级所作的社会学分析,是令人钦佩的,马克思所着重思考的工业体系,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无约束的资本主义”(我将这样称呼它)的体系。

    第十七章 法律和社会体系 

        我们现在准备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和批判中可能是最关键的论点;这就是马克思的国家观,以及(对某些人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一切政治都是无能的观点。

        一

      马克思的国家理论可以通过将上述两章结合起来加以描述。在马克思看来,法律或司法行政体系——由国家强制的法律制度体系——必须被理解为建立在经济体系的现实生产力基础之上。并反映这种生产力的上层建筑。”当然,这并不是经济或物质的现实以及与之相适应的阶级关系在意识形态和观念的世界中呈现自己的惟一方式。在马克思看来,这种上层建筑的另一个事例,是占优势的道德体系。与法律体系相反,道德体系不是国家政权强制的,而是受统治阶级所创造和控制的意识形态制约。这种区别大致上是一种说服和强制的区别(正如柏拉图所说的);动用强制的是国家、法律或行政体系。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它是统治者强加给被统治者的一种“镇压的特殊力量”。《共产党宣言》也说:“是一个阶级用以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有组织的暴力。”列宁提供了一种类似的描述:“在马克思看来,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机关,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关,是建立一种“秩序”来抑制阶级冲突,使这种压迫合法化、固定化。”总之,国家正是统治阶级从事斗争的机器的组成部分。

      在继续展开这种国家观的结果之前,应该指出,它在某些方面是制度主义的理论,而在另一些方面又是本质主义的理论。就马克思试图弄清法律制度在社会生活中所具有实际功能而言,它是制度主义的。然而,就马克思既不探讨这些制度可能适用的(或者被适用的)丰富目标、也不揭示为使国家适用于这些目标——马克思本人也许认为这些目标是称心的——应该作何种必要的制度改革而言,它是本质主义的。马克思并没有提出国家、法律制度或运行着的政府应该具有什么职能的要求或方案,而是问:“何谓国家?”;也即是说,他试图发现法律制度的本质的功能。前面已经指明,这种典型的本质主义的问题很难以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回答;然而,这个问题无疑将马克思的本质主义的研究和形而上学的研究联系在一起,后者将观念和规范的领域解释为经济现实的表现。

      这个理论的结果如何呢?其最重要的结果是,一切政治、一切法律和行政的制度,以及一切政治斗争,从不具有基本的重要性。政治都是无能的。它们从不能根本改变经济现实。一切开明的政治活动的主要的(如果不是推一的)任务是要弄清,司法的——行政的幕后的改变,能否与社会现实中,也即生产方式和阶级间的关系中的变化步调一致,这样,如果能够避免政治滞后于这些发展,这种困难就肯定产生。或者换言之,任何一种政治发展既然都是肤浅的、不受深层次的社会体系的现实制约的,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势必不具有重要性,并且永远木能真正帮助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否则,政治发展只能反映经济背景和阶级境况中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具有火山爆发和或许能够预见的全面革命的特征,由于它们产生于社会体系,因而它们的残暴可以被爆炸性的力量的天抵抗所减缓,但是这种革命性的政治发展既不是由政治行动所引起,也不能够被政治行动所压制。

      这些结果再一次表明马克思的历史主义的思想体系的统一性。然而试想一下,很少有哪种运动像马克思主义一样能够激励政治行动的兴趣,那么这种政治基本上是无能的理论主张在某种程度上就显然自相矛盾(当然,马克思主义者也许认为,这种评论受到两种论证中任何一种的赞同。一种论证是,在所有陈述的理论中,政治行动有其功能;因为,即使工人的政党不能通过这种行动来改进大批的被剥削的劳苦大众,它的战斗可以唤醒阶级意识,从而为革命作准备。这恐怕是激进派的论证。另一种论证为温和派所用,即认为,可以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其中政治行动可能是直接有帮助的;即存在这样一些时期,其中两大对立的阶级的力量近乎达到平衡。在这种时期中,政治努力和能量在实现工人的十分重要的改进方面可能很关键——显然,如果不明白这点,因而不寻找问题的根源,第二种论证就牺牲了这一理论的某些基本的立场)。

      值得注意的是,依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只要工人的政党继续扮演指定的角色,并强烈地坚持工人的主张,该党是几乎不会犯任何重大的政治错误的。因为政治错误实际上不能影响现实的阶级境况,甚至影响不了其他任何事物最终依赖的经济现实。

      这个理论的另一个重要结果是,从原则上看,一切政府,即使是民主的政府,都不过是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一种专政。《共产党宣言》说:“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依照这种理论,我们所谓的民主,在特定的历史境况下只不过碰巧是阶级专政的最方便的形式(这种理论并不符合上面提到的温和派的阶级平衡理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国家恰好是资产阶级的专政,因此,在社会革命之后,它首先将成为无产阶级的专政。但是,只要旧的资产阶级的抵抗一经破除,这种无产阶级的国家必然丧失功能。因为无产阶级革命导致了一个单一阶级的社会,所以也会导致一个根本不存阶级专政的无阶级的社会。因而当国家被剥夺了一切功能之后,就必然消失。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它是自行消亡的。”

        二

      我并不是要捍卫马克思的国家理论。他的一切政治都是无能的理论,尤其是他的民主观,在我看来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致命的错误。然而,也必须承认,在这种严酷而天真的理论背后,存在一种严酷而压抑的经验。在我看来,尽管马克思不能理解他如此强烈地渴望和预见的未来,但我仍然认为,甚至他的错误理论也成为他热切地从社会学上洞察其自身的时代状态、不屈的人道主义和正义感的证据。

      虽然具有抽象和哲学的特征,马克思的国家理论无疑为他自身的历史时代提供了一种启蒙的解释。他的这一观点至少是站得住脚的:所谓的“工业革命”一开始主要是作为一场物质生产资料,即机器的革命发展的;这场革命接着导致一种社会的阶级结构的变革,从而导致一种新的社会制度;政治革命和其他法律体系的变革,只是作为第三步来临。虽然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兴起”的这一解释受到一些历史学家的挑战,这些历史学家能够揭示资本主义的深藏着的意识形态的基础(虽然它对马克思的理论具有摧毁性,但或许个是没有受到马克思的怀疑),然而,这种马克思主义的解释作为一种最早的近似值。以及在这一领域中为其后继者提供的服务,它所具有的价值是匆庸置疑的。虽然马克思所研究的一些发展受到法律措施的审慎推进,并且确实只有通过立法程序才能成为可能(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的),但是马克思是第一位这样的思想家,他不仅讨论了经济发展和经济利益对立法程序的影响,还讨论了法律措施作为阶级斗争的武器、尤其是作为创造“剩余人口”(随之也创造工业无产者)的手段所具有的职能。

      显然,从马克思的许多段话中可以看出,这些观点使他确信,司法的一行政的体系不过是建立在社会体系,即经济体系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我认为,这种理论尽管无疑被后来的经验所驳斥,但它不仅仍然有趣,而且还包含着真理的颗粒。

      然而,这种受其历史经验影响的理论,并不仅仅是马克思关于经济体系和政治体系的关系的一般观点;他关于自由主义和民主的观点——马克思只不过把它们看做掩饰资产阶级专政的面罩——尤其提供了一种对他的时代的社会境况的解释,正如不幸的经验所证实的,这个时期只是显得适应过了头。因为特别是在他的青年时代,马克思所生活的是一个最无耻和残酷的剥削的年代。伪善的辩护士们居然还以人类自由的原则。人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人有自由订立一切他认为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契约的权利等为借口,为这种无耻的剥削进行冷嘲热讽的辩护。

      这一时期的无约束的资本主义还以“一切都对以平等自由竞争”为口号,在1833年之前成功地抵制了任何劳动立法,劳动立法的实际执行则经历了更多的年月。结果是人们过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这里有两个引自马克思《资本论》的事例:“威廉·伍德,9岁,‘从7岁零10个月就开始做工’……他每周天天早晨6点上工,晚上9点左右下工。”“一个7岁的孩子意劳动15个小时!”马克思对1863年童工调查委员会的一份官方报告发出感叹!另一些儿童被迫在早上4点开始工作,或是工作一个晚上直至早上6点,对年仅6岁的儿童来说,被迫一大工作15个小时是常事——“玛丽·安沃克利同其他60个女工一起连续干了26.5 小时一间屋挤30个人……医生基斯先生被请来的时候已迟了,他直率地向验尸陪审团作证说:‘玛丽·安·沃克利致死的原因,是在过分拥挤的工作室里劳动时间过长……’为了教医生讲话得体,验尸陪审团却说:‘死者是中风死的,但是也有理由担心,在过分拥挤的工作室里劳动过度,等等……”’这就是1863年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时工人阶级的状况。马克思对这些罪恶的愤然抗议(这些罪恶在当时是被容忍的,有时甚至不仅受到职业的经济学家,而且也受到宗教人士的辩护),将永远确保马克思在人类的解放者中占有一席之地。

      从这种经验看,我们无须怀疑,马克思没有深入地思考自由,他在议会民主中只看到披着面纱的资产阶级专政。对他来说,把这些事实解释成支持他对法律和社会体系的关系的分析,是很容易的。依照法律体系,平等和自由至少是近似地确立了。然而,这在现实中意味着什么呢?诚然,我们不应该谴责马克思坚持,经济事实才是“真实的”,法律体系只不过是一种上层建筑、一具掩饰这种现实的面纱、一种阶级支配的工具。

      法律体系和社会体系之间的对立,在《资本论》中获得最清晰的展开。在《资本论》理论篇之一(在第对章中得到全面的讨论)中,马克思通过把法律体系在各方面都是完美的这一前提加以简朴和理想化.讨论了对资本本义经济体系所作的分析。自由、法律面前的平等、正义,一切都被假定为获得每个人的赞同。在法律面前绝没有特权阶级。而且,他还假定,在经济领域中,甚至不存在任何种类的“掠夺”;他假定,一切商品——包括在劳动市场中出售给资本家的劳动力——要以“恰当的价格”交换。价值对一切这类商品是“恰当的”,是在这一意义上说的,即一切商品都是依照商品的再生产所需要的平均劳动量的比例进行买卖(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商品是依照自己的真实的“价值”进行买卖)。当然,马克思知道,这一切都是一种过分的简化,因为他的意见是,工人几乎从没有这样公平地被对待过;换言之,他们通常是受欺骗。从这些理想化的前提进行论证,他试图表明,即使在如此良好的一种法律体系之下,经济体系也会以工人阶级不能够欣赏自由的方式运行着。尽管有这些“正义”,他们也不会比奴隶好多少。烟为只要他们穷,他们就只能在劳动市场上出卖自身、妻子和孩子,以换取自己的劳动力再生产所必需的生活品。也就是说,对他们的全部劳动力而言,他们最多只能得到仅够维持生存的资料。这就表明,剥削不仅仅是掠夺。它仅靠法律手段是不能消除的。(蒲鲁东的“财产就是盗窃”的背叛就更肤浅了。)

      由于这一结果,马克思被导致认为,工人不能对法律体系的改进抱太多的期望,正如每个人都知道的,这种法律体系虽然允诺,富人和穷人同样有在公园的凳子上睡觉的自由,但它也威吓他们,如果“没有看得见的支持手段”而试图生存,将同样会受到惩罚。就这样,马克思实现了可被称为形式的自由和实质的自由(用黑格尔式语言来说)的划分。形式的或法律的自由——尽管马克思对它的评价并不低——对于我们要确保那种马克思视为人类历史发展目标的自由,是很不充分的。真正相关的是现实的,即经济的或实质的自由。这只有通过摆脱苦役的平等解放才能实现。因为这种解放,“这种劳动日的缩短是基本的前提。”

        三

      对马克思的分析我们还应该说什么呢?我们还会相信政治或法律体系的框架,对于补救这种境况,在本质上就是无能的吗?还会相信,只有一场全面的社会革命、一种全面的“社会体系”的变革,才有办法吗?抑或我们还会相信,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体系的辩护士所强调的(我认为是正确的),巨额的利润产生于自由市场的机制,并由此推断出真正自由的劳动市场对一切相关的人而言,是具有最大的利润的市场吗?

      我认为,马克思对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体系”的不公正和不人道的描述,是无可责疑的;然而,它们可以依据前一章中我所说的自由的修论来解释。我们看到,只要自由不受限制,它就会击溃自身。不受限制的自由意味着,一位强者可以自由地威胁一位弱者,并剥夺他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求国家对自由作一定程度的限制,以便每个人的自由都受到法律的保护。没有谁会听凭别人的摆布,但是大家都有受到国家保护的权利。

      现在我相信,这些当初意味着应用于野蛮的势力领域的关于物质威胁的思考,如今也必须被应用于经济领域。即使国家保护公民免受经济力量的误用而击溃我们的目标,在这样的国家,经济上的强者仍然有威胁经济上的弱者的自由,并剥夺弱者的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无约束的经济自由可能正好像不受限制的物质自由一样自我击溃,经济力量可能近乎和物质暴力一样危险;因为那些拥有剩余食品的人无需使用暴力,就可以驱使那些因饥饿而被迫‘迫由”接受奴役的人。假定国家将其活动限制为暴力镇压(和保护财产),一小部分经济上强大的人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剥削那些大部分经济上薄弱的人。

      如果这一分析是对的,那么,补救的性质就清楚了。它必须是一种政治的补救——一种与我们用来反对物质暴力的补救相似的补救。为了保护经济上的弱者免受经济上的强者的剥削,我们应该建立各种受国家的权力强制的制度。国家应该看到,对它而言,没有谁出于惧怕饥饿或经济毁灭,需要接受一种不公正的安排。

      当然,这意味着,必须放弃不干预、无约束的经济体系的原则。如果我们想让自由变得安全可靠,那么我们就应该要求,不受限制的经济自由的政策应该被有计划的国家的经济干预所取代。我们应该要求,无约束的资本主义让位给一种经济干预主义。这恰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马克思所描述和批判的经济体系,已经在一切地方终止存在。它不仅被一种国家开始丧失功能并最终“显示出消亡迹象”的体系所取代,而且被各种不同的干预主义体系所取代,在这些干预主义体系中,国家在经济领域的功能远远超越了保护财产和“自由契约”的范围(这一发展在下一章中将进行讨论)。

        四

      我希望把这里已经达到的论点,描述为我们的分析中最核心的论点。只是在这里,我们才开始明白历史主义和社会工程学的冲突的重要性,以及这种冲突对开放社会的朋友之政策的影响。

      马克思主义并不只要求成为一门科学。它远不止是作出一种历史的预言。马克思主义要求成为实际的政治行动的基础。它批判现存的社会,并断言,它能够指引通往更美好的世界的道路。然而,依照马克思本人的理论,例如,我们就不能够随意通过法律变革改变经济的现实。政治只不过能够“缩短和减少产前的阵痛”。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贫乏的政治纲领,它的贫乏在于,它把政治权力在权力等级中的位置归因于第三等级的结果。因为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力量在于机器的进化;其次具有重要性的是经济的阶级关系的体系;最不重要的影响是政治的影响。

      我们在分析中已经达到一种隐含在这一立场中的、直接对立的观点。它把政治权力视为基本的。从这种观点看,政治权力能够控制经济权力。这意味着政治活动领域的一种极大的扩大。我们可以问,我们希望获得什么和怎样获得它。例如,为保护经济上的弱者,我们可以推广一种合理的政治纲领。我们可以制定法律限制剥削。我们可以限制工作日,然而我们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运用法律,我们可以给工人(如果是全体公民当然就更好)提供伤残、失业和养老保险。这样,我们就使建立在对工人不提供帮助的经济立场之上的剥削形式成为不可能,在这种剥削形式中,工人为了不挨饿,必须向一切屈服。当我们能够通过法律确保一种每个人都愿意工作的生存状态时,我们没有理由不能不这样做,那时保护公民不受经济恐惧和经济威胁的自由,就将接近完善。从这个观点看,政治权力是经济保护的关键。政治权力及其控制就是一切。不应该承认,经济权力可以支配政治权力;如果必要的话,经济权力应该受政治权力的打击和控制。

      从这一已达到的观点看,我们可以说,马克思对政治权力的轻蔑态度不仅意味着,他忽略了发展一种使大多数弱者过得更好的最重要的潜在手段的理论,而且意味着,他忽略了对人的自由所构成的最大的潜在危险。他朴素地认为,在无阶级社会中,国家权力会丧失功能并“消失”,这清楚地表明,他从未把握住自由的悖论,他从未理解国家权力在为自由和人道服务中所能够和必须履行的职能(然而,马克思的这种看法证明了这一事实,虽然他有阶级意识的集体主义要求,但他最终是一位个人主义者)。这样,马克思的观点就和自由主义的信仰相类似,即认为,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都“机会均等”。我们当然需要这种“机会均等”。但是这是不够的。它并不能防止那些天赋低下、值得同情、或者不幸的人,成为受那些天赋较高、缺少同情心、或者幸运的人剥削的对象。而且,从我们已经达到的观点看,马克思主义者所轻蔑地描述的“纯粹形式的自由”,变成了其他一切的基础。这种“形式的自由”,即民主、人民评判和解散政府的权利,是我们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政治权力误用的已知的惟一手段;它是被统治者对控制者的控制。由于政治权力能够控制经济权力,政治民主也成了被统治者控制经济权力的惟一手段。如果没有民主的控制,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出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一切政府出于与保护公民的自由完全不同的目的,而滥用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

        五

      马克思所忽略的是“形式的自由”的基本作用,他们认为形式的民主是不充分的,并试图以他们通常所说的“经济的民主”来补充它;这个含糊和十分肤浅的词语掩盖了这一事实,即“纯粹形式的自由”是民主的经济政策的惟一保证。

      马克思发现了经济权力的重要性;可以理解,他夸大了它的地位。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无处不看到经济权力。他们这样进行论证:有钱的人就有权力;因为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收买枪支,甚至是匪徒。但是,这是一个兜圈子式的论证。实际上,它包含着一种允诺,即有枪的人就有权力。如果有枪的人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不用多久,他就会既有枪又有钱。然而,在无约束的资本主义条件下,马克思的论证只适用于一定的范围;因为一种统治只发展控制枪支和匪徒而不控制金钱权力的制度,是很容易受到这种金钱权力的影响。在这样的国家里,一个不受控制的财富匪帮就可能进行统治。但是我认为,马克思是第一个承认,并不是所有国家都会这样的,例如,历史上也有过各种时期,那时一切剥削都是掠夺,是直接建立在铁拳的威力的基础之上的。今天,没有谁会支持这一朴素的观点,即“历史的进步”一劳永逸地终结了这些剥削人的更直接的方式,一旦获得形式的自由,我们就不会再受这种原始的剥削形式的支配。

      这些思考足以驳斥这种教条式的理论,即认为经济权力比物质权力或国家权力更基本。但是,也还存在其他的思考。正如不同的作者所正确地强调的(在他们之中有B.罗素和W.李普曼),只有国家的积极干预——靠物质制裁支持法律所保护的财产——才使财富成为一种潜在权力的来源;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这种干预,很快就会丧失财富。因此,经济权力完全依赖于政治和生活的权力。罗素曾例举历史的事件以证实这种财富的依赖性,有时甚至这种依赖是无效的:“国家中的经济权力”,他写道,“虽然最终源于法律和公众意见,即很容易获得一定的独立性。它能够通过腐败影响法律并通过宣传影响公众意见。它能够使政治家承担干预自由的责任。它能够威胁要引起金融危机。然而对它所能取得的成功存在很多的限制。凯撒因其债权人的帮助夺得了权力,这些债权人发现,除了让凯撒成功,根本没有希望得到偿还;但是,当凯撒取得成功之后,他就有了足够的权力拒绝向他们偿付。查理五世向福格尔家族借钱以购买皇位,但是当他当上皇帝之后,他便厉声地申斥他们,他们也就丧失了自己借出的钱。”权力是万恶之源这一教义必须被抛弃。应该代之以对一切形式的不受控制的权力所构成危险的理解。钱之类的东西并不特别危险。只有当它能够或者直接地、或者通过奴役那些为了生存必须出卖自身的经济上的弱者而收买权力时,钱才变得危险。

      我们甚至应该以比以往马克思所用的更加唯物主义的术语来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明白,对物质权力和物质剥削的控制仍然是核心的政治问题。为了建立这种控制,我们应该建立“纯粹形式的自由”。一旦我们达到这点,并学会了如何将它们用于政治权力的控制,那么一切都会取决于我们。我们不应该再斥责任何人,也不应该叫嚷什么反对隐藏在幕后的邪恶的经济恶魔。因为在一种民主制度中,我们掌握了控制这些恶魔的钥匙。我们能够制服它们。我们应该明白这点,并使用这些钥匙。我们应该建立各种制度,对经济权力进行民主控制,并保护我们不受经济剥削。

      有关收买选票——或直接地或通过收买宣传——的可能性,许多都被马克思主义者所指出。然而,更深入的思考表明,我们在此可以为上述分析的政治权力的情形提供一个适当的例证。一旦我们实现了形式的自由,我们就能够以各种方式控制贿选。有各种法律对选举的费用作了限定,有关这类更严厉的法律的引入完全视我们而定。法律体系能够建成为保护自身的强大武器。此外,我们可以影响公众意见,在政治问题上坚持一种更为严厉的道德准则。这一切我们都能做到;然而我们首先应该明白,这种社会工程学是我们的任务,它处于我们的掌握之中;我们不应该等待奇迹般的经济地需会为我们创造一个新的经济世界,使我们大家都必须要做将要做的一切,去展现这个新世界,去脱掉陈旧的政治外套。

        六

      当然,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者从未完全依赖于政治权力是无能的理论。只要他们有机会行动或计划行动,他们通常会像其他人一样假定,政治权力可以被用来控制经济权力。但是,他们的计划和行动从不是建立在一种对其起源理论的明晰的驳斥之上,也不是建立在对一切政治的最基本的问题的深思熟虑的观点之上:即对控制者和国家所代表的权力的危险积聚进行控制的问题。他们从不明白民主作为惟一已知的实现这种控制的手段的具有的全面意义。

      结果是,他们从不明白增强国家权力的政策所固有的危险性。虽然他们多少不自觉地放弃了政治是无能的理论,但却仍然保留了这一观点,即认为国家权力只反映不重要的问题,只是当它被资产阶级掌握时才是恶的。他们并不明白,一切权力,政治权力至少像经济权力一样,都是危险的。因此,他们仍然保留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公式。他们并不理解这一原则(参见第8章),一切大规模的政治必须是制度化的,而不应该是个人的;当他们叫嚷扩大国家权力时(与马克思的国家观相反),他们从未考虑过,不良的个人也许有一天会掌握这些扩大的权力。只要他们继续考虑国家干预,这就会构成其理由的一部分,即为什么他们计划赋予国家在经济领域实际上拥有无限制权力。他们仍然保留了马克思的历史主义和乌托邦的信仰,即只有一种打上新印记的“社会体系”才能增进问题的解决。

      在前面章节(第9章)中,对于这种马托邦和罗曼蒂克的探讨社会工程的方式,我提出过批评。但是,我想在这里补充,经济干预,即使是这里所提倡的零星的方法,将趋于增强国家的权力。因此,干预主义是十分危险的。这并不成为反对它的论据;国家权力从来就是一种危险的、却又是必要的恶。然而,也应该告诫,如果我们放松自己的戒备,如果在我们通过干预主义的“计划”赋予国家以更多权力时,没有增强民主制度,那么,我们就可能丧失自由。如果自由丧失了,包括“计划”在内的一切也就丧失了。因为如果人民没有权力强制这些计划,为什么还会有这些有关人民的财富的计划实行呢?只有自由才能保证安全。

      因此我们看到,不仅存在一种自由的悖论,而且存在一种国家计划的悖论。如果我们计划得太多,如果我们赋予国家以太多的权力,那么自由就会丧失,那将是计划的终结。

      这些思考使我们转而诉诸零星的、反乌托邦的或反整体论的社会工程学方法。它们使我们转而要求,各种措施应该是设计来同具体的恶作斗争,而不是建立理想的善。国家干预应该限制在保护自由所实际必需的方面。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的解决是一种最低限度的解决;我们应该充满戒备;我们不应赋予国家以超乎保护自由所必需的权力。这些评论可以提出一些问题,但它们并不能指出一条问题的途径。甚至可以设想,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国家获得新的经济权力——与公民的权力相比,国家这些权力总是具有很大的危险性——将成为不可抗拒的。这样,我们就既未明白自由能够被保存,也未表明它如何才能够被保存。

      在这种条件下,记住我们在第7章中对控制政治权力和自由的悖论问题所进行的思考,是有用的。

        七

      我们所作的区别存在于个人和制度之间。我们指出,当日常的政治问题需要一种个人的解决时,一切长期的政策——尤其是一切民主的长期的政策——就应该依照非个人的制度来构想。我们指出,尤其重要的是,控制统治者和检查他们的权力的问题,主要的是一个制度的问题——总之,是设计各种不同制度防止即使是坏的统治者也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的问题。

      类似的思考将用于控制国家的经济权力的问题。我们所防备的是统治者的权力的增强。我们必须防备一些个人及其专横。有些制度类型可能将专横的权力授予一个人;但另一些制度类型却会否认个人拥有这种权力。

      如果我们从这种观点来考虑劳动立法,那么我们就会同时发现这两种制度类型。其中有些法律没有赋予什么权力给国家的执行机构。可以设想,需要肯定的是,例如,反对童工的法律可能就会被公务员误用来威胁和支配无知的公民。然而,如果与那些立法中固有的危险性相比较(它将自由处理权,例如引导劳动的权力,授予统治者),这种危险性几乎并不严重。同样,一项法律确定公民误用财产将受到没收惩处,其危险性与一项法律赋予统治者或国家的公务员以征收公民财产的自由处理权,是几乎没法相比的。

      因此,我们区分了国家籍以推行经济干预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第一种方法是设计一种保护制度的“法律框架”(例如,限制动物拥有者或土地拥有者的权力的法律)。第二种方法是授权给国家机构,让它们(在一定限度内)视实现统治者所承担的目标之必需而随时采取行动。我们可以把第一种程序为“制度化的”或“间接的”干预,把第二种程序描述为“个人的”或“直接的”干预(当然,居间的事例也存在)。

      从民主控制的观点看,勿庸置疑,这两种方法中的哪一种更可取。就一切民主的干预而言,只要可能的话,明显的政策必然是使用第一种方法,并把第二种方法的使用限制在和一种方法不适应的情形中。(这种情形是存在的)典型的事例是财政预算——它表达了财政大臣对平衡和正确的收支状况的判断力和感觉。可以设想,尽管非常不合需要,一项相反的措施能被迫具有相同的特征。

      从零星社会工程学的观点看,这两种方法之间的差别是很重要的。只有一种,即制度化的方法,使依照讨论和经验进行调整成为可能。它淮一使将试错的方法应用于我们的政治行动成可能。它具有长期性;然而,对框架中其他部分的变化等而言,为了替未预见到的不合需要的结果留有余地,永久性的法律框架可以被逐渐改造。当我们的心中为一定的目标缠绕时,它只允许我们通过经验和分析,发现我们实际上正在做什么。它们都是短期的决策,是暂时、日复一日变化着的,或者充其量是年复一年变化着的决策。作为一条规则(财政预算是个极端的例外),它们甚至不能被公开讨论,一方面是由于缺乏必要的信息,另一方面是由于采纳决策所依赖的原则是含糊的。即使它们全然存在,它们通常也不能被制度化,而是内在的局部传统的构成被制度化。

      然而,并不仅仅是在这个意思上,第一种方法可以被描述为合理的,第二种方法则被描述为不合理的。它也表现在完全不同的和十分重要的意思上。法律框架可以被单个公民知道和了解;它应该被设计来能够这样获得理解。它的职能是可以预测的。它把确定性和安全的因素引入社会生活。当它受到改变时,在整个变化时期,对于那些拟定期望它经久不变的计划的个人,会留有余地。

      与这种方法相反,个人干预的方法必然把一种正在发展的大可预测的因素引入社会生活,随之而发展一种情感,即社会生活是不合理的和不安全的。一旦自由处理权变成一种可接受的方法,它的使用可能迅速增多,因为调整将是必要的;调整自由处理的短期决策,几乎不能通过制度化的手段执行。这一倾向必然极大地加剧制度的不合理性,在各方面造成一种存在一些幕后的隐蔽的权力的印象,使他们易于轻信社会的密谋理论,其结果是——搜寻异端并造成民族、社会和国家的敌对情绪。

      虽然如此,为制度化的方法选择可能之所的明确政策,一般却很难为人接受。之所以不能接受它,我想可以归结为不同的理由。其一是,它需要一定的分离,以便从事重新设计“法律框架”的长期任务。然而,政府却现挣现吃地活着,自由处理权就属于这种生活类型——且不……这两种方法的区别的重要性并不被理解。理解它的途径受到柏拉图、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追随者的阻碍。他们从未看到,“谁将是统治者?”这一古老的问题,应该被“我们如何才能驯服他们?”这一现实的问题所取代。

        八

      如果我们现在回顾一下马克思的政治无能理论和历史力量的权力理论,那么,我应该承认,它是一座庄严的大厦。它是马克思的社会学方法的直接结果,是马克思的经济历史主义的直接结果,是马克思经济体系的发展或人的新陈代谢的发展决定其社会和政治的发展之理论的直接结果。马克思时代的经验、他的人道主义的尊严、以及给被压迫者带来预言的慰藉的需要、他们取胜的希望甚或确定性,所有这一切,在一种可以和柏拉图与黑格尔的整体论的体系相媲美、甚至优于它们的宏大的哲学体系中统一了。只是由于他不是一位反动派这一偶然性,哲学史才不会怎么注意他,并假定他主要是一位宣传家。一位《资本论》的评论者写道:“乍看起来……我们能够断定,作者是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中的伟大人物之一,也即是说,在‘唯心主义’一词的坏的意义上。然而实际上,他比任何前辈都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这位评论家击中了要害。马克思是伟大的整体论体系的构建者中的最后一位。我们应该小心地把它搁置一旁,不要用另外的伟大体系去取代他的体系。我们要的不是整体论。它是零星社会工程学。

      至此,我可以结束我对马克思的社会科学方法、经济决定论和预言式历史主义的哲学所作的批评性分析。然而,对方法的最终检测必然是其实际结果。因此,我现在开始继续对他的方法的主要结果——一个无阶级社会即将来临的预言——作更详细的审查。

    第十八章 社会主义的来临

        一

      经济的历史主义是马克思用于分析我们社会中即将发生的变化的方法。在马克思看来,每种特殊的社会体系之所以必须摧毁自身,只不过由于它必须创造出产生下一个历史时期的力量。如果在工业革命刚刚发生前夕,就能够对封建制度进行足够深入的分析,定能导致发现将要摧毁封建主义的力量,并预测即将来临的时期,即资本主义的最重要的特征。同样,分析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可能使我们能够发现那些正在摧毁它的力量,并预测摆在我们面前的新历史时期最重要的特征。因为肯定没有理由相信,在一切社会体系中,资本主义会永远延续。相反,生产的物质条件,随之而有人的生活方式,从未像它们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变化得如此迅速。通过这样改变自身的基础,资本主义必然要改造自身,并在人类历史上产生一个新的时期。

      依照马克思的方法,上述讨论过的原则、那些将要摧毁和改造资本主义的基本的或本质的力量,都必须在物质的生产资料的进化中去寻找。一旦这些基本的力量被发现,就能够追踪它们对阶级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对司法的和行动的体系的影响。

      对基本的经济力量和我们称作“资本主义”时期危及自身生命的历史趋势的分析,已由马克思的《资本论》——他毕生的伟大著作——所进行。他探讨的历史时期和经济体系,是西欧、尤其是大约从18世纪中叶至1867年(《资本论》发行第1版的一年)的英国的历史时期和经济体系。正如他在序言中解释的,“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为的是预言它的命运。其次的目的是驳斥资本主义的辩护士,驳斥那些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规律描述为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的经济学家,例如伯克就宣称:“商业的规律是自然的规律,因而是上帝的规律。”马克思将那些他认为是社会仅有的不可抗拒的规律,即社会的发展的规律,与这些所谓的不可抗拒的规律进行对照;他力图表明,经济学家所宣布为永恒的和不可改变的规律,实际上只不过是暂时的规律,必然要和资本主义本身一道被摧毁。

      马克思的历史预言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严密编织的论证。然而,《资本论》只是阐发了我称之为这一论证的“第一步”,阐发了对资本主义的基本经济力量及其对阶级关系的影响的分析。导致一场社会革命不可避免的结论的“第二步”、导致预见一个无阶级社会,即社会主义之诞生的“第三步”,都只是概略提到。在本章中,我首先要对我称作马克思主义论证的三个步骤作更详细的解释,然后再详细讨论其中的第三步。在接下的两章中,我将讨论第二步和第一步。这样颠倒这些步骤的秩序,对于一场详细的批评性讨论,被证明是适宜的;实际上,它的益处在于,这样做便于无偏见地假定论证中每步前提的真实,便于完全集中于这一问题,即结论是否以这种从前提中引出的特殊步骤达到了。以下便是这三个步骤。

      马克思的论证的第一步是,他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方法。他发现,与技术改进和他称作生产资料的不断增长的积累相联系,存在一种劳动生产率增长的趋势。从这里开始,论证将引向结论,即在阶级之间的社会关系的领域内,这种趋势必然导致越来越多的财富积累在越来越少的人手中;也即是说,达到这一结论,即存在一种财富和苦难同时增长的趋势;对统治阶级,即资产阶级,是财富的增长,而对被统治阶级,即工人,是苦难的增长。这第一步骤将在第20章(即“资本主义及其命运”)中被讨论。

      在该论证的第二步中,第一步的结果获得认同。从这一结果出发,两个结论被推出;首先,除少量统治的阶级和大批受剥削的工人阶级之外,其他一切阶级必然要消失,或是变得不重要;其次,这两个阶级之间不断增长的张力,必然要导致一场社会革命。这一步骤将在第19章(即“社会革命”)中获得分析。

      在该论证的第三步中,第二步的结论依次获得认同;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在工人取得对资产阶级的胜利之后,将存在一个只由单一阶级组成的社会,因而存在一个无阶级的社会、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也即是说,社会主义社会。

        二

      现在,我将继续讨论第三步,即讨论社会主义来临的最终预言。

      这一步的主要前提(它们在下一章将受到批判,但在这里获得认同)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导致除两个阶级——一小部分的资产阶级和庞大的无产阶级——之外的一切阶级的消失;苦难的增长已迫使后者反叛它的剥削者。结论是,首先,工人必须赢得斗争,其次,通过消除资产阶级,他们必然建立一个无阶级的社会,因为只有一个阶级仍然存在。

      现在我准备赞同从这类前提(连同几个我们无需怀疑具有不太重要性的前提)推出的第一个结论。不仅是资产阶级的数量小,而且它们的物质存在、他们的“新陈代谢”都依赖于无产阶级。剥削者、寄生虫没有被剥削者就会饿死;无论如何,如果他摧毁了被剥削者,那么他就结束了自封作为寄生虫的生涯。因此,他不能取胜;他充其量能够进行延续的斗争。另一方面,工人并不因为自身的物质生存而依赖于剥削者;一旦工人反叛,一旦他决定向现存的秩序挑战,剥削者就不再具有本质的社会功能。工人无需危及自身的存在就能够摧毁他的阶级敌人。因此,只能存在一种可能的结果:资产阶级将消失。

      然而,第二结果是怎样推出的呢?真的是工人的胜利必然导致一个无阶级的社会吗?我认为并不是这样。从两个阶级中只能有一个阶级仍然存在这个事实看,并不能推出,将存在一个无阶级的社会。阶级并不像个人,即使我们承认,只要存在两个在战斗中联合的阶级,它们就近乎表现得像个人一样。依照马克思自身的分析,一个阶级的联合或团结,是其阶级意识的组成部分,它们转而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阶级斗争的产物。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理由,一旦反对共同阶级敌人的斗争的压力消失了,组成无产阶级的个人还会保持阶级联合。一切潜在的利益冲突现在似乎必然将从前联合的无产阶级分裂成新的阶级,并发展成一场新的阶级斗争(辩证法的原则会提示,一种新的对立、一种新对抗,很快就会发展。然而,当然,辩证法充满着含糊,并且完全适应于解释一切事物,因此,它也能够解释作为对立面发展的辩证法的必然综合的无阶级社会)。

      当然,最可能的发展是,那些在胜利之时实际上掌权的人——那些幸免于权力之争和各种清洗的革命领袖及其僚属——将组成新社会的统治阶级,一种新型的官僚制度的寡头政治;很可能他们会试图掩盖这一事实。通过尽可能地保留革命的意识形态,利用这些思想情感,而不是浪费时间力图摧毁它们(依照帕累托对全体统治者的劝告),他们能够很方便地做到这点。很可能出现的情形是,只要他们同时利用对反革命的发展的恐惧,他们就能够充分利用革命的意识形态。这样,革命的意识形态就能出于辩护的目的为他们服务;作为他们动用权力的一种辩解、一种稳定权力的手段——总之,作为一种新的“人民的鸦片”。

      依照马克思自身的前提,诸如此类事情属于可能会发生的事件。然而,作历史预言,或者解释一些革命的既往历史,并不是我这里的任务。我只不过想表明,马克思的结论、无阶级社会来临的预言,并不能从这些前提推出。马克思论证的第三步应该被宣布为不具有结论性。

      我不赞同的远不止此。尤其是我不认为,能够预测社会主义不会来临,或者能够说马克思论证的前提根本不可能引入社会主义。例如,持续的斗争和胜利的热情就可能有助于增强团结的情感,使之强烈得能够延续到建立防止剥削和权力的滥用的法律(民主控制统治者的制度,是消除剥削的惟一保障)。在我看来,建立这种社会的时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工人对社会主义和自由的理念的忠诚,而与其阶级的直接利益正相反。这些都是不能轻易预见到的事情;所能肯定说出的一切是,阶级斗争并不永远能够在被压迫者之间产生持久的团结。存在一些类似团结和十分忠诚于共同事业的事例。但是,也存在一些这样的团体和工人,他们甚至在与其他工人的利益和与被压迫者的团结的理念处于公开冲突时,还在追求自己的特殊集团的利益。剥削无需随资产阶级一道消失,因为很可能工人的集团会获得各种特权,这些特权同剥削不幸的集团是一回事。

      我们看到,在经历一场胜利的无产阶级革命之后,可能的历史发展的整个过程还会继续下去。肯定也存在运用历史的预言方法的一些可能性。尤其应该强调由于我们不喜欢某些可能性,就忽视它们,是最不科学的。痴心妄想显然是一件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是,不应将之误作为科学思维。我们也应该承认,对大多数人而言,所谓的科学预言,只不过提供了一种逃避的形式。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由当前的责任向未来乐园的逃避。它通过过分强调,个人在当前它所描述为势不可挡的和恶魔般的经济力量面前,所处的孤立无援状态,提供这种乐园作适当的补偿。

        三

      如果我们现在更密切地注视这些力量,注视我们自己当前的经济体系,那么,我们就能够发现,我们的理论批判已经被经验证明。然而,我们必须防止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偏见——“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是惟一的选择和“资本主义”的惟一可能的继承者——错误解释经验。无论马克思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表明,在无阶级社会的意义上,在一种“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的意义上,社会主义是那种无情剥削的经济体系的惟一的可能选择,马克思于一个世纪前(1845年)首次描述了这个体系,并为“资本主义”。诚然,如果有谁试图证明,社会主义是马克思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淮一可能的继承者,那么,我们只要通过指出历史事实,就可以驳斥他。因为放任主义早就从地球上消失了,但是它却没有被马克思理解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体系所代替。只是在占地球六分之一的俄国,我们看到一种按照马克思的预言建立的经济体系,在那里,生产资料为国家所拥有,然而其政治权力却与马克思预言相反,根本没有表现出消亡的倾向。但是在整个世界上,有组织的政治权力已开始执行广泛的经济功能。无约束的资本主义已经让位于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让位于我们自身的政治干预主义和国家的经济干预的时期。干预主义具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有俄国的类型;有法西斯的极权主义形式;有英国、美国以及瑞典所领导的“小民主国家”的民主干预主义,在后者那里,民主干预的技术已经达到尽其可能的最高水平。导致这种干预的发展,在马克思自身的时代,是从英国工厂的立法开始的。它以引进每周48小时工作制取得首次关键性的进步,后来又取得引进失业保险和其他形式的保险的进步。将它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革命的十点纲领作一对比,一眼就能够看出把现代民主国家的经济体系等同于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是何等的荒谬。如果我们省略这一纲领的极不重要的观点(例如,“4.没收一切流亡分子和叛乱分子的财产。”),那么,我们可以说,在民主国家,绝大多数这类观点都已经完全或是在相当的程度上付诸实践;与这些观点一起,许多马克思从未设想过的更重要的步骤,已经以社会安全为指向而被采取。我只需提及马克思纲领中的下述观点:2.高额的累进或累积税。(已实行)。3.废除一切遗产继承权。(通过广泛重征遗产税已实现。无论它多么合符意愿,至少受到怀疑。)6.国家集中控制通讯和运输手段。(出于军事的理由,早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中欧就已经不计较利益后果地实行这一条。它也已被大多数小民主国家实现。)7.增加国家拥有的工厂和生产设备的数量和规模……(在小民主国家已实现;无论它是否有利,至少一直受到怀疑。)10.在各种公共的(即国立的)学校里为所有儿童提供免费教育。废除具有现存形式的儿童的工厂劳动,…(前一项要求在小民主国家,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实际上是在一切地方,已经实现;后一项要求早已超越。)

      马克思纲领中的一系列观点(例如,“1.剥夺地产”),在民主国家中还没有实现。这就是为什么马克思主义者正确地认为,这些国家还没有建立“社会主义”。然而,只要他们从这点推出,这些国家在马克思的意义上仍然是“资本主义的”,那么,他们只是证明他们的前提——没有进一步的选择——具有教条式的特征。这点表明,它是如何被先前设想的体系的聪目光芒弄花了眼的。马克思主义对未来不仅是一种坏的指导,而且它还使它的追随者不能认清眼前在他们自身的历史时期发生的有时甚至是通过他们自身的合作完成的事物。

        四

      然而,人们可能会问,这一批判不就是千方百计地反驳大规模的历史预言的方法吗?我们能够做到这点。只要我们使自己的前提充分有力,我们总能够达到我们想要的一切结论。但是,对几乎每一种大规模的历史预言而言,情形总是如此,我们将不得不作出这类假设,即我们不可能将马克思所说的“意识形态”这类道德的和其他的要素还原为经济的要素。而马克思却是第一位认为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推理的人。他的整个预言方法依赖于这一假设,即意识形态的影响不需要作为独立的和不可预测的要素来对待,但它们却可以被还原为、并依赖于能够观察的经济条件,因此是可以预测的。

      有时一些非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承认,社会主义的来临并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发展的问题;马克思的“我们能够缩短和减少”社会主义来临的“产前阵痛”的陈述充满着含糊,以致可以被解释为他主张,与将发展的时间缩短到最小值的恰当的政策相比,一项错误的政策甚至可以使社会主义的降临迟几个世纪。这种解释甚至可能使马克思主义者承认,革命的结局是不是一个社会主义社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自身;也即是说,依赖于我们的目标。忠实和真诚,以及我们的智慧,换言之,依赖于道德的或“意识形态”的要素。他们补充道,马克思的预言是道德激励的一个巨大源泉,因此有可能推进社会主义的发展。马克思实际上试图表明的是,只存在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一个恐怖的世界将永远继续下去,要么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会最终出现;几乎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去认真思考第一种选择。因此,马克思的预言完全获得了证实因为较明白的人都懂得,他们能够达到第二种选择,较为肯定的是,他们能够实现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关键性飞跃,但却不能作出更明确的预言。

      正是这一论证承认,不可还原的道德的和意识形态的要素对历史过程具有影响,随之承认,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具有不适用性。至于这一论证试图捍卫马克思主义的那一部分,我们必须重申,谁也没有表明过,只存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可能性。我十分赞同这一观点,即我们没有必要在思考一个很不满意的世界的永久构成上浪费时间。但是,选择既无需我们思考一个更美好世界的预言式的降;临,也不需要靠宣传、其他非理性的手段、甚或是暴力帮助它诞生。例如,它可以是直接改进我们生存的世界的技术的发展,是零星的工程学、民主干预的方法的发展。马克思主义者自然会主张,这种干预是不可能的,因为历史不能依照改进世界的合理计划来创造。但是,这种理论具有一种十分奇怪的结果。因为,如果事物不能通过理性的运用来改进,而非理性的历史力量本身却又能够创造一个更美好和更合理的世界,那么它的确是一个历史的或政治的奇迹。

      所以,我们又返回到这一立场,即在科学预言的范围内尚未落败的道德和其他意识形态的要素,对历史进程发挥了深远的影响。这类不可预测的要素之一,恰恰是社会工艺学和政治干预在经济事务中的影响。社会工艺学家和零星的工程学家可以设计新制度的建设,也可以设计旧制度的革新;他们甚至可以设计造成这些变化的方法和手段;然而历史并不因他们这样做,就变得更加可以预测。因为他们既不能设计社会整体,也不可能知道是否他们的设计能被实行;实际上,如果没有大的修改,它们几乎很难被实行,这部分是因为在建设期间我们的经验提高了,部分是因为我们必须妥协。因此,当马克思坚持“历史”不能在纸上设计时,他是非常正确的。但是,制度可以被设计;并且它们正在被设计。只有通过逐步的设计捍卫自由、尤其是免受剥削的各种制度,我们才能希望达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五

      为表明马克思历史主义理论的实际的政治意义,我想通过评论其历史预言对近代欧洲历史所具有的效应,来证实这三章中每一章对其预言式论证的三个步骤所作的讨论。因为这些效应曾是深远的,在中欧和东欧,这要归因于两个马克思主义大党,即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所发挥的影响。

      对这样一个社会革新的任务,这两个政党都完全没有准备。俄国共产党——它在权力的领域首次发现了自我——在前进中完全没有意识到面前所面临的严峻问题、巨大的牺牲和痛苦。中欧的社会民主党——它的时机来得晚一点——多年以来一直在逃避共产党如此乐意地让他们担负的责任。他们很正确地怀疑,是否除俄国人民(它受到沙皇专制的最残酷的压迫)之外,其他国家的人民没有谁能够经受革命、内战。以及起初常常是不成功的漫长时期所要求他们的痛苦和牺牲。而且,在从1918年到1926年的关键年代,俄国实验的结果呈现给他们的是那么不确定。诚然,肯定不存在评判其前景的基础。有人可能会说,中欧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的分裂是这些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分裂,他们一些人对俄国实验的成功抱有一种合理的信念,另一些人更有理由对它表示怀疑。当我说“不合理的”和“更有理由”时,我是用他们自身的标准,即用马克思主义评判他们。因为依照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应该是工业化的最终结果,而不是相反;它应该首先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发生,只是在很久以后才会在俄国发生。

      然而,这一评论并不是要为社会民主党的领袖辩护,他们的政策完全是由马克思的预言、由他们对社会主义一定来临的绝对信仰决定的。但是在这些领袖那里,这一信仰却又时常与对其自身的直接职能和任务的怀疑。与对直接摆在面前的事情的失望结合在一起。他们从马克思主义学了组织工人,并以对自身任务的真实美妙的信仰和人类的解放鼓舞他们。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前提的实现并没有准备。他们把教科书学得烂熟,他们深知“科学社会主义”的一切内容,他们懂得,为未来准备处方是不科学的乌托邦主义。马克思本人对孔德的一位追随者——他在《实证主义者评论》中批评马克思忽略了实践的纲领——不是进行了嘲弄吗?马克思轻蔑地说道:“……《实证主义者评论》一方面责备我形而上学地研究经济学,另一方面责备我——你们猜猜看!——只限于批判地分析既成的事实,而没有为未来的食堂开出调味单(孔德主义的吗?)。”因此冯克思主义的领袖们知道,最好不要在诸如技巧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样尽无遗地论述了他们的实践的纲领。当他们国家的工人联合时,当有机会承担政府的责任和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奠定基础时,当他们的钟声敲响时,他们就让工人孤立无援。领袖们并不知道做什么。他们等待所允诺的资本主义的自杀。在经历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的崩溃之后,当事情彻底失败时,当一切都处于消融之中、失信和受辱的风险对他们本身大为减弱时,那时他们就希望成为人类的救星(诚然,我们必须记住这一事实,即共产党在俄国的成功之所以毫无疑问成为可能,部分是因为在他们夺取政权之前,利用了已经发生的恐怖)。然而,当大萧条——他们首先把它作为允诺的崩溃来欢迎——正在继续时,他们开始明白,工人不断厌倦以历史的解释来灌输和欺骗;这并不足以告诉他们,依照马克思的一贯正确的科学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一定是资本主义在即将发生的崩溃之前的最后一站。领袖们逐渐开始明白了这种等待和期望大的政治奇迹的政策的可怕后果。可是这已为时晚矣。他们的时机已经丧失。

      这些评论是非常粗略的。然而,它们对马克思社会主义来临的预言的实际后果,却提供了一些启示。

    第十九章 社会革命 

      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第二步把这一假定作为其密切相关的前提,即资本主义必然导致财富和苦难的同步增长;在人数日减的资产阶级方面,是财富的增长,在人数日增的工人阶级方面是苦难的增长。这一假定在下一章中将受到批判,但在这里是受到赞同的。由它所推出的结论可以被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对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的发展的预言。它断言,除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外的一切阶级,尤其是所谓中间阶级,注定要消失,结果是增加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张力,后者不断变得具有阶级意识并联合起来。第二部分是这一预言,即这种张力可能消除不了,它将导致一场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

      我认为,这两个结论都不能从前提推出。我的批评将主要与上一章提出的观点相类似,即是说,我将试图表明,马克思的论证忽视了一系列可能的发展。

        一

      让我们首先考虑第一个结论,即马克思的这一预言:除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其阶级意识和团结必然会增强)之外,一切阶级注定要消失,或者说变得不重要。应该承认,这个前提——马克思的财富和苦难同步增长的理论——的确为一定的中间阶级、较弱小的资本家和小资产阶级的消失作了准备。正如马克思指出的,“一个资本家打倒许多资本家。”这些资本家老兄的确可能被降落到工薪阶级——它对马克思来说与无产阶级是相同的——的地位。这一运动是财富的增长、越来越多的资本积累、积聚和集中在越来越少的人手中的组成部分。正如马克思所说的,一种类似的命运与“中间等级的下层”相碰撞。“小工业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业者和农民——所有这些阶级都降落到无产阶级的队伍里来了,有的是因为他们的小资本不足以经营大工业,经不起较大的资本家的竞争;有的是因为他们的手艺已经被新的生产方法弄得不值钱了。无产阶级就是这样从居民的所有阶级中得到补充的。”尤其就手工业所及而言,这一描述当然是极其准确的;许多无产者来自农民,这也是正确的。

      然而,尽管马克思的观察值得令人惊叹,他所描述的图景却不完美。他所探讨的运动是一场工业运动;他的“资本家”是工业资本家,他的“无产者”是工业工人。尽管实际上许多工人来自农民,但这并不意味着,例如,农场主和农民都会逐渐降落到工业工人的地位。即使是农业劳动者,通过共同的团结情感和阶级意识,也并不必然会与工业工人联合起未。马克思承认,“农业工人在广大土地上的分散,破坏了他们的反抗力量,与此同时,资本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却增强了城市工人的反抗力量。”这几乎难以令人想起以一种阶级意识整体达成的统一。相反它表明,至少存在一种分裂的可能性,农业工人有时可能过于依赖他的主人——农场主或农民——而不会与工业无产阶级一道去创造共同的事业。然而,农场主或农民却很容易选择支持资产阶级,而不支持马克思本人所提到的工人;像《共产党宣言》这样的纲领(它的第一项要求就是“剥夺地产”),就几乎难以设计来抵制这种趋势。

      这表明,农村中间阶级不会消失、农村无产阶级不会与工业无产阶级融合,至少是可能的。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马克思自身的分析表明,对资产阶级而言,煽动工薪阶级的分裂是至关重要的;正如马克思本人所看到的,这至少能够以两种方式达成。一种方式是创造一个新的中间阶级,创造一个有特权的工薪阶级群体,他们会感到比体力工人优越,但同时又依赖于统治者的怜悯。另一种方式是利用社会的最低阶层——马克思将之命名为“流氓无产阶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它是各种罪犯吸纳的基础,这些罪犯可能准备把自身出卖给阶级敌人。正如马克思所承认的,苦难的不断增长必然趋于扩大这一阶级的人数;这是一种几乎很难归功于一切被压迫者的团结的发展。

      然而,甚至工业工人这一阶级的团结也不是苦难不断增长的必然结果。应该承认,苦难的不断增长必然会造成反抗,它甚至可能造成叛乱。但是,我们论证的前提是,在社会革命取得胜利之前,苦难不可能减缓。这意味着,从事反抗的工人在他们改善自身命运的无结果的尝试中,会一次次被击败。但是,这种发展不需要使工人具有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阶级意识,即为自己的阶级自豪并坚定自己的使命;相反,它可以使它们具有这一意义上的阶级意识,即意识到实际上他们隶属于一支失败的队伍。如果工人在实现过程中没有发现优势,即他们的人数和潜在的经济权力在不断增长,情况可能就会如此。正如马克思所预言的,如果除工人自身和资本家阶级之外,一切阶级都必然表现出一种消失的趋势,那么,这就是可能会出现的情形。但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由于这种预言无需兑现,很可能甚至工业工人的团结也会被失败主义所侵蚀。

      因此,与马克思的预言——它坚持认为必然会发展一种简单明了的两个阶级之间的分裂——相反,我们发现,即使依照他本人的假定,下述阶级结构也可能发展:(1)资产阶级,(2从土地所有者,(3)其他土地所有者,(4)农村工人,(5)新中间阶级,(6)工业工人,(7)流氓无产阶级。(当然,这些阶级的一切其他组合也可能发展。)而且,我们还发现,这种发展可能会侵蚀工业工人的统一。

      因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论证中第二步的第一个结论并不能推出。正如我对第三步所作的批评那样,在此我也应该说,我并不企图以另一种预言代替马克思的预言。我并没有断定,这个预言不能兑现,或者我所描述的可选择的发展会实现。我只是断定,它们可能会实现(诚然,这种可能性几乎很难被激进的马克思主义派的成员所否定,这些成员把对变节、行贿和缺乏阶级团结的谴责用作特别喜爱的伎俩以替不符合预言进程表的发展辩解)。可能发生的类似事情对每个人都必须是清楚的,这些人目睹了导致法西斯主义的发展,其中我所提及的各种可能性发挥了作用。然而,仅是这种可能性,就足以摧毁马克思论证的第二步中所达到的第一个结论。

      这当然也影响到第二个结论,影响到即将来临的社会革命的预言。但是,在我能够对这一预言所籍以达到的方式进行批评之前,有必要详细讨论它在整个论证中扮演的角色,以及马克思对“社会革命”一词的使用。

        二

      当马克思谈论社会革命时,他所意指的含义乍看起来似乎是足够清楚的。他的“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是一个历史概念。它或多或少意味着从资本主义的历史时期到社会主义的历史时期的迅速转变。换言之,它是两个主要阶级之间阶级斗争的转变时期的指称,这一时期将延续到工人的最终胜利。当被问到“社会革命”一词是否意味着两个阶级之间残酷的内战时,马克思回答说,并不必然意味着这样,然而需要补充的一点是,不幸得很,避免内战的前景并不十分明朗。他也许会进一步补充,从历史预言的观点看,这一问题似乎也许并不是很不相关,而是无论如何具有次等的重要性。马克思主义坚持认为,社会生活是残酷的,阶级战争要求每天都有牺牲。真实相关的是结果,即社会主义。达到这种结果是“社会革命”的根本特征。

      现在,如果我们可以把资本主义被社会主义所取代视为已经确立的,或者视为直觉上肯定了的,那么,这种对“社会革命”一词的解释,也许会令人满意。然而,由于我们必须把社会革命的理论用作科学论证的一部分,凭籍它我们试图确立社会主义的来临,这一解释的确就非常令人不满意了。如果在这一论证中,我们试图把社会革命描述为向社会主义转变,那么,这一论证就变得像医生的论证那样拐弯抹角,医生在被要求为其预言病人的死亡作论证时,不得不供认,他既不了解病症,也木了解疾病的其他情况——只是它一定会变成“致命的疾病”(如果病人没有死,那么它就还不是“致命的疾病”;如果革命没有导致社会主义,那么它就还不是“社会革命”)。我们也能赋予这一批评以简单的形式,即在这一预言式论证的三个步骤之中,没有一个步骤是我们必须假定为只可从后一步骤中推导出来的。

      这些思考表明,对马克思论证的恰当重构而言,我们应该看到,这种对社会革命的描述并不涉及社会主义,它只是承认,社会革命在这一论证中尽可能地发挥了它的作用。一个实现这些条件的描述似乎就是这种描述。社会革命是大量的联合起来的无产阶级夺取全部政权的一种尝试,如果暴力为实现这一目标所必需,则动用不辞暴力的彻底的解决办法,以反抗反动派企图重新恢复政治影响的任何努力。这一描述避免了所提及的各种困难;假定第三步无疑具有似是而非的程度,只要第三步是有效的,这一描述就与论证的第三步相符合;正如将要指明的,这一描述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尤其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倾向,对于暴力在这一历史阶段是否实际上会被使用,该倾向避免作出明确的陈述。

      然而作为一种历史预言,尽管上面提出的描述对暴力的使用不明确,但重要的是要明白,从道德的或者法律的观点看,情况并不如此。如果从这种观点考虑,这里所提出的对社会革命的描述,无疑使它具有暴动的意思;因为是否实际上使用暴力的问题,并不比意图重要。如果为实现运动的目标所必需的话,我们已经假定了一种不辞暴力的彻底的解决办法。应该说,如同暴动不仅符合道德和法律的观点、而且符合日常事物的观点一样,一种不辞暴力的解决办法对社会革命的特征具有关键性。因为如果一个人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决定使用暴力,那么我们可以说,不论暴力是否实际上在特殊情形中被使用,他已对一切意图和目的采取了一种残暴的态度。应该承认,在试图预见这个人的未来行动时,我们将不得不也像马克思主义那样不明确,主张我们不知道他实际上是否诉诸武力。(因而在这点上,我们的描述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但是,如果我们不试图作历史的预言,而是试图以一种日常方式描述他的态度,那么这种明确性的缺乏显然就消失了。

      现在,我想更明确地指出,从实际政治的观点看,我认为正是这种可能发生暴力革命的预言,是马克思主义中最具伤害性的因素;我想,在我进行分析之前,如果能简略地解释一下我所持观点的理由,可能会好一些。

      我并不是在任何情境和条件下都反对暴力革命。我赞同一些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教思想家的看法,他们教导说,在专制的条件下,如果确实不可能有其他可能性,诛戮暴君是可以接受的,暴力革命也可以被认为是正当的。但是我也认为,任何这类革命必须把建立民主作为其惟一的目的;我并不是用民主去意指某种诸如“人民的统治”或“大多数人的统治”之类含糊的东西,而是指一套制度(其中尤其是普选,即人民有解散政府的权利),该制度承认公众对统治者的控制、他们可以由被统治者解雇;对被统治者而言,无需使用暴力、即使是违背统治者的意志,也能实现改革。换言之,暴力的使用只是在专制的条件下才是正当的,专制使改革没有暴力就不行,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造成一个事务的国家,它使改革没有暴力也能进行。

      我并不相信,除达到这一目标之外,我们还能尝试用暴力手段达到别的什么。因为我坚信,这种尝试可能会冒摧毁一切合理改革的前景的风险。暴力的连续使用可能最终会导致自由的丧失,因为它易于造成一种强者的统治,而不是理性的非情绪化的统治。一场除摧毁专制之外还试图尝试达到别的目的的革命,正如它可能达到自己现实的目的一样,至少可能造成另一种专制。

      在政治辩论中,只存在我认为是正当的对暴力的更深一层的使用。我是指,一旦民主实现了,就可以反抗一切对民主宪章和民主方法之使用的攻击(不论来自国内还是国外)。任何这类攻击,尤其是如果它来自掌握政权的政府,或者它被这种政府容忍,都应该受到全体忠诚的公民的反抗,甚至是使用暴力。实际上,民主的运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一理想,即一个试图滥用权力和把自身建成专制(或是它容忍其他人建立专制)的政府,其本身在法律上就是不合法的,公民不仅有权利而且有义务把这种政府的行为视为犯罪、把它的成员视为一群危险的犯罪分子。但是我认为,这种对推翻民主的企图的暴力反抗应该毫不含糊地受到保护。不应有任何怀疑,反抗的惟一目的是为挽救民主。威胁要利用这种情形建立一种反专制,正如起初试图引进一种专制一样是犯罪;这种威胁的使用,即使是以威慑敌人、挽救民主的公正意图促成,结果只能算是一种捍卫民主的坏方法;诚然,这种威胁在危险时刻能够扰乱民主的捍卫者的队伍,因而可能帮助敌人。

      这些评论指明,一项成功的民主政策,需要捍卫者遵守一定的统治。有些这类统治在本章的后面将会列出;在此我只能指明,为什么我把马克思主义对暴力的态度,看做马克思一切分析中应该探讨的最重要的观点之一。

        三

      依照马克思主义者对社会革命的解释,我们可以把他们区分为两种主要派别,即激进派和温和派(只是粗略地而非精确地相对于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而言)。

      马克思主义者经常讨论暴力革命是否是“正当的”这一问题,他们说,他们不是道德家,而是科学家,他们并不讨论应是什么的直思,而只讨论所是什么和将是什么的事实。换言之,他们将自身限定为预见什么将会发生这一问题的历史预言家。然而,我们可以假定,我们在劝说他们讨论社会革命的正当性方面已经成功。在这种情形下,我相信我们会发现,一切马克思主义者原则上都会同意这一老观点,即暴力革命只是因为它们直接反对专制,才是正当的。从现在开始,这两派的意见有了不同。

      激进派认为,在马克思看来,一切阶级统治必然是一种专政,即一种专制。因此,一种真正的民主只能通过建立无产阶级的社会,通过(如果必要的话)用暴力推翻资本家专政,才能实现。温和派不同意这种观点,但却认为,民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实现,所以,通过和平的和渐进的改革,能够造成社会革命。然而,即使这个温和派也认为,这种和平的发展是不确定的;它指出,如果在民主的战场上面临被击败的前景,可能诉诸武力的恰是资产阶级她们辩解道,在这种情形下,工人在反击和用暴力手段建立自己的统治时,是正当的。这两派都声称代表马克思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在某一方面两者都是正确的。例如,正如上述提及的,马克思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由于他的历史主义的探讨,在某种程度上是模棱两可的。而且,他似乎在自己的一生中改变了观点,以激进的立场开始,后来则采取一种较温和的立场。

      我将首先审查激进派的立场,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淮一符合《资本论》和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总倾向的立场。因为《资本论》的主要理论是,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对抗必然会增长,根本不存在妥协的可能,所以,资本主义只能被摧毁,而不能被改进。最好是援引《资本论》的基本论断,马克思在其中最终概括了“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他写道:“随着那些掠夺和垄断这一转化过程的全部利益的资本巨头不断减少,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而日益壮大的、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的机构所训练、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的反抗也不断增长。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荣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检核。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

      从这一基本论断来看,可以勿需置疑,马克思《资本论》的教导的核心是,改造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并预言它将被暴力推翻;这是一种符合激进派的理论。这个理论也能够符合我们的预言式论证。因为我们不仅赞同第二步的前提,而且也赞同它的第一个结论,那么,依照我们从《资本论》所援引的论断,社会革命的预言确实能够推出(正如上一章所指出的,工人的胜利也能够推出)。诚然,似乎很难设想一个完全联合的和有阶级意识的工人阶级,如果他们的苦难不能用任何其他手段减缓,他们最终不会进行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推翻社会秩序的尝试。但是,这当然不能挽救它的第二个结论。因为我们已经表明,第一个结论是无效的;只从这个前提、从财富和苦难同步增长的理论出发,是不能得出社会革命的不可避免性的。正如我们在对第一个结论的分析中所指出的,我们所能说的是,暴动可能是难以避免的;但是,由于我们既不能肯定阶级联合,也不能肯定工人中有一种发达的阶级意识,我们就不能把这种暴动等同于社会革命(他们都无需取得胜利,因而假定他们代表社会革命,与第三步是不相符的)。

      同至少很符合预言式论证的激进派立场相反,温和派立场完全摧毁了这种论证。然而,正如前面说过的,它也有马克思的权威作支持。马克思活得够长,他看到了改革的实行,这种改革依照他的理论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他从不认为,工人命运的这些改善同时驳斥了他的理论。他关于社会革命的模棱两可的历史主义观点,允许他把这些改革解释成社会革命的前奏,甚或是解释成它的开端。正如恩格斯告诉我们的,马克思得出了这一结论,即无论如何,“英国是惟一可以完全通过和平的和合法的手段来实现不可避免的社会革命的国家。当然,他从来没有忘记附上一句话:他并不指望英国的统治阶级会不经过‘维护奴隶制的叛乱’而屈服在这种和平的和合法的革命面前。”这份报告与马克思逝世前三年写的一封信是符合的:“我们党……认为英国革命并不是必然的,然而——依照历史的先例——却是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至少在这些陈述的第一个陈述中,“温和派”的理论获得了清楚的表达;这个理论是,如果统治者不屈服,暴力就不可避免。

      在我看来,这些温和的理论摧毁了整个预言式的论证。它们意味着,妥协和资本主义的渐进改革都是可能的,因而不断减缓阶级对抗也是可能的。但是,预言式论证的惟一基础是阶级对抗不断增强的假定。为什么通过妥协实现的渐进改革,一定会导致资本主义体系的彻底毁灭;为什么工人——他们凭经验懂得通过渐进的改革能够改善自己的命运一即使不能创造“全面的胜利”,即让统治者屈从,他们也不宁愿固守这种方法;为什么他们不愿同资产阶级妥协,与其说通过达成易于导致暴力冲突的要求去让自己的一切所得冒险,也不让资产阶级拥有生产资料;这一切根本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只要我们假定,“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只要我们假定,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有效,或是它至少使改进成为不可能,到那时我们就能够预言,工人将不得不进行推翻整个体系的尝试。所以,对“社会革命”的进化论解释,把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的马克思主义的论证摧毁了;所留给马克思主义的,只是历史主义的探讨。如果某个历史预言还在进行尝试,那么它一定是建立在一种全新的论证的基础上。

      如果我们试图依照马克思后来的观点和温和派的观点去构建这种修正过的论证,并尽可能地保存原初的理论,那么我们就达成一种完全建立在这一要求之上的论证,该要求主张,工人阶级现在代表、将来还代表人民的大多数。这一论证将这样进行。资本主义将受到“社会革命”——我们现在只不过用它来意捐资本家和工人之间斗争的推进——的改造。这场革命可以用渐进的和民主的方法进行,它也可能是暴力革命,甚至在不同的交替时期它既是渐进的又是暴力的革命。这一切将取决于资产阶级的反抗。但是无论如何,尤其是如果发展是和平的发展,它必将以工人都获得《共产党宣言》所说的“统治阶级”的地位而告终;他们必须“争得民主”;因为“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自觉的独立的运动”。

      重要的是要明白,即使在这种温和的修正过程中,预言也是站木住脚的。理由就是这样。如果渐进改革的可能性被承认,痛苦不断增长的理论就必须放弃;但是随之而来,断言工业工人某一天将必然构成“绝大多数”这一论据的伪装就会消失。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断言实际上是从马克思的苦难不断增长的理论推出的,因为这个理论从未对农场主和农民予以足够的注意。然而,只要假定使中间阶级降落到无产阶级的水平、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无效,那么我们就应该准备发现,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中间阶级将继续存在(或者出现了一个新的中间阶级),它会与其他非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反对工人的权力要求;没有谁能够肯定地说出这种争夺的结果将是什么。诚然,统计学家从未表明过工业工人的人数相对于人口中其他阶级的增长趋势。反之,如果放开生产工具的积累还在继续的事实不论,却存在相反的趋势。这一事实独自驳斥了修正过的预言式论证的有效性。所留下来的是这一重要的观察(可是它并不符合历史主义预言的狂妄标准),即在被压迫者的压迫下,或者在阶级斗争(如果这一术语被选用的话)的压迫下,社会改革已被广泛实行,也即是说被压迫者的解放主要已由被压迫者自身实现。

        四

      无论在激进的还是在温和的各种解释中,预言式论证都是站不住脚和无法弥补的。然而,就全面理解这种情形而言,它并不足以驳斥修正过的预言;对审查暴力问题上的模棱两可的态度,它也是必要的,我们在激进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和温和的马克思主义政党中,都能够观察到这种态度。我判断,这种态度对‘挣得民主”是否能够成功的问题,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因为无论温和的马克思主义派在哪里赢得普选或接近赢得普选,理由之一似乎是,他们吸引了大部分的中间阶级。这应该归功于他们的人道主义,归功于他们支持自由和反对压迫。然而,他们对暴力的态度的系统性的模棱两可不仅趋于使这种吸引中立化,而且也直接促进了反民主者、反人道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的利益。

      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存在两种密切相关的模棱两可,从这种观点看,二者都重要。其一是建立在历史主义探讨之上的对暴力的模棱两可态度。另一是像《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者藉以谈论“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模棱两可的方式。这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意味着,并且它有时也是这样被解释的,工人政党有着与每个民主政党同样无害的和显然易见的目的,即争取绝大多数并组成政府。然而,它也可能意味着,并且这点经常被其所指的马克思主义者暗示,工人政党一旦掌握政权,就会使自身牢固地占据这个位置;也即是说,它将以这种方式利用它的得票多数,使得其他人很难以普通民主的手段重新获得权力。这两种解释之间的差异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一个在特定时期处于少数派的政党计划压制其他政党,不论是用暴力还是用得票多数的手段,那么,它就通过暗示承认,当前大多数政党有权同样这样做。这就丧失了一切抱怨压迫的道德权利;诚然,这等于用卑鄙手段欺骗了当前统治政党中那些试图用武力压制对手的集团。

      我可以简略地把这两种模棱两可称作暴力的模棱两可和夺取权力的模棱两可。二者不仅根源于历史主义探讨的含糊,而且根源于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只要国家在本质上是一种阶级的专制,那么,一方面,暴力是容许的,另一方面,所能做的必然是以无产阶级专政去代替资产阶级专政。对形式的民主的过分担心只不过表明缺乏历史感;正如列宁所说的,“民主……只是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的阶段之一。”

      在激进派和温和派的策略理论中,这两种模棱两可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模棱两可的系统使用能够使他们扩大未来的追随者得到补充的领域。这是一种策略优势,然而,这种策略优势在关键时刻可能容易导致失利;每当激进派的成员认为采取暴力的钟声已经敲响时,它就会导致分裂。激进派籍以系统使用暴力的模棱两可的方式,由下述引自帕克斯最近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剖析,可以得到说明。“由于现在美国共产党不仅宣称,它现在不提倡革命,而且宣称,它从未提倡过革命,从共产国际的纲领(1928年起草)援引几句话,也许是适当的。”帕克斯接着从其他地方援引了如下出自这个纲领的几段文字:“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并不意味着通过议会多数和平地‘控制’现代的资产阶级国家……夺取政权……是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政权,摧毁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党……面临着引导群众直接进攻资产阶级国家的任务。这点通过……宣传……以及……群众行动可以做到。这种群众行动最终包括……联合武装起义的总攻……后一种形式(它是最高的形式)……应该依照战争的规则进行……”从这些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纲领的这一部分是十分模棱两可的;然而,这并不能够防止该党系统运用暴力的模棱两可,如果策略形势需要的话,又可撤至对“社会革命”一词作非暴力的解释;它并不顾及《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结论性的文字(1928年纲领保留了它):“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

      然而,温和派系统地使用暴力和夺取政权的模棱两可的方式,甚至更重要。它在上述援引的马克思的较温和的观点的基础上,尤其被恩格斯所发展,并成为一种极大的影响到后来发展的策略理论。我记住的这个理论可以描述如下:如果我们能够拥有它的话,我们马克思主义者非常愿意有一种通往社会主义的和平的和民主的发展。然而,作为政治的现实主义者,我们预见到这种可能性,即当我们处于接近赢得多数时,资产阶级不会平静地袖手旁观。他们宁可摧毁民主。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应该退缩,而应该反击,并夺取政权。由于这种发展是一种可能的发展,我们应该为它提供工人准备;否则,我们将背叛自己的事业。这里是恩格斯论述这个问题的一段话:“就目前来说……法律……的运行是如此有利于我们,以致当它还在持续时而我们却将它放弃,那当然是疯狂。它是否不属于资产阶级,仍有待观察……该阶级为了以暴力压倒我们首先会放弃它。放第一枪吧,资产阶级的绅士们!无需怀疑,他们会是首先开火的人。总有那样一个美好的日子……资产阶级会目睹着迅速增长的社会主义的力量…偿感到厌倦,他们就要诉诸非法和暴力了。”因此,所发生的除了留下系统的模棱两可还会有什么呢。而且,这种模棱两可还被用作一种威胁;因为在后面的文字中,恩格斯还以下述方式告诫“资产阶级的绅士们”:“如果……你们破坏宪法,……那么,社会民主党就可以自由采取行动,也可以自由制止反对你们的行动——它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然而,不管将来做什么,它今天几乎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出,这一理论如何极大地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的原初概念,这个原初概念曾经预言,革命将作为资本主义对工人压迫的不断增强的结果而来临,而不是作为成功的工人运动对资本家压迫的不断增强的结果而来临。这一显著的路线变化,表明了现实的社会发展的影响,这种社会发展是苦难不断减少的表现之一。然而,恩格斯的新理论在策略上是荒谬的,它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它把革命的,更确切地说,把反革命的主动性留给了统治阶级。原初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导说,工人的革命将在萧条最严重的时刻,即在政治体系被经济体系的崩溃削弱的时刻,在一种能特别有利于工人的胜利的形势下,才会爆发。但是,如果“资产阶级的绅士们”应邀开了第一枪,可以想像,难道他们会愚蠢到不会明智地选择自己的时机吗?他们不会为自己即将进行的战争作准备吗?而且由于,依照这一理论,他们掌握政权,这种准备难道不意味着动员各种力量,以反对工人几乎不存在的胜机吗?通过修正这种理论,以便工人不会等到另一方面的攻击而试图解放自己,就不会遇上这种批评,因为依照它自身的前提,对那些掌权者而言,把准备做在前头总是容易的——如果工人准备棍棒,他们就准备步枪,如果工人准备步枪,他们就准备大炮,如果工人准备大炮,他们就准备俯冲式轰炸机,等等。

        五

      然而,这种批评,正如实际上所是和经验所证实的那样,只不过是表面的。这一理论的主要缺陷存在于更深之处。我现在要提供的批评试图表明,无论是这一理论的前提,还是它的策略后果,都只能如此,它们可能恰好造成资产阶级的反民主的运动——这种反动是该理论预见到却又(模棱两可地)表示憎恶的:资产阶级的反民主因素的增强以及最终是内战。我们知道,这可能导致失败,导致法西斯主义。

      简略地说,我想起的批评是,一旦它们被重要的政党所采纳,恩格斯的策略理论,更一般地说,暴力和夺取政权的模棱两可,就会使民主的运动成为不可能。我把这个批评建立在这一争论的基础上,即只有各主要政党都对民主的职能持一种可以用某些规则概括如下的观点时,民主才能够运行(也可参阅第7章第2节):

      (1)虽然普选制度是最重要的,却不能把民主完全描述为多数人的统治。因为多数人可能以专制的方式进行统治(那些不足6英尺高的多数人可能会决定,高于6英尺的少数人应该支付全部赋税)。在一个民主的国家,统治者的权力应该受到限制;民主的准则是这样:在一个民主国家(也即是说政府),可以不经流血而为被统治者解散。因此,如果掌权者不能维护这些制度——它能够确保少数人有实现和平变革的可能性——那么,他们的统治就是一种专制。

      (2)我们只需要区分两种形式的政府,即拥有这种制度的民主政府和一切其他的专制政府。

      (3)一部具有连贯性的民主宪法只排斥法律体系的一种变化类型,即一种危及其民主特征的变革。

      (4)在民主国家,对少数人的全面保护不会扩大到那些违法者,尤其不会扩大到那些煽动其他人用暴力推翻民主者。

      (5)一项捍卫民主的构架体系的政策必然永远是从这一前提出发,即在被统治者和统治者中总会存在各种反民主的倾向。

      (6)如果民主被摧毁了,一切权利就都会被摧毁。即使一定的为被统治者所欣赏的经济利益能够维持,它们也只是在表面上维持。

      (7)由于民主承认非暴力的改革,它就为一切合理的改革提供了一个无价的战场。如果在一切爆发在该战场上的特殊战斗中,维护民主不被引为头等考虑,那么,一切存在的潜在的反民生倾向(它诉诸那些被我们在第10章称作在文明的胁变下蒙受苦难的人),就可能造成民主的崩溃。如果对这些原则的这一理解尚未被发展,那么就必须为它们的发展而斗争。相反的政策也许会证明是致命的;它可能造成最重要的战斗——追求民主本身的战斗——的失利。

      与这种政策相反,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政策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使工人怀疑民主的政策。恩格斯说:“实际上,国家无非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机器,而且在这一点上民主共和国木亚于君主国。”然而,这种观点必然会产生下述政策:

      (a)谴责民主不能够防止一切罪恶,而不承认民主者应该受斥难、不承认反对者通常并不比多数派少(每个反对党都拥有它应得的多数)。

      (b)教育被统治者不要把国家视为自己的,而是视为隶属统治者的东西。

      (c)告诉他们只存在一种改进事情的方式,即彻底夺取政权的方式。然而,它忽略了民主的一项实际上很重要的职能,即它能够制衡权力。

      这种政策等于从事开放社会的敌人的工作;它为他们提供了一支不自觉的第五纵队。《共产党宣言》模棱两可地说:“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与之相反,我断定,只要它作为第一步被接受,那么,争得民主也会丧失。

      这些就是恩格斯的策略理论、以及根源于社会革命理论的模棱两可的总结果。最终,它们不过是柏拉图以寻问“谁将统治国家?”(见第7章)的方式提出政治问题的最后结果。对我们来说,十分紧迫的是要明白,与“权力如何被行使”和“行使多大权力”的问题相比,“谁应该行使权力?”的问题几乎是无关紧要的。我们应该明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切政治问题都是制度问题,是法律构架的问题,而不是个人的问题,通往更平等的进步只能靠对权力的制度控制来保证。

        六

      正如在上一章一样,我现在要通过指明马克思的预言影响近来历史发展的方式,举例说明第二步。一切政党在其反对者的不受欢迎的活动中,都有某种“既得的利益”。他们依赖于反对者而生存,因而易于揣摸、强调、甚至是期盼他们。只要他们能够这样做而不涉及对反对者负责的话,他们甚至会鼓励反对者犯政治错误。这点连同恩格斯的理论一道,导致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期盼反对者制造的反民主的政治行动。他们不仅不竭力同这种活动作斗争,而是庆幸的告诉自己的追随者:“看这些人在做什么。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民主。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自由和平等!等算账的一天到来时,请记住它吧。”(这是一个既可以意指选举的日子,也可以意指革命的日子的模棱两可的词语。)如果这种让某党的反对者暴露自身的政策被扩大到反民主的活动,只能导致灾难。这是一种在民主制度面临现实的和不断增长的危险之时,光说不练的政策。这是一种嘴上高谈战争、行动上却按兵不动的政策;它教给法西斯主义者一种无价的方法,这就是嘴上高谈和平、行动上却搞战争。

      勿庸置疑,上述提及的模棱两可就这样成了那些企图摧毁民主的法西斯主义集团的帮凶。因为我们应该估计到这一可能性,即可能存在这样的集团,它们在所谓资产阶级中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将依赖于工人政党所采取的政策。

      例如,让我们更缜密地思考一下革命的威胁或者政治性冲击的威胁——与工资的争执等相反——在政治斗争中的运用。正如上述所解释过的,这里关键的问题是,这种手段是被用作进攻武器,还是仅仅为了防御民主。在一个民主的国家,作为纯粹的防御武器,它们是正当的,当这些手段按照防御性的和无歧义的要求被坚决使用时,它们曾经被成功地这样使用过。(请记住卡普暴动的迅速失败。燃而,如果被用作一种防御性武器,它们必然会导致反对者营垒中反民主倾向的增强,因为他们明确要让民主无法运行。而且,这种使用必然会使这种武器对防御无效。如果当狗甚至还是好端端的时候,你却使用鞭子抽它,那么,当你需要它去阻拦坏人时,它也是不干的。民主的防御应该在于,让那些尝试反民主的实验的人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这种代价比民主妥协的代价要大得多……工人使用一切非民主的压迫,只能导致一种类似的、甚至是一种反民主的、反动的压迫——导致煽动一场反民主的运动。这种反民主的运动对于统治者,较之它对于被统治者,当然要严重得多和危险得多。工人的任务是坚决同这种危险的运动作斗争,在它还不明显的开端,就终止它。然而,他们现在如何以民主的名义作斗争呢?他们自身的反民主的行动必然会为自己的敌人、为那些民主的敌人提供机会。

      如果人们愿意的话,可以对上述所描述的发展的事实作不同的解释;它们可能导致这一结论,即民主是“不好的”。这确实是一个许多马克思主义者曾经下过的结论。在他们认为是民主的斗争——他们在阐述自己的策略理论时,已经丧失这一斗争——被击败之后,他们说:“我们太宽大了、太人道了——下次我们将发动一场真正的流血革命!”这好似一个输掉拳击赛的人下结论:拳击是不好的——我应该使用棍棒……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者向工人教授阶级战争的理论,但却向反动的资产阶级的顽固分子教授阶级战争的实践。马克思谈论战争。他的反对者注意听着;接着他们开始谈论和平,并指责工人好战;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否认这种指责,因为阶级斗争是他们的口号。法西斯主义者却行动。

      到目前为止,分析主要涵盖一定的更“激进的”社会民主党,他们把自己的政策完全建立在恩格斯的模棱两可的策略理论的基础之上。由于缺乏上一章讨论过的实际纲领,对社会民主党而言,恩格斯的策略的灾难性后果被加剧了。然而,在一定的国家和一定的时期,尤其在其他工人政党刚如社会民主党和劳动党)遵守民主统治的地方共产党也采取了这里所批评的策略。

      然而,就共产党有一个纲领而言,上述立场与他们是不同的。共产党的纲领是:“照搬俄国!”这使他们在革命理论和断言民主只不过意味着资产阶级专政方面,更为明确。依照这一判断,如果这种隐蔽的专政变成一种公开的专政,变得对一切人都明显,就不可能丧失太多的什么,还会赢得某种东西;因为这只会使革命更快到来;他们甚至希望,中欧的极权专政会加速问题的解决。毕竟,由于革命必然要到来,法西斯主义只是引起革命的手段之一;由于革命显然被长期延误了,情况就尤其这样。撇开其落后的经济条件不论,俄国已经进行了革命。在较先进的国家,只有民主所创造的空洞希望还在阻止革命。因此,通过法西斯主义者摧毁民主,由于促成工人对民主方法的最终觉醒,只能引起革命。随之而来,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派感到,它发现了法西斯主义的“本质”和“真实的历史作用”。从本质上看,法西斯主义是资产阶级的最后站台。因此,当法西斯主义夺取政权时,共产党不要投入战斗(没有谁期望社会民主党去斗争)。因为共产党肯定,无产阶级革命被延期了,法西斯主义的插曲——它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加速所必需——支撑不了几个月。因而共产党要求不要采取行动。他们是无害的。对法西斯主义夺取政权,从来不存在“共产主义的危险”。正如爱因斯坦曾经强调的,在共同体的一切有组织的集团中,只有教会,或者勿宁说只有一部分教会,才认真提供反抗。

    第二十章 资本主义及其命运 

      依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本主义正在经受着内在矛盾的阵痛,这些矛盾威胁着要造成它的毁灭。对这些矛盾和它们强加给社会的历史运动的详细分析,构成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第一步。这一步在他的整个理论中不仅是最重要的,它也是马克思花费最多精力的一步,因为实际上《资本论》的整个三卷(原版超过2200页)都用于阐释它。它也是论证中最不抽象的一步,因为它建立在对他的时代的经济制度——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描述性的分析之上,并受到统计学的支持。正如列宁所指出的:“资本主义社会必然要转为社会主义社会这个结论,马克思完全是从现代社会的经济的运动规律得出的。”

      在继续详细解释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第一步之前,我想以很简要的形式描述一下它的主要思想。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竞争迫使资本家仓促行动。它迫使资本家积累资本。这样做,他就违背了自身的长期的经济利益(因为资本的积累易于造成他的利润下降)。但是,虽然违背他自身个人的利益,他却在为历史发展的利益而工作;他不知不觉地为经济进步和社会主义而工作。这应归于这一事实,即资本的积累意味着:(a)不断增长的生产率;财富的不断增长;财富集中有少数人手中;(b)穷人和苦难的木断增长;工人的工资仅够维持生计或者不至饿死,由于工人过剩,即所谓“产业后备军”的存在,使工资维持在最低可能的水平。贸易周期会随时阻挠过剩的工人被不断发展的工业吸收。即使资本家想这样做,这也是他们无法改变的;因为他们的利润率下降,会使他自身的经济地位不太稳定,以致难以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这样,尽管资本主义积累促进了通往社会主义的技术、经济和历史的进步,它却变成一种自杀性的和自我矛盾的选择。

        一

      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第一步的前提,是资本主义竞争和生产资料积累的规律。结论则是财富和苦难同步增长的规律。我将从解释这些前提和结论开始讨论。

      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家之间的竞争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的,如果能够以低于竞争者所能予以接受的价格出售生产的商品,“竞争斗争”就能够进行。马克思解释说,“竞争斗争是通过使商品便宜来进行的。在其他条件不变时,商品的便宜取决于劳动生产率,而劳动生产率又取决于生产规模。”因为大规模的生产一般能够使用较专门的和大批的机器;这就提高了工人的生产率,并允许资本家生产和低价出售产品。“因此,较大的资本战胜较小的资本……竞争的结果总是许多较小的资本家垮台,他们的资本……转入胜利者手中……”(正如马克思指出的,这一运动通过信贷体系得到更快的加速。)

      依照马克思的分析,所描述的这一过程,即因竞争而来的积累,有两个不同的方面。其一是,资本家为了生存,不得不积累或积聚越来越多的资本;这实际上意味着,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本,以购买越来越多和越来越新的机器,从而不断地提高工人的生产率。资本积累的另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的财富集中到不同的资本家和资本家阶级的手中;随之而来的是资本家人数的减少,即一种马克思称作资本的集中的运动(与纯粹的积累或积聚不同)。

      现在,在马克思看来,竞争、积累和不断增长的生产率这三个术语指明了一切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趋势;当我把马克思论证的第一步的前提描述为“资本主义竞争和积累的规律”时,它们正是我所暗指的趋势。然而,第四和第五个术语,即积聚和集中则指明另一种趋势,它构成马克思论证第一步的结论的一部分;因为它们描述了一种财富不断增长和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手里的趋势。但是,结论的另一部分,即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只是通过一种非常复杂的论证达成。但在开始解释这论证之前,我首先应该解释这第二个结论本身。

      正如马克思所使用的,“不断增长的苦难”这一术语可以意味着两种不同东西。它可以用来描述苦难的范围,即指,苦难蔓延的人数在增长;它也可以用来指人民受苦难的强度在增长。无疑马克思认为,苦难在范围和强度上都在增长。然而,这远不是马克思需要用来表达的观点。为了预言式论证的目的,对“不断增长的苦难”这一术语作宽泛的解释是适当的(即使不是较好的);它是这一种解释,即在它看来,当苦难的范围增长时,苦难的强度可能增长,也可能不增长,但无论如何不会呈现任何明显的下降。

      但是,有一种进一步的和更为重要的评论需要作出。对马克思而言,不断增长的苦难基本上涉及一种对雇佣工人的不断的剥削,这种剥削不仅表现在数量上,而且表现在程度上。此外,它涉及失业者——马克思称作(相对的)“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在痛苦和人数上的增长。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失业者的职能必然是给雇佣工人造成压力,因而有助于资本家竭力从雇佣工人那里获得利润,以剥削他们。“产业后备军”,马克思写道,“隶属于资本,就好像它是由资本出钱养大的一样。过剩的工人人口不受实际增长的限制,为不断变化的资本增殖需要创造出随时可供剥削的人身材料。”又说,“产业后备军在停滞和半繁荣时期加压力于现役劳动军,在生产过剩和亢进时期又抑制现役劳动军的要求。”对马克思而言,不断增长的苦难本质上就是对劳动力的不断增长的剥削;因为失业者的劳动力如果不受剥削,他们在这一过程中就只能充当资本家剥削雇佣工人的不付报酬的助手。这个论点是重要的,因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经常把失业指为证实苦难趋于增长这一预言的经验事实之一;然而,只有当失业与对雇佣工人的不断增长的剥削,即与长时间的工作以及较低的实际工资一同发生时,它才能被认为证实了马克思的理论。

      这可能足以解释“不断增长的苦难”一词。但是,仍有必要对马克思认为已经发现的不断增长的苦难的规律作出解释。我以此意指马克思的整个预言式论证因之而定的理论;即这一种理论,它认为资本主义不可能去减轻工人的苦难,因为资本主义积累的机制使资本家经受强大的经济压力,如果不想屈从于这种压力,他们不得不将它转移给工人。这就是为什么即使资本家想这样做,他们也不可能妥协、不可能满足工人的一切重要需求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资本主义不能被改革,而只能被摧毁”的原因。显然,这条规律是马克思论证的第一步的关键性结论。另一个结论,即财富不断增长的规律是一件无害的事情,只要财富的增长为工人所分享是可能的。马克思关于它是不可能的这一论点,因而将是我们进行批评分析的主题。但是,在对马克思支持这一论点的论证继续进行描述和批评之前,我要扼要地评论这一结论的头一部分,即财富不断增长的理论。

      马克思所观察的财富的积累和积聚的趋势,几乎很难受到责疑。他的生产率不断增长的理论在主要方面也是难以反对的。虽然一个企业增长生产率所发挥的利润效果可能有限,但是机器改进和积累的利润效果是无限的。然而,考虑到资本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趋势,问题并不如此简单。无疑,存在一种这样发展的趋势,我们可以同意,在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体系下,这种趋势的力量几乎不存在。作为对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一种描述,对马克思的这部分分析很难再说些什么。但是,当作为一个预言来考虑时,它就很难站得住脚。因为我们知道,现在有许多立法能够干预的手段。税收制度和遗产税就能够用来抑制财富集中,并且它们就是这样被使用的。虽然也许效果不大,但是反托拉斯的立法也可以被使用。要评价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力量,我们必须考虑这种大的改进趋势的可能性。正如在上一章一样,我们必须宣布,马克思把财富集中或资本家人数减少的预言建立在这一论证的基础之上,是没有说服力的。

      在解释了马克思论证的第一步的主要前提和结论、并处理了头一个结论之后,我们现在可以完全关注马克思的另一个结论,即苦难不断增长的预言式规律的由来。在马克思尝试确立这一预言时,有三种不同的思想倾向必须区分。在本章接下来的四部分中,它们将以下述标题得到探讨:二、价值理论;三、过剩人口对工资的影响;四、贸易周期;五、利润率下降的影响。

        二

      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它通常被马克思主义者和反马克思主义者视为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基石——在我看来是其很不重要的部分之一;诚然,我为何继续探讨它而不立即进入到下部分的推一理由是,它普遍被认为是重要的,如果我因为与这种意见不同就不讨论这一理论,我也就不能维护自己的理由。我想即刻澄清,在坚持价值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多余部分时,我是在维护马克思,而不是攻击他。因为,勿庸置疑,许多指出价值理论本身十分脆弱的批评家,在主要方面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如果可以确立马克思主义的关键的历史政治政府能够完全不依赖于这种争论纷坛的理论而得到发展,即使他们错了,这也只能加强马克思主义的立场。

      所谓劳动价值论的观念其实非常简单,它是马克思出于自己的目的、从他在其前辈(他尤其提到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那里发现的提示中改造而来的。如果你需要一个木匠,你必须按时间为他计算酬劳。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一定的工作会比另一个人的更贵,他会指出,在这件工作中投人了更多的劳动。除劳动之外,你当然必须支付买木料的费用。然而,如果你稍微更缜密地探究一下这件事情,那么,你会发现,你间接地向涉及养林、砍伐、运输和锯解等的劳动支付了费用。这一思考提示了一种普遍的理论,你必须粗略地按照其中所含劳动量的比例,向为你付出的劳动或你要购买的任何商品支付费用。

      我之所以说“粗略地”,是因为实际价格是波动的。但是,在这些价格的背后,总是存在,或者至少是呈现出某种更稳定的东西,即一种实际价格围绕它发生振动的平均价格,这种平均价格被命名为“交换价值”,或者更简单地说,被命名为事物的“价值”。用这种普遍的观念,马克思把商品的价值定义为商品生产(或者商品再生产)所必需的平均劳动量。

      下一个观念,即剩余价值理论近乎同样简单。它也是马克思从其前辈那里改造而来(恩格斯断定——也许是错误的,但我将遵循他对这一问题的描述——马克思的主要来源是李嘉图)。剩余价值理论,在劳动价值论的界限内,是一种回答这一问题的尝试:“资本家是如何谋取利润的?”如果我们假定,资本家工厂中生产的商品在市场上都以真实的价值,即依照其生产所必需的劳动量出售,那么,资本家能够谋取利润的惟一方式,是付给工人比其生产的全部价值更低的工资。因此,工人收到的工资代表一种与他付出的劳动量并不相等的价值。我们因而可以把他的工作时间分为两部分,即他用来生产与其工资相等的价值的时间,以及他用来为资本家生产价值的时间。所以,我们可以把工人生产整个价值分为两部分,后者被称作剩余价值。这种剩余价值被资本家占有,并且是他的利润的惟一基础。

      至此为止,故事是够简单的。然而现在提出了一个理论难题。为了解释一切商品进行交换的实际价格,总价值理论被引进;还可以假定,资本家在市场上获得产品的全部价值,即一种与用在产品上的总量时间相一致的价格。然而,看起来似乎是,工人并不能获得他在劳动市场上出卖给资本家商品的全部价格。似乎是工人受骗了,或是遭窃了;无论如何,似乎工人没有被按价值理论所假定的一般规律,即没有被按(至少在一种初始的近似值上)受商品的价值决定的一切实际价值付给报酬。(恩格斯说,这个问题已被属于马克思称作“李嘉图学派”的经济学家了解;他断言广他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导致这一学派的解体。)这个难题看起来似乎有一个相当明确的解决办法。资本家拥有对生产资料的垄断,这种优越的经济权力可以用于威胁工人达成违反价值规律的协议。但是,这种解决办法(我认为它对这种情形完全是一种似乎有理的描述)彻底摧毁了劳动价值理论。因为它现在证明,一定的价格,即工资,并不符合、甚至在一种初始的近似值上也不符合它们的价值。这就开放了一种可能性,即基于同样的理由,其他价格也可能是这样。

      这就是马克思为从废墟中拯救劳动价值论登台亮相时的情形。靠着另外的简单而又明确的观念的帮助,马克思成功地表明,剩余价值论不仅与劳动价值论一致,而且它能够从后者严格地推演出来。为了达成这种推演,我们只有被迫询问自身:确切地说,什么是工人出卖给资本家的商品?马克思的回答是:不是他的劳动时间,而是他的整个劳动力。资本家在劳动市场上购买或租借的是工人的劳动力。让我们暂且假定,这种商品以其真实的价值被出售。它的价值是什么呢?依照价值的定义,劳动力的价值是劳动力的生产或再生产所必需的劳动时间平均量。但是,显然这只不过是生产工人(及其家庭)的生存资料所必需的时间。

      因此,马克思达成下述结论。工人的整个劳动力的真实价值等于生产他维持生存的资料所需要的时间。劳动力被以这种价格出卖给资本家。如果工人能够比这工作更长,那么,他的剩余劳动就属于其劳动力的买主或雇主。也即是说,劳动生产率越高,工人每小时就能生产得越多,维持他的生存的生产所需要的时间就越短,剥削他的时间就越多。这表明,资本主义剥削的基础是高度的劳动生产率。如果有一天工人只能生产他自己的日常需要,那么,不违背价值规律剥削就不可能存在;它就只有通过欺骗、盗窃或谋杀才可能。但是一旦通过引进机器,劳动生产率提高到如此的程度,以致一个人能够生产远远超过他所需要的东西,那么,资本主义剥削就成为可能。就每种商品(包括劳动力)都以它的真实价值进行买卖而言,剥削在“理想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才成为可能。在这样的社会,剥削的不公正并不在于这一事实,即工人出卖的劳动力没被支付“公平的价格”,而是在于这一事实,他是这样的贫穷,以致他不得不出卖劳动力,而资本家却富裕得足以大量购买劳动力,并从它获得利润。

      通过这样引出剩余价值政府,马克思一度从废墟中拯救了劳动价值政府;撇开这一事实,即我把整个“价值问题”(在价格围绕“客观的’真实价值振动的意义上暗做是不相干的不论,我非常愿意承认,这是第一流的理论成就。然而,马克思所做的大大超过了拯救“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最初推进的理论。他令人惊讶地提出了剥削理论和解释为何工人的工资趋于围绕维持生存(或不至饿死)的水平而振动的理论。马克思的最大成就是,他现在能够对趋于接受自由主义的合法外衣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事实,提出一种解释,即一种与他的法律体系的经济理论相一致的解释。因为这一新的理论使他得出这一结论,即一旦新机器的引进成倍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就有产生新的剥削形式的可能性,这种形式用自由市场代替了野蛮的力量,并建立在对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和自由的“形式的”遵守之上。他断定,资本主义体系不仅是一种“自由竞争”的体系,而且它还靠“剥削其他人的但却在形式的意义上是自由的劳动来维持”。

      对我而言,要在这里详细说明马克思对价值理论所作的一系列事实上令人惊讶的运用,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也是不必要的,因为我对这一理论的批评将会指明能够把价值理论从所有这些探讨中清除的方式。我现在就要引申这种批评;其主要论点是:(a)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并不足以解释剥削;(b)为这种解释所必需的附加假定过于充足,以致价值理论被证明是多余的;(c)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是一种本质主义的或形而上学的理论。

      (a)价值理论的基本规律是这一种规律,即一切商品(包括工资)的价格实际上是由其价值决定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至少在初始的近似值上与它们生产所必需的劳动量是相称的。现在这种“价值规律”(正如我所能称它的)即刻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显然,既不是商品的买方,也不是卖方能够一眼看出,它的生产需要多少小时,即使他们能够看出,这也不能解释价值规律。因为很清楚,买方只不过尽其可能买得便宜,卖方则尽其可能地要价。似乎是,这应该是一切市场价格理论的基本假定之一。为了解释价值规律,我们的任务将是表明,买方为何不可能低于商品的“价值”成功地买到东西,卖方不可能高于商品的“价值”成功地出售东西,这个问题多少清楚地被那些坚信劳动价值论的人看到,他们的答复就是如此。为了简化的目的,为了获得一种初始的近似值,我们可以假定完全自由的竞争。鉴于同一理由,让我们只把这种商品视为能够以实际上不受限制的量被制造(只要劳动是有效的)。现在让我们假定,这种商品的价格高于它的价值;这将意味着,在这种特殊的生产部门可以获得额外的利润。它将鼓励各种制造商生产这种商品,而竞争就会降低价格。相反的过程则会导致以低于其价值出售的商品的价格的增长。因此,将会发生价格振动,这些振动将趋于围绕商品的价值这个中心。换言之,它是一种供求机制,在自由竞争的条件下,这种供求机制趋于对价值规律施加压力。

      类似这样的思考经常可以在马克思那里发现,例如,在《资本论》第3卷中,他试图解释为什么对不同的制造部门的所有利润而言,存在一种达成近似值,以及使自身接近一定的平均利润的趋势。在第1卷中,它们也被用来特别指明,为什么工资被保持在较低的、近乎维持生计的水平,或者被保持在同样可以说仅够不至饿死的水平。显然,如果工资低于这种水平,工人实际上就会饿死,劳动力在劳动市场上的供应就会消失。但是,只要人还活着,他们就会生产;马克思试图详细指明(正如我们在第四部分将会看到的),资本主义积累的这种机制为什么必然会创造过剩人口,即产业后备军。因此,只要工资能够保持在不至饿死的水平,在劳动市场上,就总会有不仅是足够的,而且是过剩的劳动力的供应;依照马克思,阻止工资提高的就是这种过剩的供应:“产业后备军…加压力于现役劳动军……因此,过剩人口是劳动供求规律借以运动的背景。它把这个规律的作用范围限制在绝对符合资本的剥削欲和统治欲的界限之内。”

      (b)现在,这段话表明,马克思本人了解以一种更具体的理论支持价值规律的必要性;这种理论要能表明,在任何特定情形下,供求的规律如何造成必须予以解释的结果切如不至饿死的工资。然而,如果这些规律足以解释这些结果,那么,我们就根本不需要劳动价值理论,不论它是否具有一种站得住脚的初始的近似值(我并不认为它具有这种近似值)。而且,正如马克思了解的,供求的规律对解释一切这类并不存在自由竞争的情形都是必要的,因而他的价值规律在其中显然不起作用;例如,在垄断能够用作使价格不断保持高于“价值”的地方就是如此。马克思把这种情形视为例外,这很难说是正确的观点;然而也能出现这种情形,垄断不仅表明供求的规律对补充他的价值规律是必要的,而且它们也能更一般地运用。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像马克思那样假定一种自由的劳动市场和一种长期存在的过剩的劳动供应,显然,供求的规律对解释一切“剥削”现象——也即更确切的说,解释马克思观察到的与企业家的财富并存的工人的苦难,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充分的(马克思的这种过剩供应的理论在下述第四部分将得到更全面的讨论)。正如马克思表明的,十分明显,工人在这种情形下不得不工作较长的时间以换取较低的工资,换言之,不得不承认资本家“占有自己劳动成果的最佳部分”。这种尝试性的论证——它构成马克思自身的论证的一部分——甚至无需提及“价值”一词。

      因此,价值理论证明是马克思的剥削理论的完全多余的部分;这独自地提出了价值理论是否真实的问题,但是,假定我们接受过剩人口理论的话,在消除价值理论之后,仍然保留的马克思剥削理论的那部分我疑是正确的。在国家不能对财富进行再分配的情形下,过剩人口的存在必然导致不致饿死的工资,导致引发生活水平的差异,无疑是真实的。

      (并非如此清楚、且马克思亦未予以解释的情形是:为什么劳动的供应会继续超过需求。因为,如果“剥削”劳动是如此有利可图,那么,资本家如何不被迫借助竞争通过雇佣更多的劳动提高利润?换言之,他们为何不在劳动市场上彼此竞争,因而将工资提高到他们开始不再有足够的利润的水平,以便不再能谈论剥削呢,马克思兴许会回答——参见下述第五部分——“因为竞争迫使他们把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向机器,因此,他们不可能提高他的用作工资的那部分资本。”然而,这个回答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即使他们把资本用于机器,只要通过购买劳动去建造机器,或是通过引起其他人购买此类劳动以便提高劳动的需求,他们才能做到这点。基于这种理由,似乎马克思观察到的“剥削”现象,正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不能归因于完全的竞争的市场机制,而应归因于其他因素——尤其应归于低生产率和不完全的竞争市场的混合状态。)然而,对这一现象的详细和令人注意的解释似乎仍不存在。

      (c)在告别这种价值理论及其在马克思的分析中所发挥的作用之前,我想对它的另一方面作一点简明评论。所谓在价格背后存在某种东西,存在一种价格只是其“表现形式”的实在或真实的价值。这一总的观念——它不是马克思的发明——十分清楚地表明了柏拉图唯心主义区分隐密的本质或真实的实在与偶然的表象或虚妄的表象的影响。必须指出,马克思极力要摧毁客观的“价值”的这种神秘特征,然而他没有成功。他试图变得实在,只把某种可观察的和重要的东西——劳动时间——作为以价格形式呈现的实在来接受;不能怀疑生产一件商品所必需的劳动时间,即马克思的“价值”是件重要的东西。这样,我们是否能够把这些劳动时间称作商品的“价值”,当然就成了一个纯粹的词句问题。尤其当我们与马克思一样假定劳动生产率不断增长时,这一术语可能具有极大的误导性和奇特的非现实性。因为马克思本人指出过,随着生产率的增长,一切商品的价值也会减少;因此,随着工资和利润的“价值”,即用于它们的时间的减少,实际工资和实际利润,即工人和资本家各自消费的商品却可能增长。所以,每当我们发现实际的进步,诸如缩短工时以及工人生活标准的极大改善(即使以黄金计算,与现金高收入根本无关系),那么工人可能同时会痛苦地抱怨,马克思的“价值”、他们的收入的真实的本质或实在消失了,因为商品生产所必需的劳动时间已经减少(某种类似的抱怨可能会由资本家提出)。所有这些都获得马克思本人认可;它表明,价值这一术语具有何等的误导性,它如何几乎不能代表工人的真实的社会经验。在劳动价值论中,相拉图的“本质”完全变得与经验分离……

        三

      在消除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之后,我们当然能够仍旧保留马克思对过剩人口给雇佣工人的工资所造成的压力的分析[ 参见第二部分中(a)的结尾」。不容否认,只要存在自由的劳动市场和过剩人口,即广泛和长期的失业(可以无需怀疑,失业在马克思以来的时代发挥了作用),那么,工资就不能够增长到高于不至饿死的水平;在同一前提下,随着上述积累理论的发展,尽管没能在主张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方面得到证实,马克思断言在一个高利润和财富不断增长的世界里,不至饿死的工资和苦难的生活是工人的永恒命运,这点是正确的。

      我认为,即使马克思的分析有缺陷,他解释“剥削”现象的努力却值得最大的尊敬[ 正如在上述部分(b)的结尾所提到的,迄今为止似乎根本不存在实际上令人满意的理论」。当然,应该指出,当马克思预言他所观察到的条件如果不被革命所改造、就注定是永恒的时,他是不正确的;当他预言这些条件会越来越糟时,就更不正确了。事实已经驳斥了这些预言。而且,如果他能够承认他的分析只对一种无约束的、非干预主义的体系有效,即使如此,他的预言式论证也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依照马克思自身的分析,只是在一种劳动市场是自由的体系条件下——即在一种完全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中,苦难不断增长的趋势才发挥作用。然而,一旦我们承认工会康体议价和罢工的可能性,那么,这一分析的前提就不再适用,整个预言式论证就会坍塌。依照马克思自身的分析,我们不得不期望,这种发展要么受到压制,要么相当于一场社会革命。因为集体议价能够通过建立一种劳动的垄断反对资本;它能够避免资本家为保持低工资的目的使用产业后备军;这样,它就能够迫使资本家自身满足于较低的利润。我们在此看到为什么“工人们,联合起来!”的号召,从马克思的观点看,确实只是对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可能的惟一回答。

      然而,我们也看到,为什么这种号召必然展现了国家干预的总问题,它为什么可能导致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终结,导致一种干预主义的新制度(它可以朝非常不同的方向发展)。因为资本家认为工会必然危及劳动市场上的竞争自由,他们要反击工人实行联合的权利,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非干预主义面临着这一困难(它构成自由的悻论的一部分):国家应该维护何种自由?无论采取哪一种决定,它在经济环境的领域,都只能导致国家干预。导致有组织的政治权力、国家和工会的使用。在任何条件下,不论这种责任是否被自觉接受,它都只能导致国家的经济责任的扩大。这意味着,马克思的分析赖以建立的种种假定都必须消失。

      因此,苦难不断增长的历史规律的推衍是无效的。所保留下来的是一种一百多年前就流行的对工人的苦难的动人描述,一次借助于我们可以像列宁那样称作马克思的“现代社会的运动的经济规律”(也即一百多年前的无约束的资本主义的运动的经济规律)对它进行解释的勇敢尝试。然而,就它被意指一种历史预言,就它被用来推断一定的历史发展的“不可避免性”而言,这种推衍是无效。

        四

      马克思的分析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事实,即从他的时代直到我们今天,过剩人口实际上一直存在着(正如我先前所说的,这是一个几乎尚未得到令人真实满意的解释)。然而,迄今为止,我们尚未讨论马克思支持其论点的论证:一直制造过剩人口的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制本身,它需要过剩人口降低雇佣工人的工资。然而,这种理论不仅是本质上有独创性和有趣;它同时包含了马克思的贸易周期和总萧条的理论(一种明显影响了马克思的预言的理论):由于资本主义必须产生难以忍受的苦难,资本主义体系一定会崩溃。为了尽可能充分地说明马克思的理论,我对它稍略作了一点改动(即引进了两种机器的区分,一种用于生产的纯粹扩张,另一种用于生产的强化)。可是,这种改动无需引起马克思主义读者的怀疑;因为我并不想从根本上批判这一理论。

      修改过的过剩人口和贸易周期理论可以概括如下。资本积累意味着资本家将一部分利润用于新的机器;这可以被表述为,他只有一部分实际利润存在于消费品之中,而其他部分存在于机器之中。这些机器可以依次要么被用于工业的扩张,要么被用于建新工厂等,或者它们可能通过提高现存工业的生产率而被用于强化生产。前一种机器使增加就业成为可能,后一种机器具有使工人过剩——在马克思时代这一过程被称作“使工人闲散”——的结果(今天它有时被称作“技术性失业”)。现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机制,正如修改过的马克思主义的贸易周期理论所设想,大略就是这样运行的。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假定,鉴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存在一种对工业的普遍解释,那么,一部分产业后备军将会被吸收,劳动市场的压力将有所缓解,工资将会表明一种上升趋势。一个繁荣期就会开始。然而,工资上升之时,强化生产和先前不能赢利的一定的机器改进,由于低工资,就会变得可以赢利(即使这种机器的成本将开始上涨)。因此,机器所引起的更多这种“使工人闲散”的机器就会被生产出来。只要这些机器还处于生产过程中,繁荣就会继续,或是增长。但是,一旦新的机器本身开始进行生产,情形就会改变(依照马克思,这种变化被利润率的下降所加重,在下述第五部分将被讨论)。工人被“安置为闲散”,即注定要挨饿。然而,许多消费者的消失必然会导致国内市场的崩溃。结果是,在扩展工厂中,大量的机器变得闲置起来(首先是效率不高的机器),这将导致失业的进一步增加和市场的进一步崩溃。现在很多机器被闲置的事实意味着,很多资本变得无价值,不少资本家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因此,金融危机就会发展起来,这将导致资本商品的生产的完全停滞,等等。然而,当萧条(或者像马克思那样称之为“危机”)发展时,复苏的条件又开始成熟。这些条件主要在于产业后备军的增长以及工人随之准备接受不至饿死的工资。凭借非常低的工资,生产变得即使以萧条的市场上的低价格也能够赢利;一旦生产起动资本家就重新开始积累、购买机器。由于工资非常低,资本家发现,使用这种使工人闲散的新机器(也许当时发明了),尚不能赢利。首先他宁愿购买可扩大生产计划的机器。这逐渐导致就业的扩大和国内市场的复苏。繁荣再次来临。因此,我们又回到自己的出发点,周期结束,过程重又开始。

      这就是修改过的马克思主义的失业理论和贸易周期理论。正如我所允诺的,我将不对它进行批评。贸易周期理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们当然还对它了解得不够(至少我不了解)。很可能所概括的理论是不全面的,尤其是,诸如局部建立在信用创新和储备结果之上的金融体系的存在方面,并没有予以充分的考虑。然而,无论这会怎样,贸易周期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地经常讨论的事实,把其重要性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来强调,是马克思的最大的功绩之一。但是,尽管所有这些都应该承认,我们也可以批判马克思试图建立在贸易周期理论之上的预言。首先,他断定:萧条将不仅在范围上、而且在工人受苦的强度上变得不断恶化。然而,他并没有提供论证支持这点(也许除了即将予以讨论的利润率下降的理论之外)。如果我们看看现实的发展,那么我们必定会说,结果是可怕的,尤其是失业的心理结果,即使在那些工人现在办了失业保险的国家也是如此,更勿庸置疑在马克思的时代工人的痛苦相对说来更为恶劣。然而,这并不是我的主要论点。

      在马克思的时代,没有谁思考过现在被称作“反周期政策”的国家干预的技术;诚然,这种思想对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体系一定是完全陌生的。(然而,即使在马克思的时代之前,我们也发现了怀疑、甚至是探讨大萧条时期英国银行的信贷政策的智慧的开端。)但是,失业保险意味着干预,因而意味着国家的责任的增长,它有可能导致反周期政策的实验。我并不认为,这些实验应该必然是成功的(尽管我认为,这一问题可能最终证明并不如此困难,尤其是瑞典,在该领域已经指明什么可以做)。我要着重强调,不可能通过零星的措施消除失业这一信仰,就像众多认为飞行问题永远无法解决的物理学证明(甚至由生活在马克思之后的人提供)一样,站在了教条主义的同一平面上。当马克思主义者都像他们有时所认为的那样,说什么马克思证明反周期政策和类似的零星措施是无用的时,他们只不过没有谈真理;马克思探讨了无约束的资本主义,他却从未梦想过干预主义。因此,他从本探讨过对贸易周期进行系统干预的可能性,他也没有为这种干预的不可能性提出证明。令人奇怪的是发现,抱怨资本家对人类苦难不负责任的同一种人,却根据这种教条主义的判断,很不负责地反对我们能够不学会如何减轻人类痛苦(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如何变成社会环境的主人)、以及如何控制行为的一些不必要的社会反应的实验。然而,马克思主义的辩护士并没有怎么意识到这一事实,即他们以其自身所属的利益的名义反对进步;他们不明白,一切类似于马克思主义的运动都具有危险性,它不久就会代表一切所属的利益,只存在理智的投资和物质的投资。

      另一个观点也必须在这里陈述。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马克思认为,失业基本上是具有维持低工资和使剥削雇佣工人更容易的功能的资本主义机制的零部件;对他而言,苦难不断增加一直涉及雇佣工人的苦难不断增加;这正是马克思主义密谋的总观点。然而,即使我们假定,这种观点在其时代是正当的,作为一种预言,它无疑已被后来的经验所驳斥。自马克思的时代以来,雇佣工人的生活标准在各地都已提高;正如帕克斯在他对马克思的批评中所强调的,由于价格比工资下降得更迅速,雇佣工人的实际工资甚至在萧条时期也趋于增长(例如,在最近一次大萧条时期就是如此)。这是对马克思的明显驳斥,尤其是自从它证明,失业保险的主要负担不是由工人,而是由企业主承担,因此,企业主通过失业只会直接受到损失,而不像马克思的图式所说的能够间接获利。

        五

      就讨论所及,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甚至没有一种理论认真尝试过要证明这一在马克思论证的第一步中最为关键的论点;即,积累使资本家随着巨大的压力,在面临自身毁灭的痛苦之时,他被迫将这种压力转嫁给工人;所以,资本主义只能被摧毁而不能革新。在马克思的旨在确立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的理论中,包含着证明这种观点的企图。

      马克思所说的利润率与利率是一致的;它措资本家的年平均利润对整个投人资本的百分比。马克思认为,这种利润率的下降是由于资本投人的迅速增长;因为这些资本必定积累得比利润上涨要快。

      马克思试图用来证明这一论点的论证,再一次表明具有很大的创造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资本主义竞争迫使资本家进行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投资。马克思甚至承认,通过这种生产率的提高,他们为人类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资本主义的文明方面之一是,同以前的形式(诸如奴隶制。农奴制等)相比,它以一种对发展生产力和在更高的基础上重建社会的社会条件更有利的方式和环境榨取剩余价值。由此可见,它甚至创造了一些要素……因为在任何既定的时间内所生产的有用商品的量依赖于劳动生产率。”然而,对人类的这种帮助并不仅仅是资本家毫无意图地提供的;考虑到下述理由,他们通过竞争被迫采取的这种行动也违背了其自身的利益。

      一切工厂主的资本可以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被投入土地、机器、原料等。另一部分被用作工资。马克思称第一部分为“不变资本”。第二部分为“可变资本”;然而,由于我认为这种术语容易误导,我将称这两部分为“不动资本”和“工资资本”。依照马克思,资本家只有通过剥削工人,换言之,通过使用工资资本,才能获利。不动资本是一种资本家被迫通过竞争进行维护、甚至是不断增加的死荷重。然而,这种增加并不伴随有相应的利润的增长;只有工资资本的扩大才具有这种有益的结果。但是,生产率提高的总的趋势意味着,资本的物质部分相对于工资部分增加了。所以,如果不考虑利润的增长,那么总资本也就增长了;即是说,利润率必然要下降。

      现在,这一论证经常受到责疑;诚然,在马克思之前,它就受到过含蓄的攻击。撇开这些不论,我认为,在马克思的论证中,可能存在某种东西代其是如果我们把它与马克思的贸易周期理论联系起来的话(在下一章中,我将扼要地重新提到这一观点)。然而,我在这里要责疑的是这一论证对苦难不断增长的理论的支持。

      马克思是这样看待这一联系的。如果利润率趋于下降,那么资本家就面临毁灭。他所能做的必然是“向工人报复”,即增加剥削。他要做到这点,只能通过延长工时;加快工作进度;降低工资;提高工人的生活费用(通货膨胀);剥削更多的妇女和儿童。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建立在竞争和赢利是冲突的事实之上——在此发展到一个顶点。其次,它们迫使资本家把剥削提高到一种不堪忍受的程度,随之造成阶级之间的张力。因此,妥协是不可能的。各种矛盾不能消除。它们最终必然封杀资本主义的命运。

      这就是马克思的主要论证。然而,它们具有结论性吗?我们应该记住,增长的生产率是资本主义剥削的真正基础识有工人能够生产出比他自身及其家庭所需要的更多的东西,资本家才能占有剩余劳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增长的生产率意味着增加的时间,归根结底意味着每小时能够生产出更多数量的商品。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利润的极大增长。这点是马克思所承认的。他并木认为利润会减少;他只认为总资本比利润增长得更快,所以利润率会下降。

      但是,如果情况如此,就没有理由认为,资本家会因经济压力而痛苦,以致不论他愿意与否,他并不得不将这种压力转嫁给工人。可能实际情况是,他不愿意看到利润率下降。然而,只要资本家的收入不仅不会下降、相反会增加的话,就不存在现实的危险。对平均每位成功的资本家而言,情形都会是这样:他看到自己的收人在快速增多,他的资本乃是增长得更快;也即是说,他的储蓄比他所消费的收入部分增长得更快。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必须迫使他采取绝望措施的情形,或者是一种不能与工人达成妥协的情形。相反,在我看来,它是很能够容忍的。

      当然,这种情形包含了一种危险的因素,这是事实,那些对不变利率或上升利率的假定作过思索的资本家,可能会遇到麻烦;诸如此类的事情确实不利于贸易周期、加重萧条。然而,这与马克思预言的扫除一切的结果几乎毫不相干。

      这就是我分析马克思为证明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而提出的第三步、并且是最后一步论证所得出的结论。

        六

      为了表明马克思的预言是如何完全错误的、而同时他对无约束资本主义的地狱的强烈抗议和他的“工人们,联合起来!”的要求又是如何正当,我将从《资本论》中他讨论“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一章中援引几段话。“……在真正的工厂中……需要大量的还没有脱离少年期的男工。少年期一过,便只剩下极少数的人能够被原生产部门继续雇用,而大多数的人通常要被解雇。他们成了流动过剩人口的一个要素,这个要素随着工业规模的扩大而增大……资本消费劳动力是如此迅速,以致工人到了中年通常就已多少衰老了……‘曼彻斯特保健医官李医生证实,该市富裕阶级的平均寿命是38岁,而工人阶级的平均寿命只有17岁。在利物浦,前者是35岁,后者是15岁……’……榨取工人子女以奖励工人生育子女……”“劳动生产力越高……他们的生存条件……也就越没有保障……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变成统治和剥削…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发展……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使工人受劳动的折磨,从而使劳动失去内容……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积累的每一次扩大又反过来成为发展这些方法的手段。由此可见,不管工人的报酬高低如何,工人的状况必然随着资本的积累而日趋恶化。”“社会的财富即执行职能的资本越大,它的增长的规模和能力越大…过剩人口也就越多……”“产业后备军的相对量和财富的力量一同增长。但是……这种后备军越大……他们的贫困同他们所受的劳动折磨成反比(马克思亲自校订过的法文版中是“成正比”——中译本译者注)。……官方认为需要救济的贫民也就越多。这就是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因此,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

      马克思刻画的他那个时代的经济可怕图是简直太真实了。然而,他的苦难伴随着积累而增长的规律却不能相信。自他的时代以来,生产资料的积累和劳动生产率的增长已经达到这一程度,即使是马克思也几乎不能想到。然而,童工、工作时间、劳累的痛苦以及工人生存的无保障却并没有增加;它们已经下降。我并不是说,这个过程应该继续。并不存在进步的规律,一切都依赖于我们自身。但是,实际的情形可以用帕克斯的一句话来作简洁而又公正的概括:“低工资、长工时以及童工,并不像马克思预言的,是资本主义成熟时期的特征,而只是它的婴儿期的特征。”

      无约束的资本主义已经一去不复返。自马克思的时代以来,民主的干预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改进的劳动生产率——资本积累的结果——实质上使消除苦难成为可能。这表明,尽管无疑犯过一些重大错误,但还是取得了很大成就,这将鼓励我们相信,我们还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因为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却又还没有做。只有民主的干预能够使它成为可能。这有赖于我们去实现它。

      对我的论证的力量,我不抱任何幻想,经验表明,马克思的预言是虚假的。然而,经验永远能继续解释。诚然,马克思本人和恩格斯对辅助性前提(被设计来解释苦难不断增长的原因)的详细解释,并未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发挥作用。依照这一前提,利润率下降的趋势,以及随之而来的苦难的不断增长,受到殖民地剥削的结果(或者像通常所说的“现代帝国主义”)的抵制。依照这一理论,殖民地的剥削是一种将经济压力转移给殖民地无产阶级——一个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比国内工业无产阶级更脆弱的集团——的一种方法。马克思写道:“至于投在殖民地等处的资本,它们能够提供较高的利润率,是因为在那里,由于发展程度较低,利润率一般较高,由于使用奴隶和苦力,等等,劳动的剥削程度也较高。为什么……送回本国的较高的利润率,……不应当参加一般利润率的平均化,因而不应当相应地提高一般利润率呢,这是不能理解的。”(值得一提的是,隐藏在这种“现代”帝国主义理论背后的主要观点,可以追溯到160多年以前的亚当·斯密,他说过,殖民地的贸易“必然对维持利润率有益”。)恩格斯在发展这一理论方面比马克思要前进一步。由于他不得不承认,在英国,占优势的趋势不是苦难的增长,而是相当大的改进,他提示,这可以归因于英国“剥削全世界”这一事实;他讽刺地抨击“英国无产阶级”,他们不但没有经受他所期望的痛苦,却“实际上日益资产阶级化了”。他继续说:“这一所有民族中最资产阶级化的民族,看来想把事情最终弄到这样的地步,即除了资产阶级,它还要有资产阶级化的贵族和资产阶级化的无产阶级。”现在,恩格斯这种阵线的变化至少像我们在上一章提及的他的另一种变化一样明显;这种变化是在一种证明是减少苦难的社会发展的影响下造成的。马克思谴责资本主义“使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化”,谴责它把工人降落为贫民。恩格斯现在却谴责资本主义体系——它仍在受谴责——将工人变成资本家。然而,在恩格斯的抱怨中,最精彩的一笔是这一义愤,它迫使恩格斯把英国人——他们表现得如此轻率以致证伪了马克思的预言——称作“所有民族中最资产阶级化的民族”。依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从这个所有民族中最资产阶级化的民族中,我们应该期望苦难和阶级张力发展到一种不堪忍受的程度;相反,我们听到的却是相反的情形发生了。然而当善的马克思主义者听到资本主义体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恶把善良的无产阶级变为恶劣的资产阶级时,他们简直火冒三丈;完全忘记了马克思所表明的资本主义体系的邪恶仅仅在于这一事实,即它用正好相反的方法在运动。所以,在列宁对现代英帝国主义的罪恶原因和可怕结果的分析之中,我们读到:“原因是:(1)这个国家剥削全世界;(2)它在世界市场上占有垄断地位;(3)它拥有殖民地垄断权。后果是:(1)英国一部分无产阶级已经资产阶级化了;(2)英国一部分无产阶级受那些被资产阶级收买或至少是领取资产阶级报酬的人领导。”在把“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化了”这一可爱的马克思主义称号赋予一种可惜的趋势之后——它之所以可憎主要是因为它不符合马克思所设想的世界发展的趋势——列宁显然相信,它已经变成马克思主义的趋势。马克思本人认为,全世界通过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必要的历史时期是越快越好,因此,他趋于支持帝国主义的发展。然而列宁得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由于英国占有殖民地是国内工人追随“被资产阶级收买的领导”而不是共产党的原因,他在这个殖民地帝国看到一种潜在的板机或导火索。殖民地的革命一旦使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在国内生效,国内的革命就会接通而来。因此,殖民地是烈火蔓延之地……

      我并不认为,辅助性前提——我已概括了它的历史——能够拯救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因为这一前提本身受到经验驳斥。有一些国家,例如斯堪的那维亚各民主国家、捷克斯洛伐克、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更不用说美国,撇开殖民地的剥削对那里没有影响、或者无论如何对支持这一前提根本不重要不论,民主的干预主义能够保障工人维持一种高标准的生活。而且,只要我们用丹麦、瑞典、挪威和捷克和斯洛伐克这些并不“剥削”殖民地的国家,与诸如荷兰和比利时之类的“剥削”殖民地的国家作一比较,我们并不能发现,工业工人从殖民地的占有中获了利,因为所有这些国家的工人阶级的情形有着惊人的类似。此外,尽管苦难通过殖民化被强加给土著是文明史上最黑暗的篇章之一,并不能够断定,自马克思的时代以来,他们的苦难已趋于增长。情况恰好相反;许多事情获得了很大的改进。如果辅助性前提和原初的理论都正确,那么在这些地方,苦难的不断增长就必须予以特别注意。

        七

      正如我在前几章讨论马克思论证的第二步和第三步一样,我现在想通过指明它对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策略的一些实际影响,来证明马克思预言式论证的第一步。

      社会民主党在明显的事实的压力下,不言而喻地放弃了苦难的强度在增长的理论;但是他们的整个策略仍然建立在这一假定之上,即苦难的范围在不断增长的规律是有效的,也即是说,工业无产阶级在人数上的优势必然在继续增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政策毫无二致地建立在代表工业无产阶级的利益的基础之上,同时坚决相信,他们正代表着,或说不久即将代表着“绝大多数人”。他们从不怀疑《共产党宣言》的这一断言,即“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自觉的、独立运动”。因此,他们信心十足地等待着阶级意识和工业工人的保障将使他们赢得大选的多数的那一天。“究竟谁将最终获胜——是少数剥削者,还是绝大多数工人,是匆庸置疑的”。他们没有看到,工业工人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形成多数,更无需说“绝大多数”,统计资料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显示他们在人数上增加的趋势。他们并不明白,只要民主的工人政党准备与其他政党(例如,某些代表农民或中间阶级的政党)进行妥协或者是合作的话,它们的存在就完全是正当的——他们没有看到,如果他们试图作为绝大多数人的惟一代表统治国家,他们就必须改变自己的整个政策,停止主要地或毫无二致地代表工人。当然,并不存在什么可以代替这种政策的改变,以便能够朴素地断言,这样的无产阶级政策(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只不过使“农村生产者接受其地区中心城镇的知识分子的领导,保证他们在那里的工人中成为其利益的自然受托管理者……”

      共产党的立场则不同。他们严格地坚持苦难不断增长的理论,坚信一旦暂时的工人资产阶级化的原因被消除,苦难就不仅在范围上、而且在强度上都会增长。这种信念对马克思所说的他们政策的“内在矛盾”有很大帮助。

      这种策略情形似乎很简单。由于马克思的预言,共产党肯定知道,苦难很快就会增长。他们也知道,这个政党如果不为工人斗争、不与工人一道去改善他们的命运,它就不能赢得工人的信任。这两个基本假定显然决定了他们的一般策略的原则。让工人要求获得应得的份额,在工人为面包和栖身地而不断战斗的每一个特殊时期都支持他们。与工人一道为实现他们的实际需求而顽强战斗,无论这些需求是经济的还是政治的。这样,你就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同时,工人将会了解,对他们而言,企图通过这些微小的战斗改善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的,只有总体的革命才能带来这种改善。因为所有这些微小的战斗注定是不能成功的;我们从马克思那里知道,资本家是根本不会继续妥协,”苦难最终必然会增长。因此,工人日常同压迫者战斗的惟一结果——然而是一种有价值的结果,是其阶级意识的提高;这是一种只有在战斗中才能赢得的联合起来的情感,并伴随有一种绝望的认识,即只有革命才能从苦难中解救他们。当这个阶段达到时,那么,最后摊牌的钟声就敲响了。

      共产党所贯彻执行的就是这一理论。首先,他们支持工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战斗。然而,与所有期望和预言相反,这种战斗成功了。各种要求得到认可。显然,理由是他们曾经太温和了。所以,人们应该提出更多的要求。然而,各种要求又得到认可。随着苦难的减少,工人变得不怎么抱怨,更愿意为工资讨价还价,而不愿为革命密谋。

      现在,共产党发现他们的政策必须调转过来。必须采取某些措施让苦难不断增长的规律起作用。例如,必须挑起殖民地的骚乱(即使那里根本就不存在革命成功的时机),为了抵制工人资产阶级化的一般目的,必须采取一种煽动各种灾祸的政策,然而,这种新政策摧毁了工人的信任。除那些没有经历过现实政治斗争的人之外,共产党丧失了全部成员。他们恰恰丧失了那些被描述为“工人先锋队”的成员;他们的不言自明的原则是:“事情越坏,他们就越好,因为苦难必然预示着革命。”这就使工人怀疑——这一原则运用得越好,工人持有的怀疑就越恶化。因为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谁要赢得他们的信任,谁就必须努力改善他们的命运。

      因此,这项政策必须重新调转过来;我们必须为工人命运的直接改善而战斗,与此同时,相反的情形却出现。

      随之而来,这一理论的“内在矛盾”就造成最后阶段的混乱。这是一个很难知道谁是叛徒的阶段,因为在这个阶段,变节可能就是忠而又忠的变节。人们之所以追随共产党,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正确地,我对这点有所担心)向人们呈现为推一具有人道主义目标的生气蓬勃的运动,而主要是因为它是一种建立在科学理论之上的运动,人们不是告别它,就是牺牲自己精神上的正直;因为他们现在必须学会盲目地信仰某些权威。最终,他们必然都变得神秘——敌视合理的论证。

      似乎威胁着要造成其衰落的,只有资本主义正在经历着内在矛盾的痛苦……

    第二十一章 对预言的评价

      构成马克思历史预言之基础的论证,是无效的。他想从观察当代经济的趋势出发,推出预言式的结论,这种创造性的尝试已经失败。它所失败的原因,不在于论证的经济基础不充分。马克思对当代社会的社会学的和经济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片面的。然而,撇开其偏见不论,就它们都具有描述性而言,则是优秀的。作为一名预言家,马克思失败的原因,完全在于历史主义的贫乏,在于这一简单的事实,即,即使我们观察今天所表现的历史趋势或倾向,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它明天是否会有同样的表现。

      我们应该承认,马克思透彻地看到许多事情。如果我们只考虑他的预言,即如马克思所了解的,无约束的资本主义制度不可能持续得太长,其辩护士认为它会永远持续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就应该说他是正确的。他主张,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转变成一种新的经济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阶级斗争”,即工人的联合造成的,这也是对的。然而,我们不应该走过了头。说什么马克思以另一种名义即社会主义,预言了新制度即干预主义。真实情况是,他根本没有暗示前面将存在什么。他所说的“社会主义”完全不同于任何形式的干预主义,甚至不同于俄国的形式;因为他坚决认为,即将来临的发展会消除国家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影响,而干预主义却无处不在扩大这种影响。

      既然我是在批评马克思,并在某种程度上赞扬民主的零星的干预主义(尤其是第17章第7节解释的制度上的干预主义),我想澄清的是,我非常同情马克思减少国家影响的期望。无疑,干预主义的最大危险——尤其是一切直接干预的危险——是导致国家权力和官僚制度的增强。大多数干预主义者都没有留意到这点,或是对之视而不见,这就更增加了危险性。然而,我认为,一旦坚定地正视这种危险,控制它是可能的。因为,这不过是一个社会工艺学和社会零星工程学的问题。然而,由于它构成对民主的威胁,因此,重要的是要尽快解决它。我们应该不仅要为安全作计划,还要为自由作计划,原因莫过于,只有自由才能确保安全。

      然而,让我们返回到马克思的预言。他认为已经发现的历史趋势之一,似乎是它比其他事情更具有持久的特征;我指的是生产资料积累的趋势,尤其是劳动生产率提高的趋势。诚然,似乎这一趋势会持续一段时间,当然,如果我们能够继续保持文明发展的话。然而,马克思并木只是承认这一趋势及其“文明的方面”,他还认清了它固有的危险。尤其是,尽管有几位前辈,例如傅立叶,马克思却是最早强调“生产力的发展”(他在其中看到资本的历史使命和正当性)和信贷制度(它似乎刺激了工业主义的迅速发展,即贸易循环的来临)之间是有联系的人之一。

      马克思本人的贸易循环理论(上章的第4节讨论过)或许可以解释如下:即使自由市场的固有规律真的能够造成一种充分就业的趋势,那么,每次逼近就业,即劳动短缺,都会刺激越来越多的发明家创造并引进新的节省劳动的机器,从而把失业和萧条提高到(短暂的繁荣之后的)新的波峰,就也是真的。这个理论是否包含真理,以及包含多少真理,我并不知道。正如我在上章说过的,贸易循环理论是一个十分困难的主题,也是我不想涉及的主题。然而,由于马克思的论点,即生产率的提高是有助于贸易循环的因素之一,在我看来很重要,请允许我引申一些十分明确的思考以支持它。

      下述所排列的可能发展当然很木完备;然而,它的建构方式是,每当生产率提高时,至少下述发展之一,有时可能是多种发展,必然会开始,并且必然会推进到足以平衡生产率的提高的程度。

      (A)投资增加,也即是说,这种资本商品被作为加强生产其他商品的力量而生产(由于这会导致生产率的进一步提高,资本商品不可能长期独自平衡其结果)。

      (B)消费增加——生活水平提高:

        (a)整个人口的生活水平提高;

        (b)其中一部分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例如,一定阶级的生活水平提高)。

      (C)劳动时间减少。

        (a)每天的劳动时间减少;

        (b)非产业工人的人数增加,以及尤其是

        (b1)科学家、医生、艺术家和商人等增加。

        (b2)失业工人的人数增加。

      (D)生产商品而非消费商品的数量增加。

        (a)消费商品被摧毁;

        (b)资本商品没被使用(工厂闲置);

        (c)消费商品(A)类(例如武器)以外的商品被生产;

        (d)劳动被用作摧毁资本商品(以及因此而降低生产率入

      我是这样来排列这些发展的——当然这种排列也能得到详细说明——直到虚线即(C,b1)为止,这些发展一般被认作是合乎需要的。而从(C,b2)往下,出现的是那些通常被认作不合需要的发展;它们预示着萧条,军火制造和战争。

      现在很清楚,由于(A)类不能独自恢复商品平衡,尽管它可能是非常重要的要素,某一种或几种其他发展必然介入。而且,似乎有理由假定,如果没有制度作保障,把合乎需要的发展推进到足以平衡提高了的生产率的程度,一些不合乎需要的发展就会开始。然而,所有这些,或许除了军火生产之外,都具有可能导致(A)类锐减的特征,这必然使形势严重恶化。

      虽然上述这些思考可以解释极权国家在战胜失业方面的成就,但我并不认为,它们能够“解释”(就这词的任何意义上说)军火或战争。虽然它们或许可以将某些事情归功于这种解释(其中信贷和货币可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我不认为它们能够“解释”贸易循环;因为,例如(A)类的减少可能相当于贮藏了那些本来要投资的储备——一个被广泛讨论的重要因素。马克思主义的利润率下降的规律(如果这个规律根本站得住脚)也能对贮藏的解释提供某种暗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假定一个快速积累时期能够导致这种下降,就有可能阻挠投资、鼓励贮藏、减少(A)类。

      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贸易循环理论。贸易循环理论有不同的任务。其任务是解释,自由市场制度作为一种高效率的平衡供求的工具,为何不能防止萧条产即生产过剩或消费不足。换言之,我们必须表明,市场的买卖,像一种我们的行动不想要的社会反应一样严造成了贸易循环。马克思主义的贸易循环理论的着眼点即在此;这里所概括的对生产率提高的总趋势之结果的思考,至多只能补充贸易循环理论。

      对这一切有关贸易循环的思考所取得的成绩,我并不想作评判。然而,我显然明白,即使在现代理论看来它们迄今已被完全取代,然而它们还是很有价值的。单是马克思广博地涉及这一问题的事实,就应该让他享有极高的荣誉。随着时间的推移;至少他这方面预言的大部分已被证实;生产率提高的趋势在继续,贸易循环在继续;或许正是贸易循环的继续导致了干预主义的反对措施,从而导致对自由市场制度进一步限制;这一发展证实了马克思的预言,即贸易循环必然是造成无约束的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的因素之一。对此,我们必须补充另一条成功的预言,即工人的联合在这个过程中是另一个重要因素。

      从所例举的这些重要的、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预言来看,说历史主义贫乏有根据吗?即使马克思的历史预言只取得局部的成功,我们当然也不能随便取消他的方法。对马克思成功的深入观察表明,导致他成功的并不是他的历史主义的方法,而一直是制度学分析的方法。因此,引出资本家被迫通过竞争提高生产率这一结论的,并不是历史主义的分析,而是一种典型的制度学分析。马克思建立贸易循环理论和剩余人口理论的基础,是一种制度学分析。甚至阶级斗争的理论也是制度学的;是控制财富和权力的分配之机制的组成部分,是使广泛意义上的集体议价成为可能的机制的组成部分。在这种制度学分析中,没有可供典型的历史主义的“历史发展规律”、阶段、时期或趋势发挥任何作用的余地。另一方面,在马克思较为雄心勃勃的历史主义结论中,他的“不可抗拒的发展规律”和“不能逾越的历史阶段”,没有一条证明是成功的预言。只是就马克思分析过各种制度及其功能而言,他才是成功的。相反的情形也是真的:马克思的较为雄心勃勃和横扫一切的历史预言,没有一条属于制度学分析的范围。无论在哪里通过这种分析进行支持它们的尝试,推衍都是无效的。诚然,同马克思本人的高标准相比,这些横扫一切的预言都停留在一种十分低的理智水平上。它们当然不仅是一堆充满幻想的思维,而且也缺乏政治想象力。粗略地说,马克思具有他那个时代的工业家,即“资产阶级”的信念,即信仰进步的规律。诚然,黑格尔、孔德,以及马克思和穆勒的这种朴素的历史主义的乐观主义,并不比柏拉图和施宾格勒的悲观主义的历史主义缺少迷信色彩。它对预言家是一种很坏的精神素质,因为它必然束缚历史的想象力。诚然,有必要承认,在人类事务中一切都可能发生,这是一切无偏见的政治学观点的原则之一;尤其是,认可能违背所谓人类进步的趋势或者任何其他所谓“人性”的规律的基础上,并不能把可以设想的发展驱逐掉。H.A.L.费舍尔写道:“进步的事实被明白而又慷慨地记录在历史的页码上燃而进步并不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一代人所获得的基础,可能被另一代人丧失。”

      依照一切都可能发生的原则,值得指出,马克思的预言可能也能实现。像19世纪进化论的乐观主义这样的信念,可能成为强大的政治力量;它能够有助于促成预言过的事情。因此,即使一种正确的预言,也不一定就能作为一种理论及其科学特征的证明轻易被人接受。勿宁说它是理论的宗教特征的结果,是对宗教信仰能够在人之中唤起力量的证明。在马克思主义中,宗教的因素尤为明显。在工人苦难深重和落魄的时候,马克思的预言为他们提供了坚信自己的使命、坚信自己的运动能够为全人类准备美好未来的令人鼓舞的信仰。回顾1864年至193o年的事情经过,我认为,若不是马克思放弃研究社会工艺学这一某种程度上的偶然事实,欧洲的事务可能已经发展成非集体主义型的社会主义。就俄国和中欧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言,为社会工程学和设计自由所作的详尽准备,或许导致了明显的成功,令开放社会的一切友人感到信服。然而,这并不是对科学预言的证明。它或许是宗教运动的结果——信仰人道主义、以及为改造世界的目的而批判运用我们的理性的结果。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不同。马克思信条中的预言因素在其追随者的心中占了优势。它将其他事情推到一旁,排除了冷静而批判的判断力,摧毁了我们用理性能够改变世界的信念。马克思的教诲中所剩下的只有黑格尔的神谕哲学,这种哲学以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威胁要涣散争取开放社会的斗争。

    第二十二章 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给自己确定的任务是要揭示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它不是要揭示对技术人员有用的经济规律。它既不分析经济条件——这些条件允许实现诸如公平价格、财富的平均分配、安全、生产等的合理计划,以及首先是自由之类的社会主义目标;也不试图分析和澄清这些目标。

      然而,尽管马克思强烈反对乌托邦工艺学,反对任何为社会主义目标作道德辩护的企图,但是他的著作不言自明地包含着一种道德理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讽刺毕竟是一种道德谴责。这种体系受到谴责,是因为其中内在地包含着残酷的不公,这种不公与完全是“形式上的”公正和正义是结合在一起的。这种体系受到谴责,是因为它通过迫使剥削者奴役被剥削者,这两种人的自由都给剥夺了。马克思不反对财富,也不赞美贫穷。他憎恶资本主义,不是因为它积累财富,而是由于它的寡头垄断的特性;他憎恶它,是因为在这个体系中,财富意味着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政治权力。劳动力被当作商品;这意味着,人必须在市场上出卖自身。马克思憎恶这种体系,是因为它与奴隶制类似。

      通过这样强调各种社会制度的道德方面,马克思强调我们对自己行为的更远的社会反应负有责任;例如,那些有助于延长社会不公的制度之寿命的行为。

      然而,虽然《资本论》事实上主要是一篇论述社会伦理学的论文,这些伦理观念从来没有被这样表述过。它们只是通过暗示表述出来,但并不因此而缺乏力度,因为这些暗示是很明显的。我认为,马克思避免一种明确的道德理论,是因为他憎恶说教。出于对那帮经常宣讲圣水却自己喝酒的道德学家的极端不信任,马克思不愿意明确阐述他的伦理观念。人道和正派的原则在他看来是无需讨论的问题,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入他攻击道德学家,是因为他把他们看做一种他认为是不道德的社会秩序的馅媚的辩护主;他攻击自由主义的颂扬者,是因为他们自我满足;是因为他们把自由等同于当时存在于毁灭自由之社会体系中的形式上的自由权。因此,通过暗示,他承认自己热爱自由;尽管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对整体论存在偏见,但他肯定不是一个集体主义者,马克思的信仰基本上是一种开放社会的信仰。

      马克思对于基督教的态度既与这些信念密切相关,也与这一事实相关,即,为资本主义剥削作伪善的辩护是那个时代官方基督教的特征。(他的态度与同时代的基督教伦理学的伟大改革者克尔凯戈尔的态度不同,后者揭露了当时的官方基督教道德是反基督教和反人道的伪善。)这种基督教的典型代表是高教会的牧师J.詹森,一个愿人幸福的人所著的《论济贫法》一书的作者,一个马克思所揭露的剥削的最粗俗的辩护士。唐森一开始就赞美说:“饥饿不仅是和平的、无声的和持续不断的压力,而且是刺激勤勉和劳动的最自然的动力,会唤起最大的干劲。”在唐森的“基督教的”世界秩序中,一切都依赖于(如马克思所观察的)让饥饿在工人阶级中永存;唐森认为,这的确是人口增长原则的神圣目的;因为他继续说:“这似乎是一个自然规律:穷人在一定程度上是轻率的,所以,总是有一些人去担任社会上最卑微、最肮脏和最下贱的职务。于是,人类的幸福基金大大增加,比较高雅的人们……可以自由地不受干扰地从事那些适合于他们的不同性情的职业。”而这位“高雅的教士谄媚者”(马克思这样称呼他)还补充说:通过帮助饥饿者,救贫法趋于“要破坏上帝和自然在世界上所创立的这个制度的和谐与优美、均称与秩序。”

      如果这种“基督教”从我们地球的较好的部分的表面消失了,那么,它在极大的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马克思所带来的道德改革。我并不是指,早在马克思对英国发生任何影响之前,英国教会对穷人的态度的改革没有开始;但是他影响了这一发展,尤其在欧洲大陆,社会主义的兴起在英国也强化了它的这种效果。他对基督教的影响或许可以与路德对罗马教会的影响相比。两者都是一种挑战,两者都在他们的敌对营垒中导致了一种反改革,导致对他们的伦理标准的修正和重估。如果说基督教今天走向了一条与它30年前追寻过的道路不同的道路,那么,它应该把许多都归功于马克思的影响。基督教会能够听到克尔凯戈尔的声音,部分地也应归功于马克思的影响。克尔凯戈尔在《审判书》中把自身的活动描述如下:“谁的工作是创造一种矫正的理念,谁就只好准确地深入地去研究现存秩序的腐败部分——从而以尽可能袒护的方式去强调它的对立面”(他补充道:“既然如此,一个表面上聪明的人很容易提出反对与这个矫正的理念相反的袒护——他会使公众相信这就是它的全部真理’)。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可以说,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它的伦理的严谨和它对行动而不是纯粹词句的强调,或许就是我们时代最重要的矫正理念。这点解释了它的巨大的道德影响。

      在马克思的一些早期著作中,要求人必须在行动中证明自身,这是特别明显。这种态度——它可以被描述为马克思的行动主义——在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一条中得到最明显的阐述:“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然而,有许多其他话也表明了同样的“行动主义”的倾向;尤其是那些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说成是“自由王国”的话,人在其中将成为“他自身的社会环境的主人”的王国。马克思把社会主义设想为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我们基本上摆脱了现在决定我们生活的那些不合理的力量,人的理性能够积极地控制人的事务。根据所有这一切来判断,根据马克思的一般道德和情感态度来判断,如果面对这样一个选择,即“我们是做自己命运的创造者呢?还是满足于做一个命运的预言家?”我相信他会做一个创造者,而不只是做一个预言家。

      但是,就像我们已经知道的,马克思著作中的这些强烈的“行动主义”倾向受到了他的历史主义的抑制。在历史主义的影响下,他主要地成了一个预言家。他确定,至少在资本主义之下,我们必须服从“各种无情的规律”,服从这一事实,即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缩短和减轻其进化的自然阶段的分娩的痛苦”。在马克思的行动主义和他的历史主义之间,存在一条很宽广的鸿沟,这条鸿沟被他的这一理论进一步扩大了,即认为我们必须服从历史的纯粹不合理的力量。因为,自从他把为了设计未来而运用我们的理性的一切尝试斥之为乌托邦,理性就可能不再参与带来一个更合理的世界。我认为,这样一种观点是不可能成。的,并且必然会导致神秘主义。然而,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不认为这座桥会是坚固的,但似乎还是有为这种鸿沟架桥的理论上的可能性。我把这座桥——关于它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只能找到一些粗略的计划——称为他们的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

      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愿意承认,他自身的伦理观念在任何意义上是终极的和自明的,他们宁愿按照一种把它们解释为社会环境的产物或反映的理论,来看待他们的各种人道主义的目标。他们的理论可以描述如下。如果一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一个革命者认为,他是由于憎恶“不义”和热爱“正义”而受到激励,那他基本上就是一种幻想的牺牲品(像任何其他人一样,例如旧秩序的辩护土)。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正义”和“不义”的道德观念是社会和历史的发展副产品。然而,它们却是一种重要的副产品,因为它们是发展推动自身的机制的一部分。要说明这一点,至少总有两种“正义”(或者“自由’域“平衡”)的观念,这两种观念的确有很大区别。一种是统治阶级所理解的“正义”观念,另一种是被压迫阶级所理解的同一观念。当然,这两种观念都是阶级境况的产物,但是它们却同在阶级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都必须为两方提供他们所需要的问心无愧,以便进行战斗。

      这种道理理论可以被概括为历史主义的,是因为它坚持认为,一切道德范畴都依赖历史境况;在伦理领域,这通常被描述为历史相对主义。从这一观点看,提出“这样做对吗?”,就不是一个完备的问题,完备的问题应该是:在15世纪封建道德的意义上,这样做对吗?或许是问:在19世纪无产阶级道德的意义上,这样做对吗?这种历史相对主义曾被恩格斯阐释如下:“今天向我们宣扬的是什么样的道德呢?首先是由过去好几个世纪传下来的基督教的封建的道德,这种道德主要地又分成天主教和新教的道德,其中又不乏不同分支,从耶稣会天主教和正统新教的道德,直到松弛的‘进步’道德。除这些道德之外,我们发现现代资产阶级的道德,伴随着资产阶级道德,我们还发现未来的无产阶级的道德……”

      但是,这种所谓的“历史相对主义”绝没有穷尽马克思主义道德理论的历史主义特征。我们试想一下,我们能够询问那些持这种理论的人,譬如马克思本人:为什么你以你做的方式行事呢?为什么你认为,例如为停止你们的革命活动而接受资产阶级的新娘,是令人厌恶的和可增的呢?我并不认为马克思会乐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可能会试图回避它,或许断言,他只是按他所喜欢的去做,或者按他所感受的被迫去做。然而所有这些并没有触及到我们的问题。在其生活的实际决定中,马克思肯定遵从着一种非常严谨的道德准则;他也肯定要求他的合作者有高超的道德水准。无论应用于这些事物的术语是什么,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找出一个马克思可能会为这一问题提供的回答:“为什么你以这种方式行事?”例如,为什么你要帮助被压迫者?(马克思本人并不属于这个阶段,无论从他的出生、成长还是从他的生活方式来看。)

      如果要这样来追问的话,我想,马克思可能会以下列术语来阐明他的道德信仰,这些术语构成了我所称作的其历史主义道德理论的核心。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家(他可能说过),我知道,我们的道德观念是阶级斗争的武器。作为一个科学家,我可以考虑它们,却不采纳它们。然而,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也发现,在这种斗争中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任何态度,即使超然的态度,都意味着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站在了某一方。因此,我的问题假设了这种形式:我站在哪一方呢?当我选择了某一方时,那么我当然也就是依据我的道德作了决定。我将不得不采纳一种必然与我决定支持的阶级的利益有联系的道德体系。但是,在作出这个基本的决定以前,我毕竟没有采纳任何道德体系,如果我能够使自身摆脱我的阶级的道德传统的话;不过这对于要在彼此竞争的道德体系之间作出任何自觉的和合理的决定来说,当然是一个必要的前提。现在,既然一个决定只是相对于某种先前采纳的道德规范才是“道德的”,那么,我的基本决定就可能根本不是“道德的”的决定。但它却能够是一个科学的决定。因为作一个社会科学家,我能够认清什么将要发生。我能够认清,资产阶级连同它的道德体系,必然要消失,而无产阶级,连同它的新的道德体系,必然要胜利。我知道这种发展是不可避免的。企图抵抗它是狂妄的,正像试图抵抗万有引力定律是狂妄的一样。这就是我的基本决定赞成无产阶级及其道德的原因。这个决定只是建立在科学预见之上,建立在科学的历史预言之上。虽然它本身不是一个道德决定——因为它不是建立在任何道德体系上——但它会导致对一种特定道德体系的采纳。总之,我的基本决定不是(如你们所怀疑的卜种帮助被压迫者的情感上的决定,而是不向社会发展的规律提供徒劳的抵抗的科学的和合理的决定。只是在我作了这种决定之后,我才准备采纳并充分利用那些道德情感,对于那种无论如何要来临的事物来说,它在战斗中是必要的武器。这样,我就把即将来临的时期这一事实作为我的道德标准来采纳了。这样,我就解决了一个明显的悖论:即一个更加合理的世界无需通过理性设计而来临。因为按照我现在采纳的道德标准,未来的世界必然会更好,因而更合理。我也就在我的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之间架起了一座桥。因为很显然,我发现了决定社会运动的自然规律,但是我不能把社会时代的自然阶段从世界上一笔勾销。然而,我能够做的却只是这些。我尽管积极地缩短和减轻它分娩的痛苦。

      我认为,这就是马克思的回答,正是这种回答在我看来代表了我称之为“历史主义道德理论”的最重要的形式。恩格斯写下面这段话时所暗示的正是这种理论:“在现时代内,代表着推翻现时代、代表着未来的那种道德,肯定包含着最多的能够长久保持的因素……按照这种概念,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革命的终极原因不是对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不应该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学中去寻找。对现存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性和不公平的日益觉醒的认识,只是一种征兆……”一位现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谈到这一理论时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把各种社会主义的渴望建立在合理的社会发展的经济规律之上,而不是依照道德的根据为之辩护时,宣布了社会主义是一种历史必然性。”这是一种被广泛坚持的理论;但是它很少被清楚和明白地阐释过。因此,批判它比乍看起来明白了它更为重要。

      首先,很显然,这一理论基本上依赖于正确预言历史的可能性。如果这点受到责疑——那么这个理论就会丧失其大部分力量。但是,出于分析它考虑,我首先假定,历史的预知是一个已确定的事实;我只是约定这个历史的预见是有限的;譬如说,我将约定我们已经预见了今后500年,这是一种甚至不会限制于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的最大胆的主张的约定。

      现在,让我们先考察一下历史主义道德理论的主张,即认为赞成或反对一种有争议的道德体系的基本决定本身就不是一种道德的决定;基本决定不是建立在任何道德的考虑或情感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科学的历史预言之上。我认为,这种主张是站不住脚的。为了使这点变得更清楚,必须尽量澄清隐含在这种基本决定中的行为的命令或行为原则。这就是如下原则:要么采纳未来的道德体系!要么采纳那些其行为对产生未来有极大作用的人所坚持的道德体系!现在对我来说似乎很清楚,即便按照我们能够确切的知道500年后将会是怎样这一假定,对我们来说,也根本没有必要采纳这样一种原则。举例来说,至少可以设想,伏尔泰的一些人道主义的学生在1764年预见到,譬如说法国到1864年的发展,但他们可能并不喜欢这种前景;至少可以设想,他可能会断定这种发展是令人厌恶的,他将木会去把那种拿破仑三世的道德标准采纳为他自己的标准。他可能会说,我要忠于我的人道主义标准,我要把它们教给我的学生;或许它们在这个时期还会存活,或许总有一天它们会胜利。至少同样可以设想(目前我不想过多作判断),某人今天准确地预见到我们将走向奴隶制时代,我们将复归于囚禁社会的牢笼,甚或我们即将复归于野兽,但是,他不可能采纳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的道德标准,而是为使他的人道主义理想的存活作出他能及的贡献,或许是希望在某个朦胧的未来复活他的道德。

      至少这一切都是可以设想的。它也许不是要做的“最聪明的”决定。但是,这样一个决定既不被预知,也不被社会学的或心理学的规律所拒绝,这个事实表明,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的第一个主张是站不住脚的。无论我们接受未来的道德是否是因为它是未来的道德,这本质上恰恰是一个道德问题。基本决定不能派生于任何未来的认识。

      在前几章中,我提到过道德实证主义(尤其是黑格尔的道德实证主义),这是一种只有现存的标准、没有道德标准的理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和善的;因此,强权就是公理。这个理论的实际方面就是如此。对现存的事物状态作道德批判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状态本身决定着事物标准。我现在考虑的这个历史主义的道德不过是道德实证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因为它坚持即将到来的强权就是公理。未来在这里代替了现在——仅此而已。而这个理论的实际方面就是如此。对即将到来的事物状态作道德批判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状态决定着事物的道德标准。当然,“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在这里只是一个程度问题。人们可以说未来从明天开始,也可以说500年后开始,或者说从100年后开始。在他们的理论结构中,不存在道德保守主义、道德现代主义和道德未来主义之间的区别。在涉及道德情感方面,它们之间也没有多少选择。如果道德未来主义者批评站在现存权力一边的道德保守主义者怯懦,那么,道德保守主义者也可以反过来这样指责道德未来主义者;他也可以说道德未来主义者怯懦,因为他站在了将存的权力一边,站在了明天的统治者一边。

      我深信,如果马克思考虑过这些含义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拒斥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无数的评论和行动证明,它不是一个科学的判断,而是一种道德的冲动:希望帮助被压迫者,希望解放尊严扫地的被剥削的和苦难的工人,这把他引向了社会主义。我并不怀疑,马克思的教导之有影响的秘密正是这种道德呼吁。这种呼吁的力量为他从不抽象地宣扬道德而大为加强。他不假装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他似乎在问自己:假如这不是一个很低的标准,谁能达到他自身的标准呢?正是这种感受,导致他在伦理问题上信赖少说为佳,导致他试图在预言的社会科学中寻找一种比他自身感觉到的更可信的道德问题的权威。

      当然,在马克思的实践伦理中,像自由、平等之类的范畴发挥了主要的作用。他毕竟是那些严肃地对待1789年的理想的人之一。他看到像“自由”这样的概念如何受到了无耻的歪曲。这就是他口头上不宣扬自由而在行动上宣扬自由的原因。他想要改进社会,而改进对他意味着更加自由,更加平等,更加公正,更加安全、更高的生活标准,尤其是缩短劳动日(这能立刻给工人某些自由)。正是他憎恶伪善,不愿谈这些“崇高的理想”,加之他的惊人的乐观主义和他对这一切在不远的将来都会实现的信念,导致他把自己的道德信仰隐藏在历史主义的阐释的背后。

      我敢断言,如果马克思看到它寓示着承认本来的强权就是公理,他肯定不会以道德未来主义的形式为道德实证主义辩护。但是也有另一些人,他们对人道并不具有充满感情的热爱,却为这些含义而成了道德未来主义者,即成了想站在胜利一方的机会主义者。道德未来主义在今天已广为传播。它的更深刻的、非机会主义的基础可能是这一信仰,即善“最终”必定会战胜邪恶。但是,道德未来主义者忘了,人们不可能活到证明当前事件的“最终”结果。“历史将是我们的法官!”这是什么意思呢?成功将作出判决。对成功和未来强权的崇拜是许多人的最高标准,这些人从不承认现在的强权是公理(他们恰恰忘了,现在是过去的未来)。所有这一切基础就是道德乐观主义和道德怀疑主义之间的一种半心半意的调和。相信人们的良心似乎很困难。抵抗站在胜利一方的冲动似乎也很困难。

      所有这些批判性的评论与这一假设是一致的,即我们能够预见,譬如说下一个50年的未来。但是,如果我们放弃这个完全虚假的假设,那么,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就会丧失它的一切似真性。我们必须放弃它。因为没有预言式的社会学会帮助我们选择道德体系。我们不能为了这种选择把我们的责任转移给其他任何人,甚至不能转移给“未来”。

      当然,马克思的历史主义道德理论只是他关于社会科学方法和社会学决定论的观点的结果,这是一种在今天变得非常时髦的观点。据说我们所有的意见,包括我们的道德标准,都依赖社会及其历史状况。它们是社会或一定阶级境况的产物。教育被界定为一种特殊的过程,共同体试图藉助这一过程将“它的包括那些使他们据以生活的标准在内的文化”向其成员“传播”,“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对于占统治地位的秩序的相对性”受到强调。科学也依赖于科学工作者的社会地位,等等。

      这种强调我们意见的社会学依赖性的理论,有时被称作社会学主义;如果这种历史的依赖性被强调,就称作历史学主义。(当然,历史学主义不能与历史主义相混淆。)无论社会学主义还是历史学主义,就它们支持社会或历史对科学认识的决定来说,在后面两章中将得到讨论。就社会学主义依赖于道德理论来看,在这里应该补充几点评论。但是在详细展开之前,我想澄清一下我对这些黑格尔化的理论的意见。我认为他们是以神谕哲学的行话为外衣咦叨琐碎的事情。

      让我们审查一下这种道德的“社会学主义”。人及其目的在一定的意义上是社会的产物。这点相当真实。但是,同样真实的是,社会是人及其目的的产物,这将不断变得如此。主要的问题是: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这两个方面,哪一个更重要呢?应该强调哪一个呢?

      如果我们把社会学主义与相似的“自然主义”观点——即认为人及其目的是遗传和环境的产物——相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更好的理解社会学主义。我们必须再次承认这是相当真实的。但是也可以十分肯定,人的环境在一种个断增加的程度上是他及其目的的产物(在一种有限的程度上,同样的东西甚至可以被说成是他的遗传)。我们必须再一次询问:两方面哪一个更重要?更富有成果?如果我们以如下更加实际的形式提出问题,回答要容易一些。我们现在活着的一代人,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意见,大部分是我们的父母以及他们抚育我们的方式的产物。然而,下一代人在同样的程度上,将是我们自身的产物,是我们的行动以及我们抚育他们的方式的产物。今天对我们来说,这两个方面哪一个更重要呢?

      如果我们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那么我们会发现,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精神、我们的意见大部分只依赖于我们的早期教育——而非全部。如果它们全部依赖于我们的早期教育,如果我们不能进行自我批评,不能从我们自身事物的方式和从我们的经验中学习什么,那么,上一代人的抚育我们的方式当然就会决定我们抚育下一代人的方式。但是完全可以肯定,情况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可以将批判职能集中于以某种方式抚育下一代的难题上,我们曾认为这种方式比我们自身被抚育的方式更好。

      对社会学主义如此强调的境况,可以以一种极其类似的方式来讨论。我们的精神,我们的观点在某一方面是“社会”的产物,这当然是真实的。我们环境的最重要的部分是其社会的部分;尤其是思想,基本上是依赖于社会交流;语言,作为思想的媒介,是一种社会现象。但是几乎不能否定,我们能够审查思想,能够批判它们,改进它们,而且,我们能够按照我们的改变和改进了的思想,进一步变革和改进我们的物质环境。我们的社会环境同样具有真实性。

      所有这些考虑完全不依赖于形而上学的“自由意志的问题”。即使非决定论者也承认对遗传、环境影响、尤其是社会影响有一定的依赖性。另一方面,决定论者必然同意,我们的观点和行动不是完全地和惟一地由遗传、教育和社会影响决定的。他不得不承认,存在一些其他的因素,例如:在人的一生中积累的较“偶然的”经验,这些经验也发挥了它们的影响。不管是决定论还是非决定论,只要他们保持在他们自己的形而上学的界限内,就不会影响我们的问题。但是,关键在于,他们可以侵犯这些界限;例如,形而上学的决定论可以鼓励社会学的决定论或“社会学主义”。但是,在这种形式下,这种理论可能会遭遇到经验。而经骏则表明,它肯定是虚假的。

      举个美学领域的例子(美学与伦理学有一定的相似性),贝多芬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是音乐的教育和传统的产物,许多对他感兴趣的人都会对他的工作的这一方面留下印象。然而,更重要的方面在于,他也是音乐的产物,从而是音乐的传统和教育的产物。我并不想与形而上学的决定论者争吵,他们坚持认为,贝多芬所作的每一小节音乐都由遗传与环境的影响的某种结合决定。这样一种判断从经验上看完全是不重要的,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用这种方式来“解释”他的作品的每个单独一节。重要的事情在于,每个人都承认,贝多芬所写的作品既不能用他的前人的音乐作品解释,也不能用他生活的环境来解释,既不能用他的耳聋来解释,也不能用任何一组向经验调查敞开的特定的环境影响或外部条件来解释,或者用一切我们可能知道的贝多芬的遗传来解释。

      我不否认,在贝多芬的作品中存在一定的有趣的社会学的方面。例如,众所周知,从小型的交响乐队到大型的交响乐队的转变,在某些方面是与社会的一政治的发展有联系的。各种乐队不再是王子的私人爱好,至少部分受到了对音乐的兴趣有了很大提高的中产阶级的支持。我很愿意欣赏这类社会学的“解释”,我承认这些方面可以值得科学研究(毕竟,我自身在本书中,例如在讨论柏拉图时,尝试了类似的事情)。

      那么,更准确地说,我攻击的对象是什么呢?是一切这类的夸张和抽象化。如果我们以上述暗示的方式“解释”贝多芬的交响乐,我们就什么也没有解释。如果我们把贝多芬描述为代表处于解放自身的过程中的资产阶级,即使这是真的,我们也就什么也没说。这样一种功能肯定与坏的音乐制作是联结在一起的(如我们从瓦格纳那里看到的)。我们不能以这种方式,或者全然以仔何一种方式解释贝多芬的天才。

      我认为马克思自己的观点同样可以用作对社会学决定论的经验反驳。因为,如果我们技照这一理论来思考这两种理论——行动主义和历史主义,以及它们同马克思体系的至尊的斗争,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历史主义是一种更适合于保守的辩护士、而不适合于革命者甚或是改革者的观点。黑格尔所用的历史主义具有这种倾向。马克思不仅从黑格尔那里接过了它,而且最终允许它驱逐了他自己的行动主义,因此,这件事可以表明,人在社会斗争中所站在的一方,无需总要决定他的理智决定。像在马克思的情况中一样,这些人并不像受偶然的因素(诸如前人的影响)或受短视决定一样,受到马克思所支持的真实的阶级利益的决定。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学主义可能增进我们对黑格尔的理解,但是马克思本人的例子揭露出,它是一种未经证明的抽象。一种类似的情形是,马克思对其自身的道德观念的低估;因为勿庸置疑,他的宗教影响的秘密在于其道德呼吁,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主要是作为一种道德批判才有效。马克思指出,一种社会体系竟然会如此不公;如果这个体系是恶的,那么一切从其中得到利益的个人的公正就是一种纯粹可耻的公正,是纯粹的伪善。因为我们的责任将延伸到这个体系,延伸到我们允许坚持的各种制度。

      正是马克思的这种道德激进主义解释了他的影响;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事实。这种道德激进主义依然存活着。我们的任务是使它继续存活着,防止它走马克思的政治激进主义道路。“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死了。它的社会责任感和它对自由的热爱必然继续存在。

    第二十三章 知识社会学 

      合理性,在一种诉诸普遍的和不受个人影响的意义上说,具有至高的重要性……不仅在它易于流行的时代是如此,而且在那些它受到蔑视和被作为人的徒劳梦想而拒绝的不幸的时代,则更是如此——这些人缺乏对他们不同意之点进行搏杀的英雄气概。

        ——罗素

      毋庸置疑,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主义哲学是他们的时代——一个社会变革的时代——的特有产物。像赫拉克利特与柏拉图的哲学,以及孔德和穆勒、拉马克和达尔文的哲学一样,它们是变革的哲学,它们都是变化着的社会环境给那些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心灵造成巨大的和无疑有点儿吓人的印象的见证人。柏拉图通过试图抑制一切变化来反抗这种情形。比较近代的社会哲学家则呈现出极其不同的反应,因为他们接受、甚至是欢迎变革;然而,这种对变革的热爱在我看来似乎有点矛盾。因为他们放弃了抑制变革的希望,但作为历史主义者,他们仍试图预言它,从而对它进行合理的控制;而这当然看似一种要驯服它的企图。因此,对历史主义者来说,变革似乎并没有完全失去它的恐怖。

      在我们自身这个变化仍然更加急速的时代,我们甚至发现不仅有预言变革的欲望,而且还有通过集中的大规模计划来控制它的欲望。这些整体论的观点(我在《历史主义的贫困》中批判过它)代表了柏拉图和马克思的理论之间的一种调和。柏拉图要抑制变化的意志,和马克思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理论结合在一起,作为一种黑格尔式的“综合”,提出了这一要求,即由于变化不能完全被抑制,那它至少应该被“设计”,并受到其权力大为扩张的国家的控制。

      乍看起来,类似这样的态度似乎是一种理性主义;它与马克思的人在其中首次成为自身命运的主人的“自由王国”的梦想是密切相关的。但在事实上,它却与一种明确反对理性主义的理论(尤其是反对人类的合理统一的理论;见本书第24章)结成了紧密的联盟,这一联盟与我们时代的非理性主义的和神秘的倾向是密不可分的。我想起了马克思的这一理论,即我们的意见,包括我们的道德的和科学的意见,是由阶级利益决定的,更概括一点说,是由我们时代的社会的和历史的状况决定的。在“知识社会学”或“社会学主义”的名义下,这种理论最近已经发展(尤其是由M.舍勒和K.曼海姆)为一种科学知识的社会决定论。

      知识社会学主张,科学的思想,尤其是关于社会和政治问题的思想,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受社会制约的环境中进行的。它主要受到无意识的或潜意识的要素的影响。这些要素仍然逃避了思想家的观察的眼睛,因为它们构成了思想家居住的场所,即他的社会居所。思想家的这种社会居所决定了在他看来无疑是真实的或自明的全部意见和观念的整个体系。在他看来,它们在逻辑上通常是真实的,例如,就像“一切桌子都是桌子”这句话。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提出了一切假设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把他同一位生活在不同社会居所的思想家进行比较,就能够看到他已经提出了假设;因为他也从一个显然没有疑问的假设系统出发,但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假设系统;它可能非常不同,以致在这两个系统之间,根本不存在理智之桥可以沟通,也没有调和的可能。每个这种受社会决定的不同的假设系统,都被知识社会学家称之为一种总体意识形态。

      知识社会学可以被视为康德认识理论的黑格尔式翻版。因为它继续遵循了康德批判我们可以称之为“消极的”认识理论的路线。我以此意指休谟以来(包括休谟在内)的经验主义者的理论,这种理论可以粗略地被描述为,主张认识通过我们的感官而流入我们,错误是由于我们干扰了感官提供的材料,或者是由于其中发展出来的联想;避免错误的最好方式,就是完全保持被动和接受状态。与这种接受式的认识理论我通常称之为“心灵的戽斗理论”)相反,康德认为,认识不是我们感官接受材料的集合,就像一座博物馆那样,而主要是我们自身的精神活动的结果;如果我们想要获得认识,我们自身必须积极地参与探索北较、统一和概括之中。我们可以称这种理论为“积极的”认识理论。与此相联系的是,康德放弃了一种站不住脚的科学的理想,这种科学不带任何预设前提(下一章将表明,这种理想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他十分清楚地指出,我们不能从无开始,我们必须备有一套预设前提的系统来探讨我们的任务,这套预设前提的系统是无需经过科学的经验方法验证就为我们拥有的;这样一种系统可以称之为“范畴装置”。康德相信.发现一种真实的和不变的范畴装置是可能的,它代表着我们的理智工具的必然不变的框架,即人类的“理性”。康德理论的这一部分黑格尔放弃了,与康德相反,黑格尔不相信人类的统一。他认为人的理智工具是不断变化的,它是人的社会遗产的一部分;因此,人的理性的发展必须与其社会(即他所属的国家)的历史发展相吻合。黑格尔的这个理论,尤其是他关于一切认识和一切真理在受历史决定的意义上都是“相对的”这一学说,有时被称作“历史学主义”(与历史主义不同,上一章已经提到)。知识社会学或“社会学主义”显然是与它密切相关的,或者与它近乎等同,惟一的差别在于,在马克思的影响下,它强调历史的发展并不产生一种如黑格尔所说的相同的“民族精神”,反倒是依照他们的阶级、社会地位或社会居所,在一个民族中产生出那些人所持有的好几种有时是相反的“总体意识形态”。

      然而,与黑格尔的相似之处还有很多。我上面说过,依据知识社会学,不同的总体意识形态之间木可能有理智之桥或调和。但是,这种激进的怀疑主义实际上并不意味着如它所渲染的那样严重。存在一条摆脱它的道路,这条道路与黑格尔消解矛盾的方法很类似,这些矛盾曾使他在哲学史上变得很突出。黑格尔所体现的精神是,在观点各异的哲学的漩涡上自由地保持平衡,他把它们全都还原为最高综合和其体系的纯粹成份。类似地,知识社会学家认为,只是松散地位诸社会传统中的知识分子的“自由平衡的理智”,是能够避免整体意识形态的陷阱的;它甚至能够洞识并揭示各种不同的总体意识形态、隐密的动机和其他激励他们的决定因素。因此,知识社会学认为,通过用自由平衡的理智去分析各种不同的潜藏的意识形态及其在潜意识中的定位,就可以达到最高程度的客观性。通向真知之路似乎就是揭示潜意识的各种假设,就像一种心理疗法,或者如果我们可以说的话,像一种社会疗法。只有那些被进行过社会分析或者对自身作过社会分析的人,以及那些摆脱了这种社会情结,即摆脱了他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人,才能获得客观知识的最高综合。

      在上一章中讨论“庸俗马克思主义”时,我提到过一种在现代哲学的组群中能被看到的倾向,即揭示潜藏在我们行动背后的动机的倾向。知识社会学、精神分析和那些揭示对手的理论“无意义”的哲学,都同属于这个组群。我相信,这些观点的普及,就在于它适于应用,并能使那些洞识事物和洞识无知者的愚昧的人得到满足。假如不是因为所有这些思想易于通过建立我所说的“强制的独断主义”而摧毁任何讨论的理智基础,这种愉悦是无害的(的确,这是一种与总体意识形态非常相似的东西)。黑格尔主义通过宣称矛盾是容许的、甚至是丰富的,而达成了这种愉悦。但是,如果矛盾不需要避免,那么,任何批评和讨论就都不可能了,因为批评总是要指出矛盾,或者是被批评的理论中的矛盾,或者是理论与某些经验事实之间的矛盾。精神分析的情形与此类似:精神分析学家总是通过表明它们源自于批评者的压抑,来为各种反对意见辩解。研究意义的哲学家也只需要指出他们的反对者所持的观点是无意义的即可了事,这总是正确的,因为“无意义”可以这样来定义,以致任何关于它的讨论按定义都是无意义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态度与此类似,他们习惯于用阶级偏见来解释反对者的异议。知识社会学家则用总体意识形态来解释。这种方法既便于掌握,对那些掌握它的人也是绝妙的嘲弄。但是它们显然是摧毁了合理讨论的基础,它们最终必然导致反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

      撇开这些危险不论,我尚不明白,为何我必须完全放弃掌握这些方法的嘲弄。因为正如精神分析学家是精神分析最适用的对象一样,社会分析学家以一种几乎难以抗拒的殷勤请求将他们自己的方法应用于自身。因为他们对只是松散地位诸传统中的知识分子的描述,不就是对其自身的社会群体的一种绝妙描述吗?难道还不明白,如果总体意识形态的理论是对的,相信自己的群体摆脱了偏见,相信这个当选的群体确实是惟一可能具有客观性的群体,这不正是各种总体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吗?因此,如果总是假定这个理论是真理,那么,那些掌握它的人为了确立其自身的观点的客观性而对这一理论进行修补,从而不自觉地欺骗自己,这难道不是可以预期的吗?这样一来,对于他们的通过社会学的自我分析达到较高程度的观客性、以及他们的社会分析能够消除总体意识形态之类的要求,我们还能认真对待吗?然而,我们甚至还可以询问:这整个理论是否没有朴素地表达这一特殊群体的阶级利益,没有表达只是松散地位诸传统中的知识分子的阶级利益呢?尽管用像其母语一样的黑格尔式的语言来谈论是何等的坚实。

      知识社会学家在社会治疗中,也就是说,在排除其自身的总体意识形态中所取得的成就是多么微小,只要我们思考一下他们与黑格尔的关系,就尤为明白了。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在重申黑格尔;相反,他们不仅认为,他们已经超过了他,而且还认为,他们已经成功地们识了他,对他进行了社会分析;他们现在不是从任何特殊的社会居所,而是客观地从卓越的高度看黑格尔。自我分析中的这种明显的失败,足以说明问题。

      然而,除一切嘲笑之外,还有一些更严肃的反对意见。知识社会学不仅具有自毁性,不仅是一种十分令人满意的社会分析的对象,而且还表明,它令人惊讶地不能准确地理解自己的主题,即知识的社会方面,或者勿宁说科学方法的社会方面。它把科学或知识看做是个别科学家心灵或“意识”中的过程,或者看做是这样一种过程的产物。如果以这种方式来考虑,那么,我们所谓的科学的客观性确实必然会变得完全是无法理解的,甚或是不可能的;阶级利益和类似的隐密的动机不仅在社会或政治的科学中发挥作用,而且在自然科学中也如此。任何一个略知自然科学史的人都明白,情感的执着使许多争论显得更为突出。政治偏见对政治理论的影响,决不比某些自然科学家为了其理智的裔孙所表现出的偏见的影响更强烈。如果科学的客观性像天真的知识社会学理论所假定的那样,要建立在个别科学家的公正或客观性之上,那么我们就只好与它道别。确实,我们必须采取比知识社会学更激进的怀疑的方式;因为勿庸置疑,我们全都饱受过我们自身的偏见系统(或“总体意识形态”,如果喜欢用这个词的话)之苦;我们把许多东西都当作是自明的,无批判地接受它们,甚至天真而狂妄地认为,批评是完全不必要的;科学家在这一规则面前也不例外,即使他们可能在自己特有的领域中表面上清除了自身的一些偏见。但是他们没有用社会分析或一切类似的方法清除自身,他们没有想到要爬到一个更高的台阶,在那里他们能够理解自身的意识形态的愚昧,对它进行社会分析并删除它。因为通过使其思想更“客观”,他们不可能获得我们所谓的“科学的客观性”。不,我们通常用这个术语所指的东西是依赖于不同的基础的。它是一个科学方法的问题。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客观性与科学方法的社会方面是紧密相联的,与这一事实也是紧密相联的,即科学和科学的客观性不会(也不能)产生于个别科学家追求客观性的企图,而是产生于许多科学家的合作。科学的客观性可以被描述为科学方法的主体际性。但是科学的这一社会方面几乎完全被那些自称为知识社会学家的人忽略了。

      关于这一点,自然科学方法的两个方面具有重要性。它们一起构成了我所命名的“科学方法的公共特征”。第一,要有某种探讨自由批评的方式。科学家可以完全自信地提出他的理论,这是无可争辩的。但这并不必然影响到他的科学家同僚;它倒是向他们提出了挑战。因为他们知道,科学的态度意味着批判一切,即使是权威也不能阻止。第二,科学家们试图避免谈论相互冲突的计划。(我要提醒读者,是在谈自然科学,但也包括一部分现代经济学在内。)他们试图非常严格地说某种同一的语言,即使他们使用的是不同的母语。在自然科学中,通过承认经验是其争论的公平的仲裁者,已经达成这点。当说到“经验”时,我想到的是具有“公共”特征的像观察、经验和实验之类的东西,与较为“私人”的审美或宗教意义上的经验相反;如果每个遍上麻烦的人都能重复它,那么这种经验就是“公共的”。为了避免谈论相互冲突的计划,科学家们试图以一种能够对其进行检验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理论,即用这种经验来反驳或证明。

      这就是构成科学的客观性的东西。每个学过理解和验证科学理论的技巧的人,都能重复这种实验并为自身做出判断。尽管如此,总会有一些人会成达局部的、甚至是任性的判断。这是不可避免的,但它还不会严重阻碍各种社会机制的运作——这些社会机制是被设计来促进科学的客观性和公正性的;例如实验室、科学期刊、讨论会,等等。科学方法的这个方面表明,由被设计来使公共控制成为可能的机制以及由舆论的公开表达能够达成什么,即使这被限制在一种专家圈内。只有当政治权力被用来压制自由的批评,或者当它不能保护自由的批评时,它才能损害这些机制的功能,而一切科学的、技术的和政治的进步都依赖于这些机制。

      为了进一步说明科学方法的这个仍然被可悲地忽视的方面,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这一观念,即认为用其方法而不是其结果来表征科学是恰当的。

      我们首先可以假定,一个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以梦想或自动写作的方式写了一本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假定,几年之后,作为新近的和革命性的科学发现的结果,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他从未看过那本书〕写出了一本完全相同的书。或者换一个说法,我们假定这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看到”一本科学方面的书,这本书在当时还不可能被某位科学家写出来,因为事实上许多相关的发现在那个时代还不为人所知。现在我们要问:说这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写了一本科学的书,这合适吗?我们可以假定,如果当时服从称职的科学家的评判,该书一定会被描述为在一定程度上无法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幻想的;因此,我们不得不说,这本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的书出现在一个不是写作科学著作的时代,因为它不是科学方法的结果。我将把这种结果——它尽管与某些科学结果一致但却不是科学方法的产物——称作一种“天启科学”。

      为了把这些思考应用于科学方法的公开性的问题,我们假定鲁宾逊·克鲁苏在荒岛上成功地建立了物理和化学实验室、以及天文观察站,等等,而且依据观察和实验,成功地写了大量论文。我们甚至可以假定,他有无限的时间任其使用,完全成功地建构和描述科学的系统,这些系统与当前我们自身的科学家所接受的结果实际上是一致的。当思考这种克鲁苏的科学的特征时,乍看起来,一些人可能倾向于断定,它是一门实在的科学,而不是“天启科学”。毫无疑问,与那本启示给那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的科学著作相比,它更像科学,因为鲁宾逊·克鲁苏运用了许多科学的方法。然而,我认为这种克鲁苏的科学仍然属于一种“天启的”类型;其中有一种科学方法的因素是缺乏的,因此,克鲁苏达到了我们的结果这一事实,与那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所具有的情形一样,是近乎偶然的和神奇的。因为只有他本人检验他的结果;只有他本人纠正那些构成其特有的精神史之必然结果的偏见;没有人帮助他清除那种奇怪的盲目性,这种盲目性是这一事实的结果,即它们大多数是通过比较无关的探索而达成的。至于他的文章,他只不过试图向某些尚未做过它的人解释自己的工作,以便他能获得清晰的理性的交往的训练,这种训练也构成科学方法的一部分。在某一点上——比较不重要的一点——克鲁苏的科学的“天启”特征是特别明显的;我指的是克鲁苏发现了“私人等式”(因为我们必须假定他创造了这种发现),发现了影响其天文观察的富有特征的个人反应时间。当然,可以设想,他在其反应时间中发现了变化,这样他就被引导到考虑它。然而,如果我们将这种发现反应时间的方式与它在“公共”科学中被发现的方式——通过各个观察者的结果之间的矛盾——加以比较,那么,鲁宾逊·克鲁苏的科学的“天启”特征就变得明显了。

      总结这些思考,可以说我们称作的“科学的客观性”,不是个别科学家的公正的产物,而是科学方法的社会的或公共的特征外别科学家的公正,并不是这种社会的或机制上有组织的科学之客观性的源泉,而是其结果。

      无论康德主义者还是黑格尔主义者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即假定我们的预设前提(因为它们在积极地‘制造”经验中,一开始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工具)既不能被决策改变,也不能被经验驳斥;他们凌驾于并超越了检验理论和构造理论的科学方法,好像他们已经提出了一切思维的基本预设前提。然而,这是一种建立在对科学中理论和经验之间关系的误解之上的夸张说法。当爱因斯坦指出,按照经验,我们可以怀疑和修正我们关于空间和时间的预设前提,怀疑和修正曾被认为是一切科学的必要预设前提的观念,以及怀疑和修正曾被认为是从属于其“范畴装置”的观念时,它成了我们时代最大成果之一。因此,知识社会学所发动的对科学的怀疑性攻击,依照科学方法的观点就瓦解了。

      然而,它并不是通过立刻消除我们的全部偏见,就能做到这点;它只能逐一地消除它们。适当的经典事例还是爱因斯坦发现的我们关于时间的偏见。爱因斯坦并不打算去发现偏见;他甚至不打算去批评我们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的问题是一个具体的物理学的问题,即重新草拟一种已经瓦解的理论,因为按照这个理论,各种实验似乎是相互矛盾的。爱因斯坦和大多数物理学家都知道,这意味着该理论是虚假的。而且他发现,如果我们在某一点上——它曾被每个人认为是自明的并因此而逃避了注意——改变它,那么,困难就能够被消除。换句话说,他正是使用了科学批评、发明和淘汰理论、以及试错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并不会导致放弃我们的一切偏见;相反,我们能够发现这一事实,即只是在我们消除了偏见之后我们才拥有它。

      但是,肯定必须承认,在任何特定的时刻,我们的科学理论不仅依赖于实验等等(它构成了该时刻),而且也依赖于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偏见,因此,我们已经变得不认识它们(虽然一定的逻辑方法的运用可能有助于我们查验它们)。无论如何,在涉及这一硬壳方面,我们可以说,科学能够了解和破除它的一些硬壳。这个过程可能从不会完善,但是并不存在必须在它面前突然却步的固定障碍。任何假设原则上都可以批评。任何人都可以是批评的对象,这点构成了科学的客观性。

      科学的结果是“相对的”(如果全然可以使用这个词的话),这仅是就它们是科学发展的一定阶段的结果、以及在科学进步的过程中易于被超越来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真理是“相对的”。如果一个论断是真的,那么它就永远是真的。它只不过意味着,大多数科学成果都具有假说的特征,即对于语句来说,证明不具有结论性,因而随时都有可能被修改。这些思考(我要其他地方对它作过更全面的讨论)虽然对于社会学家的批评是不必要的,但或许可以有助于推进对其理论的理解。为了反驳我的主要批评,对合作、主体际性和方法的公开性在科学批判和科学进步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们也提出了一些看法。

      的确,社会科学尚未完全获得这种方法的公开性。这部分是因为黑格尔和亚里士多德的毁灭理智的影响,部分也许是因为他们未能使用科学客观性的社会手段。因此,它们实际上是“总体意识形态”,或者换句话说,某些社会科学家不能、甚至木愿意讲述一种共同的语言。但是,这个理由不是阶级利益,治疗方法既不是黑格尔的辩证综合,也不是自我分析。向社会科学惟一敞开的道路,是忘记一切有关的言语之争,借助一种在所有科学中基本上都是同一的理论方法,解决我们时代的实际问题。我所指的是试错、发明能够在实践中检验的假设、以及使它们从属于实践检验的方法。所需要的是一门其成果可以由零星的社会工程来检验的社会工艺学。

      这里为社会科学提出的治疗方法,与知识社会学所提出的方法是截然对立的。社会学主义认为,这并不是它们的非实践的特征,相反,在社会的和政治的知识领域中,实践问题和理论问题过多地纠缠在一起了,因而造成了这些科学的方法论上的困难。因此,在一部论述知识社会学的主要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与‘严密的’知识相反,政治学知识的特殊性在于这一事实,即知识和意志,或者理性要素和非理性的集合,本质上是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的。”对此我们可以回答说,“知识”和“意志”在一定意义上是不可分的担一事实未必导致任何危险的纠缠。不作努力,不产生兴趣,科学家就不可能知道什么,在科学家的努力中,通常甚至都有一定量的个人利益卷入。工程师主要从实践的观点来研究事物。农夫也是如此。实践不是理论知识的敌人,而是它的最有价值的诱因。虽然对科学家来说,一定量的距离正在发生变化,但许多事例表明,对科学家来说,不被感兴趣因而并非总是重要的。对他来说,保持与现实和实践的接触才是重要的,因为那些忽视它的人不得不通过堕落到经院哲学而付出代价。因此,我们的发现的实际应用是这一种媒介,通过立我们能够在社会科学中消除非理性主义,而并不试图把知识与“意志”区分开来。

      与此相反,知识社会学希望通过使社会科学家意识到无意识地包围着他们的社会力量和意识形态,来改革社会科学。然而,关于偏见的主要麻烦在于,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条清除它们的捷径。我们何以知道在尝试使我们自身摆脱偏见方面取得了进步呢?那些最相信已经摆脱了偏见的人,实际却是最有偏见的,难道不是一种共同的经验吗?认为对偏见作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或其他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自身摆脱它们,这种观念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许多从事这类研究的人都充满了偏见;不仅自我分析不能帮助我克服我们观点中的无意识的决定,它甚至往往会导致更微妙的自欺。因此,在同一本论述知识社会学的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下面一段涉及自身活动的话:“存在一种不断增长的倾向,它趋于意识到我们至今仍无意识地受其控制的各种因素……那些惧怕我们对决定因素的不断增长的认识,可能会麻痹我们的决策并威胁‘自由’的人,可以放心了。因为只有不知道最本质的决定因素、却又在不为他所知的决定因素的压力下直接行动的人,才真正是被决定的。”这显然是在重复黑格尔的一种宝贝观念,恩格斯也天真地重复过它,他说:“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这是一种反动的偏见。因为那些在著名的决定因素(例如,政治专制)的压力下行动的人,能通过他们的认识而获得自由吗?只有黑格尔才会告诉我们这样的谣言。但是,知识社会学保存了这个特殊的偏见,这足以清楚地表明,绝不可能存在使我们摆脱意识形态的捷径(一旦成为黑格尔主义者,就永远是黑格尔主义者)。自我分析不能代替那些为建立民主机制所必需的实践行为,而惟有这种机制能够保障批判思想的自由和科学的进步。

    第二十四章 神谕哲学及对理性的反叛

      马克思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他赞同苏格拉底、康德,把理性作为人类统一的基础加以信仰,但是,他认为我们的观点是由阶级利益决定的。这加速了这一信仰的衰落。如同黑格尔的理论认为我们的观念取决于国家利益和传统一样,马克思的理论破坏了理性主义者对理性的信仰。因此,由于受到来自左和右两个方面的威胁,理性主义者对于社会、经济问题的态度在历史主义预言和神谕的非理性主义正面进攻之下,就难以招架了。这就是为什么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冲突已成为我们时代理智上、甚至道德上的最主要的问题。

        一

      因为“理性”和“理性主义”这两个名词是含混不清的,所以粗略解释一下它们在这里的用法是必要的。首先,它们在广泛的意义上被加以使用,即不仅包括理智活动,而且包括观察与实验。我们有必要记住这些话,因为“理性”和“理性主义”常被在一种不同的、比较狭隘的意义上来使用,不是与“非理性主义”相对,而是与“经验主义”相对。如果人们这样使用,理性主义对理智的褒扬就超过了观察和实验,因此最好称之为“唯理智论”。不过,当我在这里谈到“理性主义”时,我总是在包括“经验主义”和“唯理智论”这个意义上使用此术语的。这就如同科学既使用实验方法,又离不开思考一样。其次,我使用这个词是要大致表明这样一种态度:为寻求一种尽可能多地解决问题的方法,要诉诸理性,即清晰的思想和经验,而不是情感和激情。当然,这种解释不十分令人满意,因为所有诸如“理性”或“激情”之类的术语都是含混的。我们拥有“理性”或“激情”,不是在我们拥有某些生理器官,比如脑和心脏这个意义上来说的,也不是从我们具有某些种“官能”,比如说话能力或咬牙切齿的能力这个意义上来说的。因此,为了更为精确起见,最好要按照实用的态度或行为来阐释理性主义。尔后,我们可以说,理性主义是一种愿意听取批判性论证和在经验中学习的态度。它基本上是这样一种态度。即承认“我可能错,你可能对,通过努力,我们可以更接近真理”。这是一种不轻易放弃希望的态度。这种希望就是,通过诸如论证和仔细观察之类的方式,人们可以在许多重要问题上达成某种一致、并且在他们的要求和利益冲突之处,常常也可以讨论各种要求和建议,或许借助仲裁可能达成一种即使不为所有人接受也为大多数人接受的、以平等性为基础的妥协。简言之,理性主义的态度,或许我可以称之为“合理的态度”,和科学的态度相同,和为寻求真理我们需要合作这样一种信念一致,和我们可以借助于论证、及时获得类似客观的东西这样一种观念也如出一辙。

      更全面地分析这种合理的态度与科学态度的相似性,具有一定的意义。在上一章,我试图借助于科学的鲁宾逊的故事来说明科学方法的社会方面。做与之极其相似的思考,可以显示合理的社会特征。这与理智才能或聪明等截然不同。理性如同语言一样,可以说是社会的产物。一个鲁宾逊式的个人(幼年栖身于孤岛)可能会有足够的智慧可以驾驭许多困难的情境。但他既不会发明语言,也不会发明论证的艺术。的确,我们常常与自己争论。不过,我们习惯于此。只是因为我们已学会与其他人争论,并且因为我们以这种方式懂得,重要的是争论本身而不是与之争论的人(这最后一种考虑当然会在我们与自己争论时起决定性作用)。因此,我们可以说,我们的理性如同语言一样来自于与他人的交流。

      理性主义态度考虑论证本身而不是争论的人,这一事实具有影响深远的意义。它使我们认为必须要把我们与之交流的每个人都当作论证及合理的知识的来源。因而,它才建立了所谓的“人类理性的统一。”

      从某一个观点来说,我们对“理性”的分析可以说和对黑格尔及黑格尔学派人士的分析有点相似。他们认为,理性是一种社会产物,实际上是团体(例如,国家或阶级的团体)的化身及精神的一个范围。他们在伯克的影响之下,强调我们受惠于社会遗产,并且近乎完全依赖于它。诚然,其中有某种相似性,但也有许多差异。黑格尔及其追随者是集体主义者。他们认为,由于我们的理性得自“团体”——或得自于诸如国家这一类的某一团体,“团体”就是一切,个人则微不足道。或者说,个人拥有所有价值都来源于集体这个所有价值的载体。与此截然相反,这里所呈现的立场不认为有集体的存在。比如,如果我说我们的理性来源于“团体”,那么我一向是指我们的理性得自于具体的个人——虽然可能是许多不知名姓的个人,得自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理智的交流。因此,谈到理性的(或科学方法的)“团体”理论,我更为确切地是指理论是个人间的理论,而决不是集体主义的理论。当然,我们从传统那里获取了许多东西。传统很重要,但“传统”也不得不被分析为具体的个人关系。如果我们这样做,那么我们就可以去除把每个传统奉若神明,或把传统视为自身具有价值这样一种态度,代之以视具体情况、根据传统对个人的影响来判断传统有益或有害的态度。我们因而能够认识到,我们每个人(通过示范和批评)可以对那些传统的发展或抑制尽一份力量。

      这里所采取的立场与通常的源于柏拉图的把理性视为一种“能力”观点大相径庭。这种能力可能会为不同的人不同程度地拥有和发展。确实,在这种方式下,理智的禀赋可能会有不同,它们可以成为构成理性的因素,但并不需如此。聪明人可能会很不讲理的。他们可能会坚持自己的偏见,不想从别人那里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事情。然而,依照我们的观点,我们不仅从他人那里得到理性,而且我们也不能以让别人承认自己权威地位的方式在理性上超过别人。权威主义和我们所说的理性主义不能调和,因为包括批评性的论证以及听取批评的艺术是做到有理性的基础。我们所指的理性主义与现代柏拉图式的美丽新世界的梦想断然不同,在这样的世界里,理性的增长为某种优良的理性所控制或设计。像科学那样,理性以相互批评的方式增长;“设计”其增长的惟一可能的方式是发展维护那些批评自由的制度,也就是说思想自由。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柏拉图的理论是属于权威主义的,他本人主张在其国家守卫者中间严格限制人类理性的增长(这在第8章中特别提到过),但他通过写作方式却向我们的个人理性理论谄媚。因为他的早期的对话录中描写了以一种非常具有理性的精神进行的争论。

      如果我们区分开真正的理性主义和虚假的或伪理性主义,我如何使用“理性主义”这个词就会更加明确了。我所说的“真正理性主义”是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它明白一个人的种种局限,它是那些知道自己常犯错误、甚至要依赖他人获取知识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理智的谦虚。它还是这样一种认识:我们不必对理性期望过高。虽然争论是学习的惟一方式,但它几乎木能解决问题——不是看得一清二楚,而是比以前看得更加清楚。

      我称之为“伪理性主义”的是柏拉图的理智直观论。它是对一种优越的理智才能的不谦逊的信仰,它声称受到天启、确知无疑、具有权威。根据柏拉图的理论,意见——即使是“真正的意见”,如我们在《蒂迈欧篇》中所读到的那样——是每个人都有的;但“理性”(或“理性直觉”),“只有上帝和极少数人”才具有。这种权威主义的唯理性论或对人具有的发明手段或正确的方法的信念,它不能区分一个人智力与他对他人在所知事情上的依赖,这种伪理性主义常被叫成“理性主义”,但它和我们所称的理性主义是完全相反的。

      我对于理性主义态度的分析无疑是很不完善的,并且我愿意承认有点含混。但它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用同样的方式,我现在要描述非理性主义,同时指出非理性主义者是何以能为之辩护的。

      非理性主义态度可以沿以下途径来发展。虽然非理性主义者可能会认识到理性和科学论证是我们揭示事物本质的有力工具或是达到某种非理性目的的手段,但他们坚持“人的本性”主要不是理性的。他们认为,人既优越于理性动物,又逊色于理性动物。为了看到人的逊色之处,我们只需考虑能够参与论证的人数是如何之少就可以了;按非理性主义者的观点,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总要不得不诉诸情感或激情,而不是诉诸他们的理性。但人也比仅仅作为一个理性的动物要优越得多,因为关系到人生的事情都是超越理性的。即便是少数认真对待理性和科学的科学家,也是仅仅因为他们热爱理性而被束缚在理性主义态度之中。因此,即便是在这些少数情况中,也是人的情感构成而不是其理性决定了他的态度。而且,是他的直觉及他对事物性质的根据的直觉洞察、而不是他的推理,使得他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因此,理性主义甚至不能对科学家的显而易见的理性活动提供充分的解释。但是,由于科学领域对做出理性主义解释十分有利,我们会看到:当理性主义试图涉及其他领域的人类活动时,理性主义就会遭到更加明显的失败。同时,这种情况被证明是确实的,所以非理性主义者会继续他们的论证。撇开人性较低层面,我们来关照人性最高层次的一面,也就是人的创造力这一事实。正是那些少数具有创造力的人才真正重要的,才是创造艺术作品或思想的人,才是宗教的创立者,才是伟大的政治家。这些少数优秀的个人让我们窥见了人的真正伟大之处。但虽然这些人类领袖知道如何利用理性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决不是理性的人。他们植根于较深的层次——植根于他们的本能与冲动,植根于他们组成的社会本能与冲动。创造性完全是非理性的,是一种神秘的机能……

        二

      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话题由来已久。虽然古希腊哲学毫无疑问是作为一项理性主义事业开始的,但甚至在其开端就具有神秘主义色彩。正是对这种已失落的部落主义的统一和庇护的渴望,才在基本上从理性主义的方法中表现出神秘主义的成份。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第一次公开冲突,爆发在中世纪,表现为经院哲学和神秘主义的抗争。(有趣的是,理性主义在原来的罗马各省兴盛,而来自于“蛮荒”之国的人们则涌现出许多杰出的神秘主义者。)在17、18和19世纪,当理性主义、唯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高涨时,非理性主义者不得不对此费些心机来与之争论。一些批评家(值得注意的是伯克)通过展示其局限,揭露其伪理性主义的骄妄主张和危险(他们没有把它与我们所讲的理性主义区分开来),已博得了所有真正理性主义者的感恩之情。但这股潮流现已转向,“深具意义的暗示和寓言……”(如康德所言)已成为当今的时尚。神谕的非理性主义(尤其是由于柏格森和大部分法国哲学家和知识分子的努力)已经形成习惯,忽视或最多是叹惋诸如理性主义者这样的劣种的存在。对他们来说,理性主义者——或“唯物主义者”,他们常这么说——特别是理性主义科学家,是精神上的贫困者,追求没有生气的、十分机械的活动,全然不知人类命运及其哲学中的较深层次的问题。理性主义者通常把非理性主义斥为一派胡言,以此加以回击。这种分歧在以前从未像在现在这么大。哲学家间外交关系的断绝竞导致国家外交关系的断绝,其意义由此可见一般。

      这个问题上,我完全站在理性主义一边。我说的确是实话,以至于甚至在我感到理性主义有过激之处时我也对其表示赞同,认为这一方面的过失(只要我们把柏拉图的伪理性主义拒斥在外)与另一方面的过失比较起来,实际上是无害的。我个人认为,过分的理性主义可能会被证明为有害的方式是:它要破坏自己的立场,因此加剧非理性主义的反应。正是这种危险才使我更为仔细地审查过分的理性主义,宣扬一种谦逊的、自我批判的、承认某些局限的理性主义。因此,我将区分两种理性主义的立场,我称之为“批判的理性主义”和“非批判的理性主义”或“全面理性主义”必然会带来什么结果(这种区别与前面“真正”或“虚假”的理性主义的区别不同,即使我所说的真正的“理性主义”常常就是批判的理性主义)。

      未加批判的或全面的理性主义,可以被描述为这样一种人所持的态度。他说:“我不准备接受任何无法通过论证或经验来支持的事物”。我们可以以如下原则的形式来对此进行表述,即任何不能为论证和经验支持的假设就应该被人抛弃人们很容易注意到这条未加批判的理性主义是不合逻辑的。因为它本身也不能为论证和经验支持,从而自己也应该被加以抛弃(这与说谎者的悖论的理性主义因此在逻辑上站不住脚,并且由于纯粹的逻辑论是相似的,也就是说与断言自身为假的语句相似)。未加批判证可以显示出这一点,未加批判的理性主义因而可以被其自身选择的武器——论证击败。

      这种批评可以推及其它。因为所有的论证必须从假设开始,要求所有的假设建立在论证的基础上显然是不可能的。许多哲学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即我们决不应该从假设出发,不要对任何事情做关于“充足理由”的假设。甚至一些的要求认为我们应该从一小组假设(“范畴”)出发,在这种形式上两者都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们本身就依赖于一个真正大的假设:可以从没有假设开始,或仅从少数假设开始,并且仍然保留有价值的结果。(实际上,这种避免一切预先假设的原则不是如一些人想的那样是一个完美的意见,而是说谎者悖论的一个形式。)

      现在,所有这一切有点儿抽象,但人们可以用一种较非正式的方式重述一下与理性主义相关的问题。理性主义的态度以其对论证和经验的重视为特征。但不论是逻辑论证还是经验,都不能确立理性主义态度。只有对那些愿意考虑论证和经验和已经因此而采取这种态度的人,才可能被它打上烙印。也就是说,如果任何论证或经验要想有效,首先必须采取理性主义的态度,因而它不可能以论证或经验为基础(这种考虑与那种是否存在有利于人们采取理性主义态度的有说服力的合理论证毫无关系)。

      但这意味着那些采取理性主义态度的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他们未经推理就已采取了某些也可以被称为非理性的建议,或决定或信仰或习惯或行为。不论它可能是什么,我们可以称之为对理性的非理性的信仰。理性主义是远非全面和独立的。这点经常为理性主义者们所忽视。因此,当非理性主义者用理性主义找麻烦时,他们常在自己的领域里受到自己最喜爱的武器的攻击。实际上,它逃脱不了一些理性主义敌人的注意。那就是,人们总是拒绝接受论证,不论是全部论证还是某种论证。这样一种态度可以因其不在逻辑上自相矛盾而得到实现。这使他们注意到,那些相信理性主义是独立的、可以通过论证建立的非批判的理性主义者必然是错误的。非理性主义在逻辑上优于未加批判的理性主义。

      那么,为什么不采取非理性主义呢?许多人开始是理性主义者,但因发现过于全面的理性主义不攻自破时,便醒悟过来。他们实际上已真正地向非理性主义投降了(如果我所言还有几分正确的话,怀特海就是这种情形)。但这样一种令人莫名其妙的行为,是多此一举。虽然未加批判的及全面的理性主义在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虽然全面的非理性主义在逻辑上是站得住脚的,这决不是我们应该采取后者的原因。因为还有其他站得住脚的态度,尤其是批判理性主义的态度。它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基本的理性主义态度建立在非理性的决定或对理性的信仰之上。因此,我们的选择是开放的。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某种非理性主义形式,甚至是一些激进的或全面的形式。但我们也可以自由地选择批判的理性主义形式,即一种坦率地承认其局限性及其以非理性决定为基础的形式(这样,就是先于非理性主义的一种选择)。

        三

      我们面临的选择并不只是一种有关理智的事情或一种感受问题。它是一种道德上的抉择(在第5章讲的意义上)。我们是否采取某些多少有点儿激进色彩的非理性主义形式,或我们是否选择对我称之为“批判理性主义”的非理性主义做出最小程度的让步,这个问题将深深影响我们对于其他人和对于社会生活问题的整个态度。我们已经说过,理性主义与对人类统一的信仰密切相关,非理性主义未被任何一致性规则所束缚。它可以和任何信仰包括天下一家的信仰结合在一起。不过,它可以很容易地与一种迥然不同的信仰结合在一起,尤其是支持人们相信上帝选民的存在,支持把人分为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分为天然的主人和天然的奴隶。这一事实清楚地表明了在非理性主义与批判理性主义之间的选择,是包含有道德抉择在内的。

      如我们在第5章看到的,现在又可以在我们对未加批判的理性主义的分析上看到,论证并不能决定这样一种基本上的道路抉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选择不能为任何一种论证所帮助,相反,当我们面对一种更加抽象的道德选择时,它对于我们仔细分析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所可能带来的结果有很大的帮助。因为只有能以一种具体和实际的方式洞察到那些结果,我们才能够真正了解到我们做出的抉择的实质。否则,我们的抉择是盲目的。为了说明这点,我引用萧伯纳《圣女贞德》中的一段话。说这番话的人是监狱的神职人员。他坚决要求处死贞德。但当他看到她在火刑柱上时,他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我无意要伤害她。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知道,我就会把她从他们手中抢过来。你不知道。你没有明白:当你不知道时,光说是多么容易。你会因这些话而发疯……但当你看到你做的事时,当你被它蒙蔽了你的眼睛、塞住了你的鼻孔、撕拆着你的心的时候,那时……那时……啊,上帝,快把这幅是像从我面前抹去。”当然,在萧伯纳的剧中,还有其他人物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然而却决定去做。还有一些人,他们做了过后也不会后悔。有些人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同类在火刑柱上被烧死,其他人却不这样。这一点(它为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乐观主义者忽略提重要的,因为它表明:对一种抉择结果的理性分析并不能使我们的抉择理性化,结果不能决定我们的选择;作出抉择的只能永远是我们。不过,对具体结果的分析及其从我们所谓的想象中获取的知识,使盲目的选择和睁着眼睛作出的决定有所不同。因为我们很少利用自己的想象,我们经常作出盲目的选择。我们为神谕哲学这种用萧伯纳的话来说即用言语使我们发疯的强有力的形式所痴迷,就尤为如此。

      对一种道德理论的结果作理性的和想象的分析,这与科学方法有某种相似性。因为在科学中,我们不会因为一种抽象理论不验自明而去接受它。我们而是要在检验了那些可以因实验更直接地证明的具体实际的结果之后,才决定去接受或拒绝接受它。但其中有一个基本区别。就科学理论而言,我们的决定依赖于实验的结果。如果这些结果证实了某种理论,我们可以在找到一种更加完善的理论之前接受它。如果它们与该理论相抵触,我们就拒绝接受它。但就这一种道德理论来说,我们只能把它的结果与我们的良心对立起来。我们良心的裁决依赖于我们自己,而实验的结果却不这样。

      对于结果的分析可以影响我们的抉择而非决定我们的抉择,这点我希望已表述清楚了。在描述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这两种我们必须作出抉择的结果时,我要提醒读者我是有一些偏袒的。就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两种关于道德决定的选择来说——在许多意义上,这是伦理学领域最基本的决定,我尽量做到公允,虽然我没有隐瞒我的倾向。然而我将对把两种选择的考虑陈述出来。这些选择结果对我来说清清楚楚,并且我本人因此而受到了影响,拒绝接受非理性主义而接受了对理性的信仰。

      首先,让我们考察非理性主义的结果。非理性主义者坚持情感和激情而非理性是人类行为的主要动力。虽然非理性主义者的观点可能会是正确的,但我们应尽自己的所能去修补它,尽力使理性发挥最大的作用。非理性主义者又可能会说这种态度是毫无希望的、不切实际的(如果他愿意屈尊讨论的话)。因为这种态度未考虑到“人性”的弱点,未考虑到大多数人的微弱的理性能力以及他们对情感和激情的明显依赖。我坚信,这种对情感和激情的非理性化的强调,最终会导致的结果,我只称之为犯罪。原因之一是这种态度最好也只是对人的非理性的一种屈从,最坏则是对人类理性的一种藐视。它必然会导致把暴力和武力作为任何争端的最后裁决者。因为如果争端一起,那么这就意味着那些在原则上有助于解决争端的、建设性情感的激情,如尊敬、热爱,如为共同事业献身等,就显得无能为力了。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除了诉诸暴力,非理性主义者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这种倾向被另外一种可能是更加重要的态度所加强。这种态度我认为也植根于非理性主义中。它就是对人与人不平等性的强调。

      当然,不可否认,个体的人如同世上其他事物一样,在许多方面很不平等。毋庸置疑,这种不平等性很重要,许多方面也是可取的。(恐惧大生产和集体化的发展,可能会对人类产生影响,破坏人的不平等性或个体性,这是我们时代的梦魔之一。)但所有这一切没有对这个问题产生影响,即我们是否应该决定尤其是在政治问题上平等对人,或尽量平等待人。也就是说,如同对待平等权利及平等待遇的平等要求一样地平等待人。而且,它对于我们是否应该建立政治制度也没影响。“法律面前的平等”不是一个现实,而是一种建立在道德决定基础上的政治要求。它与“人生而平等”的理论毫不相干。这个理论可能是错误的。我不是想说采取这种不偏不倚的人道主义态度是选择理性主义的决定的直接结果,但是,不偏不倚的倾向与理性主义密切相关,很难能被排斥在理性主义信仰之外。另一方面,我也木是想说非理性主义者不能始终如一地采取一种平等的或公平的态度。即使他这么做到如此一致,他也不是非得一致不可。但我想强调这样一个事实:非理性主义者的态度几乎不可避免地要和反对平等主义的态度纠缠在一起。这与它强调情感或激情是分不开的。因为我们不能对每个人都抱同样的感情。在感情上,我们把人分成亲疏远近。这种把人分为敌友的形式是人类一项非常明显的感情区分。这种区分甚至在基督教戒律中得到了认可,“爱你的敌人”,甚而至于恪守这一戒律的最优秀的基督徒(这样的基督徒不多,这可以从比较出色的基督徒对“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态度中可以看得出来),也不能对所有的人施与平等的爱。我们不能“抽象地”去爱,我们只能爱那些我们认识的人。因此,即使是诉诸我们最美好的情感爱与同情,我们也只能把人类分成木同等级。如果诉诸次要的情感和激情,情况更是如此。把人类分成敌人和朋友,分成属于我们部落的,属于和我们一致的及和我们格格不久的,分成信仰者和不信者,分为同者与外国人,分成阶级同志与阶级敌人,分成领导者和被领导者,这些都是我们的“自然”反应。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那种认为我们的思想和观点取决于我们的阶级境遇和国家利益的理论,必然会导致非理性主义。我现在要强调与之相反的事实也是正确的。放弃对理性主义态度,放弃对理性论证及其他人观点的尊重,强调人性较“深”层次,所有这些必然会导致这样一种观点,即思想仅仅是那些非理性的深层次东西的表面化现象。我相信,这种观点几乎总是产生一种态度,即重视思想家个人,而不是他的思想。它必然会导致这样一种信念,我们用血缘关系,从民族遗产,从阶级的角度来思维。这种观点可能会以一种唯物主义形式或一种高级的精神形式表现出来。“我们从种族角度来思维”可能会被上帝的选民的思想所代替,或被那些从“受神的恩惠角度来思维”的受到鼓舞的灵魂的思想所代替。由于道德上的原因,我拒绝受这些差异的影响;因为所有这些理智上骄妄的观点的根本性的共同点,是他们不根据思想本身的是非曲直作出评价。他们这样通过放弃理性把人类分成朋友和敌人,分成与神共同占有理性的少数人和不分享神的理性的多数人(如柏拉图所言),分成少数与自己亲近的人和多数与自己疏远的人,分成会说表达人类的情感和激情的无法转译的语言的人和不会说这种语言的人。一旦我们作了这样的区分,政治上的平等主义实际上就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在政治生活中,即涉及人统治人的问题领域里,采取反平等主义的态度就是我所说的犯罪。因为它为这样一种态度提供了辩护,即不同类别的人有不同的权利:主人有权利去奴役奴隶,一些人有权利去把另外一些人当作工具使用。最终,它必会像在柏拉图哲学中一样,被用来说明谋杀也是正当的。

      有些非理性主义者热爱人类,并且并非所有形式的非理性主义都导致犯罪的产生。我并没有忽视这一事实。但我认为,那种宣扬不是理性而是爱应该支配一切的人,为那些以仇恨支配一切的人开辟了道路。(我相信,当苏格拉底提出,对论证的猜疑或仇恨与对人的猜疑或仇恨相关时,他看到了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哪些不能同时看到这种联系的人,相信情感上的爱直接支配一切,就会认为爱本身当然不会增加公正性的。它也不能消弭冲突。爱本身可能不会解决冲突,这点可以通过一个无害试验得到说明。这个试验可以作为更多严肃试验的代表而获得通过。汤姆喜欢看戏,而迪克喜欢跳舞。汤姆恳切地要求去跳舞,而迪克为了汤姆的缘故要去看戏。这种冲突不可以用爱来解决。相反,爱越强烈,冲突就越剧烈。只有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调动情感并最终使用暴力,另一种是调动理性、公正及合乎情理的妥协。所有这些都不是想说我不喜欢爱与恨的差异,不是想说人生中没有爱也值得生活(我很愿意承认基督教关于爱的思想并不意味着它是一种纯情感形式)。但我坚持,情感甚至爱都不可以代替由理性所控制的制度的支配作用。

      当然,这不是反对爱的支配的作用的惟一论证。爱一个人意味着想使他快乐(顺便说一下,这是托马斯、阿奎那关于爱的定义)。在所有的政治理想中,让人们快乐可能是最危险的一种。为了使人们了解我们对其幸福极为重要、为了如以往那样去拯救他们的灵魂,它千篇一律地导致人们企图把自己的“较高”价值尺度强加给他人。它还产生了乌托邦主义和浪漫主义。我们都确信,每个人在我们的美丽、完美的梦想世界中都是快乐的。毫无疑问,如果我们彼此相爱,那将是人间天堂。但如我在以前(第9章里)说过,企图缔造人间天堂的结果无一例外地构造了地狱,它导致了不宽容。它导致了宗教战争,以及用宗教法庭来拯救灵魂。我相信,这是建立在对于我们的道德责任完全误解的基础之上。帮助需要我们帮助的人是我们的责任。可使别人快乐不可能是我们的责任,因为这不决定于我们,因为这常常意味着侵犯那些我们对之示以善意的人的隐私权。采用渐进的方法来解决政治问题(这与乌托邦主义者相反)与这样一种决议相一致,即向苦难开战必须被认为是一种责任,而关心他人幸福的权利必须被认为是局限在朋友圈子里的一种特权。就其而言,我们可能会有某种权利想要把我们的价值尺度强加给别人——比如我们喜欢音乐(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有责任为他们打开一个新的价值世界。我们相信这会令他们感到幸福人这种权力是存在的,因为他们可以不接受,因为友谊是可以终止的。但使用政治手段把我们的价值尺度强加给他人是另外一回事。痛苦、灾难、不义及其防范,这些都是公共道德中永远存在的问题,都是大众政策的“议程”(边沁会这么说)。这种“较高”的价值应该主要被视为“非议程”,而该被留在自由发展的范围之内。因此,我们可能会说:帮助你的敌人;帮助那些困苦中的人,即使他们恨你;但仅仅去爱你的朋友。

      这只是反对非理性主义的事实的一部分,也只是诱使我所采取的相反态度,也即批判理性主义的结果的一部分,后者那种强调论证和实验的态度、连同其“我可能错而你可能对,通过努力我们会更接近真理”这一主张,更近乎于科学态度。这点在前面已经讲过。它还附带有这么一种思想,每个人都容易犯错误;这些错误可能会被自己或他人发现,或在别人的帮助下由自己发现,因此,它意味着每个人都不该成为自己的裁判。它提出了公正的思想(这与前一章分析的“科学的客观性”思想有关)。它对于理性的信仰不仅仅是对我们自身理性的信仰,而且甚至更是对他人理性的相信。因而,一个理性主义者即使他们相信自己在理智上优越于他人,他也会拒绝号称权威。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的智识优越于他人(这点对他而言很难判断),也只是在他从别人的批评中,从对自己及他人错误所作的认识的范围内,情况如此。并且他知道,只要一个人认真对待他人及其论证,他就可以从中学到东西。这样,理性主义就和下列思想连在一起:别人也有权利被人倾听,有权利为自己的论点辩护。这就意味着认可人们对容忍的要求,至少是认可那些本身并不是不宽容的人要求容忍的权利。一个人如果采取先听另外一个人的论证的态度,他就不会去杀人。(康德把“金科玉律”建立在理性思想之上时,是正确的。确实,人们不可能证明任何伦理原则的正确性,或以我们为科学陈述辩护的方式为它辩护。伦理学不是科学。虽然不存在伦理学理性化的科学基础,但存在着科学的伦理基础和理性主义的伦理基础。)同时公平的思想产生了责任的思想。我们木仅必须倾听论证,我们还有责任就我们的行为影响了他人的部分进行回应、回答。通过这种方式理性主义最终承认,有必要建立社会制度来保护批评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人的自由这个思想联系起来了。它树立起类似于道德义务的东西,以维护这些社会制度。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理性主义与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下列要求联系在一起:实际的社会工程——当然是渐进工程、社会的理性化要为自由规划、理性所控制。这种联系靠的不是“科学”、不是“柏拉图”式的伪理性权威,而是了解自身局限、从而尊重他人、不强迫别人(甚至为他人幸福也是如此)的苏格拉底式的理性。而且,采用理性主义意味有一种共同的交流媒介,一种理性的共同语言。它建立了某种类似于道德义务的东西来使用这种语言,建立了保持其清晰标准的义务并保留它作为论证的工具。也就是说,清清楚楚地使用它、把它作为理性交流的工具、当作重要信息的工具,而不是“自我表达”的方式。这是我们大多数教育家使用的错误浪漫主义的术语(这是现代浪漫主义歇斯底里的特征。这种歇斯底里把黑格尔关于“理性”的集体主义与关于“情感”的极端个人主义结合在一起。因此,强调语言作为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而不是交流的方式。当然,两种态度都是反理性的)。它又意味着承认人类是由一种事实来统一的,那就是虽然我们的母语不同,但就其是理性的这一点而言,它们是可以互译的。它承认了人类理性的统一。关于理性主义的态度与愿意使用通常所说的“想象”的态度之间的关系,还应该再说几句。人们常认为想象与情感、从而与非理性主义有密切关系,认为理性主义则倾向于没有想象的枯燥的经院哲学。我不知道是否这样一种观点有某些心理基础。我宁愿去怀疑它。不过,我的兴趣是在制度上的,而非心理学上的。从制度的观点来看(及从方法上的观点来看),似乎理性主义必须鼓励使用想象,因为它需要想象,而非理性主义则与此相反。实际上,理性主义是批判性的,而非理性主义必须倾向于独断主义积要没有认证,除了全部接受或全面否定,别无选择)。这对于上述倾向起了导向作用。批判主义总是要求一定程度的想象,而独断主义却压抑它。同样,科学研究与技术发明和创新不使用想象是不可理喻的。人必须在这些领域中提供新东西(相反,在神谕哲学理论领域里,没完没了地重复那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语言,这似乎就达到了目的。)至少想象在平等主义和公平的实际应用中发挥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当实际应用时,尤其是当涉及人类冲突时,理性主义那种”我可能错而你可能对”的基本态度要求想象真正地起作用。我承认,爱与同情有时可以导致同样的努力。不过,我认为人的本性使我们不可能去爱许多人,不可能与之同甘共苦。在我看来,那也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因为那样即会有损我们帮助别人的能力或会降低这些感情的强度。但想象所支持的理性可以使我们明白,那些远在天边的人、那些我们没有见过的人和我们一样,明白他们之间的彼此关系就如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之间的关系。对于抽象的人类整体的直接情感态度,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在爱某些具体的个人中,才能体现出爱人类。但通过运用思想和想象,我们可能会乐于帮助需要我们帮助的人。

      我相信,所有这些思考表明,理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联系是密切的,当然比相应的非理性主义与反平等、反人性的态度的纠缠更接近。我相信,这个结果可以由实验证实,一个理性主义者的态度似乎经常与基本的平等主义、人道主义的观点结合在一起。另一方面,非理性主义体现在大多数至少有所谓的反平等主义倾向的情况中,即使它也与人道主义有一定的联系。我的观点是:非理性主义与人道主义联系的基础根本不是稳固的。

        四

      我已经试着分析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那些结果。它们促使我作出自己的决定,我想重申,这种决定主要是一种道德上的决定。这是一种与理性密不可分的决定。非理性主义也运用理性,但它却无任何责任感。它随心所欲地运用或舍弃理性。这就是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两种观点的差异所在。但我相信,我可以视为道德上淮一正确的态度是承认我们所以能理性地对待别人和我们自己,是因为我们得益于与他人的沟通。

      从这种方式来考虑,我对非理性主义的反击就是一种道德上的攻击了,一些唯理性主义者认为我们的理性主义相对于他们的趣味而言是陈腔滥调,并在倾心于新近流行的一种神秘的理智时尚。这种时尚是他们在对中世纪神秘主义赞美中发现的。这些唯理性主义者恐怕没有尽到对其同道的责任。他可能想到自己及其优越于我们所处的“科学时代”和“工业化时代”(它把没有人脑介入的劳动分工及其“机械化”、“物质化”带入人类思维领域)的难以揣摸的趣味。不过,这类人员暴露了自己不懂得近代科学中蕴藏的道德力量。下面我引用的A.凯勒尔的一段话说明了我所攻击的那种态度。我认为,那段话是对科学的浪漫离奇的敌视之典型表述:“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人的灵魂重新获得了神秘主义和宗教方面的能力,并且通过发明新的神话来抗议生活的物质化和机械化。当人的心灵必须适应人作为技术人员和司机的要求时,它就受到了伤害;当它为诗人和预言家所支配时,心灵就会得到复苏,遵从于许多梦想的引导。这些梦想看起来与理性智慧和科学计划同样富于睿智和可信性,但却比它们更令人鼓舞和刺激。革命的神话是对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缺乏想象的陈词滥调和骄矜自足以及古老衰败文化的一种反叛。这是已失去一切安全和正在着手于梦想而非具体事实的人所做出的冒险之举。”在分析这段话时,我首先要顺便提到典型的历史主义的特征及其道德未来主义(“进入新时代”、“古老衰败的文化”)。但比了解这段文字魔术的技巧更为重要的是,问一问它所说的内容是否真实。我们的灵魂是否反对生活的物质化和机械化?是否反对我们战胜中世纪饥饿、瘟疫的痛苦而取得的进步?人的心灵在为技术人员支配时就痛苦,而在被奴隶或农奴驱使时就要快活些,这是不是事实?我不想贬低纯粹机械性工作、以及令人感到没有意义及摧残工人创造力的苦役所造成的问题的严重性。但惟一切实可行的希望不在于回到奴隶制和农奴制下,而在于努力使机器取代机械性的苦役。马克思坚持提高生产率是使劳动人性化和进一步缩短劳动日的惟一合理的希望。这是正确的。(而且,我并不认为,作为一名技术人员,他的心灵就会痛苦。我怀疑,“技术人员”、包括伟大的发明家、科学家的心灵经常是快乐的,并且他们与神秘主义者一样具有冒险精神。)对于与我们同时代的预言家、梦想家、领袖们所声称的梦想的引导,谁能相信它能“与理性的智慧和科学计划同样富于睿智和可靠性”呢?为了更明白我们这里面对的是什么,只需看一看“革命的神话”就可以了。这是一种荒谬离奇的歇斯底里和由部落解体及文明压力所产生的激进主义的典型表达方式(正如我在第10章描述的那样)。这种提议创立神话以取代基督徒责任的“基督教”是一种部落基督教。它是拒绝背负人类十字架的基督教。要提防这些假先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追求的是部落主义失去的统一。回到他们所宣扬的封闭社会就是回到牢笼和野兽中去。

      考虑一下这种浪漫主义的信徒可能会对这种批评做如何的反应,这可能是有益处的。人们很难提出论证,因为他们不可能与理性主义者讨论如此深刻的问题。因此,最为可能的反应就是其专横的退缩,并声称那些灵魂没有重获神秘能力的人与灵魂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之间无共同语言。这种反应与心理分析学家的反应(在上一章中提到)相似。那些心理分析学家击败对手,不是通过应对论证,而是通过指出对手的压抑阻碍了自身接受心理分析。这种反应也与社会分析学家的反应相似。那些社会分析学家指责对手的整个意识形态阻碍了自身接受知识社会学。如我在前面认为的那样,这种方法对使用的人而言是件有趣的事。但这里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势必会导致把人不合理地分为远近亲疏。每种宗教里都有这种区分。在伊斯兰教、基督教或对理性主义的信仰中,这种区分的危害相对较小,因为它们把每个人都看成是潜在的皈依者。心理分析学的情形也可以说成是如此,它把每个人都视为潜在的治疗对象(只是就心理分析而言,其治疗费用构成了一个严重的障碍)。但当我们涉及知识社会学时,这种区分的危害性就会变得不那么小了。社会分析学家声言,只有某些知识分析可以去除其整体的意识形态,可以摆脱“用阶级的眼光去思考”的束缚。他因而就放弃了人的理性的潜在统一思想,并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了非理性主义。当我们涉及这种理论的生物学或自然主义的翻版时,涉及从我们“从血统的角度思维”或“从种族的角度思想”这个信条出发时,情形就更为糟糕。当同一种思想披着宗教神秘主义的外衣,因其更加扑朔迷离而至少同样具有危害性。同理,这种思想不以诗人或音乐家的神秘主义形式出现、而以黑格尔式的神秘理智主义形式出现时,情况也是如此。那些信奉黑格尔式的神秘理智主义的人使自己及追随者们相信,由于受到特殊的恩宠,他们的思想被赋予了“神秘主义及宗教方面的能力”。这些能力不为其他人拥有,因而他们自称“从神的恩宠的角度去思考”。这种以温和的方式提及没有得到上帝恩宠之人的断言、这种对人类潜在的精神统一的攻击,在我看来与它相信自己是谦逊、虔诚及信奉基督教的一样,是自负的、渎神的及反基督教的。

      与逃遁到梦想中的神秘主义及逃遁到冗词中的神谕哲学的不负责任相反,现代科学强化了对我们理智的实验训练。科学理论可以被其实际结果检验。科学家在自己的领域里对其所说的一切负责。你可以通过他的成果了解他,从而把他与假先知区别开来。认识科学这个层面的为数不多的人中有一个叫J.麦克墨雷的基督教哲学家(我完全不同意他对历史预言的观点,这点可在下一章中见到)。他说:“科学本身在自己的研究领域恢复了理论与实际之间断裂的统一性。”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神秘主义把科学视为冒犯的原因,而神秘主义却要以创立神话的办法来逃避现实。麦克墨雷在另一个地方说:“科学在其自己的领域中是基督教的产物及其到目前为止最充分的表现……它不分民族、民族或性别的共同发展的能力。它预测和控制的能力在欧洲都是已经为人所见的基督教的表现形式。”对此论述,我完全赞成。因为我也相信:我们西方文明及其理性主义、对人的理性统一及开放社会的信仰、特别是它的科学观,都得助于苏格拉底和基督教对人人皆兄弟的信仰、对理智的诚实及责任的信仰卜种常常用来反对科学的道德的论证是许多科学成果已被应用于为非作歹,比如应用于战争。但这种论点几乎不值得认真考虑。天底下没有什么不被误用,不能被误用的。另一方面,很明显是非理性主义而不是理性主义应对全部的敌对及侵略负有责任。在十字军东征之前及其后,世上曾有许多侵略性的宗教战争。但我不知道有为“科学”目的和由科学家煽动的战争)。

      在所引用的麦克墨雷的那一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他所强调的是:他能认识到的是在其自己独特研究领域中的科学。我认为,这种强调特别具有价值。因为现在人们常听到一种论调。它通常与艾丁顿和金斯的神秘主义有关,认为现代科学与19世纪科学相反,已变得更谦逊了,因为它认识到了世界的秘密。不过,我认为这个观点完全不对头。比如,达尔文和法拉第像任何人一样谦逊地寻求真理,并且我不怀疑他们比上面提到的两位当代伟大的天文学家谦逊得多。虽然这些人在自己特定研究领域中很伟大,但我认为他们没有通过把他们的行动延伸到哲学神秘主义领域而证明他们的谦逊性。然而,更为一般地讲,科学家正变得越发谦逊,这倒是事实。因为科学是通过发现错误而发展的,而且因为一般来说我们知道得越多,我们就更清楚地了解到我们所不知的范围。(科学的精神就是苏格拉底的精神。)

      虽然我主要关心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之间冲突的道德方面,但我感到应该简要地涉及该问题较具有“哲学性的”方面。不过,我想清楚地指出:我这里认为这个方面不重要。我想到了这么一个事实,即批判现实主义者能够以另外一种方式扭转对非理性主义的局势。他可能会争辩说,以尊重更为深奥的世界秘密及其对这些秘密的洞察而自矜的非理性主义者(这与只揭示世界表层问题的科学家相反)实际上既不尊重、又不了解其奥秘,而只是以廉价的合理化来满足自己。因为如果不企图把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那什么是神话呢?谁更尊重神秘呢?是那些为逐步发现奥秘真谛、总愿意服从现实并一向知道他最显著的成就不过是后人的基石的科学家,还是那些因为不害怕任何试验而自由地维护任何事物现状的神秘主义者?虽然具有这种令人疑惑的自由,但神秘主义者永远无休止地重复同一件事情。(它总是失去的部落天堂的神话,是对背负人类文明十字架的歇斯底里似的拒绝。)所有的神秘主义者如F.卡夫卡这个神秘主义诗人绝望地写到:“请说出……不可理喻的事情是不可理喻的及我们以前知道的东西。”非理性主义者仅试图把不能被合理化的东西加以合理化,而且头脑中汇集了所有的错误认识。正是因为它是特殊的、惟一的及具体的个体,所以理性的方法,而不是抽象的一般不能处理完。科学可以描述景物的一般类型,如人的类型,但它不能穷尽每一个单个的景物或单个的个人。一般、典型不仅仅是理性的范围,而且它也主要是理性的产物。这是就其是科学抽象的产物而言。但独特的个体及其独特的行为、经验和他与其他个体的关系不能完全被合理化。看起来似乎正是这种独特的个体性的非理性王国使人际关系变得重要。大多数人感到:如果他们本身及其生活丝毫无独特性而只是一个阶级的人们在各个方面的典型化、以至于他们只是重复同属这个阶级的其他人的行为和经历,那么,使他们生活具有价值的东西就被毁坏了。正是我们经历的独特性在这意义上讲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价值,如独特的风物、日落、面部表情。但自从柏拉图时代起,神秘主义把这种关于独特的个体及我们与个体独特的关系方面的非理性情感,传递给不同的领域,即抽象的一般的领域,这恰好是属于科学范畴的领域。这是所有神秘主义的一个共同特征。毫无疑问,神秘主义要传递的正是这种情感。众所周知,神秘主义这个术语、神秘主义统一、美的神秘直觉、神秘主义的爱,在不同时代都是从个人间关系范畴间、特别是从性爱经验中借用过来的。这种情感被神秘主义传递给抽象的一般、本质、理念与形式。在这种神秘主义态度的后面,也有部落失去的统一、回归族长式家庭的保护之下的愿望及将神秘主义的种种限制变成我们这个世界的限制这个愿望。维特根斯坦说:“把世界作为一个有限制的整体的情感是神秘主义的情感。”但这种本体论及抽象的非理性主义是误置的。“世界”及“整体”和“性质”,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理性的产物和抽象(这使得神秘主义哲学家与不使用推理、不使用抽象、而在想象中创造具体的个体和独特感觉的艺术家大不相同)。总之,神秘主义者企图使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同时,它在错误的地方寻求神秘。它所以如此,是因为梦想着集体、梦想着选民的联合,因为它不敢面对那些艰巨而又实际的任务,即必须正视明白每个个人的目的在于他自己的人。

      在我看来,19世纪科学与宗教的冲突被别的冲突取代了。因为“未加批判”的理性主义是前后矛盾的,所以问题不可能是知识与信仰间的选择,而只是两种信仰间的选择。新出现的问题是:哪一个是正确的信仰,哪一个是错误的信仰?我已经尽力表明的是:我们面临的选择是信仰理性及人类个体与信仰神秘的、把人与集体连在一起的能力之间的选择而且,这种选择同时是承认人类统一的态度与把人分成敌友、主仆态度之间的选择。

      对于解释“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这两个名词、说明我决定支持理性主义的动机、阐述为什么我在如今如此流行的非理性及神秘主义的唯理智中看到了我们时代的理智病,上面已用了较大篇幅。这是一种不需要大惊小怪的病,而且它还是病在肌肤(除极少数例外,科学家尤其不会被这种病缠身。虽然这种病是肤浅的,但却是危险的,因为它对社会及政治思想产生了影响)。

        五

      为了说明我们时代这种理智病的危险,我将对当今最有影响力的两个非理性主义权威进行扼要的批判。第一位是A.N.怀特海。他以其数学著作及与当代最伟大的理性主义哲学家的伯特兰·罗素的合作而著称。怀特海也自认为是理性主义哲学家。不过,对怀特海影响很大的黑格尔也是这么认为的。怀特海确是深知受到黑格尔影响的少数几个新黑格尔主义者之一(他们也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毫无疑问,虽然受到康德思想的强烈抵抗,怀特海还是认为他之所以有勇气去建立极为蔑视论证的形而上学的庞大体系,是因为自己受到了黑格尔的影响。

      让我们首先考虑一下怀特海在其《过程与实在》一书中提供的少数合理论证之一,即他赖以为其思辨哲学方法(他称之为“理性主义”的方法)进行辩护的论证。他写道:“人们对思辨哲学之所以持的反对意见是认为它过于炫耀。理性主义被认为是在具体科学范围内取得进展所采取的方法。但是,人们认为这种有限的成功不能鼓励制定表述事物一般性质的计划的企图。对于这种批评的证言之一就是不成功;欧洲思想被认为由各种废弃的、无法调和的形而上学问题混杂在一起……(但)以同样的标准来看科学,科学也不是成功的。我们不能比保持17世纪的笛卡尔哲学更多地保持十七世纪的物理学……这种适当的试验不是终局性的实验,而是在进步的实验。”这种论证的本身当然是一种十分合理、甚至是令人信服的。但它是有效的吗?反对这种论证的一个显著观点就是当物理学发展了,形而上学并不发展。在物理学中有“对于进步的适当试验”,即实验、实际的检验。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物理学胜过17世纪的物理学。现代物理学经得起许多完全战胜旧体系的实际的检验。对于思辨哲学体系明显的反对意见,就是他们所谓的进步纯属想象。这种反对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培根、休谟和康德。比如,我们在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读到下列关于形而上学发展的论述:“毫无疑问,有许多人像我一样不能够看到虽然关于这个主题的许多东西都已发表了,但科学只是取得了微不足道的进步。诚然,我们可以试图完善形而上学的定义或给有缺陷的证明提供论证支持,进而修补形而上学七拼八凑的被褥,或赋予它以一种新的样式。但这不是世界所需要的。我们厌恶形而上学的断言。我们要拥有确定的标准,由此把真理与……辩证的狂想区分开来。”怀特海可能知道这种传统的、明确的反对意见。他在上面引用的那段话底下,他似乎记得康德的思想。他写道:“开始于16世纪,在培根那里得到最终表述的反对意见,就是哲学思辨的无用性。”因为正是这种实验,实际上的哲学无用性为培根加以反对,怀特海似乎在这里记得我们的观点。但他并没有继续探求下去。他没有回答那种明显的反对意见,就是实际的无用性摧毁了他思辩哲学如科学一样为其所取得的进步所证明的论点。相反,他满足于转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即“没有无理性的、独立的事实”这个著名的问题以及科学都要运用思想,因为它必须概括、解释事实。他把对形而上学体系的辩护建立在这种思想之上:“因此,我们要理解当下的缺乏理性的事实,就需要形而上学的解释……”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但这当然是与他开始运用的论证截然不同的论证。在科学及哲学里,适当的检验就是……进步,这就是我们从怀特海那里最先听到的。但对于康德的反对的应答并非是唾手可得的。怀特海的论证一旦步入普遍性和一般性的轨道,也就游移到诸如(柏拉图)集体主义道德理论之类的问题:“道德观念与普遍性观念密不可分。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的对立只有在两者一致时才能被消除……”

      这是一个理性论证的例子。不过,理性论证确实较少。怀特海从黑格尔那里学到了如何避免康德的批评,即思辨哲学仅仅为站不住脚的论证提供支持。这种黑格尔式的方法是十分简单的。我们可以容易地使这种支持无效,条件是避免论点、论据结合在一起。黑格尔的哲学不进行争论,而只是制定律则。必须承认,与黑格尔相反,怀特海不装成一幅揭示最终真理的样子。他没有把自己的哲学描述成无可争议的教条。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是一个教条主义哲学家。他甚至强调自己哲学的不完美性。但如同所有的新黑格尔主义者那样,他采取了不用论证来构建哲学的武断方法。我们要么就接受它,要么就舍弃它。但我们不能讨论它。(我们实际上面对着“无理性的事实”,不是培根所称的经验的无理性事实,而是人的形而上学的妙想的无理性事实。购了说明这种非此即彼、不容中庸的方法,我将从《过程与实在》中引用一段话。不过,我必需提醒读者:虽然我是精心选择这一段话的,但如不读这本书本身,它们就形不成任何意见。

      全书的最后一部分,标题是《最后的解释》,包括两章:《理想的对立》(例如,本章中有“永恒与流转”一节,就是柏拉图体系中的一部分;我们已经以“变化与静止”为标题涉及过它。)和《上帝与世界》。我从后一章中引述。这一段由两个句子引出:“最终的总结只能以一组正反论题来表示。这些正反论题的显而易见的自相矛盾取决于对不同的存在范畴的忽略。在每一个论题中,都存在着把对立转变为对照的意思上的转移。”这就是引子。它使我们为接受“明显的矛盾”打下基础,并告诉我们这“依赖”于某种忽略。这似乎表明,避免这种忽视,就会避免矛盾。但这是怎么实现的,或更确切地说,作者心中想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不得不要么接受它,要么舍弃它。现在,我引用没有丝毫论证的宣称的“正反论题”或“明显矛盾”:“世界是永恒的、上帝是转流的和世界是流转的、上帝是永恒的,两种说法同样正确——说上帝是多、世界是一与说上帝是一、世界是多同样正确。”我现在不想批评这种对希腊哲学狂想的重复。我们可能实际上对承认此与被同样为真采取了想当然的态度。但我们被许诺有一“明显的自我矛盾”。我想知道哪里能出现自我矛盾。因为对我来说,即使是矛盾的出现也不是明显的。比如,自我矛盾应该是这句话:“柏拉图是快乐的且柏拉图不快乐。”以同样的“逻辑形式”(也就是说,那些用适当的名称代替“柏拉图”,用一个表示性的词代替“快乐”的所有句子)出现的句子也是自我矛盾的。但下面的句子明显不是矛盾:“说柏拉图今天快乐与说柏拉图今天不快乐,同样是正确的。”(因为柏拉图已死,此与彼同样为“真”。)没有相同或相似形式的其他句子可以称作自相矛盾,甚至于它恰巧为假也如此。这仅仅是表明了为什么我对“明显的自我矛盾”这个问题的逻辑方面感到困惑。我感到此书全书都是这样令我不知所云。我就是不知道该书的作者想通过它表达什么意思。很可能,这是我的过错而不是他的过错。我不是上帝的选民。恐怕许多其他人也与我处在同样的境况。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本书的方法是非理性的。它把人类分成两个部分:少数的上帝选民及多数的迷途之人。不过,像我这样迷惑的人,我只能说,依我看,新黑格尔主义者看起来不再像缝着几块新补丁的七拼八凑的被褥,不再如康德所描述的了。它现在看起来如同从这个被褥上撕下来的几捆补丁。

      我将这个问题留给仔细研读怀特海著作的人。如果他可以找到评价这种进步的标准,那么就让他去决定这个问题是否经得起“真正的检验”,与康德抱怨的停滞所困扰的形而上学体系相比,是否体现出了进步。我也将让这个人去判断:如果用康德对形而上学的另外一段评述之语作为这些论述的结尾,是否适当?这段话是:“就一般形而上学和我对其价值所作的种种表述,我承认自己所做的阐述可能在某个地方条件不成熟及不够谨慎。但我不愿隐藏一种事实,那就是我只是厌恶地、甚至以类似于憎恨的情感看待那些时下流行的充满智慧著作中的那种膨胀的虚饰。因为我满足于所选择的错误方式,满足于已接受的方法必定会永无休止地增加愚昧与错误,满足于即使完全消除所有这些幻想的成就也不可能像具有令人沮咒的成果的假科学那么有害。”

      我这里想要涉及的第二个当代非理性主义的例子是A.J.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我想说清楚的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本书,是因为我认为这本书十分伟大、有趣,比我所知道的其他当代非理性主义者和历史主义者的著作要好。我没有资格来评论汤因比作为历史学家的功过是非。但与其他当代人历史主义及非理性主义哲学家相比,他有许多富于刺激性、挑战性的事情值得人们评说。至少我发现他如此,并且我在他那里得到许多有价值的建议。我不指责他在自己历史研究领域里的非理性主义。因为他在比较支持或反对某一历史解释的证据时,总是毫不犹豫地使用论证的基本理性方法。比如,我记得他对《福音书》作为历史记录的真实性进行的比较历史研究,否定了它的真实性。虽然我不能判断他的证据,但这个方法的合理性是没有问题的,并且这更值得赞赏,因为他对基督教正教的普遍同情,这使得他难以为非正统基督教的观点辩护。我也同意他书中表达的许多政治倾向,尤其是赞同他对现代民族主义、部落主义及与之相关的“拟古主义”(即文化上反动的倾向)。

      虽然上述那些优点,我选择汤因比的伟大著作指责其为非理性的原因是:只有当我们在一部成功之作中看到这个学说的影响,我们才会充分认识它的危险。

      我所说的汤因比的非理性主义表现方式各异。其中之一就是他屈从于我们这个时代广泛流行和很是危险的时尚。我指的时尚是不严肃对待论证、只看表面价值。至少是浅尝辄止,反把论证视作深层次非理性动机和倾向的自我表现形式。这是在上一章中批判的社会分析的态度,是同时在思想者的社会环境中寻找无意识动机和决定因素、而不是首先检验论证本身有效性的态度。

      在前两章中,我已经试图要说明:这种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是正当的。在作者不能提供论证或所提供论证明显地不值得考虑时,情况尤为如此。但如果大家不想对严肃的论证采取严肃的态度,那么我相信我们的指责其非理性主义是正确的、甚至对这种做法采取同样的态度以进行回击也是正确的。因此,我认为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做出如下的社会分析判断:汤因比没有严肃地对待严肃论证,是20世纪唯理智论的典型;这种唯理智主义通过遁入宗教神秘主义而表达了它对理性及合理解决我们面;临的社会问题的幻灭、甚至是失望。

      我把汤因比对待马克思作为拒绝进行论证的例子。我做这种选择的原因如下:第一,它是我及本书读者所熟知的内容;第二,它是我在大多数方面都与汤因比不谋而合的话题。他对马克思政治和历史影响的主要评价,与我用更缺乏想象力的方法得出的结论相同。的确,这是其论述体现了历史直观的一个话题。如果我反对汤因比而捍卫马克思的理性,那么我就会被别人怀疑是马克思的辩护者。这是我不敢苟同之处:汤因比没有把马克思看成一个理性的人和为其说教提供论证的人。的确,汤因比对马克思及其理论的论述,表现出汤因比的著作给人的一般印象,即论证是一种不重要的说话形式,人类的历史是情感、激情、宗教、非理性哲学及可能还是艺术和诗的历史,但它与人类理性和人类科学的历史无关(在其关于人类文明生命周期的历史主义研究的最初六卷著作中,竟未有提到伽利略、牛顿、哈维、巴斯德等人的名字)。

      关于汤因比和我在对马克思一般看法上的共同点,我要提醒读者回想一下我在第1章提到的被选择人民和阶级间的相似性。在其他不同的地方,我对马克思关于历史必然性、尤其是社会革命的不可避免性的理论做了批判性的评述。这些思想被汤因比以一贯出众的才华连结在一起。他写道:“马克思主义中明显的犹太思想是关于暴力革命的天启观点。这种暴力革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是由神自身决定的律则。它就是要把现在无产阶级和少数统治者的地位一下子颠倒过来,把被选择的人民从这个世界的最底层上升到最高层。马克思使‘历史必然性’的女神代替了耶和华全知全能神的地位,西方世界的无产阶级取代了犹太民族。他的弥赛亚王国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但传统犹太天启思想通过这种乏味的虚饰而突出出来。它实际就是哲学大师以现代面貌出现的前期犹太法师马长比的犹太教。”如果这段措辞精彩的话只是一个精彩的类比,则我肯定不会与之有太大的分歧。但如果它是对马克思主义(或其一部分)的分析,那么我必须加以反对。马克思毕竟写了《资本论》、研究了自由资本主义并为社会科学做出了严肃而重要的贡献。即使许多方面已过时,也是功不可没。的确,汤因比的这段话是严肃的分析。他相信他的类比和比喻有助于对马克思的严肃认识。在这一段的《附录》(我从中只引用了一个重要的部分),在“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与基督教”这个题目之下,他论述了马克思主义者可能会对如此描述马克思主义而提出的反对。这个《附录》本身毫无疑问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严肃讨论,这点可以从这么一个事实中看得出来,即第一段的开头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可能会反对……”并且第二段的开头是“为了答复马克思主义者对于这几句话的反驳……”但如果我们仔细地探求这个讨论,我们就会发现它甚至未论及马克思主义的合理论证和主张,并不用说仔细研究了。关于马克思的理论及理论真假问题,我们未听到一个字。在《附录》中提出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一个有历史渊源的问题。因为汤因比所认定的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者们不会像任何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对一个观点提出异议。这个观点就是:马克思主张把旧思想、旧社会主义建立在合理、科学的基础之上。相反,马克思主义者反对(我引用汤因比的话)的观点是:“在马克思哲学的总结性描述中,我们只是把它分析为犹太的、黑格尔的和基督教的构成要素,而没有提及马克思理论最显著的部分即社会。马克思主义者将告诉我们,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生活方式,它是不能被追溯到基督教、犹太及其前马克思的任何渊源,是马克思体系中的一个最早的因素。”这是汤因比借马克思主义者之口提出的反对,虽然任何马克思主义者、即使他除了《共产党宣言》什么也没有读过,肯定也会知道马克思本人早在1847年就对马克思之前的七或八种社会主义做了区分,其中有他们所称的“宗教社会主义”或“基督教社会主义”;他还知道马克思从未梦想过发现社会主义,而只是使之合理化,或如恩格斯表述的那样,马克思完成了社会主义由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然而,汤因比忽略了所有这一切。汤因比写道:“为了回复马克思主义在这些方面的反对,我们愿意承认社会主义所代表的理想的人道和建设性,承认这种理想在马克思意识形态中所起作用的重要性。但我们不能同意社会主义是马克思最初的发现这个观点。就我们这一方面而言,我们将指出:在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被人们知道以前,基督教社会主义就已被实践、传播。当轮到我们发动进攻时,我们将坚持马克思主义来源于基督教传统……”我当然不会否认这种演化关系,而且每个马克思主义者也能够在丝毫无损于自己信仰的情况下承认它。因为马克思的教义不是说马克思是人道、建设性理想的发明者,而是说他是一个通过纯粹理性的手段来说明社会主义将会到来及如何到来的科学家。

      我要问,汤因比对马克思主义在与其理性主张无关的方面的讨论,这如何解释?我可以看到的推一解释是:马克思的理性主张对汤因比来说,没有意义。场因比只是对它如何作为一种宗教而起源这个问题感兴趣。我最不愿意去否认它的宗教特征。从历史根源及环境的观点去论述哲学或宗教的方法,在前几章中讲到的历史主义(与历史循环论无关)态度至少可以称得上是片面的。这种方法容易导致非理性主义,这点可以从汤因比对我们称之为理性的人类生活重要领域给予的忽视(如果不是蔑视的话)中看得出来。

      汤因比在对马克思影响的评价方面,得出结论:“历史的裁决是:基督教社会意识的复苏已成为卡尔·马克思的伟大的积极成就。”我当然对此没有太多的反对意见。也许读者还记得我也强调过马克思对基督教的道德影响。结果,我不认为汤因比充分地考虑到这种伟大的道德思想,即被压迫者应该解放自己,而不是坐等剥削者的施舍。当然,这只是观点上的分歧,我不想剥夺汤因比保持自己观点的权利。这种权利,我认为是正当的。但我要提请大家注意“历史的裁决是”这个语句及其蕴涵的历史循环主义的道德理论及道德未来主义。因为我认为我们不能、也不必逃避为我们自己所决定的这些事情。如果我们不能通过这种裁决,历史也不能。

      关于汤因比对马克思的评论,我们就谈这些。关于其历史主义或历史相对主义更一般的问题,可以说他对这点很了解,虽然他没有将其作为所有思想的历史决定性原则、而只是作为可以应用于历史思想的有限原则来加以阐述。因为他解释了他把“所有历史思想不可避免地与思想家所处的时间、地点具体情况有关……这一规律’作为“出发点”。这是一条任何人类天才都不能逃脱的人性法则。这种历史主义与知识社会学的相似性极为明显。因为“思想家所处的时间、地点”明显不是别的,而只是“历史环境;”而这与知识社会学所以说的“社会环境’湘似。这种差异,如果有的话,只能是汤因比把他的“人类法则”局限于历史思想,我对此感到是一个有点儿奇怪、甚至是无意的限制。因为存在一条不适用于一般思想、而只适用于历史思想的“任何人类天才都逃脱不了的人类法则”,这有点儿是不可能的。

      在上两章中,我已涉及了历史主义和社会学主义所包含的无可非议但却十分琐屑的真理核心。我在这里就没有必要再重复了。然而,至于批评,值得指出来的是:如果汤因比的命题摆脱了历史思想的束缚,那是因为它不是悖论,因此就几乎不能被认为是“合理”。(它是说谎者悖论的又一形式。因为如果没有什么天才人物可以不体现其社会环境形式的特点,那么这种联系本身只能仅仅是对其作者的社会环境形式、即我们当今的相当形式的表达。)这个观点不仅有形式逻辑的意义。因为它表明了历史主义或历史分析可以被应用于历史评论本身。这在一种思想受到理性论证的批评之后,的确是一种可行的处理方法。由于历史主义受到如此的批评,我现在冒着历史分析判断之嫌,指出历史主义是我们这个时代虽有些过时,但却是典型的产物。更为确切地说,它是我们时代社会科学典型落后的产物。它是对干涉主义典型的反应,是对理性化和工业合作时期的典型反映。这个时期也许比其他任何历史时期更需要对社会问题使用理性方法。不能达到这些要求的社会科学因此喜欢通过处心积虑地攻击这种科学对社会问题的适应性来为自己辩护。总结我的历史分析判断,我敢说汤因比的历史主义是一种辩解性的反理性主义。它产生于对理性的绝望,极力想遁入过去和对于未来的预言。如果稍有区别的话,则历史主义必须被理解为历史的产物。

      这种判断为汤因比著作的许多特点所证实。一个例子是他强调彼岸对此岸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影响了今世的发展进程。比如,他谈到穆罕默德“悲剧性的世俗成功”时,说这种提供给先知在这个世界上采取行动的机会是“一种他的灵魂不能起而应之的挑战。承认……他将放弃高贵荣耀的先知角色,而满足于有所作为的政治家的普通角色”。(换言之,穆罕默德向耶稣抵制的诱惑屈服过。)因此,罗耀拉从普通士兵转变为圣人得到了汤因比的赞许。但人们可能会问:这个圣人不能也成为一名成功的政治家吗?(但如果它是耶稣会的问题,那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这种领导方式具有十足的彼岸性。)为了避免遭受误解,我想澄清的是:我个人把许多圣人都排在多数或几乎全部我认识的政治家之上,因为我一般不为政治成功所动。我引用这一段话是把它仅仅作为我的历史分析判断的证明:现代历史先知的这种历史主义是逃避哲学。

      汤因比的反理性主义在许多其他地方是很突出的。比如,在对宽容的理性主义概念的攻击中,他使用了范畴以代替论证,如与“低贱”相反的“高贵”。那一段涉及了以理性借口为由“消极”躲避暴力与彼岸性的正直非暴力之间的对立,说明这两种情况“在意思上……彼此相对”。下面是我记得的一段话:“至少,非暴力行为体现出的只是与犬儒式的对以前从事的令人厌恶的暴力行为的幻灭,不是高贵的和富有建设性的……这种不光彩的非暴力行为的例子是西方世界奉行的从17世纪到现在的宗教宽容。”人们很难抵制住这种复仇的诱惑,用汤因比自己的话去问:是否这种对西方民主或宗教宽容的不光彩的攻击,比对于理性犬儒式的幻灭更高尚、更富于建设性?它是不是反理性主义的臭名昭著的例子?这种反理性主义已经是(不幸的是,现在还是)在西方世界流行、特别是从黑格尔时代到今天一直被令人厌恶地实践着。

      当然,我对汤因比的历史分析不是严肃的批评。它只是一种恶意的反击,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的基本批评是在于这些不同的方面。如果由于我浅涉历史主义而使得这种廉价方法成为时尚,则我真地要感到抱歉。

      我不希望被人误解。我对宗教神秘主义没有敌意(仅对好战的反理主义的唯理智论有敌意)。任何企图压制宗教神秘主义者,我将首先起来进行反击。我并不是在宣扬宗教的不宽容。但我主张信仰理性、主张理性主义、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和其他的教义一样,也有权利要改善人类的事物,尤其是国际犯罪的控制及和平的建立。场因比说:“人文主义者以其全力献身于……使人类的事务在人的控制下。然而……除非在超人的并以人性为其部分的统一基础上达天堂的巴比伦通天之塔。这是非常奇特和偏颇的……。”如果我对他的了解没有错的话,汤因比认为人文主义者根本没有机会将国际事物置于人类理性的控制之下。他诉诸柏格森的权威,主张只有归顺于一个超人的整体,才能拯救我们。他更主张,没有理性的途径、没有“现世的途径”能够废弃部落式的民族主义。我并不在意他将人文主义者对理性的信仰称为“现在的”,因为理性政治的原则本来就是认为不可能在世上建立天堂。不过,人文主义的种种行为已经证明它是一种信仰。我虽然和大多数的人文主义者一样,相信基督教所提倡的神的父爱对建立人的互爱有很大的贡献,但我也相信那些破坏信仰理性的人,对这种目标不会有多大的贡献。

    第二十五章 历史有意义吗? 

        一

      在本书接近结束时,我希望再次提醒读者,这些章节不打算写成像历史主义通史之类的东西,它们只是这部历史零星的旁注,而且是相当私人性的注解。此外,它们形成了一种社会和政治哲学的批判性导论。而它与这些章节密切相关,是因为历史主义是一种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或者非道德的)哲学,而且从我们的文明开始起,它就一直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因此,不讨论社会、政治和道德的基本问题,是难以评论历史主义的历史的。但是,不管承认与否,这种讨论必然包含一种强烈的个人因素。这并不意味本书中的大部分纳粹是一种意见的问题,在不多的表述我自己对道德和政治问题的建议或判断的地方,我总是让这种建议或判断的个人性质显得很清楚。也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讨论题材的选取是一件个人选择的事情,而不像在科学论文中那样。

      然而,在某些方面,这种差异是一种程度的问题。甚至一门科学也不只是“一堆事实”,它至少是一种搜集,因此要依赖于搜集者的兴趣与观点。在科学中,观点通常是由一种科学的理论所决定,这也就是说,我们从无限的事实和事实的无限表象中选取那些引起我们兴趣的事实和事实表象,它们多多少少与先行的科学理论有关。从这些思考中,科学方法中的某派哲学家已经总结道,科学总是在循环论证,而且,就像艾丁顿指出的:“我们发现自己永远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因为在理论形式上,我们只能得到我们自己已经投入其中的事实经验。但这不是一种站得住脚的论据。虽然我们通常确实是只选择那些已经与某些先行理论有关的事实,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只选择那些证明、重复理论的事实,科学的方法毋宁是在探求那些可以反驳理论的事实。这就是我们所说检验理论——看看我们是否能够发现理论中的缺点。而且,尽管事实的搜集是在理论的指导下进行的,并且只要理论能经得住这些检验就能得到确定,但这些事实并不只是先行理论的空洞重复。只有当事实没有推翻理论的预言,反而确证了预言,它们才证明了理论。因此我认为,推翻或否证一种理论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构成了检验理论的可能性,这才是理论的科学特性;事实上,一切理论的检验都是企图否证在这种理论帮助下得出的预言,为科学方法论提供一条线索。这种科学方法规被科学史所证明。科学史表明,科学的理论常被实验推翻,而推翻理论恰是科学进展之轮。我们不能赞成科学是循环的那种主张。

      但在这种主张中有一点是真的,即,一切有关事实的科学描述都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它们总是建立在理论基础之上。这种情形最好通过与探照灯加以比较而得以描述。(我通常称把“科学的探照灯理论”与“心灵的戽斗理论”进行对比。)要使事物变得可见,要依赖探照灯的位置、我们所指的方向、灯光强度、色彩等。当然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被照的物体。同样,一种科学的描述在较大程度上也依赖于我们的观点、我们的兴趣,而这些通常与我们希望检验的理论或假设有关,尽管它也建立在所描述的事实基础上。实际上,理论或假设可被称为是一种观点的结晶。因为如果我们试图形成我们的观点,那么,这种形成通常就是被称为“工作上的假设”,这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暂时的假定,它的功能就是帮助我们选择和安排事实。但是我们应该清楚,在这种意义下,没有任何理论或假设不是“工作假设”,无一例外。因为没有一种理论是终极的理论,同时每一种理论都在帮助我们选择和安排事实。一切描述都具有选择的特性,这使得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对的”。不过惟有在这种意义下,如果我们的观点不同,我们就不能够提供这种、而是他种描述。这也可能影响我们对描述的真理性的信仰,但是它并不会影响描述的真假问题,在这种意义下,真理并不是“相对的”。

      大致说来,一切描述都具有选择性的理由是因为,构成我们世界的事实表象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和多样的可能性。为了描述这无限的丰富性,我们只能用有限的语汇来处理。因此,我们可以随意描述:我们的描述总是不完整的,仅仅是一种选择,并且所描述的事实总是事实中的一小部分。这表明,要避免一种有选择性的观点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想这样做也不足取;因为即使能这样做的话,我们也不会得到一种更“客观”的描述,而仅仅是一堆完全互不关连的陈述。当然,观点是不可避免的,躲避观点的天真的想法只能导致自我欺骗,导致不加批判的运用一种不自觉的观点。叔本华认为在历史的描述中,历史有“无限的主题”,这种说法倒更具真理性。因此,历史和科学一样,我们不可能避免一种观点。吉坚信能避免,惟有导致自欺和缺乏批判的态度。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被允许否证任何事物,或轻易就能获得真理。任何特别的对于事实的历史描述,不论判定其真假如何困难,总是要么为真要么为假。

      这样一来,历史的立场就与自然科学(例如物理学)的立场相类似了。然而,如果我们把“观点”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和在物理学中所起的作用作比较,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种巨大的差异。众所周知,在物理学中,“观点”通常是由一种物理理论来提供的,并且能够被新的事实来检验。而在历史中,事情就不这样简单了。

        二

      让我们稍仔细地考虑一下理论在自然科学,如物理学中所起的作用。这里,理论有几个相关的任务。它们既帮助科学的统一,又帮助解释和预测事件。关于解释和预测的问题,我也许可引用我自己著作中说过的话:“给某一事件以因果性的解释,意味着推演出一种陈述(此陈述将被称作‘预测’),此陈述描述了该事件,它与某种单称或特称语句(我们称之为初始条件)一起,作为演绎出某些普遍规律的前提。例如,如果我们发现一条线只能负一磅的重量,而我们要对这条线断了作因果性的解释,那么我们只能说它承受了两磅的重量。如果我们分析这种因果性解释,那么就会发现其中有两种不同的构成因素:(1)我们对自然的普遍规律的特性设定了某种假设。在上述情况中,也许是‘当某条线所受的张力,超过那条线所能承受的最大张力时,它就会断。’(2)我们对问题中的特殊事件设定了某些特别的陈述(初始条件)。在上述例子中,我们可以有两种陈述:‘这条线最大的张力是一磅’和‘这条线上承受了两磅的重量’。这样我们就有两种不同的陈述语句,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完整的因果性解释,即:(1)具有自然规律特性的全称陈述,(2)与问题(即初始条件)相关的特殊情况的特称陈述。现在,在初始条件(2)的帮助下,我们能够从普遍规律(1)推演出下列特称陈述(3):‘这条线将会断’。我们也可以称结论(3)为一种特殊的预测。初始条件(或更严格地说,通过它们所描述的情况)通常被称为该事件的原因,预测(或更严格地说由预测所描述的事件)作为结果:例如,我们会说“将两磅的重量放在只能承受一磅重量的线上是线断的原因”。

      从这种对因果性的解释的分析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些东西。首先,我们不能以一种绝对的方式谈原因和结果。一个事件是另一个事件的原因,另一个事件是这一事件的结果,是相对于某种普遍的规律的。然而,这些普遍的规律是如此的平常(比如在我们的例子中),以至于我们把它们看成是理所当然的规则,而不刻意使用它们。其次,为了预测某些特殊事件而运用的理论,另一方面也是这种理论在解释这个事件。因为我们把所预测的事件与实际观察到的事件作比较来检验一种理论,我们的分析也就表明了理论如何能够被检验。不论我们用一种理论是为了解释,还是为了预测或检验,都依赖于我们的兴趣,依赖于我们所约定或假定的各种命题。

      因此,在所谓的理论的或普遍性的科学(比如,物理学、生物学、社会学等)中,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普遍的规律或假设。我们希望知道它们是否为真,因为我们从未能够直接地确定它们的真理性,我们就采取了排错法。我们对特殊事件的兴趣,例如,对我们通过原始条件和预测所描述的实验的兴趣,多少是受到限制的。我们之所以对它们感兴趣主要是把它们作为某种目的的方法,通过这些方法,我们能够检验普遍的规律,而普遍的规律本身才是我们感兴趣的,并且使我们的知识得以统一。

      在应用科学方面,我们的兴趣是不同的。一个运用物理学来建造桥梁的工程师,其主要兴趣在于预测:(通过原始条件)所描述的某种桥梁是否能承受某种负荷。对他来说,普遍的规律是一种目的的方法,并把普遍的规律视为理所当然的。

      因此,在检验普遍的假设和在预测特殊的事件方面,纯粹的和应用的科学兴趣是各不相同的。但是有一种深层的兴趣,那就是解释一种特殊的或独特的事件。如果我们希望解释这样一种事件,例如,一次确定的车祸,那么我们通常会默默地假定大量常见的普遍规律(如,在某种张力下,骨头会断裂,或者是,任何机车在某种方式下与人体碰撞都将产生足够的使骨头断裂的张力等),因此主要的兴趣是在原始的条件或在原因方面,正是与这些常见的普遍规律结合在一起,才能解释所考察的事件。因此,我们通常会假设性地提出某些原始条件,然后试图找到一些证据以发现这些假设性地提出的原始条件是否为真。也就是说,我们通过新的预测(在其他并且是平常的普遍规律的帮助下)来检验这些从原始条件中得出的特殊的假设,而这些新的预测会遇到可观察的事实。

      我们发现我们自己很少有必要去为普遍的规律操心,这些规律就在解释之中。操心也只是发生在当我们观察到一些新的或奇怪的事件时,如一种意外的化学反应。如果这种新的事件导致了新假设的形成和验证,那么对它的兴趣主要产生于某些普遍性的科学观点。但是一般说来,如果我们对一些特别的事件和对它们的解释感兴趣,我们就会把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普遍规律规为理所当然的。

      现在,这种对特殊事件和它们的解释感兴趣的科学可以被称为“历史科学”,而与普遍性的科学相区别。

      这种历史观清楚地表明,为什么那么多历史和历史方法的研究者强调,吸引他们的是特殊的历史事件,而不是任何所谓的历史的规律。从我们的观点看,不可能有历史规律。普遍化完全属于另一类不同的兴趣,与对特殊事件及其因果性解释的兴趣(这就是历史)大相径庭。那些对规律感兴趣的人,就必然转向了普遍性的科学(如,社会学)。我们的观点还清楚地表明,为什么历史常常被描述为“实际所发生的过去的事件”。这个描述很好地表明了历史研究者的特殊兴趣,与普遍性的科学研究者的兴趣相反,不过我们将提出某些反对它的理由。而且,我们的观点解释了为什么在历史中,我们要比在普遍性的科学中更多地遇到其“无限的主题材料”这些问题。因为普遍性的科学中的理论和普遍规律既引人一种“观点”,也引入一种一致,因为对任何普遍性的科学来说,它们产生了它的问题、它的兴趣中心以及研究重点、逻辑结构和陈述等。但在历史中,我们没有如此统一的理论,或者说,我们没有大量的可以自然而然运用的普通的普遍规律,它们实际上没有任何影响,因此完全不能给主题材料创造一种秩序。例如,如果我们指出波兰1772年的第一次分裂是因为它不能抵抗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的联合力量,那么我们已经不自觉地运用了一些日常的普遍规律,如“对两个同等装备和指挥的军队来说,如果一方占有人数上的优势,那另一方就永远不会取胜”。(对我们的目的来说,无论是用“永远”还是“很难”,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条规律也许被描述为军事力量社会学的一条规律,但是因为它太常见,以至对社会学研究者来说就不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或者引不起他们的注意。如果我们用凯撒的野心和精力来解释他渡卢比孔河的决定,那么,我们是在用一些非常常见的心理学概括,而它们将很难引起一个心理学家的注意。[ 事实上,大多数的历史解释都不是太多地运用了日常的社会学和心理学规律,而是不自觉地运用了我在第14章中曾经描述的“情境逻辑”,也就是说,除了描述个人的兴趣、目的和其他情境因素(如对某人有用的信息政十的原始条件,不自觉地并且最接近地假定了日常的普遍规律,即神智健全的人通常或多或少是按理性行动的] 。

        三

      因此,我们看到,那些历史解释所运用的普遍规律既没有结历史提供一种选择性的、统一的原则,也没有为历史提供‘观点”。在一种非常有限的意义上,封闭的历史可以为一种事物的历史提供这样一种观点,比如,权力政治学史、经济关系史、技术史或数学史就是这样的例子。但是,一般来说,我们需要进一步的有选择性的原则和观点,它们同时也是兴趣的中心。而这些原则和观点是由先行的观念所提供的,这些先行观念在某些方面与普遍规律相似,例如,像下列这个观念:“伟人”的个性,或者“民族性”,或者道德观念,或者经济条件等对历史而言是重要的。然而,有必要看到,许多“历史理论”(它们也许最好被称作“难理论”)在其性质上与科学理论有很大的不同。在历史(包括像历史地理学这种历史性质的自然科学)中,我们所使用的事实常常受到严格的限制,而不能随意被重复或补充。它们是根据一种先行的观点来收集的,所谓的“历史资料”仅仅记录了那些引起足够兴趣而加以记录的事实,因此,资料通常只包含那些适合一种先行理论的事实。同时,如果没有进一步的事实可资利用,通常就不可能检验这个或任何其他的后继理论。于是,这些不可检验的历史理论便被直接指责为循环论证,在这种意义上,这种指责曾经被不公正地加到科学理论身上。与科学理论正相反,我将把这些历史理论称为“一般性解释”。

      各种解释是重要的,因为它们代表了一种观点。而且我们已经看到,观点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历史中,一种能够被检验,因此具有科学特性的历史却很难得到。因此,我们绝不能认为,一般性解释与我们的所有记录相符就能够得以证实。我们必须记住它的循环性以及这样的事实:总有一些其他的(也许是不相容的)解释与同样的记录相符,而且,我们难以像物理学那样,能够得到新的资料来进行判决性的实验。历史学家经常看不到和自己的解释一样的也适合事实的任何其他解释。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即使在物理学领域中,尽管有大量的可靠的事实,也需要不断进行判决性实验,因为旧的实验完全和两种相互竞争的、不相容的理论相符合(试想一下日蚀实验,它需要在牛顿和爱因斯坦的重力理论之间作出选择),那么,我们就会放弃这种朴素的信念:任何一组确定的历史记录只能够以惟一的方法加以解释。

      但是,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一切解释都具有同等的价值。首先,总有一些解释确实与认可的记录相左;其次,如果要避免被记录证伪的话,总有一些记录需要或多或少的似真的辅助性假设;再者,有一些解释不能与某些事实相关,而其他的解释却能与此相关并给予“解释”。因此,即使在历史解释的领域中也可以有大量的进步。进一步讲,在上述的多少是普遍的“观点”和那些特殊的或单一的历史假设之间,也许存在着各种中间过程,它们在历史解释中发挥着假设性的初始条件,而非普遍规律的作用。这些假设常常能够得到充分的检验,因此与科学的理论相当。但有些特殊的假设与那些普遍时难理论十分相似,我曾经把它们叫做解释,并且可以相应地归类于那些“特殊的解释”。因为有利于这种特殊的解释的证据,在性质上与某些普遍的“观点”一样,正是一种循环论证。例如,我们仅有的力量也许就是给自己关于某种事件信息,而这些信息只适合于他自己的特殊的解释。而我们试图得出的关于这些事实的大部分特殊的解释,在它们必须适合解释(这种解释用在最初的事实选择上)的意义上讲,是循环论证。因此,如果我们能够给予这种资料一种解释,而这种解释超出我们力所能及之外(例如,我们对柏拉图著作的解释就是这样),那么,我们的解释也许就具有某些与科学假设相似的外部特征。但是从根本上讲,我们必须记住的事实是,能够被轻易运用的证明某种解释的证据,如果它能够解释我们所知的一切,则这种证据是非常可疑的,因为我们只有找到反例,我们才能检验一种理论。(而不同的“暴露哲学”的赞同者几乎总是忽视这一点,尤其是那些心理的、社会的和历史的分析者,他们常常受安逸的诱导而认为他们的理论无所不能。)

      我前面说过,各种解释也许是不相容的,但是,只要我们把它们仅仅看做是观点的结晶,那么它们就不是不相容的了。例如,人类是稳定进步(朝着开放社会或某种其他目标)的这种解释就与人类逐渐退化或倒退这种解释不相容。但是人们把人类历史看做进步史的“观点”就不必然与那种把人类历史看做是退步史的观点不相容,这就是说,我们既能够写一部朝向自由的进步人类史(例如,包括反对奴役的过程),又能写另一部倒退和压迫的人类史(也许包括白色人种对有色人种的影响这类事情)。这两种历史不仅并不冲突,而且它们可以相互补充,就像从不同角度看同一风景而看到两种景色一样。这样考虑问题极具重要性。因为每一代人都有其自身的困难和问题。因此有其自身的兴趣和观点,这导致每一代人都有权以自己的方式考察和再阐释历史,并且和前代人的方式相互补充。总而言之,因为我们对历史感兴趣,并且也许因为我们希望学习一些东西来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们才研究历史。但是,在一种无用的客观性观念的影响下,如果我们对从自己的观点中提出历史问题感到犹豫,那么历史就不能服务于这两种目的。我们不应认为,如果我们的观点是有意识地并且是批判性地应用于问题,就将次于这样一种作者的观点:他天真的相信他不是阐释历史,而是达到了一种客观性的水平,这种客观性使他能够揭示“那些过去实际发生过的事件”。(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在本书中,所能发现的那些甚至是显而易见的个人评论也是正当的,因为它们与历史的方法相一致。)主要的事情是要意识到自己的观点,也就是说,尽可能有意识地避免陈述事实时的无意识及产生的非批判性的偏见。在其他一切方面,解释必须为自身辩护。解释的丰富性和阐明历史事实的能力,解释的魅力和阐明当今问题的能力,这些都是解释的价值。

      总之,不可能有“事实如此”这样的历史,只能有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紧迫需要。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困难如何与过去相关,我们想看到一条道路,我们可以沿着它找到我们感受到讲且所选择的主要使命的答案。如果理性的和公正的方法不能作出回答,这就确实需要产生各种历史的解释。在这种需要的压力下,历史主义者用“我们正在走的是哪条路?从本质上讲,历史注定要我们扮演的角色是什么?”这种非理性的、表面上是实际的问题,来取代“什么是我们选择的最紧迫的问题?它们如何产生?而且沿着什么样的途径我们才可以着手解决它们?”这种理性的问题。

      但是,我否认历史主义者有权用自己的方法解释历史,这样公正吗?难道我没有说过:任何人都有这种权力吗?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历史主义者的种种解释是一种例外。那些我们所需要的、公正的各种解释,那些我们决心采用的这种或那种解释,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能够比作一架探照灯。我们用它来照射我们的过去,并且希望用它的光芒照亮现在。与此相反,历史主义者的解释也可以比作探照灯。而是一架对准我们自己的探照灯。尽管我们并不是不可能看清我们周围的任何事物,但它使这变得困难,并且使我们的行动瘫痪。换个说法就是,历史主义者没有认识到正是我们自己在选择和安排历史事实,而他们却相信“历史本身’域“人类历史”,通过其内在的规律,决定着我们自己、我们的问题、我们的未来,甚至我们的观点。历史主义者没有认识到历史的解释应该符合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来自我们所面对的实际问题和选择;相反,他们却相信,我们解释历史的欲望反映了一种深层的直觉,那就是,通过思考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命运的秘密和本质。历史主义试图找到那条人类注定要走的“路”,它试图发现“历史的线索”(如J.麦克默雷所说)或“历史的意义”。

        四

      但是,有这样一条线索吗?历史有意义吗?

      我不希望在这里陷入“意义”的意义问题之中,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大多数人都足够清楚地知道,当他们说到“历史的意义”或“生活的意义或目的”时,它们意味着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正是在以这种意义来问历史的意义时,我认为,历史没有意义。

      为了说明这种意见的理由,我必须首先谈谈,当人们问起历史是否有意义时,他们心目中的“历史”是什么。到目前为止,我自己谈及历史时,好像它不需要任何解释似的。但现在不行了,因为我希望澄清一点,大多数人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历史”根本就不存在。这起码是我说历史没有意义的一个理由。

      大多数人是如何使用“历史”一词的呢?(我们会说,这是一本关于欧洲历史的书,我的“历史”正是这种意思,而不是我们说这是欧洲历史时的意思。)他们在中学和大学里学过历史,他们读历史书,他们看到在“世界历史”或“人类历史”的名义下,历史被看成什么,于是,他们习惯于把历史看成是大致上还算确定的一系列事实。他相信,这些事实构成了人类史。

      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事实的领域具有无限的丰富性,因此就必须有所选择。例如,我们能够根据我们的兴趣,来写艺术史、语言史、饮食习惯史或者伤寒热史(参见秦塞尔所著的《老鼠、虱子和历史》)。当然,它们都不是人类历史(它们合在一起也不是人类历史)。当人们说人类历史时,在他们心目中存在的是埃及史、巴比伦史、波斯史、马其顿史和罗马帝国史,等等,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天。换言之,当他们谈到人类的历史时,他们的意思以及他们在学校所学到的是政治权力的历史。

      没有人类的历史,只有人类生活各个方面的无数的历史。政治权力的历史是其中之一,而它被提高至世界历史。但是我认为,这是对一切得体的人类概念的冒犯。再也没有比把贪污史、抢劫史或放毒史当作人类史更糟糕的事。因为权力政治学的历史不是别的,而是国际犯罪和集体屠杀(它当然包括某些掩盖它们的企图)的历史。这就是在学校中讲授的历史,有些最大的罪犯被颂扬为历史的英雄。

      但是,在具体的人类历史这种意义上,真的没有普遍的历史这类事物吗?不可能的。我相信这必然是一切人道主义者,尤其是一切基督徒的回答。如果存在着什么具体的人类历史的话,那也必然是全人类的历史,它将必然是全体人类希望、斗争和受苦的历史。因为没有一个人比他人更重要。很显然,这种具体的历史是写不出来的。而我们必须有所抽象、省略和选择。但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得到许多历史,在其中,我们就能获得那曾经被渲染为人类历史的国际犯罪和集体屠杀的历史。

      但为什么恰好选择了权力的历史,而不是宗教史或诗歌史呢?这里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是权力影响我们每个人,而诗歌只影响少数人。另一个原因是人有权力崇拜的倾向。毫无疑问,权力崇拜是人类最坏的一种偶像崇拜,是洞穴时代的遗迹之一,也是人类的一种奴性。权力崇拜起源于恐惧,是一种应当受到轻视的情绪。权力政治学为什么成为“历史”核心的第三个原因是那些掌权的人要别人崇拜他们,而他们因此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许多历史学家是在皇帝、将军和独裁者的监督下写作的。

      我知道,这些观点将遇到来自众多方面的强烈反对,包括某些基督教的辩护者。尽管在《新约》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持这个教义,但它却经常被认为是基督教条的一部分,这种教义认为,上帝在历史中显现自身,历史是有意义的,而历史的意义就是上帝的意志,因此历史主义被认为是宗教的必不可少的要素。而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坚信,不论从理性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的观点看,还是从基督教自身的观点看,这种观点纯粹是一种偶像崇拜和迷

      在这种有神论的历史主义背后有什么东西呢?和黑格尔一样,历史主义把历史——政治的历史——看做一个舞台,或者说看做一出冗长的莎士比亚戏剧,而观众要么认为“伟大的历史人物”,要么认为抽象的人类是戏剧的英雄。然后他们问道:“谁写了这个剧本?”当他们回答说“上帝”,他们便认为他们给出了一个虔诚的答案。但是,他们错了。他们的回答简直是亵渎神明,因为剧本不是上帝写的(他们当然知道这点),而是历史学教授们在将军和独裁者的监督下写的。

      我并不否认从基督教的观点来解释历史就像从任何其他观点来解释历史一样,都是正当的,而应该强调的是,我们西方人的种种目标和目的,例如,人道主义、自由、平等,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基督教的影响。但是同时,对自由的历史的淮一理性的、也是惟一的基督教的态度是,我们自己承担自由的历史的责任。在同样意义上,我们承担起创造我们生活的责任,惟有我们的良心才能对我们加以裁决,而不是世俗的成功。那种认为上帝在历史中显现自身和他的审判的理论,与那种认为世俗的成功是我们行动的最终判断和证明的理论彼此难以区别,它与那种认为历史将作出裁决(也就是说,未来的强权即公理)的教条是一回事,它与那种我称之为“道德未来主义”是一样的。主张上帝在通常被称作“历史”的事物中显现自身,在国际犯罪和集体屠杀的历史中显现自身,实在是亵渎神明。因为在人类生活领域中所真正发生的事,是很少被这种残酷的、同时又带有雅气的事件涉足的。那些被遗忘的、不知名的个人,他们的忧伤和快乐、痛苦和死亡,这才是迄今为止人类体验的真实内容。如果历史能告诉我们这些内容的话,那么我当然不应该说在其中看到上帝的指示是亵渎神明。但这样的历史不会、也不可能存在。一切现存的历史,伟人的历史和权力的历史,至多是一场肤浅的喜剧,是一场在现实之后的权力所表演的小丑歌剧(就像荷马的小丑歌剧,奥林匹斯诸神的权力存在于人类斗争的场是背后)。我们最坏的本能就是对权力、对成功的偶像崇拜,它使我们相信这就是实在。在这种不仅是人造的,而且是人伪造的“历史”中,一些基督徒竟然看到了上帝之手。当他们把上帝放入他们渺小的历史解释中时,他们竟然懂得和知道了上帝的旨意。神学家K.巴思在他的《信条》中说:“正相反,我们必须首先承认……当我们说‘上帝’的时候,我们所思和所知的一切并没有接近或理解上帝……而是我们自己所构思和自我创造的偶像之一,不论是‘精神’还是‘自然’,‘命运’或是‘观念’……”(与这种态度相一致,巴思认为“上帝在历史中显现自己的新教教义”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并且是对基督神圣仪式的冒犯。)然而,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这不仅形成了一种狂妄自大的企图,更是一种反基督教的态度。因为基督教教导我们,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认为世俗的成功不是决定性的。“基督在罗马总督派拉多手下受难”,我再次引用巴思的话:“那么派拉多是如何受信条影响的呢?马上可以得出的答案是:这是个时间问题。”因此,那些成功的人代表了那一时期的历史权力,他们在这里起到暗示这些事件什么时候发生的纯粹技术性的作用。那么,这些事件都是些什么东西呢?它们与权力——政治的成功、与“历史”无关,它们也木是犹太人反抗罗马征服者的不成功的、非暴力的民族主义革命(按照甘地的方式)的经历。这些事件不是别的,只是一个人的受难。巴思坚持“受难”一词指的是基督的一生,而不是仅指他的死。他说:“耶稣受难。因此,他没有统治,没有胜利,也没有成功……除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外,他一无所成。他与他的人民和信徒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我引用巴思的话旨在表明,不仅仅我有这种“理性主义”或“人道主义”观点,而且在这种观点看来,崇拜历史成功与基督教的精神显得格格木人。基督教所关心的不是强大的罗马征服者的历史行为,而是(用克尔凯戈尔的话说就是)“一些渔夫给了世界什么”。然而,一切对历史的有神论解释都试图在记录下来的历史中,比如,在权力史中、在历史的成功中,看到上帝意志的显现。

      对这种“上帝在历史中显现的教义”的攻击,很可能会收到这样的答复:基督的成功在他死后,通过受难,基督在人世间的不成功的生命最终作为最伟大的精神胜利而向世人展示,而这就是成功;他的教义之果显示和证明了成功,“最后者将为最先者,最先者将为最后者”的预言也由成功加以确证,这就是成功。换言之,这是基督教会的历史成功,通过它,上帝的意志而得以昭示。但是,这是一条危险的防线。教会世俗的成功是对基督教一种有力的证明这种意思,显然表现出信心不足。早期的基督徒是没有这种世俗的鼓励的(他们相信必须以良知判断权力,而不是相反)。那些相信基督教义的成功史就显示出上帝意志的人应该问问自己,这种成功究竟是不是基督教精神的成功?同时,当教会受迫害的时候,而不是胜利的时候,这种精神是否就不成功呢?而且,哪一种教会更纯洁地体现了这种精神?是受难者的教会,还是得势的宗教裁判所的教会?

      似乎有许多人会承认这一点,就像他们坚信基督教的信息是信则灵一样,但是他们又相信这个信息是一种历史主义的信息。这种观点的一个杰出代表就是J.麦克默富,他在《历史的线索》一书中,发现基督教教义的本质就在历史的预言中,他看到基督教的创立者就是“人性”辩证法的发现者。麦克默雷认为,根据辩证规律,政治的历史一定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世界的社会主义共同体。人性的基本规律不会被打破……正是那些虔信者将得到世界”。但是这种历史主义用确定性代替希望,必然导致道德未来主义。“规律不可能被打破”,这样,在心理学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确信,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将产生同样的后果,最终甚至连法西斯主义都必将导致那种共同体,因此,最终的结果不是根据我们的道德选择,我们也不必为我们的责任担忧。如果我们被告知,在科学的基础上,我们能够确信“最后者将为最先者,最先者将为最后者”,这难道不是用历史预言代替良心吗?这种理论难道不是在危险地靠近(当然与作者初衷相反)这个训戒:“要警醒啊!要记住基督教的创始人告诉你们的东西,因为他是人性的伟大心理学家和伟大的历史预言家。及时加入虔信者的行列吧!因为根据无情的人性科学规律,这是走向天堂的必由之路!”这种历史的线索意味着对成功的崇拜,它意味着,虔信者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将站在胜利的一边。它把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把我曾经描述为马克思的历史主义的道德理论转换为人性心理学和宗教预言的语言。这种解释所蕴含的意思是它在事实中看到了基督教的最伟大的成就:基督教的创始人是黑格尔的先驱者——是一个卓越的、公认的先驱者。

      我的观点是,成功不应该受到崇拜,它不能是我们的审判者,而我们也不应该被它所迷惑。我尤其要表明,我的这种与我所信以为真的基督教义相一致的态度,不应该被误解。这些观点并不是打算用来支持我在上一章所批评的“来世”态度。我并不清楚基督教是否是来世的,但它确实教导我们说,证明人的信仰的惟一途径就是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以实际的(而且是世俗的)帮助。对权力、荣耀和财富这些所谓世俗成功采取一种极度的冷漠,甚至蔑视的态度,完全可能与这种企图相结合,这种企图就是尽力在这个世界上朝人们已经确定的目标前进,而且具有明确的创造成功的目的,这不是为了历史的成功或通过历史来证明,而是就成功论成功。

      在克尔凯戈尔对黑格尔的批评中,可以发现对这些观点的有力支持,特别是支持了历史主义和基督教的不相容性。尽管克尔凯戈尔从来没有完全摆脱他所受的黑格尔教育传统,但是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更清楚地认识到黑格尔的历史主义意味着什么。克尔凯戈尔写道:“在黑格尔以前,有些哲学家试图解释……历史。然而当上帝看到这些企图后也只能微笑,但上帝不直接发笑,因为上帝对他们还有一种通人情的、真实的诚意。但是黑格尔啊?这里,我需要荷马的语言。上帝是如何狂笑啊!一个如此可恶的小教授,他竟然看透了一切事物和一切事物中的必然性。还是他,现在在他的手摇风琴上把~切都给演奏出来:听啊!奥林匹斯的诸神!”接着,克尔凯戈尔谈到了无神论者叔本华对基督教的辩护者黑格尔的攻击:“读叔本华的书让我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他所说的完全是真的,他——作为一个德国人应该如此——做到了谁有德国人才能做到的那种直率。”而且,克尔凯戈尔自己的表述也像叔本华的表述一样直率,他继续说道,黑格尔主义(他称之为“这种卓越的精神的腐败”)是“一切放荡形式中最令人厌恶的”,他说它是“自负的霉素”、“理智的卖淫”和“光荣无耻的坠落”。

      的确,我们的伦理教育和我们的知识教育一样,都坠落了。它因为追求浮华而败坏,它用人云亦云的方式取代了对(所说所做的)事物的批判性的评价。它被历史舞台上(我们是其中的演员)华丽的浪漫观念所败坏。而我们被训练成眼睛朝上来表演。

      要教育人在与其他个体的比较中,对自身的重要性作一种理智的评价。但是,荣誉和命运的伦理学彻底搅乱了整个问题,这种道德一直存在于建立在经典基础之上的教育系统中,这些经典有关于权力历史的浪漫观念,而且,它们的浪漫的部落道德可以追溯到赫拉克利特,这种教育系统的根本基础就是权力崇拜。个人主义和利他主义(再次用一下这种分类)的合理结合——即“真正重要的是人类个体,但我并不认为我有多么重要”这种观点——被抛弃,而代之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自我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浪漫结合。也就是说,自我的重要性、自我情感生活的重要性和其“自我表现”等被浪漫地夸大了,随之而来的是团体、集体和“个性”之间的紧张。这取代了其他个体、其他的人,而且不允许有合理的个人关系。这种态度所蕴含的策略就是“要么统治他人,要么屈服于他人”;要么成为一个与命运搏斗并且赢得荣誉的伟人和英雄(赫拉克利特说:“越是伟大的奋斗会带来越大的声誉。”)要么归属于“大众”,把自己交给领袖并且为集体的更伟大的事业而牺牲。这种夸大自我和集体之间紧张的重要性中,有一种神经质的、歇斯底里的因素。我不怀疑这种歇斯底里,这种对文明的紧张反应是那种强烈要求英雄崇拜的伦理学、统治和服从的伦理学的情感基础。

      这一切的基础中有一个真正的难点。但十分清楚的是(就像我们在第9章和第24章所看到的),政治家应该集中精力与罪恶作斗争,而不应该为“积极”或“更崇高”的价值,如幸福等而奋斗,而从原则上讲,教师却有不同的立场。尽管教师不应该把他的“更高的”价值标准强加给他的学生,但他应该努力激励他们对这些价值的兴趣。他应该关心他的学生的灵魂(当苏格拉底告诉他的朋友要关心自己的灵魂,他是在关心他们)。因此,在教育中的确存在着某些浪漫的或审美因素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不应归于政治学。但是,尽管从原则上讲这是真实的,但它不适合于我们的教育体制。因为它预先假定在教师和学生之间有一种友谊的关系,就像第24章所强调的,这是一种双方必须都自由终止的关系(苏格拉底选择他的同伴,他们也选择了他)。在我们的学校中,正是学生的数量使得这一切变得不可能。因此,试图强加种种更高的价值,这不仅是不成功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更高的价值对有些事物所导致的伤害,要比人们心目当中的理想造成的伤害更具体、更公开。无论如何,那些信任我们的人不应受到伤害,这个原则应该被公认为教育的基本原则,就像它是医学的基本原则一样。对我们的教育体制来说,“不伤害”(因此,“给年青人最迫切需要的东西,以使他们独立于我们,并能够自我选择”)是极有价值的目标。这个目标尽管听起来是不过分的,但它的实现却有些遥远。但是,“更高的”目标,诸如“个性的全面发展”之类,却是时尚,这些目标是典型的罗曼蒂克而且实在是荒谬的。

      在这些罗曼蒂克观念的影响下,个人主义仍然被等同于自我主义(柏拉图就是这样),利他主义被等同于集体主义(即,用团体的自我主义取代个体的自我主义人但是,这对清楚地形成主要问题是一种阻碍,这个问题就是,在与其他个体的关系中,如何对自己的重要性获得一种理智的评价。在这些观点影响下,我们感到,必须追求超越我们自身的某种东西,我们应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并为此牺牲,而这种东西说到底就是负有“历史使命”的集体。我们被告知要作出牺牲,同时又保证,我们这样做法将得到极大的回报。这些观点告诉我们,我们将要作出牺牲,但我们因此也将得到荣誉和声望。在历史的舞台上,我们将成为“主角”和英雄,小的冒险就能取得大的奖赏。在一个只考虑少数人,而没有人关心平民百姓的时期,这是一种令人怀疑的道德。这是政治和知识贵族的道德,只有他们有进入历史教科书的机会。它不可能是那些赞同公正和平等主义的人的道德,因为历史的声望本身不可能是公正的,它只可能被非常少的人得到。而无数的、和那些少数人一样有价值的人,总是被历史遗忘,或许他们才更有价值。

      也许应该承认,赫拉克利特的伦理学,这种认为只有后代人才能给予更高奖赏的学说,在许多方面也许比那种教我们现在追求奖赏的道德学说要优越一点。但它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藐视成功和奖赏的伦理学。这种伦理学不需要谁来发明,这些不是新的东西,至少在基督教的早期,它就被讲授。我们今天的工业和科学的合作又再宣讲这种伦理学。所幸的是,那种罗曼蒂克式的、历史主义的追求名誉的道德似乎正在衰退。“无名战士”就展现了这一点。我们开始认识到,默默无闻地牺牲,也许比公开的牺牲一样有意义,或者甚至更有意义。我们的伦理教育必须适应这一点,必须教育我们做好我们的工作,即使牺牲也是为了这种工作本身,而不是为了得到赞扬或避免受到责备(事实上,我们都需要某种激励、希望、赞扬、甚至责备,但这完全是另一码事)。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工作中,在我们自己所做的一切中,而不是虚幻的“历史意义”中来证明自己。

      我主张,历史没有意义。但这个主张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为历史所做的一切在政治权力史中显得束手无策,或我们必须把它当作一种残忍的玩笑来看待。因为我们能够从这些权力政治学问题出发解释历史,我们所选择的试图解决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我们的时代中。我们能够从我们为开放社会,为理性的统治,为公正、自由、平等,为控制国际犯罪而奋斗的角度来解释权力的政治学的历史。尽管历史没有目的,但我们能够把我们的目的赋予其上;而且,尽管历史没有意义,但我们能够给予它以意义。

      在这里,我们再次遇到自然和约定的问题。无论是自然还是历史都不能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无论是自然的或是历史的事实都不能为我们作出决定,它们不能决定我们将要选择的各种目的。正是我们把目的和意义赋予自然和历史。人类不是平等的,但我们能够决定为平等的权利而奋斗。像国家之类的人类各种机构不是合理的胭我们能够决定为使它们更合理而奋斗。从整体上讲,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日常语言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但我们能够努力成为更理性一点,我们能够训练我们自己把语言当一种理性的交流工具来用,而不是(我们浪漫的教育家所说的)自我表现的工具。历史本身——当然,我指的是权力政治学的历史,而不是指不存在的人类发展史——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但我们能够决定把这两者都给予它。我们能够为开放的社会、反抗它的敌人(他们总是根据帕累托的劝告而悄悄地坚持他们的人道主义的感情)而奋斗,我们能够据此来解释历史。最后,我们可以以同样的方式谈“生活的意义”,正是由我们来选择我们生活的目的将是什么,我们选择我们的目的。

      我相信,这种事实和选择的二元论是重要的。事实之类没有意义,只有通过我们的选择,它们才获得意义。历史主义只是许多想克服这种二元论的企图之一种,它起源于恐惧,因为它怯于承认:甚至对我们自己选择的标准而言,我们也承担着最终的责任。但是在我看来,这样一种企图正好表现出通常被描述为迷信的东西。因为它假定,我们能够在我们没有播种的地方收获,它试图使我们相信,我们只要与历史同步,一切都将,并且必然是一帆风顺,不需要我们作重要的决定(它试图把我们的责任转移到历史身上,最终转移到超越我们自己的恶魔般的权力游戏身上。它试图把我们的行动建立在这些权力背后的意图基础之上),而这些背后的意图只有在神秘的灵感和直觉中才向我们展现。因此,它把我们的行动和我们自己放在这样一种人的水平之上,这种人从占星术和梦中获得灵感,在彩票中选择他的幸运数。就像赌博一样,历史主义起源于我们对我们行动的理性和责任的绝望。它是一种贬值的希望和贬值的信仰,它试图用一种起源于伪科学,关于星相、“人性”或历史命运的伪科学的确定性来取代希望和信仰,而这种希望和信仰起源于我们的道德热情和对成功的轻蔑。

      我断言,历史主义不仅在理性上是站不住脚的,它也和任何倡导良心重要性的宗教相冲突。因为在强调我们对我们的行为的最终责任方面,这种宗教必然赞同理性主义对历史的态度。的确,我们需要希望,不带希望地行动和生活是我们力所不及的。但是,我们并不需要太多,我们也不必赐予太多。我们不需要确定性。尤其是宗教不应该成为梦幻和愿望的替代物,它既不应该像持有彩券,也不应该像持有保险公司的保单。宗教中的历史主义因素是一种偶像崇拜和迷信因素。

      对事实和选择的二元论的强调还决定了我们对“进步”之类观念的态度。如果我们认为历史是进步的,或者认为我们必定是进步的,那么我们就犯了和那些相信历史是有意义的人一样的错误,他们相信历史的意义能够从历史中发现,不需要我们赋予它。而进步就是朝着某种目的,朝着人之为人的存在的目的。但历史木可能做到这点,只有我们人类个体能够做到。通过保卫和巩固那些自由和进步所依赖的民主制度,我们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当我们越来越充分地认识到这样的事实:进步取决我们、取决于我们的警醒、取决于我们的努力、取决于我们目标概念的清晰、取决于现实主义的目标选择,那么,我们就将做得更好。

      我们不做预言家,我们要成为自己命运的创造者。我们必须学会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并且尽量留意我们自己的错误。当我们抛弃了权力的历史是我们的审判者这种观念时,当我们已经不再担心历史是否将为我们作证明时,也许就是我们可以成功控制权力之日。这样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反过来证明历史,而历史正需要这样的证明。

      本书第1版第1卷的最后手稿完成于1942年10月,第2卷的手稿完成于1943年2月。

  • 娱乐经纪公司的运营与成为艺人之路——乐华娱乐的招股说明书摘要

    乐华娱乐集团(以下简称“乐华娱乐”)成立于2009年,涵盖艺人管理、音乐IP制作与运营、泛娱乐业务三大业务板块,2022年3月8日正式向港交所递交招股说明书。有关调查报告显示,按2020年的艺人管理收入计算,乐华娱乐是中国最大的艺人管理公司。

    截至2021年12月31日,公司有195名全职员工,其中147名位于中国,并且超过132名员工拥有学士或者以上学位。195名员工中,负责艺人运营员工数54人;负责艺人培训员工数32人;负责艺人宣传员工数27人;负责音乐及泛娱乐业务员工数32人;行政方面员工数50人。

    相关的财务信息:

    乐华娱乐的收入来源包括:艺人管理、音乐IP制作及运营及泛娱乐业务。2019年、2020年及2021年,乐华娱乐分别录得收入6.31亿元、9.22亿元及12.90亿元。其中,艺人管理为其主要收入来源,2019年、2020年及2021年分别收入5.30亿元、8.08亿元及11.75亿元,分别占同期总收入84%、87.7%及91%。

    艺人管理业务的收入分成为乐华娱乐收入成本的主要部分,2019年、2020年及2021年,乐华娱乐录得艺人管理业务收入分成分别为2.41亿元、3.19亿元及人5.29亿元,分别占其同期总营业成本的68.4%、74.3%及76.9%。

    艺人给乐华产生收入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参与商业活动,包括代言、商业推广活动等;二是提供娱乐内容服务,例如出演电影、剧集及综艺节目。从数据上来看,后者产生的收入明显增长乏力,近年来乐华娱乐主要通过商业活动来赚钱。

    主要客户:

    乐华娱乐的主要客户包括国内外品牌、内容制作商及媒体平台、音乐服务供应商。报告期内,乐华娱乐来自前五大客户的收入分别为1.73亿、2.45亿、3.01亿元,占其总收入的27.4%、26.5%及23.4%。

    截至2019年、2020年及2021年12月31日止,优酷向乐华娱乐支付总费用分别为1180万元、4500万元及6230万元,三年共计约1.2亿元。并且截至2022年及2023年12月31日两年度,优酷根据业务合作框架协议应支付乐华集团的服务费建议年度上限分别为8000万元及9600万元。

    根据优酷与乐华娱乐双方签订的合作框架协议,乐华娱乐将安排合适的签约艺人履行与优酷的相关委聘。包括担任品牌推荐官、推广会员、出演综艺节目、电影及剧集,以及其他商业活动等。

    股东阿里影业旗下公司也是乐华娱乐的重要客户之一。

    供应商:主要依赖于前五大供应商

    与此同时,公司对前五大供应商的依赖程度明显高于大客户。

    报告期内,公司向前五大供应商作出的服务采购额分别为1.52亿元、2.3亿元、4.25亿元,分别占总采购额的比重为43.3%、53.6%及61.6%,占比逐年提升。

    招股书指出,公司供应商主要包括签约艺人及其控制的实体、媒体平台、提供造型、安保及摄影服务的服务供应商及提供与音乐IP制作及运营相关的样带、音乐作品和歌词的服务供应商。

    IPO日报发现,乐华娱乐的成本主要产生于向签约艺人控制的公司采购服务。以2020年、2021年为例,公司的前五大供应商均为签约艺人控制的企业。

    而在当前所有重要供应商中,公司对供应商B的依赖程度最大。该供应商在2019年为公司的第二大供应商,2020年和2021年均是公司的第一大供应商。

    报告期内,公司向供应商B的采购金额分别为3227.4万元、1.33亿元、3.02亿元,采购占比分别为9.2%、31.1%、43.9%。近三年内,公司向供应商B的累计采购金额为4.67亿元,且依赖程度明显加深。

    根据公司的描述,截至20211231日,公司与供应商B的业务关系年限为7年。而作为公司的台柱子,王一博与公司的签约时间正是2014年,至2021年已有7年。

    此外,公司2020年向供应商B的采购额同比大增。与之对应的是,2019年王一博因电视剧《陈情令》走红,并迅速跻身娱乐圈顶流之列。也就是说,供应商B有很大可能是王一博。

    供应商D则大概率为韩庚,报告期内,公司对其的采购金额分别为2414万元、2414万元、3124万元,累计采购金额为7952万元。

    值得注意的是,公司与王一博的合同初始日期为2014年10月,关系年期为10年。虽然招股书显示,公司与艺人签订的独家艺人管理合同通常包括自动续期的条款,但如果2024年合同到期,王一博不与公司续约,公司的盈利能力或将大幅下滑。

    如何成为艺人:从“海选”到训练生通过率不足1%,还要确保能通过三年培训

    要想成为明星艺人,第一步是要被选为“训练生”。

    还要经历四个步骤:

    首先是选拔训练生。

    乐华娱乐表示,公司选拔训练生主要于国内并且通过线上、线下多渠道进行。截至2021年12月31日,公司已与30家艺术院校以及艺术培训机构合作,于校内外举办训练生选拔活动。此外,公司也接受个人在线申请并通过社交平台推荐发掘潜在候选人。

    选拔过程中,公司将候选人按照小组分配,并要求每组候选人进行才艺展示。专业的选拔团队通过多轮选拔,仔细评估每位候选人的艺术才能和技艺、个性、外形、能力以及对艺人演艺事业的兴趣等,并记录候选人的演出以进行进一步审查和评估。

    第二,签订训练生合同。

    通过初步选拔的候选人将会和公司签订训练生合同。通常合同期限为三年,可根据双方同意延长期限。公司将为训练生提供多领域培训,协助其演艺发展。不过,一般情况下公司不安排训练生参加演唱会或者其他商业活动。

    开支方面,合同约定公司负责提供培训有关的所有开支,包括课程、住房、设施以及差旅方面开支。若训练生成为签约艺人后,公司支付的培训费用将从该艺人产生的收入内支付艺人的金额中扣除。

    训练生成功完成训练生计划后,公司可选择与其签订独家艺人管理合同。若训练生无正当理由拒绝签订,那么公司有权根据训练生合同索偿;此外,训练生若存在非法或者道德败坏的行为,公司亦有权终止合同并要求赔偿损失。同时,若训练生不合格或者违反规定,公司有权单方面终止训练合同。

    第三,训练生计划。

    签订相关合同成为训练生后,则可加入公司的“训练生计划”。而招股书显示,参加选拔的候选人非常多,但是最终加入训练生计划的候选人则寥寥无几。乐华娱乐透露,公司训练生计划在全球范围内共收到超过58000份申请。但是2019年、2020年以及2021年却分别只有19名、28名以及50名候选人获得训练生计划录取,录取率不高于0.3%。截至最后实际可执行日期,公司有80名具有艺术潜力的训练生。

    被训练生计划录取后,训练生要进行三年的培训,课程包括声乐、舞蹈以及表演,学生们通常还要兼顾文化课等学业。公司则为参加计划的训练生提供住宿、培训指导等。

    训练生计划培训体系亦分为三个阶段:

    基础培训阶段,该阶段重点培训学员演唱、舞蹈和形体;训练生每周进行一次评估,只有达成基础培训要求的训练生才可以进入下一阶段。

    高级培训阶段,该阶段训练生将参加外语、音乐鉴赏课程;并且每月进行一次评估。在高级培训阶段,培训团队会在此时提出组成新艺人组合的想法。并选择可能加入团体的候选人,一同进入下一阶段。

    出道培训阶段,考虑加入新艺人组合的训练生将接受出道培训。在该阶段除了提供高级培训的课程外,还包括体态训练、乐器、音乐创作及表演等项目。训练生必须掌握其将于出道时发行的音乐作品的表演,包括歌唱以及舞蹈。此外,训练生亦将学习如何有技巧地与公众沟通、在公众面前展现自己。通常,出道培训持续一年左右。

    除此之外,乐华娱乐还将部分训练生送往韩国子公司接受进一步培训或者作为艺人组合进行训练,例如组合UNIQ、NEXT以及EVERGLOW。

    第四,艺人出道。

    最终,经过公司对训练生的评估,会选出具有才华和潜力的训练生成为签约艺人,公司与所有通过评估并且成功毕业的训练生签订独家艺人管理合同。

    独家艺人管理合同通常为五年至十五年不等,并且一般情况下艺人管理合同将自动续签一至五年不等。

    根据合同,乐华娱乐拥有艺人业务活动的独家权利,并且代表艺人处理与其演艺生涯相关的法律问题。艺人则需要完成公司分配的各项项目,包括参与商业活动、演艺服务等。并且艺人有权在合同期限内获得其演艺活动产生的部分收入。

    收入分配方面,合同期内产生的所有收益,经扣除公司于培训及管理艺人方面产生的开支后,将按照固定百分比与公司分成。招股书称,该固定百分比通常根据艺人提供的服务类型及艺人成为签约艺人后的时长决定。

    合同还包括艺德条款,艺人若作出可能对公司的声誉产生不利影响的不当行为,公司则有权终止合同并且索偿。

    招股书称,公司会仔细考虑艺人的性格、才能和优势以及市场需求。一般情况下,会安排签约艺人以艺人组合形式出道,例如UNIQ、NEXT、EVERGLOW、NAME以及TEMPEST。

    艺人组合中各个成员担当特定角色,可以吸引更多观众关注。公司帮助签约艺人或者艺人组合推出单曲、专辑,或者参与综艺节目获得媒体曝光率和市场影响力。

    同时,乐华娱乐会根据观众反馈和市场需求,为签约艺人进行职业规划,并寻找对方专攻的领域,如演唱、表演或者参与综艺节目。公司也会安排艺人进行额外专业培训,进一步扩大他们的影响力。

    至此,便是一位普通人转变成明星艺人的整个过程。但这并不意味着签约艺人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享粉丝们的追捧,如果没有合理的艺人管理措施,当红明星也会有过气的一天。

    艺人管理:宣传与运营缺一不可

    招股书提供了公司艺人管理业务中各方参与者的关系及角色图:

    训练生成为签约艺人后,转入艺人运营阶段,娱乐经纪公司为签约艺人提供运营、宣传团队服务,安排艺人参加各种商业活动、综艺节目、影视剧等。

    在这个过程中,签约艺人通过为公司提供演艺服务获取收入分成,而娱乐公司则通过安排艺人参加商业活动获取服务费。

    从乐华娱乐角度来看,在艺人管理业务中存在三个核心团队,艺人培训、艺人宣传和艺人运营团队。

    当艺人培训团队完成训练生培养,使之成为签约艺人后,就要由运营和宣传团队介入,提供专业的艺人运营服务。

    首先是艺人运营。

    在艺人运营阶段,公司会通过旗下商务经纪以及执行经纪为签约艺人和艺人组合安排商业活动以及娱乐内容活动。

    其中,商业活动包括代言、商业推广活动以及其他商业活动。公司与国内外多个品牌签订了代言协议,根据艺人的市场定位、形象、兴趣以及过去及目前的代言等因素,为客户挑选合适的签约艺人。

    同时,公司亦安排签约艺人参加企业客户的各种推广活动,包括社交媒体推广、直播电商及线下业务推广活动等。

    公司还会安排艺人为娱乐活动中提供演绎服务,例如客户组织及制作的演唱会、节庆、典礼等。

    娱乐内容活动包括电影、剧集以及综艺节目,管理团队会为公司旗下艺人搭建可参演优质娱乐内容的机会。招股书显示,2021年,公司签订旗下艺人出演电影的合同9份;剧集合同30份;综艺节目合同99份。

    招股书还披露了乐华娱乐会与部分媒体平台签订合作协议,根据合作协议,媒体平台可拥有管理艺人的独家权利或者与公司按协定比例共同管理艺人。

    乐华娱乐从这种合作方式中获取收入以及与艺人分配收入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如果媒体平台是独家管理模式,那么其通过运营产生的所有收入将与乐华娱乐分成;之后公司根据与艺人签订的合同,按照来自平台收取的部分收入分配给签约艺人;

    若媒体平台是共同管理,那么乐华娱乐与平台将收取其运营该等艺人产生的收入,并与对方分成收入。之后,根据与艺人签订的管理合同,公司将从平台获得的收入,以及自身获得的收入支付给平台后的剩余收入分配给签约艺人。

    第二是艺人宣传。

    艺人宣传团是建立艺人与观众沟通桥梁的关键环节。宣传团队通过发布宣传材料来帮助艺人增加曝光率,以及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与艺人有关的新闻、动态等。若签约艺人面临潜在不利宣传,艺人宣传团队还要及时作出反应并制定适当回应。

    公司在艺人宣传环节采取多渠道宣传策略,与电视台、互联网视频平台、短视频平台、社交媒体平台以及时尚活动多个渠道建立合作,覆盖更广泛的受众和增加艺人曝光率。

    例如,公司安排旗下签约艺人在爱奇艺、优酷、腾讯视频以及芒果TV等互联网视频平台播放的一系列综艺节目中参演。例如王一博参加在优酷播出的《这!就是街舞》第三季与第四季;程潇参演在腾讯视频播出的综艺节目《极限青春》等。

    签约艺人还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中发布短视频以及参加指定项目相关的直播活动;艺人也会通过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与用户互动,分享活动以及即将开展的项目信息等。

    把普通人培养成当红艺人后,娱乐经纪公司是否就可“坐着数钱”了呢?其实不然,公司方面也承担了一些潜在风险。

    经纪公司的风险:高度依赖艺人声誉

    未全额缴纳社保、公积金

    首先,乐华娱乐收入主要来自艺人管理业务。也就是说,公司与旗下艺人的关系以及艺人能否成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公司财务状况是否稳定。

    并非所有人都具备成为艺人的潜力,尤其是达到红遍大江南北的水平。而培养一名艺人需要投入大量时间成本、人力成本以及财力,但如果艺人没有达到预期,则会影响公司收入。

    此外,如果公司与旗下签约艺人或者训练生关系恶化,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公司财务状况。

    第二,艺人的声誉和公众对公司的品牌认知非常重要。乐华娱乐在招股书中表示,公司业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签约艺人的声誉。任何涉及签约艺人的诉讼、法律或者法规的不合规事宜、个人不当行为、传言或者负面宣传,即使不准确或者没有依据,仍然可能严重损害艺人声誉。同时也对公司业务产生不利影响。

    因此,公司会对签约艺人以及训练生进行背景调查,并对其日常行为严格管理,但即使如此仍然无法保证能够及时发现问题或者有效应对未来涉及签约艺人或者训练生的不利宣传。

    第三,公司业务对公众好感度高度敏感。观众偏好以及市场趋势如果变动,相应可能降低艺人的影响力,从而影响公司业务。

    除此之外,娱乐经纪公司同样要承担一些市场环境变动、监管政策等多方面风险。

    招股书透露公司未根据相关法律法规为乐华有限公司、天津乐华以及西藏乐华的部分员工全额缴纳社保及住房公积金。子公司天津乐华和西藏乐华聘请的第三方人力资源机构负责相关事宜,但其并未遵守规定。

    目前,公司尚未收到处罚通知,员工亦未就此事投诉。但公司已决定为子公司所有员工缴纳社保及公积金。此外,公司也终止了与该第三方人力资源机构的合作。

    普通人想要成为明星艺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如今,时代发展已经使得娱乐经纪公司可以成体系化的从茫茫人海中选出一批受人喜爱的“天选之子”;再经过专业地培养,针对不同人的特色,打造出符合市场需求的“艺人”。

    从这个角度,“艺人”甚至可以视作是一种商品,而娱乐经纪公司就是生产这种商品的流水线。随时随刻根据市场变化,源源不断地推出“产品”。

    这么看来,想当艺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显然也不是,招股书透露,近6万名候选人,成为训练生的录取率不足1%;而且即使有幸被选中,也并非所有训练生能够通过数年的培训。

    那些出现在各种场合的艺人,虽然经历重重“困难”走到今天,却也要时刻担心“过气”风险;经纪公司还要持续投入精力维持艺人曝光率、热度。而且万一艺人爆出不利事件,严重了可能一切投入都打了水漂。

    总而言之,怀揣着“明星梦”的人一抓一大把,但真能将这条路走到底的人少之又少。了解了一家娱乐经纪公司是如何培养艺人后,你还想当明星吗?

  • 傅蔚冈:房产税的历史和挑战

    尽管国内学界对房产税怀有深切的期待,不过在我看来,在短时期内将房产税变成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是一个很不现实的主张,尤其是考虑到当下中国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于土地出让金和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的情况下更是如此。法律关好过,但是情理关难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出台房产税要特别慎重。

    01

    在2021年10月23日举行的第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一次会议上,授权国务院在部分地区开展房产税改革试点工作。在此之前的三年中,有很多文件和会议中也提到了房产税。

    最早在党中央的文件当中提出房产税这个概念,是2003年党的十六届三中全会上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其中“完善财税体制,深化金融改革”部分有这么一句话,“实施城镇建设税改革,条件具备时对不动产开征统一规范的物业税,相应取消有关收费。”这里的“物业税”就是今天的房地产税。

    在2018年前,国家发改委每年都会拟一个《关于深化经济体制改革重点工作的意见》,然后由国务院以“国发”的形式转给“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我整理了从2004年到2018年这14年的意见,第一次出现“物业税改革”这个重点工作是在2007年,在2010年以后就叫房产税了,2011年的表述是“完善房地产相关税收政策”,2012年叫“适时扩大房产税试点范围”。为什么要扩大试点范围?因为2011年的时候,上海和重庆两个地方已经开始房地产税的试点工作。接下来的2013年和2014年继续提出要扩大个人住房房产税改革试点范围,但是2015年、2016年、2017年都不提房产税了,为什么?因为这个时候房地产行业有几个大背景,一是房地产业要搞营改增,二是房地产去库存。在这个大背景下再搞房产税,可能会影响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

    为什么这么重视房产税? 某个程度上这是学界呼吁的结果。 我上网搜了下,每年都会有很多学者呼吁开征房产税,同时,这也是很多国际机构建议的结果,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几乎每年都要做很多研究报告来呼吁发展中国家开征房产税。 世界银行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在2014年的一份题为《中国: 推进高效、包容、可持续的新型城镇化》的报告,就提到了要开征房产税,认为对房产征收不动产税将成为地方政府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个报告同时还预计将来房产税占GDP的比重会不断增加,并有望超过1%。

    之所以有这么多的机构会推进房产税,是因为房产税是一个好东西。那房产税到底好在哪里?以国研中心和世行的那份报告来看,至少有以下四个优点:

    • 《报告》称,在改革的情景下,对房产征收不动产税将为地方政府提供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而且征税对象也与公共服务的受益者一致。在中国征收不动产税可以实现两个重要目标:它接近于一种对城市公共服务的收费,又是对房地产财富的征税。
    • 《报告》认为,不动产税永远不会受到选民欢迎,但如果地方政府想多花钱,那它就必须有充分理由,向纳税人说明花钱的必要性。
    • 《报告》认为,实行了不动产税,辖区内土地升值会使地方政府收入增加,这是对地方领导人良好管理的一种回报。
    • 此外,不动产税还可以鼓励房地产的所有者对其加以最好的利用——比如将公寓出租,或是对未使用或未充分利用的土地进行开发,从而促进对存量住房和城市土地的更好利用。

    我总结了一下,学者说的房地产税的优点一共有以下三点:一是给地方政府提供稳定税源,国际经验来看,尤其是美国、日本、英国等国的房地产税占地方政府本级收入的比例甚至可以达到40%,是比较重要的税源。二是可以约束地方政府行为,不动产税是不会受到大家的欢迎,政府一定要做得好,做得好之后才能够吸引到人跑到这个地方,会促进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三是稳定房价,比如说增加持有成本,减少投机行为,促进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

    02

    我们现在从世界范围内了解下一些实施房地产税的国家的情况。上海财大的胡怡健编了一本《世界各个国家(地区)房地产税征收历程》,讲了好多国家征收房产税的历史。这些国家中,征收房产的历史有长有短,历史最悠久的法国,可以追溯至中世纪时期的炉灶税和窗户税,最晚的是意大利,从1992年才开始征收。这些国家对房产税的功能和定位却是大同小异,除了韩国开征是为了“调控地价和房地产市场”、澳大利亚是为了“减少土地兼并”,绝大多数国家开征房产税都是为了给地方财政提供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OECD统计了各成员房产税占税收的比例,看数据比较高的国家(占财政收入超过8%)分别是澳大利亚、比利时、加拿大、哥伦比亚、法国、希腊、日本、韩国、以色列、卢森堡、英国和美国。其中英国、美国和加拿大分别以12.4%、12.1%和11.6%位居前三。

    除了几个英语国家以外,法国的房产税占比比较高,占财政收入的8.9%,这是因为法国历史上一直依赖房产税,从中世纪的炉灶税和窗户税开始就一直在收。日本韩国之所以高,是因为二战后受到美国的影响。1947年,日本进行了税制改革,将房产税列为地方政府收入的主要来源;而韩国则是在1988年为了抵御快速上涨的房价而进行了综合土地税改革,从而引入了房产税。 我们可以再看一下经合组织国家当中税收结构的比较,这是2019年和1990年的情况:过去的30年当中,房产税所占的比重实际上是在下降的,降了0.1个百分点。2019年的时候在总的税收当中占5.6%,19990年占5.7%。

    绝大多数国家房产税在国内财政收入中所占的比重是很低的,在OECD37个国家中,房产税比重低于5%的国家有18个,约为一半;超过10%的只有5个国家。在那些房价并不高的国家,房产税所占比重都不高,比如德国是2.8%,挪威3.2%,瑞典2.2%,芬兰3.4%,丹麦4.1%。

    也正是如此,有学者说“财产税并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存的,在许多国家,即使面对不断上升的财产价值,它们也被放弃了。只有在英语国家,房产税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

    03

    现在学界说房产税是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某种程度上讲的是以美国为代表的一部分国家的财政收入状况,并不是全部发达国家都是如此。确实,美国的房产税比较特殊,梳理美国的情况有利于深化我们对房产税的理解。

    根据美国统计局2018年的数据,2018年美国平均的户均房产税是1667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差不多一万块钱,相当于个人收入的3.1%。所有的房产税占州和地方政府16.6%,房子中位数价值是21.75万美金,每户住户户均中位数是2471美元,前面讲的是平均数,这是中位数,真正的实际税率,按照中位数来算是1.1%左右,这是美国大致的情况。

    这是美国全国的情况,如果分到各个州情况还是稍微有所差别。下面这张图是2017年美国50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房产税的大概情况。由这个图可知,美国绝大多数州的人均房产税都是在1500美元左右,还有一些更穷的州比如阿拉巴马州、堪萨斯州和田纳西州等是低于一千美元。这个数字和我们想象中是不很不一样?

    房产税在美国,确实是州和地方政府收入的主要来源,但是比重也在不断下降。在1900-2000年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地方政府超过80%的收入是来自房产税;在2000年,地方政府有还超过40%以上的收入是来自房产税。在州政府层面,来自于房产税的收入最高时期维持在40%以上,但是到2000年只有2%了。

    为什么房产税的比重会下降呢? 原因有很多,但是我觉得最为主要的原因莫过于现在的经济活动主要的价值不是来自于土地和房子,而是来自于其它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因此所得税、消费税的比重在大幅度增加。 下面有一个图是在20世纪所得税和房产税在财政收入中份额的此消彼长。

    从1900年的时候,所得税所占的比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到2000年时,所得税已经超过50%。但是,房产税在大幅度下降,房产税刚开始的时候超过40%,但是在2000年,房产税占政府收入来源的10%不到。繁荣的商业活动,而不是房产,成为政府收入的主要来源。

    为什么美国房产税作为地方政府的第一收入来源,而且几乎是全民无差别,但是它的人均房产税还是这么低?因为美国的房产税也还有各种各样的减免。一是住宅土地豁免和房产税豁免,2018年,有25个州向所有房主主要住所减免,有46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为房主提供了住宅房产税减免。二是房产税断路器计划,主要是针对低收入阶层和老年人。为什么减免呢?因为老年人退休后收入会大幅度下降,如果这个时候还征收房产税,可能会引发很多政治上的问题。在2018年,有33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都推行了针对65岁以上老年人的房产税的减免项目。三是针对退伍军人和残疾人的减免。四是农场建筑物豁免。

    针对老年人房产税断路器计划非常有意思。我们现在经常听到一个观点,就是说实施房产税后,市区里很多负担不了房产税的老人就会把房子卖掉从而远离市中心,因为他们的收入现金流没法跟上房价;而那部分有现金流的年轻人进入城市中心,这样就可以避免年轻人在郊区和市中心来回奔走,也实现代际之间的住房正义。如果从美国的情况来看,这种目标可能很难实现。为什么呢?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基于人道主义,另一部分可能是他们在政治上很有势力,会对选举造成很大影响,各个党派不会轻易得罪一些存量的群体。

    美国是全世界实施房产税的典范,谈及房产税时是言必称美国。不过美国人自己对房产税倒是颇有微词,甚至可以说是意见很大。民意调查机构盖洛普集团从1988年开始有一个针对美国税收满意度的调查,在这个调查中,房产税多年来当选“最糟糕的税种类”。

    1988年,在美国税收不满意排名中,联邦所得税还排在第一位,但是到1989年以后,房产税就一骑绝尘超过联邦所得税排名榜首,到2005年的时候更是超过第二名20个百分点排在第一。也正是如此,著名的税务经济学家弗雷德里克·C·斯托克(Frederick C. Stocker)把房产税称之为是“类似于一个由疯狂的建筑师设计的结构,由一个不称职的建造者在摇摇欲坠的地基上竖立起来,并因成群结队的业余修补匠的善意维修工作而变得更糟。”什么叫“成群结队地业余修补匠的善意维修工作”?就是美国各州和地方政府时不时就会对房产税提出各种各样的修改,在斯托克看来,这种修改并没有做得更好,而是更加糟糕。 经济学家费舍尔(Glenn W. Fisher)倒不这么认为,他在《最糟糕的税收?美国房产税历史》一书中对房产税的历史作了梳理。他觉得房产税之所以成为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原因就是在于它“更容易界定和管理,更容易在地方政府之间进行均等化”,因为房产的价值最为醒目,无从藏匿,而其他财产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在1840年代初期的债务危机之后,当州政府开始转向而不是远离财产税作为其主要收入来源时,财产税成为州和地方政府的财政支柱。 为什么今天房产税会受到近一半人的讨厌,问题又出在哪?总结了一下,我看文献,对于房产税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

    第一,在美国的大多数地区,市场价值和评估价值之间根本没有关系。至少从上世纪初开始,这就是美国学术界对财产税的主要抱怨之一。经济学家们对这一差距提出了许多解释,比如说评估机构不到位,信息成本高,腐败等。但最令人信服的解释是,评估价值和市场价值之间的巨大差距是故意的。比如经济学家Netzer就曾建议,“管理不善,至少在评估比率的形式上,不同类别的财产……可能相当于一个政策选择,以缓和财产税对特定类型的财产的影响”。但是所有这些差异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单户住宅的评估值比其他任何类型的财产的真实市场价值都要小。

    第二,法律上的财产税远未普及。房产税在英语中是property tax,顾名思义即为财产税,但是事实上只有极少数财产才会在持有环节征收。有学者统计,自19世纪以来,对房产豁免的主张越来越多,以至美国有近五分之二的房产被免除了房产税,在一些城市这一比例甚至超过了九成。除了正式的豁免,如断路器计划和退伍军人的豁免权,当地的习俗(即使与法律相悖)规定在有需要的情况下减少评估,甚至是减免。

    第三,是正当性的质疑。很多财政学说把房产税视为城镇提供服务的一种对价,你住在这儿,你的房子就要享受公共服务,就要交税,很多经济学家认为房产税与接受政府服务的关系非常小。例如,10万美元的房子的主人并没有像5万美元的房子的主人那样“购买”两倍的公共教育、消防或垃圾收集。

    第四,为什么不对其他财产征收?就像上面说,房产税在美国被称之为“财产税”,但为什么只有针对房产征税,而不对其他财产的持有环节征税?这句话中低收入阶层经常问起的一句话。对绝大多数的中低收入阶层来说,他们的主要资产形式就是房子,但是对于有钱人来说,他的财产有各种各样的存在形式,而且通常是收入越高,房产的比重越低。

    正式因为房产税很让人讨厌,美国有一个词叫税收起义(TAX REVOLTS),美国这个国家对税收很敏感,这个国家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税收,独立运动始于波士顿倾茶事件,提出了“无代表不纳税”的主张。我们今天讲的是1978年的加州税收起义,为什么会有加州税收起义?因为加州的房子越来越贵,纳税人承受不了。某个人可能在30年前以2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房屋,由于房价飙升到20万美元,房产税的增长远远超过了他的收入增长,最终可能导致他失去这套房产。于是,选民们被动员起来,发起了第13号提案,要求对加州的房产税进行限制。于是在1978年,加州人通过投票修改宪法,对房产税征收做了一个限制,大致的内容如下:

    将房产税限制在全部现金价值的1%;

    要求房产在1975年3月1日或其易手或在该日期之后建造之日的价值进行估价;

    将随后的价值调整限制为每年2%或通货膨胀率,以较小者为准;

    禁止对销售的房地产征收销售税或交易税;

    需要立法两院三分之二的投票才能增加州税,以及三分之二的选民投票增加或增加新的地方税。

    加州这个提案对当地房产税税率的严格限制,震惊了政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州批准过如此深远的宪法限制税收权力。但是加州人不仅批准了还欣然接受,并拒绝来自该州政界、商界和学术界领袖对世界末日的可怕警告。同时,选民投票率是加州历史上任何非年度选举的最高记录,减税政策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65%的选票。也正是如此,加州的13号提案被称之为是“税收起义”。

    不过也有人说,尽管加州税收起义限制了房产税的增长,但是由于公共支出在持续增加,只不过是把这部分增量转移到了其它税收,比如说个人所得税。13号提案极大地改变了加州为其政府提供资金的方式。在过去的40年里,加利福尼亚州越来越依赖所得税收入。1977年,加利福尼亚州和地方总收入的28%来自财产税——远高于所有州的平均水平。但是到2017年,这一比例已降至14%——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同期,个人所得税在州和地方一般收入中的份额从10%(平均)上升到19%(远高于平均水平)。

    但可喜的是,随着房产税的降低,带来了商业活动的活跃,考虑到房产税是决定零售业和服务业公司活动水平的重要因素,在零售-服务行业,房产税下降一个百分点(这接近于提案13的平均影响)会导致企业数量增加约6%,就业增加6%,工资增加15%。因此,财产税减少的部分好处以更高的工资形式落到了工人身上。

    04

    我们现在再来看看房产税如果在中国开征会带来哪些挑战?

    第一,房产税能否成为地方政府的稳定收入来源?在美国,房产税是地方政府的主要财政收入来源,尽管它的比重在下降,但是它在地方政府层面还是维持在将近40%以上。那么我们说到地方政府的时候,是何种意义上地方政府的税收要依赖房产税?中国的地方政府通常有省、市、县、乡的划分,数据截止到2020年12月31号,不算省一级政府,中国一共有乡镇级38741割,2844个县级区划数,地级区划数333个。

    我们再来看美国的地方政府有多少,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分为有特殊功能的地方政府,还有一般意义的地方政府。特殊功能的政府和独立学区政府,Independent School District  Governments有12754个,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学区,还有其他的Special District Governments,包括消防,图书馆,自来水区域,这些都是美国特殊功能的地方政府,共有51296个。还有一般意义的地方政府,就像中国说的市、镇。一般意义的地方政府一共有38779个,其中有3031个县,中国是2844个,中国和美国差不多。还有一些市政府,Municipal Governments有19495个,还有Township Governments,城镇的政府16253个。

    美国的市政府和镇有什么区别呢?从历史上看,镇以其独特的审议方法而著称。例如,一个镇的所有合格公民一起审议和投票,而城市则有代表投票。今天,城镇和城市之间的区别,与其他命名法类似,通常是人口规模之一。

    美国的地方政府是9万多个,这个数字和中国哪个层面的地方政府比较接近?我看了下,有个数据非常有意思,那就是中国的自治单位数,中国城市里共有109620个社区居委会,所以我就在想,中国的社区居委会这个概念可能和美国的地方政府比较接近。几年前,我们在开研讨会的时候,我就曾经主张过一个观点,物业费就是中国的房产税,某种意义上,不同的小区,物业费不同,服务水平不一样。后来这个观点整理成一片文章发表在界面新闻。

    如果要让房产税成为地方政府的主要来源,那我现在要看看现代中国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是什么?毫无疑问,排名第一的就是土地出让金。

    随着城市化的推进,中国地方政府土地出让金的收入也在逐渐增加。上面这个图是从2009-2020年这11年时间土地出让金的收入状况,从2009年的1.4万亿增加到了2020年的8.4万亿,整整增加了7倍。土地出让收入占GDP的比重也在不断增加,从2009年的4.1%增加到了2020年的8.3%。

    同时考虑到中国的税收,广义上的税收大约占GDP的是30%左右,而很多地方土地出让金收入占当地的财政收入比重超过50%。下面这张图是2019年部分省市土地出让收入占比,如果要让房产税也像很多学者说的一样要占到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40%,这怎么实现?

    北京师法大学焦长权以“中国地方政府的财政自给能力:历史演变与层级差异(1990—2014)”为题在《开放时代》2020年第3期讨论了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自给能力。根据他的分析,绝大多数的地方政府,无论是省、县还是乡,近几年财政的自给能力都非常低,尤其是经济越不发达的中西部地区越依赖于来自中央政府的财政转移支付,因此,能否让房产税成为地方政府,尤其是基层政府的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这是要大打问号的。

    以教育为例,根据《教育领域中央与地方财政事权和支出责任划分改革方案》(国办发〔2019〕27号),国办义务教育总体为中央与地方共同财政事权,并按具体事项细化,其中:涉及学校日常运转、校舍安全、学生学习生活等经常性事项,所需经费一般根据国家基础标准,明确中央与地方财政分档负担比例,中央财政承担的部分通过共同财政事权转移支付安排;涉及阶段性任务和专项性工作的事项,所需经费由地方财政统筹安排,中央财政通过转移支付统筹支持。根据这个方案,中西部地区的主要义务教育经费支出是由中央政府承担,这和美国恰恰相反。

    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要把房产税作为地方政府主要收入来源,地方政府能不能把这个钱收上来?很多学者的愿望是好的,但这是不是属于一厢情愿?事实上,看中国的情况,绝大多数地方都不是能够自己承担,需要通过政府间的转移支付。

    当然这一点不止是中国存在,像美国号称是以房产税作为主要的收入来源的地方政府,也有好多地方政府是依赖于政府间的转移支付,为什么?因为当地太穷了,收不起,只能是通过上级补助,转移支付。

    第二,房产税能不能稳定房价呢?我们先来看看美国的例子。下图是美国从1953年到2021年8月份这近70年的房价变迁图。蓝色代表名义的房价,而黄色是经过通胀调整的价格。在1953年,美国房价的中位数是2万美元左右,在2021年是34万美元左右。如果经过通胀调整,则1953年的房价中位数大约是18万美元。换句话说,经过近70年,美国的房价增加了不到一倍。

    很多人会说,这就是房产税的功劳。实施了房产税,增加了持有成本,抑制了投机需求,使得房价平稳过渡。从美国的全国房价中位数来看是这样,如果细分到每个城市,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会问,为什么都有房产税,每个城市的房价区别会有大的区别呢?这是2021年第二季度美国城市房价收入比的一个排名,房价收入比高的称之为难以负担,房价收入比低的地方称之为可负担。

    全美平均的房价收入比是4.4,但是旧金山以9.3排名第一,即需要9.3年的家庭收入才能够买一套旧金山当地的房子,看起来很难负担;而最便宜的克利夫兰是2.1,只需要2.1年的家庭收入就能买得起当地的一套房子。有人会说,房价收入比高是不是说明当地的经济好,收入比较高?通常来说,经济好的地方确实收入高,房价也高,但是收入高的话,同样房价收入比也会低,因为分子分母同时增加。格莱泽教授有过一篇论文分析了为什么美国旧金山湾区的房价在美国首屈一指,原因就是因为当地不适当的土地用途管制限制了土地供应,而不是很多人说的当地居民收入更高。给定其他条件都不变的情况下,土地管制是影响房价的决定性因素。所以这个角度来看,房产税并不能稳定房价。所以我们的主张是,针对当下中国一些城市房价快速增长的现象,开征房产税增加持有成本并不能稳定房价,稳定房价可能还需要通过增加供给的方式。

    还有一个问题是,房产税怎么收?我们研究团队做了一个研究,根据中国家庭金融调查和其他一些数据作了一个比对,由于时间关系,在这里我就不细讲了,大家可以去看陆家嘴评论上的“中国家庭究竟有几套房”,我简要汇报下这里的两个结论:

    在一线和超大城市,如果针对1套房家庭征收房产税,按房产总额的70%、1%的税率计算,每年税额2万元左右,占家庭年收入15%左右;

    在一线和超大城市,如果针对2套房家庭的第2套房产征税,按房产总额的70%、1%的税率计算,每年税额在2万元左右,相当于家庭年收入的8%。

    无论是占家庭年收入15%还是占家庭年收入8%,我觉得这个数字都是太高了,我给大家回忆一下美国的情况,美国的房产税约占个人收入的3.1%。与美国的相比,中国这个比例确实太高,估计绝大多数市民都承受不了,如果机械套用美国的房产税税率,甚至有可能会导致房地产市场的黑天鹅事件,在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带来一些不可预期的后果。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主张,如果非要开征房产税,最大的可能是把它定位为再分配调节税,或者是共同富裕税,相当于豪宅税,房价、面积超过多少的才要交税。不是按照套数而是按照人均面积给予豁免,我觉得这是一个大概率的事件,像现在上海的政策一样。当然现在上海还是按照时间点给你划段,以前的存量房不管,只是管增量的房子。

    05

    与中国学界将房产税奉为圭臬的看法不一致的是,在过去一百多年间,美国财政学界每隔十多年就要讨论一次房产税。按照波士顿学院政治系Dennis Hale教授的说法,谴责房产税和和房产税改革计划是这些研究的主流。但是即便如此,房产税今日在地方政府的支出中还占据着将近40%。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一个不合理的税种还在21世纪的今天发挥着这么大的作用?很多财政学家认为,路径依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美国,税法界有句格言,“老税种是好税种”(”an old tax is a good tax”)。什么意思呢?一个税种越老,它的替代所造成的干扰就越大。在美国,房产税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任何用其他税种取代它的激进变化都会导致引起广泛和重大的意外收获和损失。“事实证明这一制度是如此顽强,以至于近年来经济学家们放弃了废除它的世纪斗争,开始接受财产税作为美国税收制度的一个不可避免的部分。一些人甚至对它产生了适度的热情”。尽管1978年加州的税收起义有了明显效果,但是这种效果并未波及到更多州。

    也正是如此,尽管国内学界对房产税怀有深切的期待,不过在我看来,在短时期内将房产税变成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是一个很不现实的主张,OECD国家中只有英语国家和日韩等少数国家所占比重较高,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尤其是考虑到当下中国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于土地出让金和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一方面地方政府每年有大量的土地出让金收入,另一方面再去征收房产税,法律这一关好过,但是情理这一关难说。

    “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我说,出台房产税要特别慎重。

  • 国务院灾害调查组: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调查报告

    2022年1月

    2021年7月17日至23日,河南省遭遇历史罕见特大暴雨,发生严重洪涝灾害,特别是7月20日郑州市遭受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全省因灾死亡失踪398人,其中郑州市380人,新乡市10人,平顶山市、驻马店市、洛阳市各2 人,鹤壁市、溪河市各1人。郑州市因灾死亡失踪人数占全省的95. 5%。

    党中央、国务院对此高度重视。习近平总书记在防汛关键时刻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始终把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放在第一位,抓细抓实各项防汛救灾措施,并派出解放军 和武警部队迅速投入抢险救灾,为做好防汛救灾工作注入了 强大动力、提供了坚强保障.李克强总理多次作出重要批示,主持国务院常务会议、专题会议部署,深入河南灾区考察, 要求抓实防汛救灾措施,加快恢复重建,严肃认真开展灾害调查工作。王沪宁、赵乐际、韩正、丁薛祥、刘鹤、许其亮、 孙春兰、杨晓渡、张又侠、陈希、胡春华、郭声琨、黄坤明、王勇、肖捷、赵克志等领导同志也分别作出批示提出明确要 求.受党中央、国务院委派,国务委员、国家防总总指挥王 勇到河南检查指导防汛救灾和受灾群众安置等工作.国家防 总、国家减灾委立即启动应急响应,派出工作组指导开展防 汛救灾工作.国家有关部委、解放军和武警部队、消防救援 队伍、民兵、预备役部队、中央企业以及社会救援力量、志 愿者和广大干部群众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抢险救灾.河南省委 省政府和地方各级党委政府认真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决 策部署,深入开展防汛救灾工作,灾区群众得到妥善安置。目前,灾后重建工作正在全面开展。

    这次灾害虽为极端天气引发,但集中暴露出许多问题和不足。为查明问题、总结经验、汲取教训,经党中央批准, 国务院成立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调查组(以下 简称“调查组”),由应急管理部牵头为组长单位,水利部、 交通运输部、住房城乡建设部、自然资源部、公安部、中国 气象局和河南省政府为副组长单位,发展改革委、工业和信息化部、卫生健康委、能源局等部门参加.调查组分设综合 协调、监测预报、应急处置、交通运输、城市内涝、山洪地 质灾害等专项工作组。同时设立专家组,由气象、水利、市政、交通、地质、应急、法律等领域的院士和权威专家组成, 开展灾害评估,为调查工作提供专业支撑。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相关部门指导开展相关工作。

    调查组认真贯彻落实中央领导同志重要指示批示精神, 坚持依法依规、实事求是、科学严谨、全面客观的原则,依照突发事件应对法、防洪法、安全生产法、防汛条例等法律法规,通过现场勘查、调阅资料、走访座谈、受理信访举报、问询谈话、调查取证、分析计算、专家论证等方式,复盘灾害发生和应对过程,调查有关地方党委政府和相关部门单位履职情况及存在的问题,认定了灾害涉及有关事件性质,总结分析经验教训,提出了改进工作的措施建议。

    调查认定,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是一场因 极端暴雨导致严重城市内涝、河流洪水、山洪滑坡等多灾并发,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的特别重大自然灾害;郑州市委市政府及有关区县(市)、部门和单位风险意识不强, 对这场特大灾害认识准备不足、防范组织不力、应急处置不当,存在失职渎职行为。总体是“天灾”,具体有“人祸”,特别是发生了地铁、隧道等本不应该发生的伤亡事件。郑州市及有关区县(市)党委、政府主要负责人对此负有领导责任,其他有关负责人和相关部门、单位有关负责人负有领导责任或直接责任。

    一、灾害情况及主要特点

    7月17日至23日,河南省遭遇历史罕见特大暴雨.降雨过程17日至18日主要发生在豫北(焦作、新乡、鹤壁、 安阳);19日至20日暴雨中心南移至郑州,发生长历时特大 暴雨;21日至22日暴雨中心再次北移,23日逐渐减弱结束. 过程累计面雨量鹤壁最大589毫米、郑州次之534毫米、新乡第三512毫米;过程点雨量鹤壁科创中心气象站最大 1122.6毫米、郑州新密市白寨气象站次之993.1毫米;小时 最强点雨量郑州最大,发生在20日16时至17时(郑州国 家气象站201.9毫米),鹤壁、新乡晚一天左右,分别发生 在21日14时至15时(120.5毫米)和20时至21时(114.7 毫米).特大暴雨引发河南省中北部地区严重汛情,12条主 要河流发生超警戒水位以上洪水.全省启用8处蓄滞洪区, 共产主义渠和卫河新乡、鹤壁段多处发生决口.新乡卫辉市 城区受淹长达7天.灾害发生后,应急管理部及时组织专家 组开展灾害损失综合评估和灾害范围评估,形成评估报告, 并会同发展改革委、财政部、水利部上报国务院同意,作为指导河南省编制灾后恢复重建规划的重要依据。据核查评 估,河南省共有150个县(市、区)1478. 6万人受灾,直接 经济损失1200.6亿元,其中郑州409亿元,占全省34.1%.

    这次特大暴雨是在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异常偏北、夏季 风偏强等气候背景下,同期形成的2个台风汇聚输送海上水 汽,与河南上空对流系统叠加,遇伏牛山、太行山地形抬升 形成的一次极为罕见特大暴雨过程,对河南全省造成严重冲 击.强降雨在郑州市自西向东移动加强,河流洪水汇集叠加, 加之郑州地形西南高、东北低,属丘陵山区向平原过渡地带, 造成外洪内涝并发,灾情极为严重.郑州市的雨情汛情灾情 主要有以下特点:

    一是暴雨过程长范围广总量大,短历时降雨极强。17日 8时至23日8时,郑州市累计降雨400毫米以上面积达5590平方公里,600毫米以上面积达2068平方公里.其中,二七区、中原区、金水区累计雨量接近700毫米,巩义、荥阳、新密 市超过600毫米,郑东新区、登封市接近500毫米。这轮降雨 折合水量近40亿立方米,为郑州市有气象观测记录以来范围 最广、强度最强的特大暴雨过程.最强降雨时段为19日下午 至21日凌晨,20日郑州国家气象站出现最大日降雨量624.1 毫米,接近郑州平均年降雨量(640.8毫米),为建站以来最 大值(189.4毫米,1978年7月2日)的3. 4倍.其中,20日午 后强降雨从西部山丘区移动到中心城区,强度剧烈发展,15时至18时小时雨强猛增,16时至17时出现201.9毫米的极端 小时雨强,突破我国大陆气象观测记录历史极值(198.5毫米,1975年8月5日河南林庄).

    二是主要河流洪水大幅超历史,堤防水库险情多发重 发。郑州市贾鲁河、双洎河、颍河等3条主要河流均出现超 保证水位大洪水,过程洪量均超过历史实测最大值.其中贾 鲁河中牟水文站7月21日洪峰水位79. 40米,超历史最高洪峰 水位(I960年H月4日)1.71米;洪峰流量608立方米/秒, 为历史最大洪峰流量(2019年8月2日)的2.5倍.全市124条 大小河流共发生险情418处,143座水库中有常庄、郭家咀等84座出现不同程度险情,威胁下游郑州市区以及京广铁路干 线、南水北调工程等重大基础设施安全.

    三是城区降雨远超排涝能力,居民小区公共设施受淹严重。《郑州都市区排水(雨水)防涝综合规划(2015-2030年)» 提出,2030年达到50年一遇的国家排涝标准(24小时降水 量199毫米).此次极端暴雨远超郑州市现有排涝能力和规划排涝标准,郑州市主城区目前有38个排涝分区,只有1个达到了规划排涝标准,部分分区实际应对降雨能力不足5 年一遇(24小时降水量127毫米),即使达到规划排涝标准 也不能满足当天降雨排涝需要,20日郑州城区24小时面平 均雨量是排涝分区规划设防标准的1.6倍至2.5倍.16时至 18时京广快速路隧道附近小时降雨量127毫米,为隧道排水 泵站设计标准的3倍.10条内河多处出现漫溢,下游与贾鲁 河衔接段存在卡口,塞水顶托影响城区排涝;主城区20日 午后普遍严重积水,路面最大水深近2. 6米,导致全市超过 一半(2067个)的小区地下空间和重要公共设施受淹,多个区域断电断水断网,道路交通断行.主城区因灾死亡失踪129 人(占郑州市33.9%),水淹溺亡为主因,分散在居民小区、 地下室、街道、地铁、桥涵、隧道等多处,时间基本集中在 20日午后到傍晚.

    四是山丘区洪水峰高流急涨势迅猛,造成大量人员伤 亡。郑州西部山丘区巩义、荥阳、新密、登封4市山洪沟、 中小河流发生特大洪水,涨势极为迅猛.因河流沟道淤堵萎 缩,许多房屋桥梁道路等临河跨沟建设,导致阻水壅水加剧 水位抬升,路桥阻水溃决洪峰叠加破坏力极大.荥阳市崔庙填王宗店村山洪沟15分钟涨水2.4米,下游6公里处的崔 庙村海沟寨水位涨幅11.2米.山丘区4市有44个乡填、144 个村因灾死亡失踪251人(占郑州市66. 1%),其中直接因山 洪、中小河流洪水冲淹死亡失踪156人,时间高度集中在20 日13时到15时.

    总的看,河南郑州“7 • 20”特大暴雨强度和范围突破 历史记录,远超出城乡防洪排涝能力,全市城乡大面积受淹, 城镇街道洼地积涝严重、河流水库洪水短时猛涨、山丘区溪 流沟道大量壅水,形成特别重大自然灾害。

    二、灾害应对处置

    这场特大暴雨发生后,郑州市委市政府做了大量工作, 及时组织处置常庄水库、郭家咀水库等重大险情,积极开展 灾后救助和恢复重建,但灾害仍然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和财 产损失.这有极端暴雨防御难度大的原因,有城市发展快、 历史欠账多的原因,也集中暴露出郑州市委市政府、有关区县(市)和部门单位领导干部认识准备不足、防范组织不力、应急处置不当等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应对部署不紧不实。在这轮强降雨到来之前,气象部门已经作出了预报,7月15日至16日,国务院领导同志专门到河南郑州等地检查指导防汛工作,对防范强降雨、 防控重大风险、全力确保安全度汛提出明确要求.河南省委 省政府于7月13日、7月16日专门作出部署.在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和省委省政府提出明确要求的情况下,郑州市委市政府对此轮强降雨过程重视不够,主要负责人仍主观 上认为北方的雨不会太大,思想麻痹、警惕性不高、责任心 不强,防范部署不坚决不到位、缺乏针对性。7月13日、16日全省防汛工作视频会后郑州市也接着召开会议,但部署一般化,没有采取具体的、有力有效的落实措施;在17日、18日双休日灾害应对准备的最关键最要紧的两天,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人对防汛工作没有组织分析研判、动员部署、督促检查等行动,除一名副市长调研道路综合改造及积水点整改情况外,其他市领导均没有检查防汛工作;直到19日下 午市委主要负责人、20日上午市政府主要负责人才自13日以来第一次检查防汛工作.有关区县(市)党委政府和部门 基本上也是这种情况,防汛准备的“关键期”变为了“空白期”。没有压紧压实防汛责任,郑州市5月15日就进入防 汛期,市防指7月14日才印发《2021年市委市政府领导防汛抗旱责任分工及工作职责的通知》,其中明确市委市政府 领导同志包保各区县(市),并要求各区县(市)也要明确包保责任,到7月20日灾害发生,两级包保责任基本没有落实.

    (二)应急响应严重滞后.《郑州市防汛应急预案》明 确了启动I级响应的7个条件,其中之一为“常庄水库发生 重大险情”,常庄水库20日10:30开始出现“管涌”险情, 郑州市未按规定启动I级应急响应.郑州市以气象灾害预报 信息为先导的防汛应急响应机制尚未有效建立,应急行动与 预报信息发布明显脱节,直到20 0 16:01气象部门发布第5 次红色预警,郑州市才于16:30启动I级应急响应,但也没有按预案要求宣布进入紧急防汛期.实际上此时灾难已经发生,山丘区4个市死亡失踪的251人(荥阳96人、巩义84 人、新密58人、登封13人)中,90%以上死亡失踪时间集 中在I级应急响应启动前的13时至15时.

    相比之下,登封市是郑州市所有区县(市)中启动应急 响应最早的,也是山丘区4个市中因灾死亡失踪人数最少的. 19日20:00登封市启动IV级应急响应,23:30根据调度研判 情况决定直接提升至I级应急响应,比郑州市早了 17个小 时,赢得了灾害应对处置的主动权.荥阳市启动应急响应最 晚(21日4:00启动I级应急响应),因灾死亡失踪人数最多.

    (三)应对措施不精准不得力。7月13日郑州市委主要负责人在全市防汛工作视频会上提出防汛“五不”目标(重要水利工程不出事、因地质灾害小流域洪水人员伤亡不发生、重要交通不中断、居民家里不进水、局部地区不出现长 时间积水),这是防汛工作常态化条件下的要求.19日郑州市有12个区县(市)153个站点降雨已经超过50毫米、18个站点已经超过150毫米,对这一严峻情况,市委市政府没 有引起高度警觉,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日下午市委 主要负责人在基层检查、晚上市政府负责人召开防汛视频紧 急调度会,继续强调“五不”目标,仍以常态化目标要求应 对重大雨情、汛情,没有精准施策,措施空泛。

    20日早上6时气象部门发布了第2次暴雨红色预警,在 这个关键时刻,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人仍没有足够重视,行 动不果断、措施不得力.8时许,市政府主要负责人虽然签 发市防指紧急通知,但没有按红色预警果断采取停止集会、 停课、停业措施,只提出“全市在建工程一律暂停室外作业、 教育部门暂停校外培训机构”,仅建议“全市不涉及城市运 行的机关、企(事)业单位今日采取弹性上班方式或错峰上 下班”,且媒体网站发布上述建议要求时,人们早已正常上 学上班了,错失了有效避免大量人员伤亡的时机.

    (四)关键时刻统一指挥缺失.在这场重大灾害应对过 程中,郑州市委市政府缺乏全局统筹,对市领导在前后方、 点和面上的指挥没有具体的统一安排,关键时刻无市领导在 指挥中心坐镇指挥、掌控全局.7月20日10:30,常庄水库 出现重大险情后,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人和3位副市级领导 都赶赴现场,当日市领导多在点上奔波,有的撞在一起、有 的困在路上.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人因灾导致通信不畅、信 息不灵,不了解全市整体受灾情况,对地铁5号线、京广快速路隧道、山丘区山洪灾害等重大险情灾情均未及时掌握,失去了领导应对这场全域性灾害的主动权.

    郑州市所属区县(市)党委政府领导也普遍缺乏应急指挥意识和经验.虽然7月16日郑州市防指印发防汛工作通 知,要求“当收到气象部门发布的红色预警信号后,指挥长 要亲自坐镇指挥”,但19日晚红色预警发布后,各区县(市) 指挥长除登封市外均未坐镇指挥.

    (五)缺少有效的组织动员。河南省委7月13日就宣布进入“战时状态”,直到20日8:30郑州市在召开防汛紧 急调度视频会时才提出全面动员各方面力量全力做好防大 汛、抢大险、救大灾工作,整个过程未实际开展全社会组织 动员,没有提前有效组织广播、电视、报纸、新媒体等广泛 宣传防汛安全避险知识.19日21:59至20日16:01的5次 暴雨红色预警,电视台只是常规化在天气预报中播报,通过 郑州三大电信运营商全网推送的也只有19日一次;城管、 水利部门预警信息只发送绐区县(市)防指或相关部门单位,未按预案规定向社会发布。20日8时许市防指发出紧急明电 通知建议市民尽量减少外出,郑州市宣传部门18:58才在微 信工作群中部署“所属新媒体不间断滚动播放本地气象预 报预警、雨情等信息”,此时全市已经严重受灾.

    由于组织动员不力,20日当天许多群众正常出行,机关 企事业单位常态运转,人员密集场所、城市隧道、地铁、城市地下空间以及山丘区临河临坡村居等,没有提前采取有效的避险防范措施.全市因灾死亡失踪的380人,大多数是分散性的,遇难时多处于正常活动状态。其中山丘区4个市最为明显,因灾死亡失踪的251人中,在居住地或固定经营场所120人、占47.8%,在外生产或行路途中87人、占34.7%,二者占山丘区4个市死亡失踪总人数的82.5%。同时,还有24人在转移或救援过程中遇难,有20人在转移后又返回导致遇难,二者占17.5%,说明转移和救援组织不力、管理不到位。

    (六)迟报瞒报因灾死亡失踪人数。截至9月30日郑州市因灾死亡失踪380人,其中在不同阶段瞒报139人郑州市本级瞒报75人、县级瞒报49人、乡镇(街道)瞒报15人。一是未按规定统计上报。按照突发事件应对法和自然灾害救助条例、防汛条例等有关规定,灾情稳定前应当每日逐级上报自然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等情况,有关单位和个人不得虛报、瞒报、伪造、篡改。7月25日至28日,郑州市连续4天未通过报灾系统上报因灾死亡失踪人数,截至7月29日仅上报97人。直到中央领导同志多次要求,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7月29日、8月1日两次发出紧急通知后才统计上报,7月30日上报322人、8月1日上报339人。二是刻意阻碍上报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郑州市对因灾死亡失踪人数统计上报态度消极,不仅没有主动部署排查、要求及时上报,反而违规要求先核实人员身份等情况再上报以多种借口阻碍信息报送工作。三是对已经掌握的信息隐瞒不报。7月25日至29日郑州市县两级共瞒报116人;8月18日至19日中央领导同志考察河南期间,郑州市已掌握新增因灾死亡12人,但仍不如实报告;8月20日调查组进驻后,因灾死亡失踪人数比8月2日公布数增加41人,其中23人属于瞒报调查组还对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社会关注的事件进行了深入调查,复盘了发生过程,查明了主要原因和问题,认定了事件性质。

    (一)郑州地铁5号线亡人事件。

    7月20日,地铁5号线04502次列车行驶至海滩寺站沙口路站上行区间时遭遇涝水灌入、失电迫停,经疏散救援953人安全撤出、14人死亡。调查认定,这是一起由极端暴雨引发严重城市内涝,涝水冲毁五龙口停车场挡水围墙、灌入地铁隧道,郑州市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和有关方面应对处置不力、行车指挥调度失误,违规变更五龙口停车场设计、对挡水围墙建设质量把关不严,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责任事件。查明的主要问题:

    1.应对处置不力。未及时采取预警响应行动,7月19日至20日,气象部门多次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后,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未按有关预案要求加强检査巡视,对运营线路淹水倒灌隐患排查不到位;在20日15:09五龙口停车场多处临时围挡倒塌、16:00地铁5号线多处进水的情况下,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没有引起高度重视,没有领导在线网控制中心(O0C)和现场一线统一指挥、开展有效的应急处置直到18:04才发布线网停运指令,此时列车已失电迫停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应对处置管理混乱,未执行重大险情报告制度,事发整个过程都没有启动应急响应,18:37乘客疏散被迫中断,但直到19:48地铁运营分公司才向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值班处报告,400多名乘客已被困车厢1个多小时,严重延误了救援时机。

    2.行车指挥调度失误。20日17时左右涝水冲倒停车场出入场线洞口上方挡水围墙、急速涌入地铁隧道后,因道岔发生故障报警,列车在海滩寺站被扣停车,在没有查清原因、不了解险情的情况下于17:46又放行。17:47水淹过轨面后司机按照规定①制动停车,但OC主任调度员在未研判掌握列车现场险情的情况下,指令列车退行,约30米后列车失电迫停,导致列车所在位置标高比退行前所在位置标高低约75厘米,增加了车内水深,加重了车内被困乘客险情。

    ①交通运输部《城市轨道交通行车组织管理办法》第三十二条:“线路积水超过轨面时,列车不得通过。”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运司《行车组织规则(5号线》第8.17.3.3:“当积水漫过轨面时,列车不得通过”。

    3.违规设计和建设施工。一是擅自变更设计。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为了物业开发将五龙口停车场运用库东移30米、地面布置调整为下沉1.973米布置,使停车场处于较深的低洼地带,导致自然排水条件变差,不符合《地铁设计规范》相关规定,属于重大设计变更,但未按规定上报审批,二是停车场挡水围墙质量不合格。停车场围墙按当时地面地形“百年一遇内涝水深0.24米”设计,经调查组专家验算“百年一遇”应为0.5米。建设单位未经充分论证,用施工临时围挡替代停车场西段新建围墙,长度占四成多,几乎没有挡水功能;施工期间,又违反工程基本建设程序,对工建设质量把关不严,围墙未按图做基础。三是五龙口停车场附近明沟排涝功能严重受损。明沟西侧因道路建设弃土形成长约300米、高约1米至2米带状堆土,没有及时清理,阻碍排水。有关单位违规将部分明沟加装了长约58米的盖板降低了收水能力。

    (二)郑州京广快速路北隧道亡人事件。

    7月20日,郑州京广快速路北隧道发生淹水倒灌,查6人死亡,其中2名逃生时在隧道引坡段溺亡、1名横穿京广快速路时滑入隧道引坡段溺亡、1名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人员在隧道内值守时因公殉职、2名中学生骑同一辆电动自行车驶入隧道后被困溺亡;查实247辆汽车被其中隧道内18辆、引坡段87辆、隧道出口道路上辆,车内均无遇难人员,隧道内没有公交车。经调查,这是一起由极端暴雨引发,郑州市隧道管理单位和有关部门封闭隧道、疏导交通不及时,造成较大人员死亡和重大财产损失的责任事件。查明的主要问题:

    1.未及时封闭隧道。20日15时许,北隧道西洞匝道出口路面积水超过40厘米,按照《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养护中心2021年度隧道防汛应急专项预案》规定,普通道路积水超过40厘米时,应关闭隧道。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为保障隧道通行,在封闭个别匝道口的情况下,未实施全线封闭,直到16:16才强制封闭,但为时已晚大量涝水涌入隧道,车辆已经被困,之后车内人员陆续弃车逃生。17:30隧道淹没。

    2.未及时疏导交通。20日15:38北隧道西洞出口处路面发生车辆拥堵。15:46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通过监控视频发现隧道引坡段明显堵车,但未及时报告和处置。7月20日,郑州市公安交管部门未按预案规定在隧道西洞出口处路面指挥疏导堵车;安装在铁道天润花园制高点新浦西街京广路现代儿童鞋城制高点的摄像头当天运行正常,可实时监控堵车情况,但公安交管部门未发现并处置。

    (三)郑州郭家咀水库漫坝事件

    郭家咀水库是一座以防洪为主、兼顾生态及涵养地下水等综合利用的小(1)型水库。7月21日0:40,郭家咀水库发生漫坝,最大漫溢水深0.5米,威胁下游数万人生命安全和南水北调工程安全。经开挖临时泄洪沟紧急泄洪,并及时转移受威胁群众9.8万人,虽未发生溃坝和人员伤亡,但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和社会影响。经调查,这是一起因建设和施工单位侵占毁坏水工程、有关部门监管不力导致溢洪道堵塞,极端暴雨引发水库漫坝重大险情的违法事件。

    查明的主要问题:一是溢洪道被侵占堵塞。2018年9月开始,河南五建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施工建设郑州市南四环路跨张李垌沟(郭家咀水库溢洪道)桥时,在溢洪道内修建施工便道、进行弃土弃渣,且未制定度汛方案和应急预案,未落实度汛措施,导致溢洪道被侵占堵塞,无法正常泄洪。根据调洪演算结果,若溢洪道正常运行,库水位最高161.10米,尚低于坝顶高程2.40米,不会出现漫坝。二是水库区被侵占、库容减小。郭家咀水库原设计总库容487.6万立方米,本次调查实测总库容仅222.3万立方米,除多年运行自然淤积外,还存在库区人为占用等问题,加剧了漫坝险情发展。三是监督管理不力。郑州市二七区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门、水库主管部门等监管执法不严,未采取有效措施制止违法违规行为。

    (四)荥阳市崔庙镇王宗店村山洪灾害。

    王宗店村位于崔庙镇西南部,四面环山。该村王宗店组以上集水面积约21.95平方公里,上游有3条支沟。7月20日,洪水汇集、路基壅水溃决后,高位洪水短距离快速涌流至王宗店村。村委会所处位置断面洪峰流量768立方米/秒,洪水涨幅7.15米,13:15-13:30仅15分钟就涨了2.4米暴雨洪水造成王宗店村死亡失踪23人,是郑州市山丘区4个市死亡失踪人数最多的村庄。调查认定,极端暴雨引发山洪和滑坡、跨沟路基阻水溃决,应急预案措施不当、疏散转移不及时,是造成重大人员死亡失踪的主要原因。

    查明的主要问题:一是村居和村道建设侵占行洪通道。民居和村委会沿沟道而建;村庄上游修建的8座山塘谷坊和23条横穿沟道的村道,仅有2座跨沟路基有过水涵洞,阻水严重。受连续强降雨影响,27座村道、山塘连续溃决,其中一处跨沟路基阻水量约10万立方米,溃决后抬高王宗店村洪峰水位近2米。二是预案修编不严格。2021年修订预案时村委会擅自删除了划定危险区中的受溪河洪水威胁区域,减少应转人员200多人,仅保留受地质灾害威胁人员12人。崔庙镇对该村预案审核把关不严。三是转移人员不坚决、不彻底。该村干部在收到水利部门“立即转移”预警信息和发现山洪沟涨水时麻痹大意,存在侥幸心理,未果断下决心转移避险。崔庙镇未有效督促转移。

    另外,查明登封电厂集团铝合金有限公司7月20日爆炸情况。经调查认定,这是一起由极端暴雨引发颍河水位暴涨,漫溢洪水涌入公司车间电解槽,与髙温熔融铝液发生反应造成爆炸的次生事故。爆炸导致房屋倒塌致5人死亡,但登封市告成镇党委、政府只上报“因灾死亡”,未如实报告真实原因,并且违规使用灾后重建补助资金400万元用于亡人员家属补偿。

    三、相关地方党委政府及其部门单位

    (-)地方党委政府

    1.郑州市。

    郑州市委、市政府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关于防汛救灾决策部署和河南省委、省政府部署要求不力,没有履行好党委政府防汛救灾主体责任。思想麻痹、行动不力,对极端气象灾害风险认识严重不足,对全市防汛救灾形势缺乏总体把握,没有压紧压实各级领导干部责任,灾难面前没有充分发挥统一领导作用,存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党政主要负责人见事迟、行动慢,未有效组织开展防灾避灾社会动员,未及时对暴雨红色预警组织综合研判,未按规定要求及时启动Ⅰ级应急响应,关键时刻统一指挥缺失,无市领导坐镇指挥,未及时掌握和指挥处置地铁5号线、京广快速路北隧道、山丘区洪涝灾害等重大险情,失去有力有序有效应对灾害的主动权。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①规定,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存在迟报瞒报问题;对下级党委政府和有关部门迟报瞒报问题失察失责。

    ①《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向上级人民政府报送突发事件信息。”

    2.区县(市)

    (1)二七区

    因灾死亡失踪25人。区委、区政府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未按规定有效履行防汛救灾职责,对极端气象灾害风险认识不足、研判不够,未作出有针对性部署安排;未按规定①启动区防指防汛应急响应,防汛最关键时期无区领导在区防指坐镇指挥②。违反有关法律法规规定③④⑤,未组织协调相关部门解决郭家咀水库溢洪道非法侵占堵塞问题,造成漫坝重大风险。

    (2)金水区

    因灾死亡失踪23人。区委、区政府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对极端气象灾害风险认识不足、研判不够,防范应对措施没有针对性,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理顺金水区防汛指挥体系,未启动相应级别防汛应急响应,对防汛应急措施落实督导不力。

    ①《二七区防汛应急预案(草案》》5.2应急响应分级与行动:按照洪涝灾害的严重程度和范围启动相应级别的应急响应。5.5.2I级响应行动:区防指根据天气预报、雨水情、灾情。启动I级响应。

    ②《郑州市防汛抗早指挥部关于作纪律的通知》(郑防指电2021)31号)要求,“当收到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后指常务(执行)副指挥长到本地防指指挥调当收到气象部门发布红色预警信长要亲自到当地防指指挥调度。”

    ③《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第三十六条:“各级人民政府应当组织有关部门加强对水库大坝的定期检查和监督管理”。

    ④《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第四十二条:“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采取措施,保障本行政区域内水工程,特别是水坝和堤防的安全,限期消除险情”。

    ⑤《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四条:“各级人民政府及其大坝主管部门对其所管辖的大坝的安全实行行政领导负责制。”

    (3)巩义市

    因灾死亡失踪84人。市委、市政府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未理顺防汛指挥体系。灾害风险意识不强、研判不足,防汛救灾指挥救援不力,只对巩义市山洪灾害防御作常规性工作部署,未按规定启动相应级别应急响应,群众转移避险不坚决不彻底。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对有关部门迟报瞒报问题失察失责。

    (4)荥阳市

    因灾死亡失踪96人。市委、市政府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未理顺防汛指挥体系,对部分成员单位职责不清等问题失管失察。对极端气象灾害风险认识不足、研判不够防汛救灾指挥不力,市防指未启动相应级别防汛应急响应①,未发布②山洪灾害预警、未启动山洪灾害防御应急响应。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对下级党委政府和有关部门迟报瞒报问题失察失责。

    ①《荥阳市防汛应急预案》4.6.1出现下列情况之一者,为1级响应:(1)收到暴雨红色预警天气预报(预计未来3小时降雨量将达到100毫米以上,或者已达100毫米以上且强降雨可能持续)。

    ②《荥阳市山洪灾害防御预案》5.3.6预警发布及响应:2.当降雨量达到警戒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或溪河水位达到警戒水位,发布Ⅱ级(橙色)预警,同时启动Ⅱ级应急响应。3.当降雨量达到危险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或溪河水位达到危险水位,或有泥石流、滑坡征兆时,发布I级(红色)预警,同时启动I级应急响应。

    (5)新密市

    因灾死亡失踪58人。市委、市政府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未理顺防汛指挥体系。对极端气象灾害风险认识不足、研判不够,未按规定及时会商研判,防汛救灾指挥不力防汛关键期无市领导坐镇指挥。

    (6)郑东新区

    因灾死亡失踪25人。区党工委、管委会落实上级决策部署不扎实,未树牢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对连续5次暴雨红色预警重视不够、研判不足,组织动员不够有力。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对下级党委政府和有关部门迟报瞒报问题失察失责。

    3.乡镇(街道)

    (1)巩义市米河镇,镇党委、政府未按规定①及时启动防汛应急响应,未按规定②有效督促指导做好人员转移和管理。

    ①《米河镇2021年防汛应急预案》(米政〔2021〕31号)明确,米河镇防汛应急指挥部办指挥部提出处意见及启动相应应急响应等级建议。②《米河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6.1:转移遵循先人员后财产,先老弱病残后一般人员,先低洼处后较高处人员的原则,以集体、有组织转移为主。转移责任人有权对不服从转移命令的人员采取强制转移措施。

    (2)巩义市河洛镇,镇党委、政府未按规定③及时启动山洪灾害防御一级应急响应;对石关村、沙鱼沟村危险区人员转移落实情况督促检查不到位,存在多人未转移、已转移后又返回导致死亡问题。

    ③《河洛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5.3.4:当接到市山洪灾害防御指挥部发布的一级(红色预警时,或降雨量达到警戒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发布一级(红色)预警,同时启动级应急响应。

    (3)荥阳市崔庙镇,镇党委、政府未按规定①认真审核把关2021年《王宗店村山洪灾害防御应急预案》,造成危险区应转移人员大范围减少;未按规定②及时启动山洪灾害防御一级应急响应;未按规定③有效督促转移危险区人员,督促旭恒包装材料有限公司(海沟寨纸箱厂)人员撤离不力。未按规定④在镇级建立 100名基干民兵组成的防汛抢险突击队,实际镇级防汛抢险突击队仅 32 人。

    ①《崔庙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6.1.2:各村及有关单位在汛前要制订山洪灾害防御应急预案,报镇防汛抗洪指挥部批准、备案。②《崔庙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4.2.6:接到市防汛抗早指挥部发布的一级(红色)预警时,或当降雨量达到危险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发布一级(红色 )预警,同时启动一级应急响应。③《 崔庙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 》5.1.1:转移责任人有权对不服从转移命令的人员采取强制转移措施:《崔庙镇山洪灾害防御预案》5.2:转移工作采取镇、村、组干部层层包干负责的办法实施。④《崔庙镇2021年防汛抢险工作实施方案》提出,镇机关建立一支由 100 名基干民兵组成的防汛抢险突击队。

    ( 4 )荥阳市记水镇,镇党委、政府对防汛抗洪工作组织部署不力、未按规定①及时启动防汛应急响应、未按规定提前组织镇区低洼地带群众转移避险,未按规定②安排专人负责特殊人群转移避险。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①《记水镇防汛抗旱应急预案 》4.2.6 :接到市防汛抗早指挥部发布的一级(红色)预警时,或当降雨量达到危险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发布一级(红色)预警,同时启动一级应急响应。②《记水镇防汛抗旱应急预案》5.1.5:对于特殊人群的转移安置采取专项措施,并派专人负责。

    (5)荥阳市高山镇,镇党委、政府未按规定①及时启动应急响应,未按规定②有效组织人员转移避险。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①《 高山镇2021年山洪灾害防御预案 》4.2.6:接到市防汛抗早指挥部发布的一级(红色)预警时,或当降雨量达到危险雨量且降雨仍在持续时…… 发布一级(红色)预警,同时启动一级应急响应。②荥阳市《防汛预警信息》 (荥防办预警[2021]17号)要求,各单位全面落实各顶防汛应急抢险措施,立即抽离受灾害威胁群众。《高山镇2021年山洪灾害防御预案》附表l《高山镇山洪灾害危险区墓木情况表》中列明:纸坊村危险区内家庭 35户137人。高山镇政府提供的 《 纸坊村 7·20灾害发生前转移人员统计表》中,只列了13户22人。

    (6)新密市西大街街道,党工委、办事处未按规定①启动山洪灾害防御一级应急响应,对下庄河社区人员预警转移避险落实不到位。

    ①《新密市西大街街道办事处山洪灾害防御预案 》5.3.4第3条:接到市山洪灾害防御指挥部发布的一级(红色)预警时,或当降雨量达到危险雨量且降雨量仍在持续时……发布一级(红色)预警,同时启动一级应急响应。

    (7)登封市告成镇,镇党委、政府在初报和续报因灾死亡人员信息时,未如实报告登封电厂集团铝合金有限公司爆炸导致房屋倒塌,致人伤亡的情况,并违规使用灾后重建补助资金。

    (8)郑东新区白沙镇,镇党委、政府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9)郑东新区祭城路街道,党工委、办事处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10)二七区金水源街道办事处筹备组,没有及时责令河南五建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停止侵占溢洪道行为和采取有效措施清除溢洪道堵塞,未采取有效措施制止库区侵占行为,未组织清除溢洪道内种植的片林,违反《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九条①和第二十条②、《河南省小型水库管理办法》第十六条③规定。

    ①《水库大坎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九条:“大坝管理单位必须按照有关技术标准,对大坝进行安全监侧和检查:对监测资料应当及时整理分析,随时掌握大坝运行状况。发现异常现象和不安全因素时,大坝管理单位应当立即报告大坝主管部门,及时采取措施。” ②《 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二十条:“人坝管理单位必须做好大坝的养护修理工作,保证大坎和闸门启闭设备完好。”③《河南省小型水库管理办法》第十六条:“小型水库的管护主体应当在汛前、汛后对小型水库进行安全检查。发现安全隐患的,应当及时排除;发现重大安全隐患,应当立即向县以上人民政府报告。

    (二)相关部门

    1.应急管理部门

    (1)郑州市应急管理局(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对连续5次暴雨红色预警重视不够、研判不足;常庄水库发生重大险情后,未按规定①及时报请市防指启动防汛I级应急响应,未认真履行灾情管理职责,灾情报送工作混乱,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有关法律法规规定②,刻意阻碍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上报,要求下级应急管理部门暂缓通过国家自然灾害灾情管理系统上报灾情,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①《郑州市防汛应急预案》(郑防指[2021]13号)5.24:1级响应启动条件(5)“尖岗、常庄水库发生重大险情,或位置重要的中小型水库发生垮坝。②《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三十九条:“……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有关主管部门应当向本级人民政府和关部门通报突发事件信息。……有关单位和人员报送、报告突发事件信息。应当做到及时、客观、真实,不得迟报、谎报、瞒报、漏报。”《自然灾害救助条例》第十七条:“灾情稳定前受灾地区人民政府应急管理部门应当每目逐级上报自然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財产损失和自然灾害救助工作动态等情况,并及时向社会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汛条例》第三十七条:“地方各级人民政府防汛指挥部,应当按照国家统计部门批准的洪涝灾害统计报表的要求,核实和计所管辖范围的洪涝灾情,报上级主管部门和同级统计部门。有关单位和个人不得虚报、瞒报、伪造、篡改。

    (2)巩义市应急管理局(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还及时报请市防指启动防汛相应级别响应,未认真履行灾情管理职责,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组织不力,审核把关不严,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①《巩义市2021年防汛应急预案》5.2.1、5.2.2第(2)款,因暴雨洪水造成一个(两个)镇、街道发生严重农作物受淹、群众受灾、城镇内涝等灾情:启动IV级(III级)响应。

    (3)荥阳市应急管理局(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 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及时报请市防指启动防汛I 级应急响应.未认真履行灾情管理职责,在因灾死亡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接到崔庙镇书面报告因灾死亡失踪人数后,以“核实信息、报送主体单位错误”为由搁置处理。违反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存在迟报瞒报问题。

    ①《荥阳市防汛应急预案》4.2 II1级应急响应的启动和结束由市防办根据情况提出请 示,经市防指指挥长审定批准•以市防指的名义发布.

    (4)新密市应急管理局(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 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启动II级应急响应后,未按规定②及时组织会商研判,未及时报请市防指启动防汛I级应急响应。

    ②《新密市防汛应急预案》(新定防指2020 6号)5.5.2 II级应急响应行动2〉防汛 会商与组织:市防指执行副指挥长主持会商,相关成员单位、市防指专家组参加,分析洪水发展趋势,未来天气变化情况,研究决策抗洪抢险中的更大问题并做出相应部署:5.6.1 I级响应条件(1)城区主要道路大部分路段和低洼地区积水深度可能达50厘米以上.且收到气象部门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未来3小时降雨量都达到100毫米以上.或者已达到100 在米以上且降雨可能持续).或因强降雨造成城区大范围房屋受淹倒塌.可能发生严重洪涝灾害,多处地下设施被淹,严重或胁居民生命财产安全.

    2.水利部门。

    (1)郑州市水利局(市河湖及水利工程防汛抗旱办公 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按规定编制《郑州市水旱灾 害防御预案》。未按规定①发布水情预警信息,启动IV级、III级应急响应滞后②且未按规定组织会商研判。未按规定③及时报送常庄水库、郭家咀水库等重要险情信息,未及时掌握 山洪灾害险情灾情信息。对南四环桥施工单位违法违规建 设、郭家咀水库溢洪道被侵占堵塞造成漫坝险情的问题履职④⑤⑥前不到位、监管不力.

    ①《郑州市防汛应急预案》3.2:水利部门负责水情(河湖洪水、山洪)预警发布.《郑州市水利局水早灾害防御应急预案》3.2.2:各级水行政主管部门应按照分级负责原则,确定洪水预警区域、级别和洪水信息发布范围,按照权限向社会发布。②《郑州市水利局水早灾害防御应急预案》 4应急响应:根据水早灾害发生的性质、严重程度、可控性和影响范围等闪素,水利同水早灾害防御应急响应从低到高分为四级:IV级、III级、II级、I级.4.4.1 I级应急响应:出现以下情况之一者.为I级响应:(1)主要防洪 河道重要河段出现超标准洪水:(2)主要防洪河道重要河段地方发生决口:(3)位置重要的中小型水库发生垮坝;(4)干旱等级为特大干旱。③《郑州市防汛抗早指挥部成员单位职责》明确,水利局在汛期,指导河道、水库、闸场等水工程管理单位开展巡查,发现险情立即采取抢护措施,并及时报告市防指和上级主管部门。④《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第六十六条:“有下列行为之一,且防洪法未作燃定的.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门或者流域管理机构依据职权,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限期清除障碍或者采取其他补救措施,处一万元以上五万元以下的罚款:(一)在江河、湖泊、水库、 运河、渠道内弃置、堆放阻碍行洪的物体和种植阻碍行洪的林木及高秆作物的”。⑤《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二十九条:“违反本条例规定,有下列行为之一的,由大坝主管部门责令其停止违法行为.赔偿损失,采取补救措施.……(二)在大坝管理和保护范 围内进行爆破、打井、采石、采矿、取土、挖沙、修坟等危害大项安全活动的”。⑥《河南省小型水库管理办法》(河前省人民政府令第171号)第二十条:“违反本办法第十 一条规定,未经水行政主管部门审查同意擅自在小型水库管理范围内建设工程项目的,由县 级以上人民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门依法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限期补办有关手续”。

    (2)巩义市水利局(市河湖及水利工程防汛抗旱办公 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编制《巩义市水旱灾害防御应急预案》,编制的《巩义市山洪灾害防御预案》未明确成员单位工作职责、未明确指挥部下设的5个工作组及应急抢险队的责任单位,未按规定④发布相应级别山洪灾害预警及启动应急响应。

    ④《巩义市山洪灾害防御预案》:接到暴雨通知和达到警戒且持续、危险雨量水位时.应分别发布III、II、I级山洪灾害预警并启动相应级别应急响应.

    (3)荥阳市水利局(市河湖及水利工程防汛抗旱办公 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⑤将7月19日通过平 台发布的山洪灾害监测预警信息报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 室,也未及时向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报告汜水河漫堤险情。未按要求⑥督促山洪灾害防御工作。

    ⑤《荥阳市防汛应急预案》(荥防指(2021)5号)3.1“市防指各成员单位按照职责分工,完善监测预警机制,及时收集、分析、汇总本地本部门或系统关于雨情.汛情、工情、险情、灾情及水利工程调度运用等信息,做到早发现、早报告、早处置.对突发事件征兆动态信息 进行收集、汇总和分析,实行实时监测,及时上报市防指办公室.并通报有关部门。”⑥荥阳市《防汛预警信息》(荥防办预警(2021)17号)要求:“各单位全面落实各项防汛应急抢险措施.立即撤离受灾害威胁群众.各级抢险队伍进入应急抢险状态,各类应急物资 保障单位保持战备状态.水利部门要强化监测预警.督促南部西部北部山丘区做好山洪灾害防御工作。

    (4)新密市水利局(市河湖及水利工程防汛抗旱办公 室),未认真履行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及时掌握并发布双洎河水情预警,未按规定②及时启动水旱灾害防御I级应急响应,对山洪灾害防御工作督导落实不力.防汛关键期相关会 议材料存在后补造假问题。

    ①《新密市水利局防汛应急预案》3.2.3市水利局“承担水情旱情预警工作。” ②《新密市水利局水旱灾害防御应急预案》 4应急响应:根据水旱灾害发生的性质、严重程度、可控性和影响范围等闪素,水利局水旱灾害防御应急响应从低到高分为四级:IV级、川 级、H级、I.4.4.1 I级应急响应:出现以下情况之一者.为I级响应:(1)主要防洪河道重要河段出现超标准洪水:(2)主要防洪河道重要河段地方发生决口:(3)位置重要的中小型水库发生垮坝;(4)干旱等级为特大干旱。

    3.农业农村部门。

    二七区农业农村工作委员会(区河湖及水利工程防汛抗旱办公室),未按规定③报送险情灾情及工作情况信息。对南四环桥施工单位违法违规建设导致郭家咀水库溢洪道被侵占堵塞的行为监管不力。

    ③《洪涝突发险情灾情报告出行规定》第十一条:“突发险情灾情报告分为首报和续报,原则上应以书面形式逐级上报.由各级防汛抗旱指挥部或其办事机构负责人签发.紫急情况下,可采用电话或其他方式报告,并以书面形式及时补报。”

    4.城市管理部门。

    (1)郑州市城市管理局(市城市防汛办公室),未认真履行城市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向公众发布预警信息、启动市城防指应急响应,未按规定②及时向市防办报告城市内涝监测预警结果及防范应对情况;金水河漫溢等险情未预警;未按职责③有效组织和督促有关单位对城市内涝积水点进行整治。

    ①《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5.3.1当收到大雨预警天气预报时.启动III级预警.3.2.2市城防办主要职责(6)通过微博、媒体向社会发布IIIIII级应急覆警信息.5.4.1预警发布通过公众或私人通讯手段以文字或视频方式发布预警信息至各成员单位及人员。②《郑州市防汛应急预案》5.4.3II级应急响应行动,市城管局每2小时报告一次城市内涝监测预警结果及防范应对情况。③《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中市城市管理局职责:加强城区积水区域的综合整治工作.确保排水设施、市区河道正常功能.

    在地铁5号线亡人事件上,未认真履行市城防办工作职责,组织编制的《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未明确成员单位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地铁运营防汛工作职责①;未按规定②③将预警信息及时发布至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市交通运输局、 市应急管理局等成员单位。

    ①《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1.12市城乡建设局、市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各投融资平台及各市政工程参建单位:负责在建工程各施工工地的汛期安全.②《郑州市防汛应急预案》5.4.4 I级应急响应:市防汛抗旱指挥部III级应急响应后. 市城市防办用动《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快速有序开展应急抢险救援行动.③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25.4.1发布方式:通过公众或私人通手段以文字或视频的方式发布预警信息至各成员单位及人员,相关人员第一时间获取预警信息.

    在京广快速路北隧道亡人事件上,作为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的上级主管部门,对隧道中心在隧道匝道口封闭等信息发布、上报和应急处置方面存在的问题失察。

    (2)二七区城市管理局(区城市防汛办公室),未认真 履行城市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发布预警和启动应急响应, 未按规定②③报送险情灾情等信息。

    ①《2021年郑州市二七区城市防汛应急预案》3.3.2:预警启动条件(1)特别严重(1级): 收到特大解雨预警天气预报.(2)严重(2级):收到暴雨、大暴雨预警天气预报.(3)一般(3级):收到大雨预警天气预报.4.1:区城防办根据市城市防汛办公室公布的预警级别.相应启动一般(3级)、严重(2级)、特别严重(1级)三个预警级别. ②《洪涝突发险情灾情报告暂行规定》第十一条:“突发险情灾情报告分为首报和续报,原则上应以书面形式逐级报告,由各级防汛抗旱指挥部或其办事机构负贡人签发.紧急情况下,可采用电话或其他方式报告,并以书面形式及时补报。③《郑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关于进一步加强洪涝突发险情灾情报告工作的通知》(郑防办20217号)要求,各级防指要组织有关部门和专家加强对突发险情的会商研判,及 时共享信息,保证险情报告内容准确,提高险情处置时效.发生突发重大险情灾情时,所在地县级防汛抗旱指挥部应在险情灾情发生后25分钟内书面报告市防办,市防办在30分钟内报省防办.

    (3)金水区城市管理局(区城市防汛办公室),未认真履行城市防汛职责,未按规定①向公众发布城市汛情预警,未启动城市防汛应急响应.

    ①《金水区2021年城市防汛应急预案》4.3.1“当收到大雨预警天气预报时.启动III级预警.”4.3.2: “当收到暴雨、大暴雨预警天气预报时,启动II级预警.”4.3.3:“当收到特大暴雨预警天气预报时•启动I级预警.”

    (4)郑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城市管理局,对地铁5号线五龙口停车场挡水围墙倒塌负有责任,对五龙口明沟西侧约300米长弃土堆阻碍排水问题失察,未经论证直接实施明沟加盖工程。

    5.交通运输部门。

    郑州市交通运输局,对地铁集团有限公司运营安全隐患 排查不细不实督促指导不力,违反交通运输部《城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和隐患排查治理管理办法》第四条规定②:接到地铁5号线险情信息后,未按照《郑州市2021年城市防汛工作方案》规定向城市防汛办公室报告。

    ②《城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和隐患排查治理管理办法》(交运规(2019) 7号) 第四条:“对本行政区域内运营单位运营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和患排查治理工作实施监督管理。”③《郑州市2021年城市防汛工作方案》规定.各单位如果发现险情要立即上报.…….重 大灾情在灾害发生后30分钟内将初步情况报告市城防办。

    6.城乡建设部门。

    郑州市城乡建设局,在郭家咀水库漫坝事件上,未履行 工程建设不得影响大坝安全的法律责任,未督促施工单位落 实保证溢洪道畅通措施,违反水法第四十一条①、防洪法第三十七条②、《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二条③规定.作为南四环桥的建设单位(项目法人)和主管部门,组织编制的南四环跨张李胴沟(郭家咀水库溢洪道)桥防洪影响评价报告中未包括桥墩柱影响评价,且未组织审查、未办理水行政许可手续、未向水行政主管部门备案建设方案,违反防洪法第二十七条④规定、《河南省小型水库管理办法》第十一条⑤规定,在地铁5号线亡人事件上,对五龙口停车场设计重大变更、防涝设计缺陷失管失察,违反《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⑥规定;对郑州市工程质量监督站未发现 五龙口停车场围墙施工存在问题和缺陷失察,违反《房屋建 筑和市政基础设施工程质量监督管理规定》第三条规定⑦。

    ①《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第四十一条:“单位和个人有保护水工程的义务,不得侵占、毁坏堤防、护岸、防汛、水文监测、水文地质监测等工程设播”。②《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第三十七条:“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破坏、侵占、毁损水库大坝、堤防、水闸、护岸、抽水站、排水渠系等防洪工程和水文、通信设施以及防汛备用的器材、物料等”。③《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第十二条:“大坝及其设施受国家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占、毁坏,大坝管理单位应当加强大坝的安全保卫工作”。④《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第二十七条:“建设跨河、……等工程设施.应当符合防洪标准、……和其他技术要求,不得危害……妨碍行洪畅通:其工程建设方案未经有关水行政主管部门根据前述防洪要求审查同意的,建设单位不得开工建设。”⑤《河南省小里水库管理办法》(河南省人民政府令第171号)第十一条:“在小里水库管理范围内建设工程项目.其工程建设方案应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有关规定报经有管辖权的水行政主管部门审查同意……⑥《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建设工程勘察、设计文件需要作更大修改 的.建设单位应当报经原审批机关批准后.方可修改。”⑦《房屋建筑和市政基础设施工程质量监督管理规定》第三条:“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建设主管部门负责本行政区域内工程质量监督管理工作。”

    7.公安机关.

    郑州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第三大队,未按照职责和预案规定①②③在京广快速路北隧道安排警力定岗定人指挥、疏导交通,从15:38北隧道路面堵车至17:30北隧道被淹没一直没有发现并疏导;对电动自行车违规进入隧道,未有效实施监管④。

    ①《郑州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中市公安局职责:疏导受灾区域及积、滞水地区的道路交通.必要时实施严格交通管制措施保障指挥.抢险.救灾车辆优先通行。②《郑州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恶劣天气交通管理应急处置预案》(郑公交通(2020) 16号)“七(一) 雨、雪、雾、冰冻天气的应急措施”明确,“每个立交桥、下穿隧道的引坡处和易积水、结冰路段都要安排警力定岗定人指挥、疏导交通。”③《郑州市公安局交警三大队恶劣天气交通管理应急处置预案》“七(一)雨、雪、雾、冰冻天气的应急措施”明确,“每个立交桥、下穿隧道的引坡处和易积水、结冰路段郎要安排警力定岗定人指挥、疏导交通。” ④《郑州市城市快速路管理行办法》(郑政文(2014) 7号)第十四条:“快速路范围内的所有立交桥、高架道路和下穿隧道.昼夜禁止行人、非机动车及下列车辆通行,只允许在快速路地面一层通行。”

    郑州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没有通过视频监控系统发 现京广快速路北隧道路面堵车并指导第三大队疏导。

    8.统计部门.

    郑东新区发展改革和统计工作办公室,作为郑东新区暴 雨洪涝灾情统计专班牵头单位,组织协调不力.在因灾死亡 失踪人员信息报送工作中失职,违反有关法律法规规定,存 在迟报瞒报问题。

    (三)有关企事业单位.

    1.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一是在规划设计环节,五龙口停车场施工图设计方案运用库东移30米、轨顶面标高下降1.973米,该重大设计变更未上报河南省发改委审批,违反《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①规定。二是在建设环节,工程建设项目管理不到位,违规同意采用白图 施工,且白图与蓝图对围墙基础的要求存在明显差异,违反 《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十一条②规定;未及时组织设计交底,违反《城市轨道交通工程安全质量管理暂行办法》第十一条③规定;对工程建设质量把关不产,未发现围墙施工存在的问题和缺陷并绐予工程施工质量验收合格结论,违反《建筑工程施工质量验收统一标准》(GB 50300-2013)第3.0.7条④规定。三是在运营环节,未编制集团层面防汛专项应急预案,违反《生产安全事故应急预案管理办法》第六条⑤规定;未按《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突发事件综合应急预案》规定⑥启动集团级应急响应;未及时发布线网停运指令⑦;行车调度沟通协作不力,违反地铁集团有限公司运营分公司《行车调度规则》规定⑧,致使列车迫停、乘客被困;应急 信息报送不规范不及时,疏散中断56分钟后才上报集团,违反《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突发事件综合应急预案》第十六条⑨规定;未能及时发现五龙口停车场重大防汛安全隐患,违反交通运输部《城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和隐患排查治理管理办法》⑩。

    ①《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建设工程勘察、设计文件需要作重大修改的,建设单位应当报经原审批机关批准后.方可修改。”②《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十一条:“施工图设计文件未经审查批准的,不得使用。”③《城市轨道交通工程安全质量管理暂行办法》(建质(2010) 5号)第十一条:“在施工前组织勘察、设计单位向施工、赛理.监测等单位进行勘察、设计文件交底。”④《建筑I:程施工质量验收统一标准》(GB 50300-2013):“3.0.7:建筑工程施工质量验收合格应符合下列规定:1符合工程勘察、设计文件的规定……”⑤《生产安全事故应急预案管理办法》(应急管理部令第2号)第六条:“生产经营单位应急预案分为综合应急预案、专项应急预案和现场处置方案。” ⑥《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突发事件综合应急预案》(郑轨安委(2019) 3号)第十八条:”I级响应:在II级响应的基础上,由集团公司启动综合应急预案,主要领导或分管领导到场,协调开展应急处置工作。”⑦《郑州市轨道交通条例》第五十条:“因自然灾害、恶劣气象条件或者更大安全事故等突发事件严重影响轨道交通安全,无法保证安全运营时,轨道交通经营单位可以也停运营”。⑧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运营分公司《行车调度规则》5.2.5.2规定.应主动沟通.确保信息畅通。⑨《郑州地铁集团有限公司突发事件除合应急预案》(郑轨安委(2019)3号)第十六条:“较大以上事故及敏感事件发生后.事发单位及相关部门、分(子)公司应在事发后10分仲内报送集团公司”。⑩《城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风险分级管控和隐患排查治理管理办法》(交运规(2019) 7号)在附件主要风险点中规定“洪涝可能导致雨水倒灌浸泡车站、坡路轨行区”。

    2.中铁第四勘察设计院集团有限公司,作为地铁5号线设计总体总包单位,对地铁5号线建筑物防洪防涝评价报告审查不严,评价报告中“百年一遇暴雨强度下内涝水深0.24 米”的结论导致防洪涝设计基准明显偏低。

    3.北京城建设计发展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作为地铁5号线五龙口停车场设计单位,未经充分论证更改设计方案,增大了五龙口停车场洪涝风险。未对出入场线洞口上方挡水围墙(即事发倒塌围墙)基础进行针对性设计,未经论证即同意利用既有临时围挡取代具有防洪涝功能的新建围墙;站场施工图在地铁集团有限公司技术委员会及总经理办公会批准前设计出图并用于施工,违反地铁集团有限公司设计变更管理程序;违规向施工单位提供白图,违反《建设工程质量 管理条例》第十一条①规定;未在施工前进行设计交底,违反《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三十条②规定。

    ①《建设工程质欧管理条例》第十一条:“施工图设计文件未经审查批准的,不得使用。”②《建设工程勘察设计管理条例》第三十条:“建设工程勘察、设计单位应当在建设工程施工前,向施工单位和监理单位说明建设工程勘察、设计意图.解寻建设工程勘察、设计文件。建设工程勘察、设计单位应当及时解决施工中出现的勘察、设计问题。”

    4.中国电力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在地铁5号线五龙口停车场围墙建设过程中违规采用白图施工,违反《建设工程质 量管理条例》第十一条规定;出入场线洞口上方围墙的基础 做法没有及时和监理公司、设计单位沟通,违反《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①规定,与后补的施工蓝图明显不一致,围墙基础埋深不符合设计要求。

    ①《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二十八条:”施工单位必须按照工程设计图纸和施工技术标准施工.不得擅自修改工程设计,……,施工单位在施工过程中发现设计文件和图纸有差错的,应当及时提出意见和建议。”

    5.新疆昆仑工程咨询管理集团有限公司(原新疆昆仑工程监理有限公司),未认真履行监理责任,未及时制止地铁5 号线五龙口停车场围墙施工单位采用白图施工行为,违反《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十一条规定;未在施工前参加图纸会审,违反《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三十七条④规定;围墙工程质量验收时未发现施工与施工蓝图明显不一致问题。

    ④《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第三十七条:“未经监理工程师签字,……,施工单位不得进行下一道工序的施工”。

    6.郑州市工程质量监督站,受郑州市城乡建设局委托实施工程质量监督检查,未发现地铁5号线五龙口停车场围墙施工存在问题和缺陷,并出具了工程质量验收合格的监督意见,违反《房屋建筑和市政基础设施工程质量监督管理规定》第四条、第五条规定①。

    ①《房屋建筑和市政基础设施工程质量监督管理规定》(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令2010年第 5 号)第四条:“本规定所称工程负责监督管理,是指主管部门依据有关法律法规和工程建设强制性标准,对工程实体质量和工程建设、勘察、设计、施工、监理单位(以下简称工程质量责任主体)和质量检测等单位的工程质量行为实施监督”;第五条:“工程质量监督管理应当包括下列内容:……(三)抽查工程质量责任主体和质量检测等单位的工程质量行为……(五)对工程竣工验收进行监督。”

    7.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未及时封闭京广快速路北隧道,违反《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 2021年度隧道防汛应急专项预案 》 规定②未及时报告处置北隧道西洞出口拥堵车辆,违反《郑州市城市快速路管理暂行办法》和《郑州市城市隧道桥涵汛期安全防范与排险应急专案》有关规定③,未及时发布北隧道西洞匝道出口封闭信息,违反《郑州市城市快速路管理暂行办法》第二十条④规定。

    ②《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2021年度隧道防汛应急专项预案》(郑隧管(2021 ) 加号) I 级红色预警响应措施:当隧道积水超过 30 厘米,普通道路积水超过40厘米时,防汛抢险队和教字化信息调度室应立即封闭隧道,设置禁止通行标示牌。③《郑州市城市快速路管理暂行办法》(郑政文[2014]7号)第二十八条:“快速路内发生危及快速路安全通行紧急情况时,管理单位有权调动在快速路内的一切交通工具和抢救力量进行紧急处置,必要时可以临时封闭快速路,并立即报告市人民政府和有关部门,现场人员应当服从统一指挥。”《 郑州市城市隧道桥涵汛期安全防范与排险应急专案 》(郑城防指〔2021〕 4号)I级红色预警响应措施:因路面雨水管网不通、雨水倒灌、城市隧道、桥涵短时间内大面积积水,造成排水设施和供配电设施损坏,群众、车辆被困,各成员单位现场指挥应及时与市公安交通部门取得联系,采取道路封闭等交通管制措施。组织体系:成立应急指挥领导小组。成员:市城建局……郑州市城市隧道综合管理养护中心。④《郑州市城市快速路管理暂行办法》(郑政文[2014]7号)第二十条:遇有快速路严重损毁、恶劣天气条件或者重大交通事故等严重形响车辆安全通行的情况,公安机关可以对快速路实行交通管制,管理单位及时向通行车辆告知交通管理信息。正在通行的车辆应当服从管理人员的指挥,有序疏散。

    8.河南五建建设集团有限公司,在南四环桥建设施工过程中,未履行工程施工不得影响大坝安全的法律责任,违反水法第四十一条、防洪法第三十七条、《 水库大坝安全管理条例 》第十二条规定,施工期间造成郭家咀水库溢洪道堵塞,未采取临时措施保障溢洪道功能,违反《河南省水利工程管理条例 》 第二十一条①规定,且未按照有关部门检查、督办、督导整改要求,及时恢复溢洪道功能,违反《河南省小型水库管理办法 》第十一条规定。

    ①《河南省水利工程管理条例 》第二十一条:“在水利工程管理范围内进行建设的,……,建设施上确需阻断或损坏水利工程的,建设单位应当采取临时措施,保证水利工程的效能,并在限期内修复或修建相应的工程设施。”

    9.登封电厂集团铝合金有限公司,对洪水进入电解槽高温熔融铝液遇水爆炸的现实危险,未及时向蒋庄村委会和村民发出爆炸预警信息,致使部分村民错过转移时机。

    对以上单位中涉及企业违法违规问题的处罚,由河南省有关部门依法依规处理.对在调查过程中发现的地方党委政府及有关部门单位的公职人员履职方面的问题和线索材料,移交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追责问责审查调查组处理。

    在这次灾害中,郑州市气象部门密切监视天气变化,滚动发布监测预报预警信息,为党委政府、有关部门防汛救灾和社会公众避险自救提供了高频次、递进式的气象预报服务,但也存在气象监测预报能力不足、预警响应联动机制不健全、气象灾害防御指挥部未按预案要求启动气象灾害防御应急响应和预报的降雨区域、时间、雨强不够精准等突出问题,考虑到在目前科技水平下极端暴雨预报仍是世界性难题,建议责成郑州市气象局深刻吸取教训,认真反思整改暴露的问题,进一步提升防灾减灾气象保障水平。

    国务院调查组对河南省委、省政府及相关部门的工作也进行了了解.在这次灾害应对中,省委、省政府及时部署防汛工作,加强指挥调度,督促指导各地做好巡堤查险、抢险救援、转移安置和恢复重建等工作,群众基本生活得到较好保障、生产秩序较快恢复。总体看,省委、省政府认真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决策部署,对这场灾害应对是重视的,部署是及时的、工作是积极的,全省除郑州市外,总体效果也是比较好的,问题主要集中在郑州市。但省委、省政府也存在对郑州市此次灾害应对工作中的问题失察、对死亡失踪人数迟报瞒报督导不力等问题。河南省委、省政府已向党中央、国务院作出深刻检查,建议针对灾害中暴露出来的防汛指挥体系不顺畅、应急预案操作性和针对性不强、汛情险情灾情管理不规范、城市运行安全隐患排查不到位、防洪排涝能力不足、媒体宣传警示作用和社会动员不够等问题,组织全省深刻汲取教训,举一反三开展专题评估,狠抓整改落实,全面提高灾害防御和应对处置能力。河南省委、省政府要成立专项督导组,对郑州市整改工作进行全面深入督导;督促郑州市各级党委政府领导班子召开专题民主生活会,深刻自查反省,切实解决思想认识问题,进一步提高政治判断力、政治领悟力、政治执行力;教育全市广大党员干部深刻汲取教训,立足初心使命、坚持“两个至上”,进一步提高政治站位,切实增强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针对调查指出的问题,列出清单、制订方案,细化责任措施,严抓整改落实,加强监督检查,确保取得实实在在的整改成效。河南省委、省政府要将整改情况及时向党中央、国务院专题报告。

    四、主要教训

    (一)一些领导干部特别是主要负贵人缺乏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习近平总书记几乎逢会必讲防范风险,连续两年在中央党校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研讨班上专题讲防范化解重大风险,反复强调增强忧患意识、防范风险挑战要一以贯之,要求“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宁听骂声,不听哭声”,切实把保护人民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落到实处.这次灾害来临前,郑州市委市政府负责人特别是主要负责人主观上认为北方的雨不会大、风险主要在黄河和水库,对郑州遭遇特大暴雨造成严重内涝和山洪“没想到”.这种麻痹思想和经验主义在北方城市不少领导干部身上也同样存在,一些领导干部在北方常年干旱的环境下失去了对重大洪涝灾害的警惕性,对全球气候变暖背景下极端气象灾害的多发性,危害性认识不足,严重缺乏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没有把历史和他人的教训当作自己的教训,对北京 “7·21”、邢台“7·19”等北方城市暴雨导致严重伤亡的教训没有深刻汲取;对城镇化发展进程中的安全风险缺乏调查研究,不知道风险在哪里、底线是什么,应急准备严重不足,以致灾难来临时江心补漏、为时已晚.说到底还是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防范风险挑战重要论述没有入脑入心,政治判断力、政治领悟力、政治执行力不强,对人民生命、政治责任缺乏敬畏.这是主观上造成这场不可挽回损失的根本原因,也是全国各地和各级领导干部首先要从中汲取的深刻教训。

    (二)市委市政府及有关区县(市)党委政府未能有效发挥统一摘导作用。中央明确要求各级党委政府要全面落实防汛救灾主体责任,加强领导,守土尽责,加强统筹协调,形成省市间、部门问、军地问、上下游、左右岸通力协作的防汛救灾格局.在这场特大暴雨灾害应对过程中,郑州市委市政府对整个防汛救灾工作统一领导不力,没有组织深入会商研判,没有果断采取有力措施并督查落实,责任没有真正上肩.市委主要负责人没有把党委对防汛救灾工作的政治领导、思想领导,组织领导落到实处,没有充分体现党的领导政治优势和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的作用。这些问题在部分区县(市)也不同程度存在,一些领导干部领导能力不足、全局意识不强,对工作往往满足于批示了、开会了、到场了,满足于一般化部署、原则性要求,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严重;名义上有指挥部,但没有领导坐镇指挥,制度和预案上也没有明确领导之间的具体分工,领导干部不知道关键时刻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岗位在哪里、如何发挥领导作用,认为到了一线就是尽职了、就没有责任了,出了事都往点上跑、打乱仗,结果抓了点丢掉面,有的到了现场也不能发挥作用,解决不了问题,还失去了对全局工作的统一领导.以这场灾害为警示,就要着力解决一些领导干部在灾害面前不会为、不善为的问题,真正把党的集中统一领导贯穿灾害防范应对各方面全过程,使党的领导更加坚强有力。

    (三)贯彻中央关于应急于理体制改革部署不坚决不到位。中央明确要建立“统一指挥、专常兼备、反应灵敏、上下联动”的中国特色应急管理体制,但一些地方对中央改革部署理解不准、贯彻不坚决,甚至改后扭曲变形更加不顺。郑州市设置了防汛抗旱指挥部、城市防汛指挥部、气象灾害防御指挥部、突发地质灾害应急指挥部等4个指挥机构,办公室分别设在应急局、城管局、气象局、资源规划局;防汛抗旱指挥部下又设了防办、河湖水利防办、城防办,黄河防办4个办公室,分别设在应急局、水利局、城管局、黄河河务局,机构重叠,职能重复、工作重合,大家都管都没有管到位,不符合“一类事项原则上由一个部门统筹,一件事情原则上由一个部门负责”的机构改革要求。郑州市机构改革还人为设置两年过渡期,转隶到市和各县区(市)防办(应急管理局)的 36 人中只有1人有水利中专专业背景。这种扭曲的体制设计和薄弱的专业力量,导致防汛抗旱指挥部没有实际的指挥系统、指挥机制、指挥能力,失去统一指挥,关键时刻不能发挥应有作用。各地要从这次灾害中深刻汲取教训,对中央深化应急管理体制改革的决策部署,不能合意就执行、不合意就不执行.要坚持改革方向不动摇,深化改革部署落实,并加强改革后体制运行磨合和评估,及时完善政策措施,加快形成统筹协调、统分结合的“全灾种、大应急”工作格局。

    (四)发展理念存在偏差,城市建设“重面子、轻里子”。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城市无论规划、建设还是管理,都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郑州市作为新兴特大城市,近年来发展速度很快,但考虑防灾减灾不足,防范治理措施不到位.雨水管道2400余公里,与建成区面积相当的城市相比相差超过一半;计划投资534.8亿元的海绵城市建设项目,已投资的196.3亿元中,实际与海绵城市相关的仅占32% , 用于景观、绿化等占近5成,甚至在全国调集力量支援郑州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还在“修花坛”;排水明沟等设施“十三五”期间改造达标率仅20%,有的排水泵站位于低处极易受淹失效,地铁、隧道、立交桥等防涝排涝能力不足,地铁区间疏散平台主要考虑防火防烟未考虑防涝,水库溢洪道堵塞、城区积水点等安全隐患长期没有排除,医院、供水、通信等公共设施的备用电源多位于地下,一进水就失去了备灾作用.城市规划建设落实防灾减灾要求不到位,这也是不少地方长期存在的共性问题,每年雨季“城中看海”屡屡上演,反映了一些领导干部政绩观有偏差,在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统筹发展和安全上存在很大差距,没有把安全工作落实到城市工作和城市发展各个环节各个领域。

    (五)应急管理体系和能力薄弱,预警与响应联动机制不健全等问题突出。这次暴雨灾害集中暴露出郑州市预警发布能力、应急指挥能力、抢险救援能力、社会动员能力、科技支撑能力不足等诸多短板.特别是灾害性天气预报与灾害预警混淆,预警发布部门分割,防灾避灾措施针对性、有效性、强制性不足,缺乏统一权威高效的预警发布机制;预警与响应联动机制不健全,谁响应、如何响应不明确,郑州在连发5次红色预警的情况下才启动I级响应,实际灾难已经发生;应急预案实用性不强,多以出现严重后果为启动条件,往往启动偏晚,不符合“两个坚持、三个转变”的要求,实际效果大大减弱,且应对措施不具体,“上下一般粗”甚至“上细下粗”.这些问题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应急管理工作系统治理不强,尚未建立起一整套系统化的制度和能力体系,基层基础尤为薄弱,还难以做到科学高效响应、分层分级处置,有力有序应对,应急管理体系和能力现代化建设任务仍然艰巨繁重。

    (六)干部群众应急能力和防灾避险自救知识严重不足。这次灾害也反映一些新上任的干部对防灾减灾救灾和应急管理情况不熟悉,未经历过洪涝,地震等大灾考验,实战经验严重不足.在这次特大暴雨应对过程中,媒体的宣传警示作用发挥不到位,有的顾虑引起社会恐慌,灾害预警信息传播不及时不充分,警示效果不强;有的甚至淡化和误导群众对灾害的警觉.因灾死亡失踪人员遇难前多数仍正常活动未采取避险措施,甚至有部分是转移后擅自返回而遇难,反映出社会公众对这场特大暴雨的危害缺乏基本认知,安全意识和防灾避灾能力不强的问题突出.在全社会培育应急文化,加强各级领导干部防灾减灾救灾、应急管理能力培训和群众科普教育十分必要和迫切。

    五、改进措施建议

    (一)大力提高领导干部风险意识和应急处突能力。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防范风险挑战、应对突发事件发表的一系列重要论述,立意高远,内涵丰富,思想深刻,是我们做好防范化解风险挑战各项工作、战胜前进道路上各种艰难险阻的科学引领和根本遵循。建议把《习近平关于防范风险挑战、应对突发事件论述摘编》列为各级党委(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学习专题,中组部、中宣部、应急管理部等相关部门组织专班开展干部轮训,各级党校作为必修课内容,推动各级领导干部树牢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理念,统筹好发展和安全两件大事,增强风险意识和底线思维,提高防灾减灾救灾和防范化解风险挑战的能力和水平,有力应对好各类灾害风险挑战,切实把确保人民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落到实处,以实际行动和实际效果做到“两个维护”。同时,把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作为案例纳入干部培训内容,开展实战化教学。对新调整上任的各级领导干部,要及时组织上岗前后专题培训,了解应对各类灾害的自身职责和要求,具备防灾减灾救灾和应急处置基本能力。

    (二)建立健全党政同责的地方防汛工作青任制.落实地方党委政府防汛救灾主体责任,实行防汛救灾党政同责、一岗双责,细化各级党委政府主要负责人、分管负责人和其他班子成员的防汛救灾职责,压紧压实日常防范和事前、事中、事后全过程领导责任.完善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响应预案和运行制度,关键时刻必须坚持指挥部的统一领导指挥,明确班子成员之间具体分工,特别是明确防汛关键时段的具体岗位和具体职责,一旦出现重大险情第一时间进入岗位、高效运转.地方党政主要负责人首先要在指挥部靠前指挥、坐镇指挥、掌控全局,注重发挥各职能部门的作用,充分听取专业团队的意见建议,防止经验主义;赴灾害现场时必须明确其他负责人坐镇指挥,并与指挥部保持信息畅通,始终了解全局、正确决策.推动把履行防汛救灾职责、处置突发事件情况纳入党委政治巡视和干部考核内容,注重实际效果考核。建立重大灾害调查评估制度,对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都要认真调查,及时总结经验教训、补齐短板,对表现突出的干部予以表彰,对存在失职渎职行为的严肃追责问责。

    (三)深入开展应急管理体制改革及运行情况评估。各地应急管理体制改革进展还不平衡,既有地区之间的横向不平衡,也有省市县乡之间的纵向不平衡。建议各地全面组织评估,并把评估工作与深化改革统一起来,系统查找指挥机构设置、部门职责界定、专业人员和机构支撑、运行机制等方面与实现机构职能优化协同高效的差距,以坚持和加强党的全面领导为统领,建立健全统一权威高效的应急指挥机构,发挥好应急部门的综合优势和各相关部门的专业优势,建强指挥班子,完善制度机制,强化专业机构支撑,实现“化学反应”。

    (四)全面开展应急预案评估修订工作,强化预警和响应一体化管理。预案评估修订要与健全制度相结合,实化细化指挥长和各有关部门及相关单位的具体责任、应答机制、行动措施,强化演练磨合和日常检查,发布预警信.息后依据预案和制度启动响应、落实措施,并及时向指挥部反馈行动进展情况,确保关键时刻管用顶用。建立健全极端天气和重大风险研判机制,量化预警和应急响应启动标准,规范预报预警信息发布,建立健全预警与应急响应联动机制,按规定及时采取“三停”(停止集会、停课、停业)强制措施。加强预案内容审核和预案衔接把关,增强预案体系整体性、协调性、实效性。加快自然灾害防治相关法律法规制修订。

    (五)整体提升城市防突减灾水平。把极端天气应对、自然灾害防治融入城市发展有关重大规划、重大工程、重大战略,完善防洪排涝标准和医院、地铁等公共服务设施的抗灾设防标准,实现城市防灾减灾能力同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各城市特别是超大城市、特大城市要深入开展自然灾害综合风险普查,将重大风险隐患整治列入“十四五”规划,舍得花钱,舍得下功夫,下决心补齐城市特别是北方城市防洪排涝设施欠账,强化重大生命线工程安全保障,对位于地下空间的备用供电、排水泵站、高价值设备等关键设施实施分类改造,并修订相关标准,强化封闭、抗淹、迁移等安全保护措施,确保运行安全。严格管控违法侵占河道行为,提升城市气象和水文监测预报能力,实行洪涝“联排联调” , 防范系统性风险.普遍建立城市安全综合风险监测预警中心和基层应急管理站所,建强基层消防站.加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和各专业抢险工程力量建设,优化抗洪抢险、排水排涝、水域搜救等装备配备,特别是在重点区域、重点部位配备海事卫星电话、长航时通信无人机、应急发电车等特殊装备,提高断路、断电、断网等极端情况下的应急保障能力。

    (六)广泛增强全社会风险意识和自救互救能力.在全社会广泛开展防灾减灾救灾宣传教育,宣传教育等部门要充分发挥各类媒介作用,深入浅出解读典型案例和血的教训,切实增强群众防范风险的警觉性。借鉴日本、德国等国经验,把防灾和安全教育从基础教育抓起,在国民教育体系中突出相关内容,推动防灾减灾救灾知识进教材、进校园、进社区、进职业培训.拓展形式丰富的实践演练活动,建设各级防灾减灾救灾教育培训基地、科普体验场馆,激发公众兴趣,增强培训效果。

  • 潘恩《人权论·常识》

    人权论

    英国版序

        从柏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同情美国独立战争,激烈反对法国革命]先生在美国革命中扮演的角色来看,我自然应当把他看作人类的朋友;而且,既然我们的给识是在那个基础上开始的,我如果有理由保持这一评价而不改变它,这对我来说是更为快意的。

        柏克先生去冬在英国议会发表了猛烈攻击法国革命和国民议会的演说,当时我在巴黎,并且前不久还写信给他,告诉他那里的事情是进行得多么顺遂。以后不久,我就看到了他打算出版他的小册子的广告。由于这种攻击所用的语言在法国很少有人学习过,懂得的人更少,外加任何东西一经翻译就会变样,因此我答应法国的一些革命朋友说,柏克先生的小册子一出版我就给予答复。当我看到柏克先生的小册子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我就更觉得非这样做不可了;小册子把法国革命和自由的原则骂得狗血喷头,也是对世界其他各国人民的欺骗。

        我对柏克先生的这种行径感到格外惊讶和失望,因为,基于我即将述及的事实,我曾经别有期望。

        我看到战争带来的灾难已经够多的了,但愿世界上永远不会再发生战争,并且希望另外找到一种方法来解决邻国之间不时发生的纷争。这是一定可以办到的,只要各国宫廷愿意真心诚意地着手去做,或者各个国家卓有远见,不上宫廷的当。美国人曾经受过反对法国的同样偏见的熏陶,这在当时也是英国人的特性;可是经验以及同法国的交往最有力地向美国人表明了那些偏见是错误的;我并不认为,目前任何两个国家之间存在着比美法之间更为真诚和亲密的关系。

        当我于1787年春来到法国时,图鲁兹大主教担任首相,当时声望很高。

        我同首相的私人秘书———位胸襟宽阔善良的人——过从甚密,发现他对战争的疯狂性和对英法两国的严重失策的看法同我完全一致,而认为两国不断相互猜疑除了使双方加重负担和捐税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为了确保我没有误解他,他也没有误解我,我把我们看法的实质写成书信送交给他,并向他询问:如果我在英国人民当中发现任何要想取得比迄今存在于两国之间的更进一步的和解的意向,我会被授予多大权力,说法国方面也有同样的意向?

        他极其坦率地回了我一封信,这封信不仅代表他本人,也代表首相,据称这封信是在首相认可下写成的。

        差不多三年以前,我就把这封信交给柏克先生,并留给了他,信至今还在他手里。当时,我是从以往对他抱有的看法出发,希望他、同时自然也期待他会找机会好好利用这封信,以便消除两个邻国由于彼此缺乏了解而产主的错误与偏见,这些错误和偏见徒然使双方都受到损害。

        当法国革命爆发时,它肯定给柏克先生提供了做些好事的机会,如果他有意于此的话。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一看到旧的成见正在消失,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撒播新的仇恨种子,好像他唯恐英法两国不再是仇敌。世界各国有些人专靠战争和保持各国不睦为生,这虽令人吃惊却是事实;但是,假使一国政府里的有关人物致力于散布不和并在国与国之间扶植偏见,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

        本书中有一段话提及柏克先生领取津贴,这个消息已经传布一些时候,至少有两个月了。一件事对某人关系重大,他非知道不可,但却往往最后一个才听到,正因为如此,我才特意提出,如柏克先生认为必要,就可借此机会辟谣。

        托马斯·潘恩

     第一部分-1

        ——回答柏克先生对法国革命的攻击在国家或个人据以相互挑衅和激怒的种种粗暴无礼行为中,柏克先生论法国革命的小册子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法国人民也好,国民议会也好,都没有过问英国或英国议会的事,而柏克先生竟同时在议会和公共场合无端对它们大肆攻击,这种行为不能借作风来宽恕,也不能用政策来辩护。

        凡属英语中能找到的骂人下流话,几乎都被柏克先生用来奉敬法国国民和国民议会了。凡属怨恨、偏见、愚昧或知识所能提示的一切,都在近四百页篇幅中滚滚而出,凶猛无比。按照柏克先生写作的劲头和计划,他本来可以一口气写上好几千页。盛怒之下,舌头或笔失去控制,搞得精疲力竭的就是人,而不是主题了。柏克先生对法国各种事态的见解一向是错误的,他自己也感到失望,但是,他的希望是那么与众不同,或者他的失望是那么满杯恶意,以致他有新的种种借口蛮干下去。曾经有一个时期,柏克先生不相信法国会发生任何革命。那时他的看法是,法国人既没有胆略干革命,也没有毅力支持革命;现在革命爆发了,他就想借谴责革命来作为脱身之计。

        辱骂国民议会犹嫌不足,书中还用很大部分篇幅辱骂普赖斯博士(当今心地最仁慈的人之一)以及通称革命会与宪政资料研究会的英国的两个社会团体。

        普赖斯博士曾于1789年11月4日布道,那天是1688年发生在英国的被称为“革命”的纪念日。柏克先生在谈到这次布道时说:“这位爱谈政治的牧师接着一口咬定,根据革命的原则,英国人民已经获得了三项基本权利。

        选举自己的地方长官。

        罢免违法乱纪的地方长官。

        组织自己的政府。”

        普赖斯博士并没有说,做这些事的权属于这个人或那个人,或者属于这一类人或那一类人;而是说它属于全体人民,是国民固存的权利。相反,柏克先生却否认国民有这种权利,全体人民没有,部分人民没有,哪儿都没有;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说:“英国人民绝对不要这样一种权利,谁要是偏偏主张这种权利,他们将不惜牺牲生命财产来抵制。”人们拿起武器和牺牲自己的生命财产不是为了维护他们的权利,而是为了维护他们没有权利,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新发明,和柏克先生好作奇谈怪论的禀赋倒是十分相称的。

        柏克先生要证明英国人民没有这种权利,全体人民没有,部分人民没有,哪儿都没有,他所有的证明方法,就同他说过的话一样地荒谬绝伦,妙不可言。因为他的论据是,享有这种权利的人或一代人已经死去了,这种权利也同他们一道消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引用了英国议会约在一百年前向威廉和玛丽所作的声明:“上下两院议员们谨以上述人民(指当时在世的英国人民)的名义,最谦卑忠诚地表达他们自己和他们子孙后代永远顺从之意”。

        他还引用了议会在同一王朝统治期间所通过的另一项法案中的条文,他说这一条文“使我们(指当时在世的人)和我们的子孙后代对他们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永远负有义务。”

        柏克先生以为捧出这些条文,他的论点就可以充分成立了,他通过宣称它们永远取消了国民的权利来实施这些条文。然而,他不满足于这样再三声明,还进一步说什么“即使英国人民在革命前享有这种权利(他承认早期不但在英国,而且在整个欧洲,情况都是如此),但英国国民在革命时期就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极其严肃地永远否定和放弃了。”

        鉴于柏克先生不时从这些可恶的原理中(如果称它为原理不算亵渎的话)吸取毒素来非但加害英国人民,而且加害法国革命和国民议会,并用“篡夺者”一词来指控那些可敬的、过去和现在都光彩夺目的人,因此我将毫不客气地用另一套原理来回敬他。

        年的英国议会做了一件事,对他们本身及其选民来说,他们有权这样做,而且看来也应该做;但是除了这项因受委托而拥有的权之外,他们却擅自建立了另一项权,即永远约束和控制子孙后代的权。这样,事情本身就分成了两部分:他们受委托而拥有的权以及他们擅自建立的权。第一项权是认可了的;对第二项权我却要作如下答复:

        在任何国家里,从来不曾有,从来不会有,也从来不能有一个议会,或任何一类人,或任何一代人,拥有权利或权力来永远约束和控制子孙后代,或永远规定世界应如何统治,或由谁来统治;因此所有这种条款、法案或声明——它们的制订者企图用它们去做他们既无权利又无权力去做,也无力量去执行的事情——本身都是无效的。每一个时代和世代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象它以前所有的时代和世代的人那样为自己自由地采取行动。死后统治的狂妄设想是一切暴政中最荒谬而又蛮横的。人不能以他人为私产,任何世代也不能以后代为私产。1688年或任何别的时期的人民议会无权处置今天的人民,或者以任何形式约束和控制他们,正如今天的议会或人民无权处置、约束或控制百年或千年后的人民一样。每一代人都符合而且必须符合那个时代所要求的一切目的。要适应的是生者,而不是死者。人一旦去世,他的权力与需求也随之而消失;既然不在参与世事,他也就不再有权指挥由谁来统治世界或如何组织和管理政府了。

        我并不是在为赞成或反对此地或别地的任何形式的政府或任何政党而争辩。全体国民愿意怎样做,他们就有权去做。柏克先生却说,不行。那么,权利究竟存在于何处呢?我是为生者的权利辩护,反对这些权利被死者一纸空文规定的权威所断送、控制和缩小;柏克先生却为死者的权威压倒生者的权利和自由辩护。曾经有个时期,国王在临终前用遗嘱转让他们的王位,把人民象荒野里的野兽一样移交给他们指定的任何一个继承人。这种做法现在已被彻底破除,几乎想不起来了,而且过于荒唐,使人难以置信;但是柏克先生用来建立他的政治教派的议会条文却是属于同一性质的东西。

        每一个国家的法律必须同一些共同的原则相似。在英国,无论父母或家长,或自称全能的所有议会权威人物,甚至都无权约束或控制一个年过二十一岁的人的人身自由。那么,1688年的议会或任何一届议会凭什么权利可以永远约束子孙后代呢?

        那些已经去世和那些尚未出世的人,他们彼此相距之远,非竭尽人的想象力不能设想。那么,他们之间还可能存在什么义务;在一方已死和另一方未生而且双方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能见面的两个非实体之间,又能订立什么由一方永远控制另一方的规章或原则呢?

        在英国,据说未经本人同意,是不能拿他们钱包里的钱的。但是,谁授权或谁能授权给1688年的议会去控制并剥夺子孙后代(这些人还未出生,无法表示同意或不同意)的自由,并永远限定和限制他们在某些情况下采取行动的权利呢?

        对于人的理解力来说,再没有比柏克先生向读者提供的东西更加荒谬的了。他对他们并对未来的世界说,有一帮一百年前在世的人制订了一项法律,现在国内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永远不能有一种权力来改变它。神权是要了多少狡猾或背理的手段才终于统治了轻信的人类的呀!现在柏克先生又发现了一种新的神权,他借助这个昔日一贯正确的议会的权力缩短了他通往罗马的路程;他还提出议会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属于神权范围,因为那种权力必然是超人的,人力永远不能改变。

        但是通过把那些条文公布于众,柏克先生却不是对他的事业而是对他的国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些条文证实,随时提防企图侵占权力,防止其趋于极端,是多么必要。令人惊奇的是,詹姆士二世因擅自建立权力获罪而被逐,但是这个罪过竟然为逐放他的议会以另一种形式和规模重演。这就表明人们在革命时期对人权的了解很不全面。那届议会擅自建立的永远支配人们及其后代自由的权力(因系受委托,它没有也不能拥有这种权力,因为没有人能授予它这种权力),同詹姆士二世企图建立来控制议会和国民因而获罪被逐的权力,在专制无理方面,性质肯定是一样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因为在原则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一个是对在世的人僭权,另一个则是对未出世的人僭权,既然一个的立脚点不比另一个靠得住,二者必然同样都是无效而又不起作用的。

        柏克先生凭什么或从何来证明人可以有权永远约束子孙后代呢?他已经提出了他的条文,但他还必须证明这种权力的存在以及如何存在。如果它一直是存在的,那末它现在也一定存在着,因为凡是属于人的特性的东西,人是消灭不掉的。死亡是人的特性,人不断生下来,也不断死去。可是柏克先生却塑造了一个政治上的亚当,子孙万代都得永远受其约束;因此,他必须证明他那个亚当拥有这种权力,或这种权利。

        绳索愈细,拉力就愈差,除非有意把它拉断,就不该去拉它。如果有人打算推翻柏克先生的主张,他就会照柏克先生所做的去做。他将大大抬高权威,以便对权威的正当性表示异议,而这种异议一开始,权威就站不住脚了。

        只要稍稍动一下脑筋就会明白,在某一世代制定的法律,尽管往往经历好几代还继续生效,可是这些法律继续生效是因为得到活着的人的同意。一项未被废除的法律之所以继续有效,并不是因为不能将它废除,而是因为它未被废除,而未废除就可被认为是得到了同意。

        但是柏克先生的条文甚至连这种对其有利的条件也不具备。它们想要永存,反而化为乌有。它们的本质就排除了同意。由于把权力建立在它们所不能有的那一种权利的基础上,结果就断送了这些条文本来可以有的权利。永存的权力不是人类的权利,因而也不能成为议会的权利。1688年的议会还不如通过一项法案准许他们自己永世长存,以使他们的权力永世长存。因此,对这些条文只能说,它们是一种表面文章,其意义好比那些利用这些条文的人向自己致贺词,以古老的东方方式说:“噢,议会万岁!”

        世界形势在不断改变,人们的看法也在改变;政府是为活人而不是为死人服务的,所以,只有活人才对它有权。在一个时代被认为正当和合宜的,在另一个时代可能被认为不正当和不适宜。在这种情况下由谁来作主呢?由活人还是由死人呢?

        由于柏克先生的书几乎有一百页涉及这些条文,其结果必然是:如果这些条文由于擅自建立权力来永远统治子孙后代,它们本身毫无权威可言,而且实质上也无效;那么,柏克先生从中引用或以此作为根据的连篇累牍的推理以及滔滔雄辩就也都是无效的;我对事情的看法就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现在我们要特别谈到法国的情况。柏克先生的书看来是为了教训法国国民而写的;但如果我可以打一个过分的比喻,一个适合这个过分事件的比喻,那就是黑暗企图照亮光明。

        当我写到这里时,恰巧我面前摆着拉法叶特[1757—1834,法国活动家,贵族出身,早年参加过北美独立战争]侯爵(请他原谅我用他原先的称呼,这不过是为了尊敬而已)1789年7月11日——攻占巴士底狱前三天——向国民议会提出的有关《人权宣言》的几点建议;我不禁十分惊讶地发觉这位先生和柏克先生据以得出他们的原则的第一手材料是多么截然相反。拉法叶特侯爵不像柏克先生那样,借助于陈旧的案卷和发霉的文件去证明活人的权利已经丧失,被那些已经弃世的人“永远否定和放弃了”,而是适应现存的世界,并强调指出,“要想到大自然铭刻在每个公民心中的感情,这些感情一旦被庄严地公认,就会产生新的力量:一个国家要热爱自由,只要它懂得自由就行,一个国家要获得解放,只要它要求解放就行”。柏克先生据以论述的资料是多么枯燥、贫乏和晦涩呀!他所有的议论和辩辞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和那些清晰、简洁和激动人心的肺腑之谈相比,又是多么软弱无力呀!那些话语尽管简短,却引向一个豁达豪迈的广阔思想领域,而不象柏克先生的文章那样,听来声调悦耳,内心却一无所得。

        既然我已经提到了拉法叶特侯爵,我还想不揣冒昧地补充一件他于年在美国国会发表告别演说的轶事,当我看到柏克先生对法国革命所作的猛烈攻击时,此事不禁又在我的脑际涌现。拉法叶特侯爵在独立战争初期前往美国,并作为志愿兵一直为它服务到战争结束。他在那次冒险事业的全过程中的表现,对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来说,是最了不起的。生活在一个声色犬马的国度里,而且拥有恣意享乐的资财,能有多少人愿意将这种良辰美景去换取美洲的丛林旷野,把大好的青春消磨在毫无好处的危难艰苦之中呢!而事实确是如此。当战争结束,行将离开美国之际,他亲临国会,回顾他目睹过的革命,在他那满怀深情的告别辞中,用这些话抒发自己的感受:

        “但愿这个为自由而高高竖起的伟大纪念碑成为压迫者的教训和被压迫者的典范!”当时在法国的富兰克林博士收到这份告别辞时,曾请求维尔热纳伯爵把它登在《法兰西公报》上,但始终没有获得同意。实际情况是,维尔热纳伯爵在本国是一个专制的贵族老爷,他害怕在法国发生美国式的革命,正像眼下有些人害怕在英国发生法国式革命一样;而柏克先生的恐惧心理(他的著作必须从这个角度考虑)同维尔热纳伯爵的拒绝如出一辙。现在还是回过头来研究一下他的著作吧。

        “我们看到了”,柏克先生说,“法国的叛逆者反对一个温良合法的君主,其凶残、狂暴和凌辱的手段之骇人听闻,远远超过人们反对一个最非法的篡夺者或最杀人成性的暴君。”这不过是其他无数例子中的一个,据此可以看出,柏克先生对法国革命的根源与原则是无知的。

        这个国家的人民起来造反并不是反对路易十六,而是反对政府的专制原则。这些原则并非路易十六首创,而是许多世纪前就确立了;它们已根深蒂固得难以去除,奥球斯王牛厩①中的寄生虫和掠夺者已肮脏恶臭得难以清洗干净,非采取彻底而又普遍的革命不可。一件事如果非做不可,就应该全心全意去做,否则就不要做。当时危机已经来临,只好以大无畏的气概采取行动,否则就干脆不要行动。当时,国王以体贴人民而著称,这种情形对革命事业是有利的。也许还不曾有过一个人象当时的法国国王那样生长于专制君主的模式中而一点不想行使那种权力。可是政府的原则依然故我。君主与君主政体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起义一开始,和整个革命过程反对的乃是君主政体的专制,而不是反对君主个人及其原则。

    ①出自希腊神话,相传奥球斯在牛厩中养有三千头牛,三十年未打扫,所以用来比喻极肮脏的人与事

        柏克先生不理会人与原则之间的区别,因此他不明白起义可以是反对君主政体的专制,而并不反对君主个人的专制。

        路易十六的温和秉性丝毫无助于改变君主政体的传统的专制。在传统专制主义下的历代王朝的一切苛政,在继承者的手中仍会重演。一个王朝暂停执行专制主义并不可以使法国满意,尽管法国当时已十分开明。专制主义的暂时中止实行并不意味着它的原则的中止,前者在于直接拥有这种权力的个人的美德,后者则在于国民的美德和坚毅不拔。在英国造查理一世和詹姆士二世的反,反的是他们个人的专制;而在法国反的则是旧政府的传统专制。

        但是柏克先生之流,凭一纸霉烂了的文件就把子孙后代的权利永远交出去,是没有资格来评价这场革命的。革命涉及的范围之广,非他们的视力所能及,革命据以进展的理性的威力也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

        但是,在这场革命中,有许多观点是可以加以探讨的。专制主义在法国这样一个国家已历史悠久,它不单属于国王个人。在表面上和名义上好象是属于国王个人,但实践上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专制主义到处都有它的标记。

        每个机关和部门都有它建立在习俗上的专制主义。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巴士底狱,每一个巴士底狱都有它的暴君。国王本人原有的这种传统专制主义本身已被一再分割成无数模样,直至最后它已全部由代理人实行。这就是法国的情况;对于这种通过无穷无尽的机构来进行以至其根源难以察觉的专制主义,是毫无办法纠正的。它冒充履行职责来巩固自己,并借口服从来施行暴政。

        当一个人从法国政府的特性来考虑它的情况时,他就会了解到引起造反的原因,除了那些同路易十六其人或其秉性直接有关的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原因。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那么,法国当时有难以数计的专制主义要加以革除,这些专制主义是在传统的君主专制主义下滋长起来的,并且根扎得那么深,以致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君主的专制。在君主政体、议会和教会之间,专制主义互争长短;封建专制主义在地方上实行,教士专制主义则到处实行。但柏克先生却从国王是起义的唯一可能对象着眼,把法国说成活像是一个村落,那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报告长官知道,而且除非在他的直接控制下就不能进行压迫。柏克先生可以在路易十四时代也可以在路易十六时代在巴士底狱终其一生,但不论路易十四还是路易十六都不会知道有柏克先生这样一个人存在。在这两个王朝,政府的专制原则是一样的,尽管两个君主的秉性有如暴虐与仁爱一样悬殊。

        柏克先生认为法国革命应受非难之处(即这场革命是在一个比前几代温良的君主的统治下爆发的),事实上正是它的无上光荣。在其他欧洲国家发生过的革命都是由私人仇恨所激起的。忿怒是针对个人的,因此,这个人就成了牺牲品。可是,在法国的事例中,我们却看到了一场从对人权的合理考虑中产生的革命,一开始就把个人与原则区分开。

        但是柏克先生在评论各种政府时,似乎对原则一无所知。他说:“十年前,我还能庆贺法国有一个政府,而无需查问这个政府的性质如何或者它是怎样治理的。”这是一个懂道理的人说的话吗?这是一个按它应当关心的那样去关心人类的权利和幸福的心灵说的话吗?据此,柏克先生就应当赞美世界上所有的政府,而把在它们的统治下受尽折磨的牺牲者完全置之脑后,这些人或卖身为奴,或者受刑致死。柏克先生崇拜的是权力而不是原则;在这种邪恶的感情支配下,他是没有资格就权力与原则作出判断的。对他有关法国革命的看法就说这些。现在我要谈一些其他问题。

        我知道在美洲有一个地方叫“海市蜃楼”(point-no-point),因为当你沿着象柏克先生的言语一样的海岸往前走时,它老是往后退,和你保持一段距离;但当你走呀走呀走到不能再远的地方,它却完全无影无踪了。柏克先生的三百五十六页大作也是如此,所以很难对他作出答复。但是,由于他希望确立的论点也许可以从他的谩骂中推断出来,我们就只好从他那些自相矛盾的议论中去寻找他的论据。

        至于那些悲惨的画面——通过这些画面,柏克先生滥用了自己的想象力,并试图推动读者的想象力——它们是为了舞台演出而精心设计的,为了表演而捏造事实,并利用人们富于同情心的弱点使之产生叫人流泪的效果。

        但是柏克先生应当想到他写的是历史而不是“剧本”,他的读者期望的是事情的真相,而不是夸夸其谈的高调。

        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在一本书中发出戏剧性的悲号,企图使人相信“骑士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欧洲的光荣永远消失了!非买的恩赐生命(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廉价的国防、丈夫气概的培育和英雄业绩一去不复返了!”而所有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荒唐的唐·吉诃德骑士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对他的论断我们能有什么看法,对他提出的事实又能注意些什么呢?在他那狂妄的想象中,他发现了无数风车,而他感到遗憾的是没有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去袭击这些风车。但如果贵族的时代象骑士的时代一样应当崩溃的话(它们原来就是有某些联系的),作为等级的吹鼓手的柏克先生满可以把他的歪文写下去,在结尾时惊呼:“奥赛罗的职业已经完蛋了!”①尽管柏克先生把情况描绘得那么恐怖,但把法国革命同其他国家的革命相比较,就会惊讶地发现,法国革命的特点是死伤极少,但当我们想到当时蓄意要摧毁的对象是原则而不是人时,这种惊讶之感也就消失了。刺激国民采取行动的因素远远超过个人恩怨,所欲追求的目标也绝非一个仇敌垮台就能达到。在那少数丧生的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是存心挑出来的。他们在当时情况下都是命该如此,并未遭受如1745年事件中倒霉的苏格兰人所遭受过的那种经久不息的残酷报复行动的迫害。

    ①奥赛罗系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主人翁。

        翻遍柏克先生全书,提到巴士底狱只有一次,而且他还含蓄地表示他对巴士底狱被毁感到遗憾,并希望把它重建起来。他说:“我们已重建起新门②,并让那座大楼住满了人,我们也有象巴士底一样坚固的监狱去关押那些胆敢诽谤法国皇后的人。” ③至于一个名叫乔治·戈登爵士的疯子说过些什么,还有在他眼里新门不是监狱而是疯人院,这是不值得从道理上加以考虑的。这是一个疯子在出口伤人,还情有可原,也可趁此机会把他禁闭起来,而这也本来是大家所希望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柏克先生不把自己叫作疯子(不管别人会不会这样叫他),却平白无故地用最卑鄙无耻的谩骂方式来恶意中伤整个法国代仪制,而柏克先生自己却高踞在英国下院!从他的粗暴和忧伤,从他对一些事保持沉默而对另一些事大发雷霆,很难不使人相信柏克先生对专横的权力——教皇的权力以及巴士底狱的权力被摧毁,而且是极端遗憾。

    ②新门是英国有名的监狱,原系伦敦城西门的城屋,十二世纪起用作牢房,后几经烧毁并重建,于二十世纪初拆除。③写了上面这点后,发现柏克先生的小册子里还有两处提到巴士底狱,但都是同一个调子。在一个地方,他用一个含糊的问题提到它:“那些仅以面子上过得去的尊敬侍奉这样一位国王的大臣,会真心诚意地服从那些不久前还被他们以国王的名义押送巴士底狱的人的命令吗?”在另一个地方提到占领巴士底狱,暗示帮助摧毁这座监狱的法国警卫犯了罪。他说:“他们还不曾忘记国王在巴黎的城堡被占领。”这就是那位装腔作势写文章论述宪法规定的自由的柏克先生。——作者

        在他的全书中,找不到他对那些在最阴森可怕的监狱里过着最悲惨、最无希望的生活的人们寄予一丝怜悯或同情。眼看一个人用自己的才能来败坏自己,这是令人痛心的。大自然待柏克先生好胜于柏克先生待大自然好。他对触及他心灵的不幸的现实无动于衷,却被吸引他想象力的披着美丽外衣的现实所打动。他怜惜羽毛,却忘了垂死的鸟。他习惯于去亲吻那只把真正的他从他身上窃去的那只贵族的手,以致沦为一件人为的艺术品,失去了纯朴的天性。他书中的男主角或女主角必定是一个在演出中断气的悲剧牺牲者,而不是在沉寂的地牢中悄悄死去的真正不幸的囚徒。

        柏克先生只字不提巴士底狱的整个事件(他的沉默对他并不利),而是捏造事实,以假乱真,来欺骗读者。他既然不说,我就来把那个事件发生前的情况说一说。这些情况足以表明,考虑到革命的敌人日益加重的奸诈与敌对行为,这一事件带来的祸害是绝对不会少的。

        要在心目中描绘出一幅比攻下巴士底狱以及此前和此后两天巴黎城所呈现的更为可怕的情景是困难的,而且也想不到它会那么快就平定下来。肤浅地看,这一事件只不过是一次孤立的英雄主义行动,它与革命的密切政治联系被辉煌的成就掩盖了。但是我们必须认为它体现了党派的力量,它们使人与人联合起来,并为胜利而斗争。巴士底狱对袭击者来说,要么是战利品,要么是坐牢。它的崩溃意味着专制主义的崩溃,而这一混合形象就象班扬①的《怀疑城堡》和《巨大失望》一样象征性地联结在一起。在攻下巴士底狱当时和以前,国民议会在离巴黎十二英里的凡尔赛宫开会。在巴黎人起义和攻下巴士底狱之前大约一星期发觉正在制造一个阴谋,为首的是国王的幼弟达尔托伯爵,目的是要破坏国民议会,逮捕议员,从而用突然袭击的手段来粉碎组成一个自由政府的一切希望和前景。值得为人类与自由庆幸的是,这个计划未能实现。当一切旧政府成功地镇压了一次它们所谓的叛乱之后,采取的报复行为是何等可怕和残酷,这种例子还嫌少吗?这个计划一定经过相

        ①约翰·班扬(1628—1688),英国作家。

        当时间的筹划,因为,要实行这个计划,必须在巴黎周围集结一支庞大的军队,切断巴黎与凡尔赛国民议会之间的交通。执行这一任务的军队主要是法国所雇佣的外国军队,这些军队是专门为了这个目的,从它们当时所驻扎的边远省份调来的。等到人数集结到二万五千到三万时,就认为是把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了。当时在任并对革命持友好态度的内阁立即被解散,由参与这个阴谋的人组成新内阁,其中有布罗衣伯爵,由他指挥这些军队。此人的特点,据我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我在柏克先生开始写他的书之前交给了他,消息来源是柏克先生认为靠得住的权威方面)向我形容的,“是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冷酷无情,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在事态动乱之际,国民议会处境十分危急,这些成员是注定要受害的,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全国人民都同情他们,站在他们一边,但他们却没有军权。布罗衣伯爵的卫队包围了议会正在开会的大厅,准备一声令下就把他们抓起来,正如一年前对待巴黎议会那样。当时,如果国民议会擅离职守,或者表现出软弱或害怕,就会长敌人的威风而灭人民的志气。把他们的处境,他们所干的事业,以及当时一触即发的危机(这个危机将会决定他们个人和政治的命运以及他们的国家甚至可能欧洲的命运)归结起来看,只有怀着顽固不化的偏见或卖身投靠以致道德败坏的人才会对他们的成功无动于衷。

        当时,维埃纳①大主教是国民议会议长,他年纪太老,难以应付几天或几小时内可能发生的事件。需要有一个更富于活力而又更勇敢坚强的人,于是,国民议会选举拉法叶特侯爵(作为副议长,因为当时议长仍由大主教担任),选举副议长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就在风暴即将来临的时刻(7月11日),拉法叶特提出了一项《人权宣言》,这就是在第119页中提到的那个宣言。那个宣言是匆匆草就的,只是后来为国民议会同意和通过的内容更为充实的《人权宣言》的一部分。拉法叶特后来告诉我,当时之所以把它特别提出来,是因为,如果国民议会在威胁性的毁灭中垮台,那么,国民议会的原则还可能有机会保存一些痕迹。

    ①维埃纳,法国东南部城市。

        危机日益迫近,当前的问题是要自由不是受奴役。一方是近三万人的军队,另一方是赤手空拳的公民;至于国民议会当时必须紧紧依靠的巴黎市民,他们也既没有武装,又缺乏训练,正如目前的伦敦市民一样。法国卫队已经作出了忠于国民事业的强烈表示;但他们人数很少,还不到布罗衣指挥的部队的十分之一。而且他们的军官又是巴结布罗衣的。

        采取行动的时机已经成熟,新内阁走马上任了。读者要记住巴士底狱是月14日被攻下的,而我现在提到的日子则是7月12日。内阁改组的消息一传到巴黎,当天下午所有的娱乐场所和店铺就都关门。内阁的改组被认为是采取敌对行为的先兆,这种见解是持之有理的。

        外国军队开始向巴黎挺进。朗博斯亲王率领一队德国骑兵逼近路易十五广场,这个地区同几条大道相连。在进军中,他侮辱一个老人,并用剑刺了他。法国人是以尊老着称的;这种霸道行为碰上群众中普遍存在的激昂情绪,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效果,“武装起来!武装起来!”的呼声顷刻响彻全城。

        人们没有武器,也很少有人会用武器;但是,当所有的希望都将破灭时,孤注一掷的决心一时是可以弥补武器的不足的。就在朗博斯亲王逼近的地区,堆放着许多筑造新桥用的石块,人们就用这些石块来投击骑兵。有一支法国卫队听到了开火的消息,就冲出兵营参加了人民的队伍;当夜幕降临时,骑兵撤走了。

        狭窄的巴黎街道对防守有利,从多层楼房的高处本可进行很大的骚扰,现在却保护他们防止敌人夜袭;人们彻夜为自己配备他们所能制造或搞到的各种武器:枪炮、刀剑、铁匠用的榔头、木匠用的斧头、铁橇、矛、戟、草耙、铁叉、木棍等等。次晨,他们收集到的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还有他们所表现的那种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意志,使敌人手足无措,大惊失色。这样的回敬是新内阁所没有料到的。他们习惯于奴隶制,想不到“自由”

        能这样鼓舞人心,想不到一群徒手的公民竟敢面对一支三万人的军队。那一天,人们利用每一分钟时间收集武器,商讨对策,并使自己保持这样一个自发运动所能实现的最好的秩序。布罗衣继续包围这座城市,但当天没有再前进一步,第二天晚上也是在这种场合所许可的平静中度过的。

        可是,市民的目的不仅在于防御。他们的事业处于危险关头,自由还是奴役在此一举。他们每时每刻都等待着进攻,或等待着听到向国民议会进攻;而在这种情况下,最果断的措施往往是最好的。现成的目标是巴士底狱;在这样一支军队面前攻下这样一座堡垒,这个巨大胜利必将使新内阁吓破胆,新内阁当时连开会都来不及。这天早晨,从截获的信件中获悉,过去似乎支持他们的巴黎市长德弗勒赛尔侯爵已出卖了他们;据此,毫无疑问,布罗衣次晚必将向巴士底狱增援。因此,必须在当天进攻巴士底狱;但在进攻以前,首先必须获得比目前更多更好的武器。

        在城市附近,有一所残废军人院,藏着大量武器,市民要它投降;这个地方既无法防守,也无意防守,所以很快就投降了。市民获得武器供应后,就去进攻巴士底狱;这是各种年龄、各个阶层、携带各种武器的乌合之众。

        对这一进军的情景,以及对在几小时或几分钟内可能发生的事件所引起的焦虑,非人的想象力所能描述。当时内阁在搞什么诡计,市民无从知道,正如市民在做什么内阁也不知道;布罗衣会采取何种行动来支援这个地方或解围,市民同样也不知道。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和冒险。

        以一种唯有最生气勃勃的对自由的向往才能激发的英雄主义的热忱进攻巴士底狱,并且在短短几小时内就大功告成,这个事件是全世界所充分了解的。我不来详细描述进攻的情景,但要让大家知道引起这一事件的反人民的阴谋以及这种阴谋如何和巴士底狱同归于尽。新内阁企图用来囚禁国民议会的监狱,本是专制主义的大祭坛和堡垒,现在成了最先下手的确当目标。

        此举使新内阁垮台,他们从为别人准备好的废墟上赶走了。布罗衣的军队溃散了,他自己也抱头鼠窜。

        柏克先生大谈特谈阴谋,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谈到反国民议会和国民自由的阴谋;他可以不谈,但他却把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所有情况都放过了。一些亡命之徒逃出了法国——柏克先生对这些人的事十分关心,并且从他们身上吸取了教训——他们所以脱逃是因为阴谋破产。没有人对他们搞阴谋;是他们对别人搞阴谋;那些断送性命的人受到他们准备加于别人的惩罚,这是罪有应得。可是柏克先生会不会说:如果这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竟然得逞,得逞的一方很快就会抑制住他们的怒火?让一切旧政府的历史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国民议会把谁送上断头台了呢?一个也没有。他们自己倒是这个阴谋的注定受害者,可是他们并没有以牙还牙;既然他们没有报复,为什么要指控他们报复呢?在一次规模浩大的全民奋起中,各种阶层、气质和性格的人混杂一起,以奇迹般的努力把自己从企图使他们毁灭的境地中解救出来,能期望不出一点事儿吗?当人们饱受压迫的痛苦并受到新的压迫的威胁时,还期待什么处之泰然的哲学或遇事麻木不仁呢?柏克先生大声疾呼反对暴行;然而,最大的暴行却是他自己犯的。他的书就是一部暴行录,书中没有为一时冲动犯下的暴行表示歉意,而是在整整十个月内对这些暴行倍加珍爱:但柏克先生并没有受到过挑衅,他的生命和个人利益也未处于危险。

        在这次斗争中,市民的伤亡比敌人多;但是有四、五个人被群众抓住并立即处死;其中有巴士底狱的总监和巴黎市长——此人在陷害他们时当场败露;后来还有新内阁阁员之一富隆和他的女婿贝尔梯埃,后者接受了巴黎总管的职务。他们的头颅被插在铁杆上周游于市;柏克先生描绘的悲惨图景大部分是以这种处罚方式为蓝本的。因此还是让我们来研究一下人民是怎样想到要采取这种处罚方式的。

        他们是从统治他们的政府那里学来的,而把他们同空见惯的刑罚作为报复。这种插在铁杆上的人头,在伦敦的城门上一连挂好几年,同巴黎那些插在铁杆上的人头的恐怖情景毫无区别;但这是英国政府干的。也许可以说,一个人死后,随便拿他怎样处理,对他都毫无意义,但对于活着的人却意义重大。它要末使他们感情痛苦,要末使他们变成铁石心肠,但二者都教会他们一旦大权在握如何去进行惩罚。

        这就需要从根本上解决,教育政府要有人道。因为是这些政府的血腥刑罚使人变坏了。在英国,在某些情况下使用绞死、溺死和分尸等刑罚,并把受刑者的心肝挖出来示众。在法国,在前政府的统治下,刑罚之野蛮也毫无逊色。谁能忘记用五马分尸处死达米安的情景?向公众展示这种种残酷的情景其效果只能是毁灭善良的心灵或者激起报仇的意识;而且,由于用恐怖而不是用理性来统治人的卑劣错误观点,这些情景就造成了先例。政府企图用恐怖的手段来对付最下层阶级的人,从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最坏的影响。

        他们清楚地感到自己是要针对的目标,因而他们也倒过来自己动手干这些教给他们的恐怖事儿。

        在所有的欧洲国家中,都有一大批这样的人,英国称他们为“暴徒”。

        年在伦敦放火劫掠的是这帮人,在巴黎把人头插在铁杆上的也是这帮人。富隆和贝尔梯埃是在乡间抓到的,然后送往巴黎市政府受审;国民议会在新内阁就职后立即通过了一项法案,呈交国王和内阁,声称他们(国民议会)认为新内阁——富隆是其中一员——应对其提出与推行的各项措施负责;可是一群暴徒为富隆和贝尔梯埃的出现所激怒,就在他们被押送市政府的途中把他们从押解者手中抢了过来,就地枪决。那么,柏克先生为什么要用这种暴行来指控全体人民呢?据此,他也可以用1780年的骚乱和暴行去指控全体伦敦市民或用爱尔兰的骚乱和暴行去指控他的全体同胞了。

        但我们听到或看到令人不快或有损人类道德的一切事情,应当引起我们深入思考而不是斥责一通。即使犯了这些案情的人也需要我们加以考虑。以粗野无知的暴徒出名的人,在一切古老的国家中为数这样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们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只要动一下脑筋是可以解答的。他们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所有旧政府结构不良所造成的恶果。把一些人吹捧上天,把另一些人打入地狱,以致一切都颠倒过来。广大人民被降格投入人类画面的后景,使国家和贵族扮演的木偶戏更加显眼突出。在一次革命开始之际,这些人只是追随某一阵营而并非追随自由的旗帜,还需要教育他们如何尊重自由。

        我指出了柏克先生对于事实所作的戏剧性的夸大,我要问他这些事实是否证明我所说的话千真万确?要是承认这些事实确切无误,它们就表明了法国革命的必要性,此外他就什么也不要提了。这些暴行并非革命的原则所致,而是出于革命发生前就存在的坏思想,这种思想正是革命要加以改造的。还是恢复这些暴行的本来面目,把骂他们的话骂你自己吧。

        这是国民议会与巴黎市的光荣:在这样一个非任何当局所能控制的武装混乱的可怕场面中,它们居然能够用示范和规劝的力量大大控制了局势。从未有过一次革命象法国革命那样煞费苦心地去教育和开导人们,使他们明白他们的利益在于德行而不在于报复。现在我要就柏克先生关于10月5日和日出征凡尔赛的记述谈谈我的看法。

        我只能从演戏的角度来看待柏克先生的著作;我认为他本人也是这样来看的,他以诗人的自由略去了一些事实,歪曲了另一些事实,使整个布局产生一种舞台效果。他对出征凡尔赛的记述就是如此。他的记述的开头就略去了那些作为起因被证明确凿的事实,其他一切即使在巴黎也都是猜测:接着他就凭空捏造出一个适合他自己的感情与偏见的故事。

        必须看到,在柏克先生的全书中,他从未提到那些反对革命的阴谋,而一切灾难正是由这些阴谋产生的。只披露结果而不提原因,正符合他的本意。

        这也是演戏的一种技巧。如果把人们所犯的罪行连同他们所受的痛苦一起表现出来,舞台效果往往就会削弱,而有些地方本来要使观众哀痛的,现在倒反博得他们赞许了。

        在对出征凡尔赛这一错综复杂事件进行了全面调查之后,它依然扑朔迷离,凡是由各种同时发生的尴尬局面而不是由原定计划产生的事件,都有这种特点。当人们的性格正在形成的时候——在革命中情况总是如此——总会相互猜疑,容易误解;甚至原则截然相反的政党也往往会协力推进同一运动,尽管这些政党的观点不大相同,希望运动产生的结果也大不相同。从这一棘手事件中可发现很多这类情形,但整个争端则无人知晓。

        当时唯一确知之事,就是由于国王迟迟不批准和转发国民议会的几项法令,特别是包含宪法将据以建立的根本原则的《人权宣言》和8月4日法令,在巴黎激起了相当的不安情绪。对于这件事的最好心又最合乎情理的推测也许是,有几个大臣想在法令最后批准和发往各省以前对其中某些部分提出意见;但是,即使情形如此,革命的敌人还是从拖延中获得希望,革命的朋友则感到不安。

        在这种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卫队——它就跟这类部队一样,通常是由那些与宫廷关系密切的人组成的——在凡尔赛宫(10月1日)举行宴会,款待一些刚到的外国军队,当宴会正热闹时,卫队得到一个信号,就把三色帽徽扯下来踩在脚下,并换上一个特意预备好了的帽徽。这种侮辱行为无异是挑衅。这同宣战一样;而人们要是提出挑战,就必须承担后果。可是,柏克先生对这一切讳莫如深。他是这样开始他的叙述的:“历史将记下,1789年月6日早晨,法国国王和王后在经过了一天的混乱、惊慌、恐怖与屠杀之后,在公众效忠和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躺下来享受几小时忧虑不宁的睡眠。”这不是历史的严肃态度,也不是历史的意向。这会使人对一切发生猜疑和误解。

        人们至少会想到当时发生过一场战斗;事实上,要不是由于柏克先生所指责的那些人的克制,倒很可能会有一场战斗。柏克先生把卫队撇开不谈,他就戏剧性地特许自己用国王和王后取代卫队,好像这次出征的目标就是反对国王和王后似的。但还是言归正传吧。

        可以预料,卫队的这一行为惊动并激怒了巴黎人民。这个事件中的三色帽徽以及事件本身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决不可能对侮辱国徽的目的误解,于是巴黎人决定责问卫队。在白天进军向一支存心挑衅的武装部队要求满意的答复,无疑是毫无暗杀的怯懦心理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但尴尬的是:革命的敌人似乎同革命的朋友一样赞成此举。一方想及时防止一场内战,另一方则要挑起内战。那些反对革命的人希望把国王拉到他们一边,把他从凡尔赛弄到梅斯,企图在那里集结一支兵力,树立一面旗帜。因此,同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目的,而且要用同样的手段来达到;一种是巴黎人的目的,他们要惩罚卫队,而另一种则要利用这个局面,劝诱国王动身到梅斯去。

        月5日,为数众多的妇女和乔装成妇女的男人聚集在巴黎市政府四周,并向凡尔赛进发。他们公开扬言的目标是卫队。但是审慎的人都明白,坏事开始容易结束难,由于已经提到的猜疑心理又加上这样一支乱七八糟的队伍,这一点就更加突出了。因此,一等到集合了一支可观的兵力,拉法叶特侯爵就受巴黎民政当局之命,率领两万巴黎民兵尾随队伍出发。革命是不能从混乱中受益的,反革命却可能混水摸鱼。在此之前,拉法叶特侯爵曾用亲切生动的讲话多次把骚乱平息下来,这方面他是特别成功的;因此,为了挫败那些谋求将事态扩大到使国王从凡尔赛撤往梅斯成为理所当然的人的希望,同时阻止卫队与男男女女组成的队伍发生冲突,他火速报告国王,他受巴黎市政当局之命正向凡尔赛进发,以维护和平与安全,同时表示有必要制止卫队向人民开枪。①他在晚上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到达凡尔赛。当时卫队已经集合,人民队伍也已在早些时候到达,双方相持不下。现在要靠机智与谋略来转危为安。拉法叶特侯爵于是成为愤激的双方的调解人;国王为了消除因前述迟迟不批准法令所引起的骚动,召来国民议会议长,并签署了《人权宣言》以及业已拟就的宪法其他部分。

    ①可以断定这一点是事实,因为这是拉法叶特侯爵亲口告诉我的,我曾同侯爵友好相处达十四年之久。——作者

        当时大约凌晨一时,一切都好像已安定下来,大家纷纷祝贺。在击鼓声中,凡尔赛市民特腾出屋子来招待巴黎同胞。屋内安置不下的人就留在街上或在教室里住宿。国王和王后于二时就寝。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天明,然后,由于双方中某些人都应受指责的行为,新的冲突发生了,因为在任何这样的场合都难免会有这种人。卫队中有一兵士偶然出现在王宫的窗口,在街上过夜的市民向他破口大驾。那个士兵本应知趣回避,可是他却端起枪来打死了一个巴黎民兵。于是,和平破裂了,人民冲进王宫去找肇事的士兵。他们攻击卫队在宫中的驻房,并到处紧紧追索,直至国王的寝室。在骚乱中,并非柏克先生所述只有王后一人,而是宫中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拉法叶特侯爵再次在双方之间进行调解,结果卫队重新戴上三色帽徽。这样,在损失了两三条生命之后,事情就算结束了。

        在这场混乱发生的后半段时间,国王和王后在阳台上同群众见面,他们并没有象柏克先生所暗示的那样为自身的安全而躲藏起来。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恢复了安宁,群众齐声高呼:“国王回巴黎去!国王回巴黎去!”这是和平的呼声,立即为国王所接受。由于这种措施,一切要把国王诱往梅斯和竖起反宪法旗帜的阴谋部破产了,双方的猜疑也消失了。国王和他的家属在当晚抵达巴黎,巴黎市长巴伊代表巴黎市民为他们的到达表示庆贺。柏克先生在书中把各种事情、人物和原则都混淆起来,在评论巴伊的讲话时把时间也混淆了。他责怪巴伊先生把那一天叫做“一个好日子”。其实,柏克先生应该知道,这种局面一共经历了两天,一天是以危机四伏开始,一天是以不受祸害威胁告终;巴伊所提到的正是这种和平的结局以及国王抵达巴黎。

        从凡尔赛到巴黎途中,差不多有三十万市民列队迎送,沿途并未发生任何骚扰。

        柏克先生由国民议会的一名逃兵拉利,托朗达先生授意说,当进入巴黎时,市民高呼:“把所有的主教吊死在街灯上”。奇怪的是,听见这种呼声的只有拉利·托朗达一人,相信这种说法的也只有柏克先生一人。它同事件的经过没有一点关系,同任何情况都毫不相干。这些主教从未在柏克先生的戏剧中出现过,现在为什么一下子全都出场了呢?柏克先生把他的主教们和幻影般的人物吊在一盏幻灯里,并通过对比而不是通过连接来揭开幕帷。但这只能表明他的著作的其余部分也很少有可信之处,为了达到诽谤的目的,甚至对可信的事情也不屑一顾。我以这种看法,而不像柏克先生那样以赞美骑士制度的独自,来结束关于出征凡尔赛的叙述①。

    ①关于出征凡尔赛的叙述可参见《巴黎的革命》第13卷,其中载有1789年10月3日至10日发生的事件。    ——作者

        现在我得听柏克先生那一套漫无边际的狂言乱语和关于各种政府的美妙论述,其中他信口开河,既不提供证据,也不说明理由,自以为人家会深信不疑。

        在任何事情能够通过推考得出结论之前,必需先确立肯定或否定据以推考的某些事实、原则或资料。柏克先生以其一贯的粗暴态度谩骂法国国民议会将其作为法国宪法赖以建立的基础而予以公布的《人权宣言》。他称这个宣言为“关于人权的一纸既无价值又含糊其词的具文”。难道柏克先生意在否认人类具有任何权利么?如果是这样,他想必认为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象权利这样的东西,而且他自己也不具有这种权利;因为世界上除了人还有什么呢?如果柏克先生承认人是有权利的,那么,问题是:这些权利是什么?人最初是怎样获得这些权利的呢?

        关于人的权利,有些人是从古代汲取先例来推理的,其错误在于他们深入古代还不够。他们没有追到底。他们在一百年或一千年的中间阶段就停了下来,把当时的做法作为现代的准则。这根本没有什么权。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深入古代,就会发现当时还有着一种截然相反的见解和实践;如果古就是权威,那就可以找出无数这样的权威,它们是一贯彼此矛盾的;如果再往深里挖,我们将最后走上正路;我们将回到人从造物主手中诞生的时刻。他当时是什么?是人。人是他最高的和唯一的称号,没有再高的称号可以给他了。

        但是关于称号的问题,我以后再谈吧。

        我们已追溯到人类的起源及其权利的起源。至于世界从那时起直到今天被统治的方式,除了适当利用历史所提供的错误或进步经验之外,就都与我们无关了。生活在千百年前的人,就是当时的现代人,恰如我们是今天的现代人一样。他们有他们的古人,古人以上还有古人,而且将来也要轮到我们成为古人。如果仅仅以古代的名义来支配生活,那么,千百年后的人也将把我们作为先例,正如我们把千百年前的人作为先例一样。事实上,自古以来的人想证明一切,结果都一无建树。从来就是权威同权威之争,直至我们追溯到创业时人权的神圣起源。这里,我们的探索才有了着落,理性也找到了归宿。如果创世后一百年就发生人权之争,那它们指的必定是这个权威的根源,我们现在谈的也必须是同一个权威的根源。

        虽然我这里无意涉及宗教的任何宗派原则,但是也许值得指出,基督的谱系可以迫溯到亚当。既是如此,为什么不能把人权追溯到创造人的时期去呢?我来答复这个问题。因为过去有许多突然冒出来的政府,硬是插手进来,肆无忌惮地拼命使人不成其为人。

        如果哪一代人具有决定那种用以永远统治世界的方式的权利,那就只能是第一代人;如果第一代人没有这样做,以后任何一代人都不能证明有这样做的权或者建立起任何这样的权。人权平等的光辉神圣原则(因为它是从造物主那里得来的)不但同活着的人有关,而且同世代相继的人有关。根据每个人生下来在权利方面就和他同时代人平等的同样原则,每一代人同它前代的人在权利上都是平等的。

        任何一部创世史,任何一种传统的记述,无论来自有文字记载的世界或无文字记载的世界,不管它们对于某些特定事物的见解或信仰如何不同,但在确认人类的一致住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我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人都处于同一地位,因此,所有的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并具有平等的天赋权利,恰象后代始终是造物主创造出来而不是当代生殖出来,虽然生殖是人类代代相传的唯一方式;结果每个孩子的出生,都必须认为是从上帝那里获得生存。世界对他就象对第一个人一样新奇,他在世界上的天赋权利也是完全一样的。

        不论把摩西的创世说视为神圣的权威抑或只是历史的权威,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人的一致性或平等。这种说法是无可争辩的。“上帝说,让我们按照我们的形象造人,上帝就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男人和女人。”性的差别是指出了,其他差别却只字未提。如果说这不是神圣的权威,至少也是历史的权威,它表明了人的平等——尽管这决不是现代的学说——在历史的记载上是最古老的。

        还必须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就其关系到人类而言,都是建立在人类的一致性之上的,即大家都处于同一地位。无论在天堂或地狱,或者生存在任何环境里,善和恶是唯一的差别。甚至政府的法律也不得不袭用这个原则,只规定罪行的轻重,而不规定人的地位。

        这是一切真理中最伟大的真理,而发扬这个真理是具有最高的利益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人,并从这个角度来教育人,就可以使他同他的一切义务紧紧联系起来,无论是对造物主的义务,还是对天地万物(他就是其中一部分)的义务。只有当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历,或者用一句更时髦的话,忘记了他的出身和门第时,他才会变得放荡不羁。在欧洲现存各国政府的罪过中,有一种并非最微不足道的罪过,就是人作为人已被远远同他的造物主隔开,人为的裂口用一连串人不得不从其中通过的壁垒和关卡填满。我来引用一下柏克先生在人与造物主之间所建立的种种壁垒。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先驱者的角色,他说:“我们畏惧上帝同时也对国王敬畏,对议会爱护,对长官服从,对教士虔诚,对贵族尊敬”。柏克先生忘了把“骑士风格”写进去。他也忘了把彼得写进去。

        人类的义务并不是无数的收税关卡,他必须凭票通过这个关卡到那个关卡。人的义务简单明了,只包括两点。他对上帝的义务,这是每个人都应感受的;对邻居彼此以礼相待。如果那些受权的人做得好,他们就会受到尊重,否则就将遭到轻视,但对那些未经授权而是窃取权力的人来说,理性的世界就不能承认他们了。

        以上我们只谈到人的天赋权利,而且只谈到一部分。现在,我们应当谈谈人的公民权利,并说明一种权利如何从另一种权利产生。人进入社会并不是要使良已的处境比以前更坏,也不是要使自己具有的权利比以前更少,而是要让那些权利得到更好的保障。他的天赋权利是他的一切公民权利的基础。为了更精确地加以区别,注意一下天赋权利与公民权利的不同性质是很有必要的。

        这只要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天赋权利就是人在生存方面所具有的权利。其中包括所有智能上的权利,或是思想上的权利,还包括所有那些不妨害别人的天赋权利而为个人自己谋求安乐的权利。公民权利就是人作为社会一分子所具有的权利。每一种公民权利都以个人原有的天赋权利为基础,但要享受这种权利光靠个人的能力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所有这一类权利都是与安全和保护有关的权利。

        从这短短几句交待中,就可以很容易分辩出入进入社会后还保留的那类天赋权利与人作为社会一分子而投入公股的那些天赋权利之间的差别。

        人所保留的天赋权利就是所有那些权利,个人既充分具有这种权利,又有充分行使这种权利的能力。如上所述,这类权利包括一切智能上的权利,或者思想上的权利;信教的权利也是其中之一。至于人所不能保留的天赋权利就是所有那些权利,尽管个人充分具有这种权利,但却缺乏行使它们的能力。这些权利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一个人借助于天赋权利,就有权判断他自己的事务;就思想上的权利而言,他决不会放弃这个权利。但是如若他不具备矫正的能力,那么光判断自己的事务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把这种权利存入社会的公股中,并且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和社会携手合作,并使社会的权利处于优先地位,在他的权利之上。社会并未自送给他什么。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个股东,从而有权支取股本。

        从这些前提出发,可以得出两、三点结论:

        每种公民权利都来自一种天赋权利,换句话说,是由一种天赋权利换取的。

        恰当地称为公民权力的那种权力是由人的各种天赋权利集合而成的,这种天赋权利就能力观点而言,在个人身上是不充分的,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但若汇集到一点,就可以满足每个人的要求。

        由种种天赋权利集合而成的权力(从个人的权力来说是不充分的)不能用以侵犯由个人保留的那些天赋权利,个人既充分具有这些天赋权利,又有充分行使这种权利的权力。

        我们了了数语已探索了人从自然的个人到社会的历程,并且表明或者力求表明,人所保留的天赋权利的性质以及那些用以换取公民权利的天赋权利的性质。现在,就让我们把这些原则运用于各种政府罢。

        放眼世界,可以极其容易地把那些由社会或由社会契约产生的政府用那些不是由此产生的政府区别开来;但为了更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不妨把各种政府由之产生并据以建立的几种根源考察一下。

        这些根源可以归结为三大类。第一,迷信。第二,权力。第三,社会的共同利益和人类的共同权利。

        第一种是受僧侣控制的政府。第二种是征服者的政府。第三种是理性的政府。

        一伙狡猾的人,借助神谕装作同神来往,亲热得就象他们现在走上欧洲宫廷的后楼梯一样,这时世界就完全处于迷信的统治之下。他们乞灵于神谕,把硬要神说的那一套变为法律;这种迷信存在多久,这种政府也就能存在多久。

        后来有一批征服者出现,这些人的政府同征服者威廉的政府一样,建立在暴力之上,将利剑冒称王笏。这样建立起来的政府,支持它们的力量存在多久,它们也存在多久;但为了利用每一种有利于自己的手段,它们把欺骗和暴力相结合,建立了一个他们称之为神权的偶像,后来又模仿喜欢兼精神和世俗而有之的教皇,和基督教的创立者背道而驰,把这种偶像歪曲为另一种模样,叫做教会与国家。圣·彼得的钥匙和国库的钥匙被混在一起,而疑惑的受骗大众却对这种发明顶礼膜拜。

        当我想到人的天赋尊严,感到(由于造化对我不够仁慈,没有使我的感觉迟钝)其本性的光荣和幸福时,我就为那些用暴力和欺骗来统治人类——好像他们都是坏蛋和蠢货——的企图所激怒,而对那些因此受到捉弄的人也难免感到抱恨。

        现在,我们得来考察一下由社会产生的政府同那些由迷信与征服产生的政府的截然不同之处。

        人们认为,说政府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订立的一种契约,能大大促进自由原则的建立;但这种说法不正确,因为这是倒果为因;因为人必然先于政府而存在,这就必然有一段时间并不存在什么政府,因此本来就不存在可以与之订约的统治者。所以,实际情况是,许多个个人以他自己的自主权利互相订立一种契约以产生政府;这是政府有权利由此产生的唯一方式,也是政府有权利赖以存在的唯一原则。

        我们要对政府是什么或应该是什么有一个清楚的认识,就必须追溯它的起源。这样,我们就很容易发现,政府不是出自人民之中,就是凌驾于人民之上。柏克先生却不加以区别。他没有对政府的起源作任何调查,因而把一切都搞乱了;但是他曾表示,将来有机会想把英法两国的宪法作一比较。既然他把这作为争论的题目提出挑战,我就只好根据他的专长来应战。只有在高度的挑战中才能出现高度的真理;而我之所以更愿意应战,是因为它同时给了我一个机会来探索关于政府由社会产生的这一问题。

        可是,首先有必要确定一下宪法的含义是什么。光采用这个名词是不够的,还应当给它下一个标准的定义。

        宪法不仅是一种名义上的东西,而且是实际上的东西。它的存在不是理想的而是现实的;如果不能以具体的方式产生宪法,就无宪法之可言。宪法是一样先于政府的东西,而政府只是宪法的产物。一国的宪法不是其政府的决议,而是建立其政府的人民的决议。这是法规的主要部分,可以参照或逐条引用;它包括政府据以建立的原则、政府组织的方式、政府具有的权力、选举的方式、议会——或随便叫别的什么名称的这类团体——的任期、政府行政部门所具有的权力,总之,凡与文官政府全部组织有关的一切以及它据以行使职权和受约束的种种原则都包括在内。因此,宪法对政府的关系犹如政府后来所制定的各项法律对法院的关系。法院并不制定法律,也不能更改法律,它只能按已制定的法律办事;政府也以同样方式受宪法的约束。

        那么柏克先生能不能拿出英国宪法来呢?如果拿不出,我们可以断定说,尽管对宪法谈得那么多,英国事实上并没有宪法,或从未有过宪法这种东西,因此,人民还需要制订一部宪法。

        我相信,柏克先生不会否定我已经阐明的观点,即政府不是出自人民之中,就是凌驾于人民之上。英国政府是那些由征服而不是由社会产生的政府之一,因而它是凌驾于人民之上的;虽然从征服者威廉以来,由于形势的变化,它已作了很多改革,但这个国家本身从未更新,因而也没有宪法。

        我一眼就看穿柏克先生为什么不愿把英法两国宪法作比较,因为当他从事这项工作时,他不能不发现就他那方面来说并没有宪法这样一种东西存在。柏克先生的著作篇幅浩繁,理当把他就这个题目所能说的一切都包罗进去,而且这本来也是让大家来判断其各个优点的最好方式。那他为什么不愿写这唯一值得写的东西呢?如果对他有利,那就是最软弱的立场了;而他不愿写这个题目,就表明他要么是不具有这种强硬的立场,要么就是不能坚持这种立场。

        去年冬天,柏克先生在英国议会的一次演说中说,当国民议会第一次召开三级(第三等级①、僧侣和贵族)会议时,法国已有一部好宪法。这是许多例子中的一个例子,说明柏克先生不懂得什么是宪法。这样一些人开会并不是宪法,而只是制定宪法的会议。严格说来,目前法国的国民议会是个人之间订立的社会契约,它的成员是国民的原始代表;将来的议会将是国民的有组织的代表。当前议会的职权与将来议会的职权是不同的。当前议会的职权是制定宪法,而将来议会的职权是依据宪法规定的原则和方式去制定法律;如果今后经验证明需要作出变更、修正或增订,宪法将指出做这些事情的方式,而不是把它交给将来的政府擅自处理。一个建立在由社会产生的立宪政府据以建立的那些原则之上的政府,不能有改变自己的权利。如果它有了这种权利,就会专断独行。它会使它自己为所欲为;哪里有这样的权利,那里就无宪法之可言。英国议会通过法案授权自己任期七年,此举表明英国没有宪法。因为,议会也可以凭借同样的自我授权,任意使任期无限期延长,甚至长达终身。现在皮特先生几年前向议会提出改革议会的法案,也是基于同样错误的原则。改革的权利是国民所固有的,而合乎宪法的方法应是为此目的而选出的代表大会。何况,由腐败的团体来改造它们自己,这种想法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法国的资产阶级、城市平民、小商人、手工业者和广大农民统称第三等级。

        我将从以上导论作些比较。我已谈到权利宣言;由于我想尽可能地简单扼要,我就来谈谈法国宪法的其他部分。

     第一部分-2

        法国宪法规定,凡每年纳税六十苏(合英市二先令六便士)的人有选举权。柏克先生用什么条文来反对这一条呢?还有什么能比英国选举人的资格更受限制并且更岂有此理呢?说它受限制,是因为在英国准许参加投票的人,一百个当中还不到一个(我说得一点不过分)。说它岂有此理,是因为一个品质极端恶劣而又无可观财产来规规矩矩过日子的人,在某些地方有选举权;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一个缴纳大笔税款而且品质高尚的人以及一个每年付地租达三、四百镑、农庄财产价值比此数大三、四倍的农庄主,却没有选举权。正如柏克先生在其他场合所说,在这种希奇的混乱状态中,一切都失常了,各种蠢事和坏事都混杂在一起。征服者威廉及其子孙用这种方式把这个国家的土地分配出去,对一部分地区用他们所谓的特许状进行贿赂,以便使其他地区更好地服从他们的意志。这就是为什么康瓦尔有这么多特许状的原因;人民反对征服时建立的政府,于是,城市用重点防守,并给以好处,让它们来奴役农村。所有旧的特许状都是这种征服的标记,而选举的不合理就是由此产生的。

        法国宪法规定,各地代表数应与纳税的居民或选民数保持一定的比例。

        柏克先生用什么条文来反对这一条呢?约克郡有近百万人口,只派两个郡代表,拉特兰郡的人数不到此数的百分之一,也是两个代表。旧舍刺漠镇只有三户人家,派了两个代表;曼彻斯特镇人口有六万以上,却一个也不让派。

        这里面还有什么原则可言呢①?从这里能找出什么自由的标志,或发现什么智慧的标志呢?这就难怪柏克先生不愿作比较,而力图用自相矛盾的狂言乱语把读者从要害处引开。

    ①此处有些版本插入下述句子:“应当承认,所有这些情形已有所改变,但是在我们能获得一种公平合理的人民选举法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段话作为编者注是很恰当的,放在正文里却很不合适。——原编者

        法国宪法规定,国民议会每两年选举一次。柏克先生用什么条文来反对这一条呢?当然,国民在这方面根本没有权利,政府完全独断独行;他可以举出上届国会的例子作为有力证明。法国宪法规定,废除狩猎法,农民有权获得在他的土地上猎获的野物(因为野物是靠这些土地上出产的东西养活的);禁止任何垄断,买卖一律自由,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全国任何地方、城镇或城市自由从事任何能过正当生活的职业。对这一条柏克先生有什么话可说?在英国,野物是被那些不费一文去养活它们的人占有的;至于垄断,这个国家就分裂成无数垄断。每个特许城镇本身就是一种贵族的垄断,选举的资格就出自这些特许的垄断。这是自由吗?这就是柏克先生所谓的宪法吗?

        在这些特许的垄断下,一个从这个国家别处来的人象外来的敌人一样受到追逐。一个英国人在他自己的国家里是不自由的;各处都为他设立路障,并告诉他说他不是自由人,他没有权利。在这些垄断中还有其他的垄断。例如象大约有二万到三万居民的巴德这样一个城市,选举议员的权利却为大约三十一人所垄断。而这些垄断中也还有其他的垄断。即使同一城镇的人,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条件给他一个职业,那么,无论他怎样有天才或勤奋,也往往被剥夺了获得一项职业的天赋权利。

        难道这些事例可以作为榜样,向一个象法国那样从奴役下获得再生的国家提出吗?当然不可以。我确信,一旦英国人考虑到这些,他们会象法国人一样,把那些古老压迫的标志和那些被征服国家的残迹消灭干净。如果柏克先生有《国富论》作者那样的才能,他本应懂得所有那些涉及宪法并综合而成宪法的要素。他本应事无巨细都讲清楚。他之所以不配写他所写的题目,不仅是由于他抱有偏见,还由于他的头脑杂乱无章,他的头脑甚至没有条理。他的头脑是乱七八糟的,而不是有条有理的。但他总得说几句。因此,他就象气球一样悬在空中,吸引站在地上的群众的目光。

        法国宪法有很多东西可供学习。征服和暴政已由征服者威廉从诺曼底移植到英国,这个国家至今仍深受其害。但愿全法国的榜样能够对恢复被它的一个省所摧毁的自由作出贡献!

        法国宪法规定,为了防止国民代表腐化堕落,国民议会议员不得担任政府官员或领取干薪。柏克先生将提出什么来反对这一条呢?我来小声代他作答:面包和鱼啊!这个面包和鱼的政府的危害比人民所想到的还要大得多呢。

        国民议会发现了这一点,并向全世界作出了榜样。如果各国政府故意争执以便征税来压榨人民,它们不可能比现在干得更出色。

        在我看来,英国政府所作的一切都同常理相反,也同嘴上所说的相反。

        议会尽管选举的方式不理想,没有准则,但总算是受国民的委托来掌管国库的;可是英国国会组成的方式却好象一个人既是抵押人又是受押人,如果发生滥用职权的情况,那就不啻是犯人开庭审判自己。如果投票赞成经费的人就是投票后接受经费的人,同时又负责向那些投赞成票的人说明经费的用途,那就等于自己对自己负责。这样,“错误的喜剧”就以“沉默的哑剧”

        告终。执政党和反对党部不会提这件事,国库就成为每个人都可以骑一骑的公用出租马。这正如乡下人所说“骑骑拴拴——你骑一阵我再来骑。” ①在法国,这些事情处理得比较好些。法国宪法规定,战争与和平之权属于国民,除了支付费用的人之外,这种权还能属于谁呢?

    ①这是这个国家一些地方的习俗,当两个行人只有一匹马时,正像国库不能双重负担一样,一匹马是不能同时骑两个人的,于是,一个人先上马骑两、三英里路,然后把马拴在一家门前,自己就往前走。第二个行人走到以后,把马解下,骑上,越过他的同伴一、二英里路,再把马拴上,就一直这样“骑骑拴拴”下去。——作者   

        在英国,据说这种权寓于一个在伦敦塔②展出,每看一次要付六使士或一先令的隐喻:原来是些狮子。说这种权寓于狮子,是更接近于理性一步,因为任何无生命的隐喻不过是顶礼帽或便帽而已。我们大家都知道,崇拜亚他的金牛③或尼布加尼撒的金像④是多么荒谬。但人们既然看不起别人做这种荒唐事儿,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去做呢。

    ②伦敦塔系英伦敦的古城堡,中世纪时是王室住所,后来作为拘留显要人物的牢房,现主要用作军火库。③亚伦系《圣经》中传奇人物,他熔制金牛并向它顶礼膜拜。④尼布加尼撒系公元六世纪时巴比伦国王。

        有充分理由可以说,代表英国国民的这种方式不能表明这种权利归于何者,是属于国王还是属于议会。在一切国家中,战争是所有参与分配和花费公款的人们的共同收益。这是征服本国的手段;其目的是增加国家的收入;既然不征税是增加不了国家收入的,就必须为开支找一个借口。只要考查一下英国政府的历史,它的战争与捐税,一个不为偏见所蒙蔽和为私利所歪曲的旁观者就会说,捐税不是为了进行战争而征收的,战争却是为了征收捐税而挑起的。

        柏克先生作为下院议员,是英国政府的一个成员;虽然他自称是反战者,他却谩骂那个谋求消除战争的法国宪法。他认为英国政府在各方面都堪作法国的模范;但他首先应当了解法国人对英国政府的评价。他们拥护自己的政府,认为英国所享有的那部分自由用来奴役一个国家,其成效要比用专制主义来奴役一个国家正好大一点点,而由于一切专制主义的真正目的在于岁入,一个这样组织起来的政府的收益要比采取赤裸裸的专制主义或充分自由制度的收益都来得大,因此,由于利益之所在,政府既反对专制,也反对自由。他们也通过评论产生战争的各种动机说明这些政府为什么总是那么乐于从事战争。对专制政府来说,战争是不可一世的心理造成的;但对那些把战争当作征税手段的政府来说,战争就更加经常有一触即发之势。

        因此,为了防止这两种弊端,法国的宪法剥夺了国王与大臣们的宣战权,把这种权给予必须负担战争费用的一方。

        当战争与和平的权力问题在国民议会进行热烈讨论时,英国人民对此显得很感兴趣,并高度赞扬国民议会作出的决议。作为一种原则,这个决议适用于一国,也同样适用于另一国。征服者威廉作为一个征服者,独揽战争与和平的大权,从此他的子孙也跟着要求把这种大权据为己有。

        虽然柏克先生肯定革命时期的议会有永久约束和控制国民及子孙后代的权利,但同时又否定议会或国民有任何改变他称之为王位继承的权利,除非是部分地改变或作某种限制。他通过采取这一立场,把事情上溯到诺曼征服时代,这样,他就从征服者威廉以迄今日划了一条继承线,从而使人们有必要查究一下征服者威廉是何人和什么样的人,他是哪儿出生的,并深入到所谓特权的起源、历史和性质。凡事必有一个开端,应当透过时间和远古的云雾予以发现。就让柏克先生拿出诺曼底的威廉来,因为他的论证是追溯到这个起源的。不巧的是,在划这条王位继承线时,另一条与之平行的线也出现了,就是说,如果王位继承是顺着征服这条线走的,国民则是顺着被征服这条线走的,这样柏克先生的论证就应当将它自己从这一非难中解救出来。

        也许有人会说,虽然宣战权是从征服者继承下来的,但因国会有权停止给养而受到牵制。一件原本错误的事,修修补补并不能使它变得正确,这是必然的。另外,修修补补的坏处不亚于它的好处,这也是屡见不鲜的,战争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因为,如果一方以行使权力为名草率宣战,另一方以行使权力为名断然停止给养,那么,治病的办法就会变得和病一样糟或者更糟。

        一方强制国民打仗,另一方则捆住国民的手脚;但更加可能的结局是,争斗将以双方相勾结而告终,并成为双方的掩护。

        关于战争问题有三点应当加以考虑。第一,宣战的权力;第二,战费;第三,宣战后进行战争的方式。法国宪法把宣战权给予战费的担负者,两者只能体现在国民身上。至于宣战后进行战争的方式,则委托给行政部门。如果各国都这样做,我们就不会听到什么战争的消息了。

        在我进而谈法国宪法的其他部分之前,为了减轻论争的劳累,我想讲一件从富兰克林博士那里听来的轶事。

        当富兰克林博士在独立战争期间作为美国的公使驻在法国时,他接到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投机家向他提出的无数建议,他们希望到这个充满牛奶与蜂蜜的国家——美国去;其中有一个人提议让他自己来做国王。他写信(此信现在巴黎市马歇先生手中)向博士提出建议说,第一,美国人既然已经废黜或赶走了他们的国王,他们想必需要另一个国王。第二,他本人是诺曼人。

        第三,他出身于比诺曼底公爵还要古老的家族和更加荣耀的门第,他的家系也从未败坏过。第四,英国已有过国王来自诺曼底的先例。根据这些理由,他提出由他本人做国王的建议,并责成博士将此项建议转达美国。但富兰克林博士既没有照办,也没有给他回信,这个投机家就又写了一封信,信中确未以亲自出马去征服美国相威胁,而只是庄严地提出,如果他的建议不被接受,可以付给他三万镑左右的谢礼,以报答他的宽宏大量!现在,由于一切有关王位继承的议论必然要联系到它的起源,柏克先生关于这个题目的议论就表明国王并无英国血统,他们都是靠征服起家的诺曼家系的后裔。因此,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对他的理论也许是有益的,同时也可以告诉他:如果由于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自然死亡,还可以按照比征服者威廉便宜的价钱,从诺曼底再搞些国王来;因而,1688年革命时期善良的英国人也许会干得好得多,如果象这个如此宽宏大量的诺曼人知道他们的需求,而他们也知道他的需求的话。柏克先生钦佩得五体投地的骑士风味比起一个难对付的荷兰人来肯定是要容易成交得多了。但还是回到宪法上来吧。

        法国宪法规定,废除一切头衔。这样一来,在一些国家称为“贵族”,另一些国家称为望族的名目繁多的一代人就都被取消了,贵族也就上升为“人”了。

        头衔不过是绰号而已,每个衔号就是一个头衔。这种东西并无害处,但它标志着人性格上的一种浮夸习气,从而使它降格。它使男人在大事中变得渺小,女人在小事中变得虚伪。它象姑娘一样夸耀她那美丽的蓝缎带,象小孩一样卖弄他的新吊袜带。一个属于老一代的作家说:“当我孩提时,我心里想的是孩子的事,但当我长大成人后,我就把孩子气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废除头衔这个笨东西,当然是出自法国的高尚心灵。法国已长大,穿不上伯爵和公爵的儿童服装,而穿上成人的服装了。法国没有被推倒,而是升高了。它已抛开矮子,扶起大人。象公爵、伯爵这类不足道而又毫无意义的字眼已不再讨人喜欢了。即使那些拥有头衔的人也抛弃了这种莫明其妙的称呼,他们既然摆脱了软骨病,也就讨厌较骨病发出的戛戛声。人类的真挚心灵渴望回到他的老家——社会,对那些把他同社会隔离的小玩具嗤之以鼻。

        头衔象魔术师的魔杖划的圆圈一样,把人的幸福范围缩小了,他被禁锢在头衔这个词儿构成的巴士底狱中,从远处观望值得羡慕的人类生活。

        如此说来,法国废除了头衔,又何足惊异呢?别的地方还保留这些头衔,岂不更令人惊异吗?头衔是什么?它们有什么价值?“它们一共值多少?”

        当我们想到或谈到法官或将军时,我们把它同职务与品德等概念联系起来,我们会想到前者尊严,后者骁勇;但如果我们把这个词儿仅仅作为一个头衔,就没有什么概念可以同它联系了。在亚当的全部词汇中没有“公爵”与“伯爵”这类动物;我们也无法把什么概念同这些词儿联系起来。不论这些词儿意味着强大或弱小,聪明或愚笨,孩童或成人,骑士或马匹,全都是含糊不清的。对这些既不形容什么也不具体说明什么的东西,又何必放在眼里呢?

        人的想象力曾经赋予半人半马的怪物、马耳马尾的森林神直至一切妖魔鬼怪的形象和性格;但头衔却甚至使幻想也无能为力,是一种想象不出的怪物。

        但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如果全国人民都蔑视头衔,那它们就一钱不值,谁都不要头衔了。只有舆论能使头衔威风凛凛,或威风扫地,或比威风扫地更糟。没有必要硬把种种头衔去除,因为一旦整个社会都嘲笑它们,头衔就会自动去除。这种假想的东西在欧洲各处都明显地在走下坡路,而当理性世界不断上升时,它就会迅速消亡。曾经有个时期,人们对所谓贵族中的最低层的想念,要胜过现今对贵族中的最高层的想念,而一个披坚跃马,驰骋于基督教国到处保险的人物,要比现代的一个公爵更引人注目。全世界的人已看到那种愚蠢行为倒下去了,而且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倒下去的,头衔这种滑稽剧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法国的爱国者已经及时发现,社会上的地位和尊严必须采取一种新的立场。旧立场已经垮了。现在必须采取性格这种具体立场,而不是采取头衔这种空想立场,他们已经把头衔供在祭坛前,把它们作为对理性的烧供品。

        如果头衔这桩愚事不曾带来危害,那本来是不用象国民议会那样一本正经下命令加以取消的,而这就有必要对贵族的本性与、品质作进一步的探讨。

        那种有些国家称为“贵族”而另一些国家称为“望族”的东西,来源于以征服为基础的政府。它本来是一种用来支持军人政府的军人等级(因为所有以征服为基础的政府情况都是如此);为了世代保持这种等级以达到所以要建立它的目的,所有那些家庭的幼嗣都被剥夺了继承权,长子继承法也应运而生。

        在这个法制中,贵族的本性和特征暴露无遗。这个法制反对其他每一个自然法则,自然本身要求把它消灭掉。要建立家族的公正无私,贵族制就得垮台。按贵族的长子继承制,一家六个儿女,其中五个要被遗弃。贵族制不容许超过一个孩子,其余的都遭殃。他们被投给吃人者吃掉,自然的父母准备了一份不自然的食物。

        凡是违背人情的东西,多少会影响社会的利益,这件事也是如此。所有为贵族遗弃的子女(长子除外)通常都象孤儿被交给教区抚养一样,由公众来供给,不过费用更大。在政府或法院中建立一些不必要的机构和场所,而由公众负担其经费。

        父母还能用什么双亲之情来关心他们幼小的子女呢?从性质来说,他们是孩子,从婚姻来说,他们是后裔;但从贵族制来说,他们却是私生子和孤儿。一方面他们是父母的骨肉,另一方面又同父母毫无血统关系。因此,为了把父母还给儿女,把儿女还给父母——恢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和社会的关系,并且彻底消灭贵族制这个怪物,法国宪法已经废除了长子继承制。这个怪物就躺在这里,柏克先生乐意的话,可以给它写个墓志铭。

        以上我们主要是从一个观点来考虑贵族制,现在应当从另一个观点来考虑它。但无论从前面看或后面看,从侧面看或其他任何角度看,从家庭立场看或公共立场看,贵族制终究是个怪物。在法国,贵族制的五官比别的贵族制缺少了一官。它没有组成一个世袭的立法集团,它不是象我听到过拉法叶特侯爵形容英国贵族院的那种“贵族公司”。那么,就让我们来考察一下法国宪法所以决定反对在法国有这样一个议院的理由吧。

        第一,因为,贵族天然不配作为一个国的立怯者。他们关于公平分配的观念从根本上已经败坏了。他们的生活是以践踏他们所有的弟妹和其他各种亲戚开始的,并受到这样去行事的教育。一个人独吞同胞弟妹继承的遗产,或者妄自尊大地把少得可怜的一部分财产作为恩赐分给他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公正思想或荣誉观念可以进入立法机构呢?

        第三,因为,世袭立法者的观念正如世袭法官或世袭陪审官一样地不合理;也象世袭数学家,世袭哲学家,或世袭桂冠诗人一样地荒谬可笑。

        第四,因为这帮人自己对任何人都不负责,所以也不应当受任何人的信任。

        第五,因为贵族制继续推行以征服为基础的政府的野蛮原则以及人以人为财产并以个人权力统治他人的卑劣念头。第六,因为,贵族制倾向于使人种退化。从自然法则可以得知,从犹太人的例子可以证明,在一小部分人与社会大众相隔离他们之间经常通婚的情况下,人种有退化的倾向。贵族制甚至破坏它自命要达到的目的,早晚会把人的高贵品质转向反面。柏克先生奢谈贵族,就请他说明贵族究竟是什么?世界最杰出的人物都是平民出身的。

        贵族始终跟不上平民的步伐。在大自然”贵族”面前,人为的“贵族”变得多么渺小;确有那么少数几个贵族(各国都有这样一些人),在他们身上还奇迹般地保留着赤子之心,但那些人都是轻视贵族的。现在该转入一个新的题目了。

        法国宪法改革了教士的待遇,它增加低级和中级教士的收入,减低高级教士的收入。现在没有人收入低于一千二百科弗①(合五十镑),也没有任何人高于二千到三千镑。柏克先生用什么来反对这一点呢?且听他说些什么吧。

    ①利弗(11vres),法国古货币名。

        他说:“英国人民能够眼看一个大主教居于公爵之前而毫无痛苦或怨恨之意;他们可以理解杜尔汉主教或者温彻斯特主教每年收入一万镑,而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坏人手里,即在这个伯爵或那个乡绅手里,可以拥有同等数目的财产。”柏克先生把这一点提供给法国作榜样。

        关于这段话的上半部分,无论是大主教居于公爵之前,或者公爵居于大主教之前,我认为,在一般人看来,有点象斯特恩霍尔德和霍普金斯或霍普金斯和斯特恩霍尔德②,你喜欢哪一个就把哪一个放在前面,老实说,我不懂其中奥妙何在,所以不想同柏克先生去争辩。

    ②即中文张三、李四之意。

        但对于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我倒有几句话要说。柏克先生并没有把事情说对。把主教和怕爵或乡绅相比有点不伦不类,应当把主教和副牧师相比,这就成为:——“英国人民能够眼看杜尔汉主教或温彻斯特主教每年收入一万镑,副牧师每年收入三十到四十镑或者更少,而毫无痛苦或怨恨之意。”

        不,先生,他们当然不会眼看这些事情而毫无痛苦或怨恨之意的。这可是一件触及每一个人的正义感的事,也是迫切要求制订一项宪法的许多原因之一呀。

        在法国,“教会!教会!”的叫嚷,就象在柏克先生的书中一样不绝于耳,而且也和英国议会中提出反国教法案时一样响亮;但大多数法国教士却不再受这些叫嚷的欺骗。

        他们懂得,无论怎样花言巧语,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这个问题的主要目标之一。叫嚷的是受益高的教士,目的是不许在那些年人一万镑的人和教区牧师之间作任何收入方面的调整。所以,大多数法国教士就把他们的景况同其他被压迫阶级的景况联系起来,并且从中得到补偿。

        法国宪法废除了什一税,这种税是什一税得者和教区人民之间永远不和的原因。土地征收什一税是在地产为双方所有的情况下进行的;一方得收入的十分之一,另一方得十分之九;因此,根据公平原则,如果地产经营可以改善,使生产比原来增加一倍或二倍,或任何其他比率,这种改善的费用应由分享收益双方按同样比例承担才是。但什一税并不如此:农民承担全部费用,收税者除原来的十分之一以外,还要收增产部分的十分之一,这样,到手就是十分之二而不是十分之一。这是需要制订宪法的又一事例。

        法国宪法也已经废除或放弃了“信教自由”和“不容异教”,并建立了普遍的思想自由权利。

        “信教自由”并不是“不容异教”的对立面,而是它的花样翻新。二者都是专制主义。一种自命有压制“信仰自由”的权利,另一种则授予这个权利。一种是用火与柴柬武装起来的教皇,另一种则是教皇出售或授予免罪证。

        前者是教会与国家,后者是教会与买卖。

        但是还可以用更严格的眼光来看待“信教自由”。人并不崇拜自己,而是崇拜造物主;他要求信仰自由并非为他自己服务,而是为上帝服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有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的概念:崇拜的会死的人和被崇拜的不会死的神。因此,“信仰自由”并非把自己置于人与人之间,教会与教会之间,教派与教派之间,而是置于上帝与人之间,崇拜者与被崇拜者之间;并且,它还用它据以容许人们进行顶礼膜拜的窃取来的权威放肆和亵渎地容许全能的上帝去接受这种顶礼膜拜。

        如果向任何议会提出一个法案,叫做“容许或同意全能的上帝接受犹太人或土耳其人顶礼膜拜法案”或者“禁上全能的上帝接受犹太人或土耳其人顶礼膜拜法案”,人人都会吓一跳,骂它大不敬。这将引起一场鼓噪。这样一来,在宗教问题上容许自由的那副专横跋扈的嘴脸就暴露出来了。但这种专横跋扈并不由于那些法律仅仅针对“人”这个名称而略为减少,因为崇拜者和被崇拜者这一对相互关联的概念是不可分的。你这虚妄的凡人,无论你叫什么名堂,叫国王,主教、教会也好,或是叫国家、议会或任何别的名称也好,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敢不自量力地插手人和他的造物主之间的事情?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如果他的信仰和你不同,这就证明你的信仰和他不同,而人世间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决定你们谁是谁非。

        说到宗教的派别,如果让每个人来评价自己的教,没有一个教是错的;如果让人们去评价彼此的教,那就没有一个教是对的;因此,要末大家都对,要未大家都错。但就宗教本身而论,不管名称如何,作为人类大家庭对神灵的崇拜,这是人献给“造物主”的心灵的果实,虽然这些果实象大地上的果实那样可以彼此不同,但每个人满怀谢意的贡品都被“造物主”接受。

        杜尔汉主教或温彻斯特主教,或居于公爵之首的大主教,不会因一捆十中纳一的麦子,不是于草而拒绝接受,不会因一捆十中纳一的干草不是麦子而拒绝接受:也不会因一头十中纳一的猪既非于草又非麦子而拒绝接受;但就是这些人,在国教的姿态下,却不许人们以种种教派形式向造物主效忠。

        柏克先生书中不断弹出的调子之一是“教会与国家”。他指的并不是某一特定的教会或某一特定的国家,而是一切教会与国家。他用这个说法作为总的公式来提出各国教会应永远与国家相结合的政治理论,并且责怪法国的国民议会没有这样做。让我们也对这个问题提一些看法。

        一切宗教在本质上都是仁爱慈祥的,并且同道德原则相结合。它们不能一开始就宣扬任何罪恶的、残酷的、害人的或不道德的东西,否则就罗致不到信徒了。象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开端,都是从说服、劝导和示范着手。它们又是如何失去其原来的温和而变得难弄和心地狭窄的呢?

        这种情况是从柏克先生的推荐的那种结合开始的。把教会与国家相结合,于是产生一种只能从事破坏,而不能养大的杂种动物,名字就叫依法建立的教会。这个教会甚至从它诞生时起对他的亲娘来说也是陌生人,到头来总会把她一脚踢开和干掉。

        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不是从原来宣扬的宗教而是从教会与国家所产生的这个杂种动物开始的。斯密斐尔德的烈火也是从同一异种怪物开始的;而且正是这种怪物后来在英国重生,使人民中间的怨恨和反宗教的情绪重新迸发出来,并且把称为教友派教徒和非国教徒的人驱逐到美国去。迫害并不是任何宗教的原有特征,却向来是一切“法律宗教”或依法建立的宗教的显着特征。去掉“依法建立”、各种宗教都会恢复它原来的宽厚性质。在美国,一个天主教神父是个好公民、好人、也是个好邻居。监理会牧师也是同一类人;其所以如此,不在于这些人本身的表现,而是因为在美国没有依法建立的教会。

        如果我们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就会看到它对国家的繁荣所产生的不良后果。教会与国家相结合使西班牙陷于贫困。南特勃令的撤销,把丝织业从沫国赶到了英国;教会与国家正在把棉织业从英国赶到法国和美国。

        还是让柏克先生继续宣讲他那套教会与国家的反政治理论去吧!这会有好处。国民议会不会听他的,却会从他的笨话中得到好处。美国正是看到了英国的这些不良后果而提高警惕来反对它的;国民议会正是因为法国经历了这些恶果才废除了它,并且象美国一样,建立了“普遍的信仰自由权利和普遍的公民权利”。①我对法国宪法原则所作的比较到此为止,下面再就法国和英国政府组织形式作一点考察,以结束这部分的讨论。两个国家的行政权都掌握在一个称为“国王”的人手中;但法国宪法把国王和主权区分开来。它把国王的地位看作公务上的,主权却交给国民。

        国民议会由国民代表组成,国民代表拥有立法权,由人民选举产生,而选举则为人民的天赋权利。英国则不然;这种权利来于所谓君主这个原始制度,因为,由于征服,人民或国家的一切权利都集中在征服者手里,征服者把国王这个称号加在自己头上。那些在法国目前作为权利掌握在人民或国家手中的东西,在英国却认为是出于所谓国王的恩赐。英国国会及其两院是征服者后代特许建立的。下院的产生并非由于人民有委派代表或选举的权利,而是出于一种恩赐或恩典。

        形还要糟。——但这种情况正在改变。法国和美国向所有到来的人表示欢迎,并使他们享有公民的一切权利。因此,政策和利益在英国将占上风(但恐怕已太晚了),而理性与主义却不能。那些制造业正在从英国撤出,并在别处兴起。目前,在离巴黎三英里的帕西正在建造一个大型棉纺厂,在美国则已建成了好几个。在废除宣誓法的议案遭到否决后不久,我听到英国一位极为富有的制造商说,“阁下,英国不是非国教徒安身之处——我们只好到法国去。”这是实话,说出来对双方都是公平的。把英国制造业提到现有高度的主要是非国教徒,也正是这些人有权把它们搬走;尽管这些制造业今后还会继续在那些地方生产,国外市场却丧失了。《伦敦公报》经常摘要刊登关于阻止机器和人员(凡法令所涉及到的人员)出境的某些法令。从中可以看出,宣誓法和依法建立教会的不良后果已开始在很大程度上被感觉到了;可是,暴力补救方法永远也不能弥补理性补救方法的不足。在不到一个世纪的过程中,英国和英国所有效派的没有议员选举权的那一部分人——人数之多至少超出一百倍——会开始感到非制定一部宪法不可,到那时,所有这些事情也就会正常地进行了。——作者

        〔这一注解及其所属整个一段文字在后来的一些版本中被略去了。——原编者

        〕*宣誓法:1673年英国国会通过,规定政府人员必须按照国教仪式举行仪式,放弃天主被信念。1828年撤销。——译者

        法国宪法总是把国民置于国王之前。《人权宣言》第三条说:“国民是一切主权之源。”柏克先生却辩称,在英国,国王才是源泉,他是一切荣誉之源泉。这种观念显然是征服传下来的;我就不多加评论了,我只想说,征服的特性就是把一切事情都颠倒过来;因为还有让柏克先生第二次说话的权利,并且因为这个比喻只有两部分含义,即喷泉和喷口,第二次他会说对的。

        法国宪法把立法置于行政之前,法律置于国王之前;“法律,国王”。

        这也是物之常理;因为必须先有法律,然后才能执行法律。

        法国国王在向国民议会讲话时,不象英国国王说“我的国会”那样,说“我的议会”。他不能以此称呼宪法,也不允许这样做。在英国这样做也许是适当的,因为如上所述,英国国会两院都出自国王的特许或恩赐,而不是出自人民的固有权利,法国的国民议会则出自人民的固有权利,它的名称就指明了它的由来。

        国民议会议长并不象英国下院那样请求国王赐予议会以言论自由。国民议会宪法的尊严不能使它贬低自己。言论首先是人们永久保有的天赋权利之一;就国民议会而言,运用这种权利乃是他们的义务,而国民则是他们的权威。他们是由最大多数人运用欧洲人未之前闻的选举权选出来的。他们不是从腐败的享有选举特权的城市中产生的,也不是依附贵族的代理人。他们感到自己秉性的尊严,力求保持这种本色。不论对问题赞成还是反对,他们在议会上的讲话都是自由、大胆和有骨气的,并且涉及问题的各个方面和各种情况。如果事情或论题关系到行政部门或主持者面前,他们照样用男子气概和正人君子的语言辩论下去;他们的答问或演说也受到同样的方式对待。

        他们不以粗俗无知的空虚神情超然物外,也不以溜须拍马的下贱态度卑躬屈膝。真理的庄重自豪感漫无止境,并且在生活的一切领域保持着人类的正直品质。

        让我们再看看问题的另一面吧。在英国议会对其国王的致辞中,既没有象法国旧国会那种无畏精神,也没有新国民议会那种安祥沉着的庄严;更没有丝毫迹近生硬的英国风度。它们既不是外来品,也不是天然的英国产品,它们的来源要到别处去找,这就是诺曼人的征服。它们显然是一种臣属的态度,并且有力地标明一种仅仅存在于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匐伏在地的距离。这种臣属观念和发言方式甚至在1688年革命时也未去掉,这可以从国会致威廉与玛丽的宣言中的这些话明显地看出来:“我们最谦恭和最忠诚地表达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顺从之意”,“顺从”完全是臣属的措辞,同自由的尊严极不相容,这是征服时期所用的语言的摹仿。

        判断任何事物都要通过比较。对1688年的革命,尽管在当时情况下可以作高于它本身价值的赞扬,但还是应该对它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它已经衰落下去,日益扩大的理性范围以及美法两国的光辉革命已使它暗然失色。要不了一个世纪,它将和柏克先生的着作一起,“扔进储藏一切垃圾的家庭地窖”。那时,人们将很难相信,一个自称为自由的国家居然会到荷兰去请一个人来①,给他权力,以便使自己怕他,每年还给他近百万镑,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象奴婢般永远顺从他。

        但是有一个真情应该让人知道:我曾有机会看到这一点,即不论表面现①指1688年11月英国国会派代表去荷兰迎接荷兰执政者威廉到英国为王。——译者

        象如何,随便哪类人轻视君主,都没有官廷大臣来得厉害。但他们深知,如果让别人看出破绽,就象他们所看到的那样,就蒙不下去了。他们的处境就象靠变戏法为生的人,他们对戏法的愚蠢是那么熟悉,自己也觉得好笑,但如果观众在这方面也变得象他们一样聪明,那戏法就拆穿了,钱也没了。就君主政体来说,一个共和主义者同一个朝臣之间的差别在于,共和主义者反对君主政体,相信它有点名堂,而朝臣则讥笑君主体制,知道它一点名堂也没有。

        由于过去我经常同柏克先生通信,当时相信他的为人比他的着作的表现显得有原则,所以去冬我特意从巴黎写信给他,告诉他那里的事情进展得多么顺当。信中除别的事情外,我还提到国民议会的可喜处境:提到他们业已采取把道德义务与政治利益相结合的立场。他们无需说自己也不相信的话骗别人相信。他们的地位无需用手段来支撑,而只能由开明的人士来维持。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助长愚昧,而是要铲除愚昧。他们不象英国阁员或反对党那样,虽然互相反对,还是联合起来保持共同的机密。国民议会必需大开光明之门。它必须向人显示人应有的品质;越使人接近于这个标准,国民议会地位就越巩固。

        在研究法国宪法时,我们看到一切事情都井然有序。原则与形式相协调,二者又和它们的发端相协调。也许有人会替坏形式辩护,说它们不过是形式而已,但这是错误的。形式来自原则,并在运用中继续发展原则。坏的形式只能根据坏的原则去推行。坏的形式也不能硬加于好的原则:任何一个政府,如果它的形式是坏的,它的原则也肯定是坏的。

        这里,我要最后结束这个论题。我在开始时曾说过,柏克先生已自动放弃把英法两国的宪法相比较。他对没有这样做表示歉意,说他没有时间。柏克先生的书写了八个多月,长达三百六十六页。正如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有损于他的事业一样,他的道歉使情况更糟;海峡那一边的英国人会开始想,在所谓的英国宪法中到底是不是有一些根本的毛病,以致柏克先生只好不做比较,免得把毛病暴露出来。

        柏克先生既然没有谈到宪法,所以也就没有谈法国革命。他没有叙述革命的开始或其进程。他只是表示惊讶。他说:“在我看来,我好象处在一个极大的危机之中,这不仅是法国一国的事,而是全欧洲,也许超越全欧洲的事。从一切情况来衡量,法国革命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生过的最令人吃惊的革命。”

        聪明人对蠢事吃惊,蠢人对聪明事吃惊,我不知道柏克先生吃惊所为何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根本不了解法国革命。法国革命好象是从混乱中进发出来的新事物,其实只是在法国早已存在的思想革命的结果。国民的心理早已发生变化,事物的新秩序自然随着思想的新秩序应运而生。在这里,我将尽可能扼要地追溯一下法国革命的发展过程,并指出促成这一革命的种种条件。

        路易十四的暴政,再加上他的宫廷的荒淫无耻以及他秉性的浮夸不实,曾经大大压抑同时又迷惑了法国人民的心理,以致他们好象失去了一切尊严感,一味想到他们大皇帝的尊严;而路易十五全部在位期间,又仅以软弱无能和忧柔寡断着称,情况毫无改变,反而使国民更进一步陷于麻木不仁的境地而不能自拔。

        在这期间,显示自由精神的唯一标志只能从法国哲学家的着作中找到。

        波尔多议会议长孟德斯鸠做了专制政府统治下的作家所能做到的一切;由于他不得不既讲原则又小心谨慎,他的思想往往隐而不露,因此我们应当相信他有更多的想法没有表达出来。

        伏尔泰既是专制政治的颂扬者又是讽刺者,做法有所不同。他的长处在于暴露与嘲笑教士权术和政治权术相结合而加诸于政府的种种迷信。他作出这些抨击不是由于只注重原则或热爱人类(因为讽刺与博爱不是天然协调的),而是由于他看穿丑事真相的卓越能力以及揭露丑事的不可抑制的意向。

        可是,这些抨击之令人生畏,宛如出于善良的动机,因此他值得人类的感谢胜于尊崇。

        相反,我们在卢梭与顿纳尔教长的着作中发现热爱自由的思想感情,它令人尊敬并提高了人的能力;但是在激发了这种蓬勃向上的生气之后,却没有指导它去发挥作用,只是听任人们爱上一样东西,并没有阐明如何去占有这样东西。

        魁奈和杜尔哥以及这些作家的朋友们的着作,都是属于严肃一类的;但是他们与孟德斯鸠一样,在不利的条件下从事写作;他们的着作中充满了有关政府的道德箴言,但只涉及精简和改革政府的行政方面,而不涉及政府本身。

        然而,所有这些着作和其他许多着作都是有分量的,它们以不同方式讨论政府问题,孟德斯鸠用他关于法律的见解和知识,伏尔泰用他的机智,卢梭和赖纳尔用他们的生动活泼,魁奈和杜尔哥用他们的道德箴言和经济体系,使各式各样的读者都获得了适合他们口味的东西,当英国和它当时在美洲的殖民地发生争执的时候,一种政治上寻根追底的气氛就开始在法国全境传播开了。

        由于把在美洲发生的军事事变同美国革命的原则分离开来是不可能的,把这些事变在法国公布就必然要与生产事变的原则联系起来。许多事变本身就是原则,例如美国《独立宣言》,《法美同盟条约》,它们承认人的天赋权利,认为反抗压迫是正当的。当时的法国总理维尔日纳伯爵不是美国的朋友,可以公道而感激他说,倒是法国王后使美国发生的事情在宫廷中流传开来。维尔日纳伯爵是富兰克林博士的私交又是社交,富兰克林通情达理的文雅态度对他有所影响,但在原则上维尔日纳伯爵仍然是专断独行的。

        富兰克林博士作为美国驻法公使,他的地位应列入一连串事件之中。在社会上,活动范围最小的就数外交人员,大家由于互相猜疑而不相往来,外交人员就象一个失去联系的原子。不断地冲击和被冲击。但富兰克林博士却不是如此。他不是官廷的外交官,而是人民的外交官。他的哲学家的品质早就被一致公认,他在法国的社交范围是广阔的。

        在很长时间内,维尔日纳伯爵不准译成法文的《美国宪法》在法国公布;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对舆论让步,知趣地允许把他曾经抵制过的东西发表出来。《美国宪法》之于自由,正如语法之于语言;它们规定各种词类,并且实际上把词类造成句子。拉法叶特侯爵的特殊地位是一连串事件中的另一件。他曾在美国国会一个委员会领导下当过军官,为美国效过劳,由于交游广阔,同美国军政界关系友好密切。他讲这个国家的话,参与讨论美国政府的各项策政,而且在历次选举中都是一位深受欢迎的朋友。当战争结束时,由于法国官兵回国,一支增强自由事业的庞大力量遍及法国全境。实践知识于是同理论结合了起来;就缺机会使它真正实现。严格说来,人不能为自己的目的创造时势,但是时势一旦出现,他总是能抓住时势加以利用,法国的情况就是如此。

        内克先生是1781年5月去职的,后来由于财政管理不善,特别是在哥洛纳先生施政期间挥霍无度,法国岁入虽达二千四百万镑,仍不敷支出,这并非由于收入减少,而是由于开支增加;而这就是这个国家爆发一场革命的条件。英国首相皮特先生经常在他的预算案中提到法国的财政状况,但并不了解这个问题。倘若当年法国议会登记新的征税法令也象英国国会予以批准那样干脆,败政本来就不会混乱,也不会发生什么革命了,但等我讲下去,这一点自会明白的。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以前法国敏府是怎样征税的。国王或毋宁说是宫廷或内阁以国王名义任意制定征税法令,送交议会登记;因为在议会予以登记之前这些法令是无效的。对于议会在这方面的权限问题,宫廷和议会之间一直有争执。宫廷坚决主张议会的权力只限于对征税表示异议或提出反对理由,而自己则保有断定所提理由是否充分的权力,结果官廷就可以要末自行撤消法令,要末行使权力勒令议会予以登记。议会方面则坚持不但有权表示异议,而且有权拒绝登记;据此,议会总是得到国民的支持。

        还是回到我讲述的事情上来吧!当时哥洛纳先生需要钱。他知道议会对于开征新税的强硬立场,就很巧妙地设法或则用比较婉转的方式而不用高压手段去接触议会,或则用策略绕过议会;为此,他袭用故伎:从各省召集一批人,称为“名人会议”,于1787年开会,这些人的使命是向议会提议征收新税,或者自己来行使议会的职权。1617年就召开过这样一次会议。

        我们既然把这件事看作是实际上走向革命的第一步,就不妨来谈一些它的细节。名人会议在一些地方曾被误认为是三级会议,其实完全是另一回事。

        三级会议总是由选举产生的,名人会议的成员则全部由国王提名,共一百四十人。但是由于哥洛纳先生不能操纵这个会议的多数,他非常巧妙地将他们加以安排,使一百四十人中只要有四十四人就成为多数;为此,他把他们分成七个委员会,每个委员会二十人。每一个一般性问题不是由人的多数来决定,而是由委员会的多数来决定;由于在一个委员会中,十一票就成为多数,而四个委员会则是七个委员会中的多数,哥洛纳先生乃有充分理由认定,既然四十四人就可以决定任何一般性问题,他的得票数就稳占上风。但是他的算盘打错了,结果自己也垮台了。

        当时,拉法叶特侯爵在第二委员会,达多亚伯爵是该委员会主席。既然目的是解决钱的问题,会上自然把有关钱的一切情况都提了出来。拉法叶特侯爵发言指责哥洛纳背着国王出售王室土地达二百万利弗。达多亚伯爵问侯爵可否把这项指责写成书面(这好象是在恐吓,因为当时巴士底狱还存在)。

        侯爵回答说可以。达多亚伯爵没有硬要,而是从国王那里带来口信叫他这样做。拉法叶特侯爵就把他的指责写成书面送交国王,并负责予以证实。此事以后,没有再提,但哥洛纳旋即被国王免职,逐往英国。

        由于在美国的亲身经历,拉法叶特侯爵在民政方面比当对名人会议的大多数成员都来得熟悉,所以,主要的工作大多由他负责。那些主张制订宪法的人打算在税收问题上同宫廷较量,有些人公开亮出了他们的目标。达多亚伯爵同拉法叶特侯爵经常在各种问题上发生争执。关于已经产生的欠款问题,拉法叶特侯爵主张通过使开支适应收入而不是收入适应开支的办法加以解决;作为改革的对策,他主张取消巴士底狱和全部国立监狱(因为这些机构花费浩大),同时禁发密诏①,但是这些事情当时未受重视,至于密诏,极大多数名人似乎还是赞成的。

        关于给国库提供新的税收问题,会议拒绝受理,一致认为他们没有权力。

        在一次辩论这个问题时,拉法叶特侯爵说,靠征税筹款只能由一个人民自由选举出来的、代表人民的国民议会进行。达多亚伯爵问道,你指的是三级会议么?拉法叶特侯爵回答说是。达多亚伯爵说,你愿把你说的话签字呈交国王吗?拉法叶特侯爵答称他不但愿意这样做,而且还要更进一步,并说有效的方法是使国王同意制订一部宪法。

        用名人会议代替议会的计划失败了,又冒出了另一个由会议提出法案的计划。关于这个问题,会议同意提两种新税交议会登记:一种是印花税,另一种是领地税或类似土地税。两种新税估计每年约五百万镑。现在,我们应当转而淡谈议会,因为事情又移交给他们去负责了。

        图鲁兹大主教(以前是桑斯大主教,现为红衣主教)在哥洛纳撤职后不久,被任命掌管财政,后又被任命为首相,这个官职在法国是不常设的。不设这个职位时,各主要部门的首脑直接同国王一起处理公务。设首相时,他们就光同首相一起办公。自舒赛尔公爵以来,这位大主教掌握的国家权力比任何一个大臣更大,人民对他很有好感。但是由于一些未经说明原因的行为,他滥用职权,专断独行,终于失宠,降为红衣主教。

        名人会议散场后,财政大臣就把会议提出的两项新税法送交议会登记。

        这两项法案当然首先送到了巴黎议会,但议会答称,按当时国民所负担的这样一种财政收入来说,除非为了减税,就不应再提到税这个字眼,并将两项法案都扔了出去。

        ①议会拒绝登记后,就被召往凡尔赛官,在那里,国王按惯例举行了旧政府所谓的“御前会议”,于是两项法案就如第一七一至一七二页所叙述的那样以国家命令当着议会予以登记。

        此后,议会立即返回巴黎,按常例重行开会,并命令取消登记,宣告在凡尔赛所做的一切均属非法。于是,国王下密诏,把全体议员流放特罗伊;但由于他们在流放中照样坚强不屈,而报复行为又不能代替新税,因此,不久又把他们召回巴黎。

        于是将新税法案再次提交议会,并由达多亚伯爵充当国王代表。为此,这位伯爵在大队人马簇拥下从凡尔赛来到巴黎,议会被集合起来欢迎他。但是,排场和炫耀在法国已不起作用;无论他来时有多么重要的想法,只能怀着屈辱和失望回去。当他下了马车登上议会大厦台级时,大批群众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这就是达多亚先生,他要我们拿出更多钱让他去花费。”这种露骨的非难使他害怕,他的卫队长于是发出准备战斗的口令。口令声那么响,传遍了议会的通道,秩序顿时大乱。当时,我正站在他必须通过的一个套间里,不禁感到一个不受尊重的人处境是多么倒霉。

        他力图用大话来打动议会,一开始就盛气凌人他说:“国王,我们的主人和上帝”。议会态度非常冷淡,还是拒不登记新税法,这次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①:皇帝密诏,据此可以不经审讯而将人逮捕入狱。——译者

        ①当英国首相皮特先生在英国国会再次提到法国的财政时,他要是能以此作为范例加以注意就好了。——作者

        此后,发生了一个新问题,即在征税问题上,宫廷与议会经过多次争论,巴黎议会终于宣布,尽管为了方便起见,向来由议会登记征税法案,但其权利只属于三级会议;因此,议会不再适于继续辩论它无权去做的事。此后,国王亲临巴黎,同议会开会,会议从早晨十点一直举行到晚上六点左右,国王并以仿佛未同内阁商量过而是出于他本人意图的口吻,向议会保证:三级会议应当召开。

        可是,嗣后,一件其动机同过去一切完全不同的事发生了。首相和内阁反对召开三级会议。他们深知,如果召集三级会议,他们自己必然垮台;由于国王并未指定何时召开会议,他们就想出一个意在逃避三级会议而表面上却并不表示反对的办法。

        为此,宫廷自行着手组织一个机构。这项工作主要出于掌玺大臣拉姆阿琼先生之手,此人后来开枪自杀。这个新的安排在于建立一个名为全朝会议的机构,这个机构拥有政府必要时可以利用的一切权力。朝会人选由国王提名。国王放弃有争议的征税权一个新的刑法与诉讼法代替旧的法规。这个法典在许多方面的原则要比政府以往一直据以统治的原则强得多;至于全朝会议则不过是用以实施专制主义的一个手段,只是表面上看不出由专制主义直接行事罢了。

        内阁对于这个新计谋抱有很大期望。全朝会议的人选已经提出;由于有必要装璜门面,国内许多知名人士都被罗致进去。会议定于1788年5月日召开,但在两个方面受到反对,一是原则方面,一是形式方面。

        原则方面是,政府无权改变自己,如果承认这种做法,就会形成一种原则,并成为今后政府企图作任何改变的先例;改变政府的权利是国民的权利,而不是政府的权利。形式方面则认为全朝会议不过是一种扩大的内阁而已。

        当时的罗歇福科特、卢森堡、诺爱勒司和其他许多公爵都拒绝接受提名,并竭力反对整个计划。当建立这个新朝会的法案送到议会去登记并付诸实施时,也遭到抵制。巴黎议会不但加以拒绝,并否认这种权力;于是,议会与内阁之间的冲突空前激烈地重新爆发。当议会正在开会讨论这个问题时,政府派军队包围议会,断绝交通。议员们从外面送进床铺和粮食,就象居住在被围的城堡里;由于这样做不顶用,就命令指挥官进入议会逮捕议员。指挥官执行了命令,几个主要议员分别被投进监狱。与此同时,从布列塔尼省来了一个代表团,表示反对建立全朝会议,这些人也被大主教投入巴士底狱。

        但是国民的意志不可战胜,它充分意识到自己拒绝增税的立场是坚强有力的,所以坚持沉着抵抗,这就有效地推翻了当时蓄意反对国民的一切阴谋。

        全朝会议的计谋终于破产,首相随即去职,内克先生又被复职。

        试图建立全朝会议对这个国家产生了它本身不曾料到的影响。这是一种新式政府,它不知不觉把旧式政府革除,并且粉碎旧政府自古以来的富于迷信色彩的权威,这是政府推翻政府,由于努力创造一个新政府,旧政府就此崩溃。

        这个计划的失败使召开三级会议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就引起了一连串新的政治事件。三级会议并没有固定的召开方式,实在只不过是从当时所称教士、贵族和平民中选出一个代表团;但他们的人数或比例并不始终如一。

        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才把这些人召集起来,最近一次是在1614年;那时他们的人数比例是均等的,大家按等级投票。

        年的方式不论对当时政府的需要或国民的需要都不符合,这一点是逃不出内克先生的敏锐眼光的。在当时的形势下,要对任何问题取得一致意见都只会争论不休。对特权和豁免权的辩论会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在这些辩论中,不论是政府的需要或国民对宪法的希望都会被置之脑后。可是,内克先生不顾自己贸然作出决定,就再次决定召集名人会议把这个问题交给他们去讨论。由于这个机构主要是由贵族和高薪教士组成的,他们都乐于来解决问题,因此,他们决定采用1614年的方式。这个决定是违反民意的,也不合宫廷的愿望,因为贵族反对上述双方,一心争夺独立于任何一方的特权。

        后来又把这个问题交给议会,议会主张平民的人数应与另外两个等级的人数相等;而且他们应当在一个屋子里开会,并一同投票。最后决定人数为一千二百人;六百人由平民选出(这个数目少于他们按比例应有的人数,如果从全国范围考虑他们的作用和后果的话),三百人由教士选出,其余三百人由贵族选出,至于集会的方式,是在一起开会还是分开来开会,还有投票方式,这些事情也都提到了。①随后的选举不是竞选,而是一次生气勃勃的选举。候选人不是根据地位,而是根据原则。在巴黎成立了许多社团,全国普遍建立了通信和函授组织,以启发人民向他们阐明国民政府的原则;选举进行得井然有序,连骚乱的谣言也没有引起。

        三级会议原定1789年4月在凡尔赛召开,但直到五月间才举行。他们分别在三个会议室里开会,或者不如说教士和贵族各自退到一个会议室去开会。大多数贵族要求取得他们所谓的单独投票特权以及用这种方式表示同意或不同意:许多主教和高级教士也根据他们的等级要求同样的特权。

        第三等级(当时是这样称呼的)不承认这些人为的等级和人为的特权;他们对这一点不但态度坚决,而且有些不屑一顾。他们开始把贵族看作是从腐朽的社会中滋长出来的霉菌,甚至不能算作社会的一部分,而且从贵族拥护密诏的倾向和其他种种例子来看,显然只能由国民来制订宪法。

        就这个问题经过很多争论之后,第三等级或平民(当时是这样称呼他们的),根据长老专门提出的动仪宣布他们自己为“国民代表”;其他两个等级只能看作是社团代表,只有以国民身分同国民代表一道开会时才具有充分的发言权。”此举取消了三级会议这个天生的弱点之外,表明他对情况一点不了解。从已有的经验来看,背离是必要的,因为那是一种坏的传统做法。1614年的三级会议是在路易十三处于少数的情况下,在内战开始对召开的;但是,由于用等级来安排引起冲突,会议的目的本来是平息混乱,结果反而增加了混乱。那位在谁都没料到法国会发生革命之前写下《年阁的阴谋诡计》一书的作者,在谈到1614年的三级会议时说道:“他们止民众提心吊胆了五个月;从当时所提出的各种问题以及提出问题的激烈程度来看,这些大人物更多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特殊激情,而不是为国民谋取利益;于是全部时间就在争吵、礼节和排场中白白浪费了”。参见《内阁的阴谋诡计》第卷,第329页。——作者

        形式,改建成现有的形式,即国民议会的形式。

        这个动议不是仓促提出的。它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在国民代表与其他两院的爱国人士之间取得了协调,后者看破了人为的特权划分是愚蠢、罪恶而又不公正的。宪法显然只有建立在全国人民的基础上才配称宪法。贵族一直反对宫廷的专制,盗用爱国言论;但它是把宫廷作为它的对手来反对的(正如英国贵族反对国王约翰一样)现在则以同样的动机来反对国民。

        通过这个动议时,国民代表经过协商向其他两院发出邀请,要同它们以国民身分联合起来,以着手工作。大多数教士,主要是教区的牧师,退出教士院,参加了国民会议;贵族院也有四十五人参加。关于后者有一段秘史需要解释一下;自称为贵族院的所有爱国分子一下子全部退出被认为不妥,因此,他们采取逐渐退出方法,总是留下一些人,既合乎情理,又可监视所怀疑的人。不久,退出人数就由四十五人增至八十人,随即又增至更大的数目;这些人加上大多数教士和全体国民代表,就使不满分子处于极少数地位。

        国王与通称国王的那一类人秉性不同,他是一个好心人,表示要根据国民议会的立场把三院联合起来;但是不满分子竭力阻挠,又开始搞另一个阴谋。不满分子大多数是贵族院的,少数是教士院的——主要是主教和高薪教士;这些人决心用文武两手来解决问题。他们不反对制订宪法;但这部宪法必需受他们支配,符合他们的观点和特殊地位。另一方面,平民代表只承认他们是公民,其他什么都不承认,决心拒绝所有这些无理要求。他们越是显得贵族气十足,就越受到轻视;大多数贵族都表现得懦弱无能,缺少才智,有一种我弄不清是什么名堂的味道,虽然装作高人一等,其实还够不上做人的资格。贵族失势大多是由于受到轻视,而不是由于仇恨;是象驴子一样被嘲弄,顶不是象狮子那样叫人害怕。这就是一切国家的贵族的共性,贵族或者叫做“显贵人物”或“高贵人物”,或不如就叫“无能之辈”。

        不满分子的计谋包括两点:或者由各院(或各等级)进行商讨和表决,特别是涉及宪法的各种问题(这样,贵族院就可以否决宪法的任何一项条文;)或者,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就把国民议会整个推翻掉。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标之一,他们开始讨好他们一向力图与之抗衡的专制主义,达多亚伯爵成为他们的首领。国王(后来他宣称自己受了他们的骗)按旧习举行了一次“御前会议”,会上他同意就各个问题进行评议并按每人一票进行表决;但涉及宪法的一切问题仍须由三院分别评议和表决。国王的这个声明是不听内克先生的劝告作出的,后者已察觉到自己在宫廷日益失宠,国王正在考虑起用另一个大臣。

        分院开会的方式虽已遭到严重打击,但仍在继续推行,因此国民代表在国王发表声明后,立即返回本院,商讨对国王声明提出抗议;贵族院已参加国民行列的少数人则退到一间私室去同样商讨对策。不满分子此时已同宫廷采取一致行动,由达多亚伯爵负责指挥;由于他们从国王的声明所引起的不满和度对看出他们是不能通过分院表决来控制自己意图中的宪法了,他们就准备施出最后一着——阴谋反对国民议会并把它推翻。

        次晨,国民议会会议厅大门紧闭,由军队把守,不许议员进入。面对这一情况,议员们退到凡尔赛附近的一个网球场,因为这是他们当时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地方,并且在复会后宣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非制订出宪法,决不离散。由于关闭会场徒然使议员们更加团结一心,第二天就又把它打开了,于是在原地重新办公。

        我们就要看到一个新内阁组成,其目的在于推翻国民议会。可是,这需要使用武力,于是下令召集三万军队,并把预期中的新内阁成员布罗衣从乡间召回,由他担任指挥。但是由于必须作出安排,把这个计划保密到付诸实施为止,达多亚伯爵就特地发了一项声明,这里不妨把它介绍一下。

        不满分子继续同国民议会分厅开会,此举引起的猜忌必然甚于同国民议会合厅开会,他们的阴谋也会被拆穿。但既然已经做了,现在要有借口下台,就得制造一个借口。达多亚伯爵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发表声明说:“如果他们不参加国民议会,国王就有生命之虞。”据此,他们就离开了自己的会场,参加国民议会,同国民议会合为一体。

        声明刚发表时,大家都把它当作是达多亚伯爵的谎话,目的不过是要把两院的重要成员从他们所处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如果接下来没有发生更多的事,这个结论也许是不错的。但是事情的结局是对事情本身的最好说明,这种表面上的联合不过是给在暗中进行的阴谋打掩护罢了;声明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不久,国民议会就被军队包围,而且每天还有数以千计的军队到达。

        对此,国民议会向国王提出强烈抗议,指出这样做法不对,要求解释。国王(正如他后来声明,并未参与这个阴谋)大致回答说,他除了要想维持当时显得很乱的公共治安之外,并无别的用意。

        但几天以后,阴谋就暴露了。内克先生和他的内阁被免职了,由革命的敌人组成了新内阁!布罗伊率领两万五千到三万外国军队前来支援。假面具揭开了,局势紧张。结果是,三天之内,新年阁及其教唆者感到还是逃出国为妙;巴士底狱被攻下,布罗伊和他的外国军队作鸟鲁散,正如本书前一部分已叙述过的那样。

        在这个短命内阁和短命的反革命阴谋中,还有一些希奇事儿。宫廷驻地凡尔赛宫与国民议会会场相距不到四百码。当时,这两个地方就象两支敌军各自的司令部;可是官廷却好象处于百英里之外,对国民议会从巴黎得到的消息竟一无所知。如前所述,在这个紧要时刻,拉法叶特侯爵被选为国民议会议长了,他在攻下巴士底狱当天,根据议会命令,接连派了三个代表团到国王那里去报信并同他商讨局势;但是当时还不知自己已受到攻击的内阁却断绝了一切交通,还在私下庆幸他们是多么巧妙地获得了成功;可是几小时后,报告雪片般飞来,他们不得不离开办公桌,开始逃跑。这些人逃跑时,一个个都乔装打扮,谁都不敢露出自己的身分。他们急于在消息传出之前逃跑,生怕受到拦截,消息尽管传得快,总没有他们逃得快。

        值得一提的是,国民议会既没有去追捕那些逃亡的阴谋家,也不去理睬他们,更不想以任何方式进行报复。国民议会忙于制定一部以人权和人民权力(各国政府可赖以存在的唯一权力)为基础的宪法,丝毫也不沾有卑劣的感情,而那些感情正是把自己建立在它们特有的权力或世代相传的荒谬制度之上的专制政府的特征。是人类的智能促成了它所向往的一切,并且按照它的目的采取行动。

        阴谋就这样被粉碎了,国民议会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象别的政府那样发布种种报复性的公告,而是公布一项《人权宣言》,作为制订宪法的基础。现将该宣言附录如下:

     第一部分-3

        《人权和公民权宣言》——法国国民议会公布

        “组成国民议会的法兰西人民代表,考虑到对于人权的无知、忽略或轻视乃是公众不幸和政府腐败的唯一原由;考虑到这个宣言经常铭记在社会成员心中,可以使他们永远关注他们的权利和义务;考虑到政府在立法和行政方面的法令如能随时同各种政治机构的目标相比较,将会更加受到尊重;同时也考虑到在这些简单明确的原则指导下,公民的未来要求将会始终有助于维护宪法和公众幸福,兹决定的庄严宣言公布这些天赋的、不可侵犯和不可剥夺的权利。

        “鉴于上述理由,国民议会在上帝鉴临下,并祈求他的恩惠和赞许,确认并宣布下列神圣的人权和公民权:

        “一、在权利方面,人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因此,公民的荣誉只能建立在公共事业的基础上。

        “二、一切政治结合的目的都在于保护人的天赋的和不可侵犯的权利;这些权利是:自由、财产、安全以及反抗压迫。

        “三、国民是一切主权之源;任何个人或任何集团都不具有任何不是明确地从国民方面取得的权力。

        “四、政治上的自由在于不做任何危害他人之事。每个人行使天赋的权利以必须让他人自由行使同样的权利为限。这些限制只能由法律规定。

        “五、法律只可禁止有害于社会的行为。法律不禁止的事不应受到阻挠;也不应迫使任何人去做法律不要求做的事。

        “六、法律是公共意志的表现。凡属公民都有权以个人的名义或通过他们的代表协助制订法律。不论是保护还是处罚,法律对全体公民应一视同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民可按他们各自的能力相应地获得一切荣誉、地位和工作,除他们的品德与才能造成的差别外,不应有任何其他差别。

        “七、除依法判决和按法律规定的方式外,任何人都不应受到控告、逮捕或拘禁。凡提倡鼓吹、执行或唆使执行专横命令者应受惩处,凡公民被依法传讯或逮捕者应立即服从,违抗者应受处罚。

        “八、法律只应判处绝对而且明显地非判处不可的刑罚;除非依据一项犯罪前已公布在案的法律,并合法执行,任何人都不应受到处罚。

        “九、任何人在未经判罪前均应假定其无罪,如非拘禁不可,法律应规定对他采取的严厉措施不得超过为防止他脱逃而必须采取的措施。

        “十、任何人都可发表自己的意见——即使是宗教上的意见——而不受打击,只要他的言论不扰乱法定的公共秩序。

        “十一、无拘柬地交流思想和意见是人类最宝贵的权利之一,每个公民都有言论、着述和出版的自由,只要他对滥用法律规定情况下的这种自由负责。

        “十二、为了保障人权和公民权,必须有一支公共武装部队,建立这支部队是为了社会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它的负责人的特殊利益。

        “十三、为了维持这支公共部队和支付政府的其他费用,必须筹集一笔公款,此款应由社会成员按各自的能力平均分摊。

        “十四、每一个公民都有权由他本人或他的代表,就决定各种公款的必要性、用途、数额、征收方式和期限等问题自由发表意见。

        “十五、每一个公共团体都有权要求它的一切工作人员汇报他们的工作情况。

        “十六、每一公共团体都须制订章程以便分权和保障各种权利。

        “十七、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除非有明显的公共需要,经过合法手续,并事先给予公平的补偿,不得剥夺。”

     第一部分-《人权宣言》评述

        前三条概括了《人权宣言》的全部内容;以后各条不是导源于前三条就是接着阐明前三条。第四、五、六条对第一、二、三条只一般说明的地方作了更为详细的解释。

        第七、八、九、十、十一条说明法律据以制订的各项原则,同已宣布的各项权利一致。但是法国和其他国家的一些好心人却怀疑第十条是否足以保证它想要给予的权利;此外,这一条为了使之成为人类法律的一个题目,还取消了宗教的神圣尊严,削弱了它对心灵的力量。于是,它象光明为云雾遮蔽一样呈现在人面前,光源被遮住了,人在昏暗中就看不到什么可崇敬的东西了。①从第十二条开始的其余各条,实质上都包含在以前各条的原则之内,但是在法国当时所处必须拨乱反正的特殊局势下,理由比在另一种局势下说得更详尽些。

        当国民议会审议《人权宣言》时,一些议员主张,如果公布一项权利宣言,就应当同时公布一项义务宣言。这种看法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毛病仅在于考虑得不够周密。从相互作用来说,权利宣言也就是义务宣言。凡是我作为一个人所享有的权利也就是另一人所享有的权利;因而拥有并保障这种权利就成为我的义务。

        头三条是自由的基础,不论就个人或国家而言都是如此;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如果不从这三条所包含的原则出发,并继续保持这些原则的纯洁性;这个国家就不能称为自由,全部权利宣言对于世界各国的价值要比迄今颁布过的一切法令与条例高得多,好处也大得多。

        在权力宣言的绪言中,我们看到一个国家在“造物主”庇护下,着手建立一个政府的宏伟壮观,场面如此新颖,非欧洲任何事物所能比拟,以致革命这个名称已缩小了它原来的意义,而上升为人类复兴。当今欧洲各国政府不是罪恶和压迫的渊蔽又是什么?英国又如何?它自己的人民不是说它是个市场,每个人都标上了价格,达的话)就存着一个契约;由于人作为个别的人对造物主的关系和条件不能改变,也不能由任何人类的法律或人类的权力更改,作为这个契约一部分的宗教信仰,甚至不能作为人类法律的一个题目,一切法律都必须遵从这个先期存在着的契约,而不可贸然使契约遵从法律,因为法律不光是人类制订的,而且是后来才产生的。当人环视四周,发现自身并非是一个由他自己创造的生物,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供他享用,皈依之心必定油然而生,这种皈依对每个人必定永远是神圣的,因为他感到这是对的,而政府加以干涉就错了。——作者

        而以牺牲受骗的人民为代价的贪污腐化行为都比比皆是吗?那么法国革命遭到恶意中伤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法国革命仅限于摧毁臭名昭着的专制主义,柏克先生之流也许会默不作声。现在他们却叫嚷“革命搞得太过分了”

        ——就是说,对他们太过分了。革命直指贪污腐化行为,贪官污吏都惊慌失措。他们色厉内荏,不过是负了伤的恶人在呻吟。可是,法国革命从这种反对受到的不是损害,而是尊崇。法国革命受到的打击越多,发出的光辉就越强;就怕它受到的打击还不够。攻击并不可怕:真理已使革命确立,而时间则将使革命永垂青史。

        在把法国革命从它开始到攻克巴士底狱直至制订《人权宣言》为止的大多数主要阶段的进程加以探索之后,我将用拉法叶特侯爵的有力的呼声来结束本题——但愿这个为自由而高高竖起的伟大纪念碑成为压迫者的教训和被压迫者的典范!

        ①①见本书第121页。注意——自攻下巴士底狱以来,事变己予公布但本文所记载的各种事情发生在那个时期之前;因此,其中有些事情显然很少为人们知道。——作者

     第一部分-杂  记

        为了不影响本书前一部分的论争或随后所作的叙述,我把一些意见保留下来,归入杂记一章;这样做也许可使多样性的内容不致被斥为混乱。柏克先生的书全然是杂乱无章的。他的目的在于攻击法国革命;可是,他不是有条有理地往下讲,而是用一大堆互相干扰矛盾的概念滥施攻击。

        但是柏克先生书中的这种混乱与矛盾是容易说明的。一个立场错误的人,若不是用某种真理或原则来引路,就必然会迷失方向。除非始终牢牢盯住这一指导方针,要把一个论点的所有部分统一起来,溶为一体,决非他力所能及。记忆和创造都不能弥补这个缺陷。前者会使他搞错,后者会将他引人歧途。

        尽管柏克先生胡说八道(因为没有更恰当的词儿可以代替),主张什么世袭继承和世袭权利,又胡说什么国民无权组成自己的政府,但他碰巧解释了一下政府是什么。他说,“政府是人类智慧的一项发明。”

        承认政府是人类智慧的一项发明,就必须承认世袭继承和世袭权利——如它们所号称的那样——不在此例,因为智慧是不可能世袭的;另一方面,那项发明也决不是有脑筋的,运用这种发明,就有可能把一国的政府交给一个白痴去管理。柏克先生采取的立场对他的事业的各方面都是不利的。论点从世袭的权利变为世袭的智慧;但问题在于,谁是最聪明的人呢?他必须证明,每一个世袭谱系中的人都是所罗门①,否则就不配称国王。柏克先生作了多么有力的一击呀!用水手的话说,他用拖巴擦了甲板,使国王名单上连一个名字也认不清了;他还用死亡和时间一样可怕的镰刀把贵族院扫了一通,使它零落不堪。

        可是,看来柏克先生已经意识到这一尴尬局面;因此他小心防范,使政府不但成为人类智慧的发明,而且成为一种智慧的垄断。他把国民当作蠢人放在一边,把他的智慧的政府——“愚人村”的智叟——放在另一边;然后宣称“人类有‘权利’让这种智慧来满足他们的需要。在作了这样的宣告后,他就接着向他们解释,他们的需要是什么,他们的权利又是什么。在这方面,他倒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把他们的需要说成是对智慧的需要;但由于这是空洞的安慰,于是他又告诉他们说,他们有一种权利——不是赋有智慧的权利,而是受智慧统治的权利;而且为了使他们对这个垄断智慧,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政府肃然起敬,他还以占星学家的神秘气氛神气活现地进一步向他们说明它的权力:“人们在政府中的权利是他们的利益所在;这些利益往往是各种不同好事之间的平衡;有时则是善与恶之间以及恶与恶之间的妥协。政治理论是一种要进行计算的原则;要从道义上而不是从形而上学或数学上加、减、乘、除,作真正道义上的论证。”

        鉴于莫名其妙的听众——柏克先生设想自己是对他们讲——可能不理解所有这些高深莫测的话,我倒愿意来充当讲解员。善良的人们,这话的意思就是:政府是不受任何原则管辖的;它可以任意以恶为善或以善为恶。

        简言之,政府是专横的权力。

        但是,有一些事情柏克先生却忘得一干二净。第一,他没有说明,智慧最初来自何处;第二,他也没有说明,智慧是根据什么权力开始活动的。按①所罗门系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着称。——译者

        照他的说法,不是政府窃取了智慧,就是智慧窃取了政府。政府没有来头,它的权力也没有权威。简言之,这就是篡权。

        到底是惭愧,还是意识到政府的一些根本缺陷必须加以掩饰,还是两者兼有,还是任何其他理由,我不想断定。但事实是,一个君主主义的理论家从来不去探索政府的根源,或者从根源去研究政府。这是一句把他鉴别出来的试验的话。一千年后,那些生活在美国或法国的人,将会自豪地回顾他们政府的起源,并且说,这是我们光荣的祖先的业绩!但是一个君权论者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值得他欢欣鼓舞的呢?哎呀!他什么都没有。有件事不许他寻根溯源,生怕哪一个强盗,或哪一个罗宾汉①,从远古的年代站出来说:

        我就是根源。尽管柏克先生两年前对摄政法案和世袭继承权下了苦功,拼命挖掘先例,他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把诺曼底的威廉揪出来并且宣布:这就是名单上的头一名,这就是光荣之源;这个婊子养的,这个英国民族的掠夺者。

        现在,各国人民对政府的舆论变得很快。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向全世界投射了一线光明,使人民开了眼界。各国政府的浩大开支促使人民去思考,使他们觉悟;而一旦假面具戳穿,就无从弥补。愚昧有一种特征:一经消除,就再也恢复不了。愚昧原非生来就有,不过是缺乏知识而已;人尽管可以处于愚昧,但不能硬使他愚昧。人的头脑发现真理,就象通过眼睛发现物体;一旦看到了任何物体,就不可能使头脑恢复到它看到物体之前的那种状态。

        那些谈论法国发生反革命的人,表明他们对人是多么不了解。在语言范畴内,没有适当的词汇足以表达实现反革命的手段。这种手段必得是消灭知识;而至今还不曾找到一种方法使人不知其所知,或不想其所想。

        柏克先生要阻止知识的进步是徒劳的;更叫他丢脸的是,城里有一种传说,怀疑他冒名领取津贴。这也许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在书中提出某些怪论,尽管他把这种怪论指向“革命会”,实际上是反对全体国民的。

        他说:“英国国王捧着他的王冠”(因为据柏克先生说,王冠不属于国民所有),“对革命会的选择表示蔑视,革命会无论个人或集体都没有投票选举国王的权利;而国王陛下的后嗣到时候一个个都会以同样蔑视他们的选择的态度接过国王陛下现时正戴着的王冠”。

        谁当英国或别处的国王,到底有无国王,人民选择一个契罗基①酋长还是黑森②的轻骑兵当国王,这都不是我的事,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可是,就理论尤其是涉及人权和国民的权利的理论而言,这种论调比天底下受奴役最深的国家发出的论调还要可恶。是不是因为听不惯专制主义的那一套,所以这种论调在我听起来比别人更不堪入耳,这一点我难于判断;但是,对于它那可恶的原则,我是不会丧失判断力的。

        柏克先生指的不是“革命会”;而是指原来身分和代表身分的国民:他还刻意让别人理解他的意思,说他们不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都没有投票权。“革命会”是由各个宗派的公民和议会两院的成员组成的!如果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人有选举权,那么,无论国民或议会也都无选举权可言。英国怎样引进外国的家族来充当国王,这对每一个国家来说都值得警惕。事情看上去有点奇①罗宾汉,英国中古传说中的绿林好汉。——译者

        ①美国印第安人一个最大的部族。——译者

        ②当时德国中西部的一个州名。——译者

        怪,尽管英国人一向喜欢谈论国王,可国王往往是外国家族的,痛恨外国人,却受外国人统治。目前是布伦斯瑞克家族,德国的小部落之一。

        英国议会一向习惯于控制所谓的王位继承(即认为国民始终同意把一个工室加于政府的做法是理所当然;因为,如果不这样,议会就无从派人去荷兰或汉诺威,或违反国民意愿把一个国王强加给国民)。这对于议会来说肯定已到了极限,但国民的权利却及于全局,因为它有权改变政府的整个体制。

        议会的权利只是一种受委托的权利,一种代表的权利,而且这种权利只是从极小一部分国民取得的;议会中两院之一甚至连这种权利也没有。但是国民的权利是一种固有的权利,象纳税一样普遍。国民支付一切费用,因而凡事都必须符合国民的意愿。

        记得我曾注意到谢尔本伯爵——我想他当时是大臣——在英国所谓贵族院发表的一篇演说,在这方面很适用。演说全文记不得了;但就我的记忆所及,内容大致是:政府的体制任何时候都完全决定于国民的意志,如果国民决定要君主体制,它就有权这样做;如果后来又决定要共和国,它就有权建立一个共和国,并且可以对国王说,“我们不需要你当国王了。”

        当柏克先生说“国王陛下的后嗣到时候一个个都会以同样蔑视他们的选择的态度接过国王陛下现时正戴着的玉冠”这样的话时,即使对这个国家的最卑下的人来说,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这些人把每天劳动所得的一部分交出来,每年凑足一百万镑,由国家交给它称之为国王的人。政府不讲道理是专制,但如果再加上蔑视,那就更糟了:被蔑视还得出钱,是奴役过度。这种类型的政府来自德国;并使我想起在上次战争中被美国人俘虏的一名布伦斯瑞克士兵向我讲过的话。他说,“啊!美国是一个美好自由的国家,人民为它战斗是值得的;我熟悉自己的国家,因而懂得这种差别;在我的国家里,如果王公说吃虾,我们就得吃虾。”我心想,但愿上帝保佑那个国家,不论是英国还是别的国家,它们的自由是靠德国式的施政原则和布伦斯瑞克的王公保护的!

        由于柏克先生忽而谈到英国,忽而谈到法国,忽而谈到全世界,忽而又谈到一般的政府,因此,如果不是公然跟他在同一立场上接触,是难以对他的书作出答复的。尽管政府的原则是普遍性的问题,但在许多情况下,要把它们同地点和环境等概念分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要就各种环境进行辩论,柏克先生的情形往往就是如此。

        他在他的书的前一部分向法国人民说:“经验告诉我们(指英国人)除了世袭王位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方法可以使我们的自由作为世袭权利永远神圣不可侵犯地保持下去。”请问柏克先生,谁要剥夺这些自由呢?拉法叶特侯爵在对法国的演说中说:“一个国家要自由,只要她要求自由就行。”

        但是柏克先生断言英国照顾不了自己,它的自由必须由一个对它持“蔑视”

        态度的国王来照顾。如果英国堕落到这个地步,那它就得准备吃虾,象在汉诺威或在布伦斯瑞克那样。但是,除了这种说法愚不可及之外,许多事实恰巧都是对柏克先生不利的。正是由于政府是世袭的,人民的自由才受到危害。

        查理一世和詹姆斯二世就是明证: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有达到对国民持蔑视态度的地步。

        由于听取别国人民对本国有什么意见往往对该国人民是有益的,法国人民可能会从柏克先生的书中学到一些东西,而英国人民也会从这本书所引起的反驳中学到一些东西。当国与国之间自由的问题发生争执时,就开辟了广泛的论战园地。这场争论从战争的权利开始,而未涉及战争的种种恶果:由于争辩的目的在于增长知识,遭到失败的一方反而受益非浅。

        柏克先生谈到他所谓的世袭王位,仿佛王位是一样天然的产物:仿佛象时间那样具有一种不仅能独立运行而且无视人类的力量;又仿佛是受到普遍赞同的东西或一个话题。可惜!它不具备这些特性,而是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想象中的东西,是否适当大可怀疑,其合法性在短短几年内将被否定。

        但是,要把这件事表达得比一般说法所能表达的更加来得透彻,就必须列出几个要点,在这些要点下,可以对所谓世袭王位,或更恰当他说,对世袭继承一国政府加以研究;这些要点是:

        第一,一个特定家族确立自己地位的权利。

        第二,一个国家确立一个特定家族地位的权利。

        对于第一点,即一个家族不征求国民同意,径自依靠自己的权势用世袭的权力来确立自己的地位,对此,所有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称它专制,谁要想为它辩护是不会获得谅解的。

        但是第二点,即一个国家用世袭的权力去确立一个特定家族的地位,这乍看起来不象是专制,但如果人们再用脑子想一想,并且越过自身为下一代着想,他们就会明白世袭继承对别人最终也会成为被他们自己所责难的那种专制。它不让后代人表示意见,而不让人表示意见就是专制。如果某个随时可占有政府的人或那些等着继承他的人对国民说,我掌了权就“蔑视”你们,这并不表明他说这话是假借什么权威。一个被奴役的人想到他被父母出卖,非但不能减轻反而加重他的痛苦;由于加深一种行为的罪恶程度的说法并不能用来证明这种行为的合法性,世袭继承是不能作为一种合法的东西站稳脚跟的。

        为了对这个问题作出更加完善的结论,不妨把着手用世袭的权力去确立一个家族地位的那一代同后来的世世代代分开来研究;同时也研究一下第一代人对后代所扮演的角色。

        最初选定一个人并以国王或其他任何称号将他置于政府首脑地位的那一代,是按他自己的选择行事的,不论这种选择是明智还是愚蠢,总之是代表它自己,不受别人限制。这样树起来的人并不是世袭的,而是经过挑选和派定的;把他树起来的那一代也并非在世袭的政府下生活,而是在自行选择和建立的政府下生活。如果树他的那一代人以及被树的那个人永远活下去,就决不会发生世袭继承的问题;因此,世袭继承只能在第一代人死了之后发生。

        既然世袭继承对第一代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应该研究这一代对下一代以及以后各代所扮演的角色。

        这一代擅自扮演了一个它既无权利也无资格扮演的角色。它把一个立法者变为一个立遗嘱者,并冒名订立一个给政府的遗嘱,这个遗嘱在制订者死后生效:它不但想遗赠,还企图给下一代建立一个它自己在其下生活的新的和不同的政府体制。上面已经说明,它本身不是在世袭政府之下生活,而是在它自行选择和建立的政府下生活的;而它现在却企图用一纸遗嘱(它并无订立这种遗嘱的权力)从下一代和以后所有各代手中夺取它自己行使过的各种权利和自由意志。

        但是,撇开任何一代都有集体立遗嘱的权利不谈,它在这种情况下所追求的目的都不在任何法律或任何遗嘱或遗言的范围之内。

        在社会中,人权是不可分割的或转让的,也是不可消灭的,而只能代代相传,而且任何一代都无权打破和切断这个传统。如果现存的一代或任何一代沦为奴隶,这并不能缩小下一代获得自由的权利。错误的东西不能具有合法的传统。当柏克先生力图说明英国国民在1688年革命期间确实最庄严地宣布永远否定和放弃他们自己和所有子孙后代的权利时,他的话不值一驳,而只能令人对他滥用原则表示轻蔑或对他的愚昧无知感到可怜。

        不论世袭继承以何种方式出现,只要出自前一代的遗嘱和遗言,就是荒唐无稽。甲不能立遗嘱从乙手中剥夺乙的财产并将它给予丙;然而,所谓依法世袭继承正是这样做的。某个前一代立下遗嘱,剥夺下一代以及以后所有各代的权利,并将这些权利交给第三者,此人后来跑了出来,用柏克先生的话对它们说它们没有权利,它们的权利已经被遗赠给他了,他将以蔑视它们的态度来统治。愿上帝将世界从这样的原则和这样的愚昧中拯救出来吧!但是,号称王冠的那个隐喻或君主政体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一件东西,一个称号,还是一种欺骗呢?它是一项“人类智慧的发明”,还是用煞有介事的口实向国民诈骗钱财的手段呢?反对国民来说是必要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必要性何在,它作出了什么贡献,它的职责是什么,它的功劳又是什么?美德寓于隐喻抑或寓于人?制造王冠的金匠也制造美德吗?它是否象福图内特斯的如愿帽①或哈利奎因的木剑②一样灵?它能否把人变成魔木师?

        总而言之,它究竟是什么?看来,它已经大大过时,落到了可笑的地步,并在一些国家中作为多余而又浪费的东西遭到唾弃。在美国,人们把它看作是一种荒谬的东西;在法国,它一直在走下坡路,只因其人的善良以及对他人品的尊敬才使它勉强存在下去。

        如果政府真象柏克先生所说是什么“人类智慧的发明”,我就要问他,难道在英国,智慧已低落到这样的地步,非从荷兰和汉诺咸去把它引进不可吗?但是我愿意为这个国家说句公道话,情况并非如此!并且即使如此,那也是进错了货。每个国家的智慧只要充分发挥,是足够解决一切问题的;英国并没有真正理由要请一个荷兰总督或一个德国选侯来,正如美国没有理由于同样的事一样。如果一个国家不了解它自己的事务,一个既不懂它的法律,它的风俗习惯,也不懂它的语言的外国人又怎么会了解呢?如果真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必须用他的聪明才智来领导一个国家,那么,君主政体也许还有点道理;但是,当我们放眼看一个国家,看到它的每一个部门对自己的事务是多么了解;当我们环顾世界,看出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要数国王这类人最庸碌无能,我们就必然要扪心自问——要保留这些人来干什么呢?

        如果我们美国人民对君主政体有不了解的地方,我希望柏克先生不吝指教。在美国,我看到一个政府管理着一个有英国十倍大的国家,而且进行得有条不紊,费用仅为英国政府开支的四十分之一。如果我问一个美国人,他是否需要一个国王,他会嗤之以鼻,问我是不是把他当作白痴?怎么会发生这种差别的呢?是不是我们比别人多少要有头脑些呢?我在美国看到一般人民过着一种君主制国家所不知道的富裕生活;我还看到美国政府的原则,即人权平等原则,正在全世界迅速发展。

        ①福图内特斯为欧洲古代民间故事的主人公,命运女神赐给他一个钱包和一项帽子,钱包里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戴上帽子可立刻到达任何他所要去的地方。——译者

        ②哈利奎因是欧洲滑稽剧中的人物,带假面具,穿杂色花衣,手持木剑,本剑挥动,舞台场景立即变换。

        ——译者

        如果君主政体没有用,为什么还要到处继续推行呢?如果必不可少,又怎么废除得了呢?所有的文明国家都会同意文官政府必不可少:而文官政府就是共和政府。从警察署开始,一直到地方行政部门、每年开四次的州法庭,以及巡回审判(包括陪审制度)各部门在内的英国政府,是共和政府。除了征服者威廉强令英国人称他为“国王陛下”这个称号之外,任何一个部门都没有君主制的样子。

        诸如官吏、雇佣、卧室贵族、厨房贵族、厕所贵族以及天知道别的什么贵族等一帮有利害关系的人,可以找到同国民花钱付给他们的薪俸数——这些薪俸是由国家负担的——一样多的理由为君主政体辩护,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但是,如果我问农民、工厂主、商人、职员直至各行各业普通工人,君主体制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是答不出的。如果我问他什么是君主政体,他会认为这有点象一种挂名的职务。

        尽管英国的税收每年几达一千七百万镑,说是为了供政府开支,但国民显然还是感到自己在管理自己,而且确实是由地方长官和陪审官,根据共和原则,几乎完全靠自费而不靠税收在自己管理自己。唯一由国库支付的恐怕只有法官的薪傣。考虑到一切内政都由人民管理,英国的税收在欧洲应当是最轻的;但事实恰得其反。由于这不能记在文官政府账上,问题就必然牵涉到君主制政府。

        当英国人迎请乔治一世时(这会使一个比柏克先生有点头脑的人迷惑不解:要他来干什么或他能效什么劳,他们至少应当以放弃汉诺威为条件。除了一个德国选侯当了英国国王必然引起没完没了的德国纠葛之外,要把自由主义和专制主义(英国通常称之为专断权力)融合于同一人之身,这天然是不可能的。德国选侯在他的领地里是个专制魔王;又怎么能够期望他在一个国家的利益受到专制主义的支持,而在另一个国家却爱上自由主义呢?这种融合是不能存在的;容易预见的倒是,德国选侯会成为德国国王。或者用柏克先生的话说,会以“蔑视”的态度执政。英国人一向习惯于仅仅按国王的身分来看待一个英国国王;而这同一个人,只要关系维持不断,在另一个国家却占有一个地盘,其利益同英国人的利益不同,而且政府奉行的原则也大相径庭。对这样一个人说来,英国象是一个城里的寓所,而领地则是他的庄园。英国人也许希望我相信他们确实希望自由的原则在法国或德国获得成功。但是一个德国选侯却为他领地内的专制主义的命运惊慌;同时,当今英国王后的家族直辖的梅克兰堡公国则处在专断权力统治的悲惨境地,人民处于被奴役的附庸地位。

        英国人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注视大陆上的阻谋,并将选侯领地的政治同英国的政治区分开来。法国革命完全改变了英法两国基础:但以普鲁士为首的德国专制君主却联合起来反对自由;而皮特先生则因官迷及其家族关系所获得的利益,并不着力抵制这个阴谋。

        鉴于世界上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将成为明日黄花,我现在要离开本题,对英国的政党与政治情况作一简要的回顾,正如柏克先生对法国作过的一样。

        目前的王朝统治是否以轻蔑开始,这个问题我让柏克先生自己去回答。

        然而,可以肯定,它看起来绝对如此。

        英国民族的仇恨情绪曾经高涨过,人们对此记忆犹新;而且,如果自由的真正原则在当时就象今天一样为人们理解,那么,这个民族可能是不会忍受屈辱到这个地步的。乔治一世和二世敏锐地感到斯图亚特王朝的残余是个大敌;而且由于他们不能不考虑到自己应立足于循规蹈矩,他们虽采取审慎态度,把德国的统治原则秘而不宣;但是,随着斯图亚特王族的衰落,这种审慎态度就不那么必要了。

        权利和所谓特权之争继续激荡着这个国家,直至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后一些时间,此后局势突然平静下来,咒骂变为赞美,宫廷一夜之间声誉雀起。

        为了说明这一突变,必须知道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誉;一种是功绩造成,另一种是愤慨造成。由于国家已经形成两个党派,每一派都赞扬它的议会战士赞成和反对特权的功绩,再没有比这两派战士突然联合起来更令人震惊的了。每个党派的人都突然受了骗,大家都对这种做法感到愤愤不平,认为只有联合起来同声咒骂双方的议会战士才能出口气。在激起一阵比特权之争所引起的更强烈的愤慨之后,国民摈弃了以前一切正确的和错误的目标而只求一时痛快。对两派联合的忿怒如此有力地取代了对宫廷的忿怒,以致把对后者的忿怒一扫而空;而宫廷虽然对原则不作任何改变,那些过去谴责宫廷专制的人却同宫廷拉起手来,向联合议会报仇。问题不在于他们最爱什么,而在于他们最恨什么,结果恨得最少的就博得了他们的欢心。解散联合议会足以使国民解仇泄恨,必然大孚众望,宫廷的声望也就此提高了。

        这种转变表明一个国家受意气而不是受坚定原则支配;而且一旦意气用事,它就会不顾一切地干下去,以证明其最初行动的正确。对在其他时候会加以抨击的种种措施,它现在却表示赞许,而且还说服自己不去评论。

        新的议会选出后,新首相皮特先生获得了牢固的多数;国民也对他表示信任,这并不是出于对他本人的推崇,而是因为恨另一个人才决定这样做的。

        他因提出一项改革议会的建议而引起公众注意,实行这个建议就等于公开认可行贿。国民将花钱去收买那些人口减少而仍享有同等选举权的衰败城市,而它本来是应当惩罚干这种交易的人的。

        撇开荷兰交易和每年偿还一百万镑国债这两桩骗局不谈,现在最突出的就是摄政问题。依我看,从来没有一个骗局表演得这样成功,也从来没有一个国家的国民受骗受得这样厉害。可是,为了说明这一点,必须把当时的情况仔细研究一下。

        福克斯先生曾在下院声称,威尔斯亲王作为王位的继承人,有权执政。

        此说遭到皮特先生的反对,只要这种反对限于理论范围,那就无可非议。可是皮特先生在相反的立场上所持的原则,在程度上同福克斯先生的原则一样坏,甚至更坏;因为他要对国民以及国民在下院的少数代表建立一种贵族统治。

        英国的政体究竟是好是坏,不是这里要研究的问题;但是,不论其功过如何,就它的现状而论,皮特先生却比福克斯先生离题更远。

        英国政体名义上包括三个部分:因此,如果国民愿意保特这种体制,这三部分就具有一种国民的立场,各部分互不相关,彼此也都不是附属品。假使福克斯先生通过议会,声称有关的那个人是站在国民立场上提出要求的,那么皮特先生就一定会以他所谓的议会的权利来反对国民的权利。

        从争论的表面现象看,福克斯先生站在世袭立场上,皮特先生则站在议会立场上;但事实是,他们两人都站在世袭立场上,而且皮特先生的立场更糟。

        所谓议会是由两院组成的,其中之一比假想中的国王更加具有世袭的性质,更加不受国民拘束。这个院实行世袭的贵族制,硬说自己具有完全独立于国民、不能废除和改变的权利和权威。那么,把这种世袭的权力提高到另一种独立于国民的程度较少的世袭权力之上,并将国民的权利归于一个国民既无权选举又无权控制的议院,又有什么可孚众望之处呢?

        国民的普遍冲动是对的;但是它的行为欠思考。它赞成对福克斯先生建立的权利提出的反对案,但没有觉察到皮特先生正在支持另一种比国民要加以反对的,走得更远的,不能废除的权利。

        说到下院,它不过是由一小部分国民选举产生的;但是,如果选举象税收一样普遍——它本应如此——它仍只能是国民的一个机构,而不能具有固有的权利。当法国国民议会决定一件事时,决定是根据国民的权利作出的;但是皮特先生在所有国民的问题上,一旦将它们交付下院,就把国民的权利归于这个机构,使这个机构代表国民,而国民本身却变得无足轻重了。

        简言之,摄政问题就是每年拨给行政部门一百万镑的问题,皮特先生如果不树立议会的最高权力,就不能自由支配这笔钱;而一旦目的达到,谁来做摄政者就无关紧要了,因为他必须自己花钱来摄政。在这个引起争议的辩论所产生的许多怪事中,有一件怪事是使国玺变成国王,把国玺盖在一项法案上就等于王权。因此,如果王权就是国玺,它本身就化为乌有;可见,一部好宪法对国民来说,要比现存的这三项名义上的权力有价值得多了。

        英国议会不断使用宪法这个字眼,表明英国根本没有宪法,整个来说不过是一种没有宪法的政体,政府爱什么权就可以行使什么权。如果真有宪法,它当然可供查考;任何宪法方面的争论都可以出示宪法而告终。一个议员说这是宪法,另一个议员说那是宪法,今天是这样的,明天又是那样的,这样争论不休就证明根本没有宪法。现今宪法不过是议会的漂亮话,用来取悦国民。从前老是说议会至高无上——议会无所不能,但自从法国的自由取得进展以来,这些词儿听起来就有点专横刺耳;英国国会也跟着法国国民议会学时髦,大谈其宪法,却没有接触宪法的实质。

        由于政府不是当代的英国人民建立的,对于它的任何过失他们不负责任;但是,早晚总要由他们来进行一次宪法上的改革,这一点就同法国已经发生过的那样肯定无疑。法国每年收入将近两千四百万镑,富饶国土比英国大四倍多,纳税居民有二千四百万,全国金银流通量达九千万镑以上,而国债比英国现有债务少,如果它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尚且有必要着手解决它本身的事务,它也就可以解决为两国提供基金的问题了。

        姑不论所谓的英国宪法已存在多久,也不去争论它还将存在多久;问题在于:公债制度能维特多久?公债制度不过是现代发明的,还没有一个人的寿命长;可是,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公债的发行量已那么大,以致包括各项杂费在内,需要征收至少相等于这个国家全部地租的税额来支付年度费用。尽人皆知,一个政府本不能总是靠过去七十年一直遵循的一成不变的制度维持下去;根据同样的理由,这个政府今后也不能维持下去。

        公债并不是货币,严格地说,也不是信用。实际上,它在纸面上规定一个仿佛借来的数额,通过征税付给利息来维持假想的资本,并把年金送往市场出售以换取已流通的纸币。如果真有什么信用,那也在于人民情愿付税,而不在于政府征税。一旦人民不情愿付税,所谓政府信用也随之完蛋。前政府统治下的法国的例子表明,如果全体人民坚决站在那个立场上,要用武力强迫他们纳税是不可能的。

        柏克先生在评论法国的财政时宣称,法国的金银数量约为八千八百万镑。我认为,他是除以汇兑差额,而不是按二十四利弗折合一镑的标准折算。

        因为柏克先生的报告是根据内克先生的报告而来的,内克先生报告的数目是二十二亿利弗,此数折合英镑九千一百五十万以上。

        法国的内克先生和英国贸易和种植局——局长是霍克斯伯利爵士——的乔治·查尔麦斯先生根据本国造币厂的统计,差不多在同时(1786年)发表了各自国家货币储存的数字。查尔麦斯先生根据伦敦塔英国造币厂的统计宣称,包括苏格兰和爱尔兰在内,英国货币为二千万镑①。

        内克先生①说,用回收的旧币重新铸造的法国货币总额为二十五亿利弗(一亿零四百万镑以上);除去损耗以及在西印度群岛和别处的流通额,国内的流通量为九千一百五十万镑;即使照柏克先生的说法,也比英国全国的数量多六千八百万镑。

        法国货币的数量不会低于此数,这可以从法国的税收情况一眼看出,而无需查证法国造币厂的记录。在革命前,法国每年税收将近二千四百万镑;而且由于当时法国尚未发行纸币,全部税收都是金银;如果全国货币总额比内克先生宣布的少,就不可能征收到这样一大笔税款。在英国发行纸币以前,国家每年税收约占全国金银总数的四分之一,查考一下英王威廉以前的税收和当时这个国家所宣布的货币数量就可以知道这一点,当时的货币额同现在差不多。

        对一个国家来说,自己骗自己,或者容许自己受骗,都不会真正有好处;但是一些人的偏见和另一些人的欺骗却总是把法国说成一个只有少量金银的国家,而事实上法国的金额数量不但比英国多四倍,而且在数字比例上也大得多。为了说明英国的这种短缺,应当提到英国的基金制度。它以各种方式增发纸币并以纸币取代硬币;而纸币增发得越多,硬币输出的机会也越多,甚至可能以印行小额纸币的办法把纸币增加到完全取代硬币。

        我知道,对英国读者而言,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但我要提到的事情本身极其重要,对公共性质的货币交换有兴趣的人必须加以注意。内克先生在他的一篇关于财政管理的论文中阐述了一种情况,这种情况在英国从未受过注意,但它却据以估计欧洲各国为了和其他国家保持一定比例所应当存有的金银额的唯一基础。

        里斯本和加的斯是从南美洲输入金银硬币的两个港口,这些硬币然后通过商业途径分散到欧洲,从而增加欧洲各国的硬币数额。因此,如果能够获知欧洲金银的年输入量并确定分到这笔金银的许多国家之间对外贸易的一定比例,就可以有分可靠的标准来确定任何一个国家在任何特定时间应有的硬币数量。

        内克先生根据里斯本和加的斯的登记数字说明,输入欧洲的金银每年达五百万镑。他不是根据单独一年,而是根据从1763到1777接连十五年的平均数来计算的;在此期间,总数为十八亿利弗,即七千五百万镑。

        ①从1714年汉诺威开始继位,到查尔麦斯先生公布数字,为期七十二年;在此期间,输入欧洲的金银额共为三亿六千万镑。

        如果英国的对外贸易占欧洲全部对外贸易的六分之一(交易所的绅士们①参见乔治·查尔麦斯着作:《对大不列颠相对实力的估计》。——作者

        ①参见内克着作:《法国的财政管理》第3卷。——作者

        ①参见《法国的财政管理》第3卷。——作者

        可能认为这个数字是估计低了),那么,英国为了同欧洲其余国家保持比例,通过贸易在这个金额中所占的比例也会是六分之一,即六千万镑;如果也象内克先生那样把损耗和意外损失扣除,余数为五千二百万镑;这样,在查尔麦斯先生公布数字时,英国应当有这笔钱,再加上汉诺威开始继位时原有的款项,这样总数至少应为六千六百万镑;而不只是二千万镑,即比它的比例数少四千六百万镑。

        由于输入里斯本和加的斯的金银数比输入英国的任何一项商品数都来得有案可查,伦敦塔铸造的硬币数更是千真万确,因此,主要的事实是不容置辩的。所以,要末是英国的贸易蚀本,要末是它输入的金银无形中以每年大约七十五万镑的平均率不断外流,这就在七十二年中造成了亏损;而这笔亏空就由纸币来弥补。

        ①法国革命不但在政治领域内,而且在现金交易范围内,都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除了别的情形之外,它表明一个政府可以处于破产的境地而国民却十分富足。就法国前政府而言,它是破产了;因为国民不愿再支撑政府的铺张浪费,政府就维持不下去,但国民还是拥有一切资产的。每当一个政府要求国民为它清偿债务,这个政府就可以说是破产了。法国前政府破产和英国现政府破产的差别仅在于人民的意向有所不同。法国人民拒绝资助旧政府;英国人民则乖乖地纳税而不加追究。在英国,所谓的国王已经好几次破过产;众所周知,最近一次破产是在1777年5月,当时他要国民清偿六十万镑的私人债务,否则他自己是无力偿还的。

        皮特先生、柏克先生以及所以对法国情况不熟悉的人的错误,在于把法国国民同法国政府混为一谈。实际情况是,法国国民竭力使前政府破产,以便把政府掌握在自己手中:它还拥有支持新政府的手段。象法国这样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的国家是不乏自然资源的;至于政治手段,国民执意要用立刻①英国的贸易到底是亏损,还是政府把赚进的钱又送了出去,这只能由有关方面作出满意的答复;但是存在亏空却是谁都否认不了的。当普赖斯博士、艾登先生(现在是奥克兰特)、查尔麦斯先生等人在争论英国的硬币数比革命时期多还是少,他们没有注意到一点,即自革命以来,输入欧洲的硬币不可能少于四亿镑;因而英国的硬币效按它同欧洲的比例至少应比革命时期多四倍。英国现在用纸币办的事情本来是可以用硬币办到的,如果金银按应有的比例进入这个国家或不曾向外输送的话;而英国现在却力图用纸币来恢复它因硬币所失去的平衡。可以断言,每年由登记过的船只运抵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金银并不留存在这些国家。按金银价值各为一半计算,每年约为四百吨;而且根据把这些金属从南美洲运到西班牙和葡萄牙这笔交易中所用的船只和金银带的数量,就足以证明其数量而无需去核实登记数字。英国在目前情况下,要槽加硬币储备是不可能的。高额税收不仅减少个人资产,而且会由于助长走私而减少国家的货币资本,因为走私只能以金银进行。由于英国政府对德国和欧洲大陆列强所采取的政策,它已与所有海上强国为敌,因而不得不保持一支巨大的海军;英国虽已建立一支海军,海军的给养却必须从国外采购,而且必须从那些极大部分要付以金银的国家采购。在英国,已经传播了不少关于叫人相信货币的谣言,其中有些说什么法国难民带进了大量硬通货。这种想法是十分可笑的。法国的货币大多是银币,要运送一百万镑银币,就得动用二十辆以上最大的阔轮货车,每辆车要用十匹马拉。既然如此,又怎能设想,少数骑马或乘坐邮车潜逃的人,既要通过法国海关,又要渡过大海,能够携带那怕够他们自己花的金钱呢?应当明白,当谈到数以百万计的硬币时,这样的数量只能在一个国家中逐渐积累起来,而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英国现在那怕实行最节约的制度,也难以在一个世纪内恢复它自汉诺成继位以来在货币方面失去的平衡。她现在比法国少七千万镑,落后于欧洲各国的比例也一定很可观,因为英国造币厂的报告并未表明硬币增多,而里斯本和加的斯的记录却表明欧洲各国已增多三亿至四亿镑。——作者

        就可以用。柏克先生去冬在英国议会发表演说,说什么他瞩目欧洲地图,看到了过去法国所在之地现在成了个大缺口,他无异是在痴人说梦。法国照样存在着,全部自然资源也同它一起存在着。唯一的缺口是消灭专制主义之后留下的,并将由一部其力量要比业已消失的权力强大得多的宪法来填补。

        尽管法国国民使前政府破产,却不让债权人受破产影响;债权人认为国民是真正的支付者,政府不过是代理人,因而信赖国民胜于信赖政府。这看来使得柏克先生大为不安,因为这个先例对各国政府据以认为自己安全可靠的政策是致命伤。政府负了债,希望国内所谓的金融界来支持它们;可是法国的事例表明给债权人以永久保证的是国民而不是政府;在可能发生的一切革命中,资财总是掌握在国民手中,而国民是永存的。柏克先生争辩说,债权人应当同他们所信赖的政府共命运;但法国国民议会却把他们看作是国民的而不是政府的债权人,是主人的而不是管家的债权人。前政府付不出经常费用,现政府却已付出大部分金额。这是通过两种办法完成的;其一是减少政府的开支,其二是出售寺院和教会的地产。往日的那些虔诚信徒、悔过自新的浪子、巧取豪夺者以及守财奴,为了确保自己身后进入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把巨额财产赠托给教士,作为敬神之用,教士却将财产据为己有。国民议会已命令将财产出售,以造福全体人民,对教士则给以相当不错的待遇。

        革命的结果,通过偿付一亿以上金额,法国国债的年息至少将减少六百万镑;政府的开支又比过去至少削减三百万镑,这就使法国处于值得欧洲效法的地位。

        综观全局,对比何等鲜明!在柏克先生谈论法国彻底破产之时,国民议会却在偿付法国的债务;英国每年增税将近一百万镑,法国却每年减税数百万镑。在本届议会上,柏克先生和皮特先生对法国的事情或法国财政的情况都守口如瓶。可是这个问题已尽人皆知,再也蒙不下去了。

        柏克先生的通篇叫人莫名其妙。他恼怒地攻击国民议会,但他究竟恼怒什么呢?如果他的无稽之谈居然是正确的,如果法国被革命消灭了力量并变成了他所谓的一个缺口,那么,它也许会使一个法国人——考虑到他自己是一个国民——忧心忡忡,从而对国民议会恼怒,可是,柏克先生为什么要恼怒呢?啊!原来柏克先生用意并不在法国的国民,而在法国的宫廷;每一个唯恐遭到同样命运的欧洲宫廷都在同声哀悼。他既不是以一个法国人也不是以一个英国人的身份,而是以各国闻名而无人为友的那样一个阿谀奉承的家伙的身份,即廷臣的身份,来写作的。不论它是凡尔赛宫廷,还是詹姆斯宫廷,还是卡尔登王室,还是别的什么宫廷,都没有关系,因为所有官廷和廷臣的贪婪本性都是一样的。它们在整个欧洲采取一种违背国民利益的共同政策;它们表面上争吵不休,在掠夺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对一个宫廷或廷臣而言,没有比法国革命更可怕的了。各国国民的幸福就是它们的苦难;而且,由于他们是靠欺骗一个国家而生存的,因此它们在原则面前不寒而栗,对那个威胁着要推翻它们的先例怕得要命。

     第一部分-结  论

        理性与愚昧这两个对立物影响着极大多数人类。在一个国家里,随便哪一方占上风,政府机构都容易存在下去。理性服从它自己;愚昧则屈从于对它发出的任何命令。

        当前,世界上流行着两种类型的政府,第一种是实行选举的代议制政府;第二种是世袭继承制政府。前者通称共和国;后者通称君主政体和贵族政体。

        这两种截然不同而又对立的形式是建立在理性与愚昧这两种截然不同而又对立的基础之上的。由于执政需要才智和能力,而才智和能力是不能遗传的。因此,显而易见,世袭继承制要求取得一种非人的理性所能接受而只能建立在他的愚昧之上的信仰;一个国家的人民越是愚昧无知,就越适应于这种类型的政府。

        反之,在一个组织建全的共和国里,政府却无需取得超越人的理性的信仰。他理解整个制度及其来历和实施;而且,由于理解最深,支持也最有力,人的才能就可以大胆发挥,并且可以在这种形式的政府下发扬一种巨大的英雄气概。

        由于这两种形式的政府是在不同的基础上活动的,一种靠理性而另一种靠愚味自由行动,我们下一步就得研究推动称为混合政府的那种类型的政府究竟是什么,这种政府有时还荒唐无稽地标榜为无所不包的政府。

        这种类型的政府的动力是必须行贿。不管混合政府的选举和代表性是多么不完善,它们总还得比世袭政府多讲一些理性;因此,就非收买理性不可。

        混合政府是个不完善的混合体,通过贿赂把许多不协调的部分结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活动。柏克先生对法国决定举行革命而未采取他所谓的“一部英国式宪法”深痛恶绝;他在这方面所表露出来的遗憾心情,叫人疑心英国宪法需要某些东西来把它的种种缺陷掩盖起来。

        混合政府中无责任可言;各个部分相互包庇以至于丧失责任;推动政府机器的贿赂同时也就是为自己谋出路。一旦把国王不会犯法这话作为箴言,就把他同自痴和疯子置于同样安全的地位,对他本人说来也就谈不上什么责任了。于是责任就落在受议会多数庇护的首相身上,首相利用地位、恤金和贿赂总是能发号施令;而议会中的多数也利用它保护首相的同样权力为自己辩护。政府的各个部分和整个政府就以这种循环方式,把责任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果说政府的某一个部分是不会做错事的,那就意味着它什么也不做,而仅仅是另一种力量的工具,按后者的旨意行事。在混合政府中,取代国王地位的是内阁;由于内阁总是议会的一部分,其成员又为其言行不一而辩护,于是混合政府就始终是个谜,由于使各方结合要大量行贿,就让国民承担同时维持政府的一切形式的费用,最后变成了委员会式的政府;在委员会中,顾问、行动者、赞同者、辩解者、负责任者以及不负责任者都是同一伙人。

        通过这种哑剧般的计谋以及场面和角色的变换,这个政府的各个部门互相帮着去做非任何一方独立所能做的事情。一旦有钱可捞,形形色色的帮派就化为乌有,各部门拼命互相吹捧,各方都惊异地赞美另一方的明智、大度和廉洁;而所有各方都为国民的沉重负担发出悲叹。

        但是在一个组织健全的共和国中,任何这种结合、赞美和怜悯都不会发生;代表制是全国平等并且完善的,代表无论被安置在立法部门还是行政部门,他们都有着同一个自然来源。政府的各个部门并不象民主制、贵族制和君主制那样彼此见外。由于不存在倾轧,也就无需通过行贿而妥协或通过阴谋诡计而混淆是非。公共措施靠国民的理解,以本身的成就为依据,而不乞助于阿谀奉承。混合政府对赋税过重发出的哀鸣,不论如何行之有效,是同一个共和国的观念和精神格格不入的。如果有必要征税,那么征税当然是有利的,但如果征税而需要表示欠意,这种欠意本身就意味着应受责难。那么,人为什么要上当,或者为什么要让自己上当呢?

        每当人们被称作君主和臣民时,或者每当政府在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等个别的或兼有的衔头下被提到时,一个有理性的人是怎样理解这些字眼的呢?如果世上确实存在两种或两种以上各自不同的人类权力的因素,那么,我们就应看到多种可用这些字眼加以描述的根源;可是,既然人只有一种,也就只能有一种人类权力的因素,而这种因素就是人本身。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不过是想象的产物;这样的东西,除了这三种外,还可以想出上千种。

        从美国和法国的革命以及其他国家出现的种种迹象可以明显地看出,界世舆论对政府制度已有改变,革命也不在政治推测的范围之内了。用时代与形势的发展——人们把它归因于大变革的成功——去衡量革命据以产生的精神力量和迅速反应,未免太机械了;那些已发生的革命使所有的旧政府大为震惊,这些革命曾一度被认为比现在欧洲普遍发生革命更属不可能,而且是更为不可思议的活题。

        当我们观察人类在君主制和世袭制政府的统治下,被一种势力从家乡拉走,或者被另一种势力赶了出去,并且被比敌人更凶的赋税搞得穷困不堪而趋于悲惨的境地时,就显然可以看出这些制度都是坏的,从而有必要彻底改革政府的原则和机构。

        政府不就是管理一国的事务吗?它不是,而且按它的性质来说,也不可能是任何特定的人或家庭的财产;而只能为全社会所有,因为它是由全社会出资维持的;尽管已通过暴力和奸计将它篡改成世袭的政府,但是篡夺并不能改变事物的本来面目。主权作为一种权利只能属于国民,而不属于任何个人;一国的国民任何时候都具有一种不可剥夺的固有权利去废除任何一种它认为不合适的政府,并建立一个符合它的利益、意愿和幸福的政府。把人荒诞而又野蛮地区分为君主和臣民,虽然合乎廷臣的口味,但不适合公民的身分;这种做法为当今的政府赖以建立的原则所打破。每一个公民都是主权的一分子,因此不能屈从于个人:他只能服从法律。

        当人们考虑什么是政府时,首先必须假定它懂得它将要对之行使其权力的一切目标与事务。从这个观点来看政府,美国和法国所创建的共和制的作用已遍及全体国民;而对政府各部门的利益所必不可少的知识,则掌握在由各部门选举出来的核心手中。但是旧政府是建立在排斥知识和幸福的基础之上的;由那些对寺院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僧侣统治的政府同由国王统治的政府毫无一致。

        以往号称的革命,只不过是更换几个人,或稍稍改变一下局部状况。这些革命的起落是理所当然,其胜败存亡对革命产生地以外的地区并不能发生什么影响。可是,由于美国和法国的革命,我们看到现在世界上事物的自然秩序焕然一新,一系列原则就象真理和人类的存在一样普遍,并将道德同政治上的完美以及国家的繁荣结合在一起。

        “一、在权利方面,人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因此,公民的荣誉只能建立在公共事业的基础上。

        “二、一切政治结合的目的都在于保护人的天赋的和不可侵犯的权利;这些权利是:自由、财产、安全以及反抗压迫。“三、国民是一切主权之源;‘任何个人’或‘任何集团’都不具有任何不是明确地从国民方面取得的权力。”

        这些原则中没有任何可以因煽动野心而使国家陷于混乱的东西。它们意在唤起智慧和能力,使之为公共利益服务,而不是为特定的一伙人或家族升官发财效劳。作为人类公敌和不幸源泉的君主权被摈弃了;主权本身恢复了它自然的和原有的地位,归还给国民。如果这种情况遍及欧洲,战争的根源就可以消除掉。

        大约在1610年,法王亨利四世——他是一个心地宽宏仁慈的人——提出了一项在欧洲消除战争的建议。该计划是设立一个全欧代表大会,或象法国发起人所说,设立一个和平共和国,由各国指派代表组成,这些人在国与国之间一旦发生争端时起仲裁法庭的作用。

        倘若这个计划在提出时就被采纳,那么,作为两个当事国的英国和法国,它们的赋税比法国革命开始时,各自每年至少可以减少一千万镑。

        要研究这一计划为什么未被采纳(防止战争的大会没有开,仅仅在经过多年的无益耗费后开了一次会来结束战争),就必须把政府的利益看作是同国民的利益截然不同的利益。

        不管对国民征税的原因何在,它总之是政府增加收入的手段。每一次战争都以增税而告终,政府的收入也随之增加,在以现有的方式发动和结束的任何战争中,政府的权力和利益都得到了增长。由于战争容易给必须征税和增设职位提供借口,所以,从其频频发生来看,它乃是旧政府体制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而要确立任何消灭战争的方式方法,不论它如何有益于国家,就会把这样的政府中最有利可图的那个部门取消掉。因为一点小事就轻率打仗,表明各国政府维护战争体制的意向和贪欲,并且暴露了它们发动战争的动机。

        共和国为什么不投入战争呢?就因为它们的政府的性质不容许存在一种与国民利益相违背的利益。即使象荷兰这样一个结构不建全、贸易遍及全球的共和国,也将近有一世纪没有发生战争了;而法国政府的体制一改变,和平与国内繁荣以及节约等共和原则就同新政府一道兴起;同样的结果也会遵循这条道路在别的国家出现。

        由于战争是建立在旧结构上的政府的规律,国与国之间的相互仇恨不过是这些政府用以保持这种规律的活力的策略而已。每一个政府都谴责另一政府背信弃义、诡计多端和野心勃勃,借以刺激各自国民的想象力,煽动他们采取敌对行为。若不是政府从中作梗,人类本来是不会相互为敌的。因此,与其大声疾呼反对国王的野心,还不如把呼声指向这些政府所推行的原则;与其谋求改造个别的人,还不如把国民的智慧用于改造政府的体制。

        在这里,姑且不论目前仍在推行的政府的种种形式和准则是否适应于它们建立时的世界局势。这些形式和准则愈陈旧,它们就愈不能适应事物的现状。时间以及形势和见解的改变使政府体制逐渐趋于过时,正如使风俗习惯逐渐过时一样。农业,商业,制造业和艺术能最好地促进国家繁荣,它们需有一种不同于过去时代的政府制度,也需要有一种不同的知识来指导推行这种制度。

        从人类进步的角度不难看出,世袭政府正频于衰亡,而建立在国家主权与代议政府的广泛基础上的革命则正在欧洲取得进展,预见革命的来临,并运用理性和适应性来促使革命发生,而不听任它们成为骚乱,这才是明智之举。

        从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来说,政界的任何变革都不是不可能的。现在是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用以维持战争体制的各国宫廷所施展的阴谋也许会招致一个国际联盟来消除战争;并召集一个欧洲代表大会以赞助自由政府的进展和促进各国的文化交流,这方面的可能性要比以往的法美革命和同盟来得大。

     第二部分

        ——把原则与实践结合起来探讨

        致拉法叶特侯爵

        在美洲艰难局势下相识历十五年,在欧洲又经朝夕切磋,我乐于把这篇短论奉献给阁下,以感谢你对我最心爱的美国所作的贡献,并表示我对你在公私两方面所兼有的美德的崇敬之意。

        迄今为止,我发现我们之间唯一的意见分歧并不在于政府的原则,而仅在于时间问题。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好的原则迟迟不去推行,或过于急促地推行,都同样是有害的。你认为用十四、五年可以完成的事,我却认为在短得多的时间里就能办到。我认为,人类总是成熟得足以认识他们的真正利益所在,只要这种利益清楚地为他们所理解,并且不因任何个人野心而引起疑虑,或因要求过高而引起反感。我们所要改革的,就不该多加非议。

        当美国革命大功告成时,我曾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过安宁生活。我没有想到往后还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足以使我放弃安宁生活,并且改变我原来的想法。但是,如果行为的有力动机是原则而不是地位,我认为到处的人都是一样的。

        现在,我又投入社会活动了,由于我不敢想象自己能象你那样再活许多年,我已下决心尽力之所及赶快工作;而且由于我切盼取得你的帮助和协作,我希望你加紧推行你的原则并且超过我。

        如果你来春发起一次运动(很可能没有机会这样做),我将前来参加。

        要是运动果真开展了,我希望它将最终消灭德国专制主义并建立全体德国人民的自由。倘若法国为各国革命所包围,它就会获得和平与安全,法国以及德国的赋税也将因此而减轻。

        你的真挚深情的朋友,

        托马斯·潘恩

        1972年z月9日于伦敦

     序言

        当我着手写去年出版的《人权论》第一部题为《结论》的那一章时,我本来是打算把它大大加以扩充的;但是,经过对我所要补充的东西加以全盘考虑之后,感到这样做不是使篇幅太长,就是把我的计划压缩得太紧。因此,我一到论题告一段落就把这一章结束了,而把我进一步要说的留待以后有机会再说。

        我作出这一决定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想知道,在我继续往下写之前,这部在思想上和表达方法上与英国过去的老一套大不相同的着作,在读者中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法国革命为人类打开了广阔的眼界。柏克先生的疯狂反对,把论战带到了英国。他对我所持的原则进行攻击,而他(根据情报)知道我会就此同他展开论争,因为我相信这些原则是好的,我曾经尽力加以确立,而且认为自己非加以扞卫不可。假使他不挑起这场论战,我很可能会一声不吭的。

        我拖延这部着作的末篇的另一理由是,柏克先生在他的第一部着作中曾答应有机会要重新讨论这个问题,并将他称为的英国宪法同法国宪法作一比较。因此我拭目以待。可是,从那时起,他已出了两部书,却并未履行诺言:

        如果这种比较对他有利,他肯定不会略而不谈的。

        在他的最新着作《新辉格党人对老辉格党人的呼吁》中,他引用《人权论》约十页之多,并且不厌其烦地这样做了之后,还说他“丝毫无意驳斥它们”,意即无意驳斥书中包含的原则。我对柏克先生了解很深,知道他如有可能,他是会驳的。可是,他非但没有驳,反而马上说“他已尽了他的份”,聊以自慰。他并未尽到他的份。他不曾履行他要把两种宪法加以比较的诺言。

        他引起了论争,提出了挑战,然后又临阵脱逃,从而成为他自己所说的“骑士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的活生生的例子。

        他的最新着作《呼吁》,其名称和内容都该受到批评。原则必须以其本身的好坏为依据,如果是好的原则,自然站得住脚。如果象柏克先生那样,把原则置于别人的威权庇护之下,那就只能叫人对它们起疑。柏克先生不大欢喜别人分享他的荣誉,可是这回他却巧妙地让别人分担了他的耻辱。

        柏克先生是向哪些人发出呼吁呢?是出生于上一世纪的一帮幼稚的思想家和半节子政治家,这些人不论对任何原则只要求它适合他们的党派目的,国民的利益总是被抛在脑后,这乃是从那时起直到今天为止所有党派的一贯特征。在这样的着作或这样的政治中,国民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一件小事可以鼓动一个政党,但要鼓动一国国民却非得是大事不可。

        虽然我认为柏克先生的《呼吁》一无可取,可是对其中一段话我倒要加点评论。柏克先生在大量引用《人权论》而拒不驳斥其中所包含的原则之后说:“如果认为对这样的着作除了刑事审判以外还值得另加辩驳的话,那么其它想法和柏克先生相同而且劲头也一样足的人,很可能会这样做。”

        首先,迄今还不曾有人这样做过。打从《人权论》第一部分问世以来,已有各式各样的人出过至少八本或十本小册子对它加以攻击,可是据我所知,其中还没有一本再版过,连这些小册子的名称一般人也都记不得。由于我不喜欢让不必要的出版物泛滥成灾,所以我一本也没有答复。加之,由于我认为一个人也许会因急就章写得太多而使自己名声扫地(这是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的),因此我写文章特别小心,以避免这种危险。

        可是,正如我一方面反对不必要的出版物,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避免让人家以为我不吭声是自命不凡。倘若柏克先生或任何在这个问题上站在他那一边的人对《人权论》写出一篇反驳文章,其印数可达《人权论》一半或那怕四分之一,我就会对之作出答复。但是,在此以前,我将唯公众的判断是从(大家知道我不是一个爱拍马屁的人),这就是说,凡是公众认为不值一读的东西,也就不值得我去答复。我估计《人权论》第一部分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销数不下四、五万册。

        现在,我要评一评我引用的柏克先生的那段话的另外一句。

        他说:“如果认为对这样的着作除了刑事审判以外还值得另加辩驳的话。”

        说实在的,对于一部着作,如果不能加以辩驳,那么作为变通办法,的确只有用刑事审判来将它定罪。对一部着作定的罪,最凶莫过于把它驳倒。

        但是如果按柏克先生指点的方法去做,定罪最终将针对刑事诉讼,而不是针对着作,在这种情况下,我倒宁愿身为作者,而不愿充当将着作定罪的法官或陪审员。

        还是言归正传罢。在起诉这个问题上,我跟一些专门从事这一行的先生们见解不同,现在我发现他们的看法逐渐和我趋于一致,我就来充分交待一下,但要尽可能简单扼要。

        我首先要举出关于法律的例子,然后把它同政府或英国一向称之为宪法的东西相比较。

        制定一项法律以禁止对这项法律或任何其他法律所据以建立的原则(无论好坏)加以审查,便是专制行为,或者在英国就叫做霸权。

        假使有一项坏的法律,那么,反对实施这项法律是一回事,但是去揭露它的过错,推论它的不当以及阐明为什么应该加以废除或为什么必须用另一项法律来代替,便完全是另一国事。

        对于一项坏的法律,我一贯主张(也是我身体力行的)遵守,同时使用一切论据证明其错误,力求把它废除,这样做要比强行违犯这条法律来得好;因为违反坏的法律此风一开,也许会削弱法律的力量,并导致对那些好的法律肆意违犯。

        就政府的原则与形式而言,或者就所谓宪法及其各个组成部分而言,情形也是如此。

        应当把政府建立起来并由人民付出代价来支持它,这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某些人升官发财。以此类推,对每一个政府和每一部宪法在原则上和形式上的缺点,必须象对一项法律的缺点一样,也要公开讨论,并加以指出,这是每个人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当这些缺点及其补救办法为国民周知后,就由国民来改革其政府或宪法,正如由政府来废除或改革法律一样。

        政府的职能只限于制订与实施法律;可是组织或改组、产生或更新宪法与政府的权利却属于国民;因此,这些问题,例如调查研究的问题总是当作一项权利问题摆在一个国家面前,但却不能使之成为起诉的对象而不侵犯那个国家的普遍权利。在这个立场上,我愿同柏克先生周旋,他什么时候高兴都可以。把全部论点端出来要比隐藏起来好。挑起这场论战的是他自己,他不应逃之夭夭。

        我不认为君主制和贵族制能再在欧洲任何一个进步国家存在七年。如能提出赞成它们的理由比反对它们的理由强,那么,君主制和贵族制就站得住脚;否则就站不住脚。人们现在不要人家告诉他们不应思考或不应阅读;凡对政府的原则进行审查、鼓励人们推敲、思考和证明不同制度的优劣的出版物都有发行的权利。如果这些出版物不受人注意,就犯不着对它们起诉,如果它们受人注意,起诉也没用,因为它并不能禁止人们阅读,这不是对作者判决而是对公众判决,而且也将是引起或促进革命的最灵的方法。

        对于一切同一国的政府制度有关的问题,一个由十二人组成的陪审团是没有资格裁决的。如果既无证人可以查询,又无事实可资对证;如果整个事态摆在全体公众面前,其功过全以他们的意见为定:如果在法庭里一无所知,法庭外则尽人皆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十二人陪审团就和另一个陪审团不相上下,而且很可能推翻另一个陪审团定的案;或者由于陪审员意见纷坛而无法作出裁决。一国的国民是否赞成一部着作或一项计划是一回事;但它是否愿意把决定国民有无权利或要不要对政府进行改革的权利托付给任何一个这样的陪审团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提到这些是为了使柏克先生明白,我写关于政府的问题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什么是法律和什么是权利。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有作用的陪审团是一个由全体国民公平选举出来的代表大会;因为在所有这些情况下,全体国民都意见一致。如果柏克先生发起组织这样一个陪审团,我愿意放弃作为另一个国家公民的一切特权,并扞卫这个陪审团的原则,遵守它作出的决定,只要柏克先生也这样做;因为我认为要定罪的是他的而不是我的着作和原则。

        至于人们因教育和习惯的原故而袒护政府的某种特定形式或制度,这些偏见还要经得住理智与思维的考验。事实上,这种偏见算不了什么。没有人偏爱一种他明知是错误的东西。他之所以偏爱这东西是因为相信它是正确的,一旦他知道它并非如此,就会放弃这种偏见。我们对偏见是什么只有一种片面的概念。也许可以说,在人们自己能够进行思考以前,全都是偏见而不是意见:因为只有经过推理与思考而产生的才是意见。我提出这个看法,为的是使柏克先生不要对英国历来所有的种种偏见过于信赖。

        我并不认为英国人民受到公正的对待。他们一向受各种党派和一些窃取领袖地位的人的欺骗。现在是这个国家起来打倒这些不肖之徒的时候了。现在是消除那种长期以来一直是拼命加重赋税的鼓动原因的玩忽态度的时候了。现在是消除所有那些旨在奴役人民和窒息思想的赞歌与颂辞的时候了。

        对于所有这些问题,人们只要开动脑筋,就不会做错,也不会被引入歧途。

        说任何人都不配享有自由就是使他们永远贫穷,也无异是说他们宁可负担沉重的赋税。倘若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也就同样可以证明,那些居统治地位的人是不配统治他们的,因为这些人同样是国民的一分子。

        要承认全欧各国政府都得变革;那肯定可以不经骚乱或报复就能做到。

        除非为了某种巨大的人民利益,就不值得从事变革或革命;如果一国出现这种局面,正如在美国和法国出现的那样,那些反对革命的人就会大难临头;我仅以这一见解来结束我的序言。

        托马斯·潘恩

        1792年2月9日于伦敦

     导  言

        阿基米得关于机械功率的话可以适用于理性和自由。他说,“如果我们有一个立足点,我们就可以把地球举起来。”

        美国革命在政治上提出了在力学上还只是理论的东西。旧世界的一切政府如此根深蒂固,暴政与古俗如此制服人心,以致无从在亚洲、非洲或欧洲着手改革人类的政治条件。对自由的迫害遍及全球;理性被视为叛逆;而屈服于恐惧的心理已经使得人们不敢思考。

        可是,真理的不可压制的特性,就在于它的全部要求和全部需要在于自由表白。太阳无需用碑文使其区别于黑暗;美国政府刚向全世界露面,专制主义就大为震惊,人民也开始考虑矫正时弊的问题。

        美国的独立如果不曾伴随一场对政府的原则和实践的革命,而单从它脱离英国这一点来考虑,那就微不足道。美国不仅为自己而且也为全世界赢得了立足点,并且将目光射向自己所能获得的利益的范围以外。即使被雇来对美国作战的雇佣兵吃了败仗也心甘情愿,英国人民则谴责其政府的腐败,为它的失败而欢欣鼓舞。

        美国是政治界唯一能够开始实行普遍改革的原则的地方,它在自然界也独树一帜。各种情况结合起来不仅使它产生种种原则,而且使这些原则臻于成熟。这个国家给一个观客看见的景色具有某种能激发伟大思想的东西。大自然以其宏伟气势展现在他面前。他看到的高山大川扩大了他的胸襟,他也感染了他所观赏的山川的伟大气质。这个国家的第一批定居者是来自欧洲各国的移民,具有不同宗教信仰,从旧世界的政府迫害下脱逃,并且作为兄弟而不是作为仇敌在新世界相逢。开荒所必然带来的种种需要,在他们中形成了一种社会,这种社会是各国因久受政府之间的争吵倾轧之昔而疏于培育的。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成为他应当成为的那种人。他不再以非人道观念把他的同类当天然的敌人看待,而是当亲人看待;这个事例向人为的世界表明,人必须回到自然去寻求知识。

        根据美国在各种改革方面的迅速进展,可以合理地下结论说,如果在亚洲、非洲和欧洲各国的政府一开始就推行同美国相似的原则,或者不会过早地腐败堕落,那么,这些国家的处境肯定早就比目前优越得多。年复一年地过去,就这样眼看他们受苦受难而无动于衷。难道我们能够设想,一个对世情毫无所知的人,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看看,他在早期居留地通过同各种艰难困苦作斗争把旧世界变为新世界的过程中,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吗?他不能想象成群的可怜穷苦人(这种人充斥于旧的国家)竟然还没有功夫来为自己着想。他也想象不到这些人的遭遇是这些国家称为的政府所一手造成的。

        如果我们把目光从旧世界景况凄凉的部分移到那些改良程度达到先进的部分,我们仍旧可以发现政府那只贪婪之手伸进工业的各个角落和隙缝,从人民大众中攫取赃物。创造发明不断被用来作为征收捐税的新的借口。它把繁荣当作战利品盯住不放,不许任何人逃避进贡。

        由于革命已经开始(而且由于一件已经开了头正在进行的事成功的可能性要比一件刚开头的事来得大),自然可以期望别的革命将接瞳而至。各国旧政府赖以维系的惊人而还在不断增加的经费,它们所从事或挑起的许多次战争,它们在普及文化和通商方面所制造的困难,以及它们在国内进行的压迫与掠夺,已经使人忍无可忍,并且耗尽了世界的财富。在这种情况下,又有现成的例子,革命的发生是指日可待的。革命已成为普遍的话题,而且可以说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如果能采用比现行的那些政府制度花费少而人民大众得益多的政府制度,那么,反对其进展的一切企图终究是要失败的。理性会象时间一样向前迈进,而偏见则将在同利益的搏斗中倒下去。倘若普遍和平、文明和通商终将是人类的福份,那就非经过一场政府制度的革命不能达到。所有的君主制政府都是好战的。它们以战争为业,以掠夺和征税为目标。只要这种政府继续存在下去,和平一天也保障不了。所有君主制政府的历史不就是一幅人类悲惨生活的可憎图画,难得有几年休养生息吗?在被战争搞得精疲力尽,杀人杀得厌倦之后,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管它叫和平。这肯定不是上帝要为人类安排的;因此,如果这就是君主制度,那么君主制就大可列入犹太人的罪孽。

        以往世界上发生的革命都没有吸引大多数人的东西。这些革命只限于角色和手段的改变而不是原则的改变,并在当时的公共交易中或者成功或者失败。我们现在看到的革命不妨称之为“反革命”。早些时候的征服与暴政剥夺了人们的一切权利,现在人们正在收回权利。正如一切人事有方向相反的盛衰变迁,革命亦复如此。以道德学说、普遍和平体制和不能取消的固有人权为基础的政府,正借助于一股比依靠暴力由东方绕向西方的政府更加强劲的冲力,从西方绕向东方。它不会引起个别人的兴趣,而会引起进步中的各国国民的兴趣,并且向人类许下新时代即将来临的诺言。

        革命成功的最大危险,莫过于在革命赖以进行的原则以及革命带来的好处尚未为人们充分认识和理解之前就试图发动革命。几乎一切与一国局势有关的事情都被政府这个笼统而暖昧的词儿所吸收和混淆了。尽管政府不肯把它所犯的错误和它所造成的危害算在自己账上,可是它必然把一切表面的繁荣都归功于自己。它夺取工业的荣誉,吹嘘自己是工业获得成功的原因;并且从人的一般特征中把人作为一个社会的人的美点窃为己有。

        因此,在这革命的日子里,把那些是政府造成的和那些不是政府造成的东西区别开来,可能是有用的。要这样做,最好是回顾一下社会和文明及其产生的后果,把它们同叫做政府的东西区别开来。从这一调查入手,我们就能够把结果归于真正的原因并分析大量共有的错误。

     第一章  关于社会和文明

        在人类中占支配地位的秩序,多半不是政府造成的结果。这个秩序发端于社会的原则和人的天性。它在政府产生之前就存在了,而且即使政府的那一套被取消了,它还会存在下去。人与人之间的互赖互利,以及文明社会各个部分相互依存,构成了把整个社会连结在一起的大链条。地主、农民、工厂主、商人、手艺人以及各行各业的人,是通过彼此帮助和从全体得到帮助而兴隆起来的。共同的利益调节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构成了他们的法律;而这些约定俗成的法律比政府的法律影响更大。总之,凡是交给政府去做的事,社会几乎都可以自己来做。

        要了解人所特有的政府的性质和分量,就必须注意到人的秉性。由于造化为社会生活而创造了人,她就把人放在她看中的地位上。她总是使他的自然需求超过他个人的能力。没有社会的帮助,没有一个人能够满足自己的需求;那些对每个人都起作用的需求迫使人全都参加到社会中来,就象引力把万物吸引到一个中心一样自然。

        可是,造化用心更深。她不怪通过人们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满足种种需要的办法迫使人加入社会,而且赋予他一系列社会感情,这种感情虽不是他的生存所必需,对他的幸福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在人的一生中,这种对社会之爱无时无刻不起作用。它与生俱来,至死方休。

        如果我们悉心研究人的天性和素质,研究不同的人相互调节各自需求的种种才能,研究他倾向于社会并维护从社会获得的好处,我们就容易发现所谓的政府在极大程度上不过是强加于人的。

        政府的必要性,最多在于解决社会和文明所不便解决的少量事务,众多的事例表明,凡是政府行之有效的事,社会都已无需政府的参与而一致同意地做到了。

        美国独立战争开始后两年多时间内,还有美国某几个州在更长时间内,根本没有固定的政府形式。旧的政府推翻了,国家倾全力于抵御外敌,分不出身去建立新的政府;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却秩序井然,和睦相处,同欧洲任何一国毫无二致。人具有一种天然的适应性,社会尤其如此,因为社会具有更大更多的能力与资源去适应任何处境。正式的政府一废除,社会就立刻行动起来:成立总的联合组织,共同利益产生共同安全。

        有人曾经煞有介事地说,废除任何正式的政府就会导致社会的解体,说什么政府靠一种冲力起作用,使社会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这种说法是大谬不然。社会在组织上委托给政府的那一部分,又会移归它自己负责,并通过它发挥作用。人们由于天生的本能和相互之间的利益已习惯于社会生活和文明生活,所以总是有足够的实践中的原则使他们安然度过他们认为有必要或宜于对他们的政府进行的任何改革。简言之,人天生是社会的人,几乎不可能把他排除在社会之外。

        正式的政府只不过是文明生活的一小部分?即使建立起人类智慧所能设想的最好的政府,这种政府也还是名义上和概念上的东西,而不是事实上的东西。个人与集体的安全和幸福要靠社会和文明的伟大基本原则,要靠得到普遍赞同和相互维护的习惯法,要靠通过千百万条渠道鼓舞全体文明人的利益交流,依靠这些东西,要远远胜于依靠那怕体制最完善的政府所能做到的任何一切。

        文明越是发达,越是不需要政府,因为文明越会处理自己的事务,并管理自己;可是旧政府的行径与这个道理完全相反,以致它们的开支本来应该减少,现在反而增加了。文明生活只需要几条总的法则,这些法则普遍适用,不管政府推行不推行,其效果差不多是一样的。如果我们研究是什么原则最初使人们结成社会,后来调整他们的相互交往又是出于什么动机,一直推想到所谓的政府,我们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各方自然而然地协力做成的。

        就所有这些事情而言,人比他自己意识到或政府想要他相信的还要坚毅刚强。人类社会所有的重要法则都是自然法则。那些关于贸易和通商的法则,不论是个人之间还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都是互利的法则。这些法则之所以受到遵从,乃是因为这样做符合于各方的利益,而不是由于他们的政府强加或塞进任何正式的法律的原故。

        但是,这种对社会的自然倾向是多么经常地受到政府的干扰和破坏呀!

        如果政府不是依附于社会的原则,反而闹独立,并且根据不公平的利益和压迫行事,那么,它本来应该防止祸患的,现在反而成为制造祸患的根源了。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英国各个时期发生的暴动和骚乱事件,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事件的爆发并不是由于缺少一个政府,政府本身倒是导致它们爆发的原因:政府不是使社会团结,而是使社会分裂;它剥夺了社会的自然凝聚力,引起了本来不会有的不满与混乱。在那些人们为了经商或任何同政府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儿随便凑合起来的、仅仅根据社会原则行事的组织里,我们可以看到各方是多么自然地团结一致,相形之下,这就表明,政府决不总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原因与手段,倒往往是破坏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1780年暴动的起因不外乎是政府自身助长的那些残存的偏见。但是就英国而言,还有其他的原因。

        征税过重而又不平等,不管用什么方式加以掩饰,总是会从其后果中暴露出来。由于社会上一大批人因此而贫困和不满,他们就经常处于动乱的边缘;并且,由于他们不幸失去了了解情况的手段,他们就容易头脑发热而使用暴力。任何暴乱不管表面上的原因是什么,其真正的原因总是由于缺少幸福。这就表明政府的体制出了毛病,损害了社会所赖以维系的那种福利。

        但是,事实胜于雄辩,美国的事例证实了上述这些结论。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家根据一般估计最不可能团结一致,这个国家就是美国。这个国家由来自不同国家①的人民组成,他们习惯于不同的统治方式和特性,操不同的语言,在宗教信仰方面更是大不相同,要把这样一些人联合起来,看来是办不到的;可是,单纯借助把政府建立在社会原则和人民权利之上,一切困难都克服了,所有各方面都协调一致。那里的穷人不受压迫,富人没有特权。工业的发展不因负担宫廷挥霍无度的费用而受到限制。他们交的税少,因为他①通常叫做新英格兰的美国的这一部分包括新罕布什尔州、马萨诸塞州、罗得岛州和康涅狄格州,居民主要是英国人的后裔。在纽约州,荷兰人约占半数,其余是英国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在新泽西州,是英国人和荷兰人混居,还有一些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在宾夕法尼亚州,约三分之一是英国人,三分之一是德国人,其余是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还有一些瑞典人。在南部各州,英国人所占比例比中部各州大,但在所有这些州中都是各国人杂居,而且除上面列举的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法国人,以及少数沿海欧洲各国的人。教友人数最多的教派是长老会;但没有一个教派高踞于另一教派之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公民。——作者。

        们的政府是公正的;而且由于那里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他们遭受苦难,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会激起暴动和骚乱。

        象柏克先生这样一个夸夸其淡的人,会挖空心思去研究用什么办法来统治这样的人民。他可能认为,对付一些人必须用欺骗,对付另一些人要用暴力,而对付全体人民则要用阴谋诡计;要用聪明人去欺骗愚人,用自吹自擂去迷惑百姓。在堕人调查研究的茫茫大海后,他会做了这个结论又重新做那个结论,但最后还是错过了那条摆在他面前的简而易行的道路。

        美国革命的一个最突出成就在于它导致种种原则的发现,并且揭穿了各国政府的欺骗。直至当时为止,历史上所有的革命都是在官廷内部进行的,未以广大的国土为根据地。革命的各方总是那帮廷臣;不论他们怎样热望改革,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那一行的骗局保持下来。

        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故意把政府打扮成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神秘莫测的东西;而把唯一的一件值得知道的事向国民隐瞒起来,那就是:政府不过是按社会的原财办事的全国性社团。

        在尽力阐明人类的社会和文明状况能够在其内部履行保护和管理自己的几乎一切必要的职责之后,不妨再来考察一下现存的旧政府并检查一下它们的原则与实践是否与上述情况相一致。

     第二章  关于现存旧政府的起源

        世界上迄今存在的这样一些政府,要不是用彻底破坏一切神圣和道德的原则的手段,就不可能建立。一切现存旧政府的起源之湮没无闻,意味着这些旧政府是以罪恶与耻辱开其端的。美国和法国现政府的起源将为人们永志不忘,因为把它记载下来是光荣的;可是,就其余的政府而言,那怕对它们百般恭维,还是要送进时间的坟墓,而用不着什么碑文。

        当世界处于早期蛮荒时代,人们主要还是看护成群的牛羊的时候,一群歹徒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侵犯一个国家并强令它进贡。这样建立起他们的权力之后,匪帮头子就偷偷把强盗这个名称换成了君主:而这就是君主制和国王的起源。

        英国政府的起源,就其所谓君主的世系而言,因为历史最短,所以也许是记载得最完善的。诺尔曼入侵和暴政所引起的仇恨,必然早已深入人心,轻易不能抹去。虽然没有一个廷臣会谈起往昔宵禁的钟声,可是英国没有一个村庄会将它忘却。

        那些匪帮把世界瓜分光并将其变成许多领地之后,自然而然就开始相互争吵起来。当初用暴力获得的东西,别人认为把它抢走是合法的,于是第二个掠夺者继第一个掠夺者之后出现了。他们轮番侵占各自分给自己的领地,他们相互对待的手段之残暴,说明君主制的原始特征。那就是恶棍虐待恶棍。

        征服者不是把被征服者当作俘虏,而是当作财产。在胜利中,他用丁当作响的锁链把他牵着走,随意判他服苦役或处死。由于时间磨灭了他们最初的一段历史,他们的继承者就以新的姿态出现;把他们继承下来的耻辱一笔勾销,但是他们的原则和目标却始终不变。最初的掠夺换上了税收这样一个比较动听的名称;但最初篡夺来的权力他们却乐于继承。

        从这样开端的政府,除了连续不断的战争和横征暴敛之外,还能期待别的什么呢?它已经形成一种行当。恶劣行为并非这个或那个人所特有,而是所有人的共同规律。在这样的政府里不存在可赖以实行改革的足够力量;因此,最迅速和最有效的补救办法就是重新开始。

        只要想一想这种政府的特征并考察一下它们的历史,眼前就会出现多么可怕的情景和多么穷凶极恶的罪行呀!倘若我们想要勾画出一种令人思之不寒而栗并为人类所不容的内心卑劣而外貌伪善的人性,那么,等着让人家画像的必然是国王、廷臣和内阁大臣。普通人尽管也有种种过错;却够不上这种资格。

        假使政府发端于一种正确的原则,而又无意推行一种错误的原则,我们怎能设想这个世界会陷入我们所看到的这种贫困和多事的境地?是什么原因促使正在耕地的农民抛弃他的和平劳动去同另一国的农民作战呢?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工厂主去这样做呢?领土对这些人或对一个国家中任何一类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它给谁的地产增添了一英亩地或提高了地产的价值吗?

        胜利和失败岂非都要付出同样代价,而结果总是千篇一律的征税吗?尽管这番道理对一国的国民可能有好处,对政府来说却并非如此。战争是各国政府玩弄的一桌法老牌戏,国民则是这场赌博中的受骗者。

        如果在政府的这种可悲局面中还有什么比可能预料的更令人惊讶的事,那就是在这样一种长期积累起来的失望与压迫的重负下,农业、工业和商业等和平劳动所取得的进步。这种情形可以表明,兽性对人所起的作用并不比社会和文明的原则所起的作用强。人在厄境中还是孜孜不倦地追求他的目标,除了不可做到的事情之外对什么都不让步。

     第三章  关于旧政府的新旧体制

        再没有什么比旧政府赖以开创的原则和社会、文明与通商给人类带来的条件表现得更加矛盾的了。旧体制的政府为了提高自己地位而窃取权力;新体制的政府则代表社会共同利益行使权力。前者靠维持战争体系来支撑;后者则推行和平作为富国裕民的手段。一种政府煽动民族偏见,另一种政府则提倡大同社会以实现普遍通商。一个用它勒素来的税收的多寡作为衡量其繁荣的尺度;另一个则以其所需要的少量税收来证明其优越性。

        柏克先生谈到新旧辉格党人。如果他能以幼稚的名字和称号自娱,我不打算使他扫兴。我在这一章里不是跟他而是跟西哀士长老对话。我已同西哀士阁下约定要讨论一下君主制政府的问题;由于在把新旧体制作对比时自然会涉及这个问题,我想趁此机会向他陈述我的见解。我在论述中偶尔也会提到柏克先生。尽管可以证明现在称为“新”的那种政府体制从原则上来说乃是所有已经存在过的政府体制中最古老的,因为它是建立在天赋的人权之上的,然而,由于暴政和君权曾经使这些权利停止行使许多个世纪之久,所以为了便于区别起见,还是称它“新”比由于要求承认权利而称它旧来得好。

        这两种体制最主要的区别在于,现在称之为旧的体制是世袭制,不论是全部世袭或部分世袭;而新体制则纯粹是代议制。它排斥一切世袭制政府:

        第一,因为世袭制政府是强加于人类的;第二,因为世袭制政府不适合于必须建立政府的目的。

        就这两条的第一条而言——不能证明世袭制政府凭什么权力可以开创;在人的权力范围内也并不存在一种建立它的权利。在个人权利方面,人无权决定后代人的命运,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帮人曾经有或能够有建立世袭制政府的权利。纵令我们自己死而复生,不为后代所继承,我们现在也无权从我们自己身上剥夺那些将来会属于我们的权利。那么,我们凭什么可以去剥夺别人的这些权利呢?

        一切世袭制政府按其本质来说都是暴政。一顶世袭的王冠,一个世袭的王位,诸如此类异想天开的名称,意思不过是说人是可以世袭的财产。继承一个政府,就是把人民当作成群的牛羊来继承。

        ①至于第二条,即不适合于必须建立政府的目的这一条,我们只要考虑一下政府本质上是什么,并将其与世袭继承制所处的情况比较一下,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政府应当始终处于充分成熟状态。它的结构应当超越于个人所受制的一切意外事件;世袭继承制是受制于一切意外事件的,因而是一切政府体制中最不正规和最不完善的体制。

        我们听到有人把人权叫做拉平制;但是唯一真正适用拉平这个字眼的制度乃是世袭君主制。这是一种智力上拉平的制度。它不加区别地让各种人掌权。无论贤与不肖,智与愚,一句话,无论品质好坏,都一视同仁。国王不是作为有理性的人,而是作为野兽相继即位。这并不表明他们具有什么智能或道德品质。如果政府本身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卑劣的拉平制度上的,那么,我们对君主制国家中人们卑劣的心理状态还有什么可惊异的呢?这种政府没①这一段是首席检察官对托马斯·潘恩起诉时引证的八段文字中的第一段;因此,为同年印行的西蒙斯廉价版略去。——原编者

        有固定性。今天是一个样子,明天又是一个样子。它随着各个继承人的性情而改变,并且完全受制于每一个继承人的变化莫测的性情。它是凭感情冲动与偶然事件统治的。它带着幼稚、老朽和昏聩等特征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一种要吃奶、要人牵着走或拄着拐杖走的玩意儿。它把生气勃勃的大自然秩序弄颠倒了。它经常叫幼儿顶替大人,把乳臭小儿的狂想当作智慧与经验。一句话,我们再也想象不出一种比世袭继承制在各方面表现出来的更加荒谬可笑的政府形象了。

        倘若自然界出一个告示或上天发布一道敕令,说美德和智慧非世袭继承制莫属,而这种告示或敕令又能让凡人知道,那么,对世袭继承制的反对就可以撤消;但是,当我们看到大自然对世袭制活象采取否定和戏谑的态度;看到在一切国家中,继承人的智力都低于一般水平,看到继承人当中一个是暴君,另一个是白痴,再有一个是疯子,还有一些则是三者兼备,就不可能对这一制度寄予信任了,如果人的理智还在起作用的话。

        我无需将这一见解就教于西哀士长老;因为他已对此发表过意见,省了我的事。他说,“如果问到我对世袭权利有什么意见,我可以立刻回答,按照正确的理论,靠世袭方式移交任何权力或官职是绝对不符合真正代议制的法则的。在这种意义上说,世袭制不啻是对原则的砧污和对社会的蹂躏。”

        他接着又说,“可是,让我们看一看所有由选举产生的君主国和公国的历史吧:在这些国家中,难道有一个国家的选举方式不比世袭继承更坏吗?”

        要辩论君主世袭制和君主选举制何者更坏,应该承认二者都坏:对这一点我们两人是意见一致的。这位长老所偏爱的正好是他所谴责的。对这样的问题用这样的推论方法是不能容许的,因为这样做等于责怪老天,仿佛就政府而言,老天只允许人们从两害之中选择其一,对面害中为害最甚者他也承认是“对原则的玷污和对社会的蹂躏”。

        暂时撇开君主制在世界上造成的一切罪恶与祸害不谈,没有任何东西比把文官政府变成世袭方式更能证明它的无用了。难道一个需要智慧与才能的职位也可以世袭吗?而凡是不需要智慧与才能的职位,不论是什么职位,都是多余的或无足轻重的。

        世袭继承制是对君主政体的讽刺。它把君主变成一个任何儿童或白痴都能担任的职位,从而使君主政体显得再荒唐可笑也没有。当一个普通技工也需要具备一些技能;但是当一个国王却只要有一个人的模样一种会呼吸的木头人就行了。这种迷信也许会再持续儿年,但是它却不能长期抗拒觉醒了的人们的理智和利益。

        至于柏克先生,他是坚决拥护君主制的,他的身份不完全是一个领年金者(如果是的话,而我相信他是的),而是一个政客。他看不起人民,人民反过来也看不起他。他把人民看作是一群无知之徒,必须由骗子、木偶和丑类来统治;在他看来,把偶像作为君主的形象同把人作为君主的形象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我也要替柏克先生说句公道话,他对美国一向是非常赞赏的。

        他经常争辩说(至少我亲耳听到过),美国人比英国人或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要来得开明,因此在他们的政府中,弄虚作假是没有必要的。

        尽管长老就世袭君主制和选举君主制所作的比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代仪制对两种君主制都排斥;但如果要我来作比较的话,我是会作出同他相反的结论的。

        因争夺世袭王位而引起的内战比因选举而引起的内战,次数要多得多,而且更为可怕,持续的时间也更长。法国的历次内战都是世袭制引起的;这些战争的产生不是由于争夺王位世袭权,就是由于世袭方式不完善,即承认摄政或儿皇制。拿英国来说,它的历史上也充满了同样的灾难。约克家族和兰加斯特家族争夺王位的战争历时整整一世纪;此后,其他性质相同的战争也反复发生。1715年和1745年的战争就属于这一类。争夺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席卷了几乎半个欧洲。荷兰的历次骚乱也是由省长世袭制所引起的。一个自称自由而采取世袭职位的政府,有如肉中之刺,非把脓汁挤掉不得安宁。

        但是,我还可以进一步把无论什么样的外国战争也归结到同一根源。永久性的王族利益是通过把罪恶的世袭继承加诸罪恶的君主制而建立起来的,其一贯目标在于领土与赋税。波兰虽然是一个国王由选举产生的君主国家,但它发生的战争比那些王位世袭的国家要少一些;而且其政府是唯一的一个自愿尝试(尽管程度有限)改善国家状况的政府。

        在约略谈了旧的或世袭制的政府的少数几个缺点之后,我们再来把它同新的或代议制的政府比较一下。

        代议制以社会和文明作为基础;以自然、理性和经验作为指导。

        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经验已经证明,要控制大自然对智能的分配是不可能的。大自然随心所欲地赋予人以智能。她按什么规律把智能撒播到人间,这对于人还是一个秘密,要想把人类的美貌与智慧用世袭术固定下来同样都是荒谬的。不论智慧是怎样构成的,它好像是一束没有种子的植物;如果它生长出来,可以加以培育,但却不能任意去生产。在社会的一般群众中总是有足够的智慧去实现一切目的;但就社会的各个部分而言,智慧却在不断改变位置。它今天体现在这个人身上,明天又体现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能轮番来到地球上的每一个家庭,然后又销声匿迹。

        自然界既然如此安排,政府也必须循此前进,否则,政府就会如我们看到的那样,退化为愚昧无知。因此,世袭制对人类的智慧正如它对人类的权利一样是互相抵触的;既荒谬又不公道。

        正如文坛要出最优秀的文艺作品,就得给天才作家以公平而又普遍的机会,政府的代议制要制订最明智的法律,就得尽其所能广罗人材。每当我想到倘若文学和一切科学也都成为世袭的,它们将会变得多么荒唐而微不足道,就不禁哑然失笑;我对各国政府的看法也是如此。一个世袭长官和一个世袭作家一样,都是不称职的。我不知道荷马和欧几里得有没有儿子:但是我敢说,假定他们有儿子,又留下了未竟之作,他们的儿子是不能续完这些著作的。

        看到那些曾经在各行各业中名闻遐迩的人物的后裔的情形,难道还需要更有力的例子来证明世袭政府的荒谬吗?后裔的德才截然相反的例子还嫌少吗?仿佛智能之潮尽可能远地流进某些渠道,然后舍弃了原来的路线,而在别的渠道里泛滥起来。世袭制建造权力的渠道,智慧之水却不愿在那里流通,这是多么不合理呀!让这种荒唐事儿继续下去,人就会永远自相矛盾;他可以把一个人奉为国王、元首或法官,实际上连选他当警察都不情愿。

        据一般的观察,好像革命可以创造各种人材;但实际上不过是把人材提拔出来。人头脑中有大量意识处于蛰伏状态,除非有什么东西促使他活动起来,就会在这种状态中同他一道进入坟墓。由于把社会的全部才能都发挥出来对社会是有好处的,政府就应当沉着而有规律地起用革命中一定会涌现的人才。

        在世袭政府死气沉沉的状态下,这一点是做不到的,这不仅是因为世袭政府不要人才,而且还极力使人才麻木不仁。当国民的心智被对其政府的诸如世袭继承制等政治迷信压服时,它就对其他一切主体与客体失去相当一大部分力量。世袭继承制要求人们对愚昧就象对智慧一样地服从,而一旦心智使自己表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尊崇,它就降低到成年的智力水平之下。它只是在小事情上堪称伟大。它背叛自己,将鼓励去了解真情的感觉加以扼杀。

        虽然古代的政府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人类处境的一幅悲惨画面,可是有一个政府却与众不同。我指的是雅典人的民主制。在那个了不起的伟大民族身上,值得赞扬的地方多,应该谴责的地方少,这是古往今来历史上所没有的。

        柏克先生对政府的组成原则知道得实在太少,以致把民主制和代议制混为一谈。古代的民主制国家根本不知代议制为何物。按照这种民主制,大多数人会集在一起,以第一人称制订法律(从文法上来说)。简单的民主制不过是古代人的公共会堂。它既体现政府的公有原则,又体现了政府的形式。

        当这些民主国家的人口增长和领土扩大之后,这种简单的民主形式就行不通了;由于不知有代议制,结果它们不是突然退化为君主制,就是被当时存在的那种君主制国家并吞。要是代议制象今天这样为当时人所熟知,就没有理由认为现在称之为君主制或贵族制的政府会破门而出。只是由于社会变得人口太多和幅员太大,不适合于简单的民主形式,而又缺乏把它的各部分统一起来的办法,再加上世界其他部分的牧民分散独居,才使得那些不自然的政府体制有机可乘。

        由于有必要清除在政府问题上存在的各种错误言论,我将进一步对另一些论点加以评论。

        辱骂他们称之为的共和政体,这是廷臣和宫廷政府一贯的政治手腕;但究竟什么是共和政体,他们却从来不想说明。现在,就让我们在这方面稍稍考察一下。

        民主制、贵族制、君主制和现在所说的代议制,是政府仅有的几种体制。

        所谓共和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政府体制。它完全体现了政府应当据以建立与行使的宗旨、理由和目标:res-publica意为公共事务或公共利益;或可直译为公共的事。这个词儿原来的含义很好,指的是政府应有的性质和职责;从这个意义来说,它自然同君主国这个词儿对立。君主国原来的含义很坏,指的是个人擅权,在行使这种权力时,目标是他本人,而不是公众。

        任何一个政府,如果不按共和国的原则办事,或者换句话说,不以公众的利益作为其独一无二的目的,都不是好政府。共和政府是为了个人和集体的公共利益而建立和工作的政府。它无需同任何特定的形式相联系,但是它却很自然地同代议的形式结合起来,因为代仪制最适合于达到国民要付出代价来支持的目标。

        各种不同形式的政府总是自命为共和政府。波兰自称为共和国,实际上是世袭贵族制,国王是由选举产生。荷兰也自称为共和国,实际上主要是贵族制,省长是世袭的。全部建立在代议制基础上的美国政府才是在性质上和实践上现存的唯一真正共和国。它的政府的目的只是处理国家的公共事务,因此它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国;而且美国人已经注意到他们政府的目的应该永远是这个而不是另一个,他们抵制一切世袭的东西,把政府仅仅建立在代议制基础上。

        那些说共和国这种政府体制不适用于幅员广大的国家的人,首先是把政府的职责误认为政府的体制;因为res-publica对无论多大领土和多少人口都是适用的。其次,如果他们是指体制而言,指的乃是象古代民主制那样一种政府体制,即简单的民主形式,这种形式是不具备代议性质的。因此,问题不在于共和国的范围不能扩大,而在于它不能在简单的民主形式基础上扩大;这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一个问题:在共和国变得领土过大和人口过多而不适用于简单的民主形式之后,什么是管理这个res-publlca。或国家的公共事务的最好的政府体制呢?

        这个政府体制不能是君主制,因为君主制受到的反对同简单的民主制所受到的反对程度相同。

        也许可以由个人订出一套原则,幅员无论多么广大的国家都可以根据这些原则来建立政府。这无非是根据个人的能力开动脑筋的结果。但是,把那些原则付诸实践,运用于一个国家的为数众多的各种情况,如农业、制造业、手工业、商业等等,却需要另一种识知,这种知识只能从社会各部分取得。

        这是实际知识的综合,非个人所能独有;因此,在实用上,君主制由于知识不足所受的限制同民主制由于人口增加所受的限制一样大。一个因领土扩大而趋于混乱;另一个则变得愚昧无能,所有大的君主国就是明证。因此,君主制不能代替民主制,因为它同样不合适。

        一旦君主制成为世袭的,就更不行了。因为世袭制是杜绝知识最有效的一种形式。具有高度民主意识的人不会甘受儿童和白痴以及形形色色下贱角色的统治,后者参加了这种十足兽性的体制,简直是理性与人类的奇耻大辱。

        至于贵族制,它同君主制具有同样的罪恶和短处,只是在起用人才方面,从人数比例看,机会要多一些,但是在人才的合理使用方面还是没有保障。①把君主制和贵族制同原始的简单民主制相提并论,就提供了政府得以大规模创始的真正论据。简单民主制不能扩大,不是由于它的原则,而是由于它的形式不利:而君主制和贵族制则是由于无能。那么,把民主制作为基础保留下来,同时摈弃腐败的君主制和贵族制,代议制就应运而生,并立即弥补简单民主制在形式上的各种缺陷以及其他两种体制在知识方面的无能。

    ①关于贵族制的特征,读者可参阅《人权论》第一部分第62页(即本中文版第169页。——译者)。——作者

        简单的民主制是社会不借助辅助手段而自己管理自己。把代议制同民主制结合起来,就可以获得一种能够容纳和联合一切不同利益和不同大小的领土与不同数量的人口的政府体制;而这种体制在效力方面也胜过世袭政府,正如文坛胜过世袭文学一样。

        美国政府就是建立在这种体制之上的。它把代议制同民主制结合起来。

        它用一种在所有情况下都同原则的分量相称的尺度把形式固定下来。雅典人小规模实行过的,美国将大规模推行。一个是古代社会的奇迹;另一个则正在成为现代社会人人赞美的目标和典范。这是所有的政府形式中最容易理解和最合适的一种,并且马上可以把世袭制的愚昧和不稳以及简单民主制的不利一扫而空。

        代议制一经推行,立刻就能在那么广大的国土上和利害圈子里奏效,再要设计出一种象它那样的政府体制,是不可能的。法国尽管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在这种浩瀚无际的制度中,不过区区一个小点。甚至在领土有限的国

    家中,代议制也比简单的民主制可取。雅典如采用代议制,就会胜过原有的民主制。

        那个叫做政府的,或毋宁认为应当是政府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使社会各部分团结的一个中心。要做到这点,除了采用能增进社会的各种利益的代议制以外,别无他法。代议制集中了社会各部分和整体的利益所必需的知识。

        它使政府始终处于成熟的状态。正如已经看到的那样,它永远不年青,也永远不老。它既不年幼无知,也不老朽昏聩。它从不躺在摇篮里,也从来不拄拐杖。它不让知识和权力脱节,而且正如政府所应当的那样,摆脱了一切个人的偶然性,因而比所谓的君主制优越。

        一个国家不是一个其形象可用人体来代表的主体,而是象包含在一个圆圈以内的主体,有一个共同的中心,所有的半径都在那里会合;这个中心就是由代议制形成的。把代议制同所谓的君主制相结合,政府就会不伦不类。

        代议制本身便是一个国家的被委派的君主制,它不能同别人分享权力而贬低自己。

        柏克先生在他的议会演说和着作中曾经有两三次用了一些调子好听而毫无意义的话语。在谈到政府时,他说:“用君主制为基础而以共和制为纠正的手段,要比以共和制为基础而以君主制为纠正的手段来得好。”如果他的意思是说,以智慧去纠正愚昧比以愚昧去纠正智慧为好,我就不想同他辩论,而只想对他说,把愚昧统统扫除掉可要好得多了。

        但是柏克先生称为的君主制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可以来解释一下吗?

        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代议制是什么,懂得它必须把各种组织和才能兼收并蓄,但君主制对这些美质有什么保证呢?或者说,当君主是个小孩时,哪里还有什么智慧可言呢?他对政府懂得什么?这时究竟谁是君主,或者说哪里还有什么君主制?如果君主要由摄政来代劳,那就未免太滑稽了。摄政是一种虚假的共和制,整个君主制也就不值一提。它是一种希奇古怪想象不出的东西。

        它完全没有政府所应有的那种稳定性。每一次继承就是一次革命,每一次摄政是一次反革命。整个君主制乃是一幅宫廷不断搞阴谋诡计的图景,柏克先生本人就是一例。要使君主制符合政府的需要,下一个继承人生下来就不应是个孩子,而应该立刻是个成人,而且还应当是一个所罗门。要国家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并使政府中断,这真是荒谬绝伦。

        不论我是所见过微还是了解过多而不易受骗;不论我是过于自豪还是过于自卑,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缘故,这都不成问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所谓的君主制,在我看来总归是可鄙而又愚不可及。我把它比作一种隐藏在幕后的东西,四周喧哗忙乱,表面上却庄严肃穆,但如果幕布偶然打开,大伙看到它的真相,就会捧腹大笑。

        在代议制政府中,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代议制象国民本身那样,在身心两方面都具有无穷的力量,并以正直和威严的姿态出现在世界舞台上。不论有什么优缺点,全都一目了然。它不靠欺诈和玄秘生存,也不凭漂亮话和诡辩办事;但它灌输一种开诚布公的语言,这种语言使人理解而深受感动。

        我们必须闭眼无视理智,我们必须卑鄙地降低悟性,才能不看到那所谓君主政府做的蠢事。大自然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但是君主制这种政府形式却违反自然。它把人类智能的发展颠倒了。它让长者受幼儿管制,智者受愚人管制。

        与此相反,代议制则始终同大自然的秩序和规律并行不悖,并且在各方面与人的理性相适应。例如:

        在美国联邦政府里,授予美国总统的权力要比投予任何其他国会议员的权力大。因此,三十五岁以下的人不能当选总统。人到了这个年龄,判断力已臻成熟,对于人和事有充分了解,而国家对他也已有所了解。但是,按照君主制(每个人出世后在人类智能抽彩中获奖的种种侥幸性除外),下一个继承人,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满十八岁,就可以成为国家或政府的首脑。

        难道这是明智之举吗?这能同一国国民天然的尊严和丈夫气概相适应吗?这样一个孩儿配称国父吗?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要到二十一岁才成年。在此之前,不能让他管理一英亩土地,或祖宗遗留下来的一群羊或一窝猪;可是说来多么怪,十八岁就居然让他去治理一个国家。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君主制显然(至少对于我个人)完全是一个骗局,不过是诈取金钱的宫廷诡计。在合理的代议制政府基础上,不可能开出象君主制这个骗局所容许的数额那么巨大的费用单。政府本身并不是一个花费大的机构。正如我已经讲过的那样,建立在代议制基础上的美国联邦政府,其国土面积比英国将近大十倍,其全部经费不过六十万美元,等于十三万五千镑。

        我想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把欧洲各国国王的品德同华盛顿将军的品德相提并论。然而,在法国,同样在英国,为了供养一个人,仅王室费用就比美国联邦政府的全部经费多八倍。要找到说明这种情况的理由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多数美国人,尤其是穷人,要比大多数法国人或英国人交得起税。

        然而,实际情况是,代议制把大量关于政府问题的知识普及全国,从而扫除了愚昧,杜绝了欺骗。在此基础上无法施展宫廷的鬼域伎俩。这里没有秘密;也无从产生秘密。那些不当代表的人对事情的性质了解得就同当代表的一样透彻。故意卖弄玄虚会遭到讥笑。国家不能有什么秘密,而宫廷的秘密,正如个人的秘密一样,总是它们的短处。

        在代议制下,随便做哪一件事都必须把道理向公众说清楚。每一个人都是政府的经管人,把了解政府情况看作是他份内之事。这关系到他的利益,因为政府的所作所为影响到他的财产。他审查政府的费用,并比较其利弊;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采取盲目跟从其他政府称为“领袖”的那种奴才作风。

        只有堵塞了人的悟性,使他相信政府了不起和不可思议,才能攫取超额的税收。君主制百般盘算,就是要达到这个日的。这是政府的教皇制度,一种用来逗弄愚人,叫他们乖乖交税的手段。

        严格地说,一个自由国家的政府不在于人,而在于法律。制订法律无需巨大的费用;法律执行了,整个文官政府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其他一切统统是官廷的巧机关。

     第四章  关于宪法-1

        当人们谈到宪法和政府时,他们指的显然是两种各不相同的东西;否则这两个名词的用法为什么各不相同呢?宪法并不是政府的法令,而是人民组成政府的法令:政府如果没有宪法就成了一种无权的权力了。

        一切管理国家的权力必定有个开端。它不是授予的就是僭取的。此外别无来源。一切授予的权力都是委托,一切僭取的权力都是篡夺。时光并不能改变二者的性质。

        在考察这一问题时,美国的情景宛如在世界开创时期那样呈现在人们面前,我们对政府起源的考察也可以通过当代发生的事情找到一条捷径。我们无需到古时阴暗的角落里去寻找材料,也不必冒险去胡乱猜测。我们一下子就被带到能看清政府初创的地点,好象我们曾经生活在创始期一样。没有被阴谋诡计或传统的错误弄得残缺不全的真实书卷——不是历史的书卷而是事实的书卷——就直接摆在我们面前。

        我想在这里简要地阐述一下美国宪法的起源:这样,宪法与政府之间的区别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不妨提醒一下读者,美利坚合众国包括十三个州,在1776年7月4日宣布独立后,每一个州都成立了自己的政府。每一个州在组成自己的政府时都脱离其余各州独自行动;但是同一总的原则却全国通用。在许多州政府组成之后,就着手组织联邦政府,这个政府管理全国一切有关全体利益的事务,同时处理各州之间相互往来或对外事宜。我想先举一个州政府(宾夕法尼亚州政府)为例,然后再谈联邦政府。

        宾夕法尼亚州虽然面积同英国差不多,当时却只分为十二个县。在刚同英国政府发生争执的时候,每一个县都已经选举出一个委员会;由于费城——它也没有自己的委员会——是情报最集中的地点,它于是成为同好几个县委员会联络的中心。等到有必要着手成立政府时,费城委员会就提议在该城召开各县委员会大会,这个大会于1776年7月底举行。

        虽然这些县委员会当初是由人民选举的,但选举的目的并不是专门为了制订宪法,也不曾授予它们这样的权力;由于按照美国的权利观点,这些委员会不能擅自行使这样的权力,它们只能就此事进行协商,并开始一系列的工作。因此,与会者仅限于说明情况,并向各县建议,每县选举六名代表赴费城出席代表大会,这些代表有权起草宪法并将其提交公众讨论。这次会议——本杰明·富兰克林担任会议主席——在讨论并一致通过一部宪法之后,就下令予以公布,不是作为已成事实,而是提供全体人民讨论,征求赞成或反对意见,然后休会到一定的时间。休会期满,又重新开会,由于这时民意已一致赞同宪法,这部宪法就根据人民的权力予以签署、盖章和公布,并将原本作为档案保藏起来。然后会议规定了普选组成政府的代表的日期和时间;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会议就解散了,代表们各自回到他们的老家去于他们的本行。

        这部宪法中首先制订了一项人权宣言;其次规定了政府应有的形式及其应有的权力——高等法院和陪审员的权力——选举的方式和代表与选民人数的比例——每届代表大会的期限,以一年为期——征税的方式与公款支出的核算——公务人员的委任等等。

        政府要保证这部宪法实施,不得任意更改或违反其中任何一条。这部宪法对政府来说就是法律。但是由于排除经验的教益是不明智的、同时也是为了防止错上加错——如果发现任何错误的话——以及使政府随时与该州的形势协调一致,宪法规定每过七年应选举一次代表大会来修改宪法,如果有必要的话,将其中的条文加以更改、增订或废除。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有条不紊的程序——政府公布一部根据人民意愿制订的宪法;这部宪法不仅是一种权力,而且是一种对政府加以控制的法律。

        它是这个州的政治圣经。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宪法。政府人员则人手一册;每当对一项法案的原则或对任何一种权力的应用范围有争论时,政府人员便从口袋里取出这本印就的宪法,把有关争议中的事情的章节念一遍,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在举出一个州为例后,我再来说明一下美国联邦宪法提出和形成的过程。

        国会在1774年9月和1775年5月召开的头两次会,不过是一些地方性的即后来的州的立法机关的代表会议;而且除经公认的和作为一个公共团体所必需具有的权力外,别无其他权力。一切有关美国内政的问题,国会只向地方议会提出建议,由它们任意取舍,国会一点都不强迫;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国会比任何一个欧洲的政府受到更加真诚的爱戴和服从。这个例子象法国国民议会的例子一样足以表明,政府的力量并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国民的爱戴以及人民觉得支持它是有好处的。如果不具备这个条件,政府就无异是儿童掌权,它虽然象法国的旧政府那样,可以鱼肉人民于一时,但最后只能促使自己倒台。

        在《独立宣言》发表后,就可以规定和确立国会的权力了,因为这是符合代议制政府据以建立的原则的。至于这种权力应当比当时自会任意行使的权力大还是小,那是另一回事。这只不过是措施是否正确的问题。

        为了这一目的,提出了叫做邦联条款的法案——这是一种不完善的联邦宪法——经过长时期的审议之后,于1781年通过。这项法案并不是国会的法案,因为它是同代议制政府关于一个团体不应赋予它自己以权力的原则相抵触的。国会先通知各州,它认为必须赋予邦联哪些权力,以便邦联能履行需要它履行的职责;各州彼此取得一致意见后,就将这些权力集中于国会。

        不妨指出,在这两个例子里(一个是宾夕法尼亚的例子,另一个是美国的例子),并不存在以人民为一方和以政府为另一方之间的契约概念。人民之间相互产生并组成一个政府,这就是契约。认为任何政府都能作为同全体人民订立契约的一方,等于承认政府在能够取得存在的权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人民与那些行使政府职权的人之间唯一能够发生契约关系,乃是在人民选中和雇用这些人并付给他们报酬之后。

        政府不是任何人或任何一群人为了谋利就有权利去开设或经营的店铺,而完全是一种信托,人们给它这种信托,也可以随时收回。政府本身并不拥有权利,只负有义务。

        在举出一部宪法最初形成的两个例子之后,我想说明一下自它们制订以来所发生的变化。

        经验证明,由各州宪法授予各州政府的权力过大,而由邦联条款授予邦联政府的权力则过小。这个缺点不在于原则,而在于权力的分配。

        许多小册子和报纸刊登了关于改组邦联政府的适当性和必要性的问题的文章。通过报刊和会谈进行了一段时候的公开讨论之后,弗吉尼亚州感到贸易方面有些不便,提议召开一次大陆会议;结果,由五六个州议会派出代表于1786年在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市举行会议。这次会议鉴于本身不具备从事改革的充分权力,只就这一措施的适当性发表了一般的意见,并建议于次年召开一次由全国所有各州参加的大会。

        这个大会于1787年5月在费城召开,华盛顿将军当选主席。他当时同任何州政府或国会都没有关系。独立战争一结束,他就解甲归田,过着平民的生活。

        大会深入讨论了所有的问题;在进行了种种辩论和调查研究之后,就联邦宪法的各部分取得了一致意见,下一步就是如何批准和实施这部宪法了。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并不象一般廷臣那样去迎请一个荷兰省长或一个德国选侯;而是把整个事宜交给这个国家的民意和利益去决定。

        他们首先指示应将这部拟定了的宪法公布。其次,他们指示各州选出一个会议来专门研讨这部宪法,加以批准或否决;并指示一经任何九个州认可与批准,这些州就应立即着手按比例选举他们的新联邦政府议员;这时新的联邦政府①应开始工作,旧联邦政府②就此结束。

        据此,有几个州就着手选举它们的代表会议。其中有些会议以压倒多数批准了宪法,有两、三个州则一致通过。其他几个州的代表会议发生了许多争论和意见分歧。在波士顿召开的马萨诸塞州的代表会议,大约三百人中,占多数的不过比半数多十九或二十人;但是代议制政府的特点正就是心平气和地按多数决定一切问题。在马萨诸塞州代表会议的辩论结束并付诸表决之后,那些投票反对的议员起立宣称:“虽然他们对宪法有过争议并投票反对,因为他们对宪法某些部分的看法与别的议员不同;然而,鉴于表决的结果赞成这个拟定了的宪法,他们就应该用实际行动支持宪法,就象投过赞成票一样。”

        一经九个州一致同意(其余各州在选出州代表会议之后也接连表示同意),邦联政府的旧结构就被撤销,新联邦政府成立,由华盛顿将军任总统。

        在此我不禁要指出,这位先生的品德和贡献足以使所有这些叫做国王的人汗颜。当这些家伙从人们的血汗劳动中攫取同他们的能力和贡献毫不相称的巨额薪俸时,华盛顿将军却在尽其所能作出一切贡献,而不要任何金钱酬报。

        他担任总可令时不要酬报,担任总统时也不要。

        新联邦宪法生效之后,宾夕法尼亚州感到它自己的宪法的某些地方需要修改,因而选出了一个州制宪会议。拟就的修改条文公布出来了,人民一致同意,这些条文就宣告生效。

        在制订或修改这些宪法的过程中,很少或根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情的正常进展并未受阻挠,得益却很大。对一国的绝大多数人民来说,事情错了把它纠正过来,总要比让它继续错下去来得好;而公共事务经过公开辩论和自由公断之后,是不会作出错误的决定的,除非决定得太仓促。

        在修改宪法的两个例子中,当时的政府都没有参与。在关于宪法的形成或修改的原则或方式的辩论中,政府无权使自己作为辩论的一方。宪法(政府是由宪法产生的)并不是为了那些行使政府职权的人的利益而拟订的。对所有这些事情,有权作出决定和采取行动的是那些出钱的人而不是那些得钱①即1789年根据新宪法建立的以乔治·华盛顿为首任总统的联邦政府。——译者

        ②即1781—1789年间的邦联政府。——译者

        的人。

        宪法归一国国民所有,而不是执政者所有。美国所有的宪法部宣称建立在人民的权力之上。在法国,用国民而不用人民这个字眼;但就这两个国家而言,宪法总是居于政府之前,而且始终是同政府区别开的。

        不难看出,在英国,除国家外凡事都有章程。每一个社会团体成立,先要对一些原始条例取得一致意见,然后整理成文,这就是该社团的章程。然后,它就按章程中所规定的职权委派一些办事人员,该社团的管理工作就开始了。这些办事人员不论其职称如何,都无权对原始条文加以增添、修改或删减。这种权力只属于章程制订者所有。

        由于不懂得宪法与政府之间的区别,约翰逊博士以及所有象他这一类的作家总是把他们自己弄糊涂。他们当然知道在某个地方必然存在着一种管辖的权力。他们就把这种权力给予执政的人,而不是给予国民制订的宪法。如果把权力给予宪法,它就会受到国民的支持,自然的和政治上的管辖权也就合而为一。政府颁布的法令只能把人们作为个别的人来管辖,而国民通过宪法却可以管辖整个政府,而且天然有能力这样做。因此,最后的管辖权和最初的制宪权乃是同一种权力。

        约翰逊博士当然不能在任何有宪法的国家里提出这样的立场:他本人就证明英国根本没有宪法。可是,有一个问题也许值得提出来研究一下:既然没有什么宪法,又怎么会普遍地认为是有宪法的呢。

        要解答这个问题,必须从两方面来考虑宪法:——首先是从建立政府并赋予它以种种权力方面,其次是从调整和限制所赋予的权力方面。

        倘若我们从诺曼底的威廉开始考察,我们就会发现,英国政府原本是一种靠侵略和征服这个国家而建立的暴政。承认了这一点,就可以看到,这个国家在不同时期为减轻暴政,使它不致于那么不堪忍受所作的努力,一向是归功于宪法的。

        所谓的大宪章(它现在象一部同时代的年鉴),不过是迫使政府放弃它所掌握的一部分权力。它并不象宪法那样创立权力并把权力赋予政府;而至多是具有一种收复政权的性质,但并不是宪法;因为如果英国也象法国推翻专制主义那样彻底取消了篡夺来的权力,那它当时就会制订出一部宪法来。

        爱德华王朝和亨利王朝,直至斯图亚特玉朝开始的历史提供了数不清的在国民限制的范围内所能实行的暴政的例子。斯图亚特王朝曾力图超越这些限制,其命运是众所周知的。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我们看不到宪法,而只看到对篡夺的权力所施加的限制。

        ①此后,来自同一家族并自称血统相同的另一个威廉获得了王位;对詹姆斯和威廉这两害,国民选取了他们认为较轻的一个;因为,根据当时情况,①这一段和以下三段组成首席检察官起诉书的第三部分,西蒙兹版略去并附有如下说明:“以下在原版第五十二页有四段文字,占有象本版同样紧凑的字体约十八行。这些段落继续论证对最初篡夺来的权力的限制怎样被误认为宪法。但是由于这些段落已收入起诉报告,当起诉结束后将在诉状上公开发表,故此处不再逐句引用,只有第一段放在附注里,以表明原告一方的真意以及从原着中选供起诉的是哪些东西。注意——为起诉目的从原着中摘取的若干段落不到如本版同样字体的两页,这些段落凡在原版中出现的本版均加以指出。”在注释中引用了第一段之后,潘恩接着说:“请问:原告是想否认爱德华王朝和亨利王朝推行暴政的事例吗?他是想否认斯图亚特王朝力图超越国民所规定的限制吗?他是想证明凡是说他们这样做过的人就是诽谤吗?”——原编者

        非接受一个不可。于是出现了叫做“权利法案”

        ②的法案。这个法案不是政府各部门为了瓜分权力、利益和特权所作的交易又是什么?你可以到手这么多,其余的都归我;至于国民,这个法案说,你们可以有请愿权,这就是你们的一份。既然如此,“权利法案”还不如叫做邪恶法案和侮蔑法案更恰当些。至于所谓的自由议会,则是一种先自行成立、然后产生由它去行使的权力的东西。少数人集合在一起,并用那个名称来称呼自己。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根本不是选举产生的,没有一个人是为此目的选举的。

        从威廉执政时起,一种类型的政府从这个联合权利法案产生出来了;而且由于汉诺威王室继位由沃尔波尔执政所带来的政治腐败,这种情况更是变本加厉,以致只能称之为专制立法。尽管各个部分可以互相掣时,整个政权却不受任何约束;它唯一承认的权利是请愿权。那么,哪里还有什么授予或限制权力的宪法可言呢?并不因为政府的一部分是由选举产生的就可以使它少专制一些,如果当选的人后来作为议会议员拥有无限权力的活。在这种情况下,选举便同代议制分开,候选人也就是专制主义的候选人了。

        我不能相信,任何一国国民在考虑自身的权利时会想到把这些东西叫做宪法,如果宪法的叫喊声不是由政府发出的话。宪法这个词由于记录在议会的演说辞中,就象张贴在百叶窗和门柱上的“厌烦”和“嘲弄”等词语一样流行起来;但是,不论宪法在别的方面是什么东西,它却无疑是历来发明的最多产的收税机器。法国在新宪法下每人纳税不到十三先令①,而英国在所谓现在宪法下,每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儿童)要纳税四十八先令六便士,总共将近一千七百万镑,为数达一百万以上的征税费用还不算在内。

        在象英国这样一个国家里,全部民政工作由市和郡通过区长、市长、季度法庭、陪审团和巡回审判员执行,无需烦劳所谓的政府,除法官的薪俸外任何其他费用都无需从国库支付,因此,怎么能使用这样大量的税收,实在令人不解。甚至这个国家的内部防卫费用也不由国库支付。在各种情况下,不论是真是假,总是不断依赖新的同情和新的捐税。这就无怪乎要把一架对宫廷拥护者如此有利的政府机器捧上天了。无怪乎圣·詹姆斯或圣·斯蒂芬之流要同宪法的不断呼声起共鸣了!无怪乎法国革命要遭到非难,共和国要受到谴责了!英国的红皮书象法国的红皮书一样会说明其原因的。

        ①现在,作为消遣,我想对柏克先生提一、两点意见,我要请他原谅我好久没有理睬他了。

        他在关于加拿大宪法法案的演说中说道:“美国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象《人权论》这样荒谬的学说。”

        柏克先生可真是一个勇于设想的人,他提出的论断和前提是如此缺乏判断力,以致不用我们费力去研究哲学或政治学的原则,仅仅这些话所得出的②“权利法案”系1689年颁布的英国资产阶级确立君主立宪制的宪法性文件之一,法案限制了王权,保障了资产阶级和新贵族的权力。——译者

        ①法国今年征税总数为三亿利弗,等于一千二百五十万镑;临时税估计为三百万铅,两者合计一千五百五十万镑;这个数目,按两千四百万人口分摊,每人不到十三先令。法国自革命以来已经减了税,每年减少将近九百万镑。在革命前,巴黎市对所有进入市内的东西交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关税。这种税款是在各城门口征收的。去年5月1日取消了这种税,城门也拆掉了。——作者

        ①法国称为“红皮书”的同英国的宫廷日程表并不完全相同,但是已足够表明极大部分的税款是怎样挥霍掉的。——作者

        逻辑结论就是荒谬可笑的。例如:

        按柏克先生的说法,倘若政府不是建立在人的权利上,而是建立在无论什么样的权利上,那么,政府结果就必需建立在某种不是人的东西的权利上。

        那么,这种东西又是什么呢?

        总的说来,地球上除了人和野兽之外,再没有其他动物;在只有两种东西而必需采取其一的情况下,无论否定哪一种,也就等于肯定另一种;所以,柏克先生通过论证反对人的权利,证明他是赞成野兽的;从而也就证明政府是野兽;而且,由于难易有时是可以互相说明问题的,我们现在懂得了把野兽保养在伦敦塔中的原由;因为它们唯一的用处当然就在于展示政府的起源。它们处于宪法的地位。啊!约翰牛①,你因为不是野兽而丧失了多少荣誉呀。按照柏克先生的体制,你得一辈子呆在伦敦塔里。

        如果柏克先生提出的论据还不足以使人认真对待的话,那么,错处也多半在于他而不在于我;而且,由于我愿意因为出言不逊而向读者道歉,我希望柏克先生也因惹出这件事而表示歉意。

        在向柏克先生致敬表示没有忘记他之后,我再回到本题上来。

        由于缺乏一部宪法来限制与调节权力的疯狂冲动,英国的许多法律是蛮不讲理的,而且这些法律的实施也是含糊不清而又成问题的。

        英格兰政府(我宁愿用这个名字而不愿称之为英国政府)的注意力,自从它同德国发生政治关系以来,似乎已完全醉心于对外事务和增税手段,好象它就是专门为这两个目的而存在似的。国内事务被忽视了;正式的法律就更淡不到了②。

    ①约翰牛系英国或英国人的绰号。②这一段是对潘恩起诉书中的第四条。——原编者

        现在几乎每件事都必需由某一先例来决定,不论这个先例是好是坏,也不论是否应用适当;这种作法如此普遍,叫人疑心它是否起因于一种比乍看起来更加深谋远虑的政策。

        自美国革命以来,尤其是自法国革命以来,这种宣扬按照引自那些事件发生之前的时代与环境的先例办事的学说已经成为英国政府的蓄意做法。大多数的先例是以适得其反的原则和见解为依据的;而且这些先例的时间越早就越不可靠。但如果把那些先例同对古物由迷信引起的敬畏联系起来,正如僧侣指着圣徒的遗物称之为神物,大多数人就会受骗堕入圈套。现在各国政府的所作所为好像是唯恐启发人动一点脑筋。它们俏悄地领着他走向先例的坟墓,以便麻木他的才智并将他的注意力从革命的场地引开。它们感到他迈向知识的速度比它们所希望的要快,而他们按先例办事的政策就是他们心怀恐惧的标志。这种政治上的教皇制,象古时候的教会教皇制一样,曾经盛极一时,现在正加速趋于灭亡。破烂的遗物和过时的先例,僧侣和君主,都将同归于尽。

        按先例办事而不顾先例的原则如何的政府是一种坏透了的政府。在许多情况下,应当把先例作为殷鉴,而不应作为范例,要避免而不要仿效;但事实适得其反,先例被照单全收,并立即拿来当宪法和法律来使用。

        按先例办事要末是一种使人处于愚昧状态的政策,要末就是实际上承认政府由于年老而智能退化,只能拄着先例的拐杖蹒跚而行。那些本应被认为比前人聪明而感到自豪的人,怎么看上去只不过是象一群丧失了头脑的幽灵呢?对待古代的态度是多么奇怪呀!为了某种目的,可以把古代说成是黑暗和愚昧的时代,可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它又一跃而为光明睿智。

        如果信奉按先例办事的学说,政府的费用就无需照旧。干吗要花那么多的钱给什么事也不做的人呢?如果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有了先例,立法就没有必要了,先例象一部字典一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此,政府要未是已经年老昏聩,需要革新,要末就是发挥它的聪明才智的大好时机已经到来。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全欧洲特别是英国出现一种国民与政府背道而驰的怪现象——一个是向前看,另一个是向后看。如果政府继续按先例办事,国民则继续进行改革,它们最后必将趋于决裂;它们越快而且越文明地解决这个问题就越好①。

        在一般地谈论了与实际政府不同的宪法之后,我们再进一步来研究宪法的各个组成部分。

        对这个问题比对整个宪法问题意见更加分歧。一个国家照理应当有一部宪法来指导它的政府,这是一个除廷臣外所有的人都会同意的简单的问题。

        只是在宪法的组成方面,问题和意见才多了。

        可是,这个困难象任何别的困难一样,只要加以正确理解就可以克服。

        首先,一国国民具有制订宪法的权利。

        一国国民是否一开始就能以最恰当的方式去行使这一权利,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按照它的判断力来行使这一权利;而且只要一直这样做下去,一切错误到头来都会得到改正。

        一旦这种权利在一个国家中确立了之后,就不怕它被利用来损害它自己。因为国民对错误是不感兴趣的。

        尽管美国所有的宪法都是依据一个总的原则,但在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或在它们分配给现政府的权力方面,却没有两部宪法是完全相同的。有的宪法规定得多些,有的则简单些。在制订宪法时,首先必须考虑成立政府的目的何在?其次,什么是实现那些目的的最好而又最省的方法?

        政府不过是一个全国性的组织,其日的在于为全体国民——个人的和集体的——造福。每个人都希望和平而又安全地并以尽可能少的费用来从事他的工作,享受他的劳动果实和财产所得。这一点作到,成立政府的全部目的也就达到了。

        通常总是把政府分为三大部门来加以探讨。这就是立法、行政和司法。

        但是,如果我们的判断力不受名目繁多的术语的习惯牵制,我们就可以知道文官政府只由两部分权力组成,即立法或制订法律的权力和执行或实施法律的权力。因此,文官政府的一切事务都隶属于这两个部门中的一个或另一个。

        至于执行法律即司法权,严格和确切他讲,乃是每个国家的行政权。任何人都必须诉诸于这种权,也就是这种权使法律得以执行;此外我们对法律①英国在农业、手工业,制造业和商业方面的进步是在违背政府按先例办事的精神的情况下获得的,全靠个人创办的企业和工业以及他们为数众多的联合组织,政府对它们(套句俗话)是一毛不拔的。当一个人在计划或执行改进工作时,根本不把政府放在心里,也不问谁在政府里,谁不在政府里;他对政府所抱的全部希望就是政府不要去管他。三、四家非常愚蠢的官方报纸总是不断地伤害国民的进取精神,把进步归功于某一个大臣。它们也可以煞有介事地把这本书归功于某一个大臣。——作者

        的正式执行再没有其他明确的概念。在英国,同样也在美国和法国,这种权力由地方行政官开始行使,一直上溯到司法机关所属一切法院。

        把君主政体叫做行政权究竟用意何在,这一点我想让廷臣们去解释。这不过是政府用来推行其法令的一个名义;再没有其他任何名义适合这个目的。在这方面,法律并没有多少权力。法律必须靠原则的公正以及国民对它感兴趣才能获得支持;如果法律另有所求,那就表明政府的制度有毛病。凡是难以执行的法律,一般都不是好的法律。

        至于行使立法权的机构,不同国家采取不同方式。美国一般系由两院组成。法国则只有一个院,但是两个国家推行的全是代议制。

        问题在于,人类由于受到僭取的权力的长期残暴统治,很少有机会对政府的各种模式与原则作必要的试验以找出其中最好的一种,以致直到今天人们对政府才开始有所认识,但对于许多细节仍缺乏经验去加以确定。

        对两院制提出的反对理由是:第一,整个立法机构的各部分缺乏一致性,因为在对某一问题通过投票作出最后决定时,该问题对该整体来说,这时还在进行审议中,结果就很容易接受新的解释。

        第二,两院作为独立的机构各自投票表决,这就总是有可能出现少数支配多数的情况(实际上也往往如此),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达到非常不合理的程度。

        第三,两院任意相互进行制约或控制也是不合理的;因为无法根据公正的代议制原则,来证明一个院比另一个院要高明些。它们可能制约得对,也可能制约得不对——因此把权力交付给我们不能同时给以智慧去运用这种权力而且也不能保证权力得到正确运用的机构。这就至少是等于提出了危险的预告①。

        对一院制的反对理由是,它常常会过快地做出有碍自己声誉之事。但是也应当记住,如果有一部宪法来规定权力并订出几条立法机构据以行事的原则,那就已经有了一种制约办法,比任何其他制约办法都更有效,实行起来也更为有力。例如:如果有一项类似英国议会在乔治一世即位时通过成为法令的议案——该议案要求延长议会集会期限——提到任何一个美国立法机构面前,美国宪法中就有条文加以限制,意为:到此为止,勿再超过。

        为了消除对一院制的反对——其理由是行动过于匆促鲁莽——同时又避①至于说到两院——英国议会就是由两院组成的——它们似乎被有效地收买而合为一体了,并且作为一个立法机构已经失去它自己的特性。不论谁在什么时候当首相,就象用鸦片棒似的轻轻碰它一下,它就迷迷糊糊地服从了。但是如果我们看一看这两个院各自的能力,就可以看出其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致暴露出把权力交给无确实的判断力去运用的那个院之不合理。英国代议制的状况尽管不行,同称为贵族院的比起来却健康得多;而且人们对这个浑名贵族的院漠不关心,任何时候都不去过问它在干什么。看来,它被收买的程度最严重,而且同国民的普遍利益离得最远。在关于参预俄土战争的辩论中,贵族院里表示赞成的多数达九十多票,而另一个院人数多一倍以上,多数则为六十三票。关于陪审团权利的福克斯先生法案的进行情况,也值得引起注意。那些叫做贵族的人并不是该法案的目标。他们获得的特权已经比该法案给予别人的还要多。他们自己就是陪审团,如果该院的任何一个成员因诽谤罪被起诉,即使被定了罪,也不会因初犯而受到惩罚,这种在法律面前不平等的现象不应在任何国家中存在。法国的宪法规定,不论是保护还是处罚,法律对每一个人应一视同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作者

        这一脚注的头十二或十三行为对潘恩的起诉书的第二条(即从“至于说到两院……而且同国民的普遍利益离得最远”这一部分译文。——译者)。——原编者

        免两院制造成的不合理现象甚至荒唐事情,特提出下述方案作为对二者的改进。

        第一,全体代表不分院。

        第二,通过抽签把全体代表分为两三个组。

        第三,对每一个提出的议案先依次在这些组里进行辩论,让它们各自旁听,但不投票表决。此后,全体代表聚会进行总的辩论并投票决定。

        为了使代表经常更新,这个改进方案还增加一项:每个国家三分之一的代表在任期满一年之后就要离职,通过选举产生新的代表,另外三分之一的代表于次年任期满后也以同样方式予以更换,每三年举行一次普选①。但是,不论宪法的各个部分是如何安排的,都有一个区分自由与奴役的总原则,这就是:所有统治一国人民的世袭政府乃是对人民的奴役,而代议制政府则是自由。

        按政府应作为“全国性社团”加以考虑的这一唯一标准去考虑,它就应当这样地组织,不致因各部分发生意外事件而引起混乱;因此,不应把足以产生这种恶果的特殊权力交给任何个人去掌握。政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死亡、生病、缺席或失职,对于这个国家来说,都不应比英国议会或法国国民议会一个议员发生同样情况造成更大的影响。

     第四章 关于宪法-2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因个人遭遇或行动而使国家陷入混乱更可以暴露出国家的高尚精神趋于退化了;而且其荒谬程度往往由于造成这种局面的那个人的天生卑劣而更加严重。如果一个政府是这样组成的,在上院除非有一个雌鹅或雄鹅②出席它就不能继续工作下去,那么,一旦这个雌鹅或雄鹅飞走或生病,它所造成的困难就象鹅被叫做国王一样地严重而又现实。我们往往嘲笑那些自找苦吃的人,却没有看到最荒唐可笑的事情都是政府干的①。

        美国的所有宪怯都根据这样一种计划,排除了君主制国家中发生的种种麻烦。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政府都不能片刻停止行使职务。代议制为一切事情作好了准备,它是唯一能使国家和政府总是能够表现其特征的制度。

        正如不应把特殊的权力交给任何个人去掌握一样,也不应拨给任何个人以超出他对国家所作贡献的价值的公款。无论一个人叫做总统、国王、皇帝、参议员或者任何其他起得恰当或不恰当或傲慢自矜的名字,这并不说明什么,而只不过表示他在国内所能做的某种贡献;而在日常职务中——不论这种职务叫做君主的、总统的、参议院的或别的什么名字或称号——任何人所作贡献的价值都不可能超过一年一万镑。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贡献都是由不计报酬的人自动作出的;但是日常职务总是调整到这样一种普遍的能力标准,①英国代议制的情况是无理可喻的。几乎所有有代表的地区,人口都在下降,而无代表的地区,人口却在增长。因此,有必要召开一个全国代表大会未考虑政府的整个情况。——作者

        ②意即“笨伯”或“傻瓜”。——译者

        ①据说在瑞士的伯尔尼州,自远古以来一直有用公费饲养一头熊的习俗,而且教老百姓相信,如果没有这头熊,他们就全都要遭殃。几年前,这头熊因病突然死去,来不及立即用另一头熊来代替。在此中断期间,老百姓发现五谷丰登,葡萄茂盛,日月起落如常,一切都同以往一样地进行,他们从中获得了勇气,决心不再养熊;他们说,因为“熊是一种非常贪吃而又费饯的畜生,过去我们不得不斩断它的爪子,免得它伤人。”在路易十六逃亡时,一些法国报纸谈到这个熊的故事,用它来影射君主制,这在法国是不会引起误解的;可是,伯尔尼的贵族老爷们似乎把这个故事用到他们自己头上了,从此就不准人们读法国报纸。——作者

        每个国家都有足够的人可以胜任,因此不能给予过高的报酬。斯威夫特说,政府工作是一种简而易行的工作,许多人都能胜任。

        每年从一个国家的公共税款中提取一百万镑来供养一个人,而千百万被迫贡奉的人则因缺吃少穿而形容枯槁,在苦难中挣扎,这是不人道的。政府并不存在于监狱与宫殿、贫穷与富贵的对比中;政府的建立不是为了去掠夺穷苦人仅有的一点东西,使苦人更苦。但这方面的问题,我以后再说,现在只以政治上的考察为限。

        一旦将特殊的权力和特殊的报酬给了政府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就会变成各种腐败现象在其周围发生和形成的中心。给一个人每年一百万镑,再给他设立和分配各种其费用由国家负担的职位的权力,那么,那个国家的自由就不再有保障了。所谓帝王宝座的辉煌壮丽不过是国家的腐化堕落。这种现象是由一帮靠公众交纳的税款过着奢侈淫逸生活的寄生虫所造成的。

        这样一种罪恶的制度一旦建立,就会成为一切弊风陋习的守卫者和保护者。那个每年接受一百万镑的人是最不愿意提倡革新精神的,生怕到头来引火烧身。保卫弊风陋习始终是他的利益所在,正如用许多外围工事来保铲一座城堡;对于这种政治上的要塞,各个部分都共同依赖。永远别指望它们会相互攻击①。如果君主制不曾保护种种弊病,它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么多年代。它是头号骗子,庇护着所有其他的骗子。它通过允许分到一份赃物而交了许多朋友;如果它不这样做下去,它就不再是廷臣崇拜的偶像了。

        由于目前宪法据以制订的原则摈弃一切对政府的世袭继承权,它也就摈弃通称特权的种种臆说。

        倘若有哪个政府显然很放心地把特权交给任何个人的话,那就是美国联邦政府。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的任期仅为四年。他不但在一般的意义上负有总统的责任,宪法中还规定了一项特定方式来考验他。不满三十五岁不得当选为总统;而且还必须是本国人。

        把这些情况同英国政府相比,后者就显得荒唐透顶。在英国,那个行使特权的人往往是个外国人;总是个半外国人,而且总是同外国人结婚。他同这个国家向来没有充分的自然的或政治上的联系,不对任何事情负责,并且十八岁就成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允许他在国民甚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同外国签订同盟条约,并且不经国民同意就可以宣战和媾和。

        但问题还不止于此。尽管这样一个人不能象立遗嘱者那样处置政府,他却可以指定婚姻关系,这实际上也就达到了大部分同一目的。他不能把半个政府直接赠予普鲁士,但他却能撮合一种几乎能够产生同样效果的婚姻合伙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幸而英国不位于欧洲大陆,不然它也可能象荷兰那样①不论接触哪一个问题,几乎不可避免都暴露出政府的某种腐败现象。“要塞”这个明喻不幸就牵涉到一种同上面提到的事情直接有关的情况。在由政府实行或保护的许多陋习中,不论古代还是近代,最大的陋习莫过于让公众来安置一个人及其继承者,用公款来供养他们。人情要求给穷昔人一份口粮;但政府有什么道义上或政治上的权利胆敢说,那个叫做里奇蒙公爵的人得由公众来供养呢?然而,如果公共报告属实,没有一个伦敦的乞丐能买到可怜的一点点煤而不偿付里奇蒙公爵的年俸。即使这种赋税每年总数只合一先令,也仍然是一种不公正的原则;何况总数据说每年不少于两万镑,这种罪行未免太严重,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这乃是君主制和贵族制所图下的恶果之一在陈述这种情况时,我并不为我个人的好恶所左右。

        虽然我认为任何人靠公众过活是可鄙的,但毛病的根子还在于政府;这种弊端已如此普遍,不论那些政党,是在朝抑或在野,都毫无区别:它们肯定是官官相护的。——作者

        沦为普鲁士的专政对象。荷兰通过婚姻关系,已完全为普鲁士统治,就仿佛是通过遗嘱奉送政府这种强制手段所做到的。

        在美国,总统的职位(或者,有时叫做行政官)是唯一不让外国人担任的公职,而在英国,它却是唯一可以让外国人担任的公职。一个外国人不能当国会议员,却可以当所谓的国王。如果有什么理由要排除外国人的话,那就应当从那些最容易干坏事,并且通过联合各种利益和情感最能保证履行职守的职位中把外国人排除出去。但当国民进行制订宪法这件大事时,他们是会对那个叫做行政机构的部门的性质和任务更加认真地加以审查的。每个人都知道立法和司法部门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在欧洲,区别于立法与司法而称为行政的部门,不是政治上的多余品,就是一种叫不出名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唯一需要的就是设立一个办理公务的部门,这个部门接收全国各地和国外的报告,再提交国民代表;但把这个部门叫做行政部门是不合理的;而且也只能把它看作是比立法部门低一级的部门。任何国家最高的权是制订法律的权,其他都是公务部门。

        对宪法几部分的原则与组织作了安排之后,接下来就是受国民委托行使宪法权力的那些人的待遇问题。

        国家可以在任何部门中雇用或委任任何一个人,但无权免费占有他的时间与劳务;也没有任何理由供养政府某一部门的人而不供养另一部门的人。

        即使荣任政府职务本身就可以认为是一种足够的报酬,那也应该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如果某一国家立法机构的成员自费供职,那么,无论是叫做君主制的或任何其他名称的行政机构也应同样如此。给一个部门钱,另一部门却让他们白干,这是不合理的。

        在美国,政府每一个部门都得到相当不错的待遇;但是没有一个人收入过高。国会和州议会每位议员的收入都足够他们开支。而在英国则是:政府的一个部门待遇特别优厚,另一个部门却一无所得,结果是一个部门贪污腐化有行贿的手段而另一部门则处于受贿的地位。象在美国所实行的那样,只要从这笔开支中提取不到四分之一,就可以革除大部分的贪污受贿行为了。

        美国宪法的另一项改革是取消一切对个人效忠的誓言。在美国只对国家宣誓效忠。把个人奉为国家的形象是不妥的。国民的幸福是最高目标,因此,宣誓的目的决不可被任何个人的形象或名义抹煞。法国称为公民宣誓的誓言,即对“国民、法律与国王”宣誓,是不妥的。要宣誓,就应当象美国那样,只对国民宣誓。法律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但在此处它的含义只在于增进国民的福利,因而可以包括在内。誓言余下一部分之所以不当,是因为一切对个人的宣誓都应当废除。它们乃是暴政为一方和奴役为另一方的残余;“造物主”的名字不应当拿来作为他的创造物堕落的见证;或如果象上面已经提到的,拿它当作国家的象征来宣誓,在这里就是多余的。对于政府初建时的誓言不管怎样分辩,以后决不许再搞什么宣誓。如果一个政府需要誓言的支持,这就表明它不配受到支持,因而也不应受到支持。只要政府做它应做的事,它就能自己支持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这一部分的最后一句话:——为使宪法规定的自由得到永久保障和进步而作出的最大改进之一,乃是新的宪法规定要经常修正、更改和补充。

        柏克先生据以构成他的政治信条的原则,即“永远约束和控制子孙后代,并永远否定和放弃子孙后代的权利”,现在已如此令人憎恶,不配再拿它当作辩论的题目;因此,除了揭露它一下之外,我就略而不提了。

        人们到现在才开始对政府有所认识。过去,它光是行使权力,不许过问它是否有权利,而是大权独揽。当自由之敌充当裁判时,它在原则上的进步必然是微小的。

        美国宪法,还有法国宪法,不是附有加以修正的期限,就是规定了据以改进的模式。要制订一部使原则同各种意见与实践相结合的宪法,而且经过多年形势变化始终保持不变也不产生矛盾,这也许是不可能的;因此,为了防止不利因素累积起来,以至于有碍改革或引起革命,最好规定一些办法在这些因素发生时就加以控制。人权乃是世世代代的人享有的权利,不能为任何人所垄断。凡是值得遵循的事都是因为它本身具有价值而受到遵循的,它之所以有保障,原因即在于此,而不在于任何会使它受到阻碍的条件。当一个人把财产遗留给他的继承人时,他是不会以他们必须接受它作为条件的。

        那么,在宪法方面,我们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现在能设计出的符合目前情况的最好的宪法,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大大失去其优越性。在政府问题上,人们正在产生前所未有的新的想法。在现存旧政府的野蛮状态消逝后,国与国之间的道德标准就会改变。人将不会受到把自己的同类视为仇敌那种野蛮思想的培育,因为出生的偶然性使得人们生活在名称各异的国家里;而且由于宪法总是同国外和国内形势有某种关系,每种宪法都应设法从国内外形势的变化得益。

        我们已经看到英法之间相互的民族感情有了改变,只要我们回顾一下几年前的情况,这本身就是一场革命。谁能预见或谁能相信法国国民议会竟然会在英国受到普遍的祝贺,或者这两个国家的友好同盟竟然会成为共同的愿望呢?这就表明,如果不受政府的干扰,人和人天然是朋友,人性本身也并不是恶的,两国政府因为要达到征税目的而挑起的忌妒和残暴心理,现在正转而服从理性、利益和人道的支配。宫廷做的交易正开始为人们识破,而神秘的伪装以及它们强加于人类的一切妖术也都在衰退。它受到了致命伤;尽管还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终归是要消灭的。

        象人间一切事物一样,政府本来也应该随时加以改进,可是世世代代以来,它却一直为最愚昧最坏的人所垄断。关于他们的弊政,除了各国国民不胜负担的沉重借款和赋税以及这帮人把世界投入种种争端之中以外,难道还需要提出任何其他证据吗?

        政府刚刚从这样一种野蛮状态中挣脱出来,要断定它可以改进到什么程度还为时过早。我们所能预见的是,整个欧洲也许会组成一个大规模的共和国,而所有的人都将获得自由。

        第五章改善欧洲现状的途径,并杂陈各种意见在思考一个包括人类整个领域这样巨大范畴的课题时,把思路单单限制在一个方面是不可能的。它要立足于人所具有的各种特征和条件,并将个人、国家和世界融成一体。

        在美国点燃的星星之火已经燎起一片扑灭不了的巨焰。它象战火一样永不熄灭,烧遍了一国又一国,不声不响地进行着征服。人感到自己变了,但几乎察觉不到是怎么变的。他通过正当地照料自己的利益而了解到他的种种权利,并且终于懂得专制主义之所以有力量和权势,完全在于不敢对它进行反抗,懂得要“获得解放,只要它要求解放就行。”

        在本书前几部分中力求阐明作为政府应据以建立的基础的一系列原则之后,我将在这一章里淡谈把这些原则付诸实践的途径。但是,为了把这部分的问题讲得更恰当,效果更强,就得先来谈一些可以从这些原则中推断出来的或者同它们有关系的初步看法。

        不论政府的形式或组织如何,其唯一同的应是谋求普遍的幸福。如果政府不是这样,而是在社会的任何部分制造与助长罪恶,那么,它一定是建立在一种错误的制度上,非加以改革不可。

        一般说法把人的处境分成文明生活和不文明生活两类。它把一类说成幸福与富足;另一类说成困苦与匾乏。但是,无论我们的想象力受到何种粉饰与比拟的影响,事情的真相却是,在所谓文明国家中,有一大部分人却生活在贫穷和不幸之中,处境远远不如印第安人。我说的不只是一个国家,而是所有的国家。英国如此,整个欧洲亦复如此。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其中的原因。

        这并不是因为文明的原则有什么天然的缺陷,而是因为不让这些原则普遍实施;其结果就成为连绵不断的战争和耗费,使国家元气大伤,并破坏了文明所能带来的普遍幸福。

        所有的欧洲政府(现在法国除外)不是建立在普遍文明的原则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相反的基础上。就这些政府的相互关系而言,它们都处于我们所设想的那种不文明的野蛮生活状态,它们不受上帝和人的法律的约束,在原则和相互行为方面,就象许多人在原始状态下表现得一样。

        在法律的教化下,每一个国家的人民是容易文明起来的,可是政府却依然处于不文明的状态,而且几乎接连不断打仗,它们破坏文明生活所产生的丰硕果实,使不文明部分的范围更加扩大。政府把野蛮作风强加给国家的内部文明,从这个国家,尤其是从穷人身上榨取本应用来维持他们的生计与舒适的大部分收入。撇开所有道德和哲学观点不谈,可悲的事实是,四分之一以上的人类劳动果实每年让这种野蛮的制度白白耗费掉了。

        这种罪恶行径之所以能继续存在下去,是由于所有的欧洲政府都具有金钱上的有利条件来保持这种野蛮状况。它给政府提供了攫取权力和税收的借口,如果文明扩大到每个地方的话,这种种借口就无机可乘,无法辩解了。

        单是文官政府或法治政府是无从制造许多征税的借口的;因为它在国内众目腰腰下进行工作,欺骗的可能性不太多。从而排除了征收大量赋税的可能性。

        但如果在各国政府野蛮争斗的情况下,借口的范围扩大了,国民不再能判断,这就为政府可以随心所欲地征集各种税收开了方便之门。

        英国征收的税为了文官政府而征收或用于文官政府的不到三十分之一,简直不到四十分之一。不难看出现政府在这方面实际上所做的全部工作就是制订法律,而国民则除了付税之外,还要拿出更多钱来通过地方行政官、陪审员、法庭、巡回审判来实施和执行这些法律。

        由此观之,有两种不同性质的政府;一种是对内行使职权的文官政府或立法机关,另一种是按照不文明生活的粗暴方式对外行使职权的宫廷或内阁政府;一个费用很少,另一个则极度挥霍;二者差别如此之大,可以打个比方说,如果后者因突然山崩地裂而消失无踪,前者却安然无恙。它还会继续工作下去,因为这符合于国民的共同利益,所有的办法也都是行得通的。

        因此,革命的目的在于改变政府的道德面貌,有了这种改变,公众的捐税负担就可减轻,文明也就可以使人们享有那种现在被剥夺的富裕生活。

        为了探讨这个问题的全貌,我准备把我的看法扩充到商业部门。在我的所有着作中,只要有可能,我一直提倡通商,因为我对通商的效果有好感。

        它是一种通过国与国、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互助互利而使人类相亲相爱的和平体制。至于纯属理论上的改革,我是从来不赞成的。最有效的作法是从人的利益出发去改善他的处境;这就是我所采取的立场。

        如果让通商达到它所能达到的全球范围,它就可以根除战争体制并在政府的不文明状态中引起革命。自从那些政府开创以来,就已经发明了通商,而通商乃是非直接出自道德原则的各种方法中最有助于达到全球文明的一种。

        任何倾向于通过互利以促进国与国之间民间交往的事物,都是同哲学和政治一样值得探讨的课题。通商也就是两个人以记数法增加的交易;大自然为两个人在交往中规定的法则,也同样是为所有的人规定的。为此目的,她把制成品和商业分布在一个国家以及全世界各个遥远地区;由于这些制成品不能通过战争象通过通商那样便宜或方便地取得,她就使通商成为消灭战争的手段。

        由于二者是近乎对立的东西,所以欧洲各国政府的不文明状态对通商是有害的。各种破坏或阻挠都会造成贸易额的减少,至于从商业界的哪一部分开始减少是无关紧要的。好比血液,它从人体任何一部分抽出,也必然等于从整个循环系统抽出,结果使整体都蒙受损失。当任何国家的购买力受到破坏时,同样会连累卖主。倘若英国政府能够破坏所有其他国家的商业,她也就最有效地毁了自己的商业。

        一个国家可能给世界输送货物,但不能成为贸易商。她不能是自己的商品的卖主和买主。购买力必须存在于她自身之外;因此任何商业国的繁荣都受制于其余国家的繁荣。倘若其余的国家都很穷,这个国家是富不起来的,因此,她的景况不论如何,乃是其他国家商业形势的一个指标。

        通商的原则及其普遍运用无需了解它的实践就可以理解,这是常识所不能否认的立场;而这也就是我讨论这个问题所持的唯一立场。原则在账房里是一回事,在世界市场上又是另一回事。至于原则的运用,就必须把它作为一种有来有往的东西来考虑;它的权力只有一半在国内,破坏在国外的一半实际上就破坏了整体,就好像这种破坏是针对国内那一半进行的;因为各方都只有通过对方才能起作用。

        在上次战争中也如同在以前多次战争中一样,英国的贸易下降了,因为贸易额到处都减少了;现在它又上升了,因为每个国家的贸易都在上升。倘若英国当前的进出口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有所增长,同她做买卖的国家也必然如此;她的进口就是它们的出口,反之亦然。

        世界上决没有单独一个国家在贸易上兴旺发达的事情;她只能参加各国之间的贸易;任何部分的贸易遭到破坏必然会影响到全体。因此,各国之间发生战争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共同的商品存货,结果就好比每个国家对自己的存货发动进攻。

        当前贸易的增长不能归功于大臣们或任何政治谋略,而应归功于它本身由于和平的缘故自然而然所起的作用。正常的市场曾经遭到破坏,贸易的渠道被切断,海上通途为各国强盗所侵扰,全世界的注意力转向其他目标。现在这些不正常现象已经中止,和平已经使搅乱了的事情恢复正常。

        ①值得注意①在美国,贸易增长的比例大于英国,目前比独立革命前任何时期至少增加一倍半。在战争开始前,结关后离开费城港口的船只数最多在八、九百艘之间。1788年,数目上升到一千二百多艘。由于宾夕法尼亚州的是,每个国家都认为贸易差额对自己有利;这就说明一般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出入。

        然而,按照差额的观点来说,这个论据还是可靠的;而且通商之所以受到普遍支持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各国都感觉到通商是有利的,否则它就会舍弃通商;但是毛病却出在做账的方式以及把利润归诸于错误的起因。

        皮特先生常常根据海关的账簿来显示他称为的贸易差额,聊以自慰。这种计算方法非但没有提供一个正确的法则,反而提供了错误的法则。

        首先,每一件离开海关的货物都是作为出口货入账的;根据海关的平衡,海上损失和国外滞销全都计在利润一栏,因为这些货物是作为输出品入账的。

        其次,因为通过走私输入的货物并不登在海关账上以便与输出品抵消。

        因此,从这些文件中得不出适应于最高利益的平衡;而且,如果我们观察一下贸易的自然运行情况,就可以知道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如果真是这样,很快就会是有害的。对贸易的最大支持在于能够在所有国家间保持一种利益均沾。

        不同国家的两个商人在一起做买卖,两人都发了财,两个人都有赚头;因此他们都不是靠对方发财致富的;对于他们所在的国家来说,情形亦复如此。事实必然是:每个国家必须靠启己发财致富,并且借助从另一国交换来的某种东西来增加财富。

        假使一个英国商人把一件在国内花一先令买进的商品输往国外,并且进口某种可售两先令的货物,那他就可以赚一先令;可是这个赚头并不是从外国或外商得来的,因为外商也拿他所收到的货物依法泡制,因而谁也没有占对方的便宜。这两种货物在他们各自国家中原来不过值两先令,但换了地方之后,它们获得了高于原价一倍的新的价值观念,这种增值由双方分旱。

        国内贸易的差额和对外贸易并无不同。伦敦和纽卡斯尔的商人按同样的原则做买卖,好象他们是属于不同的国家,并以同样方式获得赚头;然而,伦敦并不靠纽卡斯尔致富,纽卡斯尔也不靠伦敦致富;是纽卡斯尔的商品——煤在伦敦增了值,伦敦的商品也在纽卡斯尔增了值。

        尽管一切贸易的原则都是相同的,但从一国的观点来看,国内贸易是最有利可图的;因为,对买卖双方而言,全部利益都留在国内;而对外贸易则只有一半。

        在全部贸易中最无利可图的是同国外领地有关的贸易。对少数人也许有好处,原因仅仅在于它是贸易;但对国家则是损失。维持领地的经费大大超过贸易所获利润。它不会增加世界贸易总额,而只会使之减少,而且由于放弃领地可以使更大数量的货物流通,所以在没有耗费的情况下参加对外贸易比有耗费的较大贸易额更有价值。

        要通过领地垄断贸易是不可能的,因此这样做更加错误。贸易不能在狭窄的渠道中存在,必然要为正常或不正常的手段突破,以挫败这你企图;再干下去就会更糟。法国自革命以来,对国外的殖民地更冷淡了,如果别的国家就贸易这方面的问题进行调查研究,也会采取同样态度。

        在领地的经费上还要加上海军一项,如果把这两笔开支从贸易所获利润中扣除,那么所谓的贸易差额,即使承认有差额的话,也不会让国民分享,的人口估计占美国总人口的八分之一,美国目前拥有的船只总数必定在一万艘左右。——作者

        而都被政府独吞了。

        用海军来保护贸易的想法是不可靠的。这是把破坏的手段当作保护的手段。贸易需要的保护仅在于每个国家都感到要给予支持的互利,它是共同的股份,它靠一种对大家都有利的差额而存在;它所遇到的唯一障碍乃是现政府的不文明状况,改革这种状况是共同利益之所在①。现在我要搁下这个问题,进而探讨别的问题。鉴于在展望普遍的改革中有必要把英国包括在内,对英国政府的短处进行考察是应当的。只有通过每个国家对自己的政府进行改革,整个世界才能得到改善,从而享有改革所带来的充分利益。部分改革只能产生部分好处。

        法国和英国是欧洲仅有的两个可以成功地着手改革政府的国家。一个受到海洋的屏障,另一个则由于国内力量雄厚,可以反抗外国专制主义的罪恶行径。但是,当革命与贸易二者成为普遍现象时,收益就会增加,而且比一方单独得到的好处加倍。

        鉴于一种新制度正在世间展现,欧洲各国官廷正阴谋策划来反对它。正在发起种种与所有以往的制度相反的同盟,一种反对人类共同利益的各国宫廷的共同利害关系正在形成。这种联合划出了一条贯穿整个欧洲的线,并且提供一种难以从以往的情况作出推测的崭新的事业。当专制主义同专制主义作战时,人们对这种争斗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对于把士兵和公民以及国家和国家联合起来的事业,各国宫廷的专制主义尽管感到危险,要想报复,却不敢动手。

        在历史的记载上还不曾提出过当前那样紧迫的问题。问题不在于是这个党还是那个党掌不掌权,是辉格党还是托利党,高级或低级廷臣得势不得势;而在于人要不要继承他的权利,普遍的文明要不要出现?人的劳动果实为他自己所享受,还是让政府挥霍掉?要不要把盗窃行为从宫廷中清除干净,把贫困从各国消灭光?

        当我们在号称为文明的国家中看到老年人进济贫院,年青人被绞死时,政府制度就一定出了毛病。这些国家从外表看,似乎一切都是幸福的;但是在一般眼光观察不到的地方,却隐藏着一大堆除了在贫穷或屈辱中死去别无出路的悲惨情景。一条生命一出世,它的命运就预定了;除非这种情况得到纠正,光实行惩罚是无济干事的。

        文官政府的职责并不在于判处死刑,而在于教育青年和供养老人,以便尽可能不使一种人荒淫无耻,而另一种人悲观失望。可是,现在情形却正好相反,国家的财力都浪费在国王、官廷、雇佣、骗子和娼妓身上;连那些衣食无着的穷苦人也不得不去支持那种压迫他们的欺骗行为。

        为什么被判处死刑的几乎都是穷人呢?这个事实连同其他许多情形证明穷人的处境是多么悲惨。他们在缺乏教养的环境中长大,来到这个没有指望的世界,极易成为罪恶与野蛮法律的牺牲品。把白白浪费在政府方面的数以百万计的金钱用来铲除这些弊害,并改善宫廷领域以外的每一个人的条件,是绰绰有余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写作本书过程中将会提到。

        联想起灾难是同情心的特征。在探讨这个问题时,我不求酬报,也不怕①当我看到皮特先生在他的一篇议会演说中对贸易差额所作的估计时,我认为他对贸易的性质和利益一窍不通;而且没有人比他对此更加肆意歪曲的了。贸易在和平时期遭到了战祸那样的严重破坏。它三次处于停滞状态,而且在不到四年的和平年月里,商船被迫减员了。——作者

        后果。我满怀成败不计的豪情壮志来提倡人权。我在生活中受过磨炼,这对我是有好处的。我懂得道德教育的价值,也看到了反面的危险性。

        早年,我刚十六岁,乳臭未干而又鲁莽大胆,被一个曾经在军舰上服役的校长①的假英雄主义所刺激,就自作主张,登上了死亡船长的私掠船“恐怖号”。幸而由于受到一位好教士深情厚义的劝阻,我才没有参加这次冒险活动,这位教士出于担任贵格教会圣②职所养成的生活习惯,想必认为我已误入歧途。这种印象尽管当时对我影响很深,慢慢就消失了,我后来又上了孟德兹船长的私掠船“普鲁士国王号”,随船出海。然而,从这样一个开端,以及早期生活对我的一切不便,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以不畏困难吓倒的坚毅精神和令人起敬的公正态度,不仅对在世界上建立起一个以新的政府制度为基础的新帝国作出了贡献,而且在所有专业中最难获得成功和优胜的政论界取得了贵族阶级凭其一切助力都未能达到或堪与匹敌的卓越的成就。

        既然现在我知道自己的思想感情已超越党派的一切小冲突以及心怀偏私或观点错误的论敌的顽固立场,我就不必对谬论或谩骂作出回答,而径自来指出英国政府的缺点①。我想从特许状和公司谈起。

        说特许状赋予权利,这是曲解词义。它的效果适得其反——把权利剥夺了。权利本来是全体人民固有的,可是特许状用排挤手段取消了大多数人的权利,而把权利交给了少数人。如果特许状的用意可以这样直截了当地来表达,“非公司成员不得行使投票权”,这样的特许状就显然不是权利的特许状,而是剥夺权利的特许状。在现有形式下,其效果是一样的;这些特许状只对那些受它们排挤的人起作用。那些其权利没有被剥夺而受到保障的人所行使的权利,也只不过是他们作为该社团成员所应有的权利,与特许状无涉;因此,所有的特许状只起一种间接的消极作用。它们并不于在政论界获得了一种超过也许是任何国家任何人所曾经获有的活动范围,而且,特别了不起的是,到战争结束我照样保持这个地位,直至今天依然如此。由于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所以我着手工作时决意(也幸而有这种气质)不为褒或贬、友好情谊或造谣中伤所左右,也不让任何私人争论转移我的意向,而凡是不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是不配做社会活动家的。

        独立战争结束时,我从费城前往特拉华州东岸的波尔登镇,我在那里有①威廉·诺尔斯牧师,诺福克郡撒特福德中学校长。——作者

        ①政治和私利是这样始终如一地连结在一起,世人由于经常受骗而有权对社会活动家持怀疑态度,但是就我自己来说,我在这方面是完全心安理得的。将近十七年前,当我初参加公共生活时,我并不曾从利己的动机出发来考虑政府问题,我从那时迄今的行为可以证明这一事实。我遇到我认为可以做些好事的机会,就按照我心里所想的去做。我既没有读过书,也没有研究过别人的见解。我光是独立思考。情形是这样的:

        当战争爆发前后美洲旧政府中止活动期间,我为一切事情进行得井然有序和得体所打动,并且深深感到政府所必须做的一切工作不过是稍稍多于社会所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的事情,而君主制与贵族制则是强加于人类的骗局。根据这些原则,我出版了《常识》一书。这本小册子获得的成功,是印刷术发明以来绝无仅有的。我把版权赠予了联邦的每一个州,销数竟不下十万册。我以同样方式在题为《危机》的小册子中,继续探讨这个课题,直至革命完全胜利。在《独立宣言》公布后,在我事先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代表大会一致同意任命我为外交秘书。我对这一任命是乐于接受的,因为它给我机会去了解外国宫廷的才能以及他们办事的方式。但是由于代表大会和我之间对他们当时派驻欧洲的一位特派员赛拉斯·迪恩先生发生了误会,我就辞去了这项职务,同时还谢绝了法国和西班牙两位大臣吉拉德和坦·朱安·米拉勒所给予的金钱上的资助。此时,我已经彻底博得了美国人民的好感和信任,我的独立自主也如此明显,以至一所小住宅。代表大会当时在十五英里外的普林斯镇,华盛顿将军则把他的总部设在邻近代表大会的洛基希尔,以便辞去他的职务(因为他接受这一职务的目的业已达到),并退居平民生活。他在进行这项事宜时,曾写给我一封信,现附录如下:

        “自抵此后,获悉阁下在波尔登镇。我不知阁下迁居该地是为了退隐还是为了节省开支。不论出于哪种原因,还是两种原因都有,或者还有其他原因,如果阁下愿来此间和我共处,我将不胜高兴之至。

        “阁下的光临可使代表大会想起您以往对这个国家所作的贡献,并且如果我能影响代表大会的话,还可以随意差遣我,我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因为我深刻理解您的着作的重要性,并且非常高兴地暑名为您的真挚的朋友,

        乔治·华盛顿

        1783年9月10日于洛基希尔”

     第四章 关于宪法-3

        在1780年末的战争期间,我曾打算前往英国,并把这个意图通知了格林将军,当时他正在经过费城南下的途中,而华盛顿将军则因相距太远,不能立即取得联系。我强烈地感到,如果我能够在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到达英国,并且只要我能在出版一本赋予某甲以权利,而只不过是通过剥夺某乙的权利使某甲有利,结果便成了不公道的手段。

        但是特许状与公司不仅仅涉及选举,另外还有更加范围广泛的恶劣影响。它们是它们所在地争执不休的根源,并且减少了全国社会的公共权利。

        在这些特许状和公司的操纵下,一个英国老百姓不能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国人。他不能象法国人在法国和美国人在美国那样在本国自由行动。他的权利只限于他所居住的城镇,在某些情况下只限于他出生的教区;至于所有其他地区,尽管在他本国,对他说来,却不啻是外国。要在这些地方居住,他必须出资取得地方籍,否则就会被禁止迁入或被驱逐出境。保持这种书之前确保人身安全,我就可以打开英国人民的眼界,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政府是多么疯狂和愚蠢。我看出议会中各个党派已经斗得不可开交,彼此都不能再施加什么新的影响。格林将军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可是后来恰巧发生了阿诺德和安德烈事件,他改变了主意,在极其担心我的安全的心理支配下,从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市给我写了一封情意恳切的信,劝我放弃这个计划,我也就勉强同意了。此后不久,我陪同劳伦斯先生——他当时被囚禁在伦敦塔中——的公子劳伦斯上校到法国为代表大会办事。我们在洛利昂(法国西海岸一港口,临大西洋——译者)登陆,当我留在该地,他继续赶路时,出了一件事,使我又打算恢复原来的计划。一艘从福尔基斯到纽约的邮船载着政府文件被迫在洛利昂靠岸。把邮船扣起来并不稀奇,但政府文件同邮船一起被扣留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文件总是吊在船舱窗口的一个口袋里,里面装着炮弹,随时准备沉入海底。可是,我所说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这些文件落到了我手里,我亲眼看了。听说,这批文件是用这样一个计策弄到手的:

        “夫人号”私掠船船长会讲英语,他在赶上邮船后,冒充一艘英国护航舰的舰长,邀请邮船船长上私掠船,目的达到后,他就派遣他手下的几下人返回,把文件弄到手。但是,不管这次缴获的经过情形究竟如何,我所说的政府文件是确实的。这些文件送往巴黎交给了维尔日拿伯爵,当劳伦斯上校和我本人返回美国时,我们把原件交给了代表大会。

        从这些文件,我看透英国内阁的愚蠢的深度,要远远超过没有这些文件,因此我又打算恢复我原先的计划。但是劳伦斯上校不愿独自一人回去,而且除了别的原因外,特别是由于我们负责经管一笔二十多万镑的款子,我只好对他让步,终于放弃了我的计划,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如果我当时能执行这个计划,是不会毫无成就的。——作者

        封建制是为了通过使城镇破产来扩大公司的势力;其恶果是显而易见的。

        大多数公司所在城镇都处于荒凉衰落状态,这些城镇之所以免于进一步没落只是由于它们的某种地理环境,例如有一条可通航的河流,或者有富饶的郊区。由于人口是财富的主要来源之一(因为没有人,土地本身就无价值可言),一切阻碍人口增加的措施必然要降低地产的价值;由于公司不但有这种倾向,而且直接造成这种后果,因此它们只能是有害的。如果要规定什么政策来取代象在法国或美国所实行的给予每个人以选择定居地的普遍自由的政策,那么比较合理的办法就是鼓励新来者入境,而不是通过勒素金钱来阻止他们入境①。

        对废除公司制最感迫切的是那些建立了公司的城镇居民。通过对比,曼彻斯特、怕明翰和谢菲尔德的例子表明了这些中世纪的组织对产业和贸易所造成的危害。可以找到少数例子,比如伦敦,由于它位于泰晤士河上,拥有天然的和贸易上的有利条件,才抵抗得住公司政治上的恶势力;但是,在几乎所有其他情况下,灾难过于明显,不容置疑或否认。

        尽管整个国家并不象居民本身那样受到公司城镇中产业不景气的直接影响,但它多少也分担着这种后果。产业跌价,全国的贸易额也减少了。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购买力购货的顾客;由于全国各地相互通商,任何一地受到影响必然要波及全国。

        既然英国议会的一个院的大多数席位是从这些公司中选出的;而且既然浊泉中流不出清水,那么,议会的罪恶不过是它的罪恶泉源的延续而已。一个具有道德荣誉感和好的政治原则的人决不能屈从于这种选举所使用的卑鄙无耻的伎俩。要当一个成功的候选人,他决不能有一个公正的立法者所应有的品质;而且在进入议会的方式上既然经过如此这般营私舞弊的训练,那就不能期望一个人当了议员会比未当议员前高尚一些。

        柏克先生在谈到英国的代议制时曾提出象骑士时代那样勇敢的挑战。他说,“我们的代议制完全适合于人民代议制所能企求和设想的一切目标。”

        他接着说:“敌视我们宪法的人要是能提出相反意见,就让他们试试看吧。”

        这种话出自一个在其整个政治生涯中——只有一两年除外——一贯反对议会所有措施的人之口,这是非常令人感到意外的;而且,把他所说的和他的为人比较一下,就只能证明他的行为违反了他作为议员的见解,或者作为作者说了相反的话。

        但是,毛病并不仅仅出在代议制,因此下一步我就要谈到贵族制。

        所谓贵族院是在一种非常类似在别的情况下有法律与之对抗的基础上建①要说明特许状与公司城镇的起源是很难的,除非我们假设它们是产生于某种防务或与防务有关。它们产生的时代证明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大多数这些城镇都曾经是要塞,在没有驻军期间,由公司负责看守城门。

        它们不许或准许外人进城就形成了给予和买卖自由出入权的惯例,此举更多地具有驻防当局而不是文官政府的特点。士兵在全国范围内不受公司管束,也不受任何防区管束,其他人则不在此例。士兵得到他的长官同意,可以在全国任何一个公司城镇从事任何工作。——作者

        立起来的。它等于是具有共同利益的人结党营私。为什么一个立法院要全部由以出租地产为业的人组成,就同它为什么要由那些雇用酿酒师傅、面包师傅或任何其他行业师傅的人组成,同样都是解释不通的。

        柏克先生称这个院为“保障土地利益的强大基地与支柱”。就让我们来检验一下这个观点吧。

        保障土地利益需要什么比保障国家任何别的利益更多的支柱呢?或者说它有什么权利拥有一种与一国的普遍利益截然不同的代表权呢?这种权力的唯一用途(而且是经常用到的)无非是要逃避地产税,而把负担转嫁给它本身受影响最少的消费品。

        这就是把政府建立在结党营私基础上一贯产生的后果(而且永远会产生这种后果),这一点从英国的税收史来看是十分清楚的。

        尽管每一样普通消费品的税都提高了并成倍提高了,对这个“支柱”有特殊影响的土地税却减少了。1778年的土地税为一百九十五万镑,比大约一百年前少五十万镑①,尽管从那时以来许多地方地租已加了一倍。

        在汉诺威人来到之前,土地税和消费品税的比例相仿,而且倒不如说土地税的份额最大;但是自那时起,消费品每年增加新税将近一千三百万镑;其结果是穷人的数目及其处境的悲惨有增无已,济贫税也随之增加。然而,这种税也不是由贵族和社会上其他各种人按同样比例负担的。贵族的宅邪不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不同穷人的住房混在一起。他们住在远离穷困和需要花钱去救济的地方。这些负担在工业城镇和劳动农村中压得最重,好些地方是一帮穷人周济另一帮穷人。

        有许多最苛重而又油水最大的捐税之所以开征,是为了使这个支柱能够豁免,以此来保护其自身的利益。对酿制供出售的啤酒征税并不影响贵族,因为贵族自己酿酒根本不用交税。啤酒税只落在那些不便或不能自己酿制啤酒而必须少量购买的人身上。单是这一项税收——贵族常常可以豁免——就接近1788年土地税的总额,现在也不少于一百六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二镑,再加上麦芽税和啤酒花税还不止此数,如果人们知道这种情况,他们会对税制的公平合理作何感想呢?单是对这样一种为劳动人民爱好,主要由他们消费的商品抽的税竟然等于一个国家全部土地税,这在税收上也许是史无前例的吧。

        这是一个在共同利益相结合的基础上组成的立法院产生的后果之一;因为,不论他们就各个党派来说所持策略如何不同,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

        不论一种结合是否使任何出售的商品涨价或工资率上升,或者不论它是否把捐税从它自身转移到社会的另一个阶级,其原则与效果都是一样的;如果某一种捐税是不合法的,那么也就难以证明另一种捐税应当存在下去。

        说什么各种税收首先由下院提出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另一个院拥有否决权,总是能够保护它自身的利益;而且如果认为在提出各种措施时事先不曾得到上院默许,这种想法也是荒唐的。此外,上院还通过享有特权的城市交易获得很大势力,还同下院两派有许多勾搭,所以,除了在本院拥有绝对的否决权之外,在另一院中在所有共同关心的事情上也占有优势。

        所谓土地利益的含义是难以弄清楚的,如果它不是意味着贵族地主勾结起来,为了他们自己金钱上的利益同农民以及工商各种行业作对。实际上,①参见约翰·辛克莱爵士:《税收史》。土地税1646年为二百四十七万三千四百九十九镑。——作者

        土地是唯一无需特别加以保护的利益。它受到全世界一致保护。所有的人不论地位高低,对农作物都是关心的;所有不同年龄和不同身份的男女和儿童都宁愿出来帮助农民而不愿让庄稼烂在地里;而对于任何其他产业他们却不愿这么干。这是人类所作的唯一共同祈求,而且是唯一可以使人类免于匮乏的祈求。这是涉及人类生存而不是涉及政策的利益,这种利益完了,人也就完了。

        在一个国家中,没有别的利益受到这样一致的支持。商业,制造业,艺术,科学和其他一切比较起来只受到部分的支持。它们的兴衰没有这样普遍的影响。在山村丰收时节,不仅农民欢唱,万物也都高兴。这是排除一切妒忌心理的繁荣景象;任何其他事物都不能比拟。

        那么,为什么柏克先生把贵族院说成是土地利益的支柱呢?如果这个支柱沉没了,地产仍会继续存在,耕耘、播种和收获也会照样进行。贵族并不是在田里劳动和提高生产的农民,只不过靠地租过剥削生活;同生气盎然的世界相比,他们是一窝雄蜂,既不采蜜,也不营巢,活着只是为了过骄奢淫佚的生活。

        柏克先生在他的第一篇论文中称贵族为“上流社会的科林斯首府①”。为了使这一比喻更加完满,他现在又加上了支柱;但还是缺少基础:只要一个国家决意象参孙②那样,不是盲目地而是勇敢地行动起来,大衮③庙就会倒塌,贵族老爷和市侩们也将同归于尽。

        如果一个阶级的人为了保护一种特殊利益而组成一个立法院,那么,所有其他的利益也应同样这样做。捐税不平等和苛重就是因为只许一方这样做而不许大家这样做。倘若有个农民院,就不会有狩猎规则了:或者有个商人与制造商院,捐税就不会这么不平等,也不会这么繁重了。捐税之所以猛增而不受限制,是由于征税的权力掌握在那些能够把很大一部分税从自己肩上卸掉的人手中。

        中小业主因消费品加税而受到的损失,要比他们因免除地产税而受到的好处来得大,其原因如下:

        首先,按他们的财产的比例来说,这些人消费的纳税品比那些拥有大量地产的人来得多。

        其次,他们主要住在城镇上,他们的产业多半是房产;而且由对消费品抽税而引起的济贫税的增加在比例上要比土地税的受益大得多。在伯明翰,每镑要抽不少于七先令的济贫税。上面已经说过,这种税贵族大半是豁免的。

        这些还仅仅是贵族院的卑鄙伎俩带来的一部分危害。

        作为一个结合体,它总是能够把相当一部分捐税从自己身上免除;而作为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负责的世袭院,它类似居民少却具有同等选举权的衰败的自治城市,由于利害关系还要企求它的同意。在这个院的议员当中,很少有人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分享或吞没公款。一个贵族院的议员可以当掌烛者或侍臣;另一个当王室卧房侍臣或仆从,或者无论什么挂名的小差使,薪俸都从公共税款中支付,这样就不至于把贪污行为直接暴露出来。这种作法是有损于为人的道德的;他们在哪里屈膝,哪里就无廉耻可言。

        ①科林斯为古希腊着名的奴隶制城市。——译者

        ②参孙,《圣经》中描写的人物,以身强力大着称。——译者

        ③大衮,为古代腓力斯人的国神,以人首人身鱼尾为标志。——译者

        除了所有这一切之外,还要加上数不清的食客,一大批小辈和远亲,这些人也都由公费供养;总之,如果估计一下一个贵族阶级加给国家的负担,数目几乎同贫民的救济费相等。单是里奇蒙公爵(还有许多同他类似的情况)一个人花费的公款就可以养活两千贫民和老人。试问,在这样一种政府制度下,赋税增加到目前的程度又何足为奇呢?

        我用坦率无私的话来谈论这些,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出于人道主义。对我来说,我不但拒绝了种种赠款,因为我认为赠款是不应该的,而且也谢绝了我可以受之无愧的种种报酬,这就难怪卑劣与欺骗的行径会引起我的恶感。我的幸福在于独立自主,我是按事物的本来面目来看待事物,而置地位与显贵于不顾;我把整个世界当作我的祖国,而以行善为我的信仰。

        柏克先生在谈到贵族长子继承法时说:“这是我们土地继承的常备法,当然,它具有一种倾向性,”他继续说,“我认为这是一种维护重要而又影响深远的品德的好的倾向。”

        柏克先生爱把这个法律叫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人性和公道思想却管它叫野蛮的非正义法律。如果我们不是对这种日常的做法已经司空见惯,而只是听到世界上遥远的地方有这个法律,我们就会断言这种国家的立法者还没有达到文明的水平。

        至于谈到它维护“重要而又影响深远”的品德,我看事实恰恰相反。它砧污了人类的品德;是一种掠夺亲属财产的行为。它也许对食客具有重要性,但在全国范围内却毫无重要性,世界范围内就更谈不上了。至于我自己,我的父母除了给我受教育之外,无力多给我一个先令;为了使我受教育,他们自己吃尽了苦;然而,我在世界上所具有的影响,却比柏克先生贵族名单上任何一个人都来得大。

        这样看了看议会两院的一些缺点之后,我想非常扼要地谈一谈称为王位的东西。

        ①它意味着一年一百万镑收入的挂名职位,其任务就是拿这笔钱。至于拿这笔钱的人是聪明还是笨,正常还是不正常,本国人还是外国人,那都无关紧要。每一届内阁都按柏克先生笔下的观点行事,即必须让一些怪物来蒙蔽人民,使人民处于迷信和愚昧的状态;而所谓王位正好适合这一目的,因而它也适合有待它去完成的一切目的。至于其他两个部门,就更不在话下了。

        在所有国家中,这个职位面临的危险,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会出什么事,而是国民会出什么事,也就是国民有开始醒悟之虞。

        人们习惯于把王权叫做行政权,现在还继续叫下去,尽管这样叫的理由已不复存在。

        称王权为行政权,这是因为它所象征的那个人过去一向扮演实施或执行法律的法官的角色。当时,法庭是官廷的一部分。因此,现在称为的司法权在当时就叫做行政权;结果,两个名词中有一个是多余的,两项职务中也有①西蒙兹版略去了这一段和下一段,并加如下评语:“这里,在原版第107页接着有两段,大约象本版同样的字体共十一行。这两小段作为可起诉的材料收入起诉书;但是这一起诉究竟根据什么理由,我就不清楚了。政府的每一组成部分都应该容许大家进行充分的检验与审查;哪里的情形不是这样,就说明那个国家不自由;因为只有自由而又合理地行使这一权利,才能从各个部分或从整体发现错误、欺骗和荒唐行径并加以补救。如果政府里有一个部分,国民必须坚持对其行使这种权利,胜于对任何其他部分,这个部分就是国民花钱最多的部分,在英国就叫王位。”——原编者

        一项不起作用。现在我们谈到国王时,它是毫无意义的;它既不象征法官,也不象征将军;此外,统治国家的是法律,而不是个人。旧的称呼彼保留了下来,以便给空洞的形式装点门面;至于它们的唯一作用,则不过是增加开支而已。

        在我开始探讨使得各国政府比目前更能增进人类普遍福利的途径之前,不妨先对英国税收的发展情况作一次考察。

        通常认为,一项税一旦开征,就决不会再取消。不管这种情况近年来是如何确实,但过去并非总是如此。因此,要不是从前时代的人比现在的人对政府监视得紧,就是政府的开支不象现在这样漫无节制。

        自从诺曼征服并建立所谓王权这种制度至今,已有七百年。以每百年为一期,将这段时间分为七个时期,那么,每一时期的年税收总额如下:

        征服者威廉征税年总额(自1066年开始)……400,000镑

        征服后一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166年)………200.000镑

        征服后两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266年)………150,000镑

        征服后三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366年)………130,000镑

        征服后四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466年)………100,000镑

        这些以及下列报表引自约翰·辛克菜爵士所着《税收史》;从中可以看出,四百年间税收不断下降,到期末竟减少了四分之三,即从四十万镑减少到十万镑。现代英国人有一种传统的和历史的概念,认为他们的祖先是勇敢的;但是不论他们有过什么样的功过,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受骗,即使不是在原则上至少也在税收上使政府心怀恐惧。尽管他们未能铲除君主制篡权,他们却把它限制在共和制的税收经济范围之内。

        现在让我们再来考察一下其余三百年的税收情况。

        征服后五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566年)………500,000镑

        征服后六百年每年税收总额(1666年)………1,800,000镑

        目前每年税收总额(1791年)………………17,000,000镑

        头四百年和后三百年的差额如此惊人,以致可以断言英国人的民族性已经变了。要迫使过去的英国人接受现在这样繁重的捐税是不可能的;如果考虑到陆军、海军和所有税吏的薪金现在同一百多年前一样,而当时的税收却不到目前的十分之一,看来不把这种巨大开销归咎于铺张浪费、贪污腐化和搞阴谋诡计①是不可能的。

        ①最近有几家宫廷报纸常常提到瓦特·泰勒。他的英名遭到宫廷一批马屁鬼和所有那些靠侵吞公款为生的人的恶意中伤,是不足为奇的。然而,他却是制止他那个时候赋税猖獗和不公的媒介,国民要多么感谢他的英勇行为。这段历史大致如下:——在理查二世时期,对年龄在十五岁以上者,不论身份条件,不分贫富,每人征人头税一先令。如果法律有所偏袒的话,那也是偏袒富人而不是偏袒穷人,因为法律规定,尽管一家人口众多,包括本人、家庭和仆人在内,征税不得超过二十先令,而人数在二十以下的所有其他家庭,则要按每人一先令交税。人头税一向是讨厌的,可是这种规定由于同样苛刻不公,必然在穷人和中产阶级中普遍引起不满。通称瓦特·泰勒的人,原名沃尔特,是个瓦匠”,住在岱普特福特。一个收人头税的来到他家,要收他的一个女儿的税,泰勒说他的这个女儿还不到十五岁。税吏硬要收税,而且动手对女孩进行检查,恣意轻薄,这种行为激怒了父亲,他用榔头猛击税吏,把他打倒在地,就此一命呜呼。此事发生后,群情激愤。邻里居民都支持泰勒,据一些历史学家的记载,几天之内就有五万多人参加泰勒的队伍,并且拥泰勒为领袖。泰勒于是带领这支队伍开往伦敦,要求废除人头税并纠正其他弊端。以理查为首年革命,特别是汉诺威王朝继位之后,带来了大陆各国耍弄阴谋诡计的有害做法,对外战争和争夺国外领地成风,这种作法不可思议,花钱不计其数,单是一个方面就要花几百万镑。如果不是法国革命打破了这种做法并制止了种种口实,赋税究竟会激增到什么程度,那是难以估计的。如果把法国革命视作减轻两国赋税负担的幸运手段(革命应当起这个作用),那么,它对英国就同对法国一样重要;而且,如果适当改进革命能够和已经带来的一切好处,那就值得为两国人民同样庆贺。

        在探讨这个问题时,我将从一件首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也就是减轻赋税负担着手,然后再提出目前形势证明有可能跑涉及英、法、美三国的事情和建议。我指的是三国同盟,其目的将在适当章节论及。

        已经发生过的事也许还会发生。从上列税收演变的报表可以看出,税收曾减少到原来的四分之一。尽管目前形势不允许减少到这个地步,然而,已经有了这样的开端,也许能在比过去情况下较短的时期内达到这个目的。

        下,只得同意与泰勒在史密斯菲尔德会谈,讲了许多漂亮话,假意今后不再对人民进行压迫。但当理查与泰勒各自骑在马上就这些问题进行谈判的时候,伦敦市长沃尔华尔兹和宫廷的一个家伙看中一个机会,象怯懦的暗杀者一样,用匕首刺中泰勒,另外又有两三个人向他扑来,这样,泰勒就牺牲了。

        泰勒是一个无私无畏的人。他向理查提出的一切建议比过去贵族诸侯向约翰**提的那些建议要公平合理得多,而且尽管有历史学家的吹牛拍马以及象柏克先生那种企图通过诽谤泰勒来把官廷的卑劣行径搪塞过去的人,泰勒的名声必将胜过他们的谎言而永世长存。如果值得为贵族诸侯在龙里梅德立纪念碑,那就也值得为泰勒在史密斯菲尔德立一个纪念碑。——作者

        英语tyler(泰勒)既作姓氏,又可解释为瓦匠,后人为纪念以瓦匠为业的沃尔特,故称他瓦特·泰勒,有双关意。——译者

        指英国国主约翰,在位期间为1199—1216年。——译者

        英国地名,在伦敦西南泰晤士河畔,1215年6月大宪章在此签署。

        ——译者

        截至1788年米迎勒节①为止的年税收额如下:——

        土地税…………………………………………1,950,000镑

        关税……………………………………………3,789,274镑

        国内消费税(包括新陈啤酒)…………………6,751,727镑

        印花税…………………………………………1,278,214镑

        其他各种杂税与附加税………………………1,803,755镑

        共计15,572,970镑自1788年以来,除彩票收入外,已征收了一百万镑以上的新税,而且由于从那时起所征的税一般比以往收入多,总数大约达到一千七百万镑。

        注意——将近二百万镑的征集费和退款已从总数中扣除,上述数字系交付国库的净数。

        这笔一千七百万镑的款项有两种用途,一是用来偿付国债利息,一是用作当年开支。大约有九百万镑拨给了前一项,其余近八百万镑拨给了后一项。

        的宫廷在孤立无援和无力抵抗的情况①米迫勒节系英国四大结账日之一,在每年的九月二十九日。——译者

        至于据说用以减少债务的那一百万镑,就象一手付出一手拿进一样,是不值得多加理会的。

        法国幸而有国有领地来偿付国债,因而可以减轻赋税,但是,英国没有国有领地,要减税就只能减少常年的开支,按目前情况,每年可以减少四、五百万镑,这一点看下文自明。如果做到这一点,就可以抵消对美战争的巨大耗费而有余,而且这种节余是从引起祸害的同一根源来的。

        至于国债,不论在税收方面利息多么重,但由于它有助于保持一笔对贸易有利的资本,可以通过其效能来减轻它本身很大一部分负担;并且,鉴于英国的金银数量由于某种原因未能保持适当的比例①(应为六千万镑,现在不超过二千万镑),所以,除了不公平之外,把一笔可以弥补缺陷的资本白白放弃乃是下策。但是,就经馆开支而言,不论节省多少,总是一项收益。节余过多也许会使贪污盛行,可是,它象国债的利息一样,不会对信用和贸易产生反作用。

        英国政府(我不是说英国国民)现在很可能对法国革命怀敌意。凡是通过减税来揭露宫廷的阴谋和削弱它的势力的措施,总归不受那些以分赃自肥的人欢迎。当有关法国的阴谋,擅权,天主教,以及木鞋的喧嚷声甚嚣尘上之际,国民是容易受骗受惊,甘愿缴税的。现在,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骗局可望告终,两国和全世界的好时光大有希望。

        如果认为英、法、美为了下面将谈到的目的而结成联盟是理所当然,法国与英国的国家开支就会减少。两国都没有必要保持原有的海陆军,每一方部可按一对一的比例减少船只数目。但是,要达到这些目的,两国政府必须按一致原则办事。如果任何一方还抱着敌意,或一方以暧昧隐秘来对待另一方的诚恳坦率,信任就不可能建立起来。

        在肯定这些说法之后,为了树立先例,国家的开支也许可以减少到法国和英国互不为敌的那个时期的水平。这必然要在汉诺威王朝继位以前,也在年革命之前②。在这两个时期前出现的第一个例证乃是查理二世的极度挥霍时期;当时英法是作为盟邦行动的。我选择了一个极其奢糜浪费的时期,就可以证明现代奢糜浪费的变本加厉;特别是因为从那时以来,海军、陆军和税务员的薪傣并没有增加过。

        当时的平时编制如下(参见约翰“辛克莱爵士:《税收史》):——

        海军…………………………………………………300,000镑是可恶的——他们为了自己掌权,一个想方设法于掉他的叔父,另一个则谋害她的父亲——然而,由于英国国民倾向于重视这一(革命)事件,我是感到不痛快的,因为国民把这一事件的全部荣誉归于一个借此营私的人,而这个人除了另有所获外,还为那支把他从荷兰接来的小舰队勒索六十万镑。乔治一世象威廉一样小气,他用从英国捞到的钱购置了不来梅公爵领地,地价二十五万镑,而且不是用国王的薪俸支付的。他就这样用英国的钱置了这块领地,为了私人利益在他的汉诺威领地之外又添了一块。实际上任何一个不能自治的国家都会作为一种假公济私之物为人所统治。英国自革命以来一直是囊中之物。——作者

        由于上述注解是对潘恩起诉书的一部分,潘恩将它从西蒙兹版略去,并①对外搞阴谋诡计,对外战争,以及占有国外领地是造成亏空的主要原国。——作者

        ②庆祝1688年革命一百周年时,我恰巧在英国,威廉和玛丽的为人我一向认为代之以下面几段话:

        “在本书原版第116页有一个注脚,对威廉和玛丽的为人——一个是斗争他的叔父,另一个是斗争她的亲生父亲——提出批评,这些批评同其他作者提出过的差不多。约翰逊博士甚至当他还是现王朝的雇佣时,就用过比我所用的还要强烈的不满词语。那么,现在为什么要改变做法,过去被允许而且显然加以鼓励的,现在却要受到起诉,这只有知情人能解释清楚。在同一注释中还提到,威廉为把他从荷兰送来的荷兰舰队勒索了六十万镑,乔洽一世则用他从英国捞到的二十五万镑购置了不来梅和维当两处公爵领地,借此扩大他的汉诺威领地,供他私用。含有这些内容的注释已收入起诉书中;但这样做目的何在,我就不得而知了。

        “据约翰·辛克莱博士的《税收史》(第三部分第四十页)所载,为荷兰舰队提出的帐单是六十八万六千五百镑,后来被议会减为六十万镑。从年下院通过的一项决议来看,威廉在花费英国的金钱方面是不大审慎或小心的。该决议如下:——‘众所周知,数以百万计的钱付给了国王陛下(指威廉)作为公用,但用途迄未说明。’(参见英《议会议事录》)“至于乔治一世用从英国获得的钱购买不来梅和维当领地一事,《议会议事录》可以证明,此事在议会中遭到的反对表明各个派系普遍对它所持的看法。”——作者

        陆军………………………………………………212,000镑

        军用品……………………………………………40,000镑

        王室开支……………………………………………462,115镑

        共计1,014.115镑

        可是,议会将当时全年的平时编制定为一百二十万镑①。如果我们退回到伊丽莎白女王时代,那时全部税收额只有五十万镑,可是英国国民却看不出在那个时期有哪一点可以斥之为没有成果。

        如果把法国革命、英法两国趋于协调与互利,双方官廷不再搞阴谋,以及管理科学的知识的进步等等因素综合起来,全年的开支也许可以减少到一百五十万镑,即:——海军………………………………………………500,000镑陆军………………………………………………500,000镑政府开支…………………………………………500,000镑共计1,500,000镑即使此数也比美国政府的开支多六倍,然而英国的民政(我指的是由地区法庭、陪审团和巡泅审判所行使的民政,这其实几乎全部是由国民行使的)需要国家的开支,要比美国同样性质和规模的民政所需要的来得少。

        现在是各国国民应当懂道理,不让人骑在自己头上,象牲畜一样受摆弄的时候了。谁要是读一遍帝王史,都会把政府视同猎鹿,各国国民每年要付给猎人一百万镑。人们应当有足够的自尊或耻辱心理,对于这样受欺侮感到惭愧,而等他意识到自己应有的人格时,他是会感到羞愧的。对于所有这类性质的问题,他脑子里经常会掠过一些他还不习惯于加以鼓励和表达的念头。由于小心谨慎心理的约束,他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扮演了伪君子的角色。

        ①查理与他的前任和继承者一样,发现打仗财政府大有好处,于是同荷兰打了一仗,这次战争把当年的开支增加到一百八十万镑(1666年结账),而平时的编制只有一百二十万镑。——作者。

        然而,看到这种着迷状态能消失得多么快,也真叫人希奇。一句大胆地想出来和说出来的诸常会使整整一批人心理恢复正常;全体国民也同样受到影响。

        至于用什么名义去称呼那些组成文官政府的职位,那倒无关紧要。上面讲过,在例行公事中,一个人无论称为总统、国王、皇帝、议员或别的什么,他所作的贡献的价值决不可能超过每年从国家领取一万镑;而且正如不应付给任何人以超过他的贡献的报酬,每一个正直的人也不愿接受过多的酬金。

        应当以最审慎的道德心来动用公款。公款不仅是财富的产物,而且是劳动和贫困的血汗收入。它甚至是从匾乏凄惨的苦难生活中获得的。一个乞丐在街上走过,或倒毙街头,他身上仅有的一个铜板都会投入公款。

        倘若美国国会玩忽职守,置选民利益于不顾,竟然付给美国总统华盛顿将军一年一百万美元,华盛顿是不会也不能接受的。他另有一种荣誉感。英国几乎已经花费了七千万镑来供养一个从国外引进的家族,其才能远远不及千千万万老百姓;而且几乎没有一年不提出一些新的金钱要求。即使医疗费也要公家支付。这就无怪乎狱中人满为患,赋税与济贫税有增无减。在这种制度下,除了已发生的事情外,别无指望;至于改革,不管何时进行,必然只能来自国民,而不能来自政府。

        为了表明五十万镑之数支付除海陆军之外的全部政府开支绰绰有余,我替任何一个其幅员与英国相同的国家作出以下预算。

        首先,三百名公平选出的代表足以胜任立法机关的一切任务,而且只有比人数多来得好。这些代表可以分为两、三个院,或者象法国那样在一个院开会,或者按宪法规定的任何方式议事。

        由于在自由国家中,代表是所有身份中最光荣的,发给的津贴仅仅用来支付代表履行职责所需要的费用,而不是作为一个官职发给的。

        如果每个代表每年发给五百镑津贴(缺席扣除),每年有六个月全体代表出席,则费用总数为……75,000镑

        官方各部门连同薪俸在内,按理不得超过以下数目:

        ——三个官职,每个以一万镑计算,共………………30,000镑

        十个官职,每个以五千镑计算,共………………50,000镑

        二十个官职,每个以两千镑计算,共……………40,000镑

        四十个官职,每个以一千镑计算,共……………40…00镑

        二百个官职,每个以五百镑计算,共……………100,000镑

        三百个官职,每个以二百镑计算,共……………60,000镑

        五百个官职,每个以一百镑计算,共……………50,000镑

        七百个官职,每个以七十五镑计算,共……………52,500镑

        共497,500镑

        如果一国国民愿意的话,可从所有官职减去百分之四,这样每年就可节省两万镑。

        所有税务员的薪金从他们征集的税款中支付,因此不包括在这个预算之内。

        上述预算并不是作为各官职的精确划分,而只不过表明五十万镑所能维持的级别和薪俸数;而且根据经验,要找到充分的职务来证明这笔开支合理也是办不到的。至于现在的办公方式,有些部门如邮政和财政等部门的首脑,一年除了三、四次签个名什么也不干;全部公务都是下级职员办理的。

        因此,假定足以应付政府一切正当用途的平时编制为一百五十万镑,此数比查理二世极度奢侈浪费时期(虽然前面已讲到过,陆、海军和税务员的薪金仍然同那个时期的相同)的平时编制还多三十万镑,那么,当前的日常经费还可以剩余六百多万镑。于是,问题是如何处理这笔余款?

        凡注意到贸易与税收混在一起的情形的人,一定会感到硬要把它们分开是不可能的。

        首先,因为现有的货物已经纳了税;所以现有存货不能减税。

        其次,因为所有这些货物都是大批抽税的,如按一桶、一大桶、一百一十二磅或二千二百四十磅计算,免去的税不能分得那么细,以减轻消费者的负担,因为消费者是按品脱或磅来购买的。最近一次对浓啤酒和淡啤酒征收的税为每桶三先令,如果取消此税,每品脱只能减价半个法寻①,因此无补于实际。

        大部分的赋税情况既是如此,就有必要想别的办法来摆脱这种障碍,以收到直接和明显地减轻负担的效果,并且能够立即推行。

        那么,首先,济贫税是每个户主都感受到的一种直接税,他对他付出的每一个小钱都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全国济贫税的总数不能确切知道,但是可以查到。约翰·辛克莱爵士在《税收史》中说是二百一十万零五百八十七镑。

        其中相当一部分用在诉讼上,穷人在这方面不但得不到救济,反而受到损失。

        然而,诉讼的费用对教区是一样的,不管它起因何在。

        在伯明翰,济贫税一年为一万四千镑。这个数目虽大,但同人口相比还是适中的。据说伯明翰有七万人,按七万对一万四千济贫税的比例,如英国人口为七百万,则全国济贫税总数仅为一百四十万镑。因此,对伯明翰人口很可能是估计过高了。济贫税全国总额既为二百万,则一万四千镑乃是对五万人所征之数。

        然而,不论如何,这总之是赋税过重的结果,因为,在赋税很轻的时期,穷人是能够养活自己的,当时并没有济贫税①。今天,一个有妻子和两、三个儿女的男劳工,每年纳税不下七、八镑。他并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这种税是包藏在他所买的货物中的,把他瞒过去了,他只觉得东西太贵;但是,由于捐税至少拿走了他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结果他就养不活一家人,特别是他自己或家中任何人生了病的话。

        因此,实际救济的第一步就是要彻底废除济贫税,而代之以对穷人免税,免除的数额为目前济贫税的一倍,即每年四百万镑,从剩余税款中调拨,通过这一措施,穷人可得益二百万,户主也得益二百万。单是这一项就等于减少一亿二千万的国债,结果等于对美战争的全部费用。

        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最有效地来分配这四百万豁免了的税。

     第四章 关于宪法-4

        不难看到,穷人一般是大家庭,儿童多,失去劳力的老人也多。如果儿童和老人得到赡养,大部分问题就可以解决,留下的只是些次要问题,大多可由福利会来解决,福利会虽然地位低微,但堪称最佳现代公共机构。

        英国有七百万人口;如果其中五分之一属于需要救济的贫民阶层,人数即为一百四十万。其中有十四万是年老的贫民(这一点下文将要叙及),对他们建议给予特殊照顾。

        ①法寻:英国最小的铜币名,等于一便士的四分之一。——译者

        ①济贫税约始于亨利八世时代,当时开始增加赋税,此后,济贫税一直随着赋税的增加而增加。——作者

        其余的一百二十六万人,按一家五口计算,共有二十五万二千个家庭因子女的负担与赋税的沉重而陷于贫困。

        在这些家庭中,十四岁以下的儿童数,大约每两家有五个;有些家庭两个,有些家庭三个;有些一个,有些四个;有些一个也没有,有些则有五个:

        但是有五个以上的十四岁以下儿童的家庭是极难得的,因为超过这个年令,这些儿童就能干活成为学徒了。

        假定每两家有五个(十四岁以下的)儿童,那么,儿童数为…………………………………………630,00

        父母数(如果他们都健在)为……………………504,00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儿童得到抚养,父母就减轻了负担,因为他们的贫困是由抚养儿童的开支所造成的。

        在这样确定了因小孩多需要补助的最大人数之后,就可以探讨救济或分配的方式了,这就是,从剩余的税款中,作为免税,并代替济贫税给每个穷苦家庭每个十四岁以下的儿童每年四镑,让这些儿童的父母能送他们上学,去学习读书、写字和普通算术;并让每个教区、每个教派的牧师共同保证这项任务完成。这项开支为:

        六十三万儿童每人每年四镑………………………2,520,000镑

        采取这个方法,不但可以使父母摆脱贫困,而且可以消除新的一代人的愚昧无知,穷人的数目也会逐渐减少,因为借助教育,他们的才能将会提高。

        许多天资聪敏的青少年——这些人正在学一门手艺,如学做木匠、细木工、磨轮机工、造船工、铁匠等等——就因为小时候缺乏一点普通教育而终身不得上进。

        现在,我要谈谈老年人的情况。

        我把老年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接近老年的阶段,从五十岁开始。其次是老年阶段,从六十岁开始。

        五十岁的人虽然智力高度发达,判断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但从事劳动的体力则趋于下降。他不能象早期那样经受同样强度的劳累。他挣的钱少了,也经不起风霜;对于那些需要眼力的细活,他越来越对付不了,并且眼看自己象匹老马一样开始无依无靠。

        到了六十岁,他应当停止劳动了,至少从直接的需要来说是如此。看到在号称文明的国家中,老年人为了一日三餐而操劳至死,实在令人痛心。

        为了对五十岁以上的人数作出统计,我好多次计算过我在伦敦街头遇到的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儿童,发现平均每十六、七人中有一个。如果说老年人不常上街,那么婴儿也不常上街;而大部分年龄较大的儿童则在学校读书或在工厂当学徒。那么,以十六为除数,英国五十和五十岁以上的人,包括男人女人及穷人富人在内,总共有四十二万。

        在这个总数中,要赡养的是农民、普通工人、各行各业的工匠和他们的妻子、水手和退伍士兵、年老力衰的男女仆人以及穷苦的寡妇。还有相当数量的中等商人,这些人前半生日子过得还不错,现在由于年纪老了,买卖差了,终于一蹶不振。

        除了这些人之外,还不断有一批从事各种行业或投机活动的人被无人能阻挡或控制的命运所抛弃。

        有些人年过五十后,在他们生活中的某一时期,觉得有必要受到赡养,或者觉得受赡养比自己养活自己来得舒适,而且认为这并不是受恩赐和优待,而是应得权利。为了应付种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我把这些人的数目定为总数的三分之一,亦即第305至306页中所说的十四万,并已建议对他们给予特殊照顾。如果这类人的数目还要多,那么,尽管政府粉饰太平,英国的社会情况未免太可悲了。

        在这十四万人中,我把半数即七万人列为五十岁以上和六十岁以下,另外一半列为六十岁和六十岁以上。这样确定了老年人数的大致比例之后,我着手拟定使他们过舒适生活的方案,这就是,从税收余款中给每个五十岁到六十岁的人每年六镑,六十岁以上直到去世,每年十镑。这笔费用为,

        七万人,每年每人六镑420,000镑

        七万人,每年每人十镑700,000镑

        共计1,120,000镑

        上面已经说过,这种赡养费不具有施舍性质,而是一种权利。英国的每个男人和女人,从他(或她)出生那天起,平均每年交税两镑八先令六便士;如果把征集费加上去,就要交两镑十一先令六便士;这样,他到五十岁时已交了一百二十八镑十五先令,六十岁时已交了一百五十四镑十先令。要是把他(或她)个人交的税款折成通廷式养老金①,五十年后他拿到的钱只不过比他付出的净额的合法利息稍多一点;不足之数从那些其境况无需领取这种赡养费的人补足,而在这两种情况下的资金可以用来支付政府的经费。我就是根据这个理由给这个国家三分之一的老人提出这个有可能办到的要求。让十四万老人度过舒适的晚年,岂不比把一年一百万的公款花在一个人身上好,何况这个人又往往是个最无能的饭桶?

        让理性和正义,让荣誉和人道,甚至让伪善、馅媚和柏克先生,让乔治、让路易、利奥波德、腓特烈、凯瑟琳、康沃利斯,或铁普塞布来回答这个问题吧②。

        这样,发给穷人的钱数将为:

        发给包括六十三万儿童在内的二十五万二千贫苦家庭……………2,,000镑

        发给十四万老年人…………………………1,120,000镑

        共计3,640,000镑

        这样,四百万还剩下三十六万镑,其中的一部分可作以下用途:

        ——在对上述所有各种情况的人作了安排之后,仍然还有许多家庭尽管不能划为穷人一类,但要使子女上学都感到困难;而这种情况下的儿童的处境要比他们的父母真正是穷人更糟,一个在组织良好的政府治理下的国家不应当①一种类似互助性质的养老金或公积金,参加的人每年可从投入的总资金与利息中取得一份年金。——译者

        ②按家庭来计算税收,一家五口,每个家庭每年平均要交十二镑十七先令六便士。除此数外,还要加上济贫税。虽然所有的人都为他们的消费品纳税,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交济贫税。豁免的税约为二百万镑——有些人因为不是户主,另一些人由于无力交纳,还有本人是领取救济金的穷人。因此,对余下的五口之家征收的济贫税平均为四十先令,这种税与济贫税平均总数为十四镑十七先令六便士。六口之家为十七镑十七先令。七口之家为二十镑十六先令六便士。在新的或代议制政府下,美国的平均赋税,包括战时举债的利息在内,如以现有人口四百万(人口且在日益增加)计算,则男女和儿童每人为五先令。因此,两国政府的差异如下:英国美国镑先令便士镑先令便土一家五口14176150一家六口171701100一家七口——作者

        容许有一个人不受教育,只有君主制和贵族制的政府才需要用愚民政策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那么,假定有四十万儿童处于这种情况——这个数字比在提供赡养费后应当假定的数字要高一些——则将采取如下方案:给这些儿童每人每年十先令补助,供为期六年的每年上学费用,这就可以使他们每年受到六个月的学校教育,另外每人每年发半克朗①以购买纸张和拼写本。

        这笔费用每年②将为二十五万镑。

        这样还剩下十一万镑。

        虽然组织最健全和原则性最强的政府也讨可以订出一些大规模的救济方案,但是还有一些较小的事例,国家对其给予考虑既是上策,也是一种恩惠。

        如果在每个婴儿出生时,立即给每个提出申请的妇女二十先令(那些处境并不需要这笔钱的人当然不会提出申请),这也许可以解救很多的燃眉之急。

        英国每年约出生二十万个婴儿,如果有四分之一提出申请,

        总数为………………………………………………50,000镑

        还可以给按同样方式提出申请的每对新婚夫妇二十先令。这笔钱总共不会超过两万镑。

        另外也要为那些外出谋生,可能在远离亲友的地方死去的人拨两万镑作安葬费。教区减轻了这笔负担,在异乡生病的人就可以得到较好的医疗。

        我将提出一项适合于象伦敦那样的大都市的特殊情况的计划,来结束本题的这一部分。

        大都市里不断发生不同于乡间所发生的种种情况,为此,有必要提出一种不同的或毋宁是额外的救济方案。在乡间,即使在大的城镇,人们都彼此熟悉,困苦决不会达到在大都市往往达到的那种极端。乡间从来没有人真正活活饿死或因无住处而冻死。然而,冻饿而死以及其他类似的悲惨情景在伦敦却经常发生。

        许多青年满怀期望来到伦敦,身上只有一点点钱或分文莫名,除非马上找到工作,他就已经一半完蛋了;而那些生长在伦敦又无任何生计的少年,往往由于父母行为不端,处境更加糟糕;长期失业的仆人也好不了多少。总之,无数细小的事情不断发生,这些事情是过着忙碌和富裕生活的人所不知晓的,但它们却打开了通往苦难生涯的第一扇大门。在各种困苦中,饥饿是拖延不得的,一天,甚至几个钟头饿肚皮,往往就此害了一条生命。

        这些情况是产生小偷小摸并导致大规模盗窃行为的总根子,而这是可以避免的。因为,四百万剩余税款中还剩下两万镑,加上下文将提到的那笔两万多镑的基金,拿来充当这个用途再好也没有。方案如下:

        首先,建造两处或更多处厂房,或者就用现成的厂房,其中至少可以容①克朗:英国古银币名,每个值五先令,半克朗为2.5先令。——译者

        ②公立学校不符合穷人的一般要求。这些学校主要设在公司城中,乡镇和农村的儿童不得入学,或者,如果人了学,路远也造成时间上的很大浪费。为了便利穷人,学校应设在当地,要做到这一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父母自己能付得起学费。在每个村庄里都可以找到一些胜任这项工作的男人和女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二十个儿童,每人交十先令(每年不超过六个月),这个数目足以在英国的边远地区维持生活,而且往往有一些穷苦的牧师的寡妇愿意有这笔收入。为儿童作出的这种安排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对他们来说是受到教育,对那些教育他们的人来说则是一种生计。——作者

        纳六千人,并在每一处尽可能设置多种行业,以便任何一个前来的人可以找到他或她所能干的活。

        其次,收容所有前来的人,而下间他们是谁或是干哪一行的。唯一条件是,每人干了多少活或多少小时的活,就可以吃到多少顿合乎卫生的饭和住上暖和的房子,条件至少象兵营一样好。把每人劳动所得的一部分储存起来,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发给他或她;并且,根据这些条件,每个人呆长呆短,或时来时去,悉听自便。

        如果每个人呆三个月,那么,每年就可以轮流帮助两万四千人,尽管一年四季实际人数只有六千人。建立这种收容所,可以使那些遇到暂时困难的人得到恢复元气的机会,以便能够找到更好的职业。

        把他们劳动所得的一部分为他们自己贮存起来后,假定他们的劳动只能支付他们生活费用的一半,另外那四万镑还可以支付甚至比六千人还要多的人数的所有其他费用。

        除了前一笔基金剩余的两万镑外,还有一笔钱很适宜改换来派这个用场,那就是煤税款,这笔款子是如此不公正和没有道理地用于供养里奇蒙公爵。令人震惊的是,尤其在现在煤价高涨之际,有人居然靠社会上的困苦来享乐,任何允许这一弊端存在的政府理应解散。据说这笔钱每年约为二万镑。

        现在我要列举以上各项来结束这一计划,然后再探讨其他问题。

        列举事项如下:

        第一,废除两百万镑济贫税。

        第二,为二十五万贫苦家庭提供赡养金。

        第三,使一百零三万儿童受教育。

        第四,为十四万老年人提供过舒适生活的赡养金。

        第五,给五万婴儿每人赠送二十先令。

        第六,给两万对新婚夫妇每对赠送二十先令。

        第七,以两万镑作为外出谋生、在远离亲友的地方死去的人的安葬费。

        第八,为伦敦和威斯敏斯特等大城市无业游民随时提供就业机会。

        实施这个计划,那些作为折磨平民的工具的济贫法就可以取消,耗费在诉讼上的费甩也可以防止,人们不会因衣不蔽体和面有菜色的儿童以及七、八十岁的老人沿街乞食的惨状而惊心动魄了。临死的穷人不会因教区对教区相互报复而被从这处拖到那处直到断气。寡妇将可养活她们的子女,而不会在她们的丈夫死去时象罪犯一样被用车子送走;儿童也不再被认为增加他们父母的苦难。穷苦人常到的地方将为人们知道,因为这会对他们有利,而穷困所产生的小窃盗罪的次数也会减少。到那时,穷人和富人一样乐于支持政府,暴动和骚乱的起因没有了,恐惧心理也随之消失。你们这些安安稳稳地坐着过富足生活的人——这样的人在土耳其、俄国就象在英国一样有的是——还自己对自己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好啊?”你们曾经想到过这些事情吗?一旦你们想到这些事情,你们就不再会光对自己说话,光为自己着想了。

        这个计划是容易实行的。它不会因突然打乱税收而使贸易发生困难,而是通过改变税收的用途来达到救济的目的;所需款项可以从国内消费税中拨出,这种捐税在英国各商业城镇每年要征收八次。

        这个问题已经谈完,我现在要接着谈下一个问题。

        假定目前的经常开支是七百五十万镑——这是目前所定的最低金额——那么,在扣除一百五十万镑新的经常开支和四百万镑上述用款之后,还剩下两百万镑,其中一部分可供如下用途。

        由于同法国结盟,海军和陆军尽管多半无用了,但是那些因在军中服务故而不适合于从事别的职业的人,不应因此而让别人享福自己吃苦。他们同那些在朝或依附于朝廷的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一部分陆军要保存下来,至少要保存几年,海军也如此,对于他们,本计划的前一部分已为他们提供一百万镑,此数比查理二世挥霍无度时期的陆海军平时编制几乎多五十万镑。

        现在,假定要遣散一万五千名士兵,并按发给切尔西慈惠院抚恤金领取者的同样方式,发给每人终身以每周三先令津贴(一切应扣款项除外),以便这些人转回到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和朋友们的身边去;再加上给留下来的一万五千士兵每人每星期加薪六便士。全年开支如下:

        发给一万五千名遣返士兵每周三先令

        津贴……………………………………………………117,000镑

        给留下来的士兵加薪…………………………………19,500镑

        假定发给遣返军官的津贴数与士兵津贴费相同……117,000镑

        253,500镑

        为了防止庞大的预算,假定海军遣返费和

        加薪与陆军相同……………………………………253,500镑

        共计……507,000镑这笔五十万镑的款项(为了便于计算,我略去了七千镑的尾数)由于除增发的三万九千①镑外均系终身年金,所以每年有一部分免付,到时候全部都免付。每免付一笔钱,就可取消一部分税;例如,免付三万镑时,就可以把啤酒花税全部取消;而当其余部分免付时,可以减收蜡烛税和肥皂税,直至全部停征。这样,就至少还剩下一百五十万镑剩余税款。

        房屋和门窗税是一种直接税,同济贫税一样,是不同商业相混的,一旦予以取消,立刻可以起到减轻负担的作用。这种税对中产阶级是很重的。

        据报1788年这种税的总数加下——

        房屋与门窗税(据1766年法案)……………………385,459镑11先令7便士

        房屋与门窗税(据1779年法案)…………………130,739镑14先令7便士

        共计516,199镑6先令0.5便士

        如果免去这笔税,那就还剩下约一百万剩余税款;由于保存一笔储备金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可取的,所以,最初最好不要进一步扩大减税范围,而要考虑用其他改革方法可获得什么效果。

        在所有捐税中,最沉重的是代偿税。因此,我想提出一项废除它的方案,用另一种税来代替它,这可以同时达到三个目的。

        第一,把这项捐税让最能负担它的人去负担。

        第二,通过分配财产在家族中恢复公平。

        ①在潘恩自己的版本以及几乎所有后来的版本中均为“二万九千”,但是由于所提到的这笔钱是增发薪饷的一倍,即19,500镑的一倍,“二万九千”显然是笔误。——原编者

        第三,消除不人道的长子继承制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这种制度乃是造成选举舞弊的主要原因之一。

        据报1788年的代侩税总数为七十七万一千六百五十七镑。

        在提出征税时,国人往往受到是征奢侈品的税这样一种花言巧语的愚弄。一个时候把这样东西叫做奢侈品,另一个时候又把那样东西叫做奢侈品;但是真正的奢侈并不在物品本身,而在于获得物品的手段,这一点却往往是隐而不显的。

        我不懂为什么田野里生长的植物或花草在一个国家要比在另一个国家更奢侈一些;可是,一个过度发展的庄园无论在那个国家中却始终是一种奢侈品,因而是征税的合适对象。因此,应当相信这些仁慈的征税先生所说的话,并根据他们自己所规定的征奢侈品税的原则展开辩论。如果这些先生们或他们的拥护者柏克先生——我担心他象披甲武士一样已经过时了——能够证明一个每年收入两万、三万或四万镑的庄园不是奢侈品,我就愿意放弃这场辩论。

        假定一笔年金,比如说一千镑,是维持一个家庭的生活所必需的,那么,第二个一千镑就带有奢侈的性质,第三个一千镑更其如此,这样一直加上去,最后就会达到一个大可叫做犯禁的奢侈的数额。对工业获得的财产加以限制将会是失策,因此正确的做法是对工业所能扩及的范围以外的财产才加以禁止;但是对遗赠的财产或其积累则应加以限制,这种遗产应该转到别的亲系中去。每个国家中最富有的人都有穷亲戚,而这些人往往在血缘上是极其相近的。

        下列累进税表根据上述原则拟订,用以代替代偿税。通过正规推行可以达到禁绝的程度,从而废除贵族的长子继承法。

        表一

        在扣除土地税后,对年入五十镑以上的所有产业课税如下:

        先令便士

        从50镑到500镑………………………………03(每镑税率)

        从500镑到1,000镑……………………………06(每镑税率)

        对第二个一千镑………………………………09(每镑税率)

        对第三个一千镑………………………………10(每镑税率)

        对第四个一千镑…………………………………16(每镑税率)

        对第五个一千镑………………………………20(每镑税率)

        对第六个一千镑………………………………30(每镑税率)

        对第七个一千镑………………………………40(每镑税率)

        对第八个一千镑……………………………………50(每镑税率)

        对第九个一千镑…………………………………60(每镑税率)

        对第十个一千镑…………………………………70(每镑税率)

        对第十一个一千镑………………………………80(每镑税率)

        对第十二个一千镑………………………………90(每镑税率)

        对第十三个一千镑………………………………100(每镑税率)

        对第十四个一千镑………………………………110(每镑税率)

        对第十五个一千镑………………………………120(每镑税率)

        对第十六个一千镑……………………………130(每镑税率)

        对第十七个一千镑………………………………140(每镑税率)

        对第十八个一千镑……………………………150(每镑税率)

        对第十九个一千镑………………………………160(每镑税率)

        对第二十个一千镑………………………………170(每镑税率)

        对第二十一个一千镑……………………………180(每镑税率)

        对第二十二个一千镑…………………………190(每镑税率)

        对第二十三个一千镑……………………………200(每镑税率)

        上表所示系每进一千镑每镑应交纳的累进税率。下表所示系对每一千镑分别征收的税额,最后一栏载明全部分别征收的税款总额。

        表二

        英镑先令便士

        年收入5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0126

        年收入10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150

        年收入20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2100

        年收入30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3150

        年收入40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500

        年收入500镑的产业,每镑征收3便士,应付650

        五百镑以上,再进五百镑每镑征收六便士,结果年收入一千镑的产业应交纳十八镑十五先令。

        总额

        镑先令便士镑先令镑先令

        第一个五百每镑交0365……

        第二个五百每镑交

        第二个一千每镑交093710……

        第三个一千每镑交10500……

        第四个一千每镑交16750……

        第五个一千每镑交201000……

        第六个一千每镑交301500……

        第七个一千每镑交402000………

        第八个一千每镑交502500……

        第九个一千每镑交603000……

        第十个一千每镑交703500……

        第十一个一千每镑交804000……

        第十二个一千每镑交904500……

        第十三个一千每镑交1005000……

        第十四个一千每镑交1105500……

        第十五个一千每镑交1206000……

        第十六个一千每镑交1306500……

        第十七个一千每镑交1407000……

        第十八个一千每镑交1507500……

        第十九个一千每镑交1608000……

        第二十个一千每镑交1708500……

        第二十一个一千每镑交1809000……

        第二十二个一千每镑交1909500……

        第二十三个一千每镑交20010000……

        到两万三千镑时,税率达每镑二十先令,结果以后的每一千镑就无利可图了,除非把产业分掉。然而,这种捐税尽管看来骇人,但我认为,它所得并不象代偿税那么多;如果它比代偿税收的还要多,那就应当把税额降到年入两、三千镑的产业的标准。

        对中小产业来说,这种捐税比代偿税轻(原来意图就是如此)。年收入要超过七、八千才开始重起来。其目的不在于税收的多少,而在于措施的公正。贵族庇护自己太过分了,这一措施可以恢复一部分失去的平衡。

        作为贵族庇护自己的例子,只需回顾一下号称复辟时期或查理二世即位时期最初制定国内消费税法的情况就行了。当时掌权的贵族集团通过对酿制供出售的啤酒征税来折偿它本身所担负的封建义务;就是说,他们同查理勾结起来,用别人交纳的税款使他们自己及其子嗣免除义务。贵族并不购买供出售而酿制的啤酒,而是免税自己酿制啤酒;如果当时需要折偿,就应当由那些要想免除义务的人花钱①,但是却硬叫完全不同阶级的人负担去了。

        但是,这种累进税的主要目的(除了要使税收比目前公平合理之外),正如已经阐明的那样,是要消除不人道的长子继承制所产生的过分影响,而这种制度乃是造成选举舞弊的主要根由之一。

        象岁入三万、四万或五万这样巨大的产业,在工商业还不可能获得这种收益时,怎样发端,要查问这一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要矫正这种弊端,只需用和平手段把产业分配给这些家族的所有男女继承人,把产业重新归还给社会就行了。这样做更其有必要,是因为贵族阶级历来都把他们的幼年子女或亲属安插在无用的岗位、职位或官职上,由公众供养,如果废除这种做法,就会使这些人陷于赤贫,除非同时将长子继承法废除或取缔。

        累进税大体可以收到这种效果,并且,从下列表明各宗产业在扣除捐税后的净收益的表格可以看出,这是对最直接有关的各方的利益问题。从表中可以看出,一宗产业每年收入超过一万三千或一万四千,业主的利润很少,结果就会把产业分给他们的幼年子女或其他亲属。

        表三年入一千镑到两万三千锈产业的净收益:——每年以千计扣除全部税款净收益(单位:镑)(单位:镑)(单位:镑),,000561,,0001062,,0001818,,0002814,,0004315,,0006316,,0008817,,0001,1817,,0001,,0001,9319,①供出售而酿制的啤酒税(贵族免付)比现在的代偿税几乎多一百万镑,1788年收入一百六十六万六千一百五十二镑,因此贵族们自己应当承担代偿税,因为已经给他们免去了几乎一百多万镑的税了。——作者

        ,0002,3819,,0002,88110,,0003,43110,,0004,03110,,0004,68111,,0005,38111,,0006,13111,,0006,93112,,0007,78112,,0008,68112,,0009,63112,,00010,63112,注意——表中尾数先令已略去。

        从上表可以看出,一宗产业除去土地税和累进税后,收益不能多于一万二千三百七十镑,因此,考虑到家庭的利益,这些产业势必要分掉。年入两万三千镑的产业,分成六处,其中五处每处年入四千镑,一处年入三千镑,就只需交税一千一百二十九镑,这个数目为原应交纳数的百分之五,但是如果产业为一人所有,就要纳税一万零六百三十镑。

        尽管查问这些产业的来历是没有必要的,但是维持它们的现状却是另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关系到全国的问题。作为继承的产业,法律已经造成一个弊端,应当设法补救。应当废除长子继承制,这不仅是因为它是违反自然的和不公道的,而且因为实行这种制度的国家受害。如前所述,由于不让幼年子嗣获得遗产中的应得部分,就让公众出钱抚养他们;选举自由也为这种不公平的家产垄断产生的恶劣影响所侵犯。不仅如此,它还造成国家财产的浪费。由于受到这一法律保护的大面积花园和打猎场的存在,国家相当一部分的土地不能用于生产,而且这种情况发生在谷物年产量不敷国家消费的时候。简言之,贵族制的害处这样大,这样多,这样不合乎公道、智慧、自然和善行,以致一想到这些害处,就应确信许多属于这一类的人也都希望把这个制度废除掉。

        这些人想到他们年幼的子嗣处境毫无保障和几乎过着赤贫生活,还能得到什么慰藉呢?每一个贵族家庭周围都有一群依附它的亲系乞丐,这些人在几年或几代时间里就会被撵走,只好在救济院、贫民习艺所和监狱里讲述他们的往事聊以自慰。这是贵族制的必然结局。贵族和乞丐往往是同一家族的人。一个极端产生另一个极端;让一个人富必然要使许多人穷;这种制度是不能靠别的方法来维持的。

        有两类人是英国的法律特别仇视的,而且都是些最无依无靠的人:幼童与贫民。前一类人我刚谈到过;后一类人我可以从许多例子中举出一个,以此结束我对这个问题的探讨。

        现在有几种规定与限制工人工资的法律。为什么不让工人去自由成交,象立法者自由出租他们的田地和房屋那样呢?个人劳力是工人的全部所有。

        这一点点东西和他们享有的一点点自由为什么还要受到侵犯呢?但是,如果我们研究一下这些法律的执行及其后果,就会越发感到不公平。一旦工资为一项所谓的法律所规定,这个法定的工资就固定不动,而其他一切东西却都在涨价;而当制订这项法律的人还在通过别的法律继续征收新的赋税时,他们用一种法律提高生活费用,而用另一种法律把收入拿走。

        但是,如果那些制订法律和税收的先生们认为理应对个人劳动所得并为全家赖以维持生活的少得可怜的工资加以限制的话,那么,他们必然感觉到对他们自己那笔每年不少于一万二千镑的收入不加限制,还有对他们从未占有(严格他说他们的祖先也未占有)而被他们滥用的财产不加限制,是值得庆幸的。

        这个问题已经结束,我把一些主要项目归纳一下,然后再谈其他问题。

        头八条是从第三百一十二至三百一十三页开始归纳出来的。

        废除二百万镑的济贫税。

        给二十五万两千贫苦家庭每个十四岁以下儿童四镑津贴;这笔津贴,再加上二十五万镑,还可使一百零三万儿童受到教育。

        给五十岁直到六十岁为止的所有贫民、破产商人和其他的人(估计为七万人)每人每年六镑年金。

        给年满六十岁的所有贫民、破产商人和其他人(估计为七万人)每人十镑终身年金。

        给五万个婴儿每人二十先令赠金。

        给两万对新婚夫妇每对二十先令赠金。

        拨两万镑给出外谋生、在远离亲友的地方死去的人作安葬费。

        给在伦敦和威斯敏斯特的无业游民提供随时就业的机会。

        第二批主要项目如下废除房屋税和门窗税。

        发给一万五千名遣返士兵每周三先令的终身津贴,并给遣返军官以相当的津贴。

        对留下的士兵每年加薪一万九千五百镑。

        对遣返海军发给同样的津贴,加薪也和陆军相同。

        废除代偿税。

        实施一项累进税计划,以消除不公正和不人道的长子继承制以及贵族制的恶劣影响。

        ①如前所述,还剩一百万镑的剩余税款。这笔款项有一部分需要用来应付未立即出现的情况,这部分钱由于目前不需要,故而可以用来进一步减少同等数额的赋税。

        在正义所要求发出的呼声中,低级税务人员的处境是值得注意的。任何一个政府把一大笔国家的收入花费在闲职以及挂名的和莫须有的官职上,而不让那些实际从事税务工作的人过那怕是象样的生活,都应受到谴责。低级①对贫民的情况加以调查时,很可能会发现贫困程度大不相同,要作出比已经提出的更胜一筹的安排。有家累的寡妇比丈夫还活着的家庭困难更大。不同的州的生活费用也有所不同,在燃料方面尤其如此。假定有五万个非常情况的人,每人每年付十镑………500,000镑十万个家庭,每家每年八镑………………………………800,000镑十万个家庭,每家每年七镑……………………………700,000镑十万零四千个家庭,每家每年五镑……………………520,000镑本来给儿童每人十先令教育费,现改为给五万个家庭每家五十先令教育费…………………250,000镑十四万老年人,同前所述…………………………………1,120,000镑共计3,890,000镑这一安排等于第三百零八至三百零九页所示数字,包括二十五万镑教育费;但是它可以供养(包括老年人)四十万零四千家庭,这差不多占英国家庭总数的三分之一。——作者

        本注解的计算以及根据这些计算所作的叙述,显然都有差错;不过潘恩的观点是很清楚的。——原编者

        税务人员的薪金一百多年来一直停留在每年不到五十镑这个少得可怜的数额上。应当给七十镑。这方面只要有十二万镑,就可以把所有这些薪金提高到相当过得去的程度。

        这个建议几乎在二十年前就提出来了,但是当时的财政委员会大吃一惊,唯恐陆海军也提出同样要求;结果是国王或某人替国王提请议会将他本人的薪俸每年增加十万镑,国王薪俸是加了,其他一切都无人过问。

        至于另一类人即低级教士,我不想夸大他们的困难处境;但是,撇开种种赞成或反对不同形式的宗教偏爱与成见不谈,共同的正义感将判定一个人是否应当每年收入二、三十镑,而另一人则收入一万镑。大家知道我不是长老会教徒,所以我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谈论这个问题;因此,官廷马屁鬼为了欺骗和迷惑国民而就教会和札拜会讲的那套假仁假义的话,是不能用来反对我的。

        在这个问题上持正反两种意见的糊涂人呀,你们难道还没有看穿官廷的鬼蜮伎俩吗?如果你们在教会和礼拜会问题上再争吵下去,你们就正好中了廷臣的奸计,因为他们这班人是靠贪污税款过活的,把你们的轻信当笑柄。

        所有劝人为善的宗教都是好的;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个宗教是劝人为恶的。

        按上述全部核算,在除去海关和国内消费税收局征税费用和退款之后,假定只有一千六百五十万镑税款交付国库;这样,交付国库的总额如果不到一千七百万镑,也非常接近此数了。在苏格兰和爱尔兰征收的税都是用在这两个国家的,因此它们的节余也出自它们各自的捐税;如果其中有一部分要支付英格兰国库,可以把它汇来。其差额每年还不到十万镑。

        现在只剩下国债问题有待考虑。1789年国债的利息,通廷金不计,为九百一十五万零一百三十八镑。从那时起,这笔资金减少了多少,只有财政大臣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在偿付利息,废除房屋与门窗税、废除代偿税和济贫税,并加上救济贫民、教育儿童、赡养老人和津贴陆、海军遣返人员以及给留下来的人员加薪之后,还有一百万镑剩余。

        在我这个局外人看来,目前这种偿还国债的方式,如果不是错误的,也是不协调的。国债之重不在于它为数达数百万或数亿,而在于因偿付利息而每年征集的税额。如果税额保持不变,那么,不论本金多少,国债的负担实际上还是照旧。只有减少因偿付利息而征收的税,公众才能知道国债减少了。

        因此,对公众来说,尽管已交过数以百万计的税款,国债一点儿也不曾减少;现在比计划开始实行时还需要更多的钱来收回这笔国债。

        现在先说几句闲话,以后再言归正传,我要回顾一下任命皮特先生为首相这件事。

        当时我在美国。战事已经结束;仇恨虽已消失,但记忆犹新。

        当联合政府组成的消息传来时,尽管我作为一个美国公民,此事与我无涉,但作为一个人我还是有所感触的。这则消息确有令人震惊之处,因为它即使不是拿原则,也是拿礼仪来公开开玩笑。这说明了诺恩勋爵的厚颜无耻,也说明福克斯先生缺乏坚定性。

        当时,皮特先生可谓在政界初露头角。他头脑决非陈腐,也没有学会宫廷耍弄的那一套阴谋诡计。各方面条件都对他有利。对联合政府的愤恨情绪对他说来是一种友好的表示,而他人格上没有缺点则彼当作美德。随着和平的恢复,贸易与繁荣自会上升;就是这种增长也归功于他。

        当他开始掌权时,风浪已经平息,没有什么东西阻止他贯彻他的方针。

        犯错误甚至也要有些小聪明,而他却成功了。不久就暴露出来,他同他的前任都是一路货色。他非但没有从那些积累了举世无匹的沉重捐税的错误作法中吸取教益,反而寻找——我几乎可以说他招徕——敌人,并且想方设法去增加赋税。为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目的,他冒险劫掠欧洲和印度,并在舍弃了他开始时的正当抱负之后,成了一个现代的骑士式的人物。

        看到一个人自暴自弃是不愉快的。看到一个人自欺欺人更其如此。皮特先生没有作出什么成绩,但是他前途本来很有希望。种种迹象表明他的思想比宫廷的卑鄙龌龊要高尚得多。他那明显的直率使人对他寄予厚望;为党派的纷争弄得头昏、厌烦和惊慌失措的公众又恢复了信心,对他深有好感。但是,他把国民对联合政府的厌恶错当作他本人的功劳,冒失地采取了一个受到较少支持的人所不敢采取的措施。

        所有这一切似乎表明,首相的更换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下台,另一个上台,推行的都仍然是同样的措施、弊政和奢侈浪费。谁当首相都没有关系。

        毛病出在制度上。政府的基础和上层建筑是腐朽的。不管你怎么支持,它会不断地堕落到宫廷政府的地步,并且永远如此。

        我要践约再回过头来探讨国债问题——这是荷英革命的产物,它的侍女就是汉诺威继位。

        但是现在要查问国债是怎么开始的,已经为时过晚。那些主其事的人已经预支了这笔钱;而且不论这笔钱花得对不对,或中饱了私囊,都不是他们的罪过。然而,显而易见的是,当国民开始研究政府的性质与原则,对赋税有所了解,而且把美、法、英三国的情况加以比较时,再要把国民象过去一种蒙在鼓里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由于形势需要,非立刻着手改革不可。在当前,不是这些原则能发生多少力量的问题。它们已经公之于世了。它们已在全世界传布,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们。象一个已经泄露出来的秘密,不可能再收回,只有瞎子才看不到形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九百万呆税是件严重的事;这不仅因为是坏政府的原故,而且多半是因为外国政府的缘故。把发动战争的权力交给那些前来恣意掠夺的外国人,那么,除了已经发生的事而外就不能期望什么别的了。

        本书已经列举种种理由,说明对税收不论进行什么改革,都应当从政府的经常开支着手,而不应当从支付国债的利息部分着手。豁免穷人的税,他们就会如释重负,他们的不满也会统统消失;并且,通过减免已经提到过的那些捐税,国家就能弥补疯狂的对美战争的全部费用而绰有余裕。

        那么,现在只剩下国债这样一个令人不满的问题;为了消除或毋宁是防止这种不满,一个好的方针就是要债券持有者本人把它当作财产,同所有其他财产一样,担负一部分捐税。这样,就可以使国债受欢迎和具有保障,而且由于它目前很大一部分不便已为它保持的本金所抵消,采取这种措施还可以进一步平息反对的声浪。

        要做到这一点、可以通过渐进的办法,最轻松方便的完成必须办的一切。

        最好的办法不是对本金征税,而是对国债的利息按累进率征税,当利息减少时则按同样比例减收公众的捐税。

        假定利息抽的税第一年每镑为半便士,第二年要多纳一便士,并按一定比例递增,但递增数总要比任何别的财产税少。这项捐税可在偿付息金时从中扣除而无需支付任何征集费用。

        每镑抽税半便士可以减少息金从而减税达两方镑。货车税与此数相等,所以第一年可以免去这项税。第二年可免去女仆税或其他某种同等数额的税,按此方式进行下去,始终用从国债抽的税来取消其他各种税,而不作日常用途,到头来各种税就都可免除。

        尽管国债券的持有者需要交这种税,但是他们交纳的各种税比现在交的税要少。他们因免除济贫税、房屋与门窗税以及代偿税而节省下来的钱的数目,要比这种缓慢然而固定地征收的税所达到的数目大得多。

        在我看来,找出一些足以应付任何不测事件的措施是势在必行。眼下欧洲事务中正出现一种危机,需要这样做。未雨绸缪是明智之举。赋税如果一旦放松,要复原就难了;救济也只有通过一定的和逐步的减缩才最有效。

        政府的欺诈,伪善以及种种骗局正开始为人们所熟知,它们的日子不会长了。各国君主制和贵族制的丑剧正在步骑士制丑剧的后尘,柏克先生也正在穿上送葬的衣服。那么,就让它悄悄地进入其他一切蠢事的坟墓,让送葬者得到安慰吧。

        派人去荷兰、汉诺威、策尔或布伦斯瑞克迎请一些人来,每年花一百万镑,这些人既不谙英国的法律和语言,又不顾英国的利益,他们的能力连当一个教区警察也不配,英国嘲笑自己这种做法已为期不远了。如果可以把政府交到这样一些人的手里,那么,事情的确挺便当,英国的每一个城镇和乡村都找得到适合所有这些条件的货色。

        ①世界上哪一个国家能够这样说:我国的穷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中间既无愚昧也无贫困:监狱里没有因犯,街道上没有乞丐;老年人不愁衣食:捐税并不繁重;理性世界和我亲昵,因为我和幸福亲呢:一个国家能够说出这些话,就可以为它的宪法和政府自负了。

        在短短儿年时间里,我们已经看到了两次革命,即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

        在前一次革命中,斗争的时间长,冲突激烈;在后一次革命中,国民团结一致,在没有外敌对抗的情况下,革命一开始就掌握了政权。从这两个事例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能够注入革命领域的最大力量就是理性和共同利益。凡是这两者能有活动机会的地方,反对势力就在恐惧中死去,或因定罪而灭亡。

        它们现在已普遍获得主要的地位,我们今后有希望看到一些革命或政府的更迭以同样安详的方式产生,任何可由理性和协商决定的措施都赖以贯彻。

        当一个国家的舆论和思想习惯改变了的时候,就不能再象以往那样来治理它了;但是,想用暴力去完成应当用理智去完成的事,这种做法不但是错误的,而且是恶劣的。叛乱是由一个政党或政府用暴力违抗国民的公共意志而造成的。因此,每一个国家都应当设法随时了解公众对政府的舆论动向。

        在这一点上,法国旧政府比英国现政府要高明得多,因为在非常时期它商以求助于当时称为的三级会议。但是,英国却没有这样的临时机构;至于那些现在叫做议员的,他们大多数不过是官廷的傀儡、命官和附庸而已。

        我敢说,尽管英国全体人民都交税,可是有选举权的还不到百分之一,而议会的一个院的成员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不代表任何人。因此,只有人民的自由意志才有权利对有关普遍改革的事宜采取行动;根据同样的权利,两个人可以就这种问题进行商讨,一千个人也可以。所有这些初步做法的目的在于了解民意,并对它服从。如果民意宁可要一个坏的或有缺陷的政府而不要进行改革,或者情愿付十倍于所需要的税,那么,它是有权这样做的;而且,①这一段和前一段被收入对潘恩的起诉书中。——原编者

        只要多数人不把不同于他们自己的条件强加给少数人,那么,尽管可能犯许多错误,却谈不上不公平。错误也不会长期存在下去。不论开始时是多么错,经过讲道理与协商,很快就会把事情纠正过来。这样去做,就不怕闹事。既然所有的改革都把各国穷人的利益和幸福包括在内,他们自然会安分守己,满怀感激。只是因为忽视并排斥他们,他们才会闹事。

        现在公众最关心的就是法国革命以及各国政府可能普遍发生变革。在欧洲所有国家中,没有一个国家象英国那样对法国革命感到莫大关切。过去世代相仇,耗费浩大,却没有任何讲得通道理的目的,现在有机会来友好地结束这种局面了,两国可以共同努力来改革欧洲的其余部分。这样做,它们不仅可以防止进一步流血和增税,而且正如已经讲过的那样,还可以减轻它们目前很大一部分负担。可是,长期的经验表明,这种改革不是旧政府所愿意提倡的;因此,这些问题应当向各国国民而不是向这样的政府提出来。

        在本书的前一部分,我曾经谈到英、法、美三国联盟,并声明其目的下文再谈。尽管我没有资格直接代表美国,但我有充分理由可以断定它是乐于考虑这种措施的,只要它要与之联合的政府是代表国民而不是代表包藏祸心的官廷。法国作为一个国家和代表国民的政府,愿意同英国联盟,这是毫无疑问的。国家同个人一样,在相互缺乏了解或不知原因何在的情况下长期为敌,一旦发觉自己上当受骗,犯了错误,就会结成密友。

        因此,假定有这种联合的希望,我愿意谈一谈这样的联盟(包括同荷兰的联盟)可以做哪几件不仅对直接有关各国而且对全欧洲都有好处的事情。

        我认为,如果把英、法、荷三国的舰队联合起来,它们就肯定可以按商定的某种比例,有效地把欧洲全部海军加以限制和普遍裁减。

        第一,欧洲任何强国包括英、法、荷自己在内,不再建造新的战舰。

        第二,把现有的全部海军削减到假定现有力量的十分之一。这就可以使法国和英国每年至少各节省两百万镑,而它们的相对实力仍将保持现有的比例。如果人们好好想一想,正如有理智的人应当想的那样,就会明白,花了那么多钱造军舰,把军舰装满士兵,然后把它们开往海洋,较量一下哪一艘军舰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对方击沉,这实在是再荒唐可笑不过的事。和平是不费分文的,它的好处,要比花巨大代价获得的任何胜利带来的好处多得不可胜计。但是,这尽管最符合各国国民的要求,却不能满足宫廷政府的要求,因为它们的一贯方针是为捐税、地盘和官职制造借口。

        我认为,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上述同盟国同美利坚合众国一道,可以有力地对西班牙提出建议:让南美洲各国独立,并象现在的北美洲一样,把那些幅员广大、资源丰富的国家向世界贸易开放。

        一个国家竭尽全力将世界从奴役下解救出来并为自己获得许多朋友,它这样做给自己带来的体面和利益,要比它如果使用那些力量去加重制造破坏、荒凉和不幸大多少啊。眼下英国政府在东印度群岛所造成的恐怖情景堪与哥特人①和汪达尔人②匹敌,这些人不讲道理,对他们不能赏识的世界横加摧残掠夺。

        南美洲的开放可以开辟一个无限广大的贸易场所和制成品的现金交易市①哥特人,属古代日耳曼族的一支,在公元三至五世纪侵入罗马帝国。——译者

        ②汪达尔人,属古代日耳曼族的另一支,在公元四至五世纪侵入高卢、西班牙、北非等地,并曾攻占罗马。

        以上两个支系的日耳曼人,均系野蛮民族,所到之处,对当时的文化艺术破坏很大。——译者

        场,这是东方世界所不具备的。东方已经充斥制成品,输入制成品不仅会损害英国的制造业,而且会使它的硬币枯竭。英国在这一贸易中的逆差通常达到每年要用东印度公司的船运出价值五十万镑以上的银币;这种情况再加上德国的阴谋和德国的津贴,就是英国银币那么少的症结所在。

        但是战争对这样一些政府却是一本万利,不论它对国家会造成多大的损害。战争有助于保持虚假的希望,不让人民看破政府的弊病。它用“瞧这儿!

        瞧那儿!”这样的话来逗弄和欺骗人民大众。

        美法两国的革命给英国和全欧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大好机会。美国革命使西方世界有了一个争取自由的民族忧胜者,法国革命则是欧洲的优胜者。

        再有一个国家同法国联合,专制主义和腐败政府就不敢再冒头。用句老话说,整个欧洲现在可以趁热打铁了。被侮辱的德国人和被奴役的西班牙人、俄罗斯人和波兰人都在动脑筋了。当前的时代将来大可称之为“理性的时代”,而现代人在后代看来不啻是新世界的亚当。

        一旦欧洲所有的政府都建立起代议制,各国就会相互了解,宫廷的阴谋诡计所煽起的仇恨和成见也会消除。受压迫的士兵将成为自由民;受折磨的水手将不再象重罪犯一样在街上拖着脚步走,而会安全地出海经商。各国发给士兵终身津贴并将他们遣散,让他们恢复自由并回到他们的亲友中去,并且停止募兵,这样做要比用同样的开销使这么多人处于对社会和对他们自己都毫无用处的状态来得好。由于士兵在大多数国家里一向受到的待遇,可以说他们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公民们担心他们与自由为敌而避之不及,而长官又经常打骂他们,因此他们遭受双重压迫。但是,只要自由的普遍原则在人民中占上风,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士兵也会因受到礼遇而变得通情达理。

        在研究革命时,很容易看出它们可由两种不同的原则引起;一种是为了逃避或摆脱某种巨大的灾难;另一种是要取得巨大的实际利益;这两种革命可以用积极的革命和消极的革命的名称加以区别。在由前一种原因所引起的革命中,情绪慷慨激昂;冒险取得的补偿往往被报复行为付诸东流。但是,在由后一种原因所引起的革命中,心情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活跃,可以冷静地对待问题。讲道理与协商,劝导与说服,成为斗争的武器,只有对那些要加以镇压的人才使用暴力。一件事,只要人们一致同意它是好的,是可以办到的,例如减轻赋税负担和消灭贪污行为,那么,目的就已经一半达到了。

        他们赞成了一个目标,就会努力促使其实现。

        在目前捐税过多、如此沉重地压在穷人肩上的情况下,从税款中给十万零四千户贫困家庭每年五镑,有谁会说这不是一桩好事呢?他会说给另外十万户贫困家庭每年七镑,给另外十万户贫困家庭每年八镑,给五万户贫困和寡妇的家庭每年十镑不是好事吗?在这个高度上再进一步,为了救济人生的种种不幸遭遇,给所有从五十岁直至六十岁的贫苦落魄的人每年六镑,六十岁以上每年十镑,他会说这不是好事吗?

        他会说废除对户主征收的两百万镑济贫税以及全部房屋和门窗税与代偿税不是好事吗?或者他会说杜绝贪污是桩坏事吗?所以,如果所要获得的好处值得进行一场消极的、合理的和无需付出代价的革命,那么,舍此而坐等硬是引起一场暴力革命的灾难来临实乃下策。考虑到目前整个欧洲正在进行各种改革,我不相信英国会甘居末位;而且,一旦时机成熟,最好不要等待一种非闹事不可的局面。以英勇和冒险行为去取得补偿,可能被视为人的动物机能的光荣,但是以理智、调解与普遍同意去达到同一目的却是人的理性机能更大得多的光荣①。

        ①我知道,在法国,不但在人民大众中间,而且在前国民议会的许多主要成员中间,有许多最开朗的人士(总是有一些人对时间的看法比别人远大)都认为君主政体的计划在那个国家中是维持不了多少年的。他们发现,聪明才智不能世袭,所以权力也不应当世袭;并且认为,一个人每年从一个国家领取一百万镑,应当小至原子,大到宇宙,无所不知;如果他确有这样的才智,他就不屑拿这笔钱。可是他们并不愿意使国民前进的步子快于他们自己的理智和利益所限定的速度。在我出席讨论这个问题的所有场合,人们的想法总是这样的,即全体国民普遍认为,一旦时机成熟,一个体面而宽大的办法就是给当时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送一大笔钱,让他带着他那一分普通的权利和特权舒舒服服过隐居生活,而对于公众,他的所作所为不用比任何一个公民多负一点责任。——作者

        改革也好,革命也好,不论你叫它们什么都可以,一旦在各国扩大,那些国家就会友好往来,相互协商,而当少数几个国家结成联盟之后,将迅速发展,直至把专制主义和腐败政府彻底铲除,至少是从世界上的两个地区即欧洲和美洲铲除。那时,阿尔及利亚式海盗行为将被制止,因为这种行为所以能够存在,只是由于旧政府相互争斗的罪恶政策。

        我在本书中提出和探讨的问题名目众多,但只有一段话是涉及宗教的,那就是“凡是劝人为善的宗教就是好的宗教”。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畅谈这个问题,因为我倾向于认为,那个所谓的现内阁是希望看到宗教上的争斗继续进行下去,以防止国民把注意力转移到政府问题上。他们仿佛要说,“往那边看,或者往任何一边看,可千万别往这边看。”

        但是,由于宗教已经非常不恰当地被当作一种政治机器来使用,从而破坏了它的真实性,因此,我在结束本书之前要阐述一下我对宗教的看法。

        如果我们设想一下,有一个大家庭的孩子们,在特定的日子或特定的情况下,照例要送一些礼物给他们的父母,表示他们的热爱和感激之情,每个孩子送的礼物不会相同,送的方式也很可能不同。一些孩子用诗文来表示祝贺;另一些孩子按他们的聪明所及或根据他们自以为会博得父母欢心的方式做点小玩意;有个孩子最不行,什么都不会做,他会跑到花园或田野里去采一朵他能找到的他认为是最美丽的鲜花,尽管这实际上也许只是一根野草。

        父母看到这些丰富多彩的礼物,会比看到如果所有的孩子预先讲好每人都送完全相同的东西格外高兴。因为后一种做法是人为安排的,缺少热情,或者叫人感到机械生硬。但是在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中,最使父母伤心的莫过于看到,孩子们事后为了争论哪件礼物最好或最坏,竟然大打出手,兄弟姐妹相互辱骂扭抓,闹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设想伟大的上帝喜欢受到多种方式的礼拜呢?而最大的冒犯行为不就是想法子互相折磨,使大家都倒霉吗?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在尽力使人类和解,使他们生活幸福,使一向敌对的国家团结起来,消除战争的恐怖行为和砸碎奴役与压迫的锁链,这一切在上帝看来是可取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满足;这是我所能尽的最好义务,我心甘情愿地去履行。

        我并不认为,任何两个肯动脑筋的人,对于所谓学术论点,想法会完全相同。只有那些不动脑筋的人,才表现得意见一致。在所谓的英国宪法问题上,情形就是如此。一向认为英国宪法理所当然是好的,所以就用颂词去代替真凭实据。但是,一旦英国国民着手审查它的原则和它所包含的弊病,就会发现它的毛病比我在本书和前一部书中所指出的还要多。

        至于谈到所谓国教,我们倒不如把它叫做国神。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特定的神,那要么是政治手腕,要么是异教体系的残余。在所有论述过宗教这一普遍主题的英国教会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胜过当今的兰道夫主教①;我非常高兴借此机会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

    ①蒙丘尔·d.康韦在他最近出版的潘恩着作中评论说,“1792年向这个作家表示敬意值得注意,因为该作家的成名主要是基于他对潘恩的《理性时代》一书所作的驳斥(《为圣经辩护》,1796年)。”——原编者

        现在我已经把整个问题探讨过了,至少在我目前看来是如此。在我旅居欧洲五年期间,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在我返回美国之前向英国人民谈谈政府问题。柏克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要谢谢他。在三年前的某一场合,我曾力促他建议召开一次公平选举出来的全国代表大会,以便研究国家形势;但是我发现不管议会当时怎样强烈地倾向于反对他与之采取一致行动的那个党,他们的指导方针是继续保持贪污腐化,并且相信不测事件。长期的经验表明议会总是服从大臣们的任何更迭,并把希望和期待寄托在这上面。

        从前,当政府发生分裂时,就诉诸武力,于是爆发内战。那种野蛮的惯例已被新的制度打破;方法就是召开全国代表大会。问题通过商讨与公共意志得到裁决,个人意见欣然服从裁决,社会秩序乃得以维持。

        有些先生喜欢把本书的这一部分以及第一部分所依据的各项原则称做“新流行的学说”。问题不在于那些原则是新的还是旧的,而在于它们是否正确。假定它们是正确的,那就可以用一个易懂的比喻来表明它们的效果。

        现在已是2月中旬。如果我到乡间去蹓跶蹓跶,就会看到树木还光秃秃的,一片冬季景象。人们一路走的时候往往攀折细小的树枝,我可能也会这样做,并且可能碰巧看到树枝上有一个嫩芽已在萌发。我可能勉强讲一番道理,或者根本不讲道理,就认为这是在英国长出的独一无二的一个嫩芽。但我不这样决定,而要立刻断言:同样的嫩芽正到处在萌发,或就要萌发;尽管植物的冬眠期各不相同,有些树木长些,有些短些,有些也许两、三年都不开花,可是,除了已经枯死的之外,所有的树木在夏季都会枝叶茂密。政治上的夏季怎样才能跟上自然界的夏季,这不是人所能预见确定的。然而,不难看出,春天已经来了。据此,我衷心祝愿所有的国家都获得自由和幸福,从而结束《人权论》第二部分。

     附录

        由于本书的出版超过了原定计划,考虑到各方面情况,我认为应当把延期出版的原因说明一下。

        读者也许会发现,本书中有关减税计划的一些部分同皮特先生在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本届议会开幕词中的某些部分非常相似,以致认为不是作者得到了皮特先生的启示,就是皮特先生得到了作者的启示。——我先来指出那些相似的部分,然后说明我所了解的情况,让读者自己去作结论。

        提出免税建议几乎是空前未有的事;同样出奇的是,这样一种方案竟然由两个人同时提出;更有甚者(考虑到捐税名目之繁多),这两个人竟然都会看中同一些特定税。皮特先生在他的演说中提到了货车税——女仆税——降低蜡烛税,以及免除对七扇窗以下的房屋征收的三先令税。

        这些特定税的每一项都是本书所列计划的一部分,并且也都建议予以免除。诚然,皮特先生计划的减税额不超出三十二万镑;而本书建议的减税额则将近六百万镑。我是根据岁入仅为一千六百五十万镑来计算的,还是断定“如果不是一千七百万镑,也非常接近此数。”皮特先生说是一千六百六十九万镑。我可以有把握他说,他并没有说过了头。在讲了本书和皮特先生的演说雷同的地方之后,我想摆一些可以说明问题的事实。

        作为法国革命带来的影响,关于减税的最初暗示见诸于1791年8月日在茅舍酒店集会的先生们所发表的“演说与宣言”。那篇演说中提到许多问题,其中有一段话是向反对法国革命的政府人士提出质问:“他们不是因征收沉重新税的借口和继续征收许多旧税的机会行将结束而感到遗憾吗?”

        众所周知,那些经常光临茅舍酒店的人都是同官廷有瓜葛的,他们对这个涉及法国革命和减税的“演说和宣言”深恶痛绝,以致酒店老板不得不通知这些组织了8月20日的会并且准备召开另一次会的先生们,说他不能接待他们①。

        在“演说和宣言”中只作过暗示的赋税和政府原则,在本书中已成为一种正式的制度。但是,由于皮特先生的演说中关于赋税部分有雷同的地方,我现在就把上面提到过的情况提供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这本书原来是打算在议会开幕前夕出版的,为此,在月间就把一大部分稿子交到了印刷商手里,而其余直至第二百四十四页的稿子——其中包括同皮特先生演说相似的那些部分——则于议会召开前整整六个星期就交给了他,并且把出书的时间也通知了他。他在议会开会前约两星期就几乎将全部稿子都排好了,而且已经印刷到第一百八十六页,还把直到第二百十五页的清样交给了我。按当时情况来看,是完全可以在预定的时间出版的,因为另有两大张清样已准备付印。我事先曾告诉他,如果他认为时①签署“演说和宣言”的先生是会议主席霍恩·图克先生,一般人都认为文件就是他起草的,而且他对文件又备加赞扬,因此大家都怪有趣地骂他自我吹嘘。为了使他摆脱这种尴尬局面,免得他一再解释原作者是谁,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声明,由于法国革命给予我的便利,该文件是我起草的,并拿给会议主席和其他几位先生过目;他们完全同意这个文件,开了一个会,决定把它公布,并且捐助了五十金币作为宣传费。

        我相信,目前英国有更多一批人正在按照公正原则办事,决心亲自研究政府的性质和各种措施,而不是象以往那样,盲目地普遍信任政府或议会,或议会中的反对党。如果一世纪以前就这样做了,贪污和赋税就不致严重到现在这个地步。——作者

        间来不及,我可以把一部分稿子交给另一家印刷所去印,他表示希望我不要这样做。这是星期二议会召开前面周的排印情况,可是在事先毫无通知的情况下——虽然前一天晚上我还同他见过面——他突然派了一名工友把从第一百八十六页开始的所有其余底槁退还给我,表示不愿再排印下去,并且无商量的余地。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我简直不知所措,因为他正好在论述政府体制和原则的部分已结束而论述减税、教育儿童和赡养穷人和老人的计划刚开始的地方停了下来;尤其因为是,他在着手印刷时和看到全部底稿之前,曾提议出一千镑购买《人权论》本部分的版权以及第一部的未来版权。我对那位带来这个提议的人说,我不想接受,也不希望重订合同,理由是尽管我相信这位印刷商是个正人君子,但我决不愿让任何一个印刷商或出版商因拥有版权而得以停止发行或篡改我的着作,也不许他有权把我的著作卖给任何一个大臣或其他任何人,或者把我原想作为原则来运用的东西仅仅作为一种商品来作交易。

        他买不到我的著作,就拒绝完成印制任务,我只得去另找一个印刷商,结果就把出版期推迟到议会开幕之后,否则便会显得皮特先生也只研究了我已经更加充分阐述过的计划的一部分。

        那位先生或别的先生是否事先看了我的著作或看了其中的一部分,我是不能乱说的。但是,“从这部著作被退回的方式,而且在关键时刻退回,外加又在他提出要购买版权遭到拒绝之后,这些都叫人起疑。我知道书商和出版商对这种事是怎么看法的,至于我自己的看法,我决意不加披露。在一部著作公开发行前,旁人可以有许多办法把清样拿到手;对此我想补充一点:

        在皮卡迪利大街①有一位代理书商,过去经常在我所使用的同一个印刷所印书。据说,这位书商受一个与内阁有密切关系的部(霍克斯伯里为首的商务和垦殖部)的一位秘书之雇,发行他称为的我的《一生》②这本书(但愿他自己的一生和全体阁员的一生部同样美满);但是,当《人权论》第一部分出版后,他怒冲冲地取走了他的书;在印刷商退还我的底稿前一周或十天左右,他又去找这位印刷商,重新把书交给他印,后者答应了。这样他就可以自由进入本书清样当时所在的那个印刷车间;而且由于书商和印刷商交往很随便,他就有机会看到本书的排印过程。——然而不论情况如何,如果本书按照与印刷商约定的时间出版,那么,皮特先生的本来就微不足道的计划就会显得十分尴尬了。

    ①皮卡迪利大街是伦敦的一条繁华的街道,系商业区。②指诽谤性的《托马斯·潘恩的一生》一书,作者是乔洽·查默斯,用的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文学硕士“弗朗西斯·奥尔狄斯”这一假名。——原编者

        我已经说明了使本书延期出版的详细情况——从提出收买版权到拒绝付印。如果所有这几位先生都是无辜的,那么,对他们来说,极其不幸的是,这么多可疑的事情竟会那么巧都自己凑到一起来了。

        在讲完这一部分情况之后,我想再谈一件事来结束本文。

        在议会召开前大约两、三星期,给士兵增发了一小笔薪饷,每年约为十二先令六便士,或者无宁说少扣了他们这么多的钱。有些先生耳闻我的书中有一项关于改善士兵受虐待情况的计划,希望我在书中加一个注释,说明有关这个问题的那一部分手槁在提出加薪之前几星期就已经交到印刷商手里了。我拒绝这样做,免得人家以为我自命不凡,或力图叫人疑心(这也许是毫无根据的)政府中的某些先生曾经用各种手段探知本书的内容:而且要不是本书的排印工作突然中断以致延期出版,本来也就不会有附录里的这些话的。

        托马斯·潘恩

    常识

     泛论政权的起源和目的,并简评英国政体

        有些作者把社会和政府混为一谈,弄得它们彼此没有多少区别,甚或完全没有区别;而实际上它们不但不是一回事,而且有不同的起源。社会是由我们的欲望所产生的,政府是由我们的邪恶所产生的;前者使我们一体同心,从而积极地增进我们的幸福,后者制止我们的恶行,从而消极地增进我们的幸福。一个是鼓励交往,另一个是制造差别。前面的一个是奖励者,后面的一个是惩罚者。

        社会在各种情况下都是受人欢迎的,可是政府呢,即使在其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一件免不了的祸害;在其最坏的情况下,就成了不可容忍的祸害;因为,当我们受昔的时候,当我们从一个政府方面遭受那些只有在无政府的国家中才可能遭受的不幸时,我们由于想到自己亲手提供了受苦的根源而格外感到痛心。政府好比衣服,是天真纯朴受到残害的表征;帝王的宫殿是建筑在乐园的亭檄的废墟上的。如果良心的激发是天日可鉴的、始终如一的和信守不渝的,一个人就毋需其他的立法者;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觉得有必要放弃一部分的财产,出钱换取其余的人的保护;谨慎小心的原则在其他任何场合都劝他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这个原则也促使他这样做。因此,既然安全是政府的真正的意图和目的,那就毫无疑义地可以推断,任何看起来最有可能保证我们安全的形式,只要是花费最少而得益最大,都是其他一切人所愿意接受的。

        为了清楚而正确地了解政府的意图和目的,我们假定有少数人在地球的某一个隐僻的部分住下来,同其余的人不发生联系;他们就将代表任何一块地方或世界上的第一批移民。在这种自然的自由状态下,他们将首先想到社会。千百种的动机都将鼓励他们趋向这一目标。单单一个人的力量应付不了他的各种需要,他的心境又不堪永远寂寞,因此他不久就被迫寻求另一个人的帮助和安慰,而对方也有同样的要求。四五个人通力合作,就能够在旷野当中兴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住所,但单独一个人的力量就可能劳碌终生而一无所成。当他砍了木头之后他搬不动它,就是搬动了也竖不起来;同时饥饿会逼他离开工作,每一种不同的需要会以不同的方式来支使他。疾病,哪怕是一件不幸,也意味着死亡;因为它们纵然并不致人于死命,也会使他不能维持生活,落到死不死活不活的境地。

        这样,客观的需要象一种吸引力似的,马上会把我们这些刚到的移民组成社会,而彼此从社会生活中所得的幸福就会确立起来,并且只要人们始终互以真诚相待,就不必有法律和政府的约束;然而,由于唯独上帝才不为邪恶所侵染,结果就必然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刚刚克服了那些在共同的事业中把他们团结起来的迁居之初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之后,立刻便开始忽视彼此应尽的责任和应有的情谊。这种怠懈表明有必要建立某种形式的统治,来弥补德行方面的缺陷。

        某一棵地点适中的大树将供给他们一座大礼堂,全体移民区的人可以在树荫下聚会,讨论公共的问题。很可能,他们第一批的法律只是称为条例,在推行的时候至多以公众的鄙视作为违犯条例的惩罚。在这第一次的会议中,人人自然都有权利占据一个席位。

        可是,随着移民区的发展,公众所关心的事情也增加了,同时成员间彼此可能离得很远,不便象从前那样大家每次都聚在一起,而当初他们的人数不多,住处很近,公众所关心的事情是寥寥无几的和琐碎的。这种情况表明,他们同意从全体成员中选出一些优秀的人来专门管理立法工作,是有其方便的地方的;这些人应该关心那些选派他们的人所关心的事情,一切做法同全体成员亲自出席时所采取的一样。如果移民区继续发展,就有必要扩大代表的名额,使移民区的各部分的利益都可以受到照顾,同时最好是把整个区域分成若干适当的部分,每一部分派出相应的人数,这样一来,当选人就永远不会独自关心一种与选举人毫不相干的利益,并且为了审慎起见,时常举行选举是适当的:通过这种方式,当选人有可能在几个月以后回去再同群众混杂在一起,他们就不敢自我苦吃,从而他们对于公众的忠实也就会有所保证。

        因为这种不时的互换会同社会的每一部分建立共同的利害关系,各部分就会自然地互相支援,正是基于这一点(不是基于帝王的无意义的名号),才产生政府的力量和被统治者的幸福。

        这便是政府的起源和兴起;也就是说,这是由于人们德行的软弱无力而有必要采用的治理世界的方式;由此也可看出政府的意图和目的,即自由与安全。不管我们的眼睛在纷然杂陈的事物面前如何眼花镣乱,或者我们的耳朵如何受音响的欺骗,也不管偏颇的见解如何把我们的意志引入歧途,或者个人的利害关系如何迷了我们的心窍,自然和理性的坦率的呼声也毕竟会说这是对的。我对于政体的这种想法,是从一项无法推翻的自然原理推论出来的,也就是说,任何事物愈是简单,它愈不容易发生素乱,即使发生素乱也比较容易纠正;根据这项原理,我现在想对大肆吹嘘的英国政体说几句话。

        在制定英国政体的黑暗的奴隶时代,它是光荣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在字内暴政肆虐的时候,尽量不脱离这种政体,那也是一种光荣的出路。可是,要论证现在这个政体是不完备的、不稳固的、不能产生它应有的效果的,那倒是容易的。专制政体(虽然这是人类本性的耻辱)有这样的好处,就是它们来得简单,如果人民受苦遭难,他们知道他们的苦难是从谁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也知道补救的办法;没有五花八门的原因和救苦消灾的方法使他们茫然失措。可是英国的政体十分复杂,全国人民可能受苦多年而根本发现不出这是哪一方面的过错;有些人会这样说,有些人会那样说,每一个政治医生开的药方也各不相同。我知道,要克服地区的或由来已久的偏见是困难的,可是如果我们耐心考察一下英国政体的组成部分,我们就会看出它们是羼杂着一些新的共和政体因素的两种古代暴政的肮脏残余。

        第一,由国王所体现的君主政体暴政的残余。

        第二,由上议院所体现的贵族政治暴政的残余。

        第三,由下议院所体现的新的共和政体的成分;而英国的自由使是以下议院的效能为基础的。

        前两种是世袭的,与人民无关;因此,从法治上讲,它们对于国家的自由是毫无贡献的。

        要说英国的政体是三种势力的合一,互相牵制,那是可笑的;这句话不是毫无意义,便是不折不扣的自相矛盾。

        所谓下议院是对国王的一种牵制,这话包含两层意思。

        第一,如果没有人监督,对国王是不能信任的;或者换句话说,渴望保持专制政权的欲念是君主政体的固有的弊病。

        第二,为此而被任命的下议院议员不是比国王贤明,便是更值得信任。

        可是,这同样的政体先是授权下议院,使它可以用不同意国家预算的办法来牵制国王,以后却又授权国王,使他有权否决下议院的其他议案,借此来牵制下议院;于是它又含有这样的意思:国王比它已经认为较国王贤明的那些人来得贤明。真是荒唐透顶!

        在君主政治的体制里有一些极端可笑的东西;这个体制首先使一个人无从获得广博的见闻,然而又授权他去解决那些需要十分明智地加以判断的问题。国玉的身份使他昧于世事,然而国王的职务却要求他洞悉一切;因此这两种不同的方面,由于它们出乎常理地相互敌对和破坏,证明那整个的人物是荒唐的和无用的。

        有些作家曾经这样地解释英国的政体:他们说国王是一方面,人民是另一方面;上议院是代表国王的议院,下议院是代表人民的议院;可是这种解释把议会的一切特征割裂开来,不能自圆其说;纵然文章做得很漂亮,但一经推敲,它们却显得毫无根据和意义含混了;而且总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哪怕是绝顶讲究的文字,如果所描述的是一种决不可能存在的事情,或者是一种颇为费解而无法描述的事情,也只能是一堆响亮的字眼,它们固然好听,却缺乏思想内容。其原因是,这种解释包含一个先决问题,那就是说,既然国王所凭借的权力是人民不敢信任的,并且常常不得不加以牵制,那么这个国王怎么会产生的呢?这样一种权力决不会是贤明的人民所赋予的,任何需要牵制的权力也不会是从上帝那里得来的;然而宪法的条文却规定这样的权力要存在的。

        宪法条文不能起到它应起的作用;这个手段不能也不会达到目的,而全盘的事情等于是一种“自杀”:因为,既然较重的秤砣总会称起分量较小的东西,既然一架机器的各个轮子都由一个轮子推动,我们还需要知道的,就是在这个政体中哪一种权力最为重要,因为那种权力将起着支配作用:虽然其他的权力,或其中的一部分,可以阻碍或所谓牵制它的运转的速度,但是只要它们无法使它停止,它们的努力总是白费的:第一个动力终将为所欲为,而它在速度上感到不足的,在时间上可以得到弥补。

        国王是英国政体中这个压倒一切的部分,这一点是不必明说的,而他仅仅因为给人以地位和津贴,才获得他那全部的势力,这一点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虽然我们十分聪明,曾经对专制君主政体关门下锁,但同时我们也十分愚蠢,曾让国王掌握了钥匙。

        英国人支持他们自己的由国王、上议院和下议院统治的政府,这种偏见一半来自理智,一半来自民族自傲,甚或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在英国,个人无疑地要比在其他国家安全一些:但是国王的意志无论在英国或法国都同样是国家的法律,所不同的是,英国国王的意志不是直接从他的口里表达出来,而是通过议会法令的可怕的形式交给人民的。因为查理一世的命运只是使得国王们更为狡猾,不是更为正直。

        因此,撇开所有那些赞成形式和结构的民族自傲与偏见不谈,昭然若揭的真理是:英国国王所以不象土耳其国王那样暴虐,这完全是由于人民的素质,而不是由于政府的体制。

        对于英国政权形式的体制方面的错误作一番探讨,在目前是非常必要的;当我们还受到某种突出的偏爱的影响的时候,我们就决不能予人以公正的评价,同样地,当我们还受到任何顽固的偏见的束缚的时候,我们也就不能对自己作出公平的论断。一个眷恋娟妓的男子是不配选择或品评妻子的,同样地,任何赞成一个腐朽政体的成见也将使我们不能识别一个好的政体。

     论君主政体和世袭

        在宇宙万物的体系中,人类本来是平等的,这种平等只能为以后的某一桩事故所破坏:贫富的差别是很可以加以说明的,而且在说明的时候不必采用压迫和贪婪之类刺耳的、难听的字眼。压迫往往是财富的后果,而很少是或决不是致富的手段;虽然贪婪会使一个人不致陷入赤贫的境地,但一般说来它却使他变得懦怯,发不了大财。

        可是,还有一种不能用真正自然的或宗教的理由来解释的更大的差别,那就是把人们分成“国王”和“臣民”的差别。阳性与阴性是自然作出的差别,善与恶是上苍作出的差别;但是有一类人降生世间,怎么会高出于其余的人之上,俨然象一个新的人种那样与众不同,倒是值得加以探究,了解他们究竟是促进人类幸福的手段还是招致人类苦难的手段。在世界的古代社会,根据《圣经》上的记载来看,并没有帝王;这种情况所产生的结果是,当时没有什么战争;而现在使人类陷入混乱的,乃是帝王的傲慢。荷兰没有国王,近百年来已经比欧洲任何君主政体的国家安享了更多的和平①。古代的历史也可以证实这种说法;因为最初一批宗族首领所过的恬静的田园生活本身自有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当我们读到犹太王族史的时候便消失了。

        由国王掌握的政权形式最初是异教徒开始采用的,后来犹太人向他们模仿了这种惯例。这是魔鬼为了鼓励偶像崇拜而进行的最得意的杰作。异教徒把他们去世的国王视为神圣,向他们表示敬意,而基督教世界则进了一步,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活着的国王。把神圣的“陛下”这一称号施诸于耀武扬威而转瞬变为白骨的小人,该是多么亵渎!

        把一个人的地位捧得高出其余的人很多,这种做法从自然的平等权利的原则来说是毫无根据的,也不能引经据典地加以辩护:因为基甸②和先知撒母耳③所宣布的那和华的意志分明不赞成由国玉掌握的政权。在君主国家里,《圣经》上一切反对君主政体的部分已被很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但它们无疑地值得引起那些尚待组织政府的国家的注意。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④,是宫廷所引述的《圣经》上的教义,但它并非君主政体的根据,因为当时的犹太人还没有国玉,还处在隶属于罗马人的地位。

        从摩西记载创世的时候起,到犹太人全体受骗而要求立一个国王的时候止,差不多过了三千年。在立国王以前,他们的政权形式(耶和华偶然插手干涉的特殊情况除外)是一种共和政体,由一位士师和各宗族的首领执掌。

        他们没有国王,他们认为,除万人之主的那和华以外,要承认有谁享有君王的称号,乃是一种罪恶。当一个人严厉地谴责人们对君王之类的盲目崇拜时,他毋庸怀疑,那和华既然永远要人相信他的光荣,是不会赞成那种悍然地侵犯上天特权的政体形式的。

        君主政体在《圣经》中列为犹太人的罪恶之一,并预言这种罪恶将产生怎样的灾祸。那个事件的历史是值得注意的。

        因为以色列人受到米甸人的压迫,基甸便带领一小支军队向他们进攻,①年以前,荷兰加入了联邦共和国,并在其中占据了统治地位。——译者

        ②见《旧约全书·士师记》。——译者

        ③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译者

        ④见《新约全书·马可福音》。——译者

        终于在神的参与下获得了胜利。犹太人得胜以后十分高兴,认为这是基甸的雄才大略的结果,因此提议推他为王,说:愿你和你的儿孙管理我们。这确实是个最能打动人心的诱惑;不单纯是个王位,而且是个世袭的王位;可是基甸内心虔诚地回答说,我不管理你们,我的儿子也不管理你们。唯有那和华管理你们。话不能说得再清楚了;基甸并非拒绝这种荣誉,而是否定他们有给他这种荣誉的权利;他也并不是用自己想出来的一番客套话向他们表示感谢,而是用先知的肯定语气责怪他们不应叛离他们自己的君主,即上帝。

        在这件事情之后大约过了一百三十年,他们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犹太人想要模仿异教徒偶像崇拜的风俗的渴望是简直难以形容的;结果,他们抓住了撒母耳的负责管理世俗事务的两个儿子的不端行为,便吵吵闹闹地匆匆来到撤毋耳的眼前说,你年纪老迈了,你儿子不行你的道,现在求你为我们立一个王治理我们,象列国一样。在这里,我们不能不说他们的动机是坏的,就是说,他们希望象其他的国家、即异教徒一样,而他们真正的光荣却在于尽可能不象他们。撒母耳不喜悦他们说,立一个王治理我们;他就祷告耶和华。那和华对撒母耳说,百姓向你说的一切话,你只管依从,因为他们不是厌弃你,乃是厌弃我,不要我作他们的王。自从我领他们出埃及到如今,他们常常离开我,事奉别神,现在他们向你所行的,是照他们素来所行的。故此你要依从他们的话,只是当警戒他们,告诉他们将来那王怎样管辖他们。也就是说,不是任何个别国王的统治办法,而是以色列人急于想模仿的世间一切国王的惯用的手段。现在,虽然年代已经隔得很远,做法也大不相同,可是性质仍旧没有改变,撒母耳将那和华的话,都传给求他立王的百姓说,管辖你们的王必这样行。他必派你们的儿子为他赶车,跟马,奔走在车前(这个描写同现令强人服役的人的行径相符合)。又派他们作千夫长、五十夫长,为他耕种田地,收割庄稼,打造兵器和车上的器械。必取你们的女儿为他制造香膏,作饭烤饼(这段话形容国王的奢侈、浪费和压制手段)。也必取你们最好的田地、葡萄园、橄榄园,赐给他的臣仆。你们的粮食和葡萄园所出的,也必取十分之一,给他的大监和臣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受贿、贪污和徇私乃是国王们的一贯的恶劣作风)。又必取你们的仆人婢女、健壮的少年人和你们的驴,供他的差役。你们的羊群他必取十分之一,你们也必作他的仆人。那时你们必因所选的王哀求耶和华,耶和华却不应允你们。这说明了君主政体继续存在的原因;自古以来寥寥无几的善良国王的品德,既不能使这一名号成为正当的东西,又不能抹掉最初产生国王的罪孽;《圣经》上对大卫颇多好评,并不在于他在职务上是个国王,而只在于他是一个迎合上帝心意的人。然而百姓竟不肯听撒母耳的话,说:不然,我们定要一个王治理我们,使我们象列国一样,有王治理我们,统领我们,为我们争战。撒母耳继续开导他们,可是没有效果;他指出他们忘恩负义,可是也都枉然;当他看出他们一意孤行的时候,他喊道:我求告那和华,他必打雷降雨(因为当时正是麦收季节,这是一种惩罚),使你们又知道又看出,你们求立王的事,是在耶和华面前犯大罪了。于是撤母耳求告耶和华,耶和华就在这日打雷降雨,众民便甚惧怕耶和华和撒母耳。众民对撒母耳说,求你为仆人们祷告耶和华你的神,免得我们死亡,因为我们求立王的事,正是罪上加罪了。圣经的这些部分都是清楚而肯定的。它们不容有任何模棱两可的解释。要末是上帝确曾在这里对君主政体提出抗议,要末是《圣经》

        是伪造的。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家里,国王和神甫是费尽心机,竭力不让人民了解这些经文的。因为君主政体毫无例外地是政治上的天主教会制度。

        除君主政体的弊害以外,另外还有世袭的弊害;君主政体意味着我们自身的堕落和失势,同样地,被人当作权利来争夺的世袭,则是对我们子孙的侮辱和欺骗。因为,既然一切人生来是平等的,那么谁也不能由于出身而有权创立一个永远比其他家庭占优越地位的家庭,并且,虽然他本人也许值得同时代人的相当程度的尊敬,他的后辈却可能绝对不配承袭这种荣誉。有一个十分有力的明显的证据,足以证明国王享有世袭权是荒谬的,那就是,天道并不赞成这种办法,否则它就不会常常把笨驴而不把雄狮给予人类,从而使得这项制度成为笑柄了。

        其次,任何人起初只能保持人家所授予他的社会荣誉,同样地,那些荣誉的授予者也没有权力来牺牲子孙的权利;虽然他们可以说“我们推你做我们的王”,他们却不能说“你们的子孙和你们子孙的子孙可以永远统治我们的子孙和我们子孙的子孙”,而不侵犯自己后辈的权利。其原因是,这样一种愚蠢的、不公正的、不合人情的约许,很可能在下一个朝代就使他们受到恶棍或者傻瓜的统治。大多数贤明的人士在个人情绪上向来总是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世袭权的;不过这是那种一经确立就不容易扫除的弊害之一;许多人因恐惧而服从,另一些人因迷信而服从,一部分比较有权有势的人则帮同国王对其余的人进行掠夺。

        人们一般认为现今世界上的那一群国王都有光荣的来历:而最可能的实际情况是,如果我们能够扯掉古代隐蔽的掩盖,追溯到他们发迹的根源,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始祖只不过是某一伙不逞之徒中的作恶多端的魁首罢了,他那残忍的行径或出名的阴险手段为他赢得了盗匪头领的称号:由于势力的增加和掠夺范围的扩大,他吓倒了手无寸铁的善良人民,逼得他们时常贡献财物来换取他们的安全。可是那些推选他的人决不会想到要把世袭权给他的后裔,因为他们这样的永远放弃自己的权利,是与他们声言在生活上所要遵循的不受拘束的自由原则相抵触的。因此,君主政体初期的世袭,只能作为临时的或补充的办法,而不能作为理所当然的制度来推行:可是,由于那个时代几乎没有留下或根本没有留下记录,口头相传的历史充满着虚构的故事,因此隔了几代之后,就很容易捏造一套当时可以顺利地散布的、象关于异教始祖的传说般的、迷信的鬼话,三番四复地向民众宣传世袭权的概念。

        也许,在首领逝世而要推选一个新的首领时,骚乱的局面(因为歹徒中间的选举是不会很有秩序的)使许多人感到惊恐或似乎感到惊恐,诱导他们最初赞成世袭的主张;因此,正如此后所发生的那样,最初认为是一时的变通办法,在以后却硬说是一种权利了。

        自从诺曼底公爵征服英国以来,英国出了几个好的君主,但它曾在人数远为众多的暴君的统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凡是有理智的人,决不会说他们在威廉一世的统治下所能享受的权利是很光荣的。一个法国的野杂种带了一队武装的土匪登陆,违反当地人民的意志而自立为英格兰国王,我们可以毫不客气他说这个人的出身是卑贱不堪的①。这当然没有神力的意味在内。然而①英国威廉一世(在位年代1066—1087)生于诺曼底。他在哈斯丁斯的战役中残酷地镇压了当地居民的反我们也不必花费很多时间来揭露世袭权的荒唐可笑;如果有谁脑子很笨,竟然相信这个,那就让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崇拜笨驴和雄狮,并表示欢迎吧。

        我既不会模仿他们的卑顺,也不会妨碍他们的信仰。

        可是我倒高兴问一下,他们认为最初国王是怎么产生的?这问题只能有三个答案,那就是,或者凭抽签,或者靠选举,或者通过篡夺。如果第一个国王是由抽签决定的,这就为下一任国王作出先例,不能世袭。扫罗②由抽签立为国王,但是王位的继承不是世袭的,并且从这一件事的前后经过来看,我们也看不出有打算世袭的任何形迹。如果一个国家的第一任国王是由选举产生的,那也同样给下一任作出先例;要是第一批的选民不仅选举一个国王,而且选举一个世袭的王族,从而抛弃一切后代的权利,那么除了关于人类的自由意志都断送在亚当之手这一原罪的教义而外,查遍《圣经》也找不出同样的例子来;根据这种对照,而且也不可能根据别种对照,世袭制度是得不出光荣的结论来的。体现在亚当方面的是人人都犯了罪,体现在第一批选民方面的是人人都唯命是听;体现在前者的是人类都受撒旦的摆布,体现在后者的是人类都受统治权的支配;由于前者我们丧失了纯洁,由于后者我们丧失了主权;既然双方都使我们不能恢复先前的某种状态和特权,我们无疑地可以由此推断,原罪和世袭是相类的。多么丢脸的并列!多么不光彩的联系!

        然而最机敏的雄辩家也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譬喻。

        说到篡夺,那是谁也不会敢于替这种行为辩护的;威廉一也是个篡夺者,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明摆着的实际情况是,英国君主政体的起源将经不起仔细的考察。

        但是,与人类有关的世袭制的荒谬,还远不如它所造成的祸害来得严重。

        如果这种制度能保证提供一群善良而贤明的人士,那倒还可以算是获得神权的特许,但事实上它只是为愚人、恶人和下流人大开方便之门,因此它就带有苦难的性质。那些自视为天生的统治者和视人为天生奴才的人,不久便横行霸道起来。由于他们是从其余的人类中挑选出来的,他们的心理早就为妄自尊大所毒害;他们在其中活动的世界,与一般的世界有显着的区别,因此他们简直没有机会了解一般世界的真正的利益,当他们继承政权的时候,往往对于整个疆土以内的事情茫无所知,不配加以处理。

        伴随着世袭制的另一种祸害是,王位动辄为一个不拘年龄的未成年的人所占有;在那个时期,以国王作掩护而摄政的人,就有一切的机会和动机来叛弃人们对他的信任。当一个国王年老体衰,步人人类衰弱的末期的时候,也会发生与全国有关的同样的不幸。在这两种情况下,民众成为形形色色的恶棍手中的牺牲品,因为这些人可以顺利地玩弄由老年或幼年所造成的种种愚蠢行为。

        赞成世袭制的人曾经提出的似乎最言之成理的辩解是,它保全国家,不致发生内战;假如这一点是正确的话,那倒很有分量;但实际上它却是曾对人类进行欺骗的最无耻的谎言。英国的全部历史也否认有这样的事实。从年以来,有三十个国王和两个幼王统治了这个混乱的王国,在这段时期中,至少发生过八次内战和十九次叛乱(包括革命在年)。所以它不是对和平有贡献,而是不利于和平,并破坏了它所依赖的基础。

        抗,于1066年侵入了大下列颠的疆界。——译者

        ②以色列人的第一任国王,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上》。——译者

        约克王室和兰卡斯特王室间争夺君权和继承权的斗争,使英国有好多年沦为流血的战场①。亨利和爱德华打了十二次激烈的战役,遭遇战和围攻不计在内。亨利两次做了爱德华的阶下囚,爱德华也给亨利俘获过。当争吵只是趄因于个人的问题时,战争的命运和全国人民的好恶很难捉摸,因此亨利被人从监狱送回王宫,而爱德华则被迫从王宫逃往外国;但是,因为好恶的突然转变难以持久,人们又把亨利逐下王位,召回爱德华来继任。议会总是倒向力量最强大的一边的。

        这个斗争从亨利六世当政时开始,到了统一王室的亨利七世手里还没有完全停止。这一时期包括六十七年,即从1422年起至1489年止①。

        总之,君主政体和世袭制度不仅使某个王国而且使整个世界陷于血泊和瓦砾之中。这是《圣经》所反对的政权形式,所以免不了要发生流血。

        假如我们考察一下国王所做的工作,我们就会发现,在有些国家中他们可以说是没有干什么工作的;在混过了对自己没有乐趣、对国家没有好处的一生以后,他们退出了舞台,让后继的人去走同样虚度光阴的道路。在君主专制国家:民政和军事的全副重担置于国王一身;以色列人在要求立一个国王的时候曾经提出申请,希望“有王治理我们,统领我们,为我们争战”。

        但象在英国这样的国家中,国王既非士师,又非元帅,委实叫人很难了解他究竟干什么工作。

        任何政体愈接近共和,需要国王做的工作就愈少。要给英国的政体想一个适当的名称,多少有些困难。威廉·梅雷迪思爵士称它为共和国;可是在它目前的状态,它是不配得到这种名称的,因为,国王由于有权任意安排一切官职而产生的贪污势力,实际上已经独占了政权,侵蚀了下议院(政体中的共和部分)的效能,以致英国的政体差不多象法国或西班牙的一样,纯粹是君主政体了。人们如果不了解名称的真实含义,决不会轻易表示赞同。英国人引以自豪的,不是英国政体的君主的部分,而是共和的部分,也使是从他们自己的团体中选出下议院议员的那种自由——并且我们很容易看出,当共和失效时,奴役便接隆而来。英国政体之所以有毛病,只是因为君权已经毒害了共和;国王已经垄断了下议院。

        在英国,一个国王所能做的事情,往往不外乎是挑起战争和卖官鬻爵;直率他说,这是使国家陷于贫穷和制造纷争。一个人每年伸手拿八十万镑,而且还受人崇拜,真是一桩好买卖!对于社会,同时在上帝的眼中,一个普通的诚实人要比从古到今所有加冕的坏蛋更有价值。

        ①指持续达三十年之久(1455—1485)的两个王朝——约克王朝和兰卡斯特王朝的争夺王位的斗争。——译者

        ①亨利七世于1485年即位时,娶约克王室伊丽沙白为后,两个家族的联婚结束了蔷薇战争。——译者

     对北美目前形势的意见

        在以下几页,我将仅仅提供一些简单的事实、明显的论据和常识。我要求读者作好准备的,只是摆脱偏见和成见,让理智和感情独自作出判断,持真守朴,不受现时代的拘束而尽量扩大自己的见解。

        关于英美之间的斗争这个题目,已经出版过好多卷书籍。各阶级的人们出于不同的动机和抱着各种目的,参加了这场争论;但是一切都毫无效果,现在论战已经结束了。作为最后手段的武力决定着这场争执:诉诸武力的办法是由英王选择的,北美大陆已经接受了这个挑战。

        据说,已故的贝尔哈姆先生(他虽然是个干练的大臣,却并不是没有过错)因为他的策略只是临时的性质而在下院受到攻击时,他回答说,“它们在我活着的时候总还可以推行。”如果殖民地人民在目前的斗争中都抱有这种要不得的胆怯思想,后代子孙是会以厌恶的心情来想起他们祖先的名字的。

        太阳从来没有照耀过一个更足称道的事业。这不是牵涉到一城、一州、一省或一个王国;而是牵涉到一个大陆——至少占地球上可以居住的地方的八分之一。这不是一日、一年或一个时代的事情;实际上子子孙孙都牵入这场斗争,并且甚至永久地或多或少受目前行动的影响。现在是北美大陆的团结一致、信义和荣誉的播种时期。今天的一点小小裂痕,将如用针尖在一棵小栋树的嫩皮上刻出的一个名字一样;这个伤痕将随着树木扩大,在后代子孙看到的时候它已经变成几个十分醒目的大字。

        由于问题从争论转到用武力对付,一个政治的新纪元开始了,一种新的思想方法已经产生了。4月19日以前,即战争爆发①以前的一切计划、建议等等,都成了明日黄花;这些东西虽然当时是合适的,现在却一无用处,可以束置高阁了。当时对问题各执一词的人的意见,终于归结到同样的一点,即同英国联合;双方唯一的差别在于实施这一主张的方法;一方建议采用武力,一方建议利用友谊;但到目前为止的实际情况是,前者已经失败,后者已经不再发生影响。

        既然对于和解的利益已经谈论很多,而它象美梦一样已经消逝,并未使我们有何收获,那么我们就当然应该考察一下论证的相反一面,稍稍探究一下这些殖民地在同大不列颠保持联系并处于从属地位的条件下,现在和以后将永远蒙受的许多物质损失。要根据自然原理与常识来考察那种联系和从属地位,看看我们如果分离的话必须依靠什么,如果处于从属地位的话可以有什么指望。

        我听见有人硬是这样说:既然北美在以前同大不列颠发生联系时曾经繁荣过,那么为了它将来的幸福,同样的联系是必要的,并且总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没有任何论证比这更错误的了。你还不如说,因为一个孩子是吃奶长大的,所以他永远不该吃肉,或者说,我们一生的开头二十年应该成为第二①年4月18日夜间,英国军队从波土顿出动,企图夺取北美爱国者存放在康科德的军需品,并逮捕当时确知其待在莱克星顿附近的萨姆·亚当和约翰·汉考克。在保罗·勒维耳和威廉·戴维斯的号召下,武装起来的公民出来迎击英军,于4月19日在莱克星顿和康科德一带发生了战斗。北美民兵队的战士彻底粉碎了英国军队。敌方原有的兵力只有三分之二左右活着回到波士顿。到处可以听到回声的射击,使托马斯·潘恩相信不可能再同大不列颠和解了。——译者

        个二十年的先例。可是这也是强辞夺理的说法;因为我可以断然他说,假如当初没有一个欧洲强国照顾它的话,北美照样能够繁荣,或许还更兴旺。它赖以致富的贸易,属于生活必需品一类,只要欧洲人还有饮食的习惯,它总不会没有市场。

        可是有人说,这个欧洲国家曾经保护过我们。不错,它曾把我们放在它的垄断操纵之下,而它花我们的钱和它自己的钱来保卫北美大陆,这也是事实;不过,出于同样的动机,也就是说为了贸易和统治权,它也会保卫土耳其的。

        唉!我们长期以来受到历史久远的偏见的迷惑,为迷信作了很大的牺牲。

        我们曾经自夸受大不列颠的保护,不去注意它的动机是利益而不是情谊;它并没有为了我们的原故保护我们免受我们敌人的侵犯,而是为了它自己的原故防御它的敌人,为了任何其他原故防御那些与我们并无争执的人,并且为了同样的原故防御那些将会经常与我们作对的人。如果英国不放弃它对北美的自作主张的要求,北美就得摆脱这种从属地位,万一法国和西班牙同英国发生战争,我们可以同它们保持和好关系。上次汉诺威王朝的战争所造成的苦难,应该提醒我们来反对我们同英国的种种联系。最近国会里有人硬说,各殖民地除通过亲国以外,彼此没有直接关系,也就是说,宾夕法尼亚、新泽西等等是通过英国才产生的妹妹殖民地;这当然是证明彼此有关系存在的一个转弯抹角的说法,但这也是证明敌意(或者敌对状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最简捷而唯一真实的说法。法国和西班牙从来不是、也许将永远不是我们身为美洲人的敌人,而只是作为大不列颠臣民的敌人。

        可是有人说英国是亲国。那么它的所作所为就格外丢脸了。豺狼尚不食其子,野蛮人也不同亲属作战;因此,那种说法如果正确的话,倒是对它的谴责;可是那种说法恰巧是不正确的,或者只是部分地正确,而英王和他的一伙帮用阴险地采用的亲国或母国这个词儿,含有卑鄙的天主教的意图,想要偷偷地影响我们心地老实的弱点。欧洲,而不是英国,是北美的亲国。这个新世界曾经成为欧洲各地受迫害的酷爱公民自由与宗教自由的人士的避难所。他们逃到这里来,并不是要避开母亲的抚慰,而是要避开吃人怪物的虐待;把最初的移民逐出乡里的那种暴政,还在追逐着他们的后代,这话对英国来说至今仍然是适用的。

        在世界的这个广大地区,我们忘记了三百六十英里的狭窄范围(英国的长度),更大规模地传播我们的友谊;我们主张同欧洲每一个基督教徒保持兄弟般的关系,并以这种豁达的胸襟而感到自豪。

        来观察一下我们在扩大自己对全世界人士的友谊时怎样始终不懈地逐步克服地方偏见的势力,那是很有趣的。一个生在英国划分为教区的任何城市的人,自然只会和他同一教区的人保持最密切的联系(因为他们的利益在很多方面是共同的),并用街坊的名称来加以识别;如果他在离家不过几英里之外遇到这位街坊,他就丢掉一条街道的狭窄观念,称他为同乡;如果他走出郡的范围,在别的郡里碰见他,他便忘掉街道和城市的较小的划分,管他叫大同乡,即同郡人;但如果他们在国外旅行,偶然在法国或欧洲任何其他部分见面,他们脑子里的地方观念就会扩大到同是英国人这一想法。依此类推,在北美或在世界其他任何地区相遇的一切欧洲人,都是大同乡:因为英国、荷兰、德国、瑞典等等,同整个世界比起来,在较大规模上所处的地位,正和在较小规模上划分的街道、城市与郡的地位一样;那些区分范围太窄,不合北美大陆上的人们的心理。甚至在本州(宾夕法尼亚)的居民中,英国人的后代不到三分之一。因此,我指斥这种仅用之于英国的所谓亲国或母国伪措辞是错误的、自私的、狭隘的和小器的。

        可是,即使我们承认自己都是英国人的后裔,这有没有意义呢?没有。

        英国现在既然是一个公开的敌人,那它就取消了其他一切的名义和头衔:说什么和解是我们的责任,那是滑稽透顶的说法。现在这个王室的第一任国王(威廉一世)是法国人,英国目前的贵族半数是法国人的后裔;因此,根据同样的推论方法,英国应该受法国的统治。

        关于英国和殖民地之间的同心协力问题,人们已经谈得很多了,说什么联合起来它们就可以同世界各国相抗争。但这仅是一种推测;战争的命运是捉摸不定的,那些话本身也毫无价值;因为这个大陆决不愿意让人把它的居民抽光,去支援英国在亚洲、非洲或欧洲的军队的。

        其次,同世界各国抗争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目的是通商,如果妥善从事,它将为我们赢得整个欧洲的和平与友谊;因为整个欧洲所关心的,是使北美成为一个自由港。它的贸易将永远是一种屏障,而它在金银方面出产不丰,可以保证它不受外人侵略。

        我要求最热心倡议和解的人指出北美大陆由于同大不列颠联合而能获得的一件好处。我重复这个要求;照我看来是一件好处也得不到的。我们的谷物将在欧洲任何的市场上顺利出售,我们的进口货物一定要在我们愿意购买的地方成交。

        但是,我们由于同英国联合而遭受的危害和损失是不胜枚举的;我们对全体人类以及对我们自己的责任教导我们要拒绝这种同盟:因为,对大不列颠的任何屈从或依附,都会立刻把这个大陆卷入欧洲的各种战争和争执,使我们同一些国家发生冲突,而那些国家本来是愿意争取我们的友谊的,我们对它们也是没有愤怒或不满的理由的。既然欧洲是我们的贸易市场,我们就应当同欧洲的任何部分保持不偏不倚的关系。北美的真正利益在于避开欧洲的各种纷争,如果它由于对英国处于从属地位,变成英国政治天秤上的一个小小的法码,它就永远不能置身于纷争之外。

        欧洲王国林立,不可能长期保持和平状态,一旦英国和任何外国之间爆发战争,北美由于它同英国的关系,在贸易上一定会遭到毁灭。下一次的战争也许结果不会象上一次一样,而如果有所不同的话,现在鼓吹和解的人那时就会希望分离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中立将是比兵舰更安全的护航舰。所有正确的或合理的事情都为分离作辩护。被杀死的人的鲜血和造化的啜泣声在喊着:现在是分手的时候了。甚至上帝把英国放在远离北美的位置上,也顺理成章地和有力地证明出,英国对美国享有权能这一点,决不是上苍的意图。从发现北美大陆的时期上说,也能增加这个论据的力量,而当时各国移民的分布情况则使这一论据更具有说服力。宗教改革先于美洲的发现,仿佛是上帝慈悲为怀。有意为以后几年受迫害的人们开辟一个避难所似的,那时本国既不会给他们友谊,也不会给他们安全。

        大不列颠对这个大陆的权能,是一个迟早必然要结束的政权形式:一个认真考虑问题的人会痛苦地坚决相信,他称之为“现在的政体”的这种体制只是临时性的,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他瞻望前途,决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们身为父母,既然知道这个政权不会有很长的寿命,足以保障我们可能传给后代的任何东西,心里也决不会高兴:用一种简单的论证方法来说,既然我们会使下一辈人负债,我们就应该自己担当起来,否则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就显得卑鄙而可怜了。为了正确地发现我们的责任范围,我们应当照顾我们的子孙,把我们的职责地位在人生中更推进几年;那样高的位置将使我们看到一种被目前一些恐惧和偏见所掩蔽的形势。

        虽然我愿意当心地避免作不必要的攻仟,可是我倒认为,凡是拥护和解论调的人都可以归入下列几类。

        私心很重的不可靠的人,脑子糊涂的愚钝的人,不愿了解事物的抱有偏见的人,还有一批过分重视欧洲世界的稳健的人;而这最后的一类,由于考虑欠妥,将比其他三类对北美大陆造成更多的灾难。

        许多人住的地点,离目前发生不幸事件的现场很远,这是他们的运气;祸害并没有十足地降临到他们的门口,使他们感到北美的全部财产岌岌可危。可是让我们的想象力把我们带到波士顿去一会儿吧;那个充满着灾难的地点会教我们学得聪明一些,并叮嘱我们永远同一种我们不能加以信任的政权断绝关系。不过在几个月以前,那个不幸城市的居民们还过着安乐和富裕的生活,可是他们现在除呆在那里挨饿或出外求乞而外①,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如果继续留在城里,就有遭受朋友们的炮火轰击的危险,他们如果离开,就要被军队洗劫;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是一些没有超度希望的囚徒,在实行总攻击来救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将暴露在双方军队的猛烈炮火之下。

        秉性迟钝的人多少有些忽视大不列颠对我们的攻击,仍旧非常乐观,动辄喊道:来吧,来吧,纵然发生这一切事情,我们还是可以和好的。可是请你们考察考察人类的感情和感觉:把和解的主张根据自然的标准来衡量一下,然后告诉我,你们以后是否还能热爱、尊敬并忠心耿耿地替那种已经在你们的土地上杀人放火的政权服务?假如这一切事情你们不能做到,那么你们不过是掩耳盗铃,由于你们的延误而使后代子孙遭到毁灭。你们既不敬爱英国,那你们将来和英国的联系一定是被迫的和不自然的,并且因为它是仅仅根据目前的权宜之计而形成的,它不久就会回复到比当初更不幸的老路上去。如果你们说,你们还能容忍那些侵犯,那么我要请教,你们的房屋有没有被烧掉?你们的财产是否曾在你们的面前被破坏?你们的妻儿还有床铺睡觉、有面包充饥吗?你们的父母儿女曾否遭他们的毒手,而你们自己是不是在颠沛流离中死里逃生的呢?如果你们没有这些遭遇,你们就不能很好地体会那些有过这种遭遇的人的心情。但如果你们遭了殃,还能同凶手握手言欢,那么你们便不配称为丈夫、父亲、朋友或爱人,并且不管你们这一辈于的地位或头衔如何,你们有着胆小鬼的心肠和马屁鬼的精神。

        这不是火上加油或夸大其辞,而是用自然所认为正当的情感和感情来检验这些问题,如果缺少那种情感和感情,我们就不能克尽人生的社会职责,也不能享受人生的种种幸福。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揭露恐怖的景象来挑起复仇的情绪,而是要唤醒我们,不再优柔寡断,醉生梦死,这样才能毅然决然地①波士顿的居民曾将价值一千八百英镑的三百四十二箱茶叶投入海中,英国议会为了镇压这些居民,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即所谓关于停止宪法保障的一些法案:从1774年6月1日起生效的波士顿港法,在东印度公司的损失得到赔偿以前,禁止一切船只驶入该城的港口。第二个法案规定,凡被控在履行职责时犯有不法罪行的皇家官吏,得在其他殖民地和英国审讯。第三个法案规定英国军队驻在波士顿,而第四个法案则授予总督以任命地方会议代表。限制各城举行会议、照顾陪审员的任命等权力。潘恩所引证的波士顿公戾的情况并没有夸大。根据当时的统计,到1775年5月底,波士顿约有十五万人濒于饿死。——译者

        追求某种确定的目标。如果北美不是由于延误和胆怯而自陷于被征服者的地位,英国或欧洲是征服不了北美的。目前这个冬季如果利用得当,可以抵得上一个时代,但如果磋跎和玩忽,整个的大陆将同遭不幸;只要如此可贵和有用的季节在一个人的手里白自浪费掉,那么不论他是谁、他担任什么职务或他住在什么地方,任何处分他都是罪有应得。

        认为这个大陆可以长期受任何外来势力的支配,这种想法是悖理的,违反事物常规的,也是不合历代先例的。甚至英国最有自信的人也不这样想。

        在这个时候,人们即使竭尽智慧,要不谈独立而保证这个大陆苟安一年,也是办不到的。和解在现今是个荒谬的梦想。造化既已抛弃这种联系,人力又不能有所补益。因为,正如密尔顿很精辟地表达的,“在不共戴天之仇的伤口已经裂得这样深的地方,永远产生不出真正的和解。”

        每一种争取和平的温和的方法都已经失效。我们的历次恳求已经被鄙夷地一口拒绝;这使我们相信,要算反复的请愿最能鼓励国王们的自负和证实他们的顽固——而且只有那种做法最能助长欧洲国王们的专制。丹麦和瑞典就是很好的例子。因此,既然抵抗才有效力,那么为了上帝,就让我们达到最后的独立,不让下一代人在遭受侮辱的毫无意义的父子关系的名义下趋于灭亡吧。

        要说他们不会再想那样干了,这是单凭想象而没有根据的;我们对于取消印花税法①曾经抱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一两年的工夫就打破了我们的迷梦;否则我们也可以认为那些已经打败的国家永远不会再寻衅了。

        至于说到统治的问题,英国是无法以公平合理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大陆的:它的事务不久就会十分纷繁,不是一个离我们这样远、对我们这样无知的国家用种种权宜之计所能经管的,因为如果他们不能征服我们,他们便无法统治我们。为了一件事情或一项申请,要经常奔波三四千英里,为了批复要等待四五个月,而得到批复以后又需要五六个月来加以解释,这种情况不出几年工夫就会被看作是荒唐和幼稚的行径。如果过去有一段时间它是适当的,那么现在便是它不再存在的适当时机了。

        儿个不能自卫的小小的岛屿,是政府②把它们置于保护之下的适当的对象;但是认为一个大陆可以永远受一个岛屿的统治,那就不免有些荒谬。在自然界从来没有使卫星大于它的主星的先例;既然英国和北美在彼此的关系上违反自然的一般规律,那么显而易见它们是属于不同的体系的。英国属于欧洲,北美属于它本身。

        我并不是出于骄做、党派或愤懑的动机来拥护分离和独立的主张的;我在良心上清楚地和绝对的相信,这样做是符合这个大陆的真正利益的;任何缺少真正利益的事情只是一种杂凑,不能提供悠久的幸福,——这是让我们的子孙遭受杀戮,并在多出一点力量、多跨进一步就可使这个大陆成为全世界的荣耀的关头退缩不前。

        既然英国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求和解的意思,我们可以确信,所能获取的条件是不值得北美大陆接受的,或者所能达到的目的是抵不上我们已经付出的生命和财产的损失的。

        ①指英国政府在1765年颁布的“印花税法”,目的在于弥补英国由于征服加拿大(1758—1760)而带来的支出。——译者

        ②在后来的某些版本中作“一些王国”。——原编者所争取的目的应该总是同所花费的代价具有某种正确的比例才好。诺斯的撤职①或整个可恶的私党的解散,是抵不上我们所付出的这样大的牺牲的。

        如果我们所反对的一切议会的法案真能废除的话,那么贸易的暂时中断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就足以抵消这些法案的废除;但是,如果整个大陆必须拿起武器来,如果人人都必须成为军人,那我们就不值得光是去反对一个卑鄙的内阁了。假如我们所争取的只是一些法案的废除,那么我们花费的代价就未免太大;因为,按照公正的估计,为了法律也象为了土地一样的付出一次班克山①的代价,是天大的傻事。我一向认为这个大陆的独立,是迟早一定会实现的一件大事,同样地,根据最近大陆向成熟阶段迅速发展的情况来看,这件大事决不会离得很远。因此,在战争已经爆发的时候,我们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问题发生争论,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认真争辩的话,最后也定然会由时间来加以补救的:否则这就等于是向法院控诉一个租赁期刚满的佃户,要求制止他侵犯产权,因而在讼案中倾家荡产一样。在不祥的1775年4月日以前,我本人要算是最渴望和解的了,但是一听到那天所发生的事件,我便永远否定了那个冷酷的、乖戾的英国法老②,并且鄙视那个坏蛋,因为他虽然僭称为“人民之父”,却能够冷酷地听取他们遭到屠杀的消息,灵魂上沾满他们的鲜血而酣然入梦。

        可是,如果承认问题已经解决,那将产生怎样的结果呢?我可以回答说,结果是北美大陆的毁灭。有几层理由可以说明。

        第一、各种统治的权柄还掌握在英王的手里,他会否决这个大陆的全部立法。既然他已经暴露自己是自由的势不两立的敌人,显示出对于专制政权的无限渴望,那么他是不是当然要对这些殖民地的人民说,除非经我同意,不准你们制定任何法律!?北美是否还有哪一位居民这样无知,竟不知道按照所谓现行的政体规定,除经国王批准外,这个大陆不能制定任何法律呢?是否有谁这样愚笨,竟看不出(根据所发生的情况来判断)他除去那种能够迎合他的意图的法律以外,不会让我们在这里制定任何法律呢?北美没有法律,或顺从英国为我们制定的法律,实际上都可以奴役我们。在问题已经解决(有人这样说)以后,难道还会怀疑国王不一定运用全部权力来尽量镇压和抑低这个大陆吗?如果不前进,我们就会后退,或者永远发生争论,或者永远可笑地提出请求。我们所已经达到的强大程度,不是英王希望我们达到的,他此后不会力图削弱我们吗?总括一句话,一个嫉妒我们繁荣昌盛的政权是否宜于来统治我们呢?凡是对这问题表示否定意见的人是个狄立党员,因为独立自主的问题不外乎意味着:究竟是我们将自己制定我们的法律,还是让这个大陆的目前和将来最大的敌人——英王来吩咐我们,除我所喜欢的法律以外不准有任何法律。

        你会说,可是英王在英国是有否决权的;那里的人民不经他的同意不能制定任何法律。按正当的和正常的道理来讲,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往往有过这种事情)居然可以对几百万比他年长和聪明的人说,“我禁止你们的某一决议变成法律”,这是十分可笑的。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我不愿意作这种答复,虽然我还要继续揭露那种说法的荒唐,而只是回答说:英国是英玉的权①指大臣诺斯由于对北美各殖民政策的失败而在1782年被撤职。——译者

        ①波士顿的山名,1775年6月17日曾作战于此。——译者

        ②古埃及国王的称呼,这里借喻英国的专制国王。——译者

        利所在地而北美并非如此这一点,形成截然不同的情况。英王在这里拥有否决权的危害性,要比在英国大十倍;因为在那里,对于一个尽力充实英国国防的议案,他是不会不予同意的,但在北美,他就决不会让这样的议案通过。

        北美在英国的政治体系中不过居于次要的地位。这个国家的利益只有在适合英国本身的目标时它才会加以顾及。因此,它本身的利害关系引导它在任何不能增进它利益的场合尽力遏制我们利益的增长,或者至少要进行阻挠。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在这样一个间接的政府之下,不久我们的处境就一定够好的啦!人们并不会由于换了一个名字便从敌人转变为朋友。为了指出那种和解的主张现在是危险的,我敢断言,英王由于想恢复他在各个领地的统治地位,现在所采取的政策将是废除那些法令;其目的在于利用阴谋诡计,最后完成他在短期内通过武力和暴力所无法完成的事情。

        和解与毁灭是密切相关的。

        第二、我们能够希望得到的哪怕是最好的条件,也不外乎是一种临时的办法,或者一种受保护的政权,这种政权在殖民地达到成人年龄时就不能再存在了,因此,总的形势和局面同时也将是不安定的、没有前途的。有产的移民决不愿意到这样一个国家里来,这个国家的政体是朝不保夕的,它每天都有发生骚动和混乱的危险;现有的这些居民将抓住机会来处置他们的产业,离开这个大陆。

        但一切论据中最有力的是,除了独立(即联合殖民地的政权形式)以外,再没有别的方式能维持大陆的治安,使它不受内战的侵害。我恐怕万一现在同英国和解,很可能接踵而来的是某处发生暴动,其后果也许远比英国的一切恶意来得可怕。

        成千上万的人在英国人的野蛮行动下遭到毁灭;(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也许会碰到同样的命运。)那些人的感情同我们这些没有受难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现在仅有的财产是自由:他们以前享有的东西已在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牺牲了,现在他们既然不再有什么东西可以丧失,也就十分鄙视屈服。其次,殖民地对英国政府的一般情绪将类似一个接近成人年龄的青年的情绪,他们不会对它有何顾虑。而一个不能维持治安的政府根本就不是政府,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拿出钱来是冤枉的。请问,万一在和解以后的第二天国内发生暴动,那么力量只表现在纸面上的英国,能够有什么作为呢?我听见有些人说(我相信其中很多人是没有经过思考的),他们害怕独立,唯恐独立以后会发生内战。没有经过考虑的想法总很少是真正正确的,这里也不例外,因为一个暂时弥补的关系比起独立来能够产生多至十倍的值得担心的事。我站在受害者的地位断然声明,如果我被人从房子里和家里赶出来,我的财产遭到破坏,我的环境受到损害,那么作为一个不甘受辱的男子汉,我决不能同意和解的主张,也不能认为我自己因此就必须赞同这个主张。

        各殖民地已经表现了良好秩序和服从大陆政府的精神,这种精神是足以使得每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对那领导机构感到放心和满意的。如果有谁害怕一个殖民地会力求比另一殖民地占据更优越的地位,那么他只有根据真正幼稚和可笑的理由,才能为他的恐惧找到口实。

        既然彼此没有差别,就不会产生地位优劣的问题;完全的平等不是诱人走入歧途的导因。欧洲各共和国现在都是(而且我们可以说经常是)和睦的。

        荷兰和瑞士无论对内或是对外都没有战争。的确,君主国家是决不会长期平安无事的,王座本身便是对国内不逞之徒的诱惑力量;经常伴随着王权的那种极度的骄傲和横暴,在有些事情上容易同外国闹成决裂,而在同样的情况下,一个共和政府由于以比较自然的原则为组织基础,却能克服那种错误。

        如果真正有理由来担心独立的话,那是因为还没有定下计划的缘的。人们看不清他们的出路。因此,作为研讨这件事情的开端,我提出下列几点意见;同时我毫不自夸地承认,我本人只认为这些意见可以成为引起一些更好的建议的手段罢了。如果许多个人的凌乱思想能够被收集起来,它们就往往会构成一种材料,由聪明干练的人来把它变成有用的东西。

        各殖民地的会议应每年召开,只应该有一个议长。代表应更求平均,他们所处理的应该完全是国内问题,并受大陆会议的节制。

        每一殖民地应分成六个、八个或十个大小适当的区,每区都推出若干代表参加大陆会议,因此每一殖民地将至少派出代表三十人。大陆会议的全体代表将至少为三百九十人。每届会议应举行代表大会,用下列方法选举一人为议长。当代表开会时,由全部十三个殖民地抽签抽出一个殖民地,然后申会议从该州代表中票选一人为议长。在下届大陆会议,仅从十二个殖民地中抽出一个,上届已产生仪长的那个殖民地不在抽签之列,以后依此程序进行,直至十三个殖民地统统抽到为止。为了保证所通过的法律都十分正当,不少于五分之三的人数才能称为多数。在这样一个公正地组成的政权之下,谁要是想挑唆不和,那一定是投到魔鬼的怀抱里去了。

        但是,既然这件事情最初必须由谁做起,或者怎样做法,乃是很伤脑筋的事,既然看来似乎由某种介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即大陆会议和人民之间的团体来着手是最合情理的,那就让一个联合殖民地会议以下列方式和按照下列宗旨召开吧。

        委员会包括曳大陆会议推出的委员二十六人,即每一殖民地二人。每一州议会下院或州的制宪会议产生委员二人;每州由全体人民中产生代表五人,代表全州并对全州负责,这些代表由州内各地宜于参加选举的尽量多的有资格的选民在各州首府或首邑选出:或者,如果比较方便,代表也可在其中两三处人口最多的部分产生。在这样召开的会议中,将结合起经办事务的两个最重大的要素,即知识和力量。大陆会议、各州议会下院或制宪会议的成员们,由于对国家事务已积有经验,将成为干练而能发挥作用的议员,而整个会议既经人民授权,就具有真正法定的权力。

        在议员集议的时候,应该让他们拟草大陆宪章或联合殖民地宪章(以回答所谓英国大宪章);确定选举大陆会议议员、州议会下院议员的人数和方式,以及它们开会的日期,划定它们之间的行政和司法的界线:经常要记牢,我们的力量是大陆的而不是州的。要按照良心的指示,为所有的人获致自由与财产,主要是信教的自由,以及宪章所必需规定的其他事项。此后,上述会议应随即解散,并应依据上述宪章选出一些人来,暂时做这个大陆的立法者和地方长官:愿上帝保佑他们的平安和幸福。亚门。

        如果此后为了这个或某种相类的目的委任一些人的话,我要把贤明的政治学家德拉戈内蒂的下面一段语录奉送给他们。“政治家的科学”,他说,“在于确定幸福与自由的精义。凡是能够发现一种使国家花费最小代价为个人谋取最大幸福的政体的人,是值得永世感恩的。”(德拉戈内蒂:《论德行与报酬》

        ①。)①指意大利法学家德拉戈内蒂·季亚青托(1789—1871)的着作:levertuedipremi.——译者

        有人说,可是北美的国王在哪儿呢?朋友,我要告诉你,他在天上统治着,不象大不列颠皇家畜生那样的残害人类。但是,如果庄严地规定有一天要宣布宪章,希望我们甚至在世俗的德行方面也不要露出缺点来;让发表的宪章以神法和《圣经》为根据;让我们为宪章加冕,从而使世人知道我们是否赞成君主政体,知道北美的法律就是国王。因为,在专制政府中国王便是法律,同样地,在自由国家中法律便应该成为国王,而且不应该有其他的情况。但为了预防以后发生滥用至高权威的流弊,那就不妨在典礼结束时推翻国王这一称号,把它分散给有权享受这种称号的人民。

        组织我们自己的政府,乃是我们自然的权利。当一个人认真考虑到人事动荡时,他就会深深地相信,我们尽力以冷静审慎的态度来组织我们自己的政权形式,要比把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交给时间和机会去支配,来得无限地聪明和安全。如果我们现在不走这一步,也许以后会出现一个马萨涅洛①,他在掌握了民众的动荡情绪以后,可以纠集亡命和不满之徒,自己攫取政权,最后象洪水一样把北美大陆的各种自由权利一扫而空。万一北美的政权又落到英国的手里,动摇的局势也会引诱某一个不顾一切的冒险家来碰碰运气;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能够给我们什么帮助呢?不等它听到消息,那个十分不幸的事件已经完成;而我们自己就会象处于征服者压迫下的可怜的不列颠人一样地受苦了。你们这些现在反对独立的人,你们不道知自己在干什么:

        你们让政权的位置空着,从而为无穷的虐政敞开门户。千千万万人认为光荣的,是把煽动印第安人和黑人起来消灭我们的那种野蛮凶恶的势力逐出大陆;那种残酷的行为有双重罪恶,它残忍地对待我们,奸诈地对待他们。

        对于有些人,我们的理智禁止我们加以信任,我们备受损伤的感情叮嘱我们加以憎恶,如果同这些人侈谈什么友谊,那是胡涂和愚蠢的。我们和他们之间残留的一点因缘每天都在损耗着;难道有什么理由可以希望,在关系消灭的同时,感情反会增加,或者当我们有十倍于过去的更大更多的事情要争论的时候,我们倒反会更加表示同意吗?

        你们这些劝告我们要重视融洽与和解的人,你们能不能把已经消逝的时间重新交还给我们呢?你们能不能把过去的纯洁还给娼妓呢?你们要使英国与北美和解,也是办不到的。现在最后的一根纽带已经断了,英国人正在用各种言论反对我们。存在着天理所不容的侵害和侮辱;如果天理会宽恕的话,它就不成其为天理了。既然一个丈夫不能宽恕别人强奸他的妻子,北美大陆也就不能宽恕英国的那些杀人凶手。上帝已经赋予我们以决心做有益而聪明的事情的不可遏制的心情。这种心情是我们心中的上帝形象的守护神。它们使我们不同于一群普通的动物。假如我们不能爱憎分明,社会契约就会解体,公道就会在世上绝迹,或者不过偶然存在。假如我们所感受的侮辱不能激怒我们起来要求伸张正义,盗贼和杀人凶手将多半逍遥法外。

        啊!你们这些热爱人类的人!你们这些不但敢反对暴政而且敢反对暴君的人,请站到前面来!旧世界遍地盛行着压迫。自由到处遭到追逐。亚洲和非洲早就已经把她逐出。欧洲把她当作异已分子,而英国已经对她下了逐客令。啊!接待这个逃亡者,及时地为人类准备一个避难所吧!

        ①托马斯·阿涅洛,又名马萨涅洛,是那不勒斯的渔夫,他在公共市场上鼓动同胞,以反对当时占有该地的西班牙人的压迫,并怂恿他们起义,结果他在一天中间便成了国王。——作者

     论北美目前的能力:附带谈一些杂感

        无论在英国或北美,凡是我所碰到的人没有不坦白认为这两个国家是迟早要分立的。可是,在力图叙述我们所说的大陆已经具备独立条件或宜于宣布独立时,我们却比其他任何时候更少发表经过周密考虑的意见。

        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不过是对于实行的时间问题意见有所不同,那么,为了免除错误,就让我们概括地考察一下情况,在可能的条件下努力找出合适的时间。可是我的话毋需多讲,探究的手续立刻就告一段落了,因为时间已经找到了我们。各种形势的全面的凑合,也就是各种形势的令人鼓舞的一致性,证明了这个事实。

        我们伟大的力量在于团结一致,而不在于人数的多寡。然而我们现在的人数是足以抵抗全世界的武力的。北美大陆目前拥有的武装齐备而训练有素的队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为大,而且恰巧在力量上达到这样的地步,那就是,单独一个殖民地无法独立自存,但联合起来的整体却什么都能办到。

        我们的陆上兵力是绰绰有余的,至于海军方面,只要这个大陆仍旧抓在英国手里,我们就不能不敏锐地感觉到,它是永远不会允许北美建造一艘军舰的。

        因此,即使在百年以后,我们的这一部门也不会比现在更有进展;可是实际的情况也许还不如今天,因为我国的木材每天都在减少,而最后剩下的一些不是在很远的地方,便是不容易获得。

        如果大陆人口拥挤,它在目前情况下所受的痛苦将是不可忍受的。我们的海港城市愈多,我们需要防守和放弃的城市也愈多。我们现今的人数幸而在比例上合于我们的要求,因此谁也不会闲着没有事干。商业的减少能产生一支大军,而一支大军的必需品又产生一项新的商业。

        我们没有债务,我们由于这个缘故而欠下的债款,将成为我们德行的光荣纪念。只要我们能够把一个固定的政权形式、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立的政体留给后代,花任何代价来换取都是便宜的。但是,如果只是为了求得废除儿项可恶的法令和打垮现在的内阁,那么花费几百万镑就划算不来了,而且这种对待后代的方式,是十分残酷的;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留给他们的是一件需要加以完成的艰巨工作和一攻他们从中得不到好处的债务。有自尊心的人不应该存这样的念头,这十足代表气量狭小的人和无聊政客的想法。

        只要事业成功,哪怕负一点债也是不值得我们顾虑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应该没有债务。国债就是国家的证券;即使它不付利息,也决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英国负债在一亿四千万镑以上,所付的利息超过四百万镑。它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作为它负债的补偿;北美没有债务,也没有海军;然而我们只要花费英国国债的二十分之一,就能拥有同样强大的一支海军。英国的海军在目前值不到三百五十万镑。

        这本小册子的第一、第二两段没有下列的计算数字,现在把它们列出来,用以证明上面的估计是有充分根据的。参看恩蒂克着《海军史》,绪论,第页。

        每种等级的一艘船舰的造价,连同桅杆、帆桁、帆和索具的装备费,以及按比例存储的水手和船匠的八个月的食粮,据海军大臣波彻特先生的计算为:

        一艘装有10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35,553镑

        一艘装有9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29,886镑

        一艘装有8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23,638镑

        一艘装有7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17,785镑

        一艘装有6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14,197镑

        一艘装有5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10,606镑

        一艘装有4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7,558镑

        一艘装有3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5,846镑

        一艘装有20尊炮的船舰的代价…………………3,710镑

        这样,我们倒很容易总计英国全部海军的价值或代价,因为它在年的极盛时代拥有下列的船舰数和火炮数:

        船舰数火炮数每艘代价全部代价

        ………………100……………35,553镑…………213,318镑

        ………………90……………29,886镑…………358,632镑

        ………………80……………23,638镑…………283,656镑

        ………………70……………17,785镑…………764,755镑

        ………………60……………14,197镑…………496,895镑

        ………………50……………10,606镑…………424,240镑

        ………………40……………7,558镑……………340.110镑

        ………………20……………3,710镑……………215,180镑

        单桅帆船、爆破船、放火船彼此联在一起,镑……………,镑代价,,镑供添置火炮的余额,镑共计,,镑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处于这样适当的位置,也没有一个国家能象北美这样从内部筹建一支舰队的。柏油、木材、铁和绳索都是它的天然产品。我们用不着向国外购买什么。荷兰人把他们的军舰租给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从而获得巨大的利润,但他们所用的原料却大部分不得不从国外输入。既然兴建舰队在我国具有优越的自然条件,我们就应当把这件事情看作一项商业。

        这是我们所能办到的最有利的投资。一支建成的海军舰队,价值比它的代价为高;而国家政策的颇有意义的地方就在于把商业和国防统一起来。让我们建造吧;如果我们不需要它们,我们可以出售,借此用现金和现银来代替我们的纸币。

        关于在舰队里配置人员的问题,一般人的想法都有很大的错误;用不着要有四分之一的人是水兵。那艘“可怖的”武装民船,“死神”船长,在上次战争中同任何船只作了最激烈的战斗,但是船上的水兵不到二十人,虽然编制中的人数在二百以上。只要有儿个干练的、善于交际的水兵,就可以使许许多多积极的新水兵马上学会船上的普通工作。所以,现在既然我们的木材供应充沛,我们的渔场遭到封锁,我们的水手和船匠陷于失业,那么在这个时候来开创我们的海上事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四十年以前曾经在新英格兰造过几艘装有七、八十尊火炮的战舰,为什么现在不采取同样的行动呢?造船是北美最值得骄傲的事业,总有一天它将在这方面超过世界各国。东方的老大帝国多半位居内陆,因此就不可能同北美匹敌。非洲现在还处于野蛮状态;而欧洲的任何国家既没有这样透迤的海岸,又没有这样国内的原料供应。自然界对于人类的赐予,往往一方面慷慨,另一方面吝啬;只有对北美它是西方面都很大方的。幅员广大的俄罗斯帝国几乎没有出海的道路,所以它的取之不尽的森林,它的柏油、铁和绳索不过是商品罢了。

        从安全方面说,难道我们应该没有舰队吗?我们现在不是六十年前的微不足道的人了;那时我们也许曾把财产放在街头,或者宁可说是放在田野,门户不必关锁也能睡得很安稳。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自卫的方式应当随着我们财产的增加而有所改进。十二个月以前,一个普通的海盗很可能上溯特拉华河,向费城的居民任意勒索巨款;其他的地方也可能发生同样的意外。

        不但如此,任何剽悍的家伙利用一艘装有十四或十六门火炮的双桅船,也许就可以洗劫整个大陆,抢走五六十万镑钱财。这些情况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并且也指出海防的必要性。

        有些人也许会说,我们同英国讲和以后,它就会保护我们了。难道他们这样懵懂,竟认为它会为了保护我们而在我们的海港里常驻一支海军吗?常识告诉我们,一向企图对我们实施镇压的国家是所有国家中最不配来保卫我们的。它可以假借友谊的名义实行征服;而我们自己,在长期的英勇抵抗之后,终于会受骗而处于奴隶状态。如果我们不应该容许它的军舰开进我们的港口,请问它怎么来保护我们呢?远在三四千英里之外的海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在突然的紧急关头就根本毫无用处。因此,假如我们以后必须实行自卫,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为什么要仰仗别人呢?

        英国军舰的名单又长又多,但其中可以使用的船只在任何时候不到十分之一,有很多现在已不存在了;然而只要般舰还剩下一条木板,它们的名字总是继续保留在名单里。在可以使用的船只中,能同时停泊在任何军港里备用的,不到五分之一。东印度群岛、西印度群岛、地中海、非洲以及英国势力所扩展到的其他地区,都对它的海军提出很大的要求。由于我们在心理上混杂着偏见和疏忽,我们对于英国的海军存有一种错误的想法,谈起来好象认为我们要同时和它全部的海军对抗似的,因而便认定我们必须有一支同样庞大的海军才好:这种不能立刻加以实行的想法,曾被一伙隐藏的托利党人利用,企图来打消我们的兴建海军的初步计划。这种想法要算是最错误的了;因为,只要北美拥有英国海军的二十分之一的船舰,它就绝对可以成为英国的一个劲敌;因为,既然我们没有并且也不主张有国外的统治权,我们全部的海军就可以用在自己的海岸上,在这里我们将比对方占加倍的优势,而对方却在能够向我们进攻以前,必须航行三、四千英里的路程,并须经过同样的距离回去修理般只和补充给养。虽然英国靠它的舰队可以截断我们对欧洲的贸易,但我们也同样可以截断英国对西印度群岛的贸易,因为西印度群岛位于北美大陆附近,是完全处在它的控制之下的。

        如果我们竟认为不必维持常备的海军,那倒也可以想出一种在承平时期保持海军兵力的办法。假如奖励商人们建造一些装有二十、三十、四十或五十尊火炮的船只(奖金的多寡以商人在载货容积方面损失的大小为比例),那么,只要有这样的册只五、六十艘,再加上几艘经常值勤的警备舰,就可以保持一支力量充足的海军,这样的办法可以使我们自己不致遭受英国深感头痛的那种厄运,在承平时期让舰队停在船坞里腐烂掉。把商业同国防的力量结合起来,是正确的政策;因为当我们的兵力和财富互相发生有利的作用时,我们就毋需害怕外来的敌人了。

        差不多任何一种国防用品我们都很丰富。到处生产苎麻,所以我们并不缺少索具。我们铁的质量比其他各国都好。我们的轻武器不比世界上任何同样的武器差。大炮是我们能够随意铸造的。硝石和火药我们每天都在生产。

        我们的知识无时无刻不在增进。意志坚定是我们固有的品质,而勇气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因此,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们为什么犹豫不决呢?除了毁灭以外,我们不能指望从英国得到任何东西。如果它再度被承认对北美享有统治权,这个大陆就不值得再住下去了。猜忌纷起,暴动不绝,谁愿意挺身出来弥平它们呢?谁愿意冒生命的危险来迫使他的同胞服从外国的统治呢?宾夕法尼亚和康涅狄格关于一些疆界未定的地区的争执,表明英国的政权是不重要的,并且充分证明只有北美大陆的政权才能管理北美大陆的事务。

        足以说明现在正是大好时机的另一个理由是:我们的人数愈少,还没被人占有的地方就愈多,这些地方如果不被国王胡乱送给他的鄙陋的仆从,今后就可以用来不仅偿还目前的债款,而且经常维持政府的开支。天下没有一个国家具备这样有利的条件。

        我们所说的各殖民地的幼稚状态,是一个有利于独立而决不是不利于独立的论据。我们的人数已经相当众多,如果人数再有增加,可能在团结上就要差些。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即一个国家人口愈多,他们的军队愈少。

        在军队的人数方面,古人远远地超过今人:这里面的道理是很明显的,因为,既然贸易是人口众多的结果,人们便专心致志于商业,不去注意其他任何事情了。商业减低了爱国和军事防御的精神。历史充分地告诉我们,最勇敢的业绩总是在一个国家的未成年的时期完成的。随着商业的发达,英国已经丧失了它的精神。伦敦城固然人口众多,却用一种胆小鬼的涵养功夫忍受着接二连三的侮辱。人们所拥有的可能会丧失的东西愈多,他们愈是不愿冒险。

        有钱的人一般说来都是恐惧的奴隶,象摇尾乞怜的小人似的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气屈从于宫廷的势力。

        青年时代是良好习惯的播种季节,在个人如此,在国家也是如此。要在五十年之后把北美大陆组成单一的政府,这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或许是困难的。由贸易和人口的增加所引起的多种多样的利害关系,会制造出混乱来。

        一个殖民地将反对另一个殖民地。各个殖民地由于羽毛丰满,将蔑视彼此的帮助:在傲慢愚蠢的人们以其有限的一点成就而自鸣得意的时候,有识之士将浩然长叹,懊悔没有及早组织联盟。所以,现在正是建立联盟的大好良机。

        在幼年时期缔结的友谊和在患难中形成的亲密感情,是一切情谊中最为经久而不可动摇的。我们目前的联盟标志着这两种特性:我们还未成年,并且我们曾经遭受不幸;但是我们的团结一致已经抗拒了灾难,正在开创一个足以为后世引以自豪的难忘的世纪。

        而且,目前这个时期是一个国家只能一度遇到的特殊时期,即把自身组成一个政府的时期。大多数的国家错过了这个机会,因而不得不接受征服者的法律,而不是为自身制订法律。首先,它们有一个国王,其次是有一个政体;所以会先制定统治的条款或宪章,后来才委托一些人出来加以执行:但我们不妨从别的国家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抓住现在的机会,从开头便正确地处理政权问题。

        当威廉一世征服英国的时候,他曾强迫他们接受法律;同样地,在我们同意北美中央政府应该占有合法的和实权的地位以前,我们将发生实权地位为某一个幸运的坏蛋所窃据的危险,他可能舍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们,到那时候我们的自由何在?我们的财产何在?

        至于宗教,我认为保护一切真诚地宣布自己的宗教信仰的人,乃是政府的必不可少的责任,并且我不知道政府在这方面还有其他的必要措施。如果你抛开各行各业的小器鬼所不愿舍弃的那种狭窄的心理和自私的原则,你在这个问题上就会立刻摆脱各种恐惧。猜疑是小心眼儿的伙伴,是一切幸福的社会生活的毒物。就我自己来说,我充分地、真诚地相信,在我们中间要存在多种多样的宗教信仰,那是上帝的意志。这给我们基督教徒一个发扬仁爱精神的更广阔的园地:如果我们的思想方法完全相同,我们的宗教倾向就缺少检验的根据;根据这个没有偏见的原则,我把我们中间的各种宗派看作一家的孩子一般,只是他们的所谓教名互有不同罢了。

        在本文第34—35页上,我曾对大陆宪章的特点约略透露了一些看法(因为我只认为是提供线索而不是计划),这里不揣冒昧,再度提起这个问题,我觉得一个宪章可以被理解为人人必须参加的履行神圣义务的盟约,借以维护各个个别的部分在宗教、职业自由或财产方面的权利。牢固可靠的契约和公正合理的对待可以使友谊经久不变。

        以前我也曾提到过有建立广泛和平等的代表制的必要性;没有其他的政治问题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了。选民人数少和代表人数少,同样是危险的。

        但如果代表的人数不但是少,而且不平均,危险就更大。我举出下面一件事作为例证;当参加联合运动的人们的请愿书提交宾夕法尼亚州议会的众议院时,到会的只有二十八个议员;八名勃克斯县的议员一致投票反对,有七名契斯特县的议员也步了他们的后尘,这整个一州就由区区两个县所操纵;而这种危险是经常容易引起的。那个众议院在上次开会时扬言要竭力压制该州的代表,这样的大言不惭应当促使全体人民注意,他们是怎样亲手把权力交托出去的。预备给他们各个代表的一套指示被凑拢起来,这些指示从常识和业务方面来说是连小学生都会感到耻辱的,而它们经过少数人、甚至极少数人在外面赞成以后,就带到议会里来,在那里议员们代表全州加以通过;在另一方面,如果全州人民知道这个议会在着手拟定一些必要的公共措施时存有什么恶意,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认为那些议员是辜负了这样的托付的。

        迫切的需要使许多事情带有权宜的性质,这些权宜之计如果继续采用的话,就会变成苦难。权宜手段和正当行为是两回事。当北美的灾难需要会商解决的时候,由几个州议会的众议院为此目的而指派一些人出来,乃是最简便的或者可以说在当时是最适当的办法;他们在进行工作时所表现的智慧曾使这个大陆免于毁灭。可是,既然我们不可能永远没有一个“议会”,每一个对良好秩序抱有热烈愿望的人必须承认,选举议会议员的方式是值得考虑的。我要对研究人类的人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同一群人具有代议和选举的权力;这种权力是不是太大了?当我们为后代作打算时,我们应该记住,德行并不是遗传的。

        我们往往从敌人方面获得颇有益处的箴言,时常被他们的错误所惊觉,开始用理智来作合理的判断。康沃尔先生(财政委员之一)以轻蔑的态度对待纽约州议会众议院的请愿书,因为他说那个州议会的众议院只有二十六位议员,他强调这样一点人数不能很适当地用来代表全体。我们感谢他的这种违反本意的诚实。

        ①①读者如愿充分理解广泛和平等的代议制对于一个州来说是何等重要,应阅读波格着《政治研究》一书。

        ——作者总起来说,不管有些人觉得多么奇怪,不管他们是否愿意作这样的想法,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们可以举出许多有力的和显着的理由来表明,只有公开地和断然地宣布独立,才能很快地解决我们的问题。其中的几点理由是:

        第一,按照国际惯例,当任何两国交战时,由不参加争端的其他一些国家出面调解,提出缔结和约的预备条款。但只要北美大陆的人民还自称为大不列颠的臣民,任何国家不论它对我们怀着多大的好感,都不能以调停人自居。因此,在目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永远争执下去。

        第二,有人认为法国或西班牙会帮助我们,如果我们只打算利用这种帮助来弥补裂痕,巩固英国与北美大陆的关系;这种想法是不合理的,因为所产生的后果会使那些国家蒙受损失。

        第三,只要我们还自承为英国的臣民,我们在外国的心目中就必然被认为是“反叛者”。许多人在臣民的名义下揭竿而起,这种先例对外国的治安多少有点危险。我们可以立刻解决这个矛盾;但是要把抵抗和臣服连在一起,却需要运用精妙得多的思想,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

        第四,如果我们发表一个宣言,把它分送给各外国官廷,陈述我们所受的痛苦,以及我们行之无效的和平的补救办法;同时宣布,由于我们不能再在英廷的残酷统治下过幸福的或安全的生活,我们已经被迫而不得不同它割断一切联系,同时向所有那些官廷保证,我们对它们抱有和平的意愿,希望同它们进行贸易:这样一个备忘录,对于这个大陆来说,比运载一般请愿书到英国去,能产生更好的效果。

        我们目前带有英国臣民的名称,在国外既不能被人接纳,也不能被人承认:各国朝廷的惯例是对我们不利的,并将永远这样,直到我们通过独立而与其他国家并列为止。

        这些行动乍看起来也许是生疏的和困难的,但象我们已经经历的其他一切步骤一样,不久就会变得很合适,没有什么希奇了。在宣布独立以前,北美大陆会觉得自己好象这样一个人,他老是把某种不愉快的事情一天天地拖延下去,然而他知道这件事情非办不可,只是不愿动手,希望它已经得到解决,同时又念念不忘它的必要性。

     附记

        自从这本小册子的初版问世以后,或者可以说就在出版的那一天,英王在议会的演词在这个城市(费城)出现了。如果预言的神灵曾经掌握了这个作品的产生,那它也决不会把它在一个更适当的关头或更必要的时机发表。

        一方面的嗜血心理证明另一方面是有采取确切方针的必要的。人们从报复行动中看这一切。英王的演词吓不倒人,反而为独立的果断原则铺平了道路。

        遵循礼法,甚或保持缄默,姑不论其动机如何,如果稍稍默许卑鄙和恶毒的行为,就会带有有害的倾向;因此,如果这个格言可以承认的话,自然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英王的演词既然十分毒辣,便应该受到而且越发应该受到议会和人民的普遍诅咒。然而,由于一个国家国内的太平主要依靠那种完全可以称之为“国民风度”的纯朴,所以往往最好是怀着鄙弃的心理把一些事情轻轻放过,而不去使用那种可能会对我们那个和平与安全的监护人产生变革作用的表示憎恶的新方法。也许,主要是由于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英王的演词才至今没有受到公众的谴责。那篇演词,如果可以称为演词的话,也至多只是对真理、公共幸福和人类生存的肆无忌惮的蓄意诽谤;是牺牲人类奉献于狂妄暴君的正式的、庄严的方法。但是,这种集体屠杀人类的暴行是君王们的一项特权和某种必然的结果;因为既然造化不知道他们,他们也就不知道造化,虽然他们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人,他们却不知道我们,并成为他们的创造者的上帝。那篇演词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英王并不打算拿它来欺骗我们,而我们即使愿意的话,也不能受它的欺骗。蛮横与暴虐赫然现于纸上。它不容我们感到迷惘:甚至在阅读的时候,每一行都使我们相信,在树林里狩猎的赤身露体的粗野的印第安人,也不如英国国王那样野蛮。

        虚伪地称为《英国人民致北美居民书》这篇充满哀鸣的阴险作品的假定的作者约翰·达尔林普尔,也许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这里的人民可以被他对于一个国王的吹嘘和描述所吓倒,因而谈到了(虽然在他这方面是很不聪明的)现在这位国王的真实的性格。“可是”,这个作者说,“如果你想赞扬一个我们对它并无不满的政府(指撤销印花税法案的罗金哈姆侯爵①的内阁),你不去歌颂那位君王,那是不公正的,因为只有经过他的同意,他们才被准许做任何事情。”这是十足的保王主义!这里有着甚至毫不掩饰的盲目崇拜。

    ①罗金哈姆侯爵是辉格党自由派的领袖。——译者

        谁要是能够无动于衷地听取和容忍这样的主张,他就是已经丧失了辨别道理的权利——背弃人格的叛徒——并且应当被认为是不仅抛弃了人类的应有的尊严,而且已经自陷于动物的地位之下,象一条毛虫似的在世间卑鄙地爬行着。

        然而,现在英王的所作所为是无关紧要了:他已经打破了人类的每一种道德的义务,践踏了天性和天良,并且由于一贯的傲慢与残酷的固有精神,已经为自己招来了普遍的憎恨。现在北美大陆的当务之急是为自身寻找出路。它已经拥有一个年轻的大家庭,它的责任是照顾这个家庭,而不是慷慨地拿出财产来,去支持一个辱没了人类和基督教徒的名誉的政权——你们的职责是遵守一个国家的道德原则,遵守你们所属的宗派或教派的道德原则,同时,你们更加直接地是公共自由的保护人,如果你们想要保全自己这片土地不受欧洲腐败现象的沾染,你们一定暗中希望独立。但是,抛开道德部分让各人去思索外,我将主要地就下列问题再作几点说明:

        第一,脱离英国独立,是符合北美大陆的利益的。

        第二,和解或者独立,究竟哪一种方案是最简便、最切合实际呢?这里附加一些必要的说明。

        在拥护和解方面,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我可以说出这个大陆上一些最能干最有经验的人的意见。他们对于这个问题的主张还没有公开宣布过。实际上这个见解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任何一个国家,如果处于从属外国的地位,商业受到限制,立法权力受到束缚,它是永远不能跻于重要的地位的。北美大陆还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富裕,虽然它已有的发展在其他各国的历史上是无可比拟的,但它同它所能达到的成就比起来,还不过是幼年时代,而如果它象应有的那样掌握了立法权力,那种成就是完全可以达到的。英国现今正在洋洋得意地垂涎于那种一旦如愿以偿时对它并无好处的东西,而北美大陆则正在对这样一个问题犹豫不决,这个问题如果加以忽视,便将使它最后趋于灭亡。英国能够从中得到利益的,是北美的商业,而不是征服北美,假使两个国家象法国和西班牙一样的互不隶属,这种商业关系多半是会继续下去的:因为就许多物品来说,任何一方都找不到更好的市场。这个国家脱离英国或其他任何国家而独立,乃是目前值得争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问题,它象其他一切必然要被发现的真理一样,将日益显得清楚而有力。

        第一,因为它迟早会产生这样的结果。

        第二,因为迁延的时间愈长,完成起来将愈感困难。

        我常常喜欢参加公共集会和私人聚会,悄俏地注意那些不经思考便高谈阔论的人们仿佛言之成理的谬误。在我所听到的许多谬论中间,下面的意见似乎是最普遍的,即:假如这种决裂发生在四、五十年以后而不是现在,北美大陆将更能摆脱所处的从属地位。对于这个意见我可以回答说,我们目前的军事技能是从上次战争①获得的经验中产生的,再过四、五十年就要完全失败了。到那时候这个大陆将不会留下一个将军甚或一个军官;而我们,或者我们的继承人,在军事方面将象古代印第安人一样无知。单是这一论点,如果加以密切注意的话,将无可争辩地证明,现在这个时候是比其他一切时候更为有利的。于是论证就变成这样:在上次战争结束时,我们有了经验,但人数不够,过了四、五十年,我们将有足够的人数而没有经验;因此,适当的时机应该是在两端之间的某一点,在这一点上,既保因充分的经验,又有相当增加的人数。而这一时点就是现在。

    ①指1754—1760年英国殖民者由于俄亥似流域对法国人和印第安人的斗争。

        请读者原谅我说这些离题话,因为这并不是直接从我最初开始讨论的问题申述下来的,现在我又以下列的主张回到本题,即:万一我们同英国的裂痕暂时弥补一下,它仍旧保留对北美的统治权和主权(随着现在形势的发展,北美正在完全放弃这个论点),我们就会使自己丧失那种偿还我们所欠的债款或再行举债的手段。边远地区(由于加拿大疆域的无理扩展①,有些省份的边远地区已暗中有所损失)的价值每一百英亩仅以五镑计,达宾夕法尼亚币二千五百万以上;免役税以每英亩一便士计,年达二百万。

    ①年英国议会通过了魁北克法案,将北美阿勒肯山以西的整个西北部领地都归并于魁北克(属加拿大),其目的在于保证美国获得地主及天主教僧侣的支持。

        出卖这些土地,就可以料理债务,而不致使任何人受累;对土地所保留的免役税将经常减轻并迟早完全供给政府每年的开支。在什么期间偿还债款,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只要所出卖的土地能用以还债就行,所有这一切事情暂时将由大陆委托议会办理。现在我开始谈第二个问题,即:和解或者独立,究竟哪一种方案是最简便、最切合实际;并顺便作一些说明。凡是以事物的自然进程作为行动指南的人,是不容易被驳倒的,根据这个理由,我总括地回答说:独立实在最一个唯一的简单的路线,其权在我;而和解则是一个十分错综复杂的问题,一个背信弃义的、反复无常的宫廷一定要插手进来,那时就只可能有一种解决的办法。

        北美的现状在每一个善于思考的人看来是的确严重的。没有法律,没有政府,除以盛情为基础并由盛情所受予的权力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形式的权力。它是由空前的感情的一致所团结起来的,但是这种感情容易改变,每一个隐藏的敌人正在力图加以瓦解。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有立法而无法律,有智慧而无方案,有政体而无名称,而特别叫人吃惊的,是拼命想要处于从属地位的完全独立自主。这个情形是史无前例的,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谁能说出它的结果将怎样呢?在目前这种毫无约束的状况下,任何人的财产都没有保障。人民大众的心理听其自然,不加理会,他们由于看不到前面的确定的目标,正在追求幻想或流言所指出的方向。没有什么事情算是犯罪的,没有叛逆这回事;因此每一个人都自认为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托利党人是不敢气势汹汹地啸聚起来的,如果他们知道这种行动会使他们在国法面前丢掉性命的话。在战斗中俘获的英国士兵和所捉到的手执武器的北美居民之间,应该划清界线。前者是俘虏,而后者是叛徒。一个要剥夺他的自由,另一个要砍掉他的脑袋。

        尽管我们很聪明,在我们的一些行动上却显然存在着优柔寡断的毛病,助长意见的分歧。“大陆的皮带”扣得太松;如果不及时采取办法,势必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时我们将陷入一种既不能实行和解又不能实行独立的狼狈处境。国王和他的微不足道的信徒们忙着重施分裂大陆的故技,我们中间也不乏愿意为散布似乎真实的谎言而奔忙的印刷商。几个月以前在纽约两家报纸上以及其他两家报纸上发表的那封诡谲的假仁假义的信札,证明有些人是既无见识又不诚实的。

        躲在角落里和洞里奢谈什么和解是容易的。可是这样一些人是否认真考虑过这项工作多么困难,如果大陆因而分裂的话有多么危险?他们是否注意过各种各类的人,这些人的情况和处境以及他们自己的情况和处境是应当在这方面考虑到的?他们是否曾设身处地想到那些已经丧失了一切的受难者,想到那些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放弃一切的士兵?如果他们的糊涂的稳健只顾适合于他们自己的个人的情况而不管别人的情况,到头来就会使他们相信,“他们是擅自决定的”。

        有些人说,把我们放回到我们在1763年①的地位上去吧。对于这句话我回答说,这个要求现在不是英国所能够同意的,它也不会提出这个要求来;但是,如果这样的可能是存在的,如果这种要求能够得到满足,那我就自然要问:用什么方法可以使这样一个腐败的、毫无情义的官廷履行义务呢?另一个议会,不,甚至现在这个议会,会在将来借口说这种义务是强迫加在身上的,或者说当初同意是愚蠢的,因而决定加以取消;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有什么办法求得是非曲直呢?不能控诉各国:大炮是国王们的律师;判决讼案的不是司法权,而是武力。要回到1763年的关系,只是把法律放在同样的状态是不够的,而是要把我们的环境也放在同样的状态才好;我们被烧毁和破坏的城市应当重新修建起来,我们私人的损失应该得到补偿,我们为防御而举借的公债应该偿还;否则我们的处境将比那个值得羡慕的时期坏上百万倍。这样一个要求,如果是在一年以前实现的话,也许还能投合大陆人民的心意,但是现在太晚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了。”

    ①即1763年巴黎条约以前,根据这一条约,法国丧失了它的殖民地,而英国人则获得了北美广大地区的全部占有权。

        此外,只是为了坚持取消一条财政上的法令而采用武力,正如象用武力来强迫推行这样的一条法令一样,似乎是为神法所不容的,并且也是违背人情的。在这两者的任何一方面,都不应当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因为人命可贵,不能在这样微末的事情上浪掷掉。对我们人身所施的并威胁着我们的,就是暴力;是武装力量对我们财产的破坏;是用烧杀手段对我们国家的侵略。这种情况使我们从良心上觉得需要拿起武器来。在这样的自卫方式一旦成为必要时,我们对英国的一切顺从就该停止,北美独立的时代应该被认为是在对它发射第一发子弹时便开始了,并且由这发子弹所宣布了。这条线是前后一贯的;它既不是任意划出的,也不是为野心所延长的,而是由一连串决非起因于各殖民地的事件所产生的。

        我将用下面这些适时的和善意的意见来结束我的评论。我们应当了解,今年实行独立可以采取三种不同的方法,而三者中的任何一种迟早将决定北美的命运;它们是:依靠人民在议会中的合法呼声,依靠军事力量,或者依靠平民的起义。可是我们的兵士不一定总是公民,而人群也不一定总是有理智的人的集合体;象我已经说明的那样,德性不是遗传的,也不是永远不变的。假如国家的独立是由上述三种方法中的第一种实现的话,我们就会有各种机会和各方面的鼓励来建立世界上最高尚、最纯洁的政体。我们有能力开始重新建设世界。自从洪荒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象目前这样的情况。一个新世界的诞生为期不远了,也许象全欧洲人口那样众多的一代新人将从几个月的事件中获取他们应得的一份自由。这种想法是严肃的,从这个观点看来,少数懦怯的或偏私的人的不足挂齿的无端指摘,同这具有世界意义的事业相比;该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啊。

        假使我们忽视日前有利的美好的时期,以后用其他任何的方法来实行独立,那么必须对后果负责的,就将是我们自己,或者宁可说是那些常常不加研究或思考便贸然反对这个措施的褊狭之辈。可以举出很多理由来支持独立,这些理由是人们应该私下想到而不是公开地讨论的。我们现在不应该来辩论我们是否会独立的问题,而是应该千方百计地力求在稳固的、可靠故和正当的基础上来实现独立,并且因为还没有着手进行而感到不安。每天都使我们相信独立的必要性。甚至托利党(如果我们中间还有这样一些人的话)都应该比别人更热心地加以提倡:因为,最初委员会①的设立保护他们不致为民众所愤恨,同样地,一个合理的和妥善地成立的政体,将是进一步保护他们安全的唯一的可靠方法。因此,如果他们的德行还不够使他们成为独立党人,他们就直该通情达理,希望独立。

    ①指1772—1774年成立的通讯委员会,由北美十三个英国殖民地的革命地方政权组成。——译者

        总之,独立是维系和团结我们的唯一纽带。那时我们就会看见我们的目标,我们的耳朵也就不会轻信一个诡计多端的和残暴的敌人的各种阴谋了。

        并且,我们那时将站在正当的立场来对待英国;因为我们有理由可以断言,英国官廷同北美联邦谈判和平条款,比它同它称为“叛民”的那些人谈判和解条件,在自尊心方面要少受一些损伤。我们在独立问题上迁延对日,助长着它希望征服我们的欲念,而我们迟疑不决,只会起延长战争的作用。既然我们曾经毫无成效地停止我们的贸易来发泄我们的不满,现在我们就不妨试行另一种独立的办法来减轻我们的不满情绪,然后自动开放贸易。英国的商人和明达人士是还会和我们在一起的,因为,有生意可做的和平环境,比没有贸易的战争来得好。假如这个建议不被接受的话,我们可以向其他的官廷提出。

        我把问题的解决放在这些基础上。既然还没有人提出意见来反驳这本小册于的以前几版中所包含的主张,那么可以作为反证的是:这个主张是驳不倒的,或者是赞成这个主张的人为数太多,无法加以反对。因此,让我们不要怀着猜疑的或疑惑的心理互相观望,而是每人要把真挚的友谊之手伸给街坊,来共同划一条界线这条界线象特赦令一样,将不去追究以前的各种纷争。

        让独立党和托利党的名称消灭了吧;让人们在我们中间听到的名字,只是属于良好的公民、坦率和坚强的朋友、人权与自由和独立的北美联邦的勇敢的拥护者吧。

  •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象的共同体 ——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他认为他的职责在于逆其惯常之理以爬梳历史。——沃尔特·本雅明,《启蒙之光》 (Illuminations

    如是从所有人种之混合中起始
    那异质之物,英格兰人:
    在饥渴的强奸之中,愤怒的欲望孕生,
    在浓妆的不列颠人和苏格兰人之间:
     他们繁衍的后裔迅速学会弯弓射箭
    把他们的小牝牛套上罗马人的犁:
    一个杂种混血的种族于焉出现
    没有名字没有民族,没有语言与声名。
    在他热烈血管中如今奔流着混合的体液
    撒克逊人和丹麦人的交融。
    当他们枝叶繁茂的女儿,
    不辱父母之风 以杂交之欲望接待所有民族。
    这令人作呕的一族体内的确包含了嫡传的
    精粹的英格兰人之血……
    ——录自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 《纯正出身的英格兰人》 (The True-Born Englishman )

    目录
    第二版序 第一章 导论 第二章 文化根源 第三章 民族意识的起源 第四章 欧裔海外移民先驱者 第五章 旧语言,新模型 第六章 官方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 第七章 最后一波 第八章 爱国主义和种族主义 第九章 历史的天使 第十章 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 第十一章 记忆与遗忘 旅行与交通:论《想象的共同体》的地理传记 参考文献

    第二版序

    有谁会想到那风暴越远离伊甸园就吹得越猛烈呢?

    仅仅才过了12年,直接引发我写作《想象的共同体》初稿的那场1978年到1979年在中南半岛的武装冲 突,似乎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了。那时,社会主义国家之间更进一步的全面战争的前景始终在我的脑中萦 绕不去。如今这些国家有一半已经加入了天使跟前的那堆残骸了,而剩余的恐怕很快就要追随其后了。幸 存者面临的战争是内战。非常有可能在新世纪开始之时,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会只剩下……共和国 了。

    是否这一切多少都应该先预见到呢?在1983年我写道,苏联“不但是19世纪前民族期王朝国家的继承 人,也是21世纪国际主义秩序的先驱”。不过,在追溯摧毁了维也纳、伦敦、君士坦丁堡、巴黎和马德里统 治下的多语言、多族群的庞大帝国的民族主义之爆炸过程后,我却没有能够见到导火线至少已经铺到莫斯 科了。而令人忧郁的安慰是,我们观察到历史似乎比作者更能证明想象的共同体的“逻辑”。

    不只是世界已经在过去12年间改变了容貌,民族主义的研究也已经令人震惊地改头换面了——在方 法、规模、深度上,还有纯粹在数量上皆然。仅以英语著作而言,J.A.阿姆斯特朗(J.A.Armstrong) 的《民族主义形成以前的民族》(Nations Before Nationalism ,1982),约翰·布罗伊尔(John Breuilly)的 《民族主义与国家》(Nationalism and the State ,1982),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的《民族与民 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1983),米洛斯拉夫·罗奇(Miroslav Hroch)的《欧洲民族复兴的社 会先决条件》(Social Preconditions of National Revival in Europe ,1985),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的《民族的族群起源》(The Ethnic Origins of Nations ,1986),P.夏特吉(P.Chatterjee)的 《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 ,1986),还有埃里克·霍布斯 鲍姆(Eric Hobsbawm)的《1780年后的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1990) ——只提几本最重要的作品——以其涵盖的历史范围与理论的力量,已经在大体上淘汰了讨论这个主题的 传统文献了。大量研究将研究对象连接到民族主义和民族的史学的、文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的、女性 主义的和其他的研究领域,其中部分是从这些著作当中发展出来的。(霍布斯鲍姆就有勇气把这种学术上的爆炸总结为民族主义的时代已经快到尾声了:密涅瓦的猫头鹰(Minerva’s owl)总是在黄昏飞 翔。[密涅瓦为罗马神话中司工艺、智慧与战争的女神,“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降临之时才开始它的飞翔”语出黑格尔(G.W.F. Hegel)的《法哲学原理》(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 (1821)的序言,意指思想只有在现实的历史过程完成之后才会出现。])

    改写《想象的共同体》,使之符合现实世界与民族主义研究的巨大变化,是一件超过我目前能力范围 的工作。因此,让它大体上保持为一件“未经复原的”特定时期的作品,保留特有的风格、外貌和语气,似 乎是比较好的决定。有两件事让我感到安慰。一方面,社会主义世界的发展,其完整的、最终的结果仍不 甚明朗。另一方面,对我而言,《想象的共同体》所使用的特殊方法和它最关切的问题,似乎还处于较新 的民族主义学术研究的边缘地带——在这个意义上,至少它还未完全被取代。

    在第二版中,我只是试着更正我在准备初稿时就应该避免的一些事实、概念和诠释上的错误。这些更 正——也许可以说是依循着1983年版的精神——包括了对第一版的若干更动,以及基本上带有(与本书) 不连续的附录性质的两章新的文字。

    在本书当中,我发现了两处翻译上的严重错误:一个是没有实现的承诺,另一处是容易产生误导的加 强语气。因为在1983年的时候,我还无法阅读西班牙文,尽管还有更早的几种译本可用,我却未经深思就 仰赖了利昂·格列罗(Leon Ma.Guerrero)对何赛·黎刹(Jose Rizal)的《社会之癌》(Noli Me Tangere ) 的英文译本。直到1990年我才发现格列罗的译本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错误百出。关于奥托·鲍尔(Otto Bauer) 的《民族问题与社会民主》(Nationalitatenfrage und die Sozialdemocratie )中的一段长而重要的引文,我则 懒惰地仰赖奥斯卡·贾希(Oscar Jaszi)的翻译。直到最近我查阅了原文之后,才发现贾希的政治倾向多么 严重地扭曲了他的译文。至少在两段文字中,我曾经没有信用地承诺要解释为何和其他拉丁美洲国家相比 较,巴西民族主义会发展如此之迟,而且如此特殊。这个版本会尝试去实现这个已被毁弃的誓约。

    我最初的计划就是要强调民族主义在新世界的起源。我一直觉得有一种不自觉的地方主义长期地扭曲 了对这个主题的理论化工作。因为习惯了自负地以为现代世界的每个重要东西都起源于欧洲,欧洲的学者 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民族主义,都很容易把“第二代的”语言民族主义(匈牙利、捷克、波兰等)当作他 们建构模式的起点。我很惊讶地发现,在很多注意到《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作品中,这种欧洲中心的地 方主义仍然继续存在,而且那章讨论美洲起源地的关键文字大体上都被忽略了。不幸的是,除了把第四章 重新命名为“欧裔海外移民先驱者”(Creole Pioneers)之外,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速成的”解决之道了。

    那两篇“附录”试图要更正第一版中严重的理论缺陷(第一篇附录源自为联合国大学世界发展经济学研究所(World Institute for Development Economics Research of the United Nations University)1989年1月在卡拉奇举办的研讨会所准备的一篇论文。第二篇附录的纲要曾以《叙述民族》(Narrating the Nation)为题发表在1986 年6月13日的《泰晤士报文艺副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上)。有几位友善的批评家主张说第七章(“最后一 波”)过度简化了早期“第三世界”民族主义建构其模式的过程。此外,那章并未认真处理当地的殖民政府 ——不是母国——在设计(styling)这些民族主义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时,我逐渐不安地认识到,我 相信对思考民族主义作出了重要的新贡献的那个论证——对时间之理解的改变——明显地缺少了必要的对 等论证:对空间之理解的改变。年轻的泰国历史学家东猜·维尼察古(Tongchai Winichakul)所写的一篇杰 出的博士论文刺激了我去思考地图制作(mapping)对民族主义想象所作的贡献。

    “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一章因此分析了19世纪的殖民地政府(及其心态所鼓励的那类政策)如何 在相当不自觉中辩证地创造出最后终于兴起而与之战斗的那些民族主义的基本规则(grammar)的方式。事 实上,或许我们甚至可以说,殖民地政府远在当地的对手出现之前,就在想象这些对手了。人口调查对人 的抽象量化/系列化,地图最终将政治空间识别标志化,以及博物馆的“普遍的”、世俗的系谱建构,这三者 以彼此相关的方式,促成了殖民地政府这种想象的形成。

    促使我写第二篇“附录”的缘起是,我羞愧地承认在1983年的时候,我完全不了解勒南(Renan)真正所 说过的话,就加以贸然引述:我轻易地把某种事实上全然怪异之事看成了反讽。这个羞辱也迫使我理解 到,我并没有对新出现的什么是民族以及如何将自己想象为古老的民族这个问题,作出任何睿智的解释。 所有那些在大多数学术作品中看起来像是马基雅维利式骗术、资产阶级幻想或者是被发掘出来的历史真相 者,如今却都突然使我觉得是某种更深刻更有趣的东西。假设,在某个历史的关头,“古老”是“崭新”的必然 结果?如果民族主义如我所设想的,是一种激烈变化了的意识形式的表现,那么难道对这个断裂的知觉, 以及对较古老的意识的遗忘,民族主义不会创造出它自己的叙述吗?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多数19世纪20年 代以后的民族主义思想的那种隔代遗传式的幻想特性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偶发现象而已;真正重要的是19世 纪20年代以后的民族主义“记忆”和现代传记与自传的内在前提和(写作)惯例之间的结构性的结合。

    除了这两篇“附录”可能被证明会有的任何理论上的优点和缺点之外,它们各自都有其司空见惯的限 制。“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的资料全部都引自东南亚。这个区域以某些方式提供了绝佳的建构比较理 论的机会,因为它包含了先前曾被几乎所有帝国主义强权(英国、法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和美国) 殖民过的地区,以及从未被殖民过的泰国。然而,即使我的分析对这个区域而言是合理的,但这个分析是 否能被令人信服地应用到全世界各地,尚待观察。在第二篇附录中,我所用到的简要的经验资料几乎完全 是关于我只有很浅认识的西欧和新世界。但我还是必须将焦点放在那里,因为最早传遍了民族主义的失忆 症的土地,就是这些区域。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1991年2月

    第一章 导论

    也许这个现象尚未广受注意,然而,我们正面临马克思主义思想与运动史上一次根本的转型。最近在越南、柬埔寨和中国之间的战争,就是这个转型最明显的表现。这几场战争具有世界史的重要性,不仅因 为它们是在几个无可置疑的独立革命政权之间最早发生的战争,同时也因为交战各国中没有任何一方尝试 使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来为这些战争进行辩护。虽然我们还是可能从“社会帝国主义”或“捍卫社会主 义”之类的角度——这要视个人品味而定——来诠释1969年的中苏边界冲突,以及苏联对德国(1953年)、 匈牙利(1956年)、捷克斯洛伐克(1968年)和阿富汗(1980年)等国的军事干预,但是,我猜想,没有 人会真的相信这些术语和中南半岛上发生的事情可以扯上什么关系。

    如果说,越南在1978年12月以及1979年1月对柬埔寨的入侵与占领,代表了一个社会主义政权与另一个 社会主义政权之间第一次的大规模传统战争 [1] ,那么中国在1979年2月与越南的冲突则迅速确认了这个先 例。只有那些最深信不疑的人才敢打赌说,在20世纪即将结束的几年里面,如果有任何大规模的国际冲突 爆发,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更不必说较小的社会主义国家了——会站在同一阵线。谁敢保证南斯拉 夫哪一天不会和阿尔巴尼亚打起来?那些企图使红军从东欧驻地撤出的各种团体应该先想一想,1945年以 来,无所不在的红军在多大程度上防止了这个地区的社会主义政权之间爆发武装冲突。

    上述的思考,有助于表明一个事实: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生的每一次成功的革命,如中华人民共和 国、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等,都是用民族来自我界定的;通过这样的做法,这些革命扎实地植根于一个从 革命前的过去继承而来的领土与社会空间之中。相反,苏联和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却有一个少见 的共同特性,就是拒绝用民族来为国家命名。这个事实显示,这两国不但是19世纪前民族期王朝国家的继 承人,也是21世纪国际主义秩序的先驱。 [2]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说过:“马克思主义运动和尊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不论在形式还是实质上都有变成 民族运动和民族政权——也就是转化成民族主义——的倾向。没有任何事实显示这个趋势不会持续下去。” [3] 在这点上,他是完全正确的。然而,这个倾向并非只发生在社会主义世界之内。联合国几乎年年都接受 新的会员。许多过去被认为已经完全稳固的“老民族”如今却面临境内一些“次”民族主义(sub-nationalisms) 的挑战。这些民族主义运动自然梦想着有这么快乐的一天,他们将要褪去这个“次级”的外衣。事实摆在眼 前:长久以来被预言将要到来的“民族主义时代的终结”,根本还遥遥无期。事实上,民族属性(nationness)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生活中最具普遍合法性的价值。

    但是,如果事实是清清楚楚的,那么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实则是一段长期众说纷纭的公案。民族 (nation),民族归属(nationality) (1) ,民族主义(nationalism)——这几个名词涵义之难以界定,早已 众所周知,遑论对之加以分析了。民族主义已经对现代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然而,与此事实形成明显对 比的是,具有说服力的民族主义理论却屈指可数。休·赛顿-华生(Hugh Seton-Watson),这位关于民族主 义的英文论著中最好、涵盖面最广的一部作品的作者,也是自由主义史学与社会科学的继承人,悲伤地说 道:“我被迫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无法为民族下一个‘科学的’定义;然而,从以前到现 在,这个现象却一直持续存在着。” [4] 汤姆·奈伦(Tom Nairn),《不列颠的崩解》(The Break-up of Britain) 这部开创性作品的作者,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史学与社会科学传统的传人,作了如此坦白的评 论:“民族主义的理论代表了马克思主义历史性的大失败。” [5] 然而甚至这样的表白也还是有些误导,因为 我们会误以为这段话的含义是,马克思主义确实曾经长期而自觉地追寻一个清晰的民族主义理论,只不过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努力失败了。比较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而言,民族主义已经证明是 一个令人不快的异常现象;并且,正因如此,马克思主义理论常常略过民族主义不提,不愿正视。不然, 我们该如何解释马克思在他那篇令人难忘的对1848年革命的阐述当中,竟然没有说明其中那个关键性的形 容词的意义:“当然,每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都必须先处理和它自己的(its own)资产阶级之间的关系。” [6] 我们又怎样解释“民族资产阶级”(national bourgeoisie)这个概念被用了一个世纪以上的时间,却没有人认 真地从理论上使“民族”这个形容词的相关性合理化?如果以生产关系来界定,资产阶级明明是一个世界性 的阶级,那么,为什么这个特定部分的资产阶级在理论上是重要的?

    本书的目的在于尝试对民族主义这个“异常现象”提出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诠释。我觉得,在这个问题 的处理上,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理论都因为陷入一种“晚期托勒密式”的“挽救这个现象”的努力,而变得 苍白无力;我们亟需将理解这个问题的角度,调整到一种富有“哥白尼精神”的方向上。 (2) 我的研究起点 是,民族归属(nationality),或者,有人会倾向于使用能够表现其多重意义的另一字眼,民族的属性 (nationness)以及民族主义,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化的人造物(cultural artefacts)。想要适当地理解这些 现象,我们必须审慎思考在历史上它们是怎样出现的,它们的意义怎样在漫长的时间中产生变化,以及为 何今天它们能够掌握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我将会尝试论证,这些人造物之所以在18世纪末被创造 出来, [7] 其实是从种种各自独立的历史力量复杂的“交汇”过程中自发地萃取提炼出来的一个结果;然而, 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们就变得“模式化”(modular),在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 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我也 会试图说明,为什么这些特殊的文化人造物会引发人们如此深沉的依恋之情。

    概念与定义

    在处理上面提出的问题之前,我们似乎应该先简短地考虑一下“民族”这个概念,并且给它下一个可行 的定义。下列三个诡论经常让民族主义的理论家感到恼怒而困惑:(1)民族在历史学家眼中的客观的现代 性相对于民族在民族主义者眼中的主观的古老性;(2)民族归属作为社会文化概念的形式的普遍性——在 现代世界每个人,就像他或她拥有一个性别一样,都能够、应该,并且将会拥有一个民族成员的身份—— 相对于民族归属在具体特征上的特殊性,例如,“希腊”民族成员的身份,依照定义本来就是独特的(sui generis);(3)各种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力量相对于它们在哲学上的贫困与不统一。换言之,和大多数 其他的主义不同的是,民族主义从未产生它自己的伟大思想家:没有它的霍布斯、托克维尔、马克思或韦 伯。这种“空洞性”很容易让具有世界主义精神和能够使用多种语言的知识分子对民族主义产生某种轻视的 态度。就好像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面对奥克兰(Oakland)的时候,人们会很快下结论说那里 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there is ‘no there there’) (3) 。即使像奈伦这么同情民族主义的学者也还是会如 此写道:“‘民族主义’是现代历史发展中的病态。如同‘神经衰弱’之于个人一样地不可避免;它既带有与神经 衰弱极类似的本质上的暧昧性,也同样有着退化成痴呆症的内在可能性——这个退化可能性乃是根源于世 界上大多数地区所共同面临的无助的两难困境之中(这种痴呆症等于是社会的幼稚病),并且,在多数情 况下是无药可医的。” [8]

    有一部分的困难源于,人们虽然不会把“年龄”这个概念当作一个专有名词,他们却常常不自觉地把民 族主义当作专有名词,将它视为一个具有特定专属内容的存在实体,然后把“它”区别为一种意识形态。 (请注意,假如每个人都有年龄,那么“年龄”只不过是一种分析性的表达语汇而已。)我想,如果我们把 民族主义当作像“血缘关系”(kinship)或“宗教”(religion)这类的概念来处理,而不要把它理解为像“自由 主义”或“法西斯主义”之类的意识形态,事情应该会变得比较容易一点。

    遵循着人类学的精神,我主张对民族作如下的界定: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 象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

    它是想象的,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他们大多数的同胞,和他们相遇,或者甚 至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相互联结的意象却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 [9] 当勒南写道“然而,民族的本质 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许多共同的事物,而且同时每个人也都遗忘了许多事情” [10] 时,他其实就以一种文雅而 出人意表的方式,指涉了这个想象。当盖尔纳(Gellner)判定“民族主义不是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民族主 义发明了原本并不存在的民族” [11] 时,他是带着几分粗暴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论点。但是,盖尔纳这个表述 的缺点是,他太热切地想指出民族主义其实是伪装在假面具之下,以致他把发明(invention)等同于“捏 造”(fabrication)和“虚假”(falsity),而不是“想象”(imaginging)与“创造”(creation)。在此情形下,他 暗示了有“真实”的共同体存在,而相较于民族,这些真实的共同体享有更优越的地位。事实上,所有比成 员之间有着面对面接触的原始村落更大(或许连这种村落也包括在内)的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区别不 同的共同体的基础,并非他们的虚假/真实性,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爪哇的村落居民总是知道他们和 从未谋面的人们有所关联,然而这种关联性,就如同可以无限延伸的亲族或侍从(clientship)网络一般, 是以特殊主义的方式被想象的。直到不久以前,爪哇语当中还没有能够表示“社会”这个抽象概念的字眼。 今天我们也许会把旧政权时代的法国贵族想成一个阶级;但是他们被想象成一个阶级当然是非常晚近的 事。 [12] 对于“谁是X伯爵?”这样的问题,以往正常的答案不会是“贵族阶级的一员”,而是“X地的领 主”、“Y男爵的伯父”,或者“Z公爵的侍从”。

    民族被想象为有限的,因为即使是最大的民族,就算他们或许涵盖了十亿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边 界,纵然是可变的,也还是有限的。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会把自己想象为等同于全人类。虽然在某些时代, 基督徒确实有可能想象地球将成为一个信奉基督教的星球;然而,即使最富于救世主精神的民族主义者也 不会像这些基督徒一样地梦想有朝一日,全人类都会成为他们民族的一员。

    民族被想象为拥有主权 ,因为这个概念诞生时,启蒙运动与大革命正在毁坏神谕的、阶层制的皇朝的 合法性。民族发展臻于成熟之时,人类史刚好步入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即使是普遍宗教最虔诚的追 随者,也不可避免地被迫要面对生机勃勃的宗教多元主义,并且要面对每一个信仰的本体论主张与它所支 配的领土范围之间也有不一致的现实。民族于是梦想着成为自由的,并且,如果是在上帝管辖下,直接的 自由。衡量这个自由的尺度与象征的就是主权国家。

    最后,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因为尽管在每个民族内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 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最终,正是这种友爱关系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 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

    猛然之间,这些死亡迫使我们直接面对民族主义提出来的核心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这种只有短 暂历史(不超过两个世纪)的,缩小了的想象竟然能够激发起如此巨大的牺牲?我相信,只有探究民族主 义的文化根源,我们才有可能开始解答这个问题。

    注释:

    [1] 我选择用这个论述方式只是想强调战斗的规模和形态,而不是要追究罪责。为了避免可能的误解,我们应该要说1978年12月的入侵源 起,最早可以追溯到1971年的两个革命运动党人之间的武装冲突。在1977年4月之后,最初由柬埔寨人发动,但越南人随即跟进的边界突击行 动的规模和范围逐步扩大,并在1977年12月升级成越南的大规模入侵。然而这些突击行动的目的都不是要推翻敌方政权或占领大片领土,而且 涉及的部队人数也不能和1978年12月所部署的部队相比。关于这场战争的起因的争论思虑最周详的讨论,请参见Stephen P.Heder,“The Kampuchean-Vietnamese Conflict”,in David W.P.Elliott,ed.,The Third Indochina Conflict ,pp.21—67;Anthony Barnett,“InterCommunist Conflicts and Vietnam”,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 ,pp.2—9;and Laura Summers,“In Matters of War and Socialism Anthony Barnett would Shame and Honour Kampuchea Too Much”,ibid,pp.10—18。 [2] 凡是质疑联合王国在这方面是否称得上和苏联相同的人,都应该问问自己联合王国这个名字到底表示了哪个民族:大不列颠—爱尔兰 民族? [3] Eric Hobsbawm,“Some Reflection on‘the Break-up of Britain’”,New Left Review ,105(September-October 1977),p.13. [4] 参见Nations and States ,p.5。 [5] 参见“The Modern Janus”,New Left Review ,94(November-December 1975),p.3。这篇论文被只字未改地收在The Break-up of Britain ,作为该书的第九章(pp.329—363)。 [6] Karl Marx and Friedrich Engels,The Communist Manifesto .在任何理论的注释当中,“当然”这两个字应该都要在入神的读者眼前闪起 红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62页译文如下:“每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当然首先应该打倒本国的资产阶 级。”——译者注) [7] 正如艾拉·克米雷能(Aira Kemilainen)所留意到的,学院的民族主义研究的孪生“开国之父”,汉斯·科恩(Hans Kohn)和卡尔顿·海斯 (Carlton Hayes)令人信服地主张应该以这个日期为民族主义之发轫。我相信除了在特定国家的一些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家以外,他们的 结论从未被严重地质疑过。克米雷能也观察到“民族主义”这个词要到19世纪才被广泛而普遍地使用。例如,它并未出现在很多标准的19世纪辞 典当中。虽然亚当·斯密以“‘nations’的财富”(国富论)之名作论,但他只不过把这个名词当作“社会”或“国家”的意思而已。Aira Kemilainen,Nationalism ,pp.10,33,48—49。 [8]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359. [9] 参考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5:“我所能说的就是当一个共同体内部为数众多的一群人认为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民族, 或者表现得仿佛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民族的时候,一个民族就存在了。” [10] 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in Oeuvres Complètes ,1,p.892。他又接着说:“所有法兰西公民都必须已经遗忘圣巴托罗 缪惨案与13世纪发生在南方的屠杀事件。在法国能够提供他们起源于法兰西人证明的家族不到十个……” [11] Ernest Gellner,Thought and Change ,p.169. [12] 例如,霍布斯鲍姆为了“修补”这个情况,就说在1789年的时候贵族占全国2300万人口中的40万之多。(参见他的The Age of Revolution, p.78。)然而我们有可能在旧政权之下想象这幅贵族的统计图像吗? * 在本书所讨论的欧洲民族语言发展史的脉络中,vernacular(本意为“某一特定地区的本地语言”),指的是和拉丁文这个跨越地方界限 的“共通语”相对的“地方性”或“区域性”语言,如法语、德语或意大利语等。译者将这个字译为“方言”,纯粹取其“地方语言”的描述性涵义,请 读者勿与语言学上的“方言”(dialect)或汉字日常语汇中的“方言”一词混淆。在语言学上,“方言”(dialects)本意为一个“语言”内部细分出来的 同一语言的变种(variants),并且这些变种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当一个语言的几个变种方言演化到彼此不能理解时,它们就成为各自独立 的“语言”了。在这个定义下,文艺复兴前后在欧洲发展出来的各种vernaculars(地方语言)应该已经算是“language”,而非“dialect”了。同理, 汉文通俗语汇习惯将各地区的地方语言视为在“标准法”位阶下的“方言”的说法,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也是颇成问题的。以中国为例,如果 从“相互可理解性”(intercomprehensibility)的标准来衡量,许多所谓中国的“方言”(如吴语、赣语、粤语、闽北语、闽南语),其实根本是各 自独立的“语言”(language)。所谓“国语”或“普通话”之成为“标准语”,而闽南语、粤语沦为“方言”,并非基于语言学上的理由,而是出于政治 ——特别是民族主义——的考虑。

    (1) 根据《牛津英语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nationality一词有下列几个主要意义:(1)民族的特质或性格;(2)民族 主义或民族情感;(3)属于一个特定民族的事实;特定国家(State)的公民或臣民的身份,或者界定这种身份的法律关系,而这种关系涉及 了个人对国家的效忠与国家对个人之保护(国籍);(4)作为一个民族的分别而完整的存在;民族的独立;(5)一个民族;一群潜在的,但 非政治上的民族的人民(people);一个族群团体(ethnic group)。就译者的了解,虽然在通俗语汇或学术论述之中都可以看到上述这几种用 法,但其意义通常需视上下文而定。另外,虽然牛津英语辞典区分了民族(nation)与国家(state)两词的意义,但在通俗语汇上,这两个词经 常被混用。面对此种歧义的语言难局,译者采取根据上下文决定个别单词译法的策略。—

    (2) 亚历山大的托勒密(Ptolemy of Alexandria)是公元2世纪的埃及天文学家,他在公元150年左右在著作Almagest 中提出以地球为中心的 宇宙论。托勒密体系必须运用越来越多的数学手段才能解释反常的行星运动,因此沿用到文艺复兴时代时,已经形成一个生硬而负载过重的概 念,但却仍然不能准确地说明或观察行星位置。面对这一困境,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在他的短篇手稿 Commentariolus (1514)中提出一个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案:放弃以地球为中心的预设,重新提出一个以太阳为中心的体系。作者以“晚期托勒 密”来比喻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对民族现象的错误理解在面临经验事实愈来愈严重的挑战时,只能用愈来愈复杂而无当的理论来自圆其说; 为今之计,需要以哥白尼的精神,彻底扬弃错误的预设,重新出发。——译者注 (3) “There is no there there”这句话意指“那个地方是人工的,不真实的,缺乏本质的,没有核心的”。这是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 (Gertrude Stein,1874—1946)在她1937年的作品《每个人的自传》(Everybody’s Autobiography )之中描述奥克兰的名句。斯泰因的少女时期 是在北加州的奥克兰和旧金山地区度过的,后来她长住巴黎,视之为其精神上的故乡。在《巴黎,法国》(Paris,France ,1940)一书中,斯 泰因描述法国是她的第二个国家,“它(法国)不是真的(我的国家),但它真的在那里。”(It is not real but it is really there.)试将本句话与 前句作一对比。参见斯泰因:《巴黎,法国》(New York:Liveright,1970),第2页。

    第二章 文化根源

    没有什么比无名战士的纪念碑和墓园,更能鲜明地表现现代民族主义文化了。这些纪念物之所以被赋 予公开的、仪式性的敬意,恰好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被刻意塑造的,或者是根本没人知道到底是哪些人长 眠于其下。这样的事情,是史无前例的。 [1] 你只要想象一下一般民众对于好事者宣称“发现”了某个无名战 士的名字,或是坚持必须在碑中存放一些真正的遗骨时的反应,就可以感受到此事的现代性了。一种奇怪 的,属于当代的亵渎形式!然而,尽管这些墓园之中并没有可以指认的凡人遗骨或者不朽的灵魂,它们却 充塞着幽灵般的民族的想象。 [2]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拥有这种墓园的民族并不觉得有必要指明这些不存 在的英灵属于哪个民族。除了身为德国人、美国人、阿根廷人……之外,他们还有可能属于什么民族?)

    如果我们试着去想象,比方说,“无名的马克思主义者之墓”或者“殉难自由主义者衣冠冢”,这类纪念物 的文化意义就会更清楚了。做这种想象有可能不让人感到荒谬吗?毕竟,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都不怎么 关心死亡和不朽。然而,民族主义的想象却如此关切死亡与不朽,这正暗示了它和宗教的想象之间有着密 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密切关系绝对不是偶然的,所以,如果我们以死亡——这个一切宿命之中最终极的宿 命——作为起点来考察民族主义的文化根源,也许会有所助益。

    人会怎么死常常看来是没什么规则可循的,但所有人终究都不免一死。人的生命就充满了这类必然与 偶然的组合。我们全都明白我们体内特定的基因遗传,我们的性别,我们生存的时代,我们种种生理上的 能力,我们的母语等,虽是偶然的,却也是难以改变的。传统的宗教世界观有一个伟大的价值(我们自然 不应将此处所谓的价值和他们在合理化种种支配和剥削体系时所扮演的角色混为一谈),也就是他们对身 处宇宙之内的人、人类作为物种的存在以及生命之偶然性的关心。佛教、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在许多不同 的社会中存续了千年以上,这一惊人的事实,证明了这些宗教对于人类苦难的重荷,如疾病、肢体残废、 悲伤、衰老和死亡,具有充满想象力的回应能力。为何我生而为盲人?为何我的挚友不幸瘫痪?为何我的 爱女智能不足?宗教企图作出解释。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所有演化论/进步论形态的思想体系的一大弱 点,就是对这些问题不耐烦地无言以对。 [3] 同时,宗教思想也以种种不同的方式——通过将宿命转化成生 命的连续性(如业报或原罪等观念),隐讳模糊地暗示不朽的可能。经由此,宗教思想涉及了死者与未降 生者之间的联系,即关于重生的秘密。任何一个曾经经历过他们的子女受孕与诞生的人,都会模糊地领会 到“连续”这个字眼当中同时包含的结合、偶然和宿命。[这里,演化论/进步论思想又居于下风了,因为它 对任何连续性的观念抱着近乎赫拉克利特式(Heraclitean) (1) 的厌恶。]

    我之所以提出这些似乎有点愚蠢的观点,主要是因为在西欧,18世纪不只标志了民族主义的降生,也 见证了宗教式思考模式的衰颓。这个启蒙运动和理性世俗主义的世纪同时也带来了属于它自己特有的、现 代的黑暗。尽管宗教信仰逐渐退潮,人的受苦——有一部分乃因信仰而生——却并未随之消失。天堂解体 了:所以有什么比命运更没道理的呢?救赎是荒诞不经的:那又为什么非要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不可 呢?因而,这个时代所亟需的是,通过世俗的形式,重新将宿命转化为连续,将偶然转化为意义。在下面 的讨论中我们会知道,很少有东西会比民族这个概念更适于完成这个使命。假设如果民族国家确如公众所 认的,是“新的”而且是“历史的”,则在政治上表现为民族国家的“民族”的身影,总是浮现在遥远不复记忆的 过去之中, [4] 而且,更重要的是,也同时延伸到无限的未来之中,正是民族主义的魔法,将偶然化成命 运。我们或许可以随着德勃艾(Debray)的话说道:“是的,我生而为法国人是相当偶然的;然而,毕竟法 兰西是永恒的。”

    我当然不是主张民族主义在18世纪末的出现是宗教世界观的确定性遭侵蚀所“造”成的,我也不是说此 种确定性之受侵蚀本身不需要复杂的解释。我也没有暗示民族主义不知怎样地就在历史过程中“取代”了宗 教。我所主张的是,我们应该将民族主义和一些大的文化体系,而不是被有意识信奉的各种政治意识形 态,联系在一起来加以理解。这些先于民族主义出现的文化体系,在日后既孕育了民族主义,同时也变成 民族主义形成的背景。只有将民族主义和这些文化体系联系在一起,才能真正理解民族主义。

    宗教共同体(religious community)和王朝(dynastic realm),是和我们现在的讨论相关的两个文化体 系。就像“民族”在当代的地位一样,这两个文化体系在它们的全盛时期,也都被人们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参 考架构。因此,一个重要的课题是,我们必须探究为什么这些文化体系会产生不证自明的合理性,而又是 什么样的重要因素导致它们的解体。

    宗教共同体

    很少有什么事情,会比当今世界几个主要宗教所涵盖的地域之广袤,更令人印象深刻了:从摩洛哥到 菲律宾苏禄群岛(Sulu Archipelago)的地区,构成了伊斯兰教共同体;从巴拉圭到日本,尽在基督教世界 的范围之内;而佛教信仰圈,则涵盖了南起斯里兰卡北至朝鲜半岛的广大地域。这几个伟大的神圣文化 (为了本章讨论的目的,也许可以容我再加上“儒教”一项)里都包含有“广大无限的共同体”的概念。然而关 于基督教世界、伊斯兰教世界甚至中国(the middle kingdom)的想象——虽然我们今天把中国想成“中华 (Chinese)之国”,但过去她并不是把自己想象成“中华”,而是“位居中央”(central)之国——之所以可 能,主要还是经由某种神圣的语言与书写文字的媒介。仅以伊斯兰教为例:假如玛昆达纳人 (Maguindanao) (2) 和伯伯尔人(Berbers) (3) 在麦加相遇,他们虽然彼此都不懂对方的语言,无法口头 沟通,却可以理解彼此的文字,因为他们所共有的神圣经典全都是以古典阿拉伯文书写的。就此意义而 言,阿拉伯文正如同中国文字一样,创造了一个符号——而非声音(sounds)——的共同体。(所以今天的 数学语言延续着一个旧传统。罗马尼亚人和泰国人都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这个符号,但他们都了解这个 符号的意义。)所有伟大而具有古典传统的共同体,都借助某种和超越尘世的权力秩序相联结的神圣语言 为中介,把自己设想为位居宇宙的中心。因此,拉丁文、巴利文、阿拉伯文或中文的扩张范围在理论上是 没有限制的。(事实上,书写文字越死——离口语越远——越好:原则上人人皆可进入纯粹符号的世 界。)

    不过这种由神圣语言所结合起来的古典的共同体,具有一种异于现代的民族想象共同体的特征。最关 键的差别在于,较古老的共同体对他们语言的独特的神圣性深具信心,而这种自信则塑造了他们关于认定 共同体成员的一些看法。中国的官人们带着赞许的态度注视着千辛万苦方才学会挥毫书写中国文字的野蛮 人。这些蛮人虽未入文明之室,却总算也登上文明之堂了, [5] 而即使半开化也远胜于蛮貊。这样的态度当 然并非中国人所特有,也不限于古代。比方说,让我们想想下面这段由19世纪初哥伦比亚的自由主义者彼 得罗·费敏·德·瓦加斯(Pedro Fermin de Vargas)所拟的《平蛮策议》:

    欲扩张吾人之农业,必先使印第安人西班牙化。彼等之怠惰、愚昧以及对正常应付出之努力 所持之漠然态度,令人思及彼等乃源于一堕落之种族,且距其源头愈远愈形退化……唯今之计, 应使印第安人与白人通婚,宣告彼等已无进贡与其他义务,再发给私有土地,使之驯至灭种。 [6]

    令人注意的是,这个自由主义者仍然提议用“宣告彼等已无进贡义务”和“发给私有土地”这类手段来让印 第安人“灭种”,而不像随后他在巴西、阿根廷和美国的后继者们一样,干脆用枪炮和细菌来灭绝印第安 人。同样要注意的是和他那屈身以从的残酷并存的一种乐观主义的宇宙论:在受孕于白种人的、“文明 的”精液,并且取得私有财产后,印第安人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终究是可以救赎的。[后来的欧洲帝国主 义者多偏好“纯种的”马来人,廓尔喀人(Gurkhas) (4) 和豪萨族人(Hausas) (5) 胜于“混血种”、“半开化 土人”、“西化的东方绅士”(wog)之类的。费敏的态度和他们是多么不同啊。]

    然而,如果神圣而沉默的语言是人们想象昔日那些伟大的世界的共同体的媒介的话,这种幻想的现实 性则系于一个对于当代西方思维而言颇为陌生的理念——符号的非任意性。中文、拉丁文或阿拉伯文的表 意文字是现实的直接流露,而不是任意虚拟的现实表象。关于何者才是适合于大众的语言(拉丁文或方 言)的长期争论,我们都知之甚详。伊斯兰教传统认为,唯有经由那无可替代的真实符号——阿拉伯文, 才能接近安拉的真理,因此直到相当晚近,古兰经都还被认为是不可能照原文逐字翻译的(所以也就一直 没有被翻译)。这些古典的共同体从未设想过一个和语言高度分离,而所有语言都只是和它保持等距关系 (所以是可以互换的)符号的世界。事实上,本体论上的真实只能通过一个单一的、拥有特权地位的表象 系统,如教会拉丁文的真理语言(truth-language)、古兰经的阿拉伯文或科举的中文,才能理解。 [7] 而 且,作为所谓“真理语言”,这些表象系统内部带有一种对民族主义而言相当陌生的冲动,也就是朝向“改 宗”(conversion)的冲动。所谓改宗,我指的不是使人接受特定的宗教信条,而是如炼金术般地将之吸收 融合之意。蛮夷化为“中国”,里夫人(Rif) (6) 化为伊斯兰教徒,而伊隆哥人(Ilongo) (7) 则化为基督 徒。人类存有的本性可以经由圣礼而变形。(何妨试将这些耸立天际、傲视一切方言的古老的世界性语言 与湮埋于众方言之间、无人闻问的近代的人造世界语,如世界语或沃卜拉克语 (8) 作一对比。)终究,正是 这种可以经由神圣语言改宗的可能性,才让一个“英格兰人”可以成为教宗(Pope) [8] 而“满族人”得以成为 天子。

    然而纵然神圣的语言使得“基督教世界”这样的共同体成为可想象的,这些共同体实际的范围及其合理 性,却也不是单凭神圣的文字这一个因素就能解释清楚的。毕竟,能够阅读这些文字的人,只不过是在广 大的文盲之海上露出的数点识字者的小岩礁罢了。 [9] 欲求更完整的解释,我们必须看看文人阶层与其社会 之间的关系。把文人理解为某种神权的科技官僚的想法是错误的。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尽管深奥难解,却 完全没有律师或经济学家的术语那种超乎一般社会对现实的观点之外的、堆砌造作的深奥。相反,文人在 一个以神为顶点的宇宙秩序中,构成一个具有战略性地位的阶层。 [10] 关于“社会集团”的一些根本概念, 并不是(集团的)界线导向和水平式的,而是向心而阶层式的。我们必须先知道有一个横跨欧洲全域的书 写拉丁文的文人阶级的存在,以及一个人人共有的关于世界的概念——这个概念主张具有双语能力的知识 阶层通过连接方言与拉丁文,同时也连接了尘世与天堂——然后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教皇权在全盛时期竟 然可以如此势焰熏天。(对于被逐出教会的畏惧正反映了这个宇宙论。)

    但是,尽管伟大的宗教的想象共同体曾享有崇高的威望,他们的不自觉的整合性,却从中世纪后期开 始稳定地衰退。有种种理由导致了这样的衰退,然而我在此仅欲强调和这些共同体独特的神圣性有直接关 联的两项因素。

    首先,是对欧洲以外的世界所进行的探险的影响。这个影响——虽然不限于欧洲,但主要仍发生在欧 洲——“急遽扩大了文化和地理的视野,也因而扩充了人们关于人类可能的生活形式的概念” [11] 。这个过 程,在所有伟大的欧洲人的游记中,早已清晰可察。让我们看看以下这段由威尼斯基督徒马可波罗在13世 纪末所写的,对忽必烈汗(Kublai Khan)饱含敬畏的描述: [12]

    大汗在大胜之后,威风凛凛地班师凯旋,返回京城汗八里。这是发生在11月的事,然后大汗 继续在京城住到隔年的2月和3月,正当我们的复活节的时刻。当他得知复活节是我们的主要祭典 之一时,他诏令所有基督徒前来参观,并且令他们随身带来他们的那本含有四福音书的《圣 经》。在恭谨地将《圣经》反复薰香之后,他虔敬地亲吻《圣经》,并且下令所有在场贵族一一 照做。这个仪式是他每逢主要的基督教节庆,如复活节或圣诞节来临时,通常都会遵循的惯例。 此外,每逢撒拉森人(Saracens)(阿拉伯人)、犹太人或者其他偶像教徒的节庆之日,他也依此 惯例,行礼如仪。当他被问及这个举动的动机何在时,他说:“四位伟大的先知,分别受到不同种 类人群的敬拜。基督徒敬耶稣为神;伊斯兰教徒膜拜穆罕默德;犹太人崇敬摩西;偶像教徒则敬 拜所有偶像中最尊崇的索哥蒙巴坎(Sogomombar-kan)(释迦牟尼佛)。我敬爱所有这四位先 知,而且,不管他们之中到底哪一个在天上享有真正至高的地位,我都会向他祈求赐福。”但是从 陛下敬拜这四位神祇的方式观之,明显地,他认为基督徒的信仰至真且至善……

    这段记载最引人注意的不是这位蒙古大帝冷静的宗教相对论(那终究还是一种宗教的相对论),而是 马可波罗的态度和语言。即便他是写给他的欧洲基督徒同胞看的,他也从未想过要把忽必烈称为伪善之徒 或者偶像崇拜者。(无疑,这有部分是因为“就臣民的数目、领土的面积和收入的总额而论,他超越了全世 界古往今来所有的君王” [13] 。)而从他不自觉地使用“我们的”(后来又变成“他们的”)这一字眼,以及将 基督徒的信仰描述为“至真”而不只是“真”当中,我们可以察觉到若干“信仰的领土化”(territorialization of faiths)的种子,它们预示了日后许多民族主义者的语言(“我们的”民族“最好”——在一个竞争的、比较的 场域之中)。

    来自波斯的旅行者“里嘉”(Rica)于“1712”年从巴黎写给友人“伊班”(Ibben)的一封信的开头,为我们 提供了一个深富启发性的对照: [14]

    教皇是基督徒的头子;他是旧时代的偶像,而现在人们是出于习惯而敬拜他。以往连君主们 都畏惧他,因为他要废除这些君主的王位,就像我们伟大的苏丹要让伊瑞美地亚或乔治亚的国王 退位一样简单。但是现在人们再也不怕他了。他宣称自己是最早的基督徒之一的,一个叫做圣彼 得的人的继承人。这当然是个有钱的世代继承,因为他有庞大的财富,而且控制了一个很大的国 家。

    出于一个18世纪的天主教徒之手的这些刻意而复杂的虚构情景,反映出他那位13世纪的前辈天真的写 实主义,然而时至18世纪的此刻,“相对化”和“领土化”已经完全是自觉的,而且是带有政治意图的了。伊朗 宗教政权领袖霍梅尼没有用“大撒旦”之名来称呼异端邪说,甚至也没有用来指某个恶魔般的人物(不起眼 而渺小的卡特总统实在配不上这个头衔),却将之视为一个民族。难道我们不能把这个例子,看作是对这 个正在演化当中的“宗教共同体自觉而带有政治意图的‘相对化’与‘领土化’的”传统,一个吊诡式的透彻阐释 吗?

    第二个因素是神圣语言自身地位的逐步式微。在论及中世纪的西欧时,布洛克(Bloch)注意到“拉丁 文不仅是教学用的语言,它还是仅有的一个被教授的语言” [15] 。[这第二个“仅”(only)很清楚地显示出 拉丁文的神圣性——所有其他的语言都被认为是不值得教授的。]然而到了16世纪,这种情形已开始急速 改变了。我们无须在此着墨于导致这个改变的种种因素:在后文中我们自会讨论印刷资本主义(printcapitalism)的无比重要性。我们只要记得这个变化的规模和速度就够了。根据费柏赫(Febvre)和马丁 (Martin)的估计,1500年以前出版的书籍有77%还是用拉丁文写的(然而这也意味着已经有23%的书是以 方言写成的)。 [16] 如果1501年时在巴黎印行的88个版本的书籍当中只有8个版本不是用拉丁文写的,那么 到了1575年之后法文版的书籍就一直占着多数。 [17] 虽然在反宗教改革期间拉丁文曾有短暂的复兴,但拉 丁文的霸权已亡。我们也不只是在谈论是否广泛流行的问题而已。稍后,以一种同样令人晕眩的速度,拉 丁文丧失了作为全欧洲上层知识阶级的语言的地位。17世纪时,霍布斯(Hobbes,1588—1678)因为使用 真理语言写作而享誉欧洲大陆,而莎士比亚(Shakespear,1564—1616)却因以方言写作而声名不闻于英吉 利海峡彼岸。 [18] 如果英语没有在200年后变成最显赫的世界性的——帝国式的语言,莎士比亚果真能幸免 于先前默默无闻的命运吗?同时,在英吉利海峡彼岸的同代文人中,笛卡儿(1596—1650)和帕斯卡 (1623—1662)多以拉丁文书写信简,但伏尔泰(1694—1778)则完全使用方言通信。 [19] “1640年以后, 由于以拉丁文写的新书日益减少,而方言著作则与日俱增,出版渐渐不再是一个国际性(原文如此)的事 业了。” [20] 一言以蔽之,拉丁文的衰亡,其实是一个更大的过程,也就是被古老的神圣语言所整合起来的 神圣的共同体逐步分裂、多元化以及领土化的过程的一个例证。

    王朝

    现代人恐怕很难理解曾经有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大多数的人唯一想象得到的“政治”体系似乎只有王 朝而已。因为“真正的”(serious)君主制本质上存在于一个和所有与现代的政治生活有关的概念相交会的位 置上。王权把所有事物环绕在一个至高的中心四周,并将它们组织起来。它的合法性源于神授,而非民众 ——毕竟,民众只是臣民(subjects),不是公民(citizens)。在现代概念中,国家主权在一个法定疆域内 的每平方厘米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效力,是完全、平整而且均匀的。但是在比较古老的想象里面,由于国家 是以中心(center)来界定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边界是交错模糊的,而且主权也颇有相互渗透重叠之处。 [21] 因而,很吊诡的是,前现代的帝国与王国竟能够轻易地维系他们对极度多样而异质,并且经常是居住 在不相连的领土上的臣民的长期统治。 [22]

    我们同时也要记得,这些古老的君主制国家,不只通过战争,也靠一种和今日所实行的颇不相同的“性 的政治”来进行扩张。经由垂直性的法则,王朝之间的联姻把多种多样的民众聚合到新的顶点之下。就此而 言,哈布斯堡王室是个中典范。诚如那收场的戏文所云:“让别人去战斗吧!汝,幸运的奥地利结婚去 吧!”(Bella gerant alii tu felix Austria nube! (9) )以下是一段稍作简化了的哈布斯堡家族后期君主拥有的 头衔: [23]

    奥地利皇帝;匈牙利,波希米亚,达尔马提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加利西亚,罗德美 利亚,与伊利里亚之王;耶路撒冷等地之王;奥地利大公;托斯卡纳与克拉科夫大公;洛林,萨 尔茨堡,史地利亚,卡林西亚,卡尼奥拉,与布科维纳公爵;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摩拉维亚边境 伯爵;上下西里西亚,摩德纳,帕尔马,皮亚琴察,与瓜斯地拉,奥斯维茨和萨托,泰申,福里 奥,拉古萨,与扎拉大公;哈布斯堡与蒂洛尔,基堡,哥兹,格拉地斯卡伯爵;特兰托与布利琛 公爵;上下洛斯茨与伊斯的利亚边境伯爵;霍恩姆斯,费尔得克奇,布莱根茨,索能堡等地之伯 爵;的里雅斯特领主,卡塔罗与温地斯马克领主;伏伊伏丁那与塞尔维亚大公……

    诚如贾希(Jászi)公允的观察,这个头衔“不是没有滑稽的一面……这是哈布斯堡家族无数次联姻、讨 价还价和掠夺的记录”。

    在一夫多妻为宗教所认可的世界里,复杂的多层妻妾体制对于王朝的整合具有关键的重要性。事实 上,可否容我说,王室血统的威望除了源自神命之外,经常也来自异族通婚(miscegenation)呢? [24] 因 为,这种血缘的混合是统治地位的表现。从11世纪以来(如果在此之前真的有过的话)就再也没有一个“英 格兰的”王朝统治过伦敦。这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而我们又该把波旁王室(the Bourbons)派给哪一个“民 族”呢? [25]

    然而,17世纪时,由于某些无须在此细究的因素,神圣君主自然而然产生的正当性在西欧开始慢慢衰 退。1649年,查尔斯·斯图亚特(Charles Stuart)在现代世界的第一场革命中被斩首,而在17世纪50年代, 这个重要的欧洲国家的统治者不是国王,而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监国(Protector)。但即使在诗人波普 (Pope)和爱迪生(Addison)的时代,安·斯图亚特(Anne Stuart)仍然在使用以皇族之手触摸病人的方式 为人治病。在启蒙运动时代的法国,直到旧政权瓦解前夕,波旁王室的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也都还在做这 种事情。 [26] 然而1789年以后,统治者就得要声嘶力竭而且自觉地辩护他们的合法性了,而在此过程 中,“君主制”(monarchy)变成了一个半规范化的模式。天皇和天子变成了“皇帝”。在边远的泰国,拉玛五 世(Rama V)[Chulalongkorn(朱拉隆功)]把他的子侄送到圣彼得堡、伦敦和柏林的宫廷里去学习这个 世界性的模式的机微奥妙。1887年,他将法定长子继承的必要原则予以制度化,从而将泰国带入“与西欧 诸‘文明的’君主制国家并列”之境。 [27] 这个新体制在1910年,把一个在早先的旧制下当然会被略过的古怪 的同性恋者送上了王位。不过,在他的加冕典礼上,来自英国、俄国、希腊、瑞典、丹麦甚至日本等国的 代表出席,等于宣示了各君主国对他登基为拉玛六世的认可。 [28]

    迟至1914年,君主制国家还是世界政治体系成员中的多数,然而,正如我们将在下面仔细探究的,早 在旧的正当性原则无声无息地消亡之际,很多君主早已在探求“民族的”标志了。尽管腓特烈大帝(1749— 1786年在位)的军队中还有为数众多的“外国人”,他的侄孙腓特烈·威廉三世(1797—1840年在位)的军 队,在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格耐斯瑙(Gneisenau)和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等人 (10) 了不起的 改革之后,已经彻底地变成“普鲁士的国民军”了。 [29]

    对时间的理解

    然而,我们也不应该目光短浅地认为民族的想象共同体就真是从宗教共同体和王朝之中孕育,然后再 取而代之而已。在神圣的共同体、语言和血统衰退的同时,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正在发生根本的变化。 这个变化,才是让“思考”民族这个行为变得可能的最重要因素。

    要想感觉一下这个变化,我们如果去看看那些神圣共同体怎样在视觉上被表现出来,像中世纪教堂里 的浮雕和彩绘玻璃,或早期意大利和佛兰芒(Flemish)巨匠的画作,当会获益良多。这些视觉表现的代表 性特征是,它们和“现代服装”之间具有某种容易令人误解的相似性。那些遵循星辰的指引来到耶稣诞生的 马槽的牧羊人竟然有着伯根地农民的五官。童贞玛丽长得像塔斯卡尼商人的女儿。在很多画作当中,出现 在画面上的委托创作主顾穿着全套市民阶级或贵族的行头,满怀赞叹地跪在牧羊人的身边。显然,我们今 天看似不协调的事物在中世纪的宗教敬拜者眼中却是完全自然的。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几乎完全以视觉 和听觉来表现对现实的想象的世界。基督教世界需要经由无数个特殊的事物,像是这面浮雕,那片窗户, 这篇祷文,那个故事,这出道德剧,那个圣者或殉教者的遗骨等,才形成其普遍性的形式。尽管横跨全欧 熟悉拉丁文的知识阶层是建构基督教想象的一个重要成分,然而以较个别而具体的视、听觉创造物当作向 不识字的民众传播教义的媒介的做法,也同等重要。就算听过那个谦逊的教区教士讲道的街坊民众人人都 对他的家世和弱点了如指掌,他也还是他的教众和上帝之间的直接媒介。这种宇宙普遍性(cosmicuniversal)原则和现世特殊性(mundane-particular)原则的并立,意味着不管基督教世界可能有多广阔,或 者人们觉得它有多广阔,事实上它是以种种特殊的面貌,针对不同的地域共同体如斯瓦比亚(Swabia)或 安达卢西亚(Andalusia)等,以这些共同体自身的形象呈现出来的。以现代美术馆那种“回复原貌”的精 神,把童贞玛丽画得像闪族人,或穿着“第一世纪”的服装,中世纪基督徒对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中世 纪的基督教教义并没有历史是一条无尽的因果锁链这样的观念,也没有过去与现在断然二分的想法。 [30] 据布洛克的考察,当时的人认为既然基督的二次降临随时会到来,他们必然已经接近时间的尽头了——诚 如保罗所言,“主降临之日将如黑夜之窃贼般悄然到来”。无怪乎伟大的12世纪编年史家弗来兴主教奥托 (Bishop Otto of Freising)会反复陈说“被置于时间尽头之我等”。布洛克下结论说,中世纪的人“从献身冥思 之日起,他们的思绪就远离这样的念头,即年轻而富有活力的人类种族拥有久远未来的前景” [31] 。

    奥尔巴哈(Auerbach)为这种形式的意识,描绘了一幅令人难忘的图像: [32]

    如果像以撒(Issac)(圣经中亚伯拉罕之子,被其父献祭给上帝)的牺牲这样的事件,被诠 释为预示了基督的牺牲,因而前者仿佛像是宣告且承诺了后者的发生,而后者则“成就了”前者, 那么,在两个相互没有时间或因果关联的事件之间,某种关联就被建立起来了——而这个关联是 无法用理性在水平的次元上建立起来的……只有两个事件都被垂直地联系到唯一能够如此规划历 史并且提供理解历史之钥的神谕,才有可能确立这个关联……此时此地不再只是尘世事件之链的 一环而已,它同时是一个始终存在,并且终将在未来被完成的事物;而且,严格说来,在上帝眼 中,它是某种永恒的、无时不在的,以及在已支离破碎的尘世领域中被完成的事物。

    他正确地强调出像同时性(simultaneity)这样的概念对我们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这个概念把时间看成 很接近本雅明所说的“弥赛亚时间”,一种过去和未来汇聚于瞬息即逝的现在的同时性。 [33] 在这种看待事 物的观点中,“其时”(meanwhile)一词是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意义的。

    我们自己的同时性概念,是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成形的,而它的出现当然和世俗科学的发展有关 ——虽然这两者之间究竟如何相关仍有待深入探讨。但因为这个概念是这么重要,如果不对它作充分的思 考,我们势必难以究明民族主义那隐微而不易辩识的起源。最后终于取代了中世纪的与“时间并进的同时 性”概念的,再借用本雅明的话,是一种“同质的、空洞的时间”的观念。在此观念中,同时性是横向的,与 时间交错的;标示它的不是预兆与成就,而是由时钟与日历所测量的,时间上的一致(temporal coincidence)。 [34]

    如果我们思考一下两种最初兴起于18世纪欧洲的想象形式——小说与报纸——的基本结构,就能够明 白何以这个转型对于民族的想象共同体的诞生会是如此重要了。 [35] 因为这两种形式为“重现”民族这种想 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上的手段。

    首先来考察旧式小说的结构,一种从巴尔扎克的杰作到所有同代的三流廉价小说都共有的典型结构。 很清楚,它是一种以“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来表现同时性的设计,或者说是对“其时”这两个字的一种复杂注 解。为了说明起见,让我举一部单纯的小说情节里面的一段为例。在这段情节中,某男子(A)有妻(B) 与情妇(C),而这个情妇又有一情人(D)。我们也许可以为这段情节想象出一个如下的时间表:

    要注意在这个时序中A和D从未碰面,而事实上如果C很精明,这两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36] 那么A和D到底有什么关系?有两个互补的概念。第一,他们都身处“社会”(如西撒克斯、卢卑克、洛 杉矶)之中。因为这些社会有着如此坚实稳定存在的社会学实体,其成员(A和D)因此甚至可以被描写成 在街上擦身而过未曾相识,而仍旧是有关联的。 [37] 第二,A和D存在于全知的读者的心中。只有这些读者 像上帝一样,在同一时间看着A打电话给C、B在购物、D打撞球。这些多半互不相识的行为者,在由时钟与 日历所界定的同一个时间,做所有这些动作,而这一事实则显示了这个由作者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想象的世 界的新颖与史无前例。 [38]

    一个社会学的有机体遵循时历规定的节奏,穿越同质而空洞的时间的想法,恰恰是民族这一理念的准 确类比,因为民族也是被设想成一个在历史中稳定地向下(或向上)运动的坚实的共同体。 [39] 一个美国 人终其一生至多不过能碰上或认识他2.4亿多美国同胞中的一小部分人罢了。他也不知道在任何特定的时点 上这些同胞究竟在干什么。然而对于他们稳定的、匿名的和同时进行的活动,他却抱有完全的信心。

    假如我们稍微研究一下四本来自不同文化、不同时代背景的小说,我此刻所提观点也许看起来就不会 那么抽象了。这些小说除了其中一本以外,其他三本都和民族主义运动有着不解之缘。1887年菲律宾民族 主义之父何赛·黎刹(Jose Rizal)写了《社会之癌》(Noli Me Tangere )。这部小说在今天被认为是现代菲 律宾文学最伟大的成就。它同时也几乎是当地土著所写的第一本小说。 [40] 下面就是它那令人赞叹的开 场: [41]

    10月底,唐·圣迪亚戈·得·洛·山多斯——人们叫他迪亚戈上尉——正在举行晚宴。虽然这次他 一反惯例,直到当天下午才宣布消息,但这个晚宴却很快就成为毕诺多,还有城里其他地区,甚 至(围在墙后的内城)殷查慕洛等地所有谈话的主题了。在那个年代里,迪亚戈上尉向以慷慨待 客著称。人人都知道他的房子就跟他的国家一样,除了对商业和新奇大胆的观念恕不奉陪以外, 对任何人都是来者不拒的。

    所以消息就像电击一样,瞬间传遍了寄生虫、食客和那些上帝以其无限的善意所造,并且温 柔地在马尼拉大量繁殖的,专打秋风的人的圈子。有急着找人擦亮靴子的,也有到处找袖扣和领 带的。但是所有的人都在为待会儿该用什么程度的亲昵向主人打招呼才像个老朋友,或者如果必 要的话,要找什么借口说自己没办法早点到之类的问题伤脑筋。

    晚宴的地点在安络格街上的一栋房子里面。虽然我们不记得房子的门牌号码,但我们会用一 种现在也许还认得出来的方式来描述这栋房子——那是说,如果地震还没有把它给摧毁了的话。 想来,房子的主人也不会把它拆了,因为这种事通常是留给上帝,或者和我们政府签了不少契约 的大自然来做的。

    我们自然无须对这段文字做广泛的评论。我们只需注意到这个事实就够了:从一开头就是这样的意象 ——数以百计未被指名、互不相识的人,在马尼拉的不同地区,在某特定年代的某特定月份,正在讨论一 场晚宴。这个(对菲律宾文学而言全新的)意象立即在我们心中召唤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而且,在“我们 会用一种现在也许还认得出来的方式来描述”“在安络格街上的一栋房子”这段句子里暗示的“认得出房子的 人”,就是我们—菲律宾人—读者。这栋房子从小说的“内部”时间向(马尼拉的)读者的日常生活的“外 部”时间的因果推移,犹如催眠术一般地确认了一个单一的,涵盖了书中角色、作者与读者,并在时历中前 进的共同体的坚固的存在。 [42] 同时也要注意写作的语气。尽管黎刹对其读者的身份一无所知,但他却用 一种反讽的亲昵对他们写作,好像他们之间的交情一点也不成问题似的。 [43]

    如果拿《社会之癌》来和在它之前由当地人所写的最有名的文学作品,也就是弗朗西斯科·巴拉格塔司 (Francisco Balagtas)[即巴塔萨(Baltazar)]的《阿尔巴尼亚王国的弗罗兰地和洛拉的故事》 (Pinagdaanang Buhay ni Florante at ni Laura sa Cahariang Albania) 作比较,我们一定会产生一种无可比拟 的、福柯式的意识突然中断之感。这本书的第一版注明的出版时间是1861年,不过全书可能早在1838年即 已完稿。 [44] 因为,尽管黎刹出生之时巴拉格塔司仍然在世,但巴拉格塔司的这部杰作里的世界,不管在 哪个方面对于《社会之癌》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它的背景——传说中的中世纪的阿尔巴尼亚——完全脱 离了19世纪80年代的毕农多(Binondo)的时空。主人翁——弗罗兰地,一个信奉基督教的阿尔巴尼亚贵 族,和他的密友阿拉丁,一个伊斯兰教徒摩洛族(Moros) (11) 波斯贵族——只有在这两个人的基督徒—摩 洛族的联系上让人想起菲律宾而已。黎刹为产生“写实”、讽刺或者民族主义的效果,行文之际刻意在其以 西班牙文写的散文的字里行间点缀一些塔加洛语,但巴拉格塔司却是不自觉地在塔加洛语的四行诗里面掺 杂西班牙文,目的只在使其词藻更加华丽而响亮罢了。《社会之癌》是写给人读的,但弗罗兰地和洛拉却 是要让人高声吟唱的。最值得注意的是巴拉格塔司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正如伦贝拉(Lumbera)所指出 的:“其情节之开展并不依照时间的顺序。故事是从事件的中间(in medias res)开始的,因而整个故事是通 过一系列倒叙的谈话呈现在我们眼前的。” [45] 在全部399首四行诗中,有近半数是主角弗罗兰地在对话中 向阿拉丁叙述他的童年、在雅典的学生时代和后来从军的丰功伟业。 [46] 对巴拉格塔司而言,“口头的倒 叙”是除直截了当、单一纵队式的叙述之外唯一的叙事方式。我们所以会知道弗罗兰地和阿拉丁“同时的”过 去,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过去被他们对话的声音联系起来,而不是因为这篇史诗的结构。这个技巧和小说技 巧相去甚远:“就在同一年的春天,当弗罗兰地还在雅典读书的时候,阿拉丁被他的国王逐出了宫 廷……”事实上,巴拉格塔司从未想过要把他的主人翁“安置”在“社会”中,或是和读者讨论他们。而除了他 那美丽流畅的多音节塔加洛语之外,他的原文也不是很“菲律宾的”。 [47]

    1816年,也就是写作《社会之癌》的70年前,荷西·侯阿昆·费尔南德斯·德·李札地( Joaquín Fernandez de Lizardi)写了一本叫做《发痒的鹦鹉》(El Periquillo Saniento) 的小说。很明显,这是拉丁美 洲第一本属于这种类型的文学作品。借用一位批评家的话来说,这部作品是“对西班牙统治墨西哥的严厉指 控:无知、迷信和腐化是其最明显的特征” [48] 。下面这段对其内容的描述,指出了这本“民族主义的”小说 的根本的形式: [49]
    从一开始,主角(发痒的鹦鹉)就被暴露在许多坏的影响之下——愚昧的女仆灌输迷信,他 母亲纵容他的各种奇想怪念,他的教师既无才能又无力管束他。而且,虽然他父亲是个聪明人, 希望儿子以后从事有用的行业,不要沦为多如过江之鲫的律师或寄生虫之流,但鹦鹉 (Periquillo)那个溺爱儿子的母亲却占了上风。她把儿子送到大学读书,从而保证了他只能学到 一些迷信的无稽之谈……尽管鹦鹉接触过不少善良而有智慧的人,他却始终是无可救药地愚昧无 知。他不想工作,对什么事情都认真不起来,先后成了教士、赌徒、小偷、药剂师的学徒、医 生、乡下小镇的书记……这一段段情节使作者得以在描写医院、监狱、偏远的村庄、修道院等的 同时,也透彻地阐明了一个重点——西班牙政府与其教育体系鼓励寄生与懒惰……好几次,鹦鹉 的冒险让他厕身于印第安人和黑人之中,与之为伍……
    这里,从孤独的主角在一个融合了小说内外世界的、固定的“社会学的情景”的移动中,我们又一次看 到了“民族的想象”在发生作用。然而这个恶汉冒险小说式的“周游地平线之旅”——医院、监狱、偏远的村 庄、修道院、印第安人、黑人——并不是“环游世界之旅”。这个地平线是有清楚边界的:那是殖民地时代 的墨西哥地平线。没有什么会比那一系列的复数名词更能为我们确保这个社会学的坚实性了。因为这些复 数名词在我们心中唤起了一个社会空间:那里充满了彼此相似的监狱,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具有独特的重要 性,然而它们全体(以其同时的,分离的存在)代表了这个殖民地的压迫性。 [50] [试对照圣经里的监 狱。它们从未被想象成代表了这个或那个社会。每一所监狱,都和莎乐美(Salome)受到施洗者约翰 (John the Baptist)魅惑的那个监狱一样奇异地孤独。]
    最后,因为黎刹和李札地都是用西班牙文写作的,为了要去除一个可能的疑虑——也就是以为我们一 直在研究的这个架构是否多少带点“欧洲味”,让我们在此看看由命运多桀的印尼共产主义—民族主义者马 司·马可·卡多迪克罗摩(Mas Marco Kartodikromo) [51] 写的一篇连载于1924年的小说《黑色的三宝垅》 (Semarang Hitam) 的开头: [52]
    七点钟,周六晚上;三宝垅的年轻人在周六晚上从来不待在家里。但是今晚街上却看不到一 个人影。因为整日的滂沱大雨已经把路面弄得又湿又滑,所有人都待在家里了。对于在店里和办 公室工作的人,周六早上是期待的时刻——期待休假,以及晚上在城里闲逛的乐趣。不过这个晚 上,他们都要失望了,因为坏天气和村落里面的泥泞的道路使一切都显得失色了。那些向来总是 挤满了各式车辆的主要道路和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都被遗弃了。不时会传来马车夫催促马匹前进 的鞭响,或者拖曳着马车的蹄声。
    三宝垅被遗弃了。一道道瓦斯灯的光线直射在闪亮的柏油路上。偶尔,当有风从东方吹来的 时候,瓦斯灯明亮的光线会突然昏暗下来…… 一个年轻人坐在长长的藤制躺椅上看报纸。他已经看得入神了。那时而愤怒时而微笑的表情 说明这则故事是多么地吸引着他。他一页页地翻着报纸,心想或许可以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来读 读,好让自己不觉得那么沮丧可怜。突然间一个文章标题映入眼帘:
    繁荣
    穷困的流浪汉
    因风雨日晒病死道旁
    这个年轻人被这篇简短的报道所感动。他可以想象那个可怜人倒在路旁濒临死亡时所受的痛 苦……有时他感到体内涌起一阵爆裂般的怒气,到了下一刻他又感觉怜悯。然而另一刻他的愤怒 又指向产生这种贫穷,却让一小群人致富的社会体制。

    这里,就像在《发痒的鹦鹉》中一样,我们处在一个复数名词的世界里:店铺,办公室,马车,村 落,还有瓦斯灯都是复数的。如同《社会之癌》的情形一样,我们—印尼人—读者立即投身于一个历法所 界定的时间以及一个熟悉的情景之中;我们之间也许还有人曾经过那些“泥泞的”三宝垅街道呢。再一次, 一个孤独的主角被置于一个经由谨慎而一般性的细节所描绘出来的社会景致(socioscape)之旁。然而这里 也有一些新的东西:一个从未被命名,却常常被称为“我们的年轻人”的主角。正是这篇小说的这种笨拙与 文学上的幼稚确认了这个代名词所有格的不自觉的“诚恳”。马可和他的读者都不会怀疑这样的称谓。如果 是在18—19世纪欧洲的世故滑稽小说里,“我们的主人翁”的修辞只不过是在彰显作者对(任何)读者的戏 弄而已;但是马可的“我们的年轻人”的用法,因其新颖,却意指一个属于印尼的读者群体的青年,而这又 隐含着他是一个初生的印尼的“想象的共同体”的一员之意。要注意马可觉得他无须指明这个共同体的名 字:它已经就在那里了。(如同这个年轻人的愤怒是指向“那个”而非“我们的”社会体制这一事实所显示的, 甚至就算掌握多种语言的荷兰殖民当局的出版审查官员也加入他的读者群,他们还是被排除在这个“我们 的”属性之外。)

    最后,“我们在阅读我们这位年轻人的阅读”这个二重性,确认了想象的共同体。他并没有在泥泞的三 宝垅街道旁发现那个穷困的流浪汉的尸体,而是从一份报纸的铅字中想象出来的。 [53] 他也不在乎那个死 去的流浪汉的个别身份为何;他所想的是流浪汉所代表的群体,而非其个人生命。

    在《黑色的三宝垅》里,报纸出现在虚构故事中是非常恰当的,因为,如果我们研究一下报纸这种文 化产物,我们定会对其深深的虚拟想象性质(fictiveness)感到吃惊。报纸最基本的写作习惯是什么?假如 我们以《纽约时报》的头版作为样本,我们也许会看到关于苏联的异议分子、非洲马里共和国的饥荒、一 起恐怖的谋杀案、伊拉克的政变、辛巴威发现罕见的化石和密特朗演讲的新闻故事。为什么这些事件会被 如此并列?是什么把它们联结在一起的?这并非纯粹的任意而为。然而很明显它们大多是独立发生的事 件,而事件中的行动者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这些事件被如此任意地挑选和并列 在一起(晚一点的版本可能就会用一场棒球赛的胜利来取代密特朗的演讲了),表明它们彼此之间的关联 是被想象出来的。

    这个被想象出来的关联衍生自两个间接相关的根源。第一个不过是时历上的一致而已。报纸上方的日 期,也就是它唯一最重要的表记,提供了一种最根本的联结——即同质的、空洞的时间随着时钟滴答作响 地稳定前进。 [54] 在那时间内部,“世界”强健地向前奔驰而去。假如在经过两天关于饥荒的报道后,马里 从《纽约时报》的版面上消失,则即使经过数月之后,读者也绝不会想象马里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或者那 场饥荒已经把马里的全体公民消灭殆尽。报纸那小说般的形式向读者们保证了马里这个“角色”还在某个地 方静静地跟着前进,等待它在情节里的下一次登场。

    想象出来的关联的第二个根源在于报纸——作为一种书的形式——和市场之间的关系。据估计,从谷 腾堡圣经(Gutenberg Bible)出版到15世纪结束的四十余年间,该书在欧洲印制了超过2亿册。 [55] 在1500 年和1600年之间,书籍生产的数量已达到1.5亿到2亿册之间。 [56] “从很早开始……印书坊就比较像现代的 工厂而非中世纪经院的工作室。1455年,福斯特和萧佛(Fust and Schoeffer)就已经在经营标准化生产的印 刷事业了,而20年后全欧洲到处(原文如此)都是大型的印刷厂了。” [57] 在一个相当特殊的意义下,书籍 是最早的现代式的大量生产的工业商品。 [58] 如果我们将书籍与其他早期的工业产品,如纺织、砖瓦或糖 等作一比较,我所谓特殊的意义就会很清楚了。这些商品是用数学的量(一磅或一车或一块)来测量的。 一磅糖只不过是一个量,一个方便的载货量,并不是一个物件本身。然而书籍——在此它成了今天的保值 品的前身——是一个特别的、自足的物件,而且被精确地、大量地复制。 [59] 这一磅糖和下一磅糖之间是 无法区隔的,而每一本书却有其自身如隐士般的自足。(无怪乎及至16世纪,在巴黎等都市中心地区,藏 书,即个人所收藏的大量生产的商品,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了。) [60]

    就此观点而言,报纸只不过是书籍的一种“极端的形式”,一种大规模出售,但只是短暂流行的书。或 者我们可以说,报纸是“单日的畅销书”吧。 [61] 尽管报纸在其印行的次日即宣告作废——奇妙的是最早大 量生产的商品之一竟如此预见到了现代耐用品容易作废的本质——然而也正是这个极易作废之特性,创造 了一个超乎寻常的群众仪式:对于作为小说的报纸几乎分秒不差地同时消费(“想象”)。我们知道,特定 的早报和晚报绝大多数将会在这一刻和另一刻之间,只在这一天而非另一天被消费掉。(试与糖作一对 照。对糖的使用是在一个未被记时的连续流动之中发生的;糖也许会腐坏,但它不会过时。)这个群众仪 式的意义——根据黑格尔的观察,报纸是现代人晨间祈祷的代用品——是吊诡的。它是在沉默的私密中, 在头盖骨下的巢穴中进行的。 [62] 然而每一位圣餐礼的参与者都清楚地知道他所奉行的仪式在同一时间正 被数以千计(或数以百万计)他虽然完全不认识,却确信他们存在的其他人同样进行着。更有甚者,这个 仪式在整个时历中不断地以每隔一天或半天就重复一次。我们还能构想出什么比这个更生动的世俗的、依 历史来记时的(historically clocked)、想象的共同体的形象呢? [63] 与此同时,报纸的读者们在看到和他 自己那份一模一样的报纸也同样在地铁、理发厅或者邻居处被消费时,更是持续地确信那个想象的世界就 植根于日常生活中,清晰可见。就和《社会之癌》的情形一样,虚构静静而持续地渗透到现实之中,创造 出人们对一个匿名的共同体不寻常的信心,而这就是现代民族的正字商标。

    在继续进入对民族主义具体起源的讨论之前,把截至目前为止本书所提出的主要论证扼要重述一遍可 能会有所助益。基本上,我主张在历史上直到三个根本的、都非常古老的文化概念丧失了对人的心灵如公 理般的控制力之后,并且唯有在这个情况发生的地方,想象民族的可能性才终于出现。第一个概念认为特 定的手抄本(经典)语言之所以提供了通往本体论真理的特权途径,恰恰因为它本身就是那个真理的一部 分。正是这个理念孕育了基督教世界、伊斯兰教世界和其他跨越各大洲的信仰集团(sodalities)。第二个概 念则相信社会是自然而然地在至高的中心——和其他人类隔绝,并依某种宇宙论的(神意的)律则施行统 治的君王——的四周与下方组织起来的。人的效忠必然是层级而向心的,因为统治者和神圣经典一样,既 是通往存有之路,同时也内在于存有之中。第三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在这个概念中,宇宙论与历史无法 区分,而世界和人类的起源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合在一起,这些观念遂将人类的生命深植于事物本然的性 质之中,对存有的日常宿命性(最重要的是死亡、损失和奴役)赋予某种意义,并且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提 供从这些宿命中获得救赎之道。

    这些相互关联的确定性在经济变迁、“新发现”(科学的和社会的)以及日益迅捷的通讯发展的影响 下,缓慢而不均衡地——首先在西欧,然后延伸到其他地方——衰退下来。这个确定性的衰退过程,在宇 宙论和历史之间划下了一道深刻的鸿沟。难怪后来人们会开始寻找一个能将博爱、权力与时间有意义地联 结起来的新方法。也许没有什么东西比印刷资本主义更能加快这个追寻的脚步,并且使之获得更丰硕的成 果了,因为,印刷资本主义使得迅速增加的越来越多的人得以用深刻的新方式对他们自身进行思考,并将 他们自身与他人关联起来。

    注释:

    [1] 古希腊人就有衣冠冢(cenotaphs)了,不过那是为了遗体因种种因素无法找回来作一般性丧葬的特定、已知的个人之用的。这项讯息 多承我专研拜占庭的同事朱迪思·赫林(Judith Herrin)见告。 [2] 举例来说,请考虑一下这些不寻常的比喻修辞:(1)“那长长的灰色行列从未令我们失望。如果你让我们失望,百万个身穿黄褐色 的、棕色卡其的和蓝灰相间制服的亡魂将会自他们的白十字架奋袂而起,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呼喊那神奇的字眼:责任、荣誉、国家。”(2)“我 (对执干戈以卫社稷的美国人)的评价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在战场上形成了,而且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我那时,正如同我今日一样,将他视为 世界上最高贵的人物之一;不只具有最美好,也具有最无瑕疵(原文如此)的军人性格……他属于历史,因他提供了成功的爱国心的最伟大表 率之一(原文如此)。他属于后世,因他教导了未来的世代以自由的原则。他属于现在,属于我们,因其美德,因其成就。”麦克阿瑟将军于 1962年5月12日在美国西点军校的演讲词“Duty,Honour,Country”,收于他的A Soldier Speaks ,pp.354,357。 [3] 参考Régis Debray,“Marxism and the National Question,”New Left Review, 105(September-October 1977),p.29。20世纪60年代在 印尼作田野研究时,我对很多伊斯兰教徒冷静地拒绝达尔文学说感到很惊讶。最初我把这样的拒绝诠释为民智未开。后来我渐渐把这个态度看 成一种想要保持一致性的尊贵尝试:演化的教条根本就和伊斯兰教教义不能相容。对于一个正式接受了物理学关于物质的发现,但却没有努力 将这些发现联结到阶级斗争、革命或者其他东西的科学的唯物论,我们该做何理解呢?难道质子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巨大深渊没有隐藏一个没有 被承认的人的形而上学概念吗?不过,还是请参见以下这本令人耳目一新的著作:Sebastiano Timpanaro,On Materialism and Freudian Slip, 以 及雷蒙德·威廉深思熟虑的回应:Raymond Wiuiam,“Timpanaro’s Materialist Challenge,”New Left Review ,109(May-June 1978),pp.3— 17。 [4] 已故的苏加诺(Sukarno)总统总是以十足的诚意说起他的“印度尼西亚”所忍受的350年殖民主义,虽然“印度尼西亚”的概念本身是20 世纪才被发明出来的,而且今天印尼的大多数地区都是在1850年和1910年间才被荷兰人征服的。当代印尼的民族英雄中最著名的一位是19世纪 早期的爪哇王子迪波内哥罗(Diponegoro),尽管这个王子自己的回忆录显示他的意图是要“征服”(不是解放!)爪哇,而不是要驱逐“荷兰 人”。事实上,很清楚,他根本没有荷兰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参见Harry J.Benda and John A.Larkin,eds.,The World of Southeast Asia ,p.158;Ann Kumar,“Diponegoro(1778?—1855),”Indonesia ,13(April 1972),p.103。相同地,凯末尔·阿塔土克(Kemal Ataturk) 将他的一间国立银行命名为西台德银行(Eti Banka),而把另一家命名为苏美利亚银行(Sumerian Bank)(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259)。这些银行到今日依旧兴隆,而且也没有理由怀疑有很多土耳其人,包括凯末尔本人,一直都认真地把西台德人和苏美利亚人看成 他们土耳其人的祖先。在笑过头之前,我们应该提醒我们亚瑟王(King Arthur)和包迪西亚女王(Boadicea)(卒于公元62年,英格兰东部 Iceni女王,曾反抗罗马)的存在,并且思考一下托尔金(Tolkien)的神话故事何以在商业上如此成功。[托尔金(J.R.R.Tolkien,1892— 1973),英国牛津大学的语言学家与幻想文学作家,以他所创作的居住在中土大陆的霍比特人(Hobbit)的一系列冒险故事闻名于世,最著名 的代表作是1956年完成的霍比特史诗三部曲《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在幻想国度中土大陆中,他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宇宙起源论,有 自己的种族、语言、歌谣、历史、地理和风俗。事实上,这个世界的造型,糅合了英格兰的田园景色与较黑暗的凯尔特(Celtic)和斯堪的纳维 亚神话。——译者注] [5] 这就说明了何以中国化的蒙古人和满族人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被接纳为天子了。 [6] John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1808—1826 ,p.260. [7] 教会希腊文似乎没有获得真理语言的地位。导致这个“失败”的原因不一而足,但关键因素当然是因为希腊文在东罗马帝国的大半地区 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民众语言(因此和拉丁文不同)。此一洞见我得之于朱迪思·赫林。 [8] 尼古拉斯·布拉克斯比亚(Nicholas Brakespear)在1154年到1159年之间以亚德里安四世(Adrian Ⅳ)之名担任教皇。 [9] 马克·布洛克(Marc Bloch)提醒我们:“(在中世纪)大多数的领主和很多伟大的男爵都是无法自行阅读报告或账目的行政官。”Mark Bloch,Feudal Society ,Ⅰ,p.81。 [10] 这并不是说不识字者就不阅读了。然而他们所阅读的不是字,而是可见的世界。“在所有那些有反省能力的人眼中,物质世界不过是 一种面具,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面具后面;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是意图用符号来表达较深刻的现实的一种语言。”Feudal Society ,Ⅰ,p.83。 [11] Erich Auerbach,Mimesis ,p.282. [12] Marco Polo,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pp.158—159.请注意福音书虽然被亲吻了,但却没有被阅读。 [13] Ibid.,p.152. [14] Henri de Montesqiueu,Persian Letters ,p.81.(法文原文的)The Lettres Persanes 最早出现于1721年。 [15] Bloch,Feudal Society ,Ⅰ,p.77. [16] Lucien Febvre and Henri-Jean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48—249. [17] Ibid.,p.321. [18] Ibid.,p.330. [19] Ibid.,pp.331—332. [20] Ibid.,pp.232—233.这句话的法文原文比较谨慎,就史实而言也比较准确:“Tandis que l’on édite de moins en moins d’ouvrages en latin,et une proportion toujours plus grande de textes en langue nationale,le commerce du livre se morcelle en Europe.”(当人们出版越来越少的拉 丁文著作,而以民族语言写成作品的出版比例越来越高的时候,欧洲的出版业就四分五裂了。)L’ Apparition du Livre ,p.356。 [21] 请注意和这个转型相互呼应的对统治者命名方式的转换。对君主,学童记得的是他们的名字(征服者威廉姓什么?),而对总统, 却记他们的姓氏[艾伯特(Ebert,Friedrich,1919—1925年任德国魏玛共和总统——译者注)的教名(Christian name)是什么]。在一个理论 上所有人都有资格担任总统的公民的世界里,“教”名数量之有限使它们不足以成为特定指称的符号。然而,在统治权专属于单一姓氏的君主制 当中,提供必要区别的必定是加上数字或绰号的“教”名。 [22] 我们也许可以顺便在此指出,当奈伦将1707年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统一法案》(Act of Union)描述为一次“贵族之间的交易”时,如 果就这次统一的擘划者都是贵族政客这个意义上来看,他当然是正确的。(参见The Break-up of Britain ,pp.136f。)不过,我们很难想象两 个共和国的贵族之间会谈成这种交易。联合王国的概念当然是促成这个交易的关键性中介因素。 [23] Oscar Jászi,The Dissolution of the Habsburg Monarchy ,p.34. [24] 这个情形在前现代的亚洲最显著。但是相同的原则也在主张一夫一妻制的基督教欧洲发生作用。1910年,一位叫做奥托·弗斯特 (Otto Forst)的人出版了他的《弗兰兹·斐迪南大公家系图》(Ahnentafel Seiner Kaiserlichen und Königlichen Hoheit des durchlauchtigsten Hern Erzherzogs Franz Ferdinand ),书中列出了2047位这个即将被暗杀的大公的祖先。其中包括了1486名德国人,124名法国人,196名意大利人, 89名西班牙人,52名波兰人,47名丹麦人,20名英国男人/女人,以及其他四种国籍的人。这份“奇妙的文件”被引用于Oscar Jaszi,The Dissolution of the Habsbury Monarchy ,p.136。我忍不住想在这里引述(奥皇)弗兰兹·约瑟夫(Franz Joseph)在得知他那位古怪的继承人被 谋杀的死讯时的精彩反应:“一个优势的强权就用这个方式恢复了我不幸地无力维持的那个秩序。”(Franz Joseph:The Dissolution of the Habsbury Monarchy ,p.125.) [25] 盖尔纳强调了王朝具有典型的外来性,不过他把这个现象诠释得太狭隘了:(他的诠释是)当地贵族比较喜欢外来的君王,因为他 不会介入当地贵族之间的内部矛盾中。Ernest Gellner,Thought and Change ,p.136。 [26] Marc Bloch,Les Rois Thaumaturges ,pp.390,398—399. [27] Neol A.Battye,“The Military,Government and Society in Siam,1868—1910,”PhD thesis,Cornell 1974,p.270. [28] Stephen Greene,“Thai Government and Administration in the Reign of Rama Ⅵ(1910—1925),”PhD thesis,University of London 1971,p.92. [29] 1806年,普鲁士陆军军官名册上的7000到8000人中有超过1000人是外国人。“在他们自己的军队中,普鲁士的中产阶级人数比外国人 还少;这个事实更加渲染了那句俗语——普鲁士不是拥有一支军队的国家,而是一支拥有一个国家的军队。”在1798年,普鲁士的改革者们已 经要求“把占士兵人数50%的外国人减少一半……”Alfred Vagts,A History of Militarism ,pp.64,85. [30] 对我们而言,“现代服装”这个用暗喻的方式将过去等同于现在的理念,事实上反讽地承认了过去与现在命定的分离。 [31] Bloch,Feudal Soceity ,Ⅰ,pp.84—86. [32] Auerbach,Mimesis ,p.64.试与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的将旧约圣经描述为“未来(往后投下的)的阴影”作一比较。引于 Bloch,FeudalvSoceity ,Ⅰ,p.90。 [33] Walter Benjamin,Illuminations ,p.265. [34] Ibid.,p.263.这个新的观念如此深藏于人类意识的底层,以致我们可以主张每一个根本的现代概念都是以“其时”这个概念为基础 的。 [35] 虽然《克列芙公主》(Princesse de Clèves )(最早的法文小说)早在1678年就出现了,但理查森(Richardson)、笛福(Defoe)和 菲尔丁(Fielding)的时代是18世纪初期。现代报纸起源于17世纪晚期的荷兰文报(gazettes);但是报纸要到1700年以后才变成一个一般类型 的印刷品。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197. [36] 事实上,这整个情节要成立可能系于在时间Ⅰ、Ⅱ、Ⅲ的时候,A、B、C和D都不知道其他人想干什么。 [37] 这种对位法(polyphony)的状况决定性地把现代小说和甚至像彼托罗尼亚斯(Petronius)的Satyricon这么杰出的(现代小说的)先 驱一线划开。这部作品的叙述是以直线前进的。当恩可比乌斯(Encolpius)为他那个年轻爱人之不忠而悲伤时,作者不会同时让我们看到基多 (Gito)和爱西欧图(Ascyltus)同床共枕的情景。[Satyricon,又名Satyricon liber:为森林之神式的冒险故事集,系罗马讽刺作家彼托罗尼亚 斯(?—公元66)所写的小说,叙述两个名声不佳的年轻人恩可比乌斯、爱西欧图和男童基多四处游荡冒险的故事,生动地描绘出公元1世纪 时罗马的社会风貌。——译者注] [38] 遵循这个讨论脉络,如果我们把任何一本历史小说和作为小说背景的那个时代的文书或叙述性文字拿来作一比较,应该是会有所收 获的。 [39] 最能显示出小说是如何热衷于同质的、空洞的时间的,是古代的编年史、传奇和圣典所特有的,往往一直上溯到人类起源的书前家 谱,而这已经不再出现于小说之中了。 [40] 黎刹是用殖民者的语言,也是当时族群背景特殊的欧亚人和本地精英的共通语(西班牙文)来写这本小说的。这本小说出现的同 时,一个不只用西班牙文,也用塔加洛语(Tagalog)和伊洛卡诺语(Ilocano)这类“族群”语言的“民族主义”出版业也首度出现了。参见 Leopoldo Y.Yabes,“The Modern Literature of the Philippines,”in Pierre-Bernard Lafont and Denys Lombard,eds.,Littératures Contemporaines de l’Asie du Sud—Est ,pp.287—302。 [41] José Rizal,Noli Me Tangere ,Manila:Instituto Nacional de Historia,1978,p.1.在《想象的共同体》初版发行的时候,我还不懂 西班牙文,也因此无意中使用了格列罗(Leon Maria Guerrero)错误百出的翻译。 [42] 例如,请注意黎刹在同一句话里从过去式的“创造”(crió)微妙地转换成属于我们众人的现在式的“大量繁殖”(multiplica)。 [43] 无名的读者的反面(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人们立即可以认出来的出名的作者。如同我们将在下文讨论的,这样的无名/出名与印刷 资本主义的扩散密切相关。早在1593年,精力充沛的圣多米尼克教派教士(Dominicans)已经在马尼拉出版了Doctrina Christiana 。然而从那以 后有数世纪之久,印刷品都一直被教会所牢牢控制着。自由化要到19世纪60年代才开始。参见Bienvenido L.Lumbera,Tagalog Poetry 1570— 1898,Tradition and Influences in its Development, pp.35,93。 [44] Ibid.,p.115. [45] Ibid.,p.120. [46] 这个技巧与荷马所用的技巧相同。关于荷马技巧的出色讨论,请参见Auerbach,Mimesis ,ch.1“Odysseus Scar”。 [47] “Paalam Albaniang pinamamayanan ng casama,t,lupit,bangis caliluhan, acong tangulan mo,i,cusa mang pinatay sa iyo,i,malaqui ang panghihinayang.” “再会,阿尔巴尼亚,如今是 邪恶、残酷、野蛮与欺诈的王国! 我,你的护卫者,如今已被你谋杀了 然而哀悼那已降临尔等的命运吧。” 这节著名的诗有时会被诠释成菲律宾爱国主义的一个意在弦外的声明,不过伦贝拉令人信服地指出,这样的诠释是一种时代错误的误 解。此处的(英文)译文出于伦贝拉之手。我稍微更动了他的塔加洛原文以求符合以1861年版为本的该首诗的一个1973年版本。 [48] Jean Franco,An Introduction to Spanish-American Literature ,p.34. [49] Ibid.,pp.35—36. [50] 这种一位孤独的主角穿越一个坚实的社会情景的运动是很多早期的(反)殖民小说的典型特征。 [51] 在一段短暂的、昙花一现般的激进记者的事业之后,马可被荷兰殖民当局拘留在僻处西新几内亚的内陆沼泽地带的波文帝固尔 (Boven Digul),世界最初的集中营之一。被监禁六年之后,于1932年死于该处。Henri Chambert-Loir,“Mas Marco Kartodikromo(c.1890— 1932)on L’Education Politique,”in Littératures contemporaines de l’Asie du Sud-Est ,p.208.最近的一篇关于马可事业出色完整记录,请参见 Takashi Shiraishi,An Age in Motion:Popular Radicalism in Java,1912—1926 ,chapters 2—5 and 8。 [52] 此处译文依Paul Tickell,Three Early Indonesian Short Stories by Mas Marco Kartodikromo (c.1890—1932),p.7。 [53] 1924年,马可的一个好朋友和政治盟友出版了一本名为《感觉自由/自由的感觉》(Rasa Merdika )的小说。尚伯卢瓦(Chambert Lois)在论及这本小说的主角(他误以为是马可)时写道:“他不知道‘社会主义’这个词的意思;但他在面对环绕着他的社会组织时感到很不舒 服,而他觉得有必要用两个方法来扩展他的视野:旅行和阅读。”Chambert Lois,“Mas Marco,”p.208.发痒的鹦鹉已经搬到爪哇以及20世纪 来了。 [54] 看一份报纸就好像在读一本作者已经放弃经营一个完整情节的小说一样。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 [55] 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186.这等于在至少236个城镇中印了不下于35000版。早在1480年,印刷机已经存在 于110个以上的城镇,而其中有50个城镇在今天的意大利,30个在德国,9个在法国,而在荷兰和西班牙各有8个,在比利时和瑞士各有5个,4 个在英格兰,2个在波希米亚,1个在波兰。“从那一天起,印刷的书籍可以说已经在欧洲普遍通行了。”第182页。 [56] Ibid.,p.262.两位作者评论说,到了16世纪,对于任何能够阅读的人而言书籍已经是唾手可得了。 [57] 普兰汀(Plantin)的伟大的安特卫普(Antwerp)出版公司在16世纪初期时,在每一间印刷场拥有24台印刷机和超过100个工人。 Ibid.,p.125. [58] 这是马绍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他那本异想天开的Gutenberg Galaxy (p.125)中提出的一个扎实的论点。我们也许可 以补充说,虽然书籍市场和其他商品的市场相较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在传播观念过程中扮演的战略性角色却对现代欧洲的发展具有无比的重要 性。 [59] 此处所提到的原则比规模大小更重要。19世纪以前,印刷版数通常都还很小。即使是像马丁·路德的《圣经》这样的畅销书,第一版 也只印了4000本。Diderot’s Encyclopédie 的第一版虽说印量特别大,也不过印了4250本而已。18世纪书籍的平均产量在2000本以下。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18—220.书籍由于其本质上有限的市场,因此总是可以和其他保值品区别开来。任何人只要有钱就可 以买捷克制的汽车,但只有捷克文的读者才会买捷克文的书籍。这个差别的重要性会在下文中讨论到。 [60] 此外,早在15世纪晚期,威尼斯的出版商阿尔杜斯(Aldus)已经率先推出可随身携带的“袖珍版”书了。 [61] 诚如《黑色的三宝垅》的个案所显示的,这两种畅销书之间的关联在过去要比今天更紧密。狄更斯也在流行的报纸上连载他的通俗 小说。 [62] “印刷品鼓励了人们对不能在任何单一教区之内找到支持者的种种主张,以及对从远处向一群无形的群众宣扬其主张者的默默追 随。”Elizabeth L.Eisenstein,“Some Conjectures about the Impact of Printing on Western Society and Thought,”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40: 1(March 1968),p.42. [63] 在论及中产阶级在物质上的无政府状态与抽象的政治性的国家秩序之间的关系时,奈伦观察到:“代议机构将真实的阶级不平等转化 成抽象的公民平等主义,将个人的自私转化成一个非个人的集体意志,将原本会是一团混乱的东西转化成一个新的国家正当性。”Tom Nairn,The Break-up of Britain ,p.24.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代议机构(选举?)是一个不常发生,并且没有固定日期的庆典。我认为要产 生非个人的意志,毋宁更应求之于日常的想象生活那种每日发生的规律性(diurnal regularities)。

    (1)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希腊哲学家,主张斗争和不断的变化是宇宙的自然状况。——译者注 (2) 住在棉兰老岛的菲律宾第二大伊斯兰教徒族群。——译者注 (3) 定居或游牧于北非的摩洛哥与埃及之间的伊斯兰教徒族群。——译者注 (4) 尼泊尔的印度教地主和军事部族。——译者注 (5) 北尼日利亚和南部尼日尔的伊斯兰教徒族群。——译者注 (6) 里夫人(Rif)指住在摩洛哥北部海岸附近山区的贝伯族人。——译者注 (7) 伊隆哥人(Ilongo),也称为Hiligaynon人或Panay人,为菲律宾一大语族。——译者注 (8) 世界语(Esperanto)是波兰医生柴门霍甫(L.L.Zamenhof 1859—1917)在1887年发明的,它是以几种主要欧洲语言的共同字根为 基础,再将字尾标准化而成的。沃拉卜克语(Volapuk)则是德国教士席勒耶(J.M.Schleyer)在1879年发明的世界语,它是以大幅修正过的 英语和罗曼语系语言的单字为基础,再加以变调而成的。——译者注 (9) bella gerant alii(让别人去战斗吧),语出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的拉丁文史诗(Heroides )。在诗中,劳达米亚(Laodamia)在写 信恳求她那正在特洛伊战场上的丈夫普罗特西劳斯(Pretesilaus)要远离危险时,写下了这句话。不过,普罗特西劳斯却是第一位死在特洛伊的 希腊人。——译者注 (10) 格耐斯瑙伯爵(August Wilhem Anton,Graf Neidhardt von Gneisenau,1760—1831),普鲁士陆军元帅和改革者,重建1806年被拿破 仑摧毁的普鲁士军队的核心人物,并且也是1813年解放战争打败拿破仑的功臣。他的军事改造哲学就是将雇佣兵式的军队改造成公民的军队。 沙恩霍斯特(J.D.von Scharnhorst)是格耐斯瑙改造普鲁士军队的同僚。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1780—1831)是普鲁士军官与军 事理论家,他的名著《战争论》(On War )中有不少原则是从格耐斯瑙的实际战功中抽绎出来的。——译者注 (11) Moros,菲律宾群岛南部信仰伊斯兰教的马来族。

    第三章 民族意识的起源

    即使已经清楚了作为商品的印刷品(print-as-commodity)是孕育全新的同时性观念的关键,我们也还 只是停留在让“水平—世俗的,时间—横向的”这类共同体成为可能的这一点上。为什么在这个类型当中, 民族会变得这么受欢迎呢?这明显地涉及复杂而多样的因素,然而我们可以坚定地主张资本主义是其中重 要的因素。

    一如前述,到1500年至少已经印行了2000万本书 [1] ——这正标志了本雅明所谓的“机械再生时代”的发 轫。用手稿传递的知识是稀少而神秘的学问,但印刷出来的知识却依存在可复制性以及传播之上。 [2] 如果 依费柏赫与马丁所言,到1600年已经生产了多达2亿册的书籍,那么难怪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会 相信印刷术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的面貌和状态” [3] 。

    作为一种早期资本主义企业的形态,书籍出版业充分地感受到资本主义对于市场那永不止息的追求。 早期的印刷商在全欧各地建立分店:“以此方式,一个无视于(原文如此)国界的、名副其实的出版商‘国 际’就被创造出来了。” [4] 而且由于1500年到1550年之间欧洲正好经历了一段特别繁荣的时期,出版业的景 气也跟着水涨船高。这段时期的出版业“远较任何其他时代”更像是“在富有的资本家控制下的伟大产业” [5] 。自然而然地,“书商主要关心的是获利和卖出他们的产品,所以他们最想要的是那些能够尽可能地引起多 数当代人兴趣的作品” [6] 。

    最初的市场是欧洲的识字圈,一个涵盖面广阔但纵深单薄的拉丁文读者阶层。让这个市场达到饱和大 约花了150年的时间。除了神圣性之外,有关拉丁文的另一个决定性的事实是,它是通晓双语者使用的语 言。只有相对较少数的人是生在拉丁文的环境中,而我们可以想象用拉丁文做梦的人更是少之又少。16世 纪时,有双语能力的人只占全欧洲总人口的一小部分;很可能不超过今天,以及——尽管无产阶级的国际 主义已经出现了——未来的几个世纪的双语人口占全世界总人口的比例。在当时和现在,大部分人都只懂 一种语言。资本主义的逻辑因此意味着精英的拉丁文市场一旦饱和,由只懂单一语言的大众所代表的广大 潜在市场就在招手了。确实,反宗教改革运动促成了拉丁文出版业的短暂复兴,然而这个运动到了17世纪 中叶就已经在衰落了,而那些天主教“修道院”的拉丁文藏书也已极度饱和。这个时候,发生在全欧各地的 资金短缺也让印刷商越来越想贩卖用方言写作的廉价本了。 [7]

    资本主义的这种朝向方言化的革命性冲刺还受到了三个外部因素的进一步推动,而这其中的两个因素 更直接导致了民族意识的兴起。第一个,也是最不重要的因素,是拉丁文自身的改变。由于人文主义者不 辞辛劳地复兴了涵盖范围甚广的前基督教时期的古代文学作品,并且通过出版市场加以传播,一种对古代 人繁复的文体成就的新理解在全欧洲的知识阶层当中已经明显可见。如今他们所热衷于写作的拉丁文已经 变得越来越带有西赛罗式雄辩的古典风格,而其内容也逐渐远离了教会和日常的生活。这个方式产生了某 种和中世纪的教会拉丁文颇为不同的奇妙特质。因为较古老的拉丁文之所以神秘,并不是因为它的题材或 者风格,而根本就只是因为它是书写的,亦即因为它作为文本(text)的地位。现在拉丁文则因被书写的内 容,因语言自身(language-in-itself)而变得神秘。

    第二个因素,是其本身之成功同样受惠于印刷资本主义的宗教改革的影响。在印刷术出现以前,罗马 教廷因为拥有远较其挑战者更发达的内部传播渠道,因此总是能够在西欧轻易地赢得对异端的论战。然而 当马丁·路德在1517年把他的宗教论文钉在威登堡(Wittenburg)教堂的门上时,这些论文被用德文印刷出 来,并“在15天之内‘就已经’传遍全国” [8] 。从1520年到1540年的20年间,德文书出版的数量是1500年到 1520年这段时期所出版的三倍之多。这是由路德扮演绝对核心角色的一个惊人转型。他的作品占了所有在 1518年到1525年之间售出的德文书籍的不下三分之一。从1522年到1546年,总共出现了430种(全部或局部 的)路德圣经译本的版本。“在此,我们首次有了一个真正的广大读者群和一本人人随手可得的通俗文 学。” [9] 事实上,路德成为第一位以畅销书作者而闻名的畅销书作者。或者,换一种说法,他成了第一个 能够用自己的名字来“卖”自己的新书的作家。 [10]

    路德领路,众人紧随,由此一场在下个世纪蔓延全欧的巨大的宗教宣传战初露端倪。在这场巨大的“争 夺人心战”中,新教正因其深谙运用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日益扩张的方言出版市场之道,而基本上始终采取攻 势,而反宗教改革一方则立于守势,捍卫拉丁文的堡垒。标志着这场战争的是梵蒂冈出版的一本只因颠覆 性书籍印行数量惊人而不得不编纂的新目录:《禁书索引》(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 )——新教方面 并未出版与此相对应的目录。最能让人体会到这种受困的心态的是,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Ⅰ)在1535年 恐慌地下诏禁止在其领地印行任何书籍——违反者处以绞刑!导致这一禁令的颁布以及使这个禁令无法执 行的是同一个理由,也就是教皇领地的东界被生产大量可走私进口的印刷品的新教国家和新教城市所包 围。以喀尔文的日内瓦为例:1533年至1540年当地只出版了42本书,但是到了1550年至1564年,书籍出版 数量已经增加到527本之多,而到1564年时日内瓦已经有至少40家印刷厂在加班赶工了。 [11]

    新教和印刷资本主义的结盟,通过廉价的普及版书籍,迅速地创造出为数众多的新的阅读群众——不 仅只限于一般只懂得一点点、或完全不懂拉丁文的商人和妇女——并且同时对他们进行政治或宗教目的的 动员。不可避免地,除了教会之外还有其他受到如此强烈冲击而摇摇欲坠者。相同的震撼创造了欧洲第一 个重要的,既非王朝也非城邦国家的荷兰共和国(the Dutch Republic)和清教徒共和国(the Commonwealth of the Puritans)。(弗朗索瓦一世的恐慌不但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

    第三个因素是,被若干居于有利地位并有志成为专制君王的统治者用作行政集权工具的特定方言缓慢 地,地理上分布不均地扩散。在此我们必须记得,在中世纪的西欧,拉丁文的普遍性从未与一个普遍的政 治体系相重合。这点和帝制时期的中国那种文人官僚系统与汉字圈的延伸范围大致吻合的情形形成对比, 而这个对比则颇富教育意义。事实上,西欧在西罗马帝国瓦解后政治上的四分五裂意味着没有一个君主有 能力垄断拉丁文,并使之成为“专属于他的国家语言”。因此,拉丁文在宗教上的权威从未拥有过足以与之 相对应的真正的政治权威。

    行政的方言诞生于印刷术和16世纪的宗教纷扰之前,因此(至少在一开始)它必须被视为促使神圣的 想象的共同体衰落的一个独立因素。同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在发生方言化的地区潜藏着任何根深蒂固 的意识形态的——更不用说是原型民族的(proto-national)——驱动力。在此,位于通行拉丁文的欧洲西北 的“英格兰”(England),作为个案,就深具启示性。在诺曼人征服英格兰以前,宫廷、文学和行政的语言 是盎格鲁—撒克逊语(Anglo-Saxon)。在其后的一个半世纪中,所有皇室文书基本上都是用拉丁文写成 的。在大约1200年到1350年之间,这个国家的拉丁文(state-Latin)被诺曼人的法语(Norman French)所取 代。与此同时,从这个外来统治阶级的语言和被统治臣民的盎格鲁—撒克逊语的缓慢融合之中产生了早期 英语(Early English)。这一融合使这个新的语言得以在1362年后继之而起,成为宫廷——以及国会开会 ——所使用的语言。随后出现的是1382年的威克利夫(Wycliffe)的方言手稿本《圣经》。 [12] 我们必须谨 记在心的是,这是一系列“国家的”(state)语言——而非“民族的”(national)语言——的顺序;而且此处 所论及的国家在不同的时点上所涵盖的区域不只是今天的英格兰和威尔士,也包括了一部分的爱尔兰、苏 格兰和法兰西。很明显,大量的臣民只能略通甚至完全不懂拉丁文、诺曼法语或早期英语。 [13] 要等到早 期英语登上了政治王位的宝座近一个世纪后,伦敦的势力才被逐出“法兰西”。

    相似的历史运动也在塞纳河畔,以一种比较缓慢的速度发生着。诚如布洛克带着挖苦的语气说,“法 文,也就是一种被认为不过是退化了的拉丁文,因此必须要花上好几个世纪才能获得文学尊严的语言” [14] ,要到1539年弗朗索瓦一世颁布维业-科特赫特诏书(Edict of Villers-Cotterets)时才成为法庭使用的公定语 言。 [15] 在若干其他的王朝中,拉丁文的寿命要长得多——在哈布斯堡王室治下拉丁文一直存活到19世 纪。而在另外的一些王朝则是“外国的”方言取得了支配地位:在18世纪时,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的宫廷语言 是法语和德语。 [16]

    在每一个案例中,语言的“选择”显然都是逐渐的、不自觉的、实用主义的——更不用说是偶然的—— 发展过程。因此,它和19世纪的君主在面临怀有敌意的群众性语言民族主义时自觉地施行的语言政策完全 不同(参见以下第六章)。这一差异的一个明确表现是,旧的行政语言就只是那样而已:它们就只是官吏 为其自身内部方便而使用的语言。当时并没有要将君王的语言系统性地强加于各个不同的臣民群体之上的 想法。 [17] 但是,这些方言跃升到权力语言的地位,从而就某个意义而言成为拉丁文的竞争者(如法语在 巴黎,“早期”英语在伦敦的情形),这确实对促成基督教世界中想象的共同体的衰落起了作用。

    根本上,从现在的脉络来看,拉丁文的神秘化、宗教改革以及行政方言的偶然发展的重要性可能主要 是消极的——即迫使拉丁文自其宝座退位。即使这几个因素当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全部,都不存在,我们 还是很可能想见新的想象的民族共同体的出现。在积极的意义上促使新的共同体成为可想象的,是生产体 系和生产关系(资本主义)、传播科技(印刷品)和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 又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 [18]

    宿命的因素非常重要。因为不管资本主义能成就怎样超人的丰功伟业,都碰到了死亡和语言这两个顽 强的对手。 [19] 特定的语言可能会死亡或者被消灭掉,但人类语言不可能统一。但是在历史上,在资本主 义和印刷术创造出一群群单一语言的阅读大众之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与理解其实并不很重要。

    不过,尽管我们应该牢牢记住(在无法补救的语言多样性的一般状况这个意义下的)宿命的观念,但 是如果把这种宿命和很多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共有的一个成分——即强调特定语言的原始宿命性以及它们和 特定领土单位关联的说法——等同起来的话,我们就错了。重要的是宿命、科技与资本主义之间的“相互作 用”。在印刷术发明以前的欧洲,以及还有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口语语言——这些语言对其使用者而言不啻 是编织他们生命的经纬线——是多得难以胜数的。事实上,这些语言的数量多到了一旦印刷资本主义打算 开发每一个潜在的口语方言市场,它就只会停留在小规模的资本主义状态了。但是这些形形色色的口语方 言只能够在有限的范围内被组合成数量较原先少得多的印刷语言(print-languages)。任何声音表记系统都 具有的任意性促进了这个组合过程。 [20] (同时,记号的表意性格越强,则其潜在的组合区域也就越广。 我们可以从代数,经由中文和英文,然后到法文和印度尼西亚文的规律音节,察觉到一个由上而下的层级 结构。)没有什么比资本主义更能有效地将彼此相关的方言组合起来。在文法与句法所限制的范围内,资 本主义创造了可以用机器复制,并且通过市场扩散的印刷语言。 [21]

    这些印刷语言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奠定了民族意识的基础。首先,并且是最重要的,它们在拉丁文之 下,口语方言之上创造了统一的交流与传播的领域。那些口操种类繁多的各式法语、英语或者西班牙语, 原本可能难以或根本无法彼此交谈的人们,通过印刷字体和纸张的中介,变得能够相互理解了。在这个过 程中,他们逐渐感觉到那些在他们的特殊语言领域里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人的存在,而与此同时, 他们也逐渐感觉到只有那些数以十万计或百万计的人们属于这个特殊的语言领域。这些被印刷品所联结 的“读者同胞们”,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和“可见之不可见”当中,形成了民族的想象的共同体的胚胎。

    第二,印刷资本主义赋予了语言一种新的固定性(fixity),这种固定性在经过长时间之后,为语言塑 造出对“主观的民族理念”而言是极为关键的古老形象。诚如费柏赫和马丁所提醒我们的,印刷的书籍保有 一种永恒的形态,几乎可以不拘时空地被无限复制。它不再受制于经院手抄本那种个人化和“不自觉地(把 典籍)现代化”的习惯了。因此,纵使12世纪的法文和15世纪维永(Villon) (1) 所写的法文相去甚远,进入 16世纪之后法文变化的速度也决定性地减缓了。“到了17世纪时,欧洲的语言大致上已经具备其现代的形式 了。” [22] 换句话说,经过了三个世纪之后,现在这些印刷语言之上已经积了一层发暗的色泽。因此,今天 我们还读得懂17世纪先人的话语,然而维永却无法理解他12世纪的祖先的遗泽。

    第三,印刷资本主义创造了和旧的行政方言不同的权力语言。不可避免的是,某些方言和印刷语言“比 较接近”,而且决定了它们最终的形态。那些还能被吸收到正在出现的印刷语言中的比较不幸的表亲们,终 因不能成功地(或是只能局部地)坚持属于它们自己的印刷语言形式而失势。波希米亚的口语捷克话不能 被印刷德语所吸收,所以还能保持其独立地位,但所谓“西北德语”(Northwestern German)却因为可以被吸 收到印刷德语中,而沦为低级德语(Platt Deutsch)——一种大致上只使用于口头的,不够标准的德语。高 级德语(High German)、国王的英语(the King’s English)以及后来的中部泰语(Central Thai)都被提升 到彼此相当的一种新的政治文化的崇高地位。(这说明了为什么20世纪末欧洲的一些“次”民族集团要借由 打入出版界和广播界来从事企图改变其附庸地位的斗争。)

    我们只需再强调一点:从起源观之,各个印刷语言的固定化以及它们之间地位的分化主要是从资本主 义、科技和人类语言的多样性这三者间爆炸性的互动中所产生的不自觉的过程。然而,就像许多其他在民 族主义历史中出现的事物一样,一旦“出现在那里了”,它们就可能成为正式的模式被加以模仿,并且,在 方便之时,被以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精神加以利用。在今天,泰国政府积极地阻挠外国传教士为境内山地 少数民族提供自己的书写系统和发展自己语言的出版品。然而,这同一个政府却对这些少数民族到底讲什 么话漠不关心。居住在被纳入今天的土耳其、伊朗、伊拉克以及苏联版图内的说土耳其语的族群所遭遇的 命运,尤其是一典型例证。原本是由多个口语语言所组成,在一个阿拉伯式的拼音系统内到处皆可聚合在 一起并且相互沟通的家族,却因有意识的操纵而变得四分五裂。为了要强化说土耳其语的土耳其的民族意 识,阿塔土克(Ataturk)“凯末尔”不惜以一个更广泛的同教认同为代价,强制实施了强迫式的罗马字拼 音。 [23] 苏联当局依样画葫芦,首先实施了一种反伊斯兰教、反波斯的强迫性罗马拼音法,然后,在斯大 林当权的20世纪30年代,又施行另一种俄化(Russifying)的强迫性斯拉夫式拼音法(Cyrillicization)。 [24]

    我们可以从截至目前为止的论证中扼要地总结说,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 者的重合,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态观之,这种新的共同体实已为现代 民族的登场预先搭好了舞台。这些共同体可能的延伸范围在本质上是有限的,并且这一可能的延伸范围和 既有的政治疆界(大体上标志了王朝对外扩张的最高峰)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偶然的。

    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尽管今天几乎所有自认的(self-conceived)民族——与民族国家—— 都拥有“民族的印刷语言”,但是却有很多民族使用同一种语言,并且,在其他的一些民族中只有一小部分 人在会话或书面上“使用”民族的语言。西班牙裔美洲或者“盎格鲁—撒克逊家族”的民族国家是第一种结果的 明显例证;而许多前殖民地,特别是在非洲的国家,则是后者的例证。换言之,当代民族国家的具体形态 (formation)与特定印刷语言所涵盖的确定范围绝不相符。要解释印刷语言、民族意识以及民族国家之间 不连续的相关性(discontinuity-in-connectedness),我们必须探究在1776年到1838年之间出现在西半球的一 大群新的政治实体。这些政治实体全都自觉地将自己界定为民族,而且,除了巴西这个有趣的例子之外, 也全都把自己界定为(非王朝的)共和国。因为它们不仅是历史上最早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的这类国家,因 而不可避免地提供了这类国家应该“是怎样”的最早的真正模式,它们的数量之多以及诞生在同一时代的事 实,也给了我们一个进行比较研究的丰饶土壤。

    注释:

    [1] 当时欧洲已经懂得使用印刷术的地区的人口大约有1亿人。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48—249. [2] 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游记》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该书在1559年首次付印之前还鲜为人知。 [3] 引自Eisenstein,“Some Conjectures,”p.56。 [4] 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122.[不过法文原文只说“par-dessus les frontièrs”(跨越边界)而已。L’Apparition, p.184。] [5] Ibid.,p.187.原文说的是“强有力的”(puissants),而不是“富有的”(wealthy)资本家。L’Apparition, p.281. [6] “因此就这一方面而言,引进印刷术是通往我们现在的大众消费和标准化社会之路的一个阶段。”Ibid.,pp.259—260.(原文 是“une civilisation de masse et de standardisation”,也许应该翻译成“标准化的、大众的文明”比较好。L’Apparition, p.394.) [7] Ibid.,p.195. [8] Ibid.,pp.289—290. [9] Ibid.,pp.291—295. [10] 从这个时点开始只差一步,就发展到了像在法国这样的情形了:高乃依(Corneille)、莫里哀(Moliere)和拉封丹(La Fontaine)能 够把他们的悲剧和喜剧手稿直接卖给出版商,而这些出版商则是鉴于这些作者的市场名声才买下这些手稿作为绝佳投资。Ibid.,p.161. [11] Ibid.,pp.310—315. [12]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28—29;Bloch,Feudal Society ,Ⅰ,p.75. [13] 我们不应该假设行政方言的统一被立即或者全面实现了。在伦敦当局统治下的英属圭亚那就从来不大可能以早期英语为主要的行政 语言。 [14] Bloch,Feudal Society ,Ⅰ,p.98. [15]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48. [16] Ibid.,p.83. [17] 弗朗索瓦一世的例子令人愉快地确认了这一点。如前所述,他在1535年禁止了所有书籍的印行而在四年后竟使法语成为他的宫廷语 言! [18] 这并不是第一个这类的“意外”。费柏赫和马丁注意到虽然一个可以辨认出来的资产阶级在13世纪晚期就出现了,但纸张要到14世纪 末才获普遍使用。只有纸张那平滑的表面才使文稿和图片可能被大量复制——而这又要再过75年才发生。但是纸张不是欧洲人发明的。它是从 另一个历史——中国的历史——经由伊斯兰教世界漂流到欧洲来的。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2,30,45. [19] 在出版的世界里,我们还没有巨大的跨国公司。 [20] 关于这点的有用的讨论,参见S.H.Steinberg,Five Hundred Years of Printing ,chapter 5。Ough这个记号在although,bough, lough,rough,cough和hiccough这几个字里面的读音都不同,这显示了如今使用的标准英文拼音是出自多少不同的口语方言,也显示了这个最 后产品所具有的表意性格。 [21] 我是经过深思之后才故意说“没有什么比资本主义更能……”的。斯坦伯格和爱森斯坦都几乎把“印刷品”本身神格化为现代史上的天 才。费柏赫和马丁就从来没有忘记在印刷品背后还站着印刷商和出版公司。在这个脉络里,我们应该要记得虽然印刷术最初是在中国发明的 (可能在欧洲之前500年),但它之所以不曾在那里产生重大的——更不用说革命性的——影响,正是因为那里没有资本主义。 [22] 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319.参考L’Apparition ,p.477:“Au ⅩⅦe siècle,les langues nationales apparaissent un peu partout cristallisées”。(在17世纪,民族语言在每个地方都显得有点成形了。) [23] Hans Kohn,The Age of Nationalism ,p.108.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也许应该再补充说凯末尔也希望此举能够将土耳其民族主义与现 代的、使用罗马拼音的西方文明结合起来。 [24]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317.

    (1) 维永(Francois Villon,1431—1463?),法国诗人,擅写讽刺性作品,著有《证言》(Testament )(1461)等书。

    第四章 欧裔海外移民先驱者

    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美洲出现的新兴国家之所以令人感到饶富兴味,乃是因为至今仍支配着大部分欧 洲当地对民族主义兴起的思考的两个因素——这也许正是因为它们可以从19世纪中期欧洲的民族主义经验 中现成推衍出来——似乎根本就无法解释这些国家的情形。

    首先,不论我们想到的是巴西、美利坚合众国或者西班牙的前殖民地,语言并不是将它们与其个别的 母国分隔开来的因素。包括美国在内,它们全都是欧裔海外移民的国家(creole states);组成这些国家的 人民与其领导者和他们所反抗的对象使用相同的语言,拥有相同的血统。 [1] 事实上,如果认为语言甚至从 未成为这些早期的民族解放斗争的议题,应是持平之论。

    其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质疑奈伦这个本来颇具说服力的理论能否适用于西半球的大半地域:

    就一个独特的现代意义而言,民族主义的到来与下层阶级受到政治的洗礼有密切关系……尽 管民族主义运动有时候对民主抱有敌意,但他们的主张一定都是民粹主义式的,并且始终设法将 下层阶级引进到政治生活中。典型的民族运动的形态,是一个活跃的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领导 群,试图动员群众阶级并将其能量诱导向对新国家的支持上。 [2]

    至少在南美洲和中美洲,欧洲式的“中产阶级”在18世纪末时还是无足轻重的。当时也谈不上有什么知 识阶层。因为,“在那安静的殖民岁月中,人们那高贵而硬充绅士派头的生活韵律很少被阅读所打断” [3] 。 如同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美洲小说要到1816年,也就是独立战争爆发很久以后才出 版。证据清楚地显示,独立战争的领导层是以众多的地主为核心,联合为数较少的商人,以及各种不同的 专业人士(律师、军人、地方和省级的官员)所组成的。 [4]

    在委内瑞拉、墨西哥和秘鲁这几个重要的个案里,最初激发他们想从马德里独立出来的关键因素,非 但不是想要“将下层阶级引进到政治生活中”,反而是对“下层阶级”政治动员——即印第安人或黑奴的暴动 ——的恐惧。 [5] (当黑格尔所谓的“世界精神的秘书”拿破仑在1808年征服了西班牙,从而断绝了美洲的欧 裔移民在紧急事故时向伊比利亚半岛寻求军援之路以后,这种恐惧更是有增无减。)在秘鲁,对图帕克·阿 玛鲁(Tupac Amaru,1740—1781)所领导的农民大暴动余悸犹存。 [6] 1791年,图桑·鲁非却尔(Toussaint L’Ouverture)所领导的黑奴叛乱导致了1804年西半球第二个独立共和国的出现,吓坏了委内瑞拉蓄奴的大 农场主们。 [7] 1789年,当马德里颁布了一道新的、较人道的奴隶法,详细规定了奴隶主和奴隶的权利与义 务时,“欧裔海外移民以黑奴具有邪恶与独立(!)的倾向,并且对经济非常重要为理由,拒绝国家的干 预。在委内瑞拉——事实上在全西属加勒比海地区——农场主抗拒这道法律,并且在1794年争取到了使之 暂时失效的结果” [8] 。解放者玻利瓦尔(The Liberator Bolivar)本人曾经主张,一场黑奴的叛变“比一次西 班牙入侵要糟1000倍” [9] 。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很多北美13州殖民地独立运动的领袖是蓄奴的农业大亨。托 马斯·杰斐逊本人正是在18世纪70年代的时候,因为效忠英王的总督宣告解放那些与他们从事叛乱的主人决 裂的黑奴而被惹恼了的弗吉尼亚农庄主之一。 [10] 尤具启示意义的是,马德里之所以能够在1814年到1816 年之间成功地重返委内瑞拉,并且控制了偏远地区的圭多一直到1820年,是因为在这两次对抗欧裔移民的 斗争中,它分别赢得了黑奴以及印第安人的支持。 [11] 更有甚者,西班牙在当时不过是一个二流的欧洲强 权,而不久之前还曾经被征服过,但是对于西班牙的斗争竟然还是拖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这显示了这些拉 丁美洲独立运动的某种“社会的单薄性”(social thinness)。

    然而他们还是民族独立运动。玻利瓦尔后来改变了他对奴隶问题的看法 [12] ,而他解放运动的同志圣 马丁(San Martin)在1821年下令:“在未来原住民将不再被称为印第安人或土人;他们是秘鲁的子嗣与公 民,而且他们将会被看成是秘鲁人。” [13] (我们或许可以再加上:虽然印刷资本主义尚未接触到这些不识 字的人。)

    而令人不解之处就在此:为什么正好就是欧裔海外移民的共同体会这么早就发展出他们的民族概念 ——而且远在大部分的欧洲国家之前?为什么像这种通常包含了众多受压迫的、不说西班牙语的人口的殖 民地省份,会出现有意识地将这些民众重新界定为自己同胞的欧裔移民?还有,为什么他们又会对明明和 自己有着多重的系属关联的西班牙(Spain) [14] 视如外敌寇仇?为什么已经平静地存在了近三个世纪之久 的西属美洲帝国会如此突然地分裂成18个不同的国家?

    最常被用来作为解释的两个因素是马德里抓紧控制,以及18世纪后半期启蒙运动理念的流传。无可置 疑的是,能干的“开明专制君主”卡洛斯三世(Carlos Ⅲ,1759—1788在位)所推行的政策确实令上层的欧裔 移民阶级日益受挫、愤怒和忧心忡忡。在那有时被讥讽为美洲的二度征服之中,马德里课收新税,提高征 税效率,强制执行母国的商业垄断,对西半球内部贸易实施有利于马德里的限制,将行政层级组织中央集 权化,并且鼓励西班牙本国人民大量移民到美洲。 [15] 例如,墨西哥在18世纪初期提供给西班牙王室约300 万比索的岁入。然而到世纪末时,供给王室岁入的总额已经达到近五倍的1400万比索,而其中只有400万用 于支付殖民地的地方行政。 [16] 与此相应的是,1780年到1790年的十年间,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移民数已 经是1710年到1730年间的5倍之多了。 [17]

    同样毋庸置疑的是,改进中的跨越大西洋的传播,以及南北美洲都与其各自的母国有着相同的语言和 文化,意味着正在西欧产生的新经济和政治学说得以相对较迅速轻易地传到美洲。18世纪70年代末期北美 13个殖民地的反叛成功,以及法国大革命在18世纪80年代末期的发轫,都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力。遍及于这 些新兴的独立共同体的“共和主义”(republicanism),最有力地确认了这场“文化革命”的发生。 [18] 除了巴 西以外,南北美洲没有一个地方曾认真地尝试再创王朝;而如果不是因为葡萄牙国王自己在1808年为逃避 拿破仑而避居巴西的话,或许连巴西也不会出现君主制。[他在巴西待了13年,然后在返国之前在当地立 其子为巴西国王彼得罗一世(Pedro Ⅰ)。] [19]

    不过,虽然马德里侵略性的积极作为以及自由主义的精神对于理解西属美洲的抵抗动力非常重要,但 它们本身既无法解释为什么像智利、委内瑞拉和墨西哥这样的实体,会在情感上使人觉得合情合理,而政 治上也能够生存 [20]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圣马丁会下令用“秘鲁人”这个新名词来称呼某些原住民;最后, 它们也无法说明人们真正付出的牺牲。因为,尽管长期而言,独立对被设想为某种历史和社会类型的欧裔 海外移民上层阶级有利,但很多活在1808年到1828年间的确实属于这些阶级的成员却破产了。(只举一 例:在马德里于1814年到1816年间的反扑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委内瑞拉地主家族遭受大量土地被没收的重 创” [21] 。)而且,也有同样为数众多的人为独立理想自愿牺牲了性命。这种来自安逸阶级的牺牲意愿值得 我们深思。

    然后呢?在“每一个新的南美洲共和国从16到18世纪之间都是一个行政单元”这个惊人的事实之中,隐 藏了答案的端倪。 [22] 就这一方面而言,这些共和国可谓是20世纪中期非洲和部分亚洲的新兴国家的先 驱,并且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新国家形成尖锐对比。在某种程度之内,美洲行政单元的原始形状是 任意而偶然的;它们标志的是特定的军事征服的空间界线。但是,时日一久,在地理、政治和经济因素的 影响下,它们发展出了一种较稳固的现实性(a firmer reality)。西属美洲帝国广袤,土壤与气候种类繁 多,以及最重要的,前工业时代传播通讯的巨大困难,这些无不倾向于赋予这些行政单元一种自我封闭的 性格。(在殖民时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阿卡普科的海路旅行需要四个月,而且回程费时更久;从布宜诺 斯艾利斯经陆路到圣地亚哥通常需要两个月,而到卡塔皆纳则要九个月。 [23] )此外,马德里的商业政策 导致行政单元被转化为经济区。“美洲人和母国的一切竞争都在禁止之列,甚至美洲大陆的个别地区之间也 不能贸易往来。从美洲的一边运到美洲的另一边的美洲货物必须迂回地行经西班牙的港口,而西班牙船舶 则垄断了与殖民地的贸易。” [24] 这些经历有助于解释为何“美洲革命的基本原则之一”会是“就地取材(uti possidetis),根据这一原则每一民族将保持1810年——即独立运动发端时——的领土现状” [25] 。这些因素 也毫无疑问地促成了玻利瓦尔短命的大哥伦比亚(Grand Colombia),以及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United Provinces of Rio de la Plata) (1) 崩解成原先的组成分子。(现在,这两个国家涵盖的区域是以委内瑞拉—乌 拉圭—厄瓜多尔以及阿根廷—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之名而为世所知。)然而,仅以其本身,市场区 ——不管是“自然”—地理的,还是政治—行政的——是创造不出情感归属的。有谁会愿意为经济互助委员 会(Comecon) (2) 或欧洲共同市场而死?

    想要了解为何行政单元——不只是在美洲,在世界其他地方亦然——在经过一段长时间之后会逐渐被 想象成祖国,我们必须探究行政组织创造意义(meaning)的方式。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 曾经就在不同的时间、地位与地方之间的“旅程”作为一种创造意义的经历提出过发人深省的论述。 [26] 所 有这种旅程都需要诠释(例如,从生到死的旅行就引发了各种不同的宗教概念)。就我们此处讨论的目的 而言,模式化的旅行是朝圣。这并不只是在谈罗马、麦加或贝拿勒斯(Benares)等城市在基督徒、伊斯兰 教徒或者印度教徒心中是神圣的地理的中心点。更重要的是,这些城市的中心地位乃是在朝圣者从边远和 原本互不相关的各个地方向他们的持续流动中被经历以及(在舞台表演的意义下)被“实现”的。事实上, 古老的宗教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外部边界就是依照人们究竟从事哪个朝圣之旅来决定的。 [27] 如前所述,如 果没有某种形式的共同体的概念,马来人、波斯人、印度人、贝伯人和土耳其人同时现身于麦加是件不可 思议的事。在麦加伊斯兰教寺院的圣堂前遇到马来人的贝伯人必然会如此这般地自问道:“为什么这个人会 和我在做同样的动作,口中和我念着同样的语句,纵使我们之间根本无法相互交谈?”一旦他明白了,答案 只有一个:“因为我们……都是伊斯兰教徒。”当然,伟大的宗教朝圣之舞总是具有双重面貌:一大群文盲 的方言使用者为仪式的过程提供了稠密厚实的、形体的实在性;而一小部分选自每一个方言社群的识字 的、双语的行家则从事统一的仪典,向他们个别的追随群众翻译解说他们的集体律动的意义。 [28] 在印刷 术尚未出现的年代里,想象的宗教共同体的现实性深深地依靠无数不停的旅行。关于全盛时期的西方基督 教世界,没有什么会比那未经强制的,从全欧各地经由各个著名的经院学习的“区域中心”涌向罗马的虔敬 求道者们更让人印象深刻了。这些说拉丁文的伟大教学机构,将今日可能会被我们视为爱尔兰人、丹麦 人、葡萄牙人和德国人等来自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个个共同体中。日复一日,从这群原本互不相关的成员 在食堂内的同时现身之中,吾人得以解读这些共同体的神圣意义。

    虽然宗教的朝圣或许是最动人而壮观的想象之旅,但是比较谦逊适度的、比较有限的世俗的朝圣 (secular pilgrimage)也一直都存在着。 [29] 就我们此刻的目的而言,最重要的世俗的朝圣是“专制化的君 主制国家”,以及后来的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性帝国的兴起所创造出来的种种相异的旅程。“专制主义”的内 在驱动力渴求创造一个统一的权力机制,这个权力机制必须效忠于统治者并受他直接控制,使他君临于一 个不统一的、特殊主义倾向的封建贵族阶层之上。统一意味着人员和文书的内部可互换性质。新贵族 (homines novi)的甄拔——当然是在不同程度之内——助长了人员的可互换性。这些新贵族正因是新贵之 故,并未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权力,因此只不过是他们主人的意志的延伸而已。 [30] 专制主义的官员因此 走上了和封建贵族基本不一样的旅途。 [31] 这个差异,可以简明地陈述如下:在典型的封建之旅中,贵族 A的继承人在他父亲过世后就向上移动一步,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这个地位的上升必须经历一次到中心接 受封爵,再回到祖传封地的来回旅程。然而,对于新的官员来说事情就比较复杂。为他规划其旅程方向的 是才能,而非死亡。在眼前他所看到的是一个顶点,而不是中心。他得沿着山壁的小径一圈圈地盘旋而 上,越接近山顶,他所要绕的圈子会越小越紧凑。他在V职等时被派到A镇,然后也许在W职等时被调回首 都;在X职等时再前往B省赴任;Y职等时奉派到次级国王领地C;最后在首都以Z职等完成他的朝圣之旅。 在这个旅途中没有一个可以确保安身之处,每一次停留都是暂时的。官员最不想要的就是还乡,因为他并 未拥有一个具有内在价值的故乡。更有甚者:在他盘旋而上的道路上,他接触到同为热切朝圣者的官员同 事,他们来自他未曾耳闻并且期望可以永远无须目睹的各个地方和家族。然而在亲身接触、体验这些旅伴 时,以及最重要的,当他们都使用同一种国家语言的时候,一种连带意识(“为什么我们……一起……在这 里?”)就出现了。那么,如果来自B省的A官员治理C省,而来自C省的D官员治理B省——一种由专制主义 所逐渐促成的情境——的话,这种可互换性的经历本身就需要解释了。而对此经历提供解释的,正是这些 新贵族自己和君王共同阐释而成的专制主义意识形态。

    发展标准化的国家语言,助长了文书的可互换性,而这又增强了人员的可互换性。正如从11世纪到14 世纪,伦敦所使用的国家语言从盎格鲁—撒克逊语、拉丁文、诺曼语到早期英语的递嬗演进所显示的,任 何一种书写语言只要被赋予垄断权,原则上都能够发挥这一功能。(然而,我们也可以主张,在恰好是方 言而非拉丁文享有垄断地位之处,由于一个君主的官员受限于无法投向敌对君王的国家机器,中央集权能 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换句话说,就是确保马德里的朝圣官员无法与巴黎互换。)

    按理说,现代初期欧洲较大的王国向欧洲以外地区的扩张,应该会把上述的模式延伸发展成跨越大陆 的宏大的官僚体系才对。不过事实上,这个情形并未发生。专制主义国家机器的工具理性——最大的优点 即依才能而非出身来进行甄拔与晋升——在大西洋东岸以外的地区仅仅断续地产生过作用而已。 [32]

    美洲的模式是很明白的。例如,在1813年以前,西属美洲的170个总督之中只有4个是欧裔海外移民。 如果我们留意到1800年时在西部帝国(Western Empire) (3) 里(支配着近1370万个原住民)的320万个欧 裔“白种人”中只有不到5%是出生在西班牙本国的西班牙人的话,前面那些数字就更惊人了。直到墨西哥革 命前夕,虽然在总督治下的欧裔海外移民和半岛人(peninsulares) (4) 的人口比是70∶1,全墨西哥却只有 一位欧裔海外移民的主教。 [33] 而且不用说,欧裔海外移民要想在西班牙母国爬到重要的官位,简直是闻 所未闻之事。 [34] 此外,欧裔海外移民出身的官员的朝圣之旅,并不是仅仅在垂直上升的方向受到拦阻。 如果半岛出身的官员的仕途能够从萨拉哥萨行经卡塔皆纳、马德里、利马,然后再返回马德里,则“墨西哥 人”或“智利人”的欧裔海外移民通常只能在殖民地墨西哥或智利的领土内服务:他的水平移动一如其垂直上 升那样被束缚住了。因此,他那盘旋而上所欲攀登的峰顶,即他所能被派任的最高行政中心,就是他所身 处帝国的行政单元的首府。 [35] 然而在这被束缚的朝圣旅途上,他找到了旅伴——这些旅伴逐渐感觉到他 们之间的伙伴关系不只建立在那段朝圣之旅的特定范围上,也建立在他们都出生于大西洋此岸的共同宿命 之上。就算他是在父亲移民之后的一星期内出生的,出生于美洲的意外却使他沦入庸属的地位——纵然在 语言、宗教、家世或礼节各方面他大多和在西班牙出生的西班牙人没有区别。这个情形任谁都是无能为力 的:他无可救赎地就是一个欧裔海外移民。然而他之受到排斥必然显得多么不理性啊!不过,隐藏在这个 不理性之中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生在美洲,他就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人;因此,既然生在西班 牙,半岛人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美洲人。 [36]

    是什么因素使得这样的排斥在母国看起来是合理的呢?无可置疑,是由来已久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以 及伴随着16世纪以来欧洲人与欧洲势力向全球扩散而成长的生物学和生态学上的污染概念这两者的合流所 致。从君主的观点来看,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由于世代相续人数不断增加,并且在地方上扎根越来越深, 已经变成一个在历史上颇为独特的政治问题了。母国有史以来首次必须处理——就那个时代而言——远在 欧洲之外的,数目庞大的“欧洲同胞”(在西属美洲到1800年时已经超过了300万人)。如果说对原住民可以 用武器和疾病来征服,并且以基督教的神秘圣礼和一个全然外来的文化(以及,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先进 的政治组织)来加以控制的话,同样的手段对这些和武器、疾病、基督教和欧洲文化的关系几乎和母国人 一模一样的欧裔海外移民就行不通了。换言之,原则上他们已经掌握了现成的、足以成功地主张自己权利 的政治、文化和军事的手段了。他们同时构成了一个殖民地的共同体以及一个上层阶级。经济上,他们必 须被置于从属地位并且被加以剥削,但是他们对帝国的稳定也非常重要。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殖民 地大亨所处的地位和封建王侯之间的类似性——既对君主的权力十分重要,却又构成威胁。因此,被派任 为总督和主教的半岛人就发挥了和准专制官僚中的新贵族相同的功能。 [37] 纵然一位总督在他的安达卢西 亚封地是显赫的大公,在5000英里外,和欧裔海外移民共处之时,他实际上是一个完全依赖他本国主人的 新贵族。如此,半岛人官员和欧裔海外移民大亨之间的紧张平衡,是古老的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政 策在一个新的背景中的表现。

    除此之外,欧裔海外移民社区主要在美洲,但也遍及部分的亚洲与非洲地区的成长,不可避免地导致 了欧亚人(Eurasians)、欧非人(Eurafricans)和欧美人(Euramericans)——不是作为偶尔出现的新奇事 物,而是作为可见的社会群体——的出现。他们的出现使得一种预示了现代种族主义的思考方式盛行起 来。欧洲最早的全球征服者葡萄牙,为此提供了极佳的例证。在15世纪的最后十年之时,唐·曼纽尔一世 (Dom Manuel Ⅰ)还能够以大规模的、强迫的改宗来解决他的“犹太人问题”——也许他是最后一个发现这 个解决方案令人满意而且很自然的欧洲统治者了。 [38] 然而,不到一个世纪后,我们却发现,那位重新组 织了1574年到1606年间耶稣会在亚洲传教的伟大人物亚历山大·瓦里格那诺(Alexandre Vaglinano)却用这 样的字眼来反对接纳印第安人和欧印混血儿成为教士 [39] :

    所有这些浅黑色的种族都非常愚昧而邪恶,并且有着最卑贱的精神……至于欧印杂种 (mestiços)和纯种欧裔移民(castiços) (5) ,我们应该只接纳极少数人,或者根本就完全不予接 纳;特别是欧印混血儿,因为只要他们体内流有越多的土著血液,他们就越像印第安人,也因此 就更不配得到葡萄牙人的尊重。

    (但是瓦里格那诺却积极地鼓励接纳日本人、朝鲜人和中国人成为教士——也许是因为在那些地区欧 洲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儿根本尚未出现吧。)与此相似,在果阿(Goa)的葡萄牙圣方济修会教士 (Franciscans)激烈反对接纳欧裔海外移民,指称:“就算他们是纯白种父母所生的,‘他们’也早已在襁褓 时期受到印第安乳母的哺育,因此他们的血液已经被永远地污染了。” [40] 巴克赛(Boxer)指出,与较早 期的作法相比,“种族的”障碍与排斥在17和18世纪时有显著的增加。1510年之后,以葡萄牙为先驱的大规 模奴隶制(从古代以来首度在欧洲)的重现则大大地助长了这个恶劣的倾向。在16世纪50年代,里斯本的 人口当中已经有10%是奴隶;到了1800年,在葡属巴西约250万的住民中,已有将近100万个奴隶。 [41]

    间接地,启蒙运动也影响了母国人和欧裔海外移民之间一个重大区别的形成。在开明的专制君主庞巴 尔(Pombal)22年(1755—1777年)掌权期间,他不只将耶稣会教士自葡萄牙领土驱逐出境,还颁布法令 规定凡以“黑鬼”或“杂种”(mestico)(原文如此)等蔑称呼叫“有色的”臣民者视为犯罪。不过他所引述的用 以支持这个诏令的正当性的依据并非源自启蒙运动的哲学家,而是古代罗马的帝国公民权(imperial citizenship)的概念。 [42] 更典型的是,卢梭(Rousseau)与赫德(Herder)所写的主张气候和“生态”对文 化与性格具有构成性影响的著作,产生了广大的影响力。 [43] 从这一点出发,人们非常容易就会作出方便 而庸俗的推论,认为欧裔海外移民由于出生在地球上野蛮未开的这一半,本性就有异于——并且低劣于 ——母国人,因此也就不适于担任较高的公职。 [44]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美洲官员的世界——虽具有战略的重要性,但仍然很狭小的世 界——之上。此外,这个包含了半岛人和欧裔海外移民间冲突的世界,乃是18世纪末美洲民族意识出现以 前的世界。被束缚的总督领地朝圣之旅要等到其旅程所涵盖的范围能被想象为民族之后——换言之,要等 到印刷资本主义来临之后——才开始具有关键的重要性。 印刷品很早就流传到新西班牙(New Spain),但在长达2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受到国王和教会的严 密控制。到了17世纪末,只有墨西哥市和利马两地有印刷机,而它们所印行的几乎清一色是教会的出版 物。在新教的北美洲,那时印刷术根本尚未出现。然而18世纪时,发生了一个实质的革命。在1691年到 1820年间,总共有不下2120种的“报纸”出版,而其中又有461种报纸的存续时间超过十年。 [45]

    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形象和北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义是密不可分的。但是,他所做的那行生意的 重要性却不够明显。在此,我们又要再度受惠于费柏赫与马丁的教诲了。他们提醒我们:“要等到印刷业者 在18世纪中发现了一个新的财源——报纸——之后,印刷术才在北美真正发展起来。” [46] 印刷业者在启用 新的印刷机时总会同时发行一份报纸,而事实上报纸往往是这些印刷机所生产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产 品。因此,印刷商兼记者(printer-journalist)最初基本上是北美洲一地的现象。由于印刷商兼记者所面临的 主要问题是如何接触到读者,因此他们和邮局局长发展出一种非常密切的结盟关系,密切到了印刷商兼记 者经常就变成了邮局局长,或者邮局局长变成了印刷商兼记者的地步。由此,印刷业者的办公室变成了北 美洲的通讯与社区知识生活的关键。在西属美洲,虽然速度较慢而且时断时续,但相类似的过程在18世纪 后半期也促成了地方报纸的出现。 [47]

    最早的美洲报纸——不管是北美或南美——有什么特性呢?起初,它们在本质上是市场的附属品。早 期的报纸除了母国的新闻外,还包含了商业新闻(船舶何时抵达何时启航,什么货品在什么港口的时价若 干)、殖民地的政治任命、有钱人的婚礼等。换言之,将这个婚姻和那艘船,这个价格和那个主教聚集在 同一页新闻上的,是殖民地行政的结构与市场体系本身。如此,加拉加斯(Caracas)的报纸以相当自然 的、甚至是不带政治性的方式,在一群特定组合的读者同胞中创造了一个这些船舶、新娘、主教和价格都 共同归属的、想象的共同体。当然,可以预期的是,政治因素迟早会进入这个想象之中的。

    地方性(provinciality)始终是这类报纸的一个饶富意义的特征。一个殖民地的欧裔海外移民如果有机 会也许会读读马德里的报纸,但对很多住在同一条街的半岛居民官员而言,如果可能,他们是会尽量不去 读加拉加斯出版的报纸的。这种不对称关系在其他的殖民地情境当中会无止境地重复发生。另一个这样的 特征是复数性(plurality)。发展到18世纪末期,西属美洲各地发行的日报在写作新闻之际,都完全知晓与 自己的地方性世界相似的其他地区住民的存在。墨西哥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及波哥大这三个地方的报纸 的读者们纵使彼此不读对方的报纸,却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这就说明了何以早期西属美洲民族主义中会 存在着一种颇为人知的双重性,也就是大范围的认同与特殊主义的地方意识交互出现。早期的墨西哥民族 主义者称自己为“我们美洲人”(nosotros los Americanos),并将他们的国家写成“我们的美洲”(nuestra America)。有论者认为,此事正透露了当地欧裔海外移民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只因墨西哥是西班牙在美洲 最有价值的财产,就视自己为新世界的中心。 [48] 但事实上,全西属美洲的人都认为自己是“美洲 人”(Americans),因为这个名称精确地象征了在西班牙本土以外出生的共同宿命。 [49]

    与此同时,我们在前面已经注意到报纸这个概念本身就隐然意味着,即使是“世界性的事件”也都会被 折射到一个方言读者群的特定的想象之中;而且,我们也已经知道了一个穿越时间的稳定的、坚实的同时 性(simultaneity)概念对于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有多么重要。然而,西属美洲帝国占地之广袤以及其组成各 部分相互隔绝孤立却使这样的同时性变得难以想象。 [50] 墨西哥的欧裔海外移民可能要等到几个月以后才 会知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发展情形,不过他们会是从墨西哥的报纸,而不是里约·德·拉·普拉达的报纸上读 到这些消息的;并且,这些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件会看起来和发生在墨西哥的事件很相似,而不是 墨西哥的事件的一部分。

    就此意义而言,西属美洲试图创造一个永久的泛西属美洲的民族主义的“失败”,同时反映了18世纪晚 期资本主义和科技发展的一般水平,以及西班牙资本主义与科技相对于其帝国管辖范围而言的“地方的”落 后性。[每个民族主义诞生的世界历史的时代也许对这个民族主义的范围有重大的影响。印度民族主义不 就是和那个最可怕、最先进的帝国主义强权在大叛乱(the Mutiny) (6) 之后完成的殖民地行政与市场的统 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吗?]

    在北边,信奉新教的、说英语的欧裔海外移民处于一个远为有利于实现“美洲”这个理念的处境,而且 最终确实也成功地把“美洲人”(Americans)的日常的头衔据为己有。最初的13个殖民地所构成区域的面积 比委内瑞拉还小,而且只有阿根廷的三分之一。 [51] 由于在地理上群聚一区,它们在波士顿、纽约与费城 的市场中心之间的联络便捷容易,而且它们的人口也相对较紧密地被出版和商业所联系起来。当新旧人口 从旧的东岸核心地带向西移动之后,所谓“合众国”(United States)的州的数目在此后的183年间将逐渐倍 增。然而即使在美国的个案中也存在着相对“失败”或者缩小的成分——说英语的加拿大并未被吸收进来, 而得克萨斯曾拥有过十年(1835—1846)的独立主权。如果18世纪时在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存在一个 人数众多的说英语的社群的话,那么在那里难道不会出现一个独立国家扮演有如阿根廷的角色,而与“扮 演”13州的秘鲁相互颉颃吗?甚至在美国之内,连同西部边境的快速扩张与南北经济产生的矛盾等因素,民 族主义的情感连带竟然也可以在提出独立宣言将近一个世纪之后还促成了一场分离主义战争;并且,这场 战争在今天尖锐地提醒我们那几场把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从大哥伦比亚撕裂开来,以及把乌拉圭和巴拉圭 从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分裂出来的战争。 [52]

    作为暂时的结论,也许我们可以再次强调到目前为止的论证主旨的有限性与特定性。这个论证的意图 不是在解释,比方说,从1760年到1830年之间在西半球发生的反母国抵抗运动的社会—经济基础;它比较 想解释的是,为什么这些抵抗运动会被以复数的、“民族的”方式——而非以其他方式——来想象。这些抵 抗所牵涉到的经济利益是人尽皆知的,而且明显地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自由主义和启蒙运动清楚地产生了 强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提供了对帝国和旧政权的意识形态批判的弹药武器方面。我所主张的是,既非 经济利益、自由主义,也非启蒙运动有能力(或者确实曾经)凭其自身创造出那一种(kind),或者是那个 形态(shape)的想象的共同体来加以捍卫以防止那些政权的掠夺;换句话说,经济利益、自由主义或者启 蒙运动这三个因素都没有提出一个新的意识的架构——和他们仅能看到的位于视野中央的喜爱或厌恶的对 象正好相反的是,一个能够看到先前所不曾看到的,位于其视野边缘的事物的架构。 [53] 在完成这项特殊 任务的过程中,朝圣的欧裔海外移民官员与地方上的欧裔海外移民印刷业者,扮演了决定性的历史性角 色。

    注释:

    [1] 克里奥尔人(creole),或克里奥罗人(criollo):(至少在理论上)具有纯粹欧洲血统,但却生在美洲(以及,根据后来的扩充解 释,任何欧洲以外之处)的人。 [2] Tom Nairn,The Break-up of Britain ,p.41. [3] Gerhard Masur,Simón Bolívar ,p.17. [4]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14—17.这些组成比例源于一个事实,即比较重要的商业与行政职位大多为出生于西 班牙母国的西班牙人所垄断,而土地的拥有则完全对欧裔海外移民开放。 [5] 就这方面而言,他们和一个世纪以后“南非荷裔移民”的布尔民族主义(Boer nationalism)颇为类似。 [6] 也许值得注意的是图帕克·阿玛鲁并未完全否定对西班牙国王的效忠。他和他的追随者[大多是印第安人,但也有一些白人以及西班 牙裔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mestizo)]是因对利马政府的愤怒而起义的。Masur,Bolívar ,p.24. [7]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201. [8]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192. [9] Ibid.,p.224. [10] Edward S.Morgan,“The Heart of Jefferson,”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ugust 17,1978,p.2. [11] Masur,Bolívar ,p.207;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37. [12] 这并不是没有一点波折的。他在1810年委内瑞拉宣告独立之后旋即解放他的黑奴。当他在1816年逃到海地时,他以将废除在所有被 解放领土内的奴隶制的承诺,换得了总统亚历山大·贝地翁(Alexandre Petion)的军援。这个承诺于1818年在加拉加斯被兑现了——但我们必须 记得马德里在1814年到1816年间在委内瑞拉的成功有部分是要归因于它解放了效忠于它的黑奴。当玻利瓦尔在1821年成为大哥伦比亚(Gran Colombia)(委内瑞拉、新格林纳达和厄瓜多尔)的总统时,他要求并且获得国会通过一项法案解放奴隶的儿子。“他并未要求国会整个废除奴 隶制,因为他不想招致大地主们的反感。”Masur,Bolívar ,pp.125,206—207,329,338. [1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76. [14] 这是一个时代错误的表达方式。在18世纪时通常的表达方式还是复数的“诸西班牙”(Las Españas;the Spains),而非单数的“西班 牙”(España;Spain)。Seton 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53. [15] 这些母国发动的富于侵略性的种种新的积极作为,部分是启蒙运动教条的产物,部分要归因于慢性的财政危机,而另有部分则是 1779年之后对英格兰战争的结果。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4—17. [16] Ibid.,p.301.另外400万用于西属美洲的其他地区,剩下的600万则是净利。 [17] Ibid.,p.17. [18] 委内瑞拉第一共和的宪法(1811年)就是逐字逐句地借用美国宪法。Masur,Bolívar ,p.131. [19] 我们可以在下面这篇论文中找到关于巴西何以成为例外的结构性因素的一个出色而复杂的分析:José Murilo de Carvalho,“Political Elites and State Building:The Case of Nineteenth-Century Brazil,”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iy and History ,24:3(1982),pp.378—399。比 较重要的两个因素是:(1)教育的差异。尽管在西属美洲“有23所大学分散在后来成为13个不同的国家中”,“葡萄牙却系统性地禁止在其殖民 地成立任何高等学术机构——如果不算神学院的话”。高等教育只被容许在科因布拉大学(Coimbra University)一处,所以欧裔海外移民子弟 纷纷前往母国求学,而且大多数就读法律系。(2)欧裔海外移民的事业机会的差异。狄卡瓦侯留意到,“在西属地区有较多美洲出生的西班牙 人亦被排除在较高的职位之外”。参见Stuart B.Schwartz,“The Formation of a Colonial Identity in Brazil,”in Nicholas Canny and Anthony Pagden,eds.,Colonial Identity in Atlantic World,1500—1800 ,chapter 2,作者曾于第38页顺带提及“在殖民地时代的最初三个世纪巴西并没 有印刷出版业”。 [20] 伦敦对北美13个殖民地的立场,以及1776年革命的意识形态亦大体可做如是观。 [21]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08;参考Masur,Bolívar ,pp.98—99,231. [22] Masur,Bolívar ,p.678. [2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25—26. [24] Masur,Bolívar ,p.19.自然,这些措施只有一部分有办法执行,而且总是有大量的走私在进行。 [25] Ibid.,p.546. [26] 参见他的The Forest of Symbols,Aspects of Ndembu Ritual ,特别是“Betwixt and Between:The Liminal Period in Rites de Passage ”一 章。至于对其理论后来的、也较复杂的进一步阐述,请参见他的Dramas,Fields,and Metaphors,Symbolic Action in Human Society ,第五 章“Pilgrimages as Social Processes”和第六章“Passages,Margins,and Poverty:Religious Symbols of Communitas”。 [27] 参见Bloch,Feudal Society ,Ⅰ,p.64。 [28] 这明显地和某些民族主义运动诞生时——在收音机出现以前——口操双语的知识阶层以及大多不识字的工人农民分别所扮演的角色 有可类比之处。发明于1895年的收音机使得人们在印刷品难以渗透之处,可以不经由印刷品而通过听觉的重现来召唤出想象的共同体。它在越 南与印尼革命,以及一般而言在20世纪中期民族主义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被严重低估且未获学界应有的重视。 [29] “世俗的朝圣”不应只被视为一个新奇的比喻。康拉德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里将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的那些 幽灵般的代理人描述为“朝圣者”时,虽是反讽的,但也是准确的。[利奥波德二世(1835—1909)为比利时国王,他将殖民地比属刚果视为禁 脔,肆行暴政。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的名著《黑暗之心》即以比属刚果为背景。所谓“利奥波德二世的代理人”,即这位暴 君派去治理刚果并劫掠当地盛产的象牙的殖民地官僚,康拉德小说中那个被蛮荒吞噬了心灵而发狂的库兹(Kurtz),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利奥 波德二世和当时所有的帝国主义者一样,视殖民为一种“传播文明之光”于“黑暗”的落后地区的神圣事业,故其殖民地统治代理人被康拉德讽 为“朝圣者”。——译者注] [30] 特别是在:(1)一夫一妻制为宗教和法律所强制的地方;(2)长子继承权是惯例的地方;(3)非王朝的头衔是可以继承的,并且 在概念上及法律上与官职有别的地方——即地方贵族拥有相当独立权力之处,如与泰国情形相反的英格兰。 [31] 参见Bloch,Feudal Society ,Ⅱ,pp.422ff。 [32] 明显地,这种理性不应该被过度夸大。联合王国一直到1829年都还禁止天主教徒担任公职,而这并非孤立的个案。难道我们还不相 信这种对天主教徒的长期排斥是助长爱尔兰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因素吗? [33]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18—19,298.大约15000名半岛人当中,有一半是军人。 [34] 在19世纪的最初十年间,似乎随时都有大约400个南美洲人居住在西班牙境内。这些人当中包括了“阿根廷人”圣马丁,他在幼时被带 到西班牙,在那里度过了以后的27年。他进了专为贵族青年而设的皇家学院就读,并且在后来反抗拿破仑的武装斗争中有出色表现。当他一听 到阿根廷宣告独立,他就立即束装返乡。另外还有玻利瓦尔。他有一段时间和法国皇后玛莉·路易的“美洲”情人曼纽埃·梅罗一起住在马德里。 马厝尔描述他(1805年时)是“一群年轻的南美人”中的一员,这些年轻人和他一样“富有、游手好闲,而且不为宫廷所喜。许多欧裔海外移民对 母国所感受到的恨意与自卑感,在这群年轻人身上遂发展成革命的动力”。Masur,Bolívar ,pp.41—47,469—470(San Martín). [35] 在长时间之后,军人的朝圣之旅变得和文官的朝圣一样重要。“西班牙既无财力也无人力来维持大批正规军驻守在美洲,因此它主要 依靠的是从18世纪中期开始扩张和重组的殖民地民兵。”(Ibid.,p.10)这些民兵是很地方性的,并不是一个全美洲大陆安全机制中可以互 换的零件。18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英国入侵逐渐频繁,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玻利瓦尔的父亲就曾是一位杰出的民兵指挥官,保卫 委内瑞拉港岸不受入侵。玻利瓦尔本人在十几岁时曾在他父亲的旧单位服役(Masur:Bolívar ,pp.30、38)。在这方面,他的经历是很多阿 根廷、委内瑞拉和智利的第一代民族主义领袖所共有的一个典型。参见Robert L.Gilmore,Caudillism and Militarism in Venezuela,1819—1910 ,chapter 6(“The Militia”)和and 7(“The Military”)。 [36] 要注意独立带给美洲人的转变:第一代的移民现在变成“最低等”而非“最高等”的,即最受宿命的出生地所污染者。类似的逆转因回应 种族主义而发生。“黑色的血统”——有如被焦油刷所沾到的污点——在帝国主义下逐渐被视为对所有“白种人”具有无可救药的污染性。今天, 至少在美国,“姆拉多”(mulatto)(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已经进了博物馆。即使最微不足道的“黑色血统”的痕迹也足以让人成为美丽的黑种 人。试对照费敏(Fermin)乐观的混种计划,以及他对预期出现的后裔的肤色的毫不在意。 [37] 由于马德里对于殖民地治理是否交到可信赖的人手中深为关切,“一般通则是高等职位必须完全由本国出生的西班牙人充任”。 Masur,Bolívar ,p.10. [38] Charles R.Boxer,The Portuguese Seaborne Empire ,1415—1825,p.266. [39] Ibid.,p.252. [40] Ibid.,p.253. [41] Rona Fields,The Portuguese Revolution and the Armed Forces Movement ,p.15. [42] Boxer,The Portuguese Seaborne Empire ,pp.257—258. [43]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p.72—73. [44] 我在此处之所以一直强调半岛人和欧裔海外移民之间被划下的种族主义式区别,是因为我们现在探讨的主题是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 义的兴起。这不应该被误解成我们有意忽视与此同时出现的欧裔海外移民对欧印混血儿、黑人与印第安人的种族主义,以及未受威胁的母国 (在某一程度内)保护这些不幸的弱势者的意愿。 [45] Febvre and Martin,The Coming of the Book ,pp.208—211. [46] Ibid.,p.211. [47] Franco,An Introduction ,p.28. [48]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33. [49] “一个打零工的人(peon)抱怨说农场的西班牙监工殴打了他。圣马丁听了义愤填膺,不过这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而非社会主义的愤 怒。‘你怎么说?经过三年的革命之后一个马图兰哥(maturrango)(半岛西班牙人的俗称)竟然还胆敢向一个美洲人举起拳头!’”Ibid.,p. 87. [50]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里所描绘的那个不可思议的马康多的图像,就出神地召唤出了西属美洲人 民的偏远与孤立。 [51] 13个殖民地的总面积是322497平方英里。委内瑞拉的面积是352143平方英里;阿根廷是1072067平方英里;而整个西属南美洲则是 3417625平方英里。 [52] 巴拉圭形成了一个特别有趣的个案。由于耶稣会信徒早在17世纪就在当地建立了一个相对较仁慈的独裁政权,因此比起其他西属美 洲地区来说,当地原住民受到了较好的待遇,而瓜拉尼语(Guarani)也变成了印刷语言。西班牙国王虽然在1767年将耶稣会信徒逐出西属美 洲,并将该地置于里约·德·拉·普拉达辖下,但却为时已晚,而且这也只延续了大约一个世代而已。参见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200—201。 [53] 富有启示性的是,1776年的《独立宣言》只提及“人民”(the people),而“民族”(nation)一词要到1789年的宪法中才首次出现。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105.

    (1) 里约·德·拉·普拉达(Rio de la Plata)的西班牙文原意是“银盘之河”,指南美洲东南岸巴拉尼亚河、巴拉圭河和乌拉圭河三大河出海处 共同形成的广大河口地带,面积达13500平方英里。18世纪西班牙设“里约·德·拉·普拉达总督区”(Viceroyalty of Rio de la Plata),下辖今日阿根 廷、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等地,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首府。所谓“里约·德·拉·普拉达联邦”是由布宜诺斯艾利斯主导,在1816年召集原里 约·德·拉·普拉达总督区内各省在土库曼(Tucuman)议决独立而建立的国家,有国名、国歌、国旗,但旋因各区域利害关系不同而瓦解。 (2) 经济互助委员会(Comecon)为Council for Mutual Economic Assistance之缩写,为苏联在1949年1月为对抗美国援助西欧的马歇尔计划 而组成的,成员以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为主。 (3) 西班牙帝国的西半,即西属美洲。 (4) 即出生于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人。 (5) mestiço,葡萄牙语的“混血”、“混种”之意,相当于西班牙文常用的mestizo一字;castiço,葡萄牙语的“纯种”之意。 (6) 大叛乱(the Mutiny),指发生在1857年到1858年间的印度殖民地军队中的印度籍(尤其是孟加拉人)部队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大规 模起事,又称“印度叛乱”(the Indian Mutiny)或“塞波伊叛乱”(Sepoy Mutiny)。

    第五章 旧语言,新模型

    当美洲成功的民族解放运动的时代终于划下了句号时,欧洲的民族主义年代也随即揭开了序幕。如果 我们思考一下这些在1820年到1920年之间改变旧世界容貌的、比较新的民族主义的性格,我们会发现有两 个明显的特征把他们和美洲的前辈们区别开来。第一,在几乎所有这些民族主义中,“民族的印刷语言”都 具有无比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的重要性,而西班牙语和英语在革命的美洲从来就不是议题。第二,他们全都 得参照远方的——以及在法国大革命的骚动后,不那么远的——先行者所提供的可见的模式而行动。“民 族”因此变成了某种从最初就能够有意识地渴求的事物,而不再是一个慢慢清晰起来的视像。事实上,如同 我们将在下面所看到的,“民族”是一个不可能享有专利权的发明。它变得能够被广泛而多样的,有时候未 曾预期的人所盗用。因此,本章的分析重点将会在印刷语言和盗版(piracy)上。

    愉快地无视于一些欧洲以外的事实,伟大的约翰·歌特弗利德·冯·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 1744—1803)在18世纪末时如此宣称:“因为每一个民族就是民族;它有它的民族文化,例如它的语 言。”(Denn jedes Volk ist Volk;es hat seine National Bildung wie seine Sprache.) [1] 这个绝妙的纯属欧洲 的和语言的私有财产权结合的民族概念在19世纪的欧洲有广泛的影响力,并且,在一个较狭窄的范围内, 对后来关于民族主义性质的理论化也发挥了相当的影响作用。这个梦想的起源是什么?最有可能的是,起 源于从14世纪就已经开始的欧洲世界深刻的时间与空间的缩小,而这一时空上的缩小最初导因于人文主义 者之发掘古典作品,而后来,颇为吊诡地,却是受欧洲人向全球扩张所致。

    奥尔巴哈之言甚善: [2]

    随着人文主义的降临,人们开始感觉到古典历史和传奇,以及圣经之中的事件之所以和现在 分隔开来,不只是由于所经时间之久,也是由于生活条件完全不同。人文主义因其试图复兴古代 的生活与表达形式,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具深度的历史观点:人文主义者从历史的深度之中 观看古代,而且,在此背景之中,观看介于中间的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这使得他们不可能) 重建对于古代文化而言非常自然的自给自足的素朴生活,以及12世纪和13世纪那种对历史的纯真 态度。

    或许可被称为“比较史”(comparative history)的成长最终导致了一个和“古代”(antiquity)清楚并列并 且对它绝不是必然有利的、前所未闻的“现代”(modernity)的出现。这个问题被激烈地带进支配17世纪最 后25年法国知识生活的“古代人与现代人之战”(Battle of Ancients and Moderns)中。 [3] 容我再引述奥尔巴 哈的话:“在路易十四统治之下法国人胆敢认为他们的文化是足以与古代文化相埒的正确典范,而且他们将 这个看法强加于欧洲其他地方。” [4]

    在16世纪中,欧洲“发现”了此前只曾风闻的伟大文明,如中国、日本、东南亚与印度次大陆,或者是 全然陌生者,如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明与秘鲁的印加文明,这暗示了一种无可救赎的人类多元性。这些文 明大多数都是在已知的欧洲、基督教世界、古代,或者事实上,已知的人类历史之外分别发展出来的:它 们的系谱存在于伊甸园之外,而且无法被同化到伊甸园之中。(只有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愿意收容它 们。)这些“发现”产生的影响,可以用当时一些想象中的国家奇特的地理来加以衡量。出版于1516年的莫 尔的《乌托邦》(Utopia )声称,该书是作者在安特卫普所邂逅的一名1497年到1498年间参加过亚美利哥· 维斯普契(Amerigo Vespucci)的南北美洲探险的水手的故事。弗朗西斯·培根的《新亚特兰提斯》(New Atlantis )(1626)之所以为新,最重要的恐怕是它位于太平洋的缘故。斯威夫特描述华丽的慧因岛 (Island of Houyhnhnms)(1726)时还附了一张南大西洋的假地图。(如果我们想想看把柏拉图的共和国 摆到不论真假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面会是多么难以想象,那么这些场景的意义就会更清楚了。)所有这些以 真实的发现为模式的、半开玩笑的乌托邦,都不是被描绘成伊甸园,而是被描绘为当代社会。我们也许可 以主张说他们非得如此不可,因为这些乌托邦是被写来批评当代社会的,而且地理大发现已经使人们无须 再从已消逝的远古中寻找模式了。 [5] 在乌托邦作家之后接踵而起的是启蒙运动的先觉者,如维科、孟德斯 鸠、伏尔泰以及卢梭。他们愈来愈常借用一个“真实的”非欧洲为素材,从事密集的颠覆性写作,以攻击当 时欧洲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事实上,这时已经有可能把欧洲想成只是许多文明之中的一个,而且不一定就 是上帝所挑选的文明,也不必然是最好的文明。 [6]

    而当时机一到,地理的发现与征服也引起了一场欧洲人对语言的观念的革命。从很早开始,葡萄牙、 荷兰和西班牙的海员、传教士、商人和军人们就为了实际的理由——航海、劝导改宗、经商和战争——而 收集非欧洲语言的语汇表以便编成简单的辞典。但是对语言的科学性比较研究要到18世纪后半期才真正开 始。因为英国征服了孟加拉,才会有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对梵文的先驱性研究(1786),而他的研 究则让愈来愈多的欧洲人了解到印度语系文明远较希腊与犹太文明古老。因为拿破仑远征埃及,才有尚·商 博良(Jean Champollion)解开象形文字之谜(1835),而这个成就则使欧洲以外的古文明多元化了。 [7] 对闪族语言研究的进展动摇了认为希伯来文是独一无二的古老语言或者有着神圣起源的想法。再一次,人 们在构想着只能和同质的、空洞的时间概念相容的文明的系谱。“语言变得不再是一个外在权力与使用语言 的人类之间的联系,而是由语言使用者在他们自己之间所创造、成就出来的一个内部领域(internal field)。” [8] 从这些发现中,产生了研究比较文法、语族的分类,以及运用科学推论重建被遗忘了的“原型 语言”的语言学。如同霍布斯鲍姆的正确观察,这是“第一门将演化置于其理论核心的科学” [9] 。

    从此刻开始,古老的神圣语言——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被迫要在平等的本体论立足点上与 一大群驳杂的庶民方言的竞争对手混处一室。这个历史运动使它们先前在市场上被印刷资本主义降级的命 运雪上加霜。如果现在所有的语言都有相同的(内部的,intra-)世俗地位,那么原则上它们都同样值得被 研究与赞美。不过要被谁研究赞赏呢?照逻辑推论,既然现在已经没有语言属于上帝,则自然是它们新的 拥有者,也就是以每个特定语言为母语的说话者——还有读者。

    诚如赛顿-华生对我们大有助益的提示,在欧洲及其紧邻的周边地区,19世纪是方言化的辞典编纂者、 文法学家、语言学家和文学家的黄金时代。 [10] 这些专业知识分子精力充沛的活动是形塑19世纪欧洲民族 主义的关键,而这和1770年到1830年间美洲的情形形成完全的对比。从商店到学校,从办公室到住宅之间 可以(尽管有时候不能)随身携带的单一语言的辞典,是每一个语言印刷品宝藏的庞大的摘要汇编。双语 辞典则使逐渐逼近的语言之间的平等主义终于现身——不管外面的政治现实如何,在捷克语—德语/德语— 捷克语辞典的封面与封底之间,这两种语言有着相同的地位。那些付出多年岁月,孜孜矻矻以竟编纂之功 的梦想家必然曾被吸引到——或者曾受惠于——欧洲伟大的图书馆,尤其是各大学的图书馆。而且,他们 所编纂的辞典的主顾,同样不可避免地大多是大学生和尚未进入大学的学生。霍布斯鲍姆的警语“学校和大 学的进展是衡量民族主义的尺度,正如学校,尤其是大学,是民族主义最有意识的斗士”,也许未必适用于 其他时空,但对于19世纪欧洲而言则当然是正确的。 [11]

    或许我们可以把这场革命想成犹如弹药库着火后,每一次小爆炸又引发另一次爆炸,直到最终的烈焰 划过天际,使黑夜变成了白昼那般的渐次高亢激昂的咆哮。 直到18世纪中期,德国、法国和英国学者非凡的劳作,不仅使几乎全套的希腊文经典及其必需的语言 学和辞书类的附属品能以方便的印刷品形态出现,并且还经由数十部相关书籍的出版,重新创造了一个闪 亮的、充分异教徒式的、古代的希腊文明。在那个世纪的最后25年,对于有一小群大多曾到过奥斯曼帝国 (Ottoman Empire)以外进修或旅行的、使用希腊文的年轻基督徒知识分子而言,这个“过去”逐渐变得可以 接近了。 [12] 受到西欧文明各中心的亲希腊主义(philhellenism)的鼓舞,他们着手进行了将现代希腊 文“去野蛮化”的工作,也就是要使之转化为配得上伯里克利(Pericles)与苏格拉底的语言。 [13] 这群年轻 人当中的一位——阿达曼提欧斯·柯瑞斯(Adamatios Koraes)(他后来成为一个热心的辞典编纂者)——于 1803年在巴黎向一群法国听众所发表的演说中,说了以下这样一段足以表现这种意识的变化的话语: [14]

    这个民族首次审视了自己的无知愚昧的惨状,并且,在亲自衡量和祖先的荣耀之间相隔的距 离之后,不由浑身战慄发抖了。然而,这个痛苦的发现并未将希腊人推入绝望之中:我们是古希 腊人的后裔,他们暗暗地告诉自己,我们必须尝试使自己能再度与这个名字相称,否则我们就不 配拥有这个名字。

    相类似地,在18世纪末期,罗马尼亚文的文法、辞典和历史书籍也出现了,而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最初 在哈布斯堡境内颇为成功,而后扩散到奥斯曼帝国的以罗马字母取代斯拉夫字母的趋势(这就将罗马尼亚 文和它的斯拉夫—东正教邻居清楚地划分开来了)。 [15] 在1789年到1794年之间,以法兰西学院 (Academic Francaise)为模式而设立的俄罗斯学院编纂了一套六卷的俄语辞典,并在1802年再出版一册官 定的俄语文法。这两者都同样代表了方言对于教会斯拉夫语的胜利。虽然时至18世纪,捷克语仍然只是波 希米亚农民所使用的语言(贵族和新兴的中产阶级说德语),但天主教教士约瑟夫·杜布罗夫斯基(Josef Dobrovsky,1753—1829)在1792年出版了他的《波希米亚的语言与古文学史》(Geschichte der böhmischen Sprache und ältern Literatur ),这是第一本关于捷克语言与文学的系统性历史著作。在1835年到1839年之 间,约瑟夫·庸曼(Josef Jungmann)先驱性的五卷版捷克文—德文字典也相继出版了。 [16]

    在论及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时,伊格诺特斯(Ignotus)写道:这个事件的发生“晚近到定得出日期: 1772年,也就是当时还住在维也纳并且担任玛莉亚·泰瑞莎(Maria Theresa)的侍卫,多才多艺的匈牙利作 家乔吉·贝森业(Gyrogy Bessenyei)所写的一些无法卒读的作品出版的那年……贝森业的《大作》(magna opera )证明了匈牙利语言也适于表现最高的文学类型。” [17] “匈牙利文学之父”费伦奇·卡钦茨伊(Ferenc Kazinczy,1759—1831)所出版的范围广阔的作品,以及在1784年布达佩斯大学的前身从乡下小镇特纳伐被 迁移至布达佩斯城,对匈牙利民族主义的诞生给予了进一步的刺激。而在政治上最早将匈牙利民族主义表 现出来的,是说拉丁文的马扎尔贵族在18世纪80年代对奥皇约瑟夫二世(Joseph Ⅱ)决定以德语取代拉丁 文作为帝国行政的主要语言充满敌意的反应。 [18]

    从1800年到1850年这段时期,因得利于本地学者的辛勤开路,有三种不同的文学语言在北部巴尔干地 区形成:斯洛文尼亚语(Slovene)、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Serbia-Croat)和保加利亚语(Bulgarian)。 尽管在19世纪30年代时,“保加利亚人”普遍被认为和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地亚人同属一个民族,而且事实上 他们也曾以同一民族身份参加伊里利亚运动(Illyrian Move-ment) (1) ,但一个分开的保加利亚民族国家还 是在1878年出现了。在18世纪,人们把乌克兰语(小俄罗斯语)当作一种乡下人的语言而轻蔑地容忍着。 然而在1798年,伊凡·科特拉瑞夫斯基(Ivan Kotlarevsky)写出了他的《艾涅德》(Aeneid )——以乌克兰 生活为主题的一首非常受欢迎的讽刺诗。在1804年,卡尔可夫大学(University of Kharkov)创校,并且迅 速地成为乌克兰语文学热潮的中心。1819年,第一本乌克兰语文法出现了——距先前首部官定俄罗斯语文 法的出版只有17年。而在19世纪30年代继之出现的,是塔拉斯·谢夫成科(Taras Shevchenko)的作品。根据 赛顿-华生的观察:“他对形成一个为世人所接受的乌克兰文学语言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而这个语言 的使用则是乌克兰民族意识形成过程的决定性阶段。” [19] 稍后,在1846年,第一个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在 基辅成立——由一位历史学家所创建的!

    18世纪的时候,今天的芬兰所使用的国家语言是瑞典语。在这块土地于1809年和沙皇领地合并之后, 官方语言变成了俄语。然而,在18世纪后期出现的一种原本是经由拉丁文和瑞典文作品表现的,对芬兰语 和芬兰的过去“逐渐觉醒的”(awakening)兴趣,到了19世纪20年代却逐渐转由方言显现出来。 [20] 刚萌发 的芬兰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群,“大多是由以处理文字为专业的人所组成的:作家、教师、教士和律师。民 俗研究以及民间史诗的重新发现与拼凑成篇,和文法书与字典的出版齐头并进,导致出现了种种促成芬兰 文学(即印刷)语言标准化的期刊;如此,为了维护这个标准化芬兰语的生存发展,(民族主义者)遂得 以提出更强烈的政治要求” [21] 。而在和丹麦共用一种书写语言——尽管发音完全不同——的挪威这个个案 当中,民族主义则是随着伊瓦·阿森(Ivar Aasen)的挪威语文法(1848)和字典(1850)的出版而出现的。 阿森的文法和字典不但回应了对一个特定的挪威的印刷语言的需求,同时也进一步刺激了此种需求。

    至于其他地方,到了19世纪后半期,我们发现,在19世纪70年代成功地把当地荷兰方言转化为文学语 言,并且为它取了一个不再有欧洲味的名字的布尔人(Boer)牧师与文学家,成了荷裔南非人 (Afrikaner)民族主义的先驱。许多出身于贝鲁特的美利坚学院(American College,建于1866年)与耶稣 会圣约瑟学院(Jesuit College of St.Joseph,建于1875年)的黎巴嫩马龙教派(Maronite)和埃及喀普特教 派(Copt)基督徒则是复兴古典阿拉伯文与扩散阿拉伯民族主义的主要功臣。 [22] 而从19世纪70年代在伊 斯坦布尔出现的活跃的印刷出版事业之中,也可以探寻到土耳其民族主义的种子。 [23]

    我们也不应忘记,在同一时代另一种形态的印刷品也在进行方言化:在杜尔罗夫斯基之后,继之而起 的是史麦塔纳(Smetana)、德佛札克(Dvořák)和扬纳切克(Janacek);在阿森之后是葛利格 (Grieg);在卡钦茨伊之后有贝拉·巴尔托克(Bela Bartok)……一直持续到20世纪。

    同时,十分明显的是,所有这些字典编纂者、语言学家、文法学家、民俗学家、政治评论家和作曲家 并不是在真空中从事他们的革命活动的。毕竟,他们是印刷出版市场的生产者,而且,通过那个寂静的市 集,他们和消费大众被联系起来了。这些消费者是谁?以最一般性的意义而言,他们是阅读阶级(reading classes)的家庭——不只是“工作的父亲”,也包括了被仆役所围绕的妻子和学龄儿童。如果我们留意到迟至 1840年,即使在英国和法国——欧洲最进步的两个国家——也有几近半数人口是文盲(而在落后的俄罗斯 则几乎有98%是文盲),我们就会明白所谓“阅读阶级”指的是拥有一些权力的人。更具体而言,阅读阶级 的成员,除了贵族和地主士绅、廷臣与教士等旧统治阶级外,还包括了平民出身的下级官吏、专业人士以 及商业和工业资产阶级等新兴的中间阶层。

    尽管不曾发生过任何重大的区域性战争,19世纪中叶的欧洲却见证了国家支出与国家(文职与军事 的)官僚机构规模的快速增长。“在1830年到1850年之间,人均公共支出在西班牙增加了25%,在法国是 40%,俄国44%,比利时50%,奥地利70%,美国75%,而荷兰则增加了90%。” [24] 官僚机构的扩大—— 这也意味着官僚的专门化——为在此之前不得其门而入、为数众多且出身背景远为多样的人开启了仕途之 门。以那个老朽的、充塞着闲差,而且饱受贵族折腾的奥匈帝国国家机器为例:出身中间阶级者在文官部 门的上层职位所占的百分比从1804年的10%,增加到1829年的27%,1859年的35%,再一路上升到1878年 的55%。军事部门里也出现了相同的趋势——尽管一如其特性,在军事部门这一趋势的发展较为迟缓:在 1859年到1918年间,军官团的中间阶级组成比例从10%增长为75%。 [25]

    如果官僚中间阶级的扩大是一个相对较平均的现象,且在欧洲的先进国或落后国中都同样以相近的速 度发生,那么商业与工业的资产阶级的兴起则当然是极不平均的——有些地方迅速而强大,但有些地方却 缓慢而发育不良。但是不管在哪里,这种“兴起”都必须从它和方言印刷资本主义的关系来理解。

    资产阶级兴起之前的统治阶级的内聚力,就某个意义而言是在语言——或者至少是印刷语言——之外 产生的。假如泰国的统治者娶了一个马来人的贵族女性为妾,或者假如英格兰王和一位西班牙公主结婚 ——他们可曾认真地相互交谈?连带关系(solidarities)是亲族关系、恩侍关系(clientship)以及个人效忠 的产物。如果暂时不考虑马基雅维利式的盘算的话,“法国的”贵族可能会基于亲戚关系和友谊——不是共 同的语言或文化——而协助“英国的”国王对抗“法国的”君主。传统贵族相对较少的人数,他们固定的政治基 础,以及隐含在性交与继承之中的政治关系的个人化,意味着他们作为阶级的内聚力既是想象的,也是具 体的。一个不识字的贵族仍旧可以令自己的行为举止像个贵族。然而资产阶级行吗?用比喻来说,这个阶 级只有在这么多相同的复制品的存在中才形成为一个阶级的。一个里尔(Lille)的工厂场主和里昂 (Lyon)的工厂场主只有经由“反射般的间接方式”才会发生关联。他们没有必然的理由会知道彼此的存 在;他们通常并不嫁娶彼此的儿女或继承彼此的财产。然而,通过印刷语言,他们确实逐渐能在心中大体 想象出数以千计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因为不识字的资产阶级是难以想象的。由此,从世界史的角度观 之,资产阶级是最先在一个本质为想象的基础上建立内部连带的阶级。然而,在拉丁文已被方言击败约2个 世纪之久的19世纪的欧洲,这些建立了内部连带的集团向外延伸的范围受到个别方言通行地域的边界所限 制。换个方式说,一个人和谁上床都可以,但他只读得懂某一群人的话语。

    贵族、地主士绅、专业人士、官员还有在市场上活动的人们(men of the market)——这些就是语言学 革命的潜在的消费者。不过,这种组合的顾客群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完整地出现过,而实际的顾客组合形 态则因地区的不同而有相当的差异。若想明白何以至此,我们必须回到先前所提出的欧洲与美洲的基本对 照之上。在南北美洲,各个帝国的领地范围与其方言所通行的地域几乎完美地重合。但在欧洲,这样的重 合很少见,而欧洲内部的帝国王朝基本上都是多方言的(polyvernacular)。换言之,权力与印刷语言在地 图上各自管辖着不同的领土。

    成为19世纪特色的识字率、商业、工业、传播和国家机器的普遍成长,在每个王朝内部都创造了寻求 方言统一的强大的新驱动力。拉丁文在奥匈帝国固守其国家语言地位到19世纪40年代初期,然而其后它就 几乎立即消失了。尽管身为国家语言,它在19世纪却无法成为商业语言、科学语言、印刷语言或者文学语 言——而在一个这些语言持续地相互渗透的世界之中尤其如此。

    同时,在一个(至少在起初)大致上未经事先计划的过程中,以方言为基础的国家语言取得了愈来愈 高的权力和地位。因而,英语将盖尔语(Gaelic)挤出了爱尔兰,法语迫使不列塔尼语(Breton)退处一 隅,而卡斯提语(Castilian)则令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沦为边陲语言。再像英国和法国这样,由于某些 相当外在的因素,到了19世纪中叶时,国家语言和民众的语言恰好有相对较高的重合性, [26] 前面所提到 的语言的相互渗透并未产生戏剧性的政治效果。(这些是和美洲情形最接近的个案。)在许多其他地区 ——其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奥匈帝国——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具有爆炸性的后果了。在它那巨大的、摇摇欲 坠的、多语的、但识字人口又日益增加的领地中,任何一个方言想要取代拉丁文,在19世纪中叶时,都必 须会对已经在使用那个印刷语言的臣民极端有利,而因此也就会在不使用那个语言的臣民眼中显得具有威 胁性。我之所以强调“任何”这个字眼是因为,正如我们在以下所要仔细探讨的,尽管有人可能会以为哈布 斯堡宫廷在19世纪提升了德语的地位——既然是德语——必定和德国民族主义有关,然而事实上这和德国 民族主义却毫不相干。(在这些情况下,我们会预期在每个王朝中官式方言的母语读者群的自觉的民族主 义将是最后一个出现的。而历史记录证实了这样的预期。)

    就我们辞典编纂者的主顾而言,在不同的政治情况下找到不同群体的消费者因此是不足为奇的。例 如,在马札尔资产阶级几乎完全不存在,但在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宣称自己拥有某种贵族身份的匈牙 利,挺身捍卫印刷匈牙利语堡垒免受德语浪潮侵袭的,是部分的下层贵族与变穷了的地主士绅阶层。 [27] 波兰语读者的情形也有很多相似之处。然而,比较典型的是一个由下层士绅、学者、专业人士和商人所组 成的联盟;在这个联盟中,第一种人通常担任具有“地位”的领导者,第二种和第三种人负责创造神话、诗 歌、报纸和意识形态,而最后一种人则提供金钱与各种行销设施。敦厚的柯瑞斯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以知识 分子和企业家为主角的,希腊民族主义的早期主顾的美好画像: [28]

    在那些比较不穷,有一些有钱的居民和几间学校,因此也就有一些至少读得懂古代作家的人 的城镇里,革命开始得比较早,并且能有比较迅速而令人欣慰的进展。在某些这样的城镇里,学 校的规模已经在扩大,而且也正在引进外国语言的学习和那些在欧洲(原文如此)学校里教的学 科。有钱人赞助印行从意大利文、法文、德文和英文翻译过来的书籍;他们资助有志青年到欧洲 留学;他们提供了更好的教育给他们的儿童,包括女孩在内……

    位于匈牙利文和希腊文之间的不同光谱地带上的各色组合类型的阅读联盟(reading coalition),同样在 中东欧各处发展,并且随着世纪的推移也在近东地区出现。 [29] 在这些新的以方言想象出来的共同体中, 城市和乡村地区的群众参与到什么程度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异。这有很大部分取决于这些群众和民族主义的 传道者之间的关系。也许,我们可以说拥有一个出身农民阶级,和农民很亲近,并且为他们扮演了重要的 中介者角色的天主教教士阶层的爱尔兰,是处在一个极端位置的例子。而霍布斯鲍姆这语带反讽的评论, 则暗示了位于另一个极端的个案:“尽管波兰革命家宣称要废除农奴制,加利西亚(Galicia)农民在1846年 还反对这些革命家;他们宁愿屠杀这些绅士,并且信任皇帝派来的官吏。” [30] 不过事实上,不管在哪里, 一旦识字率上升,随着民众在他们原本一直谦逊地使用,而如今却被印刷术提升了地位的语言中发现新的 荣耀之后,要唤起群众的支持就更容易了。

    所以,到某个程度,奈伦那个引人注意的公式——“民族主义的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邀请群众进入 历史之中;而且这张邀请卡得要用他们看得懂的语言来写才行” [31] ——是正确的。但是,除非我们最后再 看一下盗版的问题,我们很难了解究竟为什么这个邀请到头来会似乎变得那么有吸引力,以及为什么那么 不同的各个联盟都能发出这张邀请卡。(奈伦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绝对不是唯一邀宴的主人。)

    霍布斯鲍姆观察到:“法国大革命既不是由一个现代意义的政党或运动,也不是由想要实践一个有系统 的纲领的人所创造或领导的。直到拿破仑这个后革命时期的人物出现以前,它根本没有产生过我们在20世 纪的革命中所常见的那种‘领袖’。” [32] 然而一旦它发生了,它就进入了印刷品那具有累积性的记忆中。那 被它的创造者与受害者所经历的、席卷一切的魅惑的事件,连锁变成一个有它自己名字的“东西”:法国大 革命。如同一块庞大而无形状的巨石被无数水滴磨蚀成圆形的大岩块一般,法国大革命的经历被数以百万 计印刷出来的字塑造成一个印在纸页上的“概念”(concept),而且,当时机一到,再变成了一个模式。为 什么“它”爆发,“它”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它”会成功或失败——这些都变成了朋友和敌人之间无休止的争 论的主题:然而,此后就再没有人对所谓“它的实存性”(it-ness)有过什么怀疑。 [33]

    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南北美洲的独立运动一旦成为印刷出版的主题,就变成了“概念”、“模式”,还有名 副其实的“蓝图”了。在“现实”当中,玻利瓦尔对黑奴叛变的恐惧,与圣马丁以秘鲁人之名号召他的原住民这 两件事之间是颇为扞格不入的。然而印刷出来的字句几乎立即就冲刷掉了前者的痕迹,以致人们纵使记起 了这件事,也觉得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反常现象罢了。在美洲的波涛之中,民族国家、共和制度、共同公 民权、人民主权、国旗和国歌等这些想象的现实(imagined realities)一一涌现,而与其相对立的概念如王 朝制帝国、君主制度、专制主义、臣民身份、世袭贵族、奴隶制和犹太人贫民区(ghetto)等则尽皆遭到清 算。[关于这点,最令人吃惊的莫过于对存在于“典型的”(modal)19世纪的美国的规模庞大的奴隶制,以 及为“典型的”南美洲共和国所共有的语言这两个事实的“省略”(elision)了。]更有甚者,这些独立国家的 复数性无疑更确认了这个蓝图的有效性与普遍可适用性。

    事实上,如非更早一些,则至少到19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时,一个可供盗版的“该”(the)独立民族国 家的“模式”已经出现了。 [34] (最早这么做的团体,就是本章所专注讨论的那些被边缘化的、以方言为基 础的受教育者的联盟。)然而正因为在那时它已经是一个已知的模式,遂对于后来者设下了某些不容过度 明显逾越的“标准”。即使是落后反动的匈牙利和波兰士绅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对着他们受压迫的同胞演一 出《请君入室》(尽管只是餐室)。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说这是圣马丁的秘鲁化的逻辑在发生作用。 如果说“匈牙利人”配拥有一个民族国家,这句话指的是所有的匈牙利人; [35] 它的意思是,主权最终必须 是存在于说匈牙利语的人与匈牙利文读者的整体中的国家;而且,在适当时机,农奴制将被废止,群众教 育会被提倡,选举权会扩张……这说明了何以早期欧洲民族主义就算是由最落后的社会集团来负责领导煽 动群众的,他们的“民粹主义”的性格也较美洲来得深刻:农奴制一定得废,合法的奴隶制是无法想象的 ——正因为那个概念的模式已经稳稳地生根了。

    注释:

    [1]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42. [2] Erich Auerbach,Mimesis ,p.282. [3] 这场战役由59岁的查尔斯·佩罗(Charles Perraault)在1689年出版的Sièclede Louis le Grand 一书开其端绪。他在这本书中主张艺术与科 学是在他所处的时代与地点方才完全盛开绽放。 [4] Erich Auerbach,Mimesis ,p.343.要注意奥尔巴哈说的是“文化”而非“语言”。在试图将“民族性”(nation-ness)归给“他们自己 的”(their own)这个修饰语之时,我们也应谨慎从事。 [5] 与此相似的是,在英国戏剧中有一个关于两个蒙古人的描写的很好对比。马罗的《坦布连大帝》[Marlowe,Tamburlaine the Great (1587—1588)]叙述死于1407年的一个著名的皇帝。德来登的《奥兰赛柏》[Dryden,Auranzeb (1676)]则描述了一个同时代在位的皇帝 (1658—1707)。 [6] 所以,当欧洲帝国主义在全球各地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时,其他的文明却发现自己遍体鳞伤地面对着消灭了他们神圣的系谱的多元主 义。中国(The Middle Kingdom)之沦为边陲的远东(Far East)就表现了这个过程。 [7]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337. [8] Edward Said,Orientalism ,p.136. [9]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337. [10] “正因为在我们的时代里,语言的历史通常都被僵硬地和传统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史区分开来,我才有点觉得应该把它们放在一起处 理,即使因此我们要承担较不专业的后果。”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11.事实上,赛顿-华生这本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之一,恰 好就是他对语言历史的注意——尽管我们可以不同意他的处理方式。 [11] Hobsbawm,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6.学术机构对美洲的民族主义是无关紧要的。霍布斯鲍姆自己注意到,虽然法国大革命时 巴黎有6000名学生,但他们几乎未在大革命中扮演任何角色(p.167)。他也很有用地提醒了我们,虽然教育在19世纪前半期扩散很快,但在 学的青少年数目以现代标准来衡量仍然是微不足道的:1842年的法国只有19000名高中学生;1850年在俄国6800万的总人口中有2万名高中学 生;在1848年时,全欧洲的大学生总数可能是48000名。但是就在那年的革命中,这个虽小却具有战略重要性的集团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pp.166—167)。 [12] 第一份希腊文报纸在1784年出现于维也纳。策动1821年反奥斯曼起义的秘密会社“友爱兄弟会”则在1814年成立于“伟大的新俄罗斯谷 类港口敖德萨”。 [13] 参见Elie Kedourie,ed.,introduction to Nationalism in Asia and Africa ,introduction,p.40。 [14] Ibid.,pp.43—44.柯瑞斯的《希腊文明的现况》的全文收录于此书第157页至第182页。文中包含了一段现代的让人惊愕的、关于 希腊民族主义社会学基础的分析。 [15] 作者不欲僭称对中东欧地区拥有任何专门知识。此处及以下的分析大多参考赛顿-华生的著作。关于罗马尼亚文,参见其Nations and States ,p.177。 [16] Ibid.,pp.150—153. [17] Paul Ignotus,Hungary ,p.44.“他确实证明了这点,不过和他所创造的这些范例作品的美学价值比起来,他的论争攻势是比较有说 服力的。”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出现在标题为“发明匈牙利民族”(The Inventing of the Hungarian Nation)的小节中,而这个小节是以这个含义 丰富的句子开始的:“当某些人决定了一个民族应该诞生之时这个民族就诞生了。” [18]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158—161.这个反应猛烈到足以说服他的继承人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Ⅱ,在位1790— 1792)恢复拉丁文的地位。亦请参见以下第六章。颇富启发性的是,政治上卡钦茨伊和约瑟夫二世在这个议题上站在同一立场(Paul Ignotus, Hungary, p.48)。 [19]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187.毋庸赘言,沙皇政权迅速地处置了这些人。谢夫成科在西伯利亚被整垮。然而,哈布斯 堡王室则为了制衡波兰人而给了加利西亚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一些鼓励。 [20] Kemiläinen,Nationalism ,pp.208—215. [21]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72. [22] Ibid.,pp.232,261. [23] Kohn,The Age of Nationalism ,pp.105—107.这意味着拒绝“奥斯曼语”(Ottoman)——一种由土耳其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的元 素组合而成的王朝使用的官话。非常典型的是,第一份这种报纸的创办人伊布拉辛·希那西(Ibrahim Sinasi)在巴黎留学五年后刚刚返国。他所 引导的方向,随即有他人追随前进。到1876年,在君士坦丁堡已经有七家土耳其语的日报。 [24]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229. [25] Peter J.Katzenstein,Disjoined Partners,Austria and Germany since 1815,pp.74,112. [26] 一如前述,这两个地区的国家语言的方言化很早就开始了。在联合王国(UK)的个案里,18世纪初对盖尔地方(Gaeltacht)的军事 征服,以及19世纪40年代的大饥荒(the Famine)是推进这一趋势的强有力因素。 [27]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5.关于这个主题,伊格诺特斯的著作中有出色而详尽的讨论,请参见Ignotus,Hungary , pp.44—56。另外亦请参见Jászi,The Dissolution ,pp.224—225。 [28] Kedourie,Nationalism in Asia and Africa ,p.170.这段引文中提到的每件事都足以成为民族主义运动的范例。如果柯瑞斯指望的 是“欧洲”的话,他需要回过头看;他面对的是君士坦丁堡。此时奥斯曼语尚未变成外国话。而不事劳动的、未来的妻子们正在进入出版品市场 中。 [29] 例证请参见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72(Finland),145(Bulgaria),153(Bohemia),432(Slovakia); Kohn,The Age of Nationalism ,pp.83(Egypt),103(Persia)。 [30]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169. [31]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340. [32] Hobsbawn,The Age of Revolution ,p.80. [33] 试与下文作一比较:“工业革命这个名称本身就反映了它对欧洲相对迟缓的影响。这东西在那个字眼出现之前就已存在于英国了。要 到19世纪20年代英国和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他们本身也是前所未闻的集团——发明了这个名词,而且可能是在和法国的政治革命类比之后发 明的吧。”Ibid.,p.45. [34] 如果说这个模式是法国的和美国的成分的复杂混合,也许会是比较准确的说法。然而直到1870年为止,在法国的“可做经验观察的现 实”却是复辟王朝和拿破仑侄孙次等的王朝制代用品。 [35] 这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事情。匈牙利王国的臣民当中有半数不是马札尔人。只有三分之一的农奴说马札尔语。在19世纪初期,上层的 马札尔贵族说的是法语或德语;中间和下层的贵族“用掺杂着不只是马札尔语,也包括了斯洛伐克语、塞尔维亚语和罗马尼亚语表达方式以及 德国方言的一种不合文法的拉丁文交谈……”参见Ignotus,Hungary ,pp.45—46,81。

    (1) 伊里利亚(Illyria)位于亚得里亚海东岸区域,即今日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伊里利亚在古代曾是一个领土延伸到多瑙河畔的国 家,后为罗马人所灭。1809年到1814年之间,伊里利亚地区在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统治下发展出一种斯拉夫民族认同,这种斯拉夫民族意识到 了19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奥匈帝国统治下发展成一个文学和政治上的伊里利亚运动,即泛斯拉夫民族主义运动(pan-Slavic nationalism)。

    第六章 官方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

    在19世纪中,特别是在它的后半期,语言学—辞典编纂学的革命和欧洲内部的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 ——它们本身不仅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也是王朝国家所罹患的象皮病(elephantiasis)的产物——为很多君 主制造了日益增加的文化上,因而也是政治上的困难。因为,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大多数这些王朝最基 本的正当性本质上和民族性(nationalness)毫不相干。罗曼诺夫王朝统治了鞑靼人(Tartars)和列特人 (Letts)、日耳曼人和亚美尼亚人、俄罗斯人和芬兰人。哈布斯堡王朝高踞统治宝座俯视着马札尔人和克 罗地亚人、斯洛伐克人和意大利人、乌克兰人和奥地利日耳曼人。汉诺威王室(Hanoverians)统辖着孟加 拉人和魁北克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英格兰人和威尔士人。 [1] 更有甚者,在欧洲大陆,同一个王室的 家族成员经常统治着不同的、有时还相互敌对的国家。统治法国和西班牙的波旁王室,统治普鲁士和罗马 尼亚的霍亨索伦王室(Hohenzollerns),还有统治巴伐利亚和希腊的维特兹巴克斯(Wittelsbachs)王室 ——他们到底该算哪一个民族?

    我们也看到了,基本上出于行政的理由,这些王朝以或快或慢的速度确定了某种方言作为国家语言 ——只不过,这种语言的“选择”本质上是不自觉的继承或者出于方便的结果。

    然而,欧洲的辞典编纂学的革命创造了,并且逐渐扩散了这样的信念:语言(至少在欧洲)可以说是 相当特定的集团——每天讲这种话,读这种语言的人——的个人财产,而且,这些被想象为共同体的集团 有权在相互友爱的对等集团之间占有一个自主的位置。那些语言学的煽动家因此迫使君主们面对一个日益 尖锐的两难局面。这个两难在奥匈帝国的个案里表现得最清楚。当开明的专制君主约瑟夫二世在18世纪80 年代初期决定将国家语言从拉丁文换成德文时,“他并不是和,比方说,马札尔语作战,而是和拉丁文作 战……他认为,在中世纪的贵族的拉丁文行政体系基础上,根本无法有效展开有利于民众的工作。对他而 言,必须有一个能够连接其帝国每一部分的统一性语言,这个主张似乎是不容置疑的。在此必要性之下, 除了德语外,他别无选择——不仅因为德语是唯一拥有宏大的文化与文学供其支配运用的语言,也因为在 他治下的每一省份都有为数众多的德语少数族群” [2] 。确实,“哈布斯堡王朝不是一个有意识而且重要的推 行德语化的强权……有些哈布斯堡王室的成员甚至不说德语。甚至那些偶尔推动德语化政策的哈布斯堡皇 帝也不是从民族主义观点来进行这些努力的;决定他们所采取的措施的,是想要统一其帝国并建立帝国内 部普遍性(universalism)的意图。” [3] 他们的基本目标是哈布斯堡家的权力(Hausmacht)。然而,到了19 世纪中叶之后,德语逐渐得到了一个双重地位:“普遍的—帝国的”以及“特殊的—民族的”。当王朝越是刻意 推动德语作为帝国的首要语言,它就越显得是在偏袒说德语的臣民,也就越发引起其他臣民的反感。不 过,当王朝不再如此大力推动,而且确实也对其他语言,特别是匈牙利语,做了让步时,不仅统一的进程 倒退,连说德语的臣民也感觉受到侮辱了。因此它面临了既因作为德语的斗士,也因作为德语的叛徒而同 时遭致怨恨的危险处境。(几乎相同的是,奥斯曼王室后来既被土耳其语的使用者视为变节,也被非土耳 其语的臣民当作土耳其化的推动者。)

    因为到了19世纪中叶时所有的君主都在使用某种方言作为国家语言, [4] 也因为民族的理念在全欧各地 迅速上升的威望,我们可以察觉到在欧洲—地中海区域的君主制国家有向着一个正在对他们招手的民族认 同悄悄接近的趋势。罗曼诺夫王室发现他们是大俄罗斯人(Great Russians),汉诺威王室发现他们是英格 兰人,霍亨索伦王室发现他们是德国人——而经过比他们困难得多的过程,他们的表亲们也变成了罗马尼 亚人、希腊人,等等。一方面,这些新的认同撑住了在资本主义、怀疑主义和科学的年代里,越来越难以 在推定的神圣性与纯粹的古老这两个基础上安稳立足的政权的正当性。另一方面,它们也造成了新的危 险。当德皇威廉二世派给自己“头号的德国人”角色时,他暗暗承认了他是很多和他同类的人当中的一个, 他具有代表的功能,以及因此在原则上他有可能变成他德国同胞的叛徒。(这在王朝的全盛时期是无法想 象的。要背叛谁,或者背叛什么事情?)在1918年那场袭击德国的灾难之后,他这未明言的话语果真一语 成谶。以德意志民族之名,文人政客(公开地)与参谋本部(以其一贯的勇气,秘密地)令他卷起铺盖离 开祖国到一个不知名的荷兰乡下度日。同样地,不把自己称为国王(Shah),却称为“伊朗国王”(Shan of Iran)的巴列维(Mohammad Reza Pahlavi),也终究被烙上了叛徒之名。在他行将被流放出国之际所发生 的小小的喜剧,显示了他自己也接受了,用比喻来说,民族法庭的管辖权——但不是判决。在登上飞机的 扶梯前,他为摄影师们做了亲吻土地的动作,并且宣布他将随身带着一些神圣的伊朗泥土。这一幕是从一 部有关加里波第(Garibaldi)——而不是太阳王(Sun King)——的电影里面剽窃出来的。 [5]

    欧洲诸王朝的“归化”(naturalizations)——在某些个案中需要用上一点有趣的特技操演——最终导致了 以沙皇的俄罗斯化政策(Russification)为其最著名的例子,而被赛顿-华生辛辣地称为“官方民族主 义”(official nationalism) [6] 的出现。对这些“官方民族主义”最好的诠释是,将之理解为一种同时结合归化 与保存王朝的权力,特别是它们对从中世纪开始累积起来的广大的多语领土的统治权的手段,或者,换个 表达方式来说,是一种把民族那既短又紧的皮肤撑大到足以覆盖帝国庞大的身躯的手段。将沙皇治下的异 质性臣民“俄罗斯化”因而代表了两种相对立的政治秩序——一种古老,而另一种很新——猛烈的、有意识 的融合。[尽管这与,比方说,美洲和菲律宾的西班牙化有若干相似之处,但这两者间还存在一个重要的 差异。19世纪末期沙皇政权的文化征服者(cultural conquistadors)行动的出发点是一种自觉的马基雅维利 主义,而他们16世纪的祖先们的所作所为,却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日常的实用主义。况且对他们而言这 也不算是什么“西班牙化”——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将异教徒和野蛮人改宗罢了。]

    若想定位“官方民族主义”——即民族与王朝制帝国的刻意融合——最重要的是要记得它是在1820年以 来蔓延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之后,并且是由于对这些群众性民族运动的反动(reaction),而发展出来 的。如果说这些民族运动原是以美洲和法国历史为其模式的,那么现在就换它们自己变成模式了。 [7] 只不 过,要让改装成民族的帝国看起来有吸引力就得要用上某些富有创意的戏法了。

    也许考察一下几个类似的,却形成对比的例子会帮助我们对这一整个反动的(reactionary)、第二次的 (secondary)模仿过程有一个透彻理解。

    赛顿华生在他的书中出色地呈现了罗曼诺夫专制政权起先对于“走上街头”是感到多么不安。 [8] 正如前 述,18世纪时圣彼得堡的宫廷语言是法语,但地方贵族却大多使用德语。在拿破仑入侵之后,乌伐洛夫伯 爵(Count Sergei Uvarov)在1832年的一份官方报告中提议帝国应立足于专制政治(Autocracy)、东正教 (Orthodoxy)与民族(Nationality,natsionalnost )这三个原则。如果前两者是旧的原则,那么第三个原则 就很新了——而且还有点不成熟,因为在那个时代整个“民族”有一半是农奴,而有超过半数的人使用俄语 以外的母语。乌伐洛夫的报告为他赢得了教育部长的职位,但也就仅止于此。在此后半个世纪中沙皇政权 始终不为乌伐洛夫这类主张所动。一直要到亚历山大三世(Alexander Ⅲ)在位期间(1881—1894)俄罗斯 化才成为王朝的正式政策——远在乌克兰、芬兰、列特和其他的民族主义在帝国境内出现之后。讽刺的 是,最初的俄化措施针对的正是那些向来最效忠沙皇(Kaisertreu)的“民族”,像居住在波罗的海附近的日 耳曼人。1887年在波罗的海各省中,俄语被强制规定为所有国立学校最低的初级课程以上的教学语言。这 个措施后来也被扩大到私立学校。1893年,多尔帕(Dorpat)大学——帝国领土内最杰出的大学之一——因 在课堂上使用德语而被关闭。(要记得直到此时为止德语都还是一个地方性的官方语言,不是群众性民族 主义之声。)还有其他种种诸如此类的政策,不一而足。赛顿华生甚至大胆断言说:1905年的革命“既是工 人、农民和激进知识分子反抗专制的革命,也是非俄罗斯人反抗俄罗斯化的革命。这两个反叛当然是相关 的:社会革命事实上在以波兰工人、拉脱维亚和格鲁吉亚的农民为主力的非俄罗斯地区最激烈” [9] 。

    同时,如果认为既然俄罗斯化是王朝的政策,那么它就没有达成它的一个主要目的——将一个逐渐成长中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导向对沙皇的支持——那就犯了大错了。而且,这并非是仅凭情感而达成的。 帝国的庞大官僚机构和扩张中的市场终究为俄罗斯官员和企业家提供了巨大的机会。

    与亚历山大三世,也就是推动俄罗斯化的全俄罗斯领地的沙皇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与他同时代的维多 利亚·冯·萨克赛寇堡哥达(Victoria von Saxe-Coburg-Gotha)——英格兰女王暨(及至晚年)印度女王。事 实上,她的头衔比她本人要更有趣,因为这个头衔象征性地表现出民族和帝国被焊接在一起后的那块厚度 增加了的金属。 [10] 她的在位期也标志了和圣彼得堡正在推动的俄罗斯化政策之间有着强烈的亲和关系 (affinites)的、伦敦式的“官方民族主义”的发轫。由纵轴来作比较(longtitudinal comparison)(时间轴的 比较)不失为体会此种亲和性的好办法。

    在《不列颠的崩解》一书中,汤姆·奈伦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18世纪末的苏格兰,尽管存在着 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与一个非常杰出的知识分子阶层,却还是没有出现苏格兰民族主义运动? [11] 霍布斯 鲍姆早已用以下的评论断然驳斥了奈伦发人深省的讨论:“预期(苏格兰人)在这个时候会要求一个独立国 家根本就是一个时代错误的想法。” [12] 然而如果我们记得共同签署了美国独立宣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比 大卫·休谟(David Hume)要早五年出生,我们也许就会倾向于认为霍布斯鲍姆这个判断本身才是有点时代 错误。 [13] 依我之见,困难之处——以及他们的解答——另有所在。

    在另一方面,和所有善良的民族主义者一样,奈伦有一种将他的“苏格兰”看成是毫无疑问的、原始的 (primordial)既有存在物的倾向。布洛克提醒我们这个“实体”(entity)有着多变的家谱。就他的观察,丹 麦人的蹂躏和征服者威廉永远地摧毁了由阿尔昆(Alcuin)和贝德(Bede)等杰出人物所象征的、北方的、 盎格鲁—撒克逊诺森布理亚(Anglo-Saxon Northumbria)的文化霸权: [14]

    一部分北方地区被永远地和英格兰隔开了。由于维京人移民屯驻约克夏,使得诺森布理亚的 爱丁堡城周边的低地被从盎格鲁—撒克逊语人口区切割开来,落入山区的凯尔特族(Celtic)首领 的控制之中。因此双语的苏格兰王国间接而言是被斯堪的纳维亚人入侵所创造出来的。

    至于赛顿华生则写道: [15]

    苏格兰语发展自撒克逊语和法语的交融,尽管后者的成分较少,并且源于凯尔特和斯堪的纳 维亚语言者要更甚于源自南方者。这个语言不只在苏格兰东部被使用,同时也通行于英格兰北 部。苏格兰语(Scots),或者“北方英语”(northern English),被苏格兰宫廷和(可能会说,但也 可能不会说盖尔语的)社会精英,以及整个低地区民众所使用。它是诗人罗勃·亨利森(Robert Henryson)与威廉·邓巴(William Dunbar)的语言。如果不是英格兰王室和苏格兰王室在1603年的 统一使南方英语扩张到苏格兰的宫廷、行政与上层阶级中,并从而取得优势地位的话,苏格兰语 本来有可能会在现代发展成一种独特的文学语言。

    此处的关键是,17世纪初期时,在日后将会被想象为苏格兰之地的大部分区域是说英语的,而且只要 是有最起码识字程度者即可直接阅读到印刷的英文。然后在18世纪初时,说英语的低地区和伦敦合作,大 体上将所有说盖尔语的地区(Gaeltacht)完全消灭净尽。这两次“北进”都并未推动自觉的英语化政策——在 这两个个案之中英语化基本上是一个副产品。这两个个案合在一起,它们在民族主义的时代“之前”,就有 效地排除了任何欧洲式的特定方言为基础的民族主义运动的可能性。那为什么不能来一个美国式的呢?当 奈伦谈及18世纪以降的南向的“知识分子大迁徙”时,他已经顺便提出部分的答案了。 [16] 然而原因不仅是 知识分子的迁徙。苏格兰的政客来到南方参与立法,而苏格兰商人可以公开进出伦敦的市场。事实上,和 北美13个殖民地恰成完全对比的是,在所有这些通往中心的朝圣者之路上都没有任何障碍。(试与18世纪 时在说拉丁语和德语的匈牙利人面前那条通往维也纳的阳关大道作一比较。)英语还未变成“英格兰的”语 言。

    我们可以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提出相同的论点。诚然,在17世纪时伦敦恢复了在百年战争的灾难性结 局后就中止了的对海外殖民地的获取。然而这些征服的“精神”基本上仍属于一个前民族(prenational)的时 代。“印度”要迟至维多利亚登基20年之后才变成“英属”(British)的事实,最令人震惊地确证了这点。换言 之,直到1857年大叛变爆发以前,统治“印度”的还是一个商事企业——不是一个国家,当然更不是一个民 族国家。

    然而改变即将到来。当东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的宪章在1813年被送交更新时,国会指令每 年分配10万卢比用以振兴本地人的教育——同时包括“东方式”和“西方式”的教育。1823年,公共教育委员会 (Committee of Public Instruction)在孟加拉设立;1843年,托马斯·马宾顿·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成为这个委员会的主席。他宣称“一书架的好欧洲藏书可以抵得上全部的印度和阿拉伯文学的价 值” [17] ,并且在次年提出了他那恶名昭彰的《教育备忘录》(Minute on Education)。比乌伐洛夫更幸运 的是,他的建议立即被采纳实施。一个彻底的英国式教育体系将被引进,而这会创造出——以麦考利自己 那令人难以启齿的话来说——“一个种类的人,他们的血统和肤色是印度的,但他们的品位、意见、道德与 思维能力却是英国式的” [18] 。在1836年,他写道: [19]

    没有一个接受了英国教育的印度教徒还会继续诚心诚意地信仰他的宗教。我坚信(他们向来 总是如此坚信)一旦我们的教育计划能被遵循,30年后孟加拉的受敬重的阶级中将无一游惰之 徒。

    确实,这里有着某种让我们想起半世纪之前在波哥大的费敏的天真的乐观主义。然而重要的是,我们 看到了一个有意识地规划和推动的长期(30年!)政策,这个政策意不在于将“游惰之徒”转化为基督徒, 而在于将他们变成虽然有着无法救赎的肤色与血统,但却在文化上同化于英国的人。它意图推动一种精神 的混种(mental miscegenation),而与费敏的生理的混种相较,这个政策显示了,帝国主义和维多利亚时代 的许多其他事物一样,在优美的品位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有信心地说,从此时开 始,麦考利主义(Macaulayism)就在扩张中的帝国全域以快慢不同的步伐被普遍奉行。 [20]

    和俄罗斯化政策一样,英国化政策当然也提供了美好的机会给大批中产阶级的母国人(苏格兰人自然 也不在话下!)——官吏,校长,商人,还有农场主,使他们迅速地散落到那广袤的,阳光永远辉耀的领 土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分别由圣彼得堡和伦敦所统治的这两个帝国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差别。沙皇所辖之 地始终是“连续的”大陆领地,局限在欧亚大陆的温带和北极区域。打个比方说,我们能够从它的一端走到 另一端。和东欧斯拉夫人的语言类似,以及——说得愉快一点——和很多非斯拉夫族群间的历史、政治、 宗教和经济的关系意味着,相对来说,通往圣彼得堡之路并未完全被阻绝。 [21] 在另一方面,大英帝国却 像是通通装在一个摸彩袋里,以热带地方为主但却散布在各大洲的领地。只有很少数的被征服人民和母国 之间有着长期的宗教、语言、文化,或者甚至政治和经济的关系。若在维多利亚女王在位第六十年时将这 些领地并排在一起来看,它们就像是英国和美国富豪随意收藏的那些被仓促组合起来的,但终究会被庄严 地送进帝国的国立博物馆的18世纪以前欧洲大师的名画。

    毕平·昌达拉·帕尔(Bipin Chandra Pal)苦涩的回忆为英国化政策造成的后果提供了很好的例证。他在 1932年,也就是麦考利的“备忘录”提出的一个世纪之后,还如此愤怒地写道: [22]

    “印度籍的地方长官”不只和殖民行政体系内的英国官员以相同条件通过了非常严格的考试, 也在英格兰度过了他们青年时代人格形成期的黄金岁月。一回到祖国,他们事实上过着和他们的 兄弟行政官们完全相同的生活方式,并且几乎如宗教般地奉行后者的社会习俗和伦理标准。在那 个年代出生在印度的(原文如此——试与我们的西班牙裔美洲海外移民作一比较)行政官几乎完 全切断和他的母体社会的关系,并且在他的英国同僚们所挚爱的氛围中生活、运动与存在。在心 灵和举止上他毫不逊于任何在英国的英国人。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因为如此他使自己疏离了自 己同胞的社会,而且在他们当中成为社会和道德上的贱民……他就像居住在这个国家的欧洲人一 样,是他自己家乡土地上的异乡人。

    到此为止一切都有如麦考利的构想。然而,比这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在自己家乡土地上的异乡人仍然 注定了——其宿命性不下于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要非理性地、永远地从属于来自英国的马图兰哥 (maturrango) (1) 。这并不只是说,一个像帕尔这样的人,不管有多么英国化还是永远被排除在印度殖民 政府的最高层职位之外。他也被禁止向殖民政府领地范围之外移动——比方说,向黄金海岸(Gold Coast) 或香港的水平移动,以及向母国的垂直移动。他或许“完全和同胞的社会疏离”了,但他也被处以必须终生 与他们为伍之刑。(当然,“他们”究竟包括了什么人必须视英国在印度次大陆的征服范围而定。 [23] )

    稍后我们会探讨,官方民族主义所造成的后果对20世纪亚洲和非洲的民族主义的兴起有何影响。就此 处的目的而言,需要强调的是,英国化政策在全世界各地制造出数以千计的帕尔。没有什么会比这个事实 更能凸显出英国官方民族主义的根本矛盾,即帝国与民族内在的互不相容了。我特意使用“民族”一词,因 为人们总会忍不住要用种族主义来解释这些帕尔的存在。没有一个脑筋正常的人会否认19世纪英国的帝国 主义带有深刻的种族主义性格。但是帕尔们同样也存在于白种人的殖民地——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 和南非。出身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校长们也同样蜂拥而至,而英国化(Anglicization)也是当地的文化政策。 就像帕尔的遭遇一样,18世纪时还开放给苏格兰人的环形上升之路(looping upward path)已经对他们封闭 了。英国化的澳大利亚人并未任职于都柏林或曼彻斯特,甚至也不在渥太华或开普敦服务。而且,一直要 等到相当后期,他们才有可能成为堪培拉的总督。 [24] 在此之前,只有“英国的英国人”(English English) ——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英国民族的成员——才享有此一殊荣。

    在东印度公司失去其印度猎场的三年以前,舰队司令佩里(Commodore Perry)率领他的黑船不由分说 地推倒了长期护卫日本自我孤立状态的墙垣。1854年后,因为明显地无力面对西方的入侵,幕府(德川家 的将军政权)的自信与内在正当性急速地受到腐蚀毁坏。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一小群主要是来自萨摩和 长州两藩的中级武士终于在1868年推翻了幕府。他们能够成功的理由之一是,非常有创意地吸收了——特 别是在1860年之后——普鲁士和法国专业参谋从1815年以来逐步系统化的新式西方军事科学。因此他们能 够有效运用从一个英国军火商处购得的7300支最现代的步枪(大部分是美国南北战争中用过的二手货)。 [25] “长州藩的人如此精通枪法……以致旧式的刀剑砍削流血互搏之术对他们根本起不了作用。” [26]

    然而,一旦掌握权力,这些被我们今天记忆为明治藩阀(the Meiji oligarchs)的反叛者们就发现,杰出 的军事能力并不会自动保证政治的正当性。虽然天皇能够经由废除幕府而迅速复权,野蛮人却不是那么容 易驱逐的。 [27] 日本在地缘政治上的安全仍然和1868年以前同样脆弱。相当有意识地师法霍亨索伦的普鲁 士——德国的19世纪中期的一种变形的“官方民族主义”——被作为巩固藩阀政府的内部地位的基本手段之 一。1868年到1871年间,所有残存的地方性“封建的”藩兵都被解散,东京因而能够以中央集权的方式垄断 了所有暴力手段。1872年,天皇诏敕下令提高所有成年男性的识字能力。1873年——远在英国之先——日 本引进了征兵制。与此同时,藩阀政权废除了武士这个法定的特权阶级;这个重要步骤不仅向天下英才 (慢慢地)敞开了军官团的大门,也符合了如今已“可得的”公民民族(nation-of-citizens)的模式。日本农 民从封建藩制的支配当中被释放出来,并且从此以后直接受到国家和商业性农业地主的剥削。 [28] 接着在 1889年制定了一套普鲁士式的宪法,而最终,男性普选权也随之来临了。

    在这井然有序的布局行动中,明治人还得到了三个半偶然的因素的帮助。第一,由于幕府维持了两个 半世纪的孤立与国内的平静而形成的日本在“族群文化”上相对较高的同质性。尽管住在本州的人听不大懂 九州人讲的日本话,而且甚至连江户—东京和京都—大阪之间的语言沟通也有问题,但是半汉字化的、表 意文字的表记系统在日本列岛各地早已行之久远,所以通过学校和出版印刷来发展民众识字不但容易而且 没有争议。第二,天皇家所独有的古老性(日本是唯一一个自有历史记录以来王位都是由单一王朝所垄断 的国家),以及其富于象征意义的日本属性(Japanese-ness)(试与波旁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作一对比), 使得天皇极易为官方民族主义所用。 [29] 第三,野蛮人的入侵是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强大而具有威胁 性,以致大多数人民中的政治觉醒者相率群起支持以新的民族架构所构思出来的国防计划。值得强调的 是,此事之所以可能,与西方入侵的时机——19世纪60年代而非18世纪60年代——有绝对的关系。因为到 了那个时候,在拥有支配优势的欧洲,“民族的共同体”——不管是群众版的,还是官方版的——都已经稳 稳立足了半个世纪之久。事实上,在此时,国防已经可以依循并符合将要成为“国际规范”(international norm)的原则来设计了。

    虽然为支付以军需为基础的工业化所进行的残酷征税使农民承受了可怕的痛苦,但这场豪赌还是成功 了。而这个成功当然部分要归功于明治藩阀自身毫不动摇的决心。他们能在这个时代掌权是幸运的,因为 这是一个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苏黎世银行的编号账户这种东西的时代,而这使他们得以免于受到想将榨取 所得转移到日本之外的诱惑。他们能在这个时代担任统治者是幸运的,因为这是一个军事科技还在以较慢 的步伐进展的时代,而这使他们得以通过其迎头赶上的军备计划在本世纪末将日本转化为一个独立的军事 强权。日本的征兵制陆军在1894—1895年之际对中国之战,以及1905年它的海军对帝俄之战的惊人成功, 再加上台湾(1895)与朝鲜(1910)之兼并——这些事件全都被有意识地通过学校与出版物加以宣传—— 极端有利于创造一个普遍的印象,将这个保守的藩阀政权视为日本人逐渐开始想象自己所属的那个民族的 真正代表。

    最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民族主义甚至在统治圈之外也会开始带有侵略性的帝国主义性格的,是以下两个 因素:日本长期孤立的遗泽,以及官方民族主义模式的威力。丸山真男敏锐地指出,所有欧洲的民族主义 都是在传统的、复数的和彼此互动的王朝制国家的背景中兴起的——正如我早先所说,拉丁文在欧洲的普 遍主义在政治上并无足以对应之事物: [30]

    “欧洲的”民族意识因此从诞生之际就是以国际(international)社会的意识为其基底的。一个 不证自明的前提是,主权国之间的争端是这个国际社会的独立成员之间的冲突。正因如此,从格 劳秀斯以来,战争逐渐在国际法中占据了一个重要而系统性的地位。

    然而,日本几个世纪的孤立意味着 [31] :

    对国际事务中的对等性完全无知。“攘夷论者”以基于国内的阶层支配体系(hierarchy)的视角 来看待国际关系,因此,“国际”问题从一开始就被简化成一个二择一的问题:征服乃至并吞对 方,或者被对方征服和并吞。如此,由于没有更高的约束国际关系的规范意识,依照权力政治的 准则,在昨天还是消极的防卫意识,到了明天就突然变成了无限制的扩张主义。

    第二,藩阀政权据以学习的主要模式是自我归化的(self—naturalizing)欧洲王朝。如果这些王朝一方 面越来越从民族的角度界定自我,而同时另一方面又向欧洲之外扩张权力,这个模式竟会被作帝国式的理 解就不足为奇了。 [32] 正如非洲的分割和柏林会议(1885) (2) 所显示的,伟大的民族都是全球的征服 者。那么,为期盼日本被接纳入“伟大”之林,就算它是后来者,而且要走过漫漫长路才能迎头赶上,它也 应该化天皇为皇帝,并发动海外竞逐才对——这个主张听起来是多么合理啊!最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些 历史残余是如何影响读书人的意识的,是激进的民族主义思想家与革命家北一辉(1884—1937)在他那篇 出版于1924年的,影响深远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里提出的下述论点: [33]

    正如国内的阶级斗争旨在重整不平等的区分,国际间也可以为了重新划定现阶段不公不义的 势力范围而光荣出师。英国是横跨全世界的大富豪;俄国是占有北半球的大地主。被划定在散粟 般岛屿界限内而在国际间居于无产者地位的日本,难道无权以正义之名向那些强权宣战以夺取彼 等独占的财富吗?那些承认国内的无产阶级有权进行阶级斗争,却又将国际的无产阶级发动的战 争谴责为侵略与军国主义的欧美社会主义者的根本思想是自我矛盾的……如果他们主张劳动阶级 可以被容许组织起来以力量与流血斗争推翻不正义的现状,则他们就应该无条件承认作为国际的 无产者的日本可以充实陆海军的组织性力量,并以开战来匡正不义的国际划定线……以合理的民 主社会主义者之名,日本要求对澳洲与远东西伯利亚的所有权。

    走笔至此,唯一尚待补述的一点是,当日本帝国在1900年后向外扩张时,它也自觉地将麦考利式的日 本化当作国家政策来加以推行。在两次大战之间的朝鲜人、台湾人、满族人以及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的缅 甸人、印尼人和菲律宾人,都成为以欧洲模式的实务运作方式为师的政策的施行对象。而且正如在大英帝 国内部一样,日本化的朝鲜人、台湾人或是缅甸人通往母国之路都被完全封闭起来。他们也许能完美地说 或读日语,但他们永远不会管辖“日本”本州的那个县,或者甚至被派驻到出生地以外。

    在考察过这三个不同的“官方民族主义”个案后,我们必须强调的是,就算是不特别抱有什么厕身强权 企图心的国家,一旦该国的统治阶级或是他们的领导者感到以民族之名而被想象出来的共同体向全球的扩 散已经对他们构成威胁,他们还是可能自觉地遵循这个模式。如果将两个这种类型的国家,即泰国和奥匈 帝国内的匈牙利,作一比较,也许会对我们颇有助益。

    与明治天皇同一时代,而且长期在位的朱拉隆功(Chularlongkon) (3) ,以一种迥异于和他处于相对地 位的日本人的方式,保卫他的王国免受西方扩张主义的入侵。 [34] 由于身处英属缅甸与马来亚和法属印度 支那的夹缝之间,他并未试图建立一个真正的战争机器,反而将全副心力用于推动灵活巧妙的外交之上。 (国防部要到1894年才成立。)他的军队主要是由越南人、高棉人、老挝人、马来人与华人的雇佣兵和进 贡属国的人民所组成的杂牌军——这情形不由让人想起18世纪的欧洲。他也没有通过一个现代化的教育体 系来推动官方民族主义。事实上,初级教育要到他死后十年才变成强制性教育,而该国的第一所大学要到 1917年才出现,而这已是东京大学成立40年后的事了。然而,朱拉隆功认为自己是一个现代化的推动者。 不过他所师法的主要模式不是联合王国或德国,而是荷属的东印度群岛、英属的马来亚和印度这种殖民地 官僚国家(colonial beamtenstaaten (4) )。 [35] 遵循这些模式就意味着将皇室政府予以理性化与中央集权 化,除去那些传统上半独立的属国,以及促进某种殖民地式的经济发展。最明显的例证——一个奇怪地预 示了当代沙特阿拉伯的例证——是他鼓励大量年轻单身的外国男人赴泰国使之成为建设港口、铁路、挖掘 运河和扩大商业式农业所需的一批人生地不熟、而且政治上无力的劳动力。这种进口外劳(gastarbeiter)的 做法类似——事实上是模仿——巴达维亚和新加坡的殖民当局的政策。而且如同荷属东印度群岛和英属马 来亚的个案,这些在19世纪被引进的工人有大半是来自中国的东南地区。值得深思的是,和他所师法的殖 民地统治者的情形一样,这个政策并未导致他个人的良心不安,也没有为他带来政治上的困难。事实上, 就短期而言,这个政策对于一个王朝制国家是很合理的,因为它在泰国社会之外创造了一个无力的劳动阶 级,并且大致上对那个社会“秋毫无犯”。

    瓦其拉武(Wachirawut) (5) ,也就是他的儿子和继承人(1910—1925年在位),必须得继承先王遗 泽,而此次他所师法的对象则是欧洲那些自我归化的君主。虽然——而且正因为——他是在维多利亚晚期 的英格兰受教育的,他戏剧化地称呼自己是他的国家的“第一个民族主义者”。 [36] 然而,这个民族主义的 目标既非控制了90%的泰国贸易额的联合王国,也非最近才席卷了若干泰国东部旧有领土潜逃的法国:对 象是他父亲不久前才愉快地引进的华人。《东方的犹太人》(The Jews of the Orient ,1914)以及《吾国前 进之轮的障碍》(Clogs on Our Wheels ,1915)——这两本他最有名的宣传小册子的标题,正点出了他的 反华人立场的姿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无疑,在他于1910年11月即位前后所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对他产生了影响。 那年6月,曼谷的华裔商人(向上流动的早期移民子女)和工人发动的总罢工——这个事件宣示了华人步入 泰国政治之始——已经必须要动用警察镇压了。 [37] 翌年,北京的天子被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团体赶下了皇 帝宝座。而这些团体中当然也包括了商人。如此,“华人”就看起来像是深深威胁到王朝原则的一种群众性 共和主义的先锋了。其次,正如“犹太人”和“东方的”这些字眼所暗示的,这个英国化的君主同时也接受了英 国统治阶级特有的种族主义。不过,除此之外,瓦其拉武事实上可说是某种“亚洲的波旁”(Asian Bourbon)。在民族主义以前的年代,他的祖先早就曾经将动人的华人女子纳为妻妾;结果是,若从孟德尔 (Mendel)的遗传法则观点来看,他本身拥有的华人“血统”要多于泰国血统。 [38]

    我们在此处所看到的,是关于官方民族主义性质的一个绝佳例证——当一个民族的想象的共同体正在 浮现时,面临将要从这个共同体之中被边际化或被排除在外威胁的支配集团所采取的一种防范性的先期策 略(anticipatory strategy)。(无须说,瓦其拉武当然也开始动用一切官方民族主义的政策手段:国家控制 下的初级义务教育、国家组织的宣传活动、官方的历史重写、军国主义——不过此处意在对外展示,而非 真正实施军国主义——以及没完没了地再三确认王朝和民族本为一体。 [39] )

    19世纪匈牙利民族主义的发展以不同的方式显示出官方“模式”的特征。稍早,我们曾注意到说拉丁语 的马札尔贵族如何愤怒地反对约瑟夫二世在19世纪70年代想将德文提升为唯一的帝国国家语言的尝试。这 个阶级中占据较高地位者担心在一个被说德语的帝国官僚所支配的中央集权的、精简了的政府体系下会失 去他们坐领干薪的闲差事。地位较低者则为可能会失去他们免税、免服兵役的特权,以及他们对农奴和农 村郡县的控制权而忧心忡忡。然而他们在保卫拉丁语的同时,也相当见机行事地替马札尔语辩护,“因为长 期而言马札尔语似乎是德语之外唯一可行的选择” [40] 。贝拉·格伦瓦(Bela Grunwald)语带讽刺地指 出:“当时(反对皇帝诏令)强调马札尔语行政可能性的诸郡,到了1811年——也就是27年后——却又宣称 那是不可能的。”再过20年后,在一个非常“民族主义的”郡里,据说人们认为“引进马札尔语会危害我们的宪 法和我们的全部利益” [41] 。事实上,一直要到19世纪40年代,马札尔的贵族——一个由13.6万个垄断了一 个有着1100万人口的国家的土地和政治权力的人所组成的阶级 [42] ——才开始认真主张马札尔化,而这也 只是出于想避免自身在历史浪潮中沦于边际地位的考虑。

    与此同时,慢慢增加的识字率(到1869年已占三分之一的成年人口)、印刷马札尔语的扩散以及一个 规模虽小却很有活力的自由派知识分子阶层等因素都刺激了一个以迥异于贵族的方式被想象出来的、群众 的匈牙利民族主义的成长。这个对后世而言以拉约斯·科许特(Lajos Kossuth)为象征的群众的民族主义在 1848年的革命中享受了它的光荣时刻。革命政权不仅除掉了维也纳任命的帝国的总督,也废止了号称从原 始马札尔时代(Ur-Margyar)以来就存在的封建的贵族郡议会,并且宣告废除农奴制和贵族免税特权,以 及严厉限制不动产限嗣继承等改革措施。此外,它也决定所有说匈牙利语者都应该是匈牙利人(从前只有 具特权者才能成为匈牙利人),而且每个匈牙利人都应说马札尔语(在此之前只有部分马札尔人惯用马札 尔语)。如同伊格诺特斯那冷冷的评论:“当那个‘民族’除了与财产有关的事项之外完全不带歧视地‘承认’马 札尔农民, [43] 当它在归化为马札尔人的条件下‘承认’非马札尔的基督徒,最后,当它略带不情愿地,并 且在延迟了20年后,终于‘承认’犹太人之时——就当时的标准而言(那个时代对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这对双 子星的上升怀抱着无限的乐观),它确实有理由觉得自己是极端的慷慨。” [44] 在和各个非马札尔领袖没有 结果的谈判中,科许特自己的立场是,这些族群应享有与马札尔人完全相同的公民权,不过因为他们不具 备“历史上的人格”(historical personalities),所以他们不能形成他们自己的民族。这个立场在今天看来也 许有点傲慢。不过,如果我们还记得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的激进民族主义诗人裴多菲(Sanddor Petofi, 1823—1849)——1848年革命精神的领导者——也曾一度称呼少数族群为“长在祖国身体上的溃疡” [45] 的 话,科许特的这个立场看起来就会好些了。

    在沙皇大军于1849年8月镇压了革命政权之后,科许特开始了终生的流亡。如今历史已经为“官方的”马 札尔民族主义的复兴设好了舞台。卡尔曼·蒂萨伯爵(Count Kalman Tisza,1875—1900年在位)与其子伊许 特凡(Istvan,1903—1906年在位)的反动政权,正是这个复兴了的官方马札尔民族主义之缩影。促成这个 复兴的原因非常具有启示性。在19世纪50年代之时,在维也纳的威权——官僚的巴哈(Bach)政权——一 面进行严厉的政治镇压,一面却坚定地执行1848年革命党人所公布的某些社会和经济政策(最明显的是废 除农奴制与贵族的免税特权),并倡导现代化的传播通讯和大规模的资本主义企业。 [46] 由于他们所享有 的封建特权与安适差不多已被完全剥夺净尽,而且又无力在经济上与大地主和活跃的德国人和犹太人企业 家竞争,旧的中间层和下层的马札尔贵族遂没落成一个愤怒而饱受惊恐的乡绅阶级。

    然而幸运之神却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当维也纳于1866年在哥尼希格瑞兹(Koniggratz)的战场上羞辱地 败给普鲁士军队后,它不得不在1867年的妥协宪章(Ausgleich)中同意设立二元帝国(Dual Monarchy)。 (6) 从那时起,匈牙利王国在处理内政事务上就开始享有很大的自主权。大妥协的最初受益者是一群有自由 主义倾向的高层马札尔贵族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1868年,开明的显赫贵族安德拉西伯爵(Count Gyula Andrassy)政权制定了一部给予非马札尔的少数族群“所有他们曾经主张或可能主张的权利——只差 没有把匈牙利变成一个联邦”的《民族法》(Nationalities Law)。 [47] 不过,1875年蒂萨升任首相后却开启 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反动乡绅得以在较不受维也纳干预的情况下成功地恢复其地位。

    在经济领域中,蒂萨政权给予农村大地主以自由行动权 [48] ,不过政治权利基本上还是由乡绅阶层所 垄断。原因是:

    被剥夺产业者只剩下一个避难所: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行政网络以及军队。匈牙利需要为这些 组织配置大量人员;而且如果它没有这么做,那么至少它假装在这么做。这个国家有一半是由必 须加以抑制的“少数民族”所组成的。这个主张说,付钱雇用一群可靠的、马札尔出身的、并且具 有绅士教养的地方行政官来控制他们,对民族的利益而言是非常划算的。多民族的问题也是天赐 之物,因为它为增加领干薪的闲差提供了绝佳的借口。

    如此,“大地主保有他们限嗣继承的领地,而乡绅则保有他们限嗣继承的职位”。 [49] 这就是在1875年 后使少数民族法成为一纸空文的无情的强制马札尔化政策的社会基础。立法缩小投票权范围,腐败自治区 的增加,被操纵的选举,在农村地区有组织的政治暴力 [50] ——凡此种种都使蒂萨与其支持者的权力更加 巩固,并且更凸显了他们的民族主义的“官方”性质。

    贾希将这个19世纪晚期的马札尔化与“俄国沙皇政权对待波兰人、芬兰人和鲁塞尼亚人(Ruthenians) (7) 的政策;普鲁士对待波兰人和丹麦人的政策;以及封建的英格兰对待爱尔兰人的政策”拿来作比较是正 确的。 [51] 以下这些事实为反动与官方民族主义的连锁关系提供了绝佳例证:在19世纪80年代末期,当语 言的马札尔化成为政权政策的核心成分时,尽管罗马尼亚人占总人口的20%,但比较重要的中央和地方政 府官员中却只有2%是罗马尼亚人,而且“甚至连这2%也都被安插在最下层的职位上” [52] 。另一方面,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匈牙利议会中,“连一个劳动阶级和无土地的农民(占全国人口的极大多数)的代表也 没有……而且,在一个只有54%的住民以马札尔语为母语的国家里,总数413席的议席中却只有8名罗马尼 亚和斯洛伐克议员” [53] 。无怪乎当维也纳在1906年派遣大军解散这个议会时,“连一场抗议新的‘维也纳专 制主义’(Viennese absolutism)时代来临的群众集会,连一面抗议的标语牌或者一份群众的抗议声明也没有 出现。相反地,劳动阶级和少数民族带着恶意的愉悦冷眼旁观这民族的寡头政治(national oligarchy)软弱 的抵抗” [54] 。

    然而,反动的马札尔乡绅的“官方民族主义”在1875年后的胜利并非单凭这个集团自身的政治力量,或 是它得自妥协宪章的行动自由就可以解释的。事实上,在1906年以前,哈布斯堡宫廷并不觉得能够对一个 在很多方面都还是帝国支柱的政权采取断然介入的行动。毕竟,这个王朝甚至无力对其臣民强加一套热烈 的、自家的官方民族主义。这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政权是——用著名的社会主义者维克多·阿德勒(Victor Adler)的话来说——“被懒散所缓和了的专制主义”(Absolutismus gemildert durch Schlamperei)的缘故。 [55] 这个王朝几乎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更持久地固守那些业已消逝的概念。“每一个哈布斯堡家族成员都在 其宗教的神秘主义中感觉自己和神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都感觉自己是神意的执行者。这解释了他们处在 历史灾难中时那种几近狂妄的态度,以及他们那著名的忘恩负义的倾向。哈布斯堡家之感谢(Der Dank vom Hause Habsburg)遂成为广泛流传的口号。” [56] 此外,对逐渐窃占了神圣罗马帝国招牌,并且将自己 变成德国的霍亨索伦家的普鲁士的强烈嫉妒,也使这个王朝坚持弗朗茨二世(Franz Ⅱ)那伟大的“为我的 爱国主义”(patriotism for me)。

    同时,有趣的是,哈布斯堡王朝到了末期发现——也许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自己和社会民主主义 者之间具有某种亲和性,以致一些他们的共同敌人揶揄这种亲和关系为“宫廷社会主 义”(Burgsozialismus)。毋庸置疑的是,参与这个暂时性结盟的两方都同样出于混合了马基雅维利主义与 理想主义的动机。从奥地利社会民主主义者领导的对蒂萨伯爵政权在1905年推动的经济和军事的“分离主 义”的激烈反对运动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混合的动机。例如,卡尔·伦纳(Karl Renner)就“谴责奥地利资 产阶级默认马札尔人的分离计划的懦弱,因为尽管‘摩洛哥对于德国的重要性无法与匈牙利市场对奥地利资 本的重要性同日而语’,但德国外交政策仍竭力保护摩洛哥市场。所谓独立的匈牙利关税区的主张在他眼中 无非是城市放高利贷者、骗子和政治煽动家伤害奥地利工业的利益,伤害奥地利劳动阶级和奥地利农业人 口利益的喧闹起哄而已”。 [57] 同样,奥托·鲍尔(Otto Bauer)也如此写道: [58]

    在(1905年的)俄国革命的年代里,没有人敢用赤裸裸的武力来征服那个国家(匈牙利), 尽管它自身已被阶级与民族的矛盾所撕裂。然而那个国家的内部冲突将给皇帝提供另一个权力工 具;如果不想重蹈贝纳多特家族(House of Bernadotte)的覆辙的话,他就不能不加以运用。皇帝 不能既拥有两种意志的机关又想统治匈牙利与奥地利。因此他必须采取步骤以确保匈牙利与奥地 利拥有一个共同的意志,并且他必须建立一个单一的领地(帝国)。匈牙利内部的四分五裂给了 帝国达成这一目标的良机。它将派遣大军至匈牙利,将之重新纳入管辖,但它将会在大旗之上挥 笔写下:不腐化的、普遍与平等的投票权!农业劳动者的结盟权!民族自治!为抗衡独立的匈牙 利民族国家(Nationalstaat)的理念,它将提出大奥地利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Great Austria) (原文如此)的理念——一种联邦国家(Bundestaat)的理念,主张每个民族独立管理其民族事 务,而所有民族将结合为一个国家以维护共同的利益。必然地,而且无可避免地,各民族的联邦 国家(Nationalitatenbundesstaat)的理念将成为其统辖领地正被二元帝国体制的衰颓所逐步摧毁的 皇帝的工具(原文如此!——Werkzeug der Krone)。

    在这个大奥地利合众国(USGA)中,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地发现若干美利坚合众国(USA)和大不列颠 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来日将受工党统治)的残迹,而其领土范围奇怪地让人忆起沙皇政权的苏维埃社会 主义共和国联盟的预兆。事实上,在其想象者的心中,这个大奥地利合众国似乎是某个特定王朝所支配领 域(大奥地利)的必然后继者——而那些获得自治权的组成分子也正好是哈布斯堡王朝数世纪的“讨价还 价”之所得。

    这类“帝国式的”想象有部分是那个孕育于伟大的欧洲帝都之一的社会主义运动之不幸。 [59] 正如我们 早先已注意到的,被辞典编纂学和印刷资本主义所召唤出来的那些新型的想象的共同体(包括那个虽注定 绝不会实现,但仍被想象着的大奥地利合众国)不知怎么地总是把自己想得很古老。在一个“历史”本身还 普遍被理解成“伟大的事件”和“伟大的领袖”,还被想象成是由一条叙述(narrative)之线所串成的一颗颗珍 珠的年代,人们明显地会忍不住想要从古代的王朝中解读这个共同体的过去。这就说明了为何在大奥地利 合众国的想象中,分隔帝国与民族,皇帝与无产阶级的那层薄膜几乎是完全透明的。鲍尔的这些想法也并 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虽然征服者威廉和乔治一世两人都不会说英文,他们毫无疑义的是持续出现在“英格 兰之王”项链上的两颗珠玉。“圣人”斯蒂芬(“Saint”Stephen,1001—1038年在位)或许曾如此警告过他的继 承人: [60]

    外国人与客人是极有用处的,因此他们可以在受皇室赏赐荣耀的人物当中排名第六……因 为,既然客人是来自不同的区域与省份,他们就随身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语言和风俗习惯,各种各 样的知识和武器。凡此皆装饰了皇朝,提高了它的威仪,并且使傲慢的外国强权心生畏惧。因 为,一个语言和风俗习惯统一的国家是脆弱无力的。

    不过这样的话语却丝毫无碍于他日后被神化为第一个匈牙利王。

    总结而言,我们已经论证了从19世纪中叶以降在欧洲内部发展出了赛顿华生所谓的“官方民族主义”。 就历史发展的角度而言,这种民族主义在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尚未出现之前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基 本上,它们是面临要被排除出群众的想象的共同体,或者在其中沦入边陲地位威胁的当权集团——虽不全 然,但主要是王朝和贵族的集团——的反应(responses)。某种剧烈的地壳变动正在开始,并且分别在 1918年后和1945年后的期间将这些集团推向了埃斯特里尔(Estoril)和蒙特卡罗(Monte Carlo) (8) 的阴 沟。这种官方民族主义是以在它之前出现的大体上自发的群众民族主义为模式改造而成的保守的——当然 更是反动的——政策。 [61] 最终他们也不是只出现在欧洲和地中海东部地区(Levant)而已。以帝国主义 之名,同类的集团也在他们在19世纪征服的广大的亚洲和非洲的领土上推行了非常类似的政策。 [62] 最 后,这些政策像折射一样被带入非欧洲的文化与历史中后,又被幸免于被直接征服的那少数几个区域(包 括日本和泰国)的当地统治集团学习模仿起来。

    几乎在每一个个案中,官方民族主义都掩盖了民族与王朝的矛盾。这正说明了何以会有这个世界性的 矛盾:斯洛伐克人要被马札尔化、印度人要被英国化、朝鲜人要被日本化,但他们不会被允许参加会使他 们能管理马札尔人、英国人或者日本人的朝圣之旅。他们被邀请赴会的宴席永远只是盘中空无一物的表面 殷勤(a Barmecide feast) (9) 。这一切并非只是因为种族主义。同时也因为以下这个事实:在帝国的核心 中,民族也正在出现——匈牙利民族、英吉利民族和日本民族。并且,这些民族也同样本能地抗拒“外来 的”统治。因此,19世纪50年代以后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典型地带有一种魔术(conjuring-trick)的性格。从 母国的群众阶级在终于“失去”殖民地——甚至像阿尔及利亚那种已被依法并入母国的殖民地——的时候是 否还能平静地一笑置之这点,可以看出它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魔术。最终,长期为帝国哀悼的总是统治阶 级——当然包括资产阶级,但最主要是贵族——而且他们的悲叹总是带有一种演戏的成分。

    注释:

    [1] 颇妙的是,那个最终变成如今已经消逝的大英帝国的地方从11世纪初开始就不曾被“英格兰的”王朝统治过:从那时开始已经有过包括 诺曼人(安茹家族)(Plantagenets)、威尔士人(都铎家族)(Tudors)、苏格兰人(斯图亚特家族)(Stuarts)、荷兰人(奥伦治家族) (House of Orange)和日耳曼人(汉诺威家族)(Hanoverians)的各色人等先后盘踞过帝国的宝座。直到语言学革命来临与英格兰民族主义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兴起以前,没有人太在乎这件事。温莎家族(House of Windsor)读起来正好和荀布伦家族(House of Schonbrunn)或凡尔赛 家族(House of Versaille)合仄押韵。(汉诺威家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英国反德情绪高涨而改姓为温莎,即今日英国的温莎王室。温莎虽 然是纯粹英国式的名字,但事实上却是伦敦西南一个有名王城的名称。荀布伦是在维也纳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著名宫殿的名称,而凡尔赛更是人 尽皆知的法国波旁家族的宫殿名称。作者在此处借哈布斯堡家族无须改名为荀布伦家族,而波旁家族也无须改名为凡尔赛家族的事实,来讽刺 改名的温莎家族。——译者注) [2] Jászi,The Dissolution ,p.7.有趣的是,约瑟夫曾拒绝接受作为匈牙利王的加冕誓词,因为那会使他不得不尊重马札尔贵族的“宪法 上的”特权。参见Ignotus,Hungary ,p.4。 [3] Ibid.,p.137. [4] 我们可以主张说,当马札尔语在1844年取代拉丁文成为匈牙利王国的国家语言时,一个漫长的时代就从此告终了。不过,正如前述, 一直到19世纪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不合文法的拉丁文(dog-Latin)事实上还是马札尔中下层贵族所使用的方言。 [5] 我已自哈佛大学的切哈比(Chehabi)教授处得知巴列维国王其实主要是在模仿他的父亲礼萨·巴列维(Reza Pahlavi)。礼萨·巴列维在 1941年被从伦敦流放到莫里西斯的临行之际,在行囊之中带了一些伊朗的泥土。 [6]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14.惜哉!此等辛辣竟止于东欧一地耳。赛顿-华生之讥嘲罗曼诺夫王朝与苏联政权是正确的, 但他忽视了伦敦、巴黎、柏林、马德里和华盛顿也在推行相似的政策。 [7] 一个饶富启示意义的类似个案是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克劳塞维茨(Clausewitz)和格耐斯瑙(Gneisenau)所进行的政治军事 改革。他们以一种自觉的保守精神将许多在法国大革命当中产生的自发性改革加以改造,从而建立了成为19世纪伟大典范的由职业军官领导的 征兵制常备军。 [8]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83—87. [9] Ibid.,p.87. [10] 由大英帝国而不列颠英联邦,而英联邦,而……的推移,已经在为这一焊接的断裂之日进行倒计时了。 [11]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p.106ff. [12] Hobsbawn,“Some Reflections,”p.5. [13] 在一本被意味深长地命名为《发明美利坚:杰斐逊的独立宣言》(Inventing America:Jefferson’s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的著 作中,盖利·威里斯(Gary Willis)主张事实上民族主义者杰斐逊的思想基本上并未受到洛克的影响,而是得之于休谟、哈钦森(Hutcheson)、 亚当·斯密和其他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声名显赫之士的熏陶。 [14] Mark Bloch,Feudal Society ,Ⅰ,p.42. [15]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pp.30—31. [16]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123. [17] 我们自信地认为,这位盲目傲慢的、出身中产阶级的年轻的英国乌伐洛夫对这两种“土著文学”(native literature)一无所知。 [18] 参见Donald Eugene Smith,India as a Secular State ,p.337—338;and Percival Spear,India,Pakistan and the West ,p.163。 [19] Smith,India ,p.339. [20] 例证请参见罗夫关于夸拉康萨马来学院(Kuala Kangsar Nalay College)这所很快地就以——完全不带讽刺意味的——“马来人的伊 顿”(the Malay Eton)著称的学校在1905年的成立过程的一段板着脸孔的记录。这所学校完全忠于麦考利的处方——它的学生是甄拔自“受到敬 重的阶级”,亦即顺服的马来贵族阶层。早期的住宿生当中有一半是各个马来苏丹的直系后裔。William R.Roff,The Origins of Malay Nationalism ,pp.100—105. [21] 横贯乌拉尔山(Ural)两侧的居民则又另当别论。 [22] 参见他的Memories of My Life and Times ,pp.331—332。 [23] 确实,印度官员曾受雇服务于缅甸;但缅甸直到1937年在行政上都还属于英属印度的一部分。印度人也在英属马来亚和新加坡担任 下层公务员——特别是在警察部门——不过他们是以“本地人”和“移民”的身份任用的,也就是说,他们不能被调“回”印度的警察部门。要注意 此处所强调的是官员;有大量的印度工人、商人,甚至专业人士迁移到东南亚、南部与东部非洲,甚至加勒比海的英国殖民地。 [24] 当然,到了爱德华时代(Edwardian)[英王爱德华七世(Edward Ⅶ)在位时代,即1901—1910年——译者注]晚期,确实有一 些“白种的殖民者”移居到伦敦并成为国会议员或者著名的新闻界巨子。 [25] 这里的关键人物是有“日本陆军之父”之称的大村益次郎(1824—1869)。他原是长州藩的下级武士,因从荷兰文的手册研习西方医 学而开展其事业。(要记得在1854年以前,荷兰人是唯一被允许进入日本的西方人,而且他们入境后基本上被限制在幕府直辖的长崎港外的出 岛一地。)从当时全国最好的荷兰语训练中心大阪的適塾一毕业,他就返乡开业行医,但事业并不很成功。1853年,他受聘于宇和岛藩教授西 学,并曾进军长崎学习海军学。(他根据手册设计并督导建成了日本第一艘蒸汽船。)佩里叩关之后,他的机会就来临了。1856年他搬到江 户,任教于幕府的讲武所(士官学校前身)与蕃所调所(幕府之最高西学机构)。他所翻译的欧洲军事著作,特别是关于拿破仑对战略与战术 改革的译著,使他名噪一时,并因而在1860年被召回长州担任军事顾问。在1864年到1865年的长州藩内战中,他身任指挥官的优秀表现证明了 他的著作确有所见。后来他成了明治政府的第一任兵部大臣(即国防部长——译者注),并为该政权起草了征兵制与解散藩士等革命性的计 划。尽管如此尽心竭力,他却因这些政策得罪了守旧派藩士与地方草莽志士,结果被一个愤怒的浪人所暗杀。参见Albert M.Craig,Chōshū in the Meiji Restoration ,especially pp.202—204,267—280。 [26] 根据一位当代的日本观察家所述,引自E.Herbert Norman,Soldier and Peasant in Japan ,p.31。 [27] 他们是经由痛苦的亲身体验才认识到这点的。1862年,英国的小舰队轰平了半个萨摩藩的鹿儿岛湾;1864年,美国、荷兰和英国的 联合舰队炮击下关,摧毁了长州藩的海防。John M.Maki,Japanese Militarism ,pp.146—147. [28] 这一切都让人想起1810年以后普鲁士回应布律赫(Blucher)向柏林所做的激情诉求“给我们一支国民军!”而完成的那些改革。 Vagts,A History of Militarism ,p.130;参考Gordon A.Craig,The Politics of Prussian Army ,ch.2. [29] 不过一些研究日本的学者曾告诉我说近来出土的最早的皇冢强烈暗示着天皇家原先可能是——多么恐怖啊!——韩国人。日本政府 已经强烈地阻止对这些遗址的进一步研究了。 [30] Maruyama Masao,Thought and Behavior in Modern Japanese Politics [本段与下段引文之中文译文均直接译自丸山真男:《现代政治 の 思想と 行动》(东京:未来社1961年版),第153—154页。——译者注]。 [31] Ibid.,pp.139—140. [32] 不幸的是,当时官方民族主义式的王朝国家之外唯一的选择——奥匈帝国——并未跻身于逐鹿远东的主要列强之中。 [33] 译文引自Richard Storry,The Double Patriots ,p.38。(本段译文直接译自《想象的共同体》日译本内所提供的北一辉日文原文, 第166页。——译者注) [34] 以下小节浓缩自“Studies of the Thai State:the State of Thai Studies”,in Eliezer B.Ayal(ed.),The State of Thai Studies。 [35] 巴提耶细腻地指出了这个青年君主1870年出访巴达维亚与新加坡,以及1872年出访印度的目的,如果用朱拉隆功本人甜美的话语来 说,是“去选择可能安全的模型”。参见Battye,“The Military,Government and Society in Siam,”p.118。 [36] “‘瓦其拉武’的民族主义方案最主要的灵感来自英国,一个他最熟识的西方国家,同时也是一个现在正身陷于帝国主义热潮之中的国 家。”Walter F.Vella,Chaiyo!King Vajiravudh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ai Nationalism,xiv ,也可参见pp.6,67—68。 [37] 这场罢工的起因是政府决定对华人课征和泰国本地人相同额度的人头税。先前,为鼓励移民,政府一直都课征比新制要低得多的税 额。参见Bevars D.Mabry,The Development of Labor Institutions in Thailand ,p.38。(对华人的剥削主要是经由鸦片。) [38] 关于泰国王室家系的细节,请参照拙文“Studies of the Thai State”,p.214。 [39] 他也发明了这个口号,Chat ,Sasana ,Kasat (民族、宗教、君王)。这个口号在过去25年中一直是泰国右翼政权的专属用语。乌 伐洛夫的专制、东正教和民族的口号在此以相反的顺序出现在泰文中。 [40] Ignotus,Hungary, pp.47—48.因此,在1820年时“穿着睡衣的老虎”(Tiger in a Schlafrock),即奥皇弗朗茨二世,还因以拉丁语 向齐集在佩斯城的匈牙利的人们演说而给了后者一个良好的印象。但是到了1825年,那个浪漫主义的激进派大贵族赛申尼伯爵(Count István Széchenyi)却在国会以马札尔语演说而“震惊了他的贵族同僚们”!Jászi,The Dissolution ,p.80;Ignotus,Hungary ,p.51. [41] 译文取自贾希书中对格伦瓦的《旧匈牙利》[The Old Hungary (1910)]的引文。参见Jászi,The dissolution ,pp.70—71。格伦瓦 (1839—1891)是一位有趣而悲剧性的人物。生在马札尔化的撒克逊裔贵族之家,他日后成为一位杰出的行政官以及匈牙利最早的社会科学家 之一。他的证明那些著名的马札尔士绅所控制的“郡县”根本是民族的寄生虫的研究的出版,引发了公众凶狠的辱骂攻击。他逃到巴黎,然后自 沉于塞纳河中。Ignotus,Hungary ,pp.108—109. [42] Jászi,The Dissolution ,p.299. [43] 科许特政权制定了成年男子的投票权,但是由于财产限制过高以至于只有相对少数的人有权投票。 [44] Ignotus,Hungary ,p.56. [45] Ibid.,p.59. [46] 伊格诺特斯观察到,巴哈确实为贵族所丧失的特权提供了一些财务补偿,而且“可能既不多于,也不少于他们会在科许特政权下获得 的补偿”(Ignotus,Hungary ,pp.64—65)。 [47] Ibid.,p.74. [48] 结果,限嗣继承的不动产在1867年到1918年间增加了三倍。如果我们将教会产业也算在内,到了二元帝国末期已经有整整三分之一 的匈牙利土地变成限嗣继承地了。德国和犹太人的资本家在蒂萨政权之下也获利颇丰。 [49] Ignotus,Hungary ,pp.81—82. [50] 这些暴力行动主要是恶名昭彰的“潘盗尔兵”(pandoor)所为。他们是郡级官员所掌控部队的一部分,被部署作为残暴的农村警察之 用。 [51] Jászi,The Dissolution ,p.328. [52] 这是根据拉约斯·摩萨利(Lajos Mocsáry)在其著作《略叙民族的问题》(Some Words on the Nationality Problem )中1886年的计算, 参见The Dissolution 一书的引文,pp.331—332。摩萨利(1826—1916)于1874年在匈牙利议会内建立了一个很小的独立党以捍卫科许特的主 张,特别是关于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所发表的谴责蒂萨公然违反1868年的《民族法》的演说先是让他被架出议会,然后再被逐出他自己的党。 1888年,他被清一色的罗马尼亚选民再度送进议会,但政治上他已经成为主流社会的逐客了。Ignotus,Hungary ,p.109. [53] Jászi,The Dissolution ,p.334. [54] Ibid.,p.362.到了20世纪之后,这个“民族的寡头政治”就带有一点虚假性了。贾希在书中提到了一段有趣的故事,内容是关于一 个著名的匈牙利日报的记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访问了一位后来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成为匈牙利反动独裁者的负伤军官。霍希(Horthy)对那 篇文章描述他的思想“飞回匈牙利祖国,祖先的家园”深感震怒。“要记得,”他说,“如果我的将军(指奥皇)在巴登,那我的祖国就在那 里!”Jászi,The Dissolution ,p.142. [55] Ibid.,p.165.而且在那个美好的旧日里,当一个叫做帝国的奥地利的地方仍然存在的时候,人们可以从那一连串的事件脱身,搭 一班普通铁道上的普通火车回家……当然也有汽车行驶在那些道路上——但是数量并不很多啊!征服天空的壮举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但也不是 太激烈。偶尔会有一艘船被派到南美洲或远东;不过也不是那么频繁。占有世界市场或拥有全世界的权力这类野心是付之阙如的。在这里人们 就是处于欧洲的中心,处于旧的世界的轴心点;‘殖民地’和‘海外’的字眼还带有某种全然尚未被尝试过的、遥远的事物的味道。是可以看到一些 奢华的炫耀,但是那当然不像法国人那么过度矫饰。人们也会去看看体育活动,但可没有像盎格鲁—撒克逊式的疯狂。人们是花了很多钱在军 队上面,不过也只够维持一支列强之中第二弱的军队而已。Robert Musil,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 ,Ⅰ,pp.31—32.这本书是20世纪伟大 的滑稽小说 [56] Jászi,The Dissolution ,p.135.当奥相梅特涅在1848年起事后被迫下台并逃亡时,“举朝上下无人询问他欲往何处,将何以度日”。 尘世荣耀,就此消逝(Sic transit.)。(sic transit,拉丁文谚语,全句为:Sic transit gloria mundi.在教皇加冕大典的过程中,通常焚烧亚麻以 代表尘世荣耀易逝,而在此时,就会念出这句拉丁谚语。——译者注) [57] Ibid.,p.181. [58] Otto Bauer,Die Nationalit ätenfrage und die Sozialdemocratie (1907),引文亦见于他的Werkausgabe ,Ⅰ,p.482。若将此处译文与 收录于本书初版的贾希的译文作一比较,则将颇有值得玩味深思之处。 [59] 当然,它们也反映了一种有名的欧洲知识分子类型的典型心态:自负于精通数种文明语言、从启蒙运动所得的传承,以及对所有其 他人的问题的透彻了解。在此自负中平均地混合着国际主义和贵族式的成分。 [60] Jászi,The Dissolution ,p.39. [61] 贾希在半世纪以前就已经同样这么怀疑了:“有人或许会问,民族主义在后期向帝国主义发展,到底是真的从民族理念的真正源头当 中产生,或是出于与最初的民族概念完全无关的某些集团的独占性利益?”Ibid.,p.286. [62] 荷属东印度群岛这个个案提供的反例正好有效地凸显了这一点。一直到殖民统治的末期,荷兰人大致上还是经由今日我们称之为“印 尼语”的语言来统治该地的。我认为这是直到殖民统治结束后仍以非欧洲语言为国家语言的大型殖民地的唯一个案。这个异常状态主要可以从 这个殖民地的古老来加以解释:它是在17世纪初期由一个公司(the 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即荷兰东印度公司——译者注)所 建立的——比官方民族主义的时代要早得多。毋庸置疑的是,现代的荷兰人对于他们的语言和文化能否与其他主要欧洲语言如英文、法文、德 文、西班牙文或意大利文等并驾齐驱有点缺乏自信。(比利时人在刚果使用的不是弗兰德斯语而是法语。)最后,殖民地的教育政策极端地保 守:1940年时,虽然本地人口已经远超过7000万人,但读大学的“土著”却只有637人,而且只有37人毕业拿到学士学位。参见George McT. Kahin,Nationalism and Revolution in Indonesia ,p.32。关于印尼个案的进一步讨论,见第七章。

    (1) 马图兰哥,原意为来自半岛的西班牙人,此处引申指殖民地的母国人。——译者注 (2) 柏林会议(Conference of Berlin),是德国首相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1815—1898)于1884年11月召开的国际会议,目的在于讨 论如何分割列强在非洲的势力范围,大多数欧洲国家以及美国、土耳其等均与会。这个会议到翌年2月才结束,达成多项经略非洲的协议,对 非洲命运有重大影响。——译者注 (3) 朱拉隆功,即拉玛五世,1868—1910年在位。——译者注 (4) 德文,文官国家之意。——译者注 (5) 瓦其拉武,即拉玛六世。——译者注 (6) 奥地利帝国在19世纪后遭遇的主要难题是境内各民族的民族主义对抗帝国的问题,因此从1859年在意大利战败之后,为争取人民支 持,开始与境内主要少数民族如马札尔人、捷克人和南部斯拉夫人谈判自治。1866年普奥爆发七星期战争,奥国再尝败绩,但马札尔人在战争 中效忠奥地利王室,于是战后哈布斯堡王室与马札尔贵族重新谈判自治。谈判的结果就是1867年的妥协宪章(Ausgleich),并因此建立了奥匈 二元帝国。帝国分为奥地利帝国与匈牙利王国两部分,弗朗西斯·约瑟夫(Francis Joseph)在奥为帝,在匈为王,称为帝—王(EmperorKing)。两国地位平等,各有宪法、议会与内阁,行政语言奥地利为德语,匈牙利为马札尔语,除了外交、财政和军事之外,其他事务均归各 自管辖。——译者注 (7) 鲁塞尼亚人,主要指加里西亚(Galicia)及邻近中东欧地区的乌克兰人。——译者注 (8) 埃斯特里尔位于葡萄牙境内,而蒙特卡罗是摩纳哥首都。这两个城市因有许多国内革命后被迫流亡他乡的王公贵族在此度过余生而知 名于世。——译者注 (9) Barmecide为在《天方夜谭》当中出现的一位巴格达的波斯王子之名。在故事中,他假装以宴席款待一个穷人,但事实上却不给他任 何食物。在英语中,Barmecide feast遂用来比喻虚假的殷勤或慷慨。

    第七章 最后一波

    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盛极一时的王朝制时代画下了句号。到1922年,哈布斯堡王朝、霍亨索伦王朝、罗 曼诺夫王朝和奥斯曼王朝都已经灭亡了。取柏林会议而代之的是将非欧洲人排除在外的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从此以降,民族国家变成了正当性如此之高的国际规范,以致在国联里面连幸存的帝国强权 也逐渐卸下帝国制服而改穿民族的服装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巨变之后,民族国家达到了最高潮。到了 20世纪70年代中期,甚至连葡萄牙帝国也成为明日黄花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的新国家具有它们自己的特质,然而如果不从我们一直在探讨的那些先后出 现的模型的角度来思考,我们将难以理解这一特质。凸显这个血脉相承关系的方法之一是,提醒我们自己 有为数甚多的这些(主要是非欧洲的)民族到头来却拥有欧洲的国家语言。如果它们在这一点上与“美洲 的”模型相似的话,它们也袭取了欧洲的语言民族主义的热烈的民粹主义,以及官方民族主义的俄罗斯化式 的政策取向。它们会这样做是因为美洲人和欧洲人已安然度过了复杂的历史时期,而这段经历如今到处都 被引为模范来加以想象,同时也因为它们所使用的国家语言是帝国主义者的官方民族主义之遗泽。这也说 明了为何我们会常常在新国家的“建造民族”(nation-building)政策中同时看到一种真实的、群众性的民族 主义热情,以及一种经由大众传播媒体、教育体系和行政管制等手段进行的有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 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灌输。这种群众的和官方的民族主义之混合,是由欧洲帝国先后创造出来的两种异 常事物所造成的:众所周知的边界的任意性,以及颤巍巍地悬在各种各样的单语人口上的双语的知识分子 阶层。我们因此可以将很多这样的民族想成是一些正在进行之中尚未完成的计划——然而这些计划是以马 志尼(Mazzini) (1) ,而非乌伐洛夫(Uvarov)的精神,构思出来的。

    当我们在考察最近的“殖民地民族主义”(colonial nationalism)的起源时,一个非常重要的和较早期的 殖民地民族主义的相似之处立即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每个民族主义的领土范围和先前的帝国行政单元的形 状是相同的(isomorphism)。这个相似性绝非偶然;很清楚,它和所有殖民地朝圣之旅的地理有关。差别 之处在于,18世纪欧裔海外移民的朝圣之旅的路线形状(contour)不仅由母国的专制主义政权的中央集权 野心所决定,而且也受制于现实的传播和运输问题,以及一般科技的落后。在20世纪,这些问题大多已被 克服了,继之而起的是有着两种面目的“俄罗斯化”。

    稍早,我曾论证18世纪晚期帝国的行政单元之所以会逐渐产生一种民族的意义,部分是因为这个单元 将欧裔海外移民官员的向上之旅限制在其边界之内。20世纪的情形也是如此。因为,即使在有些个案中, 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或黑色皮肤的英国人到头来确实在母国受到一些教育或训练(他的欧裔海外移民先辈 之中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但一般而言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从事这种官僚的朝圣之旅。从那时起,他的盘 旋上升之路的顶峰就是他所能奉派赴任的最高行政中心:仰光、阿克拉(Accra)(今加纳共和国首都)、 乔治敦(Georgetown) (2) 或科伦坡。然而在每一次受到紧缩控制的旅途中,他都会发现一群能操双语的旅 伴,而到头来他会逐渐对这些旅伴产生一种共同感。在他的旅途之中,他很快就了解到他的出生之处—— 不管是族群的、语言的或者地理的——是无关紧要的。他的出生至多只决定他会从此一朝圣之旅,而非彼 一朝圣之旅出发而已:它并没有从根本上决定何处是他的终点,或者旅伴是谁。从这个模式中,殖民政府 (colonial-state) (3) 微妙地、若隐若现地、逐步地转型成民族国家(national-state)——而这个转型之所以 可能,不仅因为国家人员有着坚实的连续性,也因为经由那些既定的、杂沓纷乱的旅程,官员们得以认识 他们的国家。 [1]

    然而,在19世纪中叶之后,特别是到了20世纪以后,这些旅程渐渐地不再只是一小群旅行者的专利 了;人数众多、形形色色的群众也加入了旅程。发生作用的因素有三。第一,而且是最重要的因素,工业 资本主义的惊人成就——19世纪的铁路与汽船,20世纪的马达驱动的运输与航空——促成了物理的移动 (physical mobility)大量增加。昔日美洲的那种冗长的旅途将要很快地成为明日黄花了。

    第二,帝国式的“俄罗斯化”固然有其意识形态的一面,但也有实际的一面。横跨全球的欧洲帝国的规 模与在其支配下的巨大人口,意味着帝国既无从甄拔充分的人才,也无力负担足够的经费以组成完全由母 国人或甚至是欧洲裔的海外移民所运作的官僚机构。殖民政府以及稍后的企业资本,需要的是一批批必须 通晓双语的办事员大军,以充当母国的民族和被殖民的人民之间在语言上的媒介。而到了20世纪初,当全 球各地国家功能的专门化都以倍数成长之时,这样的需求就越来越大了。在旧有的地区行政官员身旁,出 现了医疗官员、水利工程师、农业指导员、学校教师、警察……随着每一次国家行政规模的扩大,其内部 朝圣者群也跟着扩张。 [2]

    第三,是经由殖民政府与私人的宗教和世俗的组织之手所推动的现代化教育的扩散。这种扩张的发生 并不只是因为必须要为政府和企业的科层组织提供干部群,也因为如今连被殖民的民众也都日益能够接受 现代知识在道德上的重要性。 [3] (事实上,受过教育者的失业现象已经开始在种种不同的殖民地当中出现 了。)

    知识分子阶层在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兴起中扮演了核心的角色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而究其原因,无 非是因为在殖民主义体制下,本地人的农村大地主、大商人、企业家,甚至一个大规模的专业阶级必然是 比较少见。几乎在所有的殖民地中,经济权力不是完全被殖民者自己所垄断,就是被殖民者和一个没有政 治力量的贱民阶级(非本地人的)商人不平均地瓜分——如在非洲殖民地的黎巴嫩人、印度人和阿拉伯 人,以及在亚洲殖民地的华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同样众所周知的是,知识分子阶层之所以会扮演先锋 的角色是因为他们拥有双语的识字能力,或者应该说,他们的识字能力和双语能力。阅读印刷品的能力已 经使我们早先谈过的那种漂浮在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中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双语能力则意味着得以 经由欧洲的国家语言接触到最广义的现代西方文化,特别是那些19世纪时在其他地方产生的民族主义、民 族属性与民族国家的模型。 [4]

    1913年,在巴达维亚(Batavia) (4) 的荷兰殖民政权模仿海牙(The Hague) (5) ,在整个殖民地举办庆 祝荷兰从法国帝国主义下获得“民族解放”的大规模庆典。殖民当局下令要求亲自参与庆典并捐献金钱,然 而这个命令不只传递给当地的荷兰人和欧亚混血族群的社区,也下达给受支配的本地民众。为了表示抗 议,早期的爪哇—印尼民族主义者苏瓦地·苏占宁拉(Suwardi Surjaningrat,即Ki Hadjar Dewantoro)用荷兰 文写了他那篇著名的文章《假如我能做一次荷兰人》(Als ik eens Nederlander was)。 [5]

    在我看来,如果我们(我还想象自己是荷兰人)要求本地人去参加那些庆祝我们独立的典礼 似乎有点不适当,或者说有点无礼。首先,我们会伤害到他们敏锐的感情,因为我们是在受到我 们殖民的他国的土地上庆祝我们自己的独立。此刻,我们因百年前得以从异族统治之下自我解放 而雀跃不已,但这一切都是在仍受我们统治的人们眼前发生的。难道我们不曾想过,这些可怜的 奴隶也可能同样渴望有朝一日能像我们今天一样欢庆他们的独立吗?或者,也许我们是觉得,拜 我们那摧毁灵魂的政策所赐,我们根本就认为所有人的灵魂都已经死灭殆尽了吧。如果是这样的 话,我们就是在欺骗自己,因为无论是多么落后原始的共同体都一样会反对任何形式的压迫。假 如我是一个荷兰人,我不会在一个人民的独立已被窃取的土地上组织任何独立的庆典。

    凭着这些话语,苏瓦地大胆地在那片焊接荷兰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的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从而成 功地运用荷兰史反制了荷兰人。更有甚者,通过想象将自己暂时转化成荷兰人(而这也同时相应地诱使他 的荷兰读者暂时转化成印尼人),他也破坏了荷兰殖民意识形态背后的种族主义式的宿命。 [6]

    苏瓦地尖锐的攻击——取悦了他的印尼读者,也激怒了他的荷兰读者——是一个世界性的20世纪现象 的例证。因为,帝国式的官方民族主义的吊诡在于它不可避免地将逐渐被想成并且被写作成是欧洲的“民族 史”(national histories)的东西——不仅是经由偶一为之,并且让人没有什么感觉的庆典,而且也经由图书 室和学校的教室——带进了被殖民者的意识之中。 [7] 越南的年轻人很难不学到关于启蒙运动的哲学家和法 国大革命,以及德勃艾称之为“我们对德国的世俗的敌意” [8] 的事。硬是被诠释为属于英国民族史的“大宪 章”(Magna Carta)、“议会之母”(Mother of Parliament)与“光荣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则进入了全 大英帝国的教室内。比利时对抗荷兰的独立斗争是不可能从刚果儿童有朝一日要读到的教科书当中抹消掉 的。同理,菲律宾人必定会读到美国历史,而最后,莫桑比克人和安哥拉人也一定会读到葡萄牙史。当 然,讽刺的是,这些历史是发生在世纪之交的欧洲各地的,一种逐渐被以民族之名来界定的历史学意识 (historiographical consciousness)的产物。(那些强迫约翰王接受大宪章的男爵们根本不说“英语”,而且他 们也没有什么自己是“英国人”的概念,可是他们还是在700年后的联合王国的课堂内被扎扎实实地界定为早 期的爱国者。)

    然而,这些正在出现的殖民地的民族主义知识分子阶层具有一种特征,这个特征使他们和19世纪欧洲 推动方言的民族主义知识分子阶层之间产生了区别。几无例外地,他们都非常年轻,并且对他们的年轻赋 予了某种复杂的政治意义——尽管这个政治意义的内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了变化,但是直到今天它还 是很重要。(现代的/组织化的)缅甸民族主义兴起的时间常常被定在仰光的佛教青年会(Young Men’s Buddhist Association)成立的1908年,而1938年马来青年联盟(Kesatuan Melayu Muda)的成立则被视为马 来亚民族主义发轫之日。印尼人每年都庆祝由1928年的民族主义青年大会所起草并宣誓的《青年誓词》 (Sumpah Pemuda)。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的确,在某一意义上,欧洲也曾经历过这个过程——如果我们 想到像“青年爱尔兰”(Young Ireland)、“青年意大利”(Young Italy)之类的组织的话。无论是在欧洲或是 殖民地,“年轻的”(young)和“青年”(youth)这样的字眼都意味着活力、进步、自我牺牲的理想主义和革 命的意志。而在欧洲的个案中,“年轻”并不具有什么社会学上可以界定出来的外貌。一个人可以既是中年 而又是“青年爱尔兰”的一分子,一个人可以即使不识字而仍然是“青年意大利”的成员。当然,原因是这些民 族主义的语言或者是成员们自幼通晓的方言式母语,或者像爱尔兰的个案,是一种经过数世纪征服后已经 在部分人口中扎根并能够——像欧裔海外移民的情形一样——以方言姿态出现的宗主国语言。因此,语 言、年龄、阶级和地位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

    在殖民地中,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在那里,青年首先意味着有相当人数受到了欧洲式教育,而这使得 他们在语言与文化上和他们父母的世代,以及众多与他们属于同一年龄层的被殖民者产生了区别(比较前 一章提过的帕尔)。在缅甸,局部模仿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说英语”的佛教青年会(YMBA)是 由阅读英文的男学生创立的。在荷属印度群岛,你会发现像“青年爪哇”(Jong Java)、“青年安汶”(Jong Ambon)与“青年伊斯兰教徒联盟”(Jong Islamietenbond)这类对任何不懂殖民者语言的年轻本地人而言全 然不知所云的名称。所以在殖民地,当我们说“青年”时,我们所指的——至少在最初——是“受过教育的青 年”(Schooled Youth)。这又再次提醒我们,殖民地的学校体系在促成殖民地民族主义兴起中扮演了独特 的角色。 [9]

    正因其面积广袤,人口众多(即使在殖民地时代就已如此),地理上的支离破碎(大约3000个岛 屿),各式各样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徒、佛教徒、天主教徒、各教派的基督徒、巴厘岛的印度教徒以 及“泛灵信仰者”(animists)],还有族群语言的多样性(远超过100个不同的语族),印尼的个案才为这个 过程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复杂例证。此外,正如“印度尼西亚”(Indonesia)这个拼凑的准希腊式名字所暗示 的,它的涵盖范围完全不符合任何前殖民地时代的疆域;相反,至少在苏哈托将军于1975年残酷地入侵前 葡萄牙属地东帝汶之前,它的疆界一直就和荷兰人最后几次征服(1910年前后)以来的疆界相同。

    住在苏门答腊岛东岸的一些族群,和狭窄的马六甲海峡对岸的马来半岛西部沿海地区的马来人不仅地 理距离很接近,而且在种族上也有关联,并且还懂得彼此的语言,信仰共同的宗教,等等。同样的这群苏 门答腊人和住在苏门答腊以东数千英里之外的群岛上的安汶人(Ambonese)之间,既没有共同的母语,不 属于同一族群,也不信仰共同的宗教。然而,在20世纪中,他们到头来却将安汶人理解为印尼同胞,而将 马来人视为外国人。

    没有什么会比在巴达维亚的政权从20世纪初以来在各地逐渐增设的学校,更能培养这种连带感了。要 了解这点,我们必须要记得,政府设立的学校形成了一个结构上类似国家官僚体系本身的巨大的、高度理 性的、并且受到紧密的中央集权控制的层级组织,而这和总是属于地方性和个人性事业的传统本地学校 [虽然还是有很多学生遵从良好的伊斯兰教徒的方式,从某一个特别有名的伊斯兰教师(ulama)横向地转 移到另一位名师门下]恰好形成完全的对比。统一的教科书、标准化的文凭和教师证书、受到严格管制的 年龄群划分 [10] 、班级和教材,这些因素本身共同创造了一个自足的、有连贯性的经验世界。然而同等重 要的是这个层级组织的地理。到头来,标准化的小学分布在殖民地的村庄和小镇中;初中和高中在较大的 城镇和省级的都会;而第三级教育(金字塔的顶端)则被局限在殖民地首府巴达维亚,以及位于其西南100 英里的凉爽的普里安岗(Priangan)高地上由荷兰人建立起来的城市万隆(Bandung)两地。因此,20世纪 的殖民地学校体系孕育了和存在较久的官员仕途之旅类似的朝圣之旅。这些朝圣之旅的罗马是巴达维亚: 不是新加坡、不是马尼拉、不是仰光,甚至不是昔日的爪哇皇都日惹(Jogjakarta)和苏拉卡尔塔 (Surakarta)。 [11] 从广大殖民地的四面八方(但却无一人来自殖民地以外的地区),年少的朝圣者们向 内、向上跋涉前进,在小学邂逅来自不同的,甚至可能还曾经是敌对的村庄的朝圣同伴;在中学解逅来自 不同语族的同伴;然后在首府的第三级教育机构里邂逅来自殖民地全境各地的旅伴。 [12] 而且他们知道无 论他们来自何处,他们还是读一样的书,算一样的算数。纵使他们绝对走不了那么远——而多数人也确实 没有走那么远——他们也知道罗马就是巴达维亚,而且他们之所以会从事这些旅行,乃是因为他们“感觉 到”那是他们的首府,而这事实上刚好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一起”在“这里”。换个方式来说,他们的共同 经历与课堂上愉快而相互竞争的同志情谊,为他们在研读(总是被涂上和英属的马来亚或美属的菲律宾不 同的颜色的)殖民地地图时赋予了一种关于某一特定领土的想象的真实性,而每一天,他们同班同学的口 音和长相都在确认这个想象的真实性。 [13]

    还有,如果整个合在一起,他们到底算是什么?关于这点,荷兰人可是很清楚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母 语,他们都无可救赎地是本地人(inlanders)——一个和英语的土著(natives)以及法语的原住民 (indigenes)一样,总是会在无意间带有吊诡语意的字眼。在这个殖民地,就如同在其他每一个分开的殖 民地一样,这意味着这个字眼所指涉的人同时是“较劣等的”以及“属于那里”的(正如荷兰人,因为他们是荷 兰的“本地人”,所以他们属于那里)。相反,荷兰人则用这样的语言派给他们自己优越性和“不属于那里”的 地位。这个字眼也暗示了不管是出身于哪个语族团体或阶级,就其共同的劣等性而言,所有的本地人都是 一样下贱的。然而即使是这个可怜的条件上的平等也还是有一个明确的范围。因为,本地人这个名称总是 会引发“什么地方的本地人”这个问题。虽然荷兰人有时候把本地人讲得像是一个世界性的范畴,经验却显 示这样的概念在实际上是无法成立的。本地人的范围止于那个有色人种的殖民地被划定的边界。出了这个 边界之外,就是被“其他不同的殖民者分别”称为土著、原住民和印第安人(indios西班牙语)的其他形形色 色的“土著”的世界了。此外,殖民地的法律术语中也包括了一个叫做外籍东方人(vreemde oosterlingen)的 范畴——这个名词听起来有一种暧昧的、像假铜板一样的感觉,仿佛在说“外籍本地人”似的。这种主要指 的是华人、阿拉伯人和日本人的“外籍东方人”——尽管他们可能住在殖民地——拥有高于“本地的本地人”的 政治法律地位。不仅如此,弹丸之地的荷兰对明治藩阀的经济力量和军事才能是如此敬畏,以致从1899年 起在法律上将殖民地的日本人擢升到“荣誉欧洲人”的地位。经由所有这些“分类”措施,就像经过沉淀一样, 本地人——除去了白人、荷兰人、华人、阿拉伯人、日本人、土著、原住民和印第安人之后——的内容变 得越来越明确;然后,就像成熟的幼虫一样,直到有一天,它突然就蜕变为一只叫做“印度尼西亚人”的美 丽蝴蝶。

    确实,像“本地人”和“土著”之类的概念永远不能变成真正一般化的种族主义概念,因为它们总是隐含了 根植于某些特定居住地域的意义。 [14] 然而,我们不应仅凭印尼的个案就假设每一个“本地人的”居住地域 都拥有命中注定或者不可改变的边界。法属西非(French West Africa)和法属印度支那(French Indochina)这两个例子就显示了相反的情形。

    虽然在达喀尔(Dakar)的威廉庞地师范学校(Ecole Normale William Ponty)只不过是一所中等学校, 但在其全盛时期它还是法属西非的殖民地教育金字塔的顶峰。 [15] 聪明的学生从我们今日称之为几内亚、 马里(Mali)、象牙海岸、塞内加尔等地涌向威廉庞地。因此,我们无须惊讶说这些男孩子最初是从法 属“西部”非洲的观点——黑种人性格(negritude)这个吊诡的概念(亦即只能用威廉庞地的课堂上所使用的 法语才表达得出来的非洲特性的本质)就是这个观点令人难忘的象征——来理解他们以达喀尔为终点的朝 圣之旅的。但是威廉庞地的顶峰地位是偶然而短暂的。当更多中学在法属西非成立之后,聪明的男孩已经 不必再走这一趟路途如此遥远的朝圣之旅了。而且,不管怎样,达喀尔在行政上从来不曾拥有过足以和威 廉庞地在教育上的中心地位相互匹配的重要性。在威廉庞地的教室里可以互换座位的法属西非男孩,并不 就是日后在法属西非殖民地行政体系内可以相互替代的官僚。因此,这所学校的校友们(Old Boys)返乡 之后终会成为几内亚或马里的民族主义领袖,尽管他们仍然保有一种往后的世代将不复拥有的“西非的”同 志情谊与亲密的连带感。 [16]

    与此颇为相近的是,对于一整个世代的受到相对良好教育的青少年而言,那个奇妙的、混种的“印度支 那”(Indochine)具有某些真实的、被经历到的、被想象的意义。 [17] 虽然法国积极介入这个区域的事务可 以回溯到一个世纪之前,但我们必须记得这个“叫做印度支那的”实体要到1887年才在法律上被正式宣告存 在,而且要到1907年才获得它最完整的领土形态。 大体而言,“印度支那”的殖民统治者所遵循的教育政策有两个根本目标, [18] 而这两个目标最终都促 成了“印度支那”意识的成长。目标之一是打破被殖民族群和紧邻印度支那的外部世界之间既有的政治文化 关系。就“柬埔寨”(Cambodia)和“老挝”(Laos)而言, [19] 目标是曾经对它们行使过种种宗主权,并且 和它们一样都奉行小乘佛教(Hinayana Buddhism)的仪式、制度和经典的泰国。(此外,老挝低地区的语 言和书写系统与泰国所使用者也有密切关系。)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法国人才会在最后从泰国攫取的地区 首先实验旨在将高棉(Khmer)和尚及其弟子从泰国轨道移到印度支那的轨道中的所谓“革新后的佛教学 校”(renovated pagoda schools)。 [20]

    在东部印度支那[我对越南“东京”、“安南”(Annam)和“交趾支那”(Cochin China)的速记方式], 对象则是中国和中华文明。虽然统治河内和顺化(Hue)的王朝数世纪以来都能捍卫其独立不受北京侵犯, 他们终究还是通过一个刻意模仿中国人的官僚集团来进行统治。国家机关经由以儒家经典为主题的笔试“科 举”来甄拔人才;王朝的文书是以汉字书写的;而在文化上,统治阶级中国化的程度也很深。在1895年左右 之后,当像康有为和梁启超这些中国改革者,以及像孙中山这样的民族主义者的著作开始从这个殖民地的 北界渗透进来时,“越南与中国间的”这些长期的关系就更带上了不受欢迎的性质了。 [21] 由此,科举制度 遂于1915年在东京地区,1918年在安南地区先后废止。此后,印度支那文官体系的人才甄拔就完全通过一 个发展中的法语的殖民地教育体系来进行了。此外,一个最初由耶稣会教士在17世纪所设计,并且早在19 世纪60年代就为“交趾支那”当局所采用的罗马字表音系统 [22] ——国语( ngū)——也被刻意地提 倡,以便使新一代被殖民的越南人因无法接触到王朝时代的文献与古代文学而断绝与中国——可能也包括 越南本地的过去——的联系。 [23]

    教育政策的第二个目标是要培养一批精心计算过的一定数量的能够说写法语的印度支那人;他们的功 能是充当一个政治上可靠、心怀感激、并且被同化了的本地精英阶层,以及填补殖民地的官僚机构和较大 型企业组织内的下层职位。 [24]

    我们无须在此费神追究殖民地教育体系的复杂细节。对我们此刻的目的而言,这个体系的关键特性是 它构成了一座单一的——虽然是摇摇晃晃的——金字塔,而且,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前,这座金字塔 的上层部分全都位于东部地区。例如,直到那时为止,仅有的几所公立高中(lycees)全都位于河内和西 贡;而在整个战前的殖民地时期中,全印度支那唯一的一所大学位于河内——这么说吧,它就和总督府“在 同一条街上”。 [25] 这座金字塔的层级的攀登者,包括了法国属地内的所有主要方言族群:越南人、华人、 高棉人和老挝人(以及不少殖民地的法国人)。对于来自,比方说,美萩(My Tho) (6) 、马德望 (Battambang) (7) 、万象(Vientiane) (8) 和荣市(Vinh) (9) 等地的攀登者而言,就像巴达维亚和万隆的 那些来自许多语言族群的学生会将他们的相遇理解为“印度尼西亚的”一样,他们在此会合的意义必定是“印 度支那的”(Indochinese)。 [26] 这个印度支那属性(Indochinese-ness)虽然很真实,却只是被一小群人所 想象,而且想象的时间并不很长。为什么它会终于逐渐消逝,而印度尼西亚属性(Indonesian-ness)却得以 继续存在并且深化呢?

    首先,从大约1917年开始,殖民地教育,特别是在东印度支那施行的教育,起了显著的变化。由于传 统的科举考试事实上已被取消,或者将要被取消,越来越多越南精英阶层的成员相信为了要确保他们子女 在官僚体系中的前途,必须尽量尝试将他们送进可能找得到的最好的法语学校。由此所产生的对当时“在殖 民地”仅有的少数几间好学校的入学名额的竞争,引起了认为这些学校的入学权理应保留给法国人的殖民地 法国人(colons)的强烈反对。殖民政权对这个问题的解决之道是创造一个分开但地位较低的“法语—越南 语”教育体系;这个体系将较低年级的重点特别放在用国语的越南语授课之上,而法语则通过国语被当作第 二语言来教授。 [27] 这个政策上的变化产生了两个互补的结果。一方面,政府出版了数以十万计的国语入 门教材,大大地加速了由这个欧洲人发明的书写符号的扩散,结果无意中却在1920年到1945年期间帮它变 成了那个表达出越南的文化(和民族的)团结的群众性媒介。 [28] 因为,就算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在越 南语人口当中只有10%的人识字,但这已经是这个族群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比例了。此外,和儒家式的文人 不同的是,这些识字者热切地献身于增加识字者的数量。(相同的是,在“柬埔寨”和“老挝”,虽然是在一个 较小的规模上,也提倡印刷以方言写就的小学课本。这些课本最初而且最主要是使用传统的拼音法,但后 来也使用了——虽然比较不那么积极——罗马字。) [29] 另一方面,这个政策有效地排除了居住在东印度 支那的那些不以越南语为母语的人。在“交趾支那”的高棉克伦族(Khmer Krom)的个案里,由于殖民政权 同时也愿意允许他们拥有像在保护领“柬埔寨”所提倡的那种“法语—高棉语”小学,“这个政策”遂将人们的雄 心壮志重新导向了湄公河的上游。如此,那些渴望到印度支那的行政首府(以及对少数精英而言,到殖民 母国法兰西)受高等教育的高棉克伦族青少年们逐渐开始取道金边,而不再走那条行经西贡的大道。

    第二,金边的西索瓦初级中学(College Sisowath)在1935年被升格为完全的公立高中(lycée),因而 有了和位于西贡和河内的那些现有的公立高中相同的地位与相同的课程。虽然该校的学生最初(依循其初 中时期的传统)大多来自当地的华裔高棉商人和居住当地的越南人官员的家庭,土生土长的高棉人学生的 比例却稳定地增加。 [30] 说1940年以后大多数说高棉语的青少年是在殖民者为诺洛多姆家族(the Norodoms)所建造的干净的殖民地首府里获得扎实的法语高中教育的,这应是持平之论。

    第三,在印度支那,教育的朝圣之旅和行政的朝圣之旅之间并没有真正的重合。法国人毫不掩饰地表 达这样的观点:就算越南人既不可靠又贪心,他们还是绝对比那些“幼稚的”高棉人和老挝人更活力充沛, 也更聪明。因此,他们在西印度支那地区大量使用越南籍的官员。 [31] 在1937年时住在“柬埔寨”的176000 名越南人——不及全殖民地1900万越南语人口的1%,但却占了保护领“柬埔寨”人口的6%左右——构成一 个相对较成功的集团,因此他们和1945年以前被送到老挝的5万名越南人一样,觉得印度支那具有一个相当实在的意义。尤其是他们之中身为官员者,由于或许曾奉调于殖民地的所有五个部门的各地之间,更可能 把印度支那想象成他们会在上面持续演出的一个广大舞台。

    尽管并没有形式上或法律上的规定禁止老挝和高棉人官员在印度支那全域服务,这种想象对他们而言 还是要困难得多。即使是来自位于东印度支那,总人口326000人(1937年之时)的高棉克伦族社群(可能 占整个高棉语人口的10%)的比较有事业心的青年,也会发现实际上他们在“柬埔寨”以外地区的事业前景 非常有限。所以,就算高棉人和老挝人也许会和越南人并肩坐在西贡与河内的法语教学的第二级和第三级 的学校教室里一起听课,他们却不大可能继续在那里共用行政部门的办公室。和在达喀尔的那些来自科特 努(Kotonou)和阿必尚(Abidjan)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一毕业就注定要回到殖民主义为他们划出的那 个“家乡”去。换言之,如果他们的教育朝圣之旅的目的地是河内,那么他们在行政体系内的仕宦之旅的终 点却是金边和万象。

    在这些矛盾当中出现了日后将被追念为最早的柬埔寨民族主义者的那些说高棉语的学生们。那位确实 可以被视为高棉民族主义“之父”的宋武谭(Son Ngoc Thanh)是——就像这个越南式的名字所暗示的——在 西贡受过教育并曾在当地担任过一阵子下级司法官员的高棉克伦族人。然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他抛弃了湄 公河三角洲的巴黎,而到它的布卢瓦(Blois) (10) 去追求比较有希望的前途。西索瓦·尤特逢亲王(Prince Sisowath Youtevong)在赴巴黎继续深造之前曾就读于西贡的第二级学校。过了15年,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 后重返金边,他协助建立了(高棉)民主党,并且在1946年到1947年间担任首相。他的国防部长宋文才 (Sonn Voeunnsai),几乎经历了完全相同的旅程。1951年到1952年担任民主党政府首相的回康图(Huy Kanthoul)在1931年毕业于河内的一所师范学校,回到金边后他成为西索瓦高中的教员。 [32] 所有这些人 当中,也许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尤·寇斯(Ieu Koeus),也就是那令人悲伤的一系列被暗杀的高棉政治领袖 当中的第一位。 [33] 他在1905年出生于当时还在曼谷统治下的马德望省;在进入马德望城的“印度支那”小 学之前,他曾经就读于一所当地的“改良式佛教学校”。1921年,他升入保护领首府的西索瓦初中就读,然 后再进入河内的一所商业学校。当他1927年毕业时,他在法文阅读课上名列前茅。由于希望到波尔多研读 化学,他参加并且通过了奖学金的考试。然而殖民地政府却阻挡了他留学海外之路。他回到故乡马德望, 在那里开了一间药房。当曼谷在1941年重新取得这个省份时,他还继续在经营他的药房。在日本于1945年8 月投降之后,他以民主党议员的身份重新现身于“柬埔寨”。值得注意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表明,他可谓 是较早先的欧洲那些杰出的语言学家的直系后裔,因为他设计了高棉文字的打字机键盘,并且出版了一套 分量很重的两册版的《高棉语言》(Pheasa Khmer ),或者是像1967年版的扉页上那个容易误导的标题所 称呼的名字——《柬埔寨语言:一篇理性研究的论文》(La Langue Cambodgienne-Un Essai d’etude raisonne )。 [34] 然而,这本书是在1947年,当它的作者担任金边的立宪会议主席的时候才首次出现的——而且只 有第一册;它并未在它的作者还在马德望混日子,西索瓦高中还未教育出任何一个讲高棉语的高中毕业 生,而且印度支那还仍然具有某种短暂的真实性的1937年出现。到了1947年,讲高棉语的人——至少那些 出身“柬埔寨”者——已经不再到西贡或河内读书了。一个对他们而言,“印度支那”已成历史而“越南”如今是 一个真实的外国的新世代已经出现了。

    确实,19世纪时由顺化的阮氏王朝下令的残酷入侵与占领,在高棉人——包括那些住在注定要成为越 南的一部分的“交趾支那”的高棉人——当中留下了悲苦的民间记忆。然而类似的悲苦也存在于荷属印度群 岛的住民之间:巽他群岛人(Sundanese)对爪哇人;巴塔人(Batak)对敏南卡布人(Minagkabu);萨萨 克人(Sasak)对巴厘岛人;托拉贾人(Toraja)对布金人(Buginese);爪哇人对安篷人……那个令人畏惧 的副总督修柏特·凡·穆克(Hubertus van Mook)为了要打败新生的印尼共和国而在1945年到1948年之间推动 的所谓“联邦主义政策”,正是想要利用这些悲苦的情绪。 [35] 但是,尽管在1950年到1964年间在独立的印 尼各地爆发了一波又一波族群叛变的浪潮,“印度尼西亚”还是存活下来了。它之所以存活部分是因为巴达 维亚自始至终都是教育的顶峰,但也因为殖民地行政政策并未将受过教育的巽他群岛人下放到“巽他群 岛”(Sundalands),或者将巴塔人下放到他们出生之处的北苏门答腊高地。到了殖民地时期结束时,几乎 所有的语族团体对这样一种想法已经习以为常了,即存在一个他们扮演一定角色的群岛舞台。因此,1950 年到1964年间的叛变中,只有一次具有分离主义的野心;其他所有的反叛都是在一个单一的印尼政治体系 内部的竞争行为。 [36]

    此外还有一个我们不能遗漏的有趣意外,也就是到了20世纪20年代时,一种“印尼语”已经自觉地存在 了。这个意外的发生方式非常富有教育意味,因此似乎值得我们稍微离题来看一下这个过程。稍早之前, 我们曾经提过荷兰人要到比较后期才对印度群岛实施有限的直接统治。如果说,荷兰人在17世纪初期就开 始在当地进行征服,但却要等到20世纪初才开始认真教导本地人荷兰语,情形怎么有可能不是这样呢?其 结果是,通过缓慢的、大体上未经计划的过程,一种奇怪的国家语言从一种古老的、跨岛屿的共通语 (lingua franca)的基础上演化出来了。 [37] 这个语言被称作dienstmaleisch(也许是“公务马来语”或者“行政 马来语”的意思);分类学上,它和“奥斯曼语”(Ottoman)以及从哈布斯堡帝国那些讲多种语言的军营当 中产生的“国库德语”(fiscal German)同属一类。 [38] 到了19世纪初,它已经在官僚圈中享有稳固的地位 了。当印刷资本主义在19世纪中叶之后以盛大的气势出现时,这种语言就从“官场”移入了市场和媒体中。 最初使用它的主要是华裔和欧亚混血的新闻工作者和印刷业者,但在19世纪末,本地人也逐渐学会这种语 言了。这种语言的家谱上“行政的”那一支很快就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推定的祖先发源地——利奥群岛 (Riau Islands)(1819年以后这个群岛当中最重要的岛屿变成了——也许这是幸运的事——英属的新加 坡)。到了1928年,经过两代的都市作家与读者的形塑琢磨之后,它已经成熟到可以让青年印度尼西亚党 (Young Indonesia)将之作为民族(主义)的语言bahasa Indonesia (11) 了。从那时开始,它就再也不曾回 头了。

    最后,尽管印尼的个案很有趣,我们还是不应因此就误以为即使荷兰是一个更大的强权 [39] ,而且是 在1850年,而非1600年来到当地的,后来的民族语言仍然不可能是荷兰语。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暗示说,只 因为加纳民族主义使用的民族语言是英语而非阿散蒂语(Ashanti),它就比印尼民族主义更不真实。像某 些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家那样把语言视为如旗帜、服装、民俗舞蹈之类的民族属性的表征是绝对错误 的。关于语言,最重要之处在于它能够产生想象的共同体,能够建造事实上的特殊的连带(particular solidarities)。毕竟,帝国的语言也还是方言,而且因此是众多方言之中的特殊方言。如果激进的莫桑比克 人说的是葡萄牙语,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在于葡萄牙语是被用来想象莫桑比克的媒介(而且也同时限制了这 个想象的范围,使它不至于延伸到坦桑尼亚和赞比亚)。由这一角度观之,莫桑比克之使用葡萄牙语(或 印度之使用英语)基本上与澳大利亚之使用英语或巴西之使用葡萄牙语的情形并无不同。语言不是排除的 工具(instrument of exclusion):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学习任何一种语言。恰好相反的是,它根本上是具 有包容性的(inclusive)。它所受到的唯一限制是巴别塔(Babel)的宿命:没有人的生命长到足以学会所 有语言。发明民族主义的是印刷的语言,而不是任何一个特定的语言本身。 [40] 打在像莫桑比克的葡萄牙 语或是印度的英语这样的语言上面的唯一问号是:是否行政和教育体系,特别是后者,能够创造出从政治 的角度而言,扩散得够广的双语主义?30年前,几乎没有一个印尼人的母语是bahasa Indonesia;几乎每个 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族群的”语言,而有些人,特别是那些参与民族主义运动的人,则还说印尼话/行政马来 语。今天,可能有数以百万计来自数十种语族背景的印尼年轻人把印尼话当作他们的母语。

    然而,我们还不清楚30年后是否会出现只会说莫桑比克葡萄牙语的一代莫桑比克人。不过,在20世纪 晚期的现在,这样一个世代的出现不必然就是莫桑比克民族认同的必要条件了。首先,传播科技的进步, 特别是收音机和电视,带给了印刷术一个世纪以前不可多得的盟友。多语的广播能够在文盲和有着不同母 语的人口中召唤出想象的共同体。(这里与经由视觉表现和双语文人而召唤出来的中世纪基督教世界有若 干相似之处。)第二,诚如我所反复陈说的那样,20世纪的民族主义具有一种深刻的模式化的特性。它们 能够——而确实也——援引超过一个半世纪以上的人类经验与三种较早的民族主义的模型。因而民族主义 领袖如今已能刻意地部署运用以官方民族主义为模型的文武教育体系,以19世纪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为 模型的选举、政党组织和文化庆典,以及被南北美洲带进这个世界的公民—共和的理念。最重要的是,“民 族”这个理念现在几乎已经牢牢地固着在所有印刷语言之中,而民族的属性也已几乎无法从政治意识中分离 出来了。

    在一个以民族国家为至高无上的规范的世界里,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如今即使没有语言的共通性,民 族也还是可以被想象出来的——不是以一种朴素的“我们美洲人”(nosotros los Americanos)的精神,而是出 于一种对已经被现代史证明为可能的事物的普遍知觉。 [41] 在这样的脉络里,如果我们回到欧洲稍微思考 一下其语言的多样性经常被用来修理那些主张语言是民族主义基础的理论家的民族,并以此总结这一章, 似乎是很适当的。

    1891年,在首次纪念施维茨(Schwyz)、上瓦尔登(Obwalden)和下瓦尔登(Nidwalden)三地联邦 600周年的庆典当中,瑞士政府“决定”以1291年为瑞士“建国”的日期。 [42] 这样一个等了600年才作出的决 定有几个有趣的面相,并且也暗示了瑞士民族主义的特性不是它的古老,而是它的现代。事实上,休斯 (Hughes)甚至主张1891年的这些庆典标志了这个民族主义的诞生,并且评论说:“在19世纪的前半期…… 民族这种概念还只是轻轻地坐在有教养的中产阶级肩膀上而已:试看,斯塔尔夫人(Mme.De Stael,1773 —1842),富赛利(Fuseli,1741—1825),安吉莉卡·考夫曼(Angelica Kauffmann,1741—1807),西斯 蒙第(Sismondi,1773—1842),本杰明·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1767—1830), (12) 难道他们不全 都是瑞士人吗?” [43] 如果这个问题隐含的答案是“一点也不”的话,它的重要性是来自以下的事实——19世 纪前半期,我们在瑞士周边的欧洲各地都可以看到正在萌芽之中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可以说就是语言 学家+资本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方言民族主义运动。那么,为什么在瑞士民族主义来得这么迟, 而这种迟到又对它最终的形态造成了什么结果(特别是它在当代的多种“民族语言”)?

    答案有部分要从瑞士国家的年轻之中去探寻。休斯冷冷地观察道:“如果没有凭借一点搪塞之词”,我 们很难将这个国家的起源上溯到比1813年到1815年更早的时期。 [44] 他提醒我们,最初的、真正的瑞士公 民权制度,直接(男性)选举权的引进,和“内部的”过路税与关税区的废止都是法国在1798年占领期间所 强制创建的赫尔维提克共和国(Helvetic Republic)的业绩。要等到1803年获得提契诺(Ticino)地区,这 个国家才真正纳入了相当人数的意大利语人口。要到1815年它才由充满复仇心的、反法的神圣同盟(Holy Alliance)之手取得人口众多的瓦莱(Valais)、日内瓦和纳沙泰尔(Neuchatel)等法语区——交换条件是 保持中立与施行一部极端保守的宪法。 [45] 事实上,今日的多语瑞士乃是19世纪初期的产物。 [46]

    第二个因素是这个国家的落后(而这个因素连同它那令人难以接近的地形与可利用资源的匮乏,使它 能够免于被更强大的邻国兼并的命运)。今天,我们可能已经不大记得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瑞士还 是一个生活水准仅及英格兰一半的穷国,而且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地区都还是乡村。1850年的时候,住在 稍微都市化地区的居民不及总人口的6%,而迟至1920年这个数字只增长到27.6%。 [47] 19世纪末,人口中 (除了强健勇敢的青年被送出去担任佣兵或教皇卫士这个悠久传统之外)的大多数都是安土重迁的农民。 这个国家的落后不只是经济上的,同时也是政治和文化上的。在“老瑞士”(Old Switzerland),一个从1515 年到1803年都不曾变动的地区,大部分居民都说一种或其他种德语方言,而统治这个地区的是各省贵族寡 头政权组成的一个松散的联盟。“联邦之得以持久的秘密是它的双重性格。为了对抗外在的敌人而产生了各 族群间充分的统一。为了对抗内部反叛则促成了寡头政权间充分的统一。一旦发生了每个世纪都会爆发三 次左右的农民叛乱,歧见就先搁置一旁,其他省份的政府就会伸出援手,并且往往——虽然未必没有例外 ——会在中介谈判中站在他们的统治者同僚那一边。” [48] 除了没有君主制以外,整个景像和神圣罗马帝国 境内无数个小公国(principalities)没有很大的差别。瑞士东部边境的列支敦士登(Liechtenstein)就是这类 小公国的残留的最后一个怪异的遗迹。 [49]

    一个发人深省的事实是,迟至1848年,也就是瑞士国家已经出现近两个世代之后,古老的宗教区隔 (cleavage)却比语言区隔在政治上要显著得多。让人惊异的是,在被认定为不可改变的天主教区域里基督 教是非法的,而在被认定为不可改变的基督教区域当中天主教也是非法的;而且这些法律都被严格执行。 (语言所涉及的是个人的选择和方便。)要到1848年后,在蔓延全欧各地的革命动乱与方言化的民族运动 普遍扩散的余波中,语言才取代了宗教的位置,而这个国家也才被切割成几个被认定为不可改变的语言 区。(宗教现在变成了个人选择之事。) [50]

    最后,在这么小的国家中还持续存在着许多不同的,而且有时还无法相互沟通的德语方言,暗示了在 大半的瑞士农民社会当中,印刷资本主义和标准化的现代教育很晚才来到。印刷的德语(Hochsprache)直 到相当晚近才取得和国库德语或者行政马来语一样的国家语言的地位。更有甚者,休斯评论说,今天“较高 级的”官员被要求拥有实际运用两种联邦语言的能力,这暗示了他们的部属并未被期待具有相同的能力。以 一种间接的方式,坚持“受过教育的德语瑞士人当然能以法语工作,就如同受过教育的意大利语瑞士人一 样”的1950年联邦指令也证明了同一点。 [51] 事实上,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情境在根本上和莫桑比克的情形 没有很大的不同,一个双语的政治阶级安坐于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单语人口之上。不过,相异之处只有一 个:瑞士人的“第二语言”不是前殖民统治者的语言,而是一个强大邻国的语言。

    然而,一旦当我们知道了在1910年时有几近73%的人的母语是德语,22%是法语,4%是意大利语,而 1%是罗曼语(这个比例至今尚未有什么变化)后,也许我们会对瑞士政府竟然没有在19世纪后半期——官 方民族主义的年代——推动德语化政策感到惊讶。当然,强烈的亲德国情绪到1914年都还存在着。德国和 瑞士德语区之间的边界模糊到了极点。贸易与投资,还有贵族与专业人士都很自由地在两地之间移动往 返。可是瑞士也和另外两个欧洲的主要强权——法国和意大利——毗邻,因而推行德语化的政治风险是显 而易见的。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在法律上的平等地位因此是瑞士中立这个铜板的另一面。 [52]

    所有前述的这些证据都显示我们最好将瑞士民族主义理解为“最后一波”的一部分。如果休斯把它的诞 生日期定在1891年是正确的话,那只不过比缅甸或印尼的民族主义早了十多年而已。换言之,它兴起于世 界史中民族正在成为国际规范,并且人们能够以较前此要复杂得多的方式来“模塑”(model)民族的时期。 虽然瑞士保守的政治结构与落后的社会经济结构“延迟”了民族主义的兴起, [53] 但它那非王朝、非君主制 的前现代政治制度却帮它避开了官方民族主义的极端(请试与第六章所讨论的泰国个案作一对比)。最 后,就像东南亚的那些例子的情形一样,因为瑞士民族主义出现在20世纪传播革命的前夜,所以对它而 言,运用无须语言统一的方式来“表现”想象的共同体已经不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实际的了。

    作为结语,我们也许值得在此把本章的一般论证再复述一遍。“最后一波”的民族主义——大多发生在 亚洲和非洲的殖民地——就起源而论乃是对工业资本主义所造就的新式全球帝国主义的一个反应。正如马 克思以其难以模仿的风格所言:“一个持续扩张的市场对产品的需求把资产阶级赶到了地球表面的每个角 落。” [54] 然而经由印刷品的散布,资本主义协助在欧洲创造出群众性的、以方言为基础的民族主义,而这 个民族主义则从根本上腐蚀了历史悠久的王朝原则,并且煽动了每一个力有所及的王朝去进行自我归化。 官方民族主义——新的民族原则和旧的王朝原则的融合(大英帝国)——再反过来导致我们为了方便起见 称之为“俄罗斯化”的政策出现在欧洲以外的殖民地。这个意识形态倾向干净利落地调和了实际的迫切需 要。19世纪晚期的帝国太大而且散布范围太广,因此不是一小群本国人所能统治的。此外,不论是在殖民 母国或殖民地里面,国家的功能以一种与资本主义发展并驾齐驱的步伐急速地倍增。这些力量合在一起, 遂产生了部分是为了要制造国家和企业官僚机构所需的下级干部的“俄罗斯化”式的学校体系。这些中央集 权以及标准化的学校体系创造了新式的朝圣之旅;这些朝圣之旅典型地是以各个殖民地的首府为其“罗 马”,因为隐藏在帝国核心中的民族已经不允许更上一层楼了。通常(但绝非没有例外),这些教育的朝圣 之旅也平行地出现在行政领域之中——或者说在行政领域之中被复制。特定的教育和行政朝圣之旅的相互 结合,为本地人会逐渐把他们自己看成是“本国人”的那种新的“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领土基础。殖民政府的 扩张可说是把“本地人”请进了学校和办公室里,而殖民资本主义的扩张则把他们从董事会给排除出去—— 这两件事意味着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上,殖民地民族主义最重要的早期发言人是那些寂寞的,并未附着 在坚实的本地资产阶级之上的双语知识阶层。

    然而,作为双语知识分子,尤其是作为20世纪初期的知识分子,他们能够在教室内外接触到从超过一 个世纪的美洲和欧洲历史的动荡、混乱经验中萃取出来的关于民族、民族属性和民族主义的模型。而这些 模型则又协助雕琢形成了1000个初生的梦想。欧裔海外移民的民族主义、方言民族主义和官方民族主义的 教训,以不同的组合形态被仿造、改编和改进。最后,正如资本主义以渐增的速度改造了物理的和知识的 传播工具一样,知识分子们也找到了不经由出版印刷就能宣传想象的共同体的方法,而且他们不只向不识 字的群众宣传,甚至也向阅读不同语言的识字群众宣传。

    注释:

    [1] 尽管官员是主要的集团,但当然并非只有他们有此经历。例如,让我们考虑一下《社会之癌》(以及很多其他的民族主义小说)里的 地理。虽然黎刹的正文当中有些重要角色是西班牙人,而且有几个菲律宾人的角色也去过西班牙(离开了小说的舞台),但是在小说里任何一 个角色的旅行范围却都被限定于将在这本小说出版的11年后,以及它的作者被处决两年后出现的,未来的菲律宾共和国的领域之内。 [2] 此处仅举一例:到1928年,荷兰东印度群岛的殖民当局雇用了将近25万个本地职员,而这占了殖民地政府官员总数的90%。(足以表 现出国家机构扩张的征兆是,如果把彼此差距很大的荷兰人和本地人官员的薪水和退休金加起来,可以吃掉一半的殖民地政府岁出!)参见 Amry Vandenbosch,The Dutch East Indies ,pp.171—173。不过荷兰人服务于荷属东印度群岛殖民官僚机构在比例上是在英属(非“土著国 家”的)印度的英国人的九倍。 [3] 即使是在极端保守的荷属印度群岛,本地人接受初级的西方式教育的人数也从1900年到1904年间的平均2987人激增到1928年的74697 人。而同一时期,接受过第二级的西式教育者则由25人增加到6468人。Kahin,Nationalism ,p.31。 [4] 借用安东尼·巴纳特(Anthony Barnett)的话来说,双语能力也“使知识分子可以对他们‘讲本地方言的’同胞们说‘我们’能够变得和‘他 们’一样”。 [5] 这篇文章最初刊登在1913年7月13日的《快报》(De Expres )上,不过很快就被翻译成“印尼文”登在本地的报纸上。苏瓦地那时24 岁。他是一位受过少见的高等教育的进步贵族,1912年,他和一个爪哇平民——曼公科索莫医师(Dr.Tjipto Mangoenkoesoemo),以及欧亚 混血人德克(Eduard Douwes Dekker)合组了殖民地的第一个政党“印度群岛党”(Indische Partij)。关于苏瓦地的简明而有用的研究,请参见 Savitri Scherer:“Harmony and Dissonance:Early Nationalist Thought in Java,”ch.2。她在附录一中提供了那篇名文的英译,本书此处所引即取 自该篇译文。 [6] 请注意此处“想象的”(imagined)共同体和“假想的”(imaginary)共同体之间富有启发性的关联。 [7] 1913年的庆祝活动在另一个意义上令人愉快地表现了官方民族主义。被纪念的“民族解放”事实上是神圣同盟(Holy Alliance)的胜利 大军所安排的奥伦治王室(House of Orange)的复辟(而不是1795年巴达维亚共和国的建立);而且,被解放的这个民族的一半很快就又分离 出去,并在1830年成立了比利时王国。然而苏瓦地在他的殖民地教室中所吸收的,当然是“民族解放”这个美好的诠释。 [8] Regis Debray,“Marxism and the National Question,”p.41. [9] 在此我们将把重点放在普通学校(civilian schools)上。不过军事学校常常也是很重要的。要建立一支以19世纪初期的普鲁士为先驱的 职业军官领导的常备军,必须要有一个在某些方面比普通学校更完备的——如果不是更专门化的——教育层级体系。新式的军事学校训练出来 的青年将校(Turks)经常在民族主义的发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主导1966年1月5日的尼日利亚政变的恩佐古少校(Major Chukuma Nzeogwu) 的个案就很具有代表性。他是出生于伊波族(Ibo)的基督徒,并且是尼日利亚在1960年获得独立后第一批被送到桑赫斯特(Sandhurst)的“英 国陆军军官学校”受训的尼日利亚青年中的一位。他们受训的目的是要把以白种军官领导的殖民地佣兵转化为一支国民军。[如果他和也在 1966年推翻了“加纳的恩克鲁玛”政府的未来的阿弗利发准将(Brigadier Afrifa)一起到桑赫斯特受训,那么这两位殖民地本地人终究还是要回到 各自出生的帝国领地。]他领导伊斯兰教的豪撒族(Hausa)军队暗杀了索克图的沙达乌纳(Sardauna of Sokoto)和其他的伊斯兰教豪撒贵族, 并且最终摧毁了豪撒族伊斯兰教徒所支配的阿布巴卡·塔法瓦·巴勒瓦(Abubakar Tafawa Balewa)政府,这为普鲁士模式的威力提供了一个惊人 的证据。而他还通过卡度那电台(Radio Kaduna)的广播向他的国人保证“你们将不会再羞于开口说自己是尼日利亚人”,这也同样惊人地表现 出被殖民地学校所创造出来的民族主义。[引文取自Anthony H.M.Kirk-Greene,Crisis and Conflict in Nigeria:A Documentary Source Book , p.126。]然而,民族主义在当时的尼日利亚尚未普遍扩散,以致恩佐古的民族主义政变很快就被诠释成一次伊波族的阴谋,也因此才会有7 月的军队叛变,9月和10月迫害伊波族的行动,以及比夫拉(Biafra)在1967年5月的分离。(以上各处所提均请参见Robin Luckham,The Nigerian Military 。) [10] 对传统的穆斯林学校而言,说一个学生因为“年纪太大”而不能进到X年级或Y年级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然而这个观念却被殖民地的 西方式学校自觉地奉为基本原则。 [11] 当然,最终极的顶端是海牙、阿姆斯特丹和莱顿(Leiden),不过只有一小群人能够真正地梦想到这些地方求学。 [12] 由于这些学校是20世纪的世俗学校,它们通常是男女合校的,尽管在学生里面男孩子还是占了绝大多数。这个事实说明了何以会有 许多跨越了传统社会界限的“发生在学校课桌椅上”的恋情,以及很常见的,因此而成就的婚姻。 [13] 苏加诺直到过了60岁才第一次看到他曾为之奋战的西伊利安岛(west Irian)。在此,就像挂在教室里的地图一样,我们看到了虚构 悄悄地渗入现实中。试与《社会之癌》和《发痒的鹦鹉》这两部小说作一比较。 [14] 请和与此形成对比的“混血儿”(half-breeds)或者“黑人”(niggers)这类概念作一比较。从“法国”加来市(Calais)开始,这类人可以 从联合王国以外的地球上任何地方冒出来。 [15] 关于这所有名的学校的起源和发展的讨论,请参见Abdou Moumouni,L’Education en Afrique ,pp.41—49。关于这所学校在政治上 的重要性,请参见Ruth Schachter Morgenthau,Political Parties in French-Speaking West Africa ,pp.12—14,18—21。它最初是位于圣路易的一 所没有名字的师范学校,在1913年迁到了达喀尔外围的郭赫(Gorée)。后来又被冠上了法属西非的第十四任总督威廉·梅洛-庞地(William Merlaud-Ponty,1908—1915年在任)的名字。提雍(Serge Thion)氏告诉我威廉这个名字[相对于居庸(Guillaume)]在波尔多(Bordeaux) 一带流行已久。固然,他将此事归因于葡萄酒贸易造成的和英格兰的历史关系是正确的,可是,我们似乎同样可以将原因上溯到当波尔多地区 [又名吉耶纳(Guyenne)]还结结实实地属于伦敦所辖领地的那个年代。 [16] 英属西非的情形似乎就完全不同了,不管那是因为英国的殖民地之间并不相连,还是因为伦敦有足够的财富和自由使其几乎同时在 主要领地上开办中学,还是因为相互敌对的基督教传教组织的地方主义之故。阿卡拉的殖民政府在1927年设立的中学阿契摩塔学校(Achimota School),很快就变成专属黄金海岸地区的教育金字塔的顶峰,并且在独立之后成为内阁成员子女开始学习如何继承父业的地方。足以与之匹 敌的另一顶峰——穆梵奇平中学(Mfantsipim Secondary School),虽有资深之利(创校于1876年),却缺乏地利[位于海岸角(Cape Coast)]与和政府之间的人和(直到独立后很久该校都还掌握在教会手中)。上述资讯承穆罕默德·张宝斯(Mohamed Chambas)氏所告知。 [17] 特别是,它导致了延续一个世代之久(1930—1951?),并且有一段时间有许多以越南话、高棉话或者老挝话为母语的青年参加的 印度支那共产党的出现。在今天,这个共产党的形成有时候被看成不过是“历史悠久的越南扩张主义”的表现而已。事实上,那是共产国际从法 属印度支那的教育(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行政)体系中创造出来的。 [18] 关于这个政策的透彻有力的讨论,参见Gail Paradise Kelly,“Franco-Vietnamese Schools,1918 to 1938”。不幸的是,该文作者的探讨 完全集中在印度支那说越南语的人口上。 [19] 我使用这种可能很笨拙的名词的目的是要强调这些实体的殖民地的起源。“老挝”其实是由一堆相互敌对的小王国组合起来的,而这 也将超过半数的说老挝语的人口遗漏在泰国境内。“柬埔寨”的边界既不符合殖民地时代以前的任何特定历史的领土范围,也没有和说高棉语的 人口分布区重合。这些说高棉语的人口中有数十万被困在“交趾支那”(Cochin China)地区,时日一久遂形成被称为高棉克伦(Khmer Krom) 族(下游的高棉人)的特殊族群。 [20]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的金边设立了一所同时招收讲高棉语和讲老挝语的和尚的宗教学院——峇里高等学校 (Ecole Supérieure de Pali)。想让佛教徒的目光从曼谷移开的尝试似乎并未完全成功。在1942年(也就是泰国在日本协助下重新控制“柬埔 寨”之后不久),法国人以拥有和散播“颠覆性的”泰语教材的名义,逮捕了该校一位受到敬重的教授。[这些资料非常可能出自激烈反法的费本 宋格兰陆军元帅(Field-Marshal Plaek Phibunsongkhram,1933—1944年执政)的政权所编写的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教材。] [21] David G.Marr,Vietnamese Tradition on Trial ,1920—1945,p.146.同样让人警觉的是被走私进来的一些像卢梭之流的麻烦的法国 作家著作的中译本。(Gail Paradise Kelly,“Franco-Vietnamese Schools,”p.19.) [22] 这个表记系统的最终形式,通常被认为是出自在1651年出版了他的《安南语、葡萄牙语和拉丁语字典》(Dictionarium annamiticum,lusitanum et latinum )的才华横溢的辞典编纂者亚历山大·德·罗德(Alexandre de Rhodes)之手。 [23] “‘大多数’19世纪末期的法国殖民官员……都相信欲达成殖民统治的永久成功必须要严厉缩减来自中国的影响,包括它的书写系统。 传教士往往视儒家文人为使越南普遍改信天主教的主要障碍。因此,在他们看来,除掉中国文字等于同时既将越南自其传承隔离,又使传统精 英丧失了作用。”(Marr,Vietnamese Tradition ,1920—1945,p.145.)凯利如此引述一位殖民作家的话:“事实上,光教导国语……就足以 造成只传递给越南人我们希望他们接触的法国写作、文学和哲学的结果了。也就是那些我们判断会对他们有用,而且他们也容易吸收的作品: 只限于那些我们将之译为国语的作品。”Gail Paradise Kelly,“Franco-Vietnamese Schools,”p.22. [24] Ibid.,pp.14—15.而对于更广大、更下阶层的印度支那人口,沙侯总督(Albert Sarraut,1917年的公共教育规章的起草者)极力 主张“一种简单的教育,简化到最基本的知识,使儿童得以学习一切有助于他了解自己卑微的农夫或工匠的事业的事物,以便改善他存在的自 然与社会的条件”。Ibid.,p.17. [25] 在1937年,共有631名学生注册,其中有580名主修法律和医学。Ibid.,p.70.关于这所创立于1906年,关闭于1908年,又重开于 1918年,而且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期都只不过是一所虚有其名的职业学院的机构的怪异历史,亦请参见pp.69—79。 [26] 因为我将在下面集中探讨“高棉”人和越南人,也许应该在此处略提若干著名的“老挝”人。时任老挝首相彭维翰(Kaysone Phoumvihan)在20世纪30年代末期就读于河内大学医学系。国家元首苏发努冯亲王(Prince Souphanouvong)在赴法国取得工程学位之前,毕业 于河内的亚尔柏·沙侯高中(Lycée Albert Sarrault)。他的兄长,曾经在1945年10月到1946年4月间领导了在万象的短命的自由老挝(Lao Issara)反殖民政府的拉塔那冯沙亲王(Prince Phetsarath Ratanavongsa)年轻时毕业于西贡的夏赛陆·洛巴高中(Lycée Chasseloup-Laubat)。第 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老挝”的最高教育机构是位于万象的规模很小的帕维初级中学(Collège Pavie)。参见Joseph J.Zasloff,Pathet Lao ,pp. 104—105;and“3349,”Iron Man of Laos ,pp.12,46(“3349”系拉塔那冯沙亲王的假名)。拉塔那冯沙亲王在关于后来在巴黎留学的日子的 记述中总是不自觉地将他那些可以辨认得出来的老挝人、高棉人和越南人同学都称为“印度支那人学生”。我认为这点透露出很丰富的讯息。关 于具体事例请参见Iron Man of Laos ,pp.14—15。 [27] 所以,原本“整合的”夏赛陆洛巴高中和亚尔柏·沙侯高中在1917年到1918年之际就设立了授业标准较低的“土著班”。这些“土著班”后 来分别变成了培度居高中(Lycée Petrus Ky)和保护领高中(Lycée du Protectorat)(“3349,”Iron Man of Laos ,pp.60—63)。然而,有少数 具有特权的本地人还是继续就读“真正法语的”高中(青少年时期的施亚努亲王就令夏赛陆洛巴蓬荜生辉),而另外也有少数“法国人”(主要是 欧亚混血儿和具有合法法籍身份的本地人)就读于培度居以及它在河内的姊妹学校。 [28] 马尔注意到,在20世纪20年代时,“即使是‘热烈支持国语的’知识阶层中最乐观的成员也猜不到仅仅20年之后,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公 民能够使用和口语越南话一致的国语书写系统来从事所有重要的事务,如政治、军事、科学和学术等”。Marr,Vietnmese Tradition ,1920— 1945,p.150.对法国人而言,这也是一个同样令人不愉快的意外。 [29] 颇具启发的是,早期的高棉(吉蔑)民族主义者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最早提出的议题之一是所谓殖民当局想把“吉蔑文字国语 化”的“威胁”。 [30] 这个模式随后也出现在万象。托耶(Toye)指出,在20世纪30年代时只有52名老挝人从帕维初级中学(他误写为高中)毕业,而与 此相对的是越南人毕业生有96人。Hugh Toye,Laos ,p.45. [31] 越南人这次流入“西印度支那”和法语—越南语学校体系设立的“原因”可能很类似,因为这使得越南人不会留在比较进步的印度支那东 部地区和法国国民竞争。在1937年,住在“交趾支那”、“安南”和“东京”地区的欧洲人有39000人,但住在“柬埔寨”和“老挝”合并起来的区域的, 只有3100人。Marr,Vietnmese Tradition ,1920—1945,p.23. [32] 关于这些人物的传记资料多承赫德(Steve Heder)氏的慷慨提供。 [33] 他死于1950年的一次对民主党总部的手榴弹攻击事件中。这次事件由不知名人士所策划,但可能是出于某亲王之手。 [34] 由金边的自由之友文库(Librairie Mitserei)出版。之所以说此标题“容易误导”,是因为整本书是用高棉文写成的,“但却用法文标 题”。本文关于尤·寇斯的传记资料取自随他遗体一同火化的1964年版,而该书乃承蒙赫德氏的慷慨借阅。 [35] 参见Kahin,Nationalism ,ch.12;Anthony Reid,The Indonesian National Revolution ,1945—1950,ch.6;Henri Alers,Om een rode of groene Merdeka,passim 。 [36] 唯一的例外是流产的南摩鹿加共和国(Republic of South Moluccas)。信仰基督教的安蓬人长久以来都被大量甄拔到专事镇压的殖民 地军队中。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曾在凡·穆克麾下对抗过新生的印尼共和国的革命党人;当荷兰人在1950年承认印尼独立之后,他们有理由预期一 个不愉快的未来。 [37] 参见约翰·霍夫曼(John Hoffman)极具价值的论文“A Foreign Investment:Indies Malay to 1902,”Indonesia (April 1979),pp.65— 92。 [38] 军队“构成某种没有民族性格的阶层。它的成员甚至在私生活方面也过着和他们各自的民族背景不同的生活方式,并且常常讲一种特 殊的语言,所谓的‘国库德语’(ärarisch deutsch)。这是那些文学德语的代表们所取的讽刺的名称,指一种不大在乎文法规则的奇怪的混合语 言。”Jászi,The Dissolution ,pp.144。 [39] 不只是表面意义上的更强大而已。在18和19世纪时,荷兰事实上只有一个殖民地,而且是一个面积广大而且十分有利可图的殖民 地,因此用(单一的)非欧洲的公务语言(dienstaal)来训练其官员是相当务实的作法。时日一久,为训练未来殖民官员的语言能力的特殊学 校与教员遂在母国应运而生。而对于像大英帝国这种横跨数大洲的帝国而言,单一的地方性公务语言是不敷所需的。 [40] 在马尔关于东印度支那的语言发展的记录中,对这一点有颇多发人深省之处。他注意到迟至1910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越南人还认 为中文或法文,是‘较高等的’沟通的基本模式”。Marr,Vietnmese Tradition ,1920—1945,p.137.然而到了1920年之后,部分是由于官方提 倡表音的国语文字,情况就急遽地改变了。到那时,“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口语的越南文是民族认同的一个重要的,而且可能是(原文如此)根 本的组成成分。甚至那些法语比母语说得更好的知识分子,也逐渐理解到至少有85%的同胞说相同的语言这个事实的重要性。”Ibid.,p. 138.到那时,他们已经完全知道民众识字能力在促成欧洲和日本的民族国家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了。不过马尔也提及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语 言偏好和政治立场的相关性并不清楚:“鼓吹越南母语并非本来就是爱国的行为,正如提倡法语也并非本来就是通敌的行为。”Ibid.,p. 150. [41] 我之所以说“能”(can),是因为很明显在许多个案中“民族的想象的”可能性已经被拒绝,或者正在被拒绝。这类个案——比方说旧 巴基斯坦——的解释不是族群文化的多元主义,而是被阻碍的朝圣之旅。 [42] Christopher Hughes,Switzerland ,p.107.这本赛顿-华生公正地表示了赞美的出色著作是以下论证的基础。 [43] Ibid.,p.218.生卒年为我所加。 [44] Ibid.,p.85. [45] 还要再加上阿尔高(Aargau)、圣加伦(St.Gallen)和格里松(Grisons)三地。三者之中的最后一地特别有趣,因为如今它是该国 几个民族语言当中最纯粹瑞士(echt-Swiss)的一种,也就是罗曼语(Romansch)依旧残存的故乡。然而罗曼语却要到1937年才取得民族语的 地位!Ibid.,pp.59,85. [46] 我们或许可以顺便提及斯塔尔夫人根本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诞生。而且,她的家族和西斯蒙第家族一样都是来自日内瓦,一个 到1815年都还独立于“瑞士”之外的小国家。难怪瑞士民族这个概念只是“轻轻地”落在他们的肩上而已。 [47] Christopher Hughes,Switzerland ,pp.173,274.就算有任何19世纪的“有教养的中产阶级”,也必然规模很小。 [48] Ibid.,p.86. [49] 没有君主制也是汉萨联盟(Hanseatic League)的特色。汉萨联盟是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我们将之归类为国家或民族都会有问题。 [50] Christopher Hughes,Switzerland ,p.274. [51] Ibid.,p.59—60. [52] 罗曼语的地位虽然在1937年被提升,但这并不能掩饰最初的考虑。 [53] 匈牙利的社会结构也很落后,但马札尔贵族却存身在一个巨大的多民族王朝制帝国里;而在这个帝国中,他们推定存在的语言集团 只是少数——尽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少数。规模很小的、共和制的瑞士贵族寡头政权从未受到相同的威胁。 [54] Marx,Engels,The Communist Manifesto ,p.37.除了马克思之外还会有谁把这个改造了全世界的阶级描述成被“赶”?[人民出版 社1972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所收的《共产党宣言》对这句话的译文如下:“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促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 各地。”(第254页)。]

    (1) 马志尼(Giueseppe Mazzini,1805—1872),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宣传家和革命家,创立秘密革命组织“青年意大利”(Giovine Italia),是意大利统一运动(Risorgimento)领导人当中最热烈的共和主义者。此外,他虽然是意大利民族主义者,却同时也信仰人类一家的 世界主义,历史学家卡尔敦·海斯(Carlton Hayes)称他为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自由民族主义者”(liberal nationalist)。参见卡尔敦·海斯:《现 代民族主义的历史演进》(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Modern Nationalism ,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31),第151页。——译者 注 (2) 乔治敦,圭亚那首府。——译者注 (3) colonial-state当中的state在此指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国家”,它强调的是韦伯(Max Weber)著名的“在固定疆域内……肯定了自身对武 力之正当使用的垄断权力的人类共同体”定义所凸显的行使垄断性权威的“统治机构”角色。(参见韦伯著,钱永祥编译:《学术与政治》,《韦 伯选集》(I),允晨文化1985年版,第156页。)此处不译为殖民“国家”,而译为殖民“政府”,目的是与国际法意义上的主权国家相区别,因 为基本上殖民地统治机构并非享有(完整)主权的国家,而是母国政府的下级机构。此外,中文的“国家”意义过于广泛模糊,故参照此处上下 文,译为较狭义的“政府”(统治机构)。但national-state译为民族“国家”,则是因为作者在此所欲描述的是一个“外来的次级政府”转化为“本土 的独立主权政府”的过程,因此称后者为“国家”,似乎可较能兼顾“统治机构”、本土的情感性认同以及独立主权的三重意义。——译者注 (4) 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的旧荷兰名。——译者注 (5) 海牙,荷兰行政中心所在地。——译者注 (6) 美萩,越南境内城市。——译者注 (7) 马德望,柬埔寨中西部城市。——译者注 (8) 万象,老挝首都。——译者注 (9) 荣市,越南中北部城市。——译者注 (10) 法国中部古城。——译者注 (11) 印尼文,“印尼话”之意。——译者注 (12) 斯塔尔夫人,本名Anne-Louise Germaine Necker,Baronne de Tael-Holstein,日内瓦银行家之女,著名女性文学家与政治宣传家,她 家中的沙龙是当时法国最杰出知识分子的聚集地。富赛利,出生于瑞士的画家,为当时最具原创性以及最能捕捉感官之美的画家。安吉莉卡·考 夫曼,出生于瑞士的新古典画派女画家。西斯蒙第,瑞士经济学家与史学家,为经济危机和无限制竞争危险的先驱理论家,深受马克思和凯恩 斯之推崇。贡斯当,生于瑞士的小说家与政论家,斯塔尔夫人的情人,是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国政坛的杰出人物,因反对拿破仑与后来复辟的波 旁王朝而流亡比利时与德国,他的政治性论著被学界认为是形成自由主义信条的经典之一,而他的小说Adolphe 则是19世纪初期浪漫主义文学 的代表作之一。

    第八章 爱国主义和种族主义

    在前面的几章里,我尝试描绘出民族开始被想象,以及一旦被想象之后,又如何被模塑、改编和改造 的过程。这种分析主要关切的对象必然是社会变迁和不同形式的意识。然而,令人怀疑的是,到底社会变 迁或被改造过了的意识本身能否充分解释人们对于他们想象力的创造物的执著——或者,再一次重提本书 开头所问的问题——为什么人们随时愿意为这些创造物献身。

    置身在一个进步的、世界主义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在欧洲?)普遍地坚持民族主义具有几近病态的性 格,并坚信它起源于对他者(other)的恐惧与憎恨,而且和种族主义有密切关系的时代里 [1] ,如果我们提 醒自己民族能激发起爱,而且通常激发起深刻的自我牺牲之爱,应该不无助益吧。民族主义的文化产物 ——诗歌、散文体小说、音乐和雕塑——以数以千计的不同形式和风格清楚地显示了这样的爱。另一方 面,与此类似的是,表达恐惧和厌恶的民族主义产物却真的是凤毛麟角。 [2] 即使是在有充分理由对他们那 些帝国主义的统治者感到憎恨的被殖民者的个案里,我们也非常惊讶地发现在这些表现民族情感(的作 品)当中怨恨的成分是多么微不足道。在此,让我们举黎刹在等待被西班牙帝国主义处决时所写的著名诗 篇《最后的告别》(Último Adiós )的第一段和最后几段为例: [3]

    1.Adiós,Patria adorada,región del sol querida,

    Perla de Mar de Oriente,nuestro perdido edén,

    A darte voy,alegre,la triste mustia vida;

    Y fuera más brillante,más fresca,más florida,

    También por ti la diera,la diera por tu bien…

    12.Entonces nada importa me pongas en olvido:

    Tu atmósfera,tu espacio,tus valles cruzaré;

    Vibrante y limpia nota seré par tu oído;

    Aroma,luz,colores,rumor,canto,gemido,

    Constante repitiendo la esencia de mi fe.

    13.Mi Patria idolatrada,dolor de mis dolores,

    Querida Filipinas,oye el postrer adiós.

    Ahí,te dejo todo:mis padres,mis amores.

    Voy donde no hay esclavos,verdugos ni opresores;

    Donde la fe no mata,donde el que reina es Dios.

    14.Adiós,padres y hermanos,trozos del alma mía,

    Amigos de la infancia,en el perdido hogar;

    Dad gracias,que descanso del fatigoso día;

    Adiós,dulce extranjera,mi amiga,mi alegría;

    Adiós,queridos séres.Morir es descansar.

    要注意的是,不只没有提及“暴君”的国籍,连黎刹热烈的爱国心都是用“他们的”语言漂亮地表达出来 的。 [4]

    这种政治爱的某些性质可以从语言描述其对象的方式当中去解读出来:从关于亲族关系的词汇[祖 国,motherland(母国),Vaterland (父国),patria (父国)]或是关于故乡的词汇[heimat(故乡)或 tanah air(土地与水,印尼语的家乡群岛之意) ]当中去解读。这两类惯用的词汇都意指某种人们与之有 自然联系的事物。正如我们在稍早之前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在所有“自然的”事物中总是都存在着某些不容 选择的东西。因此,民族的属性就被融入肤色、性别、出身和出生的时代等——所有那些我们无法选择 ——不得不这样的事物中。而且在这些“自然的连带关系”中我们感受到了也许可以称之为“有机的共同体之 美”(the beauty of gemeinschaft)的东西。换个方式说,正因为这种连带关系是不容选择的,它们因此就戴 上了一种公正无私的光圈。虽然在过去20年间已有许多论者谈过“家庭是一种表现得清清楚楚的权力结 构”这种观念,但对于绝大多数的人类而言这当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毋宁说,传统上家庭一直被设想 成是属于无私的爱与团结的领域。所以,尽管历史学家、外交家、政客和社会科学家对“民族利益”的理念 颇为安然自在,但对大多数来自任何一个阶级的一般人而言,民族这个东西的整个重点正是在于它是不带 有利害关系的。正因为这个理由,民族可以要求(成员的)牺牲。

    如同前面提到过的那样,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非比寻常之处与其说是在于这些战争容许人们进行史 无前例的大规模杀戮,不如说是在于那些被说服而抛弃生命的难以计数的人们。那些被杀戮者的数目岂不 是明明白白地远超过那些杀戮者的数目吗?终极的牺牲(ultimate sacrifice)这种理念,乃是经由宿命的媒 介而与纯粹性(purity)的理念一同孕育的。

    为一个通常不是出于自己选择的国家而死,带有一种为英国工党、为美国医学学会或者可能甚至是为 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而死所难以匹敌的道德崇高性,因为这些都是人们可以任意加入或 离开的组织。为革命而死之所以被视为崇高的行为,也是因为人们感觉那是某种本质上非常纯粹的事物。 (如果人们把无产阶级想象成只不过是一个热心追求冰箱、假期或权力的集团,我们会有谁愿意——包括 无产阶级的成员在内——去为这个阶级而死呢?) [5] 讽刺的是,也许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的诠释被感 受(而不是被理性思考)成是对无法逃避的必然性的表现,这些历史诠释也产生了一种纯粹与无私的气 息。

    如果我们再回头思考一下语言的问题,也许对此处的讨论会有所助益。首先,我们注意到语言——即 使是那些众所周知的现代性语言——所具有的原初性(primordialness)。没有人能够定出任何一种语言诞 生的日期。每一种语言都是从一个漫无边际的过去中悄然浮现的。[正因为Homo sapiens(智人)同时也是 Homo dicens(说话的人),我们很难想象语言的起源会晚于人类本身的起源。]故而,语言几乎比当代社 会里的任何其他事物都要显得更根深蒂固。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够像语言一样有效地在情感上将我 们和死者联系起来。如果说英语的人听到“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 (1) ——创造于几近四个半世纪之前的 一句话——他们会感觉到这句话如鬼魅般地暗示了跨越同质的、空洞的时间而来的同时性。这些字眼的重 量不只来自它们自身庄严的意义,同时也来自一种仿佛是先祖所传递下来的“英国性”(Englishness)。

    第二,有一种同时代的,完全凭借语言——特别是以诗和歌的形式——来暗示其存在的特殊类型的共 同体。让我们以在国定假日所唱的国歌为例。无论它的歌词多么陈腐,曲调多么平庸,在唱国歌的行动当 中却蕴含了一种同时性的经验。恰好就在此时,彼此素不相识的人们伴随相同的旋律唱出了相同的诗篇。 就是这个意象——齐唱(unisonance)。 [6] 唱着《马赛进行曲》(Marseillaise)、《马蒂达华尔兹》 (Waltzing Matilda) (2) 和《大印度尼西亚》(Indonesian Raya) (3) 的创造了和谐一致的场合,也提供了 使想象的共同体在回声之中获得体现的机会。[聆听(或许也跟着默念)几节像《公祷书》(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 )之类的仪式性的诗歌朗诵亦然。]这个齐唱让人感到何等的无私啊!我们知道正当我们 在唱这些歌的时候有其他的人也在唱同样的歌——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然而 就在我们听不见的地方,他们正在歌唱。将我们全体联结起来的,唯有想象的声音。

    然而时日一久,这种合唱还是可以加入的。如果我是列特人(Lett),我的女儿可能会是澳大利亚人。 一个纽约的意大利移民之子将会视清教徒拓垦殖民之父(Pilgrim Fathers) (4) 为祖先。如果民族的属性散 发着宿命的气息,这是一种深埋在历史之中的宿命。在此,圣马丁的诏令将说克邱亚语(Quechua)的印第 安人命名为“秘鲁人”——相当类似宗教改宗的运动——就是很好的例证。因为这个行动显示了从一开始, 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所以今天就算 是最独立的国家,不管它们在实际上把手续弄得有多困难,也还是接受了归化(naturalization)(多么美好 的字眼!)的原则。

    由于被视为既是历史的宿命也是经由语言想象出来的共同体,民族因此同时将自身表现为既是开放 的,也是封闭的。以下这几段咏叹科卢尼亚战役(battle of Corun~a)中约翰·摩尔(John Moore)之死的名 句的游移的韵律,确切地说明了这个诡论: [7]

    1.Not a drum was heard,not a funeral note,

    As his corse to the rampart we hurried;

    Not a soldier discharged his farewell shot

    O’er the grave where our hero we buried.

    2.We buried him darkly at the dead of night,

    The sods with our bayonets turning;

    By the struggling moonbeams’ misty light,

    And the lantern dimly burning.

    3.No useless coffin enclosed his breast,

    Not in sheet or in shroud we wound him;

    But he lay like a warrior taking his rest,

    With his martial cloak around him…

    5.We thought,as we hollowed his narrow bed,

    And smoothed down his lonely pillow,

    That the foe and the stranger would tread o’er his head

    And we far away on the billow…

    8.Slowly and sadly we laid him down.

    From the field of his fame fresh and glory;

    We carved not a line,and we raised not a stone

    But we left him alone with his glory!

    (1.不闻鼓声,不闻挽歌, 我们匆匆将他躯体安置垣壁之侧; 不闻战士告别枪响, 回荡于我们英雄埋骨的坟茔。 2.我们葬他于死寂的暗夜, 我们的刺刀翻掘草地; 在如雾起时的微微月光之下, 在犹燃的晦暗灯火之下。 3.何须无用的棺木包裹胸膛, 何须被单尸衣缠身; 而他躺卧如战士和衣, 安眠于军服之中。 5.我们如是思考,当我们净空他狭小的床, 当我们抚平他寂寞之枕, 当仇敌与异邦人踩过他的头颅 而我们远在巨浪之上…… 8.缓慢而忧伤,我们将他躯体放下, 从那犹自洒落鲜血的战场,染着他的声名的战场; 未刻一字、未立一碑。 但留他与荣耀独处!)

    这几段诗以一种与英语不可分割的美,歌颂一段英雄的记忆——以一种无法翻译的,只有英语的说者与读 者才听得到的美。然而摩尔和他的赞颂者都是爱尔兰人。而且,就算是一个摩尔的法国或西班牙的“仇 敌”的后代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能完全听出这首诗中的反响——和其他语言一样,英语总是对新的说者、听者 和读者开放的。

    听听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 (5) 如何在几句话里包含了整个人类历史的长度与广度吧! [8]

    Even the old ambitions had the advantage of ours,in the attempts of their vainglories,who acting early and before the probable Meridian of time,have by this time found great accomplishment of their designs,whereby the ancient Heroes have already out-lasted their Monuments,and Mechanicall preservations.But in this latter Scene of time we cannot expect such Mummies unto our memories, when ambition may fear the Prophecy of Elias,and Charles the Fifth can never hope to live within two Methusela’s of Hector.

    (即使古老的野心家也比我们今天的有志者立于更有利的地位。在他们虚荣的努力之中,那 些及早行动,并在那可能的时间的正午来临前就行动的人,如今已经达到他们所预想的伟大成就 了。由是,古代英雄的生命已经比为彼等而设的纪念碑或机械的保存物更为长久了。然而在如今 这时间之后半的场景中,当怀抱野心之士畏惧先知伊利亚的预言,而查理五世永远不能乞求活在 赫克托尔之后两千年内时,我们不能再期待后人以这种木乃伊来纪念我们了。)

    在这里,古代埃及、希腊、朱迪亚(Judaea) (6) 和神圣罗马帝国被统一起来了,但它们这种跨越了上下数 千年与纵横数千英里的统一,是在布朗的17世纪英语散文的特殊性当中完成的。 [9] 当然,这段文字可以被 翻译到某个程度。然而,读到“可能的时间的正午”、“机械的保存物”、“以这种木乃伊来纪念我们”和“赫克 托尔之后两千年”这些话语阴森的辉煌之后会感到颈项起了鸡皮疙瘩的,只有英语的读者。

    在这一页上,这段文字描述的情景将自身敞开于读者的眼前。另一方面,伟大的印尼作家普拉莫底亚· 阿南达·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所写的Yang Sudah Hilang的最后几行也带有毫不逊色的阴森的辉 煌: [10]

    Suara itu hanya terdengar beberapa detik sja dalam hidup.Getarannya sebentar berdengung,takkan terulangi lagi.Tapi seperti juga halnya dengan kali Lusi yang abadi menggarisi kota Blora,dan seperti kali itu juga,suara yang tersimpan menggarisi kenangan dan ingatan itu mengalir juga-mengalir kemuaranya,kelaut yang tak bertepi.Dan tak seorangpun tahu kapan laut itu akan kering dan berhenti berdeburan.

    Hilang.

    Semua itu sudah hilang dari jangkauan panc(h)a-indera.

    这些印在前后两页上的文字,读者却很可能不得其门而入。 [11]

    虽然每种语言都是可学得的,但要学得语言需要耗费一个人生命的相当部分时间:伴随每一次新的征 服而来的,是逐日缩短的剩余岁月。限制人们接触其他语言的并非这些语言之难以渗透,而是人自身生命 的短暂。这就说明了所有语言都有某种隐私性。在漫长年月之中,法国和美国的帝国主义者统治过,剥削 过,也杀戮过越南人。然而不管他们劫掠了多少东西而去,越南的语言还是不动如山。也因此,(这些帝 国主义者)总是对越南人的“不可解”感到愤怒,而(他们)才会从隐约的绝望之中创造出像“外国 佬”(gooks),“浣熊”(ratons)等垂死的殖民主义的恶毒黑话。 [12] (长期而言,对于被压迫者的语言的 巨大隐私性的回应方式不是撤退,就是进一步屠杀。)

    在其内在形式中,这些绰号有着种族主义的特性。一旦解读了这个内在形式,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奈 伦关于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是衍生自民族主义——以及因此“从充分的历史纵深来看,法西斯主义比任何其 他(历史的)插曲更能说明民族主义的特质”——的主张基本上是错的。 [13] 缩写自“斜眼的”(slantedeyed)一词的“斜仔”(slant)这种字眼并不只表现出一种普通的政治敌意而已。借由将对手化约到他的生物 性相貌特征,这个字眼抹煞了对手的民族属性。 [14] 由此取代“越南人”的称呼,它否定了“越南人”;正 如“浣熊”之名因取代了“阿尔及利亚人”的称呼而否定了“阿尔及利亚人”一样。同时,它将“越南人”连同“朝 鲜人”、“中国人”、“菲律宾人”等一起搅进了一堆无名的烂泥之中。如果将这个词语和其他越战时期的字 眼,像“查理”(Charlie) (7) 和“V.C” (8) ,或者更早期的“德国佬”(Boches)、“日本仔”(Japs)和“法国 佬”(Frogs)——所有这些绰号都只被用到一个特定的民族,因而在憎恨之中承认了对手在民族的联盟中的 成员身份——作一对比,它的性格就会更清楚。 [15]

    事实上,民族主义乃是从历史宿命的角度思考的,而种族主义所梦想的却是从时间开始经由一系列永 无止境而令人作呕的交配传递下来的永恒的污染——这是发生在历史之外的。

    种族主义的梦想的根源事实上存在于阶级的意识形态,而不是民族的意识形态之中:特别是统治者对 神命与“蓝色”或“白色”血统的主张,以及贵族对“教养”的主张。 [16] 无怪乎现代种族主义被推定的始祖不 是什么小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而是哥毕诺伯爵约瑟夫·阿瑟(Joseph Arthur,Comte de Gobineau)。 [17] 整体而言,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并未跨越民族界线,而是在民族界线之内现身的。换言之,它们所欲 正当化者,与其说是对外战争,不如说是对内的压迫与统治。 [18]

    19世纪时在欧洲境外发展出来的种族主义,由于两个汇合在一起的原因,始终和欧洲的支配息息相 关。第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官方民族主义与殖民地的“俄罗斯化”政策的兴起。正如本书所反复 强调的,官方民族主义通常是受到威胁的王朝和贵族集团——上层阶级——对群众性方言民族主义所产生 的反应。殖民地的种族主义是试图结合王朝的合法性与民族共同体的那个“帝国”的概念的主要成分。帝国 将它的国内地位赖以为根基(不管有多么不稳)的先天的、遗传的优越性原则普遍运用到广大的海外领 地,并偷偷摸摸地(或者也不怎么偷偷摸摸地)向外传达这个观念:比方说,就算英国的贵族天生就比其 他英国人优越,这也没有关系——相比于被支配的本地人,这些其他的英国人仍不稍减其优越性。事实 上,我们会不禁想说,晚期殖民帝国的存在甚至发挥了支撑贵族的国内地位的功能,因为这些帝国似乎在 一个全球的、现代的舞台上肯定了陈旧的权力与特权的概念。

    这是会产生一些效果的,因为——而这是我们的第二个原因——快速扩张的官僚机构与“俄罗斯化”政 策使殖民帝国容许大量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在舞台周边——帝国领域内除了母国以外的任何地方—— 扮演贵族的角色。我们在每一个殖民地都发现了这个残酷而有趣的活生生的画面(tableau vivant):资产阶 级贵族(bourgeois gentilhomme)对着宽敞的宅邸与种满含羞草和九重葛的花园的背景朗读诗歌,而在一旁 的则是一大群由童仆、马夫、园丁、厨子、保姆、女仆、洗衣妇以及最重要的马匹所组成的配角。 [19] 即 使是还无力过这种生活方式如年轻的单身汉之流的殖民者,也还是拥有像农民暴动前夜的法国贵族般的崇 高的暧昧地位: [20]

    在毛淡(Moulmein),位于下缅甸的一个城镇(有必要向母国的读者说明这个默默无名的小 镇),有很多人恨我——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一次重要到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是本镇 第二级管区的警官。

    这则“热带怪谈”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全盛时期的资本主义给予殖民母国势不可挡的力量强大到了无须现 身,只要藏在舞台两侧就足以感觉其威势的力量。和母国的军队有着恶名昭彰的差别,而且甚至常常连正 式制度都不同的殖民地军队,可谓是穿上了封建贵族式服装的资本主义的最佳例证。 [21] 因此在欧洲,我 们看到的是“一军”——通过征兵制在群众的、公民的和母国的基础上甄拔兵员所组成的,意识形态上被设 想为祖国的保卫者,穿着实用、便捷的卡其制服,拥有可能获取的最新的装备,平时隔离于军营之中,战 时驻扎于战壕之中或重型野战枪炮之后的军队。在欧洲之外我们看到的是“二军”——(军官以下的)以佣 兵制从地方上的宗教或种族的少数族群募集的兵员组成的,意识形态上扮演维护(殖民地)内部治安的角 色,无论在寝室或舞宴厅都一律穿着实战服装,配备刀剑与过时的武器,平时展现威势,战时跃马挥戈的 部队。如果说欧洲军事的导师普鲁士的参谋总部强调专业化军官团无名的团结,弹道学、铁路、工兵、战 略计划之类的话,殖民地军队强调的就是荣耀、肩章、个人的英勇作为、马球以及军官特有的一种带有古 风的优雅。(他们可以这么做是因为背后有一军和海军在撑腰。)这种心态存续了一段很久的时间。1894 年身在越南东京(Tonkin)时,拉友提(Layautey)如此写道: [22]

    多么遗憾不能早十年来此啊!这里有着大好的立功出头之途啊!在这里,没有一个担任前哨 部队和侦察部队指挥官的区区中尉不在六个月之内就发展出在法兰西的军官终其军旅生涯都无法 企及的积极性、意志力、耐力和人格。

    在1951年的东京,“欣赏结合了勇气与‘风格’的军官的让·德·拉特·德·塔西尼(Jean de Lattre de Tassigny)马上就喜欢上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卡斯特希(Castries)上校]。他那耀眼的红色斯帕伊 (Spahi)帽与围巾,手上挥动的亮丽马鞭,以及那兼有泰然自若的举止与贵公子丰采的气质,使他如同在 20世纪30年代风靡了巴黎人一样,在20世纪50年代也风靡了印度支那的女性。” [23]

    从殖民地种族主义衍生出来的贵族或准贵族特质的另一个发人深省的指标,是不问其内在对立冲突而 将来自不同殖民母国的殖民统治者联结起来的,典型的“白人的团结”(solidarity among whites)。这种团结 奇特的跨国性质立即让人想起19世纪欧洲贵族通过彼此的打猎小屋、温泉疗养地和舞厅形成的阶级团结; 以及在20世纪时经由日内瓦公约保证给予被俘的敌军军官——相对于游击队员和平民——以特权待遇而愉 快地表现出来的“军官与绅士”的兄弟情谊。

    我们到目前为止的主张也可以从殖民地人民这边来论证。因为,且不论某些意识形态论者的宣称如 何,一个令人注意的事实是,被称为“反向的种族主义”(reverse racism)的那种暧昧的东西很少出现在反殖 民运动中。此事极易为语言所欺罔。例如,爪哇语的londo[衍生自Hollander或Nederlander(荷兰人)一 词]这个字不仅意指“荷兰人”,也有“白人”的意思。但是这个衍生字本身表明,对很少接触到“荷兰人”以外 的白人的爪哇农民而言,这两个意义就有效地重叠在一起了。与此相似的是,在法国殖民地当中les blancs(白人)一词意指其法国属性与白人属性无法区分的统治者。就我所知,不管是londo还是blanc都并 未失去社会地位,或者产生带有贬损意味的第二度的差别。 [24]

    相反地,反殖民民族主义的精神,是马卡利欧·撒卡伊(Makario Sakay)短命的卡达路甘共和国 (Republic of Katalugan)那部令人心碎的宪法(1902)中所说的: [25]

    没有任何一个生在这个塔加拉群岛上的塔加拉人会将任一种族或肤色的人提到高于其他人的 地位上;浅色皮肤、深色皮肤、富有、贫穷、受过教育和无知识者——所有人都完全平等,并且 应该拥有同一种内在精神(loob)。教育、财富或外貌或许有异,但本质(pagkatao)与为理念献 身的能力绝无分别。

    我们可以轻易地在地球的另一端找到类似的个案。说西班牙语的混血墨西哥人并不是将他们的祖先上溯到 卡斯提尔的征服者,而是上溯到已经被消灭了一半的阿兹特克人、玛雅人、托尔特克人(Toltecs)和萨波 特克人(Zapotecs)。本身是欧裔海外移民的乌拉圭革命爱国志士采用了图帕克·阿玛鲁(Tupac Amaru)之 名——也就是最后一位反抗欧裔海外移民压迫而在1781年死于苦不堪言的刑求的原住民反叛者的名字。

    也许看来有些吊诡的是,所有这些情感依附的对象都是“想象的”——无名的、没有面目的塔加拉同 胞、消灭殆尽的部族、我的母亲俄罗斯(Mother Russia)或者故乡群岛(tanah air)。然而在这个方面,祖 国之爱(amore patriae)和永远带有温柔的想象成分的其他情感并无不同。(这是为什么看陌生人婚礼的相 簿就像是在研究考古学家所画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的平面图一样。)语言——不管他或她的母语形成的历史 如何——之于爱国者,就如同眼睛——那对他或她与生俱来的、特定的、普通的眼睛——之于恋人一般。 通过在母亲膝前开始接触,而在入土时才告别的语言,过去被唤回,想象同胞情,梦想未来。

    注释:

    [1] 试比较本书前面所引奈伦的《不列颠的崩解》的段落与霍布斯鲍姆那句有点比德麦耶式(Biedermeier)的警语:“基本事实(是)身 为马克思主义者就不会是民族主义者。”Hobsbawn,Some Reflections ,p.10.[比德麦耶(Gottlieb Biedermeier)本为德国作家,艾切德(L. Eichrodt)是他1854年的小说中创造的一个诗人的名字,以后被用来形容1815年到1848年间流行于德国的室内装潢,尤其是家具的风格,意指 传统的、资产阶级式的。作者在此处使用这个形容词意在讽刺大名鼎鼎的霍布斯鲍姆竟也不能免于如此陈腐的俗论。——译者注] [2] 读者能否立即想起三首憎恨之歌吗?God Save the Queen/King(天佑吾后/皇——译者注)这首(英格兰)民谣的第二段歌词就饶富启 示: 主啊,请站起来吧, 让吾皇之敌四散倾倒; 请乱其国事挫其诡计; 我们寄望于你: 天佑吾人。 请注意这些敌人并没有被指明身份,因而有可能是英格兰人或任何其他人;毕竟,他们是“吾皇”之敌而非“吾民”之敌。这整首歌在歌颂 的是君主制而非(特定的)民族——全曲中一次也未曾提及民族。(《天佑吾皇》是联合王国以及不列颠英联邦的国歌,但是这里所引述的第 二段歌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太富争议而被删除。——译者注) [3] 或依苏必多(Trinidad T.Subido)的翻译如下: 1.再会,亲爱的国土,太阳所挚爱的土地 东方海洋的珍珠,我们的失乐园! 让我欣悦地赠与你我这残破的生命 若吾生更美好、更鲜嫩、更完整 我仍愿将之交付于你,那将实现之幸福…… 12.纵使你将我遗忘又何妨,当 我或将探寻你每一亲爱的休憩之处 化作颤动而纯粹的音符吧, 化作香味、化作光、化作曲调——再化作歌谣或符号吧 藉此种种,而我信仰的主旋律将被反复传唱 13.我珍爱的土地啊,请倾听我最后的告别! 菲律宾吾爱,我痛苦中的痛苦, 我将与汝等别离,与双亲,与一切挚爱者别离, 我将航向没有奴隶没有暴君的土地,航向信仰绝不杀戮,航向上帝统治一切的土地 14.再会吧,我灵魂所能理解的一切—— 我被剥夺的家园里的父兄姊妹; 感谢我被压迫的日子已到了尽头; 再会,亲爱的陌生人,我的快乐与朋友; 再会,我亲爱的人们。死亡只是休息而已。 见Jamie C.de Veyra,El ‘Último Adiós’ de Rizal:estudio crítico-expositivo ,pp.89—90,101—102。 [4] 不过这首诗很快就被伟大的菲律宾革命家安德烈·庞尼法秀(Andres Bonifacio)翻译成塔加洛语了。他的译文请参见Ibid.,pp.107 —109。 [5] 这个论式绝不应被误解成在说革命运动就不追求物质性的目标。我的意思是,这些目标并不是被设想成一堆个人获取之物,而是卢梭 所谓共享的幸福(shared bonheur)的条件。 [6] 试将这种同声齐唱(a capella chorus)与日常性语言中那种通常以领唱者/随唱者(decani/cantoris)的方式进行的对话和意见交换作一 对比。(a capella,意大利文“以教堂的方式”之意,作为音乐术语本意为无伴奏的多部合唱或多部清唱,此处依前后文译为同声齐唱。——译 者注) [7] “The Burial of Sir John Moore,”in The Poems of Charles Wolfe ,pp.1—2. [8] Hydriotaphia,Urne-Buriall,or,A Discourse of the Sepulchrall Urnes lately found in Norfolk ,pp.72—73.关于“可能的时间的正午”请 比较弗莱兴的奥托主教。 [9] 但是在这个统一之中,“英格兰”却没有被提起过。这让我们想起那些将整个世界经由西班牙文带进加拉加斯和波哥大的地方报纸。 [10] 收于Tjerita dari Blora ,pp.15—44。此处引文见p.44。 [11] 尽管如此,还是请倾听这些文字吧!我将最初的拼字方式调整为现在通用的系统,以使这段引文成为完全表音的符号。 [12] 此处的逻辑是这样的:(1)我到死都没办法看透他们。(2)我拥有的权力足以使他们不得不学我的语言。(3)但这意味着我的隐 私已经被看透了。把他们称作“外国佬”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13] The Break-up of Britain ,pp.337,347. [14] 请注意“斜仔”没有明显而刻意的相反词。“圆仔”?“直仔”?“椭圆仔”? [15] 事实上,不只是较早的一个时期而已。然而,德勃艾却稍稍暗示了这些字眼的古董性质:“我想不出除了在抓紧独立之旗的革命法兰 西霸权之下,欧洲还会有什么希望。有时候我不能确定那一整套‘反德国佬’(anti-Boche)的神话和我们对德国的世俗的敌视有朝一日会不会变 成挽救革命,或甚至挽救我们的民族—民主传承不可或缺之物。”Regis Debray,Marxism and the National Question ,p.41. [16] “从土地贵族这里产生了统治阶级的内在优越性的概念,以及对地位与显著特征的敏感,而这些观念一直延伸到20世纪。这些概念在 得到新的素材的哺育之后被庸俗化(原文如此),并且以种族优越原则的形式被用来向所有德国人诉求。”Barrington Moore,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p.436. [17] 与哥毕诺有关的日期完美地符合这个推定。他生于1816年,也就是波旁王室在法国复辟的第二年,他从1848年到1877年的外交官事 业,在路易·拿破仑的第二帝国与曾任阿尔及利亚殖民总督的帝国主义者马克曼伯爵(Marie Edme Patrice Maurice,Comte de MacMahon)的反 动保皇政权之下达到最高峰。他的《人类种族不平等论》(Essai sur l’Inéqalité des Races Humaines )出版于1854年——而这会不会是对1848年 群众性的方言民族主义的回应呢? [18] 在佛斯特(Vorster)和波塔(Botha)的时代,南非的种族主义并未阻碍他们和某些独立非洲国家的著名黑人政客建立亲善关系(无 论这种关系是被多么刻意操作的)。虽然犹太人在苏联境内受到歧视,但这也不妨碍布里兹涅夫和季辛吉之间相互尊重的工作关系。 [19] 请参见“E.Breton de Nijs”,Tempo Doeloe 内收录的一批令人目瞪口呆的,荷属印度群岛上的这种活生生的画面。 [20] George Orwell,“Shooting an Elephant,”in The Orwell Reader ,p.3.括号内的文字当然是我加进去的。 [21] 王国荷属印度军(Koninklijk Nederlandsch-Indisch Leger,KNIL)和在荷兰的王国军(Koninklijk Leger,KL)分得相当开。外籍军团 (Légion Étrangère)几乎从一开始成军就被法律禁止在欧陆的法国本土上行动。 [22] Lettres du Tonkin et de Madagascar (1894—1899),p.84.1894年12月从河内发的信。 [23] Bernard B.Fall,Hell is a Very Small Place:The Siege of Dien Bien Phu ,p.56.我们可以想象克劳塞维茨的鬼魂如何在颤抖。[斯 帕伊和赛波伊(sepoy,英国陆军中的印度兵)都是衍生自奥斯曼语中的希帕伊(sipahi),意指在阿尔及利亚的“二军”中以佣兵组成的非正规 骑兵。]确实,拉友提和德·拉特的法国是法兰西共和国,但那常常多嘴的军队(Grande Muette)(法文,字面意义为“大沉默者”,因旧时军人 无选举权,故以此称呼军队)从第三共和国开始就成了逐渐被排除在所有重要公职之外的贵族的避难所。到1898年,有四分之一的准将和少将 出身贵族。此外,这个受贵族支配的军官团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法国帝国主义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母国对军队的严格控制从未能完全扩展到法兰西的海外领土。法兰西帝国在19世纪的扩张有部分要归因于殖民地军队指挥官的擅自行 动:大体上是费德贝(Faidherbe)将军创造出来的法属西非和法属刚果的扩张,大部分是军队向内陆的独立出击的成果;占领大溪地,造成既 成事实后遂导致该地终于在1842年成为法国保护领地的行动,以及在较小的程度上,法国在19世纪80年代占领印度支那的东京,也都是出于军 事将校之手……1897年,加里叶尼(Galliéni)未请示法国政府,就立即废除马达加斯加的君主制并将女王放逐海外,而法国政府后来也接受了 这个既成事实……”John S.Ambler,The French Army in Politics ,1945—1962,pp.10—11,22. [24] 我从未在印尼语或爪哇语中听过任何一个关于“白人”或“荷兰人”的辱骂性黑话名词。比较看看盎格鲁—撒克逊的词汇宝库吧:黑鬼 (nigger)、意大利佬(wops)、犹太鬼(kikes)、外国佬(gooks)、斜仔(slant)、苏丹佬(fuzzywuzzies)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蔑称。很 可能这种对种族主义黑话的无知主要存在于被殖民者身上。美国——当然还有其他地方——的黑人就已经发展出一套形形色色的对抗词汇,像 honkies,ofays(均为白人之蔑称——译者注)等。 [25] 此处引文见Reynaldo Ileto,Pasyón and Revolution:Popular Movements in the Philippines ,1840—1910,p.218。萨卡伊高举叛旗的共 和国一直持续到1907年他被美国人逮捕和处决为止。想要了解第一句,必须先记得三个世纪的西班牙统治与中国移民已在菲律宾诸岛创造出为 数众多的混血人口了。

    (1) Earth to earth,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英美葬礼时,牧师经常在棺木下葬前诵念的字句。——译者注 (2) 《马蒂达华尔兹》(Waltzing Matilda)是澳大利亚诗人帕特森(A.B.Paterson,1864—1941)所写的名诗,此诗最初收在作者1907 年的诗集《滨藜比利》(Saltbush Bill,J.P.,and Other Verses )中。虽然澳大利亚作为不列颠英联邦的成员,正式的国歌是《前进!美好 的澳大利亚》,但这首歌事实上等于是澳大利亚“非正式的国歌”。——译者注 (3) 《大印度尼西亚》(Indonesian Raya)是地位与印尼正式国歌相近的一首爱国进行曲。——译者注 (4) 公元1620年乘坐“五月花”号(Mayflower)抵达北美的普利茅斯(Plymouth)的清教徒移民。他们是经营马萨诸塞(Massachusetts,北 美13个殖民地之一)的先驱者。——译者注 (5) 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1605—1682),本业为医生的英国著名散文家,以拉丁化而富有节奏感的文体著称。此处所引的这段 文字出于其名作Hydriotaphia,Urne-Buriall,or,A Discourse of the Sepulchrall Urnes lately found in Norfolk(1656—1657)的第五章。这篇 文章 是借咏叹在瓦星汉(Walsingham)地区出土的疑似罗马时代骨灰坛,来强调死亡的不可避免以及仪式性的纪念的徒劳,从而证明基督教对不朽 的信仰胜于异教徒对身后之名的虚荣。他这篇文字正是本书第二章所提到的基督教的时间观的绝佳例证。——译者注 (6) 昔日罗马所统治之南巴勒斯坦的一部分。——译者注 ( 7 ) 指 白 人 。 —— 译 者 注 ( 8 ) 越 共 。

    第九章 历史的天使

    我们是从最近发生在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柬埔寨民主共和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的冲突开始这个 简短研究的,因此最后我们再回到那个起始点是再合适也不过了。然而我们在这中间所谈论的一切可曾对 理解这些冲突的爆发有所帮助吗?

    在《不列颠的崩解》一书中,汤姆·奈伦对不列颠政治体系和其他所有现代世界政治体系的关系,写下 了这些颇有价值的话语: [1]

    单独而论,(不列颠的体系)代表一种“缓慢、传统的成长,而这不同于其他的体系是源于一 套理论的、刻意发明的 产物”。那些其他的体系出现得较晚,而且“想要一举总结那个国家历经数 世纪演化而成的立宪主义经验的成果……”英格兰的——后来的不列颠的——体系因为是最初的, 因此也一直维持其独特性。后来的布尔乔亚社会是第二个来到的,而且是来到了一个英国革命已 经成功并且扩张了的世界之中,这些社会遂无法重复这个早期的发展。他们的研究和模仿产生了 某种非常不同的东西 :真正现代的抽象或“非个人的”,并且正因其抽象性格而能在往后的历史中 被模仿的国家学说。

    当然这或许会被看成发展过程通常的逻辑。这是后来被冠上像“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律”(law of uneven and combined development)这类尊称的一个早期样本。实际的重复和模仿——不论是政 治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还是科技上的重复与模仿——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宇宙已经被人 们正在模仿的第一因(the first cause)所大大改变了。

    奈伦对现代国家的讨论,用在促成我们这三个发生冲突的国家在当代出现的一组孪生概念——革命与民族 主义——之上也同样正确。也许我们太容易忘记这一对概念和资本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一样都是不可能保有 专利权的发明 。可以这么说,它们就是放在那里供人盗版之用的。从这些盗版,而且只有 从这些盗版之 中,才会出现这个广为人知的反常现象:像古巴、阿尔巴尼亚和中国这类社会,因为是革命—社会主义 的,所以就把自己想成是“领先”法国、瑞士和美国社会,但因为它们又有着较低的生产力、生活水准和落 后的科技的特性,这几个社会也同样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落后”的。(也因此周恩来才会忧郁地梦想要在 公元2000年以前赶上资本主义的英国。)

    如同稍早之前所留意到的,霍布斯鲍姆正确地观察到“法国大革命既不是被一个现代意义的成形政党或 运动,也不是被想要实践一个系统性纲领的人所创造或领导的”。不过,拜印刷—资本主义之赐,法国的经 验不只已经无法从人类的记忆中被抹除,它也同时是可以学而得之的(learnable-from)。在几近一个世纪 的模式化的理论建构与实际的实验之中,出现了创造第一个成功的“根据计划的”革命[尽管如果没有早先 兴登堡(Hindenburg)在坦嫩贝格(Tannenberg)和马祖里湖泽区(Masurian Lakes)之役的胜利,这个革 命是不可能成功的 (1) ],以及试图实行贯彻一个系统纲领(尽管在实务上流行的是随机应变)的布尔什维 克党人。似乎同样清楚的是,在一个尚未进入工业资本主义的地方,如果没有 这种计划和纲领,革命根本 就不可能发生。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模型已经成为所有20世纪革命毫无疑问的典范,因为这个模型使得比全 俄国还要更落后的社会也可能想象革命的来临。(它可谓开启了将历史从难行的狭路之中解放出来的可能 性。)毛泽东巧妙的早期实验证实了欧洲以外的模型的效用。我们因此可以在柬埔寨的个案中——1962年 之时,在250万余的成年劳动力当中只有不到2.5%的“工人阶级”和不到0.5%的“资本家”——看到这个模式化 过程达到了某种最高点。 [2]

    从19世纪末以降,民族主义就以非常类似的方式经历着一个依不同时代、政权、经济体制和社会结构 而调节、顺应的过程。结果,“想象的共同体”遂传布到每一个可能想得到的当代社会之中。如果可以用柬 埔寨的例子来说明一种极端模式化的“革命”的转移过程,那么用越南的例子——稍微离题来探讨这个民族 的名称——来说明一种极端模式化的民族主义移转过程或许也是妥当的吧。

    1802年嘉隆帝(Gia-long)登基之时,他希望把他的王国称为“南越”(Nam ),并为此遣送特使 到北京征求同意。然而清仁宗嘉庆皇帝却坚持应该称为“越南”( Nam)。将这两个字的顺序颠倒的理 由如下: Nam(或是中文的越南)粗略地说意指“越地之南”,亦即17个世纪之前被汉朝征服的地域, 这个地域如众所周知的,包括了今天中国的广东省和广西省以及红河流域。然而嘉隆帝的“南越”却意指“南 部的越地”,而这实际上是主张对其古王国拥有支配权。用亚历山大·伍德赛德(Alexander Woodside)的话 来说:“大体而言,虽然‘越南’之名出自北京,但是一个世纪以前的越南统治者并没有像在本世纪一样尊敬 这个名字。在当时,不管是中国人或越南人都不曾广泛使用这个人为的名称。中国人仍然顽固地袭用唐代 的‘安南’这个无礼的称呼……而在另一方面,越南宫廷在1838年到1839年之际私下为自己的王国发明了另一 个名称,而且也并未费心通告中国。这个新名称——大南,‘伟大的南方’或‘帝国的南方’——有规律地出现 在宫廷文书和正史的编纂之中。但是它并未存活至今日。” [3] 这个名字从两个方面而言可说是饶富兴味 的。第一,它并未包含“越”南的成分。第二,它所指涉的领土似乎是纯粹相关性的(relational)——(中国 以)“南”。 [4]

    今日的越南人骄傲地保卫被一个19世纪的嘉庆皇帝以轻蔑态度发明出来的“越南”——这个事实让我们 想起了赫南(Renan)那句民族必须要“遗忘很多事情”(oublíe bien des choses)的警语,不过它同时也吊诡 地提醒了我们民族主义所拥有的想象力。

    如果我们回顾20世纪30年代的越南或者20世纪60年代的柬埔寨,我们会发现,只要稍做必要的修正, 这两者之间存在很多相似之处:一个庞大的不识字而被剥削的农民阶层,一个规模很小的工人阶级,一个 四分五裂的资产阶级,和一个很小却又分裂的知识分子阶层。 [5] 在客观审视过这些条件之后,没有一个清 醒的当代分析家会预测这两个社会之中的任何一个会很快就爆发革命,或者预测这些革命最终取得有如焦 土般的胜利。(事实上,类似的主张和原因都可以应用于1910年的中国。)最终,让这些地方的革命成为 可能的,是对“革命的计划”与对“民族的想象”。 [6]

    波尔布特(Pol Pot)政权的政策只有在一个非常局限的意义上可以被归因于传统吉蔑文化或者领导者 的残酷、被害妄想症和狂妄。吉蔑人早已经历过许多狂妄的暴君,然而吴哥(Angkor)的文化盛世却是其 中几位狂妄暴君的成就。远较此更为重要的因素,是从法国、苏联、中国和越南以及所有那些关于这些国 家的“革命经验”的书中——这些书全都是用法文写的——学到的关于革命里面有什么、革命能够做什么、 应该做什么而又不应该做什么的那些模型。 [7]

    民族主义的情形几乎与此完全相同。当代的民族主义继承了两个世纪的历史变迁。由于所有那些我试 着在前面勾勒出来的原因,这些遗泽带有真正的两面性。因为留下遗产的人不只包括了圣马丁和加里波 底,也包括了乌伐洛夫和马考莱。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官方民族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和保存帝国与王 朝的利益密不可分的,一个刻意的、自我保护的政策 。不过一旦这个政策“出现在那里给众人观看”了,它 就像普鲁士在19世纪初期的军事改革一样,不但可以被模仿,而且可以被众多不同的政治和社会体系所模 仿。这类民族主义从过去、现在到未来都不曾改变的一个特征是它的官方 性格——也就是某种发自国家, 并且以服务国家利益为至高目标的东西。

    因此,在革命家成功地控制了国家,并且首度能够运用国家权力来推动理想的那一刻,官方民族主义 就变得事关紧要了。而因为即使是最坚决的激进革命家也还是在某一程度上会从被推翻的政权继承了国 家,官方民族主义就更加事关紧要了。有些遗泽是象征性的,但却并不因此就比较不重要。虽然托洛斯基 感到不舒服,但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首都还是被搬回到沙皇旧都莫斯科;明明在这个幅员广阔 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有无数可能的地点可供选择,然而在长达65年以上的时间之中,苏联共产党的领袖们却 偏偏要在沙皇权力的堡垒——克里姆林宫——里面进行决策。在一个比较不那么明显的层次上,成功的革 命家也继承了旧国家的配线(wiring):有时候是干部和线民,但一定有的是档案、人事资料、文献室、法 律、财政纪录、普查资料、地图、条约、通信、备忘录……等等。国家就像主人逃走以后的任何大型宅邸 的电力系统一样,等待着新主人的手重新启动开关,让它再度恢复与昔日无异的明亮。

    所以,如果革命的领导阶层 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扮演起庄园领主的角色,我们也不应该感到太惊讶。 我们此处想到的不只是斯大林把自我认同于伊凡·格洛兹尼(lvan Groznii,译按:即伊凡四世,俄国第一个 沙皇,1547—1584在位,史称“恐怖的伊凡” ),或是毛泽东对秦始皇的公开仰慕,或是约瑟普·布罗兹 (Josip Broz,译按:即铁托 )复兴卢立塔尼亚式(Ruritanian) (2) 的华丽游行和庆典而已。 [8] “官方民族 主义”以一种远较此更微妙的方式进入了后革命时期的领导风格之中。我的意思是,这类领导阶层很容易就 开始借用旧王朝和 王朝制国家推定的民族属性(nationalnost)。透过一种惊人的回溯运动,他们把那些不 知道什么是“中国”、“南斯拉夫”、“越南”或“柬埔寨”的帝王们全都变成了民族的同胞(即使并非总是“值得 赞许的”同胞)。从这个“对过去的”包容顺应之中总是会产生那种“国家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这种马基雅维 利主义是后革命政权的一个鲜明特征,和革命民族主义运动形成了对比。只要旧王朝国家归化程度越深, 它那古老的华服就越能被裹在革命家的肩上。被装饰在马克思主义的民主柬埔寨政权(Democratic Kampuchea)——还有龙诺的傀儡共和国和施亚努的君主制柬埔寨——旗帜之上的贾亚瓦曼七世 (Jayavarman VII),其吴哥形象所表征的,不是忠诚之谜,而是权力之谜。 [9]

    我强调的是领导阶层 ,因为继承旧的配线盘和宫殿的不是人民,而是领导阶层。我的假设是,谁也无 法想象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会对发生在柬埔寨和越南之间的殖民边界的事有丝毫的兴趣。吉蔑农民和越南 农民也非常不可能会想和对方发生战争,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曾就此事被征询过意见。在一个非常真实的 意义上,这些都是在事后才用一贯的自我防卫的语言来动员群众民族主义的“大官的战争”(chancellory wars)。

    就这一切而言,中国、越南和柬埔寨一点也不独特。 [10]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很难期望它们为社会主义 国家间的冲突造成的先例不会被追随,或者社会主义民族的想象共同体会很快被当作风渍书廉价出售的缘 故。然而,除非我们先抛弃像“马克思主义者就不会是民族主义者”或者“民族主义是现代历史发展的病态”这 样的虚权论点,并代之以竭尽全力地、一步一步地学习真实的和想象的过往经验,我们就不可能对限制或 防止这类战争做出任何有用的贡献。 关于历史的天使,沃尔特·本雅明如此写道: [11]

    他的脸转向过去。在我们知觉到一连串的事件之处,他所看到的却是持续堆积起一层层的残 骸,并把这堆残骸丢到他跟前的一场单一的大灾难。天使想驻足于此,唤醒逝者,并还原那已被 打碎的事物。然而一场风暴由伊甸园席卷而至;风暴猛烈地攫住他的双翼使他再也无法阖翅。这 风暴势不可挡地把他推向他所背对的未来,而他跟前那堆残骸却已在此时成长拔高到天际了。这 风暴就是我们唤做进步的东西。

    但天使是不朽的,而我们的脸则转向前方的黑暗。

    注释:

    [1] 见pp.17—18。引文内之引文取自Charles Frederick Strong,Modern Political Constitutions ,p.28。 [2] 根据威尔斯(Edwin Wells)以(法国 )计划部与国立统计与经济研究院所出版的《1962年人口普查最后结果》(Résultats finals du Recensement Générale de la Population 1962)的“柬埔寨篇”表九的计算。威尔斯将其余劳动人口区别如下:政府官员和新兴小资产阶级,8%; 传统小资产阶级(商人等),7.5%;农业无产阶级,1.8%;农民78.3%。真正拥有生产性事业的资本家不到1300人。 [3] Vietnam and Chinese Model ,pp.120—121. [4] 这并不那么令人惊讶。“越南官僚看起来像中国人;越南农民看起来像东南亚人。官僚必须写中文,穿中国式长袍,住中国式的房 子,坐中国式的轿子,而且甚至遵从中国特有的炫耀性消费方式,比方说在他的东南亚风格花园之中,开一个养金鱼的池塘。”Vietnam and Chinese Model, p.199. [5] 根据1937年的人口普查,有93%到95%的越南人口仍然住在农村地区。能够大致阅读任一种文字者不超过10%。在1920年到1938年之 间,完成了较上级的初等教育(七到十年级)者不超过2万人。还有被越南马克思主义者称为“本地资产阶级”者——根据马尔(Marr)的描述, 这些人主要是不在乡的地主,但也包括一些企业家和若干高级官员——总共约有10500户,或者总人口的0.5%。Vietnamese Tradition ,pp.25 —26,34,37.试与前注[2]做一比较。 [6] 还有,正如布尔什维克的个案一样,也需要一些“幸运的”灾难:对中国而言,(这个“幸运的”灾难) 是日本在1937年的大规模入侵; 对越南而言,是马其诺防线的瓦解以及日本人的短期占领;对柬埔寨而言,则是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在1970年3月以后大规模地蔓延到其东部领 土之上。在每个个案之中,既存的旧政权,不管是法国殖民政权也好,封建君主也好,全都受到了外在力量的致命打击。 [7] 我们也许应该说,从法国学到的“是”全民皆兵和恐怖革命,而“非”热月(Ther-midor,译按:指法兰西共和历法 )和波拿巴主义 (Bonarpartism);从苏联学到的“是”战争共产主义、集体化和莫斯科大审判,而“非”新经济政策和去斯大林化;从中国学到的“是”农民游击共 产主义,而“非”庐山会议;从越南学到的“是”八月革命和1945年的正式解散印度支那共产党,而“非”像在日内瓦协定(Geneva Accords)中一样 对“资深”的共产党所做出的于己有害的让步。 [8] 参见吉拉斯(Milovan Djilas)那篇杰出而绝非纯论争性的纪录。Mi lovan Djilas,Tito:the Story from Inside, Chapter 4,especially pp.133ff. [9] 很明显,上面所勾勒的倾向绝对不只是革命马克思主义政权所特有。此处之所以把讨论焦点放在这类政权上,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对无 产阶级国际主义与摧毁封建和资本主义国家怀有历史性的使命感,也因为印度支那战争在最近爆发的缘故。关于对印尼的右翼苏哈托政权那带 有古风的各种官式图像的解读,请参见拙著Language and Power: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 ,Chapter 5。 [10] 在另一方面,到了20世纪末时,历史学家可能会将革命后的社会主义政权所做的种种“官方民族主义的”极端行径,大部分归之于社 会主义模型和农村现实之间的落差。 [11] Illuminations ,p.259.天使之眼是《周末新闻杂志》(Weekend )中的背向移动摄影机,在它的前面一堆又一堆的残骸短暂地浮现 在一条永无止境的公路之上,然后又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周末新闻杂志》是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在1974年开播的电视新闻杂志 节目,该节目每月一次在周末晚间播出,目的是与哥伦比亚广播网(CBS)的王牌新闻杂志节目《六十分钟》 (60 Minutes )竞争,但至20世 纪80年代即已停播。]

    (1) 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1847—1934),德国元帅,1925—1934年任德国总统。兴登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德军东线统 帅,1914年先后在坦嫩贝格(8月)和马祖里湖泽区(9月)两度大败俄军,重创沙皇政权。 (2) 卢立塔尼亚(Ruritania)是出现在英国作家霍普(Anthony Hope,1863—1933)一系列小说中的一个位于东南欧虚构的小王国。后来 在英文中这个名字被用来指涉:(1)作为浪漫的冒险和阴谋之舞台的国家;(2)小国家;(3)或者任何假想的国家。

    第十章 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

    在《想象的共同体》的初版里我曾写道:“我们常常会在新国家的‘建造民族’(nation-building)政策中 同时看到一种真实的、群众性的民族主义热情,以及一种经由大众传播媒体、教育体系、行政管制等手段 进行的有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灌输。” [1] 当时,我短视地假设亚洲和非洲的 殖民地世界的官方民族主义是直接模仿19世纪欧洲的王朝制国家的。后来的反省使我相信这个观点过于草 率而肤浅,而且“殖民地官方民族主义的”直接系谱应该溯及到殖民地政府(colonial state) (1) 的想象才 对。乍看之下,这个结论可能显得令人惊讶,因为殖民地政府不但是典型地反民族主义的,而且往往是非 常激烈地反民族主义。然而我们一旦检视过那个隐藏在殖民意识形态和政策的底层,而且从19世纪中叶以 来就指导着这些意识形态和政策布局的基本规则(grammar),这个血统关系就更清楚了。

    最能让这个基本规则一目了然地呈现出来的,莫过于三种虽发明于19世纪中叶之前,但形态与功能却 在殖民地区进入机械再生产时代后也随之变化的权力制度(institutions of power)。这三种制度是人口调 查、地图和博物馆这三者一起深刻地形塑了殖民地政府想象其领地的方式——在其统治下人类的性质、领 地的地理、殖民地政府的家世(ancestry)的正当性。为了探讨这种关系的性质,我将把本章的重点集中在 东南亚,因为我的结论只是初步的,而且我能严肃宣称因为我的专业领域之处也只限于那个地区。然而, 那些对比较和历史感兴趣的人会发现东南亚确实给了他们若干特别有利之处,因为这个地区既包括了被几 乎所有的“白种”帝国强权——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和美国——殖民过的领土,也包括了从 未被殖民过的泰国。对亚洲和非洲的其他地区知道得比我更多的读者将会比较能够判断我的论证是否在一 个更宽广的历史和地理舞台上也可以成立。

    人口调查

    社会学家查尔斯·赫胥曼(Charles Hirschman)在最近的两篇很有价值的论文里,开始研究海峡殖民地 和马来半岛的英国殖民地人口调查专家以及他们那些为独立的马来西亚联邦工作的后继者们的精神面貌 (mentalites)。 [2] 赫胥曼对从19世纪末一直到最近先后做的人口调查中出现的“认同范畴”(identity categories)作了精确的描述,而他的描述显示出“在这段期间中”这些范畴经历了异常迅速而又肤浅武断的 一系列变化——这些范畴持续地被聚集、解散、重组、混合,以及重新编排顺序(尽管政治上有力的认同 范畴总是名列前茅)。他从这些人口调查中得出两个主要的结论。第一个结论是,越到殖民后期,人口调 查的范畴就越来越明显地变成纯以种族来界定的范畴。 [3] 在另一方面,作为一种主要的人口调查分类的宗 教认同则逐渐“从调查范畴中”消失。与“克灵人”(Klings) (2) 和“孟加拉人”并列的“印度教徒”(Hindoos) 在1871年的第一次人口调查后就消失了。到了1901年的调查,“祆教徒”(Parsees)虽然还存在,但却和“孟 加拉人”、“缅甸人”和“塔米尔人”(Tamils)一起被塞进“塔米尔人与其他印度土著”这个很广的范畴之中。 他的第二个结论是,大体上,大的种族范畴在独立后都被保留下来,甚至集中起来,不过现在他们被重新 指名并排列为“马来西亚人”、“华人”、“印度人”和“其他”。然而一些异常现象直到20世纪80年代都还存在。 在1980年的人口调查中,“锡克人”(Sikh)仍旧以一个准种族的次级范畴的地位紧张地现身了——它和“马 拉亚利人”(Malayali) (3) 与“特来古人”(Telegu) (4) ,“巴基斯坦人”与“孟加拉人”、“斯里兰卡塔米尔 人”与“其他斯里兰卡人”一起出现在“印度人”这个通称之下。

    然而赫胥曼对这些调查的精彩描写却使人想要探究他当下所关心的那些分析以外的议题。例如,1911 年的马来同盟各州人口调查(Federated Malay States Census)在“依种族区分的马来人口”底下列出了以下各 项:“马来人”,“爪哇人”,“萨凯人”(Sakai,马来半岛原住民之一族),“班甲里斯人”(Banjarese),“波 颜人”(Boyanese),“曼德林人”(Mendeling)(原文如此),“克林契人”(Krinchi)(原文如此),“占 碑人”(Jambi),“阿撤尼斯人”(Achinese) (5) ,“布吉人”(Bugis) (6) 与“其他”。在这些“集团”中,除了 大多数的“马来人”和“萨凯人”之外,其他全部来自苏门答腊、爪哇、南婆罗洲和赛乐布(the Celebes)等岛 屿,而这些岛屿都是荷属东印度群岛这个毗邻的巨大殖民地的一部分。但是那些在建构他们的“马来人”范 畴时谦逊地把目光放低到他们自己的殖民地边界上的人口调查专家们,却没有认出上述这些在马来同盟各 州以外的族群发源地。(毋庸赘言,在一水之隔的彼岸,荷兰的人口调查专家也将建构一种不同的“马来 人”的想象——不在“阿撤尼斯人”和“爪哇人”之上,而是与他们并列的次要族群。)“占碑”和“克林契”其实 指的是地方,而不是任何足以勉强称得上是语族的群体。在1911年的时候,绝大多数被归到某个范畴或次 级范畴的人根本就不大可能用那种标签来认识他们自己。这些被殖民地政府那(本身也很困惑的)分类思 想(classifying mind)所想象出来的“认同”,仍有待帝国以其行政的渗透来迅速促成他们的实体化。此外, 我们还注意到人口统计专家对完整性与明确性所抱的热情。这就说明了为何他们无法容忍多重的、政治 上“男扮女装”的、模糊的或者变化的认同。这也说明了为何在每一个种族团体之下都会有一个“其他”的次级 范畴——而且,每一个种族团体下的“其他”绝对不能和其他的“其他”混为一谈。人口调查的虚构性就在此: 每个人都在里面,而且每个人都占据了一个——而且只有一个——极端清楚的位置。“一律整数”,没有分 数(No fractions)。

    殖民地政府这种模式的想象有着比19世纪70年代的人口调查要古老得多的起源。正因如此,我们若想 充分了解何以19世纪晚期的人口调查根本上是如此新的事物,那么对欧洲势力最初入侵东南亚的那段岁月 作一回顾应该是会有点用处的。取自菲律宾群岛与印尼群岛的两个例子就很有教育意味。在最近的一本很 重要的著作当中,威廉·亨利·斯科特(William Henry Scott)尝试以最早期的西班牙文记录为蓝本小心翼翼 地重建西班牙殖民时代以前的菲律宾阶级结构。 [4] 作为一个专业史家,斯科特清楚地知道菲律宾之名源 于“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Filipe II),而且若不是由于灾难或者幸运,这个群岛本来也许会落入荷兰人或 英国人之手,或者因进一步的征服而在政治上被分割或重组。 [5] 所以,这就会让人忍不住想将他之所以选 择这个奇妙的题目,归因于他在菲律宾的长期居留,以及他对一个世纪来一直在追寻一个本土伊甸园 (aboriginal Eden)的菲律宾民族主义的强烈同情。不过,形成他这个想象的深层基础很可能是他必须参考 的那些材料。因为,“历史的”事实是,不管那些最早期的教士和西班牙征服者到哪个岛屿上探查,他们总 是上了岸就会发现王子、贵族、平民和奴隶这些他们借用改编自中世纪末期伊比利亚半岛的社会分类来命 名的准阶级(quasi-estates)。他们所留下来的文书资料提供了很多附带的证据,显示“贵族”对于这个分散 而地广人稀的群岛上其他不同的“贵族”的存在大多一无所知,而那些少数知道彼此存在者通常并不把对方 看成“贵族”,而是看成敌人或潜在的奴隶。然而这个框架的力量竟强大到把这类证据都挤到斯科特的想象 的角落去了,所以他就很难看出那个前殖民时期的“阶级结构”其实是从西班牙商船上流传的种种消息中创 造出来的一个“人口调查”的想象。不管他们到哪里,“贵族”和“奴隶”都会浮现,而这些“贵族”和“奴隶”也只 能被一个新生的殖民政府以“贵族”和“奴隶”这样的范畴——也就是只能被以结构性的方式——集合起来。

    关于印尼,我们拜梅森·侯德利(Mason Hoadley)的研究之赐而得以读到一篇关于17世纪末期在爪哇的 海港西瑞本(Cirebon)所判决的一个重要司法案件的详细记录。 [6] 幸运的是,荷兰文(荷兰东印度公 司)的记录和当地西瑞本文的记录至今尚存。假如留下来的只有西瑞本文的记录,我们就只会知道被控谋 杀的那个人是西瑞本宫廷的一位高官,而且也只会知道他的头衔是Ki Aria Marta Ningrat而不会知道他的本 名。然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记录却愤怒地指称他是一个中国人(Chinees)——事实上这是他们这份资料所 传递的最重要的一个情报。由此可见西瑞本宫廷区分人民的根据是等级和身份,而东印度公司所使用的则 是像“种族”之类的范畴。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被控告谋杀的那个人——他的崇高地位证明了不管他出生 何处,他和他的祖先早已融入西瑞本社会了——会认为他自己是“一个”中国人。那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又是 怎样做成这个分类的?他们究竟听到什么风声(poops)让他们去想象“他是”中国人?当然唯有那些在中央 控制下往来丹老湾(Gulf of Mergui)和长江口之间,从一个港口漂到下一个港口的极度渴求商机的风声 了。东印度公司忘记了中国人口的异质性,忘记了这些人口所使用的许多不同语言之间无法相互沟通,忘 记了流散在东南亚沿海的中国人出生于各自不同的社会和地缘背景——就像西班牙征服者接二连三地看 见“菲律宾群岛的”“贵族”一样,这个公司也以其跨越大洋之眼不停地看见“中国人”(Chinezen)。而且,以 这个创造性的人口调查(inventive census)为基础,东印度公司开始坚持那些受其统治并且被它归类为“中 国人”的人必须根据那个人口调查来穿着、居住、婚嫁、丧葬以及赠予遗产。令人惊讶的是,那些游踪范围 要比荷兰人近得多,而且商业精神也远为逊色的菲律宾群岛上的伊比利亚半岛人会想象出一种相当不同的 人口调查范畴——他们称之为sangley。Sangley这个字是由被收入西班牙文的福建话“生利”(sengli)——意 指“商人”(trader)——而来的。 [7] 我们可以想象最初的西班牙人口调查员问那些被商船贸易吸引到马尼 拉的商人说:“你们是什么人?”而对方聪明地回答说:“我们是‘生利人’。” [8] 由于不曾远游于亚细亚七海 之上,伊比利亚半岛人遂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安居在一片地方性的概念迷雾之中。Sangley这个字变 成“中国人”的过程非常缓慢——它要到19世纪初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有荷兰东印度公司风格的chino (7) 一词。

    由此,19世纪70年代的人口调查专家的真正革新不是建构族群—种族的分类,而是对这些分类所做的 系统性的量化。前殖民地时代的马来—爪哇世界的统治者曾经尝试计算过在他们支配下的人口,不过他们 是通过纳税人名册和课征名单来计算的。他们的目的具体而特定——掌握那些他们能有效强制纳税和征兵 者的行踪,因为这些统治者只对经济的剩余和可武装的人力资源感兴趣。在这方面,本区域早期的欧洲人 政权和他们的先行者之间并没有很显著的差别。不过到了1850年后,殖民当局就开始使用以不具有立即的 财政或军事目的,而且像迷宫一样的种种框架为根据的,日益复杂的行政手段来统计包括(向来被古代的 统治者所忽视的)妇女和儿童在内的人口了。以往,那些负有纳税和征兵义务的臣民通常很清楚地知道自 己是被统计的对象;在这个事情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就算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他们之间也还是有着充分 的相互了解。可是到了1870年,一个不纳税也不被课征义务的“交趾支那”妇女可能会在海峡殖民地(the Straits Settlements) (8) 幸福或不幸地走完一生,却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她被上面的人所划归的范畴。新的 人口调查的特殊性在这里就变得很明显了。它想要小心翼翼地统计被它兴奋地想象出来的对象。基于这个 分类体系的排他性质和量化本身的逻辑,一个“交趾支那人”必须被理解成可以集合和复制的一连串——当 然,而且是在殖民政府的领地范围内的——“交趾支那人”当中的一个数字。在殖民政府的规模和功能倍增 的同时,新的人口分布地形图也在“殖民地”社会和各种制度中种下了很深的根。在它那张想象出来的地图 的引导下,殖民政府根据其实总是被理解为平行系列的族群—种族层级结构原则来组织它正在建立的那些 新的教育、司法、公共卫生、警察和移民管理的官僚机构。这些臣属人口在不同的学校、法院、诊所、警 察局和移民办公室的复杂网络中的流动创造了一些“交通习惯”(traffichabits),而时日一久,这些“交通习 惯”遂为殖民政府先前的想象赋予了真实的社会生活的内容。

    毋庸赘言,这些流动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而殖民政府也经常遇到令人不快的种种现实,其中最重要 的是作为和世俗政府那张威权的框架地图一点也扯不上关系的那些非常古老、非常稳定的想象的共同体的 基础的宗教结合关系(religious affiliation)。不同的东南亚殖民地的统治者,在不同的程度上都要被迫作出 一些麻烦的让步——尤其是对伊斯兰教和佛教。特别是像神龛、宗教学校、宗教法庭等这类出于人民自己 的选择,而不是由人口调查来决定要不要接触的宗教性机构更是持续兴盛。政府至多只能对这些机构进行 规范、缩小规模、统计数量、标准化,并且将它们从属于政府机构之下而已。 [9] 正因为佛寺、清真寺、宗 教学校和法庭在人口分布形态上是异常的现象,这些地方才会被看成自由地带,而时间一久,在人们眼中 它们也成为宗教的反殖民运动者和稍后的民族主义者辈出的堡垒。与此同时,通过尽可能地把宗教共同体 族群化的手段,政府也不时想要牵强附会地把人口调查和宗教共同体扯上更紧密的关系。在殖民地马来亚 的同盟各州,这个任务相对地比较容易。凡是被政权认为属于“马来人”这个范畴者,就会被硬推到“他们 的”那些已失势的苏丹的大多还遵循伊斯兰教法律的法庭去。 [10] 因此“伊斯兰教徒”(Islamic)事实上只被 当成“马来人”的别名而已。(要到1957年独立以后才有某些政治团体尝试要逆转这个逻辑,主张将“马来 人”当成“伊斯兰教徒”的别名。)在广大而异质性很高的荷属东印度群岛,类似的政策在这里面临了远较马 来亚更多的实质性障碍,不过到了殖民末期,一群彼此不合的传教组织已经在分布范围极广的各区域促成 许多民众改宗了。然而即使在这里,我们也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看到了各种“族群的”基督教派(巴塔 人教会、卡罗人教会以及后来的达亚人教会等)的出现;而这些族群教会的出现有部分要归因于殖民政府 将欲劝诱改宗的区域依其人口调查的分布图分配给不同的传教团体。巴达维亚政府对伊斯兰教徒可就没有 那么成功了。虽然它不敢禁止前往麦加的朝圣之旅,却试图遏止朝圣者人数的增长,监视他们的旅程,并 且从为监视朝圣者而在吉达港(Jiddah) (9) 设立的哨站派密探调查他们在当地的行动。这些手段都不足以 防止东印度群岛的伊斯兰教徒和外面广大的伊斯兰教世界——特别是源自开罗的新思潮——越来越频繁的 接触。 [11]

    地图

    然而与此同时,开罗和麦加却开始被人们用一种奇怪的新方式来想象了——它们不再只是神圣的伊斯 兰教地理中的两个位置(sites),而且也是包括了巴黎、莫斯科、马尼拉和加拉加斯这些点(dots)的纸张 上的两个点;而这些不问世俗或神圣的点之间的平面关系纯粹由数学计算出来的直线距离所决定。被欧洲 殖民者带进来的麦加托式地图(Mercaiorian map)通过印刷品,正在开始形塑东南亚人的想象。

    泰国历史学家东猜·维尼察古(Thongchai Winichakul)在他最近的一篇杰出的论文中,追溯了“有边界 的”泰国在1850年到1910年间出现的复杂过程。 [12] 他所记述的过程之所以富有启发性,正是因为虽然泰国 从未被殖民,但是到头来它的边界却还是由殖民势力所决定。所以,我们在泰国的个案中可以异常清楚地 看到一个从“传统的”政治权力结构里出现的新的国家心灵(state-mind)。

    直到那个聪明的拉玛四世[Rama IV,即电影与歌舞剧《国王与我》里的蒙库(Mongkut)]在1851年 登基时,在泰国只有两种类型的地图,而且这两种都是手工绘制的——机械再生产的时代尚未降临当地。 一种可以被称为“宇宙图”(cosmograph),也就是对传统佛教宇宙论当中的三个世界的一种形式化的、象征 的表现。宇宙图并不像我们的地图那样是以水平方式组织的;相反地,它是把一系列尘世之上的天国和尘 世之下的地狱沿着单一的垂直纵轴嵌进一个可见的世界之中。除了寻求奖赏与救赎之外,它对任何旅行都 毫无用处。第二种则是完全世俗的,它是由作战和沿海航行所用的图表式指南所构成的。这些大致依四个 象限组织起来的图表式指南的主要特征是附记的关于行军和航行时间的注解;而之所以需要这些注解,乃 是因为制图者缺乏比例尺的技术性概念。这些只涵盖了尘世的、世俗的空间图表通常是从一个怪异而倾斜 的透视角度,或是从几个混杂在一起的透视角度画成的,仿佛是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于在双眼的高度水平观 看地景的制图者的眼睛,竟受到了宇宙图垂直性的崇高影响似的。东猜指出,这些指南地图都是地方性 的;它们从未被放置在一个更大的、稳定的地理脉络之中,而且现代地图习惯用的鸟瞰图对他们也是完全 陌生的。

    这两类地图都没有标示出边界。它们的制图者想必完全无法理解理查德·穆尔(Richard Muir)下面这段 漂亮的论式吧: [13]

    位于临接国家领土的接触面的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对决定主权的范围与界定封闭的政治区域 的空间形式具有很特殊的重要性……边界……发生在国家主权间的垂直接触面与地表交会之 处……作为垂直的接触面,边界没有水平的宽度。

    界碑以及类似的划定边界的标志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事实上当英国人从下缅甸地区往前进逼时,这类 标志在领土西界的沿线就数倍地增加了。不过这些界碑断断续续地被安置在具有战略重要性的山隘和浅 滩,而且往往和对方所设立的相应界碑距离甚远。它们被理解为——从双眼视线的角度看来——王室权力 向外的水平延伸点,而不是“从天而降的”东西。泰国的领导者要等到19世纪70年代才开始把边界想成地图 上的连续线的一部分,而且这部分的连续线并不相应于任何地面上的可见之物,而是划出了夹在其他主权 之间的一块排他的主权范围。1874年,由美国传教士凡戴克(J.W.Van Dyke)所写的第一本地理教科书 出现了——这是当时正横扫泰国的印刷资本主义的一个早期产品。1882年,拉玛五世在曼谷设立了一所制 作地图的专科学校。1892年,教育部长达荣·拉渣努帕亲王(Prince Damrong Rajanuphab)开始在泰国施行 现代式的学校体系时将地理课规定为初中教育的必修课程。1900年前后,约翰逊(W.G.Johnson)出版 了《暹罗地理》(Phumisat Sayam ),而这本书从那时开始就成为所有在该国印行的地理书的典范。 [14] 东猜注意到,印刷资本主义和这些地图所呈现出的新的空间现实的概念在“历史发展”方向上的汇合对于泰 国政治产生了立即的影响。在1900年到1915年间,krung和muang这两个传统的字眼大致已经消失,因为它 们是从神圣的首都和可见的、不相连的人口中心的角度来想象国土的。 [15] 取而代之的是从不可见的、有 边界的领土空间的角度想象国土的prathet,也就是“国家”这个字眼。 [16]

    和人口调查一样,欧洲式的地图是在一种概括一切分类方式的基础上起作用的,而且这些地图将制图 的官僚和地图的消费者导向了具有革命性后果的政策。自从约翰·哈里逊(John Harrison)在1761年发明了 让人们得以精确计算经度的“海上计时器”(chronometer)以来,整个地球有曲度的表面已经完全被纳入一 个将空无一物的海面与人迹未至的地区划成一个个有刻度方格的几何框架之中了。 [17] 冒险家、测量专家 和军队将会完成像是去“填满”这些方格的任务。在东南亚,19世纪后半期是军事测量专家——殖民当局的 测量家以及稍后的泰国测量家——的黄金时代。就像人口调查专家试图监视人口一样,他们也步步进逼地 将空间置于相同的监视之下。一次三角测量接着一次三角测量,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战争,一个条约接着一 个条约,地图和权力的结盟于是向前迈进。用东猜确切的话来说: [18]

    从大多数传播理论以及常识的观点来看,一张地图就是一个对现实的科学的抽象化。一张地 图只不过代表着已经客观地存在于“那里”的某些事物而已。在我刚才描述的那段历史中,这个关 系却被逆转过来了。地图先于空间现实而存在,而非空间现实先于地图存在。换言之,地图是为 它声称要代表的事物提供了模型,而非那些事物本身的模型……它已经变成将地球表面的投影图 具体化的真实工具了。对于新的行政机构和要支持其领土主张的军队而言,地图如今已是不可或 缺之物了……行政和军事行动不仅以制图论述(the discourse of mapping)为其运作其中的典范, 而且同时为这个典范服务。

    到了世纪之交时,随着达荣亲王在内政部(一个关于制图的好名字)的改革,这个国家的行政在继毗 邻的殖民地之后终于也有了一个完全属于领土地图的基础了。

    如果我们忽视了地图和人口调查关键性的交汇,那就很不明智了。因为,通过划定——为了政治性的 目的——“客家人”、“非塔米尔斯里兰卡人”和“爪哇人”等的界线,新式地图帮忙把人口调查的正式机构所想 出来的这些没完没了的系列范畴实实在在地分离开来了。而反过来,人口调查则通过某种人口学式的三角 测量从政治上填满了地图那徒具形式的地形图。

    从这些变迁中产生了地图的两种最后的化身(avatars)(两者均为晚期的殖民政府所制定),它们是 20世纪东南亚的官方民族主义的直接先驱。虽然欧洲人完全明白自己是遥远的热带地区的不速之客,但因 为他们来自一个早已确立了地理空间的依法继承与法律上可转移的文明, [19] 所以他们常常想要用准法律 的方法来使他们的权力扩散正当化。比较常用的方法之一是宣称欧洲人“继承”了被他们铲除或征服的本地 统治者推定拥有的主权。不管在哪种情况下,这些霸占者都是在干——特别是针对着其他欧洲人——重建 他们新到手的财产的历史的勾当。这就说明了为什么被设计成以新的制图论述(cartographic discourse)来 证明特定的、被紧密地划出界线的领土单元古老性的“历史地图”(historical maps)会特别在19世纪晚期出 现。通过这类地图依年代先后安排的序列,这块领土的某种政治传记的叙述(political-biographical narrative)就此出现,而且有时候这个叙述还带着巨大的历史深度。 [20] 反过来,这个叙述到了20世纪,也 被变成殖民地政府的遗产受赠人的民族国家所采用(adopted)——尽管常常是被它们给改编(adapted) 了。 [21]

    第二种化身是作为识别标志的地图(map-as-logo)。它有着合情合理的纯真的起源——各帝国的政府 用帝国式的染料在地图上把它们的殖民地涂上颜色的习惯。在伦敦的帝国地图上,英国殖民地通常是粉红 色的,法国殖民地是紫蓝色的,荷兰殖民地则是黄棕色的……既被如此染色,每个殖民地看起来都像是一 套拼图游戏中可以分开的一片图样。一旦这个“拼图”看起来很平常以后,每一“片”就可以从它的地理脉络中 被完全分离出来了。在它的最终形式里,所有解释性的词汇都可以马上拿掉:经纬线、地名、河川、海和 山脉的记号、邻国,它们如今是纯粹的记号,而不再是世界的指南针了。以这个形状,地图遂进入了一个 可以无限再生产的系列之中,能够被转移到海报、官式图记、有头衔的信纸、杂志和教科书封面、桌巾、 还有旅馆的墙壁上。因其立即可以辨认与随处可见的特质,作为识别标志的地图深深地渗透到群众的想象 中,形成了正在孕育中的反殖民民族主义的一个强而有力的象征。 [22]

    关于这个过程,现代印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而痛苦的例证。1828年,为热病所苦的第一个荷兰人 殖民拓垦区建立在新几内亚岛上。尽管荷兰在1836年时不得不放弃这个拓垦区,荷兰国王仍然对这个岛屿 在东经141度(一条和地面上的事物毫无对应,不过却圈住了康拉德笔下那逐日缩小的白人空间的隐形的 线)以西的部分——除了某些被视为主权属于梯铎尔(Tidore)的苏丹的绵延的海岸地区之外——宣告拥有 主权。海牙政府要到1901年才向苏丹买下那些土地,将西新几内亚并入荷属印度群岛之中——正好来得及 被识别标志化(logoization)。在面积广大的地区中,白种人居留的人数即使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都还像 康拉德笔下所描写的那么稀少;那一小群荷兰人多半是传教士、矿藏勘探员——还有监禁死硬派的激进印 尼民族主义者的监狱看守人。位于荷属新几内亚的东南最前端的梅劳克(Merauke)北面的沼泽地带之所以 会被选为这些监狱设施的地点,正是因为该区域被认为是位于殖民地的其他地区所遥不可及之处,而且那 些还处于“石器时代”的当地居民也完全没有受到民族主义思想的污染。 [23]

    民族主义烈士之拘禁,而且往往埋骨于此,使西新几内亚在反殖民斗争的民间传说中占有一个核心的 地位,并且使之成为民族的想象中的一个圣地:自由的印尼,从(苏门答腊西北角的)沙璜(Sabang)到 ——除了此处还会有什么地方——梅劳克。除了几百名被拘禁的人犯以外,所有的民族主义者都要等到20 世纪60年代才亲眼看到新几内亚;然而这一点也不影响这个地方在他们心中所占的神圣地位。但是迅速传 遍整个殖民地的荷兰人的殖民地识别标志地图却显示了一个在它的东边空无一物的西新几内亚,因此在无 意中强化了正在发展中的那些想象的连带。在1945年到1949年的惨烈的反殖民战争之后,当荷兰人被迫将 群岛主权让给印尼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Indonesia)的时候,他们还试图(为了某些我们无须在此深究的 原因)要将西新几内亚再度分离出来,暂时使之置于殖民统治之下并准备让它独立建国。直到1963年,由 于来自美国的沉重外交压力以及印尼屡次发动军事突击,荷兰人才放弃这个计划。要到那时,苏加诺总统 才在62岁高龄时首次造访一个他曾孜孜不倦地为之雄辩了40载的地区。其后,西新几内亚住民和独立的印 尼政府的特使之间的痛苦关系可以归因于这个事实——尽管印尼人多少是诚心诚意地把这些住民当成“兄弟 姊妹”,这些住民自身却大多有很不一样的看法。 [24]

    这个差异的产生在相当大程度上要拜人口调查与地图之赐。新几内亚地处偏远与高低不平的险恶地 势,在过去1000年中创造出一种极度碎裂的语言分布状态。当荷兰人在1963年离开这个地区的时候,他们 估计在那里的70万住民中就存在远超过200种大多互相无法沟通的语言。 [25] 很多居住在较远处的“部落”团 体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是,尤其是在1950年以来,荷兰的传教士和官吏才第一次认真地考虑 经由从事人口调查、扩张传播网络、设立学校以及设置超“部落”的政府结构等手段来“统一”这些住民。发动 这项任务的是一个——如我们先前所注意到的——独特的殖民政府,因为长久以来它主要赖以统治印尼群 岛的媒介不是欧洲的语言,而是“行政马来语”。 [26] 这就解释了何以西新几内亚被“带大”的过程所使用的 语言和先前印尼被“抚养长大”时所用(而且假以时日终于成为国语)的会是同一种语言。讽刺的是,bahasa Indonesia遂因此成为新生的西新几内亚的西巴布亚民族主义(West Papuan nationalism)的共通语了。 [27]

    然而把经常相互龃龉的年轻的西巴布亚民族主义者结合在一起的——尤其是在1963年之后——是地 图。虽然印尼政府将这个地区的名字从西新几内亚先改成伊利安巴拉(Irian Barat,西伊利安),再改成伊 利安加亚(Irian Jaya),但它却是从殖民时代的鸟瞰图式的地图集当中来认识当地的现实的。一群四散在 各地的人类学家、传教士和地方官员也许会知道,而且会想到恩丹尼斯人(the Ndanis)、阿司马特人(the Asmats)和包迪人(the Baudis)等的族群。但印尼政府以及全体印尼人民所看到的只有一个根据地图命名 的、幻影般的“伊利安人”(orang Irian)而已;而正因有如幻影一般,以一种准识别标志的形式来想象这 个“伊利安人”:“黑人的”五官、阴茎的包皮……以一种让我们想起最初印尼是如何在20世纪初期荷属东印度 群岛的种族主义结构中被想象出来的方式,一个被东经141度线和隔邻的南北摩鹿加(Moluccas)省围起来 的“伊利安人”民族共同体的胚胎就此出现了。当这个共同体最著名而且最有魅力的代言人阿诺德·阿普 (Arnold Ap)在1984年被印尼政府谋杀时,他正在担任一所专门以“伊利安的”(地方的)文化为主题的国 立博物馆的馆长。

    博物馆

    阿普的职业和他的被暗杀之间的关联一点也不偶然。因为博物馆和博物馆化的想象(museumizing imagination)都具有深刻的政治性。他的博物馆是由遥远的雅加达当局所设立的,这个事实向我们显示了这 个新的印尼民族国家是怎样在向它最近的祖先——荷属东印度群岛的殖民政府——学习的。如今东南亚地 区博物馆的大量出现暗示了正在进行中的一种普遍的政治继承的过程。要想理解这个过程,我们必须先思 考一下使这类博物馆成为可能的新的19世纪的殖民地考古学。

    直到19世纪初期时,东南亚的殖民地统治者都还很少对他们征服的文明的古代遗迹表现出多少兴趣。 那位来自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统治下的加尔各答的不祥的特使——托马斯·斯坦福德·莱佛士 (Thomas Stamford Raffles),是第一个不只搜罗了一大批个人珍藏的当地工艺品,而且也有系统地研究其 历史的著名殖民官员。 [28] 从那以后,婆罗浮屠(Borobudur)、吴哥(Angkor)、帕甘(Pagan)以及其 他古文明地点富丽堂皇的遗迹就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先后发掘,从覆盖的丛林中被清理出来、测量、拍 照、重建、围篱、分析以及展示。 [29] 殖民地考古局(Colonial Archaelogical Services)变成了强大而有威 望的机构,并且征用了一些极端能干的学者官僚来为之服务。 [30]

    如果我们去完整地探究为何这个现象会发生,以及它在何时发生的话,我们就会离题太远了。在这里 也许只要提出一点就够了:这种改变和两家大东印度公司的商业殖民政权的衰落,以及直接附着于母国的 真正的现代殖民地的出现有关。 [31] 因此,殖民地政府的威望现在已经和故乡的上司密不可分了。值得注 意的是,殖民政府在考古事业中所耗费的心力多么密切地集中在复原壮丽的遗迹上(而这些遗迹又如何开 始被标示在供民众传阅和教育之用的地图上:某种死者名册的人口调查已在进行之中了)。无疑,对这方 面的强调反映了一般的东方主义式(orientalist)时尚。然而所投入的大量资金却足以让我们怀疑政府如此 做可能还有纯属它自己的与科学无关的理由。有三个理由会马上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而这当中的最后一 个,当然就是最重要的理由。

    首先,推动考古事业的时机刚好和关于国家教育政策的第一次政治斗争发生的时间一致。 [32] “进步 派”——包括殖民者和本地人——极力主张应大量投资现代化教育。反对他们的则是对这种教育的长期后果 心存畏惧,并且主张让本地人就停留在原来本地人的样子就好的一群保守派人士。因此,考古保存——以 及随后由国家出资印行的传统文学典籍——可以被视为,同时也成为抵抗来自进步派压力的借口的一种保 守的教育计划。第二,正式的古迹重建的意识形态纲领总是把古迹的建造者和被殖民的本地人放在某种层 级结构里面。在若干个案中——例如在荷属东印度群岛,直到20世纪30年代还有主张古迹的建造者事实上 和本地人分属不同的“种族”(他们“真的”是印度来的移民)这样的想法。 [33] 在其他的——比方说像缅甸 ——个案中,这类意识形态所想象出来的是一种现世的衰败过程——当代的本地人由于如此堕落,以致再 也无法企及他们那些推定的祖先们的成就了。从这个观点来看,则那些耸立在周围农村的贫困之中的、重 建后的古迹,无疑是在向本地人说: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显示了你们始终就是——或者已经有漫长的岁月 ——无力成就伟大的功业或者管理自己的。

    第三个理由则使我们更深入、更接近地图。我们在先前讨论“历史地图”的时候,已经看到殖民政权如 何为了最初相当直接的马基雅维利的法律主义式的理由而开始把自己和古代与征服的行为结合起来的过程 了。然而,时日一久,殖民者在公开场合就越来越少地残酷地谈论征服的权利,并且花费越来越多的心力 去创造另外的正当性基础了。有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出生在东南亚,并且很想要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家。逐渐 和旅游业发生关系的遗迹考古学使得政府看起来像是一个一般化了的,但同时也还是属于当地传统 (tradition)的守护者。陈旧的神圣遗址将被纳入殖民地的地图之中,而它们(如果已经消失——往往就是 如此——政府就会尝试去恢复)的古老威望则悬挂在制图者的身旁。这些重建过的古迹四周常常铺着设计 得很漂亮的草坪,而且四处总会设有标示着各种日期的解说牌。这一事实正为上述那个吊诡的情境提供了 很好的例证。而且,除了四处闲逛的旅客之外(并且尽可能不要有宗教仪式或朝圣之旅),这些古迹内部 必须保持空无一人。以这样的方式被博物馆化以后,这些古迹就被改头换面成为一个世俗的殖民地政府统 治权威的标志(regalia)。

    不过,正如前所述,这种世俗的(profane)国家机器的执行部门的特征之一是无限的可复制性——这 个可复制性在科技上之所以可能要拜印刷术与摄影之赐,而在政治文化上之所以可能,却要归功于统治者 自身并不相信本地古迹拥有真正的神圣性。我们在每个地方都可以发现一种相同的进展方式:(1)庞大 的、技术上很复杂的考古学报告,并且附有数十张照片,记录了重建一个特定的、独特的遗址的过程。 (2)供大众消费之用的、附有大量插图的书籍,而且这些插图里包括在殖民地范围以内的所有重建后的主 要古迹所在地(如果像在荷属东印度群岛那样,印度教和佛教的寺庙能够和被恢复后的伊斯兰教清真寺并 排出现更好)的说明性全页图版。 [34] 拜印刷资本主义之赐,对殖民政府家传财产的一种图片式的调查已 经随手可得了——即使这份调查是政府统治下的臣民以高昂的代价换来的。(3)通过前面所勾勒出来的那 种亵渎化过程(profaning processes),识别标志化于是普遍展开。邮票因其特有的种种系列,如热带鸟 类、水果、动物——那又何尝不能也把古迹放上去呢——而成为这个阶段最好的例子。不过明信片和课堂 里所用的教科书也遵循相同的逻辑。从那里,只差一步就进到市场了——比方说,帕甘旅馆(Hotel Pagan)、婆罗浮屠炸鸡(Borobudur Fried Chicken)……

    虽然这种成熟于机械化再生产时代的考古学具有深刻的政治性,但它的政治性却存在于一个很深的层 次之中,以致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殖民地政府的雇员(到了20世纪30年代,东南亚大部分地区的殖民政府 雇员有90%是本地人)在内,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这早就全部变成普通而日常的事情了。正是它的统 治权威标志的那种司空见惯的、无限的可复制性透露了国家机器的真正权力。

    和殖民时期的前身之间有着清楚可见的连续性的后殖民国家继承这种形式的政治的博物馆化(political mesuemizing)做法,也许是无足为奇之事吧。例如,在1968年11月9日,作为纪念柬埔寨独立15周年的庆 祝活动的一部分,诺罗敦·西哈努克(Norodom Sihanouk)下令在金边的国家体育场展开一个用大块木材和 混凝纸浆做成的吴哥遗址的大巴戎(Bayon)寺的复制品。 [35] 这个复制品非常粗制滥造,但它已经发挥了 它的功能——拜那段殖民时期的识别标志化的历史所赐,如今它可以马上被辨认出来。“啊,我们的巴 戎”——然而关于法国殖民地古迹复原者的记忆则完全被摈弃了。正如我们曾经提及的,也是以“拼图”形式 被法国人重建起来的吴哥寺(Angkor Wat)先后成为西哈努克的保皇政权、龙诺的军事政权以及波尔布特 的雅各宾政权旗帜上最重要的象征符号。

    比较令人吃惊的是在更普遍的层次上继承这种做法的一些证据。印尼的教育部在20世纪50年代委托制 作的一系列以民族历史上的故事为主题的画作,就是一个透露了丰富讯息的例子。这些画将会被大量印刷 并且分发到各地的小学;年轻的印尼人将会在——每个地方的——教室的墙上,看到他们国家的过去在视 觉上被重现出来。这些画的背景多半是以20世纪初商业艺术的那种可预期的、感伤的、自然主义的风格画 成的,而人物造型则取材自殖民时期博物馆的透视画(dioramas),或者广受民众欢迎的wayang orang[一 种戏说历史的(pseudo-historical)民俗戏剧]。然而,这个系列当中最有趣的是为小朋友重现婆罗浮屠的 那张。在现实当中,这个拥有504幅佛像、1460幅图画和1212面装饰性石版的巨大古迹,是一座古代爪哇雕 刻品的稀有的贮藏库。但是那位颇受好评的艺术家却以一种发人深省的谬误来想象处于9世纪全盛时期的这 片奇景。婆罗浮屠全部被画成白色,画面上看不到丝毫雕刻品的踪影。围绕在四周的是割刈平整的草坪和 干净的林阴大道,而且不见人迹。 [36] 有人也许会主张说这种空洞反映了一个当代伊斯兰教画家在面对一 个古代的佛教现实时的不安。可是我怀疑我们真正看到的其实是殖民地考古学的一个不自觉的直系后裔: 它所呈现的,是作为国家权力标志以及作为“当然,那就是它”的识别标志的婆罗浮屠。成为一个民族认同 象征的婆罗浮屠是最强大的,因为经由无限多的一连串完全相同的婆罗浮屠,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它的所在 地。

    那么,人口调查、地图和博物馆就如此相互关联地共同阐明了晚期殖民地政府思考其统治领地的方 式。这种思考的“经线”是一个包括一切,而且可以被无限弹性地运用到任何在国家的真正控制下,或者国 家想要控制的事物的分类框架:人民、地区、宗教、语言、物产、古迹……这个框架的效用是对任何事物 都能够说:它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它属于这里,而不是那里。它是有边界的,有确定数量的,也因此 ——原则上——是可以计算数量的。[那些被标为“其他”的滑稽的分类和次级分类方格以一种了不起的官 僚式、掩人耳目(trompe l’oeil)的伎俩隐藏了所有活生生的异常现象。]“纬线”则是可以被称为系列化 (serialization)的做法——也就是认为这个世界是由可复制的复数事物所组成的假设。特殊的事物总是被 视为某一系列的一个临时性的代表,而且总是被从这个角度来处理。这就是为什么殖民地政府会在中国人 还没出现以前就想象出一个中国人的系列,并且在民族主义者还没出现以前就想象出一个民族主义者的系 列的缘故。

    伟大的印尼小说家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为这种心态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暗 喻。他将他那部以殖民时期为主题的四部曲的第一册命名为Ruma Kaca ——玻璃屋。那是和边沁 (Bentham)的环形监狱(Panopticon) (10) 一样有力量的一个全面可测量(total surveyability)的意象。因 为殖民地政府不只渴望要在其控制下创造出一个完全可见的人类景观;这种“可见度”的条件是每一个人、 每一样东西都(可谓是)有一个系列编号。 [37] 这种形态的想象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是航海术、天文 学、钟表制造术、测量术、摄影与印刷术的科技——更不用提资本主义那深刻的驱动力——的产物。

    如是,地图和人口调查就形塑出了日后将使“缅甸”与“缅甸人”、“印尼”与“印尼人”成为可能的那个基本 规则。但是这些可能性所以能够具体化——这些具体化的成果在殖民地政府消失已久的今天仍然充满了生 命力——大多必须归功于殖民地政府对历史与权力的特殊的想象方式。考古这种事业在前殖民时期是无法 想象的;没有被殖民过的泰国很晚才开始采行考古,而且是以殖民地政府的方式推动的。它在分类的地理 —人口的方格“荷属东印度群岛”和“英属缅甸”里再创造了“古代遗迹”这个系列。因为是被放在这个世俗的系 列里构想的,因此每一个遗迹都变成可供监视和无限复制的。当殖民地政府的考古局在技术上已经能够以 地图和照片的形式将这个系列组合起来后,政府本身就可以将这个系列看成顺着历史时间排列的一本关于 它的“统治者”祖先们的相簿。真正的关键之物从来就不是特定的婆罗浮屠,也不是特定的帕甘,因为殖民 地政府和它们之间只有考古上的关系,对它们并没有实质的兴趣。然而,那个可复制的系列却创造了一个 很容易就被殖民地政府的后殖民时期继承人所继承的具有历史深度的领域。最终的合理结果就是识别标志 ——不管是“帕甘”还是“菲律宾”的标志,都一样——通过其空洞性、缺乏脉络、在视觉上的容易记忆,以及 在每个方向都同样无限的复制性,将人口调查和地图、经线和纬线一起卷入一场不可磨灭的相拥之中。

    注释:

    [1] 参见第七章。 [2] Charles Hirschman,“The Meaning and Measurement of Ethnicity in Malaysia:An Analysis of Census Classifications,”J.of Asian Studies, 46:3(August 1987),pp.552—582;“The Making of Race in Colonial Malaya:Political Economy and Racial Ideology,”Sociological Forum, 1:2(Spring 1986),pp.330—62. [3] 整个殖民时代当中被列举出来的各色“欧洲人”的多样性令人震惊。不过,虽然在1881年的时候他们仍然被分成“定居”、“流动”和“囚 犯”三个主要群体,但到了1911年他们却被亲密地看成是同一个(白色)种族的成员了。令人愉快的是,到了殖民末期,人口统计专家很明显 地已经不是很确定该把被他们标示为“犹太人”的人放在什么地方了。 [4] William Henry Scott,Cracks in the Parchment Curtain, ch.7,“Filipino Class Structure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5] 在17世纪前半期,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群岛上的移民屯垦区接二连三地受到荷兰东印度公司——那个时代最大的“跨国公司”——的武力 攻击。这些虔诚的天主教殖民者终于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那个头号异教徒,也就是在位期间有效地牵制了荷兰的英国监 国(Protector)(即克伦威尔。——译者注)。假如当时荷兰东印度公司成功了,也许最后成为在东南亚的“荷兰”帝国的中心的就不是巴达维 亚,而是马尼拉了。1762年,伦敦从西班牙手中抢走了马尼拉,且占有将近两年之久。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马德里在其所有领地之中,偏偏 选择了用佛罗里达和密西西比河以东的“西班牙”属地来换回马尼拉。假如当时谈判进行的方向有所不同,说不定菲律宾群岛在19世纪时就会在 政治上和马来亚或新加坡合在一起了。 [6] Mason C.Hoadley,State vs.Ki Aria Marta Ningrat (1696)and Tia Siangko (1720—1721),unpublished ms.,1982. [7] 例证请参见Edgar Wickberg,The Chinese in Philippines Life ,1850—1898,ch.1 and 2。 [8] 超过两个世纪以来都以马尼拉为集散地的商船贸易以墨西哥白银交换中国的丝织品和瓷器。 [9] 本书上文提及法国殖民主义曾费尽心力想切断柬埔寨佛教和泰国的旧关系。请参见本书第七章。 [10] 参见William Roff,The Origns of Malay Nationalism, pp.72—74。 [11] 参见Harry J.Benda,The Crescent and the Rising Sun, ch.1 and 2。 [12] Thongchai Winichakul,“Siam Mapped: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Siam,”Ph.D.Thesis,University of Sydney,1988. [13] Richard Muir,Modern Political Geography, p.119. [14] Thongchai Winichakul,“Siam Mapped: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Siam,”pp.105—110、286. [15] 关于爪哇的旧的权力概念(他们虽然和旧泰国的权力概念有少许差异,但仍然颇为一致)的一个完整讨论,请参见拙著Language and Power, chapter 1。 [16] Thongchai Winichakul,“Siam Mapped: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Siam,”p.110.(muang略指社区、镇、城市甚至国家,亦即, 在一个统治权威辖下的一个为人所居住的地域,但却又未指明大小、权力的程度或类型,或者行政结构。krung这一个名词,本意是伟大的城 市,但却被蒙库和他的同时代人用来意指一个王国。——译者注) [17] David S.Landes,Revolution in Time:Clocks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chapter 9. [18] Thongchai Winichakul,“Siam Mapped: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Siam,”p.310. [19] 我并非仅仅意指一般意义下的继承和出售私有的土地财产。更重要的是欧洲人经由王朝联姻而在政治上连同人口一起移转土地的做 法。公主在结婚时带给丈夫直辖领地和公国,而且这些移转是经过正式谈判和“签约”完成的。那句收场词Bella gerant alii,tu felix Austria. nube!(让别人去战斗吧,汝幸运的奥地利,结婚去吧!)是任何前殖民时期的亚洲国家都无法想象的。 [20] 关于泰国统治阶级如何吸收这种形态的想象,参见Thongchai Winichakul,“Siam Mapped:A History of the Geo-Body of Siam,”p. 387。“此外,根据这些历史地图,这个地理体(geobody)并不是一个现代的特异之物,而必须向前推回1000年以上。历史地图因而有助于驳斥 任何主张民族直到最近的过去才出现的说法,并且预先排除了现代暹罗是不连续的历史的产物的观点。” [21] 这样的采用绝不意味着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狡智。在所有东南亚的殖民地,早期民族主义者的意识都受到殖民政府及其制度的“格 式”(format)深刻的塑造与影响。参见本书第七章。 [22] 在当代菲律宾最杰出的作家——以及不容置疑的爱国者——尼克·约阿昆(Nick Joaquin)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象征何等有力 地对最繁复深刻的心灵起作用。在提到1898年到1899年的反美斗争中的悲剧英雄安东尼奥·卢那(Antonio Luna)将军时,约阿昆写道:他匆忙 前去“扮演欧裔海外移民三个世纪以来都直觉地在扮演的角色——保卫菲律宾的形状,使其免于受到外来侵扰者的伤害。”Nick Joaquin,A Question of Heroes, p.164.在另一个地方,他令人震惊地提到或许是西班牙的那些“被派去抵挡菲律宾人叛变的菲律宾人盟友、改宗者和佣 兵令群岛继续留在西班牙和基督教的手中,但他们也使群岛免于分崩离析”;而且他们是“为使菲律宾全体人民团结为一体而战的(不管西班牙 人的意图如何)”。Nick Joaquin,A Question of Heroes, p.58. [23] 参见Robin Osborne,Indonesia’s Secret War,The Guerrilla Struggle in Irian Java, pp.8—9。 [24] 从1963年以来,在西新几内亚[如今叫做伊利安加亚(Irian Jaya),也就是大伊利安(Great Irian)]发生了很多次血腥事件,而这 部分是印尼国家从1965年以后开始军事化所造成的结果,也有部分是因为所谓自由巴布亚组织(OPM)断断续续发动了几次有效的游击行动。 然而这些残酷事件一旦和雅加达在前葡属东帝汶所进行的野蛮暴行相比可就黯然失色了。在印尼于1976年入侵东帝汶后的前三年中,据 估计60万总人口中有三分之一死于战争、饥荒、疾病和“迁村”。在我看来,主张印尼人和东帝汶人的看法之所以有差异,部分是因为东帝汶并 未出现在荷属东印度群岛,以及1976年之后的印尼的识别标志之中——这样的讲法并没有什么错。 [25] Robin Osborne,Indonesia’s Secret War,The Guerrilla Struggle in Irian Java, p.2. [26] 参见第六章。 [27] 最能清楚表现出这点的是,那个反印尼的民族主义游击组织“自由巴布亚组织”(Organisasi Papua Merdeka,OPM)的名字是用印尼 文写成的。 [28] 1811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武装部队夺取了所有荷兰人在东印度群岛的财产(拿破仑在前一年才把荷兰并进了法国)。莱佛士统治 爪哇到1815年。他那本不朽的《爪哇史》(History of Java )出现于1817年,也就是他建立新加坡之前的两年。 [29] 全世界最大的佛塔婆罗浮屠被博物馆化的过程就是这种过程的一个例证。莱佛士政权在1814年“发现”了它,并且将四周覆盖它的丛 林清理干净。1845年,那个习惯自我推销的德国艺术家兼探险家谢佛(Shaefer)说服巴达维亚的荷兰当局出钱让他去做最初的银版照相。1851 年,巴达维亚派遣一队由土木工程师F.C.威尔森(F.C.Wilsen)率领的国家公务员去对该处的浅浮雕做一次系统性的调查,并且制作一套 完整的、“科学的”石版画。1874年,莱顿(Leiden)的古物博物馆馆长利曼斯博士(Dr.C.Leemans)奉殖民部之命出版了第一本关于该处遗 迹的重要学术研究论著。因为他从未亲自造访过那个遗址,因此就大量参考威尔森所制作的石版画。在19世纪80年代的时候,专业摄影家赛帕 斯(Cephas)制作了关于该遗址的一个彻底的现代式照相调查。1901年,殖民地政权设立了一个古代文物委员会(Oudheidkundige Commissie)。在1907年到1911年间,在这个委员会督导以及国家经费的支持下,由土木工程师厄普(Van Erp)所领导的工作队完全复原了这 座佛塔。无疑,对这次成功的认可使该委员会被升格为古代文物局(Oudheidkundigen Dienst),而这个机构一直到殖民时期结束之日,都将这 个古迹保存得完好无缺。参见C.Leemans,Boro-Boudour, pp.ii—lv;and N.J.Krom,Inleiding tot de Hindoe-Javaansche Kunst, I,chapter 1。 [30] 被格罗斯利(Groslier)描写为为印度考古研究“充了电”的那位热心研究古代文物的库松总督(Viceroy Curzon,1899—1905年在任) 说得好:“挖掘与发现、分类、复制和描述、抄写和解读、还有珍藏与保存……这些都同样是我们的义务。”[即使是福柯(Foucault)也不会比 他说得更好。]1899年,当时还属于英属印度的缅甸成立考古部,并且很快就开始复原帕甘。前一年,法兰西远东学院(École Française d’Extreme-Orient)在西贡设立,然后印度支那历史遗迹与博物馆管理局(Directorate of Museums and Historical Monuments of Indochina)几乎马 上就跟着成立了。法国在1907年从泰国手中夺取了暹立和巴掸邦之后,立即就成立了实践库松总督教诲的吴哥保存局(Angkor Conservancy)。参见Bernard Philippe Groslier,Indochina, pp.155—157,174—177。如前所述,荷兰殖民地的古代文物委员会成立于1901 年,这些日期的一致——1899年、1898年、1901年——不只显示了这些敌对的殖民强权如何敏锐地在观察彼此的行动,也透露了世纪之交时帝 国主义内部正在发生的巨变。正如我们所预期的,独立的泰国跟进得比较慢。该国的考古局要到1924年才成立,而国立博物馆则在1926年才设 立。参见Charles Higham,The Archaeology of Mainland Southeast Asia, p.25。 [31]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1799年破产,并于同年清算结束营业。但是荷属东印度群岛的“官方的”殖民地要从1815年——当神圣同盟恢复了 荷兰的独立,并且将奥伦治家的威廉一世送上最初在1806年被拿破仑和他的好兄弟路易创造出来的荷兰王位的那一年——才开始。英国东印度 公司则存续到1857年印度的大叛乱(Mutiny)之时。 [32] 设立古代文物委员会的,恰好也就是(在1901年)首先实施适用于印度群岛的新“伦理政策”的那个政府。这个政策首次提出了要为 大多数被殖民者建立一个西方式教育体系的目标。保罗·杜莫总督(Governor-General Paul Doumer,1897—1902年在任)同时创造了印度支那博 物馆与史迹管理局和该殖民地的现代教育机构。在缅甸,高等教育开始大幅扩张——在1900年到1940年间中学生人数增加了八倍,也就是由 27401人增长到233543人,而大学生人数从115人增长到2365人,增加20倍时,恰好就是缅甸考古部开始活跃之时。参见Robert H.Taylor,The State in Burma, p.114。 [33] 由于部分受到了这种想法的影响,保守的泰国知识分子、考古学家以及官员到现在都还主张吴哥是如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倥族 (Khom)所建,因此当然和今天那些柬埔寨人没有关系。 [34] 一个很好的后起之秀的例子是自称为“前印尼考古主管”(原文如此)的荷兰学者贝尼特·肯珀斯(A.J.Bernet Kempers)所著的 《印度尼西亚古代艺术》(Ancient Indonesian Art。) 在该书的第24页和第25页,我们找到显示了那些古代遗址的地图。第一张地图特别具有 教育意味,因为它那长方形的形状(东面是由东经141度线围起来的)硬是把菲律宾的岷达那峨岛、英属马来西亚的北婆罗洲、马来亚半岛, 还有新加坡都包括进来了。在这张地图上,除了标注了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克达”(kedah)之外,完全没有标上遗址地点,而且事实上甚至没有 标上任何其他地名。从图340开始,则由印度教—佛教转移到了伊斯兰教。 [35] 关于若干奇妙的照片,请参见Kambuja, 45(15 December 1968)。 [36] 此处讨论所引用的材料在拙著《语言与权力》(Language and Power) 的第五章有较完整的分析。 [37] 玻璃屋这个想象所导致的政策性后果的例证之一——曾经是政治犯的普拉莫底亚所痛切体会的结果——是如今所有成年的印尼人都 必须随时携带的分类式身份证。这个身份证和人口调查是同形的——它代表一种政治性的人口调查,因为上面附有“颠覆者”和“叛徒”这两个次 级系列的特别戳记。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人口调查的技术是在获得民族独立后才达到完美之境的。

    (1) colonial state,意指殖民地统治当局或殖民地政府。此处的state一词指涉的是较广义而抽象的“统治机构”,而非较狭义的“国家”。—— 译者注 (2) 克灵人,马来西亚的印度裔移民。——译者注 (3) 马拉亚利人,印度德拉威(Dravidian)语族之一。——译者注 (4) 特来古人,另一支德拉威语族。——译者注 (5) 阿撤尼斯人,北苏门答腊伊斯兰教徒。——译者注 (6) 布吉人,南苏拉威西住民。——译者注 (7) 即西班牙文“中国人”。——译者注 (8) 英属南洋旧称,包括新加坡、马来亚、槟榔屿等。——译者注 (9) 吉达港,沙乌地阿拉伯红海岸港口,麦加的门户。——译者注 (10) 边沁(Jeremy Benthem,1748—1832),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和法学理论家,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主要奠基者。他同时也 是一个热衷建构乌托邦社会的思想家,在1797年的“环形监狱山村”(Panopticon Hill Villages)方案中,他设计了一个专门收容受苦而无助的社 会残障者——孤儿、寡妇、失业者、老年人以及罪犯——的实验性机构。“环形监狱”是一个环状监狱,囚房设在面向圆心的四周,因此从每个 角度都可以观察到囚犯。这是边沁构想的模范监狱。

    第十一章 记忆与遗忘

    新空间与旧空间

    新约克[New York(纽约)],新里昂(Neuva Leon),新奥尔良(Nouvelle Orleans),新里斯本 (Nova Lisboa),新阿姆斯特丹(Nieuw Amsterdam)。早在16世纪,欧洲人就已经开始有用他们出生地 的“旧”地名的“新”版本为遥远的所在——先是在美洲和非洲,然后在亚洲、澳大利亚和大洋洲——命名这个 奇怪的习惯了。而且,即使这些地方被转移到不同的帝国主人之手,他们也仍然保存了这个传统,所以“法 语的”Nouvelle Orléans就静静地变成了“英语的”“新奥尔良”(New Orleans),而“荷兰语的”Niuew Zeeland也 静静地变成了“英语的”“新西兰”(New Zealand) (1) 。

    一般而言,把政治性和宗教性的地方命名为“新”的某某地本身并不是一件很新鲜的事。以东南亚为 例,我们发现相当古老的城镇的名字中也会带有“新的”这类称呼——清迈(新城)、哥打巴鲁(Kota Baru,新镇)、北干巴拿(Pekanbaru,新市集)。然而这些名称当中的“新”总是带着某个已消逝的事物 的“后继者”或“继承人”的意思。“新”与“旧”以历时性的方式(diachronically)结合在一起,而且前者看起来 总像是在向死者召唤一种暧昧的祝福。16世纪到18世纪之间美洲地方的命名方式之所以令人惊讶,是因 为“新”与“旧”被理解为共时性的(synchronically)——他们共同存在于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之中。比斯开 (Vizcaya)和新比斯开(Nueva Vizcaya)并肩共存,新伦敦(New London)和伦敦并肩共存——这是一种 常用于指涉手足之间相互竞争的语言,而不是继承的惯用语。

    只有在当很大一群人能够将自己想成在过一种和另外一大群人的生活相互平行的生活的时候——他们 就算彼此从未谋面,但却当然是沿着一个相同的轨迹前进的,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种新的、共时性的崭新 事物才有可能在历史上出现。以印刷资本主义为媒介,1500年到1800年间在造船、航海、钟表制造术和地 图绘制法等领域逐渐累积的科技创新终于使得这种想象成为可能。 [1] 如今,住在秘鲁的高地平原、阿根廷 的大草原或者“新”英格兰港边,而却感到和远在数千英里外的英格兰或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某些地区或社区 相连,这已经不是无法想象的事了。人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和另外一群人拥有相同的语言和(不同程度 的)相同的宗教,但却又不会太期待要和这些伙伴相会。 [2]

    如果不仅要让这种平行性或同时性的感觉出现,而且要让它产生巨大的政治后果,那么相互平行的团 体之间的距离就必须很大,还有,它们之中比较新的那个团体必须要很大,要已经永远定着于居住地,并 且要稳稳地从属于比较旧的那个团体。从来没有什么地方能像南北美洲一样符合这些条件了。首先,大西 洋的漫无际涯与大西洋两岸迥异的地理条件,使得像把“诸西班牙”(Las Españas)转化为“西班 牙”(España),以及让苏格兰被吸入联合王国的那种将人口逐步吸纳到较大的政治文化单元的过程不可能 在此发生。第二,正如第四章所说的,欧洲人是以一种惊人的规模向美洲进行移民的。到了18世纪末的时 候,在西班牙波旁王室西部帝国的1690万人口中已经有不下320万的“白种人”(包括不超过15万的“伊比利 亚”半岛人)了。 [3] 光是这个移民社群的规模,就在维持其自身文化的完整性以及在当地的政治优势地位 上,扮演了不下于它那相对于原住民而言压倒性的军事、经济和科技的力量的重要角色。 [4] 第三,殖民帝 国的母国部署了使其在几世纪以来都能有效支配欧裔移民的强大官僚和意识形态机构。(光想到所涉及的 后勤问题,就不得不让人对伦敦和马德里对反叛的美洲殖民者持续进行漫长的反革命镇压的能力印象深 刻。)

    如果我们将这些条件同(约略发生在同一时代的)华人和阿拉伯人向东南亚以及东非的大移民作一对 比,就会看出这些条件的崭新之处。这些移民很少经过任何母国的“计划”,而且更少发展出稳定的从属关 系。在华人的个案中,唯一可以勉强类比的是在15世纪初时由杰出的太监水军元帅郑和所率领的一系列横 越印度洋的惊人远航。这几次勇敢的冒险行动是奉永乐帝(明成祖)之命进行的,其目的在于将和东南亚 以及更西部地域的外贸强制收归朝廷的垄断,以对抗民间中国商人的掠夺。 [5] 到了15世纪中叶,这个政策 的失败就很明显了;因此明朝放弃了海外探险事业,并且尽可能防止从中国向外移民。华南在1645年落入 清廷之手造成了一波因不愿和新朝代发生任何政治关系而涌向东南亚的难民潮。其后清朝的政策和晚明并 没有很大不同。例如,1712年康熙皇帝下诏全面禁止与东南亚的贸易,并且宣布他的政府会“要求外国政府 遣送那些身在国外的中国人回国以便将之正法” [6] 。最后一波大规模的海外移民浪潮发生在19世纪当清朝 逐渐解体,而东南亚各殖民地和泰国开始大量需求中国的无技术劳力的时候。因为几乎所有移民在政治上 都和北京断绝了关系,而且这些人都是操着彼此无法相互沟通的方言的文盲,所以他们之中有些人多多少 少地被融进了当地的文化之中,而有些人则彻底附庸于正在向当地进军的欧洲人。 [7]

    至于阿拉伯人,大多数向外移民者都是来自在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Mughal)帝国时代从来不算是真 正的母国的哈德拉毛(Hadramaut)。富有进取心的个人也许会设法建立起地方性的小公国,就像1772年在 西婆罗洲建立了庞提纳克(Pontianak)王国的那个商人一样;不过他与当地的女性结婚,而且虽然还保有 他的伊斯兰教信仰,却很快就丧失了他的“阿拉伯人属性”(Arabness),并且他所臣属的对象是正在兴起于 东南亚的荷兰和大英帝国,而非任何在近东地区的强权。1832年,马斯喀特(Muscat) (2) 统治者赛义德· 萨伊(Sayyid Sa’id)在非洲东部海岸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基地,并且移住到被他经营为兴盛的丁香(clove) 栽种经济中心的桑给巴尔(Zanzibar)岛。但是英国人用军事手段强迫他和马斯喀特切断关系。 [8] 因此, 虽然阿拉伯人和中国人都曾在约略与西欧人相同的时期大批远赴海外冒险,但是他们都未能成功建立完 整、富裕,并且从属于一个伟大的核心母国的自觉的海外移民共同体。这也就说明了何以我们从未在这个 世界上看到新巴士拉(New Basra) (3) 或是新武汉这类城市的出现。

    上面所勾勒出来的美洲的双重性(doubleness)以及导致这种双重性产生的因素有助于解释为何民族主 义会先出现在新世界,而不是旧世界。 [9] 它们也说明了在1776年到1825年间燃遍了新世界的革命战火的两 个奇异的特征。一方面,没有一个革命家曾梦想要保持帝国原封不动;他们所梦想的只是要重新安排帝国 内部的权力分配——通过将母国从欧洲转移到美洲来逆转先前的支配关系。 [10] 换言之,目标并不是想让 新伦敦继承、推翻,或者摧毁旧伦敦,而是要守护新旧伦敦之间持续的平行存在关系。(从那些往往梦想 要取代旧中心的正在没落的早期帝国的历史当中,我们就可以推论出上面这种想法有多新了。)在另一方 面,虽然这些战争造成了很多苦难而且也非常野蛮,但奇怪的是它们所涉及的利害关系却很不重要。不论 是北美洲还是南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都不必像许多阻碍欧洲帝国主义骇人的毁灭力量的其他民族一样, 害怕会遭到灭种或奴役的命运。他们毕竟都是“白种人”、基督徒以及讲西班牙语或英语的人;而且,如果 欧洲还想继续控制这些西方帝国的经济财富的话,他们也是母国所不可或缺的中间人。因此,他们是一个 受制于欧洲,但同时却又不必过度畏惧欧洲的,位于欧洲之外的重要集团。革命战争尽管惨烈,却仍然只 是亲戚之间的战争。 [11] 这个家族的联系确保在某个尖锐的时期过去以后,前母国和新民族之间还是可以 重新建立起文化的——而且有时候也有政治和经济的——密切关系。

    新时间与旧时间

    如果对于新世界的欧裔海外移民而言,前面所讨论的奇怪地名象征性地代表着逐渐展现的一种能力, 亦即能将自己想象为不但是与欧洲的共同体平行存在,而且是可以与之相媲美(parallel and comparable)的 共同体的话,那么在18世纪最后25年中所发生的一些不寻常事件,则很突然地为这个崭新的事物赋予了一 个全新的意义。这些事件中发生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1776年的(北美13个殖民地的)《独立宣言》,以及 在随后几年当中以军事力量成功地保卫了那个宣言。人们觉得这个独立,以及它成为一个共和的独立国家 这个事实,是某种绝对史无前例的事物,然而一旦它出现了,人们也同时觉得它是绝对合理的。因而,当 历史发展使得委内瑞拉的革命家能够在1811年为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起草一部宪法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 觉得逐字逐句借用美利坚合众国的宪法是件缺乏独立精神的行为。 [12] 因为在委内瑞拉人的眼中,在费城 的那些人所写的不是什么专属北美洲的东西,而是某种具有普遍真理和价值的东西。稍后,在1789年的时 候,法国大革命的火山爆发时,新世界与旧世界是并存的。 [13]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重建那种感觉民族是某种全新事物的生活状态了。但是那个时代确实就是如 此。1776年的《独立宣言》绝对没有提到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劳诺克 (Roanoke) (4) ,或者清教徒拓垦殖民之父(Pilgrim Fathers),也没有提出任何强调美国人民的古老性这 个意义下的“历史的”根据来使独立的行动正当化。事实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甚至连“美利坚民 族”(American nation)也没有被提到。一种觉得与过去的激烈的断裂正在发生“炸开历史的连续体”的深刻 感受,迅速地扩散出去。1793年10月5日国民公会(Convention Nationale)决定废除年代久远的基督教历 法,并且以废除旧政权并宣告共和国成立的1792年9月22日为一个新世界纪元的元年(Year One),就是这 种直觉的最佳例证。 [14] (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次革命会对“自身的”崭新拥有如此崇高的信心,而这正是 因为法国大革命始终都被看成一个祖先的缘故。)

    在这个深刻的崭新感(sense of newness)中同时产生了nuestra santa revolución (5) ,这个由帕封(José María Morelos y Pavón,他在1813年宣告墨西哥共和国成立)在他被西班牙人处决前不久创造的美丽新字 眼。 [15] 从这里也产生了圣马丁在1821年所发布的谕令:“将来,原住民将不再被称为印第安人或者土著; 他们是秘鲁子嗣与公民,而且他们将会被看成秘鲁人。” [16] 这句话对“印第安人”和/或“土著”所产生的作用 就像巴黎的“国民”公会对基督教历法所做的一样——废除了古老的污名,并且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纪元。“秘 鲁人”和“元年”因此从修辞上标志了和现存世界的一个深刻断裂。

    然而事情无法长久停留在这个状态——而这正是由于最初加速了这个断裂感的那些相同的原因。在18 世纪的最后25年中,仅英国一地每年就生产了15万到20万块手表,而这些手表中有很多是作为出口之用 的。全欧洲的产量可能在那时已经将近每年50万块了。 [17] 当时连续出版的报纸已经是都市文明熟悉的一 部分了。小说也是如此,因为它那在同质的空洞时间中表现同时性行动的惊人可能性。 [18] 人们逐渐觉得 那使我们得以理解共时的、跨海配对的(synchronic,transoceanic pairings) (6) 宇宙性的计时(cosmic clocking)带来了一种对社会因果关系的完全俗世的(intramundane)、连续性(serial)的观点;而对世界 的这种感觉,如今迅速而深刻地支配了西方人的想象。因而我们可以了解为何在革命元年宣告不到20年之 后,最初的历史学学术讲座就被设立了——1810年在柏林大学,还有1812年在拿破仑的索邦 (Sorbonne)“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到了19世纪的第二个25年,拜那些苦心经营的专业期刊所赐,历史学已 经被建构成一个正式的“学科”(discipline)了。 [19] 元年很快就让位给公元1792年,而1776年和1789年的 革命性断裂逐渐被认为是埋藏在历史的连续之中,也因而被看成是历史的先例和模型。 [20]

    由此,对于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第二代民族主义运动”——也就是在大约1815年到1850年间在欧洲发 展出来的民族主义运动——的成员们,以及对继承了美洲的独立民族国家的那个世代而言,他们已经不可 能去“重新捕捉”他们的革命先辈那种“最初的美好而轻率的狂喜”了。如此,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这两个集 团开始从系谱的角度阅读民族主义——将民族主义阅读成一个具有序列连续性的历史传统的表现(the expression of an historical tradition of serial continuity)——并且因此导致了不同的后果。

    在欧洲,新的民族主义几乎立即就开始将自己想象成“从睡梦中醒过来”(awakening from sleep),但这 个比喻对美洲却是完全陌生的。早在1803年(正如我们在第五章已经看到的),年轻的希腊民族主义者阿 达曼提欧斯·柯瑞斯就已经向一群有同情心的巴黎听众如此诉说了:“这个‘希腊’民族首次审视了自己的无知 愚昧的惨状,并且,它在亲自衡量和祖先的荣耀之间相隔的距离之后,不由浑身战栗发抖了。”这个例子完 美地说明了从新的时间向旧的时间的转换。“首次”仍然与1776年和1789年的断裂相互呼应,但是柯瑞斯甜 美的双眼并没有转向圣马丁所梦想的未来,反而——战栗发抖地——转向在身后的祖先的荣耀。用不了多 久,这个令人愉快的双重性就逐渐消失,然后从一场被逐年记录的、公元式的(A.D.-style)大梦中,被 一个模式化的“连续的”苏醒所取代——一次保证回归到原始本质(aboriginal essence)的旅程。

    无可置疑地,有很多因素导致了这个比喻受到令人震惊的广泛欢迎。 [21] 就此刻讨论的目的而言,我 只想提出两点。首先,这个比喻考虑到了孕育了美洲的民族主义,以及因美洲民族主义革命的成功而在欧 洲被强化了的那种平行存在感(sense of parallelism)。它似乎在解释,为何民族主义在文明的旧世界会诡 异地突然发生那么明显地晚于野蛮的新世界。 [22] 因为这个比喻被阅读成迟来的苏醒——纵使是被远方的 事件所惊扰的苏醒,它开启了隐藏在那场划时代的大梦之后的巨大古老性。第二,这个比喻为新的欧洲民 族主义和语言之间提供了一个具有关键性的修辞上的联系。正如我们在前面观察到的,19世纪欧洲的主要 国家都是其边界几乎从未与语言共同体重合的巨大的多语政治体。这些国家的多数识字人口都承袭了中世 纪以来的那种将某些语言——如果不再是拉丁文,那么就是法文、英文、西班牙文或德文——想成文明语 言的习惯。富有的18世纪荷兰中产阶级在家里骄傲地只说法语;德文在西半部的沙皇帝国的多数地区以 及“捷克”的波希米亚都是有教养的语言。在18世纪晚期以前没有人认为这些语言属于任何以特定领土为界 线的集团。然而从那以后,由于我们在第三章提及的那些原因,“不文明”的方言很快就开始在政治上发挥 大西洋早先所发挥的功能——将臣属的民族共同体同古老的王朝国家“分开”。还有,因为多数欧洲的群众 性民族主义运动的先锋都是往往不习惯使用这些方言的识字者,这个异常现象也需要解释。似乎没有哪个 字会比“睡觉”(sleep)更恰当了,因为这个字容许那些正在逐渐意识到自己是捷克人、匈牙利人或者芬兰 人的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将他们对捷克的、马札尔的或者芬兰的语言、民俗学和音乐的研习想象成“重新发 现”某种深藏历史底层,但人们向来就知道其存在的事物。(此外,一旦人们开始从连续性的角度思考民 族,就很少有什么东西会比永远无法确定起源日期的语言更显得深植于历史之中了。) [23]

    在美洲,问题是以不同的方式被提出来的。一方面,到19世纪30年代,民族独立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得 到了国际的认可。因此它已经成为一个遗产(inheritance),而作为遗产,它被迫进入了一个家谱的系列之 中。然而正在发展中的那些欧洲式的工具还不太容易到手。语言在美洲的民族主义运动里从来没有变成一 个议题。如前所述,“南北美洲的”最初的民族想象之所以可能,正好就是因为“他们”和母国拥有一个共同语 言(以及共同宗教和共同文化)。确实,在一些有趣的个案中我们可以察觉到有一种“欧洲式的”思考正在 初步发生作用。例如,诺亚·韦伯斯特(Noah Webster)1828年(也就是说,“第二代”)的《美国英语辞 典》(American Dictionary of English) 的目的就是要正式认可一个血统有别于英语的美洲语言。在巴拉 圭,耶稣会从18世纪以来使用瓜拉尼语(Guarani)的传统使一个极端非西班牙的“土著”语言有可能在荷赛· 贾斯帕·罗德利哥·德·弗兰西亚(José Gaspar Rodríguez de Francia)长期仇外的独裁统治(1814—1840)下变 成一种民族语言。不过,整体而言,任何想要通过语言来为民族赋予历史深度的尝试都会面临无法克服的 障碍。几乎所有的欧裔海外移民都在制度上(通过学校、印刷媒体、行政习惯,等等)全心全意地接受了 欧洲的——而非美洲当地的——语言。任何对语言血统的过度强调都正好会使绝对必须加以保留的“独立的 记忆”有被模糊之虞。

    最终在新世界和旧世界都能适用的解决方案,是在历史——或者应该说被以特定方式来安排情节的历 史——里面找到的。我们已经看到历史讲座是以多快的速度继承了革命元年的。正如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所论,同样惊人的是领导欧洲史学的五个天才全都生在国民公会将时间割断之后的25年内:兰克 (Ranke)生于1795年,米什莱(Michelet)生于1798年,托克维尔(Tocqueville)生于1805年,而马克思 和布尔克哈特(Burkhardt)生于1818年。 [24] 在这五人之中,自诩为法国大革命写史的米什莱是正在孕育 中的民族想象最清楚的例证,而这也许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第一个自觉地代表死者写史的史家。 [25] 以 下这段话就是他特有的文字: [26]

    Oui,chaque mort laisse un petit bien,sa mémoire,et demande qu’on la soigne.Pour celui qui n’a pas d’amis,il faut que le magistrat y supplée.Car la loi,la justice,est plus sûre que toutes nos tendresses oublieuses,nos larmes si vite séchées.Cette magistrature,c’est l’Histoire.Et les morts sont,pour dire comme le Droit romain,ces miserabiles personae dont le magistrat doit se préoccuper. Jamais dans ma carrière je n’ai pas perdu de vue ce devoir de l’historien.J’ai donné à beaucoup de morts trop oubliés l’assistance dont moi-même j’aurai besoin.Je les ai exhumés pour une seconde vie…Ils vivient maintenant avec nous qui nous sentons leurs parents,leurs amis.Ainsi se fait une famille,une cité commune entre les vivants et les morts.

    (是的,每个死者都留下了一笔小小的财产——他的记忆,并且要求我们去照顾这个遗产。 对于那些无亲无故的死者,行政官员必须代理其亲友照顾他的遗产。因为法律的正义要比我们全 部的善忘的温情,比我们那如此容易干枯的眼泪要更确定稳当。行政官,尔即历史!而死者是如 罗马法所说的可怜人(miserabiles personae),行政官应该全心全意去关怀他们。在我的事业当中 我从未忽视过作为一个历史家的义务。我给予了太多被遗忘的死者我自己将来也会需要的协助。 我发掘他们,是为了赋予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现在正和我们这些觉得自己是他们的父母、他 们的朋友的人一起活着。在生者与死者之间,一个家庭,一座共同之城在此产生。)

    在这里,以及在别的地方,米什莱都清楚表明他所挖掘的绝对不是随意凑在一起的一堆被遗忘的无名 死者。他们是在历史中牺牲生命,促成了1789年的断裂与法兰西民族的自觉出现的那些人——纵使其中某 些受难者并不如此理解他们的牺牲也无妨。在1842年的时候,他对这些死者作了这样的注解:Il leur faut un Oedipe qui leur explique leur propre énigme dont ils n’ont pas eu le sens,qui leur apprenne ce que voulaient dire leurs paroles,leurs actes,qu’ils n’ont pas compris(他们需要一个伊迪帕斯来向他们解释他们一无所知的自己 的谜,向他们教导他们所不了解的他们的语言和行为的意义。) [27]

    这个论式可能是史无前例的。米什莱不只宣称要代表大量的无名死者讲话,并且还以一种辛辣的权威 坚持他能够说出他们“真正”想说的话和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自己并“不了解”。从那时开始,死 者的沉默就不再构成发掘他们最深沉欲望的障碍了。

    以这样的心情,在美洲以及其他地方就有越来越多“第二代”的民族主义者学会去“为”不可能或不想要与 之建立起语言关联的死者说话了。这种反向的腹语术——尤其是在南美洲——为一个自觉的本土主义 (indigenismo)打开了一条道路。在南美洲的边缘,墨西哥人用西班牙语“为”他们并不了解其语言的前哥 伦布时代的“印第安”文明说话。 [28] 如果我们把这种发掘方式和第二章所引述过的费敏·德·瓦加斯的论式作 一对比,它究竟多么具有革命性就会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因为费敏还愉快地想着要“消灭”活生生的印 第安人,但许多他在政治上的孙辈人物却已经开始着迷于“记忆”这些印第安人,或者事实上应该说是着迷 于“为他们发言”了,而也许这正是因为这些印第安人到那时通常是已经被消灭了。

    再次保证是手足相残

    令人惊讶的是,在米什莱的“第二代”论式中注意焦点总是放在发掘有被遗忘之虞的人物和事件之上。 [29] 他没有看到思考“遗忘”的必要性。然而当勒南在1882年——费城的《独立宣言》发表超过一个世纪, 以及米什莱过世的八年后——出版他的《民族是什么?》(Qu’estce qu’une nation? )时,他最关心的问题 正好就是遗忘的必要性。例如,让我们重新思考在第一章引述过的论点: [30]

    Or,l’essence d’une nation est que tous les individus aient beaucoup de choses en commun et aussi que tous aient oublié bien des choses…Tout citoyen français doit avoir oublié la Saint-Barthélemy,les massacres du Midi au XIIIe siècle.

    (然而,民族的本质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许多共同的事物,而且同时每个人也都遗忘了许多事 情……每一个法兰西公民都必须要已经遗忘圣巴托罗缪惨案,还有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

    乍看之下,这两句话也许像是很直截了当。 [31] 然而片刻的反省就透露出这两句话其实有多么怪异 了。例如,我们注意到勒南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为读者解释“圣巴托罗缪惨案”或是“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 件”的意思。但是除了所谓的“法国人”之外,又有谁会马上就了解“圣巴托罗缪惨案”是瓦罗亚(Valois)王 室的国王查理九世(Charles IX)和他出生于佛罗伦萨的母亲在1572年8月24日发动的反法国新教徒 (Huguenots)的残忍的迫害行动,或者“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指的是英诺森三世(Innocent III)——长 长一列罪孽深重的教皇当中罪孽尤为深重的一位——教唆对居住在比利牛斯山和南阿尔卑斯山之间广阔地 区的阿尔比人(Albigensians)的灭族行动。同样地,勒南也不觉得假设他的读者心中还留存着这些“记 忆”——就算这些事件本身发生在300年前与600年前——有什么奇怪之处。令我们也感到惊讶的是doit avoir oublie[不是doit oublier(必须遗忘)这个断然的句法]——“必须已经遗忘”——它以一种财税法典和征兵 法的不祥口气暗示着“已经遗忘”古老的悲剧是当代公民的一个主要义务。事实上,勒南告诉他的读者们 要“已经遗忘”那些其实在他自己的话里面已经假设这些读者当然会记得的事!

    我们要怎样理解这个怪异的现象?我们也许可以先从“圣巴托罗缪惨案”(la Saint-Barthelemy)这个单 数法语名词开始——我们观察到这个字眼排除了杀戮者与被杀戮者,也就是说,排除了那些在燃遍了16世 纪中欧和北欧的这场不神圣的圣战中扮演了地方性的角色,并且当然不曾舒服地自认他们同是“法国人”的 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相同地,“13世纪南方的屠杀事件”在“南方”(Midi)这个字的纯粹法国属性背后模糊掉 了没有被指名的被害者与刺客。没有必要提醒他的读者,大多数被谋杀的阿尔比人讲的是普罗旺斯语 (Provencal)或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而且那些谋杀他们的人来自西欧的很多不同地区。这个比喻用 法的效果是将中世纪和现代初期欧洲的巨大宗教冲突当中的一些插曲描绘成是发生在法国同胞之间的(被 再一次保证是)——还会有谁?——手足相残的战争。因为我们可以确信如果任其自行其是,绝大多数与 勒南同时代的法国人从未听过“圣巴托罗缪惨案”或“南方的屠杀事件”,所以我们就开始察觉到一场主要由国 家通过公立学校系统部署的,试图“提醒”每一个年轻的法国妇女和法国男人现在已经被书写成“家族史”的一 系列古老的杀戮事件的历史学战役。必须“已经遗忘”我们不断被“提醒”的悲剧,这终究被证明是一种在较后 期建构民族系谱的特有设计。[引人深思的是,勒南并未说每个法国公民都必须“已经遗忘”巴黎公社 (Paris Commune) (7) 。在1882年的时候,关于巴黎公社的记忆还是真实的,而不是如神话一般的,而且 这些记忆痛苦到足以令人难以从“再次保证的手足相残”的标记来解读。]

    毋庸赘言,在这一切中没有一样是法国特有的。一个巨大的教育工业(pedagogical industry)不停运 转,迫使年轻的美国人将1861年到1865年的相互仇视记忆/遗忘为一场“兄弟”之间的“内”战,而非——在一 段简短时间内确实如此——两个主权的民族国家之间的对立。[然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南方邦联 (Confederacy)成功地维持其独立,那么在记忆中这场“内战”就会被某种很没有兄弟之情的东西所取代 了。]英国的历史教科书为每个学童都被教导要称之为征服者威廉的那位伟大的开国之父,提供了一个有 趣壮观的画面。同样的一个学童并未被告知威廉是不说英语的,而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说英语,因为在他的 时代英语还不存在;也没有人告诉他或她“威廉是”“什么的征服者?”。因为唯一让人看得懂的现代的答案就 是“征服英国人的人”,而这会把这个古老的诺曼掠夺者变成拿破仑和希特勒的一个比较成功的先行者了。 这就说明了为何“征服者”和“圣巴托罗缪惨案”同样都是那种提醒人们某些他们必须立即遗忘的事物的省略语 法(ellipsis)。诺曼人威廉和撒克逊人哈罗德(Harold) (8) 因此虽然不是以舞伴的身份,却至少还是以兄 弟的身份在黑斯廷斯(Hastings)的战场上相遇的。

    不过,我们当然还是太容易只将这些具有重新确认性质的古老的兄弟相残事件归因于国家官僚冷冷的 计算了。在另一个层次,它们反映了一次想象的深刻变形,国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变形,而且对它也只有 微弱的控制。在20世纪30年代很多不同国籍的人到伊比利亚半岛参加战斗,因为他们把这里看成一个全球 历史性力量与历史性理想面临危急存亡关头的竞技场。当长命的佛朗哥(Franco)政权在建造阵亡者之谷 (Valley of the Fallen)时,将有资格葬在这个阴郁的大坟场的人限定在那些——在这个政权眼中——死于 这场反布尔什维克和无神论的世界性斗争之中的人们。然而,在国家力量所不及的边缘地带,一个“西班牙 的”内战的“记忆”已经出现了。只有等到这个狡猾的暴君死亡,以及后来出人意表地顺利转型为资产阶级民 主——这个“记忆”在此过程中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以后,它才变成官方(official)的记忆。十分类似 地,虽然大体上苏联政府仍然持正统马克思主义观点来解读1918年到1920年肆虐帕米尔(Pamirs)和维斯瓦 河(Vistula)之间地区的规模庞大的阶级斗争,但是在苏联的电影和小说之中这场斗争终究还是被记忆/遗 忘成“我们的”内战。

    在这方面,美洲的欧裔海外移民民族主义就特别富有启示了。因为,在一方面,美洲的国家在数十年 时间中都是脆弱、有效地分权,并且在教育上没有很大企图心。在另一方面,“白种的”拓垦殖民者和“黑种 的”奴隶以及半灭种的“土著”相对立的美洲社会内部分裂的程度是欧洲难以望其项背的。然而,那种手足之 爱(fraternity)的想象却出现得非常早,而且是在一种令人好奇的、真正受欢迎的情况下出现的;没有这种 想象,就无法再确认手足相残的事实。美利坚合众国的情形是这个怪异现象特别好的例证。

    1840年,在对佛罗里达的西米诺尔族印第安人(Seminoles)的一场长达8年的残酷战争中(以及当米什 莱正在召唤他的伊迪帕斯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出版了《寻路者》(The Pathfinder )——他的五本广受欢迎的《皮袜故事》(Leatherstocking Tales )的第四本。这本小说(以及除 了第一本以外的同系列其他几本)的核心旨趣是将“白种的”樵夫奈第·班普(Natty Bumppo)和高贵的德拉 威尔酋长钦噶契固克(Chingachgook)(Chicago“芝加哥”)结合起来的,莱斯里·费德勒(Leslie Fiedler) 所谓的“朴素的、几乎无法言传的、但毫无疑问的爱”。 [32] 然而他们之间以鲜血凝结而成的兄弟爱 (bloodbrotherhood)的勒南式的背景不是设在充满谋杀的19世纪30年代,而是设在那被遗忘/记忆的英国帝 国统治的最后几年。两个人都被描写成为了生存而与法国人及其“土著”盟友(那“邪恶的明哥族” (9) ),以 及与“英王”乔治三世的那些背叛“美洲”的密探战斗的“美洲人”(Americans)。 当赫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在1851年描述伊许梅尔(Ishmael)和葵克(Queequeg)在史保特 客栈里舒适地同床共枕时(“在我们心中的蜜月之旅,我和葵克躺在那里”),那个高贵的波利尼西亚蛮人 被他讥讽地美国化成下面这个样子: [33]

    ……可以确定的是,从骨相学来看他的头是出色的。这样讲也许有点荒谬,不过它让我想起 了在流行的胸像上看到的乔治·华盛顿的头。它在眉毛上方有着同样规律的逐步向后退的斜坡,而 其双眉也一样向上突出,仿佛两个上面种满树木的岬角。葵克是发展成食人族的乔治·华盛顿。

    还要等到“内战”和林肯的解放宣言之后很久的1881年,马克·吐温(Mark Twain)才创造出第一个黑人 和白人作为美国人“兄弟”的难忘形象:吉姆(Jim)和哈克(Huck)结伴漂流在宽阔的密西西比河上。 [34] 不过它的背景是,黑人仍为奴隶的一个被记忆/遗忘的内战前的时代。

    和所有其他事物一样,这些从一个被最暴烈的种族、阶级和区域对立所碎裂的社会中“自然地”出现 的、惊人的19世纪的兄弟之情的想象清楚地显示了米什莱和勒南时代的民族主义代表了一种新形式的意识 ——当它不再能够将民族体验为新的事物时,从历史断裂巨浪的浪头上出现的意识。

    民族的传记

    依据其自身的性质,所有意识内部的深刻变化都会随之带来其特有的健忘症。在特定的历史情况下, 叙述就从这样的遗忘中产生。在经历过青春期造成的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之后,就已经不可能再“记得”童年 时期的意识了。从婴儿期到成年初期,有几千天的岁月就此消逝,不复直接记忆了!必须求助于他人,才 会知道泛黄的照片中这个在地毯上或婴儿床上快活地爬行的赤身裸体的婴儿就是你——这是多么奇怪啊! 这张照片——机械再生产时代的佳儿——只不过是同时记录了某种表面的连续性,并且又强调它从记忆中 丧失的,已经累积了非常多种现代记录性证据(出生证明、日记、成绩单、书信、医疗记录之类的)当中 的一种而已。从这种疏隔之中产生了一种关于人格的概念,也就是因为不能被“记忆”而必须被叙述的认同 (是的,你和那个赤身裸体的婴儿是同一个人)这个概念。尽管生物学已经证明人体每一个细胞每隔七年 就会被取代一次,自传和传记还是年复一年地淹没了印刷资本主义的市场。

    就像我们在第二章讨论过的小说和报纸一样,这些叙述也是被放在同质的、空洞的时间之中。因此它 们的架构是历史的,而它们的背景是社会学的。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自传是以自传写作者只能拥有间 接的、文字上的证据的父母和祖父母的情况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传记作家要费尽心力去记录他或她的主 角永远不能“同时”记得的两个事件的年历和公元的日期:生日和忌日。没有什么会比马太福音的开端更能 尖锐地提醒我们这种叙述的现代性了。福音书的作者给我们一份从族长亚伯拉罕直到耶稣基督,30个男性 先后传承香火的朴素名单。[只有一次提到一个女人,但这不是因为她生下了后代,而是因为她是一个非 犹太的摩押人(Moabite)。]作者连关于任何一位耶稣祖先的任何日期都没有提供,更不用提和他们有关 的生理或政治方面的资讯了。这种[同时反映了变成记忆的那场伯利恒的断裂 (10) 的]叙述方式对于这位 已经成为圣人的族谱作者而言是完全合理的,因为他并未把基督设想成一个历史“人物”,而只把他看成真 正的上帝之子。

    适用于现代人物的“叙述方式”,同样也适用于民族。知觉到自己深深植根在一个世俗的、连续的时间 之中,并且知觉到这虽然暗示了连续性,却也暗示了“遗忘”这个连续性的经验(这是18世纪晚期的历史断 裂的产物)——这样的知觉,引发了对“认同”的叙述的需要。这个任务是为米什莱所说的行政官 (magistrate)而设的。然而在人物的叙述和民族的叙述之间有一个情节安排的重要差异。在“人物”的世俗 故事当中有开头也有结尾。她从父母的基因和社会环境中出现,在一个短暂的历史舞台上登场,在那里扮 演一个角色,直到死亡之日为止。在那之后,残留的不过是那徘徊不去的名声或影响力的暧昧暗影罢了。 (想象一下,如果我们今天要说因为希特勒在1945年4月30日就直接前进到地狱去了,所以他的生命就此结 束——这会有多奇怪。)然而,民族并没有可以清楚辨认的生日,而如果死亡竟然来临,那也绝不会是出 于自然因素。 [35] 因为没有创始者(Originator),民族的传记就不能用福音书的方式,经由一长串的生殖 与父子相承之链,“顺时间之流而下”地写作。唯一的替代方案是以“溯时间之流而上”的方式来为民族立传 ——上溯到北京人、爪哇猿人、亚瑟王,上溯到断断续续的考古学之灯所照射到的任何地方。然而,以一 种对传统家谱的曼妙逆转,这个立传方式的特征是始于起源的现在(originary present)的那些死亡。第二 次世界大战孕育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从色当(Sedan)之中产生了奥斯特利兹(Austerlitz) (11) ;华沙起义 (Warsaw Uprising) (12) 的祖先是以色列国。

    不过,为民族的传记赋予了结构的那些死亡是一种特别种类的死亡。在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那本令人敬畏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La Mediterranee et le Monde Mediterraneen a l’Epoque de Philippe Ⅱ )全书的1200页当中从来没有提到过“圣巴托罗缪惨案”,尽管这个事 件几乎就发生在菲利普二世在位期的中点。对布罗代尔而言,真正重要的死亡是那些可以被聚集和换算成 平均世俗死亡率,让他把数以百万计无名的他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国籍的人的缓慢变化的生活状况画成图表 的无数的、没有名字的事件。 然而,无视于当前的死亡率,民族的传记从布劳岱尔那冷酷地持续累积的墓园中攫取了堪为典范的自 杀、令人悲痛的殉难、暗杀、处决、战争以及大屠杀。只是,为了要配合叙述的目的,这些激烈的死亡必 须被记忆/遗忘成“我们自己的”。

    注释:

    [1] 在一个“国际性的”(也就是说,欧洲的)对衡量经度的正确尺度的搜寻过程中,这种科技的累积达到了一个狂热的巅峰。关于这段经 过的一个有趣记述,请参见David Landes,Revolution in Time, Chapter 9。当北美13个殖民地在1776年宣告独立时,《绅士杂志》(Gentleman’s Magazine) 登出了一段约翰·哈里逊(John Harrison)的简短讣文:“他是一个最具原创力的技工,并且因发现了经度(原文如此)而‘从西敏 寺’领到2万英镑。” [2] 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所写的伟大的历史小说《人类的土地》(Bumi Manusia )巧妙地暗示了这种意识很晚才散播到亚洲来。年轻 的民族主义者主角想到他和未来的“荷兰”女王威廉敏娜(Wilhelmina)生在同一天——1880年8月31日。“可是当我的岛屿被包裹在夜晚的黑暗 中时,她的国家却沐浴在阳光之中;而当她的国家被夜晚的黑暗所拥抱时,我的岛屿却闪烁在赤道的正午之中。”第4页。 [3] 不用说,“白种特性”是一个与复杂的社会现实边缘擦身而过“因此无法捕捉其复杂性的”法律范畴。正如解放者玻利瓦尔自己所说 的:“我们是来美洲流尽白种血液并与其受害者育种的那些掠夺成性的西班牙人下贱的子孙。后来这种结合的私生子孙们就和被从非洲运来的 奴隶的子孙们结合了。”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249.我们不应轻易假设在这个克里奥主义(criollismo)(欧裔海外移民 主义)中含有任何“永远的欧洲的”成分。如果我们记得在当代锡兰、印尼和菲律宾,扮演着无可置疑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角色的所有那些虔诚 信仰佛教,而且说锡兰语的人叫做“达·苏萨”(Da Souzas),那些虔诚信仰天主教而说弗罗林语(Florinese)的人叫做达·西尔瓦(Da Silvas), 以及那些犬儒的、信仰天主教而说马尼拉话的人叫做“斯里亚诺”(Srianos),我们就更能够承认一旦情况对了,欧洲人是可能被温和地吸收到 非欧洲的文化之中的。 [4] 试与巨大的非洲移民人口的命运作一比较。奴隶制的残酷手段不只确定了他们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四分五裂,也很快地排除了如委内瑞 拉和西非的黑人社群是在平行轨迹上运动的可能性。 [5] 参见O.W.Wolters,The Fall of Srivijaya in Malay History, Appendix C。 [6] 参见G.William Skinnerm,Chinese Society in Thailand, pp.15—16。 [7] 出现在各地的华侨社群大到足以引起欧洲人的被害妄想症,不过到了18世纪中叶,西方人发动的反华迫害行动终于止息下来了。从那 以后,这个不可爱的传统就传给了本地居民。 [8] 参见Marshall G.Hodgson,The Venture of Islam, Vol.3,pp.233—5。 [9] 面对这一切证据,竟然还有这么多欧洲学者继续主张民族主义是欧洲人所发明的——这个情形令人震惊地显示了欧洲中心主义有多么 根深蒂固。 [10] 不过我们要注意巴西这个具有讽刺性的个案。1808年,“葡萄牙”国王荷奥六世(Joao Ⅵ)逃到里约热内卢以躲避拿破仑的大军。虽 然威灵顿将军(Wellington)在1811年就把法国人赶走了,这个移居在外的君主却因为畏惧在本国的共和派起事而在南美停留到1822年,所以 从1808年到1822年间里约热内卢是一个统治范围遍及安哥拉、莫桑比克、澳门和东帝汶的世界性帝国的中心。可是统治这个帝国的是一个欧洲 人,而不是美洲人。 [11] 毫无疑问,这就是让“解放者”玻利瓦尔会在某一刻曾经高呼,一场黑人——也就是奴隶——的叛变要“比一次西班牙的入侵糟1000 倍”的原因。 [12] 参见Masur,Bolívar, p.131。 [13] 法国大革命反过来又被1791年在新世界爆发的图森·路维杜尔(Toussaint L’Ouverture)领导的反叛所平行追随。这场反叛最后促成了 海地的前奴隶在1806年建立的西半球第二个独立共和国。 [14] 年轻的沃兹沃斯(Wordsworth)在1791年到1792年间身在法国,日后,他在《序曲》(The Prelude) 一诗中写下了这几段忆往的名 句: 活在那破晓是无上至福, 但青春年少彷如天堂! [15] John Lynch,The Spanish-American Revolutions, pp.314—315. [16] 如第四章所引。 [17] Landes,Revolution in Time, pp.230—231,442—443. [18] 参见第二章。 [19] 关于对这个转型过程的一个细致讨论,参见Hayden White,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pp.135—143。 [20] 但是这个公元(A.D.)有一点不同。在断裂发生之前公元纪年还保有——尽管在启蒙圈内是十分薄弱的——从这个中世纪拉丁文 字眼中发散出来的神学的味道。Anno Domini(拉丁文,“在我主之年”之意——译者)让人想到发生在伯利恒的那场永恒闯入世俗时间(即耶 稣诞生——译者)的事件。在断裂发生之后,这个被缩写为A.D.的字眼遂加入了那个涵盖了一段(新兴的地质学已经对它作出显著贡献 的)连续的宇宙史的(英语)方言B.C.,也就是“基督以前”(Before Christ)的行列之中。如果我们注意到佛教和基督教世界即使到今天都 不曾去想象以“释迦牟尼以前”或者“我主穆罕默德从麦加逃到麦地纳(公元622年)以前”划定任何时代,也许就能判断在Anno Domini和A. D./B.C.之间已经存在着一个多么难以见底的深渊了。这两个宗教所支配的世界都不安地将就配合那个外来的缩写字母B.C.。 [21] 迟至1951年,聪明的印尼社会主义者林通·穆里亚·西托鲁斯(Lintong Mulia Sitorus)还会这样写道:“在19世纪末之前,当白种人正 在每个领域中忙碌地工作时,有色人种却仍然好梦方酣。”Sedjarah Pergerakan Kebangsaan Indonesia, p.5. [22] 我们也许可以说这些革命在欧洲人眼中是发生在大西洋彼岸的最早的真正的重要政治事件。 [23] 然而,历史深度不是无限的。追溯到某一时点,英语就会消失在诺曼法语和盎格鲁-撒克逊语中;法语会消失在拉丁文和“日耳曼”法 兰克语之中……我们将会在下面看到特定领域后来是如何被附加深度的。 [24] White,Metahistory, p.140.生于1770年的黑格尔在法国大革命爆发时已经将近20岁,但是他的《历史哲学》(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Weltgeschichte )要到1837年,也就是他死后六年才出版。 [25] White,Metahistory, p.159. [26] Jules Michelet,Oeuvres Complètes, XXI,p.268,收录在他未完成的《19世纪史》(Histoire du XIXe Siècle )的第二册《直到雾月 十八日》(Jusqu’au 18e Brumaire) 序言。我是从《元历史》(Metahistory) 一书得知这段引文的,但怀特所用的译文很不令人满意。 [27] 本句引文取自Roland Barthes,ed.,Michelet par lui-même, p.92。他的《作品全集》中收有本句引文的那册尚未出版。 [28] 相反地,在全墨西哥只有一座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的雕像。这座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墨西哥市一隅的纪念碑是20世纪70年代末期 才被那讨厌的荷赛·洛佩兹·波提又(Jośe López Portillo)政权树立起来的。(科尔特斯于1519年4月12日率领500人抵达墨西哥,并进军内陆,打 败阿兹特克人,征服墨西哥全域,开启了往后300年的西班牙统治。——译者注) [29] 无疑,这是因为他的一生有很长的时间为复辟的,或者是代用的统治正当性所苦。他拒绝向路易·拿破仑(Louis Napoléon)宣誓效 忠,这令人动容地显示了他对1789年革命与法兰西的献身热情。在突然被从国家档案馆馆长的职位上免职之后,他一直到1874年过世为止都过 着近乎贫困的生活——不过也活得够长,以致还能亲眼目睹那个郎中(mounteb-ank)(即路易·拿破仑——译者)的垮台和共和体制的重建。 [30] 勒南生于1823年,也就是米什莱诞生四分之一世纪之后,而他的青春时期大部分是在迫害米什莱的那个犬儒的官方民族主义政权下 度过的。 [31] 在1983年时我就是如此理解这两句话的,唉! [32] 参见他的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 p.192。费德勒从心理的以及无历史的角度,将这个关系解读成美国小说无法处理 成人异性爱,及其对死亡、近亲相奸与纯真的同性情欲的着迷的一例。与其说这是一篇民族的情欲(national eroticism)的写作,不如怀疑它可 能是正在发生作用的一个情欲化了的民族主义(eroticized nationalism)。在一个从一开始就严禁种族杂婚的新教社会里,男性—男性间的结合 关系很类似于天主教容许庞大的混血人口成长的拉丁美洲的民族主义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男性—女性之间的“神圣的爱”。(英语必须从西班牙 语借用mestizo“混血的”这个词,就是很鲜明的例证。) [33] Herman Melville,Moby Dick, p.71. [34] 我们愉快地注意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Huckleberry Finn )的出版日期只比勒南召唤“圣巴托罗缪惨案”早了几个月而已。 [35] “灭种”(genocide)这个新词是相当晚近才为了这类启示录(即民族之不自然死亡)而被造出来的。

    (1) 荷兰人是最早来到新西兰的西方人。荷兰航海家塔斯曼(Abel Janszoon Tasman)所率领的探险队在1642年航至今日的新西兰,上岸探 查时曾与当地原住民毛利族发生冲突。——译者注 (2) 今阿曼共和国首都。——译者注 (3) 巴士拉,伊拉克主要港口城市。——译者注 (4) 劳诺克(Roanoke),北卡罗来纳(North Carolina)东北大西洋岸外的一个小岛。一群英格兰的拓垦移民在1587年7月登陆于此,但在 1591年之前这批移民却神秘地消失了。——译者注 (5) 西班牙文,“我们的神圣革命”。——译者注 (6) 即前述之平行存在的共同体。——译者注 (7) 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1871年普法战争之后,仍旧主战的共和派巴黎市民因不满保皇派所掌握的法国政府的议和并且担心皇 室复辟,遂在同年3月18日起事,自行展开市政会选举,是为巴黎公社。公社的组成分子包括共和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和第一国际的社会主 义者等。后政府军全力进剿,尤其在5月21日到5月28日之间,展开残酷镇压,史称“血腥的一周”(la semaine sanglante),巴黎公社于是失败。 事变中共有20000名公社社员被屠杀,事变后有38000人遭到逮捕,7000人被流放。——译者注 (8) 哈罗德,英格兰王,1047—1066年在位。——译者注 (9) 明哥族印第安人(Mingo Indians)是在1750年后迁移到俄亥俄的塞讷卡族印第安人(Seneca Indians)的一支。塞讷卡族在美国独立革 命战争时效命于英国人,故身为塞讷卡族一支的明哥族印第安人被称为“邪恶的”。——译者注 (10) 即耶稣降生。——译者注 (11) 色当(Sedan),法国东北部的城市,1870年普法战争时法军大败于此。奥斯特利兹(Austerlitz),捷克中部一城市,1805年拿破仑 在此击溃俄奥联军。——译者注 (12) 作者此处所指的应该是1943年的华沙犹太人区起义(Warsaw Ghetto Uprising),也就是在纳粹占领下的波兰犹太人为反抗被送往特 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的起义,这场起义后来因纳粹的残酷镇压而失败。而所谓“华沙起义”(Warsaw Uprising)一般指的是1944年波兰 人企图推翻德国占领军的失败起义。

    旅行与交通:论《想象的共同体》的地理传记 (1)

    既然从《想象的共同体》初版至今已经过了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我们似乎可以从这本书自身的某些 核心主题——如印刷资本主义,正面的、隐喻意义上的盗版,方言化运动,还有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之间 不可分离的姻缘——来勾勒出它出版之后的旅行史了。

    就比较一般的角度而言,除了佛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在文学史的领域中所立下的卓越典范之 外, [1] 关于书籍跨国界扩散的研究仍然很少。这里有一些可供初步比较反省的材料。到2007年年底为止, 这本书已经在33个国家和地区之中,以29种语言的版本出版了。 [2] 会有如此广阔的散布状态,和该书的品 质关系较少,而更多的是因为它原来是在伦敦以英文出版的缘故,因为英文现在扮演着一种全球霸权的、 后教士时代的拉丁文的角色。(假设《想象的共同体》本来是在第拉纳以阿尔巴尼亚文出版,或者是在胡志明市以越南文出版,或者甚至在墨尔本以澳大利亚式英文出版,那么它是不太可能旅行得很远的。)在 另一方面,这种翻译的扩散暗示着过去和印刷资本主义结盟,最终摧毁了教会拉丁文霸权,并且催生了民 族主义的方言化运动的力量,在500年之后依然强劲。

    我要在此详述那些由于许多同事、同志以及友人的慷慨协助,我所能发现的关于这些译本的事:涉及 了哪些出版社,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动机、运用了什么策略,还有在什么样的国内外政治脉络之中出版这些 译本的。在文章的最后,我会试着提出一些初步的结论。

    然而我必须先从我最原始的,而且当然是具有挑起论争意图的写作动机谈起,因为这些动机常常以没 有预期到的方式影响了这本书的接受及其翻译。首先,由于若干太过复杂以至于无法在此处细述的原因,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联合王国(UK), [3] 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国家,在关于民族主义的性质和起源的一 般性论题上,从不同的思考方向分别产生了由四位有影响力的犹太裔知识分子所完成的高水准作品。这四 位知识分子是:保守主义的历史学家埃里·凯都里(Elie Kedourie) [4] ,启蒙的自由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 欧内斯特·盖尔纳 [5] ,(20世纪六七十年代) 当时仍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 [6] 以及传统主义的历史学家安东尼·史密斯 [7] 。尽管如此,关于这个问题真正的公开辩论却要等到1977年, 当苏格兰民族主义者兼马克思主义者汤姆·奈伦 [8] 出版了他那本打破因袭成见的《不列颠的崩解》之后才 出现。 [9] 这位苏格兰民族主义者把联合王国——盖尔纳、霍布斯鲍姆,还有史密斯都对这个国家有着强烈 的情感依附——描述为一个从前民族、前共和时代残留下来的老朽遗迹,因此注定要迎向和奥匈帝国一样 的覆亡命运。这位修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枪口所指向的,是在他眼中古典马克思主义对于最广泛意义下 的民族主义之历史和政治重要性,那种肤浅的对待或者回避。在这本书所引发的辩论之中,我非常同情奈 伦。

    所以写作《想象的共同体》背后的一个重要论争意图,就是支持(当然,是“批判性地”支持)奈伦前 述两个论证的立场。从我在书中专为讨论联合王国、大英帝国乃至苏格兰而保留的相当不成比例的大篇 幅,就可以看到明显的(支持) 痕迹(而或许因为我从1958年以来就一直在美国生活和工作,这一点就变 得更明显):可能对很多未曾在联合王国受教育的读者而言非常难解的是,对“英国”(English)文学的过 量引用和引喻;以共和主义精神进行的地方性的挑衅行动[所有联合王国的统治者都被我以一种仿佛是邻 人般的方式命名(如安·斯图尔特),然而外国统治者则以传统方式称呼(如路易十四)];还有一些如今 令我感到后悔的,是对奈伦的论敌霍布斯鲍姆不友善的引述评论。

    第二个论争意图是想扩大奈伦理论批评的范围,因为他的批评几乎完全针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在我看 来,马克思主义无法以有深度的方式掌握民族主义本质的这个“失败”,似乎一点也不独特。完全相同的批 评也可以、而且应该指向古典自由主义,以及——在一个比较不那么重要的意义上——古典保守主义。 (这就是为什么《想象的共同体》会嘲笑无名马克思主义者之墓和阵亡自由主义者纪念碑令人难以想象的 原因。)这个普遍的理论缺陷一定有一个共同原因,但是在(有别于教条主义而具有探索精神的)马克思 主义之中似乎比自由主义更有可能找到这个原因。然而以这个(扩大范围的) 方式提出批评,《想象的共 同体》可以同时引发具有批判精神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兴趣,因为这本书向二者指出了从事大 量真正新的思考与新的研究之必要性。所以,当一位整体而言非常友善的书评家还很生气地把这本书描述 为“对于自由主义者而言太马克思主义,对于马克思主义者而言太自由主义”时,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沮丧。

    第三个论争意图是想将民族主义的理论性研究去欧洲化(de- Europeanize)。这个冲动与奈伦无关,而 是源于我对当时(对西方而言) 还极为遥远的印尼和泰国的社会、文化和语言的长期浸淫。尽管盖尔纳、 霍布斯鲍姆以及史密斯涉及多种语言的著作具有令人惊叹的广度,然而从雅加达和曼谷的立场观之,他们 仍然显得无可救药地以欧洲为中心。盖尔纳确实曾经在马格列布(Maghreb) [10] 做过研究,不过爱德华· 萨义德(Edward Said)攻击他不懂阿拉伯文,这或许是正确的——尽管他们之间论争的那种始终一贯的辛 辣口气一点也无法让人产生景仰向上之心。 [11] 问题在于要如何在源于19世纪欧洲的浪漫幻想,也就是想 象中国、日本、越南等民族已存在数千年之久的危险神话(Scylla),和巴特·夏特吉日后满怀义愤地宣称 所有欧洲以外的反殖民民族主义都是“衍生性的论述”(derivative discourse)这个精彩指控的巨大漩涡 (Charybdis)之间,找出一条可以安然通行的航道。 [12] 将我从这个难局之中解救出来的,是1810年到 1838年这段期间在南美洲和中美洲被创造出来的多样的民族国家[尽管在(本书初稿写作的) 1983年,我 既无法阅读西班牙文,也不懂葡萄牙文]。这些民族国家的多样性和它们具有世界史意义的早期历史,具 有同等关键的重要性。美国和海地的“革命”先于西属美洲民族主义运动而爆发,而巴西的民族意识则在很 久以后才出现。不过,美国、海地和巴西的个案都各有其明显的特异性,因此有利于我们对其提出个别解 释。[几天前,曼谷的地方报纸才讥讽美国是自由(自在地自我中心的)人的土地[the Land of the Free(ly Self-Centered)]。]然而西属美洲(各殖民地之间) 却有显著的类似性,可以相互比较,而且同 样重要的是,就算这些殖民地和西班牙帝国拥有相同的语言和宗教,它们却远在马扎尔人、捷克人、挪威 人、苏格兰人还有意大利人起而争取独立之前,就已经为了众多共和国的独立而多次浴血奋战了。

    西属美洲同时向国家之间不可比较论以及欧洲中心论的主张提出了完美的反论。这个个案使我得以在 泛美洲的脉络之中,将早期美国视为另一个由欧裔海外移民领导的革命国家,而且在某些方面要比其南方 的姊妹国家更反动。(不像华盛顿,解放者玻利瓦尔逐步废止了奴隶制,而且不像杰斐逊,圣马丁非但没 有把他国家的原住民说成是野蛮人,反而还邀请他们成为秘鲁人。)我的印象是,(我在书中的) 去欧洲 化努力事实上并没有在欧洲留下太深的印象,反而却可能让《想象的共同体》在全球南方(Global South) [13] 的读者心中变得更有吸引力。

    最后一个论争的目标是美国。我所说的并不只是对双手沾满血腥的美帝介入拉丁美洲、亚洲和非洲表 达敌意这么单纯的事情而已。我主要也不是对以下这个怪异事实作出反应:那就是,在《想象的共同体》 出版前夜,美国各大学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讲授民族主义的课程——更别说有什么课程是关于美国民族主 义了,美国民族主义被视为19世纪晚期“天定命运论”(Manifest Destiny) [14] 的变种。我论争的目标,是 直到今天甚至在自由派的《纽约时报》都还明显可见的那种惊人的自我中心主义(solipsism),以及对《纽 约书评杂志》(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读者而言一望可知的“大国”偏见。(后来,我在其他“大国”之中 发现了相同的地方主义——印度、中国、俄罗斯、印尼,还有巴西。)卡尔·多伊奇(Karl Deutsch) [15] 那 犬儒主义的警语——“权力就是毋须倾听”(Power is not having to listen)——回响在我的耳畔。这就是为何 《想象的共同体》采用了凸显以下这些“小国”和地区,将它们置于书中前景的论争策略——这些国家和地 区包括匈牙利、泰国、瑞士、越南、苏格兰,还有菲律宾。

    由于上述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因素),初版虽然同时在伦敦和纽约出版,但在两国所获得的回响却迥 然相异。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英国仍然有一个“优质媒体界”(quality press),《想象的共同体》几乎一 出版就马上受到爱德蒙·利奇(Edmund Leach) [16] 、康纳·克鲁斯·奥布赖恩(Connor Cruise O’Brien) [17] 、尼尔·阿舍森(Neil Ascherson) [18] 和牙买加裔的马克思主义者温斯顿·詹姆斯(Winston James) [19] 的评论。在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个“优质媒体界”的美国,则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本书。学术期刊的冷淡也并无二 致。要等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苏联解体,南斯拉夫瓦解,以及国内认同政治急速兴起之后,这个情况 才有所改变。

    第一本外语版的《想象的共同体》于1987年以《想象の 共同体》的日文书名出现在东京。译者是我过 去两位颇有才华的学生白石隆和白石沙耶(白石さヤ )。他们相信这本书将有助于在教育领域中对日本的 孤立倾向,以及那种认定日本的历史与文化是如此独特,以至于任何与他国的比较都是不可能或者不相干 的民间保守信念所进行的持久斗争。这个译本自身也是新颖的,因为它所遵循的是伦敦版的论争旨趣,而 非其逐字逐句的字面意义。原文中许多指涉或引用英国文学的地方,被他们以极有创意的方式置换成日本 文学的“对应组”(counterparts)。例如那段出自《瓮葬》(Urne-Buriall )的长长引文, [20] 就被换成了一 段《平家物语》的引文。至于东京那家有点中间偏左的出版社Libroport(リブロポ一ト ),(白石)隆在 最近写给我的一封信中如此说明:“公司的负责人堤,是大亨之子,他反叛了自己的父亲,选择走上诗人和 作家之路,可是在父亲过世后,到头来却还是继承了一部分父亲的事业。所以他告诉编辑们要出版好书, 不要担心利润……这也是为什么这家出版社在20世纪90年代会宣告破产倒闭。”不过这家出版社总算存活得 够久,因此得以目睹《想象的共同体》在大多数日本较好的大学中,成为教授民族主义的高级课程所使用 的标准教科书。

    从日文版到Verso发行大幅增订的《想象的共同体》第二版这四年间,出现了德文、葡萄牙文以及塞尔 维亚—克罗地亚文的译本。那部杰出的德文译本(Die Erfindung der Nation )是在法兰克福出版的,在它惊 人的封面上是黑森林里巨大而低俗的赫曼纪念碑(Hermannsdenksmal),这座建造于19世纪的纪念碑是为 纪念阿米纽斯(Arminius),一位在军事上让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和提伯里乌斯尝尽苦头的“日耳曼族”领袖。 成立于1975年的独立出版社坎普斯出版社(Campus Verlag),很快就因为它所出版的关于历史与政治的严 肃书籍而累积了良好的声誉。德文译本所以会那么早出现,理由之一可能是因为“优质”的《法兰克福日 报》(Frankfurter Zeitung )密切注意着英国“优质媒体界”的书评。 [21] 至于1989年的葡萄牙文译本 (Nação econsiência nacional )则不是在里斯本出版,而是在圣保罗由阿提卡出版社(Ática)出版的。这个 机构有一段很不寻常的有趣历史。根据它现在网站的资讯 [22] ,这家出版社缘起于1956年,在那一年,一 群进步知识分子和学者,如安德森·费尔南德斯·狄亚斯(Anderson Fernandes Dias)、华斯柯·费尔南德斯·狄 亚斯·费罗(Vasco Fernandes Dias Filho)以及安东尼奥·纳瓦耶斯·费罗(Antonio Narvaes Filho)等人,发起 成立了圣塔因尼斯成人教育课程(Curso de Mandureza Santa Inês)。那是巴西政治和文化生活洋溢着乐观主 义和充沛创造力的时代——巴莎诺瓦音乐(bossa nova)、新电影,还有第一届巴西里亚双年展的时代。到 了1962年,由于教育课程的入学人数大量增加(必须印制教材) ,而且授课教授们也拥有广泛的知识影响 力,于是顺势成立了圣塔因尼斯出版社(Sociedade Editora do Santa Inês)。两年后,就在推翻古拉特 (Goulart)总统的军事政变爆发前不久,在安德森·费尔南德斯·狄亚斯的倡导下,决定创建一家专业经营且 具有批判精神的出版社,并且命名为阿提卡,也就是古希腊文明的摇篮所在地的名称。1965年,阿提卡出 版了第一批书籍,而且总算能够在其后20年的高压军事独裁统治下存活过来。1999年,这家出版社被两家 性质极为接近的财团——巴西的四月出版集团(Editora Abril)和法国的维凡第集团(Vivendi)——联合并 购。过了五年,在经过一段漫长的斗争之后,四月集团——最初进口迪士尼漫画,现在则出版巴西版的 《时代》和《花花公子》——取得了多数的股权。不过阿提卡似乎仍然享有一定的自主权。

    1989年夏,我受耶鲁大学的伊沃·巴纳奇(Ivo Banac)之邀,为一场在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举 行,以巴尔干半岛和东欧的民族主义为主题的研讨会担任提供“比较研究者”(comparativist)观点的评论 人。在那里,我遇见了席尔瓦·梅兹纳里奇(Silva Meznaric),并且和她有了热烈的讨论。她是后来1990年 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版(Nacija:Zamišljena Zajednica )的主要翻译者,也为那个译本写了一篇特别的导 读。她就学于萨格勒布(Zagreb)大学法学院以及芝加哥大学;1984年,她在卢布尔雅那(Ljubljana)大学 取得社会学博士学位。在那一年,她也成为伍德罗·威尔逊中心(Woodrow Wilson Center)研究员。或许她 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想象的共同体》。她最近写信告诉我,那时候她相信翻译这本书有助于打击日 益高涨的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好战主义与(民族) 神话狂热——然后借此可以保持南斯拉夫的完整。唉! 这个梦想在来年春天就破灭了。学校出版社(Školska knjiga)当时是一家大规模的国营教科书出版社,在 南斯拉夫瓦解后被民营化。然后就在最近——说来真恐怖(horribile dictu )——它购并了塞尔维亚最大的 教科书出版社。 [23]

    虽然《想象的共同体》增订版已经在1991年出版,不过到了下一年韩国的那南出版社(Nanam) [24] 却推出了一部以1983年初版内容为本的盗版译本。那南是由赵相浩在1979年成立的出版社。赵相浩本人并 非政治活跃分子,但他出身于左翼知识分子辈出的“异议”地方——光州。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 那南因出版比较“通俗”的左倾社会科学教科书而繁盛一时;在此之后,它追随市场趋势,转而出版新自由 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书籍。《想象的共同体》似乎安然度过了这波新浪潮,因为该公司在2002年(也就是十 年后)推出了一部以1991年增补版内容为本的非盗版译本(        )。(或许是象征了当时 韩国社会的典型氛围吧,这个版本的封面是一大群挥舞着旗帜的年轻人的彩色照片,他们大概是在2002年6 月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中大放异彩的韩国足球队的支持者。)对于许多严肃的作家和出版商而言,那南向 来以大量生产和快速出品,还有时而出现的粗糙编辑与拙劣翻译著称。该出版社也因未付给许多作者酬劳 而恶名昭彰。 [25] 如今已转向保守立场的那南之所以会制作(《想象的共同体》的) 新版,可能是因为他 们知道白石隆和白石沙耶的日文译本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缘故。在2005年短暂访问首尔期间,我偶然巧遇 了迷人而谦虚的韩文版译者尹炯淑教授。她不停地为盗版的品质道歉,并且说当时她不得不在严厉的截稿 日期压力下进行翻译工作。

    如果说直到1992年为止,翻译的类型就地理分布而言似乎是任意而不规则的——东京、法兰克福、圣 保罗、萨格勒布以及首尔——那么1992年之后的整个90年代可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段时间里面出现的15种 译本当中,有11种译本是在1995年到1999年之间产生在欧洲的。然而最先出现(译本) 的地方,是1993年 的墨西哥市(Comunidades imaginadas )和伊斯坦布尔(Hayali Cemaatler )。

    文化经济基金(Fondo de Cultura Económica)是经济学家和外交官丹尼尔·科西欧·维勒加斯(Daniel Cosío Villegas)在1934年所设立,最初的目的是要为新近创校的国立经济学院提供西班牙文教科书,不过 出版范围迅速扩大,涵盖了历史、文化、文学等主题。它从一开始就是国营企业,并且一直隶属于正式的 文化官僚部门。[20世纪90年代,该基金由前任总统米盖尔·德·拉·马德里(Miguel de la Madrid)主持。]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它将自己的“帝国”扩张到阿根廷(1945)、智利(1954)、西班牙母国(1963),以 及稍后的巴西、哥伦比亚、美国(圣迭戈)、危地马拉、秘鲁,还有委内瑞拉。在90年代,它的产量也是 巨大的:2300种的新版书,以及5000种再版书。促使墨西哥版译本出现的动力,似乎有可能是来自大批在 美国大学就学或教书的墨西哥学者和知识分子,因为这时候(1993年)《想象的共同体》已经在美国各大 学的历史、人类学、社会学,还有比较文学系里像教科书般被广泛使用了。我记得在1990年前后曾受邀赴 萨莫拉(Zamora)参加一个以墨西哥民族主义为主题的超大型研讨会,而我震惊地发现除了我之外唯一的 一位外国籍与会者是戴维·布雷丁(David Brading) [26] ——专攻墨西哥和秘鲁史的权威史学家,稍后他也 成为整个西语系美洲历史的权威。虽然身为唯一一个不懂西班牙语的与会者令我深感困窘,不过那位年 轻、实质上能操流利双语的恩里克·克劳泽(Enrique Krauze),也就是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 [27] 的左右手,却亲切地招呼照顾我。帕兹长期以来一直是对文化经济基金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

    伊斯坦布尔的梅第斯出版社(Metis Yayinlari)的情况,就与此迥然相异了。梅第斯的前身,最初是在 1983年由Verso出版社在土耳其的“代理人”慕歌·居索·苏克曼(Müge Gürsoy Sökmen)和一些左派朋友一起 成立的。为了避免全体员工被逮捕的风险,梅第斯是合法登记在单一个人名义之下的,而这个人不管政权 要判刑多久都愿意坦然服刑。尽管成立之初命运未卜,这家公司到了比较开放的20世纪90年代却变得非常 成功,出版了土耳其小说和翻译小说[从托尔金到珀雷克(Perec) [28] ]、哲学(阿多诺、本雅明、卢卡 契)、政治和女性主义理论[巴迪乌(Badiou) [29] 、阿瑞吉(Arrighi) [30] 、麦金农(MacKinnon) [31] ]、时事[奥利弗·罗伊(Oliver Roy) [32] ],以及最近一些反全球化和反伊拉克战争运动的书籍。 梅第斯的成功似乎是源自三个独立的因素:这个国家年轻且教育程度越来越高的人口,他们之中有许多人 支持安卡拉政府争取加入欧盟的行动;该公司和伊斯兰教徒长期的友好关系;还有得归功于主要银行的文 化政策,因为这些大银行在判断要支持哪一家出版社时,不是依据利润,而是依据出版书籍所获得的评 论,而且只要该公司经营成本低于广告费用,它们就会感到满足了。 [33] 或许值得附带一提的是,在90年 代后期我有时会遇到一些来自前苏联的土耳其语系共和国的学生,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最初读的,就是梅第 斯出版的《想象的共同体》译本。 接着轮到欧洲本土了:瑞典(1993);荷兰(1995);挪威、法国和意大利(1996);希腊和波兰 (1997);保加利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和塞尔维亚(1998)。瑞典文译本(Den Föreställda gemenskapen )是由戴达洛斯出版社(Daidalos)在歌德堡(Göteborg)出版的。戴达洛斯成立于1982年,是从学 生运动之中诞生的一家很小但很受尊敬的独立左翼出版社。这是一家严肃的出版社,也出版博士论文(经 由国家辅助)。它所出版的书籍在哲学领域阵容强大——从古典到阿伦特(Arendt)、伽达默尔 (Gadamer)、哈贝马斯、海德格尔、罗尔斯(Rawls)、还有泰勒(Taylor)。关于历史和社会分析,它 则出版了马克思、鲍曼(Bauman)、布迪厄、柯司特(Castells),还有吉登斯。 [34]

    荷兰文译本(Verbeelde gemeenschappem )很有趣,不过是出于两个相当不同的原因。直到1995年,各 种译本的封面一般而言都相当朴素,甚至毫不显眼。(只有日文译本使用了我硬要Verso放在封面上的那张 充满玄机的殖民地时期印尼的照片。)唯一的例外是坎普斯出版社版的赫曼纪念碑,不过那当然是出于反 讽的意图。然而从那时开始,创造“民族主义式的”封面却俨然成为趋势——例如稍后出现的荷兰文译本, 封面是精美的复制木刻版画,画面则是一家早期荷兰印刷厂的内部陈设。其次让人感到好奇的是译本诞生 的方式。在20世纪70年代的某个时点,我开始和当时住在莫斯科的索尔乔诺(Soerjono)通信。他是一位强 悍、机智又古怪的印尼老共产党员,在自己国家的革命期间(1945—1949)曾经非常活跃,在独立目标达 成之后进入党报《人民日报》(Harian Rakjat )工作。或许是因为他强烈的个人主义,也或许是因为性生 活上些微的不检点,他逐渐被边缘化。不过,当1965年10月1日那场“意图政变”发生之时,他很幸运地正好 在北京访问。在这场政变之后,党被摧毁,而数十万党员在未受审判的情况下遭到屠杀或监禁多年。因为 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见所闻令他感到不悦,也因为对流亡的印尼共产党员之间的派系内斗觉得不胜其 扰,他设法迁居到莫斯科,在那里从事了很多年的翻译工作。后来他和一派受到克格勃支持和操控的流亡 者闹翻,又经历了一次很严重而且始终无法完全复原的中风,因而在莫斯科郊外几所阴郁的退伍军人医院 里待了很久。最后他被一小群在苏联首都拥有人脉关系的荷兰左翼分子救了出来,而且被带到阿姆斯特 丹。他寄寓在城市边缘的一所老人院里,我曾数度到那里拜访他。由于和这位至死不屈的坚毅病人有着共 通的友谊,我(在老人院) 遇到了会固定来访的独立出版商杨·梅茨(Jan Mets)。然而决定要翻译《想象 的共同体》并不是一个感伤的姿态,梅茨很清楚这本书在伦敦所得到的商业上的相对成功。荷兰文译本是 我首度直接参与翻译过程的译本,因为我可以流畅地阅读荷兰文,所以我坚持要在送印之前亲自检查翻译 内容。出版社很不情愿地答应了,然而他们警告我说译者的英文要比我的荷兰文好多了。在第一页,我发 现在下面这个句子“But,having traced the nationalist explosions that destroyed the vast polyglot and polyethnic realms which were ruled from Vienna,London,Constantinople,Paris,and Madrid,I could not see the train was laid at least far as Moscow” [35] 里面,“train”[也就是“fuse”(导火线) ]却被翻成不知所云的“铁道 线”。尽管不是全部,不过出版社对我提出的一些修改建议终于还是很不热心地接受了。

    挪威文译本(Forestilte fellesskap )可能是缘起于我和哈拉尔德·波克曼(Harald Bøkman)教授的友谊 吧。他是一位杰出的汉学家,专研中华人民共和国与东南亚接壤国界一带的少数民族,也曾在康乃尔大学 担任过几年的访问学者。他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人,对于那个信奉毛主义的政权及其后继者,则抱持着 一种令人赞叹的冷静而毫不伤感的态度。总之,这本书是由斯巴达卡斯出版社(Spartacus Vorlag)所出版 的。这是一家成立于1989年的小公司(每年出版20—30种书),和波克曼之间有着很好的个人关系。书的 封面设计显示了新的趋势:美丽而色彩缤纷地再现了挪威国庆日的游行,主角则是穿着民族服饰的可爱幼 童。当我问波克曼为什么像这样一个人口很少,而且多数民众都能无碍地阅读瑞典文译本的国家还会需要 一部挪威文译本的时候,他笑着说:“你知道我们对瑞典人和瑞典文是怎么想的吧。我们宁可读英文原文也 不愿意读瑞典文译本。不过最好还是有一部我们自己国语的译本。”

    至于意大利文译本(Comunità immaginate )的出现,可能是起因于我受邀到芝加哥发表一系列演讲时 和马可·迪拉莫(Marco d’Eramo)的偶遇。迪拉莫是一位杰出的罗马知识分子,同时也是意大利(欧洲仅存 的?)高品质激进左翼报纸《宣言报》(Il Manifesto )的记者,当时他从报社休假,来到芝加哥大学撰写 一本关于这个城市历史的书,后来Verso在2002年出版了这本书。我们很快就变成了好朋友,因此意大利文 版和《想象的共同体》就在罗马由宣言报文库(Manifestolibri)出版。这家出版社是1991年由费尔特里耐利 出版集团(Feltrinelli)所持股的《宣言报》所创立,一年只出版约四十种书而已,不过由于强调品质并且 支持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它出的书已经在大学讲堂中被广泛使用了。那令人愉悦的封面看来仿佛是从某部 费里尼晚期电影中剪出的画面。这个封面是可以被解读为“民族主义式的”,不过我宁愿依循德文版赫曼纪 念碑封面的精神,把它想成是反讽的。

    法文译本(L’imaginaire national )是由弗朗索瓦·盖泽(François Gèze)主持的发现出版社(La Découverte)所发行。这是一个对翻译作品有着严肃兴趣的中型“独立左翼”出版社(每年出版80到100种书 籍)。发现出版社的前身是创立于1959年的著名的弗朗索瓦·玛斯培霍出版社(Éditions François Maspero)。当玛斯培霍在1983年交棒给盖泽的时候,他同时也要求更改公司的名字。1996年正当法文版 《想象的共同体》问世之际,该公司和成立于1974年,并且在法国左翼的政治与社会革新斗争中扮演了积 极角色的西和出版社(Éditions Syros)合并。这本书的封面是一张简朴的照片,照片中是一栋巴黎新古典 建筑的断片,看起来简直像是刚刚被马尔罗(Malraux)清洗过。 [36] 反讽吗?或许吧,然而是细腻的法国 式反讽。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直接而且充满喜悦地从头到尾参与了翻译的工作。埃尔-埃马纽埃尔· 多扎(Pierre-Emmanuel Dauzat),这位法国最杰出的翻译者之一不只生产了一份在很多地方都优于英文原 文的文本,而且检查了原书中所有的法文引注,并提醒我其中的若干错误。多亏了他,我因此得以发现一 件有趣的事情。当我对法文书名L’imaginaire natinonale (民族的想象) 表达我的保留之意时,他回答说英 文的“community”(共同体) 一词隐含着社会性的温暖与团结之意,但是在法文里面并没有与此相当的语 词。(法文的) “Communauté”一词[如Communauté Européenne(欧洲共同体) ]则带有一种不可避免的 冷淡与官僚之感。[马可·迪拉莫后来开玩笑地写信给我,说意大利文的“communità”一般意指药物上瘾者勒 戒的中途之家。]。

    波兰文(         )和希腊文的译本出现在1997年。波兰文版是由记号社会出版 学院(Społeczny Instytut Wydawniczy Znak)在克拉科(Kraków)而非华沙出版的。关于这家学院我所知不 多,只知道它是一家颇受好评的出版学术性书籍和小说的出版社。

    然而希腊文版(Phantasiakés Koinótites )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奈弗利(Nepheli)出版社是由已故的自 由左翼知识分子雅尼斯·都维查斯(Yannis Douvitsas)在帕帕多普鲁斯—爱奥尼底斯(PapadopoulosIoannides)军事政权垮台(1974年)几年以后所创立的。这是一家小而卓越的出版社,主要专注出版小说 和精心翻译的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类作品。除了书籍之外,它也出版三种期刊:《诗学》(Poiesis )、 《哲学》(Cogito )和《历史学》(History:A Review of the Past and Other Stories ——以英文印行)。 《历史学》的精神导师一直是雅典大学的安东尼斯·里亚科斯(Antonis Liakos)教授,他先后在萨洛尼卡 (Salonika)和罗马(他在那里进行意大利统一的研究)接受学术训练,1989年左右再赴伯明翰,并且在那 里加入了历史唯物论研究群(Historical Materialism Group)。 [37] 当时,民族主义研究已经因为撒切尔主 义的成功而被列入研究群的日程表之上。奈弗利也出版卡洛·金斯伯格(Carlo Ginsburg) [38] 、纳塔莉·齐 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 [39] 以及其他人的作品。这些书所针对的对象,是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 领域的学生和年轻学者。然而正如它那嘲讽的副标题所暗示的,《历史学》也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就 是要“找希腊民族三千年史这个稳固意识形态的麻烦”。 [40]

    照希腊文版译者波西蒂·汉扎鲁拉(Pothiti Hantzaroula) [41] 的说法,20世纪90年代初期民族主义者举 行一系列游行主张马其顿之名属于希腊所有的时候,她开始动了翻译《想象的共同体》的念头。出版这本 译本的目的,是要确立一个反对的声音,以及关于希腊民族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一种另类思考方式。尽管这 本书是提供给一般大众阅读的,然而主要对象还是大学生,因为当时大学里面的历史课程还受到19世纪浪 漫主义的强烈影响。 [42]

    一件具有启发性的事是,《历史学》批判的对象不是传统的希腊右派,而是主要的左翼政党,这些政 党至少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起就越来越喜欢宣传自己是“三千岁的希腊民族”,甚至是东正教的捍卫者。里 亚科斯教授注意到,就《想象的共同体》这个特定个案而言,(左翼政党) 指控《历史学》是在提倡、出 版、教授一本错误百出的希腊史资讯与唯心论倾向的书,而且这本书对于缔造出现代民族的经济转型没有 充分着墨。 [43]

    或许我们可以说,随着这个希腊文译本的出现,一个“时代”终结而另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90年代中 期,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召集了一群学者和图书馆员,要求他们起草一份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领 域中一百本(最近出版的)最重要著作的清单。 [44] (幸或不幸的是,《想象的共同体》名列最终选择之 中。)他的计划是要提供部分补助给前东欧共产党国家和苏联解体后诞生的共和国的出版社,让它们去翻 译这些著作。从这个有着庞大资金为后盾的跨国性努力之中,产生了以下几种《想象的共同体》译本—— 1998年的斯洛文尼亚文版(Zamišljena skupností )、马其顿文版(Zamisleni zayednistí )、塞尔维亚文版 (Natsia:zamislenja zayednista )和保加利亚文版(Vobrazenije obshchností ),2001年的罗马尼亚文版 (Comunitǎti imaginate )、俄文版(Voobrazhayemie soobshchestva )和乌克兰文版(Uyavleni spilnoti ), 以及2002年的立陶宛文版(Isivaizduojauios bendruomenés )。

    这场努力奋战涉及的(地理) 范围是如此之广,因此值得我们中断一下本文直到目前为止一直使用的 严格年表式叙事顺序。

    幸运的是,索罗斯的开放社会学院(Open Society Institute)所推动的这个翻译计划的负责人雅娜·热诺 娃(Yana Genova),自己就是《想象的共同体》保加利亚文版的译者。最近,她很亲切地向我做了这些说 明:

    开放社会学院的翻译计划……约开始于1994年,目的是为高等教育的更新,以及为支持对社 会和政治议题的一种具有知识基础的公共讨论,提供社会科学最基本著作的东欧本地语言译本。 最早是1995年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开始办理奖助金申请与评比,接下来几年也在其他各国迅速 开办。开放社会学院已经为近2000种译本花了大约500万美元。推荐书籍的清单……是给出版社参 考用的,它们也可以提出人文学科领域的其他书籍……奖助金支付全部出版成本的三成到八成, 多寡则视不同国家的情况而定。这个计划对各国所产生的影响并不相同,因为各国的书籍出版量 差异很大,而且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执行得很好。然而我可以充分自信地说,这个计划对于人文学 科和社会科学从过去到现在在这个区域被教授的方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例如,在保加利亚和 乌克兰主要大学的11个学科开列的阅读书单里,由这个计划所支持的翻译作品便占了全部书目的 40%……所有(出版你的书)的出版社都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创立的小型(二到十名员工)独立 公司。它们出版学术性书籍,而且大多是依赖像索罗斯这样的私人捐赠者,像法国文化协会这样 的外国政府机构,还有——在最近——欧盟的文化事业计划的资助而存活。

    关于这些译本,除了雅娜·热诺娃所慷慨告知者之外,我尚未得到更多的资讯。斯洛文尼亚文版是由人 文研究(Studia Humanitatis)所出版,马其顿文版是由文化出版社(Kultura)出版,塞尔维亚文版是由柏拉 图知识文库(Biblioteka Episteme Plato)出版,保加利亚文版是由批评与人文主义出版社(Kritika i Humanizm)出版,罗马尼亚文版是由综合出版社(Integral)出版,俄文版是由经典出版社(Kanon-Press) 出版,乌克兰文版是由批评社(Kritika)出版,立陶宛文版则是由白色平原出版社(Baltos Lankos)出版。 关于这些出版社我只有一些资讯。批评与人文主义是1991年在索菲亚创立的独立公司,如今已成为保加利 亚唯一专门发行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书籍的出版社。它的主要目标是出版许多译作(似乎主要是法文作者 的作品)以支持“这些学科内部的多元主义气候”。由于塞尔维亚文版显然是以西里尔文字(Cyrillic script) 的形式脱胎于1990年在萨格勒布出版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文版,这两家出版社之间可能有一些财务上或 其他方面的关系。俄文译本有一段奇妙的历史。一部很糟的,而且可能是盗版的译本确实在1998年由经典 出版社所出版。这是由莫斯科的基础社会学中心所创立的《人的境况》(Conditio Humana)丛刊系列中的 一册,这个系列还出版孟德斯鸠、柏克(Edmund Burke)、马克思、韦伯、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施 密特(Carl Schmitt)的作品。后来这本书被全面而专业地重译,然后“在开放社会学院的协助下,被纳入该 学院的超大型计划‘普希金图书馆’中”,而由经典出版社在2001年合法出版。值得附带一提的是,所有这 些“索罗斯”译本的封面都是简单素净的,完全没有向商业营销或明显的民族主义想象让步。

    与此同时,21世纪初期的西欧则出现了一些有趣的《想象的共同体》变异种版本(variations)。2001 年,有着迷人而难解的“后现代”封面的丹麦文译本(Forestillede faellesskaber ),在罗斯基尔德大学出版社 (Roskilde Universitertsforlag)问世。这是第一部由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想象的共同体》译本。译者是精力 充沛的年轻教授拉斯·简森(Lars Jensen),当我问他既然已经有了挪威文版和瑞典文版,为什么还需要一 个丹麦文版时,他的回答和哈拉尔德·波克曼差不多。事实上他是这么说的:“没错,我们是读得懂这些译 本,不过我们应该拥有我们国家自己的译本。”2003年,米洛斯拉夫·荷洛奇(Miroslav Hroch)把《想象的 共同体》捷克文译本的头两章放进他的论文选辑教科书《民族与民族主义的诸家观点》(Pohledy na narod a nacionalismus )之中。这本教科书是由普隆(Plon)“社会学”出版社在布拉格出版的。2005年,加泰罗尼 亚文译本(Comunitats imaginades )出现了,这是由艾弗斯出版社(Editorial Afers)和瓦伦西亚大学合作出 版的。同一年,里斯本的70出版社(Edições 70)在最初那本不是很好的圣保罗版葡萄牙语译本出版16年 后,出版了一部杰出的译本。然而拜巴西愚蠢的“外文”书关税政策之赐,巴西人必须付出大幅增长的高价 才能拥有这部新译本。最近,在2007年,乔·库尔提(Joel Kuortti)的芬兰文译本(Kuvitellut Yhteisöt )也由 独立的知识型出版社法斯塔派诺(Vastapaino)出版了。

    现在只剩下1998年之后在欧洲以东出版的几个译本的故事需要简短讨论一下了。在1999年,不同的译 本分别出现在台北、特拉维夫以及开罗。中文繁体版的译者是吴叡人,追随着白石隆和白石沙耶(翻译本 土化 )的脚步,这位译者在译稿中加入了大量的解释注脚,并且写了一篇长长的学术性导读,从而将原书 意图的“联合王国内部论争”(UK polemic)转化成对今日台湾年轻人而言具有相关性的思考论题。出版者 是时报出版公司,台湾最大的商业出版社。

    希伯来文译本(Qehiliot madumaynot )是在以色列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 of Israel)的赞助下出版 的,目的是介入公共讨论,批判流行的犹太复国主义—右翼政党联盟的正统意识形态。这个译本收录了一 篇由阿兹米·毕夏拉(Azmi Bishara)所写的导读。他是以色列最重要的巴勒斯坦族裔政治人物,同时也是 一位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者,当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还存在的时候,他在耶拿(Jena)大学完成了博士学 位。很妙的是,这个译本的封面设计看起来像是一幕圣诞时节佛蒙特(Vermont)的雪景。然而阿拉伯文版 (Al Jama’at Al Khayaliah )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起源和意图。联合国的一些报告指出,“阿拉伯世界”所出版 的翻译作品数量远低于地球上其他地区,或许是受到这些报告的刺激,埃及教育部辖下的最高文化会议 (Majlisal’Ala lil-Thaqafah)在1995年展开了一项大规模的翻译计划,由嘉伯·艾斯富(Gaber Asfour)博士 主导。该计划在成立后的十年间,已出版了上千种翻译书籍(发行量通常是1000册),包括聂鲁达、卢 梭、托洛斯基、佩索亚(Fernando Pessoa)、卡夫卡、艾略特、黑格尔、萨特、伍尔芙、福柯、卡瓦菲 (C.P.Cavafy)、乔姆斯基与弗洛伊德本人的作品,以及针对这些作者的论著。一开始大部分是盗版 书,包括《想象的共同体》(第81号)在内。这些书以低廉的补贴价格贩售,而且几乎在整个埃及境内都 可以买到。由于这个计划非常成功,所以有可能即将成为最高文化会议底下的常设部门。

    在印尼苏哈托政权垮台之后(1998年5月),审查制度大体上已经废止了。数十家有好有坏的出版社遂 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其中有许多专门重新出版长期被禁或者官方故意造成绝版的书。当我在暌违27年后首 度被允许重返印尼时,很快就发现在日惹(Jogjakarta)的一家恶名昭彰的无耻出版社Pustaka Pelajar已经仓 促推出盗版的《想象的共同体》译本了。这家出版社专靠这个大学城的学生的好奇心和无知来赚钱。我成 功地迫使他们回收这本书,不过不是为了金钱上的理由,而是因为翻译品质实在太糟糕了。靠着过去几位 学生的协助,以及来自福特基金会雅加达办公室的补助,一部重译的新版本终于在2001年出版了 (Komunitas-Komunitas Terbayang )。我从吴叡人的翻译中得到启示,在这个译本中用口语的印尼文加了 很多补注,以便协助学生了解书中许多英文读者一望即知的隐喻和指涉(allusions and references)。这次的 出版社是INSIST,一个专门从事资讯自由议题的进步非政府组织(NGO)——唉!时至今日,它却已因内 部派系冲突而陷入停滞状态了。 值得一提的是,当我想为马尼拉最大的出版社安维尔(Anvil)2003年在菲律宾出版的廉价英文版提供 同样的协助时,却遭到义正辞严的拒绝。可不是吗?受英文教育的菲律宾学生当然会懂得书中提及的所有 事情了!

    现在已近完稿的泰文版是一群进步而具有批判精神的教授的集体创作,他们之中有几位是我以前的学 生。在逐章检查译稿时,有一件事情令我非常惊讶。由于泰国王室拥有如此独特的光环,所以我预期到译 者们在描述泰国古今诸王的任何活动时,都会遵照(官方 )要求使用特殊的“封建”语汇。然而我不曾预想 到的是,他们会把同样的特殊语汇也应用到所有的外国君王,包括像伦敦的征服者威廉、巴黎的弗朗索瓦 一世、维也纳的弗朗茨二世以及柏林的威廉二世等这些令人生厌的人物。我提出了反对意见,指出《想象 的共同体》整本书的精神是共和主义的,而且我在处理书中所有君王时几乎都是语带反讽和敌意的,然而 这个反对意见马上就被否决了。“你不了解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处境。”带着既好笑又疑虑的心情,我期待 着这本可能会被看成是第一部“保皇版”(royalist)《想象的共同体》译本的出现! [45]

    在如此残缺不全的证据基础上,我们又似乎能够得到什么确切的初步结论呢?

    地理分布。 除了开放社会学院在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为东欧和前苏联发动的联合翻译计划这个例外之 外,很少证据能够证明一个起源于“西方”,后来终结于前 第三世界(ci-devant Third World)的阶段性时间 层级序列(graded time-hierarchy)确实存在。在《想象的共同体》初版问世之后的最初十年间,我们找到 了两个西欧版本(德国和瑞典),一个东欧版本(南斯拉夫),两个拉丁美洲版本(巴西和墨西哥),两 个亚洲版本(日本和韩国),以及一个近东版本(土耳其)。欧洲语言译本的大量涌现是从90年代后半期 才开始的。就我所知,所有这些译本都是以英文原文为本,并非根据先前出版的区域性或殖民霸权国家语 言译本,而这显示了英语在全球的非凡优势。

    与此同时,如果我们考虑到那些有着大量口头使用者,以及在一个地区性差异的较小范围内有大量读 者的语言时,(若干语言译本的 )缺席就变得很显眼了。最明显的例子是有着数以百万计阅读乌尔都文 (Urdu)、印地文(Hindi)、孟加拉文、塔米尔文(Tamil)等语言人口的(印度 )“次大陆”。之所以造 成这个空白,必然要归因于英国殖民的遗泽。或许会让人感到吃惊吧,英国殖民统治的结果是,即使到了 今天英文仍然是“国家层次”的教育与思想论述的支配性语言。第二个例子是非洲(如果我们认定埃及地处 近东的话)。比方说,并没有斯瓦西里文(Swahili)、阿姆哈拉文(Amharic)、沃洛夫文(Wolof)或者 豪撒文(Hausa)的译本。 [46] 或许我们可以以在大多数非洲国家中,前殖民者的语言(法文、英文及葡萄 牙文)享有官方和高等教育语言地位的事实为由来解释这个空白。然而(前殖民者的 )语言支配现象本 身,就需要从非洲大陆各国在独立后动荡不安的经济、社会与政治条件来加以解释。越南文译本的付之阙 如可能只是暂时的,因为这个急速发展的国家会从30年的恐怖战争所强加的思想隔离中挣脱而现身(于世 界思想的舞台 )。最奇怪的个案是西班牙母国(Mother Spain)。在经过15年的等待之后,她依然尚未效法 葡萄牙迎头赶上其巨大的美洲殖民地(巴西 )的决定。在另一方面,西班牙却也是唯一一个已经出现“次民 族的”(sub-national)语言译本(加泰罗尼亚文)的国家。

    出版社和读者。 我手头并不完整的资料透露了一些非常惊人的模式。首先,只有一家出版社(墨西哥 的文化经济基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绝大多数都成立于过去30年间——或者应该 说,成立于让整个世界陷入骚动不安的“漫长的20世纪60年代”刚结束之后。其次,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 些出版社多数是中小规模,而且在不同程度上具有独立性格。这种独立性必须从三个角度来观察。只有在 墨西哥、南斯拉夫、埃及和中国大陆的个案中是国营出版社。另一方面,只有在中国台湾的个案当中我们 才看到一家大规模的私营商业出版社,此外也没有任何庞大的跨国集团介入的个案。或许让人更惊讶的 是,尽管《想象的共同体》读者群具有特定属性(对此下文将有较多讨论),但大学出版社却相对少见: 可以看到的只有以色列开放大学、罗斯基尔德大学、瓦伦西亚大学,或许还可以加上克拉科的记号社会出 版学院。第三,就可明确辨识者而言,各出版社的政治倾向主要涵盖了从(政治意义上的)自由派到不同 类型的独立左翼。或许我们可以说,如果考虑到Verso的政治立场和我个人的政治偏好,那么会出现这样的 模式并不让人惊讶。

    诚如前述,《想象的共同体》最初以那样的形式出现,所针对的主要是联合王国,其次是美国受过良 好教育的一般大众。这本书并不是从我自己的学术专业领域(那是“政治学”)或其他任何学科的角度出 发,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学科或其他任何学科而写成的。我也尽力确保它不夹杂任何学术专业用语。我当时 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本书会变成大学用的教科书,然而大体上不管是英文原文还是译文,成为大学教科书已 经是它的命运了。不过我们不应该用一种过于盎格鲁—撒克逊的方式来理解这个命运。在世界上很多地 方,学生和他们的老师扮演着远比英国和美国的师生更为重要的政治与社会角色,而且这种角色总是带有 某种程度的典型的反对性格。然而这个角色的出现是相当晚近(20世纪初期)的事——这是为什么“学 生”只有零星出现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的一个原因。

    在试图找出为何《想象的共同体》结果会那么广泛地,而且相当迅速地以“教科书”的姿态被翻译出来 的原因时,我发现了以下几个最可能的答案。

    首先,原来它的论争攻势具有意想不到的广泛魅力。在20世纪80年代,它是唯一一本旨在对抗欧洲中 心主义,而且运用了非欧洲语言材料的民族主义历史的比较研究。它也是唯一一本明显地偏好(在地理、 人口或者世界政治影响力上的)“小国”的民族主义论著。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大学教师和学生,如果他们 有一点政治献身的热情,通常会属于左派或者同情自由左派,而且对于《想象的共同体》所意图达成的目 标有着开放的态度。这本书虽然以英文写成,然而它的矛头却有部分对准了英国和美国帝国主义,这可能 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其次,通过提出“想象的共同体”这个概念,《想象的共同体》这本书以一种吊诡的方 式将一种对所有民族主义者都具有吸引力的有机社会连带(gemeinschaft)和某种令人不安的事物并置在一 起了。这种令人不安的事物,既非如“独角兽”一般是“空想的”,也不像“电视机”一样是理所当然“真实的”, 而是某种类似包法利夫人和葵克(Queequeg) [47] 那样的东西——只有在福楼拜和梅尔维尔开始为我们想 象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存在。这个论式打开了一扇大门,使人得以对大多数当代国家中那种经由大 众传播和国家控制的教育机构而被广为宣传的“自古以来的”民族主义做批判性的评价。以同样吊诡的方 式,《想象的共同体》既明显同情很多型态的民族主义,但却又刻意地漠视民族主义者所挚爱的特定民族 主义神话,而只对民族主义意识的一般类型学表达较高的兴趣。最后,这本书试图将某种历史唯物论与后 来被称为论述分析(discourse analysis)的方法结合在一起——马克思主义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一词尚 未出现之前的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 avant la lettre )之联姻。我想这有助于解释1995年以后出版的不 同译本封面的图像学。这些封面图像通常可以解释为天真的,或者反讽的(挪威相对于意大利?)。

    对于渴望开发学生们进步而具有批判精神之公民意识的教师而言,《想象的共同体》另一项有利于教 学之处就是这本书所采用的那种不寻常的比较方式:美国是和委内瑞拉而不是和英国并列,挑起日本和沙 俄与英帝国(Imperial Ukania) [48] 而不是日本和儒教亚洲近邻如中国之间的对立(对比),让印尼和瑞士 而不是和马来西亚哥俩好。对于想要打倒天真的民族例外论(national exceptionalism)和虚伪的“文化—区 域的”陈腔滥调(如恶名昭彰的“亚洲价值”论之流)的教师们而言,这样的比较是有用的。

    刺激。 在许多个案之中,促成翻译的原始刺激来自何处是难以确认的。可以确定的是Verso并没有特别 鼓励翻译,而那些由我过去的学生所做的翻译(日文、印尼文和泰文)都是自发的,并非出于我的主导。

    在一个比较不重要的意义上,这样的模式似乎是在支持《想象的共同体》用“盗版”——强调地方主导 而非外部强制或盲目的模仿——的隐喻来描述民族主义以不同形式在全球快速扩散的过程。不过在可以清 楚辨认刺激来源的个案中,开放社会学院试图将东欧和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政治文化朝自由多元方向改造 的大规模运动,无疑是最明显的。曾经在美国和英国待过一段时间的教师和学生们当然也扮演了一定的角 色,因为在那两个国家,《想象的共同体》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起就已经成为普遍使用的教科书。然而最 具启示意义的个案,是那些怀抱着超越了即时教育目的之意图的翻译者和出版社。1990年的塞尔维亚—克 罗地亚文译本会出版,是因为席尔娃·梅兹纳里奇和她的同志们希望这本书能够对那场试图挽救“南斯拉 夫”使其免于血腥自我毁灭的斗争有所助益。而正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希腊文译本是要抑制针对“马其 顿”的愚昧地方沙文主义,并且批判左翼诸政党本质上属于右翼民族主义立场的懦弱或无耻作为。同样,以 色列开放大学那部收录了由一位知名的巴勒斯坦裔以色列人所写的导读的希伯来文译本,也是对于在右翼 政党联盟统治下国家持续倒向种族隔离制的一种抵抗。无疑,加泰罗尼亚文版也试图要协助加泰罗尼亚获 得在一度曾有“诸西班牙”(Las Españas)美称之西班牙王国境内的最大可能的自治权。 [49]

    转型。 如俗谚所云,作家在他/她的书出版,进入公共领域的瞬间就失去了这本书。然而没有什么比面 对一部被译成了原作者不懂的语言的书,更让人全面感受到这句谚语令人悲伤的力量了。他,或者她,并 不知道这本书遭遇了什么命运:误解、扭曲、逐字逐句直译、增加、删减,或者创造性的改写、具有诱惑 力的重新诠释、被更动的重点以及比原文更美丽的文体。因此,起初我对德国和墨西哥的译者完全没有和 我沟通,以及荷兰文译稿直到最后一刻才送到我手上感到有点生气。我那时相信这本书还是“我的”,而且 忘记了那句带有嘲弄意味的箴言“traduttori,traditori”:翻译必然是有用的背叛。我在和皮埃尔-埃马纽埃尔· 多扎之间一段长期而温暖的通信过程中学到了一课。虽然英格兰和法国是近邻,但是将法文译成英文是出 了名的困难,反之亦然。法文版中有着我连做梦都想不出的优雅文字,还有一些对原文的重新处理,这些 重组过的字句让我看到了自己“真正”想说但却无法适当表达的东西。通信本身也是一个教育过程,而关于 这点最具象征性的例证是,我发现了community一词在拉丁语特性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和日耳曼语的 gemeinschaft的派生关系,还有法文imaginé无法传递英文imagined所蕴含的种种悲伤严肃的可能性。我所学 到的最后一个教训来自那本被偷译的最初的印尼文版。印尼文是英文之外唯一一种我能够完全运用自如的 语言。很快发现那个译本中有许多不知所云的段落之后,我展开两三个月的密集工作,一行一行进行“更 正”。工作成果是一个我认为在概念上对印尼学生而言变得非常容易理解的版本;然而它读起来依然死气沉 沉,毫不生动,因为我并没有充分背离原文。英文那种精致复杂而能表达微妙差异的动词变化体系,还有 它对主动的、“支配的”(imperial)语态的典型坚持,在优雅的印尼文里面是见不到的。印尼文倾向被动语 态,而且还蒙上天赐予一个无法翻译的动词字首ter,一旦在文章中使用了这个动词字首,行动的主体与客 体之间的对立轴线就会消失在语意的迷雾之中,所描述的场景则变成纯然机遇与偶然的产物,反而与行动 无关了。优美的印尼文至今仍然充满了正式英文中早已消失的口语性(orality)——这是为什么英文化的印 尼文学术写作就算写得出来,也还是要比英国或美国的这类写作显得更难看。正因如此,最初我才会高兴 地用一种能够引起注意,但却不会激怒、困惑或者惊吓读者的日常性语言来为这本书加上解释注脚。然而 到了最后,我了解到我正在假装自己是印尼人(impersonating an Indonesian),正在用一种小规模的自我盗 版(self-piracy)来打击主要的“盗版”,而且徒劳无功。“我不该再做这些事情了,”我告诉自己,“这根本就 是政治腹语术 [50] ,而且等于是在用一种非商业性手法保护美国人对‘知识’(!)产权的荒谬坚持。”这是 为什么当我在检查“保皇版”的《想象的共同体》泰文译本时,就已经决定要做一个翻译的叛徒。《想象的共同体》已经不再是我的书了。

    注释:

    [1] 佛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1950—),意大利籍文学史家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现任斯坦福大学英文系教授,以研究欧洲 小说著称。安德森此处所指的应为莫雷蒂名著《欧洲小说地图》(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 London:Verso,1998)。在该书中,莫雷蒂将 近代欧洲小说之兴起与民族国家之兴起联系起来,并探讨小说与地理之关系(包括小说人物出身之地理分布,以及小说之跨国翻译流布等主 题)。此外,莫雷蒂也经常为《新左评论》撰稿。——译者注 [2] 除了简洁的优点之外,《想象的共同体》还让如今快要被那些吸血鬼般的陈腔滥调完全吸干了气血的两个字眼(即“想象的 ”和“共同 体 ”。——译者注)安详地咬合在一起(因而产生了新意 )。 [3] 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正式名称为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即 通称之英国。安德森的英文原文一贯使用UK而非England(英格兰),固有其细致区隔民族(英格兰)与国家(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与爱 尔兰等多民族之联合王国)之用意,然中文“英国”之通称已沿用成习,故以下将从上下文语意判断,有时直译为“联合王国”,有时则译为通称 之“英国”。——译者注 [4] 埃里·凯都里(Elie Kedourie,1926—1962),出生于巴格达的犹太裔英国中东史专家,长期任教于伦敦政经学院。凯都里是著名的保 守主义者,支持大英帝国。他在1961年出版《民族主义》(Nationalism, New York:F.A Praeger,1961),从思想史角度批判民族自决原则 之谬误及其流恶,引发在伦敦政经学院社会学系任教的盖尔纳之反论,批评该书论证过于唯心,无力从社会学角度解释民族主义之起源与散 布,并提出他著名的早期工业化论试图取而代之。凯都里则回应指出盖尔纳的社会学解释是化约了复杂史实的“唯经济主义”(economism)。 ——译者注 [5] 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1925—1995),东欧犹太裔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与社会人类学家,出生于巴黎,童年在布拉格度 过,1939年为避祸纳粹举家迁移至英国,后来在牛津大学巴利奥学院专攻哲学。曾任教于爱丁堡大学(道德哲学)、伦敦政经学院(社会学 系)以及剑桥大学(人类学系)。1993年,盖尔纳返回布拉格,在金融闻人索罗斯(George Soros)创立的中欧大学(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任教,并在该校设立民族主义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Nationalism)。盖尔纳在他1964年的名著《思想与变迁》(Thought and Change )中首度提出他关于民族主义兴起与扩散的社会学理论,这个理论后来在1983年的《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 一书中获得更完整的发展。盖尔纳主张以早期工业社会内部对同质性的功能需求,以及区域间不均衡的发展(工业化)来解释民族主义之兴起 与扩散。盖尔纳这个融合了马克思主义、现代化理论和结构功能论的一般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与安德森的《相象的共同体》对峙,成为 当代民族主义理论的两大典范。——译者注 [6]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J.E.Hobsbawm,1917—),犹太裔英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在维也纳度过童 年,1933年移居英国,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长年任教于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Birkbeck College),现任该学院荣誉院 长。作为史家,霍布斯鲍姆的代表作为著名的三部曲——《革命的年代》(1962)、《资本的年代》(1975)和《帝国的年代》(1987),而 这三部曲所构成的“漫长的19世纪”同时也是他观察民族主义兴起的主要历史脉络。1990年,霍布斯鲍姆出版了他的民族主义论名作《1780年之 后的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7] 安东尼·D.史密斯(Anthony D.Smith,1933—),犹太裔英国社会学家,牛津大学、伦敦政经学院毕业,长期任教该校,现任该校 民族主义与族群研究名誉教授。史密斯曾受教于盖尔纳,但反对乃师之民族现代起源论,提出折中观点,主张民族乃是在既有族群(ethnie ) 基础上经历现代化之转型而形成。1995年10月,史密斯与盖尔纳针对此一问题在英国沃里克大学(The University of Warwick)进行了一场著名 的辩论,史称“沃里克辩论”(The Warwick Debate)。史密斯日后将自己的论证发展为民族主义研究之“族群象征主义”(ethnosymbolism),并 创办期刊《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担任该刊总编辑。史密斯关于民族主义的相关著述甚丰,最具代表性作品为《民族 的族群起源》(The Ethnic Origins of Nations ,Oxford and New York:Blackwell,1986)。——译者注 [8] 汤姆·奈伦(Tom Nairn,1932—),苏格兰民族主义者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与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同为战后不列颠新左 翼之重要思想家,20世纪70年代起即主张欧洲整合,1977年他将发表于《新左评论》的文章结集成《不列颠的崩解》(The Breakup of Britain: crisis and neonationalism ,London:NLB,1977)一书,运用马克思的“资本的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定律解释苏格兰民族主义之兴起并预测联 合王国之崩解。奈伦的民族主义理论对同属《新左评论》知识集团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影响甚深,《想象的共同体》书中随处可见他与奈伦对 话之痕迹(第一章至第六章,以及新增之本章)。——译者注 [9] 凯都里出生于巴格达,盖尔纳来自布拉格,而霍布斯鲍姆的母亲是维也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凯都里对近东,以及近东以外 的(亚非)地区有兴趣。他讨论亚洲和非洲民族主义的书出版于1970年[《亚非地区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 in Asia and Africa, New York:The World,1970)——译者注]。盖尔纳第一篇讨论民族主义问题的文章部分是对凯都里的回应。霍布斯鲍姆论民族主义的大著直到 1990年才出版,不过他1977年秋就在《新左评论》上攻击奈伦的论点,同时也是促使米洛斯拉夫·荷洛奇(Miroslav Hroch)论中东欧民族主义 运动的权威性比较研究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为人所知的主要推手。 [10] 非洲西北部地区之统称,公元8世纪摩尔人(Moor,游牧的贝伯人与阿拉伯人之混种后裔,信仰伊斯兰教)支配时代曾扩及西班牙, 现在一般指涉包括今日之摩洛哥、阿尔及利亚以及突尼斯等国之地区。——译者注 [11] 凯都里当然熟悉阿拉伯文,然而他的著作并未很清楚地显示这点。他1970年出版的那本书主要是亚洲、非洲民族主义知识分子文本 的选集,附有他自己写的一篇广泛而严厉的导读。 [12]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何在盲目信仰民族主义神话的“神圣疯狂”和彻底否定民族主义的犬儒主义之间,找到一条既能解构神话,但也 承认民族主义现象具有一定自主性的中间路线。 在希腊神话中,Scylla和Charybdis是分别住在意大利梅西纳海峡两端的两个女妖,前者有6头12足,后者则化身为巨大漩涡,由于海峡甚 为狭窄,航行经过的水手无论靠近哪一端都有被吞噬的危险。英文“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一语即典出于此,意指进退维谷。安德森使用 此一典故,旨在描述19世纪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和夏特吉所代表的当代左翼反民族主义论两者都过于极端,因此同样危险,有如Scylla和 Charybdis一般,而如何在两个相互对峙,但又紧密相邻的危险观点之间找出一条真理的安全航道,则构成了民族主义研究者的重要挑战。由于 19世纪浪漫主义对民族之古老起源的想象,在当代社会科学主流见解中已被认定为近代民族主义所创造之神话,目的是动员群众情感,故此处 结合希腊神话原始语意与当代社会科学见解,将Scylla译为“危险神话”。关于夏特吉对民族主义的见解,参见他的《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 ——一种衍生性的论述》[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1986)]。——译者注 [13] 在20世纪80年代盛极一时的发展社会学(特别是左翼的依赖理论)语汇中,“南方”(the South)指涉亚洲、非洲与拉丁美洲等地域之 开发中国家,与“发达的”欧美日等“北方”(the North)相对。由于当代南北发展差距的重要根源之一是以北方国家为中心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 义对南方的侵略剥削,因此“南方”一词有时也带有某种“反帝、反殖民”的规范性意涵。——译者注 [14] “天定命运论”(Manifest Destiny)是19世纪后半期在美国流行的理论,主张支配并开发北美洲全土乃是上帝赋予美利坚合众国不证自 明之命运。此一理论原为民主党人在19世纪40年代美墨战争期间用来合理化美国向西部扩张,兼并得克萨斯土地之用,后来成为描述美国扩张 主义的象征性用语。 [15] 卡尔·多伊奇(Karl W.Deutsch,1912—1992),德裔捷克政治学者,1938年躲避战祸移居美国,在哈佛大学取得政治学博士学位, 先后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耶鲁大学以及哈佛大学,曾担任美国政治学会(1969)与国际政治学会会长(1976)。多伊奇以引进量化、系统分 析与模型建构于社会科学而著称,他那本改写自哈佛大学博士论文的《民族主义与社会沟通:关于民族基础的研究》(Nationalism and Social Communication:An Inquiry into the Foundations of Nationality, Cambridge,Massachusetts:MIT Press,1966)就是此一研究途径的应用。这本 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政治学界关于民族主义的早期经典著作。——译者注 [16] 爱德蒙·利奇(Edmund Leach,1910—1989),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将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结构主义人类学从法 国引入英国。——译者注 [17] 康纳·克鲁斯·奥布赖恩(Connor Cruise O’Brien,1917—2008),爱尔兰政治家与作家,在1979—1981年之间曾担任英国报纸《观察 家》(The Observer )的总编辑。——译者注 [18] 尼尔·阿舍森(Neil Ascherson,1932—),出身于剑桥大学的苏格兰籍名记者与评论家,曾先后任职于《曼彻斯特卫报》 (Manchester Guardian )、《苏格兰人》(The Scotsman )、《观察家》与《周日独立报》(Independent on Sunday ),现为《伦敦书评杂 志》(London Review of Books )主要撰稿人之一。——译者注 [19] 温斯顿·詹姆斯(Winston James,1956?—),牙买加历史学家,毕业于里兹大学及伦敦政经学院,1991年赴美,现任哥伦比亚大学 历史系教授,信奉马克思主义与泛非主义(Pan-Africanism),提倡“激进史学”(radical history),近著有《对不义的激烈仇视:克劳德斯·麦凯 的牙买加反叛诗》(A Fierce Hatred of Injustice:Claude MacKay’s Jamaican Poetry of Rebellion, 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0)。—— 译者注 [20] 17世纪英国作家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之散文名著Hyporiotaphia,Urne-Buriall,or,A Discourse of the Sepulchrall Urnes lately found in Norfolk (1656—1657),中国大陆译本作《瓮葬》。参见T.布朗:《瓮葬》,谬哲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关于 安德森引用部分,参见本书第八章。——译者注 [21] 在1998年,坎普斯出版社发行了一个新版本,把封面从赫曼纪念碑换成了一张群众暴动的惊耸图片:着火的房屋,恐慌的人们,放 火的煽动者。2005年,该出版社决定将这本书放在“经典”系列中重新出版,而且换上一个朴素而缺乏特征的封面。这个版本有一篇托马斯·默格 尔(Thomas Mergel)写的很长的后记,有一部分的篇幅用在反思读者对《想象的共同体》的接受情况,还有关于该书在网络上流传状况的一些 令人不安的资料。 [22] http://www.atica.com.br/NossaHistoria/index.htm。——译者注 [23] 在1992年到1996年之间,梅兹纳里奇接着创办并且主持了人道专家集团强制移民计划(Humanitarian Expert Group Project on Forced Migration)。现在她任教于卢布尔雅那大学,并且担任萨格勒布的移民与族群研究所资深顾问。 [24] 原文误作Naman,应为Nanam。据该社创办人赵相浩自述,Nanam汉字表记为“罗南”,即全罗南道,也就是赵相浩的故乡。不过 nanam( )一语在纯韩文字中另有“我与他者”之意,因此经常被误解该社命名目的在于促成自我—他人之沟通。赵相浩认为此一误解较 之原名更具启蒙意义,因此也将错就错,未予更正,于是“自他”相沿成习,而“罗南”的原始意义反而湮灭不彰。面对此一曲折有趣的语言背 景,译者采取折中作法,在本文采用nanam( )一语之音译“那南”,而在译注中说明其语源与流变。又,本文所提及之韩文人名与出版 社名称之汉字表记相关讯息,由现正在首尔高丽大学进行研究的台湾大学政研所博士班董思齐先生与“中研院”台史所韩籍同事陈姃湲女士两人 所提供。——译者注 [25] 我要感谢崔成恩(Choi Sung-eun,音译)提供上述资讯。她的父亲有过让那南出版社出版他两本书的不幸经验。 [26] 戴维·布雷丁(David Brading),剑桥大学拉丁美洲史教授。——译者注 [27]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诗人与外交家,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译者注 [28] 乔治·珀雷克(Georges Perec,1936—1982),犹太裔法国小说家与电影导演,1978年以毕生杰作《生命:使用者手册》(La Vie mode d’emploi )获得梅迪奇奖(prix Médicis)。——译者注 [29] 阿兰·巴迪乌(Alain Badiou,1937—),出生于摩洛哥的法国哲学家与政治评论家,信奉极左马克思主义,曾任法国高等师范 (ENS)哲学系主任,哲学上的代表作为《存在与事件》(L’étre et l’événement, Paris:Seuil,1988)。——译者注 [30] 乔万尼·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1937—2009),意大利籍政治经济学家与社会学家,1979年起任教于美国社会学家沃勒斯坦 (Immanuel Wellerstein,1930—)在纽约州立大学宾厄姆顿分校所主持的费尔南德·布罗代尔经济、历史体系与文明研究中心,成为世界体系理 论之重要成员,1998年转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社会系教授。代表作为探讨全球资本主义起源与转型的三部曲《漫长的20世纪》(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Money,Power and the Origins of Our Times, London;New York:Verso,1994)、《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Chaos and Governance in the Modern World Svstem, Minneapolis;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apolis Press,1999(本书与贝弗利·西尔弗合著)],以 及《亚当·斯密在北京》(Adam Smith in Beijing:Lineages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London;New York:Verso,2007)。——译者注 [31] 凯瑟琳·艾丽丝·麦金农(Catherine Alice MacKinnon,1946— ),美国女性主义法学家,现任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教授,为当代北美 反性骚扰与反色情之重要法学理论家。 [32] 奥利弗·罗伊(Oliver Roy,1949— ),法国政治学家,现任巴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资深研究员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 院(EHESS)教授,为著名之中亚、中东与伊斯兰政治专家,著有《全球化的伊斯兰》(Globalized Islam:The Search for a new Ummah. London and New York:Colunbia University Press,2004)。——译者注 [33] 感谢托尼·伍德(Tony Wood)提供这段梅第斯的历史。 [34] 感谢戈兰·赛尔本(Göran Therborn)为我描述这段事实。 [35] 本段中译本译文如下:“不过,在追溯摧毁了维也纳、伦敦、君士坦丁堡、巴黎和马德里统治下的多语言、多族群的庞大帝国的民族 主义之爆炸过程后,我却没有能够见到导火线至少已经铺到莫斯科了。”参见本书“第二版序”。——译者注 [36] 安德烈·马尔罗(AndréMalraux,1911—1976),法国小说家与政治家,20世纪30年代曾参与西班牙内战,“二战”期间加入法国地下 抵抗组织,著有以1927年上海“清共”事件为背景的小说《人的命运》(La Condition humaine, 1933)。马尔罗战后进入政坛,在第四共和时期 曾担任戴高乐政府文化部长达十年之久(1959—1969)。关于此处“被马尔罗清洗”的典故,本书作者安德森教授来信做了如下说明:“在马尔罗 担任第一次戴高乐内阁的(差劲的)文化部长时,他主要的计划(当然是为巴黎设想的)就是要清洗城里所有著名建筑物被尘烟熏黑、弄脏了 的外表。时间的流逝和工业污染已经把这些建筑的外表全都弄黑了。他的用意是好的,不过有很多人嘲笑那些建筑物被删除了历史感的、带有 布尔乔亚气息的干净外表,还有那种像是在做博物馆展示般的作秀方式。和他的主子(戴高乐)一样,马尔罗喜欢这些浮夸的大计划。”—— 译者注 [37] 此处应指伯明翰大学著名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CCCS,1963/1964—2002)之研究小组。该 中心创立者之一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1932—)在他1988年的著作中,批判撒切尔主义为“民粹威权主义”(popular authoritarianism)。 参见斯图尔特·霍尔的《更新之路:撒切尔主义与左派的危机》(The Road to Renewal:Thatcherism and the Crisis of the Left, London:Verso, 1988)。——译者注 [38] 卡洛·金斯伯格(Carlo Ginsburg,1939—),意大利历史学者,“微观历史”(micro- history,主张从一个小乡村市镇、微不足道之个 人,或者一幅画等人、事、地、物开始进行微型规模的历史研究)的先驱者之一,著有《起司与虫:一个16世纪制粉业者的宇宙》(The Cheese and the Worms:the Cosmos of a Sixteenth-Century Miller, New York:Penguin Books,1982)。——译者注 [39] 纳塔莉·齐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1928—),美国裔加拿大历史学家,现任多伦多大学历史系教授,专研近代早期欧洲社 会文化史,最有名的著作为关于法国比利牛斯山区小村庄之研究的《马丁·盖尔返乡记》(The Return of Martin Guerre,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此书被视为与上述卡洛·金斯伯格著作齐名之微观历史学杰作。——译者注 [40] 感谢安东尼斯·里亚科斯提供这个背景。 [41] 里亚科斯对我描述她是一位“优秀的学者,用英文写了一本尚未出版的书《从属的形成:希腊的家庭雇佣,1900—1950》”。 [42] 感谢波西蒂·汉扎鲁拉提供的这段描述。 [43] 这句话改写自我最近收到的一封里亚科斯的来信。 [44] 我手头上只有这份清单所列的部分书名,有趣的是,美国人写的书一点也不是最重要的。德国作者最多,其次是法国人和美国人, 然后有几个英国作者(UK-ers),此外还可以随处看到个别的意大利人、斯洛文尼亚人、比利时人,等等。 [45] 泰文版已于2009年在曼谷由泰国塔玛撒大学(Thammasat University)的社会科学教科书基金会(The Textbook Foundation for the Social Sciences)出版。——译者注 [46] 斯瓦西里文为广泛流通于东非地区的各族共通语之一;阿姆哈拉文为伊索比亚的官方语;沃洛夫文为尼日尔—刚果语族中之一支, 流通于塞内加尔与刚比亚;豪撒文为流通于西非和南撒哈拉的语言,与斯瓦西里文并列为非洲两种代表性语言。 [47] 出现在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名著《白鲸记》中的波里尼西亚人角色,参见本书第十一章。——译者注 [48] Ukania一词是苏格兰民族主义者汤姆·奈伦所创的名词,用以嘲讽虽已没落但仍具帝国野心之英国(United Kingdom,简称UK)。奥 地利作家穆齐尔(Robert Musil,1880—1942)在他的杰作《无性格的人》(Der Mann ohne Eigenschaften, 1930—1932)中谑称奥匈帝国为 Kakania[取自德文对哈布斯堡王室之简称K und k,即Kaiserlich und königlich(帝国的以及王国的),因奥匈帝国为奥地利帝国与匈牙利王国 所组成之复合国家,故有此简称]。奈伦就是从穆索的Kakania得到灵感而创造了Ukania这个字。关于穆索与《无品质之人》,参照本书第六章 注[55]。——译者注 [49] “诸西班牙”为18世纪时西班牙王国之通称,参见本书第四章注[14]。——译者注 [50] 英文原为political ventriloquism,字面意义为政治腹语术。爱尔兰人安德森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如此热心地为印尼文版加注解,到头 来无异于假借印尼文之躯体说自己要说的话。——译者注 ———————————————————— (1) 如果没有我弟弟佩里(Perry Anderson,1938— )无私的协助,这篇后记是不可能写成的,然而除此之外,我也要向以下诸位深致谢 意:崔成恩(音译,英文原文作Choi Sung-eun)、雅娜·热诺娃(Yana Genova)、波西蒂·汉扎鲁拉(Pothiti Hantzaroula)、安东尼斯·里亚科斯 (Antonis liakos)、席尔娃·梅兹纳里奇(Silva Meznaric)、戈兰·赛尔本(Göran Therborn)以及托尼·伍德(Tony 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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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女性拐卖的文艺叙事

    本文的案例均来自公开的和有据可查的资料,如有信息不准确处,请联系我们。

    多角度叙事

    女性拐卖是一个长期可见的现象,有着广泛的社会背景,如长期积累的黑恶力量、发展不均衡、贫困、男女比率失衡等。

    传统农业时代流传下来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即充满了相关隐喻:牛郎在老牛的引导下取走正在洗澡的织女的衣服,利用女性的弱势心理而成就一段姻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转型社会各种社会问题比较突出,当时就曾有过相当尖锐的报导。

    新世纪较早见于主流媒体的文艺作品的叙事来自2008年6月3日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首播的电视剧《阿霞》。该剧由中央电视台文艺中心影视部、山西黄河影视社、山西广播电视总台等联合出品,谭文峰编剧、文世斌执导,描述的是高考落榜的四川女孩阿霞外出被欠债的表哥骗到吕梁大山里与比她大十来岁的山民王二串成婚,后带领村民共同富裕的故事。

    此后还有,2009年04月22日上映的由胡明钢导演的《嫁给大山的女人》,描述了打工妹山菊在回乡途中被人贩子骗入大山中,最后成为代课老师的故事。该片根据2006年度感动河北十大人物郜艳敏的真实事迹改编。1994年,郜艳敏在买票回家时被两个人贩子以招工为借口拐卖,并最终被以2700元卖给太行深处的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的一个羊倌。被卖后,她多次逃跑未遂,曾三次自杀,都被人发现后救起。之后郜艳敏在村里当上代课教师,2006年成为“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2015年7月29日,郜艳敏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身份仍是下岸村“临时代课教师” 。

    这两部文艺作品均带来极大争议。

    相关作品还有李杨当导演2007年拍摄完成的《盲山》,原型即来自《光明日报》1988年6月的一篇报导,但影片在国内没有公演。

    对于这一现象的讨论中一个耐人寻味的观点来自作家贾平凹。贾平凹长篇小说《极花》涉及妇女拐卖题材,2016年4月14日下午,在京召开的新书发布会上,贾平凹和《北青报》有过一段对话。部分内容如下:

    北青报:遭遇被拐卖,还要怪女性太善良?
    贾平凹:我是说,要有防范能力,不为了金钱相信别人,就可能不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人贩子,黑亮这个人物,从法律角度是不对的,但是如果他不买媳妇,就永远没有媳妇,如果这个村子永远不买媳妇,这个村子就消亡了。
    北青报:您的意思是,为了村庄不消亡,买卖是可以被接受的?
    贾平凹:法律和人情常常是相悖的。而小说中往往要写的是感情的东西。没有买卖自然就没有伤害。但为什么打击拐卖几十年,还是不能杜绝?这只是表面危机,社会深层的危机是社会结构、社会分配发生变化,产生了很多城市和农村的不协调,导致了各种的情况。这些危机,作家可以思考,但是如果想解决单靠作家是没有用的。(文字记录者:《北青报》记者张知依)

    法律是明令禁止拐卖女性且规定清晰,因此并不存在争议。然而,现实中为何产生众多拐卖现象及存在众多争议,比较难以理解。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相关规定:第二百四十条【拐卖妇女、儿童罪】拐卖妇女、儿童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第二百四十一条 【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罪】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这类现象的一个社会叙事的参与高峰应属2022初的“丰县八孩女”,恰逢盛大的冬奥会召开之际,这一现象激起了社会广泛的焦虑感,网络上兴起“离大国公主很远,离丰县八孩女很近,天堂和地狱只差一记闷棍”这样的流行语。

    社会焦虑和社会争议的根源之一可能是“八孩女”事件导致了民众对法律体系和社会治理体系一定程度的信任危机。

    八孩女

    事件的起始

    2021年12月5日,江苏省徐州市“丰县红十字会、城管局老干部(疑似少了“局”字)的青年志愿者到欢口镇低保户家中献爱心”:

    “十二月五日,一辆载着爱心物资的汽车停在了欢口镇董庄村董志民家的门前。村民们争相观看,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经了解,原来是丰县爱心人士在进行善举捐助活动。欢口镇董庄村离县城较远,那么他们怎么了解,董庄村的这户特困户呢?带着这个问题,我拨通了志愿者领队石怀举同志的电话,他告诉我这几年丰县变化很大,物质上生活上环境上都有了极大的改善,但还是有极少数人因生活中的疾病,意外等原因,导致生活困苦。董庄村董志民就属这类困难,母亲八十多岁,还有残疾弟,本身又有八个孩子实在艰苦,最大的才十岁,最小的三3岁,村里镇里的各级领导虽然都已尽力帮助,仍然生活在拮据之中。

    “这是爱的奉献,这是力量的源泉,丰县这块热土上满满正能量,处处有爱心,丰县志愿者们还在为这个低保家庭献上四千多元慰问金以备越冬之用。(捐赠名单附后)五十元,一百元,二百元,四百元…几十位爱心人士你们是丰县人民的脊梁,是善举的撒播者,更是丰县文明的心灵美容师,再一次向你们致敬!丰县爱心志愿者们现场为孩子们理了发,穿上了捐赠的衣服时,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脸上露出无限兴奋笑意…:爱的温暖将使这群孩子绽放出美丽花朵,冬天已到,春天还会远吗?相信有爱心的人,没有冬天。捐赠的款用于小孩子们购买学习用品,成为国之栋梁。”

    这表明丰县是属于政府管理的地方,也是领导的阳光和温暖能照耀到的地方。

    这种正能量之举,自然吸引了众多网红的流量追逐。

    2021年12月,抖音的一场网红直播中,偶然出现一个镜头:大冬天里,一个衣衫单薄、表情呆呆傻傻的女人被铁链拴在一间破屋之中。这个女人用四川与徐州方言夹杂的口音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这一屋子都是强奸犯”。

    直播相关的男主角是丰县的一位男性董某民,董某的抖音账号是”八个孩子的爸爸“,参与拍摄过不少视频,在视频中他说自己当时三十多岁没结婚让村里人看不起,结果一下生了七个儿子,他希望通过以生育八孩、抖音晒娃方式走红,获取流量和收入。魔幻的是,董某因发布家里八个孩子的“快乐童年”视频居然收获了20多万粉丝,被装修公司和婚庆公司找去做广告,正儿八百的走上了“流量变现”的道路。

    然而,细心的网友发现上述画面突破了现代文明的底线,最终引起了社会全方位的愤慨。

    事件后续的发展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据说全球多种语言、超30亿人关注了此事件,参与点击数过百亿。

    官方的介入

    第一份公告:

    关于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的情况说明

    发现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相关信息后,丰县县委、县政府迅速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全面调查。经初步调查核实,网民反映的女子为杨某侠,1998年8月与丰县欢口镇董某民领证结婚,不存在拐卖行为。家人和邻居反映,杨某侠经常无故殴打孩子和老人。经医疗机构诊断,杨某侠患有精神疾病,目前,已对其进行救治,并对其家庭开展进一步救助,确保过上温暖的春节。具体情况正在进一步调查核实中。

    中共丰县县委宣传部 2022年1月28日 来源 | 丰县发布

    第二份公告:

    江苏省徐州市丰县关于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 情况的调查通报:公安机关已成立专案组对违法行为开展调查

    “丰县发布”1月30日23时40许发布关于“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情况的调查通报”,全文如下:

    关于网民反映“生育八孩女子”情况的调查通报

    县联合调查组按照县委、县政府要求,就网民关心的相关问题,先后走访调查董某民及其家人、邻居、时任和现任镇村干部等人员,并查阅相关档案资料,现将情况通报如下:

    杨某侠(此姓名为董某民所取)于1998年6月在欢口镇与山东鱼台县交界处流浪乞讨时,被董某民的父亲董某更(已故)收留,此后就与董某民生活在一起。生活中发现,杨某侠有智障表现,但生活尚能自理。在办理结婚登记时,镇民政办工作人员未对其身份信息进行严格核实。

    2020年11月,公安机关将杨某侠DNA录入“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信息系统”和“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比对,至今未比中亲缘信息。调查中也未发现有拐卖行为。其身份信息公安机关将持续深入调查。

    2021年6月以来,杨某侠病情加重,在发病期间,经常摔打东西、殴打家中老人和孩子。为防止杨某侠犯病时伤人,董某民暂时使用锁链约束其行为,精神状态稳定后便将锁链拿下。董某民行为涉嫌违法,公安机关已对其开展调查。

    2022年1月30日,经市县两级专家会诊,杨某侠患有精神分裂症。专家诊疗建议:仍予抗精神病药物治疗,必要时约束保护,防冲动伤人及走失。目前杨某侠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董某民和杨某侠生育一孩、二孩后,镇计生部门均为其落实节育措施,但因身体原因失效。董某民也多次采取不同方式逃避计生部门的管理和服务。此后计生部门未及时实施有效节育措施。

    自2014年5月至今,民政、财政等部门为董某民家庭落实了低保和居民医疗保险政策。每年春节、中秋为其发放慰问金。其中3个孩子每学期享受750元/人的生活补助金,另有2个孩子每学期享受500元/人的政府资助金。村委会多年来经常为其提供生活物资资助。2021年镇政府为其发放危房改造补助3.7万元建设新房4间。社会爱心人士也多次为其捐钱捐物。

    联合调查组将对相关情况深入调查,对失职、渎职的工作人员依法依规处理。公安机关已成立专案组对违法行为开展调查,涉嫌犯罪的将依法处理。

    丰县联合调查组 2022年1月30日

    第三份公告:

    2月7日,徐州发布通报,公布调查进展:

    1月28日以来,“丰县生育八孩女子”引发社会广泛关注。2月7日晚,总台记者从江苏徐州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了解到,针对此事暴露出的问题和网友关切,徐州市委市政府及丰县县委县政府分别成立联合调查组,组织力量走访基层派出所、镇村干部群众,调阅档案资料,咨询相关法律专家。目前,杨某侠的身份已经公安部门调查认定,有关部门对八个孩子与董某民、杨某侠的关系作出了鉴定。纪检监察机关正在对此事中涉嫌失管失察失职渎职等问题的有关人员进行调查。

    关于杨某侠身份问题,调查组通过查阅董某民、杨某侠婚姻登记申请资料,发现其中含有“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字样,当即派员赴云南进行核查。调查人员以福贡县亚谷村为重点,并扩大至周边多个乡镇开展调查走访,同时发布协查通告。警方通过查阅户籍底册,组织亚谷村村干部及村民比对照片、口音,确定杨某侠原名为小花梅(父母已故),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人。据小花梅的亲属和同村村民回忆,小花梅1994年嫁至云南省保山市,1996年离婚后回到亚谷村,当时已表现出言语行为异常。据小花梅亲属反映,同村的桑某某(女,当时已嫁至江苏省东海县)将小花梅带至江苏治病。目前,丰县警方已找到桑某某了解情况,桑某某称,当年她是受小花梅母亲所托,带小花梅到江苏治病并找个好人家嫁了,两人从云南省昆明市乘火车到达江苏省东海县后小花梅走失,当时未报警,也未告知小花梅家人。后续调查情况将适时公布。

    联合调查组组织市县两级医疗专家对杨某侠精神分裂症进行会诊,并实施综合治疗,目前杨某侠的精神状况趋于稳定。经诊断:杨某侠牙齿脱落因重度牙周病所致。经入院体检,杨某侠其他健康指标正常。

    经南京医科大学司法鉴定所DNA鉴定,八个孩子和董某民、杨某侠均符合生物学亲子关系。

    公安机关已对董某民是否涉嫌违法犯罪开展调查,有关情况将适时公布。后期将根据对董某民的调查处理情况,依法确定对其未成年子女的监护责任。

    市县两级党委政府将从此次事件中深刻汲取教训,健全工作机制,落实有效措施,进一步加强对各类困难群体的帮扶保障。

    徐州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 2022年2月7日

    第四份公告:

    2月10日,@徐州发布 通报“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调查处理情况。通报全文如下:

    近日,经部、省、市公安机关对杨某侠、光某英(小花梅同母异父妹妹)与普某玛(已去世,小花梅母亲)生前遗物进行DNA检验比对,结果为普某玛与杨某侠、光某英符合母女关系,结合调查走访、组织辨认,认定杨某侠即是小花梅。

    经公安机关侦查,董某民(男,55岁,丰县人)涉嫌非法拘禁罪,桑某妞(女,48岁,云南省福贡县人)、时某忠(男,67岁,东海县人,桑某妞丈夫)涉嫌拐卖妇女罪,上述三人已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为保障杨某侠及其家人基本生活,丰县民政部门已对他们进行低保保障。教育部门依法依规落实学生资助政策,保障其子女受教育权利。妇联的爱心志愿者和镇、村干部帮助照顾其老人,对其子女进行关爱陪伴和生活照料。后期将根据对案件的处理情况,依法确定对其未成年子女的监护责任。

    徐州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组 2022年2月10日

    由于这些公报在民众的放大镜下存在众多矛盾很问题,2月17日,江苏省委省政府决定成立调查组:对“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进行全面调查,彻底查明事实真相,对有关违法犯罪行为依法严惩,对有关责任人员严肃追责,结果及时向社会公布。

    第五份公告:

    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发布丰县“八孩事件”调查处理结果:

    “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发生后,江苏省委和省政府高度重视,要求并指导徐州市迅速查清事实,依法严肃处理,切实维护群众权益,及时回应社会关切,省直有关部门参与调查工作。2022年2月17日,省委和省政府成立调查组,进行全面深入调查核查。事件发生以来,调查人员除在我省开展调查工作外,还赴云南、河南等相关省开展实地调查,共走访群众4600余人次、调阅档案材料1000余份。现将调查处理情况通报如下。

    一、关于“丰县生育八孩女子”身份认定情况

    2022年1月27日,社交网络平台流传“丰县生育八孩女子”的相关视频。经核查,视频中涉事女子现户籍登记名为杨某侠,其丈夫为董某民,家住江苏省丰县欢口镇董集村(后并入李庄行政村)。根据2000年6月董集村委会会计邵某征出具的董某民、杨某侠婚姻登记申请资料,公安机关获取了杨某侠来自“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的线索,随即组织警力赶赴云南,会同当地警方,以福贡县亚谷村为重点,在周边乡镇就杨某侠身份开展走访排摸,让相关群众辨认杨某侠结婚登记照片、现实生活照片。据和某某(亚谷村原村干部)反映,杨某侠可能是本村的小花梅(父母已故)。根据进一步调查走访得到的线索,公安机关在河南省项城市找到小花梅同母异父妹妹光某英(原名花某英)。2月9日,经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杨某侠、光某英血液样本与普某玛(小花梅母亲,2018年去世)遗物上提取的生物检材进行DNA检验比对,结果为普某玛与杨某侠、光某英均符合生物学亲子关系。2月13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又对桑某罗(小花梅大舅)、李某元(小花梅小舅)、沙某付(小花梅大姨)、李某梅(小花梅小姨)血液样本进行DNA检验比对,与杨某侠均符合亲缘关系。2月20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上述检验对象的检材再次进行检验比对,检验结果与之前一致。综合DNA检验比对、查阅小花梅云南户籍底册和调查走访,认定杨某侠即小花梅(户籍登记姓名为小花梅,出生日期为1977年5月13日,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人)。

    针对“董某民、杨某侠结婚证照片上的女子与杨某侠不是同一人”的问题,公安机关调查发现,杨某侠近照系从抖音视频中截取,经修图后流传到网上,与实际容貌有差异。同时,受年龄增长造成的皮肤老化、毛发退化、脂肪组织液化以及牙齿缺失等因素影响,杨某侠容貌也发生了变化。2月22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人像鉴定,杨某侠与董某民结婚证照片与杨某侠在云南第一次结婚照片、网传视频截图杨某侠照片、杨某侠身份证照片、杨某侠近照反映出的人像特征相同,认定为同一人。

    针对“杨某侠可能是四川籍失踪女子李莹”的问题,公安机关开展专门调查。经江苏公安机关会同四川公安机关将李莹母亲与杨某侠进行DNA检验比对,结果排除生物学亲子关系。后经南京医科大学司法鉴定所对李莹母亲与杨某侠进行DNA检验比对,结果仍排除生物学亲子关系。2月20日,经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鉴定,再次排除李莹母亲和杨某侠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据此认定杨某侠与李莹不是同一人。

    二、关于小花梅从云南省福贡县到江苏省丰县过程

    经走访,福贡县亚谷村村民及小花梅舅舅、姨妈等亲属以及知情群众反映,小花梅1980年跟随改嫁的母亲从云南省福贡县匹河乡普洛村到子里甲乡亚谷村生活,1995年嫁到云南省保山市,1997年离婚后回到亚谷村。小花梅亲属、同村村民反映其回村后言语行为异常。调查走访中群众反映,1998年初,小花梅被桑某妞(女,1974年7月出生,云南省福贡县人)从亚谷村带至江苏省东海县。经查,桑某妞于1995年嫁给东海县时某忠(1955年4月出生),2000年12月,桑某妞、时某忠夫妻二人因其他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和七年。

    2022年2月6日,公安机关对桑某妞、时某忠涉嫌拐卖小花梅的犯罪行为立案侦查。据桑某妞、时某忠与徐某东(男,1965年11月出生,江苏省东海县人)供认,1997年底,时某忠与徐某东商议,由桑某妞帮徐某东找一个媳妇,但需要花钱,徐某东表示同意。据桑某妞供述,1998年初,她以给小花梅介绍对象、看病为由,将小花梅带至东海县卖给徐某东,收取现金5000元。据徐某东供述和邻居陈述,徐某东与小花梅共同生活三四个月后,于1998年5月上旬某日早晨发现小花梅不知去向,请邻居及亲属一起寻找两三天未果。后徐某东向时某忠索要了2000元“赔偿金”。

    围绕小花梅如何从东海县到丰县的问题,公安机关展开深入侦查调查。经进一步审讯深挖,董某民交代,小花梅是1998年6月其父亲董某更经刘某柱(丰县欢口镇人)介绍花钱买来。经审讯,刘某柱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公安机关先后抓获霍某渠、霍某得(二人均为丰县欢口镇人)及谭某庆、李某玲夫妇(河南夏邑县人)。据4人交代情况,谭某庆、李某玲夫妇在夏邑县骆集乡经营的饭店内,发现流落至此的小花梅,将其收留一个月后卖给在饭店附近工地务工的霍某渠、霍某得,二人将小花梅带回丰县经刘某柱介绍转卖给董某更。相关犯罪事实仍在深入侦查中。

    2000年6月,董某民为办理结婚证,找村委会会计邵某征开具婚姻状况证明时,经人建议将杨某英改为杨某侠。欢口镇民政办工作人员按董某民自报的信息违规办理结婚登记,将结婚日期登记为1998年8月2日、杨某侠(由于笔误将杨某侠写成“扬某侠”)出生日期登记为1969年6月6日。据董某民供述,2011年3月,杨某侠在欢口镇卫生院生次子时,登记产妇信息为“杨某英”,卫生院要求提供新生儿母亲身份证,其父董某更找人做了一张“杨某英”的假身份证。2020年11月,董某民为办理低保,申请为杨某侠落户,公安机关按规定将杨某侠DNA信息录入“全国公安机关查找被拐卖/失踪儿童信息系统”和“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比对,未比中。2021年4月14日,欢口派出所按照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的规定,为其办理该镇集体户口与身份证,并按照结婚证上的姓名和出生日期,登记为杨某侠,1969年6月6日出生。董集村村干部和村民证实,杨某英、杨某侠名字经常混用,实际系同一人。

    三、关于杨某侠(小花梅)精神与身体状况

    据董某民供述和多名村民反映,1998年6月,杨某侠刚到董家时生活基本能够自理,能与人交流,但有时存在痴笑、目光呆滞等表现。董某民称,杨某侠曾告诉自己她老家在云南省福贡县亚谷村。据董某港(杨某侠长子)反映,小时候母亲有时还接送自己上下学。据董某民亲属反映,2012年杨某侠生育第三子后,精神障碍症状逐渐加重。2022年1月30日,经徐州市医疗专家会诊,诊断杨某侠患有精神分裂症。2月19日,经南京脑科医院司法鉴定所司法鉴定,结论为杨某侠患精神分裂症,受目前精神状态影响,难以正常接触交流。2月20日,省公安厅委托中国政法大学证据科学研究院(法庭科学技术研究所)进行复核鉴定,结论一致。目前,杨某侠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入院检查结果显示,杨某侠除精神及牙齿疾病外,未发现其他疾病。2月4日,徐州市口腔医学专家对杨某侠进行口腔检查和CBCT读片认为,杨某侠口腔卫生长期较差,患有牙周疾病,未进行治疗,部分牙齿逐步脱落。2月9日,经南京市口腔医院专家再次诊断,杨某侠患有重度慢性牙周炎,认为重度牙周炎可导致牙齿松动脱落。2月20日,省公安厅委托北京大学口腔医学院、首都医科大学北京口腔医院、浙江迪安鉴定科学研究院3名专家对杨某侠牙齿状况进行会诊,结论为杨某侠患有重度慢性牙周炎,未发现外伤致牙齿缺失的客观证据。

    四、关于杨某侠(小花梅)生育八孩情况

    杨某侠与董某民共生育8名子女,户籍信息显示,长子董某港于1999年7月出生、次子2011年3月出生、三子2012年4月出生、四女2014年11月出生、五子2016年5月出生、六子2017年5月出生、七子2018年11月出生、八子2020年1月出生。徐州市公安机关将8名子女与杨某侠、董某民进行DNA检验比对,结论为8名子女均与两人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后又委托南京医科大学司法鉴定所进行DNA检验鉴定,结论一致。2月20日,经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检验鉴定,结论仍然一致。

    调查发现,1999年杨某侠生育第一个孩子后,采取了节育措施,至2010年董、杨二人未生育,后节育措施失效,2011年至2020年又生育7个孩子。基层计生工作人员在跟踪管理、服务指导、信息采集等方面未能认真履行职责,负有失管失察责任。

    针对“小花梅第一个孩子董某港生于1997年”,经公安机关调查,查明欢口镇有两个姓名同为董某港的人,其中一人1999年出生,为杨某侠长子;另一人1997年出生,为邻村人,现在外打工。

    五、关于董某民等人涉嫌犯罪的情况

    2022年1月31日,公安机关以涉嫌非法拘禁罪对董某民立案侦查。据董某民亲属和村民证人证言、勘验检查、司法鉴定、书证、铁链等物证以及董某民的供述,2017年以来,董某民在杨某侠发病时对其实施布条绳索捆绑、铁链锁脖,有病不送医治疗等虐待行为。2022年2月18日,公安机关以涉嫌虐待罪对董某民提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2月22日,丰县人民检察院经依法审查认为犯罪嫌疑人董某民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以涉嫌虐待罪依法批准逮捕。公安机关将对涉案犯罪事实,包括涉嫌收买被拐卖妇女等犯罪开展侦查取证工作。

    2月22日,丰县人民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桑某妞、时某忠,以涉嫌拐卖妇女罪依法批准逮捕。公安机关将对涉案犯罪事实继续开展侦查取证工作。

    对犯罪嫌疑人徐某东、刘某柱、霍某渠、霍某得、谭某庆、李某玲,公安机关已立案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继续开展侦查取证工作。

    对涉及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将依法予以严惩。

    六、关于医治救助情况

    2022年1月28日,徐州市和丰县卫生健康部门将杨某侠送医院进行检查治疗,丰县政府安排人员与其长子董某港在医院陪护。目前杨某侠疾病治疗工作正在积极进行。

    省有关部门督促指导徐州市按照民法典、未成年人保护法和社会救助暂行办法给予供养,组建了“爱心妈妈”小组照顾其未成年子女,对杨某侠及其未成年子女指定监护人,落实低保、社保等政策和家庭生活照料、教育资助、关爱帮扶等具体措施。

    七、关于有关党员干部和公职人员失职渎职行为处理情况

    经纪检监察机关审查调查,责令徐州市委和市政府作出深刻检讨,对有关责任单位和责任人员依规依纪依法作出处理。

    丰县县委书记娄海,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存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维护群众正当权利和利益不力,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等工作中失职失责,未认真组织核查事实,批准发布信息不实的情况通报,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决定给予其撤销党内职务、政务撤职处分。

    丰县县委副书记、县长郑春伟,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存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维护群众正当权利和利益不力,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等工作中失职失责,未认真组织核查事实,同意发布信息不实的情况通报,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决定给予其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党内职务,责令辞去县长职务。

    丰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苏北,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未认真核查事实,发布信息不实的情况通报,造成严重不良影响,决定给予其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职处理。

    丰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孙寸贤,在担任丰县副县长期间,违反工作纪律,存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对分管的计划生育、卫生健康工作不负责任,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工作中履职不力、失管失察,决定给予其政务降级处分。

    徐州市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高伟,在担任丰县卫健委主任期间,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重,工作严重不负责任,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工作中严重失职失责,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检监察机关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并被采取留置措施。

    丰县欢口镇党委书记徐善修,在担任欢口镇镇长、党委书记期间,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重,工作严重不负责任,维护群众正当权利和利益不力,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工作中严重失职失责,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检监察机关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并被采取留置措施。

    丰县欢口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邵红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重,工作严重不负责任,维护群众正当权利和利益不力,在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计划生育管理工作中严重失职失责,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检监察机关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并被采取留置措施。

    丰县县委统战部三级主任科员陈修峰,在担任欢口镇党委组织委员期间,违反工作纪律,对分管的计划生育工作不负责任,失管失察,决定给予其留党察看一年、政务撤职处分。

    丰县公安局四级高级警长程言伟,在担任丰县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期间,违反工作纪律,对分管的治安工作不负责任,对管辖范围内存在的虐待行为失管失察,对精神障碍患者排查救助工作组织推动不到位,决定给予其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丰县信访局副局长殷宪方,在担任丰县卫计委副主任期间,违反工作纪律,对分管的计划生育工作履职不力、失管失察,决定给予其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丰县公安局欢口派出所所长渠辉,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未经深入核查办理户口登记,对管辖范围内存在的虐待行为失管失察,对精神障碍患者排查救助工作落实不力,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政务撤职处分。

    丰县欢口镇综治办史瑞红,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对管辖范围内存在的虐待行为失管失察,对精神障碍患者排查救助工作组织落实不力,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政务撤职处分。

    丰县欢口镇原民政助理于法贞,在担任欢口镇民政助理期间,违反工作纪律,违规办理婚姻登记、变更结婚证登记时间,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处分。

    丰县欢口镇计生站于秀娟,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对严重超生问题隐瞒不报、放任不管,决定给予其政务撤职处分。

    丰县欢口镇李庄村党总支书记、村民委员会主任李劲松,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对严重超生和虐待行为放任不管,对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不力,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处分,责令辞去村民委员会主任职务。

    丰县欢口镇李庄村村民委员会原主任董正培,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对虐待行为和严重超生放任不管,对精神障碍患者救治救助不力,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处分。

    丰县欢口镇李庄村党总支副书记董青华,在担任李庄村计生专干期间,违反工作纪律,工作不负责任,对严重超生问题放任不管,决定给予其撤销党内职务处分。

    “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暴露出我省有关地方党委和政府一段时间贯彻落实党中央决策部署不力,在基层组织建设、妇女儿童权益保障、特殊群体救助关爱等方面存在不少问题和短板,反映出少数党员、干部没有树牢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严重,法治意识淡薄,导致基层服务管理缺位,维护群众合法权益防线失守,对有关失职渎职和违纪违法问题将进一步深入调查,并依纪依法严肃查处。我们将深刻汲取教训,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和社会治理,加强干部作风建设,教育广大党员、干部始终坚持人民至上,站稳人民立场、厚植人民情怀,深入基层、深入群众、体察民情,增强法治意识,切实维护群众合法权益、兜牢民生保障底线。近期全省已部署开展专项行动,全面深入排查整治侵害妇女儿童、精神障碍患者、残疾人等群体权益问题,依法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和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等违法犯罪行为,全面落实救助帮扶政策措施,切实维护好、保障好人民群众权益。

    江苏省委省政府调查组 2022年2月23日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社会力量的参与

    这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大片。

    2022年2月10日下午,微博徐州守望家园发布了标题为《“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我们可否按一下暂停键?》的文章。该文章称,冷静想一下,就这“八孩女子”事件我们的同情、愤慨的表达,是否可以给她们带去正面的温暖,对事件中的人事无巨细、没有底线的深入挖掘,是否是另一种伤害?甚至还有人利用自媒体谩骂,攻击;这些行为对事件的解决能否起到作用?我们能否让自己的激情冷却一下,回过头来,稍微作逆向思考: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是否除了愤怒、喊叫,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们的责怪、谩骂能否拯救得了“八孩女子”?我们的喊叫是否可以抚慰她们心头的创伤和不幸?能否一劳永逸地解决类似问题的发生?种种对相关部门的口诛笔伐,可否让事情得到理性解决?

    这进一步激发了社会情绪,无数人的偏执汇成一股浩浩汤汤的力量,其中关键之时一位名为邓飞的前记者发挥了强大的推力。

    女性失踪案

    “八孩女”事件还于另一事件紧紧相连,那就是四川省南充市的一桩失踪案。失踪女孩名叫李莹,出生日期1984年,失踪日期为1996年,当时在南充市上小学6年级,上学之后就没回来。该女孩的父亲叫李大忠,是一名援藏军人,已过世多年。此案不破,影响可能会比较大。

    社会关注点集中的还有上海工商外国语学校的女性教师卢青。卢青1974年10月6日生于广西玉林,1997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毕业。2001年8月23日在江苏、安徽、山东交界地旅游途中失踪,走失时26岁,身高一米七二,体重50公斤,时任上海工商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至今还没有下落。

    当前,每年还有多少女性失踪案和拐卖案、以及无名女性的非正常死亡,尚不得而知。

    徐宁 唐冬梅(时为徐州日报记者):黑色漩涡

    发表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杂志《雨花》1988年第十期〈总第二0八期〉

    引子

    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书记处在一次会议上宣布:我国拐卖妇女的现象非常严重,就像在改革的大潮中旋起一股黑色的漩涡,尤其在沿海开放地区来势凶猛。并指出,江苏徐州就是这股黑色漩涡的中心。

    徐州,史书上说它是兵家必争之地。它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秦末的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吴广,汉高祖刘邦,楚霸王项羽,以及一代枭雄曹操都曾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叱咤风云,各领一世风骚。解放战争时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就是以它为中心展开的。

    “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战争给徐州留下无数鲜明印记,无疑,这是一块沉积着太多历史烟尘的土地,它一方面显示着文化悠久的极强的生命意识,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表现着几千年的落后和愚昧。文明和愚昧在这一片曙光初露的土地上,水火不相容地并存着。

    黄土地生长出一批不怕死不怕鬼,见了皇帝也不磕头的英雄好汉;黄土地里也生长出一批装神弄鬼繁衍罪恶的人类渣滓。

    从1987年8月至1988年1月,短短五个多月时间,韩端荣、张成明、杜文彬、蒋昌友、张玉喜、张成祥、尹兴龙等43名罪犯公然结成团伙,以铜山县伊庄乡、吕梁乡、郭集乡和安徽省宿县栏杆区为窝点,与徐州市40余名出租汽车司机串通勾结,在徐州火车站广场将来自云南、四川、贵州等9个省区的妇女劫持至窝点,以1800元至3600元的不等价格,贩卖到铜山县、睢宁县、宿县、灵壁县一带。

    被这伙犯罪集团劫持、拐卖的妇女多达101人,其中有11人被强奸、轮奸,年龄最小的只有13岁。受害者绝大多数是未婚女青年,有农民、干部、待业青年,精神病患者……

    罪犯共获赃款高达136700余元。

    徐州特大劫持拐卖妇女案,让所有良知未泯的人感到震惊。

    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贩卖人口的罪恶竟然发展到如此猖狂的地步!

    善良的人们在沉思着。

    沉思之余,我们如实地记录下造成这一起特大劫持拐卖妇女案的历史与现代的种种原因,目的是呼唤人性的回归,呼唤道德的回归,呼唤法律的回归。

    第一章 金钱本色

    19世纪中叶英国的评论家邓宁格指出”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蔓延的祸水

    早在公元之初,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就有过”置奴卑于市,与牛马同栏”的贩人市场。但那时,”卖人妻子”也是”逆天心,悖人伦”的。被旧戏骂作奸贼的皇帝王莽,上台后实行的第一个新政则是禁绝关于人的赎卖、自卖、拐卖等非法行为。

    解放后拐卖人口的犯罪活动几乎消声匿迹。然而从七十年代初期开始,这种人世间最肮脏的交易慢慢又滋生出来。

    当然,最初的胚芽形成并不是眼下这种犯罪的形式。那时,在大西北,风行着8分钱邮票娶一个天府之国的红颜女儿的笑话。然而,这确实是生活中不幸的事实。多少个四川女子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女人的所有本钱换一只稍微殷实一点的饭碗。

    1980年代之后,一些不法分子见捡做起了”女人”生意。女人又一次成为”商品”,在全国流通起来。

    1983年以来,国家公安部、司法部、全国妇女联合会曾多次发出要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活动的通知,四川、贵州、云南等地区还成立了专门机构。经过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活动有所收敛,明显减少。

    但从1985年下半年开始,人贩子又卷土重来。在人贩子活动猖獗的地区,人们正常的安全感被恐饰所敢代。姑娘、媳妇不敢单独外出,做父母做丈夫的下地干活,外出办事就像自己家门上的钥匙一样,把女人们牢牢地带在身边。上班、上学都要有人来接送,孩子们不听话时,长辈们常常这样吓唬他们:”再哭,人贩子来了。”

    仅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县被拐骗来徐州的妇女儿童就有104人,其中有31人是未婚女青年,有6名是14岁以下的幼女。

    在买卖妇女的罪恶活动中,也有些不法分子以诈骗的手段来骗取买主钱的,弄得那些光棍汉人财两空。

    这些诈骗拐卖分子有些来自四川、云南等省,而且多为男女团伙行骗。他们与当地的不法分子相勾结,建立秘密的固定联络点,进行有组织预谋的诈骗活动。

    他们往往以介绍工作为名,拐骗出年轻的少女,然后高价卖出,也有的以介绍对象为名将女骗子高价卖出,然后女骗子再伺机逃脱。如无机会可逃,便用随身所带的安眠药、麻醉剂药倒买主,然后席卷贵重物品逃走。用人贩子的行话为”放鹰。”

    还有的私刻公章、伪造证明,以妻被拐卖为由,上门索要。以此敲诈买主。

    仅1987年7月份,铜山县公安局就破获这类案件17起,抓获犯罪分子22名,缴获赃款13000余元。

    铜山县张集乡店东村26岁的农民刘德雨,家中有一个双目失明的父亲,生活比较困难,婚姻问题一直未能得到解决。1986年5月,有人从四川带来一位姓唐的妇女,声称谁给钱就嫁给谁。刘家求媳心切东挪西借付了1900元钱,把唐某领回家,没想到,唐某在刘家没住上三个月,8月1日晚,趁刘外出干活之机,席卷价值三百余元的衣物逃之夭夭。

    刘家为娶媳妇欠了2000多元的债,唐某走后,刘德雨来到徐州火车站广场,四处寻找”妻子”。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于是,刘陷入极度痛苦之中,便喝了剧毒农药死在家中。

    1987年6月29日,铜山县张集乡孙弯村来了位50多岁的老妇人带着一个20多岁的姑娘,也是声称要为她侄女找个婆家。青年农民孙某交了2100元的养育费将姑娘领回家,但只过了5天,这个姑娘就偷偷地跑了。

    新沂县黑埠乡永旺村38岁的司某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

    年过40岁的邳县新桥乡高桥村农民娄某娶妻心切,花了2000元钱买了一个贵阳市的女人。新婚之夜,竟发现新娘是个男人。这个闹剧发生在1988年5月1日。

    钱能让人富有,也让人变得丑恶、疯狂,丧失良知。

    ——贵州省息峰县人贩子黄由财,为了钱最后竟在1987年8月,将自己的妻子带到徐州,以1000元的价格卖给韩端荣一伙人贩子。

    ——云南省镇源县张某为了搞钱享受。1987年9月,竟把自己只有18岁的外甥女以2000元价钱卖给了韩端荣一伙人贩子。回去后,马上买了一套家俱。

    ——四川省朱西县某某于去年12月,把亲生的4岁女儿黄术华以1500元的价格卖给韩端荣一伙人贩子,自己拿着卖女儿的钱跑到东北做生意去了。

    罪恶之子

    在这个庞大的劫持拐卖妇女集团中,以韩端荣为首,有20余名罪犯是铜山县伊庄乡的农民。年龄最大的36岁,最小的年仅17岁。

    这个乡位于铜山县东郊,贫穷落后,交通不便,古老的黄河故道就从这里流过。

    让我们把镜头对准这片浑黄的土地,它记载着这伙人贩子的罪恶历史。

    从孩提时起,韩端荣就随着其父,四处游荡。后来在河南省洛阳落了脚,成了家。他办起一个烟酒店、几分钱一盒的火柴,几毛钱一包的香烟,他都掂量过:要靠这些发家,要等何年何月?

    直到有一次,他回到老家伊庄乡,看到村里人贩子从四川带来的女人,竟然在当地卖了几千元,这令他眼界大开。金钱,刺激着他决心要大干一场。

    他来到徐州火车站前面的广场,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着”猎物”,终于发现了两个愁眉苦脸的四川站娘。他上前搭话,姑娘羞怯地说是出来找婆家的。他马上使起自己多年走南闯北惯用的骗术,对姑娘说:没问题,我可以帮忙。我们那里生活富裕,比你们四川强多了。

    “真的?那可谢谢你了!”天真的姑娘高兴起来,就跟着韩端荣走了……到了伊庄乡,两个姑娘很快就被韩端荣卖掉。第一次拐卖成功,骗款4000多元,他喜不自胜。

    从此,他的骗术日渐”成熟”,一次次得手,浸透着血泪的钞票轻易地流进他的腰包。

    时间久了,他深知自己在”第一线”诱骗妇女风险太大,而且认识的买主有限。他需要建立新的根据地,扩大买主范围,因而需要寻找新的”贸易伙伴”,自己可以退居”二线”指挥,坐收渔利。很快,这些伙伴就从吕梁乡、郭集乡、安徽省宿县栏杆区神奇地来到他的面前——他们都是被金钱诱惑而来的。

    这块黄土地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营养。他们精神贫困,不懂法律,甚至不知有法,任凭自己对金钱占有欲的畸形膨胀。

    于是,一群幽灵魔鬼开始在淮海大地上游荡着。

    这伙丧心病狂的人贩子,有的模仿云、贵、川的口音,在火车站以老乡的身份进行哄骗,有的则是采用”黑吃黑”的手段,以治安人员的面目出现,将妇女从外地人贩子手中强行劫持走;

    有的利用云贵、川一带的妇女在火车站勾挂;

    有的与出租汽车司机串通勾结,把受害妇女及亲属骗上车,在途中强行将其亲属推下车,将受害妇女单身劫持至人贩子的窝点。

    有的出租汽车司机乘机索要高价车票,一次行驶50公里,索要的车票竟高达1000元。

    1987年8月26日,年仅19岁的姑娘陈流英与邻村的高某等二人,从老家云南省桥家县双河镇泰岗坝来徐州做生意。8月30日中午到徐州。在火车站,韩端荣以给他们找生意为名,用出租汽车拉到伊庄乡牛楼村,换乘该乡人贩子王振民驾驶的拖拉机。途中,由韩端荣、牛德华、牛德峰押送。

    当行驶到伊庄乡陆头庄南头的玉米地时,韩端荣、牛德峰手特棍子,牛德华抽出一条铁链,对两名男青年大打出手,两名男青年被打得鼻青脸肿,拚命逃了出去。陈流英吓得跪在车上苦苦哀求,从车上跳下来,却又被韩端荣等人将她拖上车,拉到伊庄乡尚庄村,以2100元的价钱卖给村民周永得。

    1987年12月20日,贵州省修文县六广区大石乡妇女李华菊同丈夫及表姐来铜山县探亲。在徐州火车站,张成明、牛德峰、吴雨、王槐中等人贩子,用出租汽车将李华菊等三人拉到安徽省宿县栏杆区张成明家附近时,把李华菊丈夫、表姐强行推下车,并死死按住哭喊挣扎的李华菊,拉到张成明家。

    他们一伙人拿出七首、铁链威吓李华菊:”我们要给你另找婆家,到了买主家,你要敢说你有丈夫就捧死你!” 其中一人照她的脸上就是一拳。

    12月22日,他们以3300元的价钱,将李华菊卖给栏杆区贡山乡前塔山村陈永权为妻。

    1987年12月27日,年仅17岁的贵州省六盘水市六枝特区凉水井矿待业女青年杨某和姑妈,来徐州转车,准备到泗阳县看望前年被拐骗来的表姐。刚出火车站,韩端荣、张成明、牛德峰就以介绍廉价住宿为由,将她们骗上一辆乳白色的出租面包车。

    途中,他们把杨某姑妈推下车,将杨某在车中轮奸了。到了张成明家,杨某又遭到牛德峰的奸污。第二天,她就被他们以3500元的价钱,卖给韩山口村的农民韩广民为妻。

    在这里,我们无法一一赘述这伙人贩子劫持、拐卖、强奸、轮奸一个又一个良家妇女一幕又一幕罪恶行径,公安人员查证工作才两个多月,仅整理的证人材料就高达一米多。

    令人深思的是,这伙人贩子在作案前,均没有犯罪前科。他们有的在家种地种菜;有的下河抓鱼摸虾;有的干个体运输……是金钱的诱惑,使这些原来朴实憨厚的农民,倾刻之间丧失了人性,变得那么凶狠、残暴。

    1988年5月6日上午,在徐州市公安局三楼会议室里,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倾听着一组丑恶的,令人震惊的数字和事实。

    首犯韩端荣,男,32岁,铜山县伊庄乡牛楼村农民。1987年7月至1988年1月,伙同四十余名人贩子,先后拐卖30多名妇女,在转运途中,将4名贵州妇女强奸。该犯得赃款63900余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一:

    ——张成明,男,36岁,安徽省宿县栏杆区贡山乡六台村农民。从1987年12月至1988年1月,拐卖妇女13名。得赃款50000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二:

    ——张成祥,男,26岁,铜山县伊庄乡单林村农民。从1987年7月至1988年1月,先后参与拐卖妇女30多名,得赃款60000余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三:

    ——蒋昌友,男,37岁,铜山县伊庄乡单林村农民。从1987年8月至1988年1月,先后参与拐卖妇女23名,其中有7名妇女至今下落不明。该犯共得赃款 40000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四:

    ——杜文彬、男、22岁,铜山县伊庄乡单林村农民。该犯先后参与拐卖妇女10名,并伙同罪犯孔凡银、王会唤将湖北妇女杨丽娟劫持,轮奸后卖掉。该犯共得赃款10000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五:

    ——牛德峰,男,23岁,铜山县伊庄乡牛楼村农民。该犯先后参与拐卖妇女9名,其中伙同罪犯韩端荣、张成明等人将贵州少女杨某劫持并强奸。该犯共得赃款19000余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六:

    ——尹兴龙,男,31岁,钢山县吕梁乡桃园村农民。该犯先后参与拐卖妇女6名。其中伙同罪犯韩端荣等人将四川妇女罗云强奸。该犯共得赃款13600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七:

    ——柳方平,男,26岁,徐州市云龙游服务公司出租汽车司机。该犯先后多次为这伙人贩子提供交通工具。1987年12月3日夜11时,伙同罪犯韩端荣、尹兴龙等人将四川妇女罗云劫持,途中将该女强奸。从中分得大量赃款。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八:

    ——甄如胜,男,37岁,徐州市个体出租车汽车司机。该犯从1987年10月至1988年1月,先后用出租车为这伙人版子接送被劫持妇女达10人次,得赃款10000元。

    犯罪成员骨干分子之九:

    ——-张玉喜,男,36岁,铜山县拾屯乡九里村农民。该犯先后参与拐卖妇女7名,其中一名妇女至今下落不明。该犯共得赃款17950元。

    ——-

    罪恶,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

    第二章 沉沦的土地

    那些被罪恶之手轻易地扔在这块土地上,已为人妻人母的不幸女人,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少女们,她们用滴血的心,痛苦地呼唤着庄严的法律。

    如果我们要寻找滋生这些罪恶的渊源,寻找导致这一幕幕悲剧的社会成因和历更背景,那么,我们还必须回到这片土地上来。

    中世纪的”伊甸园”

    自清咸丰五年,黄河改道。于是,一片莽莽苍苍的黄河故道永远地遗留在这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了。人们世世代代在这片穷困的土地上繁衍生息,默默无声地书写着自己暗淡的历史。

    也许人们不会相信现代社会里会有这样一些角落,贫穷落后得让你难以想象。

    虽然,三中全会后的农村,早已走向了历史的新纪元。出现在社会舞台上的不都是那些富足的具有更高理想的农民形象吗?他们中有的自费出国考察农业去了,有的购买回国家科学最新研制的喷撒农药的小飞机,还有的西装革履成了农民企业家,出入于广州、深圳、厦门,和外商洽淡生意。

    当今的农村盖起红砖洋楼的已不是少数,亿元乡在苏南如今也是比比皆是。

    但是,在这一片被黄河抛弃了的土地上,还有为数不少的农民弟兄,在呼唤着富足的生活。

    ——沉寂的小殷庄是铜山县吕梁乡(人贩子活动猖獗的一个地方,紧挨着主犯韩端荣所在的伊庄乡) 冠山村所属的一个自然村组,位于乡驻地西部约五公里处的山沟里。

    在今日人口大爆炸的时期,这个村人口竟然逐年下降。它并不是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后出现的一个典型,而是婚出多、婚入少造成的这种反常现象。

    解放初期,这个村人口尚有121人,1974年下降到106人,到1987年3月只有29户102人(调查时间:1987年3月。)。这里交通闭塞,经济落后,本村的站娘没有一个嫁在本村的。

    从1975年到现在,11年间只有三个男青年结婚。对象都是四川妇女。这三个四川妇女已跑回老家一个,另外两个成天有人看着,害怕再跑掉。

    难道这里竟然连一个爱情之果都生长不出来吗?

    现实确实如此。这个村可耕地面积270亩全是山坡地。地块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大山的褶皱里。土地瘠薄,耕作方法原始落后,完全靠天吃饭。全村无一件动力机械,只有二匹马、五头牛和一头毛驴。大部分土地靠人工用铁叉耕翻。全村的运输工具只有三辆平板车,八辆独轮车,最先进的农机具是大包于时分的两架喷雾器。

    村里干早缺水,农民吃水要爬高上低往返五里去挑一担水,所以不少人经常不洗脸,不洗澡,一些小孩子身上的灰已经结成很厚的一层黑痂。由于缺水,盖房和泥难,不少户的房子内连一层泥也没抹。墙壁全是由大大小小的片石垒成的,四壁透亮进风。

    几年来,人均收入一直停留在百元上下。不少群众至今仍靠山芋干、山芋叶果腹。春节前民政部门发给的二斤猪肉,有的户一个多月还舍不得吃完,留着每一天割一小片”炼炼锅”。

    ——光棍汉殷召法母子俩住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石头屋子里,房顶是用瓦片、山草、破塑料布胡乱盖上的,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只好常年在别人家住宿。他的全部家当是一张用麻绳编的软床,一床破被,一口铁锅,仅有的一点口粮是50多斤山芋干、七斤高梁和一篓子山芋叶,还欠了500多元的债。

    ——殷宪龄一家三口盖的是一床拿不成块的破网套棉絮。

    ——全村人均欠债百元。

    这个村四面环山,不通电,不通广播,没有一所学校,没有一间卫生室,连一个代销点也没有。群众看病、称盐,小生学上学都要往返七、八里山路,全村绝大多数是文盲。只有七人是上过小学的,最高的文化水平是一个上了五年小学的高小肆业生。

    ——这个村从来没放过电影,没演过戏。是一个被文化遗忘的角落。

    (调查时间:1987年3月。)

    寻找夏娃的亚当

    贫穷和历史上的诸多因素,使这里的男人们得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一家有二三条光棍并不少见。

    30岁以上的光棍大多过去家庭”出身”不好,父辈和祖辈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他们自然是地、富、反、坏的子孙。在那成份决定一切的年月里,招工、征兵没有他们的份,甚至连读书的权力也没有。这样的人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们?

    就是那些出身不好的姑娘,也不愿再背”黑锅”,她们急于找一个出身好的小伙子,做为自己娘家的靠山。

    还有的是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所谓的”三年灾害”时夫去父母的孤儿,没有亲人来帮助他们张罗婚事,所以只好狐身至今。

    那些30岁以下的光棍,情况更为复杂,或家境不好,或本人缺少谋生的本领,或是因为残疾和痴呆。这几年比物价上涨更快的高额彩礼,不要说让这些贫穷的光棍汉们望而生畏,就是让那些城里人和富裕的庄稼汉子们也打怵。

    【让我们站在古老的黄河故道大堤上,摄下一组长焦距镜头。调查时间:1987年夏】铜山县

    ——一份关于结婚花销调查摘要:

    目前徐州市(包含六县农村)青年结婚平均消费高达6000多元,其中用于结婚仪式的1000元左右, 光棍汉们决心自己寻找一个永远属于他们的女人。

    购置物品的5000元左右。

    一位商店经理描绘了一个可怕的情景:待婚青年,手拿大把钞票,涌入商店。片刻,像蝗虫扑食庄稼一样,将一家家商店扫荡一空。这是为了满足未婚妻的需求。

    铜山县潘塘乡一位农民结婚,竟在一个小时内燃放了300多元钱的爆竹。

    市区淮海路一位开彩扩商店的个体青年结婚,为了摆阔,免费两天,门面险些被挤塌。

    铜山县”亿元乡”青山泉乡,因为紧邻贾汪煤矿,家家都有积蓄。但是,他们也被婚事大操大办之风搅得家家不安。谁办喜事,起码婚礼得花去3000元,请几十桌酒席不算大场子了。

    这个乡有一户开煤窑的农民办喜事,租了两辆轿车,三辆大客车,还请了民乐队,大吃大喝三天,共花费4000多元。据这个乡初步统计,1986年仅这项开支就达200多万元。

    黄河故道上的光棍汉们对此不敢奢望。

    但是他们需要一个女人!这仅仅是人类生存最原始最低级的一点要求!可是谁能赏赐一个女人给他们呢?

    现代的文明离他们太远。劳动一天后唯一的娱乐,就是聚在一起谈一些下流不堪的关于性方面的笑话,以满足一下生理上的需要。

    村里人家凉晒的女裤头、汗衫,经常不翼而飞,最后发现穿在了光棍汉身上。

    伊庄乡某村,一个和吕梁乡小殷庄相邻的村子里,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光棍汉竟然在一只母猪身上发泄性欲。

    贫困,使这些农民的心灵重负越来越沉重。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愿离开这生养他们的祖祖辈辈生死相依的土地。他们无处可去。他们固守着这片贫瘠的疆域,依旧饱受着黄河故道风沙之苦,依旧在梦中寻找着属于他们的渺茫的幸福。

    可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无愧于埋葬在这片土地上的先人,这些光棍汉们决心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永远属于他们的女人,永远属于这片土地的女人。

    于是,他们开始拚命挣钱。好在经济开放了,这些光棍汉及他们的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弟妹,开始了资本大积累时期。

    做豆腐的,吆喝卖香油的,推车播铃的,嘶哑着嗓门在乡村的土路上高唱”酒干倘卖无”的,随建筑施工队跑到东北、新疆去出苦力做小工的。一切都为了活得更像个人样。

    钱攒多了,就去四川、云南、贵州那些更加贫穷的大山深坳里带一个媳妇来,带一个可以给他们生儿育女的女人来。但是,这样十有八九是古黄河故道上目光狭隘的汉子吃亏,常常人财两空。这让他们感到异常地悲伤。

    有需要就会产生供给链。于是,一个专门为光棍汉们提供”商品”的”第三产业”出现了——拐卖妇女的专业犯罪团伙由此诞生。

    好多光棍汉们至今还在感谢着他们呢!是韩端荣这些人贩子给他们开辟了一个新的生活,感谢他们给自己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个将要诞生的能立门户的儿子!

    有了钱就有了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一个光明的世界。

    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正配合人贩子一起,灭绝人性地制造了一个又一个人间悲剧。

    古老的贸易

    贫穷和野蛮是一对挛生兄弟,愚昧和金钱为伍,让他们无所不为。

    1987年9月中旬,铜山县伊庄乡牛楼村7名人贩子在自己家门前,公然将劫持、拐卖来的12名妇女公开拍卖。

    12个只穿着裤头和背心的女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围观者的面前(几乎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她们身上标着价格,羞辱几乎让她们抬不起头来。

    她们有的在抽泣;有的用双手竭力想要掩盖住那让女人羞惭的部位,摆脱那些贪婪淫邪的目光;也有的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手拿铁链的人贩子,眼里流露出企盼人性同情的目光。

    没有一个人出来搭救她们!没有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挺身而出愿意搭救这些可怜的女人。

    村民们们都在议论着这12个女人的姿色,肥瘦,谈论着哪个女人可能会给这片土地留下一个男性子嗣,哪个女人会让这片土地失望……

    有几个男人甚至当着那么多的人挤上前去,伸出那茧痕累累的粗大的黑手,去抚弄那几乎全裸露着的女人!

    起哄声,咒骂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在八十年代中国的大地上,进行着空前的妇女大拍卖!

    历史在这里闭上了它洞察一切的慧眼

    伊庄乡空前地热闹起来,在那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蛮荒之地,一次次地拍卖妇女的场景,刺激得他们热血沸腾,轰轰烈烈地像赶大集,蜂拥地围住那一个一个可怜的被拍卖的女人,看着那些强悍的光棍汉成交后的喜悦,看着他们终于抱着属于自己了的女人,疯一般往自己家奔去的疯狂样子,围观者心满意足地等待着光棍汉的黑漆漆的大门咣当一声关在他们的面前。这时,麻木了的人群才会散去。

    有了女人,就有了生机,土地就不会荒芜,老屋就不会颓塌,人丁就会兴旺。老人们也张开没了牙的大嘴哈哈笑了起来。

    农民从心里喜欢、敬佩那些能带来女人的人贩子。有时,乡里的农民看见那伙人贩子用出租车拉着拐骗来的妇女回来时,竟高兴地停下手中的农活,赶到村口去迎接。

    自1986年以来,牛楼村从原有人口1300人增加到现在1500人,这其中200多人全是云南、贵州、四川一带的青年妇女,占全村已婚青年妇女的三分之二。其中大多教是被韩端荣等人贩子拐卖来的。

    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牛玉泉,是被村民们认为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是县人大代表。他所在的牛楼村就有7名人贩子,而且人贩子每次拐骗来妇女后就在村里公开论价拍卖。围观的群众多达200余人。他从来没有对此进行干涉,或向上级机关报告。

    正是因为他与村民们对这种行为熟视无睹,不管不问,给人贩子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致使他们有恃无恐,愈来愈嚣张。

    这里确实是太穷了!尤其是对照那些富裕的地区。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从1986年初到1987年底,铜山县伊庄乡的农民用于购买外地妇女的费用竟高达一百多万元。

    正是这笔巨额的金钱,诱惑了灭绝人性的人贩子,他们出价也”随行就市,按质论价了”。他们根据这些”商品”的身高、相貌、生殖器官、生育能力、性感来决定价格。

    几年前,买一个外地女人只用七八百元,而现在一个未婚的要价达到三千多元,已生过孩子的妇女要价为二千元左右,那些丧失生育能力的则降价处理为500元至800元。

    人贩子中有几个专门从事这方面的检查工作。他们将劫持、拐卖来的妇女扒光衣服,用手插入女性阴道,检查生殖器后,再标价出售。

    为了买女人,有的光棍汉倾家荡产,借债累累。因此,当用那几乎榨干了他们血汗的钱买来属于他们自己的女人后,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情蹂躏那手中的女人。那些因贫困、生活不如意的种种积怨,全部以性欲这一最原始低级的形式,发泄到手中的女人身上。

    第三章 落难的夏娃

    在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许多代表大声疾呼,要求国家运用法律手段,制止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不断出现的拐卖妇女罪恶的浪潮。

    拐卖妇女案件确实持上升趋势。

    这都说明了什么呢?好些人带着惶惑对此更加惊慌失措了。

    当然,妇女被拐卖不是改革开放的必然产物,但却与这个政策实施后的土地政策以及农民的现状有着密切联系。

    土地承包政策使农民首先从地上解脱出来,大批剩余劳动力与土地脱离。多少年来,农民眼前第一次展开了一个广阔面新鲜的世界。新中国的人口学家们曾经断言:目前,共和国正处在又一个人口大流动的高峰期,这个高峰期还区别于任何一次人口大流动的最明显特征,便是几亿农民的流动。

    农民走出家门,毫不犹豫地走向城镇,涌向陌生的他乡。在这种形势下,女性农民也随着这股浪潮走出她们母亲、祖母居住的乡村,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求生存,谋职业,寻找致富之路,便毫不奇怪了。

    但是,她们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因为缺乏社会生活经验,却正巧为犯罪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

    那么,有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来说明这近十年来,从云、贵、川等地因拐卖到异乡的妇女到底有多少呢?

    没有。

    因为买卖妇女的犯罪活动到今天还未灭绝。那么,人们不禁要大声责问:人贩子怎么有那么大的神通?让那么多的妇女就轻易上当受骗呢?

    从徐州特大劫持拐卖妇女案中受害的100多名妇女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她们绝大多数是来自云南、贵州、四川的偏僻、落后、贫穷的山区农村。比比外面改革开放以后逐渐富裕起来的世界,家乡也是太贫穷了。谁不想告别那熬不出头的穷日子,到外面去寻找幸福呢?尤其是那些平时比男人还辛苦,却又没有与男人平等地位的女人们,那些对人生充满幻想的姑娘们。

    贫穷——为人贩子拐卖妇女提供了客观基础。

    贫穷,带来了教育落后,一批又一批新文盲在贫困中产生。

    看不到电视(地处山区,电视转播台没有建好) ,听不到广播(土地分配到户以后,过去扯的有线广播废弃了),一年也很少能看一回电影(山高路远,有多少放映队不顾经济效益,去为人民服务呢?),加上她们中许多是文盲,无法借助文字,从书刊报纸上对现实社会有一个明智清醒的了解。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由孤随寡闻带来的轻信正是人贩子求之不得的。

    徐州特大劫持拐卖妇女一案中受害的101名妇女中:文盲、半文育(小学未上完的)就有80人。

    轻信、愚味为人贩子拐卖妇女提供了方便。

    被劫持拐卖的妇女绝大多数身心受到摧残和凌辱。她们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不得不屈从于那伙人贩子的淫威,稍有不从就遭到毒打,捆绑。这些妇女不仅失去了人身自由,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产。

    这些遭到劫持拐卖来的妇女,在那些买主家里大多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她们并不甘心被命运摆布,不甘心让自己的青春年华去陪伴一个陌生的野蛮的男人时,那么,她们的命运就更加凄惨了。

    她们是买来的女人,这首先决定了她们在买家的地位。买她们的目的,是让她为这个家繁衍后代的。所以,她始终受到这个家族的所有人的监视。软禁,是客气礼貌的,不堪忍受的是为防止逃跑用铁丝捆绑在床头。

    就这样,一直到她们肚子里有了这个家族的后代以后,一直到她们认为反抗、逃跑都一点没有希望的时候,她们才从禁闭很久的古老的农屋被放出来,强烈的阳光让她们感到刺眼、头昏。

    她们中很多人忍气吞声,认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命。一个无法抗拒的命运。

    一个声音呼唤着……

    在这场古老的贸易里,贵州省兴义县顶校乡21岁的唐玉玲,是一个被转手卖过三次而又幸运地回到故乡的姑娘。

    唐玉玲是一个多兄妹的大家庭里的宠女。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帮助父亲做生意,经营面食等食品。

    1987年7月的一天,她姨妈的女儿曾老五来找唐玉玲,说是好些人在外面跑生意,既见了世面,又赚了钱。并提出到湛江去贩山楂回来卖。

    唐玉玲正值青春幻想多于现实的年纪。她想出去走走,山沟里的生活毕竟太憋闷,太狭小了。但是,她们的想法却遭到父亲唐才高的反对,他怕女儿年龄小,出去不经事。

    最后,在女儿的软缠硬磨下,这才勉强点了头,并再三叮嘱女儿,出去看看,生意成不成没关系,要紧的是快些回家。

    谁曾想到,二十天后,曾老五独自一人回来了,带回一个可怕的消息,唐玉玲被同去的两个人贩子卖到徐州了。

    唐才高得知后,犹如晴天霹雳,一家人吓得不知所措。第二天,他便启程来到徐州寻找女儿。

    茫茫人海,哪里有女儿的身影呢? 一天,二天、三天,这个五十多岁的庄户人,再也经受不住丢失女儿的痛苦和寻找女儿的奔波,终于病倒了。五天后,当盘缠花完了,他只得返回贵州。来的时候壮实实的一个人,走的时候,他竟是让人抬着上的火车。

    回到家里,女儿的身影时时在眼前闪现,女儿那甜甜的声音也时时在耳边响起。一家人终日以泪洗面,再没心思过日子,只是呆呆地坐在饭桌前,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为女儿摆上的一副空碗、默默地流着泪水……

    唐玉玲的母亲周福玉硬撑着病弱的身体,每晚倚在门边,向着山野呼唤:”女儿啊,回来吧!女儿啊,回来吧!”那凄惨的声音传得很远,听见的人忍不住也暗暗落泪。

    就这样到了8月份,唐才高突然收到女儿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她被人拐骗到徐州市铜山伊庄乡卢套村,卖给人家做媳妇,受尽了欺凌。让家里马上前来搭救。

    女儿终于有下落了。唐才高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卖了。再次北上徐州。

    在当地群众帮助下,唐才高终于见到了女儿。女儿见到父亲,哭着诉说了自己被拐骗的经过。

    原来,她从家乡出来,在车上遇到两个男人,一个外号叫黄老三,另一个姓吴。黄老三说:”我们是同乡,你们到湛江做生意,路途太远,不如到徐州,那里我认识很多的生意人,可以帮你们介绍一下。”就这样,唐玉玲跟着他们来到徐州。

    下了火车,黄老三又要了一辆出租车,车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副农村人打扮。唐玉玲坐上车跟着走了。她以为,那个男人只不过是黄老三的一个朋友。现在跟着他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出租汽车开了很久,进了一个村庄,是苏北常见的那种土墙草顶的房舍多于红砖瓦房的村子。唐玉玲心中有些生疑,但是一路上都是黄老三他们照顾她,买饭打开水,她不好意思对黄老三开口问一下,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那个陌生男人带着他们一行四人进了他的家——一间比其它房屋漂亮的红砖房。这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那陌生男人说:”下雨了,你们明天再走吧!”当夜,吃了饭,唐玉玲带着那么多疑问和恐惧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唐玉玲醒来发现黄老三和那个姓吴的不见了,急得快哭了,说什么也要走。谁知,那个陌生的男人指着另一个黑壮壮睁着一对牛眼的男人说:”黄老三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你如果能拿出2000元钱我们就让你走。”唐玉玲一听,就哭喊起来吵闹着要回家。但是,他们根本不理,反把她推进屋里,锁上门。

    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又砸门,又拍打那一尺见方的小窗户,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搭救她。

    次日上午,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领她走出房门,并带她到了他的家里。后来才知道,那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叫张成祥,一个叫韩端荣,都是当地有名的人贩子。买她的叫卢贤,花了1600元。

    到了买主卢贤的家里,唐玉玲跪在地上,给他们一家磕头哀告,诉说自己是被拐骗来的,不愿意给人做媳妇,求他们放一条生路,让她回家,家里的父亲,母亲姐姐哥哥都在等她呢。

    但是,无论唐玉玲怎么哭诉、求情,卢贤一家七、八口人全都像石头人一样毫不动心,只说花了钱买的媳妇,愿意不愿意由不着你。并将她和卢贤反手关在一间做为他们新房的屋子里。这一夜是她人生中凄惨的一夜,卢贤强行与她发生了性关系。

    白天,她被关在屋里,吃饭时有人送饭进来,吃完饭又关上了门。他们怕那1600元买来的媳妇跑了,全家老老少少像防贼似的死盯着她,却不和她说一句话。

    就这样,唐玉玲也不发一言,寻找着逃走的机会。她不愿意继续忍受这非人的生活,她想念家乡,想念家里的一切亲人,山沟沟里的那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突然像天堂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后悔死了,后悔当初不该不听父亲的话。

    到了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唐玉玲见卢贤家里的人全部出去乘凉了,于是,她趁没人注意逃了出来。

    漆黑的夜晚,静得吓人,她在沙地上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十几里路外的一个叫迷马村的小庄子,叩响了一户农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农妇。她向她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通,恳求她让自己住几天,等父亲来接她。那位妇女很同情她,把她拉进屋里,让她安心休息。第二天,唐玉玲偷偷地给父亲发出了求救信。

    七天以后,唐玉玲仍没见到父亲的人影,她急得直哭。到了第八天晚上,那个人贩子韩端荣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下落,追到这家,和言悦色地说,如果不想和卢贤过,就回家去吧,还说是她母亲来信了,要他把唐玉玲送回贵州。唐玉玲喜出进外。高兴地跟他走了。

    善良的小羊羔误信了大灰狼的假话。

    她被带到韩家,韩端荣将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将唐玉玲一下子按到在床上,嘴里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要跑吗?再跑好了,我看你能跑出我的手心?”

    说着,韩端荣野兽般地扑向吓得瑟瑟发抖的唐玉玲,强行奸污了唐玉玲。

    当她撕心裂肺地绝望地哭喊出时,韩端荣的母亲却冲进屋里对她说:”你再哭,我儿子就会杀了你!他就这脾气!”

    唐玉玲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魔鬼群居的地方,她被这些日子里遇见的坏人给吓懵了。

    第二天晚上,来了四个男人,用自行车把她推走了。在路上她才知道,韩端荣又以1600元把她卖给伊庄乡太平庄的吴继钟。

    她在吴家住了十多天,那第一个买主卢贤得知她的下落后,带着一伙人又把她抢了回去……

    女儿所遭受的一切磨难,使唐才高老泪纵横。看着女儿那面黄肌瘦的样子,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当初那圆润丰满,有着一对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儿!一个鲜嫩活泼的生命,竟然在这片土地上凋零了。他苦苦哀求买主卢贤要带走女儿。谁知卢家人一听,又拍桌子又咆哮,非逼着唐才高还出买他女儿的钱,然后才能带走他的女儿。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一幕了。唐才高没有钱赎出他的亲生女儿,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哭着喊着被卢家的人带走了。

    唐才高的腰一夜间弓了起来,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没有带回自己的女儿,他对不起女儿,对不起自己那盼女儿归来望眼欲穿的老伴。

    回到家乡,他弓着腰到处诉说、流泪哀求当地政府去救回他的女儿!他不知给多少人下过跪,一个农民能做的一切他都做了。

    1988年4月18日,贵州省兴义县公安局的九名公安人员和唐才高一起,来到铜山县伊庄乡卢家,当场宣布,购买人口已构成违法,任何人不得阻挡解救工作。

    唐玉玲经过三次被卖和人贩子的蹂躏,终于回到亲人的怀抱。唐才高见到女儿时上去就是一巴掌,随后又心疼地抚慰女儿,为她理顺凌乱的头发,拍打她身上的尘土,嘴巴哆嗦着说: “为了你……你母亲都快急疯了!”

    说完,一把将女儿按在地上,”还不谢谢政府!谢谢政府!磕头!磕头!磕头!”,三个虔诚的响头,是磕给政府的。

    犯了”重婚罪”的女人

    四川妇女罗云,在这场人口买卖交易中,将自己”劈成两半”,同时给了两个男人。

    那还是1984年的7月。她从四川《妇女生活》杂志上看到安徽省淮北市某煤矿保卫干部刘国材的征婚启示,她毫不犹豫地给刘国材寄去了照片。他们开始了书信往来,相识并且相爱了。

    1985年1月,她千里迢迢地来到淮北与刘国材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由于没有工作,罗云不仅要操持家务,还到矿上找点零活干,平时做些服装小买卖。

    1987年11月底,她从淮北到江苏无锡市石塘湾购买一批衣服,准备拿回去卖。因为其它原因,生意没有做成。12月1日,她乘车来到徐州,打算转车返回家里。下车时,已是深夜11点多钟,她犹豫着要找一家便宜些的旅社住一夜,等明天再走。

    伺机一旁的韩端荣、尹兴龙等五名人贩子主动上前搭话,说是能介绍一家一元钱一夜的旅社,并有车接送。罗云信以为真,上了出租汽车司机柳方平的车。

    汽车飞快地向郊外驶去,窗外一片漆黑,朦胧的星光下隐约可见飞驰而去的是一片荒野。罗云这才发现事情不对,连忙叫司机停车。但柳方平不理会,继续高速行驶,她吓得哭了起来。

    当汽车驶近一个小村庄时,柳方平将车停下,对韩端荣等人说:你们下去!我要办事。不然我就开车把你们拉到派出所去。

    韩端荣等人心领神会,嘻嘻哈哈地到车外等着。

    原来柳方平在罗云一上车时,就已窥视这个白白净净丰腴动人的妇女了,他今天也要开开”荤”。等那几个人贩子一下车,柳方平一把将罗云拉到前座,对她威胁道: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把你交给这伙人贩子,他们可什么事都敢干!说罢,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强奸了罗云。

    柳方平发泄完兽欲,满足地点起了一支烟,才把韩端荣等人贩子叫上车,按照他们事先约定的计划,把罗云拉到了宿舍栏杆区贡山乡云台村人贩子张成明的家里。

    当夜,韩端荣、崔伯利、尹兴龙三名人贩子先后又轮奸了罗云。当罗云反抗时,韩端荣掏出一把明晃晃的七首,喊道:”你要不依,就杀了你。”

    第二天,他们将罗云以2800元的价钱卖给云台村农民王亚为妻。

    买主王亚,二个月前妻子病故,为了料理后事,变卖了全部家当。妻子死后,韩端荣答应给他找个外地妇女。于是,他托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债,买回罗云。

    王亚是一个老实的农民,他对罗云关怀备至,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吃,自己倒舍不得吃一口。时间一长,罗云竟然感激王亚将她从人贩子手中救了出来。但是,她思念远方的丈夫和女儿,几次都想跑掉。只因王亚看得紧,才没有跑成。

    罗云也觉得王亚怪可怜,三十多岁的人了,死了老婆,又欠了那样大的一笔债,她要是跑了,王亚可怎么活呢?再说又是王亚将自己从人贩子的火坑中救了出来。

    她想前想后,竟恍惚觉得自己遇上了好人,爱她的人,她要报答王亚对她的恩情。于是,她将自己唯一的本钱——身体给了王亚,与他同居了。

    在这样的矛盾痛苦中,罗云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现在,每当她思念丈夫、女儿时,就挎上包袱回到淮北,住上一段时间;每当她要报答王亚的恩情时,又告别丈夫和女儿,回到宿县栏杆区的云台村。当我们调查此案时,罗云还奔波于两地之间、两个男人之间。

    也许人们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的经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死后所担心的事,如今在罗云的身上应验了。她用无形的刀将自己劈成两半,给了两个男人。

    没有办法用现行的道德和法律给予这个女人以公正的审判。法律在她面前变得苍白了。法律威严的利剑竟没能保护住一个柔弱的女人不受恶人的欺凌,你如今又能以什么条令来判决这个实际上犯了重婚罪的女人呢?

    逃出魔爪

    湖北省杨新县某单位的采购员、34岁的杨丽娟,是这起劫持拐卖妇女案中受害的100多名妇女中,惟一一个向徐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报案的受害者。

    她是在去江南出差途经徐州,被人贩子劫持的。

    那还是1987年12月21日,人贩子杜文彬、孔凡银等犯罪分子,以二十元价钱骗她游览了徐州彭园,又驱车去了皇藏峪。在碧云寺里,她遭到了绑架劫持。

    这一次犯罪分子同样是用了出租车——这一现代化交通工具。

    当车停下来时。蒙在扬丽娟眼睛上的衣服给解了下来,车窗外是一片阴森森的坟地,她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向坟地深处走去。”带她上山转转,吓唬吓唬她就认不出地方了。”那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话在空落落的山上回响着……

    在山下的小村庄的一间农屋里,三个野兽一般的人贩子扑向了这个丰姿绰约的柔弱女人,黑暗中只剩下杨丽娟那一对惊恐万状的悲哀的眼睛。

    在黑暗的小农屋里,杨丽娟度过了三天三夜地狱一样的生活。白天只有一个农妇从窄小的窗口递进来一碗水,那农妇麻木似的听不见她的哭诉和哀求,转身就消失在屋外那苍茫的冬天原野上。夜晚,那三个披着人皮的野兽不知从哪里回来后,首先就是粗暴下流地围着她戏弄,然后就在她身上先后发泄着他们的兽欲!

    三天三夜,杨丽娟只是靠着一点清水维持生命,在人贩子的暴行中,她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气,任他们摆布着自己那一具没有一点生气的身体。

    第四天晚上,三个人贩子将玩腻了的杨丽娟以2400元钱卖给了一个外乡男人做妻子。

    在买主家,杨丽娟将自己的身世及三天三夜所经历的一切不幸全部告诉了他。买主听完杨丽娟的哭诉,害怕起来。对她说:”我不该买你,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到徐州告他们去吧!”

    说罢,又掏出十元钱让她做路费。杨丽娟当天就赶到徐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值班室报了案。这一起特大劫持拐卖妇女案是她轻轻地掀开了第一页案卷。

    女人的悲剧

    妇女买卖交易中,不但有卖人者,被卖者,而且更可悲地出现了被卖者过后又充当卖人者,卑劣地出卖自己的同性姊妹。

    昨天,被拐卖时,曾发出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今天,在淫威和金钱的诱惑下,忘掉了自身惨痛的经历,成为罪恶的帮凶。

    贵州省郎担县安乐乡大树脚村22岁的农村姑娘周训秘,就是这样的一个悲剧人物。

    这是一位面容较好,有一副匀称丰满的身材、一笑就显出女性十足的那种甜味的姑娘。

    1987年9月,她在贵州省水城赶会,遇见两个男人,说是做生意的,可以带她去徐州跑买卖,一趟也能挣个百把十块的。周训秘轻信了他们的话,连家里都没来得及通知,就跟着他们上了火车。哪知到了徐州。那两个男人竟然以2000元价钱将她卖给人贩子韩端荣。

    在人贩子张成明家里,韩端荣带来一个40多岁的山东买主,要将周训秘带走,周训秘恐饰地看着那和自己父亲差不多衰老的山东汉子,一下子扑在张成明母亲的脚下,死死抱着这位老大娘的腿,苦苦哀求着不要实她。

    韩端荣的眼睛淫荡地盯住她丰满高耸的胸脯,第一次发现这女人具有那么强烈的性感的胴体,竟然将那位山东汉子打发走了。

    当天,在这伙人贩子喝酒取乐之际,周训秘从人贩子的窝点逃了出来。可是,她人生地不熟,又像惊号之鸟,慌不择路,刚跑出村子不远,她又被这伙人贩子给抓了回来。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客气。人贩子用皮鞭抽打她,打得她浑身青一道紫一道,昏过去好几次。

    事后,韩端荣答应不卖周训秘了。但提出必须跟他们合伙干,去勾挂外地妇女。

    人贩子不仅看中了她年轻的身体,还看中了她那浓重的贵州口音。因为由她去勾挂外地妇女,尤其是贵州妇女,会比他们这些徐州男人更让人相信。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

    周训秘屈辱地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与韩端荣达成了无耻的协议。

    第一次在徐州火车站干拐骗勾当时,周训秘在韩端荣的授意下,去和三个从四川来的少女搭讪,转了一圈,周训秘又回来了,她不忍心去欺骗那三个花朵一般的女孩子。

    韩端荣见她空手而回,就恶狠地拉住周训秘的胳膊说道:”你要不干,就把你杀了!反正你是外地人,政府没法破案!”

    迫于威胁,软弱无能的周训秘又走上前去诓骗那三个少女。三个少女最大的只有18岁,最小的15岁。

    她们是去山东滕县走亲戚的。周训秘以有车送她们去亲戚家为幌子,将她们骗上出租汽车。当天夜里,这三个少女被拐卖到铜山县伊庄乡。

    周训秘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内心也愈来愈平静了。人生三百六十行,不都是为了一张嘴吗?平时,韩端荣不仅给她钱花,还管她吃好、穿好,比起在那四面都是山的老家,这里简直是天堂。不用下地干活,出门坐小轿车。何乐不为呢!她在罪恶的深渊中尝到了”甜头”,就连韩端荣将她作为姘头这屈辱的事情,她也感觉是一种荣幸。

    周训秘先后参与拐卖了7名妇女,得到的赃款却仅有200元。

    如果说周训秘是由受害者变成害人者的话,那么云南省景东县文井区23岁的张传云,却是由害人者变成受害者的一个典型。

    张传云是因金钱走上贩卖人口这一罪恶道路的。她好逸恶劳,又一心向往高消费的现代生活。于是,她选中了一个无本却有大利的”买卖”——拐卖妇女。

    1987年12月7日,她与当地人贩子栗国强狼狈为奸,在景东县县城举行的物资交易会上,遇到当地只有18岁的女青年罗xx,以做生意挣大钱为名哄骗这位天真的农村姑娘,跟着他们来到徐州。他们将罗xx转卖给韩端荣一伙人贩子。

    谁知,韩端荣不仅看中了罗xx,同时还打上了张传云的主意。韩端荣谎称身上钱不够,让张传云和粟国强一起随车跟他回家拿。这二位男女,不知其中有诈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

    一进家门,韩端荣、张成祥等人贩子,拿着铁链就揍粟国强。粟国强见势不妙,顾不上张传云,拔腿就跑了。见男的跑了,韩端荣又用一个烧红的火钳吓唬张传云,命令她老实一点,就在这天晚上,韩端荣、张成明将张传云、罗xx强奸。

    张传云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结局。第二天,罗xx被韩端荣等人贩子以3400元的价钱卖给安徽省宿县张山乡大张李庄农民李本贵为妻,张传云也以3200元的价钱被卖给张山乡农民李朝银为妻。

    没想到张传云被卖后一个月,被打走的人贩子粟国强竟偷偷地赶到买主家,用钱赎回了她。张传云是这一起特大劫持拐卖妇女一案受害者妇女中,唯一由个人用钱赎回自由的一个女人。

    第四章 悬起的利剑

    这天早晨许仲林市长上班之后,桌上有一沓信访办公室转来的人民来信。其中有一封由睢宁县邱集乡鲍楼村农民陈伯兰反映女儿杨保翠遭人劫持拐卖的控告信,这位上任一年多的市长目光扫到信尾那非常醒目的几个大字:求求政府,救救我的亲人吧!

    事情很清楚,在他管辖的范围里,有一群不法分子在劫持、拐卖人口。他取过钢笔,重重写下:”请公安局局长阅。妇女被劫持拐卖如此严重,应高度重视并采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和保护。对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应依法严厉打击。”

    信转到市委副书记吴伟峻手里,他也在上面作了批示:”请公安部门拟定有力措施,加快侦破此案。”

    以雷霆之力迅速侦破

    1988年1月3日,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根据先后接到五起受害人的报案,决定立案侦察。

    几天后,一个由刑侦、治安、预审、收审等部门联合组成的专案组成立了。在市公安局副局长周德文、刑警大队大队长张清花指挥下,投入了紧张的侦破工作。市政府又专门拔出大量专款、车辆用于此案的侦破。

    黑暗势力越是猖狂的时候,越预示着他们末日的来临。那些被拐卖、被凌辱的妇女并非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当她们认清这伙人贩子真面目的时候,便勇敢地站起来进行斗争。她们相信法律能够惩罚这些吃人的魔鬼。

    受害人之一杨丽娟来到市刑警大队报案后,被热情地安排在市公安局招待所里。一天中午,她吃过饭后,在公安局附近的一个巷子里,偶然碰上了那天劫持和凌辱她的其中一个人贩子,由于报仇心切,抑制不住内心的积愤,她大喊起来:”抓坏人!他是坏人!”那家伙见状吓得拔腿就跑。等到公安人员赶来时,那家伙早已不见踪影。

    市刑警大队立即组织力量,根据杨丽娟提供的线索,寻找参加劫持她的出租汽车司机。经杨丽娟辨认,公安人员在徐州火车站广场抓获了司机王立清。他供出那三名人贩子分别是杜文彬、孔凡银和王会唤,并交待了人贩子在铜山县郭集乡的窝点。

    1月5日深夜,当孔凡银和王会唤二名犯罪分子刚刚踏进西王庄村的家门,就被埋伏多时的公安人员抓获。

    经过审讯,这两名罪犯供出了杜文彬以及其他同伙的下落。1月6日晚,当杜文彬、张成祥、刘德华、张玉喜等五名罪犯用拐卖妇女得来的赃款,在徐州火车站地下宫旅社与外地两个女流氓进行淫乱活动时,公安人员破门而入,将他们抓获。

    在这同时,市公安局积极与友邻地区宿县公安部门联系,请求协助抓获这个拐实妇女集团中的两名首犯韩端荣和张成明。谁料竟出现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

    1月8日,住在宿县栏杆区的张成明刚走到集上,就被当地一个农民抓住。说是从他手里买的一个四川妇女到家没几天就跑了,至今找不见踪影。硬逼着张成明退回3000元的买金。愚昧无知的张成明竟然不知道拐卖妇女是犯罪的,争吵了半天,见那农民仍死死纠缠不休,就拉着他来到乡派出所,请政求府出面,”公正”解决这场纠纷。

    乡派出所的公安人员正准备去抓他,见他主动送上门来,就势”请君入瓮”。接着,他们又于当天抓获了首犯韩端荣。他是在带着两个拐骗来的四川妇女,送到张成明家时,被戴上铮亮的手铐的。

    随后,由刑警大队一队队长张炎栋率队,十几名刑警参战,直捣这伙人贩子最大的窝点——铜山县伊庄乡,在乡派出所的同志配合下,神速出击,一举将剩余的十几名罪犯抓获归案。

    至此,这个庞大的拐卖妇女犯罪集团,开始土崩瓦解。

    2月4日,一份关于韩端荣等人劫持、强奸、拐卖妇女案件的情况报告,送到了许仲林市长手里,他看了后感到十分震惊,立刻提笔签道:”此系大案建议政法委员会加强协调,加快审理。”市委副书记吴伟峻责成市检察院组织有关人员,提前介入此案。

    这伙人贩子被押解到徐州市公安局收审站后,专案组成员立刻对案犯通盘审理。经过三十多次审讯,主犯韩端荣、张成明、张成祥等人避重就轻,遮遮掩掩,拒不认罪,甚至有时在审讯中吵闹:”我没有罪,你们抓错了人!”

    后来公安人员当面出示证据后,其中张成祥又装着冤屈地样子说:”我们不过是为乡里的大男大女解决婚姻问题,就像你们城里的婚姻介绍所……”妄图抵赖到底。

    同时,韩端荣在监房内,贼心不死,千方百计伺机逃跑。他乘看守的武警战士不注意,竟偷偷地在床板下掏起洞来,手磨出了血仍不罢休……每当武警战士走来巡视监房时,他便迅即用床板掩盖起来。几日后,被一个同监的罪犯揭发了他,一次空前的越狱才没有得逞。

    专案组经过4个多月的紧张侦察,走遍了苏鲁豫皖三十多个乡镇,南下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调查、走访了六百多人,最后终于掌握了韩端荣、张成明这个拐卖妇女团伙的大量犯罪事实。

    无法攻克的”堡垒”

    当我们和头顶国徽的公安人员一起,寻找一个又一个受害妇女的下落时,我们心里总是充满莫大的慰藉和喜悦。同时,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感也让人心里很疼很疼。

    “解救难啊!”,干了几十年刑警工作的市刑警大队长张清化叹息着。

    当他们来到宿县栏杆区,要求解救被韩端荣一伙拐卖的13名妇女时,买主们竟在一夜之间就把这些妇女藏了起来。后来,他们找到该区的区长,哪知,区长非要办案人员作出保证不将她们解救走,才肯出面做工作。

    在此同时,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县有104名妇女儿童被拐骗来徐州。根据受害人家里的要求和提供的线索,禄劝县专门成立解救组来到徐州。

    解救之一:冯玉风。18岁,被人贩子拐骗到徐州铜山县郭集乡,以1500元的价钱卖给38岁的农民陈思良。当时买人的钱不够,村长鲍广科还亲自和人贩子签定欠款合同。

    解救组的同志到来时,冯玉风哭着提出要回家,不愿在这里生活。当解救组同志要带她走时,遭到群众的围攻。愤怒的农民打掉公安人员的帽子,并且撕下象征法律庄严的帽徽。当时,村治保主任和村长都在场,他们不但不劝阻反而支持群众闹事。致使冯玉风未能解救走。

    解救之二:李桂芳,23岁。现在家乡有两个孩子。买主听说解救组来了,马上把她藏起来,未能带走。

    解救之三:杨文翠,30岁,在南方家中有三个孩子。现被人贩子拐卖到邳县八路乡十定村。杨家乡的公安人员得到家人的报案后,前来将她解救出来。因当时晚了没有火车返回,只好住进旅社。两个公安人员有事出去的时侯,当地群众冲进旅社,把杨文翠抢走。南方来的公安人员请当地乡政府和派出所带助,他们却置之不理,不管不问。

    这次,他们要解数的共有27名被拐卖来的妇女,因当地群众阻挠,又得不到乡政府、派出所的支持,致使解数工作无法进行,只带回去4名妇女。

    当我们将此事询问到当地乡政府、妇联、派出所的同志时,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帮助解救工作。他们说:”人家半辈子找不上媳妇的老光棍,好不容易拼凑几千元买了一个,人家要过日子,生孩子,你们解救走了,他落个人财两空。天天找你闹。昨办?”

    是的。当买主人财两空时,他们会置法律于不顾,要和前来解敦的人拚命的。他们像守护自己的一件私有财产那样理直气壮地”守护”她们,把她们禁锢在自己的”堡垒”里。可是,我们的一级政府、人民的仆人们,我们维护法律尊严、保卫人民安全的公安人员,你们最基本的是非观念、法律意识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这由几千年封建思想构筑的”堡垒”就攻不破吗?

    1985年,从中南海发出的中央办公厅文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买卖人口是国家法律所不能容许的,收买妇女、儿童是违法行为。对收买妇女、儿童的人,要严肃地进行批评教育,所支付的款项,一律不得让受害妇女、儿意的亲属补偿。一定要让收买妇女、儿童的人人财两空。任何人如有阻挠解救工作、进行人身迫害等行为,应依法严重处理。”可是这白纸黑字的”圣旨”,到了这里就不管用了。

    我们突然明白了那么多的被拐卖来的妇女,很少有逃出去报案的原因。她们不仅仅受到买主一家的监视和禁锢,还受着整个社会环境的监视和禁锢。

    我们突然悲哀起来。

    历史在这里沉思

    徐州特大劫持、拐卖妇女一案的寻证工作结束了。然而留给我们的不是一个胜利后的喜悦,却是一个沉重的忧思。

    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拐卖妇女团伙,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杖、有恃无恐,而未受到及时打击,其中的原因难道不值得人们深究吗?

    当我们来到铜山县伊庄乡时,只见村里村外的大树下、墙角旁,到处是操着云南、贵州、四川一带口音的妇女,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在互相倾诉自己不幸的命运……

    据乡领导介绍,自1986年以来,该乡的农民就买进2000多名外地妇女。我们问伊庄乡的白乡长,这么多外地的妇女被拐卖到这个乡,他有什么想法时,他竟坦然地一笑:“过去我们乡治安状况很乱,偷鸡摸狗、杀人盗窃层出不穷。自从来了那么多女的,光棍汉们都有了家,能够安居乐业,我们乡里的治安就好多了。”

    仅1986年以来,外地涌入铜山县的妇女就有一万多人,其中云、贵、川妇女就占百分之七十五。她们绝大多数人是通过罪恶之手被扔到这片土地上来的。但是,这个县的几位主要负责人竟然根本不知道该县有一万多”非法入境”的人口!

    一位铜山县妇联的妇女干部,在接待我们采访时,也不愿吐露一个真实确切的被哄骗、拐卖来的妇女数字。她说公布出的数字越多,她们的解救工作就越多,她们妇联没有钱。一个多么堂皇的理由!一个多么让人痛心的理由!

    怨不得那些人贩子如此猖狂!

    大量的外地妇女流入,使这里兴起”买媳妇热”。不仅农民光棍买,而且许多农村基层干部、党员也热衷参加。

    ——1987年8月伊庄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姜立本花了1500元钱,从人贩子韩端荣、张成祥那里为儿子姜德生买来年仅18岁的贵州女青年覃堂平。当晚,姜德生把覃堂平拽进自己的屋里,欲与她同房,她死也不从。姜德生气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了她几个嘴巴,她吓得一边哭,一边向姜德生求饶。最后,她只好忍辱屈从。

    当公安人员为获取韩端荣等人的罪证,找到覃堂平时,她哭着要回家,此事被身为干部的姜立本知道了,竟然指使儿子又把覃堂平毒打一顿。至今覃堂平还痛苦地生活在姜家。

    ——伊庄乡李林村村长李林邦,四十多岁了没有媳妇。1987年7月,人贩子杨延秀主动找上门,为他介绍媳妇。几天后,杨延秀便领着一个四川妇女刘某,交给李林邦,要价2000元,李竟当场付钱。

    当他发现女的不愿意和他生活,当天又把那妇女退给了人贩子,要回了买金。当我们问起此事,他说:那女人不管玩。说得坦然极了,并不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更别说他是犯罪了。

    半个月后,这伙人贩子又领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四川妇女,只要400元钱。李林邦和她同居一个月,又以同样的价钱转手倒卖给菜洼村一个姓萨的农民。他就像一头贪婪的公牛爱吃鲜嫩的草,而且总是在吃着这一片的时候,贪婪的目光又伸向另一片草地……

    直到1987年8月,人贩子韩端荣以2000元的价钱,卖给他一个24岁的姑娘,他才心满意足,生活至今。

    ——伊庄乡工商所所长刘德运,有三个儿子,因为妻子张云想要个女孩,竟在去年中秋之夜,叫人贩子牛德华、吴雨,从他们拐骗来的四川妇女杭世荣怀中,强行夺走她的仅仅四个月的女儿。当时,人贩子吴雨一脚将杭世荣踢倒在地。

    刘德运付给人贩子200元钱。一家中秋之夜得了个女儿,欢天喜地,马上给这女孩改名为”欢欢”。当夜,”欢欢”的母亲杭世荣也被卖给李林村农民党世华为妻。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从此神志恍惚,每日只凄惨地呼唤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村里的人都说她疯了。

    这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实,实在太残酷了!

    事实上,案发前,当地公安机关就曾发现了韩端荣等人的犯罪活动,但是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将他们一网打尽,只是把几个人贩子传唤到派出所训斥一顿,放人回家自我悔过。致使他们的胆量愈来愈大,终于从一般的拐卖发展到劫持、强奸妇女。

    更为严重的是,1987年10月,贵州省铜仁县女青年李晓红被当地人贩子骗到徐州,转卖给韩端荣一伙人贩子。当这伙人贩子捆绑着李晓红前往买主家时,李晓红在路上看见佩戴着金色盾牌的乡派出所民警李志成,就像在苦海中抓住一根救命的草,拚命呼喊起来……

    李志成不但不抓人贩子,反而把李晓红带到其堂兄弟李志刚家。就在第二天的晚上,李晓红被李志刚强奸了。第三天,又将她以1800元的价钱,卖给该乡尚庄村的农民赵绍志为妻。

    一份有关外地妇女被哄骗、劫持、拐卖到江苏省徐州市的调查报告中,赫然罗列着这样几组数字(这仅仅是一个最保守的数字)。

    自1986年以来:

    钢山县12000人

    睢宁县 8700人

    邳县 9400人

    丰县 8100人

    沛县 5300人

    新沂县4600人

    这是一组骇人听闻的数字,这是一组充满血和泪的数字。犹如地震引起海啸,火山爆发导致城市毁灭一样,拐卖妇女,诱发和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造成了恶性连锁反应:违法婚姻增多(那些买云贵川妇女做媳妇的家庭绝大多数没有办理婚姻登记手续),民事纠纷增多,刑事案件增多。

    1988年5月17日,安徽省宿县桃山乡人贩子胡长奎,将21岁的四川省乐至县光明乡女青年鲍素珍,以2100元的价钱,卖给铜山县三堡乡三堡村38岁的农民张瑞士为妻。5月27日凌晨,鲍素珍手持菜刀将正在熟睡的张瑞士的脖子上砍了4刀,腿上砍了5刀,直到张瑞士呼救,邻居们才冲进屋里抱住鲍素珍,将她送到乡派出所。

    类似这种刑事案件,铜山县今年已发生3起。

    1988年6月16日,市检察院已批准逮捕这个犯罪团伙中的15名犯罪分子,其他犯罪分子也已收容审查,我们的心里又一次充满了欢欣的喜悦。然而,一种沉重的忧郁又压到我们的心头。

    我们收到一封睢宁县沙集乡大顾村女青年顾某寄来的信。信中说:”我们这里经常发生妇女买卖现象。4月下旬的一天,紧靠着我家附近一个农家小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救声:‘救人啊,救人啊!’我寻着这嘶哑、惊恐、稚嫩的声音奔去。在小院门前,看到一个才十六、七岁哭成泪人的姑娘,跪在两个可怕的中年男人面前苦苦哀求:‘好心的叔叔大爷,让我走吧,放我回家去吧!’

    ‘哭什么,老子是花了二千三百元钱买的。哭也没用,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当老婆生孩子!’说着,这两个男人抓起她,在哭闹声中,将她强行拖走了。

    我一打听,才知道她是云南人,被人拐卖到我们这里来的。看到这一悲剧,我一个农村姑娘,洒下同情而又悲愤的眼泪。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这样的求救信,我们先后收到十几封。

    看来,徐州地区的妇女买卖并没有因韩端荣那一伙劫持拐卖人口的罪犯抓获而消失而天下太平。罪恶的祸水,还在这块土地上蔓延着……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津浦铁路、陇海铁路,照样每天在这里交汇,如水的人流依旧从徐州火车站检票口涌出,然后消失在这古老的城市和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农村的女孩子们照样地会从那些封闭、落后的山沟里。源源不断走向城市,走向文明。

    1988年5月1日,当徐州人民从梦中醒来,猛地发现东站广场对面白云大厦上,高高地耸立着一只巨大的北极星石英钟。在这个国际劳动节里,它准确悦耳地在古城清晨鸣响。

    石英钟的乐声替代秦墓汉坑中的兵马俑的呐喊,然而,它能替代黄河故道上那依旧凄惨的鸣咽声吗?

    我们不知道。

    (重发此文有删改。由于这些受害者可能至今还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为了不给她们今后的生活带来阴影和痛苦,故在文中隐去受害者的真实姓名。)

    2001年《南方周末》刊载陈韵秋的报道《被拐六年》

    早晨起来妈妈顺手拿起衣服准备给女儿穿,张小丫说:“妈妈我都20岁了,你还给我穿呀?”妈妈一惊,手停下来,眼泪奔涌而出。

    失而复得的女儿已不是她14岁的小丫丫了。女儿在被拐卖的6年里,已经变了。女儿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和妈妈记忆中的6年前的14岁的女儿不一样了。

    这6年是她一无所知的6年,是她的母爱无论怎样深厚怎样博大都无法触及的一个黑洞。

    女儿的身体已不是6年前像蓓蕾一样的稚嫩了,手和脚还留在少女时代,很细小,但身体已是少妇的了,身上还有明显的生育的痕迹,少女和少妇不协调地组合在女儿身上,很刺眼。

    拐卖

    1994年12月19日,张小丫早晨起床有点发烧。她刚做阑尾手术刀口还没好利索。但期末考试在即,她要到学校去上早自习。爸爸说别去了,她说不行,并说晚上有晚自习,让爸爸去接她。

    那一天,小丫穿了一身红色的校服,外面穿着一件红色的牛仔大衣,边下楼边和我们说着话,早晨起来我怕她来不及,衣服都是我给她穿的。这就是她最后的样子,这样子老在我眼前晃,6年没变过。”小丫的妈妈说。

    张小丫:“那是早晨6点多,天下着大雪,又冷又黑,马路边的小店铺都没有开门,路上也没什么人。前面停的一辆面包车上下来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挺时髦挺漂亮的,操着北京口音来问路,她问我到世界公园怎么走,我就告诉了她,可她好像怎么也听不懂,我给她说了好几遍,她说上车再说吧,我可以把你带到学校门口。上车后,她让我喝牛奶,我不喝,她突然灌起来,牛奶是热的,在一个保温瓶里,洒了我满身都是。我忽然困起来,车子过没过学校门口我就不知道了。”

    张小丫那一天从家走出不过100多米远就消失了。而她的学校————北京丰台区一中也就离她家300多米远。这里在丰台火车站的背后,有一个铁路的岔口,小店铺把马路挤得很窄,路边堆着垃圾,操各种口音的人来来往往,小路的拐弯处就是学校。小丫的爸爸说,小丫丢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的店。中午的时候张小丫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姥姥家去吃饭,爸爸去学校找,老师说没来呀。

    这一天,雪下了整整一天,刮着大风,爸爸和亲人们找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查看了来来往往的列车。这时正是民工回乡过年的日子,爸爸的心里早就慌了。

    第二天学校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姓李的老人说,小丫是在一个弹棉花的小店门口被人弄上了车。相同的消息互相印证,一家人才知道孩子被拐了。张小丫70岁的爷爷当即脑溢血,不久死去。

    张小丫:“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发现我躺在一间屋子的沙发上,屋里点着灯,一些人在灯下吃饭。我说我要回家,哭起来,一个男人过来开始往外拉我,在屋外的雪地里,他扯着脱我的校服,撕下我的校徽,搜出了我的学生证,连我书包里的红领巾也拿走了,然后把我往一间小黑屋里推。我不进去,拼命挣扎,那个人就把我按在雪地里狠狠打了一顿,把我拖进小屋,门从外边锁上了。

    “我当时脑子还不是特别清醒,药力可能还没过去,也吓昏了,只知道哭叫、砸门,第二天才看清这是一间没窗、没电灯、没床、没桌椅的小屋子,我只能从门缝透进的光知道天亮了、天黑了。他们有时一天开一次门送进一点冷饭或凉水,然后就不理我,我尿尿、拉屎在屋里,晚上和屎尿睡在一起。”

    张小丫的妈妈觉得女儿没被冻死是个奇迹,在她的印象中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她反复问女儿:发烧是怎么好的?阑尾的刀口是怎么长好的?发没发炎?晚上没被子盖怎么能睡?嗓子哭哑没有?有没有得感冒?张小丫都说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太害怕了,她身上的痛都不记得。她的右手受伤,留下抽筋的毛病,她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她拽着门框不走硬拉伤的

    但她记得她反复喊的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强奸

    张氏夫妇为了寻找自己的女儿,跑了全国十来个省的五六十个县市。他们在电视、报纸、杂志上做广告,自印了三四万元的寻人启事到处张贴。

    6年,他们都奔波在寻女的路上了。

    6年中经他们找到线索解救出的张姓或北京的被拐女子就有三个。一次在湖南一个也姓张长得也极像小丫的女孩子已被折磨得病入膏肓,只会哭不会说话了,张氏夫妇转身走时,有人说,看,多狠心,怕弄个病人回去,竟丢下不管了。张师傅说:“要是我女儿就是尸首我也要抬着回去。”说完已是满脸的泪水。张氏夫妇不知道,他们心爱的独生女就被卖在河北省高碑店市肖官营乡顿豆夏村,离北京只有十元钱的车票钱。甚至后来有同村人看到了他们在电视上做的广告问小丫:你爸爸说有重谢给多少钱?

    张小丫:“我也不知道在小屋里关了多长时间,感觉是一个星期吧!一天小屋的门开了,一伙人准备了一辆三轮小拖拉机,要把我弄上车,我说我要回家,他们不说话硬要把我往车上拉,我又哭又叫大喊救命,那天晚上打我的那个男人

    又把我打了一顿。我上了车一个劲地要往下跳,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下把我按在车箱里,用屁股坐着我,就这么坐了一路,我的脸贴在车箱底下,喘不过来气,也哭不出来了。”

    张小丫后来才渐渐知道,关她的小屋所在地叫“高二”(音),这家的主人,也就是常打她的男人叫田志样,是买她的男人田志宾的叔伯哥哥,拉她去的地方是顿豆夏村。

    张小丫:“我关在一间屋里,屋里有一张土炕。那些人在另一间屋里吃饭喝酒,我冷极了,饿极了。晚上一个男人开了锁上了炕,我求他放了我送我回家,他不说话硬脱我的衣服……”

    说到这,张小丫坐在沙发上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头都要埋到腿里了。

    张小丫:“我不是十分清楚他脱我的衣服干什么,我只知道他的样子很凶。我不记得痛不痛,不记得我是不是昏了过去,也不知道后来我是不是哭着睡着了,我只记得特别特别地害怕、特别特别地想妈妈。”“强奸”一词是公安部门拘押田志宾的理由,直到这时张小丫才开始用这个词描述那天晚上她的遭遇,每次说时都怯怯的难以出口。她被强奸时只有14岁半,而田志宾“已经30多岁了”。

    一个星期后小丫被拉到一个地方和这个男人照相,小丫从照相馆里冲出来,边哭边叫“我要回家,我的家在北京”,田志宾从里追出来,“当街开始打起我来,围观的人很多,但没人管,他把我拉进去和他照相。照相时我穿的是一件旧西服,里面是我的红校服”。

    不久田志宾的“老姨夫”村党支部书记徐金池送来了户口本、结婚证。户口本上常住人口登记上写着:刘小红,1974年5月15出生,高碑店市肖官营乡人,身份证号码132404740515(原号码如此,编者注),与户主的关系:妻子。承办人:户籍民警张金良。上面盖有河北省公安厅高碑店市公安局的户口专用章。

    就这样张小丫变成了刘小红,有了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生育指标和土地。后来小丫才知道,分土地的时候村里人起了争执,有人不愿给她分,村领导只好给她分了半个人的地。

    国家公安部和全国妇联的调查人员到高碑店市了解小丫怎么有了户口和结婚证,得到的结论是:该地户籍管理混乱是遗留问题,全市一人有两个户口本的有2000多人。而肖官营乡3万人的户口底卡1997年丢了一半,那个叫“刘小红”的人的户口底卡恰恰就在丢失之列。主管户籍民警张金良在1997年前还没调来呢,现在假户口本上的签章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谁为小丫办的假户口,无法查证。公安人员传唤了田的老姨夫,他拒绝说出办证的途径。而田志样和田志宾则说小丫是他们“捡的”。

    一个被贩卖的14岁的孩子的身份就这样“合法”化了,小丫于是每天都在被“合法”强奸。

    张小丫:“有一天田家放起了鞭炮,来了很多人,我被锁在屋里。我从门缝看到了院子里摆了很多桌子,人们在喝酒划拳。晚上田志宾满身酒气地爬上了炕……”

    过了很久小丫才知道,那天是办她和田志宾的“喜事”。

    生育

    张小丫刚过15岁就怀了孕。

    张小丫:“没人告诉我我是怎么了,我光知道自己很难受。没人和我说话,大部分时间我被锁在院子里,喂猪、做饭、搓玉米、剥花生。如果饭在他们回来时还没做好,他们就会打我,主要是田志宾和他妈打。他们一家六七口的饭,我又要烧柴看火,又要看着锅里。”

    “我熬的玉米碴子粥常常是结成了块,他们只好捞了去喂猪。烙了半年的饼才知道烙饼要放油。”这个出生在城里的14岁的独生女常被田志宾他妈骂————“光知道吃不能干”。

    张小丫:“我肚子都已经挺出来了,怀孕大约有五六个月了,一天田志宾的大妹妹(我叫她小姐姐)才对我说,我肚子里有了孩子。我又惊又怕不知该怎么办好。”

    知道了我怀孕,田家的人对我看管松了点,秋忙的时候让我上大田里收玉米棒收花生。冬天和小姐姐一起去集市卖瓜子花生。平静(音)集特别难走,要走河堤。我推着半麻袋瓜子大着肚子不敢骑,上堤的时候怎么都推不上去。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在集上站一上午我的受伤的手老抽筋。

    差一个月16岁的时候,张小丫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孩子是农历三月初七的生日。

    张小丫:“前一天我还在干活,肚子痛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了。早晨肚子痛,中午来了一个外村的接生的女人,一直到晚上天黑孩子才生下来。”

    她说,“当时我特别特别想妈妈,真想她就在跟前,好让我一把抓住她,我就喊着妈妈不停地哭着。”

    张小丫:“生下了孩子,我躺在铺了张席的炕上,他们给了我一碗棒子面粥。

    没有人给我一句话。喝了一个星期棒子面粥后就开始下地干活了。怎么弄孩子一点都不懂,田志宾的妈妈整天到地里干活也不教我,都是小姐姐告诉我怎么喂奶怎么抱的,当时她刚出嫁还没孩子。”

    孩子吃了她一年多的奶,有了孩子后她和田志宾搬到另一个院里去住,田每天早晨出门深夜回来,孩子和小丫锁在院子里,剥花生搓玉米的活拿进来,干完了由田带出去。孩子和她吃的菜用的东西也都是田带回来。

    这样囚禁的生活有四年多。

    张小丫:“院子的墙特别高,有一面是邻居猪圈的墙矮一点,但插了玻璃。

    屋子的窗子都是开向院子的,根本没法出去。”

    孩子长到四岁多的时候,人们发现是个哑巴。

    不知是小丫太小生育,还是母女俩被囚禁时间太长的原因,这孩子能帮妈妈搓玉米、剥花生,会给妈妈擦眼泪,听得懂妈妈的指令。妈妈会做的饭就是烙饼、熬粥,活动的地方就是院子、屋里。田志宾从不回来吃饭,只回来睡觉,也从不抱她。

    她至今也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不会说话。直到她逃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听到孩子叫她一声“妈妈”。

    出逃

    2000年12月9日,张小丫终于逃回北京的家

    这一天离她被拐差10天就整6年了。为了这次出逃她蓄谋了好几个月。

    6年中逃过多少次小丫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是逃一回,挨一次死打。小丫记得6年中最苦的就是逃跑给抓回去的时候,不光是皮肉受苦,最难受的就是绝望。

    张小丫:“一次我从早晨开始逃,一直跑到天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慌乱中一条河过了两次。到了一个村里遇到了一个老奶奶,才知道跑反了方向。老奶奶让我住她家,说她儿子在北京打工,她要到北京看儿子,第二天带我一起去

    “第二天中午她让我买点豆角,吃了饭就走,我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们饭还没吃完,田志宾就开着三辆拖拉机带着20多个人来了。原来那个女人是顿豆夏村嫁到这里来的,给田家打了电话

    20多个人下车虎狼般地扑上来,围着我拳打脚踢。衣服被撕破了,鞋也掉了一只。除了田志宾,那些打我的人没有一个姓田的。

    小丫得出一个结论:全村的人都在看着她,只要有人看见她跑就会给田家通风报信。村外是一马平川,从这个村可以看到那个村的院墙,根本没法跑

    这次跑的代价是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不能动,但她从未放弃过跑的机会。并且她是越逃越有主意、越逃越有经验了。

    一次小姐姐带她到田志宾母亲的院里,她发现田家放钱的小柜子没有锁,她偷出了100元钱和她的结婚证、户口本,回家缝在棉大衣里。

    张小丫:“我就这么一件衣服,我整天穿在身上。晚上睡觉也不敢放松,就盖在身上。”

    怀揣着这个重大的秘密,她惴惴不安地等了几个月。直到一天田家忘了锁门,而田志宾的小妹妹骑着上学的自行车就扔在门口!而这时天还没完全亮,村里人还都没有起来!

    张小丫:“我抓起自行车就冲出了门。我记得小妹妹说过上学的地方在肖官营乡,顺着路一直往西,我就拼命地骑,一边不停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突然,我一头栽下了地,往沟底滚。路基下是人家养螃蟹的池子,拉着电网,挨上就完了。我爬起来顾不得痛抓起自行车再跑。原来我以为肖官营乡不远,没想到骑了那么长时间

    肖官营乡是村里人赶集常去的地方,好在天早,店铺都没有开门。我扔了自行车,打了一辆面的,说我要去北京,让他拉我去有车的地方。车主要等拉满了人才走,我说给你三十块钱,快拉我去。车主就把我拉到了高碑店市。我看到一个有很多长途车的地方就叫停车

    “下了车就慌忙上了一辆。一会面包车又转了回来,说,你不是到北京吗,这不是上北京的车,我再拉你去北京的长途车站吧。

    “我买了十块钱的车票。车子老不开,我怕上来认识我的人,心都要急得蹦出来了。开车后我晕车很厉害,一个劲地吐。在良乡司机停了车要我下去吐,我说你们千万要等我,可我一下车车子就开跑了。

    “我又花了三块钱租了一辆三轮车让他带我去良乡派出所。我撕开了棉衣拿出了户口本和结婚证。”

    小丫这才知道她逃了6年的回家路只有43块钱这么长。

    妈妈接到小丫从良乡打来的电话怎么都不相信电话的那头是自己的女儿:“口音全变了,和小时候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像,一口的河北腔。”

    张氏夫妇看到女儿时惊呆了:女儿竟然还穿着6年前的红校服!只不过那红色已变成了紫黑色。头发脏乱得像草,又瘦又小的身体抖做一团。

    “派出所的人找来电暖气开到最大,小丫还是不住地发抖。我一看这孩子腿上还是穿着6年前的一条毛裤。早都是大洞了。毛裤里面什么都没穿,连一条小裤衩都没有。你说她能不冷吗!”小丫的妈妈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劫后

    张小丫:“我回到家,家里什么都没变,比我6年前走的时候更破了点,爸爸为找我把我的游戏机都卖了。”

    其实这个家一切都变了,尤其是她。

    回家检查身体,她患有乙型肝炎、胆囊炎,不但没长高,还从1·54米降到了1·52米。夜夜发烧,以打点滴度日。因为治病所吃的药有副作用,回家三个月体重一下子长了快三十斤

    更主要的是她的人生在6年前断裂了,没法再续上了。对门的同班同学已经上大学了,来看她,问她,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学校给她发了个初中肄业证,其实她初中一年级都没有读完。“在北京这样的文化程度是没法就业的。”全国妇联权益部的李同志说

    一家人愁她的将来。爸爸为她报了个电脑学习班,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电脑,上面的26个字母她背不下来。又报了一个少儿剑桥英语,两个小时的内容,她用了一个星期才全部把单词查出来。只好放弃了

    现在她整天去练打字,也是班上最慢的。还有官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下来,听说要发回高碑店市检察院,小丫已经哭了好几回了,再回那个地方对她来说太可怕了。爸爸想告给她办了户口、结婚证、生育指标的机关,找了几个律师,人家都劝他别告官,就是告赢了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而她家里欠着债,连看病的钱都成了问题

    她已经被甩出了北京生活的正常轨道

    一天晚上一家人去散步,遇到一个同学。这个同学装做没有看见小丫径直走过去了,并且和她同行的男人在背后议论着小丫的事,这让小丫很伤心:“我们以前是最好的朋友,一起骑车去买邮票,我们几乎整天在一起。她见了我竟不打招呼。”

    她没有朋友,朋友们都一路向前走了,只有她陷在了泥潭里。她一个人在家里绣花,不敢出门,怕田家的人又来了。

    更让人担心的是她独自承受着的6年来受的苦难。

    最痛的事她连妈妈都不说。妈妈还是第一次在记者采访时知道她生的孩子是哑巴,知道她也想孩子。毕竟那孩子伴她度过了最寂寞的四年。每当说起6年前被拐那天早晨上车的经过,她都会加上一句:要不是发烧难受,我也不会上那辆车的。好像有人在责备她犯了错似的。(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张小丫为化名。)

    被拐卖的女研究生

    “……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我为了追踪采访,从北京到了郑州,又日夜兼程公共汽车颠簸了八个小时,赶到了山东郓城。某公安局的同志见我是傍晚下的车,倒吸了一口气,立即将我’看管’起来。 当时那里拐卖妇女成风,贵州一位妇联主任到郓城联系解救本地被拐卖的妇女,竟遭歹徒劫持,准备强卖……”

    以下文章的作者武勤英为一位性记者,当年《河南日报》不到300字的消息,让这位女记者只身闯“虎穴”,原文刊登于1988年6月的《光明日报》,故事女主人公为同济大学女研究生王莲(化名)。以下为原文:

    人类之所以生存下来,关键是因为他脱离了动物界,摆脱了本能适应,并且超越了自然界。 –埃·弗罗姆

    大字标题吸引着我的视线–《一女研究生被诱骗入火坑》,引题是“建国来罕见拐卖案”,副题是“罪犯李敏昨日在郑州落网”。

    这登载在《河南日报》1988年6月7日头版不到300字的消息,引起我强烈的采访欲。

    抓起电话,向郑州有关部门挂了个长途,得知罪犯李敏正在郑州火车站公安分局关押。

    当我赶到郑州,罪犯李敏已被山东省郓城县公安局解走。于是,我混杂在疲惫的人群中,挤上了郑州–郓城的长途汽车。

    整整在黄河故道上颠簸了8个小时。下午6点,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沿着女研究生蒙难的踪迹,我寻访着。这桩拐骗案,一个听来像是《天方夜谭》中的故事……

    1. 狱中提审

    “宫长恩,出来!”

    随着监狱长一声威严的低传,从第5号牢房走出来一个 步履迟缓、弓腰缩背、目光猥琐的中年农民。

    他穿着一件自家缝制的中式竖条土布褂子,两道扫帚眉拧成一团,眼角往下耷拉着,几道明显的抬头纹嵌在窄小的额头上一头蓬乱的头发像是在土窝窝里滚过的……

    即使他不是罪犯,也是丑陋的。

    “宫长恩,你犯了什么罪?”我的声音虽不像法官那么严厉,却是严肃的。

    “俺-一买–媳-妇。” 缓慢的鲁西口音。“你买的是谁知道吗?”

    “俺不知道,俺要知道了,一辈子也不买她。” 胆怯、木讷,一句话要拖好长。

    “姑娘已告诉你,她是大学生,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强行结婚?”我有些气愤了。

    “俺–俺听说南方人都好骗人,常常装扮成高干子弟啥的。她说她是大学生,可她也没有带执照(他称身份证明为执照),俺不敢信她的话……怕她骗俺……”

    一个典型的黄河岸边土生土长的农民,寒伧、粗莽、冥顽、蒙昧。

    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很紧张,手在微微发抖,常常因听不懂我的普通话胆怯地问声“啥?”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屋里任何一个人,怔怔的眼神只瞅着鼻子尖底下那一小块地面。

    “你念过书吗?”“没有。”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不会。”

    我的心头一阵紧缩。

    2. 旅馆里的交易

    郑州站的夜晚,灯火通明,热闹熙攘。介绍旅馆的中年妇女,兜揽出租汽车生意的精壮汉子,西装革履的经商“老广”,初出远门的乡下姑娘……


    在这京广、陇海两大交通命脉的交汇点,平均5分钟过一趟火车,每天流动人口达20万,高峰时可达30万。


    火车站正对面,有一个运青楼旅社。

    1988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初九)下午4时左右,旅馆三楼15号房间一先一后住进来两个年轻的姑娘。

    先住进来的那个,梳着马尾头,苗条挺秀身材,秀美的脸上戴着近视镜,越发显得文静。

    她刚把旅行袋放下,推门又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瀑布似的秀发披肩,红润的鹅蛋脸,嘴角上有颗美人痣。


    “大姐,你从哪儿来呀?”刚进来的矮个子姑娘主动问先进来的高个子姑娘。


    于是,她们互报了家门。

    高个子姑娘说话坦诚,毫无戒心;矮个子姑娘说话亲热,滔滔不绝。
    一个说,自己是上海某大学的研究生,因撰写毕业论文,到郑州工学院查找资料,收获不大,准备再去北京搜集。言谈中,流露出因买不到去北京的火车票而产生的焦虑。另一个说,自己是重庆开饭馆的个体户,也想去北京,车站有熟人,买车票不成问题。


    一个是一口一个姐,而且殷勤地承担起跑腿、寄存行李等一切杂事;一个是旅途孤单,能有这么一个热情的伙伴与自己同行,确是求之不得。

    矮个子姑娘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告诉高个子姑娘,自己在山东郓城县有一批货,得先去提。说着,又诡秘地从提兜里摸出一块亮闪闪的银元,炫耀说:“跑这一趟,就能赚好几百。”


    高个子姑娘不觉一惊:“倒卖银元是违法的呀!”

    “咳,什么违法不违法,能赚钱就行。”

    矮个子姑娘又怂恿道:“顶多耽误半晌,等提完货再去北京也不迟。咱俩搭个伴吧,到时候分你二百,怎么样?”

    见对方还是没表态,她为了坚定高个子姑娘前往郓城的决心,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说郓城是宋江的故乡,那里的街市就跟电视剧《水浒》里的一样,好多镜头都是在那儿拍的。离郓城不远是梁山现在已开辟成旅游胜地……

    高个子姑娘经不住巧嘴利舌的鼓动,终于答应一块去郓城跑一趟。

    3. 相媳妇

    2月28日,对30岁的宫庄农民宫长恩来说,真是此生最美的一天,他要娶媳妇了。
    爹死得早。早些年他家里穷得叮当响,娘拉扯着他们姐弟6人,常去外乡逃荒要饭。宫长恩长得黑,眼睛又小,模样丑不说,个头矮,还窝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从没正眼瞧过他。

    近年来,长期吃国家救济粮的农民手头开始有钱了。有着浑身力气的宫长恩出外脱坯烧窑赚回一沓沓人民币。他先为弟弟娶
    了媳妇,又盖了三间新屋,日子开始有了转机。
    但是,好日子中似乎还缺点儿什么。每当他躺在床上,就有一种冷清寂寞之感向他袭来,同时,又有某种欲望在肉体中骚动。他从集市上买回来许多印有和真人头一般大小的女电影演员的挂历,一张一张地贴在墙上。他常常痴痴地望着一副副秀媚的面孔,飘进了使周身酥软的梦幻世界。
    这一天上午,宫长恩家里来了一个40多岁的女人。她叫马桂英,常来宫庄走亲戚。


    “你想要个媳妇吗?”“想要。”
    “有个闺女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
    价钱从2600元讲到2700元。

    谈妥后,马桂英把宫长恩带到贩卖人口的窝点–李集乡解云斗家。

    在解家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价钱最后敲定在2480元。

    一个外号“二鼓捣”的人领着宫长恩到与李集乡相隔1里地的陈庄去“相媳妇”了。
    两个年轻女人,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宫长恩问:“哪个是啊?”“戴眼镜的那个。”
    “那个不戴眼镜的卖不卖呀?”“不卖。”
    就像焦大不喜欢林妹妹一样,农民娶媳妇喜欢挑粗手大脚的女子,并不喜爱文弱的知识分子。

    在宫长恩之前,已有好几个“光棍”偷偷趴在窗外“相”过了,都因为这闺女戴眼镜、一副学生模样没被相中。


    但宫长恩相中了。那浓密的长发,那俏丽的脸蛋……他渴望已久的画中人,终于走下来了。


    宫长恩把在东北烧窑时积攒的800元钱从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包里取出来,又到信用社贷款2000元。

    这个被人嘲笑了多年的“老光棍”,已等不得明天,招呼本村八九个棒小伙子,当晚跟他去陈庄拉媳妇。
    人的尊严,在这里受到了最严重的践踏。

    竟然与牲口集市上的交易完全一样,甚至比牲口贸易的手续更为简化:不问年龄,不问来路,不问底细,不问身体健康情况,更不用说问问被卖者本人同意不同意、情愿不情愿。

    在买卖双方看来,只要是个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就可按一定的价格进行交易!

    4. 大祸从天降

    深黛色的夜,像一张巨大的网吞噬了一切。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三轮蹦蹦车“突突突”的疾驶声。

    坐在蹦蹦车上,她还不时优雅地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刚结识的女伴已不在身边,说是她还要去另一处看“货”。

    面对坐在身边的几个乡下人,她不屑跟他们说话。黑夜、乡下人、颠簸的山路,都是她讨厌的。为了能赚钱,担点儿惊吃点儿苦也是必要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蹦蹦车经过一阵剧烈的颠簸后,终于停了下来。

    影影绰绰看去,农舍篱笆门里挤满了人。这是哪儿啊?做银元买卖怎么能这么多人凑在一块儿?她正在纳闷儿,就听有人喊:“新媳妇来啦!”接着鞭炮声四起……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来帮人提货的呀!”“你们放手,一定是搞错了,你们让我回去!”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淹没在人们的喧哗中。
    “闺女,你上了人贩子的当了!今天,人家就要娶你,那个开录音机的就是你丈夫。”一位老大娘悄悄告诉她。一听这话,她几乎昏厥过去。
    她清楚地记得,刚才和那在旅馆认识的姑娘分手时,她还再三交代说:“银元有真有假,你不懂,只管点点数就行了。陪你去的有行家,他们一看就知道了。”可现在,怎么竟是……
    从家门到校门,从小学到大学,念了十几年书,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几名。参加高考,又在全市名列前茅。三好学生,共青团员,共产党员,大学时的学生干部,研究生班的班长,各种荣誉和奖赏都少不了她的份儿。

    顺利的成长道路,与世隔绝的求学生活,单纯的同学关系,使她忽视了社会恶势力的欺骗性和隐蔽性,轻易地相信了萍水相逢的旅馆女伴。

    万万没有想到,那曾经是在报纸和文学作品中才会见到的恐怖事件,今天落到了自己头上。

    她毫无思想准备,更不知该怎样对付,脑袋里一片空白。

    5. 洪荒土地上的婚姻饥渴

    郓城,因历史上梁山泊好汉而闻名黄河岸边的小县城。

    在该县的县志上,记载有清末民初,一批有识之士痛感当地百姓的贫困而兴修水利、开办实业的事迹。

    民族解放战争中,这里是八路军115师驻扎的抗日根据地。

    可以说,反封建的斗争在这块土地上延续了千百年。但如今,封建主义的沉疴还像幽灵在这里徘徊。拐卖女研究生案发生在这里,绝非偶然。
    这一带村庄,土地风沙盐碱严重,农民一直很贫困。

    这几年,随着农村经济的好转,随着农民手头的富裕,那些错过了结婚最佳年龄的“光棍”汉们,开始打起花钱买媳妇的主意,以至买卖婚姻屡见不鲜。

    于是乎,妇女在这一带成了有价的“商品”,一些好逸恶劳、长于坑蒙拐骗之徒相互勾联,形成了拐卖妇女的团伙。

    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都有妇女被拐卖到郓城。
    在郓城,拐卖妇女之风猖獗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拐卖罪犯不仅极尽哄骗利诱之能事,有的一俟碰到单身的外地妇女,遂施行暴力,强抢强卖。


    1988年5月,贵州某地一妇联主任到郓城联系解救本地被拐卖的妇女时,和公安局的同志走散,在一村口被3个歹徒劫持,准备强卖。

    幸好这个妇联主任有经验,哄骗歹徒说自己也是干人口买卖的,从外地带来六七个姑娘,可以带他们去看“货”,歹徒相信了。当走到一个乡政府门口,妇联主任趁他们不注意,一下子跑了进去,才幸免于难。


    1988年4月31日上午10点,浙江镇海县两妇女在去李集乡联系服装加工业务的路上,被6名拐卖妇女的罪犯截住,当场按倒在公路上强行搜身,并将其一妇女劫持,后以1700元的价格卖给当地一个42岁的农民为妻。女方不服逼婚,那农民便和他的侄子扒光她的衣服,强行奸污。
    在郓城县公安局发送的《关于打击拐卖人口、解救妇女儿童的情况报告》上,记者看到了这样的数字:

    自1978年至今,共有2700余名外地妇女流入该县。其中14岁以下16名,14-18岁75名,18岁以上1900余名。其中未婚妇女占70%,已婚的占30%。
    这份报告上还有如下记载:
    “……在我县被拐卖的妇女中,有9名因抗拒成婚,不堪受辱而自杀。在大人乡徐庄村、王井乡王皮村,两名少女都是在卖身的5天之内自杀的。至今尚未查明死者的身份和地址。”
    “一位怀孕7个月的外地妇女来荷泽看牡丹花会,被犯罪分子骗卖。因不同意与买主同居,而被买主兄弟数人扒光衣服按在床上,当众让买主强奸。”
    “郭屯镇傅官屯村傅东良,男30岁,以800元钱买11岁的幼女(四川人)同宿奸淫半年之久。”
    “由于拐卖人口的犯罪活动,杀人、伤害、强奸等刑事案件不断发生。杨庄集乡程屯村一男青年将买来不从逼婚的’媳妇’连砍7刀,造成重伤。”
    “被拐卖女方不从逼婚而转手倒卖的案件也时有发生。湖北省红安县38岁妇女被拐卖到郓城后,半年时间被倒买8次,每次转卖都抬高价格,由最初的700元抬至1700元。”
    在这里,拐卖妇女的犯罪活动骇人听闻,这固然跟司法部门处理不严、打击不狠有关。

    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农民群众的狭隘、愚昧,法制观念的极端淡薄和封建传统思想的根深蒂固。

    女人,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买来的媳妇,天经地义就归我”,许多男人持有这样的观点。

    就在我对此案进行采访时,还有群众不解地问:“人家花钱娶媳妇,政府还干涉?”

    6. 不堪回首的71天

    已经两天两夜了,她没喝过一口水,没吃过一口饭。
    一个娇柔、秀丽的姑娘,被折腾得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神情惊痴,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目光。一见到有人来,双手便下意识地紧捂在胸前。

    她曾经向他说明自己被骗的经过,告诉他自己是上海某大学的大学生(说研究生怕他听不懂),请求他放她回家。他的经济损失、她情愿赔偿,而且将来一定重重报答他。她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央告他,不要逼迫她,不要奸污她,否则,会毁了她一辈子的前途。

    他不信。

    坚持要她拿出“执照”来。她拿不出来,她的所有证件连同全部行囊都被女骗子李敏存在郑州了。
    他也在苦苦哀求她,求她跟自己睡觉,给他生孩子,说自己年龄这么大了,娶上媳妇不容易……
    宫长恩,这个一向窝窝囊囊的农民,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美丽的异性单独在一起,野性和欲火使他像变了一个人,他不顾对方激烈的反抗,强行把她抱上床,拚命地扒她的衣服。她则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推搡抓挠着这个企图释放性暴力的男人。
    村里有些好事者见姑娘坚决不从,便上前帮忙。他们揪住她的头发,扒掉她的鞋子,把她往床上按。她就用头撞,用手抓,用牙咬,哭闹着把人们赶出去。
    旅途的劳顿,抗争的疲惫,饥饿、紧张、恐惧一齐向她袭来,身陷绝境的弱女子终于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对已经忍耐了3天的宫长恩来说,机会终于来了。

    这粗野的汉子恣意蹂躏了失去反抗能力的姑娘。
    被他用暴力占有之后的她,脑子里一直缠绕着死的念头。

    她取下灯泡,伸手触电,或许是电压太低,或许是她的鞋底绝缘没能死成;她也曾上过吊,但房子太矮,那1.70米的个子一伸腿就触到了地面;她也曾拿刀划过手臂,但未找准大动脉;她还车屋里寻找农药,想吞下去一死了之……
    同时,宫长恩全家也在为最终收拢姑娘的心而努力着:宫长恩60多岁的老母亲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做了好吃的端到姑娘面前,姑娘不吃,她也吃不下饭。有时,老人干脆像对小孩子似地一口一口喂她。宫长恩两个出嫁的妹子,也经常送来鸡蛋、油条。自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给“嫂子”送上一份。
    老太太养了6只鸡、2只鸭,下了蛋不舍得卖,全给“媳妇”做着吃了。她和儿子吃棒子面窝头,为的把白面省下来,做成慢头卖到集市上,换钱给“媳妇”买零嘴吃。
    但即使这样,“新媳妇”依然整日里泪水洗面、愁眉不展。

    有一次,她竟又哭又笑,把自己的衣服填到火中烧掉……
    当我追踪女研究生被卖的足迹,来到这个偏僻闭塞的村庄采访时,听到了不同人对这一事件的看法。

    宫长恩的母亲说:“俺30岁就守寡,带着6个孩子逃荒、要饭……俺那孩儿一天学没上过,头两年到东北烧窑脱坯,赚了些钱,回家就帮他兄弟成了家,娶了媳妇。他自己岁数大点,不好找,就想买个媳妇……俺那媳妇可好,又会算帐,不像俺娘俩笨头拉实哩!她好写字,俺就给她买纸,买笔,让她写着玩……俺不知道她学问那么大,要知道她学问那么大,俺一分钱不要,也得把她送回去……俺孩儿被抓走了,俺哭了两天两夜……”说着,老人老泪纵横。
    几个围在门口的妇女七嘴八舌地说:“她来俺庄以后,问她啥也不说。俺打听她家有啥人,她说啥人也没有。”“俺叫她嫂子她不答理,叫她姐姐也不吭声。她不说话,只脸朝里躺在床上。”

    村里的团支部书记是个年轻的复员军人,问他为什么与宫家住这么近竟不管不问时,他说:“在学校时也知道与坏人坏事做斗争,知道买媳妇不对。但这事儿不光是我管不了,县里也管不了呢!花钱买的还有啥说?这种事农村多了!”
    我又问他:“作为团支部书记,为什么不组织青年开展有益的活动,通过交往让他们自己找对象?”他显出惊讶神情:“自由恋爱?谁敢呐!男女青年单独在一块儿呆着都认为是不正经。”

    真是天晓得!

    20世纪80年代的今天,买卖婚姻是“正经”的,自由恋爱却是“不正经”。“正经”这个词汇的定义,竟是这般被阐述!
    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个38岁的复员军人。当我采访到他时,他告诉我,600口人的大村子,添人进口是常事,再说,他在村里是父辈了,不愿像年轻人那样凑热闹、看新鲜,所以,宫长恩娶大学生“媳妇”时,他压根儿不知道!

    有一次,镇上告诉他,他们村里买了一个有文化的媳妇,让他查一查。

    于是,收工之后,他顺路拐到宫家,直截了当问过她本人:“你是哪儿的人呐?”她不知道他是谁,不愿回答。

    他又问:“你这么聪明个人,怎么被人卖到这儿来啦?”她干脆回答:“不知道!”他没再多问,走了。也没再多想。
    姑娘被拐卖异乡整整71天,漫长的1700多个小时。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姑娘都干了些什么?

    她逃跑了吗?

    她呼救了吗?

    她最终如何脱离的苦海?

    这里面的详情,我从一两个相当知情的人那里了解到了。

    7. 解救
    如响雷轰顶的厄运,一度使她茫然无措,她又欲死无门,只有流淌眼泪。

    哭来哭去,终于有了个主意–写信求援。

    生活在陌生木讷的乡下人中间,除了运用文化人只会使用的这个“武器”外,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呢?!
    邻居有一个男青年,念过几年书,也算村里数得着的“知识分子”了。

    不识字的宫长恩常将“媳妇”写好的信,请这位邻居青年检查有没有“漏了风声”的地方。

    几封信看过,他大概了解了宫家“媳妇”的情况。宫家“媳妇”也常借口到邻居家串门,去抱抱这位邻居的孩子,孩子的天真可爱,是她屈辱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一来二去,他和她成了能谈谈话的朋友。

    他很同情她,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帮助她。
    有一天,姑娘对他说,自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不如死了的好。

    小伙子急了:“我把你偷出去,咱俩一块儿跑吧!”跑!她何尝不想尽快挣脱这牢狱似的生活。

    但小伙子也是有妻室的人了,不能为了自己的解脱,再毁灭另一个家庭。

    为了把消息传出去,姑娘作了最大的努力。

    她曾写过这样一 封信:开头用汉语拼音写着侯集宫庄,落款也用汉语拼音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学号。中间是一首藏头诗《地之赞歌》:

    到处障碍到处沟,此时祸来何时福。

    来日方长泪难断,寻见无望愁更愁。

    侯门玉女落此难,集市闹区方荒凉。

    宫廷宅院不能住,庄户人家落了户。

    宫廷宅院又如何,长眠此处亦难过。

    恩爱昔日何处寻,只等来世报君恩。
    把每句开头的字连起来就是: “到此来寻侯集宫庄宫长恩。” 直到这时,这位女研究生的高智商才派上了用场。

    她先后写过几封信,不是被宫长恩翻出来烧掉了,就是因地址不详没有回音。

    为了能发出这封地址藏在诗歌里的信,她不惜违心地也是唯一一次顺从了宫长恩的性要求。以此作为让她发信的交换条件。

    宫长恩仍寸步不离地同她一起去发信。为了避免地址不清, 她悄悄嘱咐乡邮员将邮戳盖清。谁知这话被宫长恩听到了,一把将信夺了回来。

    她所在的学校,早已开学两个月了。校方见她迟迟不归。询问家长,家长忧心如焚。

    上海市公安局接到女研究生失踪的报案后,立即通报全国,公安部作为重大案件在中央各部委的治安工作会议上作了传达。

    1988年5月8日,姑娘所在学校的班主任终于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发信人至今不肯披露真实姓名)。

    一切都明白了。

    她的学生已被拐卖给山东省郓城县侯集镇宫庄村一农民为妻(至于农民姓名,信中没讲)。

    学校与上海市公安局的同志立即出发。于5月9日赶到济南。

    山东省的谭省长听说此事,非常重视,责令省公安厅、荷泽地区公安局和郓城县的公安干警们立即行动。
    5月10日午夜2点,鲁西大地万籁俱寂,寥落的村庄沉睡在浓重的夜色里。
    宫庄党支部书记被镇长从被窝里叫起来。
    离宫庄村二里地的黄河大堤上,停靠着4辆警车,30多位公安人员全副武装、在宫庄党支部书记的带领下,悄悄围住了官长恩的房屋。

    睡意未消的宫长恩被戴上手铐。
    女研究生蓬头垢面,白衬衣已揉搓成黑灰色。没来得及穿袜子,就被两名公安干警搀扶着直奔黄河大堤。
    警车刚在县委招待所停稳, 她一眼看见了专程从上海赶来的老师,她从车上跳下来,一头扑进老师的怀里,泣不成声。

    8. 追捕

    郑州火车站广场。

    郑州市公安局火车站分局的人员,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5月14日,女研究生被解救后的第4天,河南省公安厅两次派 人到郑州火车站公安分局布置任务。河南省省委书记亲自做出“顺线速查,严肃处理”的批示。
    郑州市火车站公安分局的贾国宝副局长,年富力强、精明强干。这是他上任后接手的第一个大案。

    接到指示后,立即指挥,投入搜寻。

    办案人员从女研究生提供的线索中,一致把“突破口”定在了当初出入运青楼旅社的自称“李敏”的女骗子身上。旅客登记表上,李敏填写的是河南省遂平县诸市街人。挂长途电话落实, 回答确有此村此人。

    次日凌晨,贾副局长亲自带领3名公安干警及两名认得出李 敏模样的旅馆服务员,驱车直发遂平。
    到遂平后,直奔诸市街派出所。查了8个生产队,有两个李敏的姑娘,他们见到本人,服务员一口否定。

    他们又走访了当相貌张开地的村干部,将模拟画像拿出来让他们辨认,找来七八个姑娘一见面,都不是。

    返回郑州,他们又一次复查了住宿登记,发现遂平县物资局一个叫徐静的女同志路过郑州时同李敏住过一个房间。
    他们马上去县物资局找徐静,但扑了个空,说是徐静已停薪留职,到外地做生意去了。一行人只好返回。但刚到单位,地区公安局就打来了电话:徐静回遂平了。一行人马不停蹄又折回遂平。

    见到徐静,旅馆服务员一致否定:她不是和李敏住在一个房间的人。
    线索又断了。
    正当他们决定返回时,省公安厅打来长途电话,说有个叫李华的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曾和李敏住过一个房间,并在少林寺游玩时与李敏照过合影。

    他们马上找到李华,李华手上确实有一张合影相片。但两名服务员看后又摇头了:还不是那个李敏!
    在6月初的几天时间里,贾副局长一行人六下遂平,往返数千里,调查过几十个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放过。但案情仍无一点儿进展。

    眼看时间一天天溜过去了。

    就在他们第六次沮丧地返回郑州的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运青楼旅社的人气喘吁吁跑来报告;“李敏又来了!”
    正是铁鞋踏破之时,她来自投罗网了。贾副局长他们火速赶往运青楼旅社。
    早在搜索罪犯的工作开始之时,运青楼旅社就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各个班长、营业员、行李员、治安员分工把口;熟悉李敏相貌的服务员被安排到关键岗位,一张随时准备抓获女骗子的网张开了。
    已经20多天过去了,李敏仍没出现,她还会来吗?她会不会觉察到什么而逃之夭夭了呢?旅社服务员们心中万分焦急。
    6月6日下午2点半,李敏又出现在旅馆的登记处,看来她毫无察觉。值班主任杨桂花接到报告后,立即来到李敏跟前,挽住李敏的胳膊,平静地说:“找你有点事,咱们谈谈。”李问“啥事?”杨桂花说:“走,到楼上对你说。”

    3点零5分,一副冰冷的手铐铐住了这个女骗子的双手。

    在她的供词记录上这样写着:
    李敏,真名李艳,祖籍四川。其母贺昌芝原是河南省遂平县诸市街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流入四川,曾先后与七八个男人姘居。

    李敏仅上过一年学,在其父被判刑后,跟随其母到处流窜。

    为了获得钱财,她什么都肯干,随意填写姓名、住址,随意出卖自已的肉体。在进行拐卖妇女的活动中,她利用的是年轻妇女对同性别者容易放松警惕的心理弱点。
    6月20日,贺昌芝在郑州市泰安旅社落网了。她是来郑州找女儿的。自从她带着女儿拐骗一位四川姑娘得逞后,母女俩便兵分两路,用女性的先天条件作掩护,各自干起了拐卖人口的勾当。
    与此同时,女骗子的“干爹”和他的姘头、拐卖妇女“运转站”主人等也被先后抓获。
    女研究生拐卖案的采访结束了。

    我思索、忧虑,更多的是焦灼:洪荒的精神世界比洪荒的土地更可怕,在整个追踪采访的过程中,我的心好似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铁砣。

    我不知这次采访,是对现今人贩子活动的了解,还是对我精神的一次莫大的摧残。这是邪恶对文明的一次强奸。
    在改革开放建设社会主义商品新秩序的进程中,文明战胜恳昧,生机战胜腐朽的任务是多么长期、艰巨。

    我们的社会,多么需要法律体系的健全和加强;我们的人民,多么需要法制观念的强化和提高!

    附:

    1988年9月3日,《光明日报》发表武勤英《沉重的思考——对11位女研究生被骗案的追踪采访》一文。10之后,武勤英在《女研究生如何被拐骗?》一文中提供的资料如下:

    实际发生的事,比想象的还触目惊心。有一份公开发行的简报,是郓城县公安局发给有关部门的《关于打击拐卖人口、解救妇女儿童的情况报告》。这份报告上记载着这样的数字:自1978年至今(1988年),共有2700余名外地妇女流入该县。其中14岁以下16名,14—18岁75名,18岁以上1900余名。其中未婚妇女占70%,已婚的占30%。

    这份报告上还有如下记载:

    “……在我县被拐卖的妇女中,有9名因抗拒成婚,不堪受辱而自杀。在大人乡徐庄村、王井乡王皮村,两名少女都是在卖身的5天之内自杀的。至今尚未查明死者的身份和地址。”

    “一位怀孕7个月的外地妇女来菏泽看牡丹花会,被犯罪分子骗卖。因不同意与买主同居,而被买主兄弟数人扒光衣服按在床上,当众让买主强奸。”

    “郭屯镇傅宦屯村傅东良,男30岁,以800元钱买一11岁的幼女(四川人)同宿奸淫半年之久。”

    “由于拐卖人口的犯罪活动,杀人、伤害、强奸等刑事案件不断发生。杨庄集乡程屯村一男青年将买来不从逼婚的‘媳妇’连砍7刀,造成重伤。”

    “被拐卖女方不从逼婚而被转手倒卖的案件也时有发生。湖北省红安县一38岁妇女被拐卖到郓城后,半年时间被倒卖8次,每次转卖都抬高价格,由最初的700元抬到1700元。”

    谢致红、贾鲁生创作并于1989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古老的罪恶——全国妇女大拐卖纪实》提供的数据,1986年到1989年间,人贩子从全国各地拐卖妇女到徐州市所属6个县的人数就达48100名。徐州市由40多名出租汽车司机组成的犯罪团伙,共劫持、拐卖妇女101人(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3岁),获赃款136700余元。铜山县伊庄乡牛楼村近几年增加人口200多名,几乎全部是从云南、贵州、四川被拐卖来的妇女,占全村已婚妇女三分之一。

    根据《检察日报》2000年报道,从90年代初直到2000年案发,苏北泗阳县竟长期存在“苏北妇女批发市场”。

    尾声

    人不能作为商品进行交易,要保护女性等弱势群体,这是现代文明的常识,本无需争议。

    这一现象如短期尚无法彻底解决,此类叙事还将不断出现。

    社会力量的参与很重要,女性自身尤其需加强防范。

    其他

    陕西榆林通报佳县“小雨”事件调查处理情况

    2022年3月1日,网络上出现陕西佳县“小雨”的有关帖文,引发网民关注。对此,榆林市立即成立市公安局、市民政局、市卫健委、市妇联等相关部门单位参与的联合调查组,在陕西省西安市、汉中市和青海省西宁市公安机关等部门单位的支持配合下,依法依规调查取证。现将查明情况通报如下:

    一、“小雨”系汉中市佛坪县失踪女子陶某侠

    经调查,网上帖文所称“小雨”系指在榆林市佳县金明寺镇元团峁沟村与该村村民李某民共同生活的女子,现户籍登记名“陶某侠”,曾用名“唐小宇”。李某民,男,现年48岁,2018年3月在快手短视频平台注册,用户名为“我是李奇峰”,经常在快手平台上直播、发布反映其与“小雨”生活情况的视频。

    (一)据2022年3月1日,陶某文(陶某侠的哥哥)对照片辨认,认出“小雨”是其失踪的妹妹陶某侠。

    (二)据2022年3月3日,陶某文及其亲属、佛坪县袁家庄街道袁家庄村负责人及部分村民现场辨认,认出“小雨”是陶某侠。

    (三)据2022年3月8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陶某进(陶某侠的父亲,2020年9月去世)遗物上提取的生物检材与“小雨”、陶某文血样的DNA比对结果,认定陶某进是“小雨”和陶某文的生物学父亲。

    (四)据2022年3月10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小雨”和陶某侠的人像比对结果,认定“小雨”是陶某侠。

    (五)据2022年3月11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小雨”和陶某侠的指纹、笔迹鉴定结果,认定“小雨”是陶某侠。

    (六)针对网传“‘小雨’疑是2009年9月青海民族学院失踪女大学生王国红”的问题,青海、陕西公安机关多次进行查证核实,王国红的亲属也曾委托鉴定机构进行检验鉴定。具体为:

    1.2020年11月13日,青海省青鼎司法鉴定所对王某荣(王国红的父亲)血样与“小雨”血样进行DNA比对,排除了王某荣是“小雨”的生物学父亲;

    2.2021年12月16日,青海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管理中心对乔某存(王国红的母亲,2019年6月去世)生前遗留毛发与“小雨”血样进行DNA比对,排除了乔某存是“小雨”的生物学母亲;

    3.2022年3月5日,榆林市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对王某荣血样、乔某存生前遗留毛发与“小雨”血样进行DNA比对,排除了王某荣、乔某存是“小雨”的生物学父亲、母亲;

    4.2022年3月14日,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对王某荣血样、乔某存生前遗留毛发与“小雨”血样进行DNA比对,排除了王某荣、乔某存是“小雨”的生物学父亲、母亲。

    综合以上调查辨认、检验鉴定结果,认定“小雨”是汉中市佛坪县失踪女子陶某侠,不是青海民族学院失踪的王国红。

    二、“小雨”既往生活经历、走失过程

    围绕“小雨”的既往生活经历、如何走失等问题,公安机关在西安市、汉中市佛坪县、榆林市佳县等地进行了实地走访、依法调查、侦查取证。

    (一)据陶某文、陶某升(陶某侠的二叔)、陶某(陶某侠的姑姑)等陈述,1983年,“小雨”在佛坪县袁家庄街道袁家庄村出生。2002年5月,在佛坪县高中就读期间,出现言语混乱、精神错乱等状况。2002年6月,在洋县某卫生院精神科治疗。2003年6月,回到家中长期服药控制病情。2010年8月,在西安市周至县陶某家居住期间两次走失,第一次走失后8月31日被亲属从西安市精神卫生中心接回,此后再次走失。

    (二)经调查,2010年9月,吴某娃在西安市鄠邑区某广场遇见“小雨”,见其精神不正常,遂带回自己家中。之后,吴某霞(吴某娃的姐姐)联系王某明(李某民的三哥),称其弟弟家中有一精神异常女子可介绍给李某民当媳妇,并索要所谓为该女子看病等花费的1万元。李某民从王某明处得知消息后,从榆林赶到鄠邑区,与王某明一起见到吴某霞和“小雨”等人。9月14日,李某民、王某明将8000元交给吴某霞、吴某娃,李某民带着“小雨”回到佳县共同生活至今。

    2022年3月10日,公安机关对吴某娃、吴某霞等涉嫌拐卖妇女的犯罪嫌疑人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侦办中。李某民涉嫌收买被拐卖妇女犯罪,已过追诉时效。

    三、网传“小雨”遭受虐待等信息不实

    针对网传“小雨”遭受虐待、山洞“监狱”、“铁丝网”等问题,公安机关现场勘查勘验、调阅相关资料、走访当地村民,医疗机构全面检查“小雨”身体状况。

    (一)经调查,网传的山洞“监狱”实为李某民居住地周边山崖上的三处土窑,一处存放土豆、一处已坍塌、一处存放柴草,均未见栅栏、门窗等封闭围挡设施及安装痕迹。

    (二)经调查,网传的“铁丝网”实为李某民居住地西侧鸡棚、羊舍安装的金属网护栏(约80厘米高);“窗户上密集钢筋”实为窗户上安装的防盗窗;大门口和房顶的电线杆安装有两个摄像头,用于羊舍和院落安全防护。

    (三)经调查,网传图片中“小雨”疑似脚底烫伤,实为“小雨”脚底污垢,且视频直播时踩上煤末。之后,李某民为澄清网民质疑,在视频直播中展示了“小雨”洗脚后无伤疤的正常情况。

    (四)据元团峁沟村负责人、李某民所在村组11名村民陈述,“小雨”精神异常,生活不能自理,日常饮食起居由李某民照顾,未发现李某民虐待“小雨”等情形。

    (五)据2022年3月3日佳县人民医院(二级甲等医院)、榆林市级医疗专家(精神科2名、神经内科1名、骨科1名)和3月6日西安大兴医院(三级甲等医院)体检结果,三次结果一致,“小雨”全身皮肤(包括双下肢、足底)未见明显疤痕、淤青、擦伤,四肢关节活动正常无畸形,脊柱、骨盆、四肢X线片未见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以及其他骨质异常。

    综合以上调查结果,网传“小雨”遭受虐待、山洞“监狱”、“铁丝网”等信息不实。

    四、网传“铁笼子”实为三轮车车棚

    针对网传“怕小雨逃跑安装的‘铁笼子’”等问题,公安机关多方走访、实地查证。

    (一)经调查,2017年至2021年期间,李某民驾驶机动三轮车接送儿子上下学;2020年,李某民给三轮车安装了铁皮车棚(长160厘米、宽110厘米、高85厘米,正前方留有长35厘米、宽23厘米的窗口,正后方双开门,并配有门栓),用于遮挡风雨。因“小雨”生活不能自理,李某民接送儿子时都带着“小雨”,并在车棚内放置被子、凳子,行驶途中插住或者锁上车棚门。2021年,儿子住校后,李某民将车棚拆卸下来,一直作为养鸡棚使用,现置放于李某民居住地院墙外。

    (二)据元团峁沟村负责人、李某民所在村组11名村民、学校老师陈述,李某民经常驾驶带车棚的机动三轮车接送儿子上下学。

    综合以上调查,网传“铁笼子”实为李某民所有的三轮车铁皮车棚,网传“小雨”被囚禁的信息及图片不实。

    五、户籍登记、独生子女证发放等情况

    针对网络帖文中“小雨”户籍、《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及“小雨”女儿等情况,联合调查组调阅相关档案,进行了全面调查核实。

    (一)经调查,2019年5月22日,佳县公安局金明寺派出所未严格调查核实,办理了“小雨”的户籍补录,登记姓名为“唐小宇”。2021年,佳县公安局发现“唐小宇”与佛坪县“陶某侠”户口重复,2月24日注销了“唐小宇”的户籍。

    (二)经调查,2012年11月3日,“小雨”生育一子,佳县中医院违规办理了《出生医学证明》。2014年5月25日,“小雨”生育一女,因无力抚养,李某民将该女送养给刘某兵(婚后未生育);之后,刘某兵通过他人伪造了《出生医学证明》,原官庄乡刘泉塌村村委会未调查核实,出具了出生证明;2016年11月23日,金明寺派出所未严格核查真伪,办理了该女的户籍登记。2013年3月27日,金明寺镇政府未严格审核确认,向李某民发放了《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

    六、“小雨”救助救治情况

    “小雨”在佳县期间,民政部门将其纳为农村一类低保对象,医保部门纳入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范围;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后,医疗卫生机构定期开展随访、健康指导等服务;评定为精神二级残疾后,民政、残联等部门发放年度生活补贴、护理补贴、精神病人服药补贴。

    2022年3月13日,“小雨”在市县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赴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上海)进行精神状态鉴定。据3月25日司法鉴定科学研究院(上海)鉴定意见:“小雨”患有精神分裂症,目前处于发病期。3月29日,“小雨”被送往精神卫生专科医疗机构接受治疗,同时落实专人照顾其儿子的学习、生活。后续,跟进做好“小雨”的康复治疗、生活保障及其儿子的教育资助、心理疏导、关爱帮扶等工作。

    七、有关党员干部和公职人员违规违纪行为处理情况

    针对佳县“小雨”事件调查中发现的外来人口管理、户籍登记及《出生医学证明》、《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发放等违规违纪问题,佳县纪检监察机关已对金明寺镇原党委书记李世英、原镇长郭耀文,金明寺镇党委书记牛宏伟、镇长徐喜军,金明寺镇原计生办主任石宗壮,金明寺派出所先后两任负责人方中格、薛世杰,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张锦涛,县中医院原副院长高艳,元团峁沟村驻村干部薛鑫鑫、原驻村干部马小波,元团峁沟村支部书记李宗圣,官庄便民服务中心刘泉塌村原支部书记刘建鹏等13名责任人分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佳县“小雨”事件反映出我市基层社会治理、特殊群体关爱、公共服务管理等方面存在的薄弱环节,也暴露出一些基层党员干部依法行政能力不强、工作作风不严不实等问题。我们将深刻汲取教训、坚持问题导向,持续加强基层社会治理,精准落实特殊群体帮扶政策,不断提高依法行政能力。同时,按照公安部的统一部署,扎实推进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切实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

    榆林市联合调查组   2022年4月6日

  •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3

    第五部 苦役刑
    第01章 在劫难逃 第02章 革命的微风 第03章 锁链,还是锁链…… 第04章 怎么会忍受? 第05章 铁板下诗篇,岩石下真理 第06章 坚定的逃跑者 第07章 一只小白猫 第08章 靠意志逃跑与靠技术逃跑 第09章 拿冲锋枪的孩子们 第10章 营区的土地在燃烧 第11章 摸索前进,扯断锁链 第12章 肯吉尔营四十天

    第六部 流放
    第01章 自由初期的流放 第02章 农瘟 第03章 流放地日趋茂密 第04章 放逐各族人民 第05章 刑满之后 第06章 流刑犯的幸福生活 第07章 出狱后的囚犯

    第七部 斯大林死后

    第01章 事到如今,左右为难 第02章 统治者易人,群岛依然在 第03章 今天的法律

    第五部 苦役刑

      “我们要把服苦役的、充满镣铐声的西伯利亚变成苏维埃的、社会主义的西伯利亚。”
                 ——斯大林

      

    第一章 在劫难逃

      革命常常表现得匆忙而又慷慨豁达。它往往不假思索地急于放弃许多东西,譬如,放弃“苦役刑”这个词。其实,这个字眼儿很好,沉甸甸的啊!它可不能和什么半吊子的“强制劳动所”或模棱两可的“劳动改造营”之类的词同日而语。从高高的法官席上掷给被判刑人的“苦役刑”这个词,有如刚刚往下落的斩首机,在审判庭上就已经足以打断他的脊梁骨,足以粉碎他的一切希望了。“政治苦役犯”这个词令人毛骨悚然,它甚至使其他囚犯,使那些不是政治苦役犯的人,一听到它就不禁暗自想:看,这些人才是真正杀人越货的家伙呢!(这里也表现了人类的一种怯懦的自我解脱的本性。人总是设想自己还不是最坏的人,还没有处于最坏的境况。政治苦役犯的衣服上是缝着号码的!那,当然,是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喽!咱们身上就没给挂上号码嘛!……别忙,会给你挂上的!)
      斯大林非常喜爱一些旧字眼。他记得:有些国家就是靠这些字眼维持了几百年。因此,他就在没有任何无产阶级需要的情况下,把过去在匆忙中砍掉的一些词——“军官”、“将军”、“经理”、“最高的”等等——都像接技似地—一接活了。到了一九四。三年四月,当斯大林觉得他座下的马车已经把他拉上山顶的时候,他就在二月革命宣布废除苦役刑之后的第二十六个年头毅然恢复了苦役刑。斯大林格勒大战役的人民胜利给普通公民带来的第一批胜利果实,就是关于铁路军事化的命令(实际上就是让军事法庭审判孩子和妇女们),以及在一天之后(四月十七日)发布的关于实行苦役刑和绞刑的命令。(绞架也是古代留下来的一种很好的设置;手枪只是“砰”的一响,怎么能和绞架相提并论呢?!绞架可以拖长死亡的过程,可以同时向一大群人昭示死亡的一切细节呀!)从那时起,各次胜利都把一批批新的在劫难逃的人们赶去服苦役刑,或者送上统架——起初是从库班河畔和顿河畔赶去,接着便是从德聂伯河东岸乌克兰地区,从库尔斯克、奥勒尔、斯摩棱斯克等地区。军事法庭紧跟着苏联军队来到。有些人在当地就被绞死,另一些人被送到新设立的苦役劳改点去。
      这类苦役劳改点中最早的一个,显然是建立在沃尔库塔的第十七号矿井(很快便在诺里尔斯克、杰兹卡兹甘等地也都建立起来了),当局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政治苦役犯弄死。这是公开的杀人场,等于希特勒德国的窒息汽车。不过,这里按照古拉格的传统把死亡时间拖长了,这是为了延长那些在劫难逃者的痛苦,而且要他们在死前多干些活儿。
      苦役犯通常被安置在一些七米宽二十米长的北方常见的帐篷里。把帐篷用木板围起来,木板和帐篷中间填满锯末,这样,帐篷就成了某种简易工棚。原定每间帐篷里,如果睡“小车厢”的话,可以往八十人,睡通铺就住一百人。可是,政治苦役犯则是每间住二百人。
      但这可不是硬挤!这叫做居住面积的“合理利用”。给政治苦役犯们规定的是两班制的十二小时工作日,没有休假。因此,不论什么时间总是有一百人在劳动,只一百人在工棚。
      劳动时,囚犯们由携带军犬的警卫队包围着。如果看守人员不懒,就随手打他们几下。要想使他们振作精神的话,就用冲锋枪托干。在往返营区的路上,押解队的大兵一高兴就可以用冲锋枪朝苦役犯队伍扫上一梭子弹,谁也不会为了被打死的人去追究士兵的责任。筋疲力尽的政治苦役犯的队伍,从老远处就可以看出与普通囚犯的队伍迥然不同———它显得那么忧伤、迷们,步履是那么艰难、沉重。
      说起劳动的十二个小时,真可说是度日如年(在诺里尔斯克那种北极地区的、凛冽的北风中,在纷飞的大雪中,他们用手敲打粗石。十二小时之间仅有十分钟可以取取暖)。规定的十二小时休息时间,也安排得尽可能地荒谬。在这十二小时里,他们被带到一个隔离区,又带到另一隔离区,要站队,要搜身。进入居住区后立即被塞进永远不通风的帐篷——没有窗户的工棚里。工棚立刻上锁。冬天,工棚里酸臭潮湿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浓,不习惯的人简直连两分钟都呆不下去。对政治苦役犯来说,这居住区比劳动区更加难以忍受。去厕所、食堂、卫生所?那是根本不允许的!这些都通过马桶或者送饭窗口来解决。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年时期,斯大林设立的苦役刑就是这个样子:它把劳改营里最坏的东西同监狱里最坏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
      契柯夫的作品证明,沙皇时代的苦役刑还远远没有这么多发明创造。当年关在亚历山德罗夫斯克(萨哈林)监狱的政治苦役犯们,不仅昼夜任何时候都可以到院子里和去厕所(那里甚至完全不用马桶!),而且整个白天可以随时去市里!所以,“苦役刑”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总该“物归其主”嘛!)还得算斯大林最了解。
      在政治苦役犯的十二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他们要经过早晚两次点名。这可不像普通犯人点名那样单纯地数数人头,而是一丝不苟地一个一个地点名。每队一百名政治苦役犯,被点到的人必需一昼夜两次毫不含糊、毫不迟疑地大声回答出自己的号码、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姓、本名和父名、出生年和出生地、所犯法律条文、刑期、判决机关和满刑日期。其他的九十九人则不得不每昼夜两次忍着痛苦恭听这一切。在这十二个小时里还有两次分发食物:经过送饭窗口分发大碗饭,再经过送饭窗口把碗收回去。任何政治苦役犯都不得在伙房劳动,也没有资格抬饭桶。这类服务工作全由刑事惯犯担当,而刑事惯犯对政治犯的抢劫、盘剥越是残酷无情,他们自己就会过得越舒服,越能博得苦役营主人的欢心。在这里,在盘剥压迫触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囚犯这一点上,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利益总是同刑事犯罪分子的利益一致的。
      政治苦役犯还要受到饥饿的折磨。但是,因为一切报表单据都不必留作历史的见证,所以,报单上还有照样写着:政治苦役犯可以领到“矿工菜”和“奖励菜”补助。这些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还要经过三层偷窃和盘剥。所有这些也都要经过送饭口和一整套繁琐程序才能得到:要逐个点名,要拿菜票换大碗,等等。等到终于可以躺在铺板上睡一觉的时候,送饭口又打开了,又叫名字:开始发第二天的菜票(普通犯人不必操心菜票的事,他们是由队长把菜票领来,一起交给伙房的)。
      就这样,名义上十二个小时的在囚室的空闲时间,最多不过剩下四个小时能够安静下来睡一觉。
      此外,当然,政治苦役犯是领不到任何现钱的。不论是寄给他们的邮包还是信件,他们也都无权接受。(在他们那被弄得昏昏沉沉、嗡嗡响的头脑里,不应该保留关于过去的狱外生活的半点记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北极地区的黑夜中,除了劳动和这间工棚之外,大地上的一切都不应该在他们脑海里存在。)
      由于这一切,政治苦役犯们大都很顺利地垮掉,很快地死去。
      沃尔库塔劳改营的第一张字母表名单上共有二万八千人(犯人都按俄文字母表分字母编号。字母表上共有二十八个字母,每个字母从一号编到一千号),所有这二万八千名政治苦役犯在一年之内就全部“入土”了。
      使人感到奇怪的,倒是为什么没有在一个月之内都死去。
      在诺里尔斯克,常有火车开到隔离区来为第二十五炼钴厂起运矿石。这时,政治苦役犯们就躺到火车轨道上以求快些结束这一切。大约有二十几个人绝望之余逃进了冻土地带,但他们还是被飞机发现并打死了。他们的尸体就堆垛在囚犯们早晨分班派工的地方。
      沃尔库塔的第二矿井有个女苦役犯劳改点。女苦役犯们的号码是缝在后背和头巾上的。她们不仅要参加所有井下劳动,而且还……而且还超额完成计划!……
      不过,我已经听到祖国同胞和同时代的人们向我发出愤怒的喊叫了:你住口吧!你讲的都是些什么人的事呀?!不错,正是为了让他们死绝才监禁他们的!而且这样做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些叛徒、伪警察、伪市长!就应该这样对待他们!你大概是心疼他们吧?(如果是这样,你也清楚,那对你的批评可就会超出文学范围而必须由某些机关来处理了!)我还仿佛听到一些妇女的声音对我喊:“那里关的妇女都是曾经给德国鬼子当褥子的!”(我没有夸大吧?不是确实有一些我国的妇女把另一些我国的妇女叫做褥子吗?)
      我满可以像现在揭发个人迷信现象那样给予简单的回答,这对我来说是最省事的,就是,讲几个被判处苦役刑的特殊事例。例如,讲讲三个女共青团员志愿兵的事。她们曾驾驶轻型轰炸机去执行轰炸任务,但中途害怕了,没敢去轰炸敌军目标,而是把炸弹扔在荒野后就安全返航了。她们向上级报告说完成了任务。可是,后来,其中一个女孩子受到了共青团员的良心的谴责,把真情向本部队的共青团小组长(也是一个女孩子)汇报了。而小组长当然立即汇报了“特别处”,于是三个姑娘都被判二十年苦役刑。讲完这类事例之后,便义正词严地喊一声:看,斯大林的独断专行处罚了一些多么忠诚的苏联公民呀!然后就再不需要为独断专行本身而愤慨,只须慨叹那些使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们遭受无妄之灾的、现在幸而已经全都得到纠正的错误了。
      但是,如果不把问题的深刻性全部揭示出来,我总觉得于心有愧。
      就先谈妇女吧。我们知道,妇女现在是得到解放了。不错,还没有解除她们的双重劳动,但她们总算不再受宗教婚姻的束缚,摆脱了社会歧视的重压,不再受卡巴诺娃那一套了吧。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假如我们还认为妇女们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个人就是犯了反爱国主义罪行和刑事罪,这岂不等于我们又为她们准备了一套比卡巴诺娃更坏的东西吗?况且,整个世界文学(在斯大林之前)不是都在歌颂摆脱了民族界限、摆脱了将军们和外交家们的意图的爱情自由吗?而我们却在这个问题上也接受了斯大林的标准;没有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命令女人不得与男人相逢相识,女人的身体首先是祖国的财产!
      首先,让我们看看这些妇女是些什么人吧。看看她们不是在战场上同敌人相逢,而是在被窝里相逢的时候,她们才有多大年纪?大概总不过三十岁,甚至不过二十五岁吧。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从孩提时期就接受十月革命胜利后的教育的,是在苏维埃学校里接受苏维埃思想教育成长起来的!那么,我们岂不是在为自己亲手培育的果实而感到愤慨吗?这些女人中间,有些女孩子这样作是因为深深铭记住了我们曾在十五个年头中无休止地叫喊过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祖国!“祖国”只是一种反动思想的臆造!第二种女孩子可能是因为对于我们的小会、大会、游行示威、没有接吻镜头的电影、没有拥抱的舞蹈等清教徒式的乏味生活感到厌倦了吧。还有一些人可能只是被男人的殷勤、周到、外貌上的一些细节和他们追求女人的某些本领所征服了,而这些也恰恰是我们那些完成五年计划的小伙子们和伏龙芝军官学校培养出来的指挥员们所缺乏的。第四种人则可能仅仅是为了摆脱饥饿。是的,由于原始的、动物的饥饿,也就是说,因为她们没有东西填饱肚子。第五种人,也许,只是因为看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免于一死、拯救自己的亲人、免于同他们分离吧。
      我曾经到过勃良斯克州的斯塔罗杜布市,那是在敌人刚刚撤走的时候。人们告诉我:曾经有一支马扎尔人(匈牙利人)的卫戍部队在这里驻扎了很长时间,防备游击队攻城。后来,一声令下,这支部队要调防到别处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当地的妇女,不顾羞耻,跑到火车站去送别那些侵略者,而且她们竟是那么号陶大哭,据一个刻薄的鞋匠说,“连送她们自己丈夫上前线的时候都没有哭得那样伤心”!
      几天之后,苏军军事法庭来到了斯塔罗杜布市。当然喽,它不会把告密者的话当耳旁风的。免不了有几个哭送过马扎尔士兵的妇女被送到沃尔库塔的第二号矿井去。
      可是,请问,同胞们和同时代的人们,这究竟是谁的罪过呢?谁的罪过?是这些女人的罪过吗?还是我们的,我们全体同胞和当代人的罪过?我们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呢?为什么使得我们的妇女们竟然离开我们而扑进了占领军的怀抱?这难道不是我们所付出的无数代价中的一种吗?由于我们仓促地选定了那条道路,由于我们不回顾过去的损失,也不展望将来,而在杂沓纷乱中沿着那条道路走了过来,我们不是正在付出,而且今后很长时期还要继续付出这一类代价吗?
      或许,对这些妇女和姑娘应该给以道义上的谴责(但也总得听听她们的申诉吧!),或许应该尖刻地嘲笑她们一番。但是,为了这些事就应该判她们苦役刑吗?该把她们送到北极地区的杀人场去吗?
      “可那是斯大林送去的!是贝利亚干的!”
      很抱歉,不对!那些遣送她们的、羁押她们的、打死她们的人们目前还呆在退休人员委员会里,并且还在监视着我们社会的道德发展情况!而我们自己呢?我们听到“给德国鬼子当褥子”这样的话时,不也只是会心地点点头吗?我们至今仍然认为这些妇女有罪,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甚至是更加危险的,比她们当年坐牢本身还要危险。
      “好,就算是这样吧。可是那些男人们总是罪有应得吧?!他们是祖国的叛徒,是社会的叛徒!”
      这里也还是能够设法开脱的。可以提醒人们(而且这是事实):那些主要罪犯们,当然不会留在当地坐等我们的军事法庭和绞刑架到来。他们千方百计逃往西方,而且许多人确实逃掉了。我们的惩罚性侦查机关是靠了一些羔羊才凑满它的任务数字的。邻居的告密在这里起了很大作用:“不知为什么他家里住过德国鬼子。为什么德国人偏喜欢他家呢?”“那个家伙用自己的雪橇给德国鬼子运过干草。直接通敌!”
      当然,可以大事化小,或者是把这一切都推到个人迷信上去:确实有过过火的地方,可现在全都改正了。现在一切正常!
      好吧,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那么,教师们呢?当时教师们同他们的学校和学生一起统统被仓皇后退的我国军队所抛弃,有的抛弃一年,有的两年,有的竟达三年之久。由于领袖人物的昏庸,由于将军们的无能,弄到了如此地步,叫这些教师们怎么办呢?他们应该教育还是不该教育自己的学生呢?让孩子们怎么办呢?我指的不是那些已经达到十五周岁并可以靠自己劳动维持生活或能去参加游击队的孩子,我是问小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应该学习还是该像公羊似地闲逛上两三个年头,从而为最高统帅的错误赎罪呢?既然老爷子没给我买棉帽子,我就应该让耳朵冻着,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丹麦、挪威、比利时,还是在法国,这些事都没有成为问题。那里的人们并没有认为被各种情况所迫或被本国的不明智的统治者轻易地送到德国人政权统治下的人民,现在就根本不该活下去了。那里的学校在德军占领期间曾照常上课,铁路曾照常通车,还曾有过地方自治机构。
      所以,总是有些人(当然是他们喽,绝不是我们!)的脑筋被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因为在我们这里,学校的教师们往往会收到游击队偷偷送来的条子:“绝对不许你上课!否则将来跟你算帐!”而你如果在铁路上做工,反简直就是与敌人合作了。至于地方自治,那更是大逆不道的叛国行为。
      谁都知道,小孩子一旦脱离了学习,很可能以后就无法再学习。那么,如果那位各时代、各民族的英明战略家失算了,在这种情况下,青草是该继续生长还是该枯萎掉?教师应该继续教孩子们念书,还是应该暂时不教呢?
      当然,为了教孩子们念书,就得付出一些代价。就得从学校里把留着八字胡髭的人的像片拿掉,并且,也许还不得不挂上留着鼻下小胡子的人的像片。枫树晚会不能按苏联的习惯在新年举行了,要改在圣诞节举行,而且在这种晚会上(还有在帝国的别的什么纪念日仪式上,反正不是在庆祝十月革命节的仪式上)校长还必须致辞颂扬新的美好生活,尽管实际生活十分糟糕。但是,要知道,在这之前校长不也是常常致辞颂扬美好生活吗?那时的实际生活也是很糟糕的呀!
      也就是说,从前不得不昧着良心对孩子们撒谎的情况比这时还要厉害得多呢,因为那时有足够的时间让那些谎言固定下来,并且在教学法专家和教育视察员们的精心设计下使谎言渗透到教学大纲里去。那时候在每一节课上,不管是否合适,也不管是讲昆虫躯体结构还是讲从属连接词,都必须对上帝踢上一脚(哪怕你自己是信奉上帝的),都必须不放过机会来歌颂我们无限的自由(尽管你实际上由于担心夜里的叫门声而睡眠不足)。不管你是在朗诵屠格涅夫的诗篇,还是正用教鞭指出地图上的第聂伯河流,你都必须诅咒从前的贫苦并权力称颂今天的富裕生活,虽然你和孩子们都亲眼看到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曾有整村的人死光,而城市里的孩子们凭配给卡片每天才能领到三百克面包。
      所有这一切都既没有被看作对真理的犯罪,也没有被看作对孩子心灵的,对神圣精神的犯罪。
      如今呢,处在侵略者短暂而不稳固的制度下,需要撒谎的情况少得多了,况且这是对另一方面撒谎。对另一方面撒谎呀!谁知道,原来这也就是症结之所在!正因为如此,祖国的声音和地下区委的铅笔就来禁止你教学生们国语、地理、算术了。你如胆敢去教,就判你二十年苦役刑!
      同胞们,你们点头吧!看,那不是正带着军犬把人们送进有马桶的工棚吗?你们快朝他们身上扔石头吧,因为他们竟敢给你们的孩子讲课呀!
      但是,我的同胞们(特别是一些从优惠的领导机关退休的同胞们,那些在四十五岁就开始领养老金的聪明人们)却都向我围拢过来了。他们挥着拳头对我说:当初我保卫的是什么人?我应该保卫那些给敌人当市长、村长、警察、翻译的坏蛋和渣滓吗?!
      那么,好吧。让我们往下看吧,看下去。因为我们把人只看成小木棒,我们砍倒的森林太多了。不管怎样,有朝一日,未来一定会迫使我们反省,迫使我们思考其原因的。
      音乐奏起来了,歌声在耳边回荡:“让我们那神圣的愤怒,去把……”这怎么能不使人激动万分呢?我们那固有的、曾经受到禁止、嘲弄、打击和诅咒的爱国主义,今天忽然被允许了,又受到鼓励了,甚至被歌颂为崇高的了。这怎么能不使我们所有俄罗斯人精神振奋?怎能不把我们胸中激荡着的一颗颗圣洁的心联结在一起呢?况且我们俄罗斯人本性就是宽容大度的——随他去吧!——此时,在外来的刽子手逐渐逼近时,还能够不饶恕那些土生土长的刽子手吗?!可是,后来呢?后来却要压制住内心隐隐约约的怀疑和自己那匆忙的宽宏大度,反而要尽量异口同声地、激烈地去咒骂那些背叛祖国的人,咒骂那些显然比我们坏的、不忘旧怨的人吗?
      俄罗斯耸立在大地上已有十一个世纪了,它有过许多敌人,进行过多次战争啊!但是,俄罗斯出现过许多叛徒吗?它产生过大群的叛徒吗?似乎并没有。即使在敌视劳动人民的旧社会制度下,连敌人也都没有指责过俄罗斯性格是背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的呀!
      如今,我们这里建立起了最公正的社会制度,爆发了最正义的战争,而我们的人民却忽然暴露出自己的队伍中有成万的、数十万的叛徒!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并未熄灭的当年的内战如今又重新进发了吧?他们都是没有被消灭干净的白匪吧?不,完全不是这样!前面已经说过,许多逃亡国外的白俄(包括那个臭名昭著的邓尼金)都站到苏维埃俄罗斯一边来了,他们也反对希特勒。这些人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但他们却做了这样的抉择。
      这几万人.几十万人(伪警察、惩罚队队员。村长和翻译)的叛徒都是从苏联公民中间产生的,其中有不少是年轻人,他们也是在十月革命后长大的。
      那么,是什么迫使他们去干那些事的呢?……他们是些什么人呢?
      这首先是那些其家庭和他们本人曾被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履带辗过的人,是在我们的下水道浊流中失去了双亲、家属和恋人的人们,或者是本人就曾经在劳改营和流放地的深渊中沉浮而再沉浮的人,是那些站在探监者送食物包裹的小窗口前排队把腿脚冻僵或落下病根的人们。也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则是在这残酷的几十年中丧失了获得大地上最宝贵的东西——土地本身——的一切希望。这里不得不顺便提一句,那土地曾是伟大的法令应允给予他们的呀,更何况他们在内战年代里为了获得这些土地曾经流过血!(然而,苏军军官们则可以继承别墅和莫斯科近郊那些用板墙围起来的大片房产,这是另一回事:这是给了我们的,那当然是可以允许的!)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偷割了麦穗”坐过监狱,有些人则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居住地点的权利,或者是被剥夺了操持自己从事多年的心爱的手艺的权利(我们曾经以宗教的狂热摧毁了所有的手艺行业,可我们现在却把这事忘掉了)。
      一提到那些人,我们这里的人们都会十分轻蔑地(宣传鼓动员们则是加倍轻蔑地,而那些十月革命的护宪派们更是倍上加倍地轻蔑地)撇着嘴说:这些人都是“受过苏维埃政权委屈的人”,是“过去受过惩罚的人”,是“从前的富农子弟”,他们都是“对苏维埃政权怀恨在心的人”。
      一个人这么说,另一个人点点头,似乎就什么都清楚了。似乎人民政权本来就有权利委屈自己的公民。好像最根本的毛病,主要的病症就出在这里,出在他们“受了委屈”……他们“怀恨在心”上面……
      而且,竟没有一个人喊一声:你住口吧!见你的鬼去吧!你们到底是不是认为存在决定意识?决定不决定?或者你们想说:只有在对你们有利的时候存在才决定意识,而对你们不利的时候就不决定了,是吗?
      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人会微微蹙着额头这样说:“是啊,是犯过某些错误。”而且永远使用这个恶作剧而又不受惩罚的无人称句子——犯过。可就不知道是谁犯过的。似乎就是那些干活的能手、搬运工和农庄庄员们犯过的了。谁也没有勇气说:是共产党犯的!是那些永不换班的、不负责任的领导人犯的!除了掌握着政权的人们之外,那些错误还会由谁“犯过”呢?都推到斯大林一人身上行吗?总该有点幽默感吧。是斯大林犯的,那么,请问,你们这.些人,几百万领导者,当时干什么来着?
      不仅如此,连这些错误本身也在我们眼里仿佛很快地就消散开了,变成了某种朦朦胧胧的、不清楚的、没有轮廓的斑点,它已经不再被看作迟钝、狂热、用心险恶所造成的后果了。而只有在一个问题上,即在共产党人把共产党人关进了监牢这个问题上,承认了所有的错误。至于一千五百万到一千七百万农民被弄得家破人亡、被送去消灭、被迁移到全国各地而且被剥夺了记住并且提起自己父母的权利——这些似乎就都不是什么错误了!我们在本书的开头提到的那些下水道的水流,看来也不算是错误了。对于同希特勒作战毫无准备,摆出一副骗人的架式在不断变换口号中可耻地后退,仅仅依靠俄国伊万的精神和为神圣的俄罗斯而战的口号才在伏尔加河一带迫使德国人止步——对于这一切,不仅不算是斯大林的失策,反倒一变而几乎成为他的主要功勋了。
      在仅仅两个月之内,我们就把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口丢给了敌人,同时也抛弃了上述那些没有消灭干净的家庭和在警卫逃跑后才四散逃亡的千万个劳改营里的犯人,丢下了乌克兰和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许多监狱,在那里直到敌人到来时还弥漫着枪杀触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的硝烟。
      当我们还有力量的时候,我们窒杀、毒害所有这些不幸的人们,不雇佣他们,不给他们机会做工,把他们赶出住宅,逼死他们。而一旦我们的无能暴露出来的时候,我们又立即要求他们忘掉强加给他们的一切灾祸,忘掉他们那被枪杀的亲人,忘掉他们那饿死在冻土地带的父母和孩子们,忘掉自己家庭的破产和我们对他们的志恩负义,忘掉内务部的审讯和酷刑,忘掉饥饿的劳改营了。不仅要求他们忘掉这一切,还要求他们立即去参加游击队,转入地下,并且不惜生命地去保卫祖国。(但却绝口不提我们自己应该改变态度!何况我们谁也没有给予他们希望,没有使他们能够指望我们有朝一日回来之后会改变过去对待他们的态度,会与从前有所不同,不会再毒害他们、驱逐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牢,不再枪杀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到底对什么感到奇怪才合乎逻辑呢?是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欢迎德国人到来呢?还是应该奇怪这样的人太少了呢?(甚至德国人还有时不得不搞一点“司法审判”之类装装门面呢。例如,他们审判苏维埃政权时期的告密者们,在基辅市枪决临河街尼科尔斯克教堂执事等。而且这类情况并不是个别的。)
      还有那些信仰宗教的人们呢?我们连续二十年迫害宗教、关闭教堂。德国人来了,他们开放了教堂(德国人撤走之后,我们没好意思立即再关闭它)。就以顿河罗斯托夫为例吧,那里开放教堂的仪式受到了群众的欢呼,招来了大批群众。不,这些人应该为此去诅咒德国人,是吗?
      就在这个罗斯托夫市,战争爆发后没有几天,工程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姆-弗被捕了,他随即死在侦讯室里。其后好几个月,他的妻子一直在战战兢兢地等待自己被捕。只是在德国人来到之后她才“放心地”躺下睡觉了,心想:“今天至少可以足足睡一觉。”不,她应该衷心祝愿那些杀害她丈夫的刽子手们回来,是吗?
      一九四三年五月,还是德国人占领的时候,在文尼察市的林边大街的公园里(这个公园在一九三九年初就被市苏维埃用很高的围墙围了起来,并宣布这里是“国防人民委员部用地,禁止入内”)偶然地开始挖掘几个已经很难辨认的、杂草丛生的坟墓。结果,在这个公园里总共发现了三十九个死人坑:每个都是深三米半,长三米,宽四米;每个坑里最上层是死者的外衣,下面便是一层层交叉垛起来的尸体。所有尸体的臂膀都用绳子绑着,所有人都是用小口径手枪从脑后打死的。显然,他们是在监狱里被枪毙后,夜间拖出来埋掉的。根据某些人保存的文件辨认,曾经识别出了一些人,他们是在一九三八年被判处“徒刑二十年,并剥夺通信权”的。这里的一张珍贵的照片就是文尼察市的居民们到现场来观看或者来辨认尸体的情况。越往后,发现的死人坑越多。到了六月,便在东正教教徒的墓地一带开始挖掘,在皮罗果夫医院旁边又发现了四十二个墓穴。然后是在“高尔基文·化休息公园”——在公园的“游艺室”下面、在“笑室”的底下,在小体育场和露天舞池的地下,又发现了十四个死人坑。在这总共九十五个坑墓里共埋有尸体九千四百三十九具。这还仅仅是在一个文尼察市,而且是偶然发现的。那么,别的城市里还有多少没有被发现的呢?那些市民们看了这些尸体之后,应该拚命去参加游击队,是吗?
      说到这里,如果我们是公正的,就该作这样的设想:既然人们践踏我们的身体和我们所喜爱的东西时我们会感到难受,那么,被我们践踏的人当然也会感到难受。不是吗?那些被我们消灭的人们有权憎恨我们——这个想法或许也是公正的吧?或者不对?他们没有这种权利?他们应该怀着对我们的无限感激而死去?
      我们总是说那些伪警察和伪市长们都具有某种久已有之的、几乎是天生的仇恨。可是,要知道,这仇恨是我们自己播种在他们心里的呀,它是我们的“生产下脚料”。国家公诉人克雷波科是怎么说的?他说:“在我们看来,每一种犯罪都是该社会制度的产物。”同志们,这是你们的制度的产物!应该记住自己的学说嘛!
      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在那些拿起利剑攻击我们和用言论反对我们的人们(我们的同胞们)中间,也有一些完全不是出于私人动机的人:他们的财产并没有被没收(他们本来一无所有),他们自己,甚至他们的家属,没有蹲过劳改营。可是连他们也早被折磨得透不过气来了。其原因在于我们的制度,在于这个制度本身对个人命运视同草芥,在于对信仰的迫害,在于那支令人啼笑皆非的歌子,说什么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国家
      “人们可以这样自由呼……”在于那些虔诚信徒们对领袖的膜拜,在于争先签名认购公债时对那支铅笔的争夺,在于那照例要转为热烈欢呼的雷鸣般的鼓掌声!我们能够设想这些人,这些正常的人,所需要的只是我们国家这种酸臭的空气吗?(侦讯人员在审讯费奥多尔·弗洛里亚神父时,曾指责他竟敢在罗马尼亚人面前谈论斯大林的一些丑事。神父回答说:“关于你们,我还能讲些什么别的话呢?我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发生过什么事,我就谈了什么事。如此而已。”而按照我们对他的要求,则应该是:你撒谎吧!你昧良心吧!并且你自己也完蛋吧!只要能对我们有利就行!但是,这看起来岂不是有点不象唯物主义了吗,啊?)
      有过这样一件事。那是一九四一年九月间的事,发生在我去参军之前。当时我和妻子都是刚刚当教员,我们在莫罗佐夫斯克镇上租了一套房子(这个小镇第二年就被德国人占领了)和另外两个房客——没有子女的布罗涅维茨基夫妇——同住一个院子。尼古拉·格拉西莫维奇·布罗涅维茨基是个工程师,年近六十,这个知识分子很像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十分平易近人,安详,聪慧。我现在想起他那长方形的脸膛,还总觉得他是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似的,其实。也许他并不戴眼镜。他的妻子比他还要恬静,温顺。她的脸色显得有些暗淡,稀疏的亚麻色头发贴在头上。她比丈夫小二十五岁,可是,看她的动作却像是年纪不小了。我和妻子都很喜欢这两个人,他们对我们大概也颇有好感,特别是因为我们两家都不是那种贪婪地操持家业的家庭。
      每到黄昏,我们四人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轮明月高照,微风吹来,暖洋洋的,夜晚十分宁静。当时,那宁静还没有被敌机的轰鸣和炮弹爆炸声所毁坏。不过,德国人的进逼已经使我们很不安,就像那看不见的、然而是沉重闷人的乌云顺着乳白色天空朝着这轮无可奈何的小月亮压过来一样。火车站上每天都有一列列开往斯大林格勒的火车停下来,逃难的人们使镇上的集市充满了各种流言,气氛很恐怖。这些人从口袋里掏出不计其数的百卢布钞票留在集市上,然后就往远处逃去了。他们能够说出我军又放弃了哪些城市,而情报局却在这之后很久还不提这些地方,不敢叫老百姓知道真实情况。(谈到这些城市时,布罗涅维茨基不用“放弃了”这个词,而是说“夺取了”。)
      我们坐在台阶上聊天。我和妻子还很年轻,当时还满怀着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因而也为生活感到十分不安。当我们要想表达这种内心的不安时,却又找不出什么比报纸上说的更聪明的话来。所以,我们和布罗涅维茨基夫妇在一起觉得很轻松:当时我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并没有觉察到相互之间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可是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怀着诧异的心情望着我们这两个初生的牛犊儿的。我们虽是刚刚度过三十年代,但却好像没有在三十年代生活过一样。他们问我们:一九三八年和一九三九年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记忆?什么记忆?学院里的图书馆、考试、愉快的体育行军、文娱活动,嗯,当然啦,还有爱情,那正是谈恋爱的年龄嘛。那时候我们学院的教授没有人被抓进监狱吗?啊,对呀,好像是有两三个人被抓进去了。副教授接替了他们的职位。那么学生呢?没有被捕的吗?我们想起来了:对,有。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被抓走了。可这又怎么样呢?没关系,我们还照常跳舞。在你们的亲友中间呢?……嗯,……谁也没有被触动吗?是啊,谁也没有……
      因为这太可怕了,所以我想一定要把这些都回忆起来。但实际情况就是上面所说的那样。正因为我当时并不属于专搞体育活动和跳舞的一类年轻人,又不属于一头钻进自己的科学和公式里去的狂热者之类,所以这就显得更加可怕了。我自以为一直是对政治非常感兴趣的。刚刚十岁的时候,我这个黄口孺子就胆敢不相信维辛斯基了,我曾对当时的几次著名的法庭公审安排得那么妥帖表示过惊异。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推动我继续思考下去,没有东西推动我把那几次小小的(当时曾显得声势浩大的)莫斯科公审同整个国土上滚动着的镇压的巨轮联系起来(牺牲在这个巨轮下的人数也好像并未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童年是在排队中度过的:排面包队、牛奶队、粮食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有肉)。但是,我当时还不能把现象联系起来看,还认识不到缺乏粮食就意味着农村的破产,也不懂得这是为什么。当时我们有另外一种公式:这叫做“暂时的困难”。在我们那个大城市里,每天夜里都逮捕人,逮捕,又是逮捕,可是,我夜里是从来不到外面去的。白天呢,那些被抓走的人们的家属自然不会挂出黑旗来,而我那些同学们也决不会提起他们被捕的父亲。
      从报纸上看,一切都完美无缺,朝气蓬勃。
      何况年轻人本来就是愿意接受“一切都好”这种想法的。
      现在我才明白,当时布罗涅维茨基夫妇要想对我们谈点什么,该有多么危险。但是他,这个曾经遭受过格别乌(国家政治保卫局)最残酷的打击的老工程师,还是对我们多少吐露了一点点:他在监狱里失掉了健康,他不止一次被投入监狱,不止在一个劳改营里呆过。但他只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对我们谈了其中最早的一个杰兹卡兹甘劳改营,谈到被污染的有毒的水,有毒的空气,谈到大批屠杀,谈到多次递交莫斯科的申诉书都如石沉大海。甚至“杰兹-卡兹-甘”这个词,也像它的无情历史一样,一听到它,就像是有人用大锉刀在你身上用力地控似的。(可是,怎么样呢?这个杰兹卡兹甘是否多少改变了我和妻子对世界的看法呢?没有。当然没有。因为那不是发生在我们身旁的事,不是亲身经历呀。这是不能向任何人言传的。最省事的办法是不去想它。最轻松的是把它忘掉。)
      当布罗涅维茨基已经解除监禁时,当时还很年轻的、他现在的妻子来到了杰兹卡兹甘。就在这里,在铁丝网的阴影下,他们结婚了。战争爆发前夕,他们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来到了这个莫罗佐夫斯克市,当然,是带着有污点的公民证来的。布罗涅维茨基在某个小小的建筑事务所找了个工作,他妻子当了会计。
      不久,我从莫罗佐夫斯克参了军,我的妻子也离开了那个小镇。接着,莫罗佐夫斯克镇落入德国人手中。后来它又被苏军收复了。记得我在前线时曾收到妻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说:“你会想到吗?听说在德国人占领莫罗佐夫斯克镇期间,布罗汉维茨基还当了伪镇长呢!真卑鄙!”我那时也很吃惊,心里也认为:“真卑鄙!”
      但是,经过许多年之后,当我躺在某处监狱里的乌黑的铺板上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又记起了布罗涅维茨基。这时我就不再怀着从前那种孩子般轻率的心情谴责他了。他曾经被无理地剥夺了工作;后来给他的工作与他的能力极不相称;人们把他逮捕入狱,拷打他,折磨他,唾他的脸。他该怎么办呢?他还应该相信这一切都是进步的?相信他自己的生活——他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他的亲戚朋友的生活以及全国人民的令人痛心的生活全都无所谓,是吗?
      透过向我们投掷过来的一小团称为“个人迷信”的云雾,通过我们本身在其间起了变化的时间层次(光线通过许多层次时是会发生折射和辐射的呀),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三十年代和当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这些年代和我们自己原来的样子了。把斯大林神化。对一切东西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信任的,根本不是全体人民,而只是党、共青团、城市里的青年学生和那些知识分子代用品卿那些取代了被消灭和被遣散的知识分子的人们),再就是一部分城市小市民阶层(工人阶级),因为他们家里的有线转播喇叭是从早晨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斯帕斯克门楼上的钟声开始,直到深夜的《国际歌》为止一直不关闭的。对这些人来说,广播员列维坦的声音已经变成他们的良心之声了。(我这里说的是“一部分”城市小市民阶层,因为还有不少人对于工业生产方面颁布的有关“二十分钟迟到”的命令以及把工人固定在工厂的作法,是并不拥护的。)但是,当时在城市中也还有少数人(其实也并不很少,总有几百万吧),他们,只要有胆量,也曾厌恶地拔出广播喇叭的插头,他们在每一份报纸的每一页上都只看到满纸的谎言。他们把投票选举日当成痛苦和受屈辱的日子。在这少数人看来,我们现在实行的专政既不是无产阶级的专政,也不是人民的专政,更不是苏维埃式的专政(因为有人还记得“苏维埃”这个词最初的正确含义),而只不过是共产党少数的掠夺性专政,而且带有极粗野的性质。
      人类几乎不会不带情绪地、不带感情地认识问题。人一旦看出某个东西不好,他几乎不可能强迫自己同时看到它好的一面。我们过去的生活中并不尽是使人难堪的丑恶东西,报纸上的话也并非每个字都是谎言。但是,这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到处受到捕捉的、被告密者包围着的少数人,如今却把整个国家的生活看作十足的丑恶,把报纸上的各栏从头到尾部看成谎言了。还要提醒一下,当时西方电台还没有俄语广播(而且,当时收音机的数量也是微乎其微的),居民们的唯一消息来源只有我们的报纸和官方广播。布罗汉维茨基夫妇和类似他们的人们正是把这些看成了难以摆脱的、无尽无休的谎言,或者是懦怯的隐瞒。当时我们的报纸关于国外所报道的一切,不论是关于一九三0年西方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的报道,还是关于西方社会党人的背叛行径,关于整个西班牙一致奋起反抗佛朗哥政权的报道(一九四二年则报道说:尼赫鲁要求印度独立是他的背叛意图的表现,因为据说印度独立便会削弱我们当时的盟国大英帝国)——原来也都是谎言。按照“谁不同我们站在一起,谁就是敌人”这个公式进行的极端可憎的宣传,甚至从来都不想区别玛丽亚·斯皮里多诺娃的立场和尼古拉二世的立场,不想区分是列昂·布吕姆还是希特勒,是英国国会还是德国(一九三三年前的)国会。既然如此,那么,当报纸上宣传德国广场上焚书的火堆在燃烧,说古条顿族的某种兽行又已复活的时候(不要忘记,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沙皇的宣传就编造过许多关干条顿人兽行的故事了),为什么布罗涅维茨基就应该把这些幻想故事般的报道同其他报道区别开,并且信以为真呢?为什么他应该在德国的纳粹主义身上看到那种兽性的东西呢?(现在咒骂德国纳粹主义的语言几乎就是从前咒骂彭加勒、毕苏斯基、英国保守党人等时所使用的同样一些极端语言呀!)而且这种兽性的表现不也就是布罗涅维茨基本人、整个古拉格群岛、俄罗斯的大城市和农村在整整四分之一世纪中所非常现实地体验过的那些折磨、毒害和蹂躏吧?还有,报纸上关于希特勒分子的报道也未免转变得太快了——忽而,报道说:苏德两国的亲善的哨兵在可恶的波兰人的领土上友好会师了。接着,报纸上便对这些“反对英法大银行家”的德国勇士们掀起一片颂扬的浪潮,还要在《真理报》上用整版篇幅一字不改地刊登希特勒的讲话全文;可是,忽而在某个早上(就是战争爆发的第二天早上),所有的报纸上一律是醒目大字标题:整个欧洲都在希特勒分子的铁蹄下呻吟!这些都只能证实报纸上的谎言是多么轻率,而绝不能使布罗汉维茨基之类的人相信世界上除了他亲自领教过的我国刽子手之外还存在另外一些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刽子手。而且,即使这时为了说服他而每天把B.B.C(英国广播公司)的电讯稿一份份地送到他面前,那么,能够使他相信的最多也不过是:对俄国来说,希特勒不过是第二号危险,而绝对地,在斯大林在世时,不是第一号危险。何况B.B.C并没有把电讯稿送给他呀,而对他发布消息的却只有苏联情报局,这个局的威信从成立那一天起就是和塔斯社同样的。至于被疏散的人们带来的各种传闻,那又不是第一手材料(既不是从德国来的,也不是从被占领区来的。当时从被占领区还没有回来过一个活证人)。因此,布罗涅维茨基所能掌握的,能够算是第一手材料的,只有他经历过的杰兹卡兹甘劳改营、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二年的饥饿、消灭富农运动,还有摧毁教堂。这样,布罗汉维茨基(以及多少万像他这样的孤立的个人)随着德国军队的迫近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他们期待的时机到来了,而且这种时机是唯一的、不会再来的,是已经二十年不曾对它抱过希望的,它是我们一生中,与缓慢的历史进程相比十分短暂的一生中,只可能遇到一次的机会;在这个时刻他(他们)能够宣布自己不赞同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赞同在他的国家里发生的、干下的、哄闹着强行贯彻并践踏过去的那一切东西;他希望自己能够通过某种还模糊不清的道路为他那处在毁灭中的国家做一点什么事,为了复兴俄罗斯人的某种社会秩序做一点事情。不错,布罗汉维茨基把过去的事全都记住了。他什么也没有原谅。他绝不可能对那个政权,那个残酷毒打了整个俄罗斯的、给俄罗斯造成了集体农庄式的贫困、带来了道德堕落、而今又使它经受着空前的战争惨败的政权感到亲近。因此,在我们谈话时他只能强压住激动的呼吸,眼望着像我这样的,象我们这样的不懂事的初生犊儿,感到自己实在没有力量使我们改变看法。他在期待着某个人的出现,他期待着,不管是谁,只要能换掉斯大林的政权就行!(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对立面转化现象:别的什么都行,就是不要令人憎恶的、自己的这一套!难道还能设想出世界上有谁会比我们的人更坏吗?顺便提一下,这事发生在顿河州,而顿河州的老百姓中有一半人曾是和他同样等待着德国人到来的。)于是,这个当了一辈子非政治性人物的布罗涅维茨基,在他已经年过六旬的时候却决定迈出这政治性的一步:
      他同意了主持莫罗佐夫斯克镇的镇参议会……
      在这以后,我想,他必定很快就发现自已落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他发现:在新来的德国人眼里,俄国要比在跑掉的人们眼里更加一钱不值,更使人厌恶。吸血鬼所需要的原来只是俄国的血汁,他们可以任凭它的躯体烂掉。原来他们不是要他这个新镇长来领导俄国居民的社会各阶层,而是要他来领导德国警察的帮凶们的。但是,既然他已经被安装在滚轴上,那就由不得他了,好坏都得跟着转。他刚刚从一些刽子手脚下解脱出来,却去帮助另一些刽子手了。这时候,他看到:原以为与苏维埃思想对立的爱国主义思想现在却跟苏维埃思想溶合在一起了。爱国主义思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一直保有着它的少数人那里,像透过筛子一样,转移到多数人那里去了:过去是怎样攻击和嘲骂它的,现已完全忘却,现在它又变成另一棵大树的主树干了。
      他(他们)必定感到了恐怖和无路可走。峡谷两面的山都向他逼压过来,留下的只有两条路:一死了之或者被判苦役刑。
      当然,他们中间并不都是布罗涅维茨基这样的人。还有一大群嗜血嗜权的乌鸦也凑集到这一短暂的灾祸中的筵席上来了。但是,这些东西是到处都飞的!这些东西对内务部同样十分合适。马穆洛夫就是这样的人,杜金卡劳改营中的安东诺夫也是,还有什么玻绥沙普卡之类。难道还有比这些人更残忍的刽子手吗?他们称王称霸了几十年,使老百姓痛苦不堪。我们看到一个叫特卡契的看守(第三部第二十章),这个人在德军和内务部两边的宴席上都是座上宾。
      讲过城市的情况之后,我们还应该谈谈农村。今天的自由派喜欢责怪农村,说它保守,说它在政治上迟钝。但是,战前的我国农村——几乎是整个农村——却都是清醒的,远远比城市清醒。农村根本没有像城市那样把老爷子斯大林神化(对世界革命也是一样)。农村只是在用正常的理智思考问题。农民清楚地记得怎样向它许诺过给他们土地,然后又怎样把土地收回去了;他们记得在集体农庄化之前是怎样生活的,吃的穿的是什么,在集体农庄里又是怎样的Z记得怎样从院子里牵走了他们的小牛和羊羔,甚至连母鸡也给捉去了;他们还记得人们是怎样站污辱骂教会的。那时候广播喇叭还没有在每个农户家里哇啦哇啦叫,还不是每个村里都由一个识字人来读报纸,因此,什么张作霖们、麦克唐纳们、希特勒们等等,对于俄国农民来说都统统无所谓,几乎等于一堆没有用的碎木头。
      一九四一年七月三日,梁赞省的一个小村子的庄稼汉们聚集在铁匠坊前的广播喇叭下面收听斯大林的广播讲话。当斯大林这位迄今为止一直是铁面无情的、对俄罗斯农民的眼泪无动于衷的老爷子以仓皇失措的哭丧声调说出第一句甜蜜蜜的话:“兄弟们和姐妹们!……”的时候,一个庄稼汉冲着黑色广播喇叭大声回答说:
      “啊,野X!……你想的可好!要这个不?”说着,他把手往另一只胳膊的肘窝一砍,摇晃着胳膊,朝着扩音喇叭做了个俄罗斯人惯做的、极粗俗的动作。
      人群中顿时进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假如我们去问问所有农村的每一个目击者,我们便会发现千万起这样的情况,也许还会更多。
      战争开始时,俄罗斯农民的情绪,也就是说,那些在小火车站上喝下最后一碗酒,接着便与送行的亲人们在飞扬的尘土中跳舞的后备兵员的情绪,就是这样的。更何况不久就遭到了俄国历史上空前的惨败,以致新旧两个首都附近的和直到伏尔加河沿岸的大片农村地区沦入敌人手中,千百万农民转瞬间脱离了集体农庄政权。于是(不要再撒谎和伪造历史了吧!)真相大白了:原来各共和国所希望的只是独立!农民所希望的只是脱离集体农庄!工人所希望的只是摆脱那农奴制的命令!假如那些外来的德国人不曾是那么愚蠢透顶、傲慢无礼的话,假如他们没有为了大德意志帝国的方便而把集体农庄这一官定的机构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的话,假如他们没有产生那种把俄国变为殖民地的卑鄙妄想的话,那么,民族独立的意识也许就不会再回到那永远窒息它的地方来,我们也就未必会庆祝俄国共产主义的二十五周年了。(将来必定还会有人来讲讲那些游击队的情况,说明被占领区的农民完全不是自愿参加游击队的。会有人讲讲农民们最初是怎样武装起来反对游击队、不让游击队抢走粮食和牲口的。)
      谁还记得一九四三年一月大批居民从北高加索的伟大出走吗?谁能在世界历史中找到与此类似的先例?那是大批居民,特别是农村人口,成群结队地跟随着被击溃的敌人,跟随着外国人逃走啊!他们可就是不愿意留在胜利了的自己人这边。看吧,在
      北风呼啸的一月严寒中,望不到头的载重马车的行列,后面还是马车的行列!
      为什么会有几十万人甚至在希特勒的丑恶制度下毅然穿上了敌人的军装?其社会根源就在于此。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回过头来再说明一下弗拉索夫分子了。
      阅读本书的第一部时,读者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全部事实。(何况我也并不掌握全部事实。将来肯定会有专题研究报告的。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附带的题目。)在那里,在本书的开头,当读者还没有跟我们一道走过劳改营的全部道路时,我只是向读者发出了一个注意信号,请他想一想。现在,当我们已经见过了那些囚犯宿泊点、递解站、伐木场和劳改营的泔水池之后,或许读者会变得更容易谈得拢了吧。在第一部中,我只谈到了那些由于绝望、俘虏营的饥饿、走投无路而拿起武器的弗拉索夫分子。(其实,在那里也可以深思一下:德国人本来是只想利用俄国俘虏替他们执行非战斗任务和后勤任务的,按理说,这对那些只想保住性命的人来说该是最好、最安全的出路吧。那么为什么还有人硬要拿起武器去面对面地打苏联红军呢?)
      写到这里,我们无法再拖延了,只得也谈谈那些早在一九四一年之前就一心盼望有朝一日要拿起武器去痛打那些红色政委、契卡人员和集体化推行者的人们了。记得吗,列宁说过:“被压迫阶级如果不努力学会掌握武器、获得武器,那它就只配被人当做奴隶使唤。”在这里,值得我们自豪的是,苏德战争确实显示出:我们并不是自由主义的历史研究论文中所唾骂的那种奴隶;当我们伸手操刀准备去砍掉老爷子斯大林的首级时,我们决不是奴隶!(而且,从这一角度来说,当年也不是作为奴隶挺起腰来穿上红军的军大衣的;可谁知道那军大衣仅仅象征着短暂的自由呢!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在当时是不可能预见到的。)
      这些亲身感受了二十四年共产主义幸福生活的人们,早在一九四一年就懂得了当时在世界其他地方还谁也不懂得的东西,即:在整个地球上,在人类全部历史中,还从来没有比布尔什维克的自称为“苏维埃”的制度更残暴、更血腥、同时又更狡黠奸诈的制度。他们懂得了:不论是按其虐杀人数之多、延续年代之久、计谋策划之深思远虑来说,还是按其彻底统一化的极极性质来说,人世间的任何其他制度都不能和这个制度相提并论。甚至当时遮住了整个西欧的眼睛的希特勒制度,与此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现在,时机来了,武器落入了这些人手中。此时此地难道他们应该克制住自己,让布尔什维克度过这垂危时刻,让它重新坚定地站起来再压迫人吗?难道到那时再去同它进行斗争吗?(这种斗争直到今天还没有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开展起来呢!)不,当然是应该以布尔什维主义之道还治于布尔什维主义之身的:也就是象它自己当年乘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被削弱之机紧紧咬住俄国的躯体一样,应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同样时刻狠狠地打击它。
      是的,早在一九三九年苏芬战争时期我国人民的这种厌战情绪就已经暴露了。一度是斯大林的亲近助手、担任过联共(布)政治局书记兼组织部书记的B·l’·巴扎诺夫就曾经企图利用人民的这种情绪:他把被俘的红军战士交给逃亡的白俄军官指挥,让他们去与苏军对峙,不是为了让他们去战斗,而是为了让他们去说服苏联军队。他的这一试验由于芬兰突然宣布投降而未能进行到底。
      苏德战争爆发了。那是在进行过令人窒息的农业集体化十年之后,在乌克兰发生大瘟疫六年之后(六百万人死于瘟疫,这事竟没有为比邻的欧洲所发现!),在内务部的恶魔肆行暴虐四年之后,在发布了有关生产的镣铐性法规一年之后的事。这时国内各集中营里总共关押着一千五百万人,全体老年居民对革命前的生活仍然记忆犹新。在这种情况下,普通人民对于战争爆发的最合理、最自然的反应就是:可以端一口气并且获得解放了。最自然的感情就是:对本国政权的厌恶。所以,并不是因为我们的什么“措手不及”或德国人的什么“空军和坦克部队数量上的优势”(顺便说一下,当时苏联工农红军的各兵种在数量上都占优势)就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造成灾难性包围圈的。(在别洛斯托克和斯摩.棱斯克两地各有三十万人,在勃良斯克和基辅各有六十五万名武装的男子汉被围歼了!)整条整条的战线垮掉了,逼得各野战军仓皇向纵深溃退。“这是俄国历史上一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大概也是任何一个国家和任何一次战争中从未见过的溃败。而且那个一钱不值的政权也就转瞬间瘫痪了,它的臣民们像离开一具耷拉着脑袋的尸体一样急忙地躲开了它。(许多区委会、市委会在五分钟之内就全被吹散了,这使得斯大林气急败坏。)一九四一年的这次震荡,本来是可以结束这个政权的(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止,苏联一亿五千万人口中已经有六千万不在斯大林统治下了)。难怪我们在斯大林的命令(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六日,0019号)中听到这样的叫嚷;“在所有的(!)战线上,都有大量(!)的人员甚至朝着敌人的方向(!)跑去,有的部队刚一与敌人接触就扔掉了武器!”(一九四一年七月初,被包围在别洛斯托克的三十四万俘虏中就有二十万人投敌了!)斯大林认为情况十分危急,以致不得不在一九四一年十月电请邱吉尔速派英军二十五个师团到三十个师团在苏联领土登陆。曾有哪一个共产党员比这更丧魂落魄过?
      看看这个时期的士气吧: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第四三六步兵团团长科诺诺夫少校公开对全团人员说他要投到德国人一边去,加入解放军以推翻斯大林政权。他希望志愿者跟他一块走。这时他不但没有遇到反抗,而且是全团都跟着他走了!三个星期之后,科诺诺夫在对方建立了哥萨克志愿兵团(他本人就是顿河流域的哥萨克)。后来,当他到莫吉廖夫市近郊的战俘营里去招募志愿兵时,全营五千名红军战俘中就有四千名立即表示愿意跟他去,但是他没法全要。——同年,关在提尔吉特市附近俘虏营里的苏联战俘的一半人(既一万二千人)签署了一份声明,宣称现在到了把战争变为国内战争的时候。
      我们也没有忘记布良斯克州洛克奇地方的全民运动:他们在德国人到来之前就建立了不靠德国人的俄罗斯人自治机构,他们全州八个区一百多万人口一直过着繁荣的生活。洛克奇人的要求是很明确的:成立俄罗斯人的民族政府;全占领区的俄国人自治;宣布俄国独立,其国界应为一九三八年的国界;建立由俄国军官指挥的解放军。
      顿河哥萨克村镇的居民捧着面包和盐迎接德国人的到来。他们可没忘记共产党是怎样把他们十六岁到六十五岁的男人一个不留地杀光的。
      一九四一年八月,在卢加城十,列宁格勒医学院学生马丁诺夫斯基组织了一支游击队,主要成员是苏联大学生。目标是摆脱共产主义。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波尔霍夫城下,不久前的列宁格勒研究生鲁特琴科中尉建立了一支由列宁格勒(瓦西里耶夫岛)大学生及陷入包围的士兵们组成的同样的反共部队。但是德国人把这支部队拉去当德军服务队用了。
      一九四一年以前,苏联国民很自然地认为:外国军队的到来也就意味着共产主义制度的覆亡,外国军队的到来对我们来说不可能有别的意义。人们期待着一个能够把他们从布尔什维主义下解放出来的政治纲领。
      难道走过了苏维埃宣传的密林,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希特勒军队之后,我们还能够轻易地相信西方各盟国参加这次战争不是为了普遍的自由。而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西欧一地的自由吗?难道会相信他们只是为了反对纳粹主义和更好地利用苏军的力重,将来如何就不闻不问了吗?相反,我们会相信我们的盟国将忠于自由原则本身,将不会再把我们抛回最坏的专制下面去,这不是更加自然吗?……不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们曾为这些盟国出生入死,而它们当年却置我军的溃亡于不顾而急于保全自己。是有过这种经验,但这个经验过于严酷,以至于叫人心里难以接受。
      我们已经根据自身的体验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苏联的宣传了。因此,我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不相信那些关于纳粹分子想把俄国变为殖民地、想把我国人民变为德国人的奴隶的童话了,因为实在难以设想二十世纪的人类头脑中还会有这般荒唐的想法。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是不可能相信这些的。还有,一九四二年在奥辛托尔夫成立了一支俄罗斯人的新编部队,它募集到的志愿兵远远超过部队定额。在斯摩棱斯克地区和白俄罗斯,农民为了保卫农村,并且为了对付莫斯科指挥下的游击队的袭击,自己组织起了“民警”队,人数达到十万人(后来德国人害怕了,禁止了他们的活动)。甚至到了一九四三年春天,弗拉索夫到斯摩棱斯克和普斯科夫两地去进行宣传活动时,还受到了普遍的欢迎。当时人们还在期待:什么时候才能有我们自己的独立的政府和独立的军队呢?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当时普斯科夫州波热列维茨区的农村居民是多么欢迎驻在当地的弗拉索夫部队,那个部队不抢劫,不打骂,穿的是旧式俄军制服,帮助农民收割庄稼。所以,这支部队曾被当做俄国人自己的非集体农庄的政权。不少普通居民志愿报名参加了这支队伍(就像在洛克奇报名参加沃斯克博伊尼科夫的队伍一样)。这难道还不值得想一想吗?他们有什么必要这样干呢?他们并不是呆在俘虏营里的呀!而且德国人是禁止弗拉索夫扩充队伍的呀(德国人说:叫他们去当警察吧!)。直到一九四三年的三月,哈尔科夫市近郊的一个俘虏营里还有人在宣读关于(假的)弗拉索夫运动的传单,其结果竟有七百三十名军官签名要求参加俄国解放军!而且这是在他们经历了整整两年的战争之后,其中’户少人还是斯大林格勒战役中的英雄呢,包括一些师长、旅长和团政委在内!还应该指出,当时这个俘虏营里的人是能吃得很饱的,因此,绝不是饥饿时的绝望迫使他们签名的。(但是,这七百三十个签名者中的七百二十二人竟然直到战争结束时也没有被释放出来并吸收他们参加活动,这足以证明德国人迟钝到了什么程度。)甚至到了一九四三年,还有许多万人从苏联地区成群结队地跟着退却的德军逃亡:人们就是不想留在共产主义统治之下!
      我敢断言:假如说我国人民在这次战争中即使是放过了一次哪怕从远处朝着斯大林政府晃几下枪杆子也好的机会,即使是放过了朝着生身慈父哪怕是挥挥拳头、骂一声娘的机会,那末,这个“人民”也可以说简直是一钱不值,是由不可救药的奴才所组成的人民。那么,在上层呢?德国人那里还曾经发生过军事将领们的政变阴谋,可是我们这里呢?我们的军界上层分子都是些(直到今天还是)微不足道的、被党的思想体系和利欲心所腐蚀了的人,他们已经不像别国军人那样保存着本国的民族精神了。那些对这个政权奋起反抗、战斗的完全是下层人民,是士兵、农民、哥萨克。这是纯粹的下层,这里几乎完全没有逃亡的旧贵族、富裕阶层的人士或知识分子参加。假如这一运动当时可以像战争开头几周那样自由发展的话,那它必定会发展成为某种新的普加乔夫起义:按参加这次运动的阶层的广泛性和深度、人民对它的支持、清算官僚们的胡作非为的精神、领导力量薄弱而群众自豪性强等方面来说,都可以这么说。无论如何,自从十九世纪末期到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止,在俄国开展的知识分子的“解放运动”,虽然也虚伪地宣布过为人民谋福利的目的,并且最终导致了“由二月到十月”的结果,但与这些自发的下层的运动相比,后者远远比它更具有群众性,具有普遍人民性。但是,这些下层运动命中注定得不到发展,反而被打上一个可耻的烙印——“对我们神圣祖国仿背叛!”——而归于覆灭了。
      我们已经没有兴趣再对各种事件的社会意义作出说明了,因为在我国对此是可以随心所欲、信口雌黄的。同里宾特洛甫和希特勒签定的友好条约是怎么回事?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两人在战前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接着就是使人震惊的昏庸无能、准备不足和指挥失策(再加上政府懦怯地偷偷逃出了莫斯科!),而且把几十万几十万的军队丢在包围圈里。所有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对祖国的背叛吗?!这些行为造成的后果不是严重得多吗?为什么我们却让这些叛徒们至今仍然在格拉诺夫斯基大街的豪华公寓里养尊处优呢?
      啊!如果能使我国的所有刽子手和所有叛徒,从最……的到最……的都坐到被告席上去,那么,被告席该有多长、多长、多长啊!
      对于有伤大雅的问题,我们这里向来是避不作答的。代替回答的是,反过来对着我高喊:
      “那么,原则呢?!还要不要原则?!难道一个俄国人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即使是他认为正确的目的,就有权利依靠德国帝国主义的帮助吗?!何况是正在同德国帝国主义进行无情战争的时候?!”
      这倒的确是个关键性问题:为了达到你认为是崇高的目的,你可以去利用正在同俄国进行战争的德国帝国主义的支援吗?
      今天,人们无疑会异口同声地高喊:不行!不行!不行!
      那么,请问,当年从瑞士开往瑞典而且(现在我们才知道)还曾经绕道柏林的、封上铅印的德国车厢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时候,从孟什维克人到立宪民主党人的报纸和刊物都曾叫喊:不行!不行!但是布尔什维克们却解释说;这是可以的,指责这一点甚至是可笑的。况且,还不只是那一节车厢吧?!一九一八年夏天,布尔什维克从俄国开出去多少车厢啊!那些都是装满了各种食品和黄金的车厢,而且全都送进了德皇威廉的血盆大口!“要把战争变为国内战争!”——这个口号本来是列宁首先提出来的嘛,是他早于弗拉索夫分子提出的。
      “但是,目的呢?那是为了什么目的呀?!”
      噢,你说说是为了什么目的?你们宣布的那些目的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可那是威廉呀!是普通的德皇凯撒,小凯撒呀!他可不能同希特勒相比!而且当时的俄国政府是什么政府?是临时政府
      可是,不要忘记,我国的报刊在战争的狂暴中谈到凯撒时,不也是除了“残暴的”、“嗜血成性的”这类字眼外没有用过别的吗?而谈到凯撒的士兵时我们则是这样拼命喊叫的:“他们残暴成性,竟用石头敲碎孩子们的脑袋!”不过,就算是凯撒吧,情况也还是一样的。况且,临时政府也并没有成立过肃反委员会,没有向人们的后脑勺开枪,没有把人们关进劳改营,没有赶进集体农庄!临时政府也不同于斯大林政府。
      即使如此,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苦役营里字母表名单上的囚犯批成批地死去,这并没有使某个人动心。只不过是战争结束了,不再需要这种恐怖手段了,也不会再出现伪警察了;需要劳动力,而苦役营里的劳动力却在白白地死去。所以,才从一九四五年开始不再把政治苦役犯住的工棚当作牢房了:白天允许打开门,马桶可以拿到厕所去,苦役犯们可以自己去医务室看病,而去食堂的时候则要他们跑步去——可以振奋精神嘛!那些盘剥政治犯的刑事犯们被送走了,从政治苦役犯中间挑选出一些人来从事辅助性劳动。后来,又允许他们和亲友通信,每年两次。
      到一九四六一四七年间,苦役营和劳改营的界线已经相当模糊了:有些劳改营的工程技术领导不懂得政治,他们为了完成生产计划而开始(至少是在沃尔库塔营里开始了)把一些有技术专长的政治苦役犯调拨到普通劳改点去劳动,在那里,这些苦役犯除了身上佩带着号码之外就没有别的不同之处了。同时又把普通劳改营里的一些人塞到苦役营来补充劳力之不足,当牲口使用。
      这样,那些只会抓生产而不懂政治的劳改营头头们便险些把斯大林恢复苦役刑的伟大思想给葬送掉。可是,正在这时,一九四八年,斯大林及时地想出了办法——把刑事惯犯和普通犯这些社会亲近分子,与触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不可救药的社会异己分子分别关押;
      这也是为了“巩固后方”而提出来的一个更加伟大的意图的一部分(由此也可以看出,斯大林已经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另一次战争了)。建立起了一批特种劳改营。为特种劳改营制定了一套特别条例,这条例比原先的苦役营稍微宽大些,但比一般劳改营却要严厉得多。
      为了有所区别,这些劳改营的名称不用地名,而是给它们取了一些富于幻想的有诗意的名字。建立了诸如:诺里尔斯克的戈尔拉格(即山地营),科雷马河上的别尔拉格(即沿岸营),英塔河上的敏拉格(矿物营),伯朝拉河上的列奇拉格(即河流营),波奇马的杜布洛夫拉格(即柞木营),泰谢特的奥泽尔拉格(即湖泊营),哈萨克斯坦的斯捷普拉格(即草原营),彼斯强拉格(即沙地营)和鲁格拉格(即草地营),克麦罗沃州的卡梅施拉格(即芦苇营)等等。
      劳动改造营里传开谣言了,说是要把第五十八条囚犯送到特种劳改营去消灭掉(当然,不论是将要执行任务的人,还是将被消灭的人,谁都十分清楚:要这么干的话,根本不需要什么重新宣判之类的程序)。
      顿时,登记分配处(乌勒契)和契卡行动处都忙碌起来了:他们得编制各种秘密名单,送到某处去审查、协商。不久就开来了一列列红色列车,调来几连佩带红色领章、配备着冲锋枪、警犬和小锤子的精壮士兵担任押解任务。随后便是按名单叫人了。那些被点名的人民敌人就无可挽回地断然被带出工棚,起解到遥远的地方去。
      但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人并没有全被叫出去。只是到了后来,人们对许多熟人的情况作了比较之后,才明白留在普通劳改营里和普通犯们呆在一起的是些什么人;这些都是按第五十八条第10分条判刑的人,即犯有一般反苏宣传罪的人,也就是没有对任何他人讲过、没有共犯的,在犯罪时处于忘我状态的单个犯人(尽管无法设想会有这样的“煽动者”,但确实有几百万人正是根据这条罪状被判刑、被立案的。现在这些人留在古拉格群岛的老劳改营里)。只要煽动者是两个人或三个人在一起的,只要他们曾经有过哪怕一点点互相倾听、呼应或唱和的倾向,那么,对他们就有“添秤”,即可以对他们适用刑法第五十八条第11分条的“集团条款”,因而他们如今也就得作为反苏组织的发酵剂而被送往特种劳改营去了。至于那些背叛祖国的人们(适用第五十八条第1分条之甲、乙两项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分子和分立主义分子(适用第五十八条第2分条的),世界资产阶级代理人(第五十八条第4分条)、间谍(适用五十八条一6)、破坏分子(五十八一月、恐怖分子(五十八一8)、暗害分子(三十八一9)以及经济方面的怠一二者(五十八一14)等,当然都被送走了。他们中间还很方便地夹杂进了一些德国人俘虏(敏营的)和日本人俘虏(奥泽尔营的),那是打算在一九四八年之后继续把这些人留下来的。
      同时,知情不报者(适用第五十八条第12分条的)和敌人的帮凶(适用五十八一3)都留在普通劳改营里了。相反,被控通敌的政治苦役犯则全部同其他人一起押送到特种营去。
      这种区分还具有比我们所描述的更深刻的含义。根据某些至今还不清楚的特征,把某些判刑二十五年的女叛国犯(例如在翁日营里)也留在了普通劳改营里。有些地方的劳改营关押的全是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包括弗拉索夫分子和伪警察,但却又不叫做特种劳改营,那里的囚犯们也不佩带号码,但是管理制度却异常严峻(例如:伏尔加河的萨马尔河湾处的红色格林卡;哈卡斯自治州希林区的土依姆营;南库页岛营等)。这些营里的管理极其严厉,生活一点也不比特种劳改营里轻松。
      这是一次对古拉格群岛进行的伟大分割。为了避免将来再把它混杂起来,还特别规定:从一九四九年起,每一个新炮制出来的“群岛”居民,除了法庭的判决书之外还必需拿到一张被关押的“决定”(国家安全委员会州分局和检察机关的联合决定),上面要注明该把这只小羊关在什么样的劳改营里。
      这样,就像为了长出新芽而正在死去的种子一样,斯大林播下的苦役刑的种子就在特种劳改营里露出了新芽。
      红色囚犯列车沿着祖国和“群岛”之间的斜线把一批批新人员带走了。
      而在英塔河上,人们想出的办法却更简便:只要把这个畜群从一些大门赶进另一些大门就行了。
      契诃夫曾经抱怨过,说我们国家没有给“什么是苦役刑以及它为什么是必需的”这个问题下过定义。
      可那是文明的十九世纪的事呀!在我们这穴居的二十世纪中叶,我们根本就不想去理解什么又苦役刑,也不需要什么定义。既然老爷子已经这样决定——这也就是全部“定义”了。
      于是我们就都得心领神会地不住点头。

      ——————


    第二章 革命的微风


      刚刚开始服刑的时候,那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刑期压倒了我,同古拉格群岛世界的初步接触把我摧毁了。因而我绝对不曾相信有朝一日我的心灵还会逐渐地振作起来,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不觉地,像登上夏威夷的洛阿火山一样,登上那看不见的“群岛”的高峰,并且会站在那山巅上镇定自若地纵目四顾整个“群岛”,甚至还会被这难以置信的海洋的万顷波涛的光辉所吸引。
      刑期的中间一部分,我是在一个黄金般美好的小岛上度过的,那里给囚犯吃得饱,给水喝,囚室里也温暖、清洁。为了换取到这一切,要求于我们的并不多:只须在书桌旁边坐十二小时,满足首长的愿望。
      可是,我却忽然失掉了享受这种清福的兴趣!……因为我已经摸索到f监狱生活的某种新的意义。回顾过去,如今我觉得莫斯科的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的“专用犯人”对我们的劝告—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得争取不落到一般劳动里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简直无法与所得到的东西相比。
      监狱启发了我的写作愿望。如今我把全部时间都投到这一爱好中去,对于公家的工作厚着脸皮能拖就拖。我要直起腰来,这对我来说比黄金岛上的黄油和白糖显得更加珍贵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便被人家给“弄直了腰”——决定把我们押往特种劳改营。
      押往特种劳改营的过程是漫长的,花了整整三个月(十九世纪骑马也比这快得多)。路上我们走得那么缓慢,甚至这段路就像是生活中的整整一个阶段,它长得似乎连我的性格和观点都在这期间改变了。
      但旅途中一直是兴致勃勃的、愉快的、这旅行颇有意义。迎面吹来的微风清新而令人振奋,那是苦役刑的风,也是自由的风。四面八方凑近来的人和事都向我们表明:真理在我们这边!在我们这边!绝不在审判和监禁我们的人们那边。
      到达熟悉的布蒂尔卡监狱,欢迎我们的是小窗户里进发出的女人的尖叫声,那大概是些单身监禁的囚犯在叫:“救人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喊叫声随即就在看守的巴掌中被憋回去了。
      在布蒂尔卡的“转运站”里,把我们和一些一九四九年判刑的新犯人混编在一起。他们这些人的刑期都很可笑,不是一般的“十元券”(即十年),而是“四分之一”(世纪)(即刑期二十五年)。每当他们在无数次的点名中报告自己的满刑日期时,听来简直像是在故意捉弄人:“一九七四年十月!”“一九七五年二月!”
      坐这么长时间的牢!简直不可想象。必须搞到一把老虎钳,把铁丝网剪断才行。
      这种二十五年的刑期本身就会给囚犯们造成一种新的品质。政权当局已经朝着我们使出了所能使出的一切招数。现在轮到我们,囚犯们,说话了。我们要说出自由的语言——说出那些不可能再受约束和威胁的话,说出我们一生中未曾说过的、而对于明确态度、团结战斗又是必不可少的话。
      我们是在喀山火车站上,在“斯托雷平囚车”中,从车站的广播喇叭里听到朝鲜战争爆发的消息的。战争的第一天上午北朝鲜人就穿过南朝鲜人的坚固防线前进了十公里,而后,北朝鲜人却硬要使世界相信是他们先受到攻击的。任何一个上过前线的甚至最傻的战士都可以判断出:首先发起进攻的正是在第一天就大步前进十公里的一方。
      这个朝鲜战争使我们也感到了兴奋。我们这些不安分的人个个都盼望着暴风雨的来临!因为没有暴风雨,没有暴风雨,没有暴风雨的话,我们是注定要慢慢地被折磨死的!
      过了梁赞,初升太阳的红色光芒从囚车上钉死的小窗孔直射进来。站在我们这个格子对面的年轻押解兵被照得眯起了眼睛。押解兵确实像个押解兵的样子:每个格子里塞进我们十五个人,只发给咸鲱鱼吃。不过,确实还给送点水来,早晚两次还放出去解手。因此,我们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的。但是,这个小伙子却忽然心不在焉地、甚至是毫无恶意地脱口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我们是人民的敌人。
      这可不得了了!我们这个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人一齐向他喊起来:
      “我们是人民的敌人,那么为什么集体农庄里没有东西吃?!”
      “一看就知道,你这小子也是农村来的,你大概还想留在部队超期服役吧。当个哈巴狗!大概你也不想再回去种地了吧?”
      “如果我们是敌人,那你们干吗还把这乌鸦囚车涂上别的颜色呢?可以公开地押运嘛!”
      “喂,孩子!我有两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可我呢,倒成了敌人,是吗?”
      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从我们的口里飞出过这一类的话语了!我们喊出的都是些最普通的道理,都是些可以看得见的事,因而它也是难以驳倒的。
      一个超期服役的军士走过来帮助这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但是,他并没有把谁揪到禁闭室去,也没有记下谁的名字,他只是帮助他的弟兄招架而已。这个现象又被我们认作新时期到来的迹象了。(其实,一九五0年会有什么“新”时期呢?!)木!这只是一种迹象,它表明新刑期和新建的政治犯劳改营在囚犯中间造成成了一种新关系。
      我们同两名押解兵的争论后来发展为纯粹的论据竞赛了。年轻的士兵们瞅着我们,已经不敢再把我们这个格子和隔壁格子的任何人叫做人民敌人了,他们企图用报纸上和政治教材里的话来反驳我们,可是,尽管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但确已感觉到自己的话是多么虚伪、多么言不由衷了。
      “你们看看,孩子们!你们往窗外看看!”我们对他们说,“看你们把俄罗斯搞成什么样子啦!”
      窗外是一片撒满烂麦秸的、坎坷不平的、破烂贫困的国土(我们的火车走的是鲁札耶夫线,外国人向来不走这条线)。假如当年的拔都汗看到的俄罗斯的土地是这种样子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来夺取立了。
      在一个叫托尔别耶沃的寂静的小站上,我们看到一位老人从站台上走过去,脚上穿着树皮鞋。一个乡下老大娘站在我们的小窗前,透过车窗上的和里面的两层铁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这些紧紧挤在上展板铺上的人们。我们的老百姓观看“不幸的”人们时从来都是用这种眼光看的。几滴稀疏的泪珠顺着她那衰老的脸滚下来。她呆痴地站在那里看着,就像我们中间有她的亲生儿子似的。“不许看,老大娘!”押解兵的声音并不粗暴。老大娘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她身旁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辫子上结着白色带子。小姑娘的眼神更加严峻,严峻得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看那样子,我想,她一定是把我们的模样永远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了。火车轻轻地开动了。老太婆举起污黑的手指郑重其事、不慌不忙地朝着我们画了个十字。
      在另一个车站上,一个穿花布连衣裙的姑娘毫不拘束、毫无惧色地走到我们窗子近前,急急忙忙地问我们:你们是根据哪一条判刑的?刑期多久?“躲开!”正在月台上来回巡逻的押解兵对她喊叫但姑娘却说:“你要把我怎么样?我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喂,你把这包香烟交给小伙子们吧!”她随手从提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我们原也猜想她可能也坐过牢。在这样一些到处流浪的人中间,多少人已经在“群岛”上受过教育了啊!)“躲开!要不,把你也关起来!”押解队副队长从车厢里跳出来对她喊叫。她朝着他那个超期服役的脑袋轻蔑地瞥了一眼,说:“去你妈的!……”接着又鼓励我们说:“……别理他们!小伙子们!”然后就傲然走开了
      我们一路上就是这样走的。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押解人员会感到他们是代表人民的。我们越往前走情绪越高,越感到正义在我们这边,整个俄国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快要结束了,这种行当快要结束了。
      在古比雪夫的递解站里,我们歇脚“晒太阳”足足歇了一个多月。在这里也遇到了奇迹。忽然,旁边四室里传来了刑事惯犯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这些家伙连喊叫的声音都特别难听、刺耳):“快来呀!救命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法西斯分子!”
      这可是新鲜事!我们这些“法西斯分子”竟敢打刑事惯犯?从前可总是挨他们打的呀。
      但是,不大一会儿就重新分编了房间,我们这才知道:刚才的事并没有什么稀奇,它只不过是一个先声。有个叫帕维尔·巴拉纽克的人,生得膀宽腰圆,胳膊像小树一般粗,两只大手既随时准备握手,也随时准备给人以打击。他黑黑的脸膛,鹰鼻子,与其说像个乌克兰人,不如说更像格鲁吉亚人。他是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军官,曾用高射机枪击落过三架敌机;本来提名要授予他英雄称号的,但是被部队里的特别处给否定了。从前他也进过惩戒营,但从那里戴着勋章出来了。现在他被判刑十年。按新刑期来说,十年算是“小孩子的刑期”了。
      他是从诺沃格勒-沃伦斯克监狱里来的,一路上早就领教过刑事惯犯那一套了,而且已经同他们打过架。刚才,他正在隔壁房间的上铺安静地跟别人下棋。本来这屋里住的都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人,可是管理员却忽然要塞进来两个刑事惯犯。这两个家伙漫不经心地叼着白海牌香烟,一进来便到靠窗子的铺上去清理他们的“合法”位子。其中一个边开玩笑说:“哼,我就知道又把咱们塞到土匪窝里来啦1”这时,还不大了解刑事惯犯的天真的维利耶夫就想给他们打打气,便说:“我们不是土匪,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你呢?”“我吗?挪用公款。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们把靠窗睡的两个人赶开,把自己的背包放到“合法”位子上,接着就到各铺上去查看别人的背包,开始找碴儿。而那些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怎么样呢?不,他们当时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反抗。六十个大男人俯首贴耳地等着那些人过来抢他们的东西。这些不容别人反抗的惯犯们的嚣张气焰有一种施定身法的效果她们心里有数,监狱当局总是会给他们撑腰的)。巴拉纽克这时似乎仍在下棋,可是他那两只大眼睛早在扫着这两个人了,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动手。当其中一个刑事惯犯走到他铺前时,他就用耷拉在床边的一条腿狠狠地朝着那个家伙的脸踢了过去,随即跳下床来,抓起马桶上的木盖子朝第二个人的头上打去。就这样,他狠狠地用木头盖子轮流打他们两个。木盖子打裂了,他便抓起那四公分方木制的十字接头来继续打。两个刑事惯犯开始求饶了。不过还得承认,在他们的哀叫声中也有点幽默,他们并没有放弃逗人笑的企图,只听他们说:“哎,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用十字架打人!?”“你好像不疯嘛,怎么欺负别人呢?”但是,巴拉纽克是了解这些人的,他并不住手。这时其中一个便冲到窗前去喊叫:“来人呀!法西斯分子打人啦!”
      两个刑事惯犯一直记恨在心,后来他们曾几次吓唬巴拉纽克说:“你身上可有股子死尸味!咱们走着瞧!”但是,以后没敢再逞凶。
      我们房间里很快又同母狗(狗腿子)们发生了冲突。有一次。我们正在放风并趁机松动松动,女看守命令一个狗腿子去催促厕所里的人快出来、催就催吧,可是他那副傲慢的神气(对待“政治犯”嘛!)却惹恼了一个刚开始服刑的年轻人。神经质的沃洛佳·格尔舒尼正想制止他,可是那狗腿子一拳就把年轻人打翻在地了。要是从前,犯第五十八条的人也许就忍气吞声了,可是此刻一个叫马克西姆的阿塞拜疆人(他曾杀死了他们集体农庄的主席)向狗腿子身上扔了块石头,同时巴拉纽克过去朝他的下巴给了一拳。这时狗腿子抽出刀子照巴拉纽克划了一刀(他们这些给看守当帮手的人有时带着刀子,这对我们来说并不稀奇)。狗腿子拔腿向看守跑去,巴拉纽克在后面紧追。这时我们都被迅速赶进了四室。监狱的军官们来了,他们查问是谁手的,并且威胁要对有这类“匪徒行径”的人延长刑期.(内务部人员当然心疼那些母狗)。巴拉纽克流着血,挺身而出:“是我打的。只要我活着,今后还要打这帮龟孙子!”监狱的“教父”马上警告我们:“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没有什么可骄傲的,还是老老实实装哑巴更安全些!”这时候,沃洛佳·格尔舒尼又出来说话了,他是在大学一年级被抓来的,几乎还是个孩子,他和那个曾经指挥社会革命党人战斗团的格尔舒尼不仅是同姓,他还是那个人的亲侄子。“不许你叫我们反革命分子!”他像一只公鸡似的伸着脖子朝着监狱的“教父’”喊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又是革命者!只不过是要革苏维埃政权的命!”
      啊,多有意思!总算活到了这么一天!而那个“教父”却只是把脸一沉,蹙蹙眉头,也就把话咽下去了!没有把谁再关进禁闭室。看守们、军官们也都灰溜溜地走开了。
      原来在监狱里也可以这样生活呀!?可以打架?可以顶撞他们?大声把你想说的话讲出来?我们白白地忍受了多少年啊!哭鼻子的人就是该挨打!我们曾经哭过鼻子,所以人们就打我们。
      我们将要被送到一些新的、神话般的劳改营去,那里的人都像纳粹分子一样佩带着号码。但是,那里都是政治犯,总可以摆脱这些普通刑事犯的纠缠了。或许到了那里就可以开始那样生活了吧?沃洛佳·格尔舒尼是个圆脸尖下颌的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珠,苍白的面孔上总是闪耀着希望。他说:“等咱们到了特种劳改营,可得好好辨别一下.到底该‘跟着谁走’。”多么天真的孩子啊!他是真地认为,到了那里就会真地接触到各党派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听到他们的辩论,了解各种纲领,各种地下活动。“跟着谁走”?好像我们真有这种选择自由似的!好像那些填发共和国逮捕令的人们和编组押解犯名单的人们事先还没有替我们决定命运似的!
      我们住的牢房是旧马棚改建的。棚子很长,原先放两排牲口槽的地方现在摆了两排双层板床,过道中间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圆木柱子支撑着古老的屋顶勉强不会塌下来,两边墙上的窗口也是典型的马棚窗子,只是为了从外面往里扔干草时不落到牲口槽外面。现在这些窗口也都戴上“笼口’‘(安在窗外遮挡视线的罩斗)了。这间牢房里共住囚犯一百二十名,什么人都有,大半是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人,大都是些没有文化的庄稼汉。这是因为那一带正在进行第二次清洗,凡是不想自愿参加集体农庄的,或被怀疑为不愿参加的人,全部被抓起来了。此外,还有不少西部乌克兰人,即所谓的“奥乌恩”分子和那些胆敢收留奥乌恩分子在
      家里过夜或给他们吃过一顿饭的人。再就是从俄罗斯苏维埃联邦
      共和国抓来的人了,他们中间很少是初次被捕的,大部分是第二
      次被捕的所谓“二进狱者”。当然,还有几个外国人。
      我们这些人全是被押往同一个特种劳改营的(从派工员口里
      听说,是押往斯捷普拉格)。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些人,是命运把我
      们牵到一起了。我努力去理解他们。
      我觉得特别使我难过的是那些爱沙尼亚人和立陶宛人。虽然
      在这牢房里面我与他们处于同样地位,但我内心却感到在他们面
      前无地自容,仿佛是我自己把他们抓进来的。他们都是些纯朴、勤
      劳、信守诺言、安分守己的人。他们怎么会也落到这种绞肉机中
      来了呢?他们没有招惹任何人,平静地过着自己丰衣足食的生活,
      社会道德比我们这里还要高尚。可是,忽然,只因为他们住在我
      们近旁而且挡着我们去海洋的路,他们就有罪了。
      “作一个俄国人真可耻!”——当年俄国扼杀波兰的时候,赫
      尔岑就曾经这样激动地说过。今天,面对着这些不喜争战而且毫
      无防御的人民,我感到作一个苏联人有双倍的耻辱。
      我对拉脱维亚人的感情还要复杂得多。这里似乎有某种命运
      之手在捉弄着我们。这是他们自己播下的种子呀。
      那么,乌克兰人呢?我们已经很久不使用“乌克兰民族主义
      者”这个提法了,我们只说“班杰拉分子”,而且这个词在我们这
      里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骂人的词了,以至谁也不再去思考一下它
      的实质。(还有,我们使用“匪徒”这个词也是这样的。按我们习
      惯的用法是:凡是为了我们而杀人的都是“游击队员”,而凡是杀
      我们人的都是“匪徒”,包括一九二一年的唐波夫省的农民在内。)
      而问题的实质则是:尽管有过一个时期,在千年前的基辅罗
      斯时代,我们大家确实曾经组成过统一的民族,但是,从那以后
      这个民族就分裂了,多少世纪以来我们和他们的生活、习惯、语言都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所谓的“重新统一”本来就是十分困难的。尽管或许曾有人抱有过这种重新组织从前那种兄弟大家庭的真诚愿望,但是,我们没有很好地利用过去三个世纪的时间。俄国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政治家,他能认真地想一想:怎样才能使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结成亲人,怎样才能消除双方之间的隔阂和创伤。(假如没有隔阂和创伤的话,一九一七年春天也就不会组织什么乌克兰委员会,也不会有以后的“拉达”了。不过二月革命时期他们只要求实行联邦制,谁也没想分离出去。这种残酷的分裂肇始于共产党当政的年代。)
      布尔什维克在取得政权之前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并没有遇到困难。一九一七年六月七日的《真理报》上发表过列宁的这样的话:“我们把乌克兰和别的非大俄罗斯人地区看作被俄国沙皇和资本家们所兼并的地方。”他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在乌克兰已经组织起中央权力机构——中央“拉达”了。而且在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日还通过了一个《俄国各族人民权利宣言》,这该不是开玩笑的吧?当时这个宣言宣布俄国各族人民拥有直至分立的自由权和自决权,那该不是欺骗人的吧?半年之后,苏维埃政府曾请求德意志帝国协助苏维埃俄国同乌克兰签定“和约”并划定双方的准确国界,而在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四日列宁同乌克兰黑特曼——斯柯罗帕德斯基共同签署了这项和约。列宁的这一行动表明,他完全容忍了乌克兰从俄国分离出去,甚至容忍乌克兰在分离出去后成为君主国!
      但是怪了。德国人刚被协约国打败(这总不该影响我们对待乌克兰的原则吧1),黑特曼也跟着他们垮台,布尔什维克的那点实力比彼得留拉的力量稍微大点了,——布尔什维克马上越过了他们承认的边界线,把自己的政权强加在同一血统的兄弟们身上。不错,在那以后的十五到二十年中,我们曾不遗余力地、甚至是勉强地利用“莫瓦”——乌克兰的语言——大作文章,使那里的弟兄们相信他们自己是完全独立的,而且是随时可以从我们这里分离出去的。但是,当他们在战争结束时刚一表示想要这么作的时候,我们却宣布他们是“班杰拉分子”,并开始追捕、拷打并处决他们,或者把他们关进劳改营了。(其实“班杰拉分子”也和“彼得留拉分子”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些不愿意在异族政权统治下生活的普通乌克兰人而已。当他们了解到希特勒也并不给予他们曾经许诺的自由时,他们便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同希特勒作战。但是,我们对这一点却缄口不言,因为提这一点对我们不利,就像我们从来不提一九四四年的华沙起义一样。)
      乌克兰的民族主义,即我们的兄弟们希望能用自己的“莫瓦”讲话,用它教育孩子,写商店招牌,这为什么会使我们如此怒不可遏呢?甚至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在他的小说《白卫军》中)在这个问题上也受到了不正确的感情的影响。既然两个民族过去没有完全融合到一起,既然我们之间有不同之处(只要他们,少数人,有这样的感觉就够了),这很令人痛苦!但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既然错过了时间,——那主要是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错过的,双方关系主要不是在沙皇时代而是在共产党当政时期尖锐化的!——他们要分离出去。我们为什么要生气呢?是舍不得敖德萨的海滨浴场?舍不得切尔卡塞的水果?
      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是很痛心的,因为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理上和思想里,都有乌克兰和俄罗斯两者的结合。但是,在劳改营里同乌克兰人的长期友好交往使我深深理解了:他们为此痛苦了多么久啊!我们这一代人不可避免地要为老一代人的错误付出代价。
      跺着脚喊叫:“这是我的!”那是很容易的。而要说一句:“谁想生活,就让他生活吧!”那就不知要困难多少倍。在二十世纪末
      期,我们不应该仍旧生活在使我们最后那位不太聪明的皇帝伤透
      脑筋的那个空想的世界里了。不管看来多么奇怪,但事实是:“先
      进学说”关于民族主义正在衰落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在原子和控
      制论的时代,它——民族主义——不知为什么反而兴盛起来了。这
      样一个时刻正在到来: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我们必须履行我们
      关于自决权和独立的全部诺言。而且我们应该主动地使它兑现,不
      要等待别人在火堆上烧死我们,在河里淹死我们或者砍掉我们的
      脑袋。我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这一点,我们不能靠疆土之广大,被保护民族之众多来证明,而只能靠行动之伟大来证
      明,还要靠我们放弃了那些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在
      自己土地上的精耕细作来证明。
      对乌克兰的处理将是异常痛苦的。但是,现在就应该看到总
      的发展趋势。既然过去多少世纪没有把这个问题解决好,那就是
      说,该是我们来表明自己明智的时候了。我们必须交给他们自己
      去决定。是交给联邦制派,还是交给分立派?那就要看他们之间
      谁能说服谁了。不让步,则是愚蠢,是残酷。我们现在越是温和、
      忍让和通情达理,那么将来重新恢复统一的希望也就越大。
      让他们自己生活,自己去试试吧。他们很快就会感觉到:分
      离出去并不能解决他们的所有问题。
      不知为什么,让我们在长长的马棚车房里住了很长时间,没
      往斯捷普特种营押送。自然,我们并不着急,我们在这里很愉快,到了那里只会不如这里。
      我们这里也不乏新闻消息,每天都有人拿来半张破报纸。常常是我念给全屋的人听,而我总是带着感情念,那里也确实有应该带着感情念的东西。
      那些日子正是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的解放十周年纪念。我们牢房里的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中间有些人懂俄语,他们把这些消息翻译给别人听(这时我就稍停一停)。当那些人听到在他们的国家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建立起了怎样的“自由和繁荣”的生活时,他们竟失声痛哭起来了,上下铺的人一齐大哭。这些从波罗的海沿岸来的人(他们占整个递解站人数的近三分之一),每人都丢下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不,如果还有“家庭”,那就算是不错的了,有些人的“家庭”也正在跟着另一批押解犯人被同样地押往西伯利亚。
      但是,最使我们这些递解中的囚犯心情激动的当然还是关于朝鲜的消息。斯大林的闪击战在那里失败了。联合国的志愿军已经召集起来。我们把朝鲜看作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西班牙。(很可能斯大林就是把它当作第三次大战的彩排而开始的吧。)特别使我兴奋的是联合国的士兵们:看,他们那个旗子多有意思!这个旗帜什么人不联合呢?它简直是未来的人类总体的雏形!
      使我们厌恶的是,我们不能有比厌恶更进一步的行动。“我们死掉也不要紧,只要那些在幸福生活中看着我们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们能够安然无恙就行!”——难道我们能够这样想吗?不能,我们不能同意这样!绝对不能!我们确实在渴望着暴风雨的来临!‘人们也许会感到惊奇:“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无耻的、绝望的思想呢?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在监狱外面的广大人民要遭受战争灾祸吗?!”“但是,狱外的人们可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我们呀!”“那么说,你们怎么啦?竟然希望爆发世界大战?”“可是你在一九五O年就给这些人判刑判到七十年代中期,那么他们除了希望发生世界大
      战之外还能希望什么别的呢?”
      现在,当我回忆起当时我们那些虚幻而有害的希望时,自己
      也感到荒唐。全面的核毁灭不管对谁来说都不是出路。何况,即
      使不用核武器,任何一种战争状态都只能成为国内暴政的借口,会
      加强国内暴政。但是,如果我不讲出真实情况,不说出我们在那
      个夏天的实际想法,那么,我写的历史就被歪曲了。
      罗曼·罗兰那一代人年轻时曾因为担心战争爆发而苦恼,而
      我们这一代囚徒则相反,我们是因为没有战争而苦恼。这就是政治犯特种劳改营当时的真实精神状态。我们就是被逼到了这种地
      步。世界大战带给我们的只会是两种可能:或者是加速死亡的到
      来(从炮楼上扫射我们,像德国人干的那样在我们的食品里放毒
      和使用杆菌),或者,也许会是取得自由。不管是哪一种,都能更
      迅速地得到解脱,总比拖到一九七五年的刑满期好些。
      彼佳·帕-弗就是这样打算的。彼佳·帕-弗是我们牢房里从
      欧洲回国的人中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战争刚刚结束时,所有牢
      房里塞满了像他这样从欧洲回来的质朴的俄罗斯人,但是,那时
      候回国的人早都已进了劳改营或者入土了,没回来的人也都下决
      心不回来了。可是这个彼佳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
      在正常人谁都不再回国的时候,自愿回到祖国来的。
      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哈尔科夫市的职业学校学习,他是战
      时强迫动员到那里去学手艺的。不久,德国人来了,又把他们这
      帮半大孩子强迫送到了德国。他这个“东方奴隶”在那里一直呆
      到战争结束。他在那里养成了一种心理状态,认为人应该尽量使
      生活过得轻松些,不要像自己小时那样被人强迫去劳动。在西方,
      他利用了欧洲人的轻信态度和边境控制不甚严紧的状况,把法国
      的汽车开到意大利,再把意大利的车开到法国,减价出售,从中
      谋利。但是,他在法国到底还是被查出来,他被捕了。这时,他
      给苏联驻法大使馆写了封信,表示愿意回到他亲爱的祖国去。帕一弗当时是这样盘算的:如果蹲法国监狱,他就不得不呆到刑期的最后一天,而他有可能被判十年徒刑。回到苏联呢,他由于叛国罪可能被判刑二十五年,但是,他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滂沱大雨已经开始落雨点了。而苏联呢,据他说,开战后连三年也保不住。因此,还是去苏联监狱更有好处。大使馆的朋友们自然是很快就来接收他了,并且拥抱了彼佳·帕一弗。法国当局欣然同意把这个盗窃犯移交给苏方。大使馆里集结了大约三十名像帕一弗这样的和有类似情况的人。使馆把他们用轮船舒舒服服地运到了苏联的摩尔曼斯克。靠岸之后,放他们到市内去游逛游逛,然后,就在一昼夜之内又把他们一个个全都逮捕起来了。
      现在,在我们牢房里,彼佳能够代替西方的报纸(他曾仔细阅读过西方报刊关于克拉夫琴科案件的报导),也能够代替剧院(他可以轻巧地用嘴吹奏西方音乐)和电影(他给我们讲述西方影片的内容,边讲还边表演)。
      古比雪夫的递解站多自由啊!各牢房的人有时可以在大院子里相遇。还可以透过窗外的罩斗同院里的囚犯谈话。去厕所时可以走近家属工棚的敞开的、钉了铁栅栏、但没装罩斗的窗子去看看,那里住的是带着孩子的女犯人(她们也都是从波罗的海沿岸一带和西部乌克兰抓来的)。在两座马棚牢房之间的墙上有一个小孔,我们把它叫做“电话”,每天从早到晚小孔两边总是各有一名好事者半躺半卧着互相交换消息。
      这种自由更加刺激了我们的好斗心,我们更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十分牢固,而看守我们的人们脚下的土地却似乎就要燃烧起来了。于是,在院里散步的时候,我们也不免要昂起头来望望那灰白的闷热的六月天空。假如这时在那天空中出现敌人的轰炸机编队,我们是既不会惊奇,也不会害怕的。我们的生活实在不像生活了。
      从卡拉巴斯递解站来的、往相反方向去的人们带来了一些谣传,说那里出现了小传单,上面写着:“受够了!”我们互相鼓气,情绪越来越激昂,以至在鄂木斯克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炎热的夜晚,大家都像从蒸笼里出来一样,热汗直流,这时候看守们却把我们塞进乌鸦车,挤得满满的。我们便从车厢里对看守们喊起来:“等着瞧吧,兔崽子们!杜鲁门会来收拾你们的!把原子弹扔到你们头上!”可是看守们却一声没吭。他们也感觉到了我们这方面的力量在增长,而且我们深信自己是正义的。我们非常渴望真理的实现,甚至宁愿在同一颗炸弹之下和这些刽子手们同归于尽。我们所处的境地没有什么可丢失的。
      不写下这个情况,就无法揭示五十年代古拉格群岛的全貌。
      鄂木斯克的牢狱是关押过阳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可不是匆匆忙忙用木板钉起来的古拉格系统下的递解站。这是沙皇叶卡捷琳娜时期建造的威严的监狱,特别是它的地下室。要是找拍电影的场景,没有比这地下牢房更合适的了。四方形的小窗口就是一条通向地面的斜坑道的下端。根据这条三米深的斜坑道便可以看出车房的墙是用什么构成,有多么坚固了。牢房里没有所谓的屋顶,它是一个形成穹隆状的倾斜的大石洞。有一面墙湿淋淋的,不断地渗出水来,滴到地上。早晚这里漆黑一片,即使在晴朗的白天牢里也是昏暗的。看不见老鼠,但是总感觉到它的存在。本来石穹隆有些地方就低得只有一人多高,但监狱当局还是想方设法在这里修了两层睡铺下铺刚刚高出地面一点点,只有脚踝骨那么高。
      我们在使人放纵的古比雪夫递解站期间发展起来的那种模糊的反抗精神,看来,遇到这样的监狱之后总该被压服了吧。但是,并没有!每天晚上,在蜡烛般微弱的十五支光的电灯下,敖德萨大教堂的长老,谢了顶的、瘦长脸膛的德罗兹多夫老头,还是照例要站到坑道窗口的底端去,用低低的声音,满怀着迎接生命的终结的无限感慨,唱起他那支古老的革命歌曲:
      秋天的夜晚,一片漆黑,
      它有如背叛的行径,恰似暴君的乖戾。
      而这座监狱,在雾气中挺立的
      这可怖的幽灵,却比秋夜还黑!
      他只是唱给我们听。不过,在这里,即使大声喊叫,外面也听不见。他唱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尖突的喉结在那干瘪的、青铜色的脖子皮肤下面滚动。他边唱边抽泣,他在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重温过去几十年俄罗斯人民的生活。他的内心战栗感染着我们:
      虽然这里一片沉寂,
      但监狱绝不是坟地。
      而你,看守人呀,
      且莫疏忽大意!
      在这样的监狱里,听这样的歌声!“一切都是合拍的,一切都是和我们这些囚犯们所等待的东西合拍的。
      听完他的歌。我们就在黑暗中,在阴冷潮湿中收拾收拾睡觉了。是啊,此时此刻还有谁的话语能温暖我们的心呢?
      这时,仿佛是对这期待的响应一样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斯帕斯基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像是阳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所有主人公的混合声音。这声音时而高亢得无法攀援,时而又低沉得令人窒息,它既不单调,也不宁静,仿佛随时可能变成哭泣、变成痛苦的呐喊。即使是布列什科-布列什科夫斯基笔下的廉价小说《红色马顿那》之类,要是用这种声音,用这种充满信念、痛苦和憎恨的声音读出来,也会像是关于罗兰的史诗那样激动人心。所以,真实也罢,完全是臆造也罢,反正他所讲的故事已经作为一个史诗铭刻在我们记忆里了,他讲到维克托·沃罗宁曾徒步急行军一百五十公里奇袭托列多,给阿尔卡扎尔要塞解了围。
      其实,要把这个斯帕斯基本人的一生写成小说的话,它在小说中也未必会是最糟糕的一部。斯帕斯基青年时就曾参加过“冰上进军”“,整个内战时期他一直南征北战。后来流亡到意大利。在国外修完了俄国芭蕾舞课程(好像是跟卡尔萨维娜学习的),又在俄国某伯爵夫人家里学会了一手做细木家具的漂亮手艺。(后来,在劳改营里,无人不夸他的好手艺:他自制了一套小巧的木匠工具,用它给劳改营的头头们做了一张小桌,线条优美一,轻便漂亮,使他们大为惊讶。不错,这张小桌子他整整做了一个月。)后来,他曾随着芭蕾舞剧团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在西班牙战争期间,他替意大利拍摄过新闻记录影片。后来,他用了一个稍为有点变音的意大利人名字——若万尼·帕斯基——在意大利军队里当了少校。于是,一九四二年夏天他便随部队又来到他的故乡顿河一带。尽管当时总的形势是苏联军队仍在继续后退,但他指挥的那个营在这里很快就落入了苏军包围圈。斯帕斯基本人原想拼命冲出去,但是组成该营基本力量的那些意大利孩子们吓哭了;他们想活命!这时斯帕斯基少校动摇了,终于挂出了白旗。他自己是有机会用一颗子弹了此一生的,但那时他却产生了好奇心:想看看苏联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本来能够作为意大利军普通战俘在四年之后被送回意大利的。但是,他身上的那种俄罗斯人本性憋不住了,他同俘虏他的苏军军官们无话不谈,以至忘乎所以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既然你不幸是个俄国人,你本该像讳言自己的花柳病一般对此讳莫如深呀,否则,哪里会有你的便宜!先关了他一年,后来又在哈尔科夫的国际战俘营(也还有这样一个营呢,里面关押着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日本人等)里关了三年。在他已经被关押四年之后——这四年除外——又到了他二十五年!哪里还要等二十五年呀,在这苦役营里,他已注定不久就要死去了。
      我们进了鄂木斯克监狱,然后又被转押到巴夫洛达监狱。这两处监狱之所以同意接受我们这批犯人,是因为这两个市的当局有一个重大的疏忽:至今还没有建立专门的速解站。巴夫洛达市甚至更加可耻:连黑乌鸦囚车也没有,因而只好让我们这些囚犯排着队从车站走到监狱,经过好几个街区,也只好不怕居民看见了。革命之前和革命之后的头十年就是这样押解犯人的。我们通过的几个街区没有一条柏油马路,没有自来水管,只见一排排木造的平房沉在黄沙里。实际上只是从监狱的两层砖房开始才有点像个城市样子。
      但是,用二十世纪的眼光来看,这所监狱给人的感觉不是恐怖,而是宁静,不是可怕,而是可笑。宽敞寂静的小院,屋边墙角处长出一点可怜的小草,用木板隔开的放风场地也不显得可怕。二层楼上的牢房的窗子只钉着稀疏的铁栅栏,窗外没有装“笼口”,可以站到窗前去研究外面的地形。窗子下面,就在脚下,在狱墙和外面的院墙之间,铁链拴着一只大黄狗,时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动静似地曳着铁链跑几步,汪汪两声。但它也不像监狱里的狗,样子不可怕,不像那些专门训练来咬人的狼狗。一身蓬松的浅黄毛说明它是一只普通种的看家狗(哈萨克斯坦有这样一种狗),而且,它已经老得不行了。这狗倒像那些好心肠的老年看守,这些人都是从军队调来的,他们毫不隐讳自己已经为这狗一般的看守职务所苦恼了。
      越过狱墙,可以看到街道、卖啤酒的小铺子、路上的行人和呆立着的人——他们是来给犯人送东西或是等着取回容器的。再往远看就是住宅区,平房组成的一片片街区,额尔齐斯河的河湾,甚至可以看见河对岸很远的地方。
      岗楼上的哨兵刚刚把留下了“牢饭”的空篮子退还给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小女孩接过篮子,一抬头看到了我们正站在窗口向她挥手致意,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庄重地向啤酒小铺的房后走去了,她怕岗楼上的哨兵看到她。可是,一到房后,她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放下篮子,举起双手使劲朝我们不住地挥动,边挥手边笑!然后,她用手指作出各种圈圈点点的动作,向我们表示:“写吧,写小纸条吧!”又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表示:“扔下来,扔给我!”然后又向市区那边指了指,意思是:“我送去,替你们转交!”然后她又把两手张开,好像在说;“还有什么事?还能帮你们作点什么?朋友们?”
      她做这一切时是那么诚恳、直爽,丝毫不像我们那些备受欺凌虐待的狱外的自由人们,不像那些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公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这样的时刻到了吗?或者只是在哈萨克斯坦如此?须知,这里的居民中几乎有一半人是流放来的呀!……
      可爱的无畏的小女孩啊!难为你那么快就学会、就正确地掌握了监狱生活这门科学!世界上仍旧存在像你这样的人,这本身该是多么令人欣慰啊!(我这眼角里是不是夺眶欲出的喜悦的泪水?)……请你,无名的女孩子,接受我们的敬礼吧!啊,要是全国人民都像这样该有多好!那就谁也不敢来关押他们了!那些可诅咒的爪牙就会统统完蛋!
      当然,在我们的棉背心里还藏着几节铅笔芯断头。也有几小块纸片。可以从墙上抠下一小块灰泥来,用细线把小条子缠上,扔到她的眼前去。但是,我们在这个巴夫洛达市确实没有任何事情要求她帮忙的。所以我们只是向她鞠躬道谢,挥手致意而已。
      我们被带进了沙漠地带。甚至那质朴僻静的小市巴夫洛达后来想起来都像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
      现在,斯捷普特种劳改营的押解队把我们接收了。(不过,幸而还不是杰兹卡兹甘的劳改营分部。我们一路上都在祷告命运之神,千万不要把我们弄到铜矿去。)来了几辆大卡车接我们,车帮加高了很多,车身前部装着铁栅栏以保护那些冲锋枪手并把我们像野兽一样隔开来。我们被紧紧地塞到车里,蜷着腿坐下,脸朝车后。我们就这样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整整颠簸摇晃了八个小时。冲锋枪手坐在驾驶室的顶篷上,枪口一直对准我们的后背。
      那些少尉们、上士们则坐在驾驶室里。我们这辆车的驾驶室里坐的是一个军官的妻子和她的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每当汽车停下来休息时,小女孩就跳下去,在草地上跑,采集野花,大声和妈妈说话。对于冲锋枪、军犬、从车里露出头来的丑陋的囚犯们,她都毫不在意。我们这个可怕的世界并没有使草地和野花在她心目中有所逊色,她甚至没有向我们这边投过来哪怕是好奇的一瞥……这时,我想起了札哥尔斯克特种监狱里的准尉的小儿子。那个小孩最喜欢的游戏是:叫两个邻居孩子把手背在身后(有时还把他们的手绑起来)在路上走,他自己则拿着根子走在旁边押解他们。
      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过什么生活,孩子们就玩什么游戏……
      我们渡过了额尔齐斯河。汽车经过一大段浸了水的草地,然后行驶在平坦的沙漠上,黄昏时停下来休息。这时,飞驶的车轮带起的浅灰色旋风也随着平息下来,我们沉浸在额尔齐斯河的气息中,沉浸在沙漠之夜的清新空气和蒿草的芳香中。我们满身尘土,面向走过来的方向(绝对不许回头看前进的方向),沉默着(绝不许讲话),心里想着那个未来的特种劳改营,它的名称人像是俄罗斯人起的。换乘“斯托雷平囚车”时,车顶上吊看我们的“卷宗”,我们看到过那上面有劳改营的名称——埃克巴斯图兹。但是谁也想不出它在地图上的位置,只有奥列格·伊万诺夫中校记得这是一个煤矿。我们还曾设想它的位置在距中国边界不远的地方(某些人甚至为此而高兴,同为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中国比我国还要坏得多)。原海军中校布尔科夫斯基是个新犯人,也是判刑二十五年的。他对谁都不屑一顾。本来嘛,他是共产党员,是被错抓的,周围这些人都是人民的敌人。但对我还算另眼看待,因为我曾经是苏军军官,而且没有当过德国俘虏。他帮我想起了在大学学过、但早已忘记的东西:在秋分的前一天在地上划一道正午线,在九月二十三日那天,从九十度中减去太阳处于中天时的高度,就能得出我们所在地的地理纬度数。尽管求不出经度来,但能知道纬度也多少算一种安慰了。
      我们的汽车不停地往前开。天黑了。根据夜空中明亮的星辰,我们才明确地知道:我们正在被押往“南南西”的方向。
      后面汽车车灯的光柱里,一缕缕灰尘在飞舞。其实,道路上空尘土飞扬,只不过在灯光下才看得见。我这时有一种奇特的幻觉: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只有这些尘土的微粒在发光,在飞旋,在画出未来的不祥图景。
      我们是被押往哪个天涯海角啊?去哪个洞穴啊?我们注定要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革命呢?
      蜷着的腿已经麻木,觉得已经不是自己的腿。半夜时我们来到了用高高的木板墙围起来的劳改营。在漆黑的沙漠中,在离开沉睡的黑呼呼的村庄不远的地方,这片营地被四周岗楼上的灯光照得通明。
      又按各人的案情点了一次名(“一九七五年三月!”)。然后,把我们带进两道高大的门内去度过今后的四分之一世纪。
      全营都在沉睡,但所有工棚的窗子都透出明亮的灯光,仿佛那里的生活正在沸腾。夜晚不熄灯,这就表明,这里实行的是监狱制度。工棚的门从外面用沉甸甸的挂锁反锁住,在一个个明亮的长方形窗孔里可以看到黑色的铁栅栏。
      出来接人的生活助理员的身上缝着许多块号码布。
      在德国法西斯的集中营里人们身上是带着号码的,这你在报纸上看到过吧?

      ——————


    第三章 锁链,还是锁链……


      但是,我们的激昂情绪,我们的急切期待,很快就被打得粉碎了。变革的微风不过是吹进递解站的一阵过堂风而已,它并没有吹进这用高大围墙圈起来的特种劳改营。虽然这里关押的是清一色的政治犯,但并没有看到柱子上有什么表示反抗的小传单。
      听说,特种劳改营“敏拉格”里的铁匠们曾经拒绝打制劳改营窗上用的铁格子。光荣应该归于这些至今不知道姓名的人们!这才是人呢!后来他们被送进了加强管制棚。敏拉格营用的铁格子是到科特拉斯去打制的。科特拉斯人并没有支援敏拉格的铁匠们。
      特种劳改营的生活是从驯服开始的。这驯服是无声的,甚至是曲意逢迎的驯服,它是过去三十年间在劳动改造营中逐渐培养形成的。
      从权北地区押解来的犯人们并没有为哈萨克斯坦明媚的阳光而高兴。到了新鲁德诺耶车站,他们从红色车厢里跳下来,跳到褐红色的土地上。这里与杰兹卡兹甘的铜矿一样。在这种矿区劳动,无论多么健康的人的肺部都坚持不到四个月。刚到这里,兴致勃勃的看守们就在头几个稍犯点小错误的人身上试用了自己的新式武器—一手铐。原先在普通劳改营时是不给戴手铐的。在苏联,直到十月革命三十周年的前夕才能够成批生产这种明晃晃的镀镍手铐。(是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工人们,即我们文学作品里称作典型无产阶级的代表们,在某个地方的工厂里制造这种手铐。当然,难道还要斯大林和贝利亚亲自制造手铐吗?!)这种手铐的优点是它可以根据需要铐得很紧:手铐上装有一个带齿的金属片,戴上之后,可以尽可能地把这个金属齿片压紧,使犯人感到更痛。这样一来,手铐便从原来的限制囚犯行动的保险性工具一变而成为刑具了。它会深深地咬过手腕,引起剧烈的疼痛;一戴就是多少小时,而且手是倒剪在背后的。此外,还研究出了一种只铐住四个手指头的铐法,使手指关节更是疼痛难忍。
      别尔特种劳改营的看守们使用手铐可算是有独到之处:他们为了一点小事,例如,见到看守忘了摘帽子,就给囚犯戴手铐。倒.剪着手把人铐起来,在岗楼前面罚站。两手先痛后麻,直至失去知觉,竟逼得成年男子汉哭着求饶:“首长,我再也不敢了!摘掉这铐子吧!”(在别尔营里还有一种很好的制度:不仅去食堂时要按号令行动,而且站到饭桌旁时也要听号令,要按号令就座,按号令大家一起把汤匙放进汤盘。吃完饭后要按号令起立,按号令走出食堂。)
      某人只须大笔一挥:“要建立特种劳改营!在某日前将其管理制度草案呈报上来!”这确实不费吹灰之力。可是那些勤勤恳恳的监狱当局(还有那些深知人的心理并熟悉劳改营生活的人们)可就得绞尽脑汁了:他们要字斟句酌地研究哪些地方还可以再紧紧扣,再使犯人难受一点?再增加一点什么负担,使他们更苦些?怎样才能使这些囚徒们本已不舒适的生活变得更凄惨些?必须让这些从普通劳改营转到特种劳改营来的畜牲们立即感受到这里的严厉和痛苦才行。可是,为此就得有人事先把制度逐条逐条地走出来呀!
      还有,警戒措施自然也要加强。所有特种劳改营的隔离区四周都采取了进一步的戒备措施,增加了铁丝网,在障碍地带的前沿补充敷设了布鲁诺蛇腹形铁丝网,在囚犯上下工时经过的所有重要路口和拐弯处都布置了机枪,机枪手时刻严阵以待。
      每个劳改地点都建起了砖石结构的监狱——加强管制工棚。凡是被送进加强管制工棚的,一律要脱去棉上衣:用寒冷折磨人,这也是加强管制工棚的重要特点之一。其实,加强管制工棚就是监牢,因为它的窗子上全有铁格子,晚间把马桶拿进来,把门反锁上。此外,每个隔离区都没有一两个惩戒工棚,那里加强看管,是隔离区中的小隔离区。被送进惩戒工棚的囚犯傍晚下工回来就马上被镇进屋里,和从前的苦役营一样。(这实际上也就是加强管制工棚,可我们都叫它惩戒室。)
      此外,还公开采用了希特勒分子使用号码的全套宝贵经验,也就是用号码代替犯人的姓名,代替犯人的“我”和他的人格。所以,在这里,并不是以每个人的全部特征来区别囚犯,而只是单调的数列上的一个个位数的增减而已。这一措施,如果执行得非常坚决而彻底的话,可以使人十分难堪。劳改营当局正是在尽量做到这一点。每一个新来的人,都必须先在特别科“弹钢琴”(也就是和在监狱里一样按下十个指头的指纹。普通劳改营里是不取指纹的),然后,就用绳子把一块牌子挂在他脖子上,牌子上有他的号码,然后,便由专业科的摄影师给他拍照。(现在这些照片还保存在某个地方哩!我们还会看到的!)
      拍照之后,把牌子从犯人身上取下来(他总不是狗嘛!),发给他四块(有的劳改营发三块)八公分宽、十五公分长的白布,上面印着他的号码。他应该把白布块缝在自己身上指定的地方。缝的地方各营规定不尽相同,但一般是:背上、胸前、帽子的正前方、还有裤腿或者袖子上。在发给的棉衣上,这几处的衣服面是事先就剪掉了一块的:劳改营缝纫厂有些裁缝的分工就是把新衣服弄坏——在应该缝号码布的地方把衣服面剪掉一个方块,露出棉花来。这是为了防止囚犯逃跑时把号码撕掉冒充自由工人。别的特种劳改营的作法更简单:用盐酸把号码直接蚀印在衣服面上。
      看守们奉命只许叫囚犯的号码。不许他们知道囚犯的姓名,更不许记住它,如果他们真能作到这一点,那倒是很可怕的。但是,他们做不到(他们都是俄罗斯人,改不了老习惯,毕竟与德国人不同),没过一年,他们就已经记不清了,开始叫某些人的姓了,后来叫姓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为了看守们的方便,就在每个人的“小车厢”——木板床前面钉上一块三合板的小牌子,上面写着睡在这张床上的囚犯的号码。这样,看守想招呼某个睡着的人时就可以不必看他身上的号码了,而犯人不在屋里时也可以立即看出谁的床上收拾得不整齐。看守们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或者早晨起床前轻轻地打开锁进入工棚,把那些提前起床的人的号码记下来,或者在起床时间准时闯进来把那些起床动作慢的人记下来。只要抓到这样的人,就可以立即关进禁闭室。但在特种劳改营里多半是要求犯人写出书面检讨,可是这里又不许带钢笔和墨水,也从不供应纸。写这种冗长无聊、令人厌倦的书面检讨的一套作法,算得上是他们一项很不错的发明,反正劳改营里有的是拿着工资而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有的是时间分析。他们并不立即惩罚你,而是要求你检讨:为什么你的床铺得不整齐?挂在你床头的号码牌怎么会歪的?你棉衣上的号码布怎么会弄脏的?为什么没有及时洗干净?怎么在你的屋里还有纸烟?为什么见了看守不摘帽子?对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要回答这些含义深刻的问题甚至比没有文化的人更痛苦。但是拒绝写检讨就会加重惩罚!检讨要写得干净、整齐,对劳改营当局的工作人员要表示尊敬,写好后把它交给本工棚的看守,然后再转交劳改营长官助理或长官本人审阅。审阅人就在这上面批示应给予什么惩罚。
      在各班组的各种报表上也规定要把号码写在姓名前面。代替姓名吗?不,他们还不敢完全不要姓名!不管怎么说,姓名还是一条可靠的尾巴,人一辈子都受到自己姓名的限制,号码不过像是一口气,一吹就没有了。要是把号码烙在或刺写在人身上,那就不同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迈出这一步。其实是能够做到的,谈笑间就可以做到,已经离这一步不远了。
      另外,我们并不是一个人单独坐牢的。我们不只是听到看守们的声音。这就冲淡了号码带来的痛苦。囚犯们彼此之间也要说话,而彼此间不仅从来不叫对方的号码,甚至不注意彼此的号码。(乍一想,衣服上缝着好几块醒目的白布,怎么会注意不到呢?要知道,当我们很多人集在一起的时候,派班劳动和点名的时候,那许多号码看来就像对数表一般,使人眼花缭乱。只有新来的人会注意到它。)我们甚至不记得最亲近的朋友和同班人的号码,只记得自己的。(在狱卒的帮手们中间有些注意衣着的人,他们都把自己的号码布非常认真地,把毛边折进去,用小针脚缝在衣服上,尽可能缝得俏皮、美观。真是奴性十足!我们这些人则相反,都把号码缝得尽量难看。)
      特种劳改营制度的目的是使这里的人完全与世隔绝,它指望谁也不可能从这里向什么人去上诉,谁都永远不会被放出去,谁也跑不到别处去。(看来,不论是奥斯威辛集中营,还是卡腾森林惨案,都没有对这里的主人起到教育作用。)在早期的特种劳改营里可以使用棍棒。那时,大部分情况下也不是看守自己带着棍棒(看守可以使用手铐嘛!),而是让犯人中间那些受到信任的人——管理员和囚犯班长带着棍棒,他们打犯人是首长十分满意并完全赞许的。在杰兹卡兹甘劳改营里,分派劳动之前先要在工棚门前集合站队。派工员拿着根子叫喊:“除了最后一个,全出来!”(读者可能早已明白了为什么“除了最后一个!’。因为即使有最后一个,那他也不会再出来了,就像他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因此,譬如说,冬天从卡拉巴斯押往斯帕斯克的一队犯人(共二百名)在中途冻死了一些,活下来的人挤在病房和卫生所的过道里,他们的肢体在腐烂发臭,科列斯尼科夫医生截掉了几十只胳臂、腿和鼻子。即使这样,劳改营的首长也完全无动于衷。特种劳改营里的秘密隔绝状态十分可靠,所以斯帕斯克营的首长,著名的沃罗比约夫大尉,和他的部下才能够把押在本营的匈牙利芭蕾舞演员先关进禁闭室“惩戒”,然后给她戴上手铐,最后便轮奸戴着手铐的她。
      这里的制度是不慌不忙地考虑得十分周到的,直到每个细节。例如,这里不仅不许犯人有自己的像片(想逃跑!?),而且不许有任何人的,包括亲人的像片。如被发现,立即没收烧掉。斯帕斯克营的女四工棚棚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被捕前当教员。她偶尔把一张柴可夫斯基的小像片留在桌子上了。看守没收了像片,关了她三天禁闭。“这是柴可夫斯基的照片呀!”“我不知道是谁的,反正营里不许女犯有男人的照片!”肯吉尔劳改营里允许囚犯接受用邮包寄来的米(为什么不接受呢?!),但却决不许囚犯们煮饭吃。如果发现囚犯在什么地方偷偷用两块砖头支起小饭盒来烧饭,看守会立即把饭盒踢翻,并迫使犯人用手把火弄灭。(不错,后来盖了一个烧饭用的小棚子,但两个月后又把炉子拆掉了,椰子里养上了军官们的猪和行动人员别里亚耶夫的马。)
      但是,特种劳改营的主人们在翻新管理制度花样的同时,并未忘记普通劳改营的好经验。奥泽尔拉格特种营的米申大尉只是L个劳改点的头头,他就曾把不服从派工命令的囚犯绑在雪橇上拖到工地去。
      总的来说,建立起的管理制度是令人满意的,所以可以让原来的苦役犯在特种劳改营里和大家享受同样待遇,只是号码布上的字母还有所不同而已。(不过,有时也让他们住在草棚和马厩里,那仅仅是由于工棚不够用,例如,在斯帕斯克营。)
      就这样,特种劳改营虽然不正式称为苦役营,但它继承了苦役营的一切,成了它的合法继承者,同它溶合在一起了。
      为了使囚犯们很好地掌握已经建立的制度,还必须用正确的劳动组织和正确的伙食安排来巩固它。
      为特种劳改营选定的劳动是这一带最艰苦的劳动。契诃夫说得对:”社会上,特别是在文学作品里,已经形成一种成见:好像只有在采矿场才有最艰苦、最耻辱难堪的真正苦役。如果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妇女》中主人公是……去替监狱捕鱼或者会代木材的话,许多读者是不会感到满意的。”(不过,安东·巴甫洛维奇,您为什么这么瞧不起伐木劳动呢?伐木这个活儿不错,也是合适的。)斯捷普拉格刚刚建立时,最初几个分部的囚犯都是开采铜矿的(它的第一分部设在鲁德尼克,第三分部设在肯吉尔,第四分部在杰兹卡兹甘)。干式采掘,矿石粉末飞扬,人们很快就染上硅肺和肺结核病。得病的犯人便被送到卡拉干达附近的著名的斯帕斯克劳改营分部去——那是属于特种劳改营的“全苏残废人的收容所”。
      斯帕斯克是值得特别提几句的。
      送到斯帕斯克来的都是其他劳改营拒绝继续使用的完全残废了的犯人。可是,说来奇怪,这些残废只要一踏上斯帕斯克劳改营那起死回生的土地,就一下子都变成真正的干活能手了。对于整个斯捷普拉格劳改营的长官切切夫上校来说,斯帕斯克劳改营分部要算是他最喜欢的一处了。这个身材粗壮而远非善良的家伙,有时从卡拉干达乘飞机来到这里,在值班室擦擦皮鞋,稍事休息之后就去营区视察,并留心还有谁不在替他干活。他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在我这整个斯帕斯克劳改营里只有一个残废,他的两条腿都没有了。可是,就连他也在于轻活儿,他在当通信员!”一条腿的人全坐着劳动:他们把大石块砸成碎石子,有的就分选碎木块。架着双拐也好,缺一只胳膊也好,这些在斯帕斯克都不能成为劳动的障碍。让四名一只胳膊的人(两个有左胳膊和两个有右胳膊的)编成一个小组抬担架,这是切切夫想出来的主意。在没有电的时候让人们用手转动机械加工厂的机器,这也是切切夫手下的人想出来的。切切夫还喜欢营里有“自己的教授”,因此他便批准了生物物理学家奇热夫斯基在斯帕斯克劳改营里搞一个实验室(只有几张空桌子)。但是,一旦奇热夫斯基利用最劣质的材料替杰兹卡兹甘的劳动者们试制成了简单的预防硅肺的面具,切切夫却不许他投入生产:不戴面具也照样干活嘛,何必多此一举!再说,人员也得不断更新嘛!
      一九四八年底斯帕斯克劳改营分部总共关押男女囚犯一万五千人。营区很大,铁丝网的柱子在山腰和峡谷间起伏绵延,伸向远方,四角的监视塔互不相望。后来慢慢地修建起内部隔离工程:囚犯们自己在营区内筑起围墙,把妇女区、工人区、完全残废区互相隔开了(这样可以使囚犯之间的联系更加困难,对劳改营主人更加方便)。六千人每天步行到十二公平外去修建水坝。因为他们毕竟是残废,所以往返都要两个多小时,还要加上十一小时的劳动(在这种条件下很少有人能支持两个月)。另一项艰苦的劳动是采石子。采石场就在隔离区之内(古拉格的岛上还有矿藏呢!),男女营区内都有。男区的采石场在山上,打炮眼,用炸药把岩石炸开。白天,残废的囚犯们用小锤子把炸下的石块敲成碎石子。女营区不用炸药,女犯得用十字铜刨开土层,露出岩石后,用大锤把石头打碎。当然,她们的锤把常常会震断(新锤把也会折断)。要换新锤把,就得到另一隔离区去。而且,妇女们有工作定额,每人每天必须采石0.9立方米。因为完不成定额,她们在很长时间里只能领到惩罚口粮——每天四百克粮食。后来男囚犯教给她们一个办法——验收之前偷偷从旧石堆上扒一些石子到新堆上来——这才不受“惩罚”了。还要提醒读者,所有这些劳动不仅是残废人在没有任何器械的条件下干的,而且是在草原地带的严寒中干的(零下三十一三十五度,还刮风),人们身上穿的是单衣,因为按规定,不劳动的人们(即残废的囚犯们)冬天不发给棉衣。一位化名波-尔的妇女曾向我回忆过她在严寒中,身上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用大锤敲打石头的情况。她说:“至于这种劳动对祖国的好处,只要讲一件事就很清楚了:后来发现女区采石场采下的石头不知为什么不适于建筑用,于是,某一天,某个首长就下了一道命令,叫妇女们把一年中采的石子‘全部扔回矿坑去,用土盖上!这里要开辟成一片林园!’当然,林园并没有修成。”男区采的石块好一些。那些石块是这样运往建筑工地协。每天点名之后把全部(到这一天还活着的)囚犯(总共约有八千八)统统赶上山去,回来时都要背着石子。休息日残废囚犯们也要这样“散步”两次:早上和傍晚。
      后来的劳动便是在隔离区内修建界墙,替劳改营的工作人员和警戒部队盖房(盖住宅、俱乐部、澡堂、学校),在农田和菜地里干活。
      所种的菜全都拿给自由居民吃,囚犯们只能得到一些菜茎菜叶之类。这些茎叶大堆大难地用汽车运来,扔在厨房旁边,任其沤湿腐烂。做饭时伙夫们就用叉子从堆里直接叉到锅里(有点像煮家畜饲料吗?……),用这些茎叶煮出来的是真正的烂菜汤。每天只往这种烂菜场里加一勺稀饭,如此而已。请看看发生在斯帕斯克菜地上的这样一个场面吧:一天,大约一百五十名囚犯商量好了,一下子都扑到一块菜地里去,进去后立即趴在地上咬食地里长着的蔬菜。卫兵们跑来了,用棒子打他们,可是他们只管趴在地上继续啃食生菜!
      不参加劳动的残废人每天发给面包五百五十克,劳动的发六百五十克。
      斯帕斯克营的人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药(这么多人,到哪里去弄药?何况他们反正要死掉嘛!),也不知道什么叫铺盖。在某些工棚里是把床并在一起的,两张床并起来就不只是睡两个人,而是让四个人挤在一起睡。
      对,另外还有一项工作!每天要派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人去挖坟坑。每天派两辆美国造的“史蒂倍克”牌卡车专拉尸体。尸体是装在木格箱子里运走的,死人的手脚从宽大的格子缝里伸出来。在一九四九年夏天比较顺利的几个月里,每天要死六十到七十人,到了冬天每天死亡上百人(一个在停尸房干活儿的爱沙尼亚人查过人数)。
      (其他地方的特种劳改营里的死亡率没有这么高,吃的也稍好些。当然,劳动也重些,因为不是残废嘛!这一点,读者自己会了解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也就是说,这是十月革命胜利三十二年之后的事,是纽伦堡国际法庭审判结束之后三年的事。经过纽伦堡法庭审判之后,为法西斯集中营的野蛮残酷暴行所震惊的全人类刚刚松了一口气,还满以为:“这一切都不会重演了!”呢。
      有了这些制度还嫌不够。自从转到特种劳改营之后,我们同外界和家庭的联系几乎完全断绝了,对于等待着你和你的来信的妻儿老小来说,你就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每年只许写两封信。可是,就连你倾注了几个月来的全部心声和最主要、最美好的感情写出的这两封信也未必发出去。谁敢去向检查信件的国家安全部的人员查问?他们是常常自动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的:把一部分信件放进炉子,就不必花时间检查了。至于说收信人没收到你的信,那你就去责怪邮局吧。在斯帕斯克营,有一次命令几个囚犯去修理信件检查科的炉子。囚犯们在炉膛里发现了几百封信件:是检查人员扔进去之后忘记点火了。特种劳改营的情况就是这样——去修炉子的人还不敢声张此事!否则安全人员会立即收拾他们……难道这些为了自己安逸而烧掉囚犯心声的国家安全部的信件检查员们,他们比收集被害者的头发和人皮的希特勒党卫军分子更人道一些吗?)至于同亲属们会面,这在特种劳改营里连提都不必提,因为特种劳改营的地址是使用密码代号的,任何人都不能到这里来。
      还得补充一点:在特种劳改营里几乎不存在海明威所说的“有的和没有的”这个问题这里从建立那天起就按照“没有的”的原则解决了一切问题。不许囚犯有钱,也不发给工资。(普通劳改营的囚犯还可以挣到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这里是分文不给。)不许有换穿的鞋或换洗的衣服,凡是可以穿在里面取取暖或者防潮的衣物都不许有。营里发的衬衣(那算什么衬衣呀!恐怕海明威小说里的穷人都不会穿它)是每月换两次,外衣和鞋是一年换两次。这是十足的阿拉克车耶夫式的严明。特种营建立的初期还没有保管室,后来便建立了永久性保管室,即一直保管到“释放”那一天。建立保管室以后,如果自己再有什么衣物不交去,就是一个严重错误了:这是准备逃跑!(关禁闭室!审讯!)床头小柜里不许有任何食物。(早晨要在食物保管处前排队把它交上去,晚上再排队领回来。这样还可以成功地把你早晚剩余的一点点思考时间占去。)不许拥有任何写字用的东西,不许有墨水和彩色铅笔和变色铅笔,不许有超过一本小学生练习本的白纸。最后,不许有任何书。(在斯帕斯克营,接收犯人时便没收他的全部书籍。我们这里最初允许有一两本书。但是,有一天突然下了一道英明的命令:把个人的书全拿到文化教育科去登记。在那里往书的扉页上盖一个“斯捷普拉格。第XX劳改点”的图章。此后,凡是没有盖章的书一律作为非法书籍予以没收,而盖了章的书就全算劳改营“图书馆”的书了,不再属于个人。)
      还要提醒读者:特种劳改营里的搜查要比普通劳改营更加经常,更加彻底。每天出入营时要仔细搜查。对工棚则进行定期搜查:掀开地板,拆掉炉条,拆开门廊的板子;还有像监狱里一样地逐个搜身,要脱衣服。摸索,撕开衣服里子,扯掉鞋掌等。有时就把营区地面的草全部烧光(“不能让他们把武器藏在草里!”)。囚犯们休息日要打扫营区。
      想想这一切,大概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囚犯们并不把佩带号码看作最难堪、最侮辱人格的事了吧。所以,当伊万·杰尼索维奇“说“它们,衣服上的那些号码,并不沉”的时候,他根本不是像那些自己没有佩带过号码、也没有挨过饿的、高傲的批评家们所指责的那样“失去了作人的自尊心”,而只是发出了清醒的、理智的声音而已。号码给我们带来的苦恼既不是精神上的,也不是(像古拉格群岛的主人们所指望的那样)心理上的,反倒是非常实际的麻烦——我们必须占用空闲时间把撕开的边角仔细缝好,或者去找画家把上面的字再描清楚些;如果劳动时把号码布撕坏了,就得再设法找块新市把它完全换成新的,否则就会蹲禁闭。
      什么人真正把带号码看作是这里的花样翻新中的最毒辣的一手呢?那是某些教派的虔诚的女信徒们。例如,卡梅施特种劳改营在苏斯洛沃车站附近设有一个女劳改营分部,那里的女囚犯就是这样。该营的女犯中由于信教被判刑的约占三分之一。而《圣经》《新约》的《启示录》上早有明明白白的预言:
      第13章,第16节里写着:“……都在右手上,或是在额上,受一个印记。”
      所以,这些妇女们坚决拒绝佩带号码,因为它是魔鬼的印记!她们去领公家发的制服时也不同意签字。(这是“向魔鬼签字!”)劳改营行政当局(营管理处主任格里戈里耶夫将军和独立劳改点的长宫博古什少校)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足够的坚定性:他们命令扒掉这些女人的衣服.只剩一件衬衣,再脱掉她们的鞋(那些女共青团员看守们自然都照办了)。行政当局想;让冬天迫使这些没有理性的宗教狂们接受公家的制服并缝上号码吧!但是,妇女们竟宁肯在严寒中穿着衬衣光着脚走,也不同意把灵魂交给魔鬼!
      于是,在这种精神(当然是反动精神喽!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我们不会那样去反对带号码!)面前,劳改营当局终于屈服了:把信徒们的衣服还给了她们。她们穿上了不带号码的衣服!(叶莲娜·伊万诺夫娜·乌素娃就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在劳改营度过了整整十年,她的内外衣全穿烂了,勉强挂在肩上,遮住身体,但是劳改营的总务处却无法发给她公家的衣服,因为她不在领物单上签字!)
      号码还有另一个使我们伤脑筋的地方:号码写得很大,卫兵从老远就能看清。卫兵们总是在一定的、能够拉开冲锋枪射击的距离看着我们,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姓名;所以如果没有号码,他们就分不清穿着同样衣服的囚犯。有了号码,他们就能从远处看到几号在队伍里说话,几号排队没排好,或者没有把手背在后面,或者从地上捡起过什么东西。只要他们回去向警卫队长一报告,那个人就得蹲禁闭。
      警卫队也是扼杀我们微弱生命的一支力量。这些“戴红肩章的人”,正规军的士兵们,这些手持冲锋枪的孩子们,是一支不会分辨是非、不了解我们、而且不接受任何解释的愚昧力量。不可能有任何东西从我们这里传给他们,而从他们那里传过来的只有喊叫声、军犬的狂吠、拉冲锋枪抢闩的响声和飞来的子弹。而且永远是他们有理,我们无理。
      有一次,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的囚犯们在修筑铁路路基。那里不是隔离区,没有界限,四周只有卫兵押着。有一个囚犯在被允许的圈子内离开大家几步,想去拿自己扔在地上的上衣,取出包在里面的一块面包。不料一个卫兵举枪就把他打死了。当然,卫兵有理。他只会受到表扬,而且,当然,他直到今天也不会后悔的。囚犯们谁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表示不满。更没有向任何地方写什么申诉。(即使写了,我们的申诉也出不了劳改营。)
      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九日,我们五百人到一个汽车修配厂附近去劳动。工地的一边是营区,所以这边没有卫兵警戒。眼看我们就要进入工地的大门了。这时一个叫马洛伊(这个姓有“小个子”的意思,其实地是个彪形大汉)的人忽然不知为什么离开了队伍,若有所思地朝着警卫队长的方向走去了。给人的印象是:他精神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没有举手,没底作出任何一点威胁性的动作,只是沉思着向前走去。这却把那个警卫队长,一个爱打扮的有点流气的军官,吓坏了。只见他转身就跑,一边尖声喊叫着,可怎么也掏不出腰里的手枪来。这时,一个拿冲锋枪的中上迅速跑到马洛伊前面。在相隔几步的地方向他的胸部和腹部打了一梭子弹,边打边慢慢向后退。马洛伊倒下之前还慢慢地继续向前走了两步。他的棉袄的后背上露出了被那看不见的子弹打出的棉花。虽然马洛伊倒下了,可是我们,整个队伍,谁都没动一动。警卫队长惊魂未定,接着就向卫兵们喊了一声,发出了命令。于是,自动步枪便从四面八万响了起来,子弹擦头飞过;事先就在四周摆好的机枪也响了,同时有许多声音,一声比一声更疯狂地向我们叫喊:“趴下!趴下!趴下!!”子弹越飞越低,有的打在障碍地带的铁丝网上。我们五百人并没有朝射手们冲过去,没有去制服他们,而是全都伏在地上,把脸埋在雪里了。就这样,在那个耶稣受洗节的严寒的早晨,我们在这种耻辱的、任人宰割的状态下,绵羊似地在雪里趴了一刻多钟。他们一高兴就可以把我们全都枪杀掉,而且不必负任何责任:可以说是企图暴动嘛!
      在特种劳改营的第一年和第二年,我们就是这样一些完全被压垮了的可怜的奴隶!关于这个时期,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里已经讲得不少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为什么几千人会这样?这些牲口都是犯第五十八条的呀,也就是说,他们还叫做“政治犯”呢!真见鬼!你们现在不是跟其他普通刑事犯分开了吗?不是集合到一起了吗?你们现在该搞政治了!为什么那么一钱不值,那么驯顺呢?
      其实,这些特种劳改营里的生活本来就不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开始。这里的被压迫者和压迫者都是从普通劳改营来的,他们身上都各自带着十年以上受别人压迫的、或者压迫别人的传统。原先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都随着活人一起转到这里来了,它们温暖并支持着每个人,因为这些人都是几百人几百人地从同一个劳改营分部转来的。他们到新地方来时普遍地怀着一种坚定的信念:认为在劳改营这个世界中,人对人来说只能是老鼠、是吃人的生番,而不会是别的。他们带到这里来的只是对自己个人命运的关。心和对共同命运的完全漠然的态度。他们都准备在这里进行无情的斗争以夺取个作业班长的位子,或者能在伙房、面包房、保管室、会计室或文化教育处找到个辅助人员的优厚位子。
      但是,单个囚犯到新地方来的时候,如果他想在这里安身立命,那就只有靠他的运气和厚颜无耻。而那些老有经验的辅助人员(帮手)们由于长期在同一个囚犯队里互相磕头碰脑,所以对于作业班长的拳头,对于谁个善于给长官溜须拍马、背地里咬人一口,谁善于搞些“小动作”、逃避劳动等等,都已经彼此有所了解了。在长途押解的路上他们几个星期挤在一个车厢里,在同一些递解站里一起洗澡,他们已经互相领教过了,自然不再抱有过多的自由幻想,只想和和气气地把奴隶的接力棒传过去。因此,他们会互相商量好:到了新劳改营之后怎样攫取关键岗位,怎样把其他劳改营来的帮手们排挤掉。至于那些已经完全屈服于厄运的。只知道劳动的愚昧无知的人,他们则是商量好到了新地方能组成一个好劳力班子,只盼着能遇上一位让人过得去的作业班长就行了。
      所有这些人,不仅彻底忘却了他们每个都是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赋予的灵性和良知,都还有可能争取到极好的境遇,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脊梁骨是可以直起来的,人有权利得到通常的自由,就像谁都有极呼吸空气一样。他们也忘记了,现在他们所有的人,所谓政治犯,已经和自己人在一起了。
      不错,他们中间还混有少数刑事犯。
      当局对于制止他们的宠儿们的不断逃跑丧失信心了,决定对他们的逃跑适用第五十八条第十四分条,即按照“经济怠工”论处。(因为《刑法典》第八十二条规定,对逃跑者只能加判两年以下的徒刑,可是这些刑事犯们的刑期早已一再加码,有的已经达到几十、几百年了,他们为什么不跑呢?)
      总而言之,被送到特种劳改营来的这类刑事犯为数极少,每批犯人中间只有几个人。但是,凭他们那套作风,只有几个人也就足够了,他们就能够在政治犯中间趾高气扬,横行霸道,带着棍子同管理员走在一起(就像在斯帕斯克营里后来被砍死的两个阿塞拜疆人一样),并且帮助看守辅助人员们在“群岛”新开辟的岛屿上确立地位,树起那面卑鄙、肮脏的劳动消灭营的黑旗。
      埃克巴斯图兹特种劳改营是在我们到来的前一年,一九四九年建立的。这里一切都是按照囚犯和首长们在原先的地方形成的思想和习惯安排起来的。设有管理员、助理管理员和工棚棚长,他们有的用拳头,有的用小汇报折磨手下的囚犯们。看守的帮手们另住一间工棚,他们可以在那里坐在床上,品着好茶,不慌不忙地决定某些人和某些班的命运。另外,每一个大工棚里(仿效芬兰人工棚的结构)还分出一些小房间来,有些小房间是按照身份让那些受优待的囚犯一人单位或两人合住的.派工员用拳头打,作业班长打嘴巴,看守用鞭子抽。炊事员都是些蛮不讲理的摩尔达维亚人。各营的保管室都被那些“不拘小节”的高加索人掌握了。所有工地上的职务都被一群自封的工程师骗子们抢去了。坐探们按照规矩,肆无忌惮地把小汇报送到行动处去。一年前建立这个营时只有一些帐篷,现在已经有了石砌的监狱。不过这监狱还没有完全盖好,所以住得非常拥挤,以致被宣布要受禁闭处分的人往往要排队等待一两个月,禁闭室才能空出来!(违章行为太多!)新鲜吧?蹲禁闭也要排队!(我也被宣布要关禁闭,但我终于没有等到!)
      的确,这一年刑事犯们(说得确切些是所谓“母狗”们,因为他们是甘心担任那些“合法”工作的)已经不那么嚣张了。可以感觉到他们有些施展不开了:这里没有年轻的刑事犯,没有他们的补充人员,没有人前前后后围着他们转。他们好像也互相配合得不好。在劳改营首长把管理员马格兰介绍给列队欢迎的全营人员时,马格兰还曾勉强装出一副神气样子,可是已经感到信心不足,很快他就不再走运了。
      对我们这一批人,也和对其他各批囚犯一样,在接收的当天,从进洗澡房起,就给了个下马威。那天,澡堂的服务员、理发员和派工员都如临大敌。他们联合起来注意看每个对于衣服太破烂、洗澡水太凉、消毒时过分拥挤等等稍稍表示不满的人。他们就是等待着这种不满的表现,好借机大施其淫威呢!因此,一旦有所发现,便几个人一起像群野狗似的故意尖声高叫:“这里可不是古比雪夫递解站!”说着就抡起那养肥了的拳头,没鼻子没脸地打过来。(这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也是正确的。赤身裸体的人似乎远远不如穿着衣服的人有自卫能力。如果能在第一次洗澡时就把这批新犯人制服,那他们以后在营里也就老实了。)
      曾经幻想到新劳改营后好好辨别一下,再决定“跟着谁走”的那个中学生沃洛佳·格尔舒尼,到营的第一天就被派去加固隔离区:派他去挖一个坑,要立一根柱子安装照明电灯。他体力不佳,没有完成劳动定额、因此,狗腿子,生活动理员巴图林(他已经比以前泄气多了,但还没有完全老实)骂了格尔舒尼一声海贼并朝他脸上打了一拳。格尔舒尼便扔下镐头走开不挖了。他跑到管理员那里,对他说:“把我关起来吧,只要你们的海贼们打人,我就不再干活儿!”(他还不习惯。只被人骂了声“海贼”就受不了啦。)管理员并没有拒绝把他关起来。他接连蹲了两期禁闭,十八天。(他们是这么干的:先按规矩罚你五天或十天禁闭,但是,到期却不放你、等着你表示抗议或开始骂街,这时他们就“合法地”再罚你第二次禁闭。)蹲过禁闭之后,格尔舒尼还“不老实”,又罚他调了两个月的加强管制工棚,也就是说,还是蹲在那个监狱里,不过现在不像在禁闭室了,可以吃到热饭,而且可以按照完成的劳动量领取口粮;他每天必须到石灰厂去干活。格尔舒尼感到自己越陷越深,就想通过卫生所找条出路,因为他还不了解卫生所所长杜宾斯卡娅的脾气。他以为只要给卫生所看一看自己的平足,医生就会不让他跑老远的路去石灰厂劳动了。但是,根本没批准他去卫生所,埃克巴斯图兹营的加强管制工棚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医疗措施。格尔舒尼想:无论如何也得去卫生所。他从前听说过一些表示抗议的办法,于是他就决定派工时不出来站队,只穿一条裤杈躺在铺上。可是,一个外号叫“闪开”的看守(是个疯疯癫癫的人,从前当过水手)和另一个看守科年佐夫却把只穿着一条裤权杈的格尔舒尼从床上拖下来,一直拖到派工地点。看守们拖他,他两手抱住门旁边一块砌墙用的石头,想赖着不走。其实这时格尔舒尼已经同意去石灰厂劳动了,他只是喊;“得让我穿上裤子呀!”但是两个看守只管往前拖。在岗楼前面,四千名囚犯等待着派工。这个瘦弱的孩子不住地叫喊:“你们是盖世太保!法西斯分子户同时拼命挣扎着不让给他戴上手铐。但是,“闪开”和科年佐夫终于把他的头按到地上,把他铐起来了,然后就推着他往前走。他们和营首长马切霍夫斯基中尉一点都没觉得难为情,倒是格尔舒尼自己很难为情:怎么能穿着裤仅在大庭广众之中走呢!他站住不走!旁边恰好站着一个牵着军犬的翘鼻子哨兵。沃洛佳记得,那个哨兵轻轻地对他说:“喂,你闹个什么劲儿!快站到队里去吧。这个样子能干活吗,在柴火堆旁坐一会儿不就行了吗!”哨兵紧紧拉住自己的军犬,那军犬则拼命想扑向沃洛佳的脖子,因为它看到这男孩子正在反抗戴蓝肩章的人。没有让沃洛佳站队,把他带回去又关进了加强管制工棚。两手铐在背后,越来越痛。一个哥萨克人看守却掐住他的脖子,用膝盖撞他的胸脯。后来,把他推倒在地,有一个人待理不理地随便嘟嚷了一句:“给我打!打他个半死!”接着就有人拳打脚踢,有时踢到太阳穴上,直到格尔舒尼昏死过去。过了一天,他被叫到行动特派员跟前:开始追究他企图采取恐怖行动的“案件”了——因为拖他出来的时候他曾抱住石头。“那是想干什么?”
      在另一派工地点有个叫特维尔多赫列布的人也曾经拒绝出工,他甚至宣布了绝食,他说,不能替魔鬼干活!可是有谁把他的罢工和绝食放在眼里呢?!人们把他强拖出去。(不过这次是从普通工棚拖出去的。)被拖走时,特维尔多赫列市的手只要够得着窗子,他便把窗玻璃都打碎。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响彻了我们整个队伍,像是在给看守和派工员数人数的声音作不祥的伴奏。
      也是在给我们这每日、每周、每月、每年的单调而沉重的生活基调作伴奏。
      生活就是这种样子。前途看不到一线光明。是的,内务部建立这些劳改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在计划里安排上一线光明嘛!
      我们二十五个新来的犯人(大部分是西部乌克兰人)组成了一个作业班,派工员同意从我们中间推举一个班长。我们仍旧推举了帕维尔·巴拉纽克。我们班是老老实实的,能干活。(这些西乌克兰人刚刚离开尚未集体化的土地,干起活来是用不着督促的,有时甚至还得要求他们留着点劲儿!)起初我们是被当作壮工使用的,但我们中间很快就出现了几个砌石头的能手,其他人也开始向他们学习,不久,我们班就成了一个砌石班。我们彻得很好,领导注意到了,便把我们调离住房建筑工地,留在营部,不派我们去给自由工人们盖住房了。后来,有一天,劳改营领导指着加强管制工棚旁边的一堆石头(就是格尔舒尼抱过的那一堆石头)对我们班长说:“这种石头还会源源不断从采石场运来。这里现有的加强管制工棚只是原设计的一半,还要修建另一半,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班吧。”这样,我们便可耻地开始为自己建造监狱了。那年的秋天很长,很干燥,整个九月和十月上半月一点儿雨也没下。早晨往往很平静,然后就起风,到中午风力最大,傍晚就停了。有时候微风吹来,反倒吹得人伤心,特别使人感到这草原太广阔了,从加强管制工棚旁的树林开始,一直伸向远方;那个只有几间新建厂房的小小居民点,警戒部队驻扎的军营和我们这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劳改营隔离区,都似乎完全湮没在这一望无垠的、平坦的、毫无起伏变化、毫无希望的草原里了。唯有那第一排略加修整的原木做的电话线杆朝着东北方向、朝着巴夫洛达市的方向伸去。风有时会突然变得很猛,只须一小时就把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吹来,迫使我们穿上棉衣。大风卷起草原上的大粒砂石不住地往脸上打……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砌造加强管制工棚的那些日子里写下的一首诗,现在把它抄录在这里吧,也许能说明点什么。
      砌石工
      看,我这个砌石的,
      在认真地砌造监狱,仔细挑选着荒山的石块,犹如诗人在斟词酌句。这里并非城镇要地,是国起来的隔离区;苍鹰在碧空翱翔,仿佛也正凝神警惕。草原上唯有北风掠过,望不见行人踪迹,甚至无人来问我一声:在为谁砌造监狱?岂不见圈起的铁丝网,撒开的军大,还有那机枪手已进入阵地?不,还不够可靠!监狱里面还要造监狱!挥动着手中的瓦刀,我有节奏地转身。弯腰,像是这劳动本身把我拖着不停地往前奔跑。少校来视察过了,他说:“嗯,砌得蛮好!”他还随口许诺:让我们第一批住进这新车!难道如此而已?瞧他说得多么轻松、惬意!准是又有人告了密,把那个害人的符号
      记进了我的越中档案里,
      把我用方话弧
      同别人牵在了一起。
      敲打砍削声响成一片,
      瓦刀、榔头上下飞翻。
      墙里又砌上一道墙,
      一间四室还要隔成几间。
      休息,我们在灰槽旁吸它几。烟,
      有人逗趣,有的在谈天。
      我们等待着晚饭,盼着赏下来的
      那碗“补助”汤,还加面包一片。
      然而,在那边小林的后面,石墙中间,
      在那牢房的黑暗洞穴里,
      须知有多少无处倾诉的痛苦
      深深地永远锁在里边。
      唯有一条汽车路通到这里,
      它是与外界的唯一维系。
      路旁的电线杆在嗡鸣,
      不久前才把它立起。
      上帝啊,我们多么懦弱、
      无能、没有骨气!
      上帝啊,我们是一群
      多么驯顺的奴隶!
      真是奴隶!这不仅表现在我们慑于马克西缅科少校的威胁而尽量把石墒砌得整齐,把洋灰抹得尽量平整,好让将来的囚犯们不容易把这墙破坏掉,而且还表现在尽管我们连定额都没有完成,但还是给我们砌石班发了补助粮,我们也确实吃掉了,没有把它往少校的脸上摔。而我们的同志,沃洛佳·格尔舒尼,就被关押在加强管制工棚的已经建成的一间小屋里。没有犯任何错误的伊万·斯帕斯基由于档案里的一个什么记号也被关进了惩戒班。我们中间将来还会有许多人要住进这个叫做“加强管制工棚”的监狱,可我们现在却正认真地、牢固地砌造它。就在我们用石块和灰浆忙碌建造监狱的时候,草原里传来一阵枪声。不一会儿,一辆乌鸦车开到离我们不远的岗楼。(这是警卫部队本部用的一辆真正的黑乌鸦囚车,车身上并没有漆着哄骗傻瓜的大字“请喝苏联香槟酒!”)从囚车里推出了四个人,都已被打得满身是血;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另一个被士兵在地上拖着。只有伊万·沃罗比约夫恨恨地傲然走在最前面。
      四个企图逃跑的囚犯就这样穿过了我们的脚手架,从我们脚下被带过去,带进了左边那个已建成的加强管制工棚。
      我们呢?我们仍在继续砌石,建造监狱……
      逃跑!绝望的挣扎!身上没有平民穿的衣服,不带食物,两手空空就想穿过枪弹纷飞的营区,跑进那没有水草、没有树木的无边草原去!这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谋划,它简直是挑战,是一种骄傲的自杀。我们中间那些最坚强最勇敢的人是敢于进行这样的反抗的!
      但是,我们呢?我们的继续砌石,建造监狱。
      我们纷纷议论起来了。这是一个月内发生的第二次逃跑事件。第一次也没有成功,不过那次确实太笨了。外号叫“大肚皮”的瓦西里·布留欣、工程师穆吉亚诺夫和一个原波兰军官,三个人都在机械制造厂劳动。他们节约下一点食物,偷偷在厂房的一间屋里挖好了个一立方米大的坑,藏到里面去了。他们把坑顶盖起来,天真地指望警戒人员会在傍晚收工后像往常一样撤走,那时他们就可以逃跑。但是,收工时发现人数不够,但四周的铁丝网完好无损。警戒部队没有撤走,继续日夜守卫着工厂。这期间搜索的人带着军犬在隐藏者的头顶上走来走去,他们三人就把浸了煤油的棉花塞到坑顶盖子的缝里,破坏军犬的嗅觉。总共只有一立方米的地方,三个人只能把四肢交叉着挤在一起,不动,也不说话。他们这样蹲了三天三夜,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自己钻出来了。
      别的作业班回到营区后,我们才听说沃罗比约夫等人逃跑的情况:他们原打算驾驶一辆卡车冲出隔离区去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在砌石头。现在加强管制工棚旁边的这些小房已经有个轮廓了:这里是舒适的禁闭室,这是单人囚室,这是门斗。我们已经在这块不大的地方堆砌了不少石头,采石场供应的石头源源不断。本来嘛,石头是不花钱的,采石场和这里的人力也都不花钱,国家只拨给点水泥就行,为什么不建筑呢。
      又过了一星期。对埃克巴斯图兹的四千名囚犯来说,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认清一个现实了:逃跑是发疯,它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可是,就在这时,同样是一个晴朗的天,草原上又响起了枪声:又是逃跑2!!是啊,逃跑简直像瘟疫一样蔓延着。又是一辆黑囚车驶过去:抓回了两个人(另一个当场被打死了)。这两个人(巴塔诺夫和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也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又是把他们从我们身旁,从脚手架下面拖了过去,关进了已盖好的监狱,在那里还要继续打他们,然后扒掉衣服扔在石头地上,既不给吃,也不给喝。当你看到这些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骄傲的人时,你这个奴隶作何感想呢?难道会卑鄙地庆幸被抓到、被毒打、注定要遭殃的不是你自己吗?
      “快点干!快点把这左厢房盖起来!”大肚皮马克西缅科少校对我们喊叫。
      我们继续砌墙。收工后我们还会领到一碗粥的补助粮呢!
      海军中校布尔科夫斯基继续在运送灰浆。凡是正在建设的东西总是对祖国有利的吧。
      晚上回到生活区’,我们才听说巴塔诺夫也是想乘汽车冲出去的,汽车轮胎被枪打坏了。
      现在你们这些奴隶总该明白了吧:逃跑等于自杀!谁也不可能跑出一公里。你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劳动,还是自杀?!
      没过五天。谁也没有听到射击声,可是,一个新消息就像用巨大铁锤敲打整个铁铸的天空似的震惊了全劳改营:逃跑了!!又有人逃跑了!!!这回逃跑成功了!
      这次逃跑发生在九月十七日,星期天,他们跑得干净、利落,甚至连晚间的点名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掌管钥匙并负责锁门的看守查对人数时也没有发现。只是到了十八日早晨才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停止派班劳动,全员清点!先是排队全体清点了几次,然后又按工棚点名,接班组数人数,然后又按每个人的履历卡片查对。这帮本来只会在会计科数工资的鹰犬们数了几次,每次人数都不一样!到这时还没弄清到底跑了几个人?谁?什么时候?从哪儿?怎么跑的?
      已经是星期一的傍晚了,还不给我们吃中饭。(把炊事员也从伙房里赶出来排队,点数!)可是,我们却一点也不生气。我们多高兴啊!不管是谁,只要他成功地跑掉,就是全体囚犯的最大喜事!不管在此之后警卫人员会变得多么凶狠,制度变得多么严酷,我们都毫不怨恨。我们高兴啊!每一次成功的逃跑都是对你们这帮走狗的打击!我们的人不是跑掉了吗!?(我们盯着劳改营领导人的眼睛,心里暗暗在祝愿:可别让这些家伙捉住啊!可别给他们捉住!)
      这一整天没叫我们出工,星期一就像第二个休息日一样地过去了。(很好,那些人没有在星期六跑。他们想必是考虑到了不要破坏我们的星期天休息吧!)
      但是,他们是谁呢?是谁?
      直到星期一晚上才传开来:跑掉的是格奥尔吉·膝诺和科利亚·日丹诺克。
      我们砌的狱墙越来越高了。我们已经装好门上的横板。一个个小窗口也都砌好了。我们已经在墙上留出了上人字梁的位置。
      逃跑发生后三天过去了。七天。十天。十五天了!
      没有任何消息。
      逃掉了!!

      ——————


    第四章 怎么会忍受?


      我的读者中间有一位博学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他坐在自家的软椅上翻阅到我们建筑加强管制工棚这个地方时,摘下眼镜,用一个直尺之类的扁平东西啪啪地敲着书页,频频点头说:
      “嗯,这个嘛,我倒相信。至于什么‘革命的微风徐徐吹’,那纯粹是扯淡!狗屁!你们这种人是任何革命也搞不起来的。革命必须符合历史的规律性才能成功。可是,现在把你们这几千名所谓的‘政治犯’单独挑出来了,结果怎么样呢?你们丧失了人的外观,丧失了人的尊严,被剥夺了家庭、自由、衣着和食物,可你们怎么样呢?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呢?”
      “我们在挣自己的一份口粮吃。看,我们在建筑监狱呀!”
      “这,很好。你们本来就该从事建设。建设嘛,总是对人民有利的。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出路。既然如此,老兄们,你们就别再自称是什么革命者了吧!要革命,必须同唯一先进的阶级相结合……”
      “可我们现在不已经都是工人了吗?”
      ‘脱这些,没有用!这叫做强词夺理!什么叫做规律,你们懂吗?”
      规律吗?倒像是懂得。真的,我懂得。我懂得:既然这不计其数的、关押着千百万人的劳改营已经存在了四十年,那么,这本身也就该看做是某种历史的规律性。劳改营存在的年头过久,里面关押的以百万计的人数过多,以至于这一切都无法仅仅用斯大林的独断专行和贝利亚的狡黠奸诈来解释了。而且用那始终在先进学说光辉照耀下的执政党的轻信和天真也是解释不通的。不过,我并不打算用这一条规律性来开导我的论敌,因为他准会和颜悦色地、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现在谈的不是这个,你离题了。”
      可他呢,他以为我真是不大懂得规律性的。他有点性急,于是反而开始给我讲解起来:
      “革命者曾经一举扫荡了沙皇制度。非常简单!可是沙皇尼古拉他能够这么做吗?他敢像对你们这样压迫当时的革命者吗?!让他试试给当时的革命者缝上号码布看!让他试试……”
      “不错,沙皇并没有作过这种尝试。正因为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才使那些能够在他之后这样做的人保存了性命。”
      “依我说沙皇也做不到这一点,做不到!”
      看来,这倒也对。沙皇不是不想做这些,而是他做不到。
      按照立宪民主党人(更不必说社会党人)的通常说法,整个一部俄国史就是一部以暴易暴的历史。鞑靼人的暴政,莫斯科大公的暴政,嗣后五百年本国的东方型的专政和根深蒂固百分之百的奴隶制。(没有过什么全俄缙绅会议或者农村公社,也没有过什么自由哥萨克或者北方的农民阶层!)不论是“可怖的伊凡”还是“最安分的阿列克谢”,是“严厉的彼得”还是“温和的叶卡捷琳娜”,甚至包括亚历山大二世,直到“伟大的二月革命”前的所有沙皇,都只懂得一件事:镇压。镇压本国臣民,把他们像小甲虫或毛毛虫似地踩死。臣民们被这个制度压得直不起腰,一切暴乱和起义总是被压得粉碎。
      不过且慢!镇压确是镇压了。但也得打个折扣:它并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那种高科技意义上的“粉碎”。例如,在十二月党人暴乱的方阵中站立过的全体士兵,四天之后都被宽恕了。(请比较一下:一九五三年在柏林,一九五六年在布达佩斯,一九六二年在新切尔卡斯克,我国士兵们遭到处决并非因为参加暴乱,而是因为不肯向手无寸铁的群众开枪。)参加暴乱的十二月党人军官被处死的只有五人。——这在苏维埃时代是可以想象的吗?这事要发生在我们今天,有一个能活的吗?
      无论对普希金还是莱蒙托夫,都没有因为他们写了大胆的著作而判刑,也没有为托尔斯泰公开颠覆国家而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尼古拉一世向普希金问道:“如果十二月十四日那天你在彼得堡,那你会在什么地方?”普希金则直率地回答说:“在枢密院广场。”而为此,他被……放回家去了。然而,我们这些亲身备尝了我国司法机器之苦的人们。还有我们的检察官朋友们,却非常清楚地了解,要是在今天,普希金为了这样的回答应该付出什么代价—一适用刑法第五十八条第二分条,以参加武装暴动论处!最从轻的判处也要适用第十九条(图谋暴动)。因此,即使不是枪毙,至少也要判十年徒刑。而且,确实有一些普希金式的人物去服刑了,被送进劳改营了,最后葬身在那里了。(像高峰浪诗人古米廖夫那样的人,还没有到达劳改营就在地下室里报销了。)
      克里米亚战争对俄国来说是所有战争中最幸运的一次,它带来的不仅是农民的解放和亚历山大二世的改革!与此同时,它使俄国诞生了一种最伟大的力量——社会舆论。
      表面上,西伯利亚的苦役地还在继续溃烂,还在继续扩大,似乎还建立了羁押解送犯人的监狱,还继续在把一批批囚犯送去,法院还在不停地判刑。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审判来,审判去,那个开枪重伤首都警察总监(!)的薇拉·扎苏利奇不是被……宣告无罪了吗??
      (开释扎苏利奇的轻而易举,蜕变成后来在她的作案地点建造列宁格勒监狱大楼的轻而易举。)薇拉·扎苏利奇刺杀特列波夫用的手枪不是自己买的,是别人给她买的。后来还换成了一支大口径的。而法庭连间都没问:是谁买的?这个人在什么地方?按照俄国的法律,不认为这样的同谋者是罪犯。(要按苏联的法律,会立刻给这个人一个“顶头的”刑罚。)
      我们知道,曾经发生过七次对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谋杀未遂的案件(卡拉科佐夫;索洛维纳夫;在亚历山德罗夫斯克附近;在库尔斯克城郊;哈尔图林的炸弹;捷捷尔卡的地雷;格里涅维茨基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彼得堡城里行走时(顺便提一下,他并不带保镖),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像是一只被追猎的野兽”。(这有列夫·托尔斯泰提出的证明,他曾在一家私宅的楼梯处遇到过沙皇。)可是,怎么样呢?亚历山大二世干出了像基洛夫被刺杀后摧毁并流放半个彼得堡市那样的事吗?哪里的话?他连想都没有那么想!他采取了预防性的大规模恐怖手段吗?像一九一八年那种全面的恐怖?他抓了人质吗?他根本没有过这种概念。他把嫌疑分子统统关押起来了吗?没有,那怎么行呢?!……他处死了几千人吗?他只处死了五个人。这个时期被审讯判刑的总共不过三百八。(想想看,假如对斯大林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行刺的话,我们为此要付出几百万人的生命呢?)
      一位叫奥利明斯基的布尔什维克写道,一八九一年他在整个克列斯特监狱里是唯一的一名政治犯。被转押到莫斯科后,他在
      塔甘卡监狱里也是唯一的政治犯。只是到了布蒂尔卡监狱后,在押往流放地之前才集中了他们几个人!……(四分之一世纪以后,二月革命时,在敖德萨城堡监狱里发现了七名政治犯,在莫吉廖夫市发现了……三名。)
      随着启蒙运动和自由文学的逐年发展,一种无形的、但却使沙皇们胆战心凉的社会舆论力量不断增长,沙皇们已经控制不住这匹骏马的缰绳,无法抓住它的马鬃了,而尼古拉二世更是落到了只能抱住马屁股和抓住马尾巴的地步。
      他没有了采取行动的勇气。他和所有他的权臣们已经失去了为捍卫自己政权而战的决心。他们已经不是在镇压,而是轻轻一按就放手。他们总是左顾右盼,仔细听着舆论会怎么说。
      尼古拉二世禁止在部队内部建立情报机构,认为这是对军队的侮辱。(因此当局谁也不知道在军队里正搞着些什么样的宣传。)所以只能在革命分子当中安插些瘪三似的情报员,依靠他们提供的那点单薄的情报。政府认为自己受着法律的约束,不能(像苏维埃时期那样)把所有可疑分子通通抓起来而不管具体的罪状。
      请看大名鼎鼎的米留可夫这位立宪民主党的领袖,苏维埃政权已经搞了三十年,他还一直以他曾发出过“革命的风暴信号”(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一日)而自豪呢——这“是愚蠢还是背叛”?他在一九OO年出了一件不大的事:身为教授,他在大学生集会(教授参加学生集会!)上的演说中发挥了一种思想(听众里有大学生萨温科夫),即:如果当局不让步的话,革命运动的力学势必导致恐怖行动,但这还算不上怂恿,对吧?也不是“导向……的意图”吧?这无非是激进的自由派对恐怖行动(当它还不是针对他们的时候)的一种通常的病好而已。这样,米留可夫被关进了施帕列尔大街的政治犯拘留所。(在他的住宅还按出了一份新宪法草案。)他一迈进监狱大门,马上收到了同情者们送来的许多鲜花,糖果,食品。他当然还可以从公共图书馆借阅任何书籍。侦查用的时间很短。——在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大学生刺杀了教育总长(在那次集会后两个月),但是这丝毫没有加重米留可夫的案情。他在狱外等候宣判,只是不能住在彼得堡。那么是在哪儿呢?不过是在乌捷利火车站的另一头,这里已经不算是彼得堡了。他差不多每天都来彼得堡,或在文学基金会成在《俄国财富》编辑部。在等候宣判期间他获准去了一趟……美国。终于宣判了:在克列斯特监狱关六个月。(在这里也少不了水仙花和从公共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但是他只蹲了三个月:根据克柳切夫斯基的请求(“科学需要他”),沙皇释放了他。(米留可夫后来称为“老专制君主”并且给他捏造了一个“背叛俄国”的罪状的,正是这个沙皇。)不久以后又放他去了欧洲和美国,在那里制造反对俄国政府的舆论。
      二月革命的阴暗的精灵之一吉梅尔-苏哈诺夫一九一四年春天被“驱逐”出彼得堡,但仍让他用本来的姓名在农业部继续任职(他晚上常常住在自己家里,这就自不待言了)。
      监狱总局局长马克西莫夫斯基一九O七年是怎么遇刺身亡的?该局设在一座居民楼里,几乎没有警卫。傍晚下班以后马克西莫夫斯基毫无戒备地接见了一个要求见他的女人——就这样被她杀了。
      警察厅长洛普欣把阿泽夫的秘密透露给了革命党,——在刑法典中竟然找不出如何审判他的条款,政府对于泄露国家机密竟然没有防卫的办法。(总算是依据某个类似条款给他判了刑,后来的律师们长期振振有辞地骂这场审判是“沙皇制度的可耻行径”。按自由派的意见,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可审的。)
      当局这种怯懦的动摇不定的作法只能起到刺激自己的对手,调起他们的胃口的作用。
      那个时代的英雄们认为监狱制度不会有什么来真格儿的事,对它已经轻视到这种地步,以至眼也不眨地刺杀了俄罗斯的智慧和光荣斯托雷平的博格罗夫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竟然大声喊起来:“你们把我弄疼了!”
      监狱制度松懈到了什么程度,凭着一九O七年基辅无政府主义者尤斯京·茄克的越狱计划就能判断出来(由于显然是博格罗夫的告密,越狱没有实行):在法院(政治案!)的休庭时间,茹克(恐怖分子)到院子里上厕所,看押他的士兵当然是(!)不会跟他进去的(也不会在附近守着)。那里事先放着一包老百姓的衣服和一件拆卸镣铐的工具。(这竟然是可以在法院的院子里做的!)
      当局对革命者的迫害,仅仅能使他们在狱中相识,给他们以锻炼,给他们头上罩上光环而已。我们现在可是有了一把比例尺,可以大胆地说,沙皇政府不是在迫害革命者,而是在珍惜地宠惯着革命者,从而导致自己的灭亡。凡是亲身体验过绝对万无一失的司法体系的人,都能够清楚地看到沙皇政府的优柔寡断,软弱无力。
      让我们在这里翻阅一下大家熟悉的列宁传记吧。一人八七年春天,列宁的亲哥哥亚历山大因谋刺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而被处死P也就是说,列宁(也和卡拉科佐夫的兄弟一样)是谋刺沙皇的罪犯的兄弟。而他怎么样了呢?同年秋天,我们看到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列宁)却考进了喀山皇家大学,而且读的是法律系!这个事实难道不奇怪吗?
      不错,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在同一年就被大学开除了。但那是因为他组织了反政府的学生抗议大会才被开除的。也就是说,一个谋刺沙皇的罪犯的弟弟又在煽动学生反对政府!如果在我国,在今天,他会怎么样?毫无疑问是枪毙!(其他人也得判二十五年或十年!)可是,只不过把他从大学开除了。啊,多么残酷!开除之后还要流放他!……到萨哈林岛吗?不,流放到他家住的村子科库什基诺村去了,而他每年夏天反正是要去那里的。他在流放中想工作,就给他工作的机会……叫他到原始森林去伐木吗?不,是叫他在萨马拉市实习律师业务。在这期间他还参加了几个地下小组的活动(以及进行反对1891年社会赈济饥民的活动)。在这之后他又以校外考生的资格通过了彼得堡大学的毕业考试。(真想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的履历表怎么镇的?特别处审查时在干什么?)
      几年之后,这位最年轻的革命者再度被捕,因为他竟在首都建立了“解放斗争协会”。岂止如此!他还屡次向工人发表“唆使暴动”的讲演,起草传单。那末,逮捕后严刑拷打他了吗?折磨他了吗?根本没有。给他创造了从事脑力劳动的条件。侦讯期间他在彼得堡监狱里呆了一年多,人们给他送去几十本必要的书籍,他在这里写出了《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的大部分。此外,他还(合法地,通过检察官!)从狱里把《经济问题探讨》一文寄给马克思主义的杂志《新语》。在狱中,他可以自己付钱按自己的饮食规定购买午饭,有牛乳,有从药房买来的矿泉水,家里还可以每周送三次菜来。(同样地,托洛茨基在彼得保罗监狱里也能够把他的不断革命论的初稿写了下来。)
      可是,后来根摒三人小组的判决把他枪毙了吗?没有。甚至没有判他监禁,而是判了流放。是流放到雅库特?是终身流放吗??不,是到富饶的米努辛斯克州,而且只流放他三年。是给他戴上手铐,装在囚犯车里押解去的吧?嗅,不!他完全和自由人一样去的,临去之前,他自由自在地在彼得堡呆了三天,然后又在莫斯科游逛了几天:他还需要留下秘密指示、建立联络点、召集留下来的革命者们开会嘛!甚至还批准他“自费”去流放地,也就是说,他可以和自由的旅客一样乘车去。在去西伯利亚的路上(当然更不必说回来的路上了),列宁一次都没有和犯人一起走过,也没有住过什么递解监狱。后来,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列宁又需要在图书馆工作两个月以完成其《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一书,而且这本由流刑犯写的书竟然出版了,没有受到书刊检查机关的任何刁难!(用我们今天的尺度衡量一下看!)那么,列宁在那边远的乡村靠什么生活呢?他会找不到工作呀?他请求政府维持他的生活。结果,批准发给他的钱超过他的实际需要。尽管他的母亲经济上也是很宽裕的,他要的东西都能给他寄去。不可能有比列宁在其唯—一次流放中的生活条件更好的了。当时的物价极其低廉,发给他的钱足够买到有益健康的各种食物,有充足的肉食(每周一只羊)、牛乳和蔬菜,可以尽情地去狩猎。(列宁不满意自己的猎犬,人们就认真地考虑从彼得堡给他另送一只猎犬去。打猎时有蚊子咬,他就可以定制一副细软羊皮手套。)列宁在这里医治好了他的胃病和青年时期落下的其它疾病,很快就发胖了。他没有任何必须尽的义务,不承担工作和劳役。甚至他的妻子和丈母娘都不必劳累,因为每月付出两个半卢布就雇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农村姑娘把他家的全部粗活包下来了。列宁不需要靠任何稿酬生活,所以彼得堡方面几次邀请他担任一项有偿的文字工作,他都拒绝了。他写的文章和发表的作品都只限于那些能够树立他的著作家声望的东西。
      他服满了流放刑期(他本可以毫无困难地“逃跑”,但为慎重起见他没有逃跑)。是不是自动地延长了他的刑期?改判他终身流放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违法的。期满后他被批准住在普斯可夫,只是不许他去首都彼得堡。但他可以去里加,去斯摩梭斯克,并没有派人监视他。于是他便同他的朋友(马尔托夫)一起,带着一篮子秘密印刷品到首都去了,而且他们干脆取道检查特别严格的沙皇村(这是他和马尔托夫过于自作聪明了),结果,他又在彼得堡被逮捕。不错,这时他身边已经没有那只篮子了,但他还带着一封用隐影墨水写的给普列汉诺夫的信,信里谈到筹办《火星报》的整个计划。但是宪兵们似乎不想自找麻烦:被捕人在牢房里呆了三个星期,信一直在宪兵们手里,可却没有把它显影出来。
      那么他擅自离开普斯可夫这件事怎样了结的呢?像我们现在这样判了他二十年苦役刑?不,只有这三个星期的拘留就完事了;之后就彻底释放了他,他随即乘火车到俄国各地去,筹备推广《火星报》的地点。然后又到国外去筹备《火星报》本身的出版工作。(警察局发给他出国护照时也“没有看到有什么障碍!”)
      而且,不止这些!他从国外的侨居地点也照样把关于马克思的文章寄交俄国百科全书(格拉纳特兄弟编的)编辑部,而且这篇文章居然被刊用了。还不只是这一篇呢!
      最后,他在离俄国边境不远的奥地利的一个小地方进行反对沙皇政府的活动,而沙皇当局也没有秘密派遣一些“好汉”去把他偷偷活捉回来。其实,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
      沙皇对任何一个重要的社会民主党人的迫害也都表现了类似的软弱无能和不坚定性(在对待斯大林的问题上尤其如此,不过,这里又有其它疑点了)。例如,一九O四年在莫斯科搜查加米涅夫时没收了他的一些“诋毁性信件”。审讯时加米涅夫拒绝说明这些信的情况。也就完事了。于是,作为惩罚,把他遣送到……他父母居住的地方去了。
      的确,对社会革命党人的迫害要严酷得多。但到底严酷到什么程度呢?难道格尔舒尼(一九O三年被捕)和萨温科夫(一九0六年被捕)的罪行还轻吗?他们组织领导了对俄罗斯帝国最显要人物的谋杀。但是,并没有处死他们。玛丽亚·斯皮里多诺娃打死的仅仅是一名五品文盲(而且整个欧洲还掀起了一场保卫她的浪潮),那更是如此了——不敢处死她,只好把她流放了。假如一九二一年唐波夫省(又是唐波夫!)农民起义的镇压者被一个十七岁的女中学生打死了,那么在“回击”的红色恐怖浪潮中不经审判而就地处决的中学生和知识分子会有几千呢?
      俄国海军基地(斯维亚堡)的暴乱造成了几百名无辜士兵的死亡,为这件事枪毙了三十八人,另有八百人被判刑。(其中几个人二月革命时在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泽林图伊苦役地获释——这次革命时在那里总共才发现了二十二名政治苦役犯。)
      那么对一九O一年在彼得堡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的大学生们是怎样惩罚的呢?据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回忆说,当时彼得堡的监狱里简直就像大学生们在举行郊游野餐一样,学生们笑语喧腾,一起唱歌,随便在牢房之间串来串去。伊万诺夫一拉祖姆尼克竟然要求监狱长准许他去看一场艺术剧院的巡回演出:他说,不然,票就白白浪费了啊!后来判他“流放”,流放到什么地方?根据他自己的选择到辛菲罗波尔去,这样他就可以背着背包在克里米亚到处游逛了。
      阿里阿德娜·特尔科娃在回忆这同一个时期时写道:“对我们这些受侦查的人,管制并不严格。”宪兵军官们向受侦查人提供从最好的“多顿饭店”’买来的午餐。另一位喜欢深入钻研的民意党人评论家布尔采夫证实:‘彼得堡的监狱比欧洲的监狱要人道得多”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曾起草号召书,号召莫斯科的工人们举行武装(!)起义以推翻(!)专制制度。为此他被……关在牢房里整整十五天!(他本人也觉得太少了,所以他自己加了刑;三星期。)我们来看看他当时的一段日记吧。
      “单身牢房!不过,没什么,也并不十分糟糕。我铺好了床,把小板凳挪过来,摆好灯,放好香烟、梨……边读书,边吃梨,完全和在家里一样……满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先生!喂,先生!”狱卒这样招呼他吃饭。他手头有许多书,还有从邻室传来的条子。
      总之,安德烈耶夫承认,从居住条件和饮食方面来说,牢房的生活并不比他当年的大学生活更差。
      这个时期,高尔基在特鲁别茨要塞监狱里写完了他的剧本《太阳的孩子》。
      一九O五—一九O七年革命退潮以后,许多活动分子,如季亚奇科夫-塔拉索夫和安娜·拉克之流,并未坐等逮捕,纷纷出了国,——二月革命以后他们一个个英雄似地回来,主宰国内的新生活了。这样的人有好几百。
      布尔什维克的领导部门以“格拉纳特”百科全书第四十一卷的形式出版了一套相当厚颜无耻的自我吹嘘,题为“苏联及十月革命的活动家们——自传和传记”。随便把其中哪一篇拿来一读,用今天的尺度来衡量,你都会感到惊奇:他们既然进行革命工作.怎么竟然会逍遥法外?特别奇怪的是他们在狱中的监禁条件怎么会那么好?!例如,关于克拉辛的条目里写道:“他回忆起在塔甘卡监狱里的情景总是感到满意。经过最初几次审讯之后,宪兵们就不再麻烦他了。(可这是为什么呢?——作者注)于是他把这不自由的闲暇时间全部用来顽强地做一件事:他学会了德语,读完了席勒和歌德的几乎全部原版著作,读了叔本华和康德的书,认真研究了穆勒的逻辑学、冯特的心理学……”等等。克拉辛自选的流放地是伊尔库茨克,即西伯利亚的首府,西伯利亚文化最发达的城市。
      拉迪克在一九o六年被投入华沙监狱,“他被关了半年,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学习俄语,阅读列宁、普列汉诺夫和马克思的著作。在狱里写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而当他(在狱中)收到一期刊有自己文章的考茨基主办的杂志时,感到十分自豪。”
      或者,举个相反的例子吧。关于谢马什科的一条里有这样的话:“监禁(在莫斯科,7八九五年)是非常令人痛苦的”:蹲了三个月监狱之后,他被判流放三年,流放到……自己的故乡叶列茨去!
      是那些在监狱里骨头变软了的人们,诸如帕尔武斯之流的政客,为了向沙皇专制报复,才会以那种充满感伤主义美丽辞藻的夸张的回忆录描写沙俄的监狱,在西方制造了所谓“恐怖的俄国巴士的狱”的美名。
      从数以千计的小人物的单独传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况。
      例如,我手头就有一部百科全书,不过,它不很合适:是一部《文学百科全书》,比较陈旧(一九三二年版),里面还“包含着错误。’现在,趁着这些“错误”还没有被清除掉的时候,我姑且取一个“K”字母为例,举几个以“K”字母起头的人名看一看吧。
      卡尔片科·卡雷。他是伊丽莎白格勒市的市警察局(!)的秘书,可他却向革命者提供护照!(把这句话译成现在的语言,就是:护照科的工作人员替非法组织弄护照。)为此他……被处绞刑了吗?没有。他被判流放……五(!)年,流放到……他自己的田庄去了!也就是说等于到别墅去了。后来他成了作家。
      基里洛夫·B·T。他参加过黑海舰队水兵的革命运动。枪毙了吗?判了他终身苦役吗?没有。他被判流放到乌斯特-塞索尔斯克三年。他后来也成了作家。
      卡萨特金·H·M。他在监狱里服刑,同时在写短篇小说,而且报纸上居然发表这些小说!(我们这里连刑满释放者写的东西也一概不予发表。)
      卡尔波夫·叶夫季希曾经被流放两次(!)。后来却还是委以重任,让他领导亚历山大皇家剧院和苏沃林剧院。(如果在我们这里,第一,不允许他在首都落户;第二,恐怕特别处连个在剧院提示台词的角色也不会让他当吧。)
      克日扎诺夫斯基在斯托雷平反动时期的最高潮中,从流放地回来(他仍然是秘密的中央委员会的委员),立即毫无阻碍地展开了他作为工程师的业务活动。(在我国,如果他能在农机站当个钳工就算走运了!)
      虽然《文学百科全书》没有把克雷连科作为一个条目收进去,但既然说到用“区”字母起头的名字,提一提克雷连科总是公正的吧。他曾经热情地从事革命活动,曾先后三次“幸运地逃脱了逮捕”,而其余的六次逮捕总共坐了十四个月的牢。一九0七年(又是一个反动年头!)他被控在军队中从事煽动并参加军事组织,结果被军区(!)法庭……宣告无罪释放了!一九一五年克雷连科被控“逃避服军役”(当时正在进行战争,而且他是军官呀),可是他这个未来的军事统帅(和想“谋杀”另一位军事统帅的凶手)受到的惩处是……把他派往前线部队(可绝非惩戒营!)去了!(沙皇政府指望这样既可以战胜德国人,又可以扑灭革命……)就这样,在他那未被剪断的检察官羽翼的保护下,在多次审判中许多应该被判脑后吃一颗子弹的人竟然能够苟活了十五年之久。
      在同一个“斯托雷平反动时期”,库塔伊斯的省长B·A·斯塔罗谢利斯基曾经直接向革命者提供护照和武器,把警察局和政府军队的计划泄露给革命者。可是他为此只被监禁两星期就完事了。
      谁有足够的想象力,就请把这个情况翻译成我们现在的语言吧!
      就在这“反动”时期,布尔什维克的哲学和社会政治刊物《思想》却可以合法地照常出版。而“反动的”《路标》论文集里也可以公然登载这样的话:“病入膏肓的独裁制度”,“专制和奴隶制的罪恶”。没有什么,这类话我们今天能说!
      那可是个确实令人无法忍受的严厉的时代呀!雅尔塔市一家照像馆的修像师B·K·亚诺夫斯基画了一幅反映枪决奥恰柯夫起义水兵的画,并把它挂在照像馆的橱窗里了。(比如说,就像现在把描绘新切尔卡斯克镇压行动的图画展览在莫斯科铁匠桥大街一样。)对于这件事,雅尔塔市市长怎么办了呢?因为沙皇的庄园——里瓦基亚近在咫尺,所以他对此事的处理也特别残酷:首先,他冲着亚诺夫斯基大发雷霆,喊叫了一通;其次,他烧毁了……烧毁了亚诺夫斯基的照像馆吗?不是的,也没有烧毁那张描绘枪决事件的原画,而是烧毁了那张画的复制品。(人们会说:亚诺夫斯基真机灵!可我们还应该指出:市长也并没有命令当场砸碎照像馆的橱窗呀!)最后,亚诺夫斯基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虽然允许他继续住在雅尔塔,但在皇族成员路经此地时禁止他到大街上来。
      民粹派评论家布尔采夫侨居国外时,甚至曾在一家侨民办的杂志上诋毁过沙皇的私生活。可是当他回到祖国俄罗斯(一九一四年,那正是爱国主义高潮时期)以后,他被沙皇枪毙了吗?没有。只不过蹲了不到一年的监狱,而且狱中还对他优待:他可以得到书看并从事写作。
      阿布拉姆·戈茨在那次战争期间则被流放到伊尔库茨克……并且在那里领导着一份齐美尔瓦尔德派即反战派的报纸。
      既然让斧头任意欲,斧头就会砍到自己人身上。
      “工人反对派”领袖,世代的金属工业工人什利亚曾尼科夫一九二九年第一次被流放(到阿斯特拉罕)时,可就“没有与工人来往的权利”了,甚至没权利担任他想干的工人的职务。
      大闹第二届国家杜马(辱骂俄国军队)的孟什维克祖拉博夫都没被赶出会场。然而他的儿子从一九二七年以后就没有走出过苏联的劳改营。这就是两个时代的比较。
      当图哈切夫斯基将军像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样受到苏维埃政权的“镇压”的时候,当局不仅摧毁了他又己的家庭,把他全家人都关进监狱(更不必说他女儿被大学开除了),而且还逮捕了他的两个兄弟和弟媳,逮捕了他的四个姐妹和姐夫、妹夫,还把他的甥男侄女统统赶到保育院去,强迫他们改了姓,有的改姓托马舍维奇,有的改姓罗斯托夫,等等。图哈切夫斯基的妻子在哈萨克斯坦集中营里被枪杀,他的老母亲在阿斯特拉罕沿街乞讨,倒毙街头。另外几百名被处死的知名人士的亲属也都遭到相同的命运。这才叫做迫害呢!
      沙皇时代的迫害(其实是“非迫害”)的主要特点,大概就是革命者的亲属丝毫没有受到牵连。娜塔利娅·谢多娃(托洛茨基的妻子)一九O七年还能够自由地回到俄国来,当时托洛茨基已是被判刑的罪犯了。乌里扬诺夫(列宁)一家的任何一个成员(他们在不同时期几乎全都被捕过)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到出国护照。当列宁因号召武装起义而被“通缉”时,列宁的姐姐安娜还能够合法地按期给列宁往巴黎汇款,汇到“里昂信贷银行”他的户头下。列宁的母亲和克鲁普斯卡娅的母亲两人的丈夫都曾是沙皇政府的三等以上的文官或军官,所以她们两人都曾终身领取沙皇政府的高额抚恤金。对她们进行迫害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列夫·托尔斯泰才形成了一种信念:认为似乎不需要政治上的自由,需要的只是道德上的完善。
      当然,对于那些已经享有自由的人来说,自由是不再需要的。这一点,我们也同意,因为归根结底并不是为了政治自由嘛!人类发展的目的并不在于某种空洞的自由。甚至不在于某种成功的社会政治制度。对吗?问题当然在于社会的道德基础。但是,这到最后才是如此。那么,开始阶段呢?第一步呢?托尔斯泰的庄园雅斯那雅-波良纳在当时成了公开的思想俱乐部。可是要把这个地方也像列宁格勒的阿赫马托娃的住宅那样用军警包围起来,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件;或者让那些人们也受镇压,像我们在斯大林时期所遭受的那样,使得三个人不敢集在一间屋子里谈话的话,那么,大概托尔斯泰也会起来要求政治自由的。
      在“斯托雷平恐怖政策”最猖獗的时候,自由派报纸《罗斯》还能够毫无阻碍地在头版用大字标题刊登:“五名处死!……在赫尔松二十人被处死刑!”看到这些消息后,托尔斯泰号陶大哭,声称: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的了!
      还有前面提到的《往事》杂志上的统计表:六个月中处死刑者九百五十名声
      就以这一期杂志为例吧。我们注意到,它的出版日期(一九O七年二月)正是在为期八个月(自一九O六年八月十九日至一九O七年四月十九日)的斯托雷平“军事司法”统治最猖狱的时期中,而它的统计所依据的资料则是俄国电讯社的铅印资料。想想看,假如一九三七年莫斯科的报纸登出了被枪决者的名单并发行一个资料汇编的话,内务人民委员部那双从不杀生的素食者的眼睛大概就得眨巴眨巴了吧。
      其次,俄国历史上空前的、持续了八个月的这个“军事司法”时期之所以未能继续实行下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所谓“没有实权的”、“唯命是从的”国家杜马没有批准这种司法制度的缘故。(斯托雷平甚至没敢提交国家杜马审议。)
      第三,当时提出实行这一“军事司法”制的理由,是因为前半年中发生过“无数起由于政治原因杀害警察官员的事件”,许多官员遭到袭击,直到在阿普切卡尔岛上发生爆炸事件,自由斗士们在那里一次就炸死和重伤了60入。因此“如果国家不对这些恐怖行动及时予以还击,那就不成其为国家了。”斯托雷平政府忍无可忍了。它又不满于实行陪审制的法院那种从容不迫的迂阔之论和律师力量的无限强大(当时的法院和律师们可不像我们现在的州法院或军区法庭那样接到某人一个电话指示就会俯首听命),因此。政府就急于要通过语言不多、直截了当的战地法庭来制止那些革命者。(简直就是土匪——他们竟向客运列车的窗口开枪,为了三五个卢布杀死普通居民。)(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些节制:只有在处于战时状态或实行非常保卫措施的地区才能成立战地法庭,而且只有在罪行刚刚发生后不久,即在不超过一昼夜的时间内,在犯罪行为有确凿见证的情况下才能开庭。)
      既然这种作法使当时的人们感到十分震惊和愤慨,那就是说这种作法对当时的俄国来说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了!
      在一九O六—一九O七年的情势下,很清楚,对于出现那段“斯托雷乎恐怖时期”的责任应该由内阁和实行恐怖主义的革命者们共同担负。
      今天,在俄国的革命恐怖诞生了一百年之后,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采取恐怖手段的念头和这类行动都是革命者犯下的极严重的错误,是俄国的灾难,它除了混乱、痛苦和超过必要限度的牺牲之外,没有给俄国带来任何东西。
      让我们把同一期杂志再翻几页看看吧。这里刊载着一八六二年最早期的一张政治传单。一切就是由此开始的。传单上写着:
      “我们要求什么?要求俄国的福利和幸福。要获得新的生活,更美好的生活,没有牺牲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没有时间拖延,我们需要快速的,急剧的变革!”
      这是一条多么错误的路线啊!当时那些热心者没有时间拖延,因而他们就想用牺牲(可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牺牲)来加速普遍福利的到来!他们没有时间拖延,因此我们。他们的曾孙辈们,今天,在经过一百零五年之后,却不仅不是在(解放农奴的)原地踏步不前,反而是大踏步倒退了。
      我们应该认识到:恐怖主义者是斯托雷平战地法庭的超前的伙伴。
      在我们看来,斯托雷平时期和斯大林时期两者不能比拟之处只有一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残杀是单方面的——仅仅因为某人长叹一口气,甚至连叹气都算不上的一点小事,就可以砍掉他的脑袋
      托尔斯泰不是惊叹“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的了”吗?其实,比这更可怕的事是一点也不难想象的。有比这更可怕的事,那就是:不是时而在某个众所周知的城市中处死一些人,而是每天到答都在处死人;不是一次处死二十人,而是二百人成批地处死;关于这些事,报纸上非但不用大字标题受,也不用小字标题登,报纸反而在报道“生活比以前更美好了,生活比以前快乐了”!
      这是打烂了别人的嘴脸,还要硬说:他原来就是个烂嘴脸。
      不,原来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尽管当年公认俄国在欧洲算是最压迫人的国家。
      本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科学发展,使人类对于进行压缩的可能性有了进一步认识。我们的祖先曾经认为地球表层,我们脚下的大地本身,已经是被极度压缩的了。可是,现代物理学家却把地表解释为几乎好像是一个多孔的筛状物。放在一百公尺见方的空旷处的一小粒霰弹——这就是原子的模型。人们又发现了奇异的所谓“核填装”:就是把这些霰弹的孩从一切空旷的一百公尺见方的地方驱赶到一起去。这样填装起来的顶针那么小的东西就会有火车头那么重。但是,即使这样的填装也还是很像一根绒毛那么松的,因为由于阳质子的关系我们不可能把核完全压实。而如果能单纯地把中子压缩在一起的话,那么像一枚邮票大小的这种“中子填装”就会有五百万吨重!
      不,当局甚至根本无须借助什么物理学家的研究成果,就对我们进行了压缩。
      他们通过斯大林的口,向全国发出了一个永不更改的号召:不要发善心!可是,“善心”这个词在达里的俄语详解辞典里的解释却是:“心地的良善、心灵的友爱本性、仁慈、对共同福利的关注。”看吧!这就是斯大林号召我们必须丢掉的东西,我们确实也就匆匆忙忙地把善心丢掉了:丢掉了对共同福利的关注!我们变得只满足于守着自己的饲料槽。
      本世纪初,俄国的社会舆论曾经构成一支惊人的力量,构成了自由的空气。沙皇专制制度的被粉碎,不是在彼得格勒发出二月怒吼的时候,而是比这早得多!俄国文学中早已形成了一种定见,认为:勾画一个宪兵或警士的形象时多少带一点点同情,就等于是黑帮分子的阿谀奉承。早在这种定见形成的时候,沙皇制度实质上已被无可挽回地推翻了。当人们认为不仅同宪兵和警察握手、和他们相识、在街上向他们点头致意是自己的耻辱,而且连走在人行道上衣袖被他们擦一下都是耻辱的那个时候,沙皇制度实质上就已被推翻了!
      如今,在我国,那些失业的刽子手们竟被特别委派来领导……文学和文化工作了!他们下令歌颂他们自己,把他们歌颂成传奇式的英雄。不知为什么这一切在我们这里竟称为……爱国主义!
      社会舆论!我不知道社会学家给这个概念下的定义是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只能是由能够自由地表达、完全不受政府或党的意见左右的、能够互相影响的个人意见所组成。
      只要我国国内一天没有独立的社会舆论,就不会有任何保障能使无缘无故消灭几百万人的暴行不再重演,就不会有任何保障使这类事情不在某一天夜里,不在任何一个夜里,不在今天白昼过后的第一个夜里重新开始。
      我们已经看到,“先进学说”并没有能够保护我们免遭这种瘟疫。
      不过,我已经看见我的论敌在朝着我撇嘴、使眼色、并连连摇头了:第一,当心你的话会被敌人听见!第二,何必如此夸大其辞呢?!要知道,问题的范围本来是窄得多的,问题并不在于:为什么把你们抓进了监牢?也不在于为什么外界人士竟会容忍这种违法行为。人所共知,他们原来根本就没有相到公布这种事,他们不过是相信党的话啊(这是二十大以后的惯用语);他们不过是听话而已。既然说要把整个民族在二十四小时内迁到边远地区,那这些民族的人一定是个个有罪喽!问题并不在于此,问题在于:当你们这些人已经身处劳改营内的时候,你们总该想到这些了吧?!那么,你们为什么还在那里忍饥挨饿,弯腰折背,忍气吞声,而不进行斗争呢?!他们,那些没有被武装士兵押解的、手脚可以自由活动的人们,没有进行斗争是情有可原的,他们总不能把家庭、社会地位、薪金、稿费等统统牺牲掉嘛!!是的,正因为这样,他们今天才有可能发表批评性文章,指责我们,怪我们当时处在没有什么可丧失的情况下为什么竟会抱住自己那份口粮不放,而不进行斗争。
      恰好,我也正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之所以在劳改营里忍受,就是因为外界没有舆论。
      一个囚犯要想反抗强加于他的制度,他通常能想得出哪些可用的办法呢?不外下面几种吧:
      l)抗议;
      2)绝食;
      3)逃跑;
      4)暴动。
      可是,正像那个死人常说的那样,“谁都晓得”(如果不晓得,那也能够想法使你晓得)前两种办法只是有了社会舆论的支持才有力量(监狱官才怕它)!如果没有社会舆论支持,人们对于囚犯的抗议和绝食只会报以嘲笑!
      像捷尔任斯基那样在监狱长面前撕碎自己身上的衬衣,从而争取达到自己的要求,当然是很有戏剧性效果的。但那也只是在社会舆论支持的情况下才行。没有舆论支持,人们就会用个什么东西把你的嘴一堵,然后还得叫你赔偿公家的衬衣!
      这里不妨回忆一下十九世纪末期在卡里苦役地发生的轰动一时的事件。当局向政治犯们宣布:从今以后对政治犯可以施行体罚,而政治犯娜杰日达·谢格达要第一个受到笞刑(因为她打了警卫队长一记耳光,想以此来……逼他退休)。于是娜杰日达·谢格达立即服毒自杀了,她宁死也不愿受到狱吏的树条抽打!继她之后,另外三名妇女也服毒自杀!男监里十四名男囚犯也要自杀,有些人自杀未遂产这场斗争的结果是完全、永远地废除了对犯人的体罚。当时政治犯们的想法是:恐吓监狱当局。因为他们相信关于卡里苦役营里的悲剧终究会传遍俄国,真象会大白于全世界的。
      但是,假如让我们这些囚犯来衡量一下这个事件,我们只会洒下几滴轻蔑的眼泪。打自由人警卫队长一记耳光?何况还不是他侮辱了你本人?就算是他朝你的屁股踢了两脚,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你总可以活下去嘛!为什么几位女伴也要跟着她服毒呢?为什么还有十四个男人也跟着干?生命不是只给予我们一次吗?重要的不是结果吗?我们有吃的、有喝的,为什么要和生命诀别?也许会赶上大赦呢!说不定会被提前释放呢!
      看!我们已经从政治囚犯的高度滑到了什么地方!跌落到了什么地步!
      同时,我们那些狱吏们却上升到了什么高度啊!不,他们可不比卡里苦役营的那些笨蛋!即使我们现在挺起腰杆来,想要升天(四个妇女再加上十四个男人),他们也会在我们弄到毒药之前把我们全部枪毙掉。(何况,在苏维埃的监狱里上哪儿去弄毒药呢?)如果有谁真的服毒自杀死了,那也不过只是减轻监狱当局的负担而已,同时,其他犯人则会因为没有告发而受到鞭刑。而且,当然;关于这事的消息甚至传不到狱墙外面。
      问题就在这里。这帮人的力量也就在这里。就因为消息传不出去!即或传了出去,也传不远,它会是一个微弱、暗哑的声音,得不到报纸的证实,眼线们会到处追根;因此,等于什么也没有。绝不会出现什么社会舆论的愤慨!既然如此,怕.什么?有什么必要去听取因犯的抗议?谁想服毒吗,那你就服毒好啦!
      、关于我们的每次绝食都遭到失败的情况,我在第一部里已经谈过了。
      那么,逃跑呢?历史为我们记载了沙皇时代的几次越狱逃跑的严重事件。我们看到,每次逃跑都是在外面的人,即其他革命者或逃跑者同党的领导下实现的,在许多细节上还得到了广大同情者的帮助。不论逃出监狱本身,还是逃出后隐藏或偷渡的过程,都得有许多人从旁协助。(“噢,对呀!”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可算找出我的破绽了。“那是因为老百姓支持革命者!支持他们,为了自己的未来嘛!”“可是,”恕我反驳一句:“是不是也还因为那样做只是一种不会承担罪责的有趣游戏呢?从窗口向逃跑者挥动几下手帕,让他在你的卧室里过夜,替他化装,这算什么?那个时代并不会为此受到审判呀!彼得·拉夫罗夫从流放地逃跑了,而沃洛格达的省长(霍明斯基)还给拉夫罗夫的自由同居的妻子发了证件,允许她去追赶自己心爱的人……那个时代,甚至伪造护照的人也不过被‘流放’回自己的家乡去。当时人们并不害怕什么。您凭亲身经验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顺便问一句:“您怎么会没蹲过监狱呢?”“噢,这个嘛,也算运气吧……”
      不过,也有另一方面的证明。我们大家在中学时都不得不读高尔基的《母亲》。可能有人还记得那里所描写的尼日戈罗德监狱的生活吧:看守们的手枪都生锈了,他们用手枪当锤子往墙上钉钉子。人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把梯子倚在墙上,安安稳稳地到狱外去。再看看一个叫拉塔耶夫的高级警察官员是怎么写的吧:“流放实际上只是一纸空文。监狱根本就不存在。在当时的监狱制度下,落到狱中的革命者可以毫无阻碍地继续他原先的活动……基辅革命委员会的全体成员都被关在基辅监狱里,可他们照样在领导着基辅市的罢工斗争,并且还从狱里发出呼吁书。”
      目前,我没有可能搜集有关沙皇时代主要苦役营地警卫情况的资料,不过,我倒也没有听说那时曾发生过像我们这里那样的只有十万分之一成功希望的绝望的逃跑。显然,当时的政治苦役犯并未感到有必要去冒险:他们没有受到由于繁重劳动体力衰竭以致过早死亡的威胁,也没有无缘无故延长刑期的威胁,服过一半刑期后,他们还可以到流放地去服后一半刑期,他们打算逃跑的话,推迟到那个时候再跑也不迟。
      看来,只有那些懒得逃跑的人才没有从沙皇的流放地逃跑。显然,警察局也并不要求经常去汇报,监视并不严格,路途上没有设行动人员哨所,劳动地点也并非每天都有警察。囚犯们手里有钱(或者可以寄来钱),流放地一般距大河和大路不太远。还有,在那时帮助逃犯的人并不冒任何危险,而逃亡者本人即使被抓回去也不会像我们这里似的被枪决、被毒打;也没有再加判二十年苦役的危险。那时候逃跑被抓回的人一般都送回原地,刑期照旧。如此而已。这是一场只会赢、不会输的赌博。法斯坚科逃往国外(见第一部第五章),就是这类情况中有代表性的事例。比他更加典型的,可以说是无政府主义者乌兰诺夫斯基从图鲁汉斯克边区逃跑的事例。他逃到基辅,随便走进大学生的阅览室,声称要索取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什么是进步?》一书,于是大学生们立即招呼他吃饭、留他住宿,还给了他路费。他逃出国外的情况是这样的:随便登上一艘外国轮船的舷梯就上船了,(要知道,那里并没有内务部的哨兵在守卫嘛!)上船后他就在锅炉房里一蹲。不过,更妙的是:他在一九一四年战争期间又自愿回到俄国,回到了图鲁汉斯克流放地!把他当作外国派回来的间谍了吧?枪毙?“快坦白吧,败类!他被什么人收买啦?”都没有。调解法官对他的判决是:由于逃跑到国外三年,判罚款三卢布或拘留一天!当时,对乌兰诺夫斯基来说三个卢布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他选择了一天拘留。
      格尔丰德-帕尔武斯,毁灭性的《财政宣言》(一九O五年十二月)的作者,一九O五年彼得堡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实际指导者……被五马分尸了吗?没有,他被判处流放图鲁汉斯克边区三年,半道上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就曾有机会跑掉(放犯人们进城购买食品,列夫·杰伊奇一去不回,帕尔武斯慢了一步)。他到了叶尼塞斯克,在那里才把唯一的一个押送士兵灌醉,自己溜走了。他不得不换上庄稼人的衣裳,沿叶尼塞河多走一段回头路,庄稼汉的环境,肮脏,跳蚤,使他受了一些罪。以后他仍住在彼得堡,以后到了国外。
      而我们的逃跑——从乘破旧的小船渡海或躲在原木货舱里逃出索洛维茨群岛开始,到豁出性命。丧失理智、毫无希望地冲出斯大林晚期劳改营(本书有几章专讲这些事)为止,——我们的逃跑是巨人们的行动,但这是必遭灭亡的巨人们的行动。革命前的逃跑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的勇敢,这样的想象力,这样的意志,但很容易成功,而我们的逃跑则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是因为你们的逃跑按其阶级本质来说就是反动的!……”
      一个不愿再当奴隶、不愿再当牲畜的人振臂奋起,企图逃跑,难道他的这种激情竟会是反动的吗?
      逃跑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逃跑过程的后几个阶段的成败取决于普通居民对此所抱的态度。而今天我国的居民是不敢帮助逃亡者的,甚至(出于自私动机或者由于思想认识的原因)还要出卖逃亡者。
      这就是我们社会的舆论!……
      至于囚犯的暴动,像劳改营里那样有三千人、五千人、八千人参加的暴动,在我国历次革命的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先例。
      而我们却有过。
      可是,还是由于同样的邪恶力量的作用,我们所作的最大努力、最大牺牲所带来的只是显微不足道的成果。
      那是因为整个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条件。因为如果没有社会舆论的支持,即使在最大的劳改营里的暴动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因此,对于我们“怎么会忍受的?”这个问题,现在可以作出回答了:就连我们也并没有忍受!读者下面就会看到:我们绝对不是一直在忍受的。
      我们确实在特种劳改营里举起了政治犯的大旗,并且确实成了当之无愧的政治犯!

      ——————


    第五章 铁板下诗篇,岩石下真理


      刚踏上劳改营的道路时,我总想躲避一般劳动,但苦于无计可施。关押的第六个年头我来到埃克巴斯图兹特种劳改营,这时却恰恰相反,我决定完全从脑子里清除一切有关劳改营的念头,不再注意这里的关系和形势,也不去考虑对策了,因为这些想法妨碍我的头脑从事更有意义的工作。这样,我就不再像一个壮工那样苟且偷安地生活了。许多有教养的人们在迫不得已时正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好好干活,指望被挑选出去当个看守的杂役。不过,我倒是愿意在这苦役营里学会一种手艺。在巴拉纽克的作业班里,我和奥列格·伊万诺夫有了学手艺的机会:我学当砌石工。其实,由于命运的安排,我还当过翻砂工呢。
      起初,我曾有过一些担心和动摇:这样做对吗?我能受得了吗?像我们这样过去从事脑力劳动、缺乏适应能力的人,即使干同样的活儿也要比别人困难得多吧?但是,恰恰是从我自觉地降到底层、并感觉到自己两脚站到这个布满石块的牢固的共同底层上的那一天,才开始了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代,这些年代最后形成了我的性格特点。如今,不论我的生活还会发生什么向上或向下的变化,我都会对自己在埃克巴斯图兹形成的习惯和观点信守不渝。
      我之所以需要一个清除了杂乱琐事的头脑,是因为我开始写叙事诗已经有两年了。作诗给我以极高的奖赏,它使我不大留心人们怎样对待我的躯体了。有时候,走在垂头丧气的囚犯行列中,在冲锋枪手的吆喝声下,我会感觉到新的诗句和形象涌上脑海,我仿佛在行列的上空飞翔;我盼望着:快点,快点到达施工地点吧,我好找个角落把这几句诗记下来。每逢这种时刻,我感到既自由,又幸福。
      但是,在特种劳改营里怎么能写诗呢?柯罗连科讲过他自己在监狱里也曾从事写作。但他那时的监狱里是怎样看管的呀!他是用铅笔写的,(为什么没有摸遍衣服的第一处折边,搜走他的铅笔呢?)铅笔是他藏在卷曲的头发里带进来的,(为什么没把他的头发剃光?)他是在嘈杂声中从事写作的。(快道声谢谢阳,因为你还有地方坐下来,把腿伸开写字呢!)何况此外还有优待:他可以保存自己的手稿,然后把它送出狱外。(这点更是我们这一代人最无法理解的!)一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劳改营里,即使是在生活区的工棚里也不能这样写东西1(甚至你想为未来的小说拟几个人物名字也异常危险。是黑组织名单吧?因此,我只能把姓名的字根用名词形式记下来,或者把它变成形容词。)在这种情况下,记忆便成了唯一能够窝藏东西的地方,把写好的东西藏在记忆里,就可以带着它躲过搜查,通过解送队。起初,我不大相信记忆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因而我决定用诗的形式写。当然,实际上是强加于这种体裁的。后来,我发现散文也可以把深藏在脑海中的奥秘压缩进去。一个摆脱了繁琐而不必要的知识的囚犯,他的记忆的存储量大得惊人,而且还会不断扩大。我们对自己的记忆所给予的信赖还远远不够!
      但是,在记住某种东西之前,总想把它写在纸上,先把它润色好。劳改营里允许有铅笔和无字的纸,但是,却不能持有已经写好的东西(除非是关于斯大林的颂诗)。如果你不是在卫生所当杂役,又不是在文化教育科当食客的话,那你每天就得早晚两次在岗楼前受搜查。我决定把诗写在小纸片上,每小片纸上写十二——二十行,润色之后便背下来,然后把纸片烧掉。我自己定了一条规定:绝不使用整张的纸。.在监狱,构思和对诗句的推敲都必须在脑子里暗自进行。后来,我把火柴杆折成许多小段,把这些小断头放在烟盒上摆成两排,一排断头表示个位数,另一排表示十位数。我心里背诵着诗句,每背一行诗就把个位数的小断头往旁边挪一个,每挪完十个,就把十位数的挪一个。(这项工作也得小心翼翼地做。假如在移动火柴杆时嘴唇作出像是说话的动作或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就肯定会引起眼线们的怀疑。所以,我在移动火柴杆时尽量装成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每背到第五十行或第一百行的时候,我便特别把它记住,作为进行检查的标记。每月我都要把已经写好的全部诗从头背诵一遍,假如这时背到第五十行或第一百行时发现它跟我特别记住的那一行不一致,那就要一遍一遍地从头开始检查,直到“追回”那几行从记忆中滑脱的诗句为止。
      在古比雪夫递解站时,我曾经看到天主教徒(立陶宛人)们自己制作一种狱里用的念珠。他们把面包用水泡开揉烂,染上颜色(用烧焦的胶皮染黑色,用牙粉染白色,用红药水染红色),做成珠子,趁它不干的时候用细绳穿起来,那细绳是用线捻成后抹上了肥皂的。然后把它放在窗台上晾干。我后来也加入了他们一伙,我说自己也想数着念珠祈祷。不过,按我信的宗教教规,一串念珠得有一百颗(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只要二十颗就够了,甚至更方便。我又用软木塞自己做了一串),每逢第十颗不能是圆的,应该是方的,而且第五十颗和第一百颗也要有所区别,能摸得出来才行。立陶宛人虽然对于我这种信仰感到奇怪(最虔诚的信徒的念珠,一串也只有四十颗),但还是深表同情地帮我做了一串,把第一百颗珠子做成一个深红色的心形。我后来一直把他们这一绝妙礼物带在身边。冬天,我把它放在宽大的连指手套里,在派工地点,在从一处被赶到另一处的路上,在一切等待的时刻,我不知数了它多少遍。这是站着就能作到的,天气多冷都不碍事。它就藏在这大棉手套里通过了各次搜查。有几次倒是被看守发现了,但他一看是祈祷用的,也就还给我了。直到我的刑期结束(这时我写下的诗句已有一万二千行了),以及后来在流放地点,都多亏了这串念珠帮助我写作,帮助我记忆……不过,也并不那么简单。积累的诗句越多,每月复习所占的天数也就越多。特别是这种复习还有一个害处,就是所写的诗句背得烂熟了,就再也发现不了其中的优劣,无法提高了。为了尽快把纸片烧掉,本来就是匆忙中决定的初步方案,后来往往成为唯一的方案了。把写好的东西放起来,忘掉它,几年之后再取出来用新的批判眼光重新看一看——这种奢望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因此,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不能把没有烧掉的小纸片久留在身边。有三次它曾给我带来很大危险。只因为我从来不把最危险的字眼写在纸上,而是用略字或横线代替,才使我免遭灾祸。有一次,我为了安静,离开大伙儿独自趴在离营区障碍地带较近的草地上,把小纸片夹在一本书里伪装起来写诗。不料这时一个看守头头,鞑靼人,从我身后轻轻地走来了。他看见我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写什么。
      “喂,拿来!”他命令我把小纸片交给他。我站起来,捏着一把冷汗把纸片送过去。那上面写的是:
      定要补偿我们的一切,
      要还我们,还要答谢。
      我记得那步行的五昼夜,
      从布罗德尼察和奥斯切罗杰,
      是K〔哈萨克人〕与T[鞑靼人]
      驱赶着我们,〔担任警戒]
      假如这上面的“按按人”和“担任警戒”几个字全写了出来,看守定会把我立即揪去见行动人员,他们就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但是,略字和横线像哑巴一样,什么也说明不了,他看到的是:
      是K——与T——
      驱赶着我们,——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路。我在为自己的诗担心,可是他却以为我在画障碍地带的略图,准备逃跑。不过,他也没有放过这张小纸块。他踏着眉头反复读了好几遍。“驱赶着我们”几个字已经使他想到一些什么了,特别使他动脑筋的是“五昼夜”。我甚至没去考虑这几个字会引起他的什么联想!“五昼夜”——这是劳改营里关囚犯禁闭时说的标准用语。
      “关了谁五昼夜?你说的是谁?”鞑靼人看守皱着眉头追问。
      我好容易才借助“布罗德尼察”和“奥斯切罗杰”两个名词使他相信:我是在回忆别人写的一首关于前线的诗,可怎么也想不起全诗来了。
      “你干什么要回忆?不许回忆!”他拉长了脸警告我,“看你再敢躺在这儿!有你受的!
      今天来谈这件事,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但当时对于我,对于一个一钱不值的奴隶来说,这却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从此便不能再离开嘈杂的人声躲到一旁去写诗了。假如再叫这个按期人抓住,看到另外的诗句,就完全可能对我立案审查,加强监视。
      而我现在已经不能丢掉写作了!……
      还有一次,我违背了自己的习惯,在工地上一气写下一个剧本中的六十行诗,而且收工回营时没有把这一张纸藏好。当然,那上面许多重要的词也是用略字或横线代替的。看守是个宽鼻梁的小伙子,挺朴实的。他看着这猎获物有点奇怪。
      “是写信吗?”他问道。
      (把写好的信带到劳动工地,被查出来只不过蹲几天禁闭。但是,这封“信”要是落到行动人员手里,就会引起他的疑心了!)
      “这是我准备演文艺节目的时候用的,”我只好厚着脸皮说,“我正在回忆一个剧本。演出的时候,您来看吧。”
      小伙子的眼光在那张纸片和我的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然后说:
      “身体倒挺结实,可是个混蛋!”
      说着,他把我的纸片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块、八块……。我生怕他扔在地上,因为那碎片还是够大的,在这岗楼附近它很可能落到警惕性更高的长官手里,劳改营的长官马切霍夫斯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监视着搜查呢。但是,看来他们是规定不许到处乱扔东西的,弄脏了还得自己打扫。所以,看守就把撕碎的纸片像塞进字纸篓一样又塞在我的手里。我一进工棚门就急忙把它扔进了火炉。
      还有一次,我手里还有一大段诗没有烧掉,可是,在建造加强管制工棚的时候,抑制不住诗兴,我又写下了《砌石工》。那个时期我们是在隔离区内劳动,无须到区外去,因而对我们勿需每天搜身。我把《砌石工》带在身上已经两天了。第三天,晚点名之前,我想趁天色昏黑的当地到屋外去复习一次,然后把它烧掉。我想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安静处,却不知不觉走近了障碍地带。没想到这恰好是不久前腾诺钻铁丝网逃跑的地方。一个似乎原来就埋伏在那里的看守立即揪住了我的衣领,在黑暗中把我带进了加强管制工棚。我利用在暗处走的工夫悄悄把《砌石工》揉成一团,扔在身后了。这时正刮风,看守没有听见我揉纸和扔纸的声音。
      我一点也没想到身上还带着另一段诗。到加强管制工棚一搜查,把它搜出来了。幸而那完全不是什么犯罪的东西,是写前线生活的一段(《普鲁士之夜》中的一段)。
      这位上士班长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读了一遍。
      “这是什么?”
      “特瓦尔多夫斯基的诗。《瓦西里·焦尔金》。”我坚定地回答。
      (我和特瓦尔多夫斯基两人的生活道路在这里是第一次相交。)
      “特瓦尔多——夫斯基!”上上含着几分敬意说,“你写它作什么?”
      “这里没有书看。我就这样凭记忆写下来,有时候读上两句。”
      我的武器——半片破刮脸刀片——被没收了,把那小段诗还给了我。他本来可以放掉我。那我就会赶紧去寻找我的《砌石工》。但是,这时已经过了点名时间,囚犯们已不能在营区随便走动了。所以看守亲自把我送回工棚,锁上了门。
      我一夜没有睡好。外面的风刮得很猛,我的《砌石工》会被刮到哪里去呢?尽管那上面有不少略字和横线,但诗的大意还是清楚的。而且根据内容就可以断定作者是建造加强管制工棚的砌石班的人,而在砌石班那些西部乌克兰人中间是不难找到我的。
      因此,现在在营区某处或草原上无可奈何地被大风吹着到处滚动的不只是那个小纸团,而是我多年来的写作,是已经写出的,更重要的是计划要写出的全部东西。我呢,只有祷告上帝保佑。每当处境不佳的时候,我们向来是不以信奉上帝为耻辱的。只是在我们顺利的时候,才耻于信上帝。
      早晨,五点钟,刚一听到起床命令我就冒着使人窒息的寒风跑到昨天扔纸的地方去找。狂风卷起砂石扑打着我的脸。哪里去找呢?风从这里吹向营部方向,再远就是惩戒室(那里也有很多看守来来往往。还有几道交叉的铁丝网),再往前就是障碍地带,是小村镇的街道了。在天大亮前我弯着腰来回找了整整一小时,毫无结果。我已经绝望了。谁知天刚亮,我看见就在离我扔纸团的地方三四步远处有一个白东西——风把小纸团吹到旁边,恰巧夹在地上的两块木板中间了。
      我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我就是这样写作的。冬天,在工间休息取暖的时候写。春天和夏天在林子里,坐在石头上写。趁着两次抬灰浆的间隙,我把纸片放在砖上用铅笔头(还得不让旁边的人看见)偷偷写下上一次抬灰浆时想好的一两行诗。我像是生活在梦中。坐在食堂里吃那神圣的烂菜汤时,我常常确实“食而不知其味”;我听不见周围人的谈话,我总是在沿着自己诗句的山峰向上攀登,就像把一块块砖砌成墙一样砌造我的诗篇。人们搜查我,点名,报数,跟着队伍一起走向工地——而我却只看到我写的戏剧的场面、幕布的颜色、布景中的家具摆设、一排顶灯照在台上的光圈、演员的每一个动作。
      别的小伙子乘汽车冲出去,把铁丝网偷偷剪断,在大风雪里从一个雪堆爬向另一个雪堆。对我来说,这些铁丝网似乎并不存在,我仿佛始终处于自己的长久的、遥远的逃跑之中,但是,看守们发现不了这一点,他们只知道数数人头。
      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我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一个伟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岛分散的一个个小岛上,在同我一样的孤独的胸腔中,这个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晓中成长起来,为的是在未来的年代,也许是在我们死后,显露出它的威容,汇成整个狂涛怒吼般的俄罗斯文学。
      一九五六年,当时已经出现“私下出版物”(萨姆依兹达特)了,我在那里读到了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第一本诗集,它使我感到由衷的激动。就像会见了多年不见的亲兄弟一样。那里写道:
      我自己知道:这不是游戏,
      这意味着死亡——枪毙。
      但是,像阿基米德一样,
      即使为了获得生命,
      我也绝不放下这支笔!
      这张已经展开的纸,
      我绝不把它揉弃!
      他这诗也是在劳改营写的!这也是背着所有的人向黑暗发出的孤独而没有回声的呼喊:
      那长长的一排坟墓
      是我所记忆的全部。
      我本应也赤身露体躺进泥土,
      但我曾发誓;要把我的歌儿唱完,
      要走完自己的路,
      不吐出最后一个字,
      绝不停止哭诉;
      仿佛在我这死人的生活里
      也还有过什么最初……
      当时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呀?我想,其数字要远比在这交替的年代泅出来的人多得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能活到今天的。有些人只好把写出的诗篇装到瓶子里埋在地下,但却没有把埋藏地点告诉任何人。有的人交给别人保存起来了,但是交到了一些漫不经心的人手里,或者,相反地,交到了一些过于谨慎的人手里。有些人则根本没有来得及写下来。
      即使在埃克巴斯图兹这个小岛上,难道我们会那么容易彼此相识,互相鼓励几句,互相表示支持吗?我们在劳改营里是像狼一般躲避着所有人的,我们彼此也互相躲避。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埃克巴斯图兹营里认出了其中几个。
      我完全意外地(通过洗礼教派信徒们)认识了一位宗教诗人阿纳托利·瓦西里耶维奇、西林。当时他已经四十多岁。相貌平庸,毫无特色。棕黄色头发已经被剪掉、剃光,眼眉也是棕黄色的。他对谁都谦让、温和,但也是矜持而审慎的。我和他已经谈过很多话,每逢不劳动的星期天,我们有时就在营区内长时间地散步。只是在这种时候,他才把自己写的宗教性叙事诗读给我听(他也和我一样,在劳改营里作诗)。这时我便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惊奇:人的相貌真是多么不足为凭啊!一个平庸的外貌下面可能隐藏着多么不平庸的灵魂啊!
      西林自幼流浪,在保育院里长大,是个无神论者。他被德国人俘虏后接触过一些宗教书籍,被这些书迷住了。从那时起,他不仅成了一个虔诚的宗教徒,而且成了哲学家和神学家!正因为“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生活在监狱和劳改营里,他作为神学家的道路也是自己独自走过来的;别人在他之前早已发现的东西,他要重新去发现,或者重新走入迷途,因为“从那时起”他就既未看到过宗教书籍,也未遇到过可以谈心的人。目前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他当的是壮工和掘土工。他努力完成那不可能完成的定额,每天归来时累得腿都直不起来,两手颤抖着。但是,不管白天黑夜,他的脑海里充满了诗篇的抑扬格,四韵的自由诗。全部诗篇都是在脑子里默默写成的。我相信,到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头脑里大概总装有二万行诗句了。他也把写诗看作自己的一种神圣职责,他有自己的记忆方法和向别人传递的方法。
      他体验到一个“大自然宫殿”,这使他对世界的认识变得美丽而温暖。每逢他看到在我们这不毛之地“非法地”生长出来的一棵小草,他便会俯身对着那小草高声感叹:
      “看,大地上的青草有多美!创世主甚至把它也送来给人当铺垫了。那就是说,我们,人,更应该多么美好啊!”
      “怎么能说‘你不要爱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东西’呢?”(这是教派的信徒们常说的一句话。)
      接着,他便抱歉地笑笑。他善于用这种微笑同别人和解。
      “是啊,甚至在尘世间肉体的爱里也表现出我们向往统一的伟大愿望啊!”
      按照他的“神正论”,也就是他为神的正义所作的辩护,对于世界上为什么应该存在罪恶这一问题的解释,是用下列诗句表达的:
      尽善尽美的创世主
      允许有非尽善尽美的——
      灵魂的痛苦,是因为没有它
      人们就不会了解幸福。
      …………
      …………
      法律确是严酷,
      但只有靠了它
      那些微末的俗子凡夫
      才能踏上伟大的永久和平之路。
      西林对于耶稣在肉体上遭受的苦难也作了自己的大胆解释:他认为这不仅是出于智人间赎罪的需要,而且也是出于上帝自己想重新体验一下人间痛苦的愿望。西林勇敢地断言:
      “上帝一直是了解这些痛苦的,但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它!”
      同样,关于将在所谓世界末日前出现的耶稣的敌人,即那个
      歪曲了人的自由灵魂
      对伟大光明的追求,
      而把它局限于对今生光明的追求的人,西林的描写也使用了清新的、富有人情味的语言:
      这伟大的天使抛弃了
      赋予他的幸福,
      因为他没有受过人间痛苦。
      甚至他的爱也不会完美,
      假如其中没有哀愁苦楚。
      西林自己的思想十分自由,他的广阔胸怀中可以容纳下基督教的所有教派,他说;
      ……它们的实质是:
      即便在基督的教义中
      每个天使的形象也互不相同。
      唯物主义者会怒气冲冲地提出疑问:精神怎么会产生物质?对此,西林置之一笑,他说:
      “这些人并没有想认真地思考一下:粗糙的物质怎么会产生精神?如果是粗糙的物质产生了精神,那岂不是奇迹吗?那应该是更大的奇迹才对!”
      我的脑海已经被我自己的诗句占满了,所以在我听到的西林的长诗中只保留了这么一些片断。我真担心他自己或许什么也保留不下来。在另一篇叙事诗中,他使自己最喜欢的主人公(他给这个主人公取了个古希腊人的名字,我把它忘记了)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假想演说——宣读了一篇为全人类制定的精神纲领。这位诗人的胸膛中,这个身上挂着四块号码布、疲惫不堪、只有死路一条的奴隶的胸膛中,拥有许许多多话需要向活着的人们诉说。他的话比在杂志社、出版社和广播电台里牢固地占据着自己的职位的、除了对自己之外对谁也不需要的整群人所讲的话还要多。
      战争开始前夕,阿纳托利·瓦西里耶维奇·西林毕业于师范学院文学系。现在,他和我一样,大约再过三年就可以被“释放”到流放地去。他唯一的专长是在中学教文学。可是,像我们这些坐过牢的人,再去教书的可能是极少的。但是,万一呢?谈到这个问题时,他说:
      “我总不能再向孩子们灌输谎言吧!我要对孩子们讲关于上帝、关于精神的真话。”
      “那么,刚上完第一堂课就会把你解雇掉!”我对他说。
      西林低垂着头,轻声回答说。
      “让他解雇好啦!”
      很清楚,他到那时候也是不会心慌的。他绝不会为了抓住教师的教学日志,为了不去挥动十字搞,就昧着良心讲课。
      我久久地望着这个满头棕黄发、其貌不扬的人。他不知道谁是他的父母,谁是他的导师,他的整个生活道路是那么艰难,就像用铁锹来刨这埃克巴斯图兹的多石的地层一样。我望着他,心里又是可怜,又是赞叹。
      西林和浸礼派教徒们吃一个锅里的饭,一起分面包和菜汤。当然,他需要有感激他的听众,他必须跟什么人一同阅读和解释福音书,并且收藏这本小书。但是,他倒并不去找那些东正教教徒们(大概是担心人们会把他看作旁门左道而拒绝接近吧)。也许只是没有发现他们,因为在我们营里除了西部乌克兰人之外很少有东正教徒。要么就是因为这些人事事循规蹈矩,很不突出。浸礼派教徒们似乎很尊重西林,认真地听他讲话,甚至把他算成自己教会的人。不过,他们也不满意西林的一些异端说法,他们指望慢慢把他变成自己人。只要有这些浸礼教派教徒在场,西林同我的谈话就平淡无奇了。只有他们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同我敞开谈。他很难使自己适合他们的要求,尽管他们的信仰十分坚定、纯洁、热烈,而且这信仰帮助他们度过苦役营,毫无动摇,精神上没有垮下来。这些信徒都很诚实,不喜欢动怒,爱劳动,热情而乐于助人,完全献身于耶稣。
      正因为这样,当局才那么坚决地要除掉他们。一九四八一九五O年间,仅仅因为参加浸礼派团体就有成百成百的人被判二十五年监禁并被送进特种劳改营。(因为参加教会当然是参加一种组织!)“劳改营里不同于外界。在外界,每个人都毫无顾忌地尽量强调自己,并且从外表上表现自己。很容易看出,谁在追求什么。在监狱里则相反,大家都失去了个性:头发理得一样,都不刮脸,戴同样的帽子,穿同样的衣服。甚至面部的表情也被大风、骄阳、泥土和艰苦劳动弄得不成样子了。要想透过那没有个性的、卑微的外表而区别出每个人的内心光辉,那是需要有些经验的。
      但是,心灵的火花毕竟会不由自主地闪烁发光,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会自然地发生一种无意识的互相结识和同类型人的相聚。
      如果能了解到某人生平的哪怕很小一个片断,就能较快和较深刻地了解这个人。比如,那边有许多人在挖土。下起大雪来了。于是,可能因为休息时间快到了吧,全班都躲进了窝棚。可是有一个人仍旧站在雪地里。他站在土沟的一边,用铁锹支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仿佛他觉得雕像似地站在那里很合适。大雪盖住了他的头、肩、胳膊,就像盖住一座雕像。他对此无所谓吗?甚或还感到舒服?他透过纷飞的大雪凝视着障碍地带,凝视着白色草原。他长得很粗壮,宽肩膀,方脸膛,粗硬的浅棕色络腮胡子。他总是那么稳稳当当,慢慢吞吞,沉着冷静。他一个人留下来,站在那里观看着这个世界。他在思考。他并没有在这里。
      我不认识他,但是他的朋友雷季金对我谈过他的事。他是个拥护托尔斯泰宗教学说的人,是在一种落后观念中长大的,这种观念禁止杀生(即使为了那个“先进学说”杀生也不行)。禁止杀生,当然也就不许拿起武器。一九四一年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队伍开到靠近阿富开的库什卡驻扎。他就扔掉武器,在库什卡附近偷越国界跑到阿富汗去了。当时库什卡并没有德国人,也根本没有德国人朝这个方向进军的消息。因此,他本来是可以太太平平地服役到战争结束,一次也不向活人开枪的。但是,他觉得肩上背着这个铁家伙本身就违反他的信仰。他受不了。他指望阿富汗人会尊重他“不杀生”的信仰,会放他到尊重宗教的印度去。但是,阿富汗政府也和所有政府一样只顾私利。它怕触怒强大的邻国,就把这个逃亡者枷起来,关进监牢。这样,他带着不能走动的沉重足枷在狱里呆了三年,等待着战争结局。苏联战胜了,于是阿富汗政府阿谀地把这个逃兵送还了本国。他的刑期就是从那时候算起的。
      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里,像是这自然界的一部分。难道把他送到人间来的是国家吗?为什么国家有权利决定这个人应该怎样生活呢?
      我们大家都不反对拥有像列夫·托尔斯泰这样一位祖国同胞。他是一块牌子。还可以发行纪念邮票嘛!也可以把外国人带到托尔斯泰的庄园雅斯那雅-波良纳去参观。而且我们十分乐于研究托尔斯泰是怎样反对沙皇专制的,是怎样被开除教籍的(讲解员每次讲到这里时声音总会颤抖的)。但是,假如有谁,咱们的某一位同胞,想要认真地看待托尔斯泰,假如咱们国内真地出现了一位认真拥护托尔斯泰的活人,那么,喂,你就小心点吧!当心落到我们的履带下面去!!就是这么回事。……在工地上,有时候你要跑去向一个犯人小组长借卷尺用一下;想量一量砌了多高。这个卷尺对他来说很珍贵,可他又不认识你(有这么多班组一起干活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竟会毫无戒心地把自己的宝贝递给你。(在劳改营里这样作简直被认为是愚蠢!)而当你把卷尺还给他的时候,他反而向你表示感谢。像这样的怪人怎么能在劳改营当组长呢?他说话带点外地口音。噢,他原来是个波兰人,大家都叫他尤里·文格尔斯基。读者还会看到他的。……有时候,我跟着队伍向前走,想数数袖口里的念珠或者想想下一段诗句。但是,和你并排走的五个人中有个新面孔实在引起你的注意。我们工地里又派来了新班组。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派头像个知识分子,和蔼可亲,嘴角上露出某种聪明的嘲笑人的神色。他姓马萨梅德,是个大学毕业生,哪个大学?哪个?是布加勒斯特大学。专业是生物心理学。顺便说一下,他还有另外的专长——相面和看笔相。此外,他还是个瑜伽信徒,相信苦修可以得到“超自然”的力量。因此,要说开始静坐修行的话,他明天就可以跟你一起开始。(是啊,可惜我们呆在这所大学里的期限太短了!我简直应接不暇!没有时间把一切都吸收进来!)
      后来,我又留心观察他在劳动工地上和生活区里的情况。同胞们让他在办公室找个工作干,他没去;他认为必须让大家看看:犹太人也能和大伙儿一起劳动!他虽已五十岁,却还能毫无畏缩地抡起十字搞。不过,他确实是个名符其实的瑜伽,他能掌握自己的身体:在摄氏零下十度的天气他可以脱掉衣服让同志们用消防龙头往他身上浇水。他吃起饭来不像我们那样急急忙忙把饭塞进嘴里,而是一个人转过脸去,全神贯注地、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用一个特别小的羹匙往嘴里送。
      ……有时候,在路上也会结识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不过,一般地说,在队伍里是不能多讲话的:押送人员的叫喊,身旁人的嘘声(“你们讲话,我们会跟着遭殃!……”),再说,上工去的路上大家都无精打采,而回来时又都急急忙忙,加上常常有风沙。可是,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当然,正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者所说的那样,这不是典型情况。)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机会。
      在队伍的最靠边的一行里有个长着满脸黑胡子的小个子。(他最后一次被逮捕时就是留着这把胡子的,照片上也带胡子,所以到劳改营后便没有给他刮掉。)他走起路来很精神,严肃庄重,腋下夹着一卷捆着的图画纸。这是他的合理化建议或者发明,是一件他颇为自豪的什么新东西。他在劳动工地上把它画了出来,曾经拿给营部的什么人看过,现在又把它带到工地去。忽然,一阵恶风把他的纸卷从腋下吹掉,吹到队伍外面去了。这位阿尔诺德。利沃维奇·拉波波尔特(读者已经知道这个人了)很自然地就跟走着被刮的纸卷向前追去,一步、两步、三步……可是他没有抓住它,纸卷继续向前滚,已经滚到两个押解兵中间,已经超过押解兵的警戒线了!这时,拉波波尔特本应该停下来,因为“未经允许,往左跑一步或往右一步是会……不予警告立即开枪的!”可是纸卷就在跟前啊,那不是吗!拉波波尔特跟着纸卷向前跑去,弯着腰,两手伸向前方——厄运正在把他的技术创新抢走呀!阿尔诺德伸着手,像耙子似地张开五指,似乎在说:强盗!不许拿走我的图纸!全队看到这个场面犹疑不前了,自动地站住了。冲锋枪举起来。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到此为止都是有典型性的,可是,这时却发生了非典型性的情况:没有一个混蛋,没有一个人开枪!野人们也看出了:这不是逃跑!甚至他们那被搅混了的头脑也终于明白了这个场面:作者在追赶他的创作!拉波波尔特又继续往警戒线外跑了十五六步,终于抓住了那卷纸。他直起腰来,满意地回到队伍里。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
      虽然拉波波尔特在劳改营里呆的年数超过了平均数,经过幼儿园(指五年以下——译者注)的刑期,又经过十年,而后是流放,现在又判了他十年,可是他仍旧生气勃勃,动作敏捷,眼睛炯炯有神。他那双经常闪着愉快光芒的眼睛却像天生为了表达痛苦而造的,那是一双非常富有表情的眼睛。他觉得这些年的监狱生活没有使他变老,没有摧垮他的身体;这是值得自豪的。当然,他倒是具备提起精神的条件,因为他作为一个工程师,这些年来一直给看守们在建筑工程方面当帮手。他干起活来很带劲,而且除了劳动之外,还有一些精神财富上的创作。
      他是个兴趣十分广泛的人,这种人总想把什么都弄懂,什么都想试试。有过一个时期,他打算写一本像我这本书一样的关于劳改营的书。不过,没有成功。对于他的另外一种创作,我们,他的朋友们,则报之以嘲笑: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认真而耐心地编写一本包罗万象的“技术参考书”,他想使这本书能够解答有关现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的一切问题(从各种电子管技术到大象的平均重量),而且它还得是个……袖珍本。大家的嘲笑使他长了经验,拉波波尔特后来就不轻易把自己的创造计划告诉别人了。所以,他只是极为秘密地把他的另一本心爱的著作拿给我看。那是写在一本黑色胶布面笔记本上的《关于爱情》的论文。这篇论文颇有些新意,因为他认为斯汤达的论述完全不能令人满意。他的论文还没有完全写好,眼下还只是一些没有串联到一起的论点札记。但是,可以看出,对于一个在劳改营度过了半生的人来说,它凝结着多少纯真和智慧啊!我在这里姑且引用其中的几段吧:
      “占有一个不爱的女人,乃是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为卑微的人的一种不幸遭遇。可是有些男人却夸耀这是‘胜利’。”“占有,如果它不是经过情感在机体上的发展所培养起来的,那它所带来的便绝不会是快慰,而只能是羞耻,是厌恶。”
      “我们这个时代的男人把全部精力都化在挣钱、职务、权力上,他们已经丧失了最高的爱情的基因。
      与此相反,对于正确无误的女人本能来说,占有则是真正亲密关系的第一阶段。只有在这之后女人才承认男人是亲人并用‘你’称呼他。甚至偶然委身的女子也会感到某种恩爱的柔情涌上心头。”
      “嫉妒乃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真正的爱情在它失去了对方的爱时是不会嫉妒的,而只会死亡,只会僵化。”
      “同科学、艺术、宗教一样,爱也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
      阿尔诺德·利沃维奇自己既然有这样广泛的兴趣,这就使他能够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他还介绍我认识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他的介绍,我是不会去注意此人的。乍一看,这是个营养不良症患者,是个被宣判了慢性死刑的人。两根锁骨支着劳改营发的短上衣,简直是一具骷髅。再加上这八个子很高,他的消瘦就更加引人注目。他的皮肤本来就是黝黑的,那剃光的头被哈萨克斯坦的强烈阳光一晒,就显得更黑了。真难为他还能在隔离区内走动,还能推着担架而不倒下去。他是希腊人,也是个诗人。(又一位诗人!)他的诗集曾在雅典用新希腊语出版过。但因为他不是雅典的囚犯而是苏联的囚犯(他是苏联国籍),所以我们的报纸自然不会为他喊冤叫屈。
      他还正当壮年,可是已经站在死亡的边缘了。我怀着同情拙笨地企图驱散他那些关于死的念头。但他却惨然一笑,以哲人的语气,用他那并不很流利的俄语对我解释说:在死亡这个问题上,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精神上准备死亡的过程。而他已经经历过恐惧。痛苦、遗憾等等,已经哭过了,他已经全部“经历”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完全准备好了。所以。现在只剩下让他的肉体死去了。
      人们中间有多少诗人啊!简直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简直使我不知所措。)这个希腊人在等待死亡。可是另外两个年轻诗人却在等待满刑,向往着将来在文学上成名呢。他们也是诗人,而且是公开的诗人,并不躲躲藏藏。这后两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显得那么晶莹而纯洁。两人都是没毕业的大学生。其中,科利亚·博罗维科夫是皮萨烈夫的崇拜者(也就是说,是普希金的敌人),现在在卫生所当医士。另一个在特维尔市出生的尤罗奇卡,基列耶夫是A·A·勃洛克的崇拜者,自己也仿效勃洛克的诗写作,他每天要到营区外的机械制造厂办公室去上班。他的朋友们(算什么朋友呢?!比他大H十多岁,都是做了父亲的人)嘲笑他,说先前在北方普通劳改营时有个轻浮的罗马尼亚女人主动找他,可他没懂她的意思,却为她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现在,一看他那天真无邪的模样,就会相信确有其事。如今他却不得不将这少年的纯真消磨在劳改营里。真该诅咒!……你在观察某些人,另一些人也在观察你。我们的大工棚里住四百人;躺着的,坐着的,走动的,乱乱哄哄。晚饭后,在沉闷的晚点名前,我有时候就翻开达里辞典的第二卷看看。这是我带到埃克巴斯图兹营来的唯一一本“书”,到这里之后也盖上了“斯捷普拉格文教科”的图章。我看这本“书”时从来不看页数,因为晚上剩下的一点时间最多能读半页,所以我通常是坐在那里或者拿着书慢慢地踱着,眼睛盯着书的一个地方。新来的人总要问:这么厚,是什么书?而且表示惊奇: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我已经习惯了,往往用一句玩笑话回答:“看这种书最保险,不会再触犯别的条文。”
      其实,在特种劳改营里读什么书能没有危险呢?关在杰兹卡兹甘劳改营的一个经济学家亚历山大·斯托季克晚上有时阅读改写过的英语作品《牛虻》。尽管是偷偷地看,还是被人告密了。来了一群军官搜查他,劳改营分部的首长亲自参加。“你是盼望美国人来吧?”接着命令他当众用英语朗读一段。然后,问他:“你的刑期还剩多久?”“两年。”“再关二十年!”搜查时还发现了他写的几首诗。首长说;*你还对爱情有兴趣?……那么好吧,你们给他创造些条件,让他的脑子里不仅再也没有英文,连俄语也没有了!”(而那些奴性十足的杂役们还在低声埋怨斯托季克呢:“把我们也连累啦!还要把我们也赶走呢!”)
      但是,这本书也帮助我交结了不少很有意思的人。有一次,个叫弗拉索夫的小个子走到我跟前。他的样子活像只好斗的公鸡,高大的鼻子,嘲笑人的锐利目光,说起话来像在演唱,“噢”音很重:
      “请问,您这是本什么书?”
      我们开始交谈了。后来,我们也常常在星期天攀谈,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我慢慢地在这人身上发现了一个微型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紧紧地压缩着半世纪以来我国的全部历史。这位瓦西里·格里戈里耶维奇·弗拉索夫就是卡德案件中的那个弗拉索夫,他被判二十年,现已服刑十四年了。他本人认为自己是经济学家和政治活动家,他没有想到他还是个语言大师,不过是口头语言大师。不论关于什么事,是乡下人割草还是商人的小铺子(他曾在一家小铺子里当过学徒),是关于红军部队还是!田庄园里的生活,是谈省督战队的刽子手还是谈贪得无厌的城郊女人,他都能讲得活灵活现,好像一切就发生在眼前,而且能使人像亲身经历过似的一下子牢牢记住。我真想当时就把这些全记录下来!可怎么记得过来呢!在十年之后的今天,真想把当时的原话都一句句回想起来,可哪能回想得起呢!……
      我发现,一个瘦瘦的、高鼻梁大个子年轻人常常向我和我的书瞟上几眼。但却好像总下不了和我搭话的决心;他很腼腆,不像个久住劳改营的人。我和他也认识了。他说话声音很低,羞答答的,边说边吃力地寻找着需要的俄语词,有时会犯一些很可笑的语法错误,但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用微笑来补救。原来他是个匈牙利人,叫亚诺什·罗扎什。我把达里辞典拿给这个被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看,他频频点头说:“对,对,是该把注意力转到别的东西上去,不能总想着吃的。”他只有二十五岁,但脸上却毫无青春的气息:被风吹干瘪了的纤细皮肤像是直接贴在细长的头骨上。他患关节痛,是在北方伐木场时落下的关节炎。
      这个劳改营里除他之外还有两三个匈牙利人,那几个人整天想的就是一个问题。怎样能吃饱,活下去?而亚诺什则老老实实吃班长分给他的那一份,虽然总是半饱,但他从来不去寻找别的东西吃。他留心观察一切,谛听一切,希望能够理解。他想理解什么呢?……他想理解我们——俄罗斯人!他说:
      “我在这里了解了别人以后,我觉得自己的遭遇就很平凡(平常)了。我觉得很奇特[奇怪〕。这些人原本是很爱本国人民的,可他们却因此而被判苦役刑!不过,我看这是军事[战争时期的]混乱造成的,你说是不?”
      (他的这个问题是一九五一年提出的!如果当时仍是战争时期的话,那是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至今还没有结束呢?……)
      一九四四年,当我们的军队在匈牙利抓住他的时候,他才十八岁(而且他并不是军人)。他微笑着告诉我:
      “那时候我还既没来得及为人民作好事,也没来得及为人民作坏事呢。人们还没有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也没有受到我的损害。”对亚诺什的侦查过程是这样的:侦查人员一句匈牙利语也不懂,而亚诺什一句俄语也不懂。有时候也来几个古楚尔人(即住在喀尔巴特山区的乌克兰人)给他当翻译,可是他们的翻译水平极低。亚诺什在一份长达十六页的起诉书上签了字,可是,始终不知道起诉书上面写了些什么。同样,当一个不认识的军官向他宣读一张纸上写的话时,他很长时间没弄清楚,那原来就是特别庭的判决书。然后就把他押解到北方的伐木场去服苦役。在那里,他累垮了,后来他被送进了医院。
      进医院之前,俄国只向他显示了一个方面:让他坐牢。可是,这时,在医院里,俄国却向他显示了另一方面:在索利卡姆斯克附近的西姆独立劳改点里有个小医院,那里有个叫杜霞的护士,四十五岁左右。原来在防疫站工作,是个普通刑事犯,刑期五年。她没有把自己目前的工作只看成能够捞一把并混过刑期的手段。(其实,这种想法在劳改营里很普遍。不过,亚诺什透过他那玫瑰色眼镜看不到这一点。)杜霞认为自己有责任照顾医院里那些垂死的、谁也不需要的人,使他们活下来。但是,要想用劳改营发的那一点点食物救活病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这位社霞护士就把自己每天的一份早饭——三百克面包拿到居民村里去换成半公斤牛奶,用这牛奶喂活了亚诺什(而在亚诺什之前,还喂活了别的什么人)。亚诺什就是由于这位杜霞大娘才爱上了我们国家和我们这些人的。所以他后来才在劳改营里开始认真地学习看守们和押解他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伟大而有力的俄罗斯语言。他在我国的劳改营呆了九年,他只在监狱的床铺上,通过一些小画片和劳改营,看到了俄国。但是他却爱上了俄国。
      亚诺什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的童年时期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爱好。这样的人我们这个时代培养得越来越少了。亚诺什成年之后也保留了这种爱好,甚至在劳改营也是这样。不论在北方的劳改营,还是来到这埃克巴斯图兹特种劳改营之后,亚诺什从不放过得到并阅读新书的机会。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已经知道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果戈理等人,并且很喜爱他们的作品。我给他讲了格里鲍耶陀夫,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莱蒙托夫,几乎像喜欢裴多菲和阿兰尼一样。莱蒙托夫的作品他是被俘虏之后,就在不久前才看到的。(我不止一次听外国人说过,他们在俄国诗人中最喜欢莱蒙托夫。)亚诺什特别对《童僧》中的主人公的命运感到共鸣,因为那也是个被囚禁的年轻人,也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亚诺什背会了其中的许多段落;他常年走在异国人行列中,站在异国土地上,倒剪着手,用异国的语言喃喃背诵:
      “那时我已模糊地意识到.
      在故国土地上,在那里
      已永不再会有我的足迹。”
      温顺纯朴,和蔼可亲,一双灰蓝色眼睛显出他是毫无自卫能力的——这就是我们这冷酷无情的劳改营里的亚诺什·罗扎什的形象。他有时坐到我的床边上(轻轻地、紧贴床沿儿坐下,仿佛我那塞满锯末的垫袋还会被他弄得更脏或压坏似的),悄悄地对我说着知心话:
      “我这些内心的幻想还能去对谁说呢?……”他这个人无论对什么事都从来不抱怨。
      走在劳改营的犯人中间,就像走在布雷区里似的,为了不以身试雷,大家都不得不用直觉的光线给每个人都拍个照片,好不被它炸死。但是,即使在这种普遍全面警戒的状态下,我还是能够在那剃得光光的头顿下面,在黑色囚服下面发现多少个富于诗意的人啊!
      可是,还有多少个戒备周密而没有被我发现的呢?
      还有多少个?还有几百几千个我根本没有遇到的呢?
      而在这几十年间,还有多少人被你,被你这个可诅咒的利维坦扼杀了呢?!?
      埃克巴斯图兹营也有一个官方的(虽然是极其危险的)文化.交往中心——文化教育科,也就是那个给所有囚犯的书上都盖上黑图章并且替我们刷新身上的号码的地方。
      我们的文化教育科有个引人注目的重要人物,他是艺术家弗拉基米尔·鲁德丘克,过去是大辅祭,几乎就是总主教的私人秘书了。关于劳改营的法律中,不知什么地方还保留了一条规定,还没有来得及取消它。规定是:不给有宗教职称的人剃头发。自然,这条规定并没有明文写出,因此,对那些不知道此项规定的人,还.是要剃头发的。但是,鲁德丘克了解自己的权利,所以他那棕色的卷发就保留下来了,比一般男发稍微长些。他很爱护自己的头发,就象注意自己的仪表一样。他很招人喜欢: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身材,悦耳的男低音。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大教堂主持盛大仪式的样子。同我一起来的克季托尔·德罗兹多夫一下子就认出这位大辅祭了:“他在敖德萨大教堂作过弥撒!”
      但是,这个人无论在外表上和生活态度上都不像我们因犯世界的人。他是在东正教刚刚摆脱失宠状态后很快就自己掺杂进或者被人掺杂进东正教派里的可疑人物,这种人总是想方设法损毁教会的名誉。而且,这个鲁德丘克落到监狱的经过也带有些神秘色彩,谁也不了解为什么。也不知为什么他有时还给别人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怎么会没有被没收呢?),那是他跟一位外国总主教阿纳斯塔西一起在纽约的大街上照的。在劳改营里,他自己住一个单间。他每天在派工地点嫌恶地替囚犯们描写帽子上、棉袄上和裤子上的号码,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间懒散地度过一天,有时就找一些俗气的绘画来临摹。他那里居然有一本特列嘉柯夫绘画陈列馆的复制品大画册没有被劳改营当局没收去;我就是为了这本画册才到他那里去的:想翻翻看,也许一生中再也看不到这些作品了。他在劳改营里也还照常按期收到《莫斯科教区通报》,有时还一本正经地谈论一番伟大的殉教者,或讲一些作弥撒的细节。不过,显然是装模作样,完全言不由衷。他屋里还有一把吉他,只是在他弹奏时才使人感到他是真诚的,有时他自弹自唱,声音十分悦耳:
      “流浪者渡过了贝加尔湖……”
      他边唱边摇晃着身子,似乎他的头上也笼罩着政治苦役犯的悲哀的光环。
      一个人在劳改营里生活得越好,他的痛苦也就越细腻……
      我当时对什么事都十二分地谨慎。我不再去鲁德丘克那里了。我对他没有讲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事。这样,我总算象一只无害的小虫子似地逃脱了鲁德丘克锐利的眼睛。而鲁德丘克的眼睛是一双进行着观察的眼睛。
      一般地说,老囚犯谁都知道文化教育科有许多眼线,是最不适于会面和交往的地方。在普通劳改营的时候,人们常常愿意到文化教育科去坐坐,因为男人在那里可以见到女人。但在这特种劳改营里去文教科干什么呢?
      其实,充满“眼线”的文教科也可以为了自由而加以利用!这是格奥尔吉·腾诺、彼得·基什金、叶尼亚·尼基申三个人教给我的。
      我和腾诺就是在文教科认识的。这次短暂的唯一的一次相会使我永不能忘,从此我便记住了腾诺这个人。他身材很高,体格像运动员那么匀称。不知为什么,当时他身上的海军制服和制裤还没有被扒掉(其实那已是我们这里允许穿自己衣服的最后一个月了)。虽然肩上的海军中校的肩章没有了,身上挂着几块CX-520号码布,但是,如果立刻让他登上军舰,他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军军官。走动时露出两只长着棕黄色绒毛的手腕,两腕上都刺着花纹:一只上面刺着一个铁锚图案,它的周围有几个字母:“Liberty”,另一只上刺着“Doordie!”。除此之外,腾诺也还没有能够把自己的眼睛遮住或者改变样子,使它不再露出骄傲和机敏的目光。他也不能隐瞒那嘴角上的微笑。(我当时还不懂得,这微笑原来意味着:逃跑计划已经拟好!)
      这里是劳改营!是布雷区!可是我与腾诺两人是既在这里,又都不在这里:我正走在东普鲁士的路上,股诺则处在自己的下一次逃跑中。我们各自心里都有秘密计划的潜在能量,但这些都不能通过握手时的双手或简短寒暄时的眼睛流露出任何一点点火花!就这样,我们只交谈了两句完全没有意义的话,我就一头扎到报纸里。他就去同图马连科商量文艺演出的问题了。这个图马连科也是个苦役犯,刑期十五年,可是还让他负责文化教育科的工作。他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多层次”人物。人们怀疑他是个“眼线”,但也许猜错了。对干他的行为可以作出更加微妙的心理学上的解释。
      说来可笑,苦役营的文教科下面居然还要有,说得确切点是居然要建立一个“文娱活动小组”!而对参加这个小组的人却又毫无优待和照顾。所以,除了那些不可救药的文艺迷之外,谁也不参加这类小组活动。可是,腾诺却就是这样一个“文艺迷”,尽管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没有这么坏。何况这个腾诺从到达埃克巴斯图兹的第一天起就是蹲惩戒室的。他在惩戒室请求去文化教育科!劳改营领导认为这是开始悔改的表现,就立即批准他去了……
      彼得·基什金根本不是文教科的活动分子,但他在劳改营里最有名,整个埃克巴斯图兹营都知道他。和他一起劳动的囚犯都以他为自豪,因为有了他就不寂寞。基什金像是有点傻头傻脑。但他并不傻,而只是装出那副样子,人们都说:“基什金可比谁都精!”他的傻,就像童话中的傻兄弟伊万努什卡一样。基什金这种人是一种典型的俄罗斯现象,古老的俄罗斯现象:他能够对强有力的恶人大声说出真话,能向人民指明他们的真正处境;而所有这些都是通过某种傻呵呵的、安全的形式表现的。
      他最喜欢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穿上一件可笑的绿色背心之类的衣服,到饭桌上去收拾吃剩的盘碗。这本身就是一种示威;劳改营里最受欢迎的人为了不饿死不得不在食堂里打扫盘子。他这样做还另有目的:当他还着轻盈的舞步、作着鬼脸、在食堂串来串去收集残羹剩饭的时候,人们都注视着他,他就在那些干活能手们面前散布一些不安分的思想。
      例如,有时候他会在干活能手们正喝着菜汤的时候,突然把人家还没吃的粥碗端过来。当然,那人会大吃一惊,急忙抓住饭碗。这时基什金却满脸赔笑地说(他是圆脸膛,但表情有些生硬):
      “只要别人不触动您的饭碗,您大概也想不到要去抓住什么吧!”
      说完就托着一大堆空碗,迈着轻盈的舞步溜走了。
      现在,基什金说的每一次笑话已经不仅是在本队的囚犯中间互相传诵了。
      有一次,他站在饭桌旁,人们的眼睛离开饭碗,望着他。而他却像玩具小猫那样滴溜溜地转着眼珠,装出一副傻瓜的面孔问道:“小伙子们!你们说说,假如父亲是个傻子,母亲是个‘破鞋’的话,孩子们会吃得饱还是会挨饿?”
      他不等人们回答这个十分明显的问题,就指着桌上的鱼刺接着说:
      “每年七八十亿普特,你们把这个数字用两亿除一下看看!”
      说着就走开了。其实,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想法啊!为什么我们以前没有想到除它一下呢?报纸上早就说,全国一年收八十亿普特粮食,那就是说,一个小孩每天也能分到二公斤面包。可是,我们这些壮汉们每天耕地、种地,可粮食都哪里去了呢?
      基什金不断地变换方式。同一个思想,他有时便从另一个角度讲——从讲解烤成面包后“面粉的增重问题”讲起,通常他是利用大家在营门前或岗楼前排除等候的时候讲,因为这时允许说话。他经常提的口号是:“发展你们的脸吧!”他经常说:“小伙子们!我在营区里走着,一看,你们所有人的脸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发展。都像是只惦记着地里的大麦垛,脑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想!”
      有时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毫无联系地当着一群囚犯喊道:“达达尼尔!野蛮!”听来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喊一次、两次……慢慢地大家似乎就完全明白这个“达达尼尔”是谁了,反而觉得这个名字既好玩,又贴切,简直连斯大林的两撇胡子都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了:对,是达达尼尔!
      劳改营的长官们有时也想嘲笑一下基什金,他们在岗楼前大声问他:“基什金,你怎么搞的?头秃得那么光?!大概是吓得老模它吧?”基什金毫不犹豫地立即当众回答:“照您这么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即列宁——译者注)也是因为吓得老摸它喽,对吗?”
      有一次,基什金在食堂里一边走一边宣布哈夫收过饭碗之后要教给那些干瘦得快死的人跳美国查尔斯顿踢踏舞!
      突然,劳改营里运来了稀罕东西:一部电影片!晚上,还是在食堂里,不挂幕布,就直接往白墙上放映。人挤得满满的,桌上,长凳上,长凳之间坐满了人,甚至有人坐在别人的大腿上。但是,刚开映便停下来了。只有一束白光柱照到墙上。我们看到几个看守进来了,他们正在给自己物色合适的位于。他们选中了中间一条长凳,命令坐在那里的囚犯把凳子让出来。那些人决心不站起来:好多年没看过电影了,真想看。看守们的声音变得严厉了,其中一个说:“那,好吧,把他们的号码记下来!”于是,当然,只好让了。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含着讥讽的声音,像猫叫似地响彻了黑暗的食堂,这是大家熟悉的基什金的声音:
      “本来嘛!小伙子们,看守大人们再没有地方看电影了嘛!叫咱们让,咱们就让吧!”
      一片笑声。啊,笑声!啊,这就是力量!看守们掌握着一切权利,但是,他们并没有把号码记下来,而是可耻地退出去了。
      “基什金在哪儿?”他们在喊。
      可是,基什金不再作声了。这里没有基什金。
      看守们走了,电影继续放映。
      第二天,基什金被劳改营长官叫去。人们想。这回总得关他五天禁闭!不,基什金微笑着回来了。他写的“检讨”是这样的:“看电影时,看守们与在押犯人之间为了座位发生争吵,我曾要求犯人们按规定让出座并走开。”为什么要关他禁闭呢?
      囚犯们很想看点节目。虽然影片和戏剧里都像是有意捉弄这些人似地把一切都描绘得很好,但他们还是要看,因为可以在这种时候暂时忘掉自己、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对于他们这种看演出的无聊热情,基什金也加以嘲笑。每逢有这类演出或电影时,总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去看。可是,大门还关着,迟迟不开;要等负责的看守来,由他按名单先放那些干活比较好的班组进去看。奴隶般的囚犯们人挨人紧紧挤在门口等着,已经半个小时了。这时,基什金在人群后面把鞋脱掉,扶着旁边的人跳到最后排的人们的肩膀上去,光着脚,踩着人们的肩膀,从一个肩膀跳到另一个肩膀上,敏捷地往前面跑,一直跑到那令人羡慕的大门口!他蠕动着短小的身躯、做着怪样,使劲敲打大门,极力表现他无论如何也想进去看节目的心情!然后,他又同样敏捷地踩着人们的肩膀跑回来,跳下去走了。人群中起初发出了笑声,但这人群很快就感到一阵羞耻。真的,我们像一群羊似的挤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可看!没见过吗?!
      人们开始散去。当看守拿着名单来到门口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可往里放了,谁也不再往里挤。现在,去拿棍子赶他们来看吧。
      还有一次,宽敞的食堂里终于要举行一个“文娱晚会”了。人们已经坐好。对于晚会,基什金并不抵制。他穿着自己那件绿背心,在场里跑来跑去,帮助搬搬椅子,拉拉幕布。他每露面一次都引起一阵掌声和欢笑。忽然,他急急忙忙从台口跑过去,仿佛后面有人追他。他边跑边挥动一只胳臂,像发出警告似地叫喊着:“达达尼尔!野蛮!”场里一阵大笑。这时,好像没有配合好似的,幕布拉开了,可台上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基什金却又在这时跑了出来。人们又报以哄笑。可是笑声马上就沉寂下去了:基什金的样子不仅不可笑,而且简直像是发了狂,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叫人看着都害怕。他开始朗诵,浑身颤抖,用昏沉沉的眼睛环视着听众(夹杂着乌克兰语)朗诵道;
      我举目环视四周,
      这景象使我满怀哀愁,
      宪兵肆虐,鲜血横流,
      无数的尸体堆成人垛,
      被打死的儿子身旁,
      斜卧着父亲的尸首!
      他这是针对几乎占观众半数的乌克兰人因犯朗诵的!这些乌克兰人都是刚从沸腾着的各州押送来的。这朗诵等于往他们的新伤口里撒上一把盐!他们哭了,甚至失声痛哭!已经有个看守朝着舞台,朝着基什金这边冲过来了。可是,基什金悲壮的表情一瞬间便溶化在小丑的微笑中了,他已经在用俄语高声喊道。
      “这几句纪念一月九日的诗,还是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背会的呢!”
      说着便滑稽地扭动着身子跑下台去了。
      另一个人,叶尼亚·尼基申,也是个淳朴的小伙子,挺合群,人缘好,方脸膛上有许多雀斑。(在农村被摧毁之前,那里有许多这样的小伙子。如今在农村更多地看到的则是不怀好意的表情。)叶尼亚的声音音量不大,音域也不宽,但他很喜欢唱,唱给同房间的朋友们听,也愿意上台演唱。
      有一次报幕员宣布:
      “下一支歌《我的妻,我的爱妻》,莫克罗马索夫作曲,伊萨科夫斯基作词,吉他伴奏,由叶尼亚·尼基申演唱。”
      吉他奏起了朴素哀怨的曲调。叶尼亚面向大食堂里挤得满满的听众甜蜜地唱起来,表现出我们内心中那尚未完全变得粗野的、尚未完全变冷的一点点温情:
      妻啊,我的爱妻!
      只有一个人,只有你,
      只有你一个人,在我的心坎里!
      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舞台正面挂的号召完成生产任务的横幅标语就显得暗淡无光了。劳改营里的年月,已经呆过的年月和剩下的年月,在这灰蓝色的昏暗会场上就像是全都消失了。只有你一个人!此刻我心坎里想的,不是在政权面前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不是要跟它算帐的念头,也不是我们饿狼般对食物的关怀……而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温柔可爱的妻!
      不论我走到哪里,
      只有你,比谁都珍贵,
      比谁都亲密!
      这是一支倾诉离愁的歌,歌唱望不到尽头的别离,吉凶未卜的、查无音讯的别离!这支歌对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有多么合适!它一点也没讲到监狱。还可以把它解释成是有关长期战乱的描述。
      我这个地下诗人的嗅觉居然失灵了:我竟没有发现台上朗诵的乃是又一位地下诗人的诗,(这类诗人有多少啊!)而且这位诗人比我更机敏,更能适应公开发表的需要。
      对尼基申能怎么样呢?在劳改营里能要求他把歌谱拿来,检查一下是不是伊萨科夫斯基作词和莫克罗马索夫作曲的吗?既然他那么说,大概是他记得吧。
      我看见;图马连科站在舞台后面——带着含蓄胜利的表情微笑着。
      大约两千人坐在这灰蒙蒙的会场里。他们一动不动,鸦雀无声,像是他们根本不存在。他们都僵化了,变得严酷了,像石头一样。他们的心被歌声抓住,脸上挂着泪珠儿。原来,他们的眼泪也还知道该从哪里、怎样流出来。妻啊,我的爱妻!只有一个人,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在我的心坎里!……

      ——————


    第六章 坚定的逃跑者


      如今,当格奥尔吉·帕夫洛维奇·腾诺谈到他过去的多次逃跑,谈到他听说过的其他难友的逃跑时,他十分称赞那些倔强而毫不妥协的人,如伊万·沃罗比约夫,米哈伊尔·海达罗夫,格里戈里·库德拉,哈菲兹·哈菲佐夫等人。他说:“这些人才是坚定不移的逃跑者呢!”
      坚定不移的逃跑者!这是指那些坚信人不能住在笼子里的人,而且对这个信念一分钟也未曾动摇过的人。这种人,不管让他去当个有吃有喝的监狱杂役,把他放在会计科或文教科,还是安排在面包房干活,他都始终想着逃跑。这是那些从被关起来那天起就日夜思念逃跑、梦寐以求逃跑的人。这是铁了心决不妥协的人,而且是使自己的一切行动都服从于逃跑计划的人。这样的人在集中营里没有一天是随随便便度过的,不管哪一天,他要么是在准备逃跑,要么正在逃跑,或者就是被抓住了,被打得半死躺在劳改营监狱里。
      坚定的逃跑者!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他看到过陈列在派工地点“以警效尤”的、被打死的逃跑者尸体,看到”过那些被活捉回来的人——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还要拖着他们在各工棚之间走,强迫他们高喊;“囚犯们,看吧!看看我这样子!对你们也会这样!”他也知道,追捕逃犯的人们往往嫌逃跑者的尸体太沉,不愿带回营来,于是就只把他的脑袋(或者,正确地按照规定执行的话)加上他的一只右手装在口袋里带回来。(把肘部以下的右臂截下带回,是为了让特别科验证指纹,以便注销。)
      确实有这样的坚定的逃跑者!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迫使当局给窗户装上又粗又密的铁格子,用几十道铁丝网把营区围起来,修建了碉堡、围墙、板墙,布置了潜伏哨、伏击兵,用带血的生肉喂养着军犬。
      坚定的逃跑者!他们是不顾别人是否责备他们的,因为有些宁愿在劳改营苟且偷生的人总是要责备他们:你们逃跑,会使我们的处境更糟——管制会更加严格!每天要点十次名!烂菜汤变得更稀!坚定的逃跑者还要摆脱那些耳语声:有的囚犯会诚恳地好言相劝。劝他老实些(“不要铤而走险吧,在劳改营也能活下去,何况还有家属给你寄邮包来!”);甚至要拒绝关于提出抗议和实行绝食的劝告,因为他们认为抗议和绝食不是战斗,而是欺骗自己。坚定的逃跑者在所有斗争手段中只承认一种,只相信一种,只为这一种作准备——那就是逃跑!
      这种人简直就不能不这样做!他们似乎生来就这样。就像候鸟不能不随着季节的变更而迁徙一样,一个坚定的逃跑者不能不逃跑。
      在两次失败的间歇期间,有些安于劳改营生活的人曾经问过格奥尔吉·腾诺:“你怎么老呆不住呢?你跑什么?你在外界,尤其是在今天的外界,能找到什么好东西?”每听到这类话,腾诺就会惊奇地反问:“什么叫‘能找到什么好东西’?能找到自由!只要不戴脚镣,能在密林里蹲上一天也好嘛!.这就是自由!”
      像腾诺和沃罗比约夫这样的逃跑者,在古拉格及其机关存在的中期,在胆小的家兔时期,是没有看到过的。这样的囚犯只在古拉格群岛的初建时期有过,后来,到了战后,又出现了。
      腾诺就是这样的人。每到一处新劳改营(他是常常被转押的),起初他都很压抑、苦闷,因为他还没有考虑好新的逃跑计划。一旦心目中有了这种计划,腾诺就一扫过去的愁容,变得愉快了,嘴角上常挂着胜利的微笑。
      他回忆说,开始全面复查过去的案件并给人们平反时,他反而感到了沮丧,因为他觉得对平反所抱的希望会消磨他逃跑的意志。
      腾诺的一生极其复杂,不是本书所能包括得了的。应该说,他的逃跑本领是天生的。孩提时,他就从勃良斯克市的寄宿学校里逃到“美洲”去过,也就是说,坐了小船在杰斯纳河上漂流过;在皮亚季戈尔斯克的孤儿院时,他冬天只穿一件内衣就爬越大铁门跑到姥姥家去过。他的生活道路的另一个独特之处是航海生活和杂技团的生活这两条线始终互相交织着。从航海学校毕业后,他当过破冰船的水手,扫雷舰的水手长和商船队的领航员。后来又读完了军事外语学院。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北方舰队服役,曾作为苏联的联络军官乘美国护航舰去过冰岛和英国。同时,他自幼就练习杂技;新经济政策时期他还在杂技团表演过。后来,在两次航行之间的空闲时期他曾多次参加演出;他还是扛铃运动的教练,作过“记忆术”的表演,表演快速“记住”许多数字和单词,表演从远距离“猜测”别人的想法等。杂技团的生活和在港口上的生活使他同“流浪者”有了一些接触,因而也就多少沾染了那些人们的作风——冒险性和不顾一切,学会了他们的一些语言。后来,他多次蹲惩戒室,和刑事犯们关在一起,又不断从他们身上吸收了许多东西。对于一个坚定不移的逃跑者来说,这一切都是有用的。
      做人的全部经验积聚在一个人身上——我们每个人就是这样形成的。
      一九四八年,腾诺突然接到命令:立即从海军复员!其实,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种不祥之兆了。(他懂得几国语言,在英国舰只上航行过,是爱尼沙亚人,虽然出生地是彼得堡。)但是,人往往都是往好处想的。他也一样。同年圣诞节前夕,他在里加市被捕了。(里加市每年过圣诞节时仍旧使人感到有节日气氛。)他被关进阿玛图大街音乐学院旁边的一间地下室里。当他走进自己生平第一间牢房时,他忍不住了,他不知为什么对那个冷漠无情、一声不吭的看守解释说:“今天我和我妻子有两张《基度山恩仇记》的票,电影正好在这个时间开演。基度山伯爵曾为自由而斗争,我也不会妥协的。”
      但是,要斗争还早呢!因为我们总是被一种“这是搞错了”之类的设想支配着。心想:我蹲监狱?为什么?这不可能!他们一定会弄清楚的!在把腾诺押往莫斯科之前,还特意派人来安慰他(这是为了押解途中的安全!):部队反间谍处处长莫尔希宁上校特地到火车站来给他送行,还同他握了手,并且告诉他:“您放心去吧!”三个特别护送人员(少校、大尉和一名军士)加上腾诺总共四个人,他们乘软席包厢去莫斯科。在火车上,少校和大尉商量着怎样在莫斯科过一个愉快的新年。(是不是为了捞到一次去莫斯科出差的机会才故意组成了这个特别护送小组呢?)他们商量妥之后就各自躺到上铺去,似乎已经睡着了。军士则躺在对面的下铺上,每当被捕的人一睁开眼睛,这军士必然要动一动。包厢里只有上面的一盏蓝色小灯亮着。腾诺的枕头底下放着妻子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来的东西:她的一绝头发和一大块巧克力。腾诺躺在下铺,陷入沉思。车轮发出有节奏的轻快响声。我们的想象是可以随意使这种声音充满任何一种意义和预言的。脸谱这时使这种声音充满了“希望”。因此,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逃跑。只是随便想了想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后来他不止一次回想起这个夜晚,但那时却只有悔恨和叹息了。今后就永远不会有这么容易逃跑的机会,自由永远不会离他这么近了!)
      夜里,腾诺曾两次去厕所。车厢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军士跟在他后面。军士的手枪系在一条长长的武装带上(海军军人都是这样戴枪的),他也跟着被捕的人一起挤进了厕所。腾诺会拳击和柔道,要想在这里制服军士,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缴下他的枪,命令他不出声,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在一个小站下车跑掉。.第二次去厕所时,那个军士不敢再挤进来了,他留在门外。但门是关上了的,在里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可以打碎玻璃,跳出去:夜车,一九四八年,车开得不快,而且时常停车。不错,是冬天,腾诺没穿大衣,而且手头只有五卢布现钱,但是,他的手表还没有被没收排。
      由特别护送组押送的光荣到了莫斯科火车站就结束了。在乘客们全部下车之后,一个戴蓝肩章的准尉从一辆黑色乌鸦车上下来,走进车厢问道:“他在哪儿?”
      交接,失眠,单人囚室,单人囚室。催促尽快审讯的天真要求。看守们的不耐烦的回答:“有你受审的时候,你还会嫌多哩!”
      侦查员终于来了。“喂,谈谈你的罪行吧!”“我什么罪行也没有!”“只有罗马教皇才什么罪也没有!”
      牢房里住两个人,另一个是装成犯人的眼线。就这样,慢慢地把篱笆加高了。其实是怎么回事呢?经过几次审讯后腾诺就完全明白了:他们根本不是想弄清问题,也不想释放他。那就是说:得逃跑!
      腾诺并没有把这世界闻名的列佛尔托沃监狱看成了不起的困难。也许像刚上前线的新兵似的,由于还没有什么经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怕吃?逃跑计划是由侦查员阿纳托利·列夫申提示的——侦查员用自己的表现(他越来越对腾诺粗暴、凶恶和憎恨)向腾诺提示了这一点。
      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都有各自不同的尺度,在这座建筑物里曾有几百万人忍受过毒打,有人甚至没有胆毒打看作刑罚。但是,对于腾诺来说,单单是想到别人可以任意殴打他而不会受到报复,他就绝对不能忍受了。这是粗暴的侮辱,与其忍受,不如死去。因此,当列夫申在语言威胁之后第一次走近腾诺,要挥动拳头的时候,腾诺霍地站了起来,狂怒地颤动着身子对他喊道;“你敢!我反正活不成!可也要挖出你一只眼睛,或是两只!这个我能作到!”
      侦查员后退了。他大概认为用自己一只好好的眼睛去换犯人这注定要完蛋的生命是不合算的。于是他就用禁闭室折磨腾诺,好使腾诺的体力衰弱下去。然后他又把在隔壁房间里被刑讯折磨得惨声喊叫的女人说成是腾诺的妻子,并说如果腾诺不招认,他妻子还会受更大的折磨。
      侦查员这次又看错人了!腾诺不能忍受别人的拳头,同样,他也绝对忍受不了对妻子的审讯。被捕者心里越来越明确:必须把这个侦查员干掉。这可以同逃跑计划结合起来!侦查员列夫申少校也穿海军制服,也是高个子,浅黄头发。膜带完全可以冒充列夫申,瞒过侦讯大楼看守长的眼睛。不错,列夫申的脸肥胖而有光泽,腾诺这些日子消瘦了。(囚犯轻易没有机会照照镜子。甚至在审讯中要求去厕所,厕所洗手处的镜子也是用黑市蒙着的。只是碰巧掀动了一下:终于看到自己的模样了。啊,多么瘦!多么苍白!真心痛自己!)
      这期间已经从车房里把那个不中用的眼线撤走了。腾诺便开始研究那个人睡过的床。床上的一根根铁棍儿和床腿连接的地方生了锈,锈得比别处细一些,焊接的地方也不很结实。铁棍的长度约七十公分。可是,怎么把它拆下来呢?
      首先要……训练自已能准确地计算秒数。然后,把每个看守透过门上的窥视孔往牢房里面看的间隔时间都记下来。(当然,还得先弄清是哪个看守值班,应该装作像在床间随便走走的样子。)间隔时间弄清了:四十五秒至六十五秒。
      在这一段间隔里,用力一板,就能把生锈的那一头折断。另一头是完好的,弄断它要费些力气。要站到上面去用两脚往下跺,但跌断后它会碰到水泥地上,发出响声。那就是说,要在一次间隔时间内完成下列几项动作;把枕头放到水泥地上,站到床上,跺,断铁棍儿,再把枕头放回去,而铁棍呢,哪怕暂时塞到床垫下也行。而且每个动作都要按秒把时间计算好。
      好,拆断了。作到了!
      但是,这还不行:人们一进来就会发现,那你就只好死在禁闭室里了。关你二十天禁闭,你不仅会失去逃跑的力气,甚至连侦查员也对付不了了。啊,有了。用指甲把床垫子划破,扯出一点点棉花来。用棉花把铁棍儿的两头包住,再安到原来的地方去。算算几秒钟?好,可以作到!
      但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每十天要洗一次澡,市犯人洗澡时间要搜查牢房,损坏的地方立即会被发现。那就是说,应该尽快行动。可是,怎么把铁棍带进侦讯室呢?……从牢房里提犯人去审讯时并不搜身,只在审讯后回来时摸摸身体两边和前边有口袋的地方,目的是搜查刀子之类,怕犯人自杀。
      腾诺身上还穿着海军制服,里面是传统的蓝白条纹水兵内衣,这内衣温暖着腾诺的身体,也温暖着他的心灵。“然后我就出海去——痛苦会少些!”他向看守借了针和线(在规定的时间可以借给针线),装作缝扣子的样子(他自己用面包作的假扣子)。他解开上衣,解开裤子,抽出内衣的底边,把底边从里面折起一小段缝起来,缝成一个小口袋的样子(这是为了把铁条的下端插进去)。在这之前他已经从裤杈带子上扯断了一小段。现在,他又装作缝上衣扣子的样子把这一小段带子缝在内衣前胸的里子上。做成一个小环。好管住铁条的上端。
      然后,他再把内衣前后反穿上。从现在起就开始日夜加紧练习。铁条放在背后内衣里边,穿过小环,下端插进小口袋里。铁条的上端恰好到脖子的高度,低于上衣衣领。要练习的动作是:要在看守往牢房里窥视一眼之后到他窥视第二眼之前这段时间内,完成下列动作;把手举到脑后,抓住铁条的上端,把身子向后挺直,再向前方略微倾斜,像弓弦那样,同时,抽出铁条,猛地一拍,打向侦查员的头部。然后全都恢复原样!看守又看了一眼;被捕者正在翻着书本看书呢!
      动作练得越来越快了。抡起的铁条已经在空中发出响声。假如这一击打不死他,至少会把他打昏。既然这些家伙已经把我妻子抓来,那为什么我要可怜这些家伙呢!
      还要准备好两个棉花球(棉花还是从垫子里掏)。把棉花球放到嘴里的牙齿外侧,可以使脸显得胖一些。
      当然,在这天之前还要刮好脸。可是,监狱里每星期才用钝刀子给犯人刮一次险。所以,行动的日子不是可以随便选择的。
      那么,怎样才能使苍白的脸变得红润些呢?可以往脸上稍微擦上一点血,就用他的血!逃跑者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像普通人那样“随随便便地”听或看,他必须抱着逃跑者的特殊目的听和看。他应该对任何细节都作出解释,而不应轻易放过去。不管是提他去审讯,还是去放风或去厕所,他的腿都在计算着步数,在记住台阶的数目(这些并不是全都用得上的,但是他还是要记);他的身体也在记住拐弯的地方;犯人走路时按命令必须低着头,但他的两眼却在记住地面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完好;两个眼珠在可以扫视到的视野内观察着所通过的各个门,记住它们是一扇的还是两扇的,门上是什么把手,什么锁,门往里开还是往外开;而同时头脑还应该判断出每扇门的用途;耳朵也不能休息,它在倾听着并在进行着比较:对,我在牢房里听到过这种响声,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有名的列佛尔托沃监狱大楼是个“K”字型建筑,楼梯护栏之间的空处直通上下各层,金属护栏;指挥哨兵在挥动小旗。拐进侦讯楼了。每次审讯都在不同的侦讯室进行。这样更好!可以了解到侦讯楼的所有走廊和门的位置。侦查人员怎样从外面进到这里来呢?就是从这个小方窗户旁边的门进来的。当然,主要检查他们证件的地方不是这里,是外面的岗楼,但是,他们在这里似乎还要打声招呼或者要出示讲什么东西。刚巧有一个人往楼下走,他边下楼边朝着上面的人喊道:“那我这就到部里去啦!”很好,这句话可能对逃跑者有用。
      侦查人员从这里出去之后怎样走到外面的岗楼?这就要凭想象来判断了,而且必须毫不犹豫地、正确地走去才行。好在是冬、天,雪地里当然会有人们走出的小路,或者那里的柏油路面会显得更黑、更脏些。可是他们怎样通过岗哨呢?出示自己的证件吗?还是进来时已经把证件留在门口,出去时只须说出自己的姓名,取回证件就行?或者是哨兵认识每个人的面孔?那么,主动报自己的姓名反而会犯错误。或许只伸手去拿就行?
      许多问题都是可以找到答案的,只要你不被侦查员提的那些无聊的问题缠住,而能够留心观察他就行。为了削铅笔,列夫申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证件,取出夹在那里面的一片刮脸刀来。从这里马上就可以看出问题了:“他掏出的不是出入证。那么,出入证在哪儿呢?留在岗楼了吗?”
      “他掏出的那个小本本很像汽车驾驶执照。那么他是乘自己的汽车来上班吗?那就是说,他身上还应该带着汽车钥匙。他把车停在监狱大门前吗?必须在这里,在离开侦讯室之前,看看他小本上的汽车牌号,出去之后可不能搞错!”
      “看来监狱里没有衣帽间,因为他每次都把大衣和帽子挂在侦讯室的墙上。这样更好。”
      不能忘记和漏掉任何一件重要的事,而且要把所有的事都在四、五分钟之内做好。当列夫申被他打倒在地的时候,必须立即按下列顺序行动:
      l)脱掉自己的上衣,穿上他较新的带肩章的上衣;
      2)解下他的鞋带,把它穿在自己没有鞋带因而不跟脚的鞋上(这一项就要占不少时间!);
      3)取出他的刀片,塞进事先在自己鞋后跟上准备好的地方(如果被抓住,被关进牢房后可以用它立即割断自己的血管);
      4)查看他的全部证件,带走其中必要的;
      5)记住他的汽车牌号,找到汽车钥匙;
      6)把有关自己的侦讯材料塞进他的厚厚的公事包,带走;
      7)摘掉他的手表;
      8)用血把自己的脸微微抹红;
      9)把他的尸体拖到桌子后面或厚窗帘后面;如果有人进来,便会以为侦查员已经走了。免得有人追来;
      10)把棉花揉成团,放到腮下;
      11)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帽子;
      12)把开关上的电线扯断。如果有人很快就进来,屋里漆黑,他去开一下开关,灯不亮,他会想:大概灯泡烧坏了,所以侦查员改在别的房间侦讯了。即使换上灯泡,也不会立即弄清是怎么回事。
      这样,总共要作十二件事。然后就是逃跑本身了……所有这些事都要在夜间审讯的时候干。如果那个小本本不是驾驶执照,可就糟了;那就是说。他来回都是乘侦查员班车,(会用班车接送他们的,因为是深夜嘛!)那末,别的侦查员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列夫申今天设审讯到早晨四五点钟,就在半夜里步行回去了呢?
      对,还有:走过那个小窗户时要把手帕掏出来捂住鼻子,装作擤鼻涕的样子;同时还要往手表上看一眼。另外,为了不使哨兵生疑,还要朝楼上喊一句;“佩罗夫!(这是列夫申的朋友)我这就到部里去!咱们明天再谈吧!”
      当然,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目前只能说有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五的机会。几乎没有希望,因为对外层的岗楼情况完全不清楚。但是,那也不能像奴隶一样死在这里!不能等到衰弱得人们敢用脚踢你的地步!最后鞋后跟里还有一个刀片可以用嘛!
      于是,在刮脸之后的一次夜间审讯时腾诺就把铁条藏在背后带出来了。侦查员在讯问、辱骂、威胁,可是腾诺望着他,心里暗自奇怪:他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没有几分钟可活了呢?
      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腾诺打算在这里拖到两点左右,因为那时候有的侦查员就该走了,好去过一个“短暂的夜晚”。
      那时候,就可以找个机会了:或者就像往常一样让侦查员把记录递过来签字。伸手接记录纸时就突然装作不舒服的样子使记录纸掉在地上。他必定会低头往下看,这时就……或者,根本不需要利用什么记录,简直就站起身,摇晃着身子对他说:“很不舒服,请给口水喝!”这时他会把搪瓷缸递过来(茶杯是他自己用的)。把水喝下,使搪瓷缸子掉在地上,同时举右手往脑后抬,这样看来会很自然,像是头晕。侦查员一定会俯身去看掉在地上的缸子,这时就……
      心脏在猛烈地跳动。这是节目的前夕,或者就是死刑的前夕。
      但是,实际情况完全出乎意外。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另一个侦查员急急忙忙走进来,凑到列夫申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列夫申有点着慌了,立即按了按电钮:叫看守来把犯人带回去。
      一切全完了!……腾诺又回到车房,把铁条放回原处。
      另一次提审时,腾诺的胡子很长。(这个模样把铁条带去就没何意义了。)
      再一次是白天审讯。而且审讯经过不同往常:侦查员没有发火,没有咆哮,却用一句预言似的活动摇了腾诺的决心,他说:最多判你五年到七年,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样也就不再想割掉他的脑袋了。腾诺的愤恨没有保持多久。
      感情的高峰过去了。看来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不能这么干。
      逃跑者的情绪也许比演员更加变幻莫测。
      这样,长时期所作的全部准备都等于白费……
      但是,逃跑者对这种情况也应该经受得住才行。他已经上百次地在空中抡起过铁条,他已经“打死”过上百个侦查员,已经多少次经历过自己逃跑的一切细节了:在审讯室里,通过那个小方窗户,走到岗楼,通过了岗楼……他已被这次逃跑累得疲惫不堪……可是,原来他还根本没有开始呢!
      不久就换了另一个侦查员,腾诺被转押到卢宾卡监狱。在这里,腾诺没有作逃跑的准备(审讯进程使他产生了较大的希望,下不了逃跑的决心),但他还是时刻观察着,也在制定逃跑练习计划。
      从卢宾卡监狱逃跑?这可能吗?……可是,要是认真想一想,这也许比从列佛尔托沃监狱逃跑更容易。每次提审时都要穿过很长很长的走廊。他很快就摸清这走廊了。走廊里某些地方有箭头标着“通向二号大门”,“通向三号大门”等字样。(真遗憾,自由的时候怎么竟没有留心观察一下卢宾卡周围呢?怎么没注意立什么地方还有大门呢!)说这里容易跑,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全是监狱,还有安全部的办公楼。这里有许多侦查员和其他工作人员,所以警卫不可能全都认识。进出门全凭出入证,证件就在侦查员的衣袋还。既然站岗的人不认识面孔,也就不一定要长得像某个人了,大体上差不多就行。新侦查员不穿海军制服,他穿国防绿军装。那就得换上他的衣服。铁条没有了,但是只要有决心就行。审讯室里总有各种东西吧,比如,石制的吸墨器之类。其实,并不一定要打死他,只要使他失去知觉十分钟,就可以走掉了!
      但是,他总还是抱着一种模糊的幻想,指望着宽恕和理智,这就使他的决心变得不那么坚定了。只是在被关进市蒂尔卡囚犯营之后,他才摆脱了这种幻想的重担:根据特别庭的一纸公文,他被判:二十五年劳改。他在判决书上签字时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进入判刑二十五年的犯人牢房时,他觉得自己的脚步反而变得较快了。这一宣判使他摆脱了卑微感,也不再想违背良心进行妥协了;他一扫过去那种俯首听命和巴结逢迎的态度,不再像乞丐一样等待那答应过他的五年到七年刑期了。判你妈的二十五年???那还指望你们什么呢?!当然,要逃跑!!
      或者,就是死!但是,死亡难道比四分之一世纪的奴役更坏吗?不,单单是把他的头剃光(剃成普普通通的光头,别人有谁会因此苦恼呢?!)腾诺就已经感到莫大的侮辱了,就像往他脸上唾了一口似的。
      现在该寻找盟友了。还要研究过去其他人逃跑的历史。在这方面腾诺还是个新手呢。但以前总会有人跑过吧!
      看守带我们去审讯时,经常走过那些用铁栅栏分成一段一段的布蒂尔卡的走廊啊!但是,我们中间有多少人留心过腾诺一眼就注意到的问题呢?看,每道门都有两层隔栅,而看守只开一道锁隔栅就全打开了。那就是说:第二道隔栅暂时是不起作用的。第二道隔栅是由三根粗铁条组成的,铁条从墙里伸出来,穿进铁门。
      在牢房里,囚犯们备找各的事作。腾诺则在寻找过去逃跑过的犯人和有关逃跑的谈话。他发现了一个叫马努埃里·加尔西阿的人,此人曾经由于这走廊里的三根铁条组成的第二道隔栅遭到过意外的麻烦。这事发生在几个月前。一天,一间牢房的犯人出去理发时一哄而起把看守抓了起来。(因为许多年没出过事,看守们都已经习惯于囚犯们的驯顺了。这个看守那天违反条例而单独行动,以致被抓。)犯人们扒下看守的制服,把他捆起来塞进厕所,一个犯人换上看守制服,拿他的钥匙打开了走廊里所有的牢门(这里也有死囚车,这就助长了形势的发展)。人们叫喊、欢呼,闹着要去开其他走廊的牢门,占领整个监狱,失去了警惕和谨慎。本应该由穿制服的人先把走廊里的门全打开,其他人暂时先各自在牢房里准备着。可他们这时却成群地呼叫着涌入了走廊。呼喊声惊动了隔壁走廊的看守,他们从窥视孔望了望(牢房两面都有窥视孔),按动了紧急警报的电钮。中央控制台根据信号立即按动开关,所有走廊的第二道隔栅一下子全都锁上了。一般看守的钥匙是打不开第二道隔栅的。骚乱的走廊被切成许多小段,互不相通。卫兵赶到了。他们列队站成夹道,一个一个地往回——往牢房里放犯人,犯人们边通过边挨打。终于把带头闹事的人找出来,带走了。可这些因犯都是已经判二十五年的。是把他们的刑期从头算起了呢?还是全部枪毙了?
      后来便是编队押往劳改营。囚犯们熟悉的喀山火车站上的“警卫棚”(当然,那是设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的)。用黑乌鸦车把囚犯运到这里,再装进专门的“囚犯车厢”,然后把这些车厢接到列车上。警戒部队排成两行在火车的两边紧张地严密守卫着。军犬不住地扑向囚犯的脖子。口令声:“警卫队,准备战斗!”接着是要命的子弹上膛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就这样,带着军犬,把腾诺押送走了。逃跑?军犬立刻会追上你!
      但是,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逃跑者。因为屡次企图逃跑,他不断地从一个劳改营被转押到另一劳改营,从一所监狱转押到另一监狱。等着吧,他还要见识许多这样警卫森严的火车站和押解部队呢。有时候押解队不带军犬。那么,就装成腿瘸,有病,勉强拖着脚走,吃力地拖着自己的干粮口袋和厚棉衣,这样可以使卫兵比较放心。如果车站上停着很多列火车,那不是就可以在列车中间绕圈子吗?于是,扔掉东西,弯下腰去,往火车下面钻!但是,刚弯下腰,你忽然发现列车那面有两只士兵的脚;那边还有预备的警戒队……他们全都想到了。那你就只好马上装作身体支持不住要跌倒的样子,所以才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的。要是很幸运,旁边线路上恰好有一列火车很快地开过来,那就可以在火车即将通过的时候猛地跳过线路去,这时,没有一个押解兵会追你!你是为了自由才冒生命危险。他呢?犯不上。可是等火车开过去之后,他们已经找不到你了!不过,为此需要双倍的幸运:既要过站的列车及时到来,又要你能及时把自己的脚从火车轮前面抽走。
      从古比雪夫递解站决定用敞篷卡车把囚犯们送往火车站,在车站上要编组一列庞大的红色(囚犯)列车。在递解站时,腾诺从关押在一起的一个“向来尊重逃亡者”的本地小偷那里得到了两个地址,他说是可以在那里得到最初的帮助。腾诺把这些地址也告诉了另外两个想逃跑的人,并且商量好:上卡车时三个人都尽量往后排坐,等车开到拐弯处时必定会减速(腾诺的两个同伙坐乌鸦车往递解站来的时候没有闲呆着,他们已经注意到有这样一个拐弯处,虽然不大容易看出来),那时三个人一起——向左、向右、向后——往下跳!简直从警卫的身旁穿过去。甚至可以顺势撞倒他!即便警卫开枪,总不可能三个都打中的。甚至不一定开枪,因为街上行人很多。卫兵们会追?不,他们不能扔下卡车上别的犯人不管。也就是说,他们将只会喊叫,会向空中鸣枪示警。谁会阻拦呢?老百姓,本国的苏联人民,行人会阻拦。那很简单,吓一吓他们就行了,说是手里有刀(其实没有刀)!
      上车前搜身和点名的时候,三个人故意磨磨蹭蹭,尽量在天黑以前不上车,等着上最后一辆车。终于,最后一辆车开来了,可是……这车却不同于前面那些载重三吨的矮车帮卡车,而是一辆高车帮“史蒂倍克”牌美国卡车。甚至腾诺那样的高个子坐下去头也比车帮低。“史蒂倍克”车开得很快。拐弯处!腾诺膘了两个战友一眼:他们都面带恐惧。不,他们不会跳的。不,他们不是坚定的逃跑者!(不过,你自己是否很坚定呢?……)
      黑暗中,在手电筒的光束中,在各种呼叫声、狂吠声、骂声和金属撞击声中,他们被塞进运牛车厢。这时候腾诺却违背了自己的习惯: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车厢的外形。(坚定不移的逃跑者是应当及时注意到一切细节的,什么也不能漏掉!)
      每到一个车站,就有人用小锤惶惶不安地敲打车厢的木板。他们把每一块板都敲敲。这就是说,他们不放心……不放心什么呢?怕把木板锯断?这也就是说,应该锯!
      在一个小偷身上找到了一小段磨过的刀锯。几个人决定锯开下铺下面的一块板。等到火车减速的时候,从这个窟窿钻下去,落到枕木上,伏身等待火车通过。但是,了解情况的人说:凡是挂着“运牛车厢”的列车后面都装有所谓的“采捕器”,这是一种类似铁耙子的东西,它的齿伸得很低,离枕木很近,这些齿会把逃跑者的身体挂住,带着他在枕木上擦过去,人也就会这样被擦死。
      整个夜晚,他们几个人轮班钻到下铺底下去,用一块布缠住几公分长的一小段刀据,锯车帮上的一块木板。真不容易啊!但还是锯好了第一道据日。木板有些活动了。把板子推开了一个缝。但他们清早却看到车厢外面还装着一层粗糙的白水板。为什么板子是白色的?这是在他们车厢外面又装置了一条不宽的警卫平台。正好在他们锯出的切口上方的平台上就站着一个卫兵。锯木板显然行不通。
      囚犯的逃亡,也同人类的其他活动一样,有它的历史,有它的理论。在自己开始行动之前,你不妨先把这些了解一下。
      囚犯逃亡的历史,就是已经发生过的逃跑事件。关于逃跑的技术问题,契卡行动部门是不会出版什么普及小册子的,它们只是自己积累经验。这方面的历史,你可以向那些被捉回的逃跑者去了解。他们的经验非常珍贵:那是用血,用痛苦,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但是如果你一步一步地去问第一个、第三个、第五个人的详细逃跑经过,那可不是开玩笑,那非常危险。这同公然打听通过谁可以加入地下组织一样危险。你们的长时间谈话可能被眼线听去,给你汇报。主要的是那些讲故事的人本身在逃跑失败后,经过痛苦的折磨和生与死之间的选择,说不定会变得胆小了,也会被雇佣,或许现在已经不是志同道合的人,而是变成了诱饵。而狱中的“教父”——即看守们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事先看出谁同情逃跑者,谁对这些事感兴趣。然后他们便抢在那些潜在逃跑者前面,在他的登记卡上做上一个记号,这人就会被转押到加强管制工棚去,逃跑就更困难了。
      但是,从一座监狱到另一监狱,从一个劳改营到另一劳改营,腾诺一直在热心地打听逃跑者。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住。可是在劳改营监狱里他恰巧和一些逃跑者关在一起,所以也就不断地向他们打听。(他也看错过人,犯过错误。例如,曾经英勇地逃跑过的斯捷潘有一次就把腾诺出卖给肯吉尔劳改营的行动人员别利亚耶夫了。于是别利亚耶夫向腾诺重述了他打听过的所有问题。)
      至于逃跑的理论,那很简单:各显其能。跑成功了,那就是说,你已弄懂这个理论;被抓住了,那就是说,你还没有掌握好。但它也有一些起码的原则:可以从建设工地跑,也可以从生活区跑。从工地上逃跑比较容易,因为那里的警戒总不像生活区里那么森严,而且逃跑者手里还可以带上工具。可以一个人逃跑,这有很多困难,但这样就无须担心被人出卖。也可以几个人一起跑,这要容易些,但全看所选择的同伙是否合适了。这个理论中还有一条规则:要熟悉地理,对地图要了如指掌才行。可是,在劳改营里你根本看不到地图。(顺便说一句,普通刑事犯们是不懂地理的,他们认为上次呆过的那个速解站比较冷,所以必定是在北方。)还有一条:必须了解你将逃到那里去的群众情况。还有这样一条方法论上的原则:你应该经常按计划作逃跑的各项准备,但你也要每分钟都准备好用另外的方式——伺机逃跑。
      例如,有过这样一件伺机逃跑的事。它发生在肯吉尔营。有一次,把惩戒室的所有犯人都带出来做土坯。突然,刮起了哈萨克斯坦特有的黄沙风暴:霎时间天昏地暗,看不见太阳了,飞砂走石直向人们脸上打来,谁也不敢睁开眼睛。谁也没有准备好这样突然地逃跑,可是尼古拉·克雷洛夫却跑向隔离区的边界,把棉衣扔到铁丝网上,爬过去了。全身都划破了,但他还是逃了出去,藏起来了。风暴过后,人们看到铁丝网上的棉衣才知道有人跑了。便派人骑马带着军犬追捕。但是风暴把一切痕迹都好掉了。克雷洛夫钻到垃圾堆里躲过了追捕的人。可是,到了第二天总该往前走吧!这时他被派往草原各地的汽车追上了。
      腾诺住的第一个劳改营是杰兹卡兹甘附近的新鲁德诺耶营。这就是注定使你死亡的地方。你也正是该从这个地方逃跑!周围是无边的沙漠:大片盐碱地和沙丘,有的地方是草根土,有的地方长着些骆驼刺。偶尔可以看到哈萨克牧民的羊群,大部地区荒无人烟。没有河流。想找到一口井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好的逃跑时间是四五月,这时有些地方还可能有融化的雪水形成的小水塘。但是,这个情况警卫人员也很清楚,所以四五月间看管非常严格,上工时搜查得很细:一点点吃的东西,一块多余的市也不许带出营外。
      那年(一九四九年)秋天,三个逃跑者(斯洛博佳纽克、巴季钦科、科任)冒险往南方逃跑了:他们指望沿萨里苏河奔向克齐尔奥尔达。但是,这条河完全干涸了。他们在快要渴死的时候被追捕队抓住。
      腾诺根据他们的经验断定:秋天是跑不成的。所以他经常规规矩矩到文化教育科夫——本来嘛,他可不是想逃跑的人,也不想搞乱,他属于那些有清醒理智的囚犯,这种人都盼望能在二十五年刑满后重新作人呢!他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文教科工作,他答应演个节目,表演杂技和“记忆术”。但是,眼前,他要充了解一下文教科里的资料,翻翻书看。他翻遍了文教科的书,终于找到一张未被“教父”们撕掉的哈萨克斯坦的旧地图。噢。原来确实有一条商队走的路,通往朱萨雷,全长三百五十公里。这条路上肯定会有井。往北去距伊希姆四百公里,这条路上还可能有牧场。距巴尔喀什湖五百公里,中间是别特巴克达拉沙漠。不过,追捕队不大可能朝这个方向追。
      距离就是这样。选择也就这样定了……
      任何东西都可能被爱钻研的逃跑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时候会有一辆清除污秽的汽车开到这里,车上装着个大储存罐和一条管道,管道的口径相当粗。腾诺完全可以钻进去。在储存罐里可以稍稍弯着身子站立起来。钻进去之后,任凭司机往罐里吸污水好了,只要不装满就行。自己会全身站在脏水里,路上脏水还可能溅到嘴上,也可能倒在污水里,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切对腾诺来说都比作为奴隶服满刑期好得多。他反向自己;有决心这么干吗?有!可是,汽车司机肯不肯?他可是个有驾驶执照的刑期不长的普通刑事犯呀。腾诺同他一起吸烟,留心观察着。不,他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不会为了帮助别人而拿自己的驾驶执照冒险。按他的心理状态,完全是个甘心接受劳改的人,他认为帮助别人的是傻瓜。
      这一冬天腾诺制定了计划并且选好了四个同志。但是,正当他按照逃跑理论的要求耐心地按计划进行准备工作时,突然,他被调到一个新开辟的建设工地上去了。这是一个采石场,位于丘陵地带,从劳改营看不见它。眼下这里还没有修起碉堡和障碍地带,只是埋上了几排木桩,拉起了铁丝网。铁丝网有一处缺口,算是“大门”。铁丝网外面站着六名持枪卫兵,他们站在平地上,并不比地面高。
      卫兵们背后,那就是芳草如茵、郁金花红(鲜红色的郁金花呀!)的四月草原了!!逃跑者的心可是经受不住这郁金花和四月空气的引诱啊!也许,这就是机会到了吧?……你目前还没有受到怀疑,还没有住到惩戒室去,那么,这不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吗!
      在这段时间里腾诺已经认识了营里许多人。他很快就组成了一个四人小组:米沙·海达罗夫(曾是海军陆战队队员,在北朝鲜驻扎过,为了逃脱军法审判跑到三八线南边去了;但是,美国人不希望损害他们在朝鲜同苏联的牢固的良好关系,所以又把他送回来;他拿到了一张“二十五元券”——刑期四分之一世纪),亚兹季克(他是个波兰人,曾在安德斯的军队里当过汽车司机;他指着自己脚上那两只不成双的靴子形象地、南腔北调地用俄语叙述自己的经历:“这两个[只]靴子,一个[只]是希德[特]勒给的,一个〔只〕是斯达[大]林给的。”),还有一个人原是古比雪夫市的居民,铁路员工,叫谢尔盖。
      一天,刚好开来一辆大卡车,载着粗大的水泥柱子和一团团的蒺藜铁丝:马上就要在工地周围修建障碍地带了。这时刚好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腾诺这个四人小组因为“热爱”这苦役劳动,又特别“喜欢”加固障碍地带,所以就自告奋勇,要求在休息时间马上卸车。他们立即跳上车去,干起来了。但由于这毕竟是午休时间,所以干起活来也还是慢吞吞的。他们边干边考虑对策。汽车司机到一旁休息去了。其他囚犯也都各自躺在地上休息,晒太阳。
      咱们跑还是不跑?身上可是什么也没带——刀子。行装、食物、计划,什么都没有呀。不过,如果乘汽车的话,腾诺根据地图知道,可以开往杰兹德,从那里再开往乌卢塔乌。几个人心里燃起了希望:机会,这可是个机会!
      从这里到“大门’”前的哨兵处这一段恰巧是个斜坡。出去不远,路就拐到山岗后面去了。如果开得快些,也许他们还来不及开枪。哨兵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岗位去追!
      车上的东西卸完了。休息时间还没有完。汽车可以由亚兹季克驾驶。他跳下车去、在车旁磨蹭了一会儿。这时车上的三个人全都疲倦地躺倒在车厢里,让车帮挡住了。也许并不是所有卫兵都看到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这时,亚兹李克把司机叫来;我们没有耽误你,卸完了车,总该赏支烟抽吧。抽了一支烟。喂,把车发动起来吧!司机坐进了驾驶室。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是发动不起来。(车厢里的三个人不了解亚兹季克的计划,暗自捏一把汗:完啦!)这时亚兹季克走过去拿起摇把来用力摇。还是发动不起来。亚兹季克已经摇累了,建议司机和他换换。现在亚兹季克进入驾驶室了。发动机隆隆地响起来,车发动了!可是此刻汽车却朝着大门口的哨兵直冲过去。(后来亚兹季克说:他事先给司机把油门关掉了,他上车前又及时把它打开了。)汽车开动了,但司机并没有急着跳上车去,他以为亚兹季克会把车刹住。一瞬间,汽车已经高速通过了“大门”。_卫兵们喊了两声“站住!”,但汽车继续往前开。哨兵们的一排枪声。起初是朝天放的,因为很像是出了什么差错。也许是朝汽车打的,车厢里的人躺着,当然不知道。转弯。已经转到山岗后面,逃出射程了!车厢里的三个人还没有抬起头来。车开得很快,猛烈的颠簸。突然,车刹住了,亚兹季克绝望地叫起来:他走错了路,开到了矿山的大门口!这还是本劳改营的营区,看,本营的碉堡!
      一阵枪声。警卫人员奔跑。几个逃跑者急忙跳下车来,趴到地上,用两手捂着自己的头。警卫人员用脚乱踢,专往脸、耳朵、太阳穴踢,往肋骨上踢。
      人类普通实行的一条宽大原则——“不打躺倒的人”——在斯大林的苦役营里是丝毫不起作用的!这里专打已经倒下给人!对站着的人就是开枪。
      但是,审讯结果判明:根本不是什么逃跑!本来嘛!几个人一口咬定他们正在车厢里打盹,忽然车开了,接着就是枪声,怎么敢往下跳呢?会被枪打死的!那么,亚兹季克呢!他是没有经验呀,控制不了这辆车。但他总是没有往草原上开,而是开到邻近的矿山上来了嘛!
      就这样,总算是以一顿毒打完事了。
      米沙·海达罗夫以后还有多次逃跑。甚至到了比较温和的赫鲁晓夫时期,当许多原先想逃跑的人都开始动摇、期待着合法释放的时候、海达罗夫还同那些没有希望(获得赦免)的朋友们企图从全苏军人惩戒监狱“安焦巴—307”逃跑过。商量好了,当逃跑者用斧头砍障碍地带的铁丝网时,他们的同伙就朝碉堡扔几个自制手榴弹,以转移卫兵的注意力。可是,自动步枪的火力网还是把他们拦住了。
      至于他们的计划中的逃跑,还在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准备。做好了一个方向盘:在一个小塑料盒上刻出罗经方向点,把一小段磁化了的缝衣针装在一小块木头漂子上,往盒里灌上水,就成为一个罗盘了。饮用水最好装在一条汽车内胎里,逃跑时就可以像军大衣似的卷成背卷背着。这些东西(食品和衣物)要一点一点带到木材加工厂去,藏在那里的电锯房旁边的坑里。按计划就是要从木材加工厂逃出去。他们从一个自由人司机那里买到了一条旧汽车内胎,已经装上永放在坑里了。这里有时候晚上也有列车到达,为此就得在工地留下一些囚犯卸货。这就是逃跑的机会。有个自由人接受了一条从营区偷出来的床单(这就是我国的价值体系!),便同意事先替我们把电锯房对面的铁丝网的最下面两道剪断了。运原木的列车已经开来,眼看晚上就要卸车了!但是,这时有一个囚犯,哈萨克人,发现了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告密了。
      逮捕、拷打、审讯。对腾诺来说,这种好像是逃跑中的“偶然事件”太多了。当局决定把他们几个人转押到肯吉尔营的监狱去,腾诺奉命面向墙站着,两手倒剪在背后。这时文教科的大尉处长走过腾诺身旁,停下来,对着他感叹地说:
      “唉,你这小子!可真是的!你白搞文娱活动了!”
      使大尉感到奇怪的是;这个曾热心于普及劳改营文化的腾诺怎么会想逃跑呢?开晚会那天演出后不是还多给了他一份饭吗?!可他却还想跑1他还需要什么呢?……
      一九五0年五月九日,战胜德国胜利五周年纪念日,曾在前线英勇作战的海军军官腾诺走进了有名的肯吉尔监狱的牢房。牢房里很黑,只在墙的最高处留了个很小的窗口。透不过气来。有很多臭虫,墙上满是臭虫血。这年夏天特别热,达到四十至五十度。大家都光着身子躺着。床下面凉快些,但是夜里却有两个人从床底下跳起来了,原来是两只避日虫爬到他们身上去了。
      肯吉尔监狱里关押的都是从各劳改营挑选出来的囚犯。各牢房里都有几个经验丰富的逃跑者。简直是一批精选的雄鹰!腾诺终于找到那些坚定不移的逃跑者了!
      曾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伊万·沃罗比约夫大尉也关在这里。战争期间他在普斯科夫州打过游击,这是一个性格刚强、决不能忍受压迫的人。他已经逃跑过几次,今后还要逃跑。遗憾的是,他不会采取一点劳改营里的伪装——有点呆气反而对逃跑有好处。他继续保持着前线士兵的直爽。他有一位“参谋长”,两人公开坐在床上划地形图,商量办法。要他改用劳改营里不得不采用的隐蔽和狡猾的办法,他是作不到的,所以他每次都被眼线们出卖。
      他们俩在盘算着一个计划:要是分发晚饭时只有一个看守,就把他抓起来,用他的钥匙打开所有牢房。冲向监狱门口,占领门口的哨所,打开监狱的大门,冲向劳改营的岗楼,一举擒拿住门岗,天黑前冲出营区……
      把他们抽调去建设住宅区了。于是他们就盘算怎样通过阴沟跑掉……
      但是,这些计划都未能付诸实行。同年夏天,不知为什么给所有这些挑选出来的人都戴上手铐,把他们押送到斯帕斯克营去了。在斯帕斯克营,这些人被关在四周隔离的、加强警戒的工棚里。到达后第四天,坚定不移的逃跑者们把窗上的铁栅栏抽掉,从窗户跳到院子里,悄悄打死那里的军犬,打算从房顶跳到大营区去。但是,不料屋顶上装的是铁皮,被人一踩发出了雷鸣般的轰鸣。看守们拉起了警报。可是,当士兵们跑到逃跑者的工棚时,大家都在安静地睡觉,铁栅栏安得好好的。刚才的轰鸣不过是看守的“错觉”罢了。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这些人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不安定的命运正在把这些坚定的逃跑者像不安定的荷兰人一样往更远的地方驱赶。如果他们自己不逃跑,就把他们押送去。现在又给这伙无孔不入的人铐上手铐,把他们送往埃克巴斯图兹监狱了。到了埃克巴斯图兹,本营的两名失败的逃跑者——布留欣和穆吉亚诺夫——也加入了他们一伙。
      对于这些再次犯了“罪”的人是要加重惩罚的,所以他们被派到石灰场去劳动——在风里装卸运石灰的汽车。生石灰粉飞进他们的眼里、口里、嗓子里,也就在那里“煮熟”了。他们光着上身装卸熟石灰,身上粘满一层石灰粉。用来改造他们思想的这种日复一日的毒害性劳动,只能迫使他们想方设法尽快地逃跑。
      逃跑计划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石灰是用汽车运来的,那就利用汽车逃跑吧!这里的营区目前只有铁丝网,可以冲出去,必须找一辆加足了油的车才行。几个逃跑者中间有一位高明的司机,叫科利亚·日丹诺克,商定由他开车,由那个从电锯房逃跑未遂的腾诺配合。已经商量定了,但是伊万·沃罗比约夫过于任性,过于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的能力。因此,当汽车已经到手的时候,伊万·沃罗比约夫却代管日丹诺克掌握了方向盘人逃跑者拿出匕首从左右两门同时进入驾驶室,司机吓得脸煞白,只好乖乖地坐在中间跟着一起参加逃跑了。)
      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候1大家应该一齐跳进车厢,开车往外冲。腾诺恳求道:“伊万!让开吧!”但是伊万·沃罗比约夫不让!膝诺和日丹诺克不相信他的驾驶技术,他两人留下来了。现在只剩三个人逃跑了:沃罗比约夫、萨洛帕耶夫和马尔季罗索夫。突然,列季金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他是个数学家,知识分子,怪里怪气的,根本不是个能逃跑的人。他是为了别的事被关进惩戒室的。但是,他现在离得很近,看见了,明白了,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拿了一块肥皂,而不是面包。他跳进了车厢,一边说:“争取自由?算我一个!”
      (就像是急急忙忙跳上公共汽车一样,边上边问:“是上逍遥园去的吗?”)
      汽车转了个小弯,先用慢速前进,头几排铁丝网就被汽车的前保险杠逐步冲断,后面几排就要靠速度和驾驶室的冲力解决了。在障碍地带的内缘,汽车还可以在柱子中间穿行,但一进入障碍地带就势必要把柱子撞倒,因为那里的柱子是互相交错的。于是,汽车用最高速度去撞倒柱子!
      岗楼上的警卫着慌了。几天前另一处工地上发生过一件事,是喝醉酒的司机撞坏了障碍区的柱子。这个司机是不是也喝醉了?……警卫们大约有十五秒钟犹疑不定。说时迟,那时快,汽车已经把柱子撞倒,继续高速前进,而且轮胎也没有爆炸,压过铁丝网冲了出去。现在,该开枪了!可是,不知道朝哪儿开枪:因为为了保护卫兵们不受哈萨克斯坦的大风袭击,岗楼外侧围了一道板墙,所以,从岗楼上只能朝隔离区内部或者顺着障碍地带开枪。可这时汽车已经冲出区外,看不见了,只看到朝草原去的方向扬起了尘土。所以只有无可奈何地从碉堡上对空射击。
      路上空空荡荡,草原平平坦坦,再过五分钟,沃罗比约夫的汽车就可以开上地平线了!但是,这时完全偶然地开来了一辆警卫部队的乌鸦车,它是去汽车修理厂检修回来的。警卫人员迅速跳上车,朝沃罗比约夫的车追去。这样,逃跑就……在二十分钟之后结束了,被打得血淋淋的几个逃跑者和数学家列季金总算用自己那流着鲜血的嘴尝到了这温暖的、稍微有点咸味的“自由汁液”的味道,同时东倒西歪地朝劳改营监狱走去。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沃罗比约夫又从劳动工地乘自卸汽车逃跑过一次。他们总共六个人。几天之后他们就被抓到了。听说沃罗比约夫也是一九五三年诺里尔斯克起义的为首闹事者之一。后来他被监禁在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央监狱。我想,这个优秀人物的一生,包括战争以前的他的青年时期和后来打游击的年代在内,足以向我们说明这个时代的很多问题。
      但是,全劳改营都传开了:逃跑干得很漂亮!被抓住完全是偶然的!十天后,原空军学院的学员巴塔诺夫和他的两个朋友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行动。他们在另一工地上开车冲出了铁丝网地带,但是他们走错了路,仓皇中向石灰场的方向开去,遭到石灰场岗楼的射击,轮胎打穿了,车停下来。冲锋枪手包围了汽车:“出来!”要出去吗?还是要等待被别人抓着脖领拉出去?三人中间的一个,帕谢奇尼克,服从了命令,从车厢里出来了,狂怒的士兵立即用几梭子弹把他的身体打成了蜂窝。
      一个月之中埃克巴斯图兹已经发生三起逃跑事件。可是腾诺却没有跑!他感到极端苦闷。恨不得也立刻去仿效别人。旁观者对一切错误往往看得十分清楚,总觉得自己会作得更好些。腾诺认为,比如,要是不叫沃罗比约夫驾驶,由日丹诺克开车的话,本来是能够甩掉那辆乌鸦车的。那里沃罗比约夫的汽车刚刚被追上,这里腾诺和日丹诺克已经坐下来商讨他们自己该怎样逃跑了。
      日丹诺克是个白俄罗斯人,二十六岁,黝黑的皮肤,个子不高,有点流氓气,十分机伶,很懂世故。战争期间他从白俄罗斯被带到德国去,在那里替德国人当过司机。他的刑期也是一张“二十五元券”只要他一来情绪,他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也可以全力以赴地争论、打架、逃跑。不过,他缺少沉着和毅力。但腾诺是沉着而有毅力的。
      一切都告诉他们:就是该从石灰场逃跑。如果弄不到汽车,就等逃出营区后劫一辆车。但是,在警卫人员或行动人员干涉他们这个计划之前,惩戒室的犯人班长廖什卡·茨冈(纳夫鲁佐夫)却来找麻烦了。他是只“母狗”,人很瘦弱,但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在劳改营已经害死几十个人了,他能够因为人们不愿把寄来的食物分给他吃,甚至因为一包香烟而轻易地置人于死地。现在他把腾诺叫到跟前,警告说;
      “我自己也是逃跑过的人,我也爱逃跑者。看,我身上还有几个子弹打穿的洞呢,这是在泰加森林逃跑时留下的。我知道,你原来也是要跟沃罗比约夫一起跑的。不过,告诉你,不许你从我的工地上跑,因为工地上由我这个作业班长负责。你跑了,我得被关起来。”
      这就是说,他爱逃跑者,但是更爱他自己。这个廖什卡·茨冈已经满足于自己目前这种被蹂躏的生活了,他不愿让它受到别人的破坏。这就是一般刑事犯“对于自由的爱”。
      不过,也许埃克巴斯图兹的逃跑真的过于千篇一律了吧?大家都从工地上逃走,没有一个从生活区跑的。敢试试吗?目前,生活区也是只围了铁丝网,还没有来得及修围墙呢。
      有一次,石灰场的灰浆搅拌机的电路坏了。叫了一个自由人电工来修理。腾诺帮他修。日丹诺克乘机从他口袋里偷走了老虎钳。电工忽然发现:钳子没了!向警卫人员报告吗?不行,自己会因为疏忽大意被判罪的。他只好哀求那些刑事犯:把钳子给我吧!刑事犯们都说没拿。
      逃跑者们还在石灰厂里做了两把刀子:用台子从铁锹上砸下两块铁,在锻工车间磨光、淬火。把锡倒在上模子里铸造刀柄。腾诺用的一把还是“土耳其式”的,它不仅能用,而且那弯曲的明晃晃的样子也挺吓人的,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想用它杀人,只想用它恐吓人的。
      老虎钳和刀子都是藏在裤子里面踝子骨旁边带进生活区去的,塞到工棚的房基底下。
      逃跑的关键还是文化教育科。在进行准备并运进武器期间,胜诺按计划向文教科提出申请,表示他和日丹诺克两人愿意参加文娱晚会的演出。(埃克巴斯图兹还从来没有组织过文艺演出,这是第一次。所以劳改营长官也急于组织成功:一方面,向上级汇报本营采取的教育改造囚犯措施时报表上可以多一两个项目,同时他们自己也想看看每天经过十一小时的苦役劳动之后囚犯们还会怎样在舞台上装腔作势。)腾诺和日丹诺克的请求被批准了,允许他们每天在管制工棚关门之后到工棚外的文教科来,因为在普通隔离区内还有两个小时可以自由走动。于是他俩便利用这种方便条件走遍了埃克巴斯图兹的几个还不熟悉的地区,注意观察并记住:岗楼上什么时候换岗?怎样换法?从什么地方最容易接近障碍地带?在文教科内,腾诺则细心阅读巴夫洛达州的报纸,尽量记住报上出现的所有地名、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名称,农庄主席、书记和各种先进人物的名字。下一步,他们声称要演出一个短小喜剧,为此,他们需要从储藏室把自己的便服领出来用一下,还需要……一个公事包。(逃跑时带上公事包,可就不简单了!那就会像个首长了!)这个请求也被批准了。腾诺身上还穿着海军衬衣,现在他又领回了自己在冰岛做的西装。(它使他回忆起在海军护航队服役的年月!)日丹诺克从朋友的皮箱里选了一件灰色比利时西装,十分标致,甚至在劳改营里他穿这衣服都显得极不寻常。一个拉脱维亚人囚犯保存的东西里有个公事包。公事包也借来了。还有两项真正的便帽,可以替换下劳改营发的军帽似的便帽。
      但是,这个短小喜剧需要排练很多次,甚至每天营区停止活动前的两小时还排练不完。因此,有一个晚上,还有另外一次晚上,腾诺和日丹诺克根本没有回到管制工棚去,就睡在文教科工棚里了。(这是为了使管制工棚里的看守习惯于这一点。逃跑时,哪怕能赢得一夜的时间也是好的!)
      什么时候最适于逃跑?晚上点名的时间。这时工棚前排着长队,看守们忙于往工棚里放人,囚犯们眼巴巴盯着房门,恨不得早一分钟进去躺下休息。谁也不会留心营区的其他地方、秋天,天渐渐短了,要等到日落后点名的时候。要在日落后的黄昏时刻跑,但又要在放出军犬之前。必须抓住这唯一的十来分钟的时间,因为一放出军犬来,就逃不成了。_他们选定了九月十七日,星期天。这样方便些,那是个“大星期天”,不干活,可以养养精神,不慌不忙地为晚上的行动作好最后一些准备工作。
      逃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2你还能睡得着吗?千头万绪,思潮澎湃……是啊,一昼夜之后我还能够活在人间吗?……也许就不在了。可是,留在劳改营里呢?慢慢地干瘦下去,在泔水池旁边慢慢死去吗?……不,不能让自己习惯于当奴隶!
      问题就是这样摆着:对于死,你有没有准备?有。那就是说,可以逃跑了。
      星期日。天高气爽。看守为了让他们排练节目,把两个人放出了管制工棚整整一天。突然,腾诺在文教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是啊,正是在这一天。囚犯的生活里有多少这一类的巧合啊?!……信的内容令人忧伤,但是,也许使你受到锻炼。信中说:妻子还关在监狱里,到现在连劳改营都没进去。弟媳已经表示要同哥哥这个祖国叛徒断绝一切关系。
      逃跑者在食物问题上是非常困难的。管制工棚里吃饭时要吃得干干净净,存在肚子里,因为自己储存粮食会引起当局怀疑。所以,他们起初的计划是逃出后快速前进,到村庄里去弄一辆汽车。可是,就在这一天妈妈寄来了一个邮包——这简直是母亲给予逃跑者的祝福!邮包里有葡萄糖片、通心粉、燕麦片。这些都要装进公事包带走!要把香烟换成马合烟,还要给卫生所的医士送一包去。日丹诺克已经拿到一天的假条了。这也是安排好的。腾诺先到文教科去报告说:和我一起排练的日丹诺克病了,今天晚上不能排练,我们不到文教科来了。然后他又去向管制工棚的看守和班长廖什卡·茨冈报告说:今天晚上我们要排练,不回工棚来睡了。这样,两处都不会等他们。
      还必须弄到一个“喀秋莎”,也就是打火石和装在小管子里的火线。在逃跑中它比火柴方便得多。还应该去最后看望一次哈菲兹。这位鞑靼人是个有经验的逃跑者,他本来打算同腾诺一起跑的,但后来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在这样的逃跑中会成为伙伴们的累赘。现在他是全营唯一知道他们逃跑计划的人。他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小声喃喃地说:“愿上帝赐福你们!我将为你们祈祷!”然后他用鞑靼语说了些什么,还用手往腾诺脸上划了划。
      腾诺在埃克巴斯图兹还有一个朋友,是他在卢宾卡监狱时的同车房的难友伊万·科维尔琴科。他不知道逃跑的事,但他是一个好同志。他现在给看守们当杂役,所以单独住一间小屋。两个逃跑者为表演短小喜剧所用的东西就是寄存在他屋里的。今天可以很自然地同他一道煮点麦片粥吃了,告诉他,这是老妈妈寄来的一点东西。再煮点“契希尔”。他们就这样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两个客人,腾诺和日丹诺克,陶醉在未来的想象中,主人则只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星期天而高兴。忽然,他们从窗子里看到人们正从了望塔处把一具粗糙的棺材抬往停尸房。
      这是前两天被枪杀的帕谢奇尼克的尸体。
      “是阿,”科维尔琴科叹了一口气说:“逃跑没有用……”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他们?……)
      科维尔琴科像有什么灵感似的忽地站起身来,把两人的塞得满满的公事包拿在手里,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在屋里来回踱起来,边走过严厉地说:
      “侦查当局早已清楚!你们在准备逃跑!”
      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想扮演一下侦查员的样子……
      这个玩笑可非同小可;
      (也许他这是在婉转地暗示他们;我猜到了,朋友们。但是,我不赞成你们这样作!?)
      科维尔琴科出去之后,两个逃跑者就换上了西装,外面又罩上劳改营的衣服。并且把衣服上的几块号码布全撕开,只让它连着一点点,以便到时候可以一下子全撕掉。不带号码的便帽塞进了公事包。
      星期日就要结束了。金色的太阳沉入了地平线。动作缓慢的大个子腾诺和矮小机敏的日丹诺克各自又往肩上披了一件棉袄,拿起手提包(劳改营里的人们都已习惯于他们这种奇怪的样子了),走向自己的出发地点——那是两座工棚之间的一块草地,离障碍地带不远,正对着一个岗楼。在这里,他们被两座工棚挡住,从另外两个岗楼上看不见他们,只有眼前这个可以看见。两人把棉袄铺在地上,趴在上面,下起棋来,为的是让哨兵们习惯于他们这种样子。
      天色昏暗下来。晚点名的铃声响了。囚犯们纷纷向工棚走去。已经是黄昏时刻了,岗楼上的卫兵已经看不清楚草地上还躺着两个人了。换岗的时间快到了,哨兵的注意力已经不那么专注了。总是在旧哨兵换岗之前最容易跑掉。
      两人决定不跑到别处去剪铁丝网,而就在这个岗楼下面,就在靠近它的地方剪断。一般地说,哨兵是比较注意障碍地带的远处,反而不大注意e己脚下。
      两人的头紧贴着地面,加上天色已经昏暗,所以他们看不见自己将要爬出去的那条小道。但是,这是早就目测好了的:障碍区外面,紧靠铁丝网有一个挖好的坑,是准备埋柱子的。可以在坑里面藏一分钟。再往前,有几个炉渣堆,过了炉渣堆就是从警戒部队的营房通向居民村的大路了。
      他们的计划是。进村之后立刻设法弄到一辆汽车。先把汽车拦住,对司机说:“想搞点外快吗?我们要从埃克巴斯图兹旧城弄两箱伏特加酒到这里来:”哪有司机不喜欢喝酒的?!这时就要讲讲价钱了:“给你半公斤行吗?一公斤?好吧,开车!不过,可不许你对任何人说!”而开车后,既然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就可以制服他了。把他绑起来扔在草原上就行了。自己则加快速度,一夜之间可以到达额尔齐斯河畔。那时就可以扔掉汽车,坐小船渡过额尔齐斯河。再往前可以直奔鄂木斯克。
      天色越来越黑。岗楼上的探照灯亮起来了。光柱顺着障碍地带扫射,两个逃跑者这时正处在阴影里。正是时候!很快就要换岗,就要布置警犬了!
      可以看见工棚里已经点起灯来,说明有的囚犯已经点过名回到工棚睡觉去了。工棚里好吗?温暖、舒适……可是,现在用自动步枪给你来一梭子子弹,躺着、俯着身子被人打死,那才委屈呢!
      爬到岗楼底下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咳嗽;一声也不能呼出来!
      好吧,机敏的警犬们,提防着吧!你们是要看住不放;而我们就是要逃跑。
      以后的事还是请腾诺自己来谈吧。

      ——————


    第七章 一只小白猫


      (格奥尔吉·腾诺口述)
      “我比科利亚·日丹诺克大,我应该走在前头。刀子在刀鞘里,插在腰间;手里紧握着老虎钳。我告诉他:‘等我剪断了第一道铁丝网,你就跟上来!’”
      我匍匐前进。恨不得把身子庄进土里。要不要看着哨兵?看,就是看到威胁或者可能用自己的目光把对方的目光吸引过来。真想看!不,不能!
      离岗楼越来越近。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了。等待着一梭子子弹打到自己身上。冲锋枪马上就要响起来……也许哨兵早已清楚地看到了我,故意站在那里耍弄我吧?让我再爬一会儿?……
      已经爬到前排铁丝网了。横过身子来顺着它,切断了第一根铁丝。拉得很紧的铁丝网突然松了下来,哗地抖动了一下。冲锋枪马上就要响起来?……没有。也许只我一个人听到了这哗地一声。这响声可够大的呀!又切断了一根铁丝网。再切断第三根。把一条腿移过去,再移过另一条腿。裤子被已切断的铁丝上的铁蒺首挂住了,急忙把它搞开。
      爬过几米耕松了的土地。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是科利亚跟上来了,可他为什么弄得这样响!?啊,这是他拿的公事包在地上擦出的声音。
      已经爬上主要障碍地带的斜坡了。这里的铁丝网是十字交叉的。又剪断几根。前面就是布鲁诺蛇形螺旋纹铁丝网。剪了两次,清理出一条小路。接着又切断了主要地段的几根铁丝。我们一定是连呼吸都停止了。没有枪声。是不是哨兵在想家?还是他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舞会!
      身体已经移到障碍地带的外缘了。这里也有螺旋纹铁丝网。又被它挂住了。剪开。不要忘记,也不要缠到里面去——前面还应该有一排外线的斜向铁丝网。对,这就是。把它也剪断。
      现在该朝土坑爬去了。没有弄错,土坑就在这里。我滚到坑里。科利亚也跟着滚下来。我们端了喘气。快些往前走!马上就要换岗,马上就要布置军犬了!
      我们爬出土坑,爬向炉渣堆成的小岗子。这时仍旧不敢回头望一眼。科利亚着急了,他想快爬,他抬起身来四肢着地爬行。我把他按下去。
      我们完全匍匐前进,爬过了第一道炉渣土岗。我把老虎钳放在一块石头下面。
      前面就是大路。一直爬到路旁边我们才站起来。
      没有开枪。
      我们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慌不忙地走:现在该装成不受看管的自由人的样子,自由工人们的工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把胸前和裤腿上的号码布撕掉了。突然,黑暗中有两个人迎面走来。像是从警备部队营房往村里去的。是两个士兵。可是我们后背的号码布还没有来得及撕掉呢!!!于是,我大声说:
      “瓦尼亚!咱们去喝它半升怎么样?”
      我们慢慢地走着。还没有上路,但已经离路很近了。我们故意慢慢走,好让他们两人先过去,但是,我们并不躲闪,不扭转自己的脸,径直向两个士兵走去。为了不把背转向他们,我们两人慢得几乎停下不动了。他们两人边走边谈自己的事,在离我们大约两米的地方走过去了。这时我们两人才彼此把背上的号码撕下来!
      没有被发觉!?……我们自由了!?下一步是要到村里去弄辆汽车。
      但是,怎么回事??劳改营上空升起了一颗照明弹!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我们被发现了!马上就会追上来!跑!
      我们不敢再多看,没有工夫再思考、判断。似乎是我们的全部伟大计划已被粉碎。我们朝着草原拼命奔跑,只要离开劳改营远些!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跌倒,爬起来……可是,那边的照明弹却还在一颗颗地升起来!根据过去逃跑的经验,我们设想:现在马上就会派人骑马来追捕,并且带着一群军大;他们会分头向草原的各个方向去追。于是我们只好把全部珍贵的马合烟不断地撒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同时不断地向前跳跃。
      这就是偶然性!就像迎面飞来了一只乌鸦,一种完全无法预见的偶然性!生活道路上几乎每一步都有一些万幸或不幸的偶然性在守候着我们。但只有在逃亡中,只有在最危险的、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才会充分感受到偶然性的全部分量。在腾诺和日丹诺克爬出铁丝网三、五分钟之后,完全偶然地劳改营营区的电灯全部熄灭了。正因为这样,岗楼上才开始打出照明弹(那一年埃克巴斯图兹还储存着很多这种照明弹)。假如两个逃跑者晚爬出五分钟,那么,警觉起来的卫兵就可能发现他们并开枪射击。但假如逃跑者当时能够在照亮的天空下面控制住自己,冷静地看看营区,他们就会发现路灯和探照灯全灭了,他们就会放心大胆地去搞到一辆汽车,那么,他们的整个逃跑就会完全是另一种结果了。但是,他们的处境是;刚刚爬出来,营区上空立刻亮起照明弹,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肯定是追我们的,冲我们来的!是营区电力网的短暂的停电把他们的逃跑计划全部打乱了。
      既然如此,就必须在草原里绕个大圈子,躲过眼前的村镇。这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力气。科利亚有些怀疑我领的路线是否正确。真遗憾。
      但是,终于走到了通往巴夫洛达市的铁路线。我们高兴极了。站在铁路路基上回顾埃克巴斯图兹,为其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所震惊:从来没有觉得埃克巴斯图兹竟占有这么大一片土地!
      我们各找了一根根子当拐杖,每人踩着一条铁轨往前走。这样,只要有一列火车通过,军犬就再也无法追踪我们了。
      我们这样走了大约三百米,然后跳跃着又进入草原。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感到呼吸轻松,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真想放声歌唱,叫喊!我们互相拥抱。我们是真的获得自由了!我们充满自尊感,因为我们下决心逃跑,实现了逃跑计划,把那一群猎犬们哄骗过去了!
      虽然还是刚刚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但我们却觉得主要事情已经完成了。
      天空晴朗,深造,满天星斗。在劳改营里,由于灯光的照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以北极星为准,我frJ按“北北东”的方向前进。然后,往右一偏就可以到达额尔齐斯河畔。逃出劳改营的第一夜必须尽量跑得远些。走得越远,就可以使追捕队的搜索范围的半径加倍地扩大。我们一边哼着各种语言的轻快豪爽的歌曲,一面加紧脚步,以每小时八公里的速度快速前进。但是,由于我们许多月来一直呆在狱里,我们的腿已经不大会走路了,走起来很累。(这一点我们倒是预见到了,所以原来是打算乘汽车逃的呀!)我们开始不时地躺倒在地,两人仰身把腿互相支成“人”字形,这样歇一会儿,起来再走。然后再躺下。再走。
      奇怪的是,背后的埃克巴斯图兹上空的灯光久久不消失。我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仍旧看得见那空中的灯光。
      但是,夜就要过去,东方已经发白。白天,我们不仅不能在这平坦开阔的草原上走,甚至丧这里躲藏都很困难。这里没有灌木丛。连比较高的草都没有。可是,我们知道追捕队是一定会利用飞机的。
      于是我们就用小刀子挖坑(地很硬,有石头,挖起来很困难)。我们挖了个约有二尺宽、一尺深的土坑,两人并排躺进去,把一些干黄刺人的锦鸡儿草盖在身上。现在能睡一觉就好了,恢复一下体力!可是,根本睡不着。这白天的不得已的躺卧超过了十二小时,它比夜间的急行军还累人。脑海里翻腾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各种回忆……九月购炽热的阳光直射在身上,没有水喝。也不会找到水喝的。是我们违反了哈萨克斯坦地区的逃跑规矩:应该在春天跑,不能在九月跑。但是,我们原计划是要搞到一辆汽车的呀!……我们从早上五点忍受着极端的痛苦一直躺到晚上八点钟!全身都麻木了,但是我们不能改变姿势:稍一坐起,动一动盖在身上的锦鸡儿草,就可能被远处的骑兵发现。我们每人身上都穿着两套衣服,简直要热死了。忍耐吧!
      只有等到夜幕降下之后,时间才是属于逃跑者的!
      我们从坑里起来,但站立不住,两腿酸痛。我们慢慢往前走,想逐渐把肌肉活动开。浑身无力,因为整天吃的是干通心粉,吞咽葡萄糖片。渴得厉害。
      甚至在夜晚,今天已不比昨天了,还得提防埋伏,因为毫无疑问已经用无线电通知各地了,一定往各个方向都派出了汽车,特别是鄂木斯克方向。有趣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和怎样发现我们铺在地上的两件棉衣和象棋的呢?根据衣服上的号码,甚至不必按名单点名,立刻就会知道是我们两个人跑了。
      事实经过是这样的:第二天清早,几个出工棚较早的爱干活的人发现了地上的两件冻得冰冷的棉衣。很清楚,这是在地上放了一夜的。于是他们就撕掉号码,把棉衣被在自己身上了:棉衣,这可是好东西呀!所以,看守根本没有拾到棉衣。被剪断的铁丝网只是到星期一傍晚才发现。而且是按照名册对了一天才弄清楚逃跑的人是谁。早知如此,逃跑者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公开地走路或坐车!就因为没有冷静地分析照明弹问题,白受了多少苦啊!
      当劳改营里渐渐摸清星期天夜晚逃跑的真相时,人们想起那天灭灯的事来,赞叹不已:“嘿,真精!干得漂亮!他们怎么把电源切断的呢?”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是熄灯帮助了逃跑者。
      我们第二天夜间的前进速度一小时不超过四公里。两腿痛得厉害,不断地要躺倒休息。渴!想喝水冬一夜之间走了不过二十公里。又得找个白天躲藏的地方了,又得躺倒受一天罪!
      仿佛前方有个建筑物。我们小心地向它爬去。原来是几块大漂石。草原上竟会有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说不定石头的凹坑里面会存着一点水呢?没有……有一块大漂石下面有一道沟。也许是胡狼打的洞。钻进去可不容易。万一它倒下来呢?那我们将被压扁,而且还不会马上死去。已经有些冷了。直到早晨也没有睡着。白天又没有睡。于是拿出刀子来在石头上磨:昨晚用它挖坑时弄钝了。
      白天,我们听到很近的地方有车轮声。糟了,我们就在大路旁边呀。一个哈萨克人赶着大车紧贴着我们这块大石头过去了,嘴里还嘟嚷着什么。跳出去。追上他?也许他带着水?但是,不了解周围的情况怎么能抓住他呢!倒是我们会被人们看见;
      追捕队看来并没有走这条路。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从下面朝四下看了看。相距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间破房。我们爬过去了。一个人也没有。井?!不,已经扔满垃圾了。角落上有一堆干稻草屑。在这里躺一会儿吗?躺下了。还是睡不着。噢,跳蚤咬得厉害!多么大的跳蚤呀!真多!科利亚身上的比利时西装是浅灰色的,那上面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赶紧抖掉。拍打掉。我们又爬回胡狼窝去。时间在流逝,力气在消失)可是却不能前进。
      黄昏时我们起来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渴得难受。我们决定把前进方向再偏右些,早些起到额尔齐斯河。晴朗的夜空星光闪闪。飞马星座和英仙星座在我看来好像共同组成一个像我们一样低着头毅然往前走的老牛的轮廓。我们也在往前走。忽然,前面飞起了一颗照明弹!难道他们已经赶到前面去了?!我们惊呆了.我们看到铁路路基。眼前就是铁路。没有打第二颗。但一束探照灯灯光顺着路轨照射过来,光束不断地向铁路两旁摆动。一辆轨道车开过来了,这是在查看草原。马上会发现我们,那就完了……躺在光束下面等着被人家发现!真窝囊!
      轨道车开过去了。没有发现什么。我们高兴得跳起来。虽然跑不动了。但还是盼望着尽快地离开铁路,走得远些。这时乌云密聚,天黑起来。我们两人忽左忽右地走着,迷失了正确方向,完全凭猜想往前走。速度也越来越慢,也许还走了些不必要的弯路!
      毫无收获的一个夜晚!……又快天亮了。又得采集锦鸡儿草。又要挖坑。可是我的土耳其式弯刀不见了。大概是在躺着或者在铁路路基上跳跃的时候丢掉了。糟糕!逃跑者怎么能没有刀?我们用科利亚的刀挖了一个坑。
      只有一点可以自慰。早就有人预言,说我要在三十八岁上死去。当海员的很少有人不迷信。但是,到了这一天早晨,就是九月二十日,我就满三十九岁了。三十八岁要死的预言已经与我无关。那就是说,我还会活下去!
      我们又躺在坑里。不能活动。没有水呀……哪怕能睡着也好啊!但是,睡不着。能下一场雨也好1时间拖得太长了。不妙。逃出来已经三昼夜,而我们却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到。我们每天只吃五片葡萄糖片。而且我们离开营地并不远,也许才走了去额尔齐斯河的三分之一的路程。劳改营的朋友们可能正在为我们高兴,以为我们终于从乳臭未干的检察官那里获得了自由……
      黄昏。星辰。方位东北。我们艰难地走着。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哇……哇!”这是什么?记得有经验的逃跑者库德拉说过,哈萨克人就是这样喊着赶开羊群附近的狼的。
      弄一只绵羊!有一只羊我们就得救了!在自由的环境中谁也不会想到要喝血。可是,此时此地,求之不得!
      我们偷偷向前爬去。看到房屋了。但看不到井。进房子是危险的。遇到人就等于留下痕迹。我们悄悄走近土坯搭的羊圈。原来是个哈萨克妇女在喊叫着赶狼。我们找了一处圈墙比较低的地方跳了进去。刀叼在嘴里。我们匍匐着去抓羊。可以听到羊就在我身旁喘气。但是,它们纷纷从身旁窜开,逃跑了!我们又从不同的方向朝羊群爬去。怎样才能抓住羊腿呢?羊又跑掉了。(后来,聊天的时候。人们指出了我们的错误所在:一我们是爬过去的,所以羊把我们当作野兽了。我们应当直起身来,像主人似的走过去,羊就会乖乖地听话了。)
      哈萨克女人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走过来,朝着暗处窥视。她没有带着灯火,但是她抬起几个土块向这边扔过来,有一块打中了科利亚。她朝我这边走来,马上就要扑过来了!不知是她看见了我,还是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怪声怪气地喊起来:“有鬼!魔鬼!”猛地向后退去。我们也赶紧向后退,跳过矮墙,躺倒在地。传来一个哈萨克男人的声音,很镇静。大概是说:老娘儿们,看花眼啦!
      失败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蹒跚着继续前进。
      马的轮廓!太美啦!太需要啦!我们走到马跟前。马站立不动。我拍了它的脖子两下,把皮带搭上。我把日丹诺克扶上马,可自己却怎么也上不去,太疲劳了。用两手抓,用肚皮靠,腿怎么也不跨上马背。马不住地转圈。一下子,它挣脱了,驼着日丹诺克跑去,把他摔了下来。还好,日丹诺克手里抓住了皮带,没有丢下什么痕迹。让他们去猜是魔鬼干的吧。
      我们让这匹马弄得更加没有力气了。走路更困难。偏偏前面又是一片耕过的地,要在犁沟里走。我们陷入绝境。拖着两腿勉强前进。不过,这也是好迹象:有耕地,也就有人家,有人家,也就有水。
      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走啊,走。前面又出现了一些什么轮廓。我们卧倒,往前爬。是干草垛!好极了,牧场!额尔齐斯河就在附近?(其实,还远着呢!……)我们使出最后的气力爬上草垛,身子埋在草里。
      这才算睡了一整天觉!连逃跑前的不眠之夜,我们总共已经五夜没睡觉了。
      傍晚时我们醒来,听到有拖拉机的声音。悄悄地扒开个草,把头稍微抬起。我们看到;两台拖拉机正往这边开来。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天色黑下来了。
      有了!拖拉机里一定有冷却用水!等拖拉机手去睡觉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喝机器的水。
      天黑了。逃跑后已经过了整整四昼夜。我们向拖拉机爬去。
      幸好,这里没有狗。我们摸到水槽,喝了一口。不行。水里有煤油。只得吐出来,喝不得。
      这里的住户家里什么都有——有水,也有食物。要不要去叫开门?请人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忙:“弟兄们!好人们!帮帮忙吧!我们是从监狱逃出来的!”这样行吗?十九世纪的时候,人们会把盛满饭的瓦罐、衣服和钱给你送到泰加森林的小路上来,像诗里讲的那样:
      农妇们给我幸来了面包。
      小伙子们送给我马合烟。
      现在我们能这样干吗?别异想天开了!!时代不同了。人们会出卖你!或者是真心诚意地去出卖你,或者只是由于怕受连累。因为为了同情囚犯也会判他们二十五年苦役的。上一世纪的统治者们还没有想到对那些给别人面包和水的人按政治罪论处呢。
      只好拖着身子往前走。整夜地走。我们盼望到达额尔齐斯河。我们在寻找河的迹象。但是,一点也没有。我们强迫自己走,毫不怜惜自己。天亮之前,又遇到一个草垛。这次要爬上去就比昨天困难多了。睡着了。也算不错。
      快天黑的时候我们醒来。人能有多大忍受力啊?我们逃跑已经五昼夜了。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个蒙古包,它的旁边有个敞棚。我们悄悄走过去。里面堆着一些做饲料的粟子。我们装了满满一公事包,想吃几口,嚼碎,但是咽不下去。口里已经完全干了。忽然,我们看见蒙古包旁边有一个大茶汤壶,足能装两桶水。我们爬过去。打开龙头,——空的!真倒霉!我们把它歪过来,每人只喝了两口。
      我们又向前走去。不断地摔倒在地。躺着的时候,觉得呼吸就容易些。我们已经不能从仰卧的姿势坐起来了。要起来,必须先转身趴下,然后两腿蜷起来,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这样也还累得直喘气。我们瘦得似乎肚皮要贴到脊梁骨了。快到早晨的时候,我们走不到二百米就得躺下休息一次。
      这天早晨连草垛也没看见。小土岗上有个洞穴,像是野兽的窝。我们在里面躺了一天,但是没有睡着。天气有些凉了,躺在地上很冷。也许是我们的血已经不热了吧?我们试着嚼一点通心粉。
      突然,我看见有一小队士兵走过!是戴红肩章的!是要包围我们!日丹诺克扯了我一把:“你看花眼了!那是马群!”
      是啊,是我的错觉。我们又躺下。这一天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忽然,一只胡狼跑来:要回它自己的窝。我们把通心粉推到前面,自己往后退了退,想把它诱过来,刺伤它,然后把它吃掉。但是,它没有吃通心粉,跑了。我们这个小土岗的另一边是个斜坡,斜坡下面是一片干涸了的湖底碱地,湖对岸有个蒙古包,有炊烟升起来。
      已经过了六昼夜。我们已到达极限了:刚才我发生了幻觉,看到戴红肩章的士兵,舌头已经转动不灵了。我们很少小便,而且便中带血。这样不行!今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弄到水和食物!我们要到那边去,进蒙古包去!如果他们拒绝,就用暴力夺取。我记得一个老逃跑者格里戈里·库德拉曾告诉过我一句命令语:“玛赫玛杰拉!”(意思是:劝告结束,拿!)于是我与科利亚商量好,到时候由我下命令:“玛赫玛杰拉!”
      我们在昏暗中悄悄走近蒙古包。旁边有井!但是没有水桶。不远处有一个栓马桩,挂着一匹备好了鞍的马。从门缝里可以看到蒙古包里有两个哈萨克人,一男一女,坐在油灯分,还有几个孩子。我们敲敲门,进去了。我寒暄了一句:“萨拉姆!”可是,自己眼前直冒金星,真担心会倒下去。蒙古包里有一张矮圆餐桌(比我们现在时兴的桌子还矮)。四周摆着长木凳,上面铺着大块毛毡。还有一只大铁皮箱子。
      哈萨克男人嘟嚷了一句什么,皱着眉头瞅了我们一眼,看样子很不高兴。我坐下来以示庄重(而且总得省点力气呀),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
      “我是地质勘察队队长,他是我的司机。我们的汽车停在草原上,离这里五六公里远,那儿还有几个人。汽车的散热器漏水,水漏光了。我们自己也三天没吃饭了,很饿。老大爷,给我们点儿吃的和喝的吧!另外,您看怎么办好?得请您帮我们出点主意呀。”
      但是,哈萨克人只管眯着眼,并不把吃喝的东西拿出来。他问道:
      “队长贵形(姓)?”
      我本来是全部准备好了的,可是现在脑袋嗡嗡响,全忘了。我回答:
      “伊万诺夫(当然,太蠢了!)。那么,老大爷,卖给我们点儿东西也行啊!”
      “没有。去找别的邻居吧!
      “远吗?”
      “两公里”
      我正在庄重地谈话的时候,科利亚已经忍不住了,他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块饼,嚼起来,不过,看样子咽不下去。这时,哈萨克人突然抄起鞭子(那是一种皮条很长的短把鞭子),朝着日丹诺克举起来。我站起来,一边说着:“唉,你们这些人呀!这就是你们的好客态度吗?广而哈萨克人却用鞭杆在戳日丹诺克的后背,赶他出去。这时候我发出了命令:“玛赫玛杰拉!”随手抽出刀来,对哈萨克人说:
      “到墙角去!躺下!”
      哈萨克人藏到帐子后面去了。我紧跟上去:怕他那里有猎枪,万一他开枪呢!但他扑通一声倒在木床上,一面在喊叫:
      “全拿走吧!我什么也不说!”
      啊!你这狗养的!我干嘛要“全”拿走?为什么起初我要一点点东西你都不肯给?
      我命令科利亚:“搜!”自己则拿着刀站在门口。哈萨克女人在尖声叫唤,孩子们吓哭了。
      “告诉你女人,不许叫!我们不杀人。我们要吃的东西。肉,巴尔(有吗)?”
      “伊奥克(没有)!”哈萨克人把两手一摊。
      这时科利亚在蒙古包里搜寻,已经从角落里寻出了一大块腌腊羊肉。
      “你怎么撒谎?!”
      科利亚又找出了一个大盆,盆里是“巴乌尔萨吉”——一种用油炸的酥面块。这时我明白了:桌上碗里装的是马奶酒!我和.科利亚把它喝了。每喝下一口,就觉得生命在慢慢复活!多好的饮料啊!头有些晕,但是醉意倒使我们感到轻松,像是有了力气。科利亚高兴得不得了。他把钱递给我。总共二十八卢布。他身上还不止这些。我们把羊肉装进口袋,把“巴乌尔萨吉”和面饼、糖果、一种带馅的方形点心统统装进另一个口袋。科利亚又找到了一大碗羊肉干。有刀!这东西我们也很需要。我们尽量不要忘掉什么,两把小木勺,还有盐。我拿出一只口袋来。又回去取了一桶水、拿了一条毛毯,一副备用的马笼头和鞭子。(哈萨克人嘟嚷着,看样子很不满意:他还要骑马追我们嘛!)我对哈萨克人说:
      “告诉你,记住!今后要学会对客人客气点儿!起初你要给我们一碗水和十来片巴乌尔萨古,我们也会叩头谢恩的。我们从不欺负好人!最后,还要告诉你:躺着,不许动!我们可不止两个人!”
      我让科利亚在门口守着,自己把其余的猎获物都运到马桩旁边。按理应该急忙走开,但我冷静地盘算着。我把马牵到井旁,饮了饮。马也要干活的呀:它得驮着很重的东西走一夜呢!我自己和科利亚都在井旁喝足了水。这时,一群鹅跑过来。科利亚对家禽是有偏爱的。他说:“咱们抓两只吧!把脖子拧断!”“声音太大。别再耽误时间了。”我放下马镫,紧一紧马肚带。日丹诺克在马鞍后面搭上一条毛毯,踩着木井架上了马,手里提一桶水。我把两只口袋系在一起,搭在马背上,自己骑在马鞍上。我们看着天上的星辰向东方走,这样可以迷惑追捕的人。
      马是很不满意的:骑上两个人,又不是主人。所以它总想掉头往家走。但是,我把它制服了。马轻快地走起来。看到一边有灯火。我们绕过去。科利亚在我的耳边唱起歌来:
      纵马在草原飞驰,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多好啊!我这平行,
      只要有匹好马骑!
      “我还看见了他的公民证呢!”科利亚说。
      “那为什么没拿?公民证什么时候都有用。只要从远处把封皮亮一下就行了。”
      一路上,我们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隔一会儿就喝水,隔一会儿又吃东西。情绪完全不同了!这一晚上能走远些就好了;
      忽然,我们听见乌的叫声。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潮。绕过去吗?太远了,时间太可惜。科利亚下去牵着马沿着一条泥泞的根堤在前走。过来了。但是,走得太急,毛毯不见了。滑掉了……我们留下了踪迹……
      这非常不好。从哈萨克人那里往各个方向有很多道路。但是,如果毛毯被发现,把这个点同蒙古包连起来。就会判断出我们去的方向。回头去找?没有时间。何况,反正总会知道我们要往北逃的。
      我们下马休息了一次。我拉住马缰绳。我们又吃,又喝。不断地吃,喝。桶里只剩下桶底一点水了,我们自己都为之惊奇。
      方向正北。马已经跑不起来,但是快步走一小时也可以走入至十公里。我们过去六天夜里走了大约一百五十公里,今天这一夜就走了七十公里。如果没有走许多弯路的话,按理应该到额尔齐斯河了。
      天快亮了。可是找不到掩蔽处。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时走路已经有危险了。我们看到一处深陷下去的地方,像个大坑。我们牵马下去;又吃喝了一顿。突然,听到附近有摩托车的哒哒声。不好!那就是说,这附近有大路。应该藏到更可靠的地方。我们爬出去,了望了一下。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无人居住的小村子——“阿乌尔”。我们走进村里,在一间只有三面墙的破房里,把东西从马上卸下来。把马的前腿绊住,让它自己去吃草。
      但是,这一天我们却睡不着:哈萨克人和毛毯使我们留下踪迹了。
      天黑了。这已是七昼夜了。马在远处吃草。我们去牵马,马跳着挣脱了,不让李。科利亚抓住了马鬃,马拖着他往前跑,很快就把他甩掉了。马挣脱了前腿的绊绳,现在再也无法抓住它。我们追捕了足有三个小时,筋疲力尽;把它赶进废墟,用皮带套它,到底也没有套住。我们咬牙切齿,可是,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它。我们只剩下了笼头和鞭子。
      吃点东西,喝完剩下的一点水,我们背起干粮口袋,拿起空水桶,往前走去。今天有力气。
      第二天早晨我们只好藏在离大路不远的灌木丛里。这个地方不很好,可能被发现。一辆马车辘辘地过去了。这一天又没能睡觉。
      第八个夜晚,我们又上路了。行走间突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像是松软些了:这是耕过的土地。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路上有汽车灯光。当心!
      新月在云中穿行。我们又走进一个死绝的“阿乌尔”村子。可以看到前方的村里有灯光。微风从那里把歌声送到我们耳边:
      “小伙子们,卸下你们的骏马吧!……”
      我们把口袋藏在废墟,拿着水桶和公事包向村里走去。刀藏
      在衣袋里。走近村边第一所房子。一只小猪在哼哼地叫。要是在
      草原遇到它,嘿!……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迎面过来了。
      “我说,这位大哥,我们的汽车在那边儿,运粮食的。请问,
      到哪儿能弄点水呀?汽车散热器得加点水。”
      水伙子下了车,领我们过去,指给我们。村边有口大缸,大
      概是饮牲口的水。我们灌了一桶,提着走开,没有喝。等小伙子
      走远了,我们这才坐下喝,喝呀,一下子喝掉半桶。(今天特别渴,
      因为吃饱了。)
      已经有些凉意。脚下是真正的青草!附近一定有河!应当找
      到河。我们往前走去。草越来越高,出现了灌木丛。柳树!柳树
      一般是长在水边的。芦苇!终于看到了!!这大概是额尔齐斯河的
      一个河汊。啊,现在可以到河里玩玩水,洗一洗身子了。两米高
      的芦苇!野鸭从脚下惊起。多宽旷的地方啊!在这里我们是万无
      一失的!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胃肠八天来才第一次表明它们是
      在正常工作着。这是在它们经过八天的无所作为之后!真是痛苦
      极了!大概妇女临产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然后,我们又回到废弃的阿乌尔。在残垣断壁间点起火堆,把
      腊羊肉拿出来煮了吃。按理应该把时间花在走路上,但是。真想
      吃。老是想吃,总觉得吃不饱。我们吃得行动都不很方便了。这
      才怀着无比满足的心情去寻找额尔齐斯河。这时候,在叉路口上,
      八天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我和科利亚争吵起来——我说
      应该往右,他认为应当往左。我确切地感到应该往右,可是他怎
      么也不听。意见分歧,这对于逃跑者是危险的。在逃跑中一定得
      有人拥有最后决定权,否则,必定遭殃。我断然向右走去,表示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走了大约一百米,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心里难过极了。我们不能分离啊!我在草垛旁坐下来,往回看……科利亚走来了!我拥抱了他。我们又并肩向前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灌木丛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清凉。我们走到一个断屋前面。下面传来波浪的拍击声,淙淙的流水声,那是额尔齐斯河在向我们发出它那怡然自得的喘息声……我们的喜悦心情无可言状。
      我们在河边找到一个干草垛,爬了上去。喂,鹰犬们,你们现在在哪儿找我们呀?啊?我们这回可真要好好睡一觉了!
      我们……被枪声惊醒了!旁边就有狗叫声!……
      怎么?这就完了吗?我们的自由就到此结束吗?……
      我们紧抱在一起,屏住气息。一个人从草垛旁走过去。带着猎犬。是个猎人!……我们又睡着了,睡得很甜……整整睡了一天。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逃跑后的第九个昼夜。
      天一黑下来,我们便顺着河岸走去。我们是三昼夜前留下踪迹的。现在那群狗准是正在额尔齐斯河一带寻找。他们懂得我们定会朝着河流逃。因此,顺着河岸走很可能碰上埋伏。而且这样走起来也不方便,得绕过河曲、河弯、芦苇塘等等。必须弄到一只船!
      灯光。岸上有人家。船桨的声音。静下来了。我们等了很久灯光才熄灭。我们轻轻走下去。船!一双桨好好地摆着。太好了!(船主人完全可能取下桨拿回家去的呀!)“再往前就出海了,苦恼就少了!”我亲爱的大自然啊!起初我轻轻地划,一点儿拍打水的声音也不敢出。划到河中流后就全力以赴了。
      我们顺流而下。对面,从河曲处转出一艘轮船来,船上灯光通明。有多少灯啊!所有的窗户都亮着,整个轮船浸沉在跳舞的音乐声中。还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们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厅里进餐。他们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自由。他们在船舱里该有多么舒适啊!……
      我们这样往下游划了大约二十多公里。食物快吃完了。现在还是夜晚,应该乘机补充一些。有鸡叫声。我们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鸡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没有狗。一间牛棚。一条母牛和一只小牛犊。有鸡。日丹诺克很喜欢家禽。可是我说:咱们牵走牛犊吧。我们把牛犊的绳子解下来。日丹诺克牵着它朝岸边走去,我在后面认真地把足迹都弄掉,否则那群狗就会知道我们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犊很听话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后坐,不往船上走。我们两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诺克坐在牛犊身上压着它,由我划船。我们本想离开河岸之后再杀它。但是,我们错了,不该载着活的走!小牛犊挣扎着要起来,它把日丹诺克翻倒在船上,两只前腿已经进水了!
      全舰紧急集合!日丹诺克拉住了小牛的后腿,我拉住了日丹诺克。我们全都偏向船的一边儿,水从船帮涌进来。可别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来。但是船里进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这之前应该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来,想把它后颈上的脖筋割断,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可以割断的。但是,我割的不对,或者因为刀子不快,没有割断。小牛浑身抖动,往外挣脱,它被彻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气。我又想割断它的喉管,又没有割成。小牛哞哞叫着,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们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们也要活呀!!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总是杀不死。小牛摇晃着,左右冲撞,这个没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们淹死了!因为它这么愚笨而顽固,我对它就像对一个最大的敌人那样真地产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开始怀着无比仇恨用刀子胡乱地往它身上扎、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溅到我们的身上。它大声哞叫,绝望地挣扎。日丹诺克压住它的头,船猛烈地摇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从前是个连只小老鼠,连个小甲虫都不肯杀死的人呀!这时已顾不得怜悯了:现在是它死我活的问题!
      小牛终于不动了。我们赶紧淘出船里的水:用舀子,用罐子,两人一起忙。然后才往前划去。
      水流把我们的船冲进一条河岔。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岛。我们该藏起来,因为天快亮了。我们把小船牢牢地隐藏在芦苇深处,把小牛和我们的全部财产都拖到岸上,用芦苇把船盖上。拖着牛腿把它拉上岸边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岛上是齐腰高的青草和树林。神话般的境地!我们已经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几年,简直忘记树林、青草、河流是个什么样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脸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亏了它这个小兄弟我们如今可以在岛上生活了。我们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废锉把刀子磨了磨。我从来没给牲畜开过膛,现在也得学会。我把小牛的肚皮割开,扒开,取出内脏。在树林深处点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麦片来。煮了满满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里坦然:我们在岛上,小岛把我们和恶人们隔开。人们中间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见善人,全部十分凶恶。
      天气晴朗,很热。今天不需要蜷缩在胡狼窝里了。草很密,绿油油的。那些每天践踏青草的人是木了解青草的价值的。他们不能理解,一下子扑到草地上把脸紧紧地贴在草上时的愉快心情。
      我们在岛上慢步走了一会儿。这里有很多野蔷薇花丛。野浆果也熟了。我们不停地吃。然后又去喝肉汤。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里煮。
      心情很轻松。回顾我们走过的艰难路程,可以发现不少好笑的事。他们还在等着我们演出短小喜剧呢。不难想象他们会怎样破口大骂我们,怎样向上司汇报。一想到他们那种样子,就不由得要放声大笑!……
      我们找了一棵大树,把树干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烧红的铁丝往树上烫字:“一九五O年十月,无事被判终身苦役的人们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于此稍憩。”就留下这踪迹吧!在这密林深处它不会对搜捕人员有所帮助、可是,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这些字的。
      我们决定不急于离开这里。我们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即使我们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约不会比这更充分。)除了自由,这里还有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翠绿的芳草和逍遥的闲暇。这里有足够的肉食。只是没有面包,就是缺少面包啊!
      这样,我们在小岛上住了将近一星期:从逃出后的第十昼夜到第十六昼夜的开头。我们在树林深处搭起了一个干草窝棚。不错,夜里窝棚里有些冷,但我们可以在白天补足睡眠。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们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骆驼那样在体内储存一些水。我们无忧无虑地坐在草地上,透过树枝的空隙观赏着那边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车奔驰,人们在割草。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谁也不往我们这边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们正在草丛里晒太阳打盹的时候,听到岛上有斧头砍树的声音。一抬头,看到一个人正在用斧头砍树枝,边砍边向我们这面移动。
      半个月来,我的胡须已经很长了,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刮脸。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像个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诺克却不长胡子,脸上光光的像个大孩子。因此,我就装作睡觉的样子,叫日丹诺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说话,就向他借支烟抽,并且对他说;我们是从鄂木斯克来的旅游者,问问他是哪里的。如果发现不对头,我这里是准备好了的。
      科利亚走过去同那个人谈起来。两人吸起烟来了。原来是个哈萨克人,左近农庄的。后来,我们看到他顺着岸边走去,上了船,连砍下的树枝也没拿,就划船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急着去报告看见我们了吗?(也许,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们去报告?因为随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实际生活就是这样:大家互相害怕。)我问科利亚:“你对他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说咱们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诺克总是把事情弄乱。“我不是说过,我们是旅游者吗!在这空旷的草原地带哪里会有什么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岛上了!享福享到头了。我们立即把东西全搬到船上,启航了。虽然是白天,也得尽快离开这里。科利亚躺倒在船底,外面看不见他,远处看去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尽力划,使船走在额尔齐斯河的中流。
      一个问题是要买到面包。另一个问题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脸。我们打算到达鄂木斯克市之后卖掉一套西装,过去几站再乘火车走。
      傍晚前,我们看到一所浮标工住的小房。我们上岸了。屋里只有一个女人。她很害怕,有点不知所措:“我这就去叫我男人来!”她说着就慌慌张张出去了。我跟在后面,盯着她。忽然,日丹诺克从小房那边不安地喊道:“格奥尔吉!”(见你的鬼!你那舌头是怎么长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吗!)我只好回到小房旁。这里已有两个人,其中一人端着猎枪。
      “干什么的?”
      “旅游的。从鄂木斯克来。想买点吃的。”我为了驱散他们的怀疑,接着说:“咱们进屋去谈吧,为什么这么不热情呢?”
      这么一说,他们果然有些缓和了:
      “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或许农庄里会有吧。往下游去,两公里远。”
      我们回到船上,又往下游走了二十公里。月色清明。我们爬上陡岸,看见一所小房。屋里没有灯光。我们敲敲门。一个哈萨克人开门出来。这是第一个同意卖给我们半个圆面包和四分之一口袋土豆的人。我们买了他一根针和一点线(这大概是我们不够谨慎之处)。我们向他要了刮脸刀,但是刀片不快,刮不掉,这个哈萨克人没有胡子。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们尝到了一点甜头,便又问:能不能卖一点鱼给我们。哈萨克人的妻子走出去,拿了两条鱼来,她把鱼递给我们时,我听到她说:“勿需钱!”这可是喜出望外了,不需给钱,白送给我们!这两个人可真是好人!我就接过鱼往口袋里装。可是哈萨克人却把鱼往回拉。“她说的‘五许钱’,就是五个卢布的意思!”男主人解释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我们不要,太贵。
      夜里还剩下一点时间,我们继续往前航行。次日,第十七天,我们把船藏在树丛里,自己找个草垛睡觉。第十八、十九两天也是这么度过的。尽量避开人。我们什么都有:水、火、肉、土豆、盐、水桶。陡峭的右岸上是一片针叶林,左岸是草地,有很多干草垛。白天,我们藏在树从里点起火来,煮马铃薯肉汤吃、睡觉。
      但是,快到鄂木斯克了,总得出去见人啊,也就是说,需要一把刮脸刀。简直是束手无策了:没有刮脸刀和剪子怎么能去掉这把胡子呢?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一根一根地拔?
      月光下,我们看到岸上有个小土岗。我想:这是不是古代的边防哨所?也许是叶尔马克“时代留下的吧?我们上岸去想看个究竟。面前这座由土坯房组成的神秘死城在月光下显得十分阴森可怕。大概它也是三十年代初期造成的吧……烧光了能烧的一切,推倒了土坯墙,人们被绑在马尾巴上拖走了……反正外国旅游者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两个星期以来一场雨也没有下过。但是,夜里已经相当冷了。为了赶路,大部时间由我划船。日丹诺克坐在船尾闲着,更觉得冷。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日丹诺克便开始要求点个火堆,喝点开水暖暖身子。我让他来划船,但是他冷得直打战,一个劲儿地要求点火堆。
      作为一起逃跑的同志,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要求,但科利亚自己应该懂得这有多么危险,应该放弃这一要求。但是,日丹诺克有个弱点,他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就像那次从桌上抓起一块饼吃或者受到家禽的诱惑时那样。
      他一直在打战,不住口地要求点个火堆。要知道,额尔齐斯河流域一带到处都在警惕地等待着我们的出现呢!其实,我们直到今天还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搜捕小队,他们居然没有在月夜的额尔齐斯河中流发现我们,没有拦住我们,这倒是很奇怪的。
      这时,我们看见高高的河岸上有一处灯光。这回科利亚不要求点火了,而是要求到人家里去暖和暖和。这更加危险。不应该同意。我们忍受了那么多痛苦,走过了那么艰难的道路,为什么呀?但是,我怎么能拒绝他呢,他是不是病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不放弃这一要求。
      小屋里一盏油灯,一对哈萨克人老夫妇睡在地板上。他们吃了一惊,立即跳起来。我解释说:
      “我们这位同志病了,想借您个地方暖和暖和。我们是出差的,出来采办粮食,坐船从对岸过来的。”
      哈萨克老人说:“那就躺下休息吧!”科利亚一头躺到一块大毛毡上。我也装作躺在一边的样子。这是我们逃跑以来住进的第一间屋子,但是我却好像躺在火盆里似的;不但睡不着,而且躺不住。现在像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出卖了,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陷阱。
      哈萨克老人出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内衣(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跟出去的)。可是,好半天不见他回来。我侧耳一听,门外有人用哈萨克语在小声说话。是两个年轻人。“你们是作什么的?管理浮标的吗?”我从屋里首先向他们发问了。
      “不是。我们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一阿拜国营牧场的。”
      我们找的这个地方可真是最糟糕的了!凡是国营农场所在地,都有苏维埃政权机关,有民警。这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那就是说,是个培养重点,更是积极……
      我握了握科利亚的手,小声说:“我上船去,你随后赶来,拿着公事包。”然后又大声对他说:“咱们不该把吃的东西都留在岸上。”我走到外间,一推门,门反锁着。这就清楚了。我返回屋里,急急地扯了科利亚一把,又回到外间门前。门做得不很地道,有一块板子底下短一点,我从这里伸出手去,用力往前伸着摸……原来外面是用一根木棍子把门顶住的。我把它推倒了。
      我出来急忙奔向河岸。船还在原处。我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等待科利亚。可是,不见科利亚跟上来。唉呀,真是害人!那就是说,他没有毅力立即站起来,想多暖和一步钟。也许是把他抓住了。应该去救他出来。
      我又爬上陡岸。迎面走来四个人,其中有日丹诺克。四个人靠得很近。(或者是人们在抓着他?)日丹诺克喊道:“格奥尔吉!(看,他又喊“格奥尔吉”!)快过来吧!他们要看咱们的证件!”我本来叫他把公事包拿着的,可是他空着手。
      我走到近前。新来的哈萨克人用蹩脚俄语问道:
      “你们的证件呢?”
      “您是什么人?”我尽量镇定自若地反问他。
      “我是管理员。”
      “噢,好啊,”我用称赞的口吻说,“咱们一起回去吧。证件是随时都可以检查的。在那儿,在屋里。屋里不也亮些吗?”我们一起回到屋里。
      我从地板上慢慢拿起公事包来,走近油灯,心里盘算着怎样打倒他们,怎样跑出去,同时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证件嘛,随时都准备着,请检查吧。检查证件嘛,该检查谁就检查谁。提高点警惕总是好的嘛。我们粮食来办处里就发生过一桩事……”我已经在拉公事包的拉锁,就要打开立了。他们凑在我的身旁。我用肩膀猛地朝管理员一靠,他撞在老头子身上,两个人都倒了。我反手就给另一个年轻人一拳。叫声!喊声!我说一声“玛赫玛杰拉!”,拿起皮包就冲出了内屋、冲到外屋门口。这时我听到科利亚从门过道喊道:“格奥尔吉!抓住我啦!”回头一看,只见他把住门框不放,哈萨克人正在往里拖他。我拉了他的手一把,没拉出来。于是我蹬住门框,猛地用力一扯,把科利亚的身子一下子拉到我的身后去,可我自己却因用力太猛倒下了。立即有两个人扑到我身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从他俩的身体下面跳起来的。我们宝贵的手提包只好留在那里了。我直奔岸边石崖,连跑带跳!后面的人用俄语叫喊:“用斧头砍他!用斧头!”看样子是在吓唬人,不然他们就说哈萨克语了。我感到他们的手就要抓到我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跳下石崖!科利亚已经跑到船旁了。我对他喊道:“把船推进河!你快上去!”幸亏他们没有枪。我跳进水里,水没了膝盖,我追上船,跳上去。哈萨克人不敢下水,他们在岸边跑,一面喊着:“追呀,追!”我对他们喊:“怎么?你们这些混蛋,抓到了吗?”
      幸亏他们没有枪。我顺流划去。他们大声喊叫着在岸上跑,但不远就有一个小河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我脱下两条裤子(一条海军裤和一条西装裤),把水拧干。冻得我浑身打战。
      “哼!科利亚!你这回暖和过来了吧?”科利亚一声不吭……
      很明显,必须离开额尔齐斯河。应该在黎明前上岸,尽快搭顺路汽车赶到鄂木斯克。好在已经不远了。
      “卡秋莎”和盐都在手提包里。到哪里去弄刮脸刀呢,更不用说要把衣服晒干了?眼前岸边有一只小船,一间小房。看样子像是浮标工住的。我们上了岸,叫门。里面并不点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难呀?”
      “让我们进去暖和暖和吧!船翻啦,差一点淹死!”里面的人磨蹭了好久,终于把门打开了。在昏暗的门过道一个粗壮的老头子倚在门旁,是个俄罗斯人,双手举着斧头照准我们。谁敢进去,他会一斧头劈下来的!我急忙对他解释:
      一您别害怕,我们是从鄂木斯克来的。是出差回来的。刚到阿拜国营牧场去过。我们本想坐小船到下游去一趟,可从您这里往上游去不远有个浅滩,还有人下了鱼网,我们没弄好,把船搞翻了。”
      老头子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们,并不放下斧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在什么画上?他像是个壮士歌里的老汉,白发苍苍。他终于答话了:
      “那么说,你们是往日列坚卡去?”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是啊,去日列坚卡。可主要的是把皮包掉在水里了,里面有一百五十卢布。我们在国营牧场买了肉。现在也顾不得那些肉了,您想不想把我们的肉买下来?”
      日丹诺克去取肉。老头子把我放进里屋。屋里有一盏煤油灯,墙上挂着猎枪。
      “现在该看看你们的证件了。”
      我尽量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说:
      “证件嘛,总是要随身携带的。幸而放在上衣口袋,没弄湿。我叫斯托里亚罗夫·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本州畜牧业管理局的特派员。”现在应该尽快地掌握主动权。于是我问他:
      “您呢?”
      “看管浮标的。”
      “访问您的名字和父名?”
      这时候科利亚回来了。老头子也就再没有提证件的事,只说,他买不起肉,但是招待一杯茶喝还是能够办到的。
      我们在他这里大约坐了一小时,他用细劈柴点着火,给我们热了一点茶,拿出一块面包,甚至还切了一块炼过的脂油。我们谈论着额尔齐斯河的河道,得用多少钱买只船,在哪里可以卖掉它。大部时间是他一个人在说。他用一双老人的慧眼颇表同情地望着我们。我觉得他好像全都明白,是个真正的人。我甚至想对他吐露真情了。但是,这对我们不会有好处。看样子他不会有刮脸刀,他那满脸的胡须就像林中野草一样。而对他来说,还是不知道真情比较安全,否则,他就有“知情不报”之罪。
      我们把小牛肉留给他一些,他送给我们一些火柴,领我们到岸边,还告诉我们船走到什么地方要靠哪一边走。我们离岸后急忙划开,想在这最后一夜尽可能走得远些。抓我们的事发生在右岸,所以现在我们尽量靠近左岸走。月亮挂在低空,天气晴朗,我们可以看见右岸的高坡上有一片树林,离岸不远有一只船也正向下游行驶,但是不如我们的小船走得快。
      那是不是行动人员小组的船?……我们的船和那只船平行了。我决定不顾一切,采取主动。我用力摇桨,把船向那只船靠过去。
      “老乡,您这是往哪儿去呀?”
      “去鄂木斯克。”
      “从哪儿来的?”
      “巴夫洛达。”
      “干什么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搬到那儿去住。”
      听他那“噢”音很重的口音,不像是行动人员。回答问题很痛快,看来是愿意搭个伴儿的。他的妻子睡在舱里,他趁着夜晚打桨赶路。我仔细一看,这原本不是一只船,是一辆大车改装的。里面装满家具什物,大包小包。
      我迅速地盘算着。这是我们在河上的最后一夜,最后几个小时了,却有这样的巧遇!既然他是搬家的,他船上必定是食物、钱、公民证、衣服、甚至刮脸刀,什么都有。而且哪儿也没有人抓他们。我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他妻子根本不在话下)。我可以用他的公民证,科利亚打扮一下可以装成女人,他个子瘦小,脸上没有胡子;至于体型,可以伪装一下。当然,他们也会有皮箱。这对我们装扮成旅行者有用处。这样,任何一个汽车司机都会同意把我们带到鄂木斯克去,今天早晨就能到。
      俄国的河上哪个时代没有打劫的呀?既然是险恶的命运之神这样安排的、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自从我们在河上留下踪迹之后,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当然,不忍心夺走他用血汗挣来的财富,他是有些可怜,但是,谁可怜过我们呢?或者将来有谁会可怜我们呢?
      这就是我和日丹诺克一瞬间所想到的。我只轻轻地问了一声:“嗯?”日丹诺克小声回答说:“玛赫玛杰拉。”
      我使船慢慢靠过去。已经开始把他们的船逼近河岸了,岸上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我加紧靠过去,尽量不使船走进前面的河曲处,说不定那里就是树林的尽头了。我忽然改用首长的语气命令说:
      “你听着!我们是内务部的行动小组。你把船靠岸吧,检查一下你的证件!”
      划船的人把桨扔下了:不知他是害怕还是因为遇到的不是强盗而是内务部行动小组而高兴。
      “请吧,就在船上检查也行啊!”
      “告诉你靠岸,你就靠岸!快点!”
      我们都靠岸了,两只船紧挨着。我们跳上岸,他却好不容易才爬过那些包袱。原来他是跛脚。他妻子醒了,睡意惺松地问道:“还远吗?”小伙子把公民证递给我。
      “你的服役证呢?”
      “我是残废。因伤致残,免役了。这是证明……”
      我看到他的船首有金属的闪光,那是一把斧头。示意科利亚把它拿掉。科利亚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斧头。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她感到不对头了。我厉声说:
      “你喊什么?!别叫!我们是在搜查逃犯。斧头也是凶器嘛!”女人安静下来。我命令科利亚:
      “中尉,你到哨所去看看,沃罗比约夫大尉应该在那儿。”
      (姓名、职称都是随口说出的,这是因为我们的朋友沃罗比约夫大尉也是个逃跑过的人,他现在还蹲在埃克巴斯图兹的加强管制棚里。)
      科利亚明白了:到上面看看有没有人,可不可以行动。他跑上山坡去。我继续讯问、查看。我仔细看他的公民证和证明,被检查人讨好地不住地划着火柴给我照亮。年龄很合适,这个残废人还不到四十岁。他当过浮标工,现在卖掉自己的房子和奶牛(所有的钱当然都带在身边),想到外地去寻求幸福生活。他觉得只是白天走太慢了,所以晚上也在赶路。
      这是一个绝好的、难得的机会,因为并没有人追捕他们。但是,我们想干什么?要他们的命?不,我从未杀过人,也不想杀人。侦查员和行动人员折磨和侮辱我的时候,我想过杀人,但对普通的劳苦人民,我下不了手。拿走他们的钱吗?只要拿一点点。嗯,多少算“一点点”?只够买两张去莫斯科的火车票加上吃饭的钱就行了。另外还要一点破旧东西。这不会使他们破产。不拿走他们的证件和船,同他们商量好,不许他们去报告,行吗?很难相信他们。况且,我们自己没有证件怎么行?
      可是,如果拿走他们的证件,那他们就别无办法,只有去报告。为了不让他去报告,就得委屈他们,把他们绑在这里。要绑得能使我们有两三天的充裕时间才行。
      这么说来,不是很简单吗?
      这时科利亚察看回来了,暗示我上面一切正常。他等着我发出“玛赫玛杰拉!”的命令。怎么办?
      奴役的埃克巴斯图兹营的图景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原意回到那里去吗?……难道我们就没有权利……?
      这时,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非常轻柔地抚摩了我的腿一下。我看见一个小小的白东西。我俯身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白猫,从船舱里跳出来的。它把尾巴像旗杆一样竖着,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用身体蹭我的腿。
      它并不了解我此刻的想法。
      由于这小白猫的轻轻触动,我仿佛感到自己的意志有些动摇了。从钻出铁丝网下的小洞以来二十昼夜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一根弦,似乎一下子断了。我感觉到,现在无论科利亚说什么,我都不仅不会夺取这两人的生命,而且不会夺取他们的一点血汗钱。
      我保持着严肃的声调说:
      “好,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们马上就会查清楚的!”
      我和科利亚登上山坡,我手里拿着他们的证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科利亚。
      科利亚不作声。他不同意,但是不吭声。
      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那些家伙能够随意剥夺任何人的自由,他们并不存在良心问题。而如果我们想把天赋予自己的自由取回来,他们就要求我们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要求我们所遇到的一切人付出生命。
      那些家伙什么都能作得出,我们则不能。这就是他们之所以强于我们的原因。我和科利亚没有商量出一致意见就走下山坡了。跛脚男人站在靠岸的船旁。
      “你妻子呢?”
      “她害怕,跑到树林里去了。”
      “这是你们的证件,拿去吧!你们可以赶路了。”
      男人道了谢,冲着树林喊道:
      “玛——丽娘!回来吧!都是好人!咱们走吧2”
      两只船划开了。我也尽快地往前划。跛脚男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我们身后喊道:
      “首长同志!我们昨天可看见两个人,简直像土匪一样。我们要知道的话,非把他们抓住不可,两个坏蛋!”
      “听,怎么样?你可怜他们吗?”科利亚问我。
      我没有吭声。
      就从那天晚上起,从我们进屋取暖的时候或者从看到那只小白猫的时候起,我们的整个逃跑计划就被打乱了。我们似乎失掉了某种东西——是信心?果断?分析判断能力?两人和谐的决定?在这里,在即将到达鄂木斯克时,我们开始犯错误,两人开始不往一处想了。而这样的逃跑者就注定逃不远。
      没等天亮我们就弃舟上岸了。白天睡在草垛上,但很不放心。天黑了,肚子饿,应该煮点肉吃。可是跑的时候把水桶丢了。我决定用火烤。找到了一个拖拉机上用的破座子。就把它支起来烤吧。土豆可以扔到灰里烧。
      旁边有一个草窝棚,是割草人搭起来休息用的。我这天不知怎么那样糊涂,竟决定在窝棚里点火烤肉,我以为这样别处就看不见火。科利亚根本不想吃晚饭,他说;“咱们赶路吧!”老是意见分歧,合不来。
      我在窝棚里点起火来。但是,草放多了,火一下子就上了窝棚顶,我好容易才爬出来。火顺着风势,把旁边的草垛(就是我们白天睡觉的那个草垛)也烧着了。我倒忽然心痛起这些干草来:多好的草啊,白天我们还在上面睡觉呢!我急忙把着了火的干草扔开,在地上滚动,企图把火扑灭,不让它蔓延。科利亚坐在一旁,气得鼓鼓的,一点也不想帮忙。
      我们又留下了一个多么明显的痕迹呀!看,这照得满天通红的火光!几公里之外都能看到。这还要算敌人的破坏行为哩!对逃跑犯还会判原来的刑期二十五年,再加上放火烧农庄草垛的“破坏行为”,高兴的话,可以判你“极刑”(死刑)了!
      主要的是,每犯一个错误,它又会引起新的错误,因此也就更失去信心,失去对环境的判断能力。
      窝棚烧掉了。土豆倒也烧熟了。拿草灰当盐,我们把它吃了。
      夜里继续走。绕过一个大村子。抬到一把铁锹,我们便拿着它,心想:会有用处的。我们沿着额尔齐斯河走,不久就遇到一个河湾。要绕过去吗?太费劲了。我们在附近找了找,发现一只没有桨的船。没关系,铁锹也可以当桨使。我们渡过河湾。我在这里用皮带把铁锹绑住,背在身后,揪把向上,从远看像是背着一支猎枪。在黑暗中人们会把我们当成猎人的。
      没走多远,从旁边过来一个人,问了一声:“彼得罗?”“认错人了,不是彼得罗!”
      我们走了一夜,白天又是睡在草垛里。轮船的汽笛声惊醒了我们,钻出来一看: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辆汽车正往码头上运西瓜。鄂木斯克市就在眼前。鄂木斯克就在眼前!该是刮刮胡子,弄一点钱的时候了。
      科利亚不断折磨我:“这回我们该完蛋了。既然可怜他们,咱们为什么还要逃跑呢?正在决定命运的关头,你却发起慈悲心来!这回我们该完蛋了。”
      他说得有理。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没有意义啊。现在我们没有刮脸刀,没有钱;本来是两者都已经到手了的,可我们却没有拿。我们为了逃跑,想啊,盼啊,多少年。耍了多少花招,作了多少戏。铬铁丝网,随时等待着子弹穿过后背,六天六夜滴水不进口,在草原上挣扎两个星期——而到最后,却没有拿那已经到手的东西!像这样满脸胡子怎么进鄂木斯克?到哪里去弄钱从鄂木斯克坐车到远处去?……
      白天我们还是躺在干草里。当然,睡不着。下午五点左右日丹诺克说:
      “现在趁着天还亮的时候出去看看情况吧!”
      “那可不行!”我说。
      “跑出来快一个月了。你可真是个保险主义者!我去,我一个人去。”
      “你敢!我捅你一刀!”当然,我是不会捕他的。
      日丹诺克不说话了。躺着。突然,他爬起来,钻出去,走了。怎么办?就这样分手?我也只好出去,追上他。我们在大白天顺着额尔齐斯河边的大路走。走到一个草垛旁坐下来商量:如果再遇到一个人,就不能放走他了。天黑之前绝不能让他去报告。科利亚不小心跑出去(想看看路上有没有人),被一个小伙子看见了。只好把小伙子叫过来:
      “朋友,请过来!来一支烟解解闷儿吧!”
      “你有什么可发愁的啊?”
      “这不是嘛2我跟大舅子找个星期天出来划船玩玩。我是鄂木斯克人,他是巴夫洛达造船厂的,是个钳工。你看。夜里船脱了碇,漂走了,我们就这样留在岸上。你是干什么的?”
      “看管浮标的。”
      “你看没看见我们的船?说不定漂到芦苇丛里去了?”
      “没看见。”
      “你的岗位在哪儿?”
      “那就是!”小伙子指指附近一间小屋。
      “那就到你那儿去吧。我们带着肉,咱们煮点吃。我们也刮刮脸。”
      我们三个人走去。原来这间小屋是另一个浮标工住的,我们这个小伙子住的那间离这里还有三百米。又不是一个人!我们刚进屋,邻居就骑自行车来了,还背着一支猎枪。他用眼睛嚼着我的满脸胡子,问起鄂木斯克的生活来。向我这个政治苦役犯打听鄂木斯克自由人的生活!我只好连猜带编,反正少不了什么住的地方太挤,食品供应不好,工业品质量差之类。我想,这大概不会错吧。谁知这个人不以为然,他撇着嘴反驳我,原来他是个党员。科利亚这时正在煮肉场,我们应该多吃点准备着,也许到达鄂木斯克之前再吃不到东西了。
      到天黑这一段时间真难熬。这两人一个也不能放走。可是,如果再来第三个呢?天色黑下来,两人都要去点浮标灯。我们也要求跟去帮忙。那个党员拒绝说:
      “我只要点两个浮标就行了,点完还得进村给家里送柴火去。我还要回来的。”
      我暗示科利亚盯住这个党员,情况不妙就拉进草丛。并暗示他会面的地方。我自己跟另一个人去点浮标。我从船上留心观察附近岸上的地形,一边向他打听去附近城镇的路程。我看到那个党员和我们同时往回走,有些放心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告密。不一会儿,他果然拉来一车柴火。但他却把车放在屋旁,不往家里送,坐下来喝科利亚煮的肉汤。他不走,有什么办法呢?那就对付他们两个?把一个弄进地窖,另一个塞到床下?……他两人都有证件,其中一人还有猎枪和自行车。是吗?啊!逃犯的生活啊!人家只是接待了你,你还嫌不够,还要强夺他们的……
      突然,我听到吱拗一声,是桨架的声音。往窗外一看,三个人坐小船来了。这样就是五比二了。小屋的主人出去了一下,立即返回来取小铁桶,一边说:
      “是班长来送煤油。奇怪,怎么他亲自送来,今天是星期天啊?”
      星期天!我们都忘记星期见了。对我们来说星期见都一样。我们是星期日晚上逃出来的。那就是说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劳改营里怎么样?……猎犬们大概绝望了。认为再也抓不到我们。如果当初坐汽车跑,有这三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大概早在卡累利阿自治共和国或者白俄罗斯共和国安顿下来了,已经有了居民证,找到工作了。顺利的话,也许还能往西走得远些……现在,经过三个星期之后,要是再投降可太遗憾了!
      “喂,科利亚!差不多了吧,该打起精神整理行装了吧?”我们两人出去,蹲在草丛里观察着:小屋的主人从船上取了煤油,他的邻居。那个党员,也凑过去,小声在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送煤油的人走了。为了不给他们单独谈论我们的机会,我叫科利亚赶快回小屋去。我自己悄悄摸到主人的船旁,为了不弄响铁链子,我使了很大力气才把木桩子拔了出来。我估计了一下时间:如果浮标班长去报告,到村里约有七公里的路程,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如果村里有武装人员,他们集合起来乘汽车赶到这里,也还得十五分钟。
      我回到屋里。邻居还没有去送柴火,两人还在聊天。奇怪。那就不得不对付两个人了。我对日丹诺克说:
      “喂,科利亚,睡觉前咱们到河里去洗洗罢?”(我们俩总得商量一下呀。)
      我们刚刚出屋,就听到黑暗中传来皮靴的声音。我们弯下腰,借着灰暗的天空反光(月亮还没有升起)看到几个人影鱼贯地从树丛旁跑过去,把小屋围起来。
      我对科利亚小声说:“上船去!”说着就向岸边跑。我从陡岸上滚滑下去,正好落到船旁边。生命攸关,分秒必争。可是不见科利亚跟上来。唉呀!他到那儿去啦?可我又不能扔下他。
      终于,看见黑暗中一个人影顺河岸朝这边跑来了。
      “科利亚,是你?”
      火光!嗖的一声,子弹迎面打来!我翻身两手向前扑到船上。陡岸上冲锋枪接连打了几梭子子弹。人们喊道:“打死了一个!”有人俯身问:“受伤啦?”我呻吟着。人们把我拉出去,拖着走。我一跛一跛地走(如果受了枪伤,他们会殴打得轻些人黑暗中我偷偷把两把刀子扔在草里。
      岸上的红肩章士兵问姓什么。我回答:“斯托里亚罗夫。”(还指望着万一能想法混过去。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姓,因为那就意味着自由的结束呀!)
      人们狠狠地往脸上打:“报你的姓名!”“斯托里亚罗夫。”他们把我拖进小屋,扒光上身的衣服,用铁丝把两手捆在背后,铁丝直吃到肉里。几把刺刀对着我的肚子。其中一把从刀尖上往下滴着血。抓到我的那个民警中尉萨博塔什尼科夫用那干式手枪往我脸上直捅,我看到手枪的扳机是扳起了的。“报你的姓名!”唉,抵抗已经没有用了。我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另一个在哪儿?”
      眼前的手枪晃动着,对着我的刺刀又往里扎了一下。
      “另一个在哪儿?”
      我为科利亚没被抓到而庆幸。我重复说:
      刚才还在一起,大概被打死了。”
      来了一个戴蓝箍帽的行动人员,哈萨克人。我的两手倒剪着,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半躺半卧,他就左右开弓打起嘴巴来,两只胳膊像游泳一样轮流摆动,每一巴掌都打得我的头往墙上撞一下。
      “武器在哪儿?”
      “什么武器?”
      “你是背着武器的!夜间有人看见了!”
      噢,路上遇见的那个猎人也去报告了……
      “那是一把铁锹,不是武器。”
      但他不信,继续打。突然,我觉得轻快了——这是开始失去知觉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
      “好,你等着!要是我们的人受了伤,就地打死你!”
      (他们像是有预感,科利亚确实弄到了一支枪!后来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告诉科利亚“上船去!”可是科利亚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钻进了草丛。他后来解释说是没听懂我的话……其实,不是的,他那天一直想要同我分开,这时他就跑开了。他记住了放自行车的地方。听到枪声后他拼命地朝河岸的相反方向跑,后来朝着我们来的那个方向爬了一段路,藏在草里。等天完全黑下来,一群人围着我的时候,他才直起身来又跑。边跑边哭,他以为我被打死了。他一口气跑到原先那间小屋外,踢破窗户,进去就找墙上那支猎枪。他摸到了猎枪,还有子弹袋。把枪上了膛。他说:“我当时想:去报仇?朝他们打一梭子,替格奥尔吉报仇?但是,又想了想,不行!”他找到了自行车,找到了斧头。他从里面破开门,往口袋里装了些盐,(是觉得盐最重要呢?还是没有时间考虑?)然后就骑上自行车顺大路直奔村子,又穿过树林,就从士兵们的旁边骑过去。(士兵们根本没有想到。)
      我读绑着装上大车。两个士兵坐在我身上,把我送到两公里外的国营牧场。牧场里有电话,方才同送煤油的浮标工班长一起坐在舱里的护林员就是用它通知了红肩章士兵,所以他们来得那么快。我却没有估计到会有电话。
      同这个护林员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谈这个插曲虽然不愉快,但它对于被捕获的逃犯来说却有典型性。我想解小手,因为我的手被捆在背后。需要别人用手给我一种十分阴私的帮助。拿冲锋枪的士兵当然不屑于做这种事,于是就叫那个护林员陪我出去。我们离开士兵们。当他在黑暗中帮我解手的时候,小声请求我原谅他的出卖行为:
      ”我的职责所在嘛!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没有回答。这里的是非曲直由谁来评判呢?出卖我们的人有的由于职责,有的没有职责也出卖。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出卖我们,只有那个白发老汉例外。
      在大路旁的一间小屋里,我光着上身被捆绑着。口里干渴得很,但是不给我水喝。红肩章士兵们像一群野兽似地看着我,谁高兴就用枪托给我一下。但是,到了这里就不会那么轻易被打死了:在他们人少的时候,没有证人的时候,他们会打死人。(他们的这种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多少天来一直排着队在河岸上,在芦苇丛里寻找我们,得不到休息,吃不到热饭,只能吃罐头。)
      这间小屋里住着一家人。小孩子们用好奇的眼光盯着我,但不敢走过来,有的吓得打战。民警中尉坐在椅子上,同主人一起喝着优特加酒,他为这次成功和将会得到的奖赏而高兴。他向主人夸口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还是个上校呢,有名的美国特务,大土匪!他想往美国大使馆里逃。他们在路上杀了人,吃人肉。”
      说不定他自己是真的相信这些话呢。内务部一直在散布关于政治犯的这类谣言,这样可以容易抓到人,大家都会去报告。他们只靠政权、武器、机动迅速这些优越条件还不够,还需要借助于造谣中伤!
      (就在这个时候,科利亚骑着自行车,背着枪,若无其事地从我们的小屋旁驶过。他看到了照得很亮的小屋,几个坐在门口边抽烟边说笑的士兵和面对着窗户光着身子被绑住的我。他蹬车朝鄂木斯克猛跑。在抓住我的地方,还有士兵们一整夜守在草丛里,等待天亮进行搜索。这时还无人知道邻近的浮标工的枪和自行车都不见了,那个年轻的党员浮标工大概也是喝酒、吹牛去了。)
      民警中尉充分享受了这猎获物的快乐之后,(对于地方民警来说这可是个不寻常的猎获物啊!)命令把我带进村里。我又被扔进大车。进村后,关进了临时羁押室,(这种地方在苏联到处都有,每个村苏维埃都附设一个临时羁押室!)两个冲锋枪手在走廊警戒,两个守住窗口!美国特务上校嘛!把我的手解开了,但命令我躺在屋中间的地上,不许靠近任何一面墙。就这样,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度过了十月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个大尉,他的两眼狠狠地盯着我,把我的一件制服上衣扔给我(别的东西他们都卖掉喝酒了)。他不住地用眼睛嚼着门口,小声地向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怎么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
      “那你怎么知道沃罗比约夫大尉领导搜捕工作?你这个坏蛋!你知道你把我置于何地了吗?!”
      他也姓沃多比约夫!他也是大尉!那天夜里,当我们装成行动人员小组的时候,我确实提到过一个沃罗比约夫大尉。是我发了善心放掉的那个劳动者去如实报告了。现在这个大尉却遇到了麻烦!如果领导追捕的人和逃跑者有联系,那么,三个星期没抓到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又来了几个军官,他们大声对我嚷嚷,同时也询问关于沃罗比约夫的事。我告诉他们:这是偶然的巧合。
      又把我的手用铁丝捆起来,把鞋带抽掉,白天带我到村里的街上去示众。大约有二十名冲锋枪手押着我。全村的人都出来了,女人们不住地摇头,孩子们跟着跑,喊叫着:
      “他是土匪!是带去枪毙的!”
      两手被铁丝紧紧勒住,每走一步鞋就要掉。但是,我昂起头来,用骄傲的眼光望着群众,我想让大家都看看:我是个好人!
      带我出来示众,是为了让这些妇女和孩子们记住。(关于我的神话很可能还要在这里流传二十年!)一直走到村口才把我推进一辆卡车的破旧木板车厢里。五名冲锋枪手靠在驾驶室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就这样,我们逃出劳改营后曾经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走过来的全部路程,如今我又得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了。而这段路程,要顺着弯弯曲曲的汽车路走的话,足有五百公里。给我戴上了手铐,铐得非常紧。两手倒剪着,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脸。我不是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口被捆住的猪似的卧在车厢里。他们就是这样惩罚我们的。
      道路坎坷木牛,雨下个不停,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摇晃。随着车身的摇动,我的头和脸就在车厢底板上来回磨蹭。头和脸被木刺划伤,木刺扎进肉里。手不但护不了脸,而且也随着车子的摇动被手铐咬得剧烈痛疼,像是被锯掉似的。我试图跪起来爬到车帮旁边,靠着车帮坐下。但是,白费力!因为没有东西支着,车一摇晃就又把我摔倒了,我只有在车厢底板上滚来滚去,有时候弹起来又撞到板子上,疼得好像五脏六腑全要震出来似的。仰面朝天,不行,压得背后的手吃不消。侧着身子,不行。趴下,也不行。我想弯着脖子,把头抬起一点来,免得老撞脸,不行,脖子支持不了一会儿,头便倒下去又撞在底板上……
      五个押解兵看着我的痛苦,丝毫无动于衷。
      这押解的旅程对他们也将是一次思想教育呀。
      坐在驾驶室里的中尉亚克夫列夫每当车停下来的时候就往车厢里看一看,咧着嘴说:“嗯!没跑掉吧!”我请求他给我摘掉手铐,他笑笑:“我可不是那个让你钻铁丝网的小伙子。痛?你痛死才好哩!”
      头一天晚上我还曾高兴过,心想:这次殴打还算轻,倒还不算“按罪受罚”。现在,我才明白:既然有卡车的破车厢会惩罚我,他们何必让自己的拳头受累呢?我身上没有一处不被擦伤撞肿的。两手剧痛,脑袋像是要裂开。满脸撞伤,扎了许多木刺,皮擦破了。
      车走了一整天和大半夜。
      当我已经不再同车厢作斗争而只是麻木地听任脑袋往车帮上撞来撞去的时候,一个押解兵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一个口袋垫在我的头下,并且偷偷替我松了松手铐,弯腰的时候悄声说:“没关系,快到了,再忍一会儿吧。”(这小伙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是什么人教育出来的?大概可以肯定地说不是马克西姆·高尔基教育的,也不是他们连队的政治指导员教育出来的。)
      埃克巴斯图兹。士兵们把车围起来。“出来!”我站不起来。(即使能站起来,他们也会让我在兴高采烈的士兵们的拳打脚踢下通过的。)打开了车帮,我被拖到地上。看守们集拢来,大家都想看看,嘲弄一番。不知谁喊了一声:“哈!你这个侵略者!”
      把我拖过岗楼,拖进监狱。没有把我塞进单间,而是立即关进一般牢房,为的是让那些喜欢“争取自由”的人看看我的模样。
      在牢房里,囚犯们把我小心地抱起来,放到上层铺上。只不过要到明天吃早饭时他们才能给我点吃的东西。
      那天晚上科利亚骑车走在去鄂木斯克的路上。一看见远处的汽车灯光,他就急忙拐进草原,放倒车,躺下。后来,他看到地里有一家孤零零的农户,宅旁有个鸡窝,又燃起了希望,于是他摸进去,扭断了三只鸡的脖子,装进口袋。别的鸡叫起来,他这才赶紧跑了。
      自从我们犯了几个大错误之后他就感到缺乏信心,而现在我已被抓回,科利亚心里更没有底了。他不坚定,神经过敏。只凭某种拼命的心情往前跑,已经不能很好地考虑对策了。他已经不能判断一个极简单的道理;自行车和枪支的丢失现在肯定已被发觉,因此这两件东西已经不能再帮他伪装了,他应该无一亮就尽早把这两件过分明显的标志丢掉;同时,他不应该从这面的大路进鄂木斯克,应当远远地绕个大圈,到另一面,从小路进城。枪支和自行车应该尽快卖掉,这样还可以弄到点钱。这些他都没有想到。他在额尔齐斯河边的草丛里藏了大半天,但又没有忍到晚上,就在天不黑时顺着河边小路走去了。十分可能这时已经通过电台把他的特征广播了,在西伯利亚并不像在苏联欧洲部分那样回避公开广播此类事情。
      他骑车走近一所小房,进去了。家里只有老太婆和她一、三十来岁的女儿。家里有收音机。巧得出奇的是收音机播送的歌曲正是:
      流浪人逃出了库页岛,
      沿着野兽走过的小道……
      科利亚一下子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妇女们问他:
      “什么事使你这么伤心啊?”
      听到她们这句同情的问话,科利亚忍不住放声哭起来。两个妇女都尽力安慰他。他解释说:
      “我现在是孤零零一个人,全把我抛弃了。”
      “那你就娶个妻子吧,”老太婆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我这闺女也是一个人过。”
      科利亚更是被感动了。不由得朝这个待嫁的姑娘望上几眼。姑娘却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说:
      “有钱买伏特加酒吗?”
      科利亚把最后的几个卢布搜了出来,看样子不够。
      “嗯,我一会儿再添上点。”姑娘说着就出门去了。
      “对呀!”科利亚想起来了,“我这里还打了几只沙鸡呢。丈母娘,您去把它炖炖,不是一顿节日晚餐吗!”
      “你这都是母鸡呀!”老太婆抓起鸡来一看,不对头。
      “那就是我夜里打的时候没看清楚。”
      “那怎么鸡脖子都拧断啦?……”
      科利亚想讨支烟抽。老太婆却为了马合烟向新姑爷要钱。这时科利亚把便帽摘了下来。老太婆一看,更是慌了神:
      “看你这头剃得光光的,该不是个逃犯吧?别找麻烦,赶快给我走开!等我闺女回来,我们给你报告去!”
      科利亚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们在额尔齐斯河上可怜了自由的人们,而自由的人们却一点也不可怜我们呢?他把墙上挂的一件莫斯科式短上衣取下来(天已经凉了,可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穿上一试,正合身。老太婆在喊:“把你交给民警去!”这时科利亚已经从窗户看见老太婆的闺女回来了,还有一个男人骑自行车跟在后面。她已经去报告了!
      那就是说——“玛赫玛杰拉!”日丹诺克抓起枪,对老太婆说:
      “到墙角去!躺下!”他自己侧身靠在墙上。两个人刚一进门,他就厉声命令说:
      “都躺下!”又对那个男人说:“你把靴子脱下来送给我作结婚礼物吧2一只一只地脱!”
      男人在对准他的枪口威胁下脱了皮靴。科利亚把靴子穿上,把劳改营的破鞋扔掉。然后警告他们:谁敢出去追,就开枪。
      日丹诺克骑上自行车跑了。但是男人骑自己的车紧追上来。科利亚跳下车来,举枪瞄准:
      “站住J放倒自行车!往后退!”
      科利亚把男人赶开,走过去踩坏车辐条,用刀子割开车带,自己这才骑车走了。
      他很快就上了大路。眼前就是鄂木斯克,他径直向鄂木斯克骑去!来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菜园里有几个妇女正在刨马铃薯。一辆三轮摩托车从后面跟上来了,上面坐着三个穿棉袄的工人模样的人。走着走着,三轮摩托突然一转,用车斗向科利亚撞过来,把他撞倒了。三个人跳下摩托车,一齐扑向科利亚,掏出手枪,用枪把打他的头。
      菜园里的妇女们叫起来:“你们干吗打人?他惹你们了吗?!”
      的确!他惹他们了吗?……
      但是,谁对谁干了什么并且将要干什么,这是老百姓所不能理解的。三个人的棉袄下面都穿着军装(行动人员小组不分昼夜地守候在进入鄂木斯克的路口)。妇女们听到的回答是:“他是杀人犯!”这样说最简单。于是,相信法律的妇女们就又继续去刨马铃薯了。
      行动小组首先就问这个乞丐般的逃跑者有没有钱?科利亚诚实地回答说:没有。他们搜他,在他刚刚抢来的新装“莫斯科式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五十卢布。他们拿了钱,到一家饭馆足吃足喝了一顿。不过,也还给科利亚吃了一顿饱饭。
      我们就这样被挂在监狱里很长时间,直到第二年的七月才审判。经过九个月的劳改营监狱,我们都患浮肿。这期间时常被揪去审问。负责审讯的是劳改营头目马切霍夫斯基和行动特派员魏因施泰因。他们追问:犯人中间谁帮助我们逃跑的?自由工人中间谁同我们“商量好了”在我们逃跑时把电灯熄灭?(我并没有对他们讲明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电灯熄灭反而妨碍了我们。)鄂木斯克的接头地点在哪里?想从哪里越过国境逃出去?(他们根本不能理解人们想留在故土的心情,而是认定人们想往国外跑。)我们回答说。
      “我们是往莫斯科跑,往党中央跑,去申诉对我们的非法逮捕,没有别的想法。”但是他们不信。
      审讯没有搞到什么“有趣的”材料,最后也只好给我们每人拼凑一个由下列“花朵”组成的逃跑者的“花束”:刑法第五十八条第14分条(反革命怠工);第五十八条第3分条(强盗行为);“六四”指令第1—2条(结伙偷盗);同一指令第2—2条(暴力抢劫,危及人身安全);第一百八十二条(制造并携带凶器)。
      但是,这一整串吓人的条文也并没有给我们加上比已经戴上的镣铐更沉重的镣铐。早已超越一切合理界限的法律惩罚所能给予我们的也不过就是二十五年苦役吧,而这却是一个浸礼教徒为了一次祈祷就可能受到的刑罚,也是我们在逃跑前已经被判处的刑罚。因此,只不过是今后点名时回答自己的“刑满日期”时不再说“一九七三年”了,要说“一九七五年”,如此而已。难道当时,在一九五一年,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九七三与一九七五之间有什么差别吗!?
      审讯中只有一点使我们受到威胁;他们说要把我们按经济破坏犯论处。这个看来很普通的名词却比那些司空见惯的“怠工、强盗、抢劫、偷窃”等等危险得多。因为根据这一罪状可以判处死刑,这是一年前才宣布实行的。
      说我们搞“经济破坏”,是因为我们“破坏了人民国家的经济”。审讯员对我们解释说:为了追捕你们,国家共花费十万零二千卢布;造成其他工地都停工几天(没有放囚犯们出工棚,因为担任警戒的士兵大部调去执行搜捕任务);有二十三辆汽车载着士兵昼夜奔驰在草原上搜寻,三星期就用掉了全年汽油消耗定额;向附近所有的城市和村庄派去了行动人员小组;发出了全苏通缉令,同时向全国分发了我和科利亚的照片各四百张。
      我们怀着骄傲的心请听完了这一长串数字……
      结果,我们又各自被判二十五年。
      当读者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很可能,我们的刑期还没有满呢……”
      当读者拿到这本书时,格奥尔吉·帕夫洛维奇·腾诺,这个竞技运动家,甚至是竞技运动的理论家,已经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二日死于突然发现的癌症了。他是在病床上勉强看完这些章节的,并且用那已经开始麻木的手亲自作了一些修改。他绝没有想到会这样死去,他对朋友们所作的誓言也不是要这样死去的!每次盘算逃跑计划时,他都一次又一次地燃起要死于战斗的愿望。他常说:“我死的时候一定要同时带着十来个杀人犯到阴间去,其中第一个就是维亚奇克·卡尔祖贝(即莫洛托夫),另外还一定得有赫瓦特(既负责瓦维洛夫案件的侦查员)。我不是要杀人,我是要处死他们。既然国家法律保护杀人犯,我就得这样做!”腾诺曾说:“在你已经打出头几枪之后,你自己生命的本钱就算已经捞回了,那时你会高高兴兴地超额完成任务。”但是,病魔突然袭来,没有允许他找到武器,转瞬间夺走了他的力气。当腾诺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时J他还曾亲自把我写给苏联作家代表大会的信分别投到莫斯科的许多邮箱里去。他希望把他葬在爱沙尼亚。给他作临终祈祷的牧师也是个老囚犯,是蹲过希特勒和斯大林双方的集中营的。
      可是,莫洛托夫却安全地活下来了,他正在翻阅旧报纸并撰写他的刽子手回忆录。而赫瓦特呢,他正在高尔基大街第四十一号住宅里安闲地花着他的养老金。
      在腾诺逃跑事件发生以后,(由于他那不幸的短小喜剧)劳改营文化教育科的文娱小组被解散了一年之久。
      这是因为;文化固然很好,但是文化应该为压迫服务,而不应该为自由服务。

      ——————


    第八章 靠意志逃跑与靠技术逃跑


      对于普通劳改营里发生的逃跑事件,假如逃跑者不是逃往什么维也纳或越过白令海峡的话,古拉格群岛的主宰者以及关于古拉格的各项法令倒也还能够心平气和地对待。他们把这种逃跑看作自然现象,看成一份非常庞大的产业中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个别经营管理不善的现象,就像大畜群里丢掉一头牲口,伐木场被水冲走一根原木,砖瓦厂摔碎几块砖瓦一样。
      但是,对待特种劳改营的逃跑事件就不同了。为了贯彻执行各族人民的慈父的特殊意志,他们把特种劳改营的警戒加强了许多倍,配备上装备精良的现代化摩托部队(即在普遍裁军中不应裁掉的那些部队)。关押在特种劳改营的没有社会亲近分子(社会亲近分子逃跑倒不会造成多大损失)。这里也不能再借口冲锋枪手不够或装备不良了。因此,刚建立特种劳改营时就在有关指令中规定:从这些劳改营里应该完全不可能逃跑。从这里逃跑任何一个囚犯,就等于一个大间谍偷越国境,这将是整个劳改营当局的耻辱,是警戒部队指挥机关的政治污点。
      但是,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根据第五十八条判刑的囚犯的刑期已经不再是十年,而是刑法典的判刑极限——四分之一世纪了。其实,这种毫无意义的一律残酷对待的作法也有其弱点:就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杀人犯不再杀人一样。(因为再杀一个也不过是十年刑期从头算起而已。)现在刑法典再也起不了约束政治犯逃跑的作用了。
      况且,被赶到这些劳改营来的人,他们并不按照那种为劳改营当局胡作非为进行辩护的唯一正确的理论思考问题,他们曾在整个战争中奋战疆场,至今那握过手榴弹的手指还没有完全伸直,他们是坚强的健康人。格奥尔吉·腾诺、伊万·沃罗比约夫、瓦西里·布留欣以及他们的同志们和其他劳改营里许多类似的人,即使没有武器也能顶得上正规军队摩托化步兵的新警卫队。
      特种劳改营里的逃跑尽管数量上比普通劳改营少(特种劳改营建立的时间也较短),但是这些逃跑更加强劲有力,更加坚忍卓绝,更加不可逆转和绝望,因而也更加光荣。
      谈一谈这些逃跑事件,可以帮助我们弄清楚:这些年来我国人民到底是不是那么忍气吞声,那么俯首贴耳的。
      请看下面几个例子。
      在腾诺逃跑的一年前发生过一次逃跑事件,它成了腾诺的借鉴。一九四九年九月,斯捷普特种营(矿山,杰兹卡兹甘)第一分部跑了两个政治苦役犯——格里戈里·库德拉和伊万·杜舍奇金。库德拉是乌克兰人,身体壮实,老成持重,头脑清醒,但是一旦发起火来就像查波洛什的哥萨克一样,连刑事犯都怕他。杜舍奇金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安详的白俄罗斯人。他们两人在矿山劳动工地上发现了一个度探井。探井上口用铁篦子盖着。他们利用上夜班的时间偷偷把铁蓖子一点一点地摇晃松了。与此同时,他们把面包干。刀子和从卫生所偷来的热水袋悄悄带进探井,藏起来。逃跑那天晚上,他们下井劳动时分别向班长请假,说身体很不舒服,不能劳动,想在下面躺一下。原来夜里井下没有看守人员,班长拥有全权,不过晚上干活时班长也不敢逼得太紧,因为有时候会发现班长的脑袋被敲碎,扔在井下。两个逃跑者把热水袋装满水,带着自己的储备品钻进探井,然后爬到顶上,拆掉铁篦子爬出去了。这个出口离岗楼虽不远,但已经在隔离区之外了。他们悄悄地跑掉了,没有被发现。
      他们从杰兹卡兹甘通过草原朝西北方向走。白天躺在地上,夜间赶路。哪里也没有找到水。一个星期之后杜舍奇金躺在地上不想再起来了。库德拉用希望鼓舞他,告诉他前面有几个小山丘,那里可能有水。他们总算挣扎到那里了,可是山丘上的坑里只有稀泥,没有水。这时,杜舍奇金对库德拉说:“我反正不能走了。你把我扎死,喝我的血吧!”
      道德家们!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呢?库德拉自己也是两眼直冒金星。杜舍奇金反正活不成了。那为什么让库德拉也渴死呢?……可是,假如他很快就能找到水的话,他今后的一生中想到杜舍奇金时将会怎样呢?……库德拉对杜舍奇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一个人再往前走走看,假如天亮之前找不到水,再回来使你摆脱这痛苦,总比两个人都死好。库德拉又朝前面的小岗爬去。他看到一道小沟,在这里,就像一些十分不可信的小说里所讲的那样,他发现了水!库德拉滚下去,趴在水边喝呀,喝呀!(只是天亮后他才看见那水里有许多蝌蚪和水草。)他用热水袋装了满满一袋水,又爬回杜舍奇金躺的地方:“我给你拿水来了!水!”杜舍奇金不相信。他喝着水,但不相信(因为许多小时以来他一直梦见自己在喝水……)。然后,俩人又一起爬到小沟边,又在那里喝了许久。
      喝水之后,感到肚子饿了。但是第二天夜里他们爬过一个山岗,前面就是天国般的山谷地带:有河流,有青草、树丛、马群,生气盎然。天黑之后,库德拉悄悄走近马群,刺死一匹马。两人从马的伤口处直接吸吮马血。(保卫和平的卫士们!你们那一年正在维也纳或斯德哥尔摩召开喧嚣的保卫和平大会,正用麦秆吸着鸡尾酒!你们中间有善于作诗的吉洪诺夫,还有擅长新闻特写的爱伦堡,可是,你们当时可曾想到,吉洪诺夫和爱伦堡的祖国同胞正在吸吮死马的尸体?他们是否曾向你们解释:按照苏维埃的方式,和平是应该这样来理解的吗?)
      库德拉和杜舍奇金点起火来烧马肉吃。这样,走了很久。步行绕过了图尔盖台地的阿曼戈尔德山;但走上大路后,遇到了卡车,上面的哈萨克人曾要求他们出示证件。并威胁说要把他们送交警察局。
      再往前走,他们时常遇到小河和小湖。这时库德拉又抓到一只羊,宰吃了。他们逃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十月即将过去,天气渐渐冷起来。他们经过第一片大树林时看到一间没人住的土坯屋,就在这里住下了:他们不想再离开这个富足的地方。因为家乡并不吸引他们,并没有给予他们安静生活的希望,所以他们的逃跑没有最终目的地。这种情况下的逃跑是注定要失败的。
      晚上,他们常常摸到附近村庄里,有时偷一口锅,有时撬开人家仓库的锁拿走一些面粉和盐,偷走一把斧头和几个盘碗之类(逃跑者就像游击队员,在一般和平生活中必然很快地成为窃贼……)。有一次他们从村里偷走一条牛,拉到树林里宰了。可是,这时下了一场雪,他们本应躲在屋里不出来,以免被人发现脚印。但是库德拉想出去弄点干柴。他刚出屋就被护林员发现了,立即开枪打他。“是你们呀,小偷?是你们偷走了牛?”在土屋旁边发现了血迹。他们被带到村子里,锁在屋里。人们叫喊着:马上打死他们!留他们干什么?!但是区里来的检察官带来了全国通缉犯的照片,对村里人宣布说:“你们是好样儿的!你们抓住的不是小偷,是两个大政治土匪!”
      于是,情景骤然改观了:周围的人谁也不再喊叫。牛的失主是个车臣人,是由高加索迁移来的。他反而给被抓住的人送来了面包、羊肉,甚至还有车臣人大家凑的钱。他说:
      “唉,真是的!你要是早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一点是不必怀疑的,车臣人就是这样。)库德拉被感动得哭起来。经过这许多年残酷无情的生活之后,心灵已经受不住这种同情了。
      两个人被押到库斯塔奈镇,在这里,在铁路局的临时羁押室里,士兵们不仅把车臣人送给犯人的东西全部拿走(留下来自己用!),而且没有给他们吃饭。(考涅楚克大概也没有在世界和平大会上谈这些事吧?)在上火车之前,把库德拉和杜舍奇金的手反铐在背后,让他们跪在库斯塔奈火车站的月台上,供旅客观看。
      如果这发生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和任何一个别的令人满意的城市车站的月台上,旅客们也许会匆匆走过去,谁也不会注意这个像从列宾的画里走出来的、被捆绑着跪在那里的白发老汉。不管是文学书刊出版社的编辑们、进步电影的导演们,还是人道主义的宣讲士们和军队的军官们,都一样,更不必说那些工会工作人员和党务工作人员了——大家都会头也不转地走过去。至于那些普通人,那些丝毫不突出而又不担任什么负责职务的老百姓,也会尽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他们担心警卫人员会盘问,会把他们的姓名记下来。(他们的户口在莫斯科,莫斯科的商店齐全,供应多好啊!可不能拿这个冒险……)(要说在一九四九年,这种现象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难道到了一九六五年不也是这样吗?难道我们今天的青年人和文明的人们会停下脚步在警卫人员面前维护这个戴着手铐跪在地上的白发老人吗?)
      但是,这不是莫斯科。库斯塔奈镇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他们都是受到憎恨的人,或者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他们朝这两个被捕的人围拢上来,把马合烟、香烟、面包扔给跪着的人。库德拉的两手被铐在背后,只好弯下腰用嘴去啃面包。但是,警卫人员却一脚把面包从他嘴上踢掉了。库德拉倒下去,又跪趴着向前.想去咬那块面包,卫兵又把它踢得更远!(喂,你们那些进步的电影导演们,是不是能记住这个老人的镜头呀?)这时,周围的老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开始喧闹:“放开他们!给他们松开!”开来了一队警察。这一队人当然比群众厉害。群众被驱散了。
      火车开来了。两个逃跑者被押回肯吉尔劳改营监狱。
      哈卢克斯坦一带发生的逃跑事件,像这里的草原一样千篇一律。但是,或许就在这千篇一律之中更容易理解其中最主要的东西吧?
      一九五一年。又是在杰兹卡兹甘,又是从矿山,有三个人在夜间通过一条废探井爬出来了。他们跑了三个夜晚。渴得受不住。不远处看到几个哈萨克人的蒙古包。两人建议去哈萨克人那里要点水喝,第三个人,斯捷潘,决定不去,他留在土岗子上观察动静。他看到他的两个同志刚进去不久,就被哈萨克人追出来,当场就被抓住。个子不高、身体瘦小的斯捷潘独自顺着小山沟继续逃跑,除了一把刀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企图往西北方向走。为了躲避人,常常不得不偏离方向。躲避人比躲避野兽还要紧。他用刀削了一根棍子,用它来打黄鼠和跳鼠吃:他先从远处扔石头打它们,等它们跑回洞口抬起前腿叫的时候,就可以用棍子打死它了。他尽量把血都吸出来,然后用干锦鸡儿草点火把肉烤熟吃。
      正是这烤肉的火堆把他出卖了。有一次,斯捷潘看见一个戴着哈萨克大皮帽子的人骑马朝他这边跑来,他急忙踩灭篝火,用干草把他的“烤肉串”盖住:不能让哈萨克人看见他吃什么。哈,萨克人来到近前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斯捷潘告诉他:原在杰兹达的锰矿上做工(那里确实有自由工人),现在是去找在国营农场工作的妻子,离这里大约有一百五十公里。哈萨克人问国营农场的名称。斯捷潘说出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名称:斯大林国营农场。
      草原的儿子啊!你骑马走你自己的路多好呢!?这个穷小子什么地方妨碍了你?但哈萨克骑手却严厉地用蹩脚的俄语对他说:“你撒谎!你是坐监牢的!跟我走!”斯捷潘骂了一声,不再理他,起身走自己的路。可是哈萨克人骑着马同他并排走,重复着刚才的命令——跟我走!然后,他骑马跑到旁边去,想看看有没有自己人。但是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草原的儿子啊!你就放了他吧,你不是看见他只拿着一根木棍想在草原上走几百里路吗?他没有吃的,反正是会死于饥渴的。也许你是需要那一公斤菜叶的奖赏吗?
      这一个星期以来斯捷潘在草原上和野兽们过着同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于倾听草原上微小的沙沙声和呼啸声了,忽然,他感到空中有一种新的呼啸声、他不是根据判断,而是本能地感到某种危险的来临,不由得猛地往旁边一跳。这一跳把他救了!原来是哈萨克骑手扔过一条套马索来,想套住他。斯捷潘及时地跳出了圈套。
      狩猎两条腿的动物!!要人还是要一公斤菜!?哈萨克人骂了一句,拉回套索。斯捷潘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盘算,尽量盯住哈萨克人。那人又催马到近前来了,又准备好了套马索,又掷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斯捷潘突然朝他冲去,一棍子把他打下马来。(斯捷潘本来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可这是生死关头!)“叫你领赏去,败类!”——斯捷潘的棍子带着无穷的仇恨狠狠地继续打向哈萨克人,就像一只野兽在用牙齿撕裂另一只野兽。直到流出血来,他这才住手。斯捷潘拿了哈萨克人的套马索、鞭子,骑着马走了。马鞍上还挂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食物。
      他又继续逃了很久,走了两个星期。但他给自己定下一条严格的规定:到处都要坚决地避开主要的敌人——人,他的同胞们。他已经把马放弃了,渡过了一条河(他不会游泳!他是乘着自己用芦苇做的小筏子渡过的。当然,他原先也不会做筏子)。他猎获野物吃。有一次夜晚遇到一只类似熊的大兽,好容易才躲开。有一次他腹饥口渴,疲劳不堪,实在想吃点热东西。他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蒙古包,决定进去讨点东西吃。蒙古包前有个土坯墙围起的小院。院外门前拴着两匹备好鞍的马。当他看到一个穿军装、马裤、胸戴勋章的年轻哈萨克人正从门里迎面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太晚了。那人已走近围墙。斯捷潘心想:完啦!哈萨克人是出来解手的,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看到斯捷潘,他很高兴,好像根本没注意斯捷潘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快请进去吧!进去吧!你就来作客人吧!”蒙古包中间坐着一位老父亲,还有另一个戴勋章的年轻哈萨克人。这是两兄弟,上过前线,现在在阿拉木图也算得上两个人物了;这次是来看望父亲的(向农庄要了两匹马,骑马来到这蒙古包)。他俩都经历过战争,因此还是人。而且今天喝得大醉。酒醉后的宽厚心情完全占有了他们(伟大的斯大林一直努力铲除的就是这种宽厚态度,但他终究未能完全根除掉)。使他们高兴的是,酒宴上又多了一位客人,尽管是矿山上的普通工人。这个工人说是往奥尔斯克去的,他妻子在那里很快就要临产了。他们并没有要求客人出示证件,而是给他喝酒、吃菜,让他躺下休息。看,竟有这样的事……(对人来说,酗酒什么时候都是件坏事吗?当酗酒能把人身上的某种优秀品质揭示出来的时候,它也不好吗?)
      斯捷潘比主人们醒得早;他总担心这里有陷阱。醒后他悄悄溜出来。不,没有陷阱:两匹马仍旧好好地挂在大门口。其实,他满可以骑上其中的一匹逃走,但他也不愿意做这种对不起两个好人的事,还是步行离去了。
      他又走了好几天,路上有时可以看到汽车。每当汽车过来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地躲到一旁去。他走近铁路线,顺着铁路线走,晚上来到奥尔斯克车站。那就坐火车吧!他胜利了!他创造了奇迹:只带着一把自制小刀和一根木棍就独自一人穿过了辽阔的草原地带,前面就是目的地!
      但是,在车站的灯光下他看到荷枪的士兵在铁路沿线守卫。于是他又沿铁路旁的小道走。第二天早晨他便不再躲躲藏藏了:他已经到了俄罗斯共和国,到了故乡啊!一辆汽车扬着尘土驶来,斯捷潘第一次不再躲避汽车了。从这第一辆没有躲避的故乡的汽车里跳下来一位故乡的民警:“你是干什么的?拿出证件来看看!”斯捷潘解释说他是个拖拉机手,正在找工作。正好这时走过来一位农庄主席,对民警说:“你别找他的麻烦!我们农庄正缺拖拉机手呢!在乡下谁会带什么证件!”
      斯捷潘同农庄主席坐车走了一天,谈妥了工作条件,一起喝酒、吃菜。但是到了傍晚斯捷潘忍不住了,又想跑到二百米以外的树林里去。但是,民警是很利落的:一枪!两枪!只好停下来。他被绑住了。
      看来,像是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人们认为他已经死在草原上。这里的士兵们守候的是另一个人,不是他。民警最初看见他时觉得不像,才同意放他跟农庄主席走的。抓住他之后,把他送到内务部区分局羁押室,起初对他十分客气;给他茶水和夹火腿的面包吃,给他好烟,由分局长亲自审讯而且用“您”称呼他(天知道,这些大间谍明天要被带到莫斯科去,说不定他会告状的)。“您的发报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小队把您送到这儿来的?”
      “小队把我送来?”斯捷潘摸不着头脑,“我没有在地质勘察队干过活。我大部分是在矿山上干活的。”
      但是,斯捷潘逃跑的结果并不是吃什么夹肉面包,它甚至比吸尸体的血还要糟糕:他被押回劳改营后,遭到长期的残酷殴打,后来,这个受尽折磨和损害的斯捷潘竟然堕落了,从他原来的状态一落千丈;他向肯吉尔营的行动人员别利亚耶夫签名保证帮助当局发现企图逃跑的人。他成了一只“诱猎鸟”。他常常把这次逃跑的全部过程详细地讲给同牢房的这个人或那个人听,观察并等待着对方的反映。如果有反映,表现了逃跑的念头,斯捷潘就去向监狱的行动人员汇报。
      从特种劳改营的逃跑是惨绝人寰的。这个特点在每一次艰难的逃跑中都有所表现。但它突出而集中地表现在一九五一年夏天发生的一次没有理智的、血淋淋的逃跑事件上。此事也是发生在杰兹卡兹甘。
      六名逃跑者从矿井里开始逃跑的时候,首先把另一个他们认为是眼线的囚犯杀死了。然后六个人从一口废井里爬出去,进入草原。这是六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囚犯。因此,刚逃出来就不想一起跑了。当然,如果他们有一个聪明的计划,分散逃跑也未必不正确。
      但是,他们没有计划。其中一人立即跑到离劳改营不远的自由工人村里去找他的女相好。他叫开门,但并不是想在她家里暂时躲一躲,藏在地板下面或天花板上面呆些时候避避风(如果这样,那倒是很聪明的),而是想同她作短暂的欢聚(这就使我们一下子看清了他这个刑事犯的面孔)。他在她家鬼混了一夜和一整天。第二天晚上他竟然穿起她从前的丈夫的衣服,同她一起到俱乐部看电影去了!劳改营看守有的也来看电影,认出了他,当场就把他绑走了。
      另外两个格鲁吉亚人轻率而自信地向火车站走去,想乘火车去卡拉干达。但是,从杰兹卡兹甘通往外界的路,除了牧人和逃犯走的小径之外,只有一条去卡拉干达的铁路,铁路沿线有许多劳改营,每个车站上都有行动人员哨所。因此,他们还没到卡拉干达就被抓住了。
      其余三人朝西南方向逃走,选了一条最艰苦的路。这里没有人,但也没有水。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乌克兰人,上过前线的普罗科片科,有一张地图,他劝另外二人选择这条路,并且说他能领他们找到水。两个同伴一个是克里米亚的鞑靼人江湖骗子,另一个原先是小偷,瘦小干瘪。三个人走了四天四夜,没吃没喝。实在忍受不住了。于是勒勒人和小偷对普罗科片科说:“我们得和你告别啦!”“怎么啦,哥儿们?你们想分开走?”普罗科片科没有立即听懂他们的话。
      “不,我们想把你结果掉!反正咱们不能都逃出去。”
      普罗科片科苦苦哀求他们,他把帽子撒开,从布夹层里取出他妻子和孩子们的一张照片给他们看,想以此感动他们:“哥儿们,哥儿们!咱们可是一起逃出来寻求自由的呀!我一定能把你们领出去。前面不远就应该有一口井!一定会有水!再忍耐一下吧!饶了我吧!可怜可怜我吧!”
      但是两个人还是把他桶死了,指望着能喝他的血。他们割断了他的血管,但是血不往外流,立即就凝固了!……
      这又是可以拍进纪念影片的一个镜头:两个人在草原上杀死另一个人,血不往外流……
      两人彼此像狼一样互相注视着,因为下一回该是他们两人之中的一个要遭殃了。他们互相警惕着向前走去,朝着刚才普罗科片科老头指的方向走去……竟在两个小时之后看到了一口井!……
      但是,第二天,搜索队从飞机上发现了他们,抓回去了。
      审讯中他们把认出这件事。后来此事在劳改营里传开了,人们决定捅死他们替普罗科片科报仇。但是,劳改营当局把他们关在单独的牢房里。后来又转押到别处去审判。
      只好相信命运了。相信你逃跑的成败取决于跑出来时冲了吉星还是凶星。不管你有多么周密而长远的计划,但在关键时刻营区的电灯突然全灭了,因而你就没有弄到汽车以至全部计划落空。而另外的一次逃跑却完全是由于一时冲动开始的,可是偏偏各种情况都像早已有了巧安排似的。
      一九四八年夏天,也是在杰兹卡兹甘的第一分部(当时这里还没有建立特种劳改营),有一天早晨派出一辆自卸卡车到很远的采沙场去拉沙子,把沙子运到灰浆搅拌场去。采沙场不是固定工地,也就是说那里没有专门的警卫人员。只好让三个装车的囚犯也坐车去,随车回来。这三人都是判了长期刑的,有的十年,有的二十五年。押车的三名士兵中有一名上等兵。司机是个解除看管留营劳动的刑事犯。机会!但是,对于机会必须像它突然到来那样迅速而及时地抓住它。他们要下定决心,要互相商量,而且这一切都不得不在押车士兵的眼前和耳边进行。往车上装沙子的时候士兵们就持枪站在旁边。三个囚犯的经历相同,和当时千百万人的经历一样:先是上前线,然后是德国俘虏营,从德国俘虏营里逃跑,又被敌人抓回去,关进惩戒集中营,战争结束了,他们被从集中营里放出来,接着,为了对这一切表示感谢,苏联当局把他们关进了“自己人的”监狱!既然当年在德国都敢逃跑,为什么今天在自己国家里不敢逃跑呢?一车沙子装好了。上等兵坐到驾驶室的司机旁边的坐位上。两名冲锋枪手坐在车箱前部,背靠驾驶室,面向车后,持枪对准坐在车箱后部沙子上的囚犯。汽车刚开离采沙场,三名囚犯一个暗号同时向两名押解兵的眼里扔沙子,随即扑倒在他们身上,夺下冲锋枪,从驾驶室的后窗口用枪托一下子就把上等兵打昏了。汽车停住了。司机吓得要死。囚犯们对司机说:“别怕!我们不会动你!你不是他们的狗腿子吧!?快卸车!”马达开动了,转眼间一车沙子,比黄金还宝贵的、给三个人带来自由的沙子,卸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也像几乎所有逃跑中的情况一样(让历史永远记住这一点吧!),奴隶们表现得远比押解人员宽宏大量:他们没有枪毙三个士兵,没有殴打他们,只命令他们把衣服和靴子脱下来,就放他们光着脚、穿着内衣走掉了。“你呢,司机?你跟谁走?”“当然跟你们走,那还用说!”司机也立即下了决心。
      为了迷惑三个光脚押解兵,囚犯们(他们将为这宽宏大量付出代价!)先把车往西开(平坦的草原,随便往哪里开都行!)。路上,一个人穿上等兵的制服,另两人换上普通士兵制服,然后驱车向北方驶去。三人都有武器,司机有驾驶证,有什么可怀疑的!尽管如此,路过电话线的时候还是要把电话线弄断,以便切断他们的联系(把车开到近前,用绳子挂一块小石头扔过去,搭在电线上,拉绳子,把钩子带上去,拉断电线)。这当然要花费时间,但是值得。汽车全速开了一整天,直到跑完三百公里,汽油耗尽才停下来。于是他们注意从对面来的车。一辆“胜利牌”小卧车开过来了。他们把车叫住。“对不起,同志,职务在身嘛,我们得检查一下您的证件。”原来是两位要人!区党委的领导!去农庄检查工作或是去给农庄鼓舞士气的,也许只是想去好好吃上一顿。“喂,出来吧!把衣服脱了!”要人们苦苦哀求,生怕打死他们。把这两个只穿内依的人带进了草原,绑起来,拿了他们的证件、钱和衣服,乘上“胜利牌”轿车,开走了。(上午被扒掉制服的士兵一直到傍晚才走到就近的矿场。矿场的岗楼上对他们喊:“不许靠近!”“我们是自己人!”“只穿一件内衣,什么自己人!”)
      “胜利牌”汽车的油箱不满,连备用油罐也用上总共走了二百公里就完了。天已经黑下来。他们看到放牧的马群,虽然没有笼头,却也成功地抓住几匹,抓住马鬃,骑上去,继续逃跑。但是,司机却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了腿。三人建议他坐到后面,两人骑一匹马,带他走。但是,他拒绝了。他说:“朋友们,你们不必怕。我绝不会去报告!”他们给了他一些钱和“胜利牌”汽车的驾驶证,骑马走了。这位司机就是看到这几个逃犯的最后一个人,从那以后谁也再没有见过他仰而且一直也没有被送回劳改营。他们几个人就这样把自己的“二十五元券”和“十元券”统统留在特别处的保险柜里,没有找零钱,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乳臭未干的检察官们向来就喜欢勇敢的人!
      那个司机确实没有去报告。他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附近的农庄里找到了工作,安静地度过了四年。但是。艺术爱好把他毁了。他会拉俄式手风琴,拉得很好,常在自己农庄的俱乐部里演出。后来他参加了全区文娱会演,后来又去参加全州会演。他自己也几乎忘掉过去的生活了。但是,观众里有一个杰兹卡兹甘的看守,认出了他,当场在后台就把他抓走了。按第五十八条又判了他二十五年,把他押回了杰兹卡兹甘。
      也还有另外一类逃跑者。这类人不是凭一时冲动和绝望的拚死心情而逃,而是凭技术,凭一双灵巧的手逃跑。
      肯吉尔营发生过一次有名的利用火车车辆的逃跑。有一个工地上经常开来运水泥和石棉矿石的货车。把货物卸在隔离区,开走空车。于是,有五个囚犯便开始准备一次靠技术的逃跑。他们要在普尔门式货车车辆的车帮里面再装上一层木板车帮,人可以藏在中间。这层车帮要用合叶作成折叠式的,像屏风一样,把它拿上火车时看去像是一块为了卸车用的搭板。一切都计划得十分周密:卸货的时候,担任卸货劳动的囚犯就是车辆的主人了,那时可以把准备好的东西拿进车箱,把它拉开,用卡子固定在硬车帮上,五个人背靠车帮站好,用绳子把假车帮拉起来,固定住。车箱里满是石棉粉,假车帮上也是石棉粉。至于这节普尔门车辆在纵深上会稍微短一点,这从远处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在时间计算上比较复杂:车辆必须在火车开走之前卸空,这时候囚犯们要仍旧留在工地上,不能提前上车,等到确信马上要开车时才能上去。他们就在这最后一刻拿着刀子和食物跑过去了,可是,这时其中一个人的脚给铁路道岔卡住骨折了。这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他们未能在押解人员集合点名之前把假车帮安装好。他们被发现了。后来对这一逃跑事件进行了公审。
      曾在空军学院学习过的巴塔诺夫也试验过类似的方法,不过他是一个人单独子的。埃克巴斯图兹的木材加工厂制作房门,这些预制的房门从工厂用卡车运到工地去安装。木材加工厂的工作是昼夜不停的,因此,岗楼上始终有警卫。但是工地上只是白天有警卫,晚上就撤掉。巴塔诺夫在同志们的帮助下被装在一捆门框里,两面用门板钉起来,装上汽车,卸在工地上。在木材加工厂里,趁着交接班时的混乱混过了查点人数这一关。所以当天晚上没有发现有人逃跑。在工地上,他夜间从门框里爬出来,逃跑了。但他在去巴夫洛达的路上又被捉回来。(这次逃跑是在他上次逃跑一年之后,他上次坐汽车逃跑时轮胎被打穿了。)
      逃跑而被捉回的人和逃跑前被察觉的人;参与过那些使整个劳改营的土地燃烧起来的事件的人;由于行动人员的深思熟虑而受到特别监视的人;拒绝服从命令的人;还有其他各种不驯服的人——所有这些人使得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的加强管制棚不断地扩大、再扩大。新建的两厢砖房已经容纳不下了,惩戒室(距营部不远的第二号工棚)也容纳不下了。又新开辟了一个惩戒空(第八号工棚),它是特别为“班杰拉分子”建立的。
      每发生一次逃跑,每发生一次骚乱事件,三个惩戒棚的制度都要变得更加严厉一些。(为了忠实地反映刑事惯犯们的历史,这里应该指出:埃克巴斯图兹加强管制棚里的“每狗”们对此是十分不满的,他们经常嘀咕:“坏蛋们!别再逃跑吧!因为你们逃跑,我们都快要被这严厉的制度给卡死啦!……在一般劳改营里,这种事只打几个嘴巴就了事了。”这些话也正是监狱当局希望他们说的。)
      一九五一年夏天,整个第八号工棚惩戒室在计划集体逃跑。这个工棚距营区障碍地带只有三十米远,所以他们决定挖地道。但是,他们干得太明显,几个小伙子在自己人中间公开议论、商量。他们以为,既然大家都是“班杰拉分子”,就不会有眼线。实际上却早已有人当了眼线。他们那不像样子的地道刚挖了几米,就被出卖了。
      第二号工棚惩戒室的领袖人物对于八号工棚的吵吵嚷嚷的逃跑计划十分不满。倒不是怕暴露之后加强管制,而是因为自己也离障碍地带三十米,也正在挖一个高质量的地道,而且在八号工棚开挖前就开始了。他们担心:既然两个惩戒室都想到了挖地道,那么猎犬们也会想到这一点并且会开始检查。但埃克巴斯图兹营的主人们最怕的还是抢汽车逃跑,所以他们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方面的防范上,决心把所有的工地和生活区全用一米深的地沟围起来,使任何汽车都通不过,就像中世纪嫌城墙不够,还要挖护城河一样。这些日子囚犯们已经在工地和隔离区周围挖出了一条条整齐的地沟。
      第二号惩戒工棚是在整个埃克巴斯图兹隔离区内部又用铁丝网圈起来的一个小区。铁丝网围墙上的小门经常锁着。除了在石灰场劳动的时间之外,这里的囚犯每天只有二十分钟可以在小区内活动,其余时间全被关在工棚里,只有去上工和回来时才通过大营区;他们不能到大食堂去吃饭,饭由炊事员用木桶给他们送来。
      惩戒室的囚犯把去石灰场只看作晒太阳和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谁也不去用力铲那有害健康的石灰。一九五一年八月底发生过一起打死人的事件。(刑事惯犯阿斯帕诺合用铁棒打死了阿尼金。阿尼金曾经在暴风雪中利用大风旋起的大雪堆爬过铁丝网逃跑过,但一昼夜后又被捉回来,关进了惩戒室。关于他的事已见第三部第十四章。)从那以后,这里的囚犯更是拒绝当这种“工人”了,因此,整个九月间惩戒室没有人去劳动,实际上等于蹲在监狱里。
      这些人中间有不少“坚定不移的逃跑者”,从夏天开始,他们逐渐集结到一起,终于组成了一个“十二人逃跑小组”(哈吉耶夫·穆罕默德,他是埃克巴斯图兹地区伊斯兰教徒的领袖;瓦西里·库斯塔尔尼科夫;瓦西里·布留欣;瓦连京·雷日科夫;穆吉亚诺夫;一个喜欢挖地道的波兰军官及其他几个人)。大家都是平等的,但其中库班的哥萨克人斯捷潘·科带瓦洛夫还是居于主要地位。他们订了盟约:谁要是泄露哪怕一个字,谁就别想活,或者自己自杀,或者别人把他捅死。
      这时候,整个埃克巴斯图兹营区已经被四米高的围墙围得严严实实。顺着围墙还有一条四米宽的耕翻过的前沿地带,墙外还有一条十五米宽的隔离禁区,最后是一条一米深的沟。逃跑者们决定使地道通过这整个障碍地带,而且要把地道挖得十分可靠,让谁也不能提前发现它。
      初步调查表明:房子的基础较低,整个工棚的地板下面的空间很小,挖出的上没有地方放。看来,这个困难很难克服。那么,就不逃跑?……于是有人提议:天花板上面有很大的空间,把土弄到天花板上去!通过无法隐蔽的、经常受到检查的工棚的居住空间偷偷把几十立方米的土运到天花板上的顶楼去?每日每时都要这样往上运,还不能掉下来一点点,不能留下痕迹?这似乎不可想象!
      但是,一旦想出了解决办法,人们欢呼起来了。只有这时才算把逃跑计划最后确定下来。解决办法是在分小组选择住房的同时找到的。这座按芬兰式建筑的工棚原本是为自由工人们建造的宿舍,把它合并到劳改营营区内是个错误,整个营区再没有第二栋这样房子了:工棚里分成一个个小房间,而这种房间又不像其他房间那样可以塞进七个“小车厢”,而只能接三个,也就是说只能住十二个人。十二名逃跑者中有几个人是住在同一房间里的,于是逃跑者也就选中这一间作为基地。他们通过各种手段——通过自愿换床位或者用玩笑或嘲笑来排挤那些碍事的人(“你睡觉打鼾太厉害了……”“你……’”理由多得很呢!),慢慢地把“小组”外的人统统挤到别的房间去了,十二个“‘自己人”终于集中到这间屋里。
      惩戒室与一般营区隔绝得越是严格,惩戒室里的人受到的惩罚和压迫越是厉害、这些人在整个营区中的精神作用力也就越大。对全营的囚犯来说,惩戒室的人要求定制一件什么东西,那就像是传下一道圣旨。现在,凡是技术上需要的东西都可以订货,这些东西会在某个工地上制作出来,会冒险通过营门口的搜查带进隔离区,然后再留着第二次危险(放在烂菜汤里,面包里,或者放在药品箱里)带进惩戒室里。
      他们首先定制和得到的是刀子和磨刀石。然后又要来了钉子、小螺丝、油石灰、水泥、白粉子、电线、小滑轮。他们用小刀整齐地锯断了三块地板木条上的阳榫,取下了一块压住这几条地板的护墙板,拔掉这几条木板两端(靠墙的一端和搭在房间中部地板横梁上的一端)的钉子,就把这三块板掀了起来。然后,在它们朝下的一面用小木条把三块板拼起来钉成一个整块托板。在其靠墙的一端,钉小木条的钉子中有一颗大钉子是从L向下钉的,但没有把它钉到底,稍稍留一点钉子帽,把这个钉子帽用地板颜色的灰腻子填腻上,再弄上一点尘土。把这整块托板放回原处,它就仍然非常严密地和整个地板合在一起,没有一点缝和损伤,也没有可以把它拿起来的地方,因为从来没有在板缝处使用过刀斧之类。然后再把护墙板放回原处,压住这块板。取下这块托板的方法是:先把那块活动的护墙板拿掉,用一个铁丝圈套住大钉子帽,把托板拉起来。这就是地道入口。进入地下挖土的人每次换班都要把护墙板取下来再装回去。他们每天要“擦地板”(为的是使地板保持湿润膨胀,不出现干裂缝)。这个进入地下的任务是主要任务之一。总的说来,他们这个房间一直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从来没有人穿着鞋躺在床上,也没有人吸烟,个人的东西从不乱放。床头小柜里也没有碎屑残渣之类。因此,每次来检查内务的看守都是在这个房间停留的时间最短。“搞得好,有文化!”看守们一边这样说着,就去检查下一间了。
      第二个任务是土的提升工作:要把挖出的土提到天花板上面去。这个房间里,也和其他房间一样,有一个砖砌的俄式大火炉,它和墙之间有一条空隙,可以挤进一个人去。想出的办法是:把这个空间封死,把它从居住空间变为坑道的一部分。他们在一间空房里干净彻底地拆卸了一个“小车厢”床,用拆下的木板把这个空间的开口封死,立即钉上灰板条,抹上灰泥,刷成和炉子一样的白色。看守们难道会记住工棚里二十个小房间中哪一间的炉子和墙连在一起,哪一间的炉子稍微离开墙一点吗?空房里的“小车厢”少了一张也没有被发现,因为人们拆得干净利落,毫不露马脚。只是在头一两天中,看守有可能发现墙上的灰泥是湿的。但是,要发现这一点,他就得绕过炉子弯腰到床后去看。这间屋子是清洁整齐的模范呀,何必呢!即使被他看出来,这还不等于全部坑道计划的暴露,可以推说:这是为了使房间整洁美观,那个没有用的空隙经常落灰,又很不好看!
      灰泥都干了之后,这才用刀子把已经封死的这个空间的地板和天花板剜掉。在这里,又用拆床的木料装了一个梯子。这样,狭小的地板下面的空间就同天花板上宽敞的空间连在一起了,像是一口看守们看不到的竖井。它也是多年来第一口能够使那些刚强的男子汉们心甘情愿地在里面拚命劳动的竖井!
      劳改营中也会有同梦想结合在一起的工作吗?会有把你的整个身心都吸引住的、使你废寝忘食地去干的工作吗?有。这样的工作只有一件,那就是为了逃跑而进行的准备工作!!
      下一个任务就是挖土。用刀子挖,磨刀子,这是勿须多说的。但还有不少别的问题。这里还需要进行矿山测量学的计算(这由工程师穆吉亚诺夫担任),既要到达安全深度,但又不要超过需要的深度;要使坑道的走向符合最短距离;要确定坑道的最合理的截面;要随时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方;要正确地规划好坑道出口。还有换班的组织工作:每天挖土的时间越多越好,又不能换班太勤;还要毫无破绽地全员按时接受早晚两次点名。这里还有个劳动服装问题,洗手洗脸问题。(总不能带着一身泥土到上面来接受点名吧!)也有照明问题:一条六十米长的坑道怎么能在完全黑暗中挖成呢?他们把电线拉入地下坑道。(还得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接通才行!)也还需要安装信号装置:如果有人突然向工棚这边走来的话,怎样才能及时地从长长的、不透气的坑道里把挖土的人叫上来呢?或者,坑道里的人怎样才能安全而及时地通知上面他们必须立即上来呢?
      惩戒室的制度很严格,但严格也有它的弱点:看守们不可能悄悄地突然进入工棚,他们必须通过铁丝网之间的唯一道路走近工棚外的栅栏门,打开门上的锁,然后走到工棚的门,再打开锁。拉开门上的铁栓时也要有响声。这一切都可以从小窗户里观察到,不过不是从自己屋里的窗户,而是从门口附近的一间空“单间”的小窗里可以看到;在那里设一个“观察哨”就行了。坑道里使用灯光信号:闪两下——注意,准备退出坑道;连续闪光——紧急警报!火速出来!
      进入坑道时把衣服全脱光,脱下的衣服放到枕头和床垫下面。进入地板下的地道口之后,要通过一条狭窄的裂缝似的小道,谁也不会想到前面就有一间宽敞的“小屋”,这里的灯经常亮着,备有工作服和裤子。另外四个光着身子沾满泥土的人(换班下来的)爬上来,仔细地在这里洗掉身上的泥土(泥土在汗毛上结成小泥球,需要把它泡软,或者就连汗毛一起扯下来)。
      第八号惩戒棚挖地道的事被发觉时,第二号惩戒棚的上述工作已经进行一些时候了。所以,不难理解这些创造家们当时多么担心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那可太遗憾了,甚至是屈辱。幸而一切都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初,腾诺和日丹诺克在监狱里蹲了将近一年之后又被送到(实际上是回到)这二号惩戒室来。在这里刚刚喘了一口气,腾诺就又开始不安分了;他需要准备新的逃跑!他指责人们说,目前这个最好的逃跑时期很快就会过去,不能总是无所作为地呆着!但是,那些坚定不移、不顾一切的逃跑者们对于他的话却毫无反映(挖地道的人正好十二个,分成三班,不需要第十三个人)。这时腾诺便直接向他们提出了挖地道的建议!但是,人们回答说:考虑过了,但基础太低。(盯着这个久经考验的逃跑者的探索的眼睛硬是摇头说“不”,这自然是冷酷的。简直就像不允许一只受过训练的伶俐的猎犬去搜索猎物一样。)但是,腾诺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不能相信他们这种普遍的冷漠态度,他认为这些人不可能全都一样地堕落了!
      于是腾诺和日丹诺克便开始对他们进行热心而内行的观察,这种内行的观察是看守们办不到的。腾诺发现:他们几个人经常到门口的同一间小屋里去吸烟,而且总是一个出来,另一个再进去,从没有结伴去过;白天他们的房门总是从里面插上的,别人叫门时从不立即开门;屋里总有几个人在熟睡,好像夜晚还睡不够似的;有一次,他看见瓦西里·布留欣从放马桶的地方转出来,全身是湿的。“你怎么啦?”“噢,我刚才洗了洗身子。”
      他们是在挖掘,很明显,一定在挖掘!但是,在哪儿?为什么不说?……腾诺找这个人谈,找那个人谈,试探他们:“你们太不谨慎啦,朋友们!你们这个招法可不够谨慎!还好,是我看出来了,要是叫眼线发现了呢?!”
      终于,经过大家讨论,决定接受腾诺带领的四人小组参加进来。首先,他们建议腾诺对房间进行检查,发现痕迹。腾诺检查了每一块地板和墙,竟什么也没有发现!大家都十分满意。于是腾诺就高高兴兴地又开始为自己劳动了。
      地下的劳动是这样组织的:一个人躺着凿掉工作面上的土;另一人在他后面弯着腰把凿下的土扒进特制的帆布小口袋;第三个人把绳子套在两肩上拉着小口袋往回爬行,通过坑道和地板下面拉到“竖井”下口,在这里把小口袋一个一个地挂在从天花板上系下来的钩子上,第四个人在天花板上把空口袋放下去,把装上的口袋拉上来,轻轻地在天花板上把土撤成薄薄的一层。每次换班之前都要用炉渣把新土盖上,天花板上的顶间里有的是炉渣。每班内部的分工也变动,但不常变,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迅速而高效率地完成最累最重的挖土和运土工作。
      运土时,起初是一次拉两个口袋,后来从炊事员那里“抄”来一只木托盘,把土口袋放在托盘上,这样就可以一次拉四个口袋了。绳子从颈后绕到胸前经过两腋下拉着身后的托盘。后颈的皮磨破了,两肩两膝酸痛,拉一趟就满身是汗,作完一班下来,简直累死人。
      挖土时的姿势非常不方便。只有一把短柄铁锹,每天都要磨。先要用它挖出一道一尺左右深的竖沟,然后半躺半卧地背靠着挖出的土,铲下土块来扔到身后。地下有时是石头,有时是粘土。遇到非常大的石头就只好绕过去,使地道拐弯。每八至十小时换一次班,每班控不到两米,有时连一米也挖不到。
      最困难的是坑道里空气不够:人们头晕、恶心,甚至失去知觉。必须解决通风问题。通风孔只能通向地面,打在障碍地带附近,也就是打在最危险的、经常处于观察下的地带。但是,没有通风孔不行,简直无法呼吸。他们定做了一块“螺旋桨”式的钢片,装上横把,做成像手摇钻似的东西,就用它从下面向上挖出了一个通到地面的垂直孔道。可以通风了,呼吸轻快多了。(地道通过障碍地带之后。他们又在外面挖了第二个通风孔。)
      哪一项工作怎样作才更好?他们不断总结经验。随时计算着地道的进度。
      地道,或曰隧道,穿过带状地基之后渐渐向外直伸出去。只是遇到大石头或工作面不准确时稍微出现些弯曲。地道宽半米,高九十公分,顶是拱券形的。根据计划,顶面距地面为一米三、四十公分。地道两旁用木板加固。随着工程的进展,在地道里拉的电线也越来越长,接上的新灯泡已不只一个了。
      顺着地道看去,它像一条地下铁道。这是劳改营内的“地铁”!……
      地道已经挖成几十米了,已经挖到了障碍地带以外。头顶上有时可以清楚地听到换岗哨兵的脚步声,军犬的叫声。
      可是,突然……突然一天早点名之后,他们看到监狱首长、短小精悍的马切霍夫斯基中尉亲自带领一群看守朝惩戒室这边走来了。这时白班的四个人还没有进入地道,屋里倒是没有可指摘的地方。(这是逃跑者严格规定的。)逃跑者们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被发现了吗?被谁出卖了吗?或者只是临时抽查?
      一声命令;“各自带着自己的东西,全到工棚外边来!一个也不许留!”
      命令执行了。所有囚犯都被赶出来,集合在放风的小院里,坐在各自的布口袋上。只听见工棚里面一片响声——看守们在扔下“小车箱”上的木板。又听见马切霍夫斯基喊道:
      “拿工具来!”
      看守们把铁棍、斧头等拿进去。听见用力拆卸木板的声音。
      逃跑者的命运就是这样的!用了多少智慧,花了多少劳动,寄托了多少希望和经历了多少兴奋的日夜啊!——一下子,不但全成泡影,还得蹲禁闭,遭毒打、审讯,再判新刑期……
      但是,不!不论是马切霍夫斯基,还是看守们,谁也没有幸灾乐祸地挥着手高兴地跑出来。他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掸落着身上的尘土,灰溜溜、气呼呼地从工棚里出来了:搜查毫无结果。“给我一个一个走过来!”——又下达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命令。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检查个人的物品了。囚犯们经过搜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一场大破坏!好几个地方(凡是钉得不牢或者有个小缝的地方)的地板都被撬起来了。各个小房间里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有些床被恶狠狠地翻过来。只是逃跑者这间有文化的房间没有遭到破坏!
      不了解逃跑情况的人们气愤地说:
      “这些兔崽子们怎么就坐不住呢?!他们搜什么?”
      逃跑者们则庆幸自己没有把挖出的土撒在地板下面该是多么正确,否则这次肯定会被发现。看守们并没有到天花板上的顶楼去搜查(只有鸟儿才能够从顶楼上飞走!),何况顶楼上的新上也全都用炉渣盖得好好的。
      猎犬们没有嗅到!没有嗅到!啊,多么高兴!只要顽强地劳动,严格地谨慎小心,就不可能没有成果。这回一定可以控成功了!距离障碍地带外围的防护壕只有六米到八米了(最后这几米必须挖得十分准确,必须使洞口不高不低正对准壕沟的底部)。
      然后怎么办?这个问题科诺瓦洛夫、穆吉亚诺夫、哈吉耶夫和睦诺四个人这时已经计划好了,并且已由十六人全体通过。决定晚上十点来钟,在全营晚点名结束之后逃跑。那时看守们都各自回家或回到自己的工棚里去了,岗楼上哨肖兵已经换岗,下岗的哨兵也已经离去了。
      到那时全员一个一个地进入地道。最后一人要在“小窗口”对营区进行监视。然而他要同倒数第二人把抽掉的那块护墙板对好,钉在那块活动地板上,好使人们进入坑道后盖上地板时护墙板正好安在原来的地方。那个还露出一点的大钉帽要拉下来,固定住,还要在那块地板下面装一个木闩,盖上后从下面关死,好使人们不能再从上面把它拉起来。
      还有:逃跑前要把走廊里的一个小窗上的铁格子取下来。这样,早上点名时发现缺少十六个人,看守们就不会立即断定是挖地道逃跑的了。必然会到隔离区的其他部分去找,也会以为是蹲惩戒室的人们去找某个眼线算帐去了。也会到特种营的其他分部去找,认为是跳墙跑到其他分部去了。干净利落!地道不会被发现,窗子下面又没有足迹,十六个人像是让天使带到天上去了!
      从地道进入环营壕沟之后,要一个人一个人地沿着沟底爬到离岗楼较远的地方(地道出口离它很近),再一个一个从沟里爬出来上路。每上去四个人就停一会儿,以免引起怀疑,并且可以借这个时间观察一下。(最后一个人还要采取预防措施:他要把事先准备好的抹了泥的木盖子从外面堵在地道出口上,用身体把它靠进洞口,再从外面扔上一些土!这样,第二天早晨从壕沟里也不会发现地道出口的痕迹。)
      经过村子的时候,要一组一组地走,还要大声谈笑。如果遇有阻拦,大家合力抵抗,直到动刀子。
      总集合地点是铁路道口附近,那里常有许多汽车通过。铁路道口比旁边的马路高,大家趴在附近地上,不会被发现。这个道口修得不很好(逃跑者们平时上工经过这里,看见过),只是随便铺了一些厚木板,所以运煤的汽车和空火车车皮经过这里时都开得很慢。等汽车一过路口,便有两个人举起手来要求汽车停下,从两旁走过去,请求司机捎一段路。晚间汽车上大都只有一个司机。这时立即抽力抓住司机,强迫他坐到驾驶室中间去。瓦连京·雷日科夫立即掌握方向盘,其他人迅速跳进车厢,向巴夫洛达全速前进!一百三、四十公里的路程,有几个小时就可以达到。快到渡船渡口时,沿河岸往上游开,那里有灌木丛(押送他们来的时候,他们留意到了),把司机绑起来,放在灌木丛里,扔掉汽车,坐小船渡过额尔齐斯河,以后就分成小组,各奔前程了。现在正是征购粮食的季节,到处路上都有许多汽车通过。
      挖掘工作计划在十月六日完成。在这之前两天,十月四日,两名参加者,腾诺和一个小偷瓦洛佳·克里沃舍因,突然被编到另一批犯人中间去,准备押到其他地方。他们原想耍个花招,想法生病,争取留下来。但是行动人员威胁说不服从就给他们戴上手铸,哪怕半死也得押走。他俩担心过分坚持可能引起怀疑,所以也就只好服从了,为了朋友们作出了牺牲。
      起初,腾诺执意要加入这个挖地道小组,现在他的愿望完全落空了,他没能成为第十三个人。倒是被他拉进来的、他所庇护的、过于散漫和缺乏自制力的日丹诺克成了第十三名。当初是斯捷潘·科诺瓦洛夫和他的朋友们最后向腾诺让了步,才把秘密告诉他的。
      挖掘完成了。出口恰好:穆吉亚诺夫没有计算错。这时下了一场雪。所以他们把行动时间推迟了两天:等地面干一干。
      十月九日晚上,一切都按原来的设想准备妥当。第一批四个人是科诺瓦洛夫、雷日科夫、穆吉亚诺夫和他那个经常的技术助手波兰人。
      接着就是倒霉的小个子科利亚·日丹诺克爬出坑道进入壕沟了。这时,当然不是由于他的过错、他听到沟上面不远处有脚步声。他本该沉住气,趴下不动,等人们走过去再往前爬。而他却过分机伶了:他探出头去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走路?
      俗话说得好:跑得快的虱子总是先被篦子梳掉。但他这个“跑得快的虱子”却毁掉了一组逃跑者,毁掉了一组难能可贵地配合得这么好而又计划得这么周密的逃跑者!毁掉了在这次逃跑中交织在一起的十四条漫长而复杂的生活道路!这次逃跑对其中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特殊的、使过去和将来都具有意义的重要作用,他们中间每人都有另外一些人——一妇女们,子女们以及尚未出世的孩子们——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们呢!这个“虱子”一抬头,这些人的一切就全都陷入了十八层地狱!
      原来,上面走的正是警卫队副队长。他看见了这个“虱子”,喊了一声,开了一枪。于是,他的那些卫兵们,那些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个逃跑计划,因而根本不配同它作斗争的卫兵们,竟然成了抓获这些逃跑者的“大英雄”。而我的读者,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却还在用平尺敲着书页傲然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是啊!……可你们为什么不逃跑呢?……你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呢?……”
      这时,所有逃跑者都已经钻进地道,取下了窗上的铁格子,把护墙板钉好在那块活地板上了。现在他们一个个只好向后爬去,向后!向后!
      谁能真正完全理解这绝望的懊恼?理解这对于自己辛勤努力的蔑视?
      他们爬回去了,熄灭了地道里的灯,又把走廊窗上的铁格子装上去。不一会儿,整个惩戒工棚里挤满了劳改营的军官,警卫营的军官,卫兵和看守们。开始按档案卡片点名了,然后把所有的囚犯全都赶进了石砌的监狱。
      小屋里的坑道入口始终没被找到!(如果一切都能按原来的设想实现,看守们还不知道要寻找多久呢!)不过。他们在日丹诺克“露馅儿”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半堵塞的窟窿。但是,即使顺着地道来到工棚下面,也还弄不清人们究竟是从哪里进入地道的?把挖地道的上藏到哪里去了?
      他们只是发现了那个有文化的房间里少了四个人。现在只好狠狠地殴打剩下来的八个人了——殴打便是蠢人探求真实情况的最简单的办法。
      现在为什么还要隐瞒它呢?……
      后来,当局组织了全体警备人员和看守人员到这个地道里来参观。埃克巴斯图兹营的负责人马克西缅柯少校还曾在总局的会议上向其他劳改营的负责人夸耀说:
      “是啊,我们营里有过地道。是的,那简直是一条地铁!但是,我们呢……我们有高度的警惕性……”
      其实,只不过是由于一个“虱子”……
      立即响起了警报。已经逃出的四个人自然不能再逃往铁路道口。计划全打乱了!他们跳过大路对面的围墙,进入无人的工区,穿过工区,又跳墙出去,向草原跑去。他们不敢留在村庄里拦汽车,因为村庄里已经布满哨兵了。
      就像一年前的腾诺一样,他们立即失去了前进的速度和逃脱的信心。
      他们朝东南方向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前进。他们既没有路上吃的食物,也没有力气,因为最后几天为了早些挖通地道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一逃跑的第五天,他们进入一个蒙古包想向哈萨克人要点食物。不出所料,哈萨克人拒绝给东西吃,并且用猎枪向要饭的人开枪。(这难道是草原上放牧人民的传统吗?如果这不是他们的旧传统,那么这个传统是从哪儿来的?……)
      斯捷潘·科诺瓦洛夫用刀子对付了猎枪,刺伤哈萨克人,夺了猎枪和食物。他们继续前进。但是,哈萨克人骑马追寻他们,在他们快到额尔齐斯河岸的时候追上了。哈萨克人叫来了行动人员小组。
      后来,逃跑者被包围起来,打得血肉模糊。再往后……再往后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现在谁能对我们说,十九世纪或者二十世纪的俄国革命者们的逃跑也曾遇到过这么多困难,曾是这么缺乏外部支持,曾处在这样敌意的环境中,被捉住之后曾受到过这样非人的惩罚,那么,就请他给我们举出实例来吧!
      给我们举出这样的实例之后,再指责我们没有进行斗争也不迟!

      ——————


    第九章 拿冲锋枪的孩子们


      穿黑袖口长大衣的士兵守卫过我们。红军战士守卫过我们。自卫队员守卫过我们。预备队的老兵也守卫过我们。最后,是身强力壮的、出生于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没有见过战争的孩子们拿起新式冲锋枪来守卫我们了。
      我们与这些孩子们之间只有一条沉默的、死神的纽带联系着: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打死我们中间的任何人。每天早晚两次,各一小时,我们和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起走路:每天早晨,我们都无精打采地走向我们和他们都不需要去的地方,我们走在路中央,他们走在路两旁;每天傍晚,我们打起精神往回赶路,我们奔向自己的畜圈,他们也奔向自己的畜圈。双方都没有自己的真正的家,所以,这些畜圈也就等于大家的家了。
      走路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看他们的短大衣,也不看他们的冲锋枪,那些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可是,他们却始终盯着我们这黑色行列。按照规定,他们是应该总盯住我们的,他们接受了这样的命令,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有责任用射击阻止我们的任何未经允许的举动和多跨出的一步。
      我们身穿黑色厚棉衣,头戴用“斯大林毛皮”制的灰色棉帽.脚上是歪扭的、不像样子的、已经穿过三期、换过四次底的破毡靴,衣服上缝着一块块号码布。我们这种样子在他们眼里像什么呢?他们怎么能像对待真正的人那样对待我们呢?一
      我们的样子使人望而生厌。这奇怪吗?不。当局就是有意使我们的样子叫人讨厌的。我们的队伍被武装士兵押解着走在宽阔的街道中央,村庄里的自由居民们,尤其是中小学校的女教师和学生们,从人行道上斜视着我们,目光里充满恐惧。据说他们生怕我们这些可惜的法西斯余孽会突然四散开来,冲垮押解队伍.跑到村里去抢劫、强奸、杀人、放火。像这样一些野兽般的家伙除了干这些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念头。警卫部队正是保护村里人不受我们的侵害的。警卫部队多么高尚啊1在我们建造起来的村庄俱乐部里,警卫部队的中全邀请女教师跳舞的时候完全可以以英雄自居。
      这些孩子们从警戒线上,从了望塔上,总是在盯着我们。但是。人们却不允许他们对我们有丝毫的了解。只给他们一项权利:不须事先警告即可直接用冲锋枪向我们射击!
      唉!假如他们能在傍晚到我们工棚里来看看,坐在床边听听我们的谈话,听听这个老头儿是为什么被关进来的,那位叔叔又是为什么,那么,那些了望塔上,那些岗楼上,就不会再有人了。冲锋枪也就不会再射击了。
      但是,这个制度的全部力量和狡猾性就在于:这些人与我们之间的死神联系是建立在不了解的基础上的。如果他们对我们表示同情,就会作为背叛祖国的行为而受到惩罚,他们想同我们谈话的愿望本身就等于对神圣誓言的违背。本来嘛,何必同我们谈话呢?J政治指导员不是会在规定的时间同他们进行谈话l吗?!政治指导员会把他们所守卫的这些人民敌人的政治情况和精神面貌告诉他们。他会详细地、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这些丑八怪们多么危险,多么有害,给国家造成多大负担(这样就更能诱使他们拿这些活靶子试试枪法了)。政治指导员有时也会在腋下夹来一大包卷宗,说这是囚犯档案,是特别处只借给他看一晚上的。他会从中抽出一张打字文件来,读读那上面列举的罪行。就凭这些罪行,把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所有炼人炉都用上也不解恨。然后,他会说,这些罪行就是那个修理过电线杆上的电灯的电工干的,或者是那个管某些不谨慎的朋友们做过一个小柜的木匠干的。
      政治指导员不会自相矛盾,他也不会失言。他绝不会告诉孩子们这些人被关起来只是因为他们信神,或是因为他们追求真理,主张正义,还有一些人甚至是什么也不因为。
      这个制度的全部力量就在于:在这里,哪个人都不能和另一个人随便交谈,而必须通过军官和政治指导员。
      这些孩子们的全部力量则在于他们的无知。
      而劳改营的全部力量就在于这些孩子,在于这些戴红肩章的士兵,在于了望塔上的杀人凶手和追捕逃跑者的人们。
      下面是当时内罗勃拉格的一个警卫人员关于政治指导员的一次训活的回忆:“萨穆京中尉是个窄肩膀、身体瘦长的人,脑袋扁平,活像一条蛇。他长得很白,几乎看不出他有眉毛。我们知道他从前经常随便开枪打死人。现在是他给我们上政治课。他用毫无变化的语调说:‘你们所看守的这些人民敌人就是法西斯分子,是坏蛋!我们体现祖国的力量和手握惩罚之剑。因此,我们必须坚定。不应该有任何温情,不应该有任何怜悯!’”
      那些一定要朝着倒在地上的逃跑者的头上踢几脚的孩子们,那些从戴着手铐的白发老人口里踢掉面包的孩子们,那些眼看着一个被铐住的逃跑者在满是木刺的车厢里滚来滚去、脸上出血、头被撞破,而丝毫无动于衷的孩子们,就是在这种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是啊,他们是祖国的惩罚之剑。
      斯大林死后,我这个被永久流放的人曾有些日子躺在塔什干的“自由人”的医院里。忽然,我听到一个乌兹别克族年轻人在向病友们讲他在军队里服役的情况。他说,他们的部队“是负责看守刽子手和野兽的”。这个乌兹别克人承认,看守人员也吃不饱,因此,他们看到在矿上干活的囚犯领的口粮(当然是指那些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工作的人)只比他们这些执行神圣警卫职务的人的口粮少一点,心里很不舒服。尤其使他生气的是,他们,警卫人员们,还不得不站在了望塔上受冻(不错,倒是穿着一直拖到脚后跟的长棉大衣),而人民的敌人们到了工地之后似乎就整天在烤火堆旁呆着(他们仰便从岗楼上也能看到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或者就在那里整天睡觉(看样子他是当真认为国家对这些敌人太宽厚了)。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机会,使我能用警卫人员的眼光看看劳改营!我问这个乌兹别克年轻人:你看守的是些什么样的坏蛋?你自己同他们谈过话吗?于是,他告诉我,他的这些话全是听政治指导员说的,政治指导员还在政治课堂上给他们读过囚犯的“档案”呢!由此可见,他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仇恨以及关于囚犯们成天睡大觉的童话当然也是经过军官点头承认之后才在他头脑中确定下来的。
      啊,欺骗这些孩子的人们啊!……你们还不如不生到这个世界上好!……
      那个乌兹别克青年还说,内务部的一个普通士兵每月工资是一百三十卢布,(即相当于陆军普通士兵工资的十二倍!国家对他们为什么这样慷慨?是因为这些人担任的职务困难十二倍吗?)而在极北地区的内务部士兵则拿四百卢布,这还是现役军人,即衣食住行全由国家供给的人。
      这位青年还讲了一些别的故事。例如,他的一位战友在押解一批囚犯去某处的途中,忽然觉得有一个囚犯像是要逃跑。于是他一拉扳机,一梭子弹飞出,当场打死五名囚犯。因为后来所有警卫人员都证明当时因犯们排队走得很老实,所以他的这个战友受到了严厉“惩罚”:为了这五条人命罚他十五天禁闭(当然是在温暖的禁闭室里)!
      这一类的事,“群岛”的居民们谁不知道许多,谁不能举出若干件呢?我们在普通劳改营时就发生过多少起啊!有些工地上还没有设置障碍地带,只有警卫人员在四周警戒,形成一条看不见的警戒线。忽然,一声枪响,一名因犯被打死:据说他是“越过了界线”。其实,也许根本没有越过,因为界线是看不见的。可是,不会有第二个人到近前去检查一下死者的脚究竟越过了没有。大概总是越过了吧,因为这是警卫人员说的,只有他们才注视着界线,囚犯只顾在干活呀!正是那些城实地一心一意干活而没有注意界线的人才会吃这一颗子弹!在奥泽尔拉格时,有一次囚犯们在诺沃琼卡火车站附近割草。一个囚犯看到两三步外的地方还剩一点草,勤俭的农民的主人翁心情不允许他扔掉这把草:走两步把它也收到草堆里吧——一颗子弹飞来!而开枪的士兵反而因此得到了一个月的奖励休假!
      还有过这样的事:某个警卫恨上了某个囚犯(因为囚犯没替他办某件事),他就会找机会报复一枪。有时则纯粹是恶作剧:警卫命令囚犯去拿界线之外的某件东西,囚犯倍以为真、但他刚刚走过界线就被一枪打死。或者扔出一支香烟去,“喂,拣起来拿去抽吧!”囚犯是会去拣这支烟的,他就是这种下贱东西。
      为什么开枪?常常莫名其妙。例如,在戒备森严的肯吉尔营,有一天,白天,根本没有任何逃跑的迹象。一个叫丽达的西乌克兰姑娘利用劳动空隙洗了一双袜子,拿去晾到障碍地带前沿的斜坡上。这时,了望塔上的卫兵立即举枪上肩,一枪就把她打死了。(后来听说那个卫兵仿佛也曾想自杀。)
      为什么?带枪的人嘛!一个人拥有打死或不打死另一个人的无限的权力嘛!
      而且这里是有利可图的!首长永远会袒护你。从来不会因为你打死了囚犯而惩罚你。相反,还要鼓励你、奖励你!你开枪开得越早,囚犯刚刚迈出半步你就把他放倒了,这就更能说明你警惕性高嘛!因而奖赏也就越高。补发一个月的工资!给一个月的假期!(是啊,香警戒部队的领导设身处地想想看,如果他这个营里没有这种表明高度警惕性的记录,这算个什么营?!他这个首长还算个什么首长?!要么就是这里的犯人都十分老实?那不就可以削减警卫人员了吗?!一旦建立起来的这种警卫制度本身就要求不断地有人死亡!)
      甚至在警卫部队的射手们中间还会形成某种互相竞赛的心理:你打死了一个,得了奖,买了黄油。那我不是也可以打死一个,也领奖去买黄油吗?想回家乡去看望一下自己心爱的姑娘吗?那就朝着这灰色动物中的某个开一枪吧,你就可以得到一个月的假期回去一趟。
      我们在普通劳改营时早就了解这种情况。但没想到特种劳改营里却有了一些创新:像这位乌兹别克人的朋友那样直接朝队伍开枪,像一九五二年九月八日奥泽尔营岗楼上发生的事件那样,或者从盼望塔上直接朝营区开枪。
      是啊,他们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这是政治指导员们的工作成果。
      一九五三年五月,肯吉尔营的拿冲锋枪的孩子们突然无缘无故地朝着已经回到营门正等待入门前搜查的囚犯队伍打了一梭子弹。当场十六人受伤,但是,假如单是受伤还好!孩子们使用的是早已被所有资本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公约所禁止的爆炸子弹(“炸子儿”):子弹从身上出去的时候造成一个漏斗状的窟窿,内脏被炸开,下颚骨和肢骨被炸碎。
      为什么定要给特种劳改营的警戒部队配备爆炸子弹?这是经谁批准的?这些我们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可是,警卫部队的人们看到在我的小说里囚犯们给他们和看守起的外号是“鹦鹉”,而且现在这个名词已经被社会所接受,他们简直气得不亦乐乎。不!囚犯们应该爱那些警卫和看守,应该把他们叫做护身天使才对!
      这些孩子们当中也有一位没有生气。(不错,他是其中的优秀分子。)他决心维护真理。他叫弗拉季连·扎多尔内,一九三三年生,从十八岁到二十岁曾在内务部军事警戒部队服役,一直在内罗勃拉格担任警卫。他给我写来好几封信,他说:
      “这些年轻人并不是自己要到警卫部队去服役的,他们是被兵役局召去服兵役的,兵役局把他们派到内务部。他们受到射击和警戒放哨的训练。他们受冻,在夜里偷偷哭泣:让内罗勃拉格和它的一切统统见鬼去吧!他们才不需要这些东西呢!因此,不要责怪那些年轻人吧!他们是士兵,是在为祖国而服役;尽管在他们那荒唐而可怕的服役工作中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理解(请问,难道也有一些能够理解的吗?要么就全可理解,要么就全不可理解!——作者注),但是他们是宣过誓的,他们的职务也并于轻松啊。”
      他的话诚挚而有理。发人深思。他仿佛竖起了一些木桩子把那些孩子们保护起来了。这些木桩子就是:誓言、为祖国而服役、他们是士兵!
      但是,那也应该说:在他们身上做人的一般基础也未免过于薄弱了吧,甚至可以说丝毫没有这种基础,因为它连抵制誓言和政治课的力量都没有。并不是从任何一代人中,也不是从任何一个民族中都能培育出这种孩子们来的。
      应该不应该在执行命令的时候相信别人胜于相信自己的良心呢?这难道不是二十世纪的主要问题吗?一个人可以不可以没有自己的是非善恶观念;而仅仅以铅印命令中或首长口头指示中的善恶是非为标准?誓言!誓言是以颤抖的声音庄重地宣读过的咒语,它的意义在于保卫人民免遭恶人残害;但是,它却又是多么容易被利用来为恶人服务而反对人民啊!
      让我们回忆一下瓦西里·费拉索夫早在一九三七年就打算对他的刽子手说出的话吧:只你一个人有罪!人们在杀人,这只怪你一个人!我的死也全由你一个人负责,你一辈子就记住这句话生活下去吧!世界上如果没有你们这些行刑的刽子手,也就木会有死刑!
      如果没有警卫部队,也就不会有劳改营了!
      当然,不论当代人还是历史,都不会不看到罪责是有等级的。当然,谁都明白,士兵们的长官应负较大罪责;他们上面的行动特派员的罪责还要大些,发出指令和命令的人罪责更大,而指示别人去发出命令的那些人罪责最大。
      但是,射击的、警卫的、端着冲锋枪对准我们的毕竟木是他们,而是这些孩子们!用皮靴向着倒在地上的囚犯头部乱踢的毕竟也是这些孩子们!……
      弗拉季连在信中还说:
      “人们向我们的头脑里灌输,强迫我们背诵带‘CC’字样的一九四三年条例,即一九四三年制定的绝密的警卫部队条例,这个条例的规定十分严酷而可怕。何况我们又是宣了誓的。还有行动人员和政治协理员的监视,还有小汇报和告密。每一个射手也都是建立了个人档案的……被围墙和铁丝网隔开的穿黑棉衣的人们和穿军大衣的人们同样都是被囚禁的人,不过前者是囚禁二十五年,后者是三年而且。”
      他这几句话讲得似乎很有力量,他说那些警卫部队的射手们仿佛也是被囚禁在那里的,只不过并非由军事法庭,而是由兵役局囚禁起来的。但是,不对,并不都是“同样”的,因为穿军大衣的人可以用冲锋枪“很出色地”朝着穿黑棉衣的人,甚至朝着他们的人群,扫射。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一点。
      这个弗拉季连还解释说:
      “年轻人当中有各种各样的入。当然,也有狭隘、无知。盲目憎恨囚犯的、死认真的人。顺便提一下,在这方面特别卖力气的是那些从少数民族中召集来的新兵——巴什基尔人、布里亚特人、亚库特人。但大多数士兵则是些漠不关心的人。他们只是默默地服从,执行自己的任务,他们最喜欢的是撕月份牌,最盼望的是邮递员送邮件来的时刻。最后,也有一些好小伙子,他们同情囚犯,认为他们是遭到不幸的人。而且,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我们的职务在人民群众中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回家度假时一般都不穿制服。”
      弗拉季连还用自己的经历来说明了他的这些想法。这是他做得最成功的地方,尽管像他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其实,弗拉季连之所以被分配到警卫部队,是由于懒惰的特别处的疏忽。他的继父沃伊尼诺原是个老干部,从事工会工作多年,一九三七年被捕。他母亲因此被开除了党籍。他的生父当时是全俄肃反委员会属下的一个旅长、一九一七年入党的党员,这时他便急忙宣布和前妻以及儿子完全断绝关系(这样他总算勉强保住了党票,但还是丢掉了内务部部队的将军军衔)。弗拉季连的母亲为了洗刷自己的污点,在战争期间自愿成为供血站的供血者;(没关系,她的血不论是党员还是非党员都可以输用!)弗拉季连本人“从儿童时期就憎恨戴蓝滚边帽子的内务部军人,可是现在这蓝滚边帽子却戴到自己头上了……在我的幼小的心灵上深深印下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情景——一些穿着和父亲一样制服的人们粗暴地在我的小床上乱翻乱扔的情景。”他在信中还说:
      “我不是个好警卫战士:我同囚犯们讲话,也替他们办事。我有时就把枪放在他们的烤火堆旁,替他们到小卖部去买东西或替他们把信投入邮筒。我想,在独立劳改点里,在普罗梅朱托契娜娅、梅萨柯尔特、帕尔玛等处,人们一定还会记得我弗拉季连这个卫兵的。囚犯作业班班长有一次对我说;‘请你留心观察人们,倾听一下他们的苦衷吧,那你就会明白……而我本来就是把这些政治犯当作自己的爷爷、叔叔和阿姨看待的……我实在厌恶那些军官们。我发牢骚,生气,我对射手们说:‘他们才是人民的真正敌人呢!’因为这些事,因为我不服从命令(“怠工”),因为我同囚犯什1讲话,他们就开始审查我了……那个细高个子中尉萨穆京……打我嘴巴,因为我不肯签署关于囚犯信件问题的供词,他就用石制吸墨器砸我的手指。我可是个二级拳击手呀,我能玩三十公斤的哑铃!假如这个瘦猴在拳击场上遇到我的话,哼!……但是,当时有两名看守按住了我的胳臂……不过,这个时候审查我的人已经顾不得我了:那正是一九五三年内务部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时候。最后,没有给我判刑,但却给我发了一张无法找到工作的‘黑籍证’——上面写明我是根据第四十七条丁项被革职的:‘由于极端的无纪律性以及粗暴地破坏内务部条例,被内务部机关革职。’这样,我在警戒营的禁闭室里挨冻和遭受毒打之后,被抛上回家的路……一路上多亏一位获释的作业队长阿尔森照料了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警卫队里的一个军官要想对囚犯们表示一点点宽容的话,他会怎么样?他只能当着士兵的面或者通过士兵才能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他要在别人都怀有仇恨的情况下这样做。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何况,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会有人马上去告密。
      制度就是这样的!

      ——————


    第十章 营区的土地在燃烧


      不,令人惊奇的不是劳改营里没有发生过骚乱和暴动,而是骚乱和暴动毕竟还是发生过。
      这些骚乱和暴动,也像我们历史上一切不合人心意的东西那样,也就是说,像占全部历史真实事件的四分之三的事件那样,已经被人们仔细而巧妙地阉割、缝合、修饰、加工过了;骚乱的参加者早已被消灭,聪明的见证人们都吓破了胆,而镇压者写给上级的报告也已被焚毁或隐藏在二十层的保险柜里了。因此,发生在十年或十五年前的这些暴动如今已经变成了神话。(人们说:根本没有存在过什么耶稣、释迦牟尼和穆罕默德!这种说法难道还令人奇怪吗?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嘛!……)
      等到这些事件已经不再会使任何一个活人激动的时候,就有可能允许历史学家们去研究那剩下来的一点点文件了;于是,考古学家们在某个地方用铁锹挖两下,在化验室里烧一点什么东西,到那时,这些暴动的日期、地点、经过概况及其领导人的姓名就会渐渐地清楚了。
      那里面也会包括最早爆发的事件、例如,一九四二年一月在乌斯特乌萨附近的奥施库里耶施工场地发生的雷丘宁事件。据说,雷丘宁原是个自由雇佣人员,还是这个施工场地的主要负责人。他向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和犯第七条35款的社会异己分子们发出号召,召集起二百名左右志愿者,解除了由自卫队员组成的警卫队的武装,夺取了一些马匹,逃进森林去打游击。后来他们逐渐被消灭。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天当局还在借口与“雷丘宁事件”有牵连而逮捕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不,那时已经不是我们了!)会了解一九四八年在五0一工程(修建西瓦亚玛斯卡—萨列哈尔德铁路的工程)工地上发生的神话般的暴动。那次暴动之所以像神话,是因为各个劳改营的人暗地里都谈论它,可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还因为它不是发生在有这种群众基础和情绪的特种劳改营,而是发生在普通劳改营,那里的人是被眼线们所离间、被刑事犯们压倒了的,连他们作为政治犯的权利都受到唾弃,他们甚至不相信囚犯还可能暴动。
      据传说,整个事件都是原来的(不久前的)军人发动的。按理,也只能是这样。如果没有这批人,全部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就等于一群没有血肉、没有信念的乌合之众,而这批年轻人(几乎全不到三十岁)是些什么人呢?他时曾是苏军野战部队的军官和士兵;被敌人俘虏过的军官和士兵;以及在弗拉索夫部队、克拉斯诺夫部队或其他民族部队里干过的原被俘人员;当年这些人曾在战壕的两边对峙,互相作战,而今,在这劳改营里,他们被共同遭受的压迫联结在一起。这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转战于各条战线的青年人能够很好地运用现代步兵战术,懂得怎样掩蔽和消灭巡逻队,他们到劳改营后还没有被分散开,而且在一九四八年当时他们仍然处在战争的全部惯性支配下,并且保持着自信心。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一些年轻人应该整营整营地驯顺地死去?甚至逃跑在他们眼里也是一种不彻底的妥协办法,有点像单个人的开小差。他们认为应该共同斗争.
      一切都考虑好了。由某一个囚犯作业队首先开始了行动。据说为首的叫沃罗宁,他从前是个上校,只有一只眼睛(也有人说他刚沃罗诺夫)。人们还提到一个叫萨库连科的坦克兵上尉。他们打死了警卫人员(当时的警卫人员和现在的恰恰相反,他们不是正规部队士兵,而是后备队,预备兵)。接着便去解放其他几个囚犯作业队。他们攻占了警卫部队驻扎的小村庄,从外部向本劳改营营区发起攻击,解除了了望塔卫兵的武装,打开了整个隔离区的大门。(这时立即发生了必然的分裂:隔离区的大门全打开了,但大部囚犯并不向门外跑。囚犯中有些人刑期不长,他们根本没有打算暴动;也有根据所谓“八七”法令和“六四”法令被判十年至十五年的,但他们也不想受到适用第五十八条的判处。囚犯中也有犯第五十八条的,但有些人宁愿忠心耿耿地跪着死去。也不想站起来救人。而那些冲出大门的人也不全是想帮助起义者的;还有一些刑事惯犯,他们立即高高兴兴地跑到自由工人村庄抢劫用物去了。)
      起义者们用自卫人员的武器武装了自己(被消灭的警卫人员后来全埋葬在科契马斯基地),他们又攻占了邻近的一个劳改点。然后决定联合起来去攻打相距只有六十公里的沃尔库塔市。但是,谈何容易!空降伞兵部队切断了去沃尔库塔的道路,超低空飞行的强击机向起义者猛烈扫射,他们只有四散清逸。
      接后便是审判、枪毙、判刑二十五年或十年。(顺便也给许多没有参加行动而留在劳改有的人“刷新了”刑期。)
      十分明显,从军事上看,他们的起义是毫无希望的。但是,谁能说慢慢地消瘦,慢慢地死去更有希望呢?
      其后不久就建立了特种劳改营。大部分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被挑选出来了。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一九四九年在别尔拉格特种劳改营的下河图里亚赫分部发生过一次大致相同的事件:解除警卫人员的武装,缴到七八支冲锋枪,从外部向劳改营展开进攻,击溃警卫队,切断电话线,打开劳改营大门。这一次,劳改营里可全是身上佩带号码的、带有烙印的、注定要毁灭而毫无希望的政治犯了。
      可是,结果呢?
      囚犯们也没有冲向大门……
      带头暴动的人固然已经无可丢失,他们变起义为逃跑,分批向梅尔加方向逃去。他们在埃里根—托斯勘附近受到部队和小型坦克的堵截(指挥战役的是谢苗诺夫将军)。
      暴动者全被打死。
      记得有个谜语:世界上什么最快?谜底是:思想!
      这是对的,但又不对。思想,它有时也很慢,啊!简直慢得很呢!人,人们,社会,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事情,对于自己的真正处境,往往要经过艰难的道路,而且往往是很晚,才能有所认识。
      斯大林把犯第五十八条的人赶往特种劳改营的时候,他几乎是在得意地显示自己的权力。本来这些人已经被他十分牢靠地看管起来了,但他却还要施展诡计,想控制得更好。他指望特种劳改营会使这些人更害怕。结果适得其反。
      斯大林在世时制定的整个镇压制度的基础,是将心怀不满的人们隔离齐;不让这些人彼此见面;不让人们知道总共有多少这样的人;使全体人民(包括心怀不满的人本身)都相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心怀不满的人,有的只是极个别的心灵空虚、怀恨在心、注定要灭亡的孤独的个人而已。
      但是,在特种劳改营里这些心怀不满的人却成千上万地集在一起了。他们数了数,而且他们明白了:我们这些人的心灵远远不是空虚的,而是具有对生活的崇高认识;这些人对生活的认识远比那些看管和出卖他们的人高尚得多,远比那些极力证明这些人为什么应该烂死在劳改营里的“理论家”们高尚得多。
      特种劳改营的这个新情况起初几乎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是普通劳改营的继续。不错,一向构成劳改营体制和管理当局的支柱的刑事犯渐渐不那么神气了。但是,看守们的加倍凶恶和强管棚面积的不断扩大却似乎又补足了这方面的削弱。
      可是,有一件事值得注目:随着刑事犯之有所收敛,失盗现象消失了。如今人们已不再用怀疑的目光,而是用亲切的目光看着身旁的人了。我说,朋友们,我们也许确实够得上是……政治犯吧?……
      如果是政治犯,那么,躺在床上或坐在小队的火炉旁时,我们之间的谈话不是可以更随便些吗。当然。得瞧瞧周围,看看旁边站的是谁。其实,管他呢;让他听着好啦,反正已经判了二十五年,还能怎么样?
      从前,整个劳改营的心理状态是:今天你死吧,我还要活到明天;反正找不到正义和公理;过去如此,将来还会如此……而现在,这种心理状态开始消失了。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将来还会如此?……
      囚犯作业队里的窃窃私语的内容开始改变了:人们不再谈每人的口粮多少,不再议论烂菜汤,而是谈论一些在外界无法听到的事情,而且这些议论越来越随便,越自由,越大胆了!这时,队长们也突然意识到他的拳头已不再具有左右一切的力量:有些队长的拳头根本就抢不起来了,另外一些队长抢拳头的情况也越来越少,不那么有力了。有时候队长也会放下架子,坐到旁边来听一听,跟着说上几句。这样,队里的人便开始把队长也看作自己的伙伴了:他也是自己人!
      队长们经常要为各种小问题去生产计划处或会计室:商量给谁减不减口粮,把谁派到什么地方干活等等。他们自然而然地把这种新空气、某种朦胧的严肃性、责任感和某种新的意义传染给了在那里工作的杂役们。
      那些杂役们(尽管还远远不是全部)也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当年他们到特种劳改营来的时候,曾强烈地希望在这里抢到一个杂役的职位,现在终于抢到手了。那怎么反而不像在普通劳改营那样过得舒服了呢?现在他们不是可以关在小屋里做油焖土豆吃、和其他杂役住在一起、离开那些干活的人吗?不!现在他们认识到:这些并不是主要的。为什么?那么什么是主要的?……他们已经不好意思像在普通劳改费那样夸耀自己怎样吸别人的血,怎样靠别人过活了。杂役——这些看守的帮手们也开始在干活的人们中间交几个朋友,有时竟会把自己的干净新棉衣和别人的脏衣服构在一起,愉快地同干活的人们躺在一起聊天,度过星期日。
      从前,普通劳改营的囚犯可以粗略地分为几大类;杂役和干活的人;普通刑事犯和犯第五十八条的人。现在却不同,分类更复杂、更有趣了:同乡,信仰同一宗教的人,饱经世事的人,有学问的人等等。
      劳改营当局是不可能很快发现并理解这种情况的。可是派工员们已经不再带着那一米长的打入木棍,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吼叫了。他们现在是和和气气地同队长们讲话,例如:喂,科莫夫,该叫人们上工了吧!(并不是派工员的心灵上起了什么变化,而是因为空气中似乎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新东西。)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点点变化要经过多少岁月,多少岁月啊!它比季节的更替还要缓慢。而且这些变化并未波及所有队长和杂役,它只影响了心灵深处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盖满了灰土的良心和友爱的那一部分人。而甘心当坏蛋的人仍旧可以顺利地当他的坏蛋。认识上的真正进步,思想上的震动,英勇的向前迈进,还都没有发生。劳改营依然是劳改营,我们照旧受压迫行无可奈何。一我们的出路仍旧只有钻过层层铁丝网朝草原逃跑、而他们则是用冲锋枪扫射我们,放出军犬咬我们。
      勇敢的思想,不顾一切的思想,逐步前进的思想,这就是要考虑:怎样才能做到不是我们从他们那里逃跑,而是让他们从我们这里逃跑呢?
      这个问题一旦被提了出来,一旦有多少人想到了这个问题并把它提了出来,有多少人听到了它,劳改营的逃跑时代也就从此结束,一个骚乱的时代便宣告开始了。
      但是,怎样来开始这个时代?从哪里开始?我们已被束缚住,被许多触须缠住,没有行动自由呀!到底该从哪里入手呢?
      看来像最简单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是很不简单的。早在普通劳改营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有人想到过应该把眼线们干掉。那时候也曾有人安排过:从木材垛上滚下一报原木把眼线砸到涨了水的河里去、这类事在这里也不难想到呼!那么,该首先剁掉哪些触须呢?好像大家都知道,但却谁也不真正知道。
      实然,有人自杀了。在“第二号”惩戒工棚发现一个人上吊了。(我是根据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的情形叙述这个过程的各个阶段的。在其他特种劳改营里,经过情形也大致一样。)劳改营当局并没有感到什么麻烦,把死人从圈套里卸下来,拉出去扔掉完事。
      队里的人们却互相传说着。那人是个眼线,不是自己上吊的,是把他吊死的。
      警告!
      劳改营里有很多卑鄙的家伙,其中吃得最饱、最粗暴、最无耻的要算食堂管理员季莫费·斯某。(我不是要隐瞒他的姓氏,实在是忘记了。)他甚至有自己的卫队——一伙吃得肥头大耳的炊事员,还豢养了一批家奴,打手,是那些经常在食堂打零工的人。他和这批打手对囚犯们拳打脚踢已是家常便饭了。有一次,他毫无道理地打了一个矮小黝黑的“小鬼”。平常,他打的是谁,他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在特种劳改营里长大的、受到近年来新气氛熏陶的这个“小鬼”可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个穆斯林。劳改营里有很多穆斯林。这些人可不比普通刑事犯。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日落前在营区西部把额头贴在地上或高举双手作祈祷(普通劳改营还有人嘲笑他们,这里却没有人笑)。这些伊斯兰教徒有自己的领袖,而且在近来的新气氛中仿佛也组成了自己的代表会议。于是,教徒们作出了决议:报复!
      星期日大清早,当那些家伙还赖在热被窝里的时候,被打的“小鬼”和另一个北高加索的印古什族人悄悄潜入了杂役们住的工棚,找到斯某住的房间,两刀子就迅速结果了这个体重足有九十多公斤的家伙。
      但是,当时人们还多么不成熟啊!这两个人竟没有企图遮盖一下自己的脸,也根本没想逃跑,而是离开尸体,拿着带血的刀子,怀着已经尽到义务的满意心情,坦然走去向看守自首了。他们将要受到审判。
      这都是摸索前进中的探索。这一切在普通劳改营或许也还是可能发生的。但是,堂堂正正的公民却在继续向前探索:这是不是那需要抓住的主要一环啊?是不是就应该通过这一环打断整个锁链?
      “打死眼线!”对,就是它,就是这一环!把刀子捅进眼线的心窝!制作刀子,杀死眼线——对,就是它!
      现在,当我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墙上书橱里的一排排人道主义书籍正在威严地注视着我,它们那灰暗无光的陈旧书脊,像透过薄云闪烁的星光一样,不住地向我投来责难的闪光,似乎在说:世界上一切东西都不应该用暴力获取!一旦我们拿起剑、刀、枪,我们便会很快地同那些杀害我们的刽子手和暴虐者同流合污了。那就会没有止境……
      会没有止境!现在,在这里,在温暖而洁净的屋里,我坐在夏邑的写字台旁,我也完全同意这一点。
      但是,应该自己试试无辜地被判上二十五年刑,身上缝上四块号码布,两手经常要背在身后,早晚两次受到搜身,在劳动中累得筋疲力尽,由于别人的小汇报而被拖进强管制工棚,永远地被踩进泥坑里,……试过这一切之后,从那里,从那个泥坑里,你才会感觉到所有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全部说教统统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大闲人们的废话!
      会没有止境!?……那么会不会有开端?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因此产生一线希望呢?
      被压迫人民得出的结论是:仁慈是无法根绝凶恶的。
      眼线们也是人??……劳改营看守们向每个工棚宣读了必须传达到整个彼斯强拉格所有囚犯的恐吓命令:关押女囚犯的某劳改点有两个姑娘(其出生年月表明她们都很年轻)进行了反苏谈话,因此,经过由……组成的法庭判处……
      这两个姑娘都是已经判了十年刑的,她们曾躺在床上小声谈心。是哪个死畜失去给她们告密的呢?这个告密的畜生不也是被判了刑的吗?眼线们还算得上什么人?!
      没有怀疑了。可是,要开始最初几次打击毕竟不那么容易。
      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怎样开始的。(所有特种劳改营里都开始杀人了,甚至关押残废的斯帕斯克营分部也开始了。)我们这里是从杜波夫卡押来一批犯人之后开始的。这批囚犯基本上是西乌克兰人,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分子”。他们在各地对整个运动作出了很大贡献,是他们推动了这辆大车。是这批杜波夫卡来的囚犯给我们带来了骚乱的杆菌。
      从游击队员的小路上直接被抓到劳改营的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关在杜波夫卡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环境。在押囚犯们的冬眠状态和奴隶般驯顺的态度使他们感到惊奇,他们决心自己拿起刀来。
      在杜波夫卡,他们)的觉醒带来了骚乱、火灾和劳改营的解散。但是,过于自信的、瞎了眼的劳改营主人们(这也难怪,他们已有三十年未曾遇到过任何反抗,已经习惯于无人反抗他们了。)甚至没有想到该把转押到这里来的骚乱者同我们隔离开。他们反而把这批人分编进全营的各个队了。这是普通劳改营采用的办法。把人分散开就可以使抗议的声音湮没掉。但是,在我们这个已经开始自我净化的环境中这种办法却只能有助于火舌尽快地吞噬整个劳改营。
      新来的人们跟着各个作业班一起出工,但是他们根本不干活或者只是做做样子,他们躺在有阳光的地方(正是夏天I)小声谈天。这时候、从旁看去,他们很像那些合法地这样做的刑事犯:他们也同样年轻、养得很好、身体健壮。
      但是有一条法规越来越清楚了,不过这是一条新的、令人吃惊的法规:“谁混灭了天良,谁今夜去见阎王!”
      如今,杀人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比逃跑最多时期的逃跑还要频繁。这些谋杀事件的作案者都很有把握,而且做得神不知鬼不晓:谁也不拿着带血的刀子去自首。人们保存着自己的生命和刀子还要去做别的事呢!他们最喜欢的时刻是清晨五点钟。每天这时候看守们便来打开工棚的大门,打开之后走去开下一个工棚,这时囚犯们几乎还全在睡觉。于是戴着面具的复仇者便悄悄溜进早已看准的房间,走近那张早已看好的床,准确而万无一失地杀死那个已经醒来并尖声嚎叫的或者尚在睡梦中的告密者。在确信他已经死去之后。复仇者们才在重大方地离去。
      他们是戴着面具的。看不见他们在眼上的号码,号码布撕掉
      或者盖起来了。但是,即使被杀者旁边床上的人根据体形或面部
      轮廓认出了是谁,他们非但不会急于主动去报告,而且在审讯时,
      甚至在监狱“教父”的威胁之下,也不会投降,他们会坚持说:
      “不,不,我不知道,我没看见!”而且这已经不单纯是根据那条
      为一切被压迫人民所掌握的古老真理——“一问三不知。神仙怪
      不得”——在行事了,这也是在保全自己!因为谁要是说出来,谁
      也就会在下一个早晨五点钟去见阎王;行动特派员对他表示的好
      感丝毫也帮不了他的忙。
      这样.杀人(虽然才发生了不到十起)便成了一种常规,成
      了一种通常现象。囚犯们早晨去洗脸和领早饭时往往互相打听:今
      天又干掉了谁?在这个令人不寒而采的体育项目中,囚犯的耳朵
      听到了在地下后起的正义的战鼓声。
      这事是完全秘密进行的。只要某个人(一个公认的权威人
      士)在某处向某人提出一个名字:干掉这个家伙!至于由谁去干,
      哪一天干,从哪里弄到刀子,这些他就不必管了。至于管这些事
      的战斗队员们,他们也只知道自己必须执行法官的判决,但不知
      道法官是谁.
      必须承认,在眼线们并无正式文件任命的情况下,这个没有
      建制的、不合法的、无形法院所作出的判决却远比我们所知道的
      一切法庭、三人小组、军事审判庭和特别庭所作的判决要准确得
      多,错误少得多。
      囚犯们把这种杀人叫作“屠宰”。这种屠宰准确无误,后来甚
      至发展到白天干,几乎是当众进行了。从前在罗斯托夫市担任过
      相当高级的内务部职务的一个大坏蛋,一个身材不高、满脸雀斑
      的家伙,现在是囚犯工棚的“棚长”,他就是星期天白天在“马桶
      间”被杀死的。人们已经变野了,大家都挤到马桶间去观看那血
      淋淋的尸体。
      后来,人们开始寻找那个出卖了第八号惩戒棚挖地道计划的告密者。(劳改营当局察觉此事后,急忙把从杜波夫卡押来的主要人物统统关进了八号工棚惩戒室。但是,没有这些人,屠宰照常进行。)复仇者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在营区内追赶那个告密的眼线,眼线朝着管理处的工棚猛跑,复仇者在后面紧迫,眼线一头。钻进劳改营分部主任、大胖子马克西缅科少校的办公室,复仇者也紧跟进去了。这时少校正坐在圈椅里,劳改营的理发员在给他刮脸。根据劳改营的规章,少校在营区内是不得带武器的。猛然看到闯进来几个持刀的人,少校吓得魂不附体,推开剃刀从圈椅上跑下来,连呼饶命。他以为人们是要宰他。看到人们当面杀死了那个眼线,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一个人企图杀害少校。刚刚开始的这个运动有一条规定:只杀眼线,不触动看守和劳改营头头们)。但是,少校还是趁机从窗户跳了出去。脸刮了一半,还系着白围裙,他就径直朝岗楼跑去,拼命地叫喊:“了望塔!开枪!了望塔,开枪啊!”但是了望塔上并没有开枪……
      还有一次,眼线没有被当场杀死,他挣脱掉,带着刀伤跑进医院。医院里给他作了缝合包扎。但是既然少校都吓得求饶,医院能救得了他吗?两三天之后眼线被杀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五千人的大劳改营里只杀死十几个人。可是,刀子每砍下一次,缠在我们身上的触须就脱落一批。感觉到像是吹来了一股爽人肺腑的清新空气!表面上,我们似乎仍旧是囚犯,还关在劳改营里,但实际上我们自由了。我们自由了,因为我们自从有记忆以来现在才平生第一次能够公开地大声说出自己所想的一切了!没有经历过这一转变的人是想象不出这种自由的!
      如今眼线们“有眼无线”了!……
      在这之前,行动处的人向来就可以随意把某个囚犯白天留在营区,几小时几小时地同他谈话。谁知道谈什么呢?!是要他汇报?给他新的指示?从他那里摸清那些还没有作什么、但可能作些什么的与众不同的囚犯?了解那些将来可能成为反抗中心的人物?
      过去,每到晚间,全队的人下工回来后自然会向这个人提出问题:“今天为什么把你留下了?”而被留的人总是回答说:“就是给我一些照片看,叫我认认人……”不知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拿这种谎话作掩护。
      战后这些年,确实常常把一些人的照片拿给囚犯看,让囚犯辨认出战争时期遇到过的人。但是,总不可能给所有的人都是着照片吧,也没有这种必要啊。可是谁回来都这么说,自己人和告密者都这么回答。于是囚犯之间便产生了相互猜疑,这猜疑也就迫使每个人不敢再同别人讲话和来往了。
      如今,猜疑消除,空气净化了!如今,契卡行动人员如果命令谁不出工,想把他留下来,这个人竟会不留下来。这不可能!从肃反委员会成立,到政治保卫局,到内务部,几十年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们召唤去的人竟不是怀着一颗激烈跳动的心急忙凑到跟前去,竟不是摆出一副谄媚的面孔迈着碎步紧跟在他们后面走去,而是傲慢地(因为本队的人们都在看着他呀!)拒绝去!这不可能!如今,仿佛在派工地点上空有一台看不见的天平在摆动:天平一头的小盘里放满了各种熟悉的怪影:侦讯室、拳头、棍棒、整夜罚站、站笼隔离室、阴冷潮湿的禁闭室、老鼠、臭虫、军事法庭、加判第二次刑期、第三次刑期。但所有这些都不是一瞬间的事,这只是一盘慢慢磨碎骨头的大磨,它不会在一瞬间把你全部吞噬掉,经过这一切之后,人还有可能活下来,这里所有的人不是都经历过这些吗?
      而放在天平另一端的小盘里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一把刀。但这把刀就是为你这个退让的人准备的!这把刀就准备插入你的胸膛,不是将来某个时候,而是明天一清早,而且任凭它什么“契卡格勃”都没有力量救你这一命!这把刀并不长,但恰好可以插入你的肋下;它甚至连个正经的刀把也没有,只是用绝缘胶布把没有刃的一头缠了起来,但这样才有摩擦力,正好拿住,不容易从手里滑出去!
      归根结底,还是这后一个充满活力的威胁更有分量!它给予一切软弱者们以力量,帮他们摆脱蚂蟥的纠缠,使他们跟着班集体走。(它也给予这些人以辩护的口实:我是想留下来的呀,首长;可我怕挨一刀……您当然没有受到这种威胁,所以修不能想象……)
      还不止这些。如今不仅行动特派员和劳改营其他主人召唤人的时候人们不敢去了,而且人们也不再敢随随便便往营区邮商或上级设的申诉意见箱里投个信封或一张写了字的纸了。每当需要投一封信或投寄什么申诉书时,人们总要先拿给别的人看看:‘喂,你可看看,检查一下,这可不是告密信.来,跟我一起投进去吧!”
      现在,劳改营当局变得既聋又瞎了!表面上,大肚皮少校和他的副手普罗科菲耶夫大尉(也是个大肚皮)以及所有看守仍旧自由地在营区走来走去,毫未受到威胁,照旧在我们中间走,盯着我们。但他们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如果这里没有告密者,穿制服的人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的:在他走近之前人们就不说话了,转过身去,藏起来或者走开了……也可能旁边就有渴望着出卖同伴的忠实情报员在那里着急,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人敢于发出任何一个暗号。
      几十年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机关赖以建立其成信和荣誉的那个情报机器现在失灵了。
      表面上,还是那些作业班组,囚犯们还是到原先的工地去劳动。(我们这时已经商量好要对抗押送的卫兵。我们不允许他们调整我们五人一排的队伍,不让他们在中途点数。我们达到了目的。一旦我们中间没有了眼线,连冲锋枪手也显得无力了。)我们也劳动,做到一般地完成任务。回生活区的时候像从前一样让看守搜身(可是,刀子却从来未被发现过!)。实际上,现在把人们维系在一起的已经不是劳改营当局硬性拼凑的劳动班组,而是别的人类联合体,首先是民族。产生了眼线们无可奈何的民族中心:乌克兰人的、穆斯林的、爱沙尼亚人的、立陶宛人的。而且这些中心得到了巩固。这些中心没有人选举,但是它们按照年龄、智慧、受迫害的程度等等十分合理地自然形成了,所以它在本民族的人们车间享有不容置疑的威信。显然。也成立了各个中心的联合机构,类似所谓“民族协商会议”之类的东西。
      这里应该及时说明:并非一切都像勾画主流时所看到的那样纯净而顺利、也有过一些所谓“温和派”和、“极端派”之类互相竞争的集团已自然,这里也有个人之间的好恶和感情成分在起作用。个别想当“领袖”的人的自尊心在作祟。有些年轻的“牛犊子战斗员”还很缺乏必要的政治素养,其中某些人只想到自己既然于这份”差事”,就应该吃得好些,他们为此就直接去威胁卫生所的炊事员,要求给他们开额外的病号饭,如果炊事员拒绝,他们就把炊事员杀死,不顾什么道义标准——已经干惯了,而且有刀子和面具在手嘛!总之。在这个健全的核心中也慢慢开始滋生蛀虫了——它几乎是古今中外一切革命运动中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的。必然会有的附属品!
      也发生过一次单纯的差错。一个诡计多端的眼线不知怎么嗅到了气氛。因此,他睡觉时再三恳求一个爱劳动的老实人和他换换床位、老实人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那个老实人被杀死在床上。
      尽管有这一类偏差.但大方向始终十分明确而清楚,并且也取得了预期的社会效果。一劳动的作业班组还维持原样,数目还是那么多,可是,奇怪,劳改营里感到缺少班长了!这对古拉格群岛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现象!。起初。这种“人员流失”现象是自然的:有人住进了医院,有的人刑期快满、被调进总务大院了。但过去派工员周围总是有一群贪婪地想捞到这个职位的人在等待着:为取得班长职位还要送一块黄油,送一件绒线衫呢!现在,不但没有人再贪图班长职位,反而是有些班长每天跑到政工处去磨,请求尽快撤掉他。
      如今,队长们从前用的那一套工作方法——压制、强迫——已经失灵了,可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很快地想出一套新方法来的。班长的人选越来越成问题,以至于派工员不得不亲自到工棚同大家一起抽支烟,聊聊天,顺便向大家请求。“小伙子们,作业班总不能没有个头头吧。这可不像话呀!嗯?你们随便选一个吧,选出来,我们马上批准!”
      后来,这种情况更严重了,因为一些班长开始往加强管制棚里逃跑,好在石砌的监狱里找个藏身之处1不只是班长,还有象阿达斯金之类的施工员吸血鬼,还有一些眼线,他们在暴露之前或者在感到事情不妙、名单就该轮到自己的时候,也会大吃一惊,急忙逃跑到加强管制工棚里去!这些人直到昨天还在人群中装好人,还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示自己赞成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囚犯中间谁敢不这么说!),昨天晚上他们还同大家一起睡在公共工棚里(其实,昨晚睡着了吗?是不是在那里紧张地思考对策,随时准备着闪开刺过来的刀子,并在暗中发誓这是最后一晚住在这里了呢!?),可是今天却突然不见了。于是,值目的囚犯得到命令:把某人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加强管制工棚去!
      这是特种劳改营生活中的一个新时期,它既可怕,又有趣。现在不是我们逃跑,而是他们从我们这里跑掉;从而使我们这里净化!这是这个世界上一个空前的、不可想象的时期:那些昧了良心的人夜里不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报应已经不再等到来世,不等待历史作出判决,而是一把刀子明天早晨就会使你得到报应,这报应是可以感觉到的,活生生的。光明正大者感到脚下的营区土地柔软而温暖,叛徒则感到脚下的土地像针毡,像在燃烧!这种情况只有在童话里可以想象得出,而对于营区以外的空间,对于我们的外界自由社会来说,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过去从未看到过,或许将来也不可能看到的。
      阴森森的石砌加强管制工棚早已经扩建完了。小小的窗孔外面装着罩斗。它阴冷、潮湿、黑暗。周围是大厚木板筑接起的坚固围墙。劳改营主人为了关押那些不听话的、逃跑的、顽固不化的、牢骚满腹的勇士们而精心建造了这加强管制工棚,不料如今它竟忽然不得不接受眼线、吸血鬼和凶恶的打手来休息养老了!
      应该说,第一个想到去找契卡人员的人,想到凭着自己长期忠实的效劳而请求他允许自己躲进石头房子。从而逃避人民那愤怒惩罚的人,还是相当聪明的。人们自己要求住进更严格的监狱,不是逃出监狱,而是逃进监狱,自愿地同意不再呼吸新鲜空气、不再见到阳光,——这种情况似乎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呢!
      劳改营首长和行动人员对于最初逃进来的几个人表示了同情,倍加爱护地把他们收留起来;毕竟是自己人嘛!给他们在加强管制工棚里挑选了最好的房间(一些说话刻薄的人把这种地方叫作“储藏室”),给他们发了床垫子,命令把他们屋里的炉子烧暖和点,允许他们每天出来散步一小时。
      但是,“继第一批聪明人之后,不那么聪明但却同样渴望活下去的人们也跟上来了。(某些人逃跑时还没法替他保留面子: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还得回来同囚犯们住在一起?大辅祭鲁德丘克逃进加强管制棚之前就有过一场表演;晚上熄灯号之后,几个看守突然来到他的房间表演了一场严格搜查的戏,甚至连床垫子都撕开了,然后就“逮捕”了鲁德丘克并把他带走了。不过,囚犯们很快就确切地得知,这位喜爱绘画和吉他琴的骄傲的大辅祭也住在拥挤的“储藏室”里)眼看这种人已经有十名,十五名,二十多名了!(我们用劳改营长官的姓给他们命名为“马切霍夫斯基班”。)于是,不得不压缩有效面积而开辟第二个“储藏室”。
      不过,眼线只有当他们混在群众中间而没有被发现的时候才是需要和有用的。眼线一旦被发现就一钱不值了,他们再也不能在这个劳改营里起作用。因此,现在只好让他们在加强管制工棚白吃饭。他们又不去参加劳动,毫无益处。不行,就算内务部对他们慈善吧,也总有个限度吧!
      于是,当局就制止了这股求救的水流。来迟了的。对不起,你就留在工棚披着羊皮等待那一刀吧。
      告密者也像是摆渡的船夫:这时需要你,事后不相识。
      劳改营当局关心的是对应措施,是怎样才能制止囚犯们这可怕的运动,并且挫败它。他们习惯于做的,也是他们实际上抓的第一件事就是起草命令。
      这些掌握着我们的身心的人们最不愿意承认我们的运动是政治运动。因此,在那些气势汹汹的命令中他们把已经开始的这个运动统统称之为匪徒活动(这些命令由看守们到每个工棚里来宣读);,大概他们觉得这样称呼比较简单、容易理解,也更亲切吧。不久前,他们把真正脱匪徒冒充“政治犯”送到我们中间来当“眼线”,现在呢。相反,政治犯——第一次成为政治犯的人——却又被叫作“匪徒”了。命令里只是笼统地宣布:一这些匪徒必定会被发现(眼下还一个也没有发现!),而且(更没有把握地说)这些人将会被处决!命令里甚至号召囚犯们起来谴责匪徒们并同他们进行斗争!……
      囚犯听完传达之后,各自暗笑着散去。“劳改营军官们不敢把政治性的东西称为政治性的(虽然三十年来一向是不管侦查什么案件都任意扣上“政治”帽子的)。这使我们感到了他们的虚弱。
      这确实是虚弱!把运动称为匪徒行为,这实际上是他们的一个诡计。这样一说,劳改营当局就没有责任了。否则,它怎么竟然使得劳改营里发生了政治运动呢!?这样说的好处和必要性是大家都能理解的,因而上面也开始使用这种提法了:从州内务局和劳改营管理局到劳改营管理总局和内务部本身都是这么说。一个非常害怕公开报道消息的制度必然会喜欢同样地欺骗自己。如果被杀死的是看守或军官,那他们就无法回避适用第五十八条第8分条《恐怖行动》,不过,那他们也就可以很容易地判处枪决了。现在,他们看到另一种诱人的可能性:可以把特种劳改营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描绘成“狗咬狗的战争”(“母狗战争”),这是震撼过整个普通劳改营的,也是由古拉格群岛的领导当局自己发动起来的战争。
      “狗咬狗的战争”值得在本书中单独写一章,但为此还需要收集许多材料。我只好请读者去阅读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研究报告《罪恶世界随笔》,虽然那里面写得也不够全面。
      简单地谈谈吧。“狗咬狗的战争”(“母狗战争”)大约爆发于一九四九年(经常发生的小偷与“母狗”〔狗腿子〕之间个别人的互相残杀又当别论).一九五———一九五二年间曾大打特打。那时,盗贼世界分化为各色人物的小集团:除了纯粹的小偷和“狗腿子”之外,还有:不择手段派(“不择手段的窃贼”)、所谓“马赫诺分子”、大捞派、酿酒派、“小红帽”、魔手派、带棍派以及其他种种。
      到了五十年代那个时期,劳改营的领导苏门已经不大相信那绝对正确的理论所教导的改造刑事犯的办法了。因此,它似乎下决心要摆脱这一负担,于是它便开始玩弄“分而治之”的手段:忽而支持这一派,忽而支持另一派,利用受支持的派别的刀子去干掉另外一些人。这种屠杀曾公开地、大规模地进行。
      后来刑事惯犯中的凶手们也学会了对付办法:他们或者借他人之手杀人,或者亲自出马,事后强迫别人承担罪责.一些年轻的普通犯人和当过兵或者当过军官的人,在可能被杀的威胁下,不得不把别人的杀人罪承担下来,从而按第五十九条第3分条“匪徒行凶罪”被判二十五年徒刑。而那些盗贼团伙的头头们却在一九五三年依据“伏罗希洛夫”大赦令像没事人一样释放了。(不过我们也不必进住:后来他们又一次次地进了监狱.)
      当我们的报刊上又掀起一阵风,并且刊登一些奢谈改造的多情故事时,字里行间偶尔也会透露一些关于劳改营残杀事件的消息(当然是十分模糊不清而且不真实的)。这些消息中往往故意地(为了对历史进行隐瞒)把“狗战”和特种劳改营里的“屠宰”以及其它一些原因不明的杀人混为一谈。劳改营题材是大家所感兴趣的,人们都贪婪地阅读这类文章,但是从这些文章里却什么也弄不懂(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写这些文章的)。例如,一九五九年七月《消息报》上就发表过一篇疑点百出的所谓记实性中篇小说,出自记者加利奇之手。里面说,主人翁科西赫从劳改营里写了一封长达八十页打字纸的申诉信,感动了最高苏维埃。(第一,请问,科西赫哪里来的打字机?是从行动人员那里借来的吗?第二,谁会去读这长达八十页的东西?还没有看完第一页就该打呵欠了。)并且说这个科西赫曾被判刑二十五年,是由于在劳改营里的案件被第二次加刑的、那么究竟是由于劳改营里的什么案件?为了什么增加刑期的?说到这里时作者加利奇表现了我国新闻记者的一般特点:含糊其辞,叫人摸不着头脑。读者不明白:科西赫究竟是在狗咬狗的斗争中杀了人,还是犯了杀死眼线的政治性杀人?但是,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了:如今在回顾历史的时候,人们把一切杀人都混为一谈,统统称之为匪徒行为。请看这家中央报刊是如何科学地解释这一点的吧:“贝利亚的走狗们(是啊,一切都往“大灰狼”身上推吧,总不会错,大灰狼什么都能承担下来!)当时在劳改营里掌握着权力。(当时?那么在这之前呢?现在呢?)那些本来应该认真执法的人却用自己的肆意妄为代替了严明的法律。(怎么回事?违背唯一的指令?谁敢这样做?)他们千方百计地在囚犯之间排技山间,制造仇恨(着重点是我加的,这句话倒是实话。———作者注)(利用眼线的办法当然也包括在这个提法之内了)。那是一种畸蛮的、无情的、人为地煽动起来的仇恨。”
      想用判刑二十五年的办法来制止劳改营里的杀人事件,自然是办不到的,因为杀人者本来就已经被判二十五年了。于是,-九六一年又颁布了新命令:在劳改营里杀人者处死刑,当然也包括杀死眼线的人在内。赫鲁晓夫发布的这条命令倒是斯大林时期的特种劳改营所需要的。
      他们就是这样给自己涂脂抹粉的,但是因此也就失去了枪毙劳改营内的凶手的权利,也就是说,不可能采取有效的对应措施了。他们无法制止这场越演越烈的运动。
      发布的命令没有奏效。囚犯们并没有代替自己的主人去进行谴责和斗争。因而劳改营当局便采取了第二项措施:对整个劳改营实行惩戒管理制度!这意味着,所有日常的自由时间,即除开劳动之外的全部时间,包括星期天,我们都必须像在监狱里一样被镇在屋里,必要时使用马桶,饭也在工棚里吃。人们用大桶把粥和烂菜汤送到工棚里来,食堂里空无一人。
      这个办法使人很难忍受,不过,它没有继续多久。我们在工地上完全变得做做散散了。不久,煤炭托拉斯叫了起来。更主要的是这给看守们增加了一项额外负担:他们现在不得不经常在劳改营里拿着钥匙从这头跑到那一头,一会儿要给倒马桶的卫生值日开门关门,一会儿要开饭,一会儿又要把病人押送到卫生所去,再从卫生所押回来……
      劳改营当局原来指望我们受不住这种严格的制度,因而会恨那些杀人者,把他们招供出来。但是我们大家都有精神准备,认为忍受一下还是值得的。当局的另一目的是:现在每个工棚总是关着,这样就可以防止囚犯跑到别的工棚去杀人,而本工棚里的人总是容易找到的。可是,又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又是一个凶手也没有找到,大家还是都“没看见”,“不知道”。接着又在工地上把一个人的脑袋打了个窟窿。这就更是关闭工棚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惩戒制度废除了。又想出另一个办法:修建一道“万里长城”——一道大墙。这道墙的厚度是两块土坯长,高四米,就修在劳改营区中部,用它把营区分割为两部分,但暂时先留下一个豁口。(这个计划适用于全部特种劳改营。其他许多营已经把整个营区部分割成若干小区了。)这道墙对于外部的村庄毫无防护意义,因而托拉斯不会支付这笔建筑费用,所以整个建筑的担子全落在我们这些囚犯身上:制作土坯.翻晒土坯,搬运、糊墙等全部工作都要我们在星期天和下工回来之后的时间(夏天天长)完成。我们十分讨厌这道墙,明知当局叉在准备某种卑鄙勾当,可是不能不干。我们得到解放的程度还很小啊,只是头脑和嘴巴解放了,从肩膀直到月间整个身手仍旧和从前一样陷在奴隶的泥潭中。
      发布恐吓命令、实行惩戒室制度、修境——这都是一些粗暴措施,完全符合监狱里的思维方式。可是,突然,怎么啦?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开始把一个又一个作业税则到摄影室去,给每个人拍照片,态度客气,而且不是让你戴着那个狗脖套一般的号码拍照,不要求你一定把头摆成固定的角度,而是请你随便坐下,随便摆个什么姿势,愿意怎么照就怎么照。那些爱劳动的人们还听到了文化教育科长“不小心”据出来的一句话:照像是“为了办理证件”。
      办理什么证件?囚犯需要什么证件?……一种兴奋的心情在囚犯们中间传开了:会不会是为了解除看管在准备出入证?会不会是……?也许……?
      有一个回家度假的看守回营了。他(当着凶犯们的两)大声对别的看守说,旅途中他看见过好几列火车,满载着释放回家的人,被释放的人们用标语和绿树枝把列车装饰起来,高高兴兴回去了。
      天啊!心脏在激烈地跳动!是自,早该如此嘛!战争结束后本来应该先从这件事做起的!莫非终于开始做了吗?
      还听说有人收到了家信,说他的邻居已被释放,现已回到家里!
      忽然,有一个已经拍过照片的班被某个委员会传去谈话。要求一个人一个人地进去谈。斯大林的照片下面摆着铺了红布的桌子,桌旁坐着几位劳改营军官。但不仅是他们,另外还有两个在劳改营从未见过的陌生入,一个哈萨克人,一个俄罗斯人。这些人庄重地坐在桌旁,面带微笑,在填写着什么表格:姓、名、父名、一出生年月、’出生地,接下去不是囚犯已经习惯回答的触犯刑法多少条、判刑多少年和刑满日期,而是详细的家庭状况。妻子、父母、有无子女、子女的年龄、现住何处、住在一起还是分居。所有这些全都记下来了!……(委员会的成员还时而提醒记录人员:把这点记下来!把这个情况也写下来!)、讯问的问题很奇怪,触及人的痛处,但又令人愉快!听到这些问题,连那些已变成铁石心肠的人也很不得大哭一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到的一直是那不连贯的嚎叫声:犯哪一条?利期?判决机关!?突然,这么一些和颜悦色、严肃认真、通情达理的军官坐在你面前,慢条斯理地、以同情的口吻(是的,正是以同情的口吻!)询问你隐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连自己都不敢去触动它,有时躺在床上和邻床的人说上一,两句,或者一两句也不敢说,……这些军官(对呀,去年十月革命节前夕不就是这个军官把你的全家照片没收掉,给你撕得粉碎吗!你忘了?现在原谅他了?),这些军官现在听到你说妻子已经改嫁,父亲已经衰老,已不指望今生能看到儿子时,对你深表同情地叹着嘴,他们互相交换一下眼色,摇摇头。
      是啊,这些军官不是坏人,他们也是人,只是因为他们担负的这种狗差事才……各个项目都已填完,最后对每个人都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嗯,那么你B已希望住在什么地方呢?是你父母住的地方,还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什么?我……就住在第七号工棚呀……”囚犯睁大眼睛回答说。
      “这我们当然知道!”军官们笑了。“我们是问。你希望住在什么地方?比方说吧,假如把你释放了,那么给你的证件上该填你要在哪儿落户呢?”
      囚犯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是阳光、彩霞……他的头脑懂得,这是梦,是童话,这不可能,他的刑期是十年或二十五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满身泥土,明天还要被赶到工地去劳动。但是几个军官,包括两名少校,却明明坐在面前不慌不忙地、深表同情地继续在问:
      “你到底想上哪儿去,上哪儿?你倒说一个地方呀。”
      囚犯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一种感激的暖流流遍周身。于是他就像个羞红了脸的男孩要说出自己心爱姑娘的名字似的,说出了内心中的秘密,说出了如果他不再是身带四块号码的、可诅咒的囚犯的话,他希望在什么地方度过自己的余年。
      军官们把这个地点也记下来了!命令叫下一个人进来。而头一个人便疯人似地跑到走廊里,急不可待地把刚才的事情讲给同伴们听。
      队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叫进屋里,回答友善的军官们提出的问题。五十个人中间只有一两个人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呆在这个西伯利亚一切都很好,只是气候热些。能不能把我送到北极圈内去?”
      或者说:
      “请您这样写上:我生在劳改营,也要死在劳改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军官们就这样同两三个班谈了话(全劳改营共有二百个作业班)。劳改营的囚犯兴奋了好几天:他们有的还争论呢!尽管一半人从未相信这一套。这种时候过去了!委员会后来再也没有找人谈话。其实,给囚犯“照像”并不花费什么钱,只是用没装胶卷的照像机咔嚓一下就行了。但是,要一组军官坐在那里亲切地向这些面貌可憎的囚犯问话,他们实在受不了。既然受不了,那么这一无耻的欺骗手段当然也就未能奏效。
      (不过,还得承认,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成就!一九四九年建立这类严格管制的劳改营时,当然有过永久性计划。但是,曾几何时,一九五一年,它的主人们就不得不煞有介事地表演这类亲切的把戏了。还需要有什么样的成功呢?为什么在普通劳改营时代他们没有被迫作这类表演呢?)
      于是,刀子又开始闪光了。
      于是,主人们决定:抓人。没有眼线,他们摸不准应该抓谁,但是,大概总有些怀疑对象和想法吧(说不定还是有人秘密地给他们通消息)。
      一天,收工之后两个看守来到工棚,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对某个囚犯说:
      “喂,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这个囚犯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回答说:
      “我不去。”
      可不是嘛!对于这种极为平常的抓人,或者叫逮捕,我们是从来没有反抗过的,我们已经习惯于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原来,在这种情况下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啊:我不去!我们这已经得到解放的头脑现在终于懂得这一点了!
      “为什么不去?”两个看守走到眼前来了。
      “就是不去!我在这里呆着满好。”囚犯坚定地回答。
      “他应该去哪儿?……为什么必须去?……我们不放他走!……不放他走!……你们走开!”工棚里四面八方都说话了。
      看守们踌躇了一会儿,走开了。
      他们又在其他工棚里试了试同样的办法。结果一样。
      豺狼们明白了: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绵羊。现在他们抓人必须借助于欺骗手段,或者在岗楼里干,或者为了一个人而抓全班。想从群众中把一个人拆走,那是办不到的。
      我们清除了污秽,我们摆脱了监视和偷听,我们翻身放眼一看,明白了。我们的人成千上万!我们是政治犯!我们能够抵抗!
      我们选定了眼线、告来者、叛徒这个环节开刀,抓住这个环节拉断整个锁链.这选择该是多么正确风过去就是我们中间的人在妨碍我们生活。就像古代的祭坛上一样,他们的血流出来了,我们消解了沉重的诅咒。
      革命在高涨。原来似乎一度停息了的革命的微风,如今像飓风一般吹进了我们的胸膛!

      ——————


    第十一章 摸索前进,扯断锁链


      把我们与我们的警卫者而开的那条地沟,如今已经塌陷成一条深谷了。我们双方站在这深谷两边的斜坡上彼此打量着,都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了
      说我们“站在”斜坡上,当然是形象的说法。实际上我们仍旧每天由我们的新班长带领着走去出工。(新班长或者是秘密选举出来、事先约定他要为大家服务的;或者还是原来的人,但现已变得十分通情达理、友善和关心群众了。)我们出工时并不迟到,大家尽量不给别人制造困难,也不再有人拒绝劳动。每天完成工作定额。看来,劳改营主人完全可以对我们团到病愈。我们也似乎可以对他们感到满意,因为他们近来根本不再大声训斥和威胁了,也不再借口一些琐事就关人禁闭;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见了他们不再脱帽了。如今,马克西缅科少校往往一直区到早晨派工之后才起床,傍晚收工时则常常等在岗楼附近,趁我们等待搜查的工夫同国犯们开一两句玩笑。他吃得他抱的。乐呵呵地望着我们,就像塔夫利亚地方的牧主望着草原上放牧归来的无数羊群一样。星期天偶尔也给我们放映电影、不过,修筑“长城”的劳动仍然十分繁重。
      尽管如此,我们双方还是都在紧张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可能长久维持现状:不论我们还是他们,都感到有所不足。总要有一方发起进攻。
      但是,我们还想争取什么呢?现在,我们可以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毫无顾忌地公开说出来。(尽管仅仅是在劳改营隔离区的范围内,尽管一生中这么迟才享受到真正的言论自由,但这种享受毕竟还是甜蜜的!)难道我们能够指望把这样的自由扩展到隔离区之外,或者带着它到外界去吗?不能,当然不能。我们还能提出什么别的政治要求吗?想也想不出来!且不说这是没有希望或不起作用的吧,简直就是想不出!身处劳改营中,我们当然不能要求国家发生全面变化,也不能要求它取消劳改营,否则,人们会从飞机上朝我们扔炸弹的。
      我们能够提出的自然而合情合理的要求只是:重新审理我们的案件,撤消毫无道理地强加给我们的刑期。但是,好像这也是毫无希望的。当前恐怖的臭气弥漫全国,越来越浓,在这种气氛中,法官们会觉得对我们大部分人的判决是合理的,而他们似乎也成功地使我们相信了这一点!再说,对案件进行复查似乎也提得很不具体,使群众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利用“复查”欺骗我们是最容易的:许诺,拖延,再派人来重新“调查”,这就可以拖上几年。即使是突然宣布要释放某人并且从工棚把他领走了,我们怎么知道不是把他带去枪毙,不是押往别的监狱,不是又给他判了新的刑期呢?
      前个时期的所谓“委员会”表演的那场戏,不是已经充分说明这一切都是可以扮演的吗?当时甚至装成了未经“复查”就打算放我们回家的样子……
      大家一致同意并且毫无疑问的只有一件事:要求取消最伤人自尊心的一些作法——工棚夜间不要上锁,拿掉马桶;去掉身上的号码;我们的劳动不应完全不给报酬;要允许一年写十二封信(其实,这一切在普通劳改营里已经都做到了,那里甚至一年可以写二十四封信,但是难道那里可以生活吗?)
      我们要不要争取八小时工作日?在这个问题上甚至没有取得一致意见……看,我们已经这么习惯于不自由了,甚至不想去追求自由……
      我们也认真考虑了方式方法:怎样提出这些要求?要作什么?很明显,两手空空的我们是对付不了现代化军队的,因此,我们的道路不可能是武装起义,只能是罢工。在罢工过程中,比方说,可以自动把身上的号码布撕下来。
      但是,我们血管里仍然流着奴性血液。大家都从自己身上撕下那狗牌子似的号码布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就像架起机关枪走上街头一样是一件十分勇敢而大胆的、孤注一掷的行动;“罢工”这个词在我们听来是那么可怕,以至于不得不借助于绝食来支持:我们觉得,一如果在罢工的同时开始绝食,仿佛就能增强我们罢工的道义权利。对于绝食,似乎我们还拥有某种权利,但是,罢工?……我们一代又一代从来都是这样认为的:“罢工”这个词极端危险,而且,当然,是反革命的,它与“协约国、邓尼金、富农怠工、希特勒”等词汇属于同一类。“_这样,我们自己就完全不必要地决定开始绝食,等于事先自愿地消耗掉自己在斗争中需要的体力(幸而在我们之后没有一个劳改营重犯我们埃克巴斯图兹营的这种错误)。
      我们考虑了绝食罢工的各个细节。不久前我们全劳改营才开始实行“惩戒”制度,我们明白,他们对绝食罢工的回答一定是把我们统统关在工棚里,不许出去。那么我们互相间怎么联络呢?怎么商量下一步并沟通各工棚之间的意见呢?应该想出一些信号来并协商好在各工棚之间用它进行联络,还得确定从哪个窗口向哪个窗口怎样传达,等等。
      所有细节或在各种场所和各作业班之间商量好了。大家都认为罢工势在必行。也都希望它发生,但同时。由于不习惯,又觉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粮难想象有那么一天我们大家都集在一起,衡量妥当,作出决定,就……
      而警卫着我们的人们可是正式以军事组织的形式一层层组织起来的,他们更加习慢于行动。他们不担心采取行动会比无所作为丧失更多的来西。于是,我们的警卫者先进攻了。
      这样,一切也就目然发展下去了……
      我们在久已习惯的各自的“小车厢”内、在久已习惯的作业班里、工棚角落里安静而舒适地迎来了一九五二年的新年。一月六日,星期天,东正教的圣诞节前夜,西部马克兰人正准备好好庆祝一下节目;煮一点传统的蜜饭,在星星出来之前特斋,钱后一起唱圣诞节祝歌.可是,这天清早点名之后就把我们全锁在工间里不让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招儿!是当局秘密准备好的,真狡猾!我们透过窗户看到。邻近的工棚里大约百来名因犯拿着各自的东西由卫兵押着向岗接走去.
      又要押走一批人吗?……
      这时,看守人员和几个军官向我们工棚走来了。手里拿着卡片。他们按卡片点名列人。“拿着你的全部东西出来!……连各自用的床垫子也一起带着!”
      噢,原来是重新编组作业班和工棚!在“长城”的豁口处设了警卫,明天这个豁口就要被堵死。我们几百人被赶到岗楼外面,各自拿着口袋和床垫子,像家里失了火的人似的,绕过营区外商,又穿过另一个岗楼,进入另一个隔离区。那个区的一批人则被赶到我们区来。
      大家都在绞尽脑汁判断。到底抽走的是些什么人?日下的是什么人?这种政纪意味着什么?主人的意图很快就清楚了:隔离区的一边(第二分部)只留下清一色乌克兰人,大约两千名。我们所有其他民族的囚犯都被赶到另一边(第一分部)去,这里总共约有三千人,包括俄罗斯人、爱沙尼亚人、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超霸人、高加索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波兰人。摩尔达维亚人、日耳曼人以及少数在欧洲和亚洲战场上偶然抓到的其他民族的人。总之,这是一个“统一而不可分割的”大家庭。(真有意思:内务部的思想本来应该是用非民族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来阐明的,然而今天它却在沿着“划分民族”这条古老的小路发展。)—一旧作业班被打乱了。新组成的班要到新工地去劳动,住在新工棚里、全面更迭!这更迭不是一个星期天完成的,它继续了整整一周。人员被打乱,许多关系被切断,原来似乎准备就绪的罢工也被破坏了……干得好利落!
      现在,医院、食堂、俱乐部都在乌克兰人的那个分部里,我们这个分都只有加强管制工棚。把乌克兰人、班杰拉分子这些最危险的闹事者同加强管制工棚分开了。这是为什么?_我们很快弄清了原因。劳改营里传开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是往强管棚里送菜汤的“苦力”们传出来的),眼线们在“伯茨室”又在干坏事:营方把他们怀疑的人(从每个队里抓两三个)交到他们手里、眼线们就在自己屋里拷打这些人、指脖子。殴打,逼他们招供,说出“人都是谁杀的??”。营方的意图这时全明白了:是在进行刑讯!不由警犬们亲自动手(大约不经上级批准舍招来麻烦)。而是委托眼线们去干:谁杀了你们,自己去找出来!他们自然用不着别人鼓劲。这些寄生虫要表明他们不是白吃饭的。把班杰拉分子与强管棚隔开,是怕他们闯进去。对我们则比较放心:我们驯服,是多民族的群体,谈不到一起。爱闹事的都在那边。劳改点之间隔着四米高的墙呢。
      古今有多少渊博的历史学家。有多少部深奥的书籍,但却都未能预见到人们的心灵还会燃烧起这样神秘的火焰,社会还可能进发出这样神秘的力量。他们不仅未能预见,甚至事后也未能作出解释。
      有时候把点燃的麻絮塞到劈柴下面,塞呀,塞半天也点不着火。可是、烟筒冒出来的一个小火星往空中一飞,却可能使整个村庄化为灰烬。
      我们这三千人什么事也没有打算做,什么准备也没有。可是,有一天收工回来之后,加强管制棚旁边的工棚里的人们忽然拆下各自床上的长方木梁和十字接头来,趁着黄昏(靠近加强管制工棚的那一面没有阳光,已经很暗了)跑过去用手中的木器猛烈地撞击这座劳改营监狱的结实的木板围墙。人们既没有斧头,也没有铁棍,这类东西是不准带进生活区的。
      木器敲打的声音响成一片,像是哪个木工班在认真地干活。围墙上几块板子被砸开了,人们就去拆开它,木板上钉的十二公分长的大钉子发出吱吱的响声,全营区都能听得见。虽然现在不是木工应该干活的时候,可是,听来完全像一片劳动的声音,所以了望塔上的哨兵、看守和其他工棚的人谁都没注意它。劳改营傍晚的生活一切照常:有的作业班去吃晚饭,有的正从食堂往回走,这个人去医务室,那个人去保管处,有人去取邮包……
      但是,看守们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头了,有人就顺着响声跑到加强管制工棚房后的阴暗处去察看。不看则已,一看不得了,转身就向营部工棚飞跑。有的囚犯看见了看守,就拿着木棍追赶。这时,便全面开花了:有人用石块或木棍砸营部工棚的窗子。窗玻璃哗哗啦啦地破碎,那声音清脆、轻快,也令人感到威胁!
      其实,人们最初的意图并不是暴动,甚至无意夺取强管棚,因为这并不容易。他们原来只打算砸开眼线房间的窗子,从窗子往屋里浇上汽油,然后把火扔进去,意思是;尝尝我们的厉害,我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强管棚的围墙上已经打开一个大洞,十几个人闯进去了。人们跑来跑去,寻找眼线们住的房间(可不能弄错!),还要把窗外的“笼口”打掉,踩着肩膀爬上去,把汽油桶传过来才行。这时了望塔上的机枪朝营区开火了。终于没有来得及点火。
      是刚才跑掉的看守和劳改营长官马切霍夫斯基向警卫营报告了(马切霍夫斯基也被人拿刀追得抱头鼠窜。他从总务处库房旁跑到围墙角的了望塔下,边跑边喊:“腔里塔,别打枪,是我!”好容易才穿过了前沿地带)。警卫营营部(我们现在上哪里去打听当时的指挥官姓名?!)立即电话通知各了望塔用机枪扫射——朝着全营区三千名手无寸铁的、对发生的事件一无所知的人们开火!(例如,我们这个班当时正在食堂,听到突如其来的机枪声十分奇怪。)
      是命运在嘲笑人吗?这个事件正好发生在新历一月二十二日,即旧历的一月九日,直到前一年的日历上还把这个日子作为血腥的星期日沉痛地用黑框框起来呢。我们这次是血腥的星期二。而就场地来说,这次可比彼得堡的场地宽敞多了:不是广场,而是大草原,而且这里没有见证人,既没有新闻记者,也没有外国人。
      哨兵们在昏暗中朝着营区胡乱开枪。不错,射击的时间不长,而且大部分子弹也许是朝高处打的,但是朝低处打的也不少:对每个人来说难道需要很多子弹吗?子弹穿过工棚的薄墙伤害的不是那些冲击劳改营监狱的人,倒是一些完全无关的人,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而受伤的人却不敢去医务室包扎,只得瞒住身上的伤口,让它像狗身上的伤痕一样自己长好,因为他怕主人根据枪伤把他定为暴动参加者。当局总得从这些外表上一样的人们中间揪出一些来治罪呀!九号工棚有一个老头儿被打死在自己床上,他的十年刑期眼看就满了,过一个月就要被释放。他有两个儿子就同那些从了望塔上朝我们射击的士兵们在同一种部队里服役。
      冲过去的人迅速逃出了监狱院子,四散逃回各自的工棚(还得急忙把木梁和十字接头重新安装到床上,不能被人发现痕迹)。有些人听到枪声后认为应该坐在工棚里不动,有些人则相反,急忙跑到外面去,盲目地在营区打转,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全营区看不到一个看守的影子,军官们也全不见了。营部的房间空空的,打碎的玻璃窗张着大口,有些恐怖。了望塔上的机枪不响了。个别好奇的人在营区内无目的地游荡,企图弄清真实情况。
      我们劳改点的大门霍地打开了,一排警卫部队的士兵端着冲锋枪冲进来,任意打了几梭子弹。冲锋枪手进入大门后立即扇形散开。他们后面紧跟着一批怒容满面的看守,手持铁管、木棒之类随手抓到的武器。
      他们在搜索整个营区,波浪式地向各个工棚迫近。冲锋枪沉默了,士兵们站住了。这时看守们便跑向前面,抓到一些受伤的或躲藏在角落里的人劈头盖脸狠狠地殴打。
      其一切我都是后来才了解到的。当时只听到营区内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弄不明白。
      我们工棚门口挤了很多人,囚犯们争先恐后地尽快往工棚里挤,反而谁也进不来(倒不是人们认为工棚的木板墙可以防止枪弹,而是因为他们在精神上已经不再是造反者了)。我这时正站在门前台阶上。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我感到一种对于命运的厌恶的漠然态度,一瞬间对于得救或死亡似乎完全无所谓了。你们这些该诅咒的家伙为什么老是纠缠着我们不放?我们生在这个不幸的国土上,一辈子蹲你们的大狱,就活该在你们面前有罪到死吗?丑恶的苦役生活使我把一切都看得谈了,厌倦了。甚至我平日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中的、尚未记录下来的诗篇和剧本此时也都无所谓了。因此,当死神藏在士兵的军大衣下面从营门向我逼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往门里挤。这也就是当局迫使我们养成的那种苦役营囚犯的基本心理状态。
      门口空出来了,我们几个人最后走进去。这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排枪声,因为我们已进入屋里,枪声显得特别大。三颗子弹擦过我们的身子并排打在门框上。第四颗子弹飘起来打在玻璃上,穿了一个周围带许多细小裂纹的小洞。
      迫害者们并没有跟着我们进工棚,而是把门反锁上了。他们在营区继续搜捕并殴打那些来不及跑回工棚的人,大约二十多人受枪伤和被打伤。有些人隐瞒了自己的伤,有些则被送到医务室去,这些人下一步的命运就是;监狱、追查参加暴动的经过。
      但是,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天夜里工棚一直锁着,第二天,一月二十三日早晨,也没有允许各工棚的人在食堂见面:担心我们互相串联、摸清情况。有几个工棚里无人受伤,他们也不了解打死人的事,所以这天旱晨便又去上工了,包括我们这个工棚在内。
      我们出工了,但在我们之后没有一个作业班出来。工厂的生产线上空空的。派工员也没有来派工,我们受骗了!
      这一天我们在机械制造厂里根本没有心思干活。伙伴们在机床之间串来串去,或者坐在一起猜测昨天发生的事。同时也在讨论:我们这样当牛作马、忍气吞声到底何时是尽头。可是,已经被永远地压弯了腰的老囚犯们却反问道:不忍受又能怎么办?难道从前没有人被摧毁压垮过吗?(这是一九三七年被捕的那些人们的人生哲学。)
      傍晚我们下工回来时营区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走动,探子们很快就从其它工棚的窗下探回了消息:第九号工拥有二人被打死,三人被打伤,他们和旁边的工棚今天从早晨就没有出工。主人们把我们出工的事告诉了他们,指望他们明天能出工。但是,现在很明显:明天我们也不会出工了。
      给墙那边的乌克兰人也扔过去几个纸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希望他们支持这一行动。
      一次没有准备的、甚至在思想上也还没有考虑成熟的绝食罢工就这样在没有指挥中心、没有商定联络信号、发育不全的状态下开始了
      后来,其它劳改营的做法是先掌握食品仓库,然后拒绝出工,那当然比我们的做法聪明多了。我们的做法虽说不甚明智,但却显得更有气魄:三千人同时拒绝了面包,也拒绝了工作。
      早晨,没有一个作业班派人到面包房去取面包,没有人去食堂吃现成的粥和菜汤。看守们完全莫名其妙,他们三番五次地跑来催促我们去吃饭,一会儿威胁着赶我们去,一会儿又好言相劝:暂时只要求先去吃饭,只字不提出工劳动问题。
      但是,谁也没去。大家全都穿着衣服和鞋躺在各自的床上,沉默不语。只有我们几个当班长的(在这火热斗争的一年我当了班长)不得不回答两句,因为看守的话全是冲班长说的。我们也躺在床上,只是从床头无可奈何地回答他们:
      “长官,你看,不行啊!……”
      这种不声不响的一致抗命,抗拒一个从本原谅过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政权的命令,这种长时间的顽强的不服从,看来要比在枪弹纷飞之下奔走呼号更加可怕。
      最后,看守们停止了劝告,锁上了工棚的门。
      后几天进出工棚的只有值日人员,他们出去倒马桶,拿饮水和煤来。公众讨论决定,只允许那些躺在医务室的人不绝食,只允许担任医务工作和卫生员工作的囚犯本停止工作。伙房做好了饭,没人吃,倒掉了;又做好,又倒掉了;于是伙房也就不再做饭。各处的杂役、帮手们似乎第一天去找过劳改营头头,说明他们没有办法再干活,然后就走开了。
      这样,主人们就再也无法看到我们并了解我们的真实想法了。监工们和奴隶们之间出现了一道真正的鸿沟。
      一生中的这三昼夜是我们每个绝食参加者所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们并没有看见其它工棚的同志,也没有看见陈在那里等待掩埋的尸体。但是,却像有一条钢铁链条穿过空荡荡的隔离区把我们各个工棚的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了。
      宣布绝食的不是有皮下脂肪储存的饱食终日的人。这全是些瘦骨嶙峋、体力衰竭、长年忍饥挨饿、勉强维持着某种体内平衡的人,是失掉一百克食物立即会感到身体不适的人。而且那些干瘦得快死的人也跟大家一起绝食了,尽管明明知道三天的饥饿就足以无可挽回地把他们推向死亡。我们拒绝接受的食物,我们过去认为是叫化子饭的食物,如今在我们惊扰不安的饥饿的梦中却变成了丰美的佳肴。
      宣布绝食的这些人几十年来所受到的是一条无情的、强者生存的法则的教育,一直认为“今天你死去吧,我还要活到明天!”乃是天经地义。可是,现在他们完全变了,他们爬出了那个腥臭的个人泥塘,结成同心,相信:今日大家一起死去也胜似明天这样的苟活。
      各工棚、各房间里人与人之间出现了某种庄重而友爱的关系。不管谁保留下来的一点点剩余食物,特别是那些常收到邮包的人,现在全都交公了,全放在一块铺开的破布上,根据小组的决定,有些东西今天分吃,有些要留到明天。(个别常收到邮包的人可能还在私人食物储藏室里存有一些食品,但是,一则去储藏室要通过营区,现在无法过去;再则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把全部积蓄拿出来:有人还指望绝食结束后好好“补养”一下呢。所以,和任何监狱一样,绝食也并非对每个人都是同等的考验,那些没有任何储存、没有日后补养希望的人们这时才是表现了真正的英勇精神。)如果有大麦,就拿来煮成粥,用羹匙分着吃。为了把炉火升得更旺,就从床上拆木板烧。既然自身的生命都不一定能延续到明天,难道还舍不得公家的床板?
      主人们将会采取什么对策,谁也无法预料。说不定还会从了望塔向工棚开枪呢。他们让步的希望很小。我们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作出过任何让步。我们的绝食罢工使人感到某种绝望的痛苦。
      但是在这绝望中也有某种令人宽慰的东西。我们迈出的这一步的确是无益的、冒险的,它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样倒也好。我们的肚子饿,胸部疼痛,但是却有另外的、某种更高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在这饥饿的、漫长的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三千人都在暗自思忖全体三千人的刑期、三千人的家庭和某些人的家破人亡,思忖着过去发生的事和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尽管在这许许多多的胸腔中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感情,也可能有后悔和失望,但压倒一切的感情是觉得:就该这样!就得跟他们干!没有好结果就没有好结果吧!没有好结果才好呢!
      这又是一条没有研究透彻的规律——群众的情感违反通常理智而普遍升腾起来的规律。我自己就十分明确地体验了这种感情上的升腾。我的刑期只剩一年了。似乎我应该为自己被卷入这次事件而愁苦悔恨才对,因为参与这种事件之后是不会不重新判刑的。可是,实际上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狗养的!随你给我再判一次刑吧!……
      第二天,我们从窗户里看到几个军官从一个工棚走到另一个工棚。值班看守打开工棚门,从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把身子探进每个房间招呼人(态度变得十分和蔼,不像从前吆喝牲口那样了);“班长们!出来广
      我们开始讨论了。决定问题的不是班长,而是全班的人。人们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去互相商量。当时我们还处于不稳定状态:虽然确实清除了几名眼线,但还有几个可疑的人,甚至可以肯定还有眼线,大胆而狡猾的汽车修理班班长米哈伊尔·格涅拉洛夫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且,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许多今天为自由而绝食的罢工者,明天就有可能为了过安静的奴隶生活而分化、分裂。因此,那些领导罢工的人们(当然有这样的人)并不公开露面。他们没有脱离秘密状态,也并不公开掌权。班长们这时也拒绝负责任了。所以,表面上看,这似乎是没有人领导的自发罢工,而且是听其自然发展的。
      最后,不知不觉中在某个地方作出了决定,于是,我们六七个当班长的便走到工棚人口的过道处去见耐心地等在那里的劳改营长官们。(这里就是前些时候挖地道的二号工棚惩戒室的人口处,他们的地道是从离这里几米远的地方挖起的。)我们几个人挤在墙角,眼睛望着地板,像石头人似的一声不吭。我们往下看,是因为谁也不愿意再用以前那种阿谀的眼光看主人们,而如果在这时换成一副造反者的目光,则是不明智的。我们站立的样子就像被叫到学校教导处的淘气学生一样:有气无力地歪扭着身子,两手插在裤袋里,歪着头,面向一旁:无法教育,蒸不熟煮不烂,拿他毫无办法。
      可是,人口两旁的走廊里这时已经挤满了人,被前面人遮住的、站在后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说出了我们要说的话:我们的回答和各种要求。
      戴蓝边肩章的军官们(有几个熟面孔,也有几个新人)假装作只看见几个班长,只同他们说话的样子。他们讲话矜持而又克制,已不再威胁恐吓了,但也还没有完全变成同等相待的语调。他们说,复工和停止绝食似乎是符合我们的利益的,如果复工,他们不仅把今天的口粮发给我们,而且可以补发昨天的口粮。这可是古拉格群岛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事!(他们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饥饿的人是容易收买的!)他们根本末提惩罚二字,但也没有回答我们所提的要求,就像我们并未提出什么要求似的。
      看守们站在军官两旁,都把右手插在衣袋里。
      走廊里有人大声喊道:
      “依法惩办开枪的罪魁祸首!”
      “工棚的门不要上锁!”
      “拿掉身上的号码布!”
      其它工棚有人提出了对特别庭判决的案件重新进行公开审判的要求。
      而我们这些班长们则像站在校长面前的顽皮学生一样,心想:他要罗嗦到什么时候呀。
      主人们走开了。工棚又上了锁。
      尽管饥饿严重折磨着许多人,他们的头脑已不能思维,终日昏昏沉沉,但是工棚里没有一个人说要让步,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后悔的情绪。
      我们在猜测,关于我们闹事的消息会传到多高的一级?内务部当然已经知道了,或者至迟今天应该知道。但是那个小胡子呢?要知道,这个屠夫可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把我们五千人统统枪毙呀。
      傍晚,我们听到不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虽然这一天云层很厚,不适于飞行。大家猜想,一定是飞来一位更高级的人物。
      古拉格的儿子、有经验的老囚犯尼古拉·赫列布诺夫已在劳改营呆了十九年,他一直和我们几个班相处得很好。现在他是伙房里的一名杂役。这天,他竟穿过营区大胆地从窗户给我们塞进一小口袋黍米来,足有十来公斤。我们七个班把它平分了,为了不让看守撞见,只好等到夜里才煮成粥吃。
      赫列布诺夫还给我们带来一个沉重的消息:“长城”那边的第二分部的乌克兰人没有声援我们,他们昨天和今天都若无其事地照常出工。毫无疑问,他们收到了我们隔墙扔过去的纸条,他们也会听到两天来我们这边鸦雀无声,从工地的塔式吊车上可以看到自从那天夜间枪声之后我们营区内已经两天无人走动,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在野外遇到我们上下工的队伍了、知道是知道,但却没有声援!那就是说,我们不是五千人,而是只有三千人……(后来我们得知:乌克兰人的领袖们是一些年轻人,还不懂得真正的政治,他们当时认为乌克兰有自己的命运,它与所谓的“莫斯卡理”——即俄罗斯人——的命运不同。当初他们是那么热心共同事业,现在却离开我们退去了。这么说来,我们不是五千人,而只有三千人。)
      第二天夜晚、第三天早晨和白天,饥饿的魔爪一直在撕裂我的肠胃。
      但是,当第三天早晨人数更多的契卡工作人员来到工棚,又把班长们叫到门口去,而我们这些满心愤怨的、不可理解的、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人们又挤到两边走廊里的时候,我们的一致决定仍然是:不让步!我们的斗争已经产生了惯性。
      主人们今天却只是给我们增添了力量,新来的一位长官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彼斯强特种劳改营管理局请求犯人们用饭。管理局接受你们的一切申诉。它会查清这次行政部门和犯人之间的冲突的原因并将采取措施消除这些原因。”
      是不是我们的耳朵不中用了?请求我们用饭!只字不提劳动!我们冲击了监狱、打碎了玻璃和路灯、拿着刀子追赶看守,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暴动,而是平等的两方,两个平等的方面,行政部门和犯人之间的冲突!
      看来,只须我们两天两夜团结一致,就足以使那些主宰我们一切的人们改变腔调!我们一生中,不仅是身入囹圄之后,甚至身为自由人、身为工会会员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主人嘴里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啊!
      但是,我们的人却慢慢地、不声不响地散去了。因为谁也不能在这里做出决定,甚至不能应允要做出决定。班长们也低着头走开了,虽然特别劳改点的首长叫着每个人的名字想留住我们,但我们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工棚又销上了。
      主人们从外面看_这些工棚仍然是沉默而绝不退让的。但在其内部,各作业班之间,正在展开一场十分激烈的讨论。诱惑力太大了!主人们和善的语气远胜于威胁,深深感动了这些质朴而从不苛求的人们。有些声音主张让步。的确也是,还能争取到什么更好的结果呢?!……
      我们疲倦了!我们想吃饭!把我们的情感联结起来并使它上升到高处去的那一神秘法则现在仿佛颤抖起来,开始往下沉了。
      但是,有一些几十年来紧闭着的口、生来就一直沉默或许本来要沉默到死的口,这时却张开并开始说话了。人们倾听着他们的话,当然,那些尚未被杀死的眼线也在听。这个刚刚开始发音的喉咙(在我们屋里是德米特里·帕宁),这条喉咙发声了,只说了几分钟,可是日后它却不得不为这几分钟的讲话付出重大代价:要加判刑期,要在那为自由而颤动过的喉咙上套上绞索。但是,不管怎样,这条喉咙里的声带总算第一次尽了它的天职。
      现在让步?这等于凭口头保证而投降。谁的口头保证?是监狱看守的,劳改营鹰犬们的口头保证。有多少座监狱,有多少座劳改营啊!难道这里面的人曾经履行过哪怕一次诺言吗?!
      多年沉积在心底的痛苦、委屈、受人戏弄的往事的沉渣一齐翻腾上来了。是啊,我们刚刚第一次走上正确的道路,难道这就退让?我们才初次感到e已是人,难道马上就要投降?仿佛一阵炙人的、凶恶的旋风使我们打了一个寒战。必须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他们还会说得更好听呢!他们还会让步I(可是,到底该在什么时候相信他们的哪一句话呢?这一点仍然不明确。被压迫着的命运就是这样;他们最终不可避免地要相信、要让步……)
      苍鹰)。我们全室二百人的情感凝集成的这只苍鹰。似乎又击翅高飞了!它又翱翔在晴空!
      我们又全都躺下了。为了节省自己的力气。我们尽量减少动作,不说闲话。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要思考。
      工棚里剩下的一点食物早已吃完。谁也不再煮东西吃了。屋内一片宁静,谁也不动,只有几个俯身在窗口担任观察任务的年轻人时而说一两句话:向大家报告营区内的动静。这几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激情满怀,战胜饥饿,宁愿在刚踏进生活之门时死去,也不肯屈服。他们这种决心引起我们的爱戴和钦佩,我们羡慕他们,深感自己的头脑理解真理太迟,自己的脊梁骨已经僵化于弯曲状态了。
      我想,现在可以举出其中几个年轻人的名字了:亚涅克·巴拉诺夫斯基、沃洛佳·特罗菲莫夫,还有钳工博格丹。
      突然,第三天傍晚,当夕阳快要沉入地平线的时候,观察员们用遗憾的激动的声音向大家报告:
      “九号工棚!九号工棚投降了!……九号的人正朝食堂走去!”
      大家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对面一排房间的人也挤到这面来。我们趴在上下层床铺上,隔着前面人的肩膀、透过窗上的铁栅栏往外看,一声不吭地看着这支队伍的可悲的行进。
      二百五十个本来已经是黑暗的、在夕阳反照下显得更加黑暗的人影,排成一支可怜、驯顺、屈辱的长队,斜穿过营区朝食堂鱼贯走去。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夕阳的余辉中闪过,像是一根连结得不牢固的没有尽头的链条,像是后面的人抱怨前面的人走去,因而才无可奈何、满心不快地跟着走去似的。有一些严重衰弱的人由别人扶着或拉着走。他们那蹒跚的身影,就像许多引路人牵着许多盲人走去一样。不少人手里拿着小锅或茶缸。拿着这可怜的劳改营餐具,是指望今天的晚餐对于已经收缩的肠胃来说将过于丰盛,吃不下去,所以要把剩下的带回来。因此,像乞丐讨饭盆一样伸到面前的小锅和茶缸使人看了尤其感到奴隶般屈辱,尤其令人痛心。
      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擦掉它,往旁边瞟了一眼,同伴们的脸上也挂着泪水。
      第九号工棚的意见是决定性的。他们那里被打死的人从星期二晚上开始已经在工棚里停尸四昼夜了。
      他们向食堂走去,这就是说,为了一份口粮,为了一碗粥,我们决定宽恕那些杀人犯了。
      九号工棚是个饥饿的工棚。那里的作业班都是干各种杂务劳动的,他们很少有人收到邮包。那里有许多干瘦得快死的人。也许是因为怕工棚里增加新的尸体才投降的吧?……
      我们默默地离开窗户。
      这时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波兰人的骄傲,懂得了他们历史上那些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起义是怎么回事。前文提到的那个波兰人工程师尤里·文格尔斯基现在在我们班里。他的十年刑期已经到最后一年了。他平常总是彬彬有利,和蔼可亲,甚至在他当施工员时也从未听到他对谁高声说过话。
      可是现在,他的脸突然变色了。一看见这个走去请求施舍的队伍,他愤怒地、轻蔑地、痛苦地扭过头去,挺起胸膛满腔愤恨地高声喊道:
      “班长!不要叫醒我去花晚饭,我不去!”
      说着,他爬上“小车厢”躺下,转脸朝墙……再也没有起来。我们晚上也去食堂吃饭了,可他没有起来!他从来没有收到过邮包,他孤独一人,经常吃不饱,可是,他没有起来!对他来说,热气腾腾的稀粥的影象遮不住无形的自由的高大形象!
      假如我们所有的人都这么骄傲而坚强的话,世界上哪个暴君还能够维持住他的宝座呢?
      第二天,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天。可是并没有赶我们去劳动以弥补耽误了的工作(劳改营头头们肯定在担心完不成计划),只是给我们吃饭,发给前两天的粮食,让我们散步。大家在工棚间串来串去,互相谈着这几天是怎样度过的,总的情绪是欢乐的,似乎我们赢了,而不是输了。何况已变得温和些的主人还答应满足我们的一切合法要求呢!(但是,什么是合法的?这由谁来判断?……)
      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但它预兆不祥:有一个叫瓦洛吉卡·波诺马廖夫的“母狗”逃跑到岗楼里去了。这些日子这个家伙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听到了许多人的谈话,看到过许多人的眼神。那就是说,他是去出卖我们的,而且想留在生活区外躲过我们的刀子。
      波诺马廖夫的逃跑使我彻底认清了刑事犯的本质。他们那虚假的义气,实质上不过是他们帮派内部彼此应尽的义务。而当他们被卷进革命旋涡时,他们肯定要干出卑鄙勾当。他们只能理解力量,而不可能理解任何原则。
      可以预料,正在准备逮捕肇事者。但是宣布的却恰恰相反,当局宣布:已从卡拉干达、阿拉木图、莫斯科派来专人组成的委员会。要对这次事件调查处理。在滴水成冰的严寒里,营区中部摆起一排桌子,几个穿白色短大衣和毡靴的军官端坐桌旁,听取囚犯们的申诉。许多人去了。申诉了。记录下来了。
      星期二早点名之后,又把班长们全召集去“提意见”。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新花招,是另一种方式的侦讯:他们知道犯人们憋了一肚子活,所以先让人们把话说出来,然后便可以更准确地进行逮捕。
      这是我当班长的最后一天。我身上的肿瘤近来生长很快,我一直拖下来没去动手术,总想等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时间。一月间,特别是绝食的那些不幸的日子,肿瘤几乎每日每时都在增大。这样,它本身就替我作出了决定:现在是最合适的时刻。所以,绝食刚结束,各工棚一打开,我马上去看病,医生决定立即给我动手术。现在我就是作为班长去参加这最后一次“提意见”会的。
      会场设在浴室的脱衣间,这里比较宽敞。一排理发椅子前面摆了一张长桌作为主席台,在主席台就座的有内务部的一名上校,几名中校,还有几名下级军官,我们劳改营的长官坐在他们背后的第二排,根本不显眼。第二排还有记录人员,整个会议期间他们都在紧张地写。第一排有个人专门向记录员重复发言者的姓名。
      主席台上比较突出的是特别处或是机关里来的一名中校,此人聪明伶俐、思想敏捷、善于抓住问题,是个奸诈的、干练的坏蛋。他那高高的额头、狭长的面孔和敏捷的思路,说明他远远不属于这群昏庸无能的官僚之列。
      作业班长们都不愿意讲话,他们几乎是从密密麻麻的会场里被硬拉起来讲话的。每当他们开始讲到自己的“案情”,主席台上就打断他们,请他们解释:为什么这里的囚犯们要杀人?罢工的目的是什么?……假如某个倒霉的班长试图认真回答这些问题,说明杀人的原因和囚犯们有些什么要求,那么,主席台上的几个人就会一起扑向他:你怎么知道的?那就是说你也和匪徒们有联系喽?请你说说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这样“正大光明地,以完全平等的态度”来判定我们所提的要求是否“合法”的……
      最经常打断囚犯班长们发言的就是那个高额头的坏蛋中校。他能言善辩,而且他与我们不同,他是处于不受惩罚的优越地位的。他善于用一些尖刻的话打断人们的发言。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局势:似乎他们在指责我们,而我们则在为自己辩护。
      我禁不住怒火冲上心头,下决心要挫败他。我请求发言,报了自已的姓名(有人立即像回声一样把我的姓名向记录人员重复一遍)。我从长凳上站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在座的囚犯中间不见得谁会比我能够更快地说出一个语法正确的完整句子。但是,我能够对主席台上这些人说些什么呢?这一点我却一点也没有想好。把我在这本书里写下的一切,把我们多年的苦役刑期中体验的和绝食中所思考过的一切全都讲给他们听吗?那与讲给大猩猩听没有什么区别。这些人仍然算是俄罗斯人,也还能听懂几个简单的俄语句子,诸如:“请允许我进去!”,“请允许向您报告!”之类。但是,当他们像目前这样坐次长桌子后面,排成一排,把他们那一张张同样都没有灵魂、没有思想、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嘴脸陈列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就十分明显:他们早已完全蜕变成另外一种独特的生物,因而,我们和他们之间原来仅存的那一点点语言联一系也就无可挽回地断绝了。剩下来的唯一联系便是子弹的联系了。
      只有那个长脸高额头的家伙还没有完全变成猩猩,他能听清并听懂我的话。我刚说了几句,他就企图打断我。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之间展开了一场闪击对话比赛。
      “你在哪儿劳动?”
      (请问,在哪儿劳动有什么相干?还不都是一样吗?)
      “在机械制造厂!”我扭头掷给他一句,立即更快地继续讲我原来要讲的话。
      “就是制造刀子的那个地方吧?”他正面直接向我打来。
      “不!不是。是修理步行式掘土机的地方!”我也毫不客气地旁敲侧击(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这么清晰明快的思路)。
      我迅速地、不停顿地继续阐述自己的意见,也是想让他们学会首先老老实实地听听别人讲话。
      那个中校藏到桌后不作声了。可是,突然又从桌下跳出来咬了一口:
      “是匪徒们叫你来当代表的吧?”
      “不!是你们叫我来参加会的!”我也单刀直入,回敬一句,马上庆祝胜利似地继续讲自己的话。
      后来这个家伙又跳出来两次,被我一一顶回之后才算完全沉默了。我胜利了。
      胜利了,可是,为了什么呢?一年!我的刑期还剩一年。可这一年却压制着我,使我的舌头无法对他们说出他们应该听到的话。我本来可以在这时发表一篇不朽的演说,但是那样的话,明天我就会被枪毙。如果我的演说能够向全世界播送出来,即使明天枪毙我,我也还是会发表它的。但是,不,这里的听众太少了。
      因此,我并没有向他们指出这里的劳改营是法西斯式的,它是政权蜕化变质的标志。我只限于在他们伸长的鼻子前面撤一些煤油以破坏他们的嗅觉。我认出在座的有警卫部队长官,于是我就诉说警卫人员们往苏联军人脸上抹黑的不体面行为;他们帮助偷窃建筑材料,并且态度蛮横粗暴,以至堕落成了杀人犯。我接着就描绘了劳改营的看守人员,他们敲诈勒索、贪得无厌,常常强迫囚犯替他们偷窃建筑材料(实际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带头人就是坐在这里主席台上的军官们)。这些人的行为对于希望得到改造的囚犯们起着多大的破坏改造的作用啊.!
      我自己也不喜欢我的发言。要说收获,我只是在速度上占先,赢得了一些时间。
      在我争得的一片寂静中,一位姓梯的作业班长站起来了。他由于过分激动,或者是生性如此,说话慢吞吞的,有些口齿不清。他说:
      “从前我同意别人的说法……说我们的生活……像狗一样
      主席台上那个中校立即竖起了耳朵。发言者的光头很难看,他那变得残酷可怕的脸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字眼儿形容的。只听他接着说:
      “可是,如今我发现,这种说法不对。”
      那个机灵鬼立即又眉开眼笑了。
      “我们的生活……远远不如狗!”姓梯的班长大声而有力地说,语调突然一变。在座的班长们全紧张起来了。只听他迅速地说:
      “狗只是在颈套上带一个号码,我们身上有四块号码布。人们用肉喂狗,可我们吃的是鱼骨头。人们不叫狗去蹲禁闭,了望塔上不向狗开枪,也并不给狗判二十五年苦役!……”
      现在即使再打断他也不要紧了,他已经把主要的话全说出来了。
      接着,切尔诺戈罗夫站起来。他首先说明自己曾荣获苏联英雄称号,然后发了言。还有另一个班长也要求发言。他们的发言都很勇敢而热情。主席台上的人不断重复他们的姓名。
      也许他们所作的这一切将给我们带来灭亡……也许这堵可诅咒的墙只是由于他们头颅的撞击才会被摧垮。
      会议以双方平局结束。
      随后的几天很平静。再没有看见委员会的影子。劳改营的日子按部就班地流逝,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警卫把我送进乌克兰人分部的医院。绝食斗争之后我是第一个到这边来的囚犯,是第一个信使。预定给我作手术的外科医生扬琴科把我叫去给我检查,但是,他问的和我回答的都不是关于肿瘤的问题。他对于我的肿瘤并不在意,而我也因为遇到这样一位可靠的医生而高兴。他详细地盘问绝食斗争的情况,他的脸色由于我们共同的痛苦而显得阴沉了。
      啊!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我们对同样东西的感受有多么不同啊!就拿我这肿瘤来说吧,看样子它像是癌瘤。要是在狱外的话,它会是个多大的打击,会带来多少痛苦和亲人们的眼泪啊!可是在这里,在这很容易身首分离、一命呜呼的地方,同样的肿瘤却仅仅成了一个可以使我暂时躺下休息几天的理由,我甚至很少想到它。
      我躺在医院,同那个血腥的夜晚受伤和被打成残废的人们躺在一起。有些人被看守们打得通体鳞伤,身上连一块可以躺下的好地方都没有。有个高个子看守打人特别狠,用铁管子打。(看,我的记忆力有多坏!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看守的姓名来。)有人已经因伤重死去了。
      可是新闻却接踵而来:“俄罗斯人”分部里开始镇压了。已经抓走四十人。当局担心引起新的骚乱,这次改变了作法。他们直到最后一天还是和往常一样态度和善,仿佛正在检查自己人中间究竟是谁犯了错误。只是到了计划好的那天,当各个作业班已经走出生活区大门的时候,囚犯们发现等待押送他们的卫兵比往常多两三倍。主人们设计的抓牺牲品的办法是,既使囚犯彼此不能相顾,也使他们无法利用工棚的墙和建设工地。把各班带出营区后,在经过草原尚未到达劳动工地时,警卫队长突然下令:“立定!举枪!准备战斗!子弹上膛里囚犯全体坐下!我数三个数,不坐下就开枪!坐下,全坐下!”
      又像去年耶稣受洗节那样,受骗的囚犯们无可奈何地被钉在大地上。这时,带队军官取出一张纸,按名单叫人名和号码,被叫的人必须马上起立,离开这无力的人群,走到警卫线外去。然后这几个骚乱者便由另一队卫兵押回去,或者是开来一辆囚车把他们运走。已清除掉发酵酶的、剩下来的人又站起来被赶去劳动了。
      教育我们的人们就是这样向我们说明了:到底能不能在某个时候某件事情上相信他们。
      空下来的营区里也同样往监狱里揪人。虽然前些时候的罢工被那四米高墙阻挡住,未能进入乌克兰人分部,但是“逮捕”这只秃鹰却张开翅膀飞越高墙来到了这里,把乌克兰人一个个啄去。正是在预定给我作手术的前一天。外科医生扬琴科被逮捕入狱。
      是逮捕入狱还是转押到别处去,这时已经不大容易区别了,现在主人们不像开始时那么谨慎了。有几批犯人(每批二、三十人)被押到别处去了。突然,二月十七日,开始集结一批七百人左右的解送队,而且对这批人管制特别严厉:递解犯出营门后全戴上手铐。命运的报复!乌克兰人,就是那些为了保全自已而拒绝支援俄罗斯人绝食罢工的乌克兰人,在这支队伍里比俄罗斯人还要多。命运的惩罚;
      不错,一在临行前不久他们也为我们失败的罢工鸣过礼炮:新建的木材加工联合企业里好几处同时发生原因不明的火灾(我确切地知道有人放火),二小时内使三百万卢布的财产化为灰烬。(哈萨克斯坦一向缺少木材,盛产石头,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联合企业却完全是用木材建筑起来的。)对那些被拉去枪毙的人们来说,这就好像是为海上强人们举行的葬礼,即按照斯堪的纳维亚的古代风俗,在焚化英雄尸体时把他的大船同时烧掉。
      我躺在手术后的休养病房里。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近期来劳改营里一直乱哄哄、所以没有让任何人住院,医院里十分宁静。我住在医院工棚尽头的一间。再往前走就是停尸房,被打死的科恩菲尔德大夫的尸体已经在那里放了多日,谁也没有时间去理他。(每日早晚两次看守来点名。他走到我的房门前就不再往前去了:为了省事,他朝着停户房和我的房间把两手一摊,说;“这里还有两个。”就把人数写在牌上。)
      帕维尔·巴拉纽克这次也被编入七百人的解送队,他竟能通过各条警戒线来到我的病房同我拥抱告别。我们觉得不仅我们劳改营一处,而是普天下全在震动,到处都在受到暴风雨的冲刷。我们仿佛被飓风所抛掷。我们无法理解外界仍旧像从前一样死气沉沉、寂静无声。我们感到自己像是处在大浪的浪尖上,脚下有某种东西正在被淹没。而假如我们有朝一B能够再见面的话,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朋友们!
      岁月慢慢地流逝。这是一个迟钝而令人疲惫的年头,是我在埃克巴斯图兹营的最后一年,也是“群岛”上斯大林时代的最后一年。关进监狱的人中间只有少数几个被放回来了,因为实在找不到他们的任何罪状。大多数人,我多年来真正了解而热爱的许多人。被押送走了:有的送去重新判刑;有的在档案上添上一个永远抹不掉的记号送进了隔离所(尽管本人早已成为可爱的天使);有的送去杰兹卡兹甘矿山劳动;甚至还押走一批所谓“心理不健全的”人,包括爱诙谐的基什金,医生们把沃洛佳·格尔舒尼也塞进了这一批。
      押走那些人之后,躲在“储藏室”的眼线们又一个个爬出来了。起初他们还胆怯,还瞻前顾后,但不久就放肆起来。瓦洛吉卡·波诺马廖夫这个叛徒也回到工棚来了,他本是一个普通车工,现在竟当了负责收发囚犯邮包的杂役,也就是说,不幸的犯人家属千辛万苦收集到并且寄来的一点点十分宝贵的东西,现在竟被老契卡人员马克西缅科少校交给这个惯偷去负责分发了。
      现在,行动人员又可以随便把什么人叫到自己办公室去问话了。这是一个十分沉闷的春天。那些头角比较突出的人如今都急忙弯下腰去,隐藏起来。我没有再担任班长职务(这时要当班长的人又多起来了),而是在铸造车间当一个帮工。这一年的劳动很累,这也是有原因的:劳改营管理局在摧垮我们的一切希望和请求之后,作为唯一的让步,决定允许我们实行经济核算制,即我们的劳动成果不再由古拉格群岛这个永远填不满的血盆大口完全吞噬掉,而且开始计价,其中百分之四十五算作我们的劳动所得(其余的上缴国家)。这个劳动所得的百分之七中由劳改营收缴作为劳改营维持资,用来养活警卫和军犬,维修铁丝网和强管棚,供养行动特派员、监狱看管人员、书信检查人员、教育人员——总之,那些没有他们我们就无法活下去的所有人员。尽管如此,剩下来的百分之十一三个总还是能够记到囚犯个人名下的。每到月底,虽然不能把这些钱全部换成劳改营的内部流通券,但其中一部分(如果你在此期间没有犯任何错误、没有迟到和恶劣表现,没有惹长官生气的话)是可以换成内部流通券使用的。规定的制度是。你流的血汗越多,你的所得就越接近百分之三十。而如果没有干到足够的数量,那么你的劳动成果就会全归劳改营所有,自己分文也拿不到。
      面大多数人(噢,这是我们历史上的大多数,而用剥夺的办法制造出来的大多数尤其如此!)却贪婪地、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主人的这一“让步”,于是便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放到劳动上去,只想挣到一点钱可以到小卖部去买点炼乳、人造黄油、劣等糖果,或者到“营业食堂”去再买一份晚餐吃。因为完成的劳动定额是按作业班计算的,所以连那些不愿为了一块人造黄油而牺牲自己健康的人也不得不为了集体而劳动。
      给营区送影片来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这里也像所有集中营、农村和偏僻山村的情况一样,根本不把观众放在眼里,从来不事先宣布影片名称。本来嘛,喂猪的人就从来不事先通知猪往槽子里倒什么饲料。反正这些囚犯总会在拉上窗帘之前一小时就争先恐后地挤到食堂去抢占座位的,根本不考虑放映的影片值不值得这样。(可是,这些人不就是冬季那么英勇地经受过绝食斗争考验的同一些因犯吗!?)
      “面包和马戏!”“……这是一种多么古老的办法啊!我们甚至不好意思再来重复对它的评论了……、经过多年饥饿的人希望饱餐一顿,这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当我们在这里饱餐的时候,我们的同伴们,那些发起斗争的,那些在一月斗争的日子里曾在工棚中高喊“绝不投降!”的人,甚至一些与任何事都毫无关系的人,如今却在某地受到审判,有些人被枪毙,有些人加判刑期后押到完全与世隔绝的隔离区去了。有些人正受到无休止的折磨,关进墙上划满十字的死囚牢去“受启发”;而某个毒蛇少校会走进死回牢笑眯眯地对你说:“噢,你是帕宁!我记得你,记得你。我们就是审理你这个案件的!嗯!我们会替你办手续的!”
      办手续!这个字眼可真不坏。可以办把你送往阴曹地府的手续,也可以办关禁闭一天的手续,连发给你一条旧裤子也得办手续。到底他们打算管你办什么手续?但是。牢门又呼地一声关上,那条毒蛇莫名其妙地微笑着走开了,留下你去胡思乱想吧,你为此可以整整一个月睡不着觉,好像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墙,弄不明白……
      这一切只是说起来很简单。
      忽然,埃克巴斯图兹营又编组了一个二十来人的解送队。这个解进队有点奇怪:召集这些人去的时候并不像往常那样匆匆忙忙,没有采取进一步的严厉措施,没有隔离,很象是叫去释放他们的,可他们中间谁也没有满刑。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受过虐待的,’没有一个蹲过禁闭或惩戒班;他们都是些模范囚犯,是当局满意的人,其中包括:大胆而狡猾的汽车修理班班长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格涅拉洛夫,平常总像是大大咧咧的机床工、作业班长别洛乌素夫,工艺工程师古利佳耶夫,道貌岸然、活像一位国务活动家的莫斯科设计师赖科夫,和蔼可亲的“自己人”、生就一张油光光的大饼脸的钳工叶尼卡·米留科夫,还有一名钳工格鲁吉亚人科基·科切拉瓦,他是一个很喜欢讲道理的人,尤其善于在群众面前维护真理。
      把他们押到哪儿去呢?从这些成员来看,不像是押去惩戒营。囚犯们都对这批人说:“一定是把你们送到好地方去!以后你们就不受看管了户可是这批人中却谁也没有露出笑容。他们只是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像是连自己的东西也想扔下不带似的。全都是一副懊恼而沮丧的样子。难道他们舍不得离开这个骚乱不安的埃克巴斯图兹?他们甚至在告别的时候也语无伦次,神情极不自然。
      这批人被押走了。
      并不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忘掉他们。但是,三个星期之后,有人传说;那批人又被押回来了!押回来?是的。全押回来了?是的。不过他们现在住在营部工棚里,都不愿意回到自己原来的工棚。
      难道这些叛徒也要罢工?!埃克巴斯图兹营的三千人罢工事件还真缺少这么一个细节呢!噢,怪不得他们当初那么不愿意走!当他们在侦查人员办公室出卖我们的朋友并且像叛徒犹大一样签署供词时,他们原指望这一切都会永远是人不知鬼不晓的。本来嘛,我们国家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的:政治告密馆被认为是不容置辩的文件,而告密人的名字则是永远不会暴露的。但是,在我们这次罢工中却出现了某种必要的因素,迫使劳改营主人不得不在卡拉干达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正式审讯。(是不是必须在他们的上司面前为自己开脱?)因此,便在同一天把这些家伙带去作证了。这些人聚到一起各自心怀鬼胎,交换了一下眼光,便互相认出来了,而且终于明白了:他们都是被带去在法庭上作证的。其实,到法院去对他们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他们并不在乎。但是,他们了解古拉格群岛战后时期的一条规定:由于临时需要而被提审的犯人,事后必须被送回原劳改营。他们怕的是这一手。不错,当局曾经答应作为例外把他们留在卡拉干达监狱!甚至还发出了一纸命令。但是,不行,这不合手续,卡拉干达监狱拒绝收留。
      这样,他们辗转旅行了三个星期,从“泽克车厢”被赶进递解站,又从递解站赶上“泽克车厢”……押解兵对他们喊叫:“坐下!”搜他们,拿走他们的东西,把他们赶进浴室。给咸鱼干吃而不给水喝……总之,也像折磨那些不讨主人喜欢的普通犯人一样折磨他们。然后。把他们押上法庭。在法庭上他们又一次看到被他们出卖的人们,他们便把这些人的棺材上的钉子进一步牢牢钉死,给他们的死囚车又加上几把锁,使他们漫长的刑期再回到原来的起点,从头开始……完成这一切之后,又把他们经过各递解站被送了回来,并且作为已经暴露的叛徒被抛历了原来的劳改营。
      他们已经没有用处。告密者也像渡船工一样,过河以后就不需要了……
      表面看来,劳改营不是已经被压服了吗?不是押走了上千人吗?难道还会有人妨碍眼线们到主人办公室去汇报吗?……可是,他们却不愿意离开营部,不愿回到原来的工棚!他们“罢工”了!只有科切拉瓦一个人壮着胆子继续装出从前那副“主持正义者”的样子回到了原来的工棚,并对大家说;
      “谁知道为什么把我们押走!押着我们转了好几个地方,结果又押回来了……”
      但是,他的胆量只支持了一夜。第二天就跑回营部找自己人去了。
      啊?那就是说,过去的一切并没有白白过去!我们的同志们并没有白白倒下或被关进监狱。劳改营里的空气已经不能再恢复到原先那种令人窒息的状态了。虽然卑鄙的勾当又有所抬头,但它的基础很不稳固。人们现在公开地在工棚里谈论政治。没有一个派工员或班长再敢踢囚犯或者向他抢拳头了。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做把刀子是很容易的,把刀子插入肋下也很容易。
      我们这个小岛开始震荡了,它游离了“群岛”……
      不过,这只是在埃克巴斯图兹有所感受,在卡拉干达就未必能感觉到了。而在莫斯科则几乎肯定是感觉不到的。特种劳改营体制在一处、两处、接着又在第三处开始崩溃了,但是慈父和导师对此却一无所知。‘当然,人们也不会向他报告这些(何况他自己向来不善于放弃任何东西。所以,只要他座下的椅子不着起火来,他就绝不会放弃苦役营)。相反地,他还计划在一九五三年进行一次大逮捕呢。(不知是否为了准备新战争?)为此,他在一九五二年扩大了特种劳改营体制。例如,埃克巴斯图兹营原来是斯捷普劳改营的分部,后来又划归彼斯强劳改营,而在一九五二年却升格为一个新成立的额尔齐斯河畔大型特种劳改营(暂称为达里拉格)的总分部了。因此,除了原有的大量奴隶主之外,又有一大批寄生虫——劳改营管理处的成员——被派到埃克巴斯图兹来,我们必须用自己的劳动也来养活这批人。
      据说,不久就会押来大批新犯人干活了。
      可是,“自由”这个传染病此时却也不胜前走。在这“群岛”上还能把它藏到哪里去呢?就像当初从杜波夫卡押来的囚犯把它带给我们一样;如今我们这里的人又把它带往别处。那一年春天哈萨克斯坦所有递解站的厕所墙上都出现了用指甲划出或用小刀刻出的口号。“向埃克巴斯图兹的战士们致敬!”
      第一批解走的约四十名“骚乱骨干分子”和二月那一大批人中间有二百五十名“最凶恶”的人被送到肯吉尔(杰兹卡兹甘车站,肯吉尔村,斯捷普特种劳改营的第三分部,也是斯捷普劳改营管理局所在地。大肚子上校切切夫就在这里)。其余的埃克巴斯图兹的惩戒犯被分别送进斯捷普营的第一分部和第二分部(矿山)。
      为了恐吓肯吉尔营的八千名囚犯,当局向他们宣布:新来的这批人都是匪徒。从车站押往肯吉尔监狱的路上是戴着手铐的。我们掀起的运动就是这样作为一个被锁住的神话来到了当时还处于劳动气氛中的肯吉尔,来把它唤醒。这里此时也像一年前的埃克巴斯图兹一样,仍旧是由告密和拳头统治着的。
      我们这二百五十人在监狱里一直被关到四月。这时,肯吉尔营的首长费多托夫中校认为我们已经被吓住,决定把我们带去劳动。这个营里总共有统一供应的共产党最新型号的镀镍手铐一百二十五副,两个人戴一副恰好够用(肯吉尔营之所以接受二百五十人,可能就是由手铐的数目决定的)。
      囚犯们的一只手同另一个人的手一起铐住了,还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也就是说,还能活下去!这支队伍里不少人在劳改营监狱里呆过,很有经验,也有些久经考验的逃跑者(腾诺也分在这一批里),他们都十分了解手铐的特点。于是他们便向同行列的人说明:只要有一只手能够活动,用一根针,甚至连针都不用,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手铐摘掉。
      队伍来到劳动地点后,看守们为了不耽搁劳动时间,便同时在队伍的各个地方开始给囚犯摘手铐。这时那些巧手们便把自己的和旁边人的手铐摘下来藏在衣襟下面。“我们的手铐刚才已经被那位看守摘去了!”看守们根本没想到要在囚犯去劳动之前先数一数手铐。囚犯进入劳动场地时是从来不搜身的。
      这样,第一天出工我们就从一百二十五副手铐中拿走了二十三副!进入劳动场地后,人们用石头或锤子把它砸碎。但是很快就想出了更好的办法:把手铐用防水油纸包起来,埋到当天正在修建的房屋墙壁或地基里(当天修的是肯吉尔文化宫对面的第二十住宅段),而且油纸包里还加上一张并不含蓄的附言:“子孙后代们!这些房子是由苏联奴隶们建造的!他们戴的就是这种手铐!”
      看守们气急败坏,不住地咒骂“匪徒”,往回走的时候只好找一些生了锈的旧手铐来给人们戴上。但是,不管他们怎样小心,进生活区之前又被偷去了六副。第二天和第三天又接连丢失几副。据说每副手铐的价格是九十三卢布。
      结果,肯吉尔营的主人不再让囚犯戴着手铐去工地了。
      你只有斗争才能争取到自己的权利!
      五月间,开始把埃克巴斯图兹营来的人逐渐由监狱分到普通管区去。
      现在该使肯吉尔的囚犯们开开窍了。开始,一只是向他们作了一个小小的表演;从前杂役们到小铺子里买东西向来是合法地不排队的,这次人们却把一个没有排队的家伙差一点掐死。这就足以传遍全营区了:要发生新鲜事了!有戏看了!这批新人可不像我们K也不能说在此之前杰兹卡兹甘劳改营的囚犯完全没有触动眼线。不过,那还是个别现象,没有形成潮流。一九五一年,卢德尼克监狱就曾有人抢了看守的钥匙,打开早已看准的那间牢房,杀死了眼线科兹乌斯卡斯。)
      如今肯吉尔营里也建立起两个秘密“中心”,乌克兰人的和“全俄”的。为进行“屠宰”准备了一些刀子和面具。于是,故事又从头开始了。
      眼线沃伊尼洛维奇在牢房窗户的铁栅栏上“上吊”了。又有两个人——一个叫别洛科佩特的班长和一个在国内战争时期当过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并与杜托夫的军队对峙过的、思想正统的眼线利夫希茨——被杀死了。(利夫希茨在卢德尼克劳改营分部的文教科平平安安地当了好久图书管理员,但是他的坏名声传出来了。所以他到达肯吉尔的第一天便被杀死了。)还有一个匈牙利人警备队长在浴室附近被人用斧头砍死了。这时,曾经当过苏维埃爱沙尼亚共和国部长的萨乌埃尔第一个开辟了通向“储藏室”的道路——他逃进了监狱。
      不过,劳改营主人也已经知道该怎么办。在这里、四个劳改营分部之间的界墙早已修好,如今他们想把每个工棚都用墙隔起来,八干名囚犯在业余时间又开始砌墙了。又把每个工棚都隔成了四个互不相通的单元,每个小区,每个单元都分别锁门。按他们的理想来说,把整个世界分割成个体才好呢!
      看守长,肯吉尔监狱的头子,是个职业拳击家。他拿囚犯当靶子进行拳击练习。他在监狱里还发明了一种方法:垫着胶合板用锤子打人,这样可以不留伤痕。(在内务部作实际工作的人都懂得;不殴打,不打死几个,是不可能改造人的;而且任何一个讲求实际的检察官大概也都会同意这种看法。但是,说不定会遇到一位理论家呀!为了防备万一会有理论家出来,所以才垫上胶合板以免留下伤痕。)有一个西部乌克兰人由于受刑不过而又不想出卖朋友,就上用自杀了。其他的人表现得不如他。这样,两个中心就都被破坏了。
      而且在“战斗员”中间也出现一些贪得无厌的坏蛋,他们木是想着使整个运动取得成功,而是总想自己从中捞一把。他们要求人们从伙房里给他们多拿些东西来,要求人们把收到的邮包分给他们。这些情况都给这里的运动带来了损害,给运动抹了黑。
      对于选择了暴力道路的人来说,这种情况恐怕是不可避免的。我想,当年格鲁吉亚的布尔什维克卡莫手下的强盗们把抢来的款项交给党组织财务处的时候,他们自己的口袋大概未必全是空的。也很难相信领导这伙人的柯巴(斯大林——译者注)会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喝酒钱。实行军事共产主义时期整个苏维埃俄国都禁止饮酒,但那时他在克里姆林宫里不是毫不客气地一直保存着那个酒窖吗?!
      运动似乎是被制止了。但是眼线们经过这第一次演习也老实多了。肯吉尔营的整个气氛变得清净多了。
      种子已种下。但是它不会立即生长起来,而且也不会长成完全相同的样子。
      对我们宣讲的是:个人不能创造历史,而在个人逆历史进步潮流而动的情况下尤其如此。但是,实际上不正是那么一个人在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把我们像绵羊一样任意摆布,而我们却连咩地叫一声都不敢吗?!如今人们对我们说:当时谁都什么也不了解——处于队尾的人们不了解,先锋也不了解,只有老一辈的老干部们了解,可他们却宁可选择在角落里服毒、在家里开枪自杀或者领取养老金安静地苟活下去的道路,而不肯从讲台上向我们大声说出实话。
      这样,求得解放的使命就落到我们这些娃娃们身上了。这样,在埃克巴斯图兹,我们五千人便把自己的肩膀放到这沉重的拱顶下面,拼命往上一顶,总算给它造成了一条小小的裂缝。尽管裂缝很小,从远处还看不见,尽管我们自己为此受的内伤很重,但毕竟出现了裂缝,而裂缝是会扩大为缺口的。
      当然,除了我们,除了特种劳改营之外,也发生过骚乱,但是那些血腥的往事已经完全被冲淡、粉饰、洗刷掉了,以至于现在想举出劳改营骚乱的大致次数都不可能。我只是偶然地得知:一九五一年库页岛上的瓦赫卢舍沃劳改营当局曾把三名被抓获的逃跑者放在岗楼前面活活地用刺刀乱刀刺死,因此引起五百名囚犯进行五昼夜绝食,造成很大骚乱,逮捕了许多人。还听说一九五二年九月八日在奥泽尔拉格的岗楼前面朝囚犯队伍开枪造成死亡之后也发生过一场大骚乱。
      显然,斯大林的劳改营体制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已经面临危机,尤其是特种劳改营。甚至那位“全能的人”在世的时候劳改营的居民们就已经开始扯断自己的锁链了。
      很难设想,假如他健在的话,这一切将会怎样发展下去。但是,突然,(不是按照经济规律,也不是按照社会规律)那个矮小的麻脸的个人的血管中慢慢流动着的衰老而肮脏的血液停止流动了。
      根据“先进理论”的说法,这事其实是不应该引起任何变化的。而那些戴蓝滚边帽的人三月五日那天尽管躲在岗楼里痛哭流涕,但也并没有害怕这件事。至于穿黑棉袄的人们(那一天没有放他们到营区外面去劳动),虽然在得知广播哀乐并已挂出黑边旗后把三弦琴弹得叮咚响,却也没有敢抱多大幻想。尽管如此,好象地底下还是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开始震荡、开始移动了。
      不错,一九五三年三月底实行的大赦(劳改营的人把它称为“伏罗希洛夫大赦”)的基本精神仍然是完全忠于死者的思想的,即:爱护盗贼,扼杀政治犯。这个大赦追求的是刑事罪犯的支持,它把盗贼像老鼠一样撒向全国,让和平居民去受害,宁肯让自由的和平居民在自家窗户上安上铁栅栏,宁肯让警察去把从前捕过的人再重新逮捕。但对于犯第五十八条的人,则严格地按照过去的比例释放;肯吉尔第二劳改分点三千名政治犯中仅仅释放了……三名!
      这样的大赦只能使苦役犯们确信:斯大林之死并未改变任何东西;对政治犯过去没有宽恕过,今后也不会宽恕;如果政治犯们想在地球上活下去,必须自己斗争!
      因此,一九五三年很多劳改营都发生过骚乱。乱子闹得小一点的如卡尔拉格的第十二劳改点。大一些的如戈尔拉格的起义(诺里尔斯克)。如果多少有些材料,关于诺里尔斯克的起义完全可以单独写一章,可惜我一点材料也没有。
      .但是,暴君的死亡也并非毫无益处。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隐藏在某个地方的某种东西动起来了,动起来了。忽然,仿佛有一阵空洋铁桶翻滚似的铁皮的咚咚声,于是又一个个人头朝下倒栽下来了,而且是从阶梯的最上层一直滚进了大粪坑。
      现在所有的人,不管是先锋还是队尾,甚至群岛上的我们这些绝望的居民也都明白了:一个新时期开始了。
      贝利亚的倒毙在群岛上特别震撼人心:他是古拉格群岛的最高保护人和总督啊!内务部的军官感到迷惑不解、窘困难堪、手足无措。在电台已经广播,无法把这恐怖消息塞回播音器里的时候_在不得不从斯捷苦劳改营管理局的墙上摘掉那个“和蔼可亲的”保护人的像片时,斯捷普拉格的首长切切夫上校颤抖着嘴唇说:“全完啦!”(但是,他错了。他还以为第二天他们都要受审判呢。)军官和看守们失去了信心,甚至不知所措,这一点囚犯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肯吉尔营第三劳改点的头头从来没有给囚犯看见过笑脸,现在忽然来到惩戒队的劳动工地上坐下来,请囚犯们吸烟了。(他需要观察、了解一下:这个混浊的人群中有没有什么火花在闪烁?他们可能造成什么危险?)一喂,怎么搞的?你们总局的第一把手原来是个人民敌人?!”囚犯们以嘲笑的口吻问他。“是啊,可不是嘛!”这位惩戒营的军官伤心地回答。“可他是斯大林的左右手啊!这么说,连斯大林也没看出来?”正在受惩戒的囚犯咧着嘴笑。“可不是嘛……”军官也和和气气地回答。“怎么样,小伙子们,也许快要释放你们了。等等看吧……”
      贝利亚不仅自己完蛋了,他还给自己的忠诚的机关留下了一个“贝利亚分子”的恶名。从前,任何犯人,任何自由人都不敢对内务部任何军官的纯洁性表示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而现在,只要给其中的某个坏蛋扣上一顶“贝利亚分子”的帽子,此人就不能再受到什么保护了!一九五三年六月,在列奇劳改营(沃尔库塔)有两件事情巧合了:正在群众由于贝利亚的倒台而情绪激昂的时候,从卡拉干达和泰谢特押来几批骚乱分子(大部分是西部乌克兰人)。在此之前沃尔库塔的囚犯们还是奴隶般驯顺的,所以当他们看到新来的犯人个个是那么不肯妥协和敢于斗争,心里感到惊奇。
      就这样,我们曾经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才走过来的道路在沃尔库塔只一个月就走过了。七月二十二日,水泥厂、二号热电站建设工地、第七号矿井、第二十九号矿井、第六号矿井全部罢工了。这些单位彼此遥遥相望,工作停止。煤矿的卷扬机的大轮子停止转动的情况互相能够看见。他们没有重犯埃克巴斯图兹营的错误:没有宣布绝食。看守人员立即全部逃出了营区,但是,“首长,还得给饭吃呀”l当局不得不每天把粮食运到囚犯的生活区,从大门里塞进去。(我想,这些家伙是由于贝利亚完蛋才变得这么好说话的,否则早就采取“断绝粮草”的战术了。)罢工的营区成立了罢工委员会,建立了“革命秩序”。伙房的炊事员立即停止偷窃,因而在口粮数量不变的情况下伙食明显地改善了。第七号矿井挂出一面红旗,第二十九号矿井朝着附近的铁路方向挂出了……政治局委员们的大照片。是啊,他们有什么别的可挂呢?……要求什么呢?……要求拿掉身上的号码,取消窗上的铁栅栏和门上的锁(可是他们并没有自己撕下号码,没有自己拆掉栅栏)。他们还要求允许通信,会见亲友,重新审查案件。
      一只是第一天有人对罢工者进行过劝说。然后,整整一星期谁也没有来。但是,了望塔上架起了机枪,各罢工营区都被警卫部队团团围住。可以想象得到,这些日子必定有不少官员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来回奔走:在新情况下怎样作才正确?这可不容易判断。一星期以后,马斯连尼科夫将军、列奇特种劳改营长官杰列维扬科将军、总检察长鲁坚科等带着大批随从(近四十人)来巡视各个营区了。这群显赫人物把囚犯全部召集到劳改营操场上开会。囚犯席地而坐,将军们站着讲话,责备囚犯们不该怠工,“不象话!”同时也立即说明囚犯的“某些要求是有道理的。”(“身上的号码可以摘掉!”窗上的铁栅栏?——“已经下令拆除!”了。)但是,应该立即复工:“国家需要煤!”这时,第七号矿井的囚犯队伍里不知是谁从后面喊了一声:“可我们需要自由!滚你的……!”只见囚犯们从地上站起来,纷纷离去了。最后操场上只留下将军那批人。
      人们马上撕下了身上的号码,开始拆卸窗上的铁栅栏。但是,队伍已经开始分裂,士气有所低落,有人在想:是不是该适可而止?反正争取不再到更多的东西。这样,夜班已经有一部分人出工,第二天早晨全都出工了。矿井的机器又转动起来。大家互相一看:人家已复工,咱们也复工吧,所有工地全开始了工作。
      只有第二十九号矿井位于山后,从那里看不见别的工地。军官们对他们宣布:别处都已复工了。可是这里的人不相信,也不出工。其实,只要把他们几个代表带去其他工地看看,问题是很好解决的、但这样对待囚犯未免过分客气,有伤体面吧?!而且将军们正渴望着流血呢,他们认为:不流血就算不得什么胜利,不流血不足以教训这些畜生!
      八月一日,十一辆满载士兵的大卡车来到第二十九号矿井。囚犯们被召集到大门前的空场上,大批士兵排成密集队形集结在门外。“上工去!不然我们就要采取无情手段!”
      并没有说明无情手段是什么。看看这些冲锋枪吧!沉默。一片寂静。人群中有些分子开始走动了。为什么要死呢?尤其是那些刑期不长的人们……那些刑期只剩下一年半载的人开始往前走了。但是,另外一些人却更坚决地抢到他们前面去,站在第一排挽起手来,面对着工贼们形成了一条封锁线。群众犹疑不决。一名军官企图冲破这条封锁线,人们用铁条打他。杰列维扬科将军往旁边倒退几步,下了命令:“开枪!”朝人群开枪。
      自动步枪三次排射,还夹杂着机枪点射。六十六人被当场击毙。(被打死的是些什么人?是站在前面的人:那些最大无畏的人总是最先倒下去。这是一条普遍规律,格言里也是这么说的。)其他囚犯四散逃跑,警卫队拿着棍棒和铁条追,边打边往营区外面赶。
      从八月一日至三日连续三天在各个罢工的劳改点进行了大逮捕。不过,怎么办呢?失去了保护人的机关已经有点转动不灵了,侦查工作也无法进行。于是,只好又编成押解队把这些人押到别处去,即把这“传染病”送到别处去。群岛越来越显得狭窄了。
      对于留下来的人全部实行惩戒制度。
      在第二十九号矿井内,白天可以看到工棚房顶上有许多用板条钉的补丁,那是修补了士兵冲锋枪留下的弹洞:有些士兵是朝人群的头顶上射击的。那是一些不愿意当杀人凶手的无名士兵。
      但是,朝着活靶子开枪的人也不少。
      在赫鲁晓夫时期,有人在第二十九号矿井的牙子山附近的公墓上竖起了一个高大的十字架,像电线杆那么高。后来被人推倒了。但不久又有人把它重新竖立起来。
      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矗立在那里。

      ——————


    第十二章 肯吉尔营四十天


      不过,贝利亚之死对于特种劳改营来说也还有另一种涵义:它既使政治犯产生了希望,也迷惑了他们,使之失去了方向,减轻了苦役刑的重压感。希望萌芽了:仿佛即将发生变化。因而政治苦役犯就不再愿意为了惩罚眼线而自己去蹲劳改营监狱,也不再愿意举行罢工或骚动了。仇恨已被忘却。他们指望,不必骚乱和罢工一切也都会向好的方向变化的,只须等待一时就行了。
      贝利亚之死还有另一层意义那些从来就是苏军部队中最受尊敬、最可靠的佩带蓝色肩章(但没有空军肩章上的小鸟)的人们,现在像是突然被打上了罪恶的烙印。不仅在囚犯及其亲属眼里如此(这些人倒无所谓,随他们去!),难道政府不也是这么看的吗?
      正是在那不祥的一九五三年取消了(“按照景章”)发给内务部部队军官的双份工资,这就是说,他们今后也只能领取一份工资了。尽管军龄补助、极北地区工作补助和各种奖金还都依旧照领,这对他们的钱袋也是个不轻的打击,而对他们的官运前程则是更大的打击——照这样子看,今后不需要我们啦?!
      正因为贝利亚完蛋了,保卫部门才感到有必要尽快地用事实证明它本身的忠诚和存在的必要性。但是怎样证明呢?
      这时,那些迄今被保卫人员看成威胁的劳改营暴动便像救命星一般闪烁起来了。多发生一些暴动吧,越乱越好,那就需要采取对策,就不会对我们裁员和减薪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肯吉尔特种劳改营的押解人员几次无故向囚犯开枪。这类事件接连发生,不可能是没有预谋的,
      一个开灰浆搅拌机的姑娘丽达到前沿地带附近去晾一双袜子,警卫立即开枪打死了她。
      还开枪打伤一个中国人老头。(肯吉尔的囚犯谁都不记得这个中国人的名字。他几乎完全不会说俄语。大家都记得他那蹒跚的步态,他嘴里常叼着烟斗,面孔有点怪模怪样。是警卫士兵叫他到跟前去的,士兵把一包马合烟扔给他,正好扔在前沿地带的边缘上,中国老头俯身去拾烟时,士兵前他开了枪。)
      还有另一次类似事件。卫兵从了望塔上扔下几发子弹,命令一个囚犯去拾起来。犯人去拾时,士兵开枪把他打死了。
      后来还发生过用达姆弹朝着从选矿厂下工回营的囚犯队伍开枪的轰动事件,使十六人受重伤。(还有二十来人隐瞒了自己的轻伤,没敢去登记,怕受到处分。)
      这一次因犯们没有忍气吞声,埃克巴斯图兹的历史在这里重演了:肯吉尔第三劳改点三天没有出工(但还照样吃饭),要求惩办肇事者。
      派来一个委员会,答应依法惩办肇事者,囚犯这才同意出工。(其实,审判时囚犯能够去旁听并亲自确认吗?!……)
      但是,一九五四年二月间木材加工厂又有一个人被枪杀了。肯吉尔营的囚犯都记得这个“福音派教徒”(好像是叫亚历山大·瑟索耶夫)。这人刑期十年,已经服完九年零九个月了。他的工作是涂焊条,在前沿地带附近的一个小屋里干活。当时他是要到小屋外面去小解,被卫兵从了望塔上开枪打死了。岗楼里立即跑下来几个卫兵,企图把死者拖到前沿地带的边上去。造成他已越出界线的样子。别的囚犯忍无可忍,抄起十字镐、铁锹等把杀人凶手们从死者身边赶开了。(在这整个过程中,行动特派员别利亚耶夫大尉骑的马一直拴在木材加工厂营区旁边。这个人左脸上有块痣,外号叫“小黑痣”,为人非常残忍、暴虐,所以,安排这一类凶杀事件非常合乎他的胃口。)
      木材加工厂所在的整个营区都骚动起来了。囚犯们打算用肩膀把死者抬回劳改点去。劳改营的军官不允许抬。“为什么打死他?”——囚犯们高声质问军官。但是,统治者的答案是现成的:“怨死者自己,是他首先朝了望塔扔石子来着。”(他们大概没有来得及看看死者的登记卡片!他们知不知道死者的刑期只剩了三个月,而且他是个福音派教徒?……)
      返回生活区的路是阴森森伪,人们提心吊胆。两边雪地里埋伏着许多严阵以待的机枪手。(肯吉尔人懂得,这些机枪手都已充分作好射击准备……)警卫队驻扎的村镇的屋顶上也布置了机枪手。
      这件事又是发生在曾经一次造成十六名重伤人员的第三劳改点。虽然这次只打死一个人,但人*越来越感到生命没有保障、注定死亡、毫无出路。斯大林死去已经快一年了,可是他的鹰犬却丝毫不见收敛。而且。总的说来什么也没有改变。
      天黑了,晚饭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单元的电灯突然熄灭了,这时不知是谁站在门口对屋里大声说:“弟兄们,咱们在劳动,在建设,可得到的报酬是吃枪子儿,这要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儿?明天我们不出工啦!”就这样一个单元一个单元、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传下去了。
      给隔壁的第二劳改点隔墙扔过去一张纸条。在这方面已经有些经验,过去也多次考虑过这种作法,所以那里也立即宣布了罢工。第二劳改点里关押的是各种民族的人,大部分人刑期十年,许多人即将满刑。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采取了一致行动。
      第二天早晨,关押男囚犯的第二和第三劳改点的人全没有出工。
      罢工,但却不放弃公家发给的一份粗劣的口粮,这种作法越来越为更多的囚犯所理解,但统治者却越来越不理解了。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大批不带武器的看守和警卫士兵涌进罢工的劳改点,涌进工棚,两个人架一名囚犯,连推带拉地把囚犯赶出工棚去。(这种作法岂不是过于人道了吗?!对窃贼们倒可以这样照顾,但对人民敌人总不能这样呀!然而,在贝利亚被枪决之后没有一个将军或上校敢于命令机枪手向营区扫射了。)主人们的这种“劳动”是白费力气:被推出的囚犯或者上厕所去,或者在生活区内闲逛,就是不到派工地点去。
      人们这样坚持了两天。
      应该惩办那个枪杀福音派教徒的警卫,这难道不是十分简单的道理吗?然而在统治者眼里这道理既不简单,也不正确。倒是在罢工的第二天深夜,一个从卡拉干达来的、带着大批随员的、因而对自身安全确有把握的上校来到各个工棚叫人了。他粗鲁无礼地叫醒所有的人,口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们耍无赖耍到什么时候?”他谁也不认识,却用手随便指指这个人说:“你,出去!”再指指另一个人说:“你,出去!”“你也出去!”这位勇敢而坚定的长官就是这样把一些碰巧被点中的人送进了监狱,他认为这是对“耍无赖”的最合理的答复。一个叫维尔·罗森贝格的拉脱维亚人看到这种毫无理性的迫害,便对上校说:“那么,我也去!”上校却欣然同意:“去吧!”他甚至没懂这是一种抗议形式。本来嘛,在他看来,这里有什么值得抗议的呢!?
      当夜还宣布了伙食方面的民主制的结束:从第二天起,对不出工的人将只按受惩戒者的份额发给口粮。第二劳改点的人次日上午便出工了。第三劳改点上午仍然坚持罢工。于是对他们再次采取“推拉战术”,并且这次加强了力量:把当时在肯吉尔服役和到肯吉尔来协助工作以及随委员会一起来的军官们全动员来了。大批军官涌入指定的工棚,有的头上还戴着高级军官的无檐羊皮高帽,肩上的肩章闪闪发光。他们挤进屋里,在“小车厢”之间弯下腰来,不惜穿着自己那干干净净的裤子直接坐到囚犯们肮脏的、用钢花镇起来的枕头上,一边说:“喂,你往那边挪挪!看不见吗,我是中校!”边说边挤,不住地移动位置,一直把床上的囚犯挤到床间的通道上。这时看守们就抓住衣袖把人推到外面的派工地点去;而那些坚决不去的人则被送进监狱。(可惜肯吉尔营的两座监狱收容量有限,束缚了指挥部的手脚。那里只能收容五百人左右。).军官们总算用这种不顾体面和特权的办法把罢工压下去了。他们被迫作出这种牺牲是因为那正是一个叫人捉摸不定的时期:既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犯了错误又很危险!如果过分卖力气而向群众开枪,过后很可能被说成贝利亚的帮凶。但如果不卖力气,不能坚决地迫使囚犯上工,那也可能被说成贝利亚的帮凶。“而且,内务部军官们这样大规模亲自出马镇压罢工乃是一件空前绝后的事,但是他们却从而证明了自己的肩章对于维护神圣的秩序确有必要(人员不能裁减!),也证明了他们每个人的个人英勇品质。
      与此同时,还采取了从前行之有效的其它办法。三四月间把几批囚犯转押到其它特种营去。(结果是使传染病又扩散了!)大约七十人(包括腾诺)被送进了特别严厉的监狱。发送犯人的公函上写的都是固定的“由头”:“对该犯已采取各种改造措施,收效甚微。鉴于该犯对他犯有腐蚀作用,不宜在劳改营羁押。”劳改营里公布了被送进特别严厉监狱的囚犯名单,“以做效尤”。同时,作为劳改营的某种“新经济政策”,开始实行所谓经济核算制;而为了使这个办法能够取代囚犯所要求的自由和正义,便给一向缺乏物资的劳改营小卖部运来了各种食品,甚至(啊,这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允许囚犯预支工资去购买这些食物。(古拉格当局竟然信任它的群岛上的居民并借债给他们!真是咄咄怪事!)
      就这样,第二次在肯吉尔积聚起来的力量终于未趋成熟就被扼杀在襁褓中了。
      但是,统治者却做过分了:他们又重新乞灵于手中的主要大棒——刑事犯,利用他们对付犯第五十八条的人。(可真是的!既然有这些社会亲近分子可用,何必弄脏自己的手和肩章呢?!)
      五一节前夕,统治者把六百五十名惯犯和部分普通刑事犯(包括许多青少年犯)押进骚乱过的第三劳改点,掺杂到政治犯中间。也就是说,主子们自己放弃了“特种”劳改营的原则,承认不应该把清一色的政治犯押在一起而使他们认识自己,而必须掺沙子。事先主人们幸灾乐祸地警告犯第五十八条的犯人说:“很快就要来一批健康力量,往后你们不能乱说乱动计同时号召那些新窃贼们:“你们要把这里的秩序整顿一下!”
      统治者清楚地知道整顿秩序应该从何处着手。那就是让小偷们去偷,去靠别人养活自己,这样来制造一个互相猜疑、人心离散的局面。而当这批窃贼、流氓得知附近还有个妇女劳改点时,更是丑态百出了,他们向主子们苦苦哀求:“好首长!让咱们瞧瞧那些个娘儿们吧!”对此,首长们只是友好地会心微笑,他们也只有对偷儿流氓们才会这样笑。
      可是,请看下去吧,看看人类情感和社会运动的发展进程有多么不可预料!统治者给肯吉尔营第三劳改点注入了这么大剂量的高效尸毒,指望这样能使劳改点变得驯服些。但事与愿违,其结果却是促成了古拉格群岛历史上空前的大规模暴乱!
      古拉格群岛的各个岛屿不管被多少围墙围起来,不管它们多么分散,但它们还是由许多递解站联系在一起的,各岛仍然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体验着共同的感情。因此,关于特种劳改营里发生的“屠宰”眼线、绝食、罢工、骚乱等等,小偷们也不可能毫无了解。据说,到了一九五四年左右各个速解站都可以明显地看出:小偷们开始尊重政治苦役犯了。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从前是什么东西妨碍了我们获得小偷的“尊重”呢?整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我们这些面对客观世界一筹莫展的所谓知识分子们所操心的只是自身的世界性价值,只是自己布口袋里的东西和还没有被人抢走的皮靴和长裤;而在对待这些盗贼的态度上我们活像滑稽剧中的人物:当盗贼们抢劫我们的邻居、抢劫那些和我们相同的“具有世界性价值的”知识分子时,我们便羞答答地转过脸去,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而当这些劣等人们转身抢劫我们自己时,我们自然也不会期望得到邻人的援助,只好心甘情愿地把所有东西统统送给这些败类,只要他们不咬掉我们的脑袋就行。的确,那时候我们的心全然不放在这方面,我们的情感根本没有准备应付这些事!我们绝未预料到自己会碰上这种残酷下流的敌人!我们为俄国历史的曲折而痛苦。我们是准备献出生命的,但我们所准备的是在整个世界的注视下公开地、轰轰烈烈地献出生命,而且这一死还要能一下子解救全人类才行。也许我们的头脑本应该考虑一些最简单的东西吧。也许从迈进头一个速解站的囚室时起,我们就应该有思想准备吧:我们应该准备同这些鼠人们进行一场令人厌恶的决斗。是戴蓝滚边帽的先生们把我们扔给这些鼠人咬死的。我们那时就该准备在斗殴中助下挨上几刀,倒毙在阴冷潮湿的角落,躺在马桶溢出的粘液中。如果当时有了这种精神准备,也许我们受的损失会小得多,也许我们会更早地振作起来,站得更高,甚至说不定会同这些窃贼们携起手来共同把斯大林的劳改营砸个粉碎吧!话说回来,这些小偷到底为什么开始尊重我们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转押到肯吉尔营的这些流氓小偷原来对于政治苦役犯们的战斗精神已经略有所闻,而且已经有所戒备了。他们到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摸清环境并同劳改营长官黏结到一起,就有一些膀阔腰圆、坚定沉着的小伙子们来找他们的头目们谈天了。小伙子们坐下来,同流氓头目们聊聊生活,并且对他们说:“我们是代表。关于特种劳改营进行的‘屠宰’,大概你们也听说了。如果没听说过,我们这就可以讲给你们听:我们现在制造的刀子并不比你们的差。你们是六百人,我们有二千六百人。你们考虑一下,自己选择吧。如果你们要压我们,我们就把你们全宰了。”
      这一步棋走得高明!早该走这一步!也就是说,掉转身来与刑事犯们针锋相对,把他们看作主要敌人!
      当然,戴蓝箍帽的人们正盼着囚犯们打群架。但是,刑事犯们权衡的结果,认为他们一个人未必对付得了四个胆大无畏的政治犯。没有便宜可占!他们的庇护人毕竟都住在生活区之外,何况,这些庇护人果真靠得住吗?难道小偷们过去尊重过这些看守和军官吗?而年轻的政治犯们提议的联盟倒是一项过去没有尝试过的颇有意思的冒险,何况还可以打开一条道路——一条通向隔壁妇女劳改区的道路呢。
      于是,刑事犯回答说:
      “不,我们也聪明起来啦!我们要和你们这些男子汉们一起干!”
      这次代表会议并没有载入史册,会议参加者的名字也没有载入记录。真可惜。这些小伙子们实在聪明。
      健康力量刚刚来到隔离工棚就庆祝了自己的“乔迁之喜”:他们拆掉床头柜和“小车厢”上的木棍,在水泥地上点起了篝火,让浓烟从窗户冒出去。为了表示反对夜间给工棚上锁,他们用锯未堵塞了锁眼。
      头两个星期,小偷们简直像住进疗养院一样:他们来到工地上就去晒太阳,根本不劳动,劳改营当局自然是不会减发他们的口粮的,可是,尽管满心想帮助他们,却也无法给他们发工资,因为没有这笔款项可以开支。虽然如此,小偷们手里还是出现了内部流通券,他们也常去小卖部买东西。主子们高兴了,以为这些健康力量终于开始偷窃了。其实,这是消息不灵的首长自己想错了。这是政治犯自己募集了一些内部流通券资助小偷们的。(看样子这也构成协议的部分内容,否则小偷们会觉得没意思。)这就是他们的内部流通券的来源。这种情况是从未有过的,因此生子们连想也没想到!
      大概是这种不寻常的新鲜游戏引起了刑事犯的,特别是其中青少年犯的极大兴趣吧,他们突然对从前认为是“法西斯分子”的人讲究起礼貌来了:不经允许从不走进政治犯的屋子;不经让座,绝不径直往床上坐。
      十九世纪时,巴黎市曾经把刑事犯编成近卫军(看样子当时巴黎市刑事犯的数目确实惊人),称他们为“好动分子”。这个名称取得十分恰当。他们的确好动,一心要冲破因循守旧的日常生活的外壳,绝不甘心被禁闭在这种生活中。双方达成的协议规定不许偷‘窃。拼命替公家劳动吗?这在他们眼里是不道德的。可是,总得找点营生干呀?!于是这些年轻人便只好这样来消遣了:他们从看守们头上摘去制帽,晚点名时窜到工棚屋顶上去表演骑术,越过高墙从第三劳改点进入第二劳改点,扰乱队伍报数,吹口哨,起哄,夜间恐吓了望塔上的哨兵……要术是中间隔着一个由武装人员守卫的总务科大院的话,他们早就跑到更远处的妇女劳改点去了。
      有时候惩戒室的军官或者教育员或行动特派员来到刑事犯的工棚,同他们友善地聊聊天,可是年轻的盗窃犯们却常常伤害他们这种高雅感情:趁着聊天的时候偷走他们衣袋里的记事本、钱包、或者就从上层铺上突然把监狱“教父”的帽子转过来,帽檐朝后。这种现象是古拉格群岛上从未见过的!(整个局面也完全和从前不一样了。)其实,这些Iwt向来就把古拉格的“教父”们看成傻瓜。“教父”们越是顽固地相信思想改造的成就,小偷们就越是看不起他们。当小偷们登上讲台面对扩音器介绍自己决心改造时,谈推着手推车开始新生活的感想时,内心里对“教父”的蔑视达到了极点。不过,从前他们没有必要同“教父”闹翻。而现在,_同政治犯达成的协议恰好把解放出来的小偷们的活动能量引向了反对劳改营主干的斗争。
      行政管理能力十分低劣、缺乏人类高尚情操的、古拉格群岛的主子,先是无理枪杀囚犯,然后又把流氓这种“燃料”注入了肯吉尔白热化的空气。这样,他们自己就为肯吉尔的爆炸创造了条件。
      事件的发展带有不可避免性。政治犯不可能不向窃贼提出或者开战或者联合的建议。窃贼们也不可能拒绝联合。而联合一旦一建立,它就不可能停滞不前,否则便会分裂,会打内战。
      必须开始有所行动,不管干什么,总要开个头!开头的如果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人,他就会被绞死;如果是小偷,他只会被政治指导员找去教训一通。因此,小偷们提议:“我们来打头阵,你们支援!”
      这里应该先把肯吉尔特种劳改营分部的区划交待一下。整个劳改营分部的隔离区是一大块长方形的地段,这个大营区内又用几堵纵向的高墙分割为几个小营区,次序是第一劳改点(关押女囚犯),总务科大院(关于这个大院的工业生产能力我们已经介绍过了),接下去是第二劳改点、第三劳改点,然后便是劳改营的监狱,监狱包括新旧两座,里面不仅关押劳改营的犯人,也关押村镇上的自由居民。
      第一个目标当然是夺取总务科大院,因为劳改营的几个粮食仓库都在这里。选定开始行动的日期是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六日,这是个休息的“大礼拜”。首先,全体好动分子爬上各自工棚的屋顶,再分布到第二与第三劳改点之间的墙头上。然后,按照站在高处的头目的口令,大家一齐拿着木棒跳到第二劳改点的院子里,站好队伍,以列队队形沿营区正中的道路前进。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通向总务科大院的铁门。队伍在铁门前停住了。
      这些公开行动占去了一些时间。这时看守人员已经发觉,并且组织了力量,接到了指示。瞧,有趣吧!看守们竟然朝着关押第五十八条囚犯的工棚跑去,并且向这些三十五年来一直被看作最坏的家伙并受到压迫和践踏的人们发出了号召:“小伙子们!你们看!流氓小偷们去冲妇女营区啦!他们要去强奸咱们的老婆和女儿!你们快快去救援吧!把他们打回去!”但是,双方已达成协议了,因此他们只管动员,谁也不动。个别不了解情况的人刚要往外跑,便被别人制止了。政治犯们也明白:公猫看到肉饼时也有可能坚守不住协议条款。但是,看守们还是未能从第五十八条囚犯中找到一个帮忙的人。
      至于看守们自己要怎样去保卫妇女不受这些宠儿侵犯,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们必须首先保卫的是总务科大院的粮食仓库。大铁门被砸开了,大院里一排徒手士兵迎住了进攻者,站在后面指挥的是“小黑痣”别利亚耶夫大尉。他为什么星期日还在营区?也许是太积极,也许就是恰巧他值班。士兵们往外推挤“好动分子”,冲散了他们的队形。小偷们没有使用手里的木棒,开始向后面的第三劳改点撤退,往墙头上爬,而他们的后备军这时则从墙上用石头和士坯打退士兵,掩护退却。
      不用说,事后没有逮捕任何一个小偷。劳改营当局把这一切只看作好动的年轻人的胡闹,也就让这个星期天平安地过去了。午饭照开。夜幕降临之后,在第二劳改占的会堂附近,就像夏季影院一样,开始放映影片《里姆斯基一科尔萨科夫》。“
      但是,影片里的勇敢的音乐家还没有为抗议对自由的迫害而从音乐学院辞职,劳改营区内的路灯就发出了清脆的破碎声——“好动分子”们用弹弓把路灯一个个全打碎了,营区院内顿时黑下来。许多“好动分子”在第二劳改点的黑院子里窜来窜去,土匪们响亮的口哨声刺破夜空。他们用大原木撞开总务科大院的大门,一拥而入,又用那里的钢轨在墙壁上凿通了一个通往女劳改点的缺口。(有些犯第五十八条的年轻人也同他们一起干。)
      了望塔上打出了战斗用的照明弹。又是那个行动人员刘利亚耶夫大尉经过岗楼带领一排冲锋枪手从外面冲进总务科大院,并且(在古拉格历史上破天荒地!)朝着他们的社会亲近分子们开枪了!当场即有几人被打死,几十人受伤。冲锋枪手后面是戴红肩章的士兵拿着刺刀在追赶,赶上负伤者便用刺刀猛刺!紧跟在士兵后面的是手持铁棒的看守们,他们根据讨伐工作的分工,沿用在埃克巴斯图兹、诺里尔斯克和沃尔库塔各地采取过的办法,赶上负伤者便用铁棒打死。(那天夜里第二劳改点的医院手术室里灯光明亮,外科医生福斯特在动手术,他是西班牙人,也是囚犯。)
      总务科完全被讨伐者占领了,大院内配备了几挺机枪。第二劳改点的人们(“‘好动分子”们演完了序幕,现在政治犯登场了)在总务科大门对面构筑起一条壁垒,把第二。第三劳改点之间的墙打开一道豁口,连成一片。看守和内务部的权力在这里已不复存在。
      但是,那些已经冲进女囚劳改点并被截断在那里的人们后来怎么样了呢?事态的发展立即转变了刑事犯们过去对娘儿们所持的轻视态度。当总务科大院响起机枪声时,那些逃到妇女们这里来的人已经不再是贪欲的猎取者,而是命运与共的难友了。妇女们把他们全都隐藏起来;先是徒手士兵,接着又是武装士兵进来搜查、抓人。但妇女们不让搜查,同士兵们扭打。士兵们用拳头和枪托殴打妇女,把她们拖往监狱(妇女劳改点内部也颇有预见地设了一处单独的监狱),一发现男囚犯就开枪打死。
      指挥部仍然感到讨伐队力量不足,迅速把驻扎在肯吉尔的一营戴黑肩章的建筑工程兵也调到妇女劳改点来了。但是工程兵却拒绝执行这不是士兵应该完成的任务!只好再把他们调回去。
      不过,也正是在这里,在妇女营区内,讨伐者们才找到了可以在上司面前为自己辩护的主要政治借口。他们并不是傻瓜!不知他们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还是真的自己想出来的,反正第二天,星期一,他ffl把几名摄影师和两三个换上囚服的自己人,彪形大汉,带进了妇女营区。这几个冒充的败类一进来便胡乱拉扯女人,摄影师们立即抢镜头拍照。看吧,别利亚耶夫大尉就是为了保护软弱的妇女们不受这些坏蛋的蹂躏才不得不开枪的呀!
      星期一早晨,壁垒和总务科大院被砸坏的铁门上空的紧张空气变得越来越浓。大院里还躺着几具没人收拾的尸体,机枪手们伏在机枪后面,枪口对准大门,严阵以待。在两个争得了解放的男营区内,人们忙着拆下床上的木棍做武器,用木板和床垫做盾牌。囚犯们隔着壁垒向刽子手们喊叫,刽子手们也对着喊。局势很不稳定,事态必定要向前发展。壁垒内的囚犯甚至打算首先发起冲锋。几个消瘦得快死的人脱下衬衫,登上壁垒,指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根根肋骨,对着机枪手们喊:“喂!冲这儿开枪吧!快冲你老子们开枪!早些打死我吧!”
      突然,一个士兵拿着一张纸朝总务科大院里的军官跑去。军官马上下令把院里的尸体收拾掉,佩红肩章的士兵随即撤出了大院。
      大约五分钟,沉默和不信任笼罩在壁垒上空。然后,几个囚犯小心翼翼地朝总务科大院望了望:里面空荡荡的,地上扔着一些死者丢掉的、缝着号码布的黑色便帽。
      (事后我们得知,是哈萨克斯坦内务部长下令军队清理总务科院内尸体并立即撤离那里的。他刚刚从阿拉木图乘飞机来。尸体拉到草原上安理掉了,以防将来有人提出进行验尸。)
      响起了一片欢呼胜利的“乌拉!”声。人们涌进总务科大院,接着又涌进妇女营区。墙上的豁口加大了。女营区的监狱也打开了。几个劳改点连成了一片!主营区内部全都自由了,唯有第四劳改点监狱仍然是监狱。
      所有了望塔上现在都是四人一组的佩红肩章的士兵在警戒。这些人就只好扮演受辱挨骂的角色了!囚犯们集拢起来面向了望塔大声喊叫(自然。妇女们叫得最凶):“你们比法西斯还坏!……你们是吸血鬼!……杀人犯!……”
      当然、劳改犯中也能找到牧师,而且不止一个。停尸房果已经在为被打死或因伤致死的人们举行追悼仪式了。
      这时充满八千名囚犯胸膛的该是一种什么感受呢?!这八千人,他们过去一直是,甚至刚才还是互相隔绝的奴隶,现在却团结起来争得了解放,尽管这并不是真正的解放、它仅限于这四面围墙中间的一块长方形地带,而且处在四人一组的红肩章武装士兵的严密监视之下。记得在埃克巴斯图兹营的那一次吧,当时忍饥挨饿躺在反锁着的工棚里,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接触到了自由!今天呢,这简直像是革命了!曾经遭到无情压抑的人间友谊,如今一。于进发出来了!我们喜爱这些流氓小偷,他们也喜爱我们!(是啊,何必隐瞒呢,这是用鲜血凝结的友谊。况且,要知道,他们此时已经脱离了自己原来那套规范!)当然,我们也更喜爱这些妇女们,她们又像人类应有的那样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了,她们是与我们共命运的姊妹!
      食堂里贴出了大标语:“拿起任何武器,向军队进攻!”某些最性急的人已经用黑字或彩色字在旧报纸上(这里没有别的纸张)匆忙地写出了自己的标语口号:“哥儿们,狠揍契卡人员!”“处死眼线!处死契卡的走狗!”在各个劳改点,凡是有可能的地方都在举行群众大会,人们争相发言!发言人都提出各自的意见!你自己考虑吧(现在允许你思考了!),你赞成谁的主张?应该提出什么要求?我们想要什么?判处别利亚耶夫?当然!判处杀人凶手?对!还有呢?不再锁工棚!取消号码布!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那个最可怕的问题了:我们为什么开始这个行动?我们想要什么?当然,我们想要自由,就是自由!但是谁会给我们自由呢7那些判我们罪的法院在莫斯科呀!当我们暂时还只是对于斯捷普劳改营当局不满,或者只对卡拉干达当局不满的时候,人们还会拿我们当个谈话的对象。但是,一旦我们说出对莫斯科不满……那就会把我们全都埋葬在这草原上了。
      既然如此,我们想要什么?拆掉这些墙吗?向草原四散逃跑吗?……
      自由的时刻到来了!沉重的枷锁已从肩上和手上脱落!不,反正义无返顾!只要能过上今天这样一天也值得!
      星期一傍晚,当局派来的代表团来到了怒涛汹涌的劳改营。代表们都十分友善,根本不是虎视眈眈的,也没有带冲锋枪。本来嘛,这还用说?!他们可不是两手沾满鲜血的贝利亚的帮凶!我们得知:从莫斯科飞来两位将军——劳改营总管理局的博奇科夫和副总检察长瓦维洛夫。(他们也在贝利亚手下干过。不过,何必翻老账呢?!)他们认为我们的要求是完全正当合理的!(连我们自己都不胜惊讶:正当合理?这么说,我们不是暴乱分子啦?不,不,完全正当合理!)“对开枪杀人的人一定要追究法律责任!”“他们为什么毒打妇女?”“毒打妇女?”代表团员表示惊讶,“这不可能。”于是阿尼娅·米哈列维奇立即把一长排遭受毒打的妇女带到代表团跟前来。代表们深为震动,连连说:“我们一定查清,一定查清!”“衣冠禽兽!”柳芭·别尔沙德斯卡娅对将军叫喊。“不要再锁工棚!”又有人喊。“决定以后不锁了。”“拿掉号码!”“号码一定要拿掉。”一位我们从未见过面(以后也不会再见面)的将军十分肯定地回答说。
      “把各营区之间的豁口保留下来,不要再堵死!我们需要彼此来往!”我们的人有些得寸进尺了。“好。你们可以来往!就让这些豁口保留下来吧。”将军也同意了。
      那么,弟兄们,咱们还要求什么?咱们不是胜利了吗?!我们骚乱了一天,兴高采烈,热血沸腾,我们终于胜利了!虽然我们中间也有人不住地摇头说:欺骗,欺骗!可是我们相信了,相信了那些“基本上还是好的”领导!我们相信了,也是因为只有相信才是摆脱目前处境的最简便的出路……
      受压迫者除了相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一次上当受骗了,下次还得相信。再次上当受骗了,以后还得相信。
      这样,星期二,五月十八日,肯吉尔各个劳改点的囚犯容忍了自己同伴们的死伤,全部出工了。
      这一天上午,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会平安地过去了。但是,聚集到肯吉尔来的高级将领们不这样看,他们认为这种结局等于他们的失败。他们怎能认真承认囚犯有理呢!怎能认真地惩办内务部的军人呢?他们那低能的头脑能够吸取的唯—一条教训是;各营区之间的墙壁修造得还不够坚固!那里应该进一步划出一条火力封锁地带!
      就在这同一天,性急热心的首长们就把那些已经几年、几十年不曾劳动过的人动员起来参加劳动了:军官和看守们系上围裙,会干活的人操起了镘刀和铺灰板,而那些还没有轮到值勤的士兵则被叫来推车、抬筐。留在营区的残废也要来搬砖、递土坯。傍晚前就把几个豁口全已堵死,还修好了打破的路灯,而且沿着营区内部的各道墙旁边都划出了一条不许靠近的禁区,两端派有哨兵看守,给他们的命令是:越过此线老枪杀勿论!
      傍晚,为国家贡献出一天劳动的囚犯队伍回到营区来的时候,看守们急忙赶他们去食堂吃饭,趁他们还来不及省悟就尽快把他们锁进工棚。按照将军们的作战部署,必须赢得今天这个晚上,这个对昨天的诺言过于明目张胆地背信弃义的第一个夜晚。同时,他们也指望我们会逐渐地习惯,逐渐就范。
      但是,在夜幕即将降落的时候又听到了星期日曾经听到过的那种响亮的土匪口哨声,这是第二和第三营区在用口哨交换信息,就像在大规模流氓集会上那样。(这些哨声是刑事犯们对共同事业作出的又一巨大贡献。)看守们为这哨声所震动,没等尽完自己的职责就逃之夭夭了。只有一名军官——军需上尉梅德维若诺克——稍有疏忽,为了工作耽误了一会儿。结果他不得不当一夜俘虏。
      营区再度属于囚犯。但现在囚犯们已经又被大墙隔开了。只要有人敢靠近内墙,了望塔上立即用机枪扫射。打倒了几个人,有些人受伤。路灯又全被弹弓打碎,但是岗楼上打起了照明弹。这时,被扣在第二劳改点的总务科军需富有用了:人们扯掉了他的一个肩章,把他绑在一张桌子上,推向禁区的前沿。他拼命地朝自己人哀号:“别开枪,我在这儿!我是梅德维若诺克!我在这儿,不要开枪!”
      囚犯们用长条桌子撞击铁丝网,撞击禁区刚刚埋下的柱子。但在机枪火上压制下既无法把墙打破,也无法爬上墙去。不行,必须挖地道。可是,按照规定,营区内除了几把消防铁锹之外没有铁锹。只好利用伙房的菜刀和汤盆。
      五月十八日夜至十九日黎明之前,几道墙下全被地道打通了,几个营区和总务科大院又连成一片。这时了望塔上已停止射击。总务科大院里各种工具应有尽有。那些戴肩章的泥瓦匠们一整天完成的工作如今完全白费:在夜色掩护下囚犯们拆除了禁区障碍,打通了墙壁,大大展宽了豁口,免得它们再成为陷阱(后来甚至加宽到二十来米)。
      这天夜里还打通了通往第四劳改点(监狱)的墙。监狱的看守人员有的逃入岗楼,有的跑上了望塔(卫兵给他们放下梯子来)。囚犯们捣毁了几个侦查室。这样,他们既解放了监狱,也解放了那些明天即将负起起义领导重任的人们:原红军上校团长卡皮通·库兹涅佐夫(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业生,年纪已经不小,战后曾在驻德国部队任团长,因为他的团里有一个人逃往西方,他为此被判刑。他被关进劳改营监狱是因为他在托自由居民寄出的信里“对劳改营的现实进行了歪曲和诬蔑”)。还有一位原红军上尉格列布·斯鲁钦科夫(据某些人说,他曾被德国人俘虏,还是个弗拉索夫分子)。
      “新”监狱里还关押着肯吉尔镇自由居民中的一些普通刑事犯。起初,他们以为是国内发生了全面革命,所以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意想不到的自由。但很快就了解到这革命原来只是局部性质的,于是便又安分守己地回到石头牢房里去,而且在整个起义期间,在没有警卫看管的情况下,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里面,只在吃饭时才到暴动囚犯们的食堂去。
      暴动囚犯!可他们已经有三次竭力从自己身旁推开这种暴动和这种自由了。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天赐之物,他们与其说渴望暴动与自由,毋宁说有些害怕它。但是,就像被无法抗拒的海潮所冲击一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冲向一场暴动。
      他们该怎么办?相信诺言?那将是再度受骗,这一点已经由奴隶主们昨天以及从前的行径充分证实了。屈膝跪倒?可许多年来他们就是一直在下跪的呀,也并没有换来慈悲嘛!今天就去负荆请罪?可是今天所给予你的惩罚与经过一个月自由生活之后所给予你的惩罚将会是同样严酷的——一奴隶主的法庭只知道机械地工作。既然判二十五年。那就一律判二十五年,毫无例外。
      不是有人逃跑过吗!要知道,他们是为了过上哪怕仅仅一天的自由生活而逃跑的!这八千人也是一样,他们与其说是掀起了暴动。不如说是逃向了自由,尽管是短暂的自由!八千个人突然从奴隶变成了自由人,他们现在有可能生活了!久已习惯于冷酷无情的面孔变得温和了,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妇女们认出了男子汉,男人们也握住了妇女的手。那些从前只能经过巧妙安排的秘密渠道书信往来而从未见过面的人们,现在互相认识了!有些立陶宛姑娘过去是经过天主教教士隔着墙壁许婚的,现在她们看到了自己那符合宗教教规的丈夫,是神从天上把婚姻赐给她们了。各教派的信徒和有宗教信仰的人如今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集在一起祈祷而不受任何人阻挠了。分散在各营区的孤独的外国人如今互相找到自己的同胞,也在用本国语言谈论着这次奇怪的亚洲式革命。劳改营的全部储备粮食落到囚犯手中。没有人再赶你到派工地点去从事十一小时的劳动了。
      囚犯们用自己的手撕掉了狗牌般的号码布,激动得彻夜不眠的劳改营迎来了五月十九日的黎明。路灯被打碎,电线杆倒在铁丝网上。现在,囚犯们可以顺着地沟自由地从一个营区到另一个工区去。许多人从储藏室取出自己从前在狱外穿的衣服穿上,个别小伙子戴起了高加索式的毛皮高帽或库班人的平顶小帽,低低地、俏皮地压在眉梢上。(很快就出现了绣花衬衣,亚洲人还穿起色彩鲜艳的长袍,缠起头巾。过去一片灰黑色的劳改营变得绚丽多彩。)
      值日人员到各个工棚招呼人们到大食堂去选举“委员会”——与当局进行谈判和实行自治的委员会(它就是取了这样一个谦虚而谨慎的名称)。
      选举这个委员会的时候,人们也许是只指望它能工作几个小时的,但是,命运注定它将在长达四十天的时间里在肯吉尔特种劳改营分部发挥政府的作用。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两年前,那么,单单是由于害怕此事被那个人本人知道,斯捷普特种劳改营的主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即下达那个有名的命令:“不必吝惜子弹!”于是便会从各个了望塔上一齐朝着整个营区的人群开枪。至于这会把八千人统统打死,还是只会打死四千,那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心绝不会为此颤动一下,他们是那种从不发抖的人嘛!
      但是,一九五四年当时的复杂形势迫使劳改营主子们犹豫不决。同一个瓦维洛夫和同一个博奇科夫如今在莫斯科已经感觉到某种新潮流的到来。这里已经枪杀过不少人,现在正为此寻找开脱的理由,以便使这已经干下的勾当具有某种合法外衣。这样,他们就难免犹豫不决,从而也就给了暴动者们时间,使他们可以开始独立的新生活。
      最初几个小时,首先需要确定这次暴动的政治路线。这关系到暴动本身是否要继续下去。有些人怀着朴素的感情挂出了写在旧报纸上的口号:“哥儿们,狠揍契卡人员!”那么,暴动是否应该跟着这类口夺走呢?
      刚刚走出监狱的卡皮通·伊万诺维奇·库兹涅佐夫由于形势的压力,或者由于他的军人作风,或者是在朋友们的敦促和自己内心的召唤下,看来马上就站到了为数不多的、但在肯吉尔营里久经磨练的正统派分子一边,采取了他们的观点:“要坚决制止这些胡言乱语(指挂出的口号),要坚决制止某些人想利用我们这次事件的企图,制止他们的反苏维埃的和反革命的情绪!”(这里引用的话是根据委员会的另一成员阿·弗·马克耶夫的谈话记录。谈话是小范围的,在彼得·阿科耶夫的储藏室里进行的。当时,正统派不住点头并对库兹涅佐夫说Z“就为了这些口号我们都得加判刑期!”)
      当晚的最初几个小时库兹涅佐夫便开始到各个工棚去声嘶力竭地进行游说。但是,就在这最初时刻,以及在第二天早晨的食堂大会上和后来的许多场合,他都遇到了抵制。那些被践踏得再无法忍受、感到自己已经无可丢失的人们在倾诉他们的怨恨,尽情抒发极端情绪。但是这位上校却不厌其烦地、不知疲倦地重复自己的观点:
      一反对苏维埃就意味着我们的灭亡。如果我们现在提出反对苏维埃的口号,我们会立即遭到镇压。他们正在找镇压的借口呢!这类口号会给他们提供开枪的充分理由。只有在合法斗争中我们才能得救。我们应该像苏维埃公民们所应当做的那样同莫斯科派来的代表们对话!”
      然后他又大声喊着说:“我们不能容许个别挑拨分子的这类行为!”(不过,当库兹涅佐夫发表这些演说的时候,人们正在“小车厢”里热烈地接吻,没怎么留心听他的话。)
      这就好像一个人坐在火车上,火车朝着他不想去的方向奔驰。他决心从车上跳下来,但这时他必须朝着车行方向往下跳,而绝不能往他想去的方向跳。这是历史的惯性的表现。远非大家都愿意这样,但库兹涅佐夫路线的合理性旋即为大家所理解,所接受。很快在全营区各处都挂出了大字巨幅标语,从了望塔上和岗楼上都能看清楚:
      “苏联宪法万岁!”
      “党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万岁!”
      “苏维埃政权万岁!”
      “要求派中央委员来!要求复查我们的案件!”
      “打倒杀人凶手贝利亚分子!”
      “斯捷普拉格军官的夫人们!你们当杀人凶手的妻子不感到可耻吗?”
      虽然绝大多数肯吉尔人心里都非常清楚:远近各地和眼前发生的对上百万人的镇压、迫害完全是在这个宪法的阴暗光线下干出来的。完全是由这个政治局的成员们批准的,但是,肯吉尔人没有别的选择,他们还是得在标语上写这个宪法万岁和这个政治局万岁。现在,重读一遍挂出的标语之后,暴动的囚犯似乎感到自己脚下的地盘具有了某种合法的坚实性,内心感到宽慰、踏实多了:我们的运动不是没有希望的。
      刚刚进行过选举的大食堂上空高高升起了一面旗子,整个肯吉尔镇都能看见它。这面白地、黑边、中间有个红十字的旗帜后。来挂了很长时间。根据国际海洋法规,这面旗表示:
      “遇难!船上有妇女和儿童!”
      总共十二人被选人委员会.以库兹涅佐夫为首。委员会立即讨论了分工,成立了下列各部:
      宣传鼓动部(由立陶宛人克诺普库斯领导,他是因参加诺里尔斯克起义贾拉转押到这里来的);
      总务部;
      伙食部;
      内部安全部(由格列布·斯鲁钦科夫负责);
      军事部;
      技术部(这个部大概得算劳改营政府中最奇特的一个部了)。
      委任原少校马克耶夫担任与劳改营头头之间的联系。委员会中还包括一名小偷头目,他也负责一方面的工作。委员中也有妇女(人选是意料中的:白发苍苍的经济学家、党员沙赫诺夫斯卡娅,喀尔巴阡地区的老教师苏普伦,还有柳芭·别尔沙德斯卡娅)。
      真正的主要起义鼓舞者是否也进入了这个委员会呢?显然没有。几个中心,特别是乌克兰人的中心,显然保持了自己的独立状态(俄罗斯人在整个劳改营中只占四分之一左右)。只有乌克兰老游击队员米哈伊尔·凯列尔,这位从一九四一年起时而同德国人作战,时而同苏联人作战的人,这个曾在肯吉尔劳改营里当众砍死一名眼线的人,现在以那个司令部派来的沉默的观察员身分参加委员会的各次会议。
      委员会办公处设在妇女劳改点的行动人员办公室,公开办公,只有“军事部”把自己的指挥所(即战地司令部)设在第二劳改点的浴室里。各部都积极展开了工作,最初几天显得特别繁忙,什么事情都需要从头考虑,安排。
      首先要修筑防御工事(马克耶夫预料必然会有军队来镇压,所以他反对修筑任何防御工事。斯鲁钦科夫和克诺普库斯则坚持要修)。几道内墙的豁口扩大了,拆下来大量土坯,囚犯们便用土坯在所有的岗楼和营区出人口的对面修起了壁垒。因为目前岗楼全在警卫队的手里,任何一个哨兵在任何一分钟都可能为讨伐队敞开大门。总务科大院里有的是成卷成卷的铁菠菜,人们便用铁蒺藜绕成布鲁诺蛇腹形铁丝网,布置在几个易受威胁的方向。也没有忘记在某些地方挂出些写着“小心!布雷区!”的小木牌。
      这是技术部想出来的妙法之一。围绕着技术部的工作形成了某种极其神秘的气氛。这个部在总务科大院里开辟了几个秘密房间,入口处画着骷髅和交叉的肱骨,写着:“高压十万伏!”的字样。这里只准许几个技术部的工作人员出入,所以别的囚犯都不知道技术部里干些什么。很快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技术部正在制造某种秘密化学武器。囚犯和主子们都知道劳改犯中有一些非常高明的工程技术人员,所以一种盲目的信念很轻易地就进入了大家的头脑:这些人什么都能干,甚至会发明一种连莫斯科都没有人知道的武器。总务科仓库里有各种化学试剂,要制造简单的地雷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所以人们对于写着“布雷区”字样的小牌子是认真看待的。
      还制造了另外一种武器:把一些装满碎玻璃屑的小盒子放在每个工棚的入口处(可以用它往冲锋枪手的眼睛上打)。
      原来的作业班编制不动,改称排,每个工棚编成一个中队,任命了中队长,归军事部领导。由米哈伊尔·凯列尔担任警卫队长。几个易受威胁的地方都派纠察队员值班,按固定时间交接班,夜间加强戒备。考虑到男子的心理特点——他们当着妇女的面不会逃跑,而且一般地说表现得比较勇敢——纠察队由男女囚犯混合编组。肯吉尔劳改营的许多妇女不仅嗓门高,而且很勇敢,尤其是占妇女大半数的乌克兰姑娘。
      现在人们不再期待老爷发善心了。他们自己动手拆除了窗上的铁栅栏。最初两天主子们还没有想到切断营区的电源,所以总务科大院里的机床还可以开动,人们便把拆铁栅栏下来的铁条磨尖磨光,制作了大量镖枪头。这两天锻造车间的机床工一直不停地制造武器:刀子、长柄宽刃斧头和刑事犯们特别喜欢的马刀。(他们还喜欢往刀柄上挂两个用彩色皮革做的小铃铛!)有些人甚至拿起了古代用的链子锤。
      纠察队员们扛起镖枪去值夜班。夜间派往男子区指定地段值班的妇女排揣着梭镖雄赳赳地前进,随时准备迎着进攻者冲上去。(当时还天真地认为刽子手们会不好意思镇压妇女呢!)
      如果不是有严峻而洁净的暴动气氛笼罩,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它早已由于人们的嘲讽或淫欲而涣散瓦解了。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来说,梭镖和马刀只不过是拿来玩耍的。但对于这些囚犯来说,过去的监狱和未来的监狱却不是开玩笑的。梭镖确实像玩具,但它总算是命运赐给我们维护自身自由的第一个机会呀。在革命早期的清教徒气氛中,妇女在壁垒上出现本身就是某种武器。而此时此地,这些男子和妇女的所作所为也都无愧于这种革命气氛,他(她)们庄重严肃地紧握着梭镖,矛头指向黑暗的天空。
      如果说这些日子里也有人产生过低级的、淫欲的念头,那就只是那些呆在劳改营区之外的、佩带肩章的统治者们。他们的推测是:一星期听其自由活动而无人过问的囚犯,必将在营区内淫乱纵欲,为所欲为。主子们也正是这样向镇上的自由居民们描述的,说囚犯们就是为了淫乱目的才暴动的。(当然罗,过着酒足饭饱、无忧无虑的生活的囚犯们除了淫欲之外还可能有什么不满足之处呢?!)
      劳改营当局的主要推测是:刑事犯必将开始强奸妇女,政治犯就会起来维护妇女,这样,必然会开始一场互相残杀。但是,内务部的心理学家们这次又错了。这也同样值得我们惊讶。一切都证明,小偷们这期间的所作所为也像人们一样,不过不是他们使用这个词的传统含义,而是我们所理解的人们。为了酬答他们的这种态度,政治犯和妇女们自己对待他们也特别友善,充满信任。至于在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别的什么原因,那就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了。也许小偷们仍然想着第一个星期天流血牺牲的同伴们吧。
      如果要向肯吉尔暴动的力量来自何处,那么,应该说,来自团结一致。
      小偷们并没有触动粮食仓库。对于了解他们本性的人来说,这一点同样令人惊讶。虽然仓库里的食品够用好多个月,但是罢工委员会商定:粮食及其他食品仍旧要按原标准发放。这是由于不敢吃得超过官方规定的伙食标准,怕将来追究浪费责任。奴性十足的恐惧感!好像在这许多饥饿的年代里国家没有欠下囚犯的债似的!相反,简直笑人:留在营区外面的劳改营首长们还必需从总务大院领供给,那有什么!——委员会根据他们的请求让波尔图什金上尉(此人不坏,在前方打过仗的)进入大院,他按自由人的供给标准,把食品,如干果之类,定期给首长们运出去。囚犯们一概放行。
      劳改营的财务科按原标准发放食物,伙房领来做饭。不过,在新的革命气氛中,炊事员不再偷窃,不再有刑事犯的使者奉命到伙房来替别人领取伙食,也不再给那些杂役们多盛几勺了。因此,尽管供应量并未增加,伙食量却明显地比以前增加了!
      这时期也有个别刑事犯卖一些东西给别人(这是他们从前在别处抢来的),但是现在他们不像过去那样卖后立即又把东西强要回去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
      甚至地方供销部门开办的小商亭也照旧在营区内营业,指挥部答应保障自由公民女收款员的人身安全。她在没有看守护送的情况下可以进出营区,在营区内由两名女青年护送到各个小商亭向售货员收缴贷款——内部流通券。(但是,囚犯手里的内部流通券很快就用完了,而且统治者不允许继续向营区进货。)
      统治者手里还剩下三样可向营区供应的东西——电、水、药品。众所周知,空气是不由他们支配的。至于药品,在整整四十天的时间里他们没有供给营区一片药,一滴碘酒。罢工开始两三天后他们切断了电源,停止了供水。
      技术部开始为光明而斗争。最初想出的办法是:在细电线上绑两个钩子,把它甩到劳改营墙外,挂住墙外的电线。这样偷了几天电,后来这些“触须”被切断了。这期间技术部实验过风力发电机,但又放弃了。后来又在总务科大院选了个从了望塔上和低飞的“U-2”型飞机上看不见的地方,组装起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利用……自来水管的水发电!把总务科大院里原有的一台发动机改装成了发电站。发出的电力只能供营区的电话网、指挥部照明补……无线电发报机使用!各工棚只好点燃松明……这个举世无双的“水力发电站”一直工作到暴动的最后一天。
      暴动刚刚开始时,将军们还像主人一样到营区里来走走。而且,那个叫库兹涅佐夫的代表果然手段高明——第一次谈判时他就首先命令从停尸房把死尸抬出来,而后大声下命令:“脱帽!”囚犯们都把帽子摘下来了,于是将军们也不得不在自己造成的牺牲品面前脱下他们的军帽。但是,总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古拉格的将军博奇科夫手里。他赞同选出一个委员会(“总不能同时跟大家一起谈话呀!”),他要求谈判代表们发言时首先讲明自己的案情(于是库兹涅佐夫就滔滔不绝地、也许还是很乐意地讲述起自己的案情来)。博奇科夫还要求囚犯发言时一定要站起来。当有个代表刚说出一句:“囚犯们要求……”时,博奇科夫立即敏感地反驳说:“囚犯们只能请求,而不能要求!”这样,“囚犯们请求……”这种表达方式也就规定下来了。
      对于囚犯们的请求,博奇科夫的回答是大讲社会主义建设、国民经济的空前高涨、中国革命的胜利成就。这种盲目自负的间接洗脑办法总是使我们变得意志薄弱、无话可说……他来到营区的目的是想解释他们开枪射击是正确的,(他们很快便要宣布,根本没有向营区开枪,那都是匪徒们的造谣。也根本没有殴打犯人!)而有的囚犯代表竟敢请求他违反“关于分别关押囚犯的指令”,这简直使他大为惊奇。(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指令”就像某种永世长存、天经地义的法律一样。)
      很快又有一些新的、更显要的将军们乘“道格拉斯”飞来了:这是多尔吉赫(似乎当时是劳改营总管理局的局长)和叶戈罗夫(苏联内务部副部长)。他们在食堂召开大会,将近两千名囚犯去参加了。又是库兹涅佐夫下令:“注意!起立!立正!”他敬了礼,把将军们让到主席团就座,他自己则由于官级较低而站在一旁。(斯鲁钦科夫的表现则不同。当某个将军在讲话中提到人民的敌人时,斯鲁钦科夫立即以响亮的声音反问他:“你们中间谁不是敌人?雅戈达是敌人!叶若夫是敌人!阿巴库莫夫是敌人!贝利亚是敌人!谁能保证现在的克鲁格洛夫就不是敌人呢?”)
      马克耶夫在笔记里写道,他曾拟了一个协议草案,规定劳改营当局保证不把任何囚犯转押到别处去,不实行镇压,开始复查案件,囚犯们则同意立即复工。但是当他和他的支持者们拿这个方案到各工棚去征求意见时,囚犯们却报之以奚落,称他们为“完了头的共青团员”,“特派推销员”和“契卡的奴才”。他们在妇女劳改点看到的反对情绪尤为激烈。人们现在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划分男区和女区。(马克耶夫也在盛怒之下冲着反对者叫喊:“你小子刚刚在娘儿们那里得了一点便宜,就以为苏维埃政权完蛋了吗?告诉你,苏维埃政权会坚持照自己的意见办事的!”)
      一天天过去了。将军们通过了望塔上的士兵的眼睛,通过现在呆在了望塔上的看守们的眼睛(看守们认得囚犯,因此便让他们从那里观察并记住囚犯们在干些什么),甚至通过(也许是携带照像机的)飞行员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对营区活动的观察。但是,将军们不得不遗憾地得出结论:营区内没有互相残杀,没有暴行和摧残,没有强奸,营区自己不会垮台,也找不到派兵进去“救援”的借口。
      劳改营屹立不动。谈判的性质也就渐渐地改变了。戴金肩章的人们组成各种小组不断地到营区来劝说、谈话。他们谁都可以来,但来人手里必须拿着小白旗。走过总务科的岗楼,即目前进入营区的主要人口之后,还必须在壁垒前面接受检查——要由一个穿黑棉袄的乌克兰姑娘拍拍将军们的衣袋,看看是否带着手枪或手榴弹之类。但是,另一方面,暴动者的指挥部则保证这些人的人身安全!……
      将军们被领到可以去的地方(当然不能去总务科大院的秘密房间),允许他们同囚犯谈话,还替他们召集各劳改点的囚犯大会。开会时将军们仍然和从前一样闪着金色肩章坐在主席台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犯人们推举自己的代表讲话。但是,这个话有多么难讲啊!怎么讲呢?现在在这里讲话等于在书写自己的新判决书。更何况这些灰黑色的囚犯与天蓝色的将军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是大相径庭的,他们彼此所理解的真理过于悬殊,甚至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启发这些养得脑满肠肥、身躯高大的生物,可以感动这些发光的冬瓜头。一个共产党员、十月革命的参加者、列宁格勒的老工人的讲话似乎使将军们十分气恼。老工人质问他们:既然军官们在总务科大院里可以随意取用东西,可以利用从选矿厂偷来的铅块强迫囚犯替他们制造铅砂去偷偷打猎,既然他们可以命令囚犯去替他们自己种菜园,而劳改营的长官洗澡时要人们替他铺好毯子,要乐队在外面为他奏乐,那么,访问,这还叫做什么共产主义?!
      为了尽少听到这类糊徐人的叫喊,双方的座谈后来便采取了高级外交谈判的直接谈判形式。六月间某日,在妇女营区里把饭桌撰成一排,在长桌的一边就座的是戴金色肩章的将军们,身后站着经批准进入营区保卫他们的冲锋枪手。长桌的另一边就座的是委员会的各位委员,身后也站着保卫人员——他们手持马刀、梭镖和弹弓等,十分严肃。这些人后面则挤满了囚犯,他们是来“听听双方的讨价还价”并“呐喊助威”的。(会议长桌上也不是没有“酒食”的——从总务科大院的温室里取来了鲜黄瓜,从伙房里拿来一些酸乳、克瓦斯。佩戴金肩章的人们竟也毫不客气地大嚼其黄瓜……)
      起义者的要求,或曰请求,是早在起义的最初两天就通过了的,现在只须不断地重复它就行了,即:
      ——惩办枪杀福音会会员的凶手;
      ——惩办一切对星期天夜晚总务科大院的屠杀应负罪责的人;
      ——惩办殴打妇女的人;
      ——释放所有因罢工被非法关进秘密监狱的同志们;
      ——去掉号码布,拆除工棚窗上的铁栅栏,不要锁工棚;
      ——不要修复各劳改点之间的内墙;
      ——和自由工人一样实行人小时劳动制;
      ——提高劳动报酬(甚至没敢提出要与自由工人同工同酬);
      ——允许与直系亲属自由通信,时而允许探视;
      ——立即开始复查案件。
      尽管这里没有一项要求足以动摇国家制度的基础,也并没有违反宪法(而许多项目只不过是请求回到从前的状态),但是统治者们却不可能接受其中哪怕最不重要的一条,因为这些个只有脖颈后时—点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的肥大的脑袋,这些个被军帽遮盖着的秃瓢,都早已不习惯承认自己的任何错误和罪过了。如果真理不是在上级机关的秘密指令中表现出来,而是从黎民百姓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么他们便绝不承认这是真理,而且还会对它感到厌恶。
      但是,八千名囚犯在包围中长期岿然不动,这毕竟会使这些将军脸上无光;这既会损伤他们的声誉,也可能毁掉他们的前程。所以,他们还是答应了。他们应允说,所有这些要求几乎全可照办,只是(为了装腔作势)提出一条;不把妇女劳改点单独隔开这一项很难办到,甚至也“不应该这样”。(好像过去二十年来普通劳改营里没有这样实行过似的!)不过,“可以考虑一些别的办法”,例如,规定一些固定的会面日之类。至于在营区组成调查委员会开始调查(开枪杀人事件)的问题,将军们竟也当场同意了。(但是,斯鲁钦科夫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坚持不要提这一条:否则眼线们就会以向调查委员会提供证词为借口把营区里的一切全都”捅”出去。)复查案件?当然罗,案件是要复查的,但需要稍等些时候。目前刻不容缓的是要出工!出工!出工!
      这一点囚犯们当然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囚犯们分成一队一队的,用武器迫使他们伏在地上,然后逮捕带头人。
      于是代表们隔着桌子回答说:不行!人群中也有人喊:不行!斯捷普拉格管理处作得太过分了!我们对斯捷普拉格的领导信不过!我们对内务部信不过!
      “其事连内各部也不信任?”在座的副部长对这种叛逆感到震惊,不禁摸了摸额头,“是谁使你们这么仇恨内务部的?”
      这不能理解吗?
      “派党中央主席团成员来吧!我们要见党中央主席团成员!那我们就相信!”囚犯们喊道。
      “可别后悔呀!说不定对你们会更加不利!”将军们威胁说。
      这时库兹涅佐夫站起来讲话了。他昂首挺胸傲视着对方,轻松而有条理地警告说:
      “假如你们想靠武器进入营区,请你们不要忘记这里有一半是曾经攻下过柏林的人。他们也能夺过你们的武器来!”
      这就是卡皮通·库兹涅佐夫!将来撰写肯吉尔暴动史的历史学家一定会向我们介绍这个人物的。他是怎样理解和度过自己的监禁生活的?他是怎样理解自己的被捕的?既然恰好在暴动期间莫斯科下令释放他(而且同时还给他恢复了名誉),那么他该是很早就请求复查的了?他使暴动的劳改营保持着这么好的秩序单单是由于他作为职业军人的责任感吗?他是因为对这次运动有同感才出面领导它的吗?(我看并非如此。)还是由于深信自己有指挥能力而为了节制这个运动,为了把泛滥的洪水纳入堤岸之内(通过遏制斯鲁钦科夫而防止双方的相互残杀),为了把运动变为被制服了的驯顺的波涛而置于当局脚下才出面领导它的呢?(我看确是如此。)在代表会面时,在谈判中,或者通过次要人物,他都有可能把想要传达给讨伐者们的信息传达过去,并且有可能让他们说出他希望听到的话。例如,六月间他就曾经委派马尔科相这个机灵人物代表委员会到营区外面去谈判过。库兹涅佐夫是否利用过类似的机会?也许他没有。也许他的态度就是独立自主的,他的为人也许就是骄傲的。
      有两名保镖,即两名乌克兰彪形大汉,腰间挎着马刀时刻跟着库兹涅佐夫,寸步不离。
      他们这是为了保卫?还是为了报复?
      (马克耶夫还断言,起义期间库兹涅佐夫还有一位临时夫人,她也是班杰拉分子。)
      格列布·斯鲁钦科夫才三十岁。也就是说,他被德军俘虏时只有十九岁。现在他和库兹涅佐夫一样穿上了从储藏室取出的旧军装,极力表现出一副军人气概。他稍微有点跛脚,但这点被他那敏捷的动作掩盖了。
      谈判时他态度鲜明、激烈。劳改营当局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过去的少年犯”(即在未满十八岁时被捕,现已满二十一、二岁的人)带到营外,单独释放。这大概未必是骗局,因为当时其它很多地方确实也在释放这种人或者已给他们减刑。可是斯鲁钦科夫却回答说;“你们问过从前的少年犯本人吗?他们愿不愿意把同伴们丢在这里而自己从一个营区转到另一个营区去?”(在暴动委员会会议上他坚持说:“这些少年犯是我们的可靠力量,不能放他们走!”将军们想在暴乱中释放这些人的用意主要也在于他们是“一股可靠力量”。至于带出去之后会不会再把他们分别关进营区外面的禁闭室,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奉公守法的马克耶夫还是调查了愿意办理“释放手续”的原少年犯,结果,他证实:在符合释放条件的四百零九名原少年犯中,只有十三名愿意出去。这个证明出自竭力取悦当局而敌视这次起义的马克耶夫之口,是值得惊奇的;四百名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青年人,而且其中大部分还不是政治犯,不仅放弃了自由,而且也放弃了自身得救的机会,自觉自愿地留在这注定失败的暴动者中间了……
      针对将军们发出的武力威胁,斯鲁钦科夫的回答是:“你们派兵来吧!你们多派些冲锋枪手来!我们会把玻璃屑撒进他们的眼睛,缴下他们的冲锋枪!把你们整个肯吉尔卫戍部队打个落花流水!把你们那些罗因腿军官们一直赶到卡拉干达,踩着你们的脊背进入卡拉干达!那里都是我们的人!”。
      另外一些人提供的关于斯鲁钦科夫的证词也是可以相信的。据说,他曾举起芬兰式短刀摇晃着说:“谁要逃跑,这刀就朝谁的胸膛扎!”他还在工棚里宣布:“谁不出去参加自卫,谁就准备吃我一刀!”这也是一切军人政权和军事状态发展的必然逻辑……
      新生的劳改营政府,同古今一切政府一样,没有内部保安部门是无法生存的,此项工作也由斯鲁钦科夫领导(他的“军事部”设在妇女劳改点的行动人员办公室)。因为没有希望战胜外部力量,所以斯鲁钦科夫懂得: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意味着不可避免的死刑。在暴乱的日子他曾告诉劳改营的囚犯;统治者们曾经板秘密地向他提出过一项建议,要他在囚犯中挑起民族残杀(戴金肩章的人们对此寄托了很大希望),这样来给当局制造一个派兵进入营区的良好借口。主子们答应:如果斯鲁钦科夫能办到这一点,事后就可以保全他一条命。但是斯鲁钦科夫断然拒绝了这笔交易。(主人还向其他人提过一些什么建议呢?别的人却守口如瓶!)不仅如此,当斯鲁钦科夫听到谣传说劳改营里将要对犹太人采取暴行时,他立即发出警告:对传播这种谣言的人要当众鞭笞。谣言立即被制止了。
      斯鲁钦科夫不可避免地要同正统派分子发生冲突。这一冲突终于发生了。应该指出,这些年来所有苦役营的正统派分子不约而同地都在谴责“屠宰”眼线的行为,他们甚至不赞成囚犯为争取自身权利而进行任何斗争。他们这样作固然有他们的低级算盘(不少正统派分子是劳改营“教父”的走狗),但同时也还有一套“理论”根据:他们承认来自上面的,当局采取的任何形式的,甚至大规模的镇压和消灭,把它看作无产阶级专政的表现;但是同样的行动,甚至是突然迸发的、个别的、分散的行动,只要它是从下面发动的,他们便把它看作匪徒的暴行,而且还要说是“班杰拉分子”式的(这些正统派分子中间从来没有人承认过乌克兰有权分立,因为在他们看来,承认这一点就等于资产阶级民族主义了)。政治苦役犯们拒绝从事奴隶劳动,对铁栅栏和随意枪杀犯人感到愤慨。这都使劳改营内的那些驯顺的共产党员伤心、苦恼、心惊胆战。
      肯吉尔的情况也是这样。这时正统派便倾巢而出了。(这里有根金、阿普费尔茨维格、塔拉拉耶夫斯基;显然还有阿科耶夫,其他几个人的姓名我们不清楚。此外还有一个长期装病的人,他长年躺在医院里,说他、“脚底下总在旋转”,这类知识分子式的斗争方式他们倒是承认的。而在暴动委员会中他们的代表显然就是马克耶夫。)他们从斗争一开始就指责“本来就不该开始”,界墙上的豁口被堵死之后,他们又指责说不应该挖地道。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残余的班杰拉分子挑起来的。现在他们主张尽早地让步。(是啊,被打死的十六个人不是他们劳改点的人;至于管那个福音派教徒鸣不平,简直可笑!)在马克耶夫的笔记里到处流露出他们这一派别的激怒情绪。他们觉得周围一切都十分愚蠢,所有的人也都愚不可耐;四面八方都有危险——当局会给他们加判刑期;班杰拉分子会让他们背上吃一刀。马克耶夫写道:“他们想用铁器恐吓大家,让大家都毁灭。”他说肯吉尔营的暴动是“血腥的游戏”,是耍弄“假王牌”,是班杰拉分子们的“外行文娱演出”,他还经常把这次事件称为“结婚典礼”。马克耶夫认为暴动领导者所追求的完全是淫佚放荡、逃避劳动和推迟应受的惩罚(他认为判给人们的惩罚自然是公正的)。
      这种看法忠实地反映出正统派分子对五十年代劳改营里的自由运动的态度。不过,马克耶夫为人是相当谨慎的,他甚至还参加了暴动的领导班子。而另一个叫塔拉拉耶夫斯基的人则公开提出了这些指责,因而斯鲁钦科夫领导的内部安全部便以“进行敌视起义的煽动”的罪名把他关进了监狱。
      是的,就是这样。起义的、解放了监狱的囚犯们如今办起了自己的监狱。这是嘲笑,但这嘲笑也是古已有之的。不过,由于各种罪名(也有人给当局去通风报信)关进监狱的总共只有四个人,而且没有枪毙一个人(相反,这几个人后来倒是有了证据,可以在劳改营领导面前证明自己没有参加叛乱了)。
      监狱,一般地说,在整个起义期间成了大家参观的场所,特别是三十年代修建的黑暗的旧监狱部分。那里有在屋顶只留着一个进出口而没有窗户的单身牢房,里面一张无腿“木床”,也就是把一块床板直接放在水泥地上供囚犯睡眠,床板上显然比牢房本身还要阴冷潮湿;“木床”旁边的水泥地上,像喂狗盆似的放着一个粗陶制的大碗。
      委员会的宣传部组织囚犯们去参观这些旧监狱,特别让那些过去没住过这种监狱,今后也许不可能住的人们去。当将军们来到营区时,也领他们去参观。(但他们毫未对此感到惊讶!)宣传部还请求将军们组织镇里的自由工人到这里参观,因为工地上一旦没有囚犯干活,那些人反正也是不会干活的。将军们甚至真的派了一些人来,当然,不是普通工人,而是些经过挑选的人,他们参观后一点也没有表示愤慨。
      作为对等措施,将军们也建议宣传部组织一批囚犯去矿山(即去斯捷普拉格的第一、第二分部)参观,因为我们这里传说那里也暴动了。(这里顺便说一下,当时的奴隶和奴隶主双方由于各自的原因都避免使用“暴动”这个词和另一个更坏的词“起义”,而是使用一个羞答答的、不那么刺耳的、和平的名词“春歇”。)囚犯们当真选了一些人乘车去参观了,他们看到那里的囚犯们确实在照常出工劳动。
      人们对于罢工的蔓延扩大寄托着多少希望啊!而参观者带回来的却只有沮丧。
      (带人们去参观这一招儿作得很及时!其实,矿山上的囚犯已经从自由工人那里听到些关于肯吉尔营暴动的谣传了,当然也有波动。六月间恰好有许多复查申请遭到拒绝。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孩子在禁区旁边被枪打伤了。于是矿山上也宣布了罢工,人们在劳改点之间的界墙上打开缺口,涌开了。了望塔上架起了机关枪。不知什么人挂出了一条反苏维埃的横幅标语,还提出了“自由或者死亡!”的口号。但是,这幅标语很快被拿掉,换上了一幅提出合理要求的标语,并且写明:一旦这些要求得到满足,就保证夺回罢工造成的损失。开来几辆卡车要从仓库取面粉,占领仓库的囚犯们没有给。罢工大约继续了一周。不过,我手头没有关于这次罢工的准确材料,这些都是听第三者说的,可能有所夸大。)
      总之,有几个星期肯吉尔的“战争”变成了宣传战。营外的广播整日不停:在营周围装了几个扬声器,向营区轮流播送对全体囚犯的呼吁和消息(假消息),有时也放一两张老掉牙的、令人厌恶的、折磨你每一根神经的唱片;
      姑娘在田野徘徊,我的爱就是她,
      我早已爱上,她那美丽的辫发。
      (不过,即使为了争得听听这旧唱片的一点点权利,也值得发动这场起义!要知道,甚至这种破烂唱片也不是播放给跪着的人们听的呀。)播放这些唱片也符合时代精神;它们起着广播干扰作用,干扰从劳改营里向外播放的、针对警卫战士们的广播。
      营外的广播内容不外以下几种;诬蔑我们的整个运动,硬说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奸淫和抢劫(虽然劳改营的囚犯听了好笑,但这是让村镇上的自由居民听的!本来奴隶主们也没有那么高的水平作出任何更高尚些的解释!至于承认我们这些愚民百姓还能够追求正义和公理,这种思想高度简直是他们无法攀登的);编造一些有关暴动委员会某个委员的“私人丑事”(他们甚至造谣说,某个头目有一次被押送渡过科雷马河时把船底凿了一个洞,致使驳船沉没,三百名囚犯溺死。广播还着重指出:淹死的都是些可怜的囚犯,而且几乎全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人,而没有淹死押送士兵。也不知道他本人怎么没淹死);对库兹涅佐夫进行神经战——说本来已经批准要释放他,现在又撤回了;不停地号召:去劳动吧!出工吧!为什么祖国应该白白养活你们?你们不出工会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指望用这些话感动那些注定永远在这里眼苦役的人们吗?!)整列整列的运煤火车停在那里没人卸车!(囚犯们哈哈大笑:“让它停着吧!你们会早些让步的!”不过,囚犯们也没有想起来:既然损失使他们那么痛心,为什么不动员戴金肩章的人去卸车?)
      但是,暴动的技术部也没有示弱。他们在总务科大院找到两台电影放映机,利用那上面的放大器代替扬声器。当然,功率不大。电源由秘密水电站供应!(起义的囚犯拥有电力和广播,这使统治者十分惊奇和不安。他们担心暴动者会组装一台发报机,会把起义消息发到国外去。劳改营内部也有人散布这类谣言。)
      劳改营也有了自己的播音员(其中斯拉娃·亚里莫夫斯卡娅最有名)。播送最新消息、广播新闻(还有每天的墙报和漫画)。还有一个节目叫“鳄鱼的眼泪”,是嘲笑看守的:“他们从前残酷殴打妇女,如今却装出为妇女命运操心的样子。”还有专为卫兵播送的节目。此外,囚犯们还在夜晚走近了望塔,用话筒向卫兵们喊话。
      但由于电台功率不够,无法对村镇上的自由居民广播;而这些人才是在肯吉尔能够找到的唯一可能同情我们的人,他们大部分也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村镇当局不是通过广播,而是通过因犯们办不到的某种方法,散布了大量谣言,把这些人的思想搞乱了:说什么现在控制着劳改营的是些嗜血成性的匪徒和淫荡的娼妓(这种说法特别对村镇里的妇女起了作用);说劳改营里正在虐杀无辜的老实人,把他们扔进炉膛活活烧死(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局竟不去干涉!……)。
      相距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远,怎样才能让墙外的这些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呢?必须告诉他们:“弟兄们!我们仅仅是要求公正!他们无缘无敌杀害我们!待我们还不如狗!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可是,怎样去告诉他们呢?一技术部的人深知自己赛不过现代科学技术,因此只好使思想向后转,求助于见世纪前的技术。总务科大院里什么都有,这一点已经谈到过。多年来,对于杰兹卡兹甘的军官们来说,这个地方既能代管首都时装店,又能代替各种田用品修造工厂、这时,囚犯们利用总务科大院里的烟卷纸,仿照法国蒙戈尔非耶弟兄傲气球的办法,或做了一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上绑上一束传单,气球下面吊一个火盆,装上燃烧的木炭,它可以把热空气通过气球下部的开口进入气球。使气球上升。囚犯们兴高采烈地聚集在院子里(囚犯们高兴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观看这一奇特的抗空装置冉冉上升,向墙外飞去!但是,呜呼!这天的风速超过气球上升的速度,气球团飞过墙,下面的火盆就被墙外的电线挂住,失去热气流供应的气球落了下来,同传单一起烧毁了。
      这次失败之后。他们又用烟充满气球。这种气球在顺风时飞得不错,可以使村镇居民看到挂在上面的大字标语:
      “救救遭受毒打的妇女和老人们!”
      “要求派党中央主席团委员来!”
      警卫士兵们便用枪射击这些气球。
      这时有几个车臣人囚犯向技术部建议制作风筝(他们是做风筝的能手)。很快便糊出了不少风筝,可以把它们放到很远的村镇上空去。风筝上绑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待到风筝飞到预定位置上空时,机关就可以打开,挂在上面的一束传单就落下去了。放风筝的人坐在工棚屋顶上观察着事态的发展。传单有时落在离营区不远的地方,于是看守们就跑去拾;如果离很远,就派出摩托兵或骑兵去拾。总之,尽量不让自由居民看到这独立的真理(传单的末尾一句话是请求每个读到它的人设法把它送到党中央去)。
      士兵们也射击风筝,但风筝不像气球那么容易损坏。但对方很快就想出了优派出大批看守便宜得多的对应措施。他们也用风筝来捕捉并绕住我们的风筝。
      二十世纪下半叶的风筝战!这是为了压制住真理的声音……
      (为了说明肯吉尔事件的时代背景,我们不妨请读者回想一下这次暴动当时在自由的外界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件。当时是:关于印度支部问题的日内瓦会议正在开会。法国人皮埃尔·戈特获得斯大林和平奖金:另一名法国进步作家萨特来到莫斯科。以便投入我国社会的进步生活;大张旗鼓地庆祝了乌克兰同俄罗斯恢复统一的三百周年纪念。五月三十一日在红场上举行了盛大阅兵或游行。分别授予马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以列宁勋章六月六月在莫斯科举行了尤里·多尔戈鲁基纪念碑揭幕式。全国工会代表大会自六月八日正式开幕(但是,大会上当然只字未提肯吉尔的事)。六月十日政府发行公债。六月二十日空军节,在土希诺举行了壮观的检阅。一九五四年的这两个月还有一件事比较突出,就是在所谓文艺战线上展开了强大进攻:苏尔科夫、科切托夫和叶尔米洛夫发表了气势汹汹的文章,摆出一副整人的架势。科切托夫甚至发问:“这是什么时代?”可是,谁也没有对他说:“这是劳改营起义的时代!”这一时期许多错误的戏剧和小说遭到了批判。而在危地马拉,帝国主义的美国受到了应得的回击。)
      肯吉尔镇上也有流放来的车臣人,但卫兵们的那些风筝不大可能是车臣人做的。我们不能说车臣人曾经帮助过压迫者。他们十分清楚地理解肯吉尔暴动的意义,有一次还给营区送来一汽车面包,当然,马上被军队赶走了。
      (就顺便说说这些车臣人吧。就哈萨克斯坦的情况而论,车臣人实在不受周围人的欢迎:他们粗鲁、凶猛、公开表示讨厌俄罗斯人。但是,只要肯吉尔人表现出一点点独立精神和勇敢气魄,就会立即争得车臣人的好感!所以,当我们感到人们不很尊重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检查一下自己的生活态度。)
      这个时期,技术部正在制造那风传已久的“秘密”武器。其实它十分简单:只是把掺有钙和硫的化合物的火柴头填到一种铝制曲管里就行了。(这时,所有的火柴箱都搬进了挂有“电压十万伏!”牌子的小屋里;铝制曲管是从前生产饮牛装置时的下脚料,仓库里剩了很多。)把里面的火柴头药硫磺点着,把曲管扔出去,它就舍发出咝—咝的响声爆炸开。
      但是,选定什么时间、地点和方式使用这种武器进行打击,却由不得这些不走运的聪明人和设在浴室的战地司令部了。暴动开始后大约两个星期,在一个漆黑的、没有任何照明的夜晚,突然听到劳改营围墙的许多地方同时传来笨重沉闷的撞击声。不过这一次凿墙的不是逃跑者,也不是暴动者,而是警卫部队!劳改营里立即乱成一团,人们拿着梭镖和马刀来回跑,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囚犯们等待着军队来进攻,但是军队并没有发动攻击。
      第二天天亮后才知道:营区围墙上除了原已打开的几个豁口之外,外部敌人又凿开了十来处豁口(缺口外面布置了机枪手,防备囚犯从豁口涌出去),这当然是准备向营区进攻。于是营区内展开了紧张的防御准备。指挥部决定:拆掉营区的内墙和土坯墙,在各个豁口的内线修起第二道围墙,特别要用土坯加强面对豁口的地方,防护机枪射击。
      一切全反过来了!现在是警卫部队破坏墙,劳改犯们却在垒墙!包括小偷们也在认真地垒墙,认为这并不违背他们的规矩。
      还必须在每个豁口安排新的值班人员,并要指定某排负责某处。夜间,听到警报就要严格按规定奔向指定的防御地点。规定的警报信号是敲打一个从货车上拆下的缓冲器,还有那种特别响亮的口哨声。
      囚犯们十分认真地准备手持梭镖迎着机关枪冲上去。那些原本没有这种决心的人起初有些担心,慢慢也习惯于这种想法了。
      只要闯过这一关,平坦大路在眼前!
      有一次,士兵们白天开始进攻了。有个豁口正对着斯捷普营管理处楼前的阳台。当时阳台上挤满了军官,闪着宽窄不同的各式肩章。他们拿着电影摄影机和照像机。端着冲锋枪的士兵朝缺口开过来了。但他们前进得并不快。他们只前进到一定距离,以便诱使营区发出警报。警报一响,各排囚犯便朝着指定的豁口跑去,挥舞着校徽、拿着石头和土坯进入防御.壁垒。这时,阳台上的电影摄影机和照像机便纷纷响起来(自然不会把冲锋枪手们拍进去的)。于是,劳改营军官、检察官、政治教导员以及所有在场的人,当然,全是党员,便朝着这群手持梭镖的狂热的原始人所表演的奇异荒诞的场面发出了得意的哄笑!这些酒足饭饱的、寡廉鲜耻的高级人物们正在阳台上戏弄嘲笑他们饥饿的、受骗的本国同胞。他们觉得这是非常可笑的。
      此后,时而还有看守人员偷偷跑到豁口近前,企图扔进一条带钩的绳套来像套野兽和雪人似的套走一两个“舌头”。
      不过,他们的最大希望还是寄托在动摇分子的逃跑上。广播喇叭不停地叫:清醒清醒吧!从豁口跑出来吧!从这里出来我们不开枪!凡是跑过来的一律不追究暴动罪责!
      暴动委员会则通过自己的广播对此作出了回答:“谁想逃命,就过去吧!从正面的岗楼过去也行!我们不阻拦任何人!”
      有人确实也这么干了,那就是……暴动委员会的委员,前少校马克耶夫。他装作办什么事的样子走近正面的岗楼,过去了。(他装作这样,并不是因为别人会阻拦他或可能朝他背后开一枪,而是因为在公然哄笑的同志们面前几乎不可能当叛徒!)他伪装了整整三个星期,如今他可以任情发泄那渴望运动失败的感情和对起义的仇恨了,因为他马克耶夫可不需要起义者所要求的那种自由。如今他可以在主人面前立功赎罪,通过广播号召囚犯们及早投降并对所有主张坚持斗争的人进行攻击了。让我们看看他关于那次广播谈话的亲笔记述吧:“只是某一个人决定了,说可以靠马刀和梭镖取得自由……他们想把那些不愿拿起武器的人置于枪林弹雨之中……领导已经答应对我们的案件进行复查了。将军们在同我们耐心地谈判,可是斯鲁钦科夫却把这种态度视为软弱。暴动委员会实际上成了猖狂匪徒们的护身符……你们应该进行不愧为政治犯的谈判,而不应该(!!)修筑什么毫无意义的防御工事!”
      围墙豁口一直敞开着,整个暴动期间绝大部分时间是开着的。但是,几个星期中从豁口跑出去的总共不过十一、二个人。
      为什么?难道人们当真相信会胜利?不。难道真的不为将要受到的惩罚苦恼?当然苦恼。难道真的不想为了自己的家庭保全住性命?想保全!当时说不定有成干的人在为这些问题所苦,在认真地暗自思考活命的可能性。至于那些从前的少年犯,他们更是有完全合法的理由出去的。但是,当时这一小块土地上的社会温度已经升高到这样一个程度,即使还不能对人们的灵魂进行完全再熔铸,至少也足以使它的表面得到重新熔铸了。因此,那些过于低级的规律——“生命只有一次”,存在决定意识,贪生怕死会使人变得怯懦等等,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在这块有限的土地上,就统统失去了作用。生存和理智的规律指给人们的路是:一起投降或者分散逃跑。可是,他们既没有投降,也没有逃跑!他们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精神高度,并从那高处向刽子手们宣称:
      “随你们的便吧,该死的!你们要杀就杀吧!你们咬吧!”
      这样,当局的一次计划周密的战役失败了。原来指望囚犯们会像老鼠一样从豁口四散逃走的,然后就可以对营里剩下的最顽固分子放手镇压。这一着失败了。它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它是由一些贪生怕死的人发明的。
      囚犯们办的壁报上原来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妇女指着玻璃罩下面的手铐对孩子说:“他们就是用这种东西铐住你爸爸的!”现在这幅画旁边又贴出了一幅漫画,题为:“最后的投敌分子”,画的是一只黑猫正从豁口往外跑。
      漫画总是在笑;但营里的囚犯却没有什么可以笑的事。暴动后的第二,第三、第四个星期过去了,已经进入第五周。按照古拉格的法律连一小时都不应该存在的情况,现在却令人不可置信地、甚至是使人感到难堪地长时期存在着:自五月下半月开始,现在整个六月快要过去了。起初,人们由于胜利、自由、会面和想出来的各种巧妙斗争方法而兴奋,甚至有些飘飘然了。后来又相信了谣传,说是矿山上也起义了,或许楚尔白奴拉、斯帕斯克,整个斯捷普营也会紧跟着起义的!说不定还有卡拉干达呢!整个古拉格群岛也许会爆炸,炸得粉碎呢!但是,矿山的囚犯没有起义,他们仍旧倒剪着两手、低垂着头、每天去劳动十二小时并且感染矽肺,他们根本不关心肯吉尔,甚至也不关心自己。
      没有人支援肯吉尔这个孤岛。现在已经无法往草原上逃跑了:又调来一些部队,他们搭起帐篷住在草原上。整个劳改营区外面又新加了一层铁丝网。原来指望老爷会来(当时指望乌林科夫来),他会判明是非,一切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但这只不过是一个玫瑰色的希望的小点。原指望会来一位大善人,他去两手一拍,哎呀一声:唉!看看他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生活!你们是怎么对待他们的?要惩办杀人凶手!枪毙切切夫和别利亚耶夫!给其他的人降职降级!……但是,这个“希望之点”过于微小,它的玫瑰色过于好看了。实际上将实到来的远不是什么慈悲、恩典。人们正在度过他们最后几天自由快活的日子,然后就要由内务部的斯捷普营分部任意摆布了。什么时候都会有些人经受不住紧张状态。有些人内心已经被压垮,他们只是在为现实的镇压迟迟不来而苦恼。有些人已在暗自盘算:我任何事都没有牵连进去,如果今后小心从事。也许不会遭殃。也有个别的新婚夫妇(他们甚至是按照真正的教堂仪式结婚的,否则面都马克兰姑娘是不会出嫁的呀。多亏古拉格的照顾,使得劳改营里现在有各种教派的神职人员可以帮助举行仪式),他们的痛苦和甜蜜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是那些过着慢悠悠的生活的人所永远不可能理解的。这些新婚夫妇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而度过,只要昨夜镇压没有来临,他们便把今天的早晨看作天赐之福。
      宗教信徒们则不住地祈祷,他们把肯吉尔营中的惶惶不安放到神的肩上,因此,他们一如既往是营区最平静的人。大食堂里按照时间表轮流进行各种教派的宗教祈祷仪式。犹太教派的人们坚持自己的教旨:不拿武器,不参加修筑壁垒,不参加站岗放哨。他们长时间地静坐,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分派给他们的工作是洗碗。)营里还出现了一位预言家,他在人们的床头煞有介事地画十字,预告世界末日的到来。恰巧这时来了一股寒流,气温骤然下降(哈萨克斯坦夏天偶尔也有寒流)。他召集起的一些老太婆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把颤抖的双手伸向空中。是啊,还能伸向什么人呢?……
      有些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牵连进去,只有军队攻进之前这几天可以活了,但他们认为,那也得尽量坚持到底,该做的事还得做。因此,这些人还不算是最不幸的。(最不幸的是那些本来没有牵连进去,但却祈求末日早些来临的人。)
      但是,当所有这些人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投降还是坚持下去的时候,他们便又都回到那样一种社会温度中了,这种温度能使他们的个人意见完全熔化,甚至根本不复存在、也许是他们害怕别人的嘲笑甚于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吧。
      “同志们!我们也有火力防御手段。敌人如果攻进来,他们的损失至少会有我们的一半!”仪表党党的库兹涅佐夫对大家这样说,仿佛他掌摸着许多秘密,所有秘密部对囚犯有利似的。他还不止一次地说:
      “即使我们死掉,我们的死也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这一点他说得完全正确。同所有的人一样,那种总的温度对他也起了作用。)
      所以,当大家表决是否坚持下去的时候,大多数人赞成坚持。
      这时,斯鲁钦科夫意味深长地威胁说。
      “可当心点儿!谁要是留在我们队伍里而又想着投降,我们可要在投降前五分钟先处决他!”
      有一天,营外的广播宣布了一项“劳改营总管理局命令”;鉴于斯捷普特种劳改营肯吉尔分部的囚犯拒绝劳动,鉴于该分部怠工,鉴于……鉴于……鉴于……唯命令解散肯吉尔分部并将其全体囚犯送往马加丹。(看来,古拉格当局还觉得我们这颗行星太小了。试问。那些没有闹事而早就被送去马加丹的人,他们是“鉴于u什么被送去的呢?)限令复工的最后日期是……
      但是。这个“最后日期”也过去了。一切仍然照旧。
      一切仍然照旧。只是八千人的这种显然不可能的、前所未有的、悬在空中似的生活所具有的全部离奇性和梦幻性却在按部就班的劳改营日常活动的背景上显得更加突出了:这里一日三餐照常开饭。按规定的日期洗澡;洗衣房照常洗衣服,内衣按规定时间换;理发定按期理发;缝纫组和修鞋组照旧收活。这里甚至成立了调解纠纷的调解法庭。甚至还……释放人!
      是的。营外时而广播一些人的名单,招呼他们出去予以释放;有时这是某个国家的外国人,因为他们的政府已闹得清任可以把自己人召集到一起了。有时则是(或者似乎是)服刑期满的人……说不定劳改召当局正是利用这种办法叫出一些人去当“舌头”的——这样繁不必让看守用带钩的绳索套“舌头”了。暴动委员会也开会讨论营外广播的名单,但是因为无法核实,只好按名单全部放出去。
      为什么这个时期拖得这么长?统治者们在等待什么?等待营里断粮?但他们理应知道粮食还能维持很久。是在考虑镇上居民的反应?这是根本无须担心的。是在制定镇压计划?那也可以快些呀。(不错,后来我们得知:这期间从古比雪夫附近调来一团“特种兵”,即讨伐团。要知道,并不是随便什么兵种都能够胜任讨伐工作的。)是在上商讨论镇压方案?那么是在哪一级讨论呢?哪一天哪一级作出了决定,这是我们无法知道的。
      有几次,总务科大院的外大门突然打开了。也许是要检查防御者的准备程度吧?值班纠查队员立即发出警报,各排马上奔向指定地点。但是,却没有人向营区进攻。
      营区防御体系的全部侦察工作是由坐在工棚屋顶上的观察哨担任的,从屋顶可以看到的一切便是进行预测和判断情况的全部根据。
      六月中旬,镇上开来了许多拖拉机。拖拉机在营区附近工作或者像是在牵引什么,后来甚至夜里也不停止工作。这种夜间工作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于是我们开始在各个豁口的里面挖大坑以防万一(其实,这些都被“U—2型”飞机拍了照片或者画了图形)。
      拖拉机的这种不祥的吼叫声似乎使人们心中的暗影变得更浓了。
      突然,所有的怀疑论者全丢脸了I悲观锅里的人们丢脸了!凡是说过不会有宽恕、因而也无须请求什么的人们全丢脸了!“只有正统派可以庆祝胜利。六月二十二日统治者的广播宣布:接受囚犯们的全部要求!党中央主席团的一位成员已启程来肯吉尔;
      原先那个玫瑰色希望的小点点如今变成了玫瑰色的太阳,变成玫瑰色的天空了!那就是说,我们能够达到目的!那就是说,我们国内还是有正义的!上面会对我们作些让步,我们也要有所让步。其实,带着号码生活也没有关系,窗上的铁栅栏也并不碍事,我们反正不想跳窗户跑嘛。又是在欺骗我们吗?可是并没有要求我们在这之前复工劳动呀.
      就像用小棒一触切断了验电器的电荷,它那金属箔片便轻轻落下来一样,外部广播宣布的这条消息卸下了人们思想上最近一周来的沉重负担。
      甚至那讨厌的拖拉机六月二十四日晚上喧闹了一阵之后也沉默下来了。
      暴动开始后的第四十个夜晚的睡眠是十分宁静的。肯定明天那位主席团成员就会到达肯吉尔,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这是短暂的六月的夜晚,是那种总也睡不够的六月的夜晚,因而人们在黎明前睡得特别香,就像十三年前”的六月一样。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五,破晓之前的天空中突然亮起一颗颗
      带降落伞的照明弹,四处的了望塔上也升起了照明弹。可是,各
      工棚屋顶上的观察哨却都一声不吭,原来他们已经被狙击兵的子
      弹消灭了。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飞机在劳改营上空作超低空飞行。
      气氛十分恐怖。久负盛名的T-34型坦克早已在拖拉机轰鸣声掩
      蔽下进入阵地,这时一齐向各个豁口冲来。(其中一辆还是掉进坑
      里了。)有的坦克后面拖着已经打好的叉形铁丝网支架,以便立即
      用铁丝网把营区分开。另一些坦克后面则跟着头戴钢盔、手持冲
      锋枪的突击队员。(在进攻开始之前,冲锋枪手和坦克手们都领了
      伏特加河。不管是什么样的特种部队,要想让他们去镇压手无寸
      铁、’正在睡眠的人们的话,最好还是先让他们喝得醉醺醺的。)跟
      随进攻部队前进的还有携带电台的通讯兵。照明弹使营区一带亮
      如白昼,将军们登上了射手的了望塔,从那里指挥战斗:“夺取那
      个工棚!……库兹涅佐夫就在那儿!”(有一座了望塔被囚犯奶的
      爆破管炸中,烧起来了。)这一次将军们并不像往常那样躲在观察
      点后面,因为他们知道现在不会有中弹的危险。
      镇上的自由工人们则从远处,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观看这
      场镇压。
      劳改营惊醒了十乱成一团。有些人留在工棚里,趴在地上不
      动,指望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看不到抵抗有什么意义。另一些
      人则想把他们拖起来去抵抗。还有一些人冒着弹雨冲了出去,冲
      去战斗或者去寻求快死。
      第三劳改点,也就是发起暴动的劳改点,顽强地进行抵抗(这里大部分是刑期二十五年的人,班杰拉分子占很大比重)。他们……朝着冲锋枪手和看守们扔石头,也可能还朝坦克扔了些装着硫磺的铝管……竟然没人想到那些装着碎玻璃的小盒子。有一个工棚的人曾两次喊着“乌拉!”发起反攻……
      坦克横冲直撞,一路上只管轧下去(坦克的履带从一个基辅妇女阿拉·普列斯曼的肚子上直轧过去)。坦克冲上工棚的台阶,一直轧过去(两名爱沙尼亚妇女英格丽德·基维和马赫拉曾被轧死了)。坦克紧贴着工棚的墙边轧过去,把那些贴在墙上躲避坦克履带的人轧死。谢苗·拉克和自己心爱的姑娘拥抱在一起冲到坦克下面结束了他们的一生。坦克轧倒工棚的板墙,甚至在工棚里面还继续放空炮。据法依娜·爱泼斯坦回忆说:就像在梦中似的,工棚的一角突然倒塌了,只见一辆坦克在工棚里从活人们身上斜着轧过来。没有被压着的妇女们从床上跳起来。到处乱窜。坦克后面紧跟着一辆卡车,士兵们把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的妇女们捉住扔进车厢。
      他是空炮,但是自动步枪和刺刀却是实战用的。有的妇女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男人们,这些妇女同样被当场刺死!行动人员别利亚耶夫这一天早晨亲手杀死了二十多个人。在战斗结束之后,有人看见他把刀子放人被击毙者手中,让摄影师赶紧拍下这个被击毙的匪徒的照片。暴动委员会委员,白发苍苍的苏普伦肺部被打伤牺牲了。有些人躲进了厕所,他们被机枪打死在那里严
      库兹涅佐夫在浴室,在他的指挥部里被抓住。强迫他跪在那里。斯鲁钦科夫被绑住双手抛向空中,摔到地上(刑事犯们常用的办法)。
      在此之后,射击停止了。士兵们开始喊话:“快从工棚里出来!
      不再开枪啦!”的确没有再开枪,只不过是用枪托打。
      每捉住一批俘虏,就从大墙豁口带出去,穿过外围的肯吉尔
      警卫部队包围困送进草原,搜身之后迫使他们趴伏在地上,两只
      手伸到头上来。然后,内务部的飞行员和看守们便在这群伸着手
      伏在地上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认出他们早在空中和了望塔上就已
      经记住的人,把这些人揪出去。
      (人们都在忙于这些事,所以谁都没有时间去翻翻当天的《真
      理报》。而这一天的《真理报》上是有专题报道的——题为:《祖
      国的一日》,内容是:冶金工人取得卓越成就;进一步扩大农业的
      机械化收割面积!我们祖国的这一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历史学
      家们参考了这张报纸之后是不难综述的。)
      好奇的军官们现在可以去看看总务科大院里的秘密了:用什
      么办法发的电?“秘密武器”是怎么回事?
      胜利的将军们从了望塔上走下来,去用早餐。我不认识他们
      中间的任何人,但我敢断言:在这个六月的早晨,他们的食欲是
      不会差的,而且一定还喝了酒。喝几杯酒,热闹一下,这并不会
      丝毫损害他们头脑中井然有序的正统思想。至于他们内心里想些
      什么,那从外面是封得很严的。
      据人们说,死伤人数是六百左右,而据我们几个月之后所看
      到的肯吉尔劳改营分部生产计划科的材料,则是七百多。受伤的
      人挤满了劳改营医院,不得不往城市医院里运送。(对自由居民宣
      讲的是:士兵们放的都是空枪空炮,那是囚犯们自己互相残杀的
      结果。)
      本想让那些活下来的囚犯去挖坑埋死人的,但是为了避免把真相声张出去,还是把这项任务交给部队了。大约三百具尸体就埋在营区旁边,其余的理到草原上了。
      六月二十五日,囚犯们整天都在烈日下伏在草原上(这些日子天气一直炎热),而营区内部则在进行彻底大搜查,全部东西都要拆开看看,抖抖。傍晚给草原上送来了面包和水。军官们已经编好了名单。他们按名单叫人,答应的就划上个记号,说明活着,发给一份口粮,并立即把他们按名单分开。
      暴动委员会的委员们及其他受到怀疑的人关进了劳改营监狱。监狱不再是参观场所了。一千多人被挑出来,有的送进秘密监狱,有的押往科雷马河沿岸。(像往常一样,这些名单是胡乱编制的,许多什么都没干的人也上了名单。)
      是的。这种平息叛乱的景象会使那些厌恶本书这几章的人感到心情舒畅的。他们想:这回我们保险了!谁也不必再躲进“储藏室”去,对讨伐者的报应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六月二十六日一整天强迫囚犯们拆除壁垒,堵住大墙豁口。
      六月二十七日便带囚犯主劳动了。这时那等待已久的一列列货车才终于有人卸车了!
      镇压肯吉尔的坦克又开到矿山去,在那里的囚犯们面前绕了一阵子,以表示:你们也应该得出应有的结论!……
      一九五五年秋季对暴动的领导者们进行了审判。当然,是秘密审判,我们对此很少了解……据说,库兹涅佐夫在法庭上态度坦然,他极力证明在当时情况下他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不可能想出比他更好的办法了。我们不知道对他怎么判决的。斯鲁钦科夫、米哈伊尔·凯列尔、克诺普库斯三人想必是处决了,我的意思是说,一般地说一定是会枪决的,不过,也许一九五五年这个年头本身帮助减缓了他们的判决?
      在肯吉尔营又组织起了诚实认真的劳动生活。免不了要把不久前的暴乱者组织成突击作业班。全面地实行了经济核算制。售货亭开始售货。又弄来一些旧影片放映。看守和军官们又开始到总务科大院里为自己的小家庭制做点什么了;做一根钓鱼用的绞竿,钉个小匣子,修修女式手提包的拉锁之类。暴动过的鞋匠和裁缝(大多是立陶宛人和西部乌克兰人)如今又在替军官们缝制较软的高筒靴,替他们的妻子做衣服。照旧把犯人带到选矿场去替军官们剥下电缆上的铅皮,然后拿回营来铸成猎枪用的霰弹,军官们要去打羚羊嘛!
      不过,这时笼罩整个古拉格群岛的惊慌不安的情绪也感染了肯吉尔。所以,没有重新往窗上装铁栅栏,晚间工棚不再上锁了。开始实行“三分之二”提前假释的办法。甚至空前地对第五十八条囚犯采取了一个“撤消判决”的行动——释放了一批垂死的人。
      墓地上的青草往往长得特别浓密,茁壮。
      到了一九五六年便取消了那个营区。这时,留居当地的从前的流放犯才终于寻找到埋葬那些人的地方,并且把草原上采来的郁金香花奉献到这里。
      “暴乱不可能取得成功。
      因为,它一旦胜利,人们就不再用这个名称……”
      (罗伯特·彭斯)
      每当您在莫斯科走过多尔戈鲁基的纪念碑前时,请您想一想吧;这座纪念碑是在肯吉尔暴乱的日子里揭幕的。这样,它似乎就成了为肯吉尔建立的纪念碑。

      ——————


    第六部流放


      连血骨都思念故乡。
                (俄罗斯谚语)

      ——————


    第一章 自由初期的流放


      人类在发明监狱之前想必已经发明了流放。古时把某人逐出部族也就是流放吧。人一旦脱离他久已习惯的环境和地点有多么不易生存,这一点看来很早就为人们所理解了。尽管此处不是千里冰封,而是芳草如茵的绿洲,你也总会觉得一切都不对头,都格格不入,难于安居,都像是临时应付,并非久远之计。
      俄罗斯帝国在实行流放方面也并没有落后。早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期的一六四八年制定的《俄国法津大全》里,就以法律形式确定了流放这一条。但实际上这个办法早在十六世纪末,还没有什么《法律大全》时,就已经实行了:流放过失宠的卡尔戈波尔人,乌格利奇人,杀害皇太子德米特里的见证人们。这时期辽阔的西伯利亚已经属于俄国,不愁没有供流放的地方。到一六四五年流放犯总人数已达一千五百人左右。到彼得大帝执政时已开始成百人成百人地分批流放。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伊丽莎白女皇废除了死刑,把它改为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但是,这里却有人偷天换日,把流放看作不仅是强迫迁移到边远地区去自由居住,而是要服苦役。强迫劳动,这已经不能算是流放了。到了一八二二年,沙皇亚历山大颁布关于流放的法令,使这一偷换固定下来。因此,十九世纪的流放犯数字中显然是包括苦役犯在内的。十九世纪初每年流放人数约在二千至六千之间。从一八二0年起对流浪者(我国叫作“寄生虫”)也实行流放,因而数字有时高达每年一万人。一八六三年选中了和大陆分开的荒凉的萨哈林(库页)岛,把这个岛也划归流放地区,流放的可能性进一步扩大了。整个十九世纪中判处流刑的人数总共为五十万,十九世纪末期共有流刑犯三十万人。
      到了十九世纪末期,关于流刑的法规又翻出了新花样。出现了一些较轻的形式:“驱逐到两省以外”以至“驱逐出境”。(当时并不像十月革命后那样,人们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无情的惩罚。)另外,还实行过所谓“行政流放”作为司法流放的一种方便的补充措施。但是,那时流放的期限是明确规定的,甚至所谓“终身”流放实际上也不是终身的。契诃夫在《萨哈林》一书中说,经过十年的流放生活之后(如果流刑犯“行为端正”——这是一个很不确切的标准,而据契诃夫证实,当时对这一标准的掌握是相当宽大的——的话,甚至可以在六年之后)流刑犯就可以转入农民状态,他就可以作为农民而迁到他原籍之外的任何地方去居住。
      沙皇统治的最后一世纪的流放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个人摩肩。这个特点在当时是不言而喻的、当然的,而我们现在却反倒觉得奇怪了。那时候不论根据司法判决还是通过行政命令判处的流刑都仅仅适用于被判罪者本人,而绝不适用于该人所属的集团的任何其他成员。
      随着岁月的推移,流放条件及其严酷程度也不断变化,一代一代的流刑犯给我们留下来的证明材料各不相同。流刑犯们在押解途中的处境很艰苦,但是,我们从雅库博维奇和列夫·托尔斯泰的书里都可以看到,解押政治犯时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费·柯恩还补充说,如果一批解犯中包括政治犯,押解士兵甚至对刑事犯的态度也很客气,因而刑事犯都很尊重政治犯。有几十年的时间西伯利亚居民对流刑犯是怀有敌意的:把最贫瘠的土地和费力多、挣钱少的工作留给他们,农民们不让女儿嫁给他们。流刑犯带着耻辱的烙印生活无着、饥寒交迫,因而便集众结伙,打家劫舍,这自然更引起当地居民的反感。但是,这一切都同政治犯毫无关系。政治犯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才有了明显增加。柯恩的书里说,亚库特人当时很欢迎政治犯,对政治犯寄予希望,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医生、教师和帮助自己在当局面前维护权益的法律顾问。处于流放状态的政治犯至少还有工作和治学的条件,所以他们中间产生了不少学者(有些人的学术生涯正是从流放后才开始的),其中包括地方志学家、人种志学家、语言学家、自然科学家,以及政治评论家和作家。契诃夫在萨哈林岛上没有看到政治犯,因而也没有给我们描写他们的生活,但是像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的费·柯思这样的人后来就曾在进步报纸《东方评论》编辑部工作,而在这里与他共事的就有民粹派、民意党人和马克思主义者(克拉辛)。伊尔库茨克不是西伯利亚的普通城市,它是省会。按照有关流刑犯的指令,是根本不准政治犯到这里来的。可是,他们却在这里的银行和公司里工作,在学校教书,出席豪门的家庭招待会,同当地知名人士交往。而在鄂木斯克,流刑犯们竟把一些其他任何地方的书刊检查官都不会通过的文章发表在该市出版的杂志《草原地带》上。他们甚至把自己的报纸寄给兹拉托马斯特矿场的罢工工人们。西伯利亚的另一城市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也是由于流刑犯才变成激进城市的。而在米努辛斯克市流刑犯竟然以马尔蒂扬诺夫博物馆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分有威信的积极分子集团,毫不理会当局的限制。他们不仅畅通无阻地建立了全俄性的“安置收容网”,以帮助逃亡者(我们已经谈过那个时期多么容易逃亡),而且还指导米努辛斯克市公开的“维特”委员会的活动,即使契柯夫确曾感叹地说过萨哈林岛上对刑事犯实行的制度是“以最庸俗的形式回到了农奴制”,那么,对于政治犯的流放也是无论如何不能这么说的,自古以来直到最后的沙皇俄国都没有这么干。及至二十世纪初期,俄国政府对政治犯实行的所谓“行政流放”已经完全有名无实,几乎不能称为惩罚了,那只是一种空洞的、“衰败老朽的办法”,“只能证明政府自己无能”(古奇科夫语)。因此,一九0六年斯托雷平便采取措施完全取消了这种流放。
      对拉季舍夫的流放算得了什么?他在乌斯特伊利姆斯克村里购置了一所H层木结构小楼;(顺便指出:他只用了十卢布!)同自己的小孩子和妻妹住在那里,妻妹这时已代替他的妻子。谁也没想强迫他去劳动,他完全自由地生活,并且可以在整个伊利姆斯克专区内自由活动。把普希金流放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算得了什么?这一点现在许多去那里参观过的人已经有所了解。其他许多作家和社会活动家的流放也大致如此:屠格涅夫去斯巴斯科耶—鲁托维诺沃,阿克萨科夫(根据他自己的选择)去瓦尔瓦里诺。特鲁别茨科伊还在涅尔琴斯克(尼布楚)苦役营时就同妻子住在一起(还生了一个儿子),几年后他又被流放到伊尔库茨克时,他们家在那里买了一所很大的宅院,有自家的车马、仆人,他还替孩子们雇佣法国人当家庭教师(当时的司法思想还没有成熟到能够认清“人民敌人”并没收其全部财产的程度)。流放到诺夫哥罗德的赫尔岑,由于他在省里的地位,警察局长还得向他报告一(作。
      这种宽厚的流放政策不仅仅适用于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到了二十世纪。还有许多革命党人和对社会不满的分子受过这种宽厚的流放,特别是布尔什维克,所以他们根本不怕流放。已经从流放中逃跑过四次的斯大林,又第五次被流放到……沃洛格达去了。瓦季姆·波德别尔斯基由于发表激烈的反政府文章而被流放……是从唐波夫流放到左近的萨拉托夫!看,有多么残酷!何况在萨拉托夫当然不会有人强迫他劳动。
      但是,即使这样的、我们现在看来过分优待的、既不受饥寒、也没有生命威胁的流放,对当时的流放者来说却有时还是难以忍受的。许多革命者在回忆录中谈到他们离开监狱——离开那不愁没有面包吃的、温暖的、不受风吹雨打的、有充分时间钻研学问并进行党派争吵的监狱——而改为流放时有多么难过,因为到了流放地他们就不得不在人地两生的情况下自己考虑吃住问题了。至于那些不须自己张罗吃住的人,(据费·柯思说)则更是苦恼,因为他们感到“可怕的无所事事……最可怕的是人们只好什么事也不做”。正因为如此,某些人才开始钻研科学,有些人想法去赚钱,做买卖,有些人则在绝望之余饮酒作乐,潦倒终生。
      但是,怎么会无所事事呢?当地居民并没有为无所事事叫苦嘛!当地居民每天得忙到晚上才能稍微直一直腰呀!因此,确切点说,是因为这些流刑犯的活动土壤和久已习惯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们断了根,丧失了与生活的联系。
      记者尼古拉·纳杰日金只经过两年的流放生活就失去了追求自由的兴趣,甚至变成了沙皇宝座前的忠实奴仆。豪爽而放荡不羁的缅希科夫一七二七年被流放到别廖佐沃,他就在那里修了一座教堂,同当地居民在教堂里议论尘世的空虚,蓄起了胡须,穿起普通的长袍,不到两年便死去了。在我们看来,拉季舍夫那种自由自在的流放生活算什么负担,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呢?可是后来当他在俄国受到第二次流放威胁时,却吓得自杀了。而普希金住在他的原籍——那个人间天堂般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里,看来像是上帝安排的好日子,满可以过下去,可是他在一八二四年十月写给茹科夫斯基的信里却说:“帮助我离开这里(指流放地——作者注)吧,哪怕去要塞监狱也行,去索洛维茨的修道院监狱也行!”而且这不是一句漂亮的空话,他写给省长的信里也曾请求把流放刑改为去要塞监狱。
      现在我们了解索洛维茨,所以听到这话不免感到惊奇,心想:这位被迫害的诗人是在怎样激昂慷慨的情况下,在怎样的绝望中,决定抛弃米哈伊洛夫斯克村而宁肯请求去索洛维茨群岛的呢?……
      这就是流放(既完全迁移出故地并捆住两脚强行安置在某处的流放)所具有的那种阴森森的力量。古代统治者早已认识到这种力量,奥维德早已尝到过它的滋味了。
      那是空虚,是惆怅,是毫无生活气息的生活。
      光辉的革命应该是永远扫除各种迫害工具的。流放当然也应该列在这些压迫工具的清单上,或许该占第四五位吧。
      可是,当革命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当它还刚刚用那小腿歪歪扭扭地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它就懂得没有流放不行了!也许有那么一年左右的时间俄国是没有流放的。就算有三年吧。然而,很快就开始了我们现在所说的“强制迁移”,也就是把一些不喜欢的人迁移出去。我们来听听一位后来成为元帅的人民英雄在谈到一九二一年唐波夫省的情况时所说的实话吧:“已作出决定,要大批地迁移土匪(应读作“游击队”——作者注)户。建立了一些庞大的集中营,在迁移之前先把这些家庭关进去。”
      要把犯人押送到某个地方,路上就要警卫,并且要给他们饭吃,到达目的地后还要使他们分开住,又要警卫。比较起来,就地枪决方便得多。就是因为这点方便,才没有把系统的流放制自始至终贯彻到军事共产主义时期。不过,早在一九二二年十月十六日,内务人民委员部就已经成立了常设机构“迁移事务委员会”,专门从事迁移“社会危险分子,反苏维埃党派的积极分子”,也就是说,迁移布尔什维克党之外的所有其他党派的人,期限是三年。可见,早在二十年代初期有关机关就已经在逐渐地、有步骤地执行关于流放的指令了。
      的确。没有恢复对刑事犯的流放。因为这时已经发明了劳动改造营,可以收容这些人。但是政治犯的流放手续却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方便了:这时已经没有反对派的报纸,无人再发表流放的消息。不声不响地就能把事办了,而在左近的目睹者及流放者近亲好友的眼里,目前这种不凶狠、不急迫的三年流放同军事共产主义时期的就地枪决相比,倒似乎是一种抒情诗般的教育措施了。
      然而,没有人能够从这种笼络欺骗的防疫性流放中再回到故乡来,即或有人设法回来,也很快就被重新抓走了。人们一旦陷进去,就只好在这群岛上绕圈子,这圈子最后折断时,其最后一弧必然是伸到墓穴里去的。
      天性敦厚的人们没有立即看清当局的意图。他们不懂得,只是因为政权还没有站稳脚跟,还无力把所有不中意的人全部立即消灭,所以才把这些注定遭殃的人们暂时不从生活中勾销,而只从人们的记忆中挖掉的。
      流放之所以容易恢复,还因为革命前押送囚犯的驿站和道路这时还没有损坏,还能使用,西伯利亚、阿尔汉格尔斯克、沃洛格达那些流放地点也丝毫没有变化,当地人也不会对流放感到惊奇。(不过,考虑国家大事的人们并未就此止步,某个人还会用手指在占地球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地图上一划,指向一点,于是,刚刚并入共和国联盟的广阔的哈萨克斯坦便将其辽阔土地提供给流放用了。何况在西伯利亚也还有许多更加荒僻的地方可用呢!)
      但是,流放的传统里也传下来某些不方便的东西,这就是流刑犯的依赖心理:他们认为国家应该养活他们。沙皇政府没敢强迫流刑犯去增加国民收入。而当时那些职业革命家们则认为劳动会降低他们的身分。在亚库特地区,当时分给流刑犯每人十五俄亩土地。(相当于今天的集体农庄庄员土地的六十五倍!)流放的革命家并不急忙奔去耕种这些土地,倒是当地的亚库特人狠狠抓住土地不放,他们付给革命家“顶地钱”,即租钱,用实物或者马匹换取土地。这样,两手空空来到流效地的革命家立即就变成亚库特人的债主了(费·柯恩)。此外,沙皇政府还发给自己政治上的敌人生活费:每月十二卢布的伙食费和每年二十二卢布的被服费。据列佩申斯基说,列宁流放在舒申斯克时也曾领取(他并没有拒绝呀!)每月十二卢布的伙食费。列佩申斯基本人的伙食费是每月十六卢布,因为他不是普通流刑犯,而是被流放的官员。现在费·柯恩对我们说,这些钱在当时是非常少的。但我们知道当时西伯利亚的物价只相当于俄罗斯中部地区物价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因此,公家发给流刑犯的生活费是绰绰有余的。例如,这笔生活费就保证了列宁在整整三年期间毫无困难地从事革命理论的研究,根本无须操心生活问题。马尔托夫在他的书中说,他每月交给房东房租和包伙费五卢布,余钱留下来买书和积蓄起来准备逃跑。无政府主义者乌拉诺夫斯基说,只是到了流放地(在图鲁汉斯克边区,他是和斯大林在一起的)他才生平第一次有了余钱,他把这些钱寄给一位在路上结识的自由人姑娘。也是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可可粉的味道。他们在流放地可以吃到鹿肉,打鹿很容易。买一所很不错的小房只需十二卢布。(一个月的伙食费!)没有一个政治犯感到过缺钱花。所有的行政流放犯都领生活费。他们的衣着也都不坏(他们从流放地回来时都穿得很好)。
      的确,终身移民流刑犯,即我们现在所说的“刑事犯”们,是不能领取生活费现款的。但是国库无偿地发给他们皮大衣、全部服装和鞋。契诃夫确认,萨哈林岛上所有的移民流刑犯到流放地后的头两三年(妇女们则是在整个刑期中)都可以从国家领取实物以便维持生活,包括每天四十“所洛特尼克”(即二百克)的肉食,而烤好的面包是每天三俄磅,即约一千二百克,相当于我们沃尔库塔矿山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完成定额百分之一百五十时所领到的口粮。(不错,契诃夫认为那面包烤得不熟,而且面粉很粗。但是,我们劳改营里的也并不好些呀!)每年还发给他们一件皮短大衣,一件农民穿的粗呢上衣和几双鞋。还采取一些其他办法:沙皇国家为了使移民流刑犯能够维持生产,有意地用高价购买他们的产品。(因此,契柯夫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俄国从萨哈林岛这个移民区受益,而是俄国在养活这个移民区。)
      是啊,我们苏维埃式的政治流放当然不能建立在这种极不健全的基础上。一九二八年举行的第二次全俄行政工作者大会认为当时的流放制度不够令人满意,并决议“以移民区形式在边远的、与世隔绝的地区组织流放,实行不定期判决制度”(即无期判决制度),自一九二九年开始就朝着把强迫劳动与流放制度结合起来的方向发展了。
      社会主义制度的原则是:“不劳动者不得食”。苏维埃式的流放当然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实行。但是当初正是那些社会主义者久已习惯于在流放中吃免费伙食了!因此,苏维埃政权也没敢立即改变这个传统,只好暂时继续发给政治流刑犯生活费。不过,当然不是发给所有的人,不给反革命分子,而只给政治犯,而且对政治犯也是区别对待的。例如,一九二七年在奇姆肯特地区给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每月发六卢布,而给托洛茨基分子每月发三十卢布。(总是自己人嘛,同是布尔什维克嘛!)不过这已经不是沙皇时期的卢布了,这时租一间最小的房间每月也要付十卢布,每天二十戈比的伙食费是相当艰苦的。越往后越严厉。到一九三三年时,给政治犯的生活贴补是每月六卢布二十五戈比。而在那一年,我自己记得很清楚,买一公斤半生不熟的议价黑面包(配给卡之外的)就要花三卢布。所以,那些社会主义者们到了这步田地也就无法再去向人们讲授语文或撰写理论文章,只好为生存而“折腰”了。可是,只要谁找到了工作,格别乌(国家政治保卫局)便立即取消发给他们的那一点点补贴。
      即使流放者愿意劳动,他也并不容易挣到钱!要知道,H十年代末期正是我国失业严重的时期,履历表上没有污点的人和工会会员有得到工作的优先权,流刑犯无法凭自己的教育程度或工作经验同他们竞争。此外,警备司令部也是压在流放者身上的一块石头:不经它批准,任何机关不敢雇佣流放者。(甚至从前的流刑犯也很少有希望找到较好的工作:公民证上的图章妨碍着他。)
      据帕·斯-夫回忆,一九三四年喀山有一批知识分子流刑犯为生活所迫同意受雇当铺路工,去铺设石路。而警备司令部却斥责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示威?!”但又不帮助他们找别的工作。因此,格里戈里·勃便向行动人员问道:“你们最近准备进行什么审判不?要有的话,我们愿意去当雇佣的证人!”
      只好去从桌上打扫别人的残羹剩饭了。
      看,俄国的政治流刑犯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哪里还有时间争论和写什么反对“信条”的文章呢!“怎样消磨这毫无意义的无所事事的时间?”对不起,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种“苦恼”;他们不得不考虑的是:怎样才能不致饿死,不致堕落为告密者。
      在我们这个终于从多少世纪的奴隶制度下解放出来的国家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最初年代政治流刑犯那种高洁不屈、调优不羁的态度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跌落在地了。曾使从前的政权望而生畏的政治流刑犯的力量原来是虚幻的假象!形成并且维持那种力量的是,也仅仅是,国内社会舆论,而社会舆论一旦被有组织的舆论所代替,政治流刑犯和他们的抗议、权利等等就统统会在愚昧迟钝的格别乌(国家政治保卫局)人员和冷酷无情的秘密指令的专横肆虐下被打个落花流水。(顺便提一句,在起草第一批这类秘密法令的问题上也有内务部长捷尔任斯基的一份功劳。)如今,流刑犯的任何一个沙哑的呼叫声,甚至关于他自己的一个字,都不可能再到达自由的外界了。如果一个被流放的一工人写信给他原来工作的工厂,而收到信的工人(例如,列宁格勒的瓦西里多基里洛维奇·叶戈申)在工厂里宣读了这封信,那么这个工人也就会立即被流放。流刑犯不仅没有钱财和生活资料,而且丧失了一切权利;对于这些人,格别乌比他们还是自由人的时候更容易拘留、逮捕、押送到任何地方去,现在没有任何顾忌,就像不是对待人,而是对待胶皮玩具娃娃一样。要想摧毁这些人的生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例如,在奇姆肯特就曾突然宣布:在一昼夜内取消这个流放点!也就是说,人们必须在一昼夜内交待完工作,拆毁住房,处理掉全部家什,整理好随身带的东西并走上指定的旅程。他们的队伍比囚犯队伍强不了多少!明天的流放生活并不比今天的囚犯生活更有希望和信心!
      但也不单是由于社会的沉默和格别乌的压迫。那些被流放者自己,那些没有党的假想党员们自己又怎么样呢?我这里不是指立宪民主党人,这时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立宪民主党人了,他们已被消灭光。可是,在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三0年时期作一个社会革命党人或孟什维克又意味着什么呢?当时国内已经没有任何符合这一名称的社会活动家集团。二十年代初曾要求所有社会党人放弃他们党派的信仰,大部分人同意这样做,脱离了自己的党派,声明忠于自己信仰的人只是很少数。(虽然在做历史的回顾时,我们觉得这类信仰已经没有多大意思,因为所有的社会主义党派实际上只是为布尔什维克得势帮了忙。自从革命胜利那一天起,在整个动荡沸腾的十年中,这些所谓的党派没有重新讨论过自己的纲领,甚至假如这些党派突然复活,它们大概也不会知道该怎么理解当前事件,该提出什么建议。所有报刊谈到这些党派时早已习惯于使用过去时态了,它们的一些幸存的党员如今完全生活在家庭中,从事专业劳动,关于自己的“党”连想也不再想了。但是,格别乌的档案记载却是抹不掉的。于是,突然根据某个夜间信号又把这些分散在各处的驯顺的家兔一个个揪出来,经过监狱,押送到……譬如说,布哈拉地区去。
      伊·瓦·斯托利亚罗夫就是这样在一九三O年来到这里的,他在这里见到了从祖国各地揪出来的、衰老的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这些脱离了习惯生活的老朽,如今只好在这里开始争论他们的问题、估计政治形势提出各种建议、进行猜想:假如当初……的话,假如……的话,那么历史就会怎样发展……
      于是,这些人便自然而然地拼凑成了某种东西,但它已经不是政党,而是……一只将要被击沉的靶船。
      在流放地人数较多的是格鲁吉亚的社会民主党人和亚美尼亚的达施纳克党人,那是共产党夺取了他们的共和国以后被大批流放到远地的。人们回忆说,属于社会党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及其生气蓬勃的青少年组织“加舍梅尔”和在克里米亚建立犹太人农业公社的合法组织“盖哈鲁茨”是二十年代的一个活跃的、有战斗力的党派。一九二六年他们的中央全体被捕,一九二七年把还不到十五六岁的男孩和女孩们从克里米亚抓去流放。他们被送到图尔特库里及其它管理严格的地方。这才真正是一个党——团结,顽强,深信自己的正义。但是他们争取实现的不是共同的目标,而是他们单独的目标:要作为一个民族生活,要在自己的巴勒斯坦生活。自愿放弃了祖国的共产党对别人的狭隘的民族主义,当然是不能容忍的声
      在各个流放地,社会党员们仍在寻找自己人,他们的各种派别在形成并且积极地活动,建立着互助基金会(但有严格的派别界限——自己人只帮助自己人)。从容易找工作的地方,例如奇姆肯特,给“北方的”没有工作的同党以及蹲隔离所的人寄来救济金。为获得“政治犯地位”而斗争的思想表现得十分活跃。(社会党人在整个苏维埃时期都未能懂得,不捍卫全体囚犯的权利,而只捍卫自己的和自己人的权利——这是多么丢脸。)在某些地方他们还实行过合伙做饭,看孩子,因此自然会有一些集会,互相家访之类的活动。他们在流放地共同庆祝“五一”(示威性地不纪念十一月七号)。
      在苏维埃年代形成的各党派之间的不友好的关系大大地削弱了流放者的力量,自二十年代中期起,流放地出现了大批托洛茨基分子,他们除了自己之外,不承认任何人是政治犯,党派间的关系变得特别尖锐了。
      在流放地“政治犯”{rJ仍有机会放弃原来的观点并通过这条路子得到释放,但是在各个派别的眼睛底下,这类事情在这里毕竟很少见。不过许多社会民主党人和社会革命党人还是被解除了流放(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名字被遗忘了)——这样一来,行动科的鹰眼对留下的人盯得更凶狠了。一九三七年就把他们全部关进了监狱。
      二十和三十年代生活在流放地的,并不单是社会党人,——而且社会党人完全不占主要地位(一年比一年明显)。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的有妨碍确立新制度的无党无派的知识分子。有国内战争中没消灭干净的旧人员。甚至还有“因为跳狐步舞”而被抓的男孩子。有行招魂术者。有搞通灵术者。有神职人员——他们最初还有权在流放地做弥撒。还有普通的信徒,普通的基督徒“(好几百年前俄罗斯人曾把这个词稍加改变,用以称呼农人)。以及普通的农民。
      所有这些人仍在那个行动科的监视下,全部分化瓦解了,麻木不仁了。他们彼此一年比一年更疏远,免得内务委员部怀疑他们有“组织”,以成立新“组织”为理由抓人。(等待他们许多人的正是这个命运。)这样一来,在国家流放的大圈子里,他们又陷进了自愿流放(即孤独状态)的小圈子(斯大林要的就是这个)。
      当地居民对流放者的疏远也削弱了他们的力量:当地人对流放者有任何亲近的表示,都会招致迫害,犯禁的人要被流放到其它地方,年轻的要被开除出共青团。
      由于全国的冷漠态度而灰心失望的苏联流放者甚至丧失了逃跑的意志。对沙俄时代的流放者来说,逃亡像是一种有趣的体育锻炼:斯大林五次逃亡,诺金六次逃亡。那时他们即使被捉住,也不会为此吃子弹,不会去服苦役,而只不过是在一次有趣的旅行之后重新被送回原流放地。可是,到了二十年代中期,僵硬而庞大的格别乌却对流放者实行了党派内部连坐制度:一个人逃跑,与他同党派的所有人都要负责!由于空气稀薄得喘不过气,压迫太难忍受,致使那些不久前还是骄傲而威武不屈的社会主义者竟也不得不接受这连坐制度!现在他们自己,以自己的党的决议的方式,禁止自已逃跑!
      其实,逃又逃到哪里去?到谁那里去?……
      老于世故的、善于寻找理论根据的机灵人很快就想出了一种理论:现在不是逃跑的时候.应该等待。而且,总的来说,现在也不是进行斗争的时候,也应该等待。尼·亚·曼德尔施塔姆就曾证实,三十年代初期流放到切尔登地区的社会党人完全放弃了任何抵抗,甚至感到灭亡不可避免。他们唯一较现实的希望是:加判新刑期时最好不要重新逮捕,最好就让他们在当地签字.济样总还可以把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点家当保留下来。他们在道德方面给自己提出的唯一任务是:在死亡之前保持人的尊严。
      在苦役营中我们由被压碎的个体突然开始联合成为一个整体,在这以后,回想以前那个分崩离析的过程,觉得很悲哀。但是我们这几十年,社会生活是朝着扩大和充实(吸气)的方向走的,而那个时代它正走向压迫和紧缩(呼气)。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是不该责备那个时代的。
      另外,流放也分成各种等级,这更使流放者离心离德,削弱了他们的力量。当局规定了不同的更换身份证的期限(有些人要每月更换一次,而且手续非常繁杂)。每个人都怕落到更坏的一级去,因而尽量奉公守法。
      直到三十年代初期还保留着一种最宽大的惩罚方式:不是判处流放到某地,而是判“减号”(“排除”),即不限定受惩罚者必须到某地去居住,而是“减去”,即排除若干城市,除这几个城市之外他可以任意选择居住地。一旦选定之后,他同样必须在这个自选的地方住满三年期限。受到这种惩处的人无须到格别乌机关去登记,但也无权离开该地区。在那失业的年代职业介绍所不给受“减号”惩处的人介绍工作。如果他自己竟然没法找到了工作,也会对该单位施加压力,迫使解雇他!
      “减号”判决好比大头针;用它暂时把害虫钉在那里,它就会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待。直至轮到他正式被捕为止。
      当时人们还信任这个先进的制度,认为这个制度不会实行流放,而且也不需要实行流放!还相信会有大赦,特别指望在光辉的十月革命节十周年前夕有大赦!……
      大赦终于盼来了。大赦却像是当头一棒。对流刑犯(而且不是所有的人)只减免四分之一刑期(即三年刑期只减免九个月)。但是,因为整个大牌阵早已布置好了——三年流放之后紧接着要蹲三年政治隔离所,然后又是三年流放——所以,这九个月的减免丝毫没有使生活变得美好些。
      何况这期间还可能重新审判、重新判刑。无政府主义者德米特里·维涅季克托夫流放到托博尔斯克去三年,而在快满刑的时候(一九三七年)他又被捕了,“确凿无误”的罪状是:他“散布了有关公债的谣言”(关于公债可能有什么语言呢?反正每年五月,就像花一定会开一样,必定会发行新公债。)和“对苏维埃政权的不满”。(是啊,被流放的人应该感恩戴德、庆幸自己的遭遇才对:)既然他犯下了这么卑鄙的罪行,还能怎么办?!判处枪决,七十二小时内执行,不准上诉!(关于他身后留下的一个女儿加丽娜,我们在本书前面已经提到过。)
      我国人民争得了自由,而自由初期的流放就是这个样子。完全摆脱流放的道路就是这样的。
      流放,它实际上是一个羊圈,暂时关在这里的羊都是预定要宰杀的。在苏维埃政权最初一些年代被流放的人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一般居民,而是等待着被召到那个世界去的人。(“历史反革命”或普通农民当中有一些聪明人早在二十年代就看清了将来的事。因此这些人在服满第一次三年流放期后仍!日谨慎地留在原地了,例如,留在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并不到别处去。这样做的人中间有些人避免了再次被捕入狱。)
      请看,“从舒申斯克村的和平流放,从有可可粉的图鲁汉斯克的和平流放生活,发展到今天我们这个时代,流放变成了什么样子!
      奥维德的悲伤在我们国内就是由这些东西加以补充的。

      ——————


    第二章 农瘟


      这一章里谈一件小事。讲讲一千五百万农奴,谈谈一千五百万人的生命。
      当然,这是些没学问的人。不会拉提琴。不知道谁是梅耶霍德或者研究原子物理是多么有趣。
      整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国死亡和失踪人数不到两百万。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个数字为两千万(这是赫鲁晓夫的说法,照斯大林的说法仅仅是七百万。约瑟夫是不是没有好好照管自己的资本?)。可写了多少颂歌啊!树了多少方尖碑,为哀悼牺牲者鸣了多少枪啊!多少部长篇小说和长诗啊!——四分之一世纪内浸透了苏联文学的不全是这一潭鲜血吗。
      但是却没有一本书写那场不声不响的、翻脸不认人的瘟疫,它啃掉了我国一千五百万庄稼汉,——这还是往最少里说,而且只算到一九三二年一!——不是挨着个儿啃。而是专挑最好的,专挑俄国人民的脊梁骨。还有在随之而来的人为的布尔什维克大饥荒中饿死的六百万人呢,关于他们,我们的祖国以及和我们接壤的欧洲也一声没吭。在丰饶的波尔塔瓦平原,村里,路上,庄稼地里,到处躺着没人收的尸体。车站旁边的小树林根本迈不进脚——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其中也有婴儿。那些爬到了医院门口死的,死因全写为“蛋白缺乏性浮肿”。库班的情形恐怕更要吓人。在白俄罗斯,许多地方收尸要靠外来的小队,本地已经没有能干这个的人了。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晓,事后又削刮得十分干净,把任何一个低声耳语都压制下去了。所以,今天尽管还有许多人主动向我讲述劳改营的情况,而我不得不拒绝他们,“弟兄们,我不需要啦。这类素材我已经有、一大堆了,书里放不下了!”可是,关于流放农民的情况却没有人送什么材料来。我真希望谁能在什么地方对我们讲讲这些事!
      是的,我确信,描写这个题材所需要的不只是本书的一章,也不只是个别作家的一本书。可是,我却连写一章的材料也搜集不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决心写这一章。我把这一章当作一个记号,一个标志,看作最初几块小石头,让它暂且标志出这个地方。我期望着将来总会有一天在这里重建起救世主耶稣的新殿堂。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引起的呢?是从农民是小资产阶级这一教条引起的吗?(可是,按他们那些人的说法,谁又不是“小资产阶级”呢?根据他们那精确得出奇的公式来看,除了工业工人—一这里还不能包括熟练工人——和管理企业的要人们之外,其余一切人,实际上是全体老百姓,不论农民、职员、演员、飞行员,还是教授、大学生、医生,统统都可以说是“小资产阶级”。)或者是由于最上层的强盗式的如意算盘(抢劫一些人,吓住另一些人)所引起的呢?
      我们从柯罗连科一九二一年(柯罗连科临死之前,高尔基还没有移居国外的时候)写给高尔基的最后几封信中可以看到:对农民的这种强盗般的突然袭击在当时就已经开始了,其进行方式同一九三O年的方式几乎完全一样。(现在公之于众的这方面的材料,一年比一年多。)
      无奈他们当时勇气有余,力不从心,这才不得不住手。他们是暂时后退了。
      但是,他们并未放弃这个念头。整个二十年代他们一直在使用这张王牌,利用一切机会进行污辱和谴责:“富农!富农!富农!”这样,就在城市居民的思想意识中牢固地灌输进了一种信念:同“富农”是不共戴天的:
      据我们判断,这场灭绝性的农民瘟疫开始准备的时间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当时联共(布)中央根据北高加索边疆区委书记安德烈耶夫的报告决定禁止富裕农民(“富农”)加入集体农庄——这样就把他们划分出来,准备消灭了。这项决定于一九二九年七月被正式批准——这时杀人名单已经编好,没收和强制迁出已经动手。一九三0年伊始,在联共惊)中央一月五日关于加速实现集体化的决议中对已在进行的(已经排练完毕、安排停当的)事情做了公开宣布(党有“充分根据能够在实际工作中从限制富农剥削倾向的政策过渡到消灭富农这一阶级的政策”)。
      继党中央决议之后,一向只有唯命是从能力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苏联人民委员会也不敢拖延,旋即于一九三0年二月一日以立法形式把党的意志变作法律了。它们授权州和区的执委会可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展开反对富农的斗争,直至采取(也只能如此)完全没收富农财产并将他们从个别区和边区迁出的办法。”
      说到最后一句话,屠夫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说了从哪里迁出,但没说迁到哪里。傻头傻脑的人可能理解为——迁到三十俄里以外,挨边的什么地方……
      另外,“先进理论”似乎并没有提到“富农的应声虫”(“二富农”)这个词。但是,根据对刈机的工作面的宽度来看,不把二富农挂带进去是不行的。关于“二富农”这个词的意义和代价我们已经分析过了。既然已经宣布“要征集包装材料”,少先队员们正在挨户收集农民的麻袋,交给极端贫穷的国家,而你却不愿意交出来,心痛自己那一点点好东西,(这在商店里买不到呀!)那么,你不就是二富农吗?!那就该流放你!
      于是,“二富农”这个头衔就在整个苏维埃俄国,在尚未从内战的流血激荡中冷静下来的苏维埃俄国到处流行起来!那个人只说了几个字,未加任何解释,但其含义似乎已经非常清楚。于是,一切都简单化了,丝毫也不必多加思索。于是,内战时期的一条野蛮法律又恢复了,那就是:让他们十个人给我们一个人偿命!让他们一百个人给我们一个人偿命!(据我所知,这并不是俄罗斯人的法律;俄国历史上难道有过这种事吗?)只要有一个积极分子(多半是个二流子,碎嘴子;所有的人都马上能回忆起来,带头没收富农财产的是些小偷和酒鬼)在农民进行防卫时被打死,就要消灭几百个最勤劳,最会过日子,最灵巧的庄稼人,即那些曾维持着俄罗斯民族的稳定性的人们。
      “你在说什么?没有的话!”我听到有人对我们这样喊叫。“那些剥皮鬼呢?那些欺压乡亲们的家伙呢?他们干的是:我借给你钱,你扒下你的皮来还我!难道他们不是这么干的吗?”
      对。是这样。被消灭的人里面确实有一小部分是剥皮鬼(全是吗?)。这里,我们也要问一下:剥皮鬼是有血缘遗传性的吗?这是他们那唯利是图的本性造成的,还是一切财富(以及一切权力!)所具有的对人的腐蚀性所造成的?啊!假如真能够这么简单地就能使人类“净化”,或者使阶级“净化”的话,那该有多好!可是,既然你们已经用密齿的铁篦子从农民阶级中把那些没有心肝的“剥皮鬼”都净化出去了,甚至为此不惜使一千五百万人丧生,那么,请问,今天的农村已经集体农庄化了,可那些凶恶的、吃得满面红光、肥头大肚、管理着农村(还有区委)的横行霸道的人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这些无情地欺压孤独老人和所有弱小者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你们在“剥夺富农”的时候怎么忘记了把这些人的贪婪根子也拔掉呢?再想想看吧,这些人难道不都是从那时的积极分子中爬上来的吗?……
      那个靠抢劫银行长大的人既不可能把农民看成兄弟,也不可能把他们看成主人。他只会发出一声强盗的呼啸。而随着这呼啸的号令,几百万勤劳的人便会被强行拉进原始森林和冻土地带,可他们都是满手老茧的庄稼人呀,正是他们为了取得土地才帮助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的。他们是在取U土地之后才在自己的土地上迅速富裕起来的(“耕者有其田”嘛!)。
      既然你们把库班地区的哥萨克村镇(例如乌鲁平镇)整镇整镇地“横扫”掉,把男女老幼一概赶走(迁来了一些复员士兵),你们怎么还能腆着腮帮谈论什么剥皮鬼呢?由此可见你们的所谓“阶级原则”是什么货色了。对不对?(这里还要顺便说一句,在内战年代正是库班人几乎没有给予白军任何支持;是他们首先摧毁了邓尼金的后方,主动设法同红军达成协议的。可是,怎么突然间就发生了“库班的怠工”呢?)古拉格群岛中有名的繁荣的农业中心地——道林卡村是怎么产生的?那里原来的居民(日耳曼人)全部在一九二九年被当作“富农队没收财产后赶走了。那个村里到底是谁剥削了谁?
      “剥夺富农”的原则是什么,调查一下孩子们的遭遇就更清楚了。以麻司列诺村的舒尔卡·德米特里耶夫为例吧(沃尔霍夫附近的谢里申移民营)。一九二五年他父亲费多尔死时他才十三岁,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其他都是女孩。父亲死后谁来“当家”呢?他这个唯一的男孩担起了这个责任,女孩们和妈妈都服从他。从此他就作为一个有家业的男子汉在外面和其他成年人打交道。他维持着父亲的家业,干得很好,到一九二九年时他家的粮仓都是满满的了。看,他也就成了富农!全家都得赶走!……
      阿达莫娃一斯利奥兹贝格遇到过一个小姑娘,叫莫佳。据她讲,这个莫佳的经历也是十分动人的。莫佳是一九三六年被关进监狱的,罪状是“擅自逃跑”,因为她从乌拉尔地区的流放地私自逃回了位于塔鲁萨附近的故乡斯维特洛维多沃村。她步行了两千公里!为此应该授予体育奖章才对!莫佳是一九0九年在小学念书时同父母一起被流放的,从那以后她永远地失去了学习的机会。流放前在学校时,老师曾亲切地把莫佳叫做“小爱迪生”,因为这个女孩不仅各门功课全优,而且很有些发明头脑,她在小河上为学校安装了一台小发电机,还有一些别的发明。在流放地度过七年之后,她很想回到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母校,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好。于是她步行逃回家乡。为此,“小爱迪生”被抓进监狱,又送进劳改营。
      十九世纪有过这类遭遇的孩子吗?请读者举出哪怕一个例子来!
      农村中任何一个开磨坊的人都没有逃脱被“剥夺”的命运。可是,开磨坊和铁匠炉的人难道不是俄罗斯农村中最好的技术人员吗?就以梁赞州奔科夫地方的普罗科普·伊万诺维奇·拉克秋金为例吧。他刚刚被“剥夺”不久,本村人就因为过度地使用磨盘而引起火灾,把整个磨坊烧掉了。拉克秋金战后受到赦免,回到故乡。他看到村里直到这时还没有一座磨坊,感到十分难过。他请求政府批准后,自己铸造了磨盘,又在原地(一定得在原地!)盖起了一座磨坊。他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谋利,而是为了集体农庄,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充实和点缀他的故乡。
      再举一个农村铁匠的例子,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富农吧。我们甚至可以像干部科的人们那样从他父亲开始说起。他父亲戈尔杰伊·瓦西里耶维奇在世时一直在华沙要塞服兵役供二十五年。“可是,结果只极了少得可怜的一点钱。这个服役二十五年的老兵在家乡没有分到土地。他服役期间娶了个士兵的女儿,退役之后便到妻子的老家克拉斯年斯克县的巴尔苏卡村去落了户。农村的人把他准得迷迷糊糊。他便把自己的钱拿出一半来管全村人还清了拖欠的税款,用另一半租了地主的一间磨坊干起来。很快他就把剩下的钱全部赔进去了。后来他常年给人家放牛或当更夫度日。他有六个女儿,全嫁给了贫农,唯一的儿子叫特里丰(他们姓特瓦尔多夫斯基)。他把儿子送到一个小杂货店去学徒,可是特里丰从那里逃跑了,跑回巴尔苏卡村,到莫尔察诺夫开的铁匠坊里去学打铁,”言明条件是:头一年干活不挣工钱,然后再当四年学徒工。满徒出师之后,特里丰在和戈里耶村盖了间小房,成了家。他们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亚历山大后来成了诗人)。靠打铁当然发不了财。他的大儿子康斯坦丁帮助父亲干活,他们起早贪黑地冶炼锻打,每天可打出五把出色的夹钢斧。可是罗斯拉弗尔那些拥有锻压机和雇工的铁匠压低了斧子的价钱。他们直到一九二九年还只是一间乡村打铁坑,有一匹马,有时有一头奶牛和一个小牛犊,有时就把奶牛和牛犊都卖掉了。房前种着八棵苹果树。他也就这样成了“剥皮鬼”。农民土地银行开始按分期付款的办法出卖抵押的地产了,这时特里丰·特瓦尔多夫斯基就买下了十一俄亩满是野草和灌木丛的荒地。他自己辛辛苦苦开垦宜;直到发生农瘟那一年才开出五俄亩,其余的一直还荒废着。剥夺富农时,特里丰也上了名单。(全村规定要划十五户富农,总得凑够这个数呀!)夸大了他的铁匠坊收入,要他交一大笔税。他未能按时交出,于是:收拾东西走人吧,你这个可恶的富农!
      是的,在满街的木头房子中间如果你家的房是砖房,或者在一排平房中间你家是两层楼,你当然就是富农。你这个坏蛋,赶紧收拾东西,六十分钟以内滚蛋2俄国农村里不应该有砖房!不应该有两层楼房!应该回到洞穴里去!做饭生火不应该有烟囱!这就是我们的伟大改造宏图,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但是,主要秘密并不在这里。有的人生活得比这还好,但由于及时加入了集体农庄。也仍!日留在自己家里,没有被流放。而那些硬是不写加入集体农庄申请书的贫农倒是被流放了。
      很重要,一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要剥夺什么富农,而是要把农民强行赶进集体农庄。除非把农民吓得要死,就不可能把革命给予农民的土地再收回来,不可能再把这些人作为农奴束缚在这块土地上。
      农村的粮食已经被搜光过好多次,凶恶的武装积极分子们这时又来了。在院子里用刺刀扎地面,在屋子里用榔头敲墙。有时候拆开墙——里面有麦子流出来。他们用刀切开枕头;这更多是为了吓唬人。房主的小丫头在就要被人抢走的口袋上扎个洞,让它漏出一点小麦,——“贼丫头!”——女积极分子朝她喊,用皮靴把她踢开,把女孩衣襟里的麦子洒掉。也不许她一粒一粒地拣起来。
      这是第二次国内战争,是一次针对农民的战争。这确实是“伟大的转折”,但却没有说清是转折了什么?是转折了俄罗斯的脊椎骨!
      不,我们这样对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是不够公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们确实描写过剥夺富农的行动。只不过把它描写得十分平稳顺利,而且对它寄予莫大的同情和好感,似乎那是在围猎一群吃人的豺狼。“不过,有些情景是没有描写的,比如,长长的农村街道,路旁的门窗全都打死了,你从街上走过去,便可以看见:母亲把婴儿放在腿上,母子双双死在门前台阶上;或者在板墙根下蹲着一个老头,伸着手向你讨一块面包,你走过去了。而当你返回来的时候,他却已经倒毙在那里了。
      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里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村苏维埃主席带着一个女教员(作为搜查见证人)走进一家农舍,农舍里的板床上躺着一对老夫妇。(这个老头儿原先开茶馆,那还用说,不是恶霸是什么?谁会走在半路上想喝热茶!)村苏维埃主席举着那干式手枪叫喊:“快给我下来!你这只唐波夫狼!”老太婆吓得哭起来,主席为了增加点恐怖气氛,朝天棚放了一枪(那响声在农家小屋里听起来是震耳欲聋的)。两个老人被赶走,全死在路上了。
      当然更看不到他们描写下面这种剥夺富农的手段了:在顿河的哥萨克村里,忽然命令所有的男人都去“开会”,会场早已用机关枪包围起来了。把“开会”的人全部抓起来,强制押到别处去!押走男人后再迁移那些妇女就一点也不费事了。
      描写给我们看的,甚至拍成电影给我们看的,是剥皮鬼们隐藏起来的整围整仓的粮食。可是我们却看不到人们是怎样强迫哭合着的妇女丢下了她辛苦积攒下的一点点东西,她的命根子——家畜、房子和锅碗瓢勺。(如果你家里有人能“保存住自己”,而且他有神通的话,后来他就能够争取到莫斯科替自己家“恢复”中农成份。可是,当他再回到农村时,却已无法找到他那“中农”的家当了:早已被那些积极分子和他们的老婆们抄光了。)
      也不让我们看到人们随身带的那些小小的包袱。要知道,被赶走的人们上路时,是每家只许带一个很小的包袱乘坐公家的马车的。特瓦尔多夫斯基一家大难临头的那天,他家里既没有油,也没有烤好的面包,还是邻居送来一些路上吃的东西救了他们,可这个邻居库兹玛有很多孩子,也不富裕呀!——这一切都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来得及逃跑的人,便跑到城市去躲避这场瘟疫,有人还骑走一匹马。但是,那年月把马卖给谁呢:自从农民瘟疫开始以来。农村用的马已经成为富农的可靠标志。因此,马主人只好把马拴在马市的柱子上,最后依依不舍地拍拍它,趁着没被人发觉时迅速悄悄离去。
      一般认为那场瘟疫发生在一九二九—一九三0年。但它造成的尸臭却久久笼罩在俄罗斯农村上空。一九三二年,在库班地区的农村,刚刚脱粒完的粮食全部直接从脱粒机旁上缴给国家,颗粒不留。农民只好边收割,边脱粒,边吃。脱粒工作完了,粮食也没有了。甚至没有一粒可以按劳动日分配的粮食。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制止那些痛哭号叫的女人?这里还剩下谁是没有被剥夺彻底伪富农呢?还能强制迁移谁呢?(读者如果想知道清除了“富农”之后的早期集体农庄的情况,可以看看斯克里普尼科娃提供的证明:一九三O年她亲眼看到几个农村妇女从索洛维茨监狱用小邮包把黑面包干寄给家乡的人!!)。
      再看看季莫费·帕夫洛维奇·奥夫钦尼科夫的经历吧。他一八八六年生于米赫涅夫斯克乡的基什金诺村(离列宁高尔克村不远,就沿着那条大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参加过国内战争。打完了仗,他回到政府分给他的土地上,成了家。他为人聪明、有文化,见过世面,有一双巧手。他通过自学掌握了一些兽医知识,对附近各村的事情很热心。几年辛勤劳动的结果,他盖了一所不错的住房,辟了个小园子,把一匹小马喂养成了一匹高头骏马。不料,新经济政策使他头脑发昏了,于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像相信土地一样相信这新经济政策。他和另一个农民合伙开了个作坊,制造廉价香肠。(我们的农村到现在已经四十年没看见过香肠了。如今,人们是会搔着后脑勺这样说的:其实,村里开个制香肠的作坊有什么不好?!)他们两人自己干活,一个工人也没有雇佣,而且制成的香肠是由合作社经销的。他们干了两年(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二七年),政府便开始用重捐税扼杀他们了,大大夸大了对他们的收入的估算(收入额是由财务稽核员估算的,再加上那些除了当积极分子之外什么也不会干的害红眼病的懒汉们在财政局吹了不少冷风,所以给他们估得很高),合伙人被迫关闭了作坊。一九二九年,季莫费第一批主动加入了集体农庄,把一头母牛、一匹好马和全部农具都交给农庄了。他在集体农庄的土地上全力以赴地劳动,还替农在饲养大了两头牛。农庄垮台了,许多人从农在逃走,可是这时已经有五个孩子的季莫费往哪里去呢?而在财政局人们的眼里他还是个财主呢(“他帮别人给牲口治病不是也有收入吗!”)。所以,即使加入了农庄之后,还是不断地向他索取高额税款。他无法支付,就从他家里拿走东西。他家有三只羊。有一次,他的十一岁的小儿子把羊赶出去,逃脱了财产登几,可是不久羊还是被人牵走了。后来又来登记财产,在这可怜的家里确实一无所有了,可是财政局那些无耻之徒竟然把栽在木桶里的三棵小橡皮树也登记进去了。这时季莫费忍无可忍,便当着他们的面就用斧子把三棵橡皮树劈了。这是干什么?!第一,他毁坏了已经不属于他而属于国家的财产;第二,他抡动斧头煽动反对苏维埃政权;第三,他的行为诋毁了集体农庄制度!
      而基什金诺村集体农在这时已经摇摇欲坠了,谁也不愿意再去干活,谁也不再相信它,已经有将近一半人逃走了。因此,这正是需要杀一儆百的时候。于是:这个恶性不改的“耐泼曼”季莫费·奥夫钦尼科夫,他钻进集体农庄原来就是为了把农庄搞垮的!现在根据村苏维埃主席肖科洛夫的决定。没收他家的一切财产!这是一九三二年,这时大规模强制迁移已经结束,所以没有流放他的妻子和六个孩子(包括一个吃奶的婴儿),只没收了他家的房子,把一家人抛到街头。(他妻子带着六个孩子历尽千辛万苦,在一年之后来到阿尔汉格尔斯克找到了娘家父亲。奥夫钦尼科夫一家人都是活到八十岁左右的,只有季莫费一个人在这种生活折磨下五十三岁就离开了人间。)
      甚至到了一九三五年还有类似的事。复活节那天,喝得醉醺醺的集体农庄主席在被剥夺光了的农村街道上转来转去,向个体户要钱买酒。不给?“我们要剥夺你的财产!”“流放你!”而且真的会流放的!你是个体户嘛!这就是“伟大的转折”。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们也绝不描写那充满苦难的流放的旅程,不描写农民在路上是怎么走的。似乎把他们装上车,送走了,故事也就到此结束,可以画上三个“米星号”结束这一章了。
      被流放的人如果能在天气暖和的季节坐上大车,那就是十分幸运了。往往则是带着婴儿,带着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坐雪橇走的。一九三一年二月间,新西伯利亚州科契涅沃村的人们在曾经看到由武装士兵押送的大车队连续不断地从村里经过——从冰雪的荒原中来,又走向冰雪的荒原中去了。那些人只有经过押解人员批准才可以进入农家暖和几分钟,而且出来后要追上车队,不能耽误车队的行程。(这些格别乌的押解人员如今不是仍然活在世上,领着养老金吗!他们总该记得这一切吧!也可能忘掉了……)这些车队进入纳雷姆沼泽地之后,就全部留在这无底洞似的吃人地带了。当然,小孩子们早在到达沼泽地之前就冻死了。
      原来的意图就是这样的——就是要这些农民的种子同成年人一起灭绝。自从传说中的吃人魔王消失之后,只有“先进学说”能够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男女老幼一下子统统消灭掉。希特勒算什么!希特勒在这方面还不过是他的小学生。希特勒幸运的是这时已发明了窒息汽车,所以他才出了名。可是,对于我国的杀人方法好像谁都不感兴趣似的。
      庄稼人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命运。因此,如果他们幸运地坐上了移民列车,而列车又幸运地经过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就把那些幼小的、但已经会爬的孩子从车窗抱出去,放在车站站台上:孩子,你自己到人世间去找活路吧!讨饭去吧!免得同你爹娘一起死掉!
      (在饥饿的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间,阿尔汉格尔地区曾实行对穷人的孩子免费供给小学早餐的办法,发给他们服装配给票证。但是,这些东西是绝不发给那些特殊(强制)移民的可怜的孩子的。)
      有一列从顿河地区开出的移民列车,里面全是哥萨克妇女和儿童,(男人们全在“开会”时被抓走了。)车里有个妇女临产了。可是,每天只发给她们一杯冷水,三百克面包,这还不保证天天都有呢。接生婆?连想都别想!母亲自然不会有奶,婴儿饿死了。埋到哪里?两名押运兵走进了她们的车厢,在火车运行途中打开车门把小尸体扔了出去。
      (这列火车开到了宏伟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建设工地。她们的男人们也被送来了。要住?你们自己挖地屋吧!从马格尼托哥尔斯克起,我们的歌功颂德派诗人们就开始关心起来了,就开始在作品里反映了。)
      特瓦尔多夫斯基一家乘大车只乘到叶尔尼亚。幸而已经是四月的天气了。在叶尔尼亚把他们装进运货列车,车厢反锁着。车厢里连个大小便用的桶也没有,地板上也没有留一个小洞。因此,康斯坦丁·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多夫斯基不得不冒着受罚或按逃跑罪判刑的危险。趁着火车的轰鸣声用菜刀在地板上挖出一个小洞来。一路上的食物供应是:头三天中只有一次在一个大车站上送进来几桶菜汤。不错,他们总共在路上才走了十天(到乌拉尔北部的利亚利车站)、可这里的四月还是冬天呢。迎接列车的是几百辆雪撬人们乘雪橇顺着冰封的河流进入林区。请一间二十名放排工人住的工棚。可是当晚运来的这批人足有五百多。警备队长彼尔姆人索罗金,共青团员,在雪地里边走边命令人们往地里打木桩子:“就住在这里!要修街道2在这里盖房子!”后来的帕尔察村的基础就是这样奠定的。
      在严冬的夜里,在原始森林中,硬对人们说:“就住在这里!”这种残酷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难道这是人干的事吗?白天运送他们,却安排他们晚上到达目的地!可是,几十万几十万的群众,包括老人、妇女和孩子,就是这样被送来抛弃在这森林地带的。在科拉半岛(阿帕奇那),人们在冰雪覆盖的简陋工棚中度过了北极地区的整个黑暗的冬天。话又说回来,把伏尔加河沿岸的日耳曼族人用火车运到干旱无水的卡拉干达草原地带,一九三一年的夏天(不要弄错,不是一九四一年,是一九三一年夏天!)叫他们在那里进行挖掘、建设,每天按口粮分给一点水喝。这种作法又比上面所讲的仁慈多少呢?而且卡拉干达也会有冬季到来的。(到一九三二年春季孩子和老人们就全部患痢疾和营养不良死光了。)在卡拉干达,也和在马格尼托哥尔斯克一样,盖起了许多类似菜窖的、狭长低矮的土房让人们集体住。在白海运河工地则把人们安置在空出来的劳改营工棚里。流放的人到达高希姆基不远的伏尔加运河工地时,这里刚刚完成水文地质勘测工作,还没有劳改营,只是把人们抛到大地上,就叫他们用十字镐刨地,用小车运土。(报纸却报道说:“给运河工地送去了机器。”).面包是没有的。住的土房要在下工之后各自控建。(现在,那里有游艇载着莫斯科来的游客们游览。须知在水底、在地下、在混凝土中间埋着多少白骨啊!)
      一九二九年,在“瘟疫”发生之前,阿尔汉格尔斯克市的所有教堂全封闭了。教堂是早已打算关闭的,这时恰好有了实际需要:安置流放来的一“富农”。庞大的流放着洪流经过阿尔汉格尔斯克,一时这座城市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大转运站。教堂里搭起了多层床铺,只是没有东西可以取暖。运犯人的货车一列接一列把流放者卸在站台上,衣衫破旧、愁眉苦脸的乡下人在路旁的犬吠声中走向教堂里的板铺。(一个性施的孩子记得一个农民脖子上套着一副马脖套。那是因为这个人在强迫他离家时一时想不起该拿什么最需要的东西,匆匆套上它就走了。还有一个人抱着一台带喇叭的留声机。电影摄影师们【你们该把这些镜头拍下来才对!……河一座教堂里搭起了八层板铺。由于板铺设有固定在墙壁上,它夜里塌下来,压死许多户人家。哭叫声连天,惊动了警卫部队。
      人们就是这样度过了这个瘟疫的冬天。不能洗澡。皮肤溃烂。斑疹伤寒流行.很多人死去。但是,阿尔汉格尔斯克市居民却接到严格命令;绝对不许帮助“特种移民”(当时称这些被流放的庄稼人为“特种移民”)!濒死的种田人在街上徘徊、谁也不敢让他走进家去,给他一点吃的或者从家里端给他一碗茶:谁要帮助,谁就会被当地民警抓去,失掉公民证。饥饿的人在大街上蹒跚地走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人们走过去一看:死了。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许人们去收尸。(街上有密探在监视,注意谁对这些人发善心。)在这同时,阿尔汉格尔斯克近郊栽种蔬菜和饲养家畜的村子也在整村整村地被流放,(不禁又要发问;既然全村流放,那么这些村子里究竟谁剥削了谁?)因此,城里人也都心惊胆战,唯恐轮到自己。人们甚至不敢在尸体旁边停下来看看。(有一具就躺在格别马机关大门旁边,也没有人收尸。)
      掩埋工作由城市公用事业单位有组织地进行。当然谈不到棺材,只是在沃洛格达大街尽头的公墓旁边,在野地里挖个大坑,扔进去了事。当然没有立任何标记。
      这是对待那些生产小麦的人,而且是在流放的中途。过了塔拉基村还有个更大的农民集中营。那里有一些人被挑选出来装运木材。不料其中竟有一个人狡猾地在运往国外的原木上刻写了一封致外国人的信(看,让农民识字有什么好处!)。此事被发现后,就不再让这些人装运木材了。他们被赶到更远的地方去,赶到奥涅加湖,皮涅加河,德维纳河的上游去了。
      我们在劳改营里常常开玩笑说:“反正不会流放到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去。”可是,那些农民确实被流放到十分遥远的地方去了,那里很久之后才出现第一间点着松明的房子。
      流放农民与俄国历史上的流放和苏维埃政权建立后的一切流放不同之处,是不把农民流放到某个遥远的,但有人居住的居民点去,而是赶到野兽出没的地方,使他们回到原始人状态。不,比原始人的处境还要坏:我们的祖先在原始时期也是选择靠近水源的地方居住的。人类自古一直是这样选择居住地的。可是,契卡人员替特种移民选择(被流放的农民自己当然无权选择!)、的地点则是满是石头的山坡(例如,在皮涅加河旁比河面高一百米的山坡上。那里根本挖不出水来,地上什么也不长)。相距三、四公里处就有一块适于耕作的河湾宜地,可是,不行,命令规定:不许在河湾居住!他们得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刈草,干草要用船运回来……有时甚至禁止种粮食作物。(农业经营的内容也要由契卡人员规定!)我们这些城里人往往本大理解牲畜对农民生活的重要性。农民没有牲畜简直无法过活。可是,这些流放来的人却注定今后许多年再也听不到马的嘶叫、牛的哞鸣和绵羊的咩咩声了,再也别想备鞍、挤奶和饲养牲畜。
      西伯利亚楚雷姆河畔有一个库班哥萨克人的特种移民村,这个村子被铁丝网围住,四周修起了岗楼,像集中营一样。我们已经写到过,许多地方就是这样把流放村变成了劳改营。
      为了使这些可恶的劳动者尽快死光,使我们的国家里不再有他们,也不再有粮食,看来是尽了一切可能的。许多这类村庄确实死光了、如今只有偶然的过路人走过这些村庄的遗址时一点点地把遗留下来的棚房拆掉,引火取暖,一边踢开落在脚下的骷髅。
      无论什么样的成吉思汗也没有像“党”领导下的我国那光荣的“机关”那样消灭过这么多农民。
      让我们再来看看瓦修甘惨案吧。一九三0年冬天,约有一万户人家(按那时期的每户平均人口计算,该有六、七万人)步行经过托木斯克被继续向前驱赶:先是顺托米河而下,又向鄂毕河下游走,然后又奔向瓦修甘河上游,走的全是只有冬季才能通行的路。(这支队伍走过之后,沿路的村民们曾被动员出来收拾遗弃的成年人和小孩的尸体。)然后这些移民被遗弃在瓦修甘河和塔拉河的上游的鬃岗(即沼泽地带中比较坚实而高出的地方)上,从此便无人过问了。既没有给他们留下粮食,也没有留下劳动工具。天气转暖,冻土融化,这里就成了孤岛。只有两条用原木在沼地里铺出的小路通向外界:一条通向托博尔斯克,一条通向鄂毕河。而两条路上都有机枪岗哨严阵以待,不放一个人走出这座地狱。大批的人死亡。人们在绝望之中跑到岗哨前,苦苦哀求,可是他们立即被机枪打死。后来,冰消河开之后,托木斯克的综合合作组织(手工业供销合作社)才派了船队载着面粉和盐去,但是这些船未能到达瓦修甘。(船队的领队,综合合作组织的代表姓斯丹尼斯拉沃夫,这个情况就是他说的。)
      这批人全死光了。
      据说,后来确实追查过这一事件的责任者,甚至还枪毙了一个人。我个人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但是,即使确实枪毙了一个人,这个比例不也是可以接受的吗S这是我国内战时期熟悉的比例:杀我们一个人,要你们一千人抵命!而这次则是:杀你们六万人,我们一个人抵命!
      不这样就建立不起新社会!
      不管怎么样,被流放的人中间还是有人活下来了。按他们所处的条件看,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然而。他们活下来了。
      帕尔察村农民的一天的生活是由科米的泽梁族人工长们的棍棒开始的。这些庄稼人生来就是自己开始每天的生活的,但如今却被别人用棒子赶去伐木或放木排。常常几个月不给人们晒晒衣服和鞋袜的时间,克扣他们的面粉定量,提高生产定额,还规定只有在完成定额后才能在晚上盖自己的住房。衣服全破了,人们用麻袋当裙子或者把它改成裤子。
      是的,如果移民们全已死光,那就不会有许多今天的城市了,即便是伊加尔卡。伊加尔卡是一九二九年开始建设的。谁建设起来的?难道是北极林业托拉斯吗?不是被剥夺了财产的农民吗?人们在零下五十度的严寒中住在帐篷里,可是在一九三0年就已经向国家提供了第一批出口木材!
      被剥夺财产的农民住在自己的特种移民村,就像囚犯住在加强管制的劳改营一样。虽然村子周围没有划定不准靠近的禁区,但是每个村里通常都驻有一名步兵,他在这里掌握着生杀大权:他有权独自无条件地处死任何敢于违抗命令的人。
      他们属于很强壮的人种,竟然有人能从那种村庄里逃出来。库边斯克附近的加丽娜·奥西波夫娜·里亚博孔从沃洛格达州这样一座移民村里带出了一小股庄稼人(她走在前面,唱着歌,好像是去摘单薄)。她来到在哈尔科夫市给人当女仆的表姐那里。她的主人问一个大首长要不要一个好保姆。那家给她办了证件,要下了,而且对她很满意,她日子过得很开心。但是一九三七年那家人家被捕了,加丽娜忍不住要穿着铬鞣皮靴戴着丝绸头巾回到自己村子里去显摆显摆。她当然被抓起来,第二次流放。但她竟第二次逃跑了。
      这些特种移民村所处的社会地位以及它们同古拉格群岛的血肉关系,很容易利用连通器的法则来解释:每当沃尔库塔劳改营感到劳动力不足时,就从移民村调来些特种移民(甚至无须重新判刑或改换名称!)到劳改营劳动。而他们也就在劳改营里老老实实地生活,到营区去劳动,吃囚犯们吃的烂菜汤。只是他们吃饭要从自己的工资中付款。(除买饭票外,还要付工棚费、保卫捐。)可是这些移民却没有一点想不通的表现。
      这些与家属失去联系的特种农民就这样从一个村庄被转送到另一村庄,像囚犯从一个劳改点被转押到另一劳改点一样。
      我国的立法常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摇摆。一九三一年七月三日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颁布了一项决议,准许在五年之后可以给那些“一直从事(当然是在管制的移民区里!)社会有益劳动并对苏维埃政权表现出忠顺态度(当然是指曾对村里的士兵、警备队长和行动人员有所帮助)的被剥夺的富农恢复公民权。”但是,这个十分荒唐的决议显然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而且,这五年期满时正是古拉格群岛越来越变得严酷无情的时候。
      何况这些年代也不允许这个制度稍有削弱:基洛夫刚刚被暗杀,接着是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欧洲又开始战争,一九四一年苏联本国进入战争状态。倒是应该办另外一件事,这事也确实是办了:从一九三七年起又根据刑法第五十八条对许多倒霉的“富农分子”及其子女判了罪,把他们从特种移民村押进了劳改营。
      不错,战争年代,当前线缺少勇猛的俄罗斯人力时,又想起了这些富农分子:他们作为俄罗斯人的良心应该高于其富农本性嘛!于是到处向这些人提出建议,要他们从特种移民村和劳改营直接奔赴前线,保卫神圣的祖国。
      人们也真的奔去了……
      也不是全愿意去。例如H·赫-
      夫就没有去。我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中的丘林就是以这个人前半生经历为原型的,但我当时却没有勇气采用他后半生的经历。劳改营内许多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员那时争先恐后地报名去“保卫祖国”,都遭到拒绝,可是劳改营当局却主动要这个赫-夫去。不料赫-夫对劳改营登记分配处断然地说:“是你们的祖国,就请你们去保卫吧!无产者是没有祖国的!!”
      这话似乎完全符合马克思的理论,况且劳改营里的囚犯确实比无产者还要贫苦、低微和无权呀!可是劳改营管理处根本没有这样去理解他,而是宣布:判处H·赫-夫枪决!H·赫-夫作为死因在岗楼下面赔了两个星期,根本没想请求赦免,因为他恨透了这些人。后来还是管理处自己给他改判为……你判十年劳改。
      有时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把被剥夺的富农们带进了冻土地带或者泰加森林,放开以后就把他们忘在那儿了:带到那儿去本来就是要他们死的,干嘛要记住?那地方又荒凉又偏远,所以连一个当兵的也不留给他们。这个被英明领导撒手不管了的,没有马,没有犁,没有渔具,没有猎枪的勤劳而顽强的部族,也许只靠几把斧头,几把铁锹,在比石器时代略好的条件下,为了生存而开始了毫无希望的斗争。但与社会主义的经济规律背道而驰,这些村落不但活下来了,而且巩固了,富了。
      布罗夫就是在这样一个村子里长大的。这个村庄位于鄂毕河的一条不能通航的小支流上游,布罗夫是小时候跟随大人来到这里的。他说,还在战争之前就曾有一艘小艇经过他们村子附近,发现了他们这个村子。原来那是区首长坐的小艇。他向明了这些人从何处来,是些什么人,什么时候来的。区首长对于这里人们的富裕和美好生活感到惊奇,这是同他那个区的集体农庄不能相比的。首长回去了。过了几天便有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特派员带着冲锋枪手来了。于是又像闹“瘟疫”那年一样,命令他们在一小时内扔掉积攒起来的一切,扔掉温暖的乡村,只带一个小小的包袱上路。他们又被押送到更遥远的冻土带去。
      通过这个故事难道还不理解“富农”和“剥夺富农财产”的实质吗?
      假如能让这样的人民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发展,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们呢!!!
      是旧教徒,是永远受迫害、被流放的旧教徒们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看清了“首长们”的凶恶实质。一九五O年,有一架飞机在波德卡缅纳亚一通古斯卡上空练习飞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国的空军学校的训练大大完善了,因此这位尽心尽力的飞行员从飞机上看到了二十年来没有人看到过的东西:在泰加原始森林中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居民点。他拍了照片,报告了上级。尽管十分偏僻遥远,但对于内务部来说没有办不到的事,半年之后他们进入了这个地方。原来这里住着一些从雅鲁耶沃迁来的旧教徒。当人们盼望已久的那个伟大瘟疫——农业集体化到来时,这些人便全村一起逃离了这种“幸福”,逃到原始森林里来了。人们住在这里,从不出去,只是偶尔让村长一人到雅鲁耶沃去购买盐、渔具、猎具上的金属部件和工具上的铁片,其余物品一概自给自足。他们没有钱,村长可能是带着贵重毛皮之类进城的。办完事情之后,他就像一个受到通缉的犯人一样躲躲闪闪地离开市场。雅鲁耶沃的旧教徒们就是这样赢得了二十年的生活——二十年与野兽为伍的、但却是自由的人间生活,避免了集体农庄的二十年的沮丧苦闷。他nl全穿上布衣服,自制皮靴,一个个身体显得特别强壮。
      现在他们作为农业集体化战线上的可恶逃兵全被逮捕了,而且“依法”判了刑。您猜猜是依据哪一条法律条文?和世界资产阶级有联系?破坏活动?不,根据第五十八条第10分条的“反苏鼓动”(!?!?)和第五十八条第11分条的“反苏组织”。(其中许多人后来被押解到斯捷普拉格的杰兹卡兹甘分部,因此这个消息才透露出来。)
      一九四六年还曾把另一批旧教徒放在木排上沿叶尼塞河流放走。这些人是那些英勇的苏军战士们从某个偏僻的寺院里赶出来的。(这时已经使用上迫击炮,已经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但是,那些坚强不屈的俘虏们在斯大林时代,也和在彼得大帝时代一样,从木筏上跳进汹涌的叶尼塞河的洪流,而我们的冲锋枪手则随即把他们枪杀在水里。
      苏军战士们!可要不断地加强战斗准备呀!
      不,这个注定要灭亡的人种并没有死绝!在流放地他们又有孩子降生并且世袭地依附于自己的特种移民村。(您可记得“儿子不为父亲负责”那句话?)外面的姑娘嫁给特种移民,就算加入了农奴阶层,就失去了公民权。外面人娶这类人做媳妇,自己就变成了流放者。女儿从外面来看爸爸,就被写进特种移民名册,以纠正以前漏划的错误。因转入劳改营而造成的人口损失,靠这些来源得到补充。
      卡拉干达一带的特种移民是非常显眼的,人数很多。他们的先人曾被永远固定在乌拉尔和阿尔泰的工厂,现在他们是被永远固定在卡拉干达矿井里。他们该劳动多长时间,该付给他们多少钱,矿井的主人在这些问题上根本无须客气。据说这些特种移民反而很羡慕从事农业劳动的劳改犯。
      五十年代之前,有些地方则是直到斯大林死之前,不发给特种移民身份证。在伊加尔地区只是从战争开始之后才实行北极地区的工资补贴办法。
      现在,这些经过二十年瘟疫般的流放生活后从警备队监督下解放出来的、取得了“值得自豪的”我国身份证的人们,是怎样的人呢?他们的内心和外表是怎样的呢?瞧吧!都是我国的标准公民?是的。他们也同那些在工人村、在工会会议上、在苏军部队中培养出来的标准公民完全一样!他们也同样把没有用完的体力和勇气全部倾注在摔打多米诺骨牌上(当然不是旧教徒),同样朝着电视屏上闪过的每一个镜头频频点头称赞,而在必要时也以同样的愤怒谴责南非共和国,或者同样为了帮助古巴而把自己仅有的几文小钱捐献出来。
      所以,我们怎能不在那位“伟大的屠夫”面前低垂下自己惭愧的头呢?!怎能不为他没下的智力谜语所折服、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呢!?既然如此,他不是作对了吗?他这个深知人心的人搅起了这一场可怕的血腥的大旋涡,并且年复一年地不停地翻动它,结果不是表明他作对了吗?!
      他作对了,道义上他是正确的:并没有人责怪他嘛!老百姓说,他在世时“比赫鲁晓夫的时候”要好一些,因为每逢四月一日“愚人节”时香烟总要减价一戈比,小百货不是还减价十戈比吗?直到他死前,对他的颂诗和赞歌不绝于耳,而且直到今天也还不允许我们揭穿他呀:你想揭穿?那么不仅是任何一个书刊检查员会使你立即停笔,而且站在商店里或坐在火车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急急忙忙堵住你这张胡言乱语的嘴。
      是的,因为我们一向习惯于尊重那些大恶棍,我们一向就崇拜那些大刽子手嘛!
      他做对了,尤其是从国家角度看,他是正确的:是他用这鲜血焊接成了驯服柔顺的集体农庄。至于说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农村会贫困到一无所有,而人民群众会在道德上蜕化堕落,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要知道,我们的火箭可将要飞向宇宙空间,进步的、文化高度发达的西方可将要在我们这强大的国家面前俯首听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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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流放地日趋茂密


      像流放农民那样凶残的流放,把人们赶到荒山僻野公然置于死地,这样的事从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再发生。但是,我国的流放地却通过其它方式并按照它自身的规律一年比一年更加“茂密”:流放的人数越来越多,流放地的人口密度越来越大,流放制度越来越严酷无情。
      大致可以划分以下几个时期。二十年代的流放似乎是设置劳改营之前的过渡阶段,或者叫预备阶段;那个时期很少有人最后以流放了事,几乎所有的人后来都被扣进了劳改营。
      从三十年代末起,不知是否由于流放人数太多的缘故,流放这种行之有效的限制与隔离形式开始具有相当的独立性了。战争年代和战后,流放同劳改营并列,规模日益扩大,地位日益巩固。流放有优越性:不需要投资修建工棚和营区,不需要警卫开支,而且它可以一次处理大批人,尤其是妇女儿童。(各个较大的递解站里都备有经常性的母子牢房,关押带孩子的妇女,这些牢房从来没有空过。)流放还可以保证在短期间内可靠而永远地清洗宗主国本土的任何一个重要地区。这样,流放制度的地位就巩固下来了;而且从一九四八年起它开始发挥新的全国性作用,即作为垃圾场和储存池的作用:可以把古拉格群岛处理下来的残渣废料扔到这里,让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再登上宗主国的本土。一九四八年春,对劳改营下达了一项指令:犯第五十八条的罪犯刑满之后,除少数例外,一律“释放”到流放地去。也就是说,不能轻率地把这些人释放到不属于他们的“宗主国”里去,而应当把每个人从劳改营的岗楼下押送到流放移民村的警备队部去,从一个笼子移进另一个笼子。由于流放地区是有严格划定的,所以这些地区总起来又似乎构成了苏联(“宗主国”)与古拉格群岛之间的某个单独的(虽然层次互相交错)国家。与其说流放地是洗净罪恶的“炼狱”,毋宁说它是一个沾染罪恶的污秽池,从这里只能进入古拉格群岛,而绝不能进入“宗主国”本土。
      一九四四年和一九四五年流放地补充了大批人员,那是从解放了的德军占领区押来的。一九四七—一九四九年又从西面的几个共和国押来许多人。这些流放者的洪流加在一起(甚至不必包括流放的农民在内)远远超过五十万这个数字的几倍,甚至几十倍!须知,曾被称为“各族人民的监狱”的沙皇俄国在整个十九世纪中流放的人数总共是大约五十万人。
      那么,究竟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我国公民因为什么罪行遭到流放(或曰“强制迁移”)呢?(“流放”与“强制迁移”之间的区别尽管不是一直被遵守,至少是时常提及的,这大概是因为这种区别可以给某些人带来行政上的乐趣吧。米·伊·布罗多夫斯基因信仰宗教受到迫害,他对于未经法院判决就流放他感到震惊。可是,伊万诺夫中校却郑重其事地对他解释说:“正因为这不是流放,而是强制迁移,所以无须经过法院。我们并不认为您是罪犯,所以并没有剥夺您的选举权呀I”也就是说,没有剥夺他的公民自由权利中这最最重要的一项权利嘛!……)
      可以举出几条最常见的可判处流放的罪状:
      l)属于有罪的民族(详情请看下一章);
      2)已在劳改营服满刑期;
      3)居住在有罪的环境中(诸如;叛逆的列宁格勒、西部乌克兰、波罗的海沿岸之类游击队运动活跃的地区等)。
      此外,本书开始时提到的各种人的水流中也有些支流溢出来,没有流入劳改营,而是进入了流放地。其中有一部分人不断地被抛到流放地来。是些什么人?一般说来,是劳改犯人的家属。但他们的家属也并非全被流放,流放的也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属。要想说明流体的流动问题,就要有流体力学方面的各种知识,否则只好放弃这个想法而单纯地去观看那毫无意义地汹涌翻滚的波涛。在这个问题上也一样:我们没有可能透彻地研究和描写各式各样的动机和原因,来说明为什么在不同的年代把各种不同的人忽而送进劳改营,忽而又流放。我们只能观察,我们看到的是一幅由各种移民混成的五色缤纷的图画,这里有从满洲来的移民;有孤零零的外国公民(这些人即使在流放中也不能同周围的流放者结婚,这是苏联法律所不允许的,因为对方即使也是流刑犯,但还是苏联人嘛!);有高加索人(但谁也不记得遇见过格鲁吉亚人);也有中亚地区的人——这些人虽然当了俘虏,却没有被判十年劳改,而只判六年强制迁移;甚至还有一些当过俘虏的西伯利亚人被送回老家来,这些人在故乡西伯利亚可以像自由人一样生活,不必到警备队部报到登记,他们只是无权离开家乡到外地去。
      我们不可能知道流放的全部类型和情况,因为我们的消息只是来自一些偶然的谈话或信件。假如没有A·M·阿勒。夫的来信,读者恐怕就不会知道下面这个故事了。一九四三年,维亚特卡地区的某村里突然接到一份通知;该村的农庄庄员科茹林,一个正在前线作战的普通步兵,似乎是已被送入惩戒营,或者就是已经被枪毙了。于是,执行人员(读者已经对这个词有所了解;它是刽子手的雅号)马上来到科茹林妻子的住处(她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六个月。还有两个大姑子也住在一起,都是年近五十的老处女。),立即把她一家九日赶出家门,装上雪橇,只允许带一点点东西,在严寒中赶到六十公里外的维亚特卡省基洛夫市去了。只有天知道,这九个人怎么会没有冻死在路上。在基洛夫市的递解监狱里关了他们一个半月,后来又押到乌赫塔附近的窑场。两个大姑子每天只有到泔水池里捞东西吃,后因神经错乱倒毙街头。母亲带着几个孩子靠周围当地人们的帮助(是无思想性的、非爱国主义的、甚至很可能是反苏维埃的人们的帮助)总算没有饿死。后来几个孩子长大了,都到军队服役,而且成了所谓“政治思想和战斗训练全优的优秀战士”。一九六0年母亲回到了家乡,可她家的房子早已无影无踪,连一根木头、一块炉砖也没找到。
      把这样一个情节编进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的花环中去有什么不好呢?不,他们不要。因为这没有典型性。
      那么,对伟大卫国战争中的残废者的流放又应该编进什么花环里去呢7这应该再哪一类流放呢?关于这种流放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确实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请读者回忆一下,战争末期在我们的集市茶馆旁和电车里曾有多少并不年老的残废人在游荡啊!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也曾形成一个洪流,也是在一个运动中被流放到北方的某个小岛上去了,因为他们不该为了祖国的荣誉而在战争中使自己的样子变得那么难看。这也是为了使我们这个民族——在各种田径赛和球类比赛中都取得辉煌胜利的民族——显得更加健美嘛!这些在战争中不走运的英雄们现在生活在某个无名小岛上,当然,无权和广阔的外界大陆通信(但毕竟还有极少数的信件送出来了,所以我们才知道),他们自己的生活自然是比较“简朴”的,因为他们凭自己的劳动所得是不可能富裕的。
      这些人似乎今天仍旧在那里度过自己的余年。
      处于苏联和古拉格群岛之间的这个巨大的污秽地,这个流放的王国。既包括大小城镇,也包括偏僻的乡村和荒野。流刑犯都尽量争取到城市里去,人们坚信城市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更好过些,尤其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那里的生活也比较像人的生活。
      卡拉干达市可说是流放王国的首府,至少是它的一颗明珠。我是一九五五年,在大规模流放结束之前,看到这个城市的。(警备司令部批准我这个流放者到卡拉干达吉些日子,因为我准备到那里去结婚,未婚妻也是被流放的。)当时,它还是个饥饿的城市,一进它的大门,离工棚般低矮的火车站不远,就有一所颇有象征性的砖房:它的墙壁用许多木头柱子戳住,以免倒塌。有轨电车当时并不开到车站旁边,(因为地底下到处是坑道,怕塌下去。)新市区中心的一面石墙上刻着大字。广煤炭就是(工业的)粮食!”这里的商店里确实每天卖黑面包,流放到城市就有这点优越性。这里还可以找到当壮工的工作,还有比当壮工更好的工作。至于其它食品,货架上通常是空空的。也有集市货摊,但价钱之高使人不敢问津。全市人口的四分之三,至少三分之二,是没有居民证的、在警备司令部备了案的人。走在街上常会遇见从前劳改营里的囚犯同我打招呼,特别是从埃克巴斯图兹营出来的人。这里的流放者的生活又怎样呢?他们在工作上受欺压,工资是被压低了的,因为人们在走过逮捕一监狱一劳改营这段灾难的历程之后,并不是都可能表现出自己应有的知识水平的,要论资历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有时就像不能同白人同工同酬的黑人一样。不高兴吗?你可以不干!居住条件非常糟糕:流放者大都租赁人家的没有隔墙的走廊角落、黑暗的小板棚或旧仓库住。房租很贵,因为是私人房。一些在劳改营里被糟踏得不像样子的、装着假牙的中年妇女日夜梦想着能有一件“出门穿的”线呢短上衣或一双“出门穿的”鞋。
      卡拉干达市面积很大,人们住得往往离工作地点很远。有轨电车从市中心到城郊工厂区要咯吱咯吱响上一小时。有一次,我坐在电车里,对面是一位疲惫不堪的妇女,穿着一条脏裙子和一双破凉鞋,抱着一个婴儿,孩子的包布也很脏。她不住的打瞌睡,孩子便从她无力的双手滑落到腿上,眼看要掉下去。旁边的人对她减:“孩子掉了!”她急忙睁开眼抓住孩子,但没过几分钟又瞌睡了。她在抽水站上夜班,今天白天是在城里跑了一天想买双鞋,可是没有买到。
      卡拉干达的流放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据我所知,江布尔市比卡拉干达好得多,它位于哈萨克斯坦富饶的南方地带,物价很便宜。可是城市越小,越不容易找到工作。
      还有叶尼塞斯克市。一九四八年,格·斯·米特罗维奇等一批人从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递解站被送到这里。负责押送的中尉对囚犯们提出的问题给了很肯定的回答。“会有工作吗?”“会有!”“有住处吗?”“会有!”
      押解士兵把囚犯交给警备司令部,自己轻松地回去了。而流放者却不得不钻到河边翻过来的小船底下或集市的敞棚下去睡觉。他们无法买到面包,因为面包按户口卡片配售,新来的人没有住处,落不了户;而要找到住处,则需要先付租金。米特罗维奇这时已成残废,他原先是个畜牧专家,所以他请求警备司令部按他的专业管他安排工作。警备司令向明情况后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马上挂电话给区地政局:
      “喂,给我送瓶好酒来吧,我给你们分配去一个畜牧专家!”
      在这里,“对怠工者要按第五十八条第14分条论处,重新送回劳改营!”这一条对任何流放者都不能成为威胁,谁也不怕。九五二年叶尼塞斯克发生了一件事:定期登记的日子到了,绝望的流放者们来登记时一致要求警备司令重新逮捕并把他们送回劳改营。这些成年人们在这里靠劳动养活不了自己!警备司令把他们驱散了;“内务部不是你们的职业介绍所!”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距坎斯克二百五十公里的塔谢耶沃更加荒凉。流放到这里的是日耳曼人、车臣人、印古什人以及刑满的囚犯。这里不是新开辟的,也不是随便想出来的地点,它距离曾以制作镣铐闻名的罕达拉村不远。但有一点是新的:整个镇子全是土房,屋里全是土地。一九四九年押来一批第二次被判刑的人。火车是傍晚到达的。下车后把他们领到一所小学校里。晚间,一个委员会到学校来接收“劳动力”,有内务部区分局局长、林业公司代表和几个集体农庄主席在场。可是,站在委员会面前的都是在劳改营经过十年折磨的老弱病残,多数是妇女。噢,英明的政府就是把这些人从危险的城市送到这严酷的地区来开发原始森林的呀!来人一致拒绝接收这种“劳动力”。内务部只得强行分配。把一些最不中用的、干瘦得快死的人留给那个没有派代表来参加分配的盐厂(其实那个代表是来迟了)。盐厂位于马索尔加河上的特洛伊茨克村(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流放地,早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就曾把一些旧教徒流放到这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这里的制盐技术水平仍然是:马拉水车把卤水提到铁盘上,然后熬盐。烧柴从森林里取。新来的老太婆们就是去干这种活的。有一位知名的造船专家也被分配在这一批里,倒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接近他的专业的工作:把盐打包装箱。
      有一个叫科尼亚泽夫的六十岁的船工,科洛姆纳人,他已经不能工作,只好乞讨度日。遇到好人便让他在屋里睡一夜,通常是睡在大街上。残废收容所不收他,医院也不留他。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爬到党的,即工人阶级政党的区委会的台阶上,冻死在那里了。
      把释放的囚犯从劳改营押送到泰加森林流放地时,囚犯确实不明白这种“释放”有什么意义。而且是怎样押送来的呢?是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坐着敞篷卡车,穿着释放时发的!日衣服和破旧的布鞋。押送士兵们则穿着短皮大衣和毡靴。在劳改营时,还有升了人的工棚可住,而这里住的却是代木工的土房,入冬以来就没有升过火。劳改营里有嗡嗡叫的油锯,这里也有。两处都是只有使用这种油锯才能挣到你的一份夹生面包。
      因此,一九五三年,当林业公司副经理列博维奇来到叶尼塞河沿岸苏和布吉姆区的库泽耶沃时,新来的流放者们犯了一个错误。当健康、英俊、穿得干干净净的副经理到来时,流放者望着他那皮面大衣和养得又白又胖的面孔,一面行礼、一面说:
      “您好!首长公民!”
      而副经理却不以为然的摇着头说:
      “不,不!为什么叫我‘公民’呢?咱们现在都是同志,你们已经不是囚犯了!”
      副经理把流放者召集到唯一的一间土屋里,在瑟瑟抖动的小油灯的微弱光线下开始训话。他的话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在人们棺材上的钉子:
      “你们在这里不要抱!临时态度,要作长久打算。你们确实是得永远住在这里。所以,你们应该尽快地投入工作!有家属的可以把家属接来,没有的应该在你们中间找人结婚,不要等待了。安排生活吧!生儿育女吧!也可以申请贷款盖房子,买奶牛。同志们,要投入工作,要开始劳动!国家需要我们提供木材!”
      这位同志坐小汽车走了。
      这里允许结婚,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优待。而据雷特茨回忆说,在科雷马河沿岸的荒僻的村落,例如在雅戈特诺耶村,虽然也有未被放回大陆的妇女,可是内务部不许人们结婚,因为结婚便需要给他们分配单独的住房。
      但是,有时也可以说不允许结婚倒是一种照顾。因为一九五0年至一九五二年期间北哈萨克斯坦某些地方的警备司令们是强迫流放者结婚的。他们为了把新来的人拴住,便向流放者提出条件:限令两周内结婚,否则就送往更偏僻的地区或草原地带!
      有趣的是,许多流放地也使用“一般劳动”这个劳改营用词。因为这里的劳动和劳改营的劳动没有任何不同:同样疲惫不堪、有害健康、无法躲避、不干不行。不错,流放者如今已经是自由人了,劳动时间可以比劳改犯短些,但是到矿山或林场去的路上要花两小时,回来又要两小时,加起来也就等于劳改营的劳动时间标准了。
      老工人别列佐夫斯基二十年代曾是工会运动的领袖,从一九三八年起被判十年流放,而在一九四九年又加判十年劳改营。我亲眼看见他领到劳改营的一份口粮时有多么高兴、多么感动。当时他亲吻着面包对我说:进了劳改营就好了,这里规定给面包吃,可在流放地你拿着钱到铺子里去,眼看着货架上放着大圆面包,可售货员硬是瞪着眼对你说;没有面包!同时却把面包秤给当地人。买烧柴也是这样。
      一位彼得堡的老工人齐维尔科也谈到了类似情况。(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人!)他说,经过流放生活之后,他(一九五一年)进了特种苦役营倒觉得自己像个人了:这里只要干完你十二小时的活,就可以回到生活区去。在流放地则不然,任何一个自由人都有权支配你去无偿地替他干活(齐维尔科当时是会计),不管是晚上,还是星期天,叫你去替他个人做什么,你都得去。流放者是不敢拒绝的,否则第二天就会丢掉工作。
      甚至那些当上“杂役”的流放者们日子也并不轻松。米特罗维奇后来被调到江布尔州的科克切列克去,让他在区农业科里专管畜牧。(他在那里的生活是这样开始的:给他和另一位同志分配的住处是一间驴棚,没有窗户,里面全是驴粪。他们扫开驴粪,铺了些蒿草,就睡下了。)米特罗维奇在新工作岗位上决心诚实认真地工作。但他却立即触怒了一位自由人党员领导。区里的一位领导用两头小牛偷换了集体农庄的两头怀了初胎的母牛,并要求米特罗维奇把这两头两岁口的牛登记成四岁。米特罗维奇认真一检查,又发现农庄庄员放牧和饲养的好几群牲畜并不属于集体农庄,原来这些畜群是区委第一书记、区执委会主席。财政局长和警察局长私人的。(哈萨克斯坦加盟共和国就是这样机敏地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人们告诉米特罗维奇:“这些你不必登记!”但他却都登记入账了。不仅如此,他还敢于抗议区执委会主席擅自取走一张羔羊皮的行为,表现了一个流放囚犯罕见的、维护苏维埃法制的精神。但是,他为此被解雇了。(这还仅仅是他们之间的战争的开始。)
      无论如何,区中心城市不能算是最坏的流放地。流放地的苦难最为深重的是那些连个自由村庄的影子都没有的、沾不到一点文明边的地方。
      这个齐维尔科自一九三七年以后曾住在哈萨克斯坦州西部的“新生活”农庄,他谈到了那里的情况。在成批流放者到来之前,农业机器站政治部就已经教育当地居民提高警惕了:近几天就要押来一批托洛茨基分子,反革命分子!当地居民吓得连盐也不敢借一点给流放者,生怕和人民敌人发生瓜葛!战争期间流放者没有粮食供应卡片。齐维尔科在农庄的铁匠坊里干了八个月才挣到了一普特“黍子。这些原粮还得自己用锯开的哈萨克石碑做成的磨盘磨成粉。人们向内务部的机关提出要求:要么把我们再关进监狱,要么就允许我们到区中心去!(有人会问:当地居民怎么能生活呢?他们是有办法的……他们也习惯了……再说,他们总有只羊或有头牛,有蒙古包,有些家具,这些都用得上。)
      如果是在集体农庄,到处都一样:不发给流放着公家的服装,也不按劳改营标准发给口粮。集体农庄是最可怕的流放地,它们好像在进行某种比赛:比比到底哪里的生活更苦,是劳改营还是集体农庄?
      也发生过卖人的情况。化学家C·A·利普希茨就是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递解站被卖掉的一个。买主要买一个木匠,递解站回答说:如果同意搭配一名法学家和一名化学家(即利普希茨),我们就分配给你一名木匠,另外还要捎带几个有病的老年妇女。成交了。随后就用敞篷卡车在零下二十五度的算是比较轻微的严寒中把他们几个人送到一个只有三十来户的偏僻农村。法学家和化学家在这里能干什么呢?先领预付工资吧;一口袋土豆,还有些洋葱和面粉(这还算不错!),现款要到明年才给,你能挣到才有。眼前的活计是把被雪压住的大麻弄出来。睡的地方只铺些干草,想找条麻袋把草装起来做成垫子?没有!人们十分不满:“不干了!我们要离开你们农庄!”“不,那可不行!我们为你们每个人付给监狱管理部门一百二十卢布呢!”(这是一九五二年的事。)
      啊,真想再回到劳改营去!……
      如果读者认为国营农场对流放者会比集体农庄好得多,那就大错特错了。以苏和布吉姆区的敏杰拉村为例吧。村里只有几间工棚(当然,没有带铁丝网的隔离区),很像个解除看管的劳改营。虽然是国营农场,但这里的农工从来没见过现钱,也不用现钱,只是记下一些数字来:每人每天挣得九卢布(斯大林时期的旧币)。另外还记下要扣除该人的饭钱多少、棉衣钱多少、住工棚钱多少……东扣西扣之后,最后一结账:流放者不仅分文不剩,还欠国营农场的债!亚·斯托季克记得这个国营农场里曾有两个流放者因为看不到出头之日上吊了。
      (这位幻想家亚历山大·斯托季克因为在杰兹卡兹甘劳改营里学习英语曾有过一段不幸的遭遇。可是他却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他来到流放地,看了看环境,忽然想到要行使苏联宪法保证给予每个公民的……受教育权了!于是,他给领导打了一份报告,申请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去学习!国营农场场长(原先当过区委书记)一对于这一无耻的、也许是流放王国历史上空前的申请,不仅干脆驳回,而且还对他郑重宣布:“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允许你斯托季克去学习!”可是。事有凑巧,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递解站到各区流放者中间来招募木工了。斯托季克虽不是木工,但也报了名,并且被录用了。他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市同醉鬼和小偷们住在一起,自己却在业余为投考医学院准备功课。他竟然以优异成绩通过了公开考试!在政治审查委员会开会之前没有人关心他的履历表。只是在政审委员会口试时斯托季克才讲了自己的简历:“我参过军,上过前线,打过脑……以后从前线回来了……”斯托李克感到喉咙干渴,说不出话来“回来以后呢?”“回来以后我……被……抓进监狱……”他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委员会立即变得声色俱厉了。但是斯托季克仍不甘心:“可我已经服满了刑期呀!我是释放出来的!我的考试成绩很好呀!”一切枉然。而这已经是贝利亚垮台那一年的事了!)
      越往边远地区去越坏,越偏僻的地方越没有任何人权可言。马克耶夫在前面提到的关于肯吉尔劳改营的回忆录中就讲过“图尔盖的奴隶”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波利亚科夫的遭遇。这个人在两次进劳改营之间曾被流放到图尔盖沙漠去,那里的一切权利全掌握在一个哈萨克人集体农庄主席手里,甚至我们亲爹一样的警备部队也从未派人到那里去过。波利亚科夫住在小羊圈里,和羊在一起,地上铺着干草。他的“‘工作”是替农庄主席的四位太大当奴隶,替她们每个人干活,甚至要倒尿盆。波利亚科夫怎么办呢?从流放地跑出来去控诉吗?他不但没有条件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而且即使离开了,这将构成逃跑罪,又得判二十年苦役。这农庄里连一个俄罗斯人也没有。过了几个月才偶然有一个俄罗斯人税务员来征税。波利亚科夫讲的情况使税务员感到震惊,他同意替他把书面申诉转递区委。不料这个书面申诉被认为是对苏维埃政权的“恶意诬蔑”,“波利亚科夫为此第二次被判处劳改,所以五十年代他才得以幸福地在肯吉尔劳改营服刑。他在劳改营里觉得自己像是已被释放似的……
      我们还不知道“图尔盖的奴隶”在流放者中间能不能算是命运最坏的呢。
      有人说,同劳改营相比,流放的优越性在于生活的稳定性,有家庭气息。(不管好坏,你总可以住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不会随时把你押到别处去了。)但这也并不尽然。警备队往往莫名其妙地,不容分说地命令人们迁走,虽然不是押送走。或者突然宣布关闭某个流放地点或整个地区。各地区的流放者都记得在不同的年代有过这类事,尤其是战争年代。(警惕性嘛!)有一次,突然命令泰帕克区的所有流放者在十二小时内整理好行装,迁到杰姆贝亭地区去!于是你那点可怜的破烂家什,已经习惯的暂时栖身处就得扔掉,统统抛掉!开步走!勇敢地赤足前进!只要不死掉,你再去积攒吧!……
      表面上看,生活像是轻松多了:不必再排队出工,可以各走各的路;不必到派工地点去集合;遇到人不必再脱帽;夜间房门不从外面反锁上了。但是,流放生活也有自己的制度。虽然各地宽严程度不同,但直到一九五三年普遍开始缓和之前到处都可以感觉到确实存在某种制度。
      例如,许多地方的流放者都无权向任何苏维埃机关提起民事诉讼案,他们只能向警备队提出,由它决定这一控诉应由自己解决还是应该提交其它机关。
      警备队的任何军官召唤时,流放者必须放下一切工作和事务立即报到.因此,了解生活的人都懂得,流放者不敢拒绝执行军官们交办的(完全为了其个人利益的)私事。
      警备队军官们的权利和地位并不比劳改营的军官们差。恰恰相反,这些军官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这里没有设防的隔离区,不必巡逻放哨,不用去抓逃犯,不必每天押着囚犯去劳动,也无须照管这群人的衣食。只要每月登记两次,“依法分给犯有新罪行的人写个材料就够了。这些军官有权有势、懒惰成性,吃得肥肥的(警备司令部的一个少尉每月工资达二千卢布),因而他们大部分都十分凶狠。
      很少听到过苏联的流放地发生过真正的逃跑。因为即使逃跑成功,所换来的公民自由的好处也并不多:流放地当地的自由人的权利和流放犯差不多是同样的。沙皇时代从流放地逃跑后可以轻易地逃往国外,现在不行了。对逃跑的惩罚很严。逃跑由特别庭处理。一九三七年以前对逃跑者特别庭最多判处五年劳改,一九三七年之后判到十年。战后实行一条新法律,它虽未在任何地方公布,但却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一直在执行,即:“从流放地逃跑者判处二十年苦役:”无比的严酷!
      至于什么算逃跑?什么不算?——这是由各该地区的警备司令部随意解释的。流放者无权逾越的界线也由它来划定,它规定去砍柴或去来蘑菇可以走出多远。例如,哈卡斯自治州的奥尔忠尼启则采矿村就规定:离村往上走(上山),算是“违反制度”,只判五年劳改,而如果离村往下走(走向铁路)则算“逃跑”,要判二十年苦役。有一次,一群亚美尼亚人流放者对矿山领导人的蛮横态度忍无可忍,要到区中心去控告他;当然、他们离村时没有取得警备队同意。为了这次“逃跑”,他们每人只被判六年劳改。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些老年人无法理解和顺应我们这吃人的制度,往往凭着自己单纯的想法作出决定,离开指定地点。而这也就被看作“逃跑”。
      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希腊妇女在战争末期从辛菲罗波尔市被流放到乌拉尔山区。战争结束后,她听说儿子回到了辛菲罗波尔,她也就很自然地跑回了辛菲罗波尔去偷偷同儿子一起生活。一九四九年,在她已经八十七(!)岁时,当局发现了她,把她抓走,又判她二十年苦役(87+20=?),押送到奥捷尔特种劳改营去了。人们还知道江布尔州的另一个希腊老太婆的事。开始从库班地区强制迁移希腊人时,这个老年妇女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被流放。她还有个小女儿因为丈夫是俄罗斯人得以留在库班了。老太婆在流放地呆了多年之后,想在自己死前回库班去跟小女儿见上一面,住一阵子。“逃跑”!结果她又被判二十年苦役!在我们科克切列克曾有一位生理学家,叫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博戈斯洛夫斯基。一九五五年对他适用了所谓“阿登纳”大赦,但并不是全部适用,仍旧要流放他。其实他是不该流放的。他便到处申诉。但是,问题拖了很久没有解决。这期间,住在彼尔姆的他的老母亲眼睛快要瞎了。由于战争和儿子被俘,母亲已有十四年没看见儿子了,很想在眼睛完全失明之前见他一面。因此,博戈斯洛夫斯基就冒着苦役刑的危险,决定去看望母亲一次,计划来回共用一星期。他想了个办法:借口要到沙漠地带的放牧区去出差,却乘上了开往新西伯利亚市的火车。他居住地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不在,但是新西伯利亚市的出租汽车司机“警惕性”很高,看他可疑,便向行动人员告密了。行动人员走过来检查他的证件,他没有,只好坦白。当然又把他押回了科克切列克的监狱土屋,开始对他进一步立案侦讯。这时突然接到有关单位发来的公函:证明他本来是不该流放的。刚一释放,他立即奔回去看母亲。可是,已经晚了。
      在这里,假如我们忽略了不眠不休的契卡行动处在每个流放地点的高度警惕性,不谈谈他们经常把流放者找去谈话、收买他们中间某些人、收集告密材料、利用这些材料给人们重新判刑等等,那么,我们就不能充分地描绘出苏维埃流放地的景象,就会使它减色。是的,到一定时间总要重新判刑的,因为流放者的单调、呆板、僵化的生活到时候总要改变成劳改营的有生气的、熙熙攘攘的生活呀。第二次麻烦,审判和新的刑期,这是许多流放者生活的自然结局。
      像彼得·维克斯涅那样作是否对呢?他在一九二二年从当时的拉脱维亚的反动资产阶级军队开了小差,跑到自由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来,在这里,一九三四年,他由于还同留在拉脱维亚的亲属保持通信而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他的亲属在拉脱维亚却并未受到任何迫害)。但是,维克斯涅没有气馁。他这个流放的火车司机在阿亚古兹机务段不知疲倦地工作,成了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甚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日机务段里还挂出了“向维克斯涅同志学习!”的横幅标语,可是第二天,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四日,维克斯涅“同志”就第二次被抓入劳改营,而且命运注定他再也没能从那里出来。
      流放地也同劳改营一样,判处第二次刑期是家常便饭。这也是为了向上级证明契卡行动人员是经常保持着警惕性的。流放地也和其它地方一样采取了加强措施,以帮助囚犯们尽快认识自己的命运和地位,更好地服从管制。(一九三七年,齐维尔科在乌拉尔斯克总共蹲了三十二天禁闭室,就被打掉了六颗牙!)但是,也有过一些特殊时期。例如,一九四八年就向各流放地普遍撒开了很密的拉网,把所有流放犯一网打尽,又统统抛进劳改营。(沃尔库塔地区就是一例,因为“沃尔库塔将成为一个工业生产中心,斯大林同志指示要清理这个地方”。)有些地区则只把男流放者送进劳改营。
      即使有人未被第二次判刑,“流放的结束”也是遥遥无期的。例如,在科雷马河沿岸一带,“释放”本来就只意味着离开劳改营的岗楼监视转入地方警备队的监督。流放实际上没有尽头,因为反正无法离开这个地区。假如真的允许谁短期离开科雷马来到“大陆”上,那他也会埋怨自己命苦的:因为他在“大陆”上呆不多久就会带着新刑期回到古拉格群岛去。
      流放地的天空本来就昏暗无光,而契卡行动处的努力使它变得更加阴森了。契卡行动人员锐利的目光、暗探们的小汇报、为了给孩子们挣得一块面包而不得不担负的、毫无乐趣的沉重劳动,这一切使得流放者经常生活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孤独中,他们完全被分割开了。在这里,人们之间不可能有监狱和劳改营里还可以进行的那种长时间的谈心,也听不到人们关于既往生活的回忆。
      因此,要搜集有关流放生活的材料是十分困难的。
      我国的流放地也没有留下多少照片。流放地即便有照像师,也只拍文件上用的照片,供给干部科和特别科用。给一群流放者拍照?几个人合拍?这是想干什么?怎么回事?必须立即报告保安部门:看,反苏维埃的地下黑组织!可以按照片一个个全抓起来。
      他们倒是有一回很谦恭地照了一张像(甚至出现在西方的出版物上):身体瑟缩在苏维埃的破衣烂衫里,暗淡无神,垂头丧气,曾几何时,都是一些桀骜不驯的人物——大名鼎鼎的玛丽亚·斯皮里多诺娃,伊兹梅洛维奇,马约罗夫,卡霍夫斯卡娅——他们往昔的桀骜不驯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们不秘密地奔往首都了?不刺杀人民的压迫者了?不扔炸弹了?
      我国的流放地可没有给我们留下那样的集体照片。读者还记得吧,不是有一张几个人合拍的、表情相当愉快的照片吗?那上面左起第三人是乌里扬诺夫(列宁),右起第二人是克尔日扎诺夫斯基。他们都吃得饱饱的,穿得干干净净,不知道贫困,不从事劳动,有胡子的还把胡子修得整整齐齐,戴皮帽的戴的是上等毛皮帽。
      孩子们,看!那时候可真是暗无天日呀!……

      ——————


    第四章 放逐各族人民


      历史学家也许会纠正我们的错误,但是,就我们一般人的平均记忆能力之所及,确实想不起十九世纪、十八世纪、十七世纪有过大批地强迫整个民族迁移的事例。历史上确曾有对殖民地的征服,大洋中的岛屿上、非洲、亚洲、高加京都发生过胜利者征服土著民族、并掌握政权的事实。但是,古代殖民者的简单头脑却没有想到应该把土著民族从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上驱逐出去,使他们离开祖辈居住的家园。或许只有往美洲种植场运送黑人奴隶的事与此略有相似之处,算得上是个先例吧?但是,那也并不是某个国家的政府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进行的:那只是个别的基督教徒——奴隶贩子干的: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有利可图,胸中燃起了贪欲的烈火,纷纷奔到非洲,各自为自己捕捉、诱骗、购买单个的或几十个黑人运走。
      只有当文明人类的希望——二十世纪到来的时候,也只有到了民族问题在“唯一正确的理论”基础上得到最高度发展的时候,那个解决民族问题的最权威的专家才能得到特许,才能够采取在四十八小时内,二十四小时内、甚至在一个半小时内彻底、干净地描整个民族一个个强行迁移出去的办法。
      自然,他本人在思想上也并不是立即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的。因此,他有一次甚至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在苏联,有人会因为他的民族成份而成为迫害的对象,这样的事情是不曾有过而且不可能有的。”在二十年代,所有这些民族的语言都曾受到鼓励,那时人们还不断地对克里米亚人唠叨说:克里米亚是鞑靼人的,是你们鞑靼人的!当时甚至还可以使用阿拉伯字母,街上的招牌、题词都是用鞑靼语写的。
      可是,忽然,这一切原来……都错了!……
      “伟大舵手”甚至在推行过强制迁移农民的伟大运动之后,都没有立即想到这个方法原来是可以轻易地应用在民族方面的。堪称他的兄弟的希特勒,在根除犹太人和吉卜赛人方面倒是有些经验,但那是后来的事,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的事,斯大林老爷子考虑这个问题可比他早得多。
      除了那场农瘟之外,直到强制迁移整个整个的民族之前,我们苏维埃国家的流放事业虽说也曾拥有几十万人之多,但毕竟无法同劳改营相提并论,它还没有那么光荣和雄伟,以至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从前也有过移民流刑犯(经法院判决的),有过行政流刑犯(不经法院判决的),但那两者都限于有数可订的个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姓名、出生年月、所犯的法律条文及罪状;材料上都附有半身的正面和侧面照片。只有英明而耐心的、能够一丝不苟地干各种脏活儿的机关才能够把一粒粒的砂子穿成串,由那些被摧垮的家庭造成一个个流放区整体。
      但自从开始强制迁移特种移民以来,我国的流放事业迅速发展和提高了!前面两个术语都是沙皇时代留下来的,而特种移民这个词可算是我们苏维埃政权自己亲生的了。我们不是有许多最喜欢、最心爱的词是用这个“特”字开头的吗(特别科、特殊任务、特殊关系、特种供应、特别护理一句?在“伟大的转折”的那一年,特种移民这个词是用来表示“被剥夺的富农”的,因为这个词更恰当、更灵活,所以无法挑它的毛病;当时被“剥夺”的不全是富农,所以使用“特种移民”这个词来概括就无懈可击了!
      于是“伟大的慈父”便下了命令:对于强制迁移的民族也使用这个词!
      他并不是一下子就发现这一点的。进行第一次试验时他还相当谨慎:一九三七年,他悄悄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几万名可疑的朝鲜人(从风烛残年的老人到咿呀学话的小儿)全部从远东地区强行迁移到哈萨克斯坦。(面对着日本帝国主义和哈勒欣河,怎么能对这些黄皮肤、细眼睛的朝鲜人放心呢!)迁移得十分匆忙,以致这些朝鲜人不得不在没有窗户(一下子哪里去弄那么多玻璃!)的土坯房里度过第一个冬天;迁移得那么秘密,以致除了左近的哈萨克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些移民的事,全国没有一个人向外吐露过此事,没有一个外国记者为此写过一个字的报道。(看,还是把新闻宣传机构控制在无产阶级手里好嘛!)
      他很满意!他记住了。一九四0年就在革命的摇篮——列宁格勒近郊又一次采用了这个办法。但是这次不是在夜晚,也不是用端着刺刀的士兵赶走强制迁移者,而是叫作“隆重欢送”到(刚刚被我国争取到手的)卡累利芬兰共和国去。正中午,会场上红旗招展,鼓乐齐鸣,这是在隆重欢送列宁格勒近郊的芬兰人和爱沙尼亚人去开发新的家乡的土地。火车把人们带入偏僻地区后,情况就变了。(维·阿·姆曾谈到一批六百名强制迁移者的命运。)在这里,没收了所有人的身份证,武装士兵把人们包围起来,把他们装进(运囚犯的)所谓“红色运牛车”。后来又装上驳船。到达目的地——卡累利阿内地的码头后,便把他们分别送去“加强集体农庄的力量”了。这些被“隆重欢迎”来的、完全自由的公民只好服从分配。只有二十六个人,其中包括给我提供这份材料的人,拒绝到农庄去,而且坚决不交出身份证!这时苏维埃政权——卡累利芬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委员会的代表来了,他警告说:“这样下去要死人的!”人们反问他:“你还想拿几挺机关枪扫射吗?”这些人真不懂事。何必用几挺?!对付包围圈里的二十六个人,一挺就足够了。(没有人会为这二十六个芬兰人写诗的!)但是,一种令人不可理解的懦弱、迟钝和优柔寡断妨碍了政权代表采取这一合理措施。他企图把二十六个人离间开。行动人员想一个一个地叫人去谈话,可是二十六个人一起去了。他们这种没有理智的勇敢精神终于占了上风:当局保留了他们的身份证,撤掉了包围。这二十六个人总算没有落到农庄庄员或流放者的地步。不过,这是偶然的,是例外,大批的人还是乖乖地交出了身份证。
      这一切都还是试验。只是到了一九四一年七月才有机会大规模地应用这一办法:这时必须把伏尔加河沿岸日耳曼人的自治的、当然是叛逆的共和国连同其首府恩格斯市及马克思施塔德市完全铲除,并远远地抛到东方去,而且要在几昼夜之内完成这项工作。这时才初次使用了纯粹的、富有活力的、强制迁移整个民族的办法。这个办法看来既简便,又有效,它只须符合一个标准——属于该“民族”就行了,无须过去那套繁琐手续,每个人立案、审讯、判决等等。在苏联其他地区抓日耳曼族人(个个都要抓),那就不需要地方内务人员有什么高等文化水平来搞清谁是敌人谁不是了。只要姓氏是日耳曼族的,抓就没错。
      体制已经试验过,调整好了。从现在起它就可以铁面无私地抓走任何一个指定的、规定的、命中注定的叛逆民族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干得干净利落:车臣人、印古什人、卡拉恰耶夫人、巴尔卡尔人、加尔梅克人、库尔德人、克里米亚的检按人,最后还有居住在高加索的希腊人,无一幸免。尤其使这个体制显得富有活力的,是“各族人民的慈父”作出的决定并不通过繁琐的法院判决形式向人民宣布,而是通过现代摩托化步兵的战斗行动宣布;武装师团夜间开进指定民族的居住地区,占据各个重要地点。犯罪的民族早晨醒来便发现它的各个村庄都已处在机枪和冲锋枪包围圈内了。他们听到命令:限十二小时,每人只带自己两手可以携带的东西!(但是,十二小时还太多,摩托化部队的摩托车还得停下来等待。所以在克里米亚则只规定二小时,甚至缩短为一小时半。)所有的人立即像囚犯一样被装上卡车,屈膝蹲坐在车厢里。(老太太、带着婴儿的妇女,一律坐下!这是命令!)卡车在士兵押送下开往火车站,把人们塞进运牲口的列车直送目的地。或许在中途人们还不得不像纤夫一样自己用纤绳拉着木筏逆流而上,步行一百五十到二百公里,直到进入科洛格里夫上游的原始一森林。只有一些不能行动的老年人可以躺在木筏上。
      或许从空中、从高山上看起来这是一幅十分雄伟壮观的图画吧:整个克里米亚半岛(刚刚解放了的克里米亚半岛,一九四四年四月)上同时响起摩托车的啥啥声,几百辆长蛇一般的卡车队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爬行。这正是果树开花的季节,正是鞑靼妇女从温室取出葱秧往菜园里移栽的季节,还刚刚开始种植烟草(就此结束吧!注定了此后许多年克里米亚地区不会再有人种烟草。)运送人的卡车队并不直接开进被特种部队包围着的村子,车只开到村口,人们到村口来上车。上级命令是给一个半小时收拾东西,但是执行军官却把时间缩短到四十分钟,这样既可以更快地完成任务,保证全员提前到达集合地点,同时又可以使特种部队撤出后留在村里的善后小队的收获更丰富些。有些特别穷的村子,比如毕犹克湖附近的奥津巴沙村,就只好放一把火烧光了事。卡车队把鞑靼人运到火车站。在囚犯列车里人们却要等待几昼夜才开车,满耳是叫苦声和充满哀怨的离别歌声。
      整个民族整个民族地放逐,其优越性在于形式整齐划一!无须照顾什么“个别情况”!没有任何例外!不接受任何个人的抗议!大家都驯服地走了,因为你、我、他,都一样。大家全都得走。不仅是男女老幼都被放逐,而且未出生的孩子也被放逐,因为强制迁移的命令也包括胎儿。还有那些尚未胚胎的孩子也一起被放逐了,因为他们注定要在这项命令的掌握下诞生。这与那陈腐的、讨厌的刑法第三十五条条文根本不同。(那里还曾规定什么“流放不适用于不满十六岁的人”!)现在,这些人从降生之日起,只要把脑袋一伸到人世间,他们就成了特种移民,就已被终身流放了。当他们年满十六岁时,表明他们已经成年的标志是他们从此也要到警备司令部去登记。
      人们留下的一切——敞开房门的、还保留着人体热气的住宅,翻弄得乱七八糟的箱箱柜柜,十代人甚至二十代人积蓄起来的全部家私,如今也全部以整齐划一的形式落到惩罚机关的行动人员手里:有些东西要归国家,有些就被属于幸运民族的邻居们私分掉,不可能有人再为他的奶牛、家具、器皿等被拿走而提出抗议。
      尤其使这种整齐划一显得加倍庄重而高尚的,是有关的秘密命令对于这些恶劣民族中的共产党员也并未稍加宽恕。也就是说,无须检查党证,又少了一层麻烦!而且还要责成共产党员们到达新流放地后加倍努力工作。这样就一切都好了!
      整齐划一中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异族通婚的家庭。(难怪我们这社会主义国家从来就反对异族通婚!)强制迁移日耳曼族和后来强制迁移希腊人的时候,没有赶走异族通婚的夫妇。但这种做法带来不少麻烦,并且在看来已经清洗消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病灶。(不是有些年老的希腊妇女偷偷回到女儿这里来死嘛?!)
      把这些民族强行迁移到哪里去呢?可以放逐的地区很多。例如,哈萨克斯坦,放逐到这里的民族人数加上一般流刑犯大约超过共和国总人口的一半,所以,这个共和国满可以称之为“哈泽克斯坦”了。分配特种移民的当局也没有忘记中亚、西伯利亚(许多加尔梅克人死在叶尼塞河流域)、乌拉尔北部和苏联欧洲部分的北部地区。
      强制迁移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人民算不算放逐整个民族呢?从表面上看,它不够条件,因为那并不是男女老幼一概迁走,似乎作为一个民族还是留在故土了。(因为那里距离欧洲太近,否则是可以无所顾忌的!)似乎是留下来了,但却已被“间苗”间到了无法再稀的程度。
      其实,净化波罗的海沿岸的工作早已开始了。一九四0年,我们的军队刚刚进入这个地区,兴高采烈的当地人民还没有来得及表决加入苏联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净化了。净化首先是从军官开始的。必须认识到,对于这些年轻的国家来说,它们的第一代(也是最后二代)本民族的军官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他们代表着民族的严肃性、责任感和精力。当他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曾在纳尔瓦城下学习过如何以自己尚未强健的胸膛去捍卫尚未强健的祖国一。如今镰刀一挥,就割掉了他们浓缩的经验和旺盛的精力。这是为了进行全民投票所作的一项最重要的准备。是的,这是一张根“灵”的“验方”,在联盟本土上不是也试验过同样作法吗?就是要把那些将来可能领导反抗的人,以及可能用自己的思想演讲、著述唤起人们反抗的人统统悄悄地、尽早地消灭干净。这样,表面上那个民族还生活在原来的地方,实际上民族已经不存在了。一颗死牙最初从外表看来和好牙没有多大区别。
      但一九四O年并未在波罗的海沿岸地区采取强制迁移的办法,当时用的是集中营,而对某些人则是在石筑监狱的院内予以枪决。一九四一年撤退的时候,尽可能地把一些富人和有地位、有影响的人物像贵重战利品似地带走了,然后却把他们像粪土一样弃置到古拉格群岛僵硬的土地上。(他们全是在夜间被抓走的,每户只许带一百公斤的行李。上车时户主就与全家人分开,然后被消灭在监狱中。)整个战争期间我国一直(通过列宁格勒电台的广播)对波罗的海沿岸国家进行威胁,说将要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报复。一九四四年苏军回到这里时实现了这些威胁:把大批的人抓进监狱。不过,这毕竟还不能算流放整个民族。
      对波罗的海沿岸各族人民的大规模强制迁移是从一九四八年开始进行的(首先从刚强的立陶宛人开始),一九四九年使三个民族一起放逐,一九五一年又进一步放逐立陶宛人。在这些年代也强制迁移了西部乌克兰人,最后一次强制迁移也是在一九五一年。
      “大元帅”是否准备在一九五三年还要放逐谁?是犹太人吗?除犹太人外还有什么民族?他的这一设想我们现在永远无法知道了。不过,据我个人猜想,斯大林是渴望着要把整个芬兰的居民流放到接近中国的沙漠地带去的,但在一九四O年和一九四七年(由于雷诺发动政变失败)均没有能实现这个愿望。他还很可能已经在乌拉尔以东选好了地方,要把塞尔维亚人或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希腊人强制迁移去。
      假如这位“先进学说的第四号柱石”再多活十年,欧亚大陆的民族分布图就将变得无法辨认,将会发生一场反方向的民族的大迁移。
      有多少民族被流放,将来就会写出多少部史诗,它会叙述人们别离故土的悲哀,也会谈到在西伯利亚遭到的大规模消灭。这些民族所经历的一切,只能由他们自己写出痛切的回忆,我无意在此越俎代庖,更无意跑得太远。
      但是,为了使读者知道这些民族被赶去的地方也就是读者所访问过的那个流放王国,同一个古拉格群岛上的污秽地,我们还是来看看强制迁移波罗的海沿岸人民时的某些情况吧。
      在放逐波罗的海沿岸人民这个问题上,不仅没有强奸民意,而且完全是执行了“人民的最高意志”。三个共和国的部长会议各自作出了自由的决议(爱沙尼亚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通过的),决议要求把某些类型的本国同胞强行迁移到遥远的异乡西伯利亚去。而且是永久性迁移。永远不许他们再回到祖国来(这就清楚地表明波罗的海沿岸几个国家的政府有多大独立性,也可以看出那些不争气的、不中用的本国同胞是多么激怒了政府)。要流放哪些类型的家庭呢?1.罪犯的家属(只把家长弄到集中营去累死还不够,还必须把这些家庭的全部种子都根绝掉)2.富裕农民(这一措施大大加速了波罗的海沿岸已经时机成熟的农业集体化)和他们的全部家属(在里加大学读书的学生是在他们的父母从农村被抓走的当天夜晚从学校宿舍被抓走的);3.由于某种原因逃脱了一九四0年、一九四一年及一九四四年的铁篦子的、漏网的头面人物和要人;4.一般对现政权抱有敌意而未能及时逃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家庭,或者与当地积极分子有私仇的家庭。
      为了避免损害我们共同的大祖国的声誉,也为了不给西方的敌人以可乘之机,这项决议未在报上发表,也未在各共和国内部公布,而且在强制迁移的当时也没有向被迁移者宣布。只是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在西伯利亚的警备队内才对他们宣布。
      放逐的组织工作效率,这个时期比以前放逐朝鲜人和克里米亚鞑靼人时已大有提高,已经总结并且掌握了宝贵经验,这时已不需要按天计算,甚至不必按小时计算,而是可以按分计算了。实践经验表明:从夜间的第一次敲门声开始,到全家人的最后一只鞋后跟迈出家门槛,走入黑暗的夜幕,登上卡车止,只要二十到三十分钟就足够了。在这几十分钟时间内,被叫醒的家庭能够作到:穿好衣服,弄明白自己是要被永远放逐,在放弃一切财产要求的文件上签字,把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们叫到一起,收拾几个小包袱,然后根据命令走出家门。(不必担心留下来的财产会发生混乱。押解人员一走,财务局的代表便会立即来清点物资,填写没收物品清单,全部财产将由委托商店根据清单出售,售款上缴国库。我们无权指摘他们清点财物时曾往自己腰包里装点什么或者从“小道”运走点什么。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做,因为人民政权的任何成员只要在委托商店再要一张发票,就可以用微不足道的一点钱“合法”地把他需要的任何东西拿回家去。)
      在这二十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人们能够想到些什么?怎样选择和决定最需要的东西?有一个中尉奉命强制迁移一户人家(这家里有个七十五岁的老奶奶,母亲五十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和一个二十岁的儿子)。他向这家人建议说:“一定要把缝纫机带上!”谁能想到:后来这一家人就靠了这台缝纫机才得以活命声
      不过,这种快速强制迁移的办法有时也对受害者有利:它像是一阵旋风,过后就不见了。最好的笤帚也会漏掉一些东西的。有的妇女恰巧那几夜没在家里住,旋风过后又回到本村来了。她便到财务局去请求打开家门上的封条,财务局也居然就给她打开了:随你去住吧,再发布命令时再说!
      运牲口的列车车厢并不大,运马时定额是八匹马,运士兵时定员三十二人,运囚犯要装四十八,而运塔林地方的特种移民时则装五十人。仓促间没有对车厢进行必要的改装,人们请求在车厢的底板上打个洞,以备大小便用,但这也没有及时批下来。只放一个普通水桶当马桶。它很快就满了,溢出来弄脏人们的随身行李。从上车的最初一分钟起,这些双足哺乳动物就被迫忘掉男人与女人的区别。最初一天半,他们被锁在车厢里,没有水喝,没有饭吃,婴儿饿死了。(这一切我们早已在本书中看到过,在两章之前,对吗?二十年之前如此……此时仍然如此……)火车在尤列密斯特车站上停了很久,车厢外面不断有人奔跑,敲打着车厢板呼叫姓名,妄想给车里的熟人送点吃的或其他物品。但是,这些人马上就被驱散了。锁在车里的人却在挨饿。等待着这些衣着单薄的人们的是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
      中途才开始分发面包。在几个车站上给了菜汤喝。所有列车都是开往远方的:新西伯利亚州,伊尔库茨克州,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区。只是巴拉宾斯克一处就运来五十二个车厢的爱沙尼亚人。用了十四昼夜才到达阿钦斯克。
      是什么东西在这绝望的路途中支持这些人活下来的?那不是信仰,而是仇恨所带来的希望:“这些家伙快完蛋了!今年就会发生战争。秋天我们就能返回故乡。”
      无论在西方世界,还是东方世界,任何一个过着和平生活的人,对于关在铁笼子里的这些人的这种想法都不可能同情,不可能理解,也许还不能原谅。前面我已提到,我们在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五0年也曾这样相信过,盼望过。那些年代这个制度之不公正、二十五年刑期以及重返古拉格群岛的命运已经使忍耐达到最高点,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爆炸性的、武装警卫也无能为力的最高点。(一般地说,如果一个制度是不讲道德的,那么它属下的臣民也就可以对它不承担任何义务了。)需要把人们的生活糟踏到什么程度才会使牢房、囚车和运牛车里的千百万人把绝灭性的原子战争看成是唯一出路而祈祷它发生啊?!……
      但是,没有人哭。谁也没有哭。仇恨能够烧干人的眼泪。
      爱沙尼亚人在路上也考虑另外一件事:西伯利亚人将怎样迎接他们?一九四0年时期西伯利亚人对放逐来的波罗的海沿岸人是进行掠夺的——勒索他们,一件皮大农只换给半水桶土豆。(当时我国的衣着褴褛的人们确实把波罗的海沿岸国家来的人看成资产阶级分子了……)
      这一次,一九四九年,事先对西伯利亚人进行了宣传:运来的都是些坏透了的富农分子!但是,从火车上下来的“富农”却个个衣衫破旧,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身体检查时俄罗斯护士们意外地发现这些妇女都很干瘪瘦弱,她们抱的小孩连一块干净尿布都没有。爱沙尼亚人被分配到人烟稀少的集体农庄去、一当地的西伯利亚农庄妇女背着领导给这些特种移民送来她们仅有的东西:半公升牛奶、一块菜饼或者一块黑面饼。
      这时候,爱沙尼亚的妇女们才流下了眼泪。
      但是,当地除了农妇之外,当然,还有共青团的积极分子。他们却真相信运来的都是法西斯余孽,而且这些坏蛋还不愿意劳动,不愿意为把他们从资产阶级奴役下解放出来的国家出点力气,真是忘恩负义!(“应该把你们统统淹死!”团员积极分子对放逐者这样喊叫。)团员积极分子也就成了这些人的看守,监督他们劳动。积极分子早已预先接到命令:一听见枪响就立即组织对这些人的围捕。
      在阿钦斯克车站上发生过一次有趣的“差错”。比利留斯地区的领导为了给本区楚雷姆河沿岸几个农在增加人力,贿赂了押解人员,买了十车皮特种移民,共五百人,并且迅速地把这些人转运到了距阿钦斯克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楚雷姆地区。可是,按计划这些人是要运到哈卡斯自治州的萨拉林斯克矿务局的。矿务局在等待补充人员,可人已经被卸在集体农庄里了。这些农庄前一年每个劳动日的收入平均只有二百克粮食。入春以来这里的粮食、土豆全巴吃光,各村一片俄牛的叫声,奶牛像野牛一样冲向半腐烂的干草。因此,农庄只能给新来的人每人预支一公斤面粉作为一星期的粮食。这并不是对放逐者的歧视和克扣,这点预支已经十分合理了,它几乎等于未来一周的全部工资!刚离开故乡的爱沙尼亚人不禁大吃一惊……(不错,农庄附近的波利诺耶村里就有几座大粮仓,仓里的存粮年年增加,一直没有安排外运。但这批粮食已属于国家,不是农庄财产。周围的农民在饿死,却不肯从那粮仓里拿点粮食分给大家吃,因为那是国家的、农庄主席巴什科夫自作主张从仓库里给那些尚未饿死的社员每个人分了五公斤粮,他为此被判处劳改。粮食属于国家,缺粮只是这个集体农庄的事嘛!所以此事也不必在本书议论了。)
      强制迁移来的爱沙尼亚人在楚雷姆农庄里挣扎了大约三个月,怀着迷惘不解的心情学习掌握一条新的生活规律:要么去偷,要么饿死!他们以为会永久呆在这里了。突然,一道命令,又把他们全部召集起来赶到哈卡斯的萨拉林斯克区去(矿务局的主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补充人员)。哈卡斯本地人很少,各村几乎全是流放来的人,每村都有个警卫部。到处是金矿,到处在钻探,矽肺在蔓延。(这一广大地区与其叫哈卡斯自治州或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区,莫如叫哈卡斯金矿局或叶尼塞工程局更贴切;这些地方与其说受边区苏维埃和党区委的领导,毋宁说受内务部部队将军管辖。区委书记们也得听命于区警备司令。)
      但是,送到金矿场的人还不算是最悲惨的。真正悲惨的是那些被强行编入“淘金劳动合作组”的人。淘金工人!听起来多么诱人!像是在闪着金光、散发着金粉。但是,当今世界的任何概念一到我国就都十分容易地被歪曲了。当局知道这些特种移民不敢反抗,所以就把他们赶进这种“合作组”,让他们去开采那些政府由于无利可图而放弃的矿场。那里已经没有安全设备,经常像下雨似地流着水,劳动艰苦,挣钱很少。只因为国家舍不得放弃这一点点金子,才叫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去把它舔干净的。“劳动合作组”属矿务局“淘金科”领导。矿务局只知道下达计划指标,要求完成计划,根本不想想自己还负有其他责任。这些“合作组”的人确有“自由”,但那不是不受国家约束的自由,而是不受国法保障的自由:他们没有带工资的休假日,星期目也不一定休息(像囚犯一样),也许会宣布一个“斯达汉诺夫运动月”,那就一个星期日也没有了。从国家得到的恩惠是:不出工就被判刑。人民法院每两月派来一次巡回法庭,每次都判处许多人百分之二十五的强制劳动。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这些“淘金工人”每月可以挣到三四个“金卢布”(相当于斯大林时期的一百五十到二百卢布,仅为最低生活费的四分之一)。
      在柯皮耶沃附近的采金场劳动的流放者不领现金工资,而领内部流通券。可不是嘛,要全苏联通用的纸币有什么用?反正这些人不能到别处去,在矿场的小卖部凭内部流通券就可以买到(滞销的)东西嘛!
      本书已对囚犯和农奴作过详尽比较。可以回想一下,俄国历史上处境最坏的并不是农奴,而是隶属于工厂的工人。这些只能在矿场小卖部使用的内部流通券令人联想到沙皇时代阿尔泰地区的砂金矿和工厂。十八、十九世纪那里的人们常常故意犯罪,以便脱离所隶属的矿场而去服苦役,可以生活得比较轻松些。直到十九世纪末期阿尔泰地区采金矿的“工人们还没有权利拒绝星期天劳动”!拒绝就会被罚款(和强迫劳动比较一下看!),厂矿办的小卖部专卖劣质商品,抬高价格,克扣分量。“是这些小铺子,而不是那经营不善的金矿,构成金矿主的主要收入来源。”(谢苗诺夫-天山斯基,《俄国》,第十六卷。)这里的“金矿主”一词今天完全可以读作“金矿托拉斯”。
      怎么搞的?古拉格群岛上的一切怎么这样千篇一律,毫无特色?……
      一九五二年的一天,身材弱小的妇女赫·斯没去上工。因为天气太冷而她又没有毡靴。为此,木材加工合作社的领导却派她在没有毡靴的情况下去当三个月的伐木工!还是这位妇女,她在怀孕期间请求派一点轻劳动,不要再叫她去搬运木材。给她的答复是:“你不愿意干可以辞职!”蹩脚医生又把她的产期算错一个月,到了临产前两三天才让她休息。在那里,在内务部统治一切的泰加森林,同谁去讲理呢?
      但这还不等于生活已真正绝望。那些被送到集体农庄的特种移民才是真正尝到了生活绝望的滋味。现在有些人争论说(倒也并非奇谈怪论):“一般地说,集体农庄总比劳改营好过些吧?”我们则要反问一句:“如果把劳改营和集体农庄结合起来,那也好过吗?”其实,特种移民的处境正是这二者的结合。表现农庄特点的是,他们在这里不领固定口粮,只在播种时期能领七百克面包,麦子是发了霉的,烤出的面包是土黄色的,吃起来牙碜(大概是不久前清扫仓底的麦子)。表现劳改营特点的是,这里也可以把人关进羁押室:生产队长向管理处告状,管理处给警备队一个电话,就把人关起来。至于这些人领到的工资,真是可怜得很:玛丽亚·苏姆贝格在农庄劳动的头一年平均每个劳动日可分得二十克粮食(一只小鸟在路边啄食的粮食也比这多!)和十五个斯大林时期的戈比(折合赫鲁晓夫时期的一个半戈比)。她用全年收入买了……一个小铝盆。
      那么,这些人靠什么活命呢?靠波罗的海沿岸寄来的邮包。因为毕竟没有把整个民族都强制迁移来。
      那么谁给加尔梅克人寄邮包呢?谁给从克里米亚赶来的鞑靼人寄呢?
      请您到这些人的坟上去问问他们自己吧!
      不知道是根据他们的故乡波罗的海沿岸国家部长会议的同一项决议,还是根据西伯利亚的原则性,总之,在一九五三年,“我们的慈父”去世之前,对波罗的海沿岸来的特种移民还有一条特别规定;除了使用十字镐、铁锹和锯的重体力劳动之外,不许安排他们作任何其他工作!“你们必须在这里学会做人!”如果用人单位把谁的工作安排得稍高了一点,警备队便会出面干涉,并且亲自把那个人拉下来当一般工人。矿务局的疗养院旁边有个果园,连果园的地都不允许特种移民去翻耕,否则就会是“对在那里休养的斯达汉诺夫工作者的侮辱”。警备队长甚至不准玛丽亚·苏姆贝格担任饲养牛犊的工作:“把你强制迁移到这里不是让你来休养的!割草去!”农庄主席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留下来。(她为农庄救活了好几头患波状热的牛犊。她很喜欢西伯利亚的牲口,觉得出爱沙尼亚的牲口更驯良,而这里的从未受过抚爱的奶牛则亲热地舔她的手。)
      有一次(在楚雷姆河)需要紧急往驳船上装粮食。于是就让特种移民连续劳动三十六小时,不给任何报酬和鼓励。在这一昼夜半的时间里只有两次给二十分钟吃饭的时间和一次三小时的休息。“你们不干,就把你们赶到北边更远的地方去!”一个老工人被麻袋压倒了,共青团员监工用脚踢他起来。
      每星期要到警备队报到一次。距离队有好几公里远?老太太八十岁了?那就弄匹马把她驮来吧!每次报到时都要警告每个人:要逃跑就判你二十年苦役!
      行动特派员的办公室就在附近。有时也会把你叫去问得。也许用较好的工作诱惑你,也许就威胁——把你的独生女儿单独流放到北极圈以北去!
      他们什么事情作不出呢?……他们的手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受过良心的制止呢?……
      他们会给你派任务:监视某人,或者收集可以把某人关进监狱的材料。
      警备队的任何一个中立一走进特种移民的家门,移民全家,包括老年妇女,都必须立即起立,未经允许不得坐下。
      这么看来,读者会不会认为这些特种移民都是被剥夺了公民权的?……
      不,那可不是,不是!他们享有完全的公民权!也并没有收回他们的身份证。他们完全有权参加普遍、平等、秘密、直接的选举。每逢这崇高而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有权勾掉选票上除自己要选的人之外的几个候选人名字,他们享有这一神圣权利。也并不禁止他们签名购买公债,(可以回想一下共产党员季亚科夫在劳改营中的苦恼!)自由的集体农庄庄员们骂骂咧咧地勉强签名购买五十卢布公债,而爱沙尼亚人则被勒索到四百卢布;“你们都有钱啊!谁不签名买公债,我们今后就不替他收转邮包!还要把他流放到更北的地方去!”
      而且,真会流放去的,为什么不流放呢?……
      啊,真烦死人!老是这些同样的事:可真是的,我们开始写这第六部的时候原是打算要讲某些新东西的呀!不是要讲劳改营,而是要讲流放。而且这一章我们也是要讲点新东西的呀:不是讲行政流放,而是讲特种移民。
      可是,讲来讲会,结果还是讲了些同样的事。
      现在还需要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许多别处的、另一类型的流放地区见?另外一些地方的?另外一些年代的?另外一些民族的?需要吗?
      那么谈哪些呢?……
      不同民族的移民村互相交错着,人们可以隔村遥遥相望。但是,不同的民族仍然表现出了各自的特点、生活方式、兴趣和倾向。
      所有被强制迁移的民族中,日耳曼人表现了突出的勤劳。他们比谁都更彻底地抛弃了过去的故乡生活。(其实,他们在伏尔加河或马内奇河沿岸的故乡算个什么吗?)像当年在沙皇叶卡捷琳娜赏赐的肥沃多产的份地上劳动一样,他们今天要在斯大林赐予的这严峻的、贫瘠不毛的土地上扎根。他们全力以赴开发这流放区,把它看作自己最后居住的地方。他们安排生活时毫不指望第一次大赦,也没指望沙皇的恩典,而是一开始就作了永久打算。一九四一年流放来的时候,日耳曼人名副其实一无所有,但是这些勤奋而不知疲倦的人并没有灰心丧气,他们在流放地同样开始了讲求方式方法的合理劳动。地球上有哪个荒原是日耳曼人所不能变成繁荣兴旺地区的呢?难怪俄国人从前有句老话:“日耳曼人就像柳树,随便插在哪里,就在哪里把根扎住。”不论是矿山、农业机械站,还是国营农场,领导者都对日耳曼人赞不绝口,他们再找不到更好的工人了。到五十年代初期日耳曼人在所有被强制迁移者中间,甚至同当地居民相比,已经成为最殷实的人家了。他们的住宅最宽敞洁净,他们养的猪最肥,奶牛产奶最多。他们的女孩子都是最受人爱慕的,这不仅因为她们父母富有,而且因为在劳改营地区横遭败坏的习俗中她们都守身如玉,品行端庄。
      希腊人也十分热情地投入了新的劳动。不错,他们并未放弃有朝一口迁回库班去的幻想,但在流放地也没有吝惜自己的汗水。他们的住宅不像日耳曼人那么宽绰,但在种菜和养牛方面迅速赶上了后者。哈萨克斯坦集市上希腊人卖的奶渣、黄油、蔬菜都是上等的。
      朝鲜人在哈萨克斯坦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当然,他们迁来的时间也早。到五十年代初期他们已经得到相当程度的解放:不必按期到警备队去报到,可以自由地从这个州去另一个州,只是不能越出哈萨克共和国的范围。他们的成就不在住房和小院方面(在这些方面他们的生活无才说是不很舒适的,甚至是原始的,后来的年轻人才开始转向欧洲生活方式)。朝鲜人善于学习,他们很快就填满了哈萨克斯坦的各所学校(从战争年代开始就不在这方面歧视他们了),他们已成为哈萨克共和国知识阶层的中坚。
      其他民族则各自隐瞒着退回故土的幻想,在生活上和思想上各有不同的发展。但总的说来都已屈服于这个制度,并未给大权在握的警备队制造多少麻烦。
      加尔梅克人没有站住脚,渐渐地在悲伤中死绝了。(我没有看到他们。)
      但是,有一个民族却丝毫未受到奴性心理的影响,况且不是个别人,不是几个反叛分子,而是整个民族都没有驯服。这就是车臣人。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车臣人是怎样对待从劳改营逃跑出来的囚犯的。看到了整个杰兹卡兹甘的流放居民中只有车臣人曾勇敢地企图支持肯吉尔营的起义。
      但是,依我看,在所有特种移民中,唯有车臣人在心理上表明了自己是囚犯。自从人们背信弃义地把他们赶出故乡那一天起,他们就对一切都再也不相信了。他们盖起一些叫“萨克利亚”的平顶小房,低矮、黑暗、破破烂烂,像是一脚就可以踢倒似的。他们的“家当”也如此;只考虑当天、当月、当年,什么都不积蓄,不贮备,没有任何长远打算。他们只知道吃、喝。年轻人稍微讲究一点衣着。一年年过去了,他们还是和刚迁来时同样一无所有。任何一个车臣人都没有在任何地方企图向领导讨好过,他们在领导面前总是骄傲的,甚至是公开抱有敌意的。他们鄙视普及教育的法律和国家学校所教的知识,更不让女孩子去上学,怕在那里被败坏。男孩子也不是全上学的。他们不让妇女到集体农庄去干活,自己也不愿意在农庄土地上出力。他们大多数人设法当汽车司机:保养机器不丢脸,况且他们那种高级骑手的性格和爱好也可以在汽车的奔驰中得到某种满足。当司机还可以满足他们偷窃的愿望。不过,他们也采取直接行动满足这最后一种愿望。是车臣人把“被偷了”“被偷光了”这类概念带给了和平的、朴实的、沉睡的哈萨克斯坦的。他们会把成群的家畜赶走,把全家的东西渝光,有时则干脆强抢。当地居民和那些轻易在领导面前屈服的特种移民们,在车臣人眼里是和领导人属于同一类的。车臣人只尊重敢于反抗的人。
      说也奇怪,大家都惧怕车臣人。谁也不能妨碍他们这样生活。甚至控制这个国家已经三十年之久的苏维埃政权也奈何不了他们,无法强迫他们尊重苏维埃国家的法律。
      怎么会这样?这里有一个故事也许能说明其原因所在。我在科克切列克中学任教的时候,九年级有个叫阿布杜尔·胡达耶夫的车臣男孩子。他毫不给人好感,他也不企图给人好感,好像怕自己堕落到使人高兴的样子似的。他总是有意地表现得冷漠、十分骄傲和残酷。但谁也不能不承认他头脑清晰、思路有条理。上数学和物理课时他从来不停留在同班同学的水平上,总是深入思考,不断探讨真理,提出一些很深刻的问题来。他也和其他特种移民孩子一样,在学校免不了要承担一些所谓“社会工作”——最初是少先队组织找他,然后是共青团和学生会:办墙报、交流学习经验、座谈会。总之,他要付出车臣人十分不愿付出的精神学费。
      阿布杜尔和老母亲一起生活。家族中只剩下一个哥哥,其他人全没有活下来。阿布杜尔的哥哥是个到处闯荡的刑事犯,已经不止一次为偷窃和杀人蹲过劳改营,但他几次都赶上大赦或折算刑期而被提前释放出来。有一次,阿布杜尔的哥哥来到科克切列克,接连两天饮酒作乐,饮酒时和一个当地的车臣人口角起来,那人逃走,他报出刀子就追。恰巧路上有个不相干的车臣老太太看见了。她想劝阻他,张开两臂挡住了他的去路。如果他遵守车臣人的规矩,他这时就该在老妇人面前放下刀,不再去追。但与其说他是个车臣人,不如说已经是个十足的强盗了——只见他手起刀落,砍死了老妇人。这时他那醉醋酸的头脑才忽然想到:按车臣人的规矩他将会有何下场。于是他立即跑到民警机关去自首了。民警机关当然是很高兴地把他关进了监狱。
      他倒是躲到监狱去了。但他还有母亲、弟弟、和另一个同宗的车臣人老头胡达耶夫,论辈数该是阿布杜尔的叔父。杀人的事很快传遍了科克切列克的车臣人居住区。这时胡达耶夫家族剩下来的这三个人立即聚集到阿布杜尔家里,准备了一些食物和水,把门窗全部订死,像躲进堡垒一样躲藏起来。按习俗,被害的老妇人那一家族的车臣人必须杀死胡达耶夫家族中的一个人以报仇;胡达耶夫家族中的人鲜血不流,受害者家族中的人就没有资格在世上作人。
      阿布杜尔·胡达耶夫一家被团团围住了。阿布杜尔当然不能上学去。全校、全市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知道我们学校有个高年级学生,共青团员,优秀生阿布杜尔现在每一分钟都有被刀捅死的危险;也许就是现在,当同学们听到铃声在教室就座的时候,或许就在文学课老师讲解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时候,明晃晃的刀子正捅进他的胸膛。大家都知道这件事,都惦念着他,课间休息时都在谈论他,但是,最后,大家都低着头往下看。不论是学校的党组织,共青团,还是教务处长、校长、区教育局,谁都没有去拯救阿布杜尔·胡达耶夫,甚至谁都没敢走近像惊扰的蜂房般乱哄哄的车臣人居住区里的胡达耶夫家。是啊,假如仅仅是这些人没有去,那还情有可原!问题是:从前在我们眼里一直显得那么威严可怖的党的区委会、区苏维埃执委会、同警备司令部和民警机关一起隐藏在土墙里边的内务部派出机关等等,也都在血的复仇者的急促的呼吸面前望而却步了。原来,古老的、野蛮人的法律刚刚呼出了一口气,一切苏维埃政权就在这科克切列克荡然无存了。看来。这个政权的手也并没有从州中心江布尔市伸出多远,因为整整三天中既没有看见从江布尔市有一架飞机载着军队来,也没有接到任何态度坚定的指示;只是下令以现有力量加强监狱的警卫工作。
      这样,车臣人和我们所有的人便都看清楚了。在这个地球上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什么是幻影?
      还是车臣族的几位老人表现出了真正的明智!他们到内务部机关去了一次,请求把胡达耶夫家的大儿子交给他们惩处。内务部机关小心地婉言拒绝了。老头们第二次到内务部机关去,请求举行公审并当场处决胡达耶夫的大儿子。如能作到这一点,他们答应给胡达耶夫一家解围;不对他家的其他人进行血的复仇。不可能想出比这更合情合理的妥协方案了。但是,公审?这怎么行?!事先答应当众处决?这怎么行?!胡达耶夫又不是政治犯,他是一个盗贼,他是社会亲近分子呀!对触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的权利可以践踏,但不能践踏一个多次杀人犯的权利!请示了州领导,上面果然拒绝了。“那么,一小时之后胡达耶夫的弟弟就会被杀死!”车臣族的老人们解释说。对此,内务部的官员们只是耸耸肩膀:这与我们没有关系!是啊,还没有犯下的罪行,他们是不能去审理的!
      不过,二十世纪的气息总算起到了一点作用。但不是对内务部人员,而是对那些已变得冷酷无情的车臣族老人起了作用。他们还是没有命令复仇者下手!他们往阿拉木图发了一封紧急电报。又有几位在整个民族中最受尊重的老年人从阿拉木图匆匆赶来了。召开了元老会议。对胡达耶夫的大儿子进行了诅咒并且宣判了他的死刑,决定:不论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只要他遇到车臣人的刀子,那把刀就应该把他处死。然后,把胡达耶夫家族的三个人叫出来,对他们宣布说:“你们可以随便走动,没有人会触动你们了。”
      于是,阿布杜尔拿起书本上学来了。学校的党组织委员和团组织委员带着伪善的微笑欢迎他。在随后的座谈会上和课堂上,人们继续向他歌颂共产主义觉悟,似乎那令人难堪的事件根本没有发生过。阿布杜尔那消瘦的、变黑了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又一次深深地懂得了世界上什么是最强的力量:那就是血族复仇。
      我们欧洲人只知道在书本上读,在学校里讲一些崇高的话语,以表明自己蔑视这条野蛮的法律,蔑视这毫无意义的残酷屠杀。但是,看来这类屠杀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它不会使这些山地民族根绝,反而会使这些民族坚强。并不需要很多人为这条血的复仇的法律而牺牲,但这条法律却可以对周围的一切人产生威慑力量!记住这条法律的山地民族中会有哪一个人敢于随随便便地侮辱另一个人呢,就像我们常常由于酒醉,由于道德败坏,或者简直就是为了好玩而随便彼此互相侮辱那样?还有哪一个非车臣人敢于同车臣人纠缠,敢于说他是盗贼,说他粗野,或者敢于指摘他买东西不排队就往前钻呢?要知道,对你这些话的回答可能不是一句话,不是一句骂,而是拥向你肋下的一把刀子!就算你自己也拿出刀来(可是你身边不会带着刀子,文明人嘛!),你也不会还他一刀:否则你的全家就可能死于刀下!车臣人在哈萨克斯坦的大地上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他们傲视一切,不论是“国家的主人”还是非主人,都得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让开路。血的复仇发出的光芒形成一个恐怖“场”,它也就用这种“场”力维护并加强着这个小小的山地民族。
      “要使别人骇怕,就要狠打自己人!”山民的祖先在那久远的古代不可能想出比这更好的约束人的规范了。
      可是,社会主义国家难道向他们提出了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


    第五章 刑满之后


      八年的监狱和劳改营生活期间,我没有听到任何曾被流放的人讲过一句流放地的好话。但是,关于流放生活的幻想却早在最初关进侦查监狱和递解监狱的时候就产生了。那时,牢房的六面石壁紧紧地挤压着你,使你透不过气,只有关于流放的幻想静悄悄地闪着颤抖的微光,它像海市蜃楼,使得阴暗潮湿的床板上的囚犯那消瘦的胸膛不禁阵阵起伏:
      “啊,流放!如果能判流放就好了!”
      我自已不仅没有摆脱这种通常的想法,而且,可以说,我的流放幻想还特别强烈。在新耶路撒冷的粘土采掘场时,我一听到邻村的鸡叫就幻想流放。我从卡卢加关卡的屋顶望着属于别人的。庞大的首都,内心也曾祷告:让我远远地离开这里,把我流放到远处去吧!我甚至天真地向最高苏维埃提出过申请,请求把我的八年劳改改为终身流放,哪怕去最遥远偏僻的地方也行,大象“对此的回答是根本不理睬。(我当时绝没有想到终身流放早已注定,不过它不是把劳改改为流放,而是在劳改之后流放。)
      一九五二年,埃克巴斯图兹关押着三千人的“俄罗斯人”劳改点“释放”了十个人。犯第五十八条的囚犯被领出劳改营大门!——这在当时是十分不可理解的现象。埃克巴斯图兹营建立三年来还没有释放过一个人呢。何况这些人中间谁的刑期也没有满。这么说,是那些在战争初期判刑十年而幸存下来的少数军人得以释放了。
      我们急切地盼望着他们从狱外来信。有几个人间接或直接写信来了。我们得知:他们离开劳改营后几乎全被流放了,虽然原判决书上根本没有提流放。但是谁也没有对此感到奇怪!监狱当局和我们都很清楚:问题并不在于法律条文,不在于判处的刑期,不在于写在纸上的手续。问题的实质是:政权是强者,它有权对我们这些一旦被划为“敌人”的人践踏、镇压、扼杀、直至我们死亡。不论是政权当局还是我们,都觉得只有这才是唯一正常的秩序,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安于这样了。
      斯大林时期的最后几年,人们担心的不是流放者的命运,而是那些虚假的获释者的命运,是那些表面上住在劳改营外、没有警卫看守、已经离开内务部的灰色羽翼保护的人的命运。不知为什么,政权当局认为流放是一种补充惩罚手段,其实,流放不过是囚犯久已习惯的那种不负责任的生存的继续,是他赖以继续顽强地活下去的宿命论基础。流放可以使我们免除自己选择居住地点之苦,免于苦思冥想和再犯错误。流放你去的地方就是对你最适当、最好的地方。整个苏联国土上只有在这唯一的地方人们才不会责怪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有无可争议的最后权利占有三平方俄尺的土地睡觉。而像我这样从劳改营出来后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亲人等待的孤独者,似乎也只有在流放地才可能遇到自己的贴心人。
      在我们国家,逮捕时是刻不容缓的,但释放时就决不会着急了。如果某个不幸的希腊民主主义者或土耳其社会党人在监狱里比规定时间多关了一天,那么恐怕全世界的报纸都要为此喊叫起来吧。而我感到十分高兴的却是:服满刑期之后只在劳改营里多留了几天就把我……释放了吗?不,把我押解上了流放的旅程。然后,又押解了一个月,这已经不是刑期,而是我自己的自由时间了。
      虽然是在武装士兵押解下离开劳改营,我们还是遵守监狱里的最后的迷信信条:无论如何绝不能回头望一眼这最后的监狱,(据说回头一望,你将来就还得回到这里!)并且要正确地处理自己在监狱里使用过的小饭勺。(但是,怎样才算正确?有人说,应该带走它,否则就得再回来取;也有人说,应该把它扔给监狱,否则监狱就会追着你要。我用的小勺是我亲自在铸造车间铸的,所以我把它带走了。)
      又一次经过巴夫洛达、鄂木斯克、新西伯利亚的递解站。虽然我们已算是刑满释放的人,但还是要对我们搜身,没收不许带的东西,赶进狭窄拥挤的牢房,塞进黑乌鸦囚车或“泽克”车厢,和刑事犯关在一起。警卫部队的军犬照样向我们狂吠,冲锋枪手照样喊叫;“不许回头!”
      不过,在鄂木斯克递解监狱我们遇到一位好心的看守。他在吩咐别的事情时顺便向我们五个从埃克巴斯图兹营来的人问道:“是什么神保佑了你们?”“怎么回事?要把我们往哪儿送?”我们几个人立即兴奋起来。我们明白:去的地方可能不错。“往南方呗!”看守见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有些奇怪。
      确实如此。从新西伯利亚把我们送往南方了。火车朝着温暖地带开会!那里有大米、葡萄、苹果。怎么回事?难道贝利亚同忐没能在偌大一个苏联结我们找到块更坏的地方?难道真的会有这种流放?(我已经在暗自盘算将来写一组关于流放的诗,题为《美好的流放之歌》。)
      在江布尔市火车站上把我们从“泽克’”车厢卸下来,看管仍然十分严厉。上卡车时仍是通过警卫士兵形成的一条走廊,还是叫我们直接坐在车斗里,仿佛已经服满刑期后我们还会企图逃跑似的。夜深了,一弯新月以它微弱的光辉照着卡车走过的黑暗林荫路,这是一条真正的杨树林荫路!这就算流放!我们不是到了克里米亚吧?刚刚二月底,我们那里的额尔齐斯河还被坚冰封着,可这里已是春风拂面了。
      把我们送到监狱。监狱接收时没有搜身,没让进浴室。可诅咒的四壁也不显得那么阴森了I我们拿着自己的口袋、提包等进入牢房。早晨,管钥匙的打开牢门,无精打采地说:“出来!把各自的东西全拿上!”
      魔爪逐渐松开了……
      红色的、春天的早晨在院子里迎接了我们。朝霞温暖着狱墙。大院当中停着一辆卡车等待我们,车上已有两个犯人,他们和我们并成一批。应该深深地吸几口气,向四周看看,享受一下这不可多得的美景!但是,怎么能错过这结识新交的机会呢?两个新犯人中有个年纪很大的人,瘦瘦的脸,一头白发,一对不住流泪的灰色眼睛。他直挺挺地坐在自己那堆揉乱的衣物上,严肃认真,象个接见外国使节的沙皇。乍一看,他像是聋子或外国人,不大可能同我们找到共同语言。我刚一跨进车斗,就决定同他搭话。于是他用漂亮的俄语作了自我介绍,声音坚定而有力:
      “我是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瓦西里耶夫。”
      一瞬间,我们之间进发出一个会心的火花!是不是朋友,内心往往会立即感觉到。这个人是朋友。在监狱里。想了解人就要分秒必争。谁知道下一分钟会不会使你们分手?可我们现在不是在监狱呀!也一样!……于是,我战胜汽车马达的闹声,尽量地“采访”他,因而没有注意到卡车什么时候离开监狱的水泥地驶上了大街的石路,忘了不能回头看最后的监狱的戒律。(有多少个“最后的”监狱啊!?)竟也没有张望一眼我们短暂的自由旅程。卡车很快开进了内务部州分局的宽敞的后院。又向我们发出了禁令:不许离开这里到大街上去!
      看模样,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足有九十岁,他的眼睛已经昏然无光,胜十分消瘦,头发完全白了。其实他是七十三岁。原来他就是俄国工程界早期的一位杰出水利工程大师和水文地理学家!这位瓦西里耶夫曾是“俄国工程师协会”的著名重要成员。(“俄国工程师协会”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听说它。这是俄国工程技术界一个阵容强大的社会团体。可是到了苏维埃时期,这一切就全都被消灭了。)瓦西里耶夫直到现在还坚定地以这段经历为荣,他得意地回忆道:“我们当时就是不肯看风使舵,就是不承认干手杖上能长出甜美的枣子来。”
      当然,他们的协会为此被解散了。
      我们被送到一个叫谢米列奇耶的地方。这个广大地区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遍布了瓦西里耶夫的足迹和他的马蹄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瓦西里耶夫就完成了楚伊谷地引水工程,纳里扬河水电站工程和通过楚伊里山的隧道工程的技术计算工作。战前他就已经自己着手实现这一宏伟计划了。他在一九一二年从国外购进六台“电力挖掘机”,在这里展开了工作。(这六台机器都经过了革命的洗礼,并且在三十年代在奇尔奇克工程工地上被当作苏联挖掘机械的新产品而使用。)现在,这位瓦西里耶夫由于“破坏活动”坐过十五年监狱,又在上乌拉尔斯克的政治隔离营度过最近三年之后,请求给他恩典——允许他在这里,在谢米列奇耶,度过他的流放期,直至死亡,因为他一生的事业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是,假如不是贝利亚本人记得二十年代有过一个叫瓦西里耶夫的工程师曾经计划过合理分配外高加索几个共和国的水利资源的话,肯定连这一点恩典也不会给他的。)
      所以,瓦西里耶夫今天在卡车里坐在自己行李袋上时的神情才会像斯芬克斯那样深沉而令人难以理解。今天不仅是他获得自由的第一天,也是他回到自己青春时代、回到激励感召过他的土地上来的第一天。不,人生并不是那么短促的,如果你能在生活的道路上立下几块里程碑的话!
      不久前,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女儿在莫斯科的阿尔巴特大街上张贴着《劳动报》的报栏前停了下来。勇敢的记者不惜笔墨(这笔墨是有很高报酬的)绘影绘声地描写了他的楚伊谷地之行,他指出:布尔什维克建设者们修建的引水工程使这个地区焕发了青春。他描述了纳里扬河阶梯式水电站工程的宏伟、水利工程技术的长足发展、农庄庄员今天的幸福生活。最后,(不知谁向他提供的材料?)’他突然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全篇文章:“但是,如今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改造大自然的工程都是实现了一位天才的俄国工程师瓦西里耶夫当年的设想。可惜这位工程师在官僚统治的俄国没有得到承认。更遗憾的是这位满怀豪情的青年工程师未能活到他的美好愿望胜利实现的今天!”这宝贵的几行字在瓦西里耶夫女儿眼里变得模糊不清、连成了一片。她从报栏里扯下报纸,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前,在民警的警笛声中匆匆走开了。
      当年那位“满怀豪情的青年工程师”并没有死,他这时正蹲在上乌拉尔斯克政治隔离营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风湿病(或是别的什么骨科疾病)损害了这位老人的脊椎,使他直不起腰来。幸运的是,当时牢房里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个瑞典囚犯。那个瑞典难友用按摩法治好了他的腰脊病。
      苏联监狱里很少有瑞典人。记得我住的牢房里也住过“个瑞典人,叫阿尔维德……
      “是阿尔维德·安德逊吗?”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立即高兴地问道。(他的讲话和动作都很敏捷。)
      真巧!原来替他治好腰痛的正是这个阿尔维德!啊,人生的路多么狭窄,多么狭窄啊!这又引起了我们对群岛的回忆。三年前阿尔维德原来是从那里被送到上乌拉尔斯克的政治隔离营去的。看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亿万富翁的父亲似乎并没有出面保护这位可爱的先生。
      这时候我们开始单个地被传到州警备司令部去问话(它就设在州国家保安部机关的院子里)。那里有一名上校、一名少校和许多尉官,他们管理着整个江布尔州的全部流放者。上校当然不会亲自问我们话,少校也只是像浏览报纸标题似的看看我们的面孔。给我们办手续的是些尉官,他们都会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劳改营的经验一再提醒我:留神!这短短的几分钟可要决定你的命运!机不可失!应该要求、坚持、抗议!要聚精会神地应付,要随机应变。快点把理由想好,说明你为什么应该留在州中心或者应该到最近的、最好的地方去。(这样要求的理由是存在的,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由于在劳改营医务所动的手术不彻底,这时我的肿瘤已经转移一年多了。)
      不,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我已经不是服刑初期的我。似乎有某种最高雅的、清静悠闲的心情降临到我身上,我自己也乐于处于这种状态。我高兴的不是有机会运用在劳改营学到的取巧经验,我现在不屑于想出一个摇尾乞怜的借口。人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的。你处在最好的地方也可能遭到最大的灾祸,而在最坏的地方说不定会有最大的幸福找到你头上来。而且我这时正在关心地询问老工程师瓦西里耶夫的经历,根本没有来得及打听哪个州哪个区最好,哪里不好。
      弗·亚·瓦西里耶夫的档案里大概有句什么起保护作用的批示,所以军官们允许他自己步行到市内去,亲自到州水利建设局询问一下可否在那里找到工作。而对我们这些人,则一概指定必须去科克切列克区。这是本州北部沙漠地带的一角,接近哈萨克斯坦中部的寸草不生的别特巴克达尔沙漠的边缘。哼,去找你的葡萄园吧!……
      军官们把每个人的姓名规规矩矩地填入粗糙的褐色纸张印制的表格,填上日期,递到我们面前——签字吧!
      我不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过类似的场面吗?对,那是向我宣布特别庭判决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如此:我的全部任务就是拿起钢笔签个名字。差别只是:那时候的纸张是莫斯科生产的很光滑的纸。钢笔和墨水则同样都很糟糕。
      那么,“今天”对我“宣布”的又是什么呢?是宣布:我,某某人,自即日起永远地流放到某某地区,置于国家保安部的地区部门的公开监督之下;如果擅自离开本区范围,则根据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命令交付审判,可判处二十年苦役刑。
      是啊,有什么说的,完全“合法”嘛!丝毫不奇怪。我们都心甘情愿地签了字。
      几年之后,我得到了一本《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刑法典》。我十分满意地看到它的第三十五条是:判处流放的期限为三年至十年;而作为监禁刑的附加刑时,流放期不得超过五年。(这曾是苏联法律工作者的骄傲:他们从一九二二年的刑法典开始就已经在苏联的立法中取消了无限期褫夺公权以及一般的无限期镇压措施,只有最可怕的一项例外,即无限期地驱逐出苏联国境。而且据说这一点是“苏联立法与资产阶级立法的一项重要原则性区别”。见:《从监狱到教育机构》一书。)法律固然是这样的,但为了节约内务部工作人员的劳动,还是写永久流放比较简单,这就无须再关心什么时候满刑并且再找借口重新延期了。
      另外,刑法典第三十五条还规定:流放只能由法院以特别判决的形式判处。好吧,就算是由特别庭判处也行啊!可是,这里实际上连特别庭也不是,而是值班中尉大笔一挥,我们就被“判”终身流放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忽然来了诗兴,浮现出几句讽刺诗,虽然稍嫌长些:
      铁匠的大锤忽地挖起,
      把我脆弱的命运砸成烂泥。
      要我签名,我只好挥笔:
      接受国家保安部公开监督,
      永久流放。我都同意!
      有阿尔卑斯山、玄武岩、银河系。
      有多少星辰闪烁,向人间示意。
      我岂敢同它们的永久性相比,
      有幸当一名永久的流回,我已满意。
      可你这保安部能不能永久呢?
      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从城里回来了。我把这几行歪诗读给他听。我们两人都笑起来,像孩子,像囚犯,像无罪的人们一样笑起来了。弗·亚·瓦西里耶夫的笑声清脆爽朗,很像斯特拉霍维奇的笑声,而且他们的性格也很相像:两人都深深进入了精神生活,因而肉体的痛苦便再也无法破坏他们的内心平衡。
      其实,目前瓦西里耶夫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原来他不是流放到这里的,当然,是“弄错了”。只有伏龙艺市的机关才有权派他到原来工作过的楚伊谷地去工作。本地的水利工程处只负责修建灌溉渠道。水利工程处处长,一个稍有点文化但却十分自傲的哈萨克人,赏赐给这位楚伊引水工程创始人的荣誉是:让他在办公室门外稍候,等处长向区委电话请示之后方才同意接受这位创始人为“见习水利技术员”,就像安排一个刚从中专毕业的小姑娘一样。安排到伏龙芝市去吗?不行!那是另一个共和国。
      怎样才能用一句话来描写俄国的全部历史呢?那就是:它是个把一切希望和才华统统扼杀的国家。
      但是,这位白发老人总还是感到了几分欣慰。他想:不少科学家了解他,也许将来还会把他调到别处去。他也在表格上签了字,承认自己是永久流放到此地的,如果擅自离开,甘愿被判苦役,坐牢到九十三岁!我帮他把东西拿到大门口,即拿到我一步也不能超过的界限。他就要走出去,去找个善良的人家设法租下一席安身之地了。他甚至示威性地说,有可能的话,就把老伴从莫斯科接到这里来。孩子们?……孩子们不会来的,他们认为不应该放弃莫斯科的住房。还有别的亲属吗?有一个兄弟。但是,这个兄弟的命运是十分不佳的:他是个历史学家,可却没有理解十月革命的意义,竟离开了祖国。现在这个可怜的人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拜占庭史。我们又笑起来了,我们一起替他的兄弟感到遗憾。我们拥抱告别了。就这样,我眼前又闪过去一个杰出的人,他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不知为什么仍旧天天被关在小屋里,晚间我们挤在粗糙的地板上睡觉,勉强可以伸伸腿,直直腰。这同我八年前开始服刑时住的拘押室完全一样。我们已被释放,可是晚上仍被镇在屋里;告诉我们:如果愿意,可以拿个马桶到屋里来。与监狱不同的只是这些日子再不免费供给伙食了,我们必须拿出自己的钱交给他们到市场去买回东西哈。
      过了三个昼夜,总算盼来了真正的押送人员,带卡宾枪的。他们命令我们在领取路费和伙食费的单据上签字。路费立即被押送人员收去。(说是去买火车票,其实,他们一吓唬查票员,就可以免费乘车了,路费落入他们自己腰包,算是“外快”。)我们排成两行,拿着各自的东西走向火车站。我们又走过那条杨树林荫路。鸟儿在歌唱,一片春天的气息。可是才三月二日呀!我们都还穿着棉衣,很热,但都为来到南方而高兴。不说别人,至少在囚犯心目中寒冷是最难熬的。
      慢慢爬行的火车又把我们往回头路上拖了整整一天,然后我们在楚站下车,步行了大约十公里。随身带的东西和皮包使我们都出了一身透汗。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但还是拖着自己的东西。要知道,从劳改营里拿出来的每一块破布都会对我们这可怜的躯体有用!我身上穿着两件棉衣(一件是清点物资时捞到的),还有我那件饱经灾患的军大衣,它在前线和劳改营的地上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但现在我怎么忍心扔掉这件满是灰尘的褐色军大衣呢?
      天黑下来了,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那就是说,今夜又得住在监狱里,住在新特洛伊茨科耶村的监狱。我们早已是自由人,可还老是住监狱,监狱。牢房、硬地板、窥视孔、放风、倒剪手、凉水……一切照旧,只是不发给口粮了:我们是自由人嘛!
      早晨开来一辆卡车,昨天的押送人员也来了,他们当然没在营房里过夜。我们还得往草原深处走六十公里。卡车在洼地抛了锚,大家不得不跳下车(从前当因犯的时候没有权力下车),从泥泞中往外推它。我们都用力推,为的是早些走过这是致多少有些变化的路程,尽快到达那永久流放地。押送人员则在周围站成半圆形,“保护”着我们。
      草原迅速从车旁掠过。放眼望去,两旁是望不见边际的灰色野草,它又粗又硬,牲口都不能吃。很少看到哈萨克人村庄,它们孤零零的,周围只有几棵树。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棵杨树树梢(哈萨克语“科克切列克”,就是“绿色的杨树”的意思)。
      到了!卡车在车臣人和哈萨克人的土坯房中间穿过,扬起满街尘土,招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狗。拖着小小的四轮车的温顺的小驴急忙闪到一旁。一家院子里的骆驼慢慢地回过头来,隔墙向我们投来轻蔑的一瞥。也有居民,但我们的眼睛只看到妇女,这些不寻常的。被遗忘的妇女。看,那个黝黑的女人站在门口手搭凉棚注视着我们的汽车;看,那里还有三个穿红花连衣裙的正朝这边走来。她们都不是俄罗斯人。“没关系,会找到未婚妻的!”——当过远洋轮船长的四十岁的维·伊·瓦西连科对着我的耳朵喊道。他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时就一直是很顺利的,他管理洗衣房。现在他得到了自由,更可以施展本领,寻找自己的轮船了。
      汽车经过区百货商店、茶馆、诊疗所、邮局、区执委、木板墙围起来的区党委会的瓦房和区文化馆的草房,停在国家保安部和内务部州分局的大门前。我们满身是土,从车上跳下来,走进房前的小花园,大家也顾不得这是在中央大街上,就脱下上衣开始洗脸擦身子。
      内务部州分局机关的对面有一所平房,很高,显得有些奇怪:四根多利斯式的圆柱庄严地支撑着房前的假柱廊,柱脚下还有两层光滑的石阶,但是,往房顶上一看——草屋顶却已经发黑了。禁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一所学校!十年制中学!但是,讨厌的心脏啊,你慢些跳吧,你先别出声:这学校与你没有关系!
      一个卷发的、穿得干干净净的少女穿过中央大街朝那座令人羡慕的学校大门走去。她的短上衣紧紧裹住纤细的腰身,看去象一只黄蜂。她的步态是那么轻盈,甚至令人怀疑她的脚是否踏着地面。她是教员!很年轻,不像是大学毕业的。也许,她是七年制中学毕业后又读了师专?我真羡慕她!她与我这个壮工之间的鸿沟有多么深啊!我和她属于不同的阶层,我永远也不敢去挽起她的胳臂走……
      这时候已有人在替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办手续了。我们依次被叫进安静的办公室。是谁问话?当然是“教父”,是行动特派员!流放地也有行动特派员,他就是这里的首脑人物!
      第一次见面非常重要:因为今后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捉迷藏不是玩一次,一个月,而是要永久玩下去的。现在,我跨过他的门坎,我们彼此仔细地审视着对方。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哈萨克人,他用寡言和表面上的礼貌把自己包住,我则用一副傻头傻脑的面孔把自己藏起来。我们双方都明白:我们之间将要进行的、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对话,诸如,“请你把这张表填一下”,“我该用什么笔写呢?”之类,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决斗。这时,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表现出:我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我平常就是这样的,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儿。而你这个青铜怪物则应该记住:“对这个人不必特别监视,他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的,看来这些年的劳改营生活对他有所帮助。”
      我应该填写什么?当然,是一张调查表,还有自传。新档案就要从这调查表开始建立,卷宗已经准备好,就放在桌上。今后关于我的告密情和官员们对我的鉴定、评语等将会源源不断补充到这个卷宗里来。等材料积累到大致够立一个新案时,便会从上级来一道命令:立即逮捕(这所房子后面就是监狱的土坯房),再给我判上十年刑。
      我把最初的一张纸呈上去。行动特派员看了一遍,把它装进活页文件夹。
      “对不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区教育局在哪儿?”我突然像是心不在焉地、,客气地问道。
      他也很客气地告诉了我,并没有惊奇地扬起眉毛。由此,我得出结论:我可以去找工作,州的保安部门不会反对的。(自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囚犯,我不会便到直接去问他:“我可以在教育系统找工作吗?”)
      “访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到那里去,不由人押送什
      他耸了耸肩膀:
      “一般地说,今天,你们还得在这……最好不出这个大门。不过,要是为了工作问周,也可以去一趟。”
      现在是我自己走在大街上了!是否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自己走”这个伟大字眼呢?我自己走!我的身旁和身后都没有人端着冲锋枪了!我回头看看,确实没有!我高兴的话,可以靠右边的路走,顺着学校的院墙走,院墙内有一口肥猪正在用嘴拱地;高兴的话,也可以沿着左边的路走,那边区教育局的院墙外面正有几只鸡在寻找食物。
      我走向区教育局。走过了大约二百米的路程。我那一直弯着的腰有点直起来了。走路的姿势也不那么拘谨了。通过这二百米,我从一个公民等级进入了上一个等级。
      我穿着从前在前线穿的旧毛料制服上衣,下面是一条很旧的斜纹布裤子,脚上还是劳改营发的猪皮皮鞋,勉强把包脚布的两个角塞进去。我就这样走进了区教育局。
      里面坐着两个胖子,哈萨克人,座位旁边摆着两个小牌,表明两人都是区教育局的视察员。
      “我想在学校找个工作。”我对他们说,觉得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强,甚至感到很轻松,好像我是在问他们盛水的玻璃瓶放在哪里似的。
      他们有些紧张。毕竟不是常有新教员到这草原上的土房里来找工作的。虽然这科克切列克区的面积比整个比利时还大,但这里具有七年级文化水平的人却屈指可数,他们彼此全都认识。
      “您是什么学校毕业?”他们用相当纯正的俄语问我。
      “大学物理数学系。”
      他们甚至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便用急促的哈萨克语谈起来。
      “那么……您是从哪儿来的?”
      好像还不清楚,还必须找自己对他们解释似的。哪个傻瓜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呢、何况现在是三月?
      “我是一小时前被流放到这里的。”
      两人立即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孔,先后钻进局长办公室去。他们走了,我这时才发现旁边的打字员在注视着我。她是二位五十来岁的俄罗斯妇女。眼神一闪,像一个火花,我立即感到我们是同乡:她也是从古拉格群岛来的!哪儿的人?为什么?从哪一年起?这位娜杰日达·尼古拉耶夫娜·格列科娃出身于新切尔卡斯克的哥萨克家庭,一九三七年被捕,她这个普通打字员在内务部机关的各种手段的“帮助”下,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某个臆想的恐怖组织的成员。于是,十年劳改。而后是再次判刑。然后是永久流放。
      她不住地用眼睛瞟着局长办公室虚掩着的门,压低声音简短扼要地向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有两个十年制学校,还有几个七年制学校;区里非常缺数学教员,这里没有一个教员受过高等教育;至于物理教员,这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办公室的铃声。打字员虽然很胖,却霍地站起来,迅速向门口跑去——这也是她的职务呀!她很快转身回来,用“官腔”高声叫我进去。
      正面桌上铺着红色台布。两个胖视察员舒适地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局长坐在斯大林画像下的大安乐椅上。局长是个哈萨克女人,小巧玲珑,挺讨人喜欢。她的举止和派头像是猫与蛇的结合。画像上的斯大林不怀善意地向我微笑着。
      让我在门口坐下了,离得远远地。像个受审的人。我们开始了无聊而冗长的谈话。每次同我用俄语谈上一两句,他们自己就得用哈萨克语谈上十分钟,这时我只好傻瓜似地呆在一旁。他们详细约问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教过书,担心我已经把自己的专业辨识和教学法忘掉了。接着便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没有空缺,区里各学校的数学和物理教员都满员,真遗憾,连半个教员的工资经费都不好筹措,而教育我们的青年一代可是一项责任重大的工作,等等。最后,终于归到主题:问我是为什么坐牢的?我的具体罪状是什么?没有等我回答,那个猫蛇已经提前把眼睛眯缝起来,似乎我所犯罪行的血红闪光已经刺痛了她那党员的眼睛。我把目光从她的头上移向上面撤县那张凶恶的脸,就是这个撒旦毁掉了我整个生活的。在他的像片前面我怎样谈我和他的关系呢?
      我只好吓一吓这些教育家了。在这种情况下囚犯们是会用这一招儿的。我回答说:你们所问的问题属于国家机密,我无权在这里讲。我想知道的事很简单:这里要不要我这个教员?
      他们又用哈萨克语长时间地讨论起来。谁有胆量把个国家罪犯雇到学校来?不过,他们找到了出路:他们叫我写份自传,填张表格,一式两份。这是早已习惯的!纸上什么都可以写。我不是一小时前才填过吗?我填了表格,又回到州保安机关的大院。
      我怀着莫大的兴趣在大院里绕了一圈,看了看他们自己设立的监狱。我看到,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围墙上挖了个小洞作为给犯人转递物品的“窗口”。其实,围墙很矮,完全可以从墙上把篮子送过来。可是,如果没有“送饭口”、还算什么国家保安部?我在院子里漫步,觉得这里呼吸起来比在那发了霉的区教育局反倒更轻松些。从区教育局的角度看来,保安部显得高深莫测,它能使教育视察员闻声丧胆。现在,我就在这里,这个部是我最亲爱的部呀。这里有三名警备司令部的官员(其中有两名校官),他们奉命公开监视我们。我们就是他们的谋生手段。这里没有什么闷葫芦要猜,彼此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
      几个警备司令部的官员倒还和气。他们允许我们夜间不睡在上锁的屋子里,可以睡在院里的干草上。露宿!我们已经忘记这意味着什么了!……多少年来一直是上锁,一直是铁栅栏,看到的是四壁和顶棚。怎么能睡得着!我在院里,在监狱旁边的院里,沐浴着柔和的月光踱来踱去。已经卸下的马车、水井、饮牲口槽、一小垛干草、马棚顶下面的马影——这一切显得那么和平、古老,看不到一点保安部的残酷印记。刚到三月三日,可是入夜后却毫无凉意,几乎和白天一样,微风吹得人暖烘烘的。草原上的科克切列克村上空时而响彻叫驴的吼声,声音时起时伏,充满激情,它向母驴表明自己的爱和充沛的精力,大概母驴的叫声中也表达着同样的感情吧。我是不善于辨别声音的。听,这种低沉有力的声音是不是骆驼在叫?假如这时我能放声高呼,我也会对着月亮怒吼的:我要在这里呼吸!我要在这里活动!
      我会通不过那几张表格的屏障?不可能!在这充满号角般叫声的夜晚,我感到自己高于那些胆小如鼠的官吏。我要去教书!要重新感到自己是人!要大踏步走进教室,以热情的目光环视孩子们的面孔!我的手指一伸向黑板上的图——全教室的人立即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图上加了一条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全班学生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
      我不能睡。我来回走,在月光下不停地走。驴子在歌唱。骆驼在歌唱。我的整个身体也在歌唱: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最后,我躺到敞棚下的干草上,和其他难友并排躺着。离我们两步远的牲口槽旁,几匹马站在那里整夜地嚼着干草。我感到,对于我们这半自由的第一个夜晚来说,普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嚼草声更亲切的声音了。
      嚼吧,没有恶意的生物!嚼吧,驯良的马、吃草吧……
      第二天使允许我们去租赁私人住房。我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找到一间鸡窝似的小屋:它只有一扇不太透光的窗户,很低,甚至在当中屋顶最高的地方我也不能完全直起腰来。虽然我在监狱里幻想流放时说过:“我只需一间低矮的土房”,但连头也抬不起来还是未免不大愉快。不过,总算是间独立的屋子了。地是土地,把劳改营的棉农销在地上就成为我的“床铺”。这时,幸而有一位流放的工程师,鲍曼专科学校的教师亚历山大·克利缅季耶维奇·兹达纽克维奇帮了大忙,他借给我两只木箱,我把衣服铺在上面就可以建得很舒服。我自己还没有煤油灯(什么也没有!每一件需要的东西都得自己买,仿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过,我并不因为没有灯而难过。这些年来,在牢房、禁闭室、工棚,一直都是在刺眼的公家的灯光下睡觉的,今天躺在黑暗中我倒感到十分安适。看,黑暗也能成为自由的一部分!我在黑暗和寂静中躺在两只木箱上,细细玩味着这黑暗中的宁静!(很可能会从广场上的扩音器中传来广播声音,但是科克切列克广场上的扩音器不知为什么已经三天不响了。)
      我还能有什么更多的希望呢?……
      但是,三月六日的早晨超出了我所渴求的一切愿望!我的女房东,从诺夫哥罗德被放逐来的信多娃老大娘,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对我耳语道:
      “你去听听广播!他们对我说了,可我真不敢重复。”
      确实,广播又开始了。我向中央广场走去。广场上。在装着扩音喇叭的柱子周围,阴沉沉的天空下已经集聚了大约二百人,这对于科克切列克村来说已经是很多了。人群中有不少哈萨克人。许多老年人从秃头上脱下华丽的棕黄色小帽,拿在手里,样子都十分悲伤。年轻人们则冷淡得多。有两三个拖拉机手没有摘帽子。我当然也没摘帽子。我还没有听清楚广播员的声音(他的戏剧性表演使他的声音显得特别伤心),但我已经有些明白了。
      这是我和我的朋友们早在大学时代就祈求盼望的时刻!是古拉格群岛上全体囚犯(除正统派分子外)所祈求盼望的时刻!亚洲的独裁者死掉了!这个恶棍“蹬腿儿”了!啊!这时刻在我们那里,在特种劳改营,会发出什么样的公开欢呼啊!可是,现在站在我旁边的是中学女教员,俄罗斯族的女孩子,她们却在失声痛哭:“我们往后可怎么活呀?……”她们失去了生身的慈父……我真想向整个广场,向她们大声喊叫:“放心吧,你们会照样活下去!不会再枪毙你们的父亲了!不会再把你们的未婚夫抓去坐牢了!你们自己也不会再作为反革命家属被捕了!”
      真想在这扩音器前面大声叫喊,跳一回野人的送葬¥但是,遗憾啊,历史长河的水流是缓慢的。因此,在我的脸上,在这张已经训练得能够应付一切场面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一副谨慎的悲哀表情。目前还需要暂时装假。还应该像从前一样装成一个竭尽愚忠的百姓。
      不管怎样,这总算以最好的方式庆祝了我这流放生活的开始!
      刚刚过去十天,共同执政的“七诸侯”在明争暗斗、互相戒备中就完全撤消了国家安全部!这么看来,我原先的怀疑是正确的喽:国家安全部是否能永久呢?
      那么,这个世界上除了不公正、不平等和奴役之外,究竟还布什么能是永久的呢?……

      ——————


    第六章 流刑犯的幸福生活


      1.自行车钉子(螺丝)。半公斤2.皮鞋5(双)3.送风器2(个)4.波利[玻璃]杯
      10(个)5.木欠(铅)笔盒1(个)6.地球义(仪〕l(个)7.火柴50包8.扁福(蝙蝠)牌油灯2个(盏)9.牙高〔膏)8(筒)10.甜饼干34公斤11.伏特加酒156瓶(每瓶半公升)这是一张艾达拉村百货商店全部商品的盘存单,是为了对商品进行重新定价编制的。科克切列克区消费合作社的商品检查员和商品计价员开列了这张清单,而我现在正摇计算器计算商品的价格:有的商品要降价百分之七点五。有的要降百分之一点五。价格既然已经如此大幅度降低了,学生用的木铅笔盒和地球仪就可望在新学年开始之前卖出去,大螺丝也一定能在自行车上找到各自的位置。只是滞销的大批甜饼干(大概还是战前生产的)最后很可能不得不列入“呆滞品”一类。至于伏特加酒,就是再涨点价也会在“五一”之前卖光的。
      四月一日,按斯大林的步调,照例要宣布商品减价,使劳动人民受益数百万卢布(全部受益额都已事先算出并公布了)。但这对我却成了一个打击。
      我来到流放地已经一个月,在劳改营实行“经济核算制”时期当铸造工挣到的一点工资全吃光了。(获得自由之后还要靠在劳改营挣的钱维持生活!)我不断到区教育局去询问;什么时候录用我?但是那个蛇局长不接见我,两个胖视察员和我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拖到月底,他们终于把州教育局的批示拿给我看:科克切列克区各学校数学教员编制已满,无法安排工作。
      在这期间我写了一个剧本(关于一九四五年的反间谍机关)。如今早晚没有人搜身,没有必要像从前那样经常要把写下的东西销毁了。我除了写作外没有任何事作。经过长时期劳改营生活之后,我倒宁愿这样。一天,我到“饭馆”去花两个卢布喝了一碗热汤。这也就是给当地监狱囚犯吃的稀汤,我看到同时把这汤舀到桶里送到监狱去。黑面包可以在商店随便买。土豆我已经买下一些,甚至还买到一点猪油。我自己借了一匹小驴从小树丛里驮回些干盐木枝,可以升起一个炉灶了。我的幸福生活可以说十分圆满。我想:不雇佣我也不要紧,眼下只要过得去,就先写剧本;哪里去找这么自由自在的生活!
      一天,我走在街上。突然,一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用一个手指头示意我走过去。他把我一直带到区消费合作社,径直走进主任办公室,对一位胖得像水桶似的哈萨克族主任认真地说:
      “他是学数学的。”
      多么奇怪!谁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坐牢,没有叫我填写什么自传和表格!主任的秘书(这位被流放的希腊族姑娘长得像电影明星一般漂亮)立即用一个手指头在打字机上敲出一纸委任状:委任我为经济计划工作人员,月薪四百五十卢布。当天,也同样轻而易举地,没有研究什么表格,区消费合作社又安排了两名尚未找到职业的流放者;曾任远航货轮船长的瓦西连科和另一个我还不了解的人(他叫格里戈里·萨莫伊洛维奇·姆-泽,性格很内向,从不多说话)。这些日子瓦西连科正醉心于他的“加深楚河河道,使汽艇通航”的计划(楚河每到夏天水很浅,牛也能走过去),他正请求警备司令部批准去勘察过河道。他在海运学校时的同学、共同驾驶过“同志号”机帆船的曼恩现在已当了船长,这时正忙于装备“鄂毕号”探险船去南极洲。而瓦西连科现在却被强行雇佣去当区消费合作社的仓库管理员了。
      其实,并不是雇我们去当经济计划人员、仓库管理员或什么会计人员的。我们三人都被调去突击一项紧急工作:对商品重新定价。每年三月三十一日夜间到四月一日早晨区消费合作社从来都忙得不可开交,从来都缺少人手。人手怎么可能够用呢?在这一夜之间,既要盘存商品,又要发现偷盗商品的售货员(虽然并不是为了把他们送交法院),还要给所有商品重新定价,因为第二天早晨就应该按照对劳动人民十分有利的新价格售货了。不过,这个区的广大沙漠地带连一公里铁路和公路都没有,所以这些对劳动人民十分有利的价钱在五月一日之前是无论如何也兑现不了的:整整一个月各村的商店都不营业,要一直等到区消费社把所有货物清单计算好、批下价格,并且把它用骆驼送到各村为止。但是区中心的商店总不能在五一节前一直不营业呀!
      我们三人来到时,区消费合作社已经有十五个人在做这项工作。有编制内的人,也有临时找来的。各办公桌上堆满了劣等纸张开列的长长的货单,屋里只听见老会计人员熟练的打算盘声,时而听到一两句骂人活。我们立即被安置在这里工作。我很快就不耐烦在纸上笔算了,我请求给我一台计算器。可是,区消费社没有计算器,也没有人会用它。但是,有个人想起在区统计局的柜子里有一架带数字的小机器,那里也没人会用它。经过电话联系,去人把它取来了。我噼噼啪啪地工作起来,迅速地在表格里填满数字。主要会计人员们不住地斜眼看我,心想:这个家伙会不会成为我们的竞争对手?
      我这里一边摇着计算器,一边想:囚犯可真容易得意忘形,或者,要用文学语言表达的话,人的欲望增长得多么迅速啊!现在,我已经开始对许多事不满意了: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好好地写剧本,被他们打断了,我不满意;学校里没有录用我,我不满意;把我硬拖到这里来叫我(……干什么?挖掘冰冻的土地吗?光着脚在冰冷的水里和泥做土坯吗?不,不,是叫我)坐在干干净净的办公桌旁摇计算机的手柄并把数字填进表格,我也不满意。是啊,假如开始服刑时就叫我作这项舒服的工作,而且要整个服刑期间每天无偿地工作十二小时,那我也会千恩万谢。为它欢呼的!现在人们为此每月付给我四百五十卢布,我甚至可以每天买一磅牛乳了,可我却轻蔑地把脸一扭,心想:工资是不是太少点?
      区消费社的重新定价工作整忙了一星期(首先需要精细地确定每种商品应属于哪一类降价商品,然后再确定对该商品应该适用销往边远农村的商品相应提价的哪一项规定提价)。这项工作不结束,所有商店全不能营业。因此,那位终日无所事事的、胖得像水桶似的主任便把我们大家召集到他那庄严而豪华的办公室里宣布说:
      “这么办吧。我们知道,医学界得出的最新结论是:人根本不需要睡眠八小时,四小时就足够了!所以,我现在命令你们:都要早晨七点开始工作,夜里两点结束。午饭和晚饭时间可以各休息一小时。”
      听到他的这段训词,我们中间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只是觉得可怕。大家都蜷缩着沉默不语,最后也只能鼓起勇气来讨论了下……晚饭的一小时放在什么时间最合适。
      是的,流放者的命运就是这样。人们早就告诉过我,流放者的命运就是由这一类的命令决定的。在座的都是流放者、都担心自己失掉工作:一旦被解雇,在科克切列克将长期找不到工作。况且,归根结底,这又不是替主任个人干,而是替国家干嘛,工作需要嘛!这样,在他们看来那医学界的最新结论也就完全可以忍受了。
      啊,真想站起来嘲笑这个自鸣得意的野猪一番!哪怕只是痛快一时也好!但是,那就会被说成十足的“反苏维埃煽动”,说你是在号召破坏一项极重要的工作!要知道,你一生中已多次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中学生、大学生、公民、士兵、囚犯、流放者,——不论你处于什么状态,你总是在领导掌握之中的,你总是必须鞠躬、沉默。
      假如他说的是工作到晚上十点,我也许就老老实实坐到十点了。可是他的命令却等于宣布精神死刑:他等于叫我在自由的流放地停止写作!不,见你的鬼去吧!连同你那商品减价一起见鬼去!劳改营的经验给我暗示了出路:口头不必说反对,只须默默不执行。我同大家一起温顺地倾听了主任的命令。可是,一到下午五点,我便离开办公桌回家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才又来到办公室。别的同事这时早已在那里计算,至少是装出一种在计算的姿势。他们像着野人似的看了看我。姆-泽虽然心里赞同我的作法,但他自己却不敢,他偷偷告诉我:昨晚主任在我的空办公桌前面大发雷霆,说一定要把我再赶到一百公里外的沙漠去。
      说老实话,我确实有些害怕:当然,内务部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说不定真会赶走。那时你就别想再看到这区中心市镇了!但是,我很幸运:我登上古拉格群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即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如今来到流放地,又碰上斯大林之死。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某种新鲜气息已经慢慢飘到我们这个边远地区,飘进了区警备司令部。
      一个新时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这就是群岛历史上最宽大的三年时期。
      主任没有把我叫去,他自己也没有来找我。这一天,我在那些不断打瞌睡、不断计算错误的同事中间以清晰的头脑进行工作,并且决定今天仍旧平到下午五点,准时离开办公室。反正会有个什么结果的,不管是什么,就让它快来吧。
      在我的一生中,我已多次认识到:人可以牺牲许多东西,但不应牺牲核心的东西。我决定不牺牲早在特种劳改营的行列中就已开始构思的剧本。我胜利了。整整一个星期,晚上大家都在工作,只有我的办公桌空着。大家也习以为常了。主任在走廊遇到我时把脸扭过去。
      但是,命运注定我无须整顿“哈泽克斯坦”的农村合作社工作了。有一天,一个哈萨克人(中学教务主任)忽然来到区消费合作社。此人在我来之前是科克切列克唯一的大学毕业生,而且以此自豪。但是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的嫉妒。他到底是想在第一届学生毕业之前充实教学力量,还是有意要往区教育局那位蛇局长的汤里撒点胡椒粉,我不得而知,反正,他跑来对我说:“快去把你的毕业证书拿来!”我像孩子一般急忙跑回去取来了。他装进衣袋,立即驱车去江布尔市参加职工代表大会。三天之后,他又来找我,把州教育局的一份委令的抄件放在我面前。一这文件是由同一个无耻之徒签署的,一个月前他曾确认科克切列克区“各学校数学教员编制已满”,现在,四月,他委任我为数学教员兼物理教员,而且把我派到三周后即将进行结业考试的两个毕业班去!(教务主任是冒着危险的。倒不是像我想的那样在政治上冒着危险,而是他担心这些年的劳改营生活会不会使我把数学忘掉。考试几何和三角那天,他没有叫我当着学生的面打开试卷,而是把我领到校长办公室,把几个数学教员都请来,叫我当场解答试题,他站在我的身后。我的答卷与标准答卷的答案完全一致,这使他和所有教员高兴得像过节一样。要在这里成为笛卡尔是多么容易啊!后来我才知道,每年七年级数学统考时,区里常常接到各村教员打来的电话:题出得不对吧?得出的答案不一样呀?……因方那些教员自己也只是七年制毕业嘛……)
      我可以走进教室,拿起粉笔了。内心的幸福不可名状。这一天我才获得真正的释放,获得真正的公民权!至于流放地的其它条件,现在对我都无所谓了。
      在埃克巴斯图兹的时候,囚犯的队伍时常从那里的中学旁边走过。我当时望着活跃在校园里的孩子们,望着女教师朴素大方的服装,把那里看作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堂;叮叮的铃声震得我心痛。那些年的暗无天日的监狱和劳改营生活实在把我折磨苦了。当时我觉得,哪怕在这贫瘠不毛的埃克巴斯图兹当一名流放者,能够按照这铃声拿着教室日志走进教室,像要揭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地以神秘的面孔开始讲课,那就会是使我心醉的最大幸福了。(我之所以产生这种向往,一方面,当然,是由于我当教师的天赋,但大概也有另外的原因,即未得到满足的自我评价和长年无人需要的才干与奴隶般的低下地位之间的鲜明对比。)
      但是,由于这些年来我只顾注视古拉格群岛和国家的生活,却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在战争年代初战后这些年,我们的学校已经死亡了,它早已不复存在,剩下来的只有膨胀起来的校舍和空荡荡的铃声。首都的学校,偏僻山村的学校全已经死亡。当精神死亡像毒气一样蔓延全国的时候,首先受害窒息的,除了孩子们、除了学校之外,还能是谁呢?
      不过,我也只是在几年之后,当我从流放的国度回到俄罗斯这个宗主国本土时,才认识到这一事实。在科克切列克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当时黑暗势力的整个发展趋势尽管是在走向死亡,但流放者的孩子们还活着,还没有窒息!
      这是些特殊的孩子。他们是在整个成长时期始终意识到自己的受压迫地位的。学校购教务会议和其他夸夸其谈的会议上,一提及这些孩子,总是说(对孩子们本人也同样说):他们是在苏维埃红旗下成长起来的,是为了建设共产主义而生活的,他们在行动上受到的某些限制只是暂时性的,他们同别的孩子没有其他差别……但是,每个孩子自己却亲身体验到他们身上套着枷锁,他们从刚刚记事的幼年起就感受到它了。整个丰富多采的、充满生活乐趣的(像画报上和电影里所反映的那种)生活世界完全没有他们的份儿,甚至参军也很少有他们的份儿。得到警备司令部的批准后到城市去参加考试,被学校录取,顺利地读完大学——这一切都十分渺茫,希望很小。所以,这些孩子关于这个无所不包的广大世界所能了解的一切,只限于在这中学里取得的知识。许多年来这所学校就是流放者家庭的孩子们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受教育场所。另外,沙漠地带的人生活贫苦,但对这些孩子们来说,这倒可以避免把精力分散在各种娱乐上,这些娱乐对于二十世纪的、从伦敦直到阿拉木图的青年起着多大的腐蚀作用啊!宗主国本土上的孩子们已经不习惯学习了,他们失去了学习兴趣,把学习看作一种不得不尽的义务,因为在成年之前总要找个地方呆着。但是,这些流放者的孩子则不然。如果好好教育他们,他们是把学习看成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东西的,学习对他们就是一切。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好像这样才可以使他们脱离二等公民的地位,同那些一等公民的孩子们平起平坐。他们的自尊心只有在认真学习中才能得到满足。
      (不,不只是学习。还有学校里一些凭选举担当的职务和青年团的职务。还有从十六岁以后可以参加的普选。这些可怜的孩子渴望着平等,哪怕是平等的假象也好!不少孩子以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感到自豪,认真地在小组会上作政治时事讲话。有一个年轻的日耳曼族姑娘,维克托丽娅·努斯,她考进了两年制的师范专科学校。我勉励她说;不必以自己的流放者家庭出身为耻辱,应该以它为骄傲。可是完全出乎意外,她像着一个病人似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当然,也有一些人不急于参加共青团,那就强拉他们进去;上面已经同意你入团了,可你却不久,为什么?科克切列克有几个日耳曼族小姑娘是秘密教派的信徒,她们就是被迫加入共青团的,不加入的话,她们全家会被赶到更远的沙漠里去。啊,你们这些诱惑青年的人!真该给你们脖子上挂个大磨盘,把你们沉到河里……)
      我这里讲的全是科克切列克中学“俄罗斯人班”的情况。(其实,这些班几乎全不是纯粹的俄罗斯人班,而是日耳曼人、希腊人、朝鲜人、少数库尔德人和车臣人、本世纪初期迁移到这里的乌克兰人的后裔,哈萨克人“负责干部”的子女等占多数,这些“负责干部”的家庭大多希望自己的孩子学俄语。)哈萨克人一般居民的孩子则组成“哈萨克人班”,这些班的学生十分腼腆怯生,大部分(没有被官气沾染坏的家庭的)孩子都很直爽、诚恳、有传统的善恶观念。他们在没有被妄自尊大的虚伪教育损害之前大多如此。这些班里是用哈萨克语讲课,但那种授课几乎等于无知的扩大再生产,因为第一代教员就是勉勉强强拿到毕业证书的,而这些一知半解的人却又摆出一副大学问家的面孔到处去误人子弟。一些哈萨克女孩子们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也能混到一个“及格”而从中学和师范学校毕业。因此,当这些处于原始愚昧状态的孩子们接触到真正的教学时,他们的全部身心便会被吸引住,他们不仅认真地听,专注地看,而且嘴里也在不住地重复着老师讲的话。
      面对孩子们这种学习热情,我在科克切列克的教学任务十分繁重,而且在这三年中(很可能以后还有许多年)我只为此一点就感到很幸福、分给我的课时不够用来改正过去教学中的错误和弥补漏教的课程,于是我就给学生规定课外补习时间,组织学习小组,带领他们实习,组织天文学观测……学生们极热情地参加这些活动,比看电影还积极。我还担任班主任工作,而且给我的班全是哈萨克学生,这个班我也很喜欢。
      但是,我的一切喜悦都局限于教室的四壁之内和上下课的铃声之间。在教员休息室、校长办公室和区教育局,则到处使人感到那种全国普遍的通常的沉闷。对我来说,还要加上流放地位所造成的特殊的难堪。我来之前,教员中间就有日耳曼人和受到“行政流放”的人。这些人都受歧视。人们一有机会就提醒我们:允许我们进入教师行列是当局的莫大恩惠;搞得不好,随时可能失去这种宽大待遇。流放来的教员最怕(当然,别的教员也处于依附地位,也怕)给区首长的孩子们判的分数不高而得罪领导二他们还怕全班的平均分数不高而惹恼校长。所以大家都抬高分数,这就更促进了整个哈萨克斯坦的无知的扩大再生产。此外,流放者教员(和哈萨克人单身教员)还要“纳贡”和“捐款”:每月要从他们工资中扣除三十五卢布,谁也不知道作什么用。校长(别尔杰诺夫)可能突然宣布他的小女儿过生日,那么每个教员就得各出五十卢布送礼;此外,校长或区教育局长时而会把这位或那位教员请到办公室去,提出要向他“借”三五百卢布。(不过,这倒是本地区的风俗。或曰“制度的共同特点”。学生们在毕业晚会前也要每人交出一只羊或半只羊,这样就保证能拿到毕业证书,完全文盲也无妨。毕业晚会照例变成本地区党的积极分子们狂饮作乐的酒宴。)另外,区一级的领导人都是某地函授学校的学员,他们的所有考卷全要由学校的教员们负责代答。(考卷是按老爷派头通过教导主任交下来的,因此,奴隶教员们连拜见自己为之代答的函授生的“殊荣”都得不到。)
      我对这一切全采取僵硬的不妥协态度。这是因为我立即看出自己是别人所“不能代替的”。不知道是由于这种态度,还是因为时代正在变得不那么严峻,或是这两者一起帮助了我,总之,我没有把脖子伸进这个枷锁去。只有分数判得公平,学生们才会努力学习,所以我判学生考卷时从不考虑谁爸爸是区委书记。我也不“纳贡”,不“借”给领导钱(区教育局的蛇局长就无耻地向我“张过嘴”!)。每年五月,贫穷的国家便要用公债形式搜刮掉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这已经够受了。(劳改犯人被剥夺了购买公债的权利。现在我自由了,流放确实把购买公债的权利还给了我。)不过,我的“原则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旁边有一位生物和化学教员格奥尔吉·斯捷潘诺维奇·米特罗维奇。他是塞尔维亚人,在科雷马坐过十年牢,现在年纪大了,有病。他是一直坚持为科克切列克地区的公正而斗争的。他被区地政局解雇后到中学来当教员,因而又把这斗争带进了学校。在科克切列克,无法无天的现象比比皆是。这种现象由于无知、野蛮人的自作聪明和各种宗族和裙带关系而变得更加复杂。这里的不法行为互相牵连着,不为局外人所知,也无法插手进去。但是,米特罗维奇却同它进行忘我的、奋不顾身的斗争(当然,他是经常引用列宁的话作为根据的)。他在教务会议上揭露,在全区教员大会上揭露,他给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僚子弟、校外考生判不及格,不让某些学生凭着“赠送的羊”拿到毕业证书。他不止一次地向州领导控诉,往阿拉木图寄信,给赫鲁晓夫本人打电报(他竟征集到七十名家长签名作为自己的后盾,到别的区去发电报。因为在本区内这种电报当然是发不出去的。)他要求上面派人来,派视察员来检查。视察员来了,可是也一起反对他。于是他又写信上告。学校召开特别教务会议“整”他,指责他对孩子们进行“反苏宣传”(这离逮捕法办只有一发之隔了!),而且严肃地指责他“过于粗暴地对待了”几只吃掉少先队员们种的菜的羊。开除过他几次,又几次给他恢复了工作。他又要求补偿他被迫没有工作期间的工资。把他调往其它学校,他不去,又开除他……他战斗得很带劲!如果再有我同他在一起,那我们便能好好折腾他们一阵子!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帮他的忙。我保持沉默。我设法避开关键性的表决(总不能投票反对他吧),我去参加学生的小组活动或去辅导。对那些党员校外考生,我也不妨碍他们取得及格分数,我想:你们自己属于掌权阶层,去欺骗你们自己的政权吧!我以这种态度掩护自己的任务:我在写作,不停地写作。我保重自己,为的是进行另一场战斗,将来的战斗。而且,这个问题也还可以提得更广泛些:米特罗维奇的斗争是正确的吗?需要吗?
      他的全部战斗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无法把这一团又粘又乱的东西理好。何况,即使他完全胜利了,那也不可能使整个制度、整个体系有所改变。最多只是在一小块有限的土地上闪现出一个洗净了的洁净的斑点,而它很快又会被大片灰黑色盖住。他可能取得的全部胜利补偿不了他可能遭到的报复——第二次被捕。(只是由于赫鲁晓夫时代的到来才使米特罗维奇免于再次被捕。)他的战斗是没有希望的,但他那拼出一死也要反对人间不平的精神却很富于人性。可以说他胸斗争是注定失败的,但却不能说这斗争是无益的。假如我们不都那么“聪明”,假如我们大家不是无休止地诉说:“没有用!不解决问题!”那么,我们的国家也许会不完全是这个样子!尽管米特罗维奇不是普通公民,而是个流放者,但他那双眼睛的闪光却也使得区政权当局望而生畏。
      虽然他使人们惧怕,但是到了那个光辉的“节日”,到了选举亲爱的人民政权机关的日子,我们三个人——不屈不挠的公正战士米特罗维奇,我,还有另一个不露声色的、平时最谦让、最妥协的格里戈里。萨莫伊洛维奇·姆-泽——就全都一样了。我们三人同样强忍着厌恶的痛苦心情同别人一起走去参加那嘲弄人的选举。(既然如此,他的斗争还有什么价值呢?)差不多全体流放者都能获准去参加选举,这种选举是那么不值钱,甚至被剥夺公民权的人也会突然在选民名单上发现自己的名字。人们会催促他们,赶他们尽快去投票。我们科克切列克从来没有固定的权票处,投票箱设在距中心区很远的一个挂上帷幕的棚子里,路也没有,很不好走。所谓选举,就是要尽快地把选票拿到投票箱处,把它投进去。如果谁在中途放慢了脚步,想仔细看看候选人的名字,这一就会显得奇怪了:难道党组织还不知道应该选谁?名单有什么可看的?!投票之后,大家都有合法的权利去喝上一杯(选举之前照例要提前发工资或者预支部分工资),人们穿上最好的衣服,所有的人(包括流放者)在街上相遇时都郑重地互相行礼,互相祝贺一个什么“节日”
      啊!我又一次感到还是劳改营好,那里就没有这类选举!
      有一次,科克切列克选举了一位“人民法官”,哈萨克人,自然是“全体一致选出”的。大家照例祝贺了选举日。过了几个月,另一个区转来了该法官犯下的刑事案件的材料;他原先是那个区“一致选出”的法官。他在那个区犯了案,这才查明他在我们区的短短几个月中也已经接受了许多贿赂。虽然遗憾,也只好撤掉他,再指定科克切列克进行部分选举。候选人又是一个外区来的哈萨克人,谁也不认识。于是,星期天大家又穿上最好的衣服,从大清早就开始投票。全体一致!又摆出幸福的面孔在街上互致节日祝贺,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幽默……真是在祝贺节日!
      在苦役营里,我们总还敢于公开嘲笑这一切拙劣的表演,可是在流放地却不敢向谁透露这种感情。现在是作为自由人生活,而人们从这“自由”中得到的第一件最坏的东西就是:不敢暴露思想。我只同姆-泽等极少数人谈论过这一类话题。
      姆一泽是从杰兹卡兹甘押送来的。来时他一文不名——他的钱在路上全被扣留了。但警备司令部根本不管这些,还是取消了他在监狱时得到的伙食供应,把他赶到科克切列克街头了事:要偷就去偷,要饿死就饿死吧!那些日子我曾借给他十几个卢布。为此他对我始终感激不尽,总提起这件事,说我救了他。这也是他性格上的一个特点:总记住人们的恩惠。但他也记仇。(例如,他就记胡达耶夫的仇。胡达耶夫曾恶毒地、完全无理地残酷殴打过姆-泽的儿子。这个胡达耶夫原来就是险些成为血腥复仇牺牲品的那个车臣青年。看,人世的生活有多么错综复杂!)
      姆一泽一无专长,又是流放者,不可能在科克切列克找到较好的工作。他能找到的最好工作是在中学当一名实验员。他很珍惜这份差事。工作本身要求他为大家服务,满足大家的要求,对谁都要和和气气,无须表示自己的意见。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从不暴露自己一用殷勤客气的外衣把自己包住,使人无法看透他。甚至有些最简单的事实,例如,他为什么到了五十岁还没有专长,谁也不知道。我不知不觉地同他接近起来。我们从没有闹过意见,常常互相帮助,而且对许多事都有同样的、劳改营里养成的自然反映和表达方法。这样,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我终于了解到他隐藏已久的经历和内心变化。这些都是很值得借鉴的。
      战争开始前,姆一泽是某地区的党区委书记。战争期间他被任命为某师团的译电处处长。他一直担任高级职务,是个“重要人物”,没有尝过什么人间疾苦。但是,一九四二年发生了一件事:由于译电处的某种过错,使得该师的某团未能及时收到后撤命令。这个错误必须立即改正。可是又发现姆一泽手下的人全都不知哪里去了,也许就是全牺牲了。于是将军便命令姆一泽亲自到前线的那个团去传达撤退命令,拯救他们。这时该团已处于敌人不断紧缩的包围圈中。姆一泽立即骑马出发了。他十分悲观,担心性命难保。一路上越走越危险,他决定不再前进。在原地还不知能否活下来呢!他是自觉地停下来的,也就是说,他抛弃了那个团,出卖了它。他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一棵大树(或许是裁到树后躲避炮弹),这时,他……向耶和华发誓:只要他能保住性命,他将作一个虔诚的信徒,将完全遵守宗教教规。结果他平安无事。那个团被歼灭或者是被俘了。姆一泽活了下来,按照第五十八条,他被判十年劳改,刑满之后他又流放到科克切列克。他确实在十分虔诚地还愿!他的内心和头脑里一点点党员的影子都没有了。妻子只有用欺骗的办法才能使他吃一点禁食的无鳞鱼。每到星期六他虽然不敢不去上班,但在班上则尽量什么也不作,回家后则严守一切教规并作祈祷,当然,在苏维埃政权下不可避免地是秘密地作的。
      当然,这段经历他几乎未对任何别人说过。
      在我看来,这段经历很不简单。简单的只有一点,也是我们这里最不能同意的一点,即:我们的生活的最坚强、最根深蒂固的支柱是宗教意识,而不是党的意识形态。
      应该怎么评判他呢?按照一切法规——刑法、军法、人格的规范、爱国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规范来看,此人都死有余辜,应该受到蔑视;姑且不说他当时对于自古以来他们犹太民族最凶恶的敌人缺乏应有的仇恨吧,他至少是为了自己活命而葬送了整个一团人呀!
      可是,姆一泽还是能够根据某种更高的法则高声为自己辩护说:你们进行的这一切战争难道不都是因为最高政治家们的愚蠢才发生的妈?!难道希特勒之所以会侵入俄国不是由于愚蠢,不是由于他本人的愚蠢,由于斯大林和张伯伦的愚蠢而造成的吗?!可是现在你们却要派我去死?!难道是你们使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吗?
      人们(甚至就是那个团里的人!)会反驳我:如果他这样看,那就该早在兵役局给他穿上漂亮军服的时候声明这一点,而不该到了抱住大树的时候才说!是的,从逻辑上我并不想替他辩护,从逻辑上我也应该蔑视他,恨他,应该在同他握手之后感到厌恶才对。
      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这类感觉!这是否税为我不是那个团的人,没有体验到当时的境况?还是因为我想到了那个团的命运实际上还取决于其他上百种因素呢?或者因为我从未看到姆一泽趾高气扬的样子,只看到了他陷于绝境的样子呢?我们每天见面都诚挚地热烈地握手,我一次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体面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形!他可能变成对自己和对别人来说都是完全另外一个人!而我们却往往根据命令,根据法律,根据一时心血来潮,或者由于自己的盲目,而心甘情愿地、高兴地拿起石头朝着那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其中一个打击。
      但是,假如你手中的石头掉下来呢?……假如你自己陷入深重的灾难中呢?那时,你就会产生某种新的观点了——对罪行,对罪人,对他人和对自己,都会产生某种新的观点。
      在这本厚厚的书里我讲了许多宽恕的话。人们以惊奇而愤怒的口吻反驳我:还有个界限没有?总不能对什么人都宽恕吧!
      我回答说:并不是什么人都宽恕。我只宽恕倒下的人。只要那个偶像还高踞在统治者台上,额上显出一道无上威严的皱纹,还在冷酷无情地、随心所欲地糟踏我们的生活,那你就给我挑选更重些的石头吧,不,让我们十个人一起抬起一根大原木来朝他撞去!
      但是,当这个偶像一旦滚落下来,一旦倒在地上,当这大地的撞击能使悔悟的犁耙在他脸上耕出第一道犁沟时,那就放下你举起的石头吧!
      因为他自己正在回到人类中来。
      不该剥夺神指给他的这条道路!
      除了上述种种之外,总的说来,我们科克切列克作为一个流放地,也同整个南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地区一样,还算是比较优越的。这是流放到有人居住的村庄,这里有水,土地也不是最坏的(如果是楚河流域,库尔代地区,土地还很肥沃呢)。许多人能够被分配到城市里(留在江布尔、奇姆肯特、塔拉斯,甚至留在阿拉木图和伏龙芝),而且这些人的无权地位同其他公民比较起一来并不很突出。这些城市的物价便宜,比较容易找到工作,尤其在那些工业市镇。因为当地居民对工业、手工业和脑力劳动向来不感兴趣。即使那些落到农村的人,也不全被无情地赶进集体农庄。科克切列克村共有四千人口,大部分是流放者,但只有哈萨克人参加集体农庄劳动,其他人大都在农业机械站或别的什么地方找到个职位,工资虽说不高,但都可以分到四分之一公顷水浇菜地,可以养牛羊,喂猪。有一批西部乌克兰人是经过五年劳改营之后作为行政流放被送到这里的,他们的情况很能说明问题。他们给当地的建筑公司做土坯,劳动相当艰苦。但他们认为,尽管这个地区气候干旱,土地是粘土,浇水不足庄稼会枯死,但这里没有集体农庄,生活比在可爱的乌克兰沃土上的集体农庄里要好过得多。因此,当他们接到释放命令时,竟一致决定永远留在这里。
      科克切列克的行动人员很懒惰;这可以说是哈萨克人的普遍懒惰性格中唯一对我们有利的一点。我们中间也有告密考,但我们却感觉不到这些人的明显威胁。
      行动人员和告密者的无所作为,制度变得温和起来,这主要是因为赫鲁晓夫时代的到来。时代的这种力量,经过多级传动装置的撞击和摇晃之后虽然大大减弱了,但毕竟还是传到了科克切列克。
      起初,是用“伏罗希洛夫大赦”进行欺骗。(虽然大赦是由共同执政的“七诸俟”发布的,但在古拉格群岛上我们把它称为“伏罗希洛夫大赦”。)虽然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斯大林就曾戏弄过政治犯,但那次教训不够深刻,早已被人遗忘了。流放地也同劳改营里一样经常开着“小道消息”之花。现在又有人在暗地传说要大赦了。盲目信仰的力量是惊人的!就拿H·H·格列科娃来说吧。她经过十五年的折磨,两次被判刑,可她这时竟在她小土坯房的墙上挂起了一张伏罗希洛夫的照片,而且相信它会带来奇迹。说来也怪,奇迹果然发生了!政府就是以伏罗希洛夫的名义和签字又嘲弄了我们一次。那是一九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的确,在一个为悲痛所震惊的国家里,为悲痛所震惊的统治者们为什么恰恰必须在一九五三年三月把罪犯们释放出来呢?这件事表面上不可能作出合理解释。难道只因为感觉到日子不好过了吗?安葬斯大林之后,他们就开始收买人心了。提出的理由’是:“由于我国已经根除了犯罪现象”!(既然如此,监狱里关的是些什么人?那岂不无人可赦了?!)但是,他们照旧站在斯大林的水平上,仍然奴隶般地沿着同一条思路思考,所以他们只对流氓和土匪实行大赦,对第五十八条犯人的赦免则只限于“五年刑期以下的人,包括五年刑期的在内”。不了解情况的人会根据正派国家的作风推断,会认为规定“五年刑期以下”就会使四分之三的政治犯回家了。实际上,我们的难友中被判这种“幼儿园刑期”的人最多不过百分之一二。(可是这样却放出了大批小偷,使他们像蝗虫一般扑向老百姓。只是许久之后民警机关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些大赦出狱的土匪重新抓回来。)
      我们科克切列克对大赦的反映也很有趣。这里恰好有一些人是已经服满五年“幼儿园刑期”的,但满刑后没有释放,而是未经法院判决就强行流放到这里来了。他们中间有乌克兰人,也有诺夫哥罗德人,大都是孤独的妇女和老人。他们最老实.也最不幸。他们听到大赦的消息很兴奋,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乡去了。但是,两个月后却接到一纸冷冰冰的解释:这批人的(补充的、未经法院判决的)流放不是为期五年,而是永久性的,所有流放之前的原五年刑期已不起作用,这些人不在大赦之例……有一位叫东尼娅·卡扎丘克的妇女,她本来是个自由人。她从乌克兰到这里来看望被流放的丈夫时,当局为了“整齐划一”起见把她也填写成了流放移民。听到大赦消息后她向警备司令部提出了请求。但人们“合理地”驳回了:你从未被判过五年刑,和你丈夫不一样,你的流放没有期限,所以大赦不涉及你。
      这样的话,什么德拉古、梭伦、查士丁尼连同他们的法典”就都得统统见鬼去了!……
      这样,谁也没有从大赦中得到什么。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特别是贝利亚完蛋之后,真正的缓和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来到了我们这流放的国度。判五年刑期的人被释放回家。流放者的子女可以到附近的大学去上学了。在工作单位无人再指着鼻子说“你是流刑犯!”。一切都有所缓和。有的流放者甚至得到了职务上的升迁。
      警备司令部里有些办公桌空了出来。“这位警备部军官哪去了?”“他吗?他不在这里工作了。”警备司令部的编制在压缩,人员大大减少!态度比从前和气了。神圣的汇报制度如今也不那么神圣了。“今天上午没来按时汇报?行啊,下次再说吧!”忽而给这个民族,忽而又给那个民族恢复了部分权利、流放者可以在本区范围内自由旅行,申请去其他州的手续简化了许多。人们越来越多地传说:“快要放回家乡了。回家乡!严确实,那些因当过俘虏而被流放的土库曼人回家乡去了。接着又放回了库尔德人。有些人开始变卖房产,房价大大跌落。
      还放回去一些“行政流放”的老人,这是因为有人在莫斯科替他们奔走,现在他们恢复了名誉。波动遍及各个角落,所有流放者心里都热乎乎地:莫非我们也要动一动?莫非我们也……对
      可笑!好像这个制度真会发善心似的。不能相信!劳改营教给我flJ的就是:不能相信!我个人更是没有必要相信,因为在那里,在宗主国本土,我一个近亲好友也没有,而在这里,在流放地,我几乎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也许这只是由于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生活吧。
      不错,流放的第一年我被病魔折磨得很厉害,疾病像是监狱看守的盟友,一心要扼杀我。整整一年,科克切列克的所有医生都不能确诊我的病。我勉强支持着上课,睡眠时间很少,食量很小。从前在劳改营写下来保存在记忆里的和到流放地后写的东西,我都必须尽快写成文字并埋在地下。(启程去塔什干的那个夜晚,一九五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记得十分清楚:我感到自己的全部生命和全部文学活动就要结束了。真嫌太短,太少!)
      可是,病好了。这才开始了我长达两年的真正美好的流放生活。只在一点上有些苦闷,感到美中不足,便是我没能结婚:这期间我未能找到一个能够把这孤独之身托付给她、把我的全部写作和秘密宝藏托付给她的妇女。尽管如此,这整个期间我的情绪高昂、饱满,我是幸福的,没有感到不自由。学校里分上下午两部上课,我愿意教多少节课就教多少节,我在教课中找到了幸福。我的课从不使学生感到厌倦乏味。每天我还可以抽出些时间来写作,而且在这段时间里精神从来不紧张:刚一坐下,笔下的字就自然地一行一行写出来。每到星期天,只要不赶我去替集体农庄创萝卜,我就一直写作,全天时间都用在这上面!我还同时开始写小说(十年之后被查封了)。我还有许多素材,够我写很长时间的。至于出版,反正得在我死后。
      我手头有了些钱,便首先买了一所单独的僻静的小土房,定做了一个坚固的写字台。晚上仍睡在那两只空木箱上。我还买了一架能收短波的收音机,夜间把窗帘拉起来,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透过瀑布般的干扰声捕捉那微弱的、禁止我们收听的西方广播,倾听着渴望听到的消息。听不清的地方就只好按它的思路自己补充了。
      几十年的谎言把我们害得好苦,如今哪怕是支离破碎的真相的一些小小片断也都是我们所渴望得到的!不然的话,便不值得花费这许多时间了;西方在患幼稚病,它已经无力继续以其智慧和坚定精神丰富我们这些群岛上成长起来的人们了。
      我的小土房位于村镇的最东头。篱笆外面就是灌溉渠道,草原。每天早晨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日出。草原上只要有点微风,就足够人敞开胸膛尽情呼吸了。黄昏和夜晚,不管是明月当空还是漆黑,我都同样在草原上散步,忘情地呼吸草原的空气。土房周围一百米之内没有其他住宅。
      我已经安于这种生活。就算不是“永久”吧,至少也准备在这里住上二十年(我不相信完全的自由会在二十年内到来。我是有些估计错了).我似乎已不想再到别处去(尽管一看见俄罗斯中部的地图就抑制不住心潮起伏)。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并不是外在的世界,不是那个吸引人的世界,而是我亲自经历的那个世界,它就在我的体内。我的全部任务就是要描写那个世界。
      我感到自己很有信心。
      当年拉季舍夫的好友库图佐夫在写给被流放的拉季舍夫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我的朋友,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很痛苦的,但我还是要说……你的处境也有它有利的一面。你现在远离一切小人,同一切令人目眩的事物隔绝,这样,你就能够更好地……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漫游了;你可以冷静地观察自己,从而也就可以对于那些以前往往是透过虚荣和世俗的帷幕看待的事物作出偏执观念较少的判断。这样,或许很多东西将会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你眼前。”
      正是这样。我十分珍视这种得到净化的观点,因而我也完全自觉地珍视我的流放。
      可是,流放本身却越来越不稳定,它已开始动荡。警备司令部现在简直变得可以说和蔼可亲了。它的人员进一步减少,对逃跑者现在规定只判五年劳改,实际上五年也不一定判。对一个又一个的民族宣布今后不必定期向警备司令部汇报,随后又批准他们返回故乡。喜悦和希望扰乱了我们流放地的宁静。
      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一九五五年九月又来了一个“阿登纳大赦”。在这之前,阿登纳访问莫斯科时曾征得赫鲁晓夫同意释放所有的在押德国人。尼基塔(赫鲁晓夫)便下令释放他们。可这时忽然发现有点荒唐:德国人倒是全释放了,而给他们帮过忙的俄国人却仍在眼长达二十年的刑期。但是,这些人大就是在德国人占领时期当过伪警察和村长的,还有弗拉索夫分子,公开宣布赦免他们又似乎不妥。怎么办?最简单的还是按照我国言传工作的一般原则办事:微末小事大叫大喊,重要事件一笔带过。于是,十月革命后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政治大赦就在一个不是#目的、“什么也不是”的普通日子——一九月九日宣布了,只在《消息报》一份报纸上发表,而且不登在第一版上,也没有发表任何
      评论和文章。
      噢,怎能叫人不激动呢?我看到了“关于赦免曾同德国人合
      作的人员”的消息!怎么会这样?那么我呢?这与我无关?因为
      我本来一直在苏联红军中服役?算啦,见你们的鬼去!这样我就
      更心安理得了。这时我的朋友列·季、科佩列夫从莫斯科写信来
      说,他凭着这项赦免令在莫斯科警察局争得了临时落户的权利。但
      是,很快警察局又把他传去了。“你是在同我们搞什么鬼名堂?你
      并没有同德国人合作过呀!”“是没有。”“那就是说,你一直在苏
      军中服役?”“是的。”“那么,二十四小时之内你滚出莫斯科去!”
      当然,我的朋友还是没有走,可是,他写道:“晚上十点之后就有
      些提心吊胆,一听见大门铃响就担心是来赶我走的。”
      我可是很高兴:我这里有多好!把手稿藏起来(我每天睡觉
      之前都把它藏起来)就可以像天使般睡觉了,高枕无忧!
      呆在这洁净的沙漠地带,我想象着首都那熙熙攘攘、纷乱嘈
      杂、追求虚荣的生活。那里一点也不吸引我。
      可是莫斯科朋友们的来信却极力敦促:“你怎么想的?为什么
      还呆在那里?……应该要求复查你的案件!现在正在复查!”
      我为了什么呢?……在这里,我可以整小时地观察蚂蚁的生
      活:它们在我的房基土坯上钻出一个洞来,排着队把自己的货
      物——一颗葵花子皮搬运进洞储备过冬,它们并没有班长、看守
      和劳改营的长官管理。忽然,一天早晨,虽然房前扔着不少瓜子
      皮,可是蚂蚁却不出来了,原来是它们预先就知道今天要下雨。尽
      管晴朗的天空和阳光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但它们却老早就知道
      了。雨后,虽然天空还布满阴云,可它们却出来劳动了:它们确
      切地知道今天不会下雨。
      在这里,在这寂静的流放生活中,我仿佛确切看到了普希金
      生活的真实道路:他的第一件幸福是被流放到南方来,第二件,也
      是最大的幸福是流放到原籍米哈依洛夫斯科耶村。他本应该在那里一直住下去,哪里也不去就好了!不知是什么命运把他又拉到彼得堡去?又是什么劫数推动他结婚的呢?……
      但是,凡夫俗子的心很难始终听从理智的声音。一块小木片很难不漂向整个水流流去的方向。
      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开幕了。关于赫鲁晓夫的报告我们很长时间毫无所知。(到了给科克切列克的人们传达它的时候,也还是对我们这些流放者保密的。我们是从英国B·B·C·电台得知的。)但是,只须普通公开报纸上刊登的米高扬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说,这次代表大会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列宁式的代表大会”。我立即明白:我的敌人斯大林倒了,这就意味着我正在起来。
      于是,我写了复查申请书。
      春天,便开始取消对触犯第五十八条的全体囚犯的、刑满之后的流放刑了。
      这时,我才拖着病弱的身躯离开清澈的流放地,进入了混浊的世界。
      当一个原来的囚徒从伏尔加河东回到了河西,当他乘着火车整日在俄罗斯中部_片片小树林间穿行,这时他会有什么感触?这就不是本章所要写的内容了。
      同年夏天,我在莫斯科打电话询问检察机关对我的申诉有无答复。接电话的人叫我挂另一个电话,然后我听到了侦查员的声音:他用友好的憨厚语气请我到卢宾卡的机关去谈一下。我来到库兹涅茨桥大街著名的传达室,人们叫我在这里等一等。我猜测这时已经有某人的眼睛在注视着我,在研究我的面部表情了。我内心感到紧张,但却作出一副和善的、疲惫的表情,似乎无心地看着一个正在接待室玩耍的、并不很好玩的小孩。我的猜测是正确的1穿着便服的新侦查员正站在一旁注视着我!当他已经确信我不是一个凶猛的敌人时,这才走到我跟前来,十分愉快地把我领进了庞大的卢宾卡大楼。一路走着,他已经在不住叹息了:看他们(是谁??)把您的生活糟踏成了什么样子,妻离子散!可是,白天也开着电灯的、闷热的卢宾卡大楼走廊还是老样子,还是当初我被押着走过时的样子,那时我是剃光了头、腹内空空、几夜没有睡眠,衣服上的钮扣被扯掉、两手倒剪着的。“办理您的案件的那个侦查员叫叶泽波夫,我知道他。您怎么遇到这么个野兽呢?现在他已经被撤职了。”(他现在大概正坐在隔壁的侦查室里,也正在同样骂我面前这位新侦查员……)“我原先是在海军的反间谍组织‘死灭尔施’工作的,我们那里可没有这么搞!”(从你们那里出过一个叫留明的人!你们那里还有过一个叫列夫申的侦查员,有过一个叫利宾的!)但是,我天真地对他不住地点头:那当然喽!他甚至还提到我在一九四四年说过的关于斯大林的俏皮话,并且说:“您的话很中肯!”他全清楚,他全赞成,只有一点使他感到不安,他说:“您在《第一号决议》里写着:‘所有这些任务,没有组织是不可能完成的。’您莫非是想建立一个组织吗?”
      “不一是!”我事先已经周密地想过这个问题。“‘组织’不是指人们的集合体,而是指以国家的方式实行的一系列措施。”
      “哎呀,哎呀,是这个意思!”侦查员高兴地表示同意。
      这一关过了。
      他称赞我描写前线生活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原来也都是作为罪证归入档案的。他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反苏维埃的东西!您想要的话,都可以拿回去,还可以去试试能否发表。”但是,我却用一种病人的、几乎是垂危病人的声音谢绝了他的建议;“哪里的话!我早把写作忘掉了。如果还能活几年,我想研究点物理。”(物理学是我们时代最时髦的嘛!这种游戏现在很时兴,今后我就要同你们做这种游戏了!)
      挨了打的不必哭,未挨打的应该哭!监狱总应该教会我们一点什么吧。至少总该教会我们在“契卡格勃”的面前应该保持什么态度吧。

      ——————


    第七章 出狱后的囚犯


      本书有过一章《逮捕》,是否还需要写一章《释放》呢?
      要知道,那些一旦遭受逮捕的人(我指的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中间能够尝到这“释放”滋味的恐怕连五分之一也没有,如果能有八分之一就算很好了。
      谁不知道“释放!”是怎么回事?全世界的文学作品里,电影里,描写过多少释放的场面啊:阴森森的牢门打开了,外面阳光明媚,人群的欢呼,亲人们的拥抱。
      但是,古拉格群岛的阴沉天空下的“释放”却令人憎恨。因为出狱之后你头上的天空只会变得更加阴沉。“释放”是不慌不忙的(当局现在何必着急?),它就像写花体字时拖着一条长尾巴一样时间拖得很长,这就是它与闪电般的“逮捕”唯一不同之处。除此之外,释放就和逮捕完全相同了。它只是从一种惩罚过渡到另一种惩罚,它同样刺痛你的胸膛,摧毁你整个生活安排,打乱你对一切事物的概念,而同时却又不给予你任何希望。
      如果把逮捕比作严寒对液体的突然袭击,那么,就可以说,释放是两次严寒之间的轻微的融化。
      它是两次逮捕之间的状态。
      这是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只要有了“释放”,日后必定在某个地方发生新的“逮捕”。
      处于两次逮捕的中间状态——这就是赫鲁晓夫之前四十年间的“释放”。
      它也像是抛到群岛的两个小岛之间的救生周。_在从这个劳改营进入另一个劳改营营区之间,你先抓住它在水里挣扎一阵子吧!……
      最初的钟声到最后的钟声之间叫做“刑期”,从一个劳改营营区转到另一个劳改营营区的中间一段路叫做“释放”。
      马雅可夫斯基使劲号召别人羡慕苏联的护照,可是你手里的那张浑浊的橄榄色的身份证被身份证法第三十九条的黑墨水涂抹得一塌糊涂。拿着它,哪个城镇都不会给你上户口,任何一份好工作都不会要你干。在劳改营里还有人管饭,在这儿可就没有了。
      同时,你却获得了很不可靠的所谓“来往自由”……
      这些不幸的人不应该叫作被释放的人一不,实际上他们是被剥夺了流放地的人。这些人一旦失去恩赐给他的不可逃避的流放地,便不会再强迫e已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原始森林或哈萨克斯坦沙漠地带去生活在为数众多的自己人——坐过牢的人中间了。不,这些人希望到备受虐待的、稠密的狱外自由人中间去。可是,那里的人们却远远地避开他们,他们将在那里成为带有标记的人、再次逮捕的候补人。
      娜塔丽娅·伊万诺夫娜·斯托利亚罗娃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七日从卡尔特种劳改营获释。她不能马上离开,因为还没有领到身份证。但她没有买粮食的卡片,没有住处,能找到的工作只有伐木砍柴。劳改营的朋友们捐助给她的几个卢布很快就吃光了,她只好又回到劳改营里来。她对警卫人员撒谎说是回来取东西的(这里的老规矩是宗法式的,只要头头答应就行了),于是她回到了原来的工棚!她高兴极了!女伴们围拢过来,从厨房里要来一点烂菜汤,(啊。真好吃!)有说有笑,大家听她讲述她在外面怎样无依无靠,衣食无着:不,不,还是劳改营里日子好过些。晚点名的时间到了。多一个人!。……值班看守羞辱了她一番,最后还是允许她住一夜,但到第二天(5月1日)早晨就必须“滚出去”!
      斯托利亚罗娃在劳改营时一直积极劳动,不知疲倦。(她是年轻时从巴黎回苏联来的,很快就被抓进监狱。所以现在她很想早些出去看看祖国的景象!)由于“她劳动积极”,当局以优越条件释放了她:没有限定她必须到什么地方会居住。那些必须到指定地点去居住的人总还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因为民警局无权把他们赶到别处去。但是持有“完全释放”证明的斯托利亚罗娃却成了一只人人追打的丧家犬。各处的民警局都不同意她落户。到了莫斯科,她在一些过去很要好的熟人家里也只受到茶点招待,谁也不开口要留她住下。她只好到火车站去过夜。(候车室里糟糕的不仅是夜间常有民警来赶人,而且黎明前清扫时还要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此外,大概每个被释放的囚犯都记得自己在大火车站候车室所体验过的恐惧心情:一看到民警走过来,心里就一抖:民警的目光多么严厉2民警当然会感觉到此人原先是个囚犯,他马上会问你:“你的证件呢?”如果他把你的释放证没收掉,那就全完了,你又成了囚犯。我们这里是不存在所谓权利的,也不存在法律,而且“人”也不存在,只有证件!所以他现在把你的释放证一拿走,你就完了。这是我们的切身体验。)后来,斯托利亚罗娃打算到卢加市的手套工厂去当一名工人,该厂生产的手套幸好不是给工人阶级使用的,而是给德国人战俘用的。这总可以吧?但是,工厂厂长不但没有录用她,反而当众把她奚落了一番:“噢,你想钻进我们的组织!我们懂得你们这一套!我们读过舍伊宁的小说!”(啊,你这个胖子告伊宁!你噎死才好呢!)
      这是恶性循环:没有户口找不到工作,没有工作就不给报户口。没有工作也就领不到粮食卡片。按规定,内务部有责任安置释放后的囚犯,但是坐过牢的人不知道这条规定,即使知道,也不敢根据这条去麻烦内务部,因为谁也怕再被关起来……
      真是:人身获自由,终日泪交流。
      我在罗斯托夫大学读书时,有一位很古怪的教授,叫H·A·特里福诺夫,他总是缩着脖子,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十分胆小,人们千万别在走廊里招呼他。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坐过牢。在走廊里喊他一声,对他来说就像是行动人员的叫喊。
      战后,罗斯托夫医学院有一位被释放回来的医生,他坚信自己不可避免地会再遭逮捕,不想等待下去;自杀了。体验过劳改营生活的人,了解这种生活的人,选择这条道路不足为奇。走这条路的痛苦并不更大些。
      那些过早地获得释放的人是不幸的!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一九四六年获释后并没有去什么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自已故乡的农村。他从前的老朋友,同班同学们,在街之都尽量避开他,不愿意停下来同他打声招呼,(这些青年人不久前在前线作战时还都是无畏的战士呢!)实在躲不开时,就勉强应付两句,急急忙忙离去。任何人都没有问过他这些年是怎样度过的。(虽然大家关于古拉格群岛的情况似乎知道得并不比关于中非的情况更多,但却没有人问及。我们的自由社会如此训练有素,这一点我们的子孙们将来能够理解吗?)不过,终于有一位大学时期的老朋友邀请他了,请他晚上,天黑之后,到家里去喝杯菜。真是难得的友情!暖人心房啊!正是这种不明显的温暖才是融冰化雪所需要的,才是他鲍里索夫所需要的呢!他去了。闲谈中,阿维尼尔·鲍里索夫请他的朋友把相簿拿来看看,共同回忆一下过去。朋友拿出来了。这位朋友自己竟完全忘掉了自己曾……他惊奇地看到阿维尼尔突然站起来,不等茶炊里的茶煮好就匆匆离去了。是啊,阿维尼尔在相簿上看到:所有照片上自己的脸都被墨水抹黑了。鲍里索夫此时此地该作何感想呢?!
      阿维尼尔·鲍里索夫的地位后来又有所升迁,他当了幼儿园的主任。这个幼儿园里收容的孩子中有一些阵亡战士的孤儿。当这些孩子听到另一些有钱干部的子女给主任起了个外号叫“管监狱的”,他们哭得十分伤心。(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向孩子们解释:那些富有家庭的子女们的家长倒很可能是“管监狱的”,而阿维尼尔则是“的监狱的”。如果是上一世纪的俄罗斯人民,就绝不会如此缺乏对祖国语言的语感了!’)
      又例如,阿·卡尔捷尔虽然也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但在一九四三年由于肺结核病不能劳动而被劳改营除名了。他拿着一张“黑籍”公民证,在任何城市都不能落户口,到处找不到工作,疾病注定他将慢慢地死去,谁也不要他。这时,突然来了征兵委员会。急需兵员。_很急。卡尔捷尔患的是开放性肺结核,可他却宣称自己很健康,心想:要完蛋就痛痛快快作为一个平等的人完蛋吧!他入伍了。他几乎一直服役到战争结束。只是后来在野战医院里“第三处”的眼睛才注意到他,他们发现了这个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战士……是“人民的敌人”。一九四九年已经决定名单,要重新逮捕他,多亏军事委员会里有几个好人救了他。
      在斯大林时代,最好的释放就是走出劳改营大门之后立即留在原地参加劳动。当地的生产单位大都了解这些人,容易找到工作。而内务部的人在街上遇见时也认为这是他们已经检查过的,一般也不再找麻烦。
      但是,并不尽然。一九三八年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从巴姆劳改营被释放后自愿留在原地,当了一名自由雇佣的工程师。行动科科长罗森布利特就对他说:
      “你被释放了。但是你要记住,你总是走在钢丝上的。稍有差错,你就会再成为囚犯。为此甚至无须再经过审判。所以,你小心点儿!别以为你是什么又由公民了!”
      这些留在劳改营附近的聪明囚犯把监狱看作自由的另一种形式而自愿选择了它。在某些荒凉边远地区,诸如内罗布和纳雷姆等地,至今还有几十万这样的人。即使再去坐牢,他们也不会觉得很难过,反正就在旁边嘛!
      在科雷马一带则根本无须选择,因为这里全体群众都是被束缚在这里的——囚犯被释放的同时就得签署自愿的保证:今后继续留在原地劳动。(科雷马的人要取得进入“宗主国大陆”的批准书比得到释放还难。)例如,娜·维·苏罗夫采娃不幸满刑了。昨天她还在劳改营附设的儿童保育院劳动,那里暖和,可以吃饱。今大既已获得释放,那就得去地里劳动,因为没有别的工作。昨天她还肯定有一张床可睡,有份口粮可领,今天则不然:口粮不发了,住处没有了.她不得不睡在一所半倒塌的破房的朽烂地板上。(这是在科雷马呀!)幸亏儿童保育院的朋友们帮了忙:她们很长时间一直把自己节省下的口粮偷偷送给她这个自由人吃。苏罗夫采娃在谈到自己获释时的新感受时,说这是“自由状态的压迫”。后来,她才慢慢地能够自主了,甚至成了……房产主”!在这张照片上我们看到她傲然站立在自己的小房旁边。可是这种“房子”恐怕不是所有的狗都乐意钻进去的。
      读者不要以为只是在边远的科雷马才这样。请看看沃尔库塔的典型工棚“临时民房”吧。这里面住的自由人还算是过得不错的,当然,他们从前都是因犯。
      由此可见米·彼·雅库博维奇的释放形式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把他“释放“到残废收容所(“吉洪诺夫之家”)去了,他在那里要继续受监督,仍旧无权到外地去。
      鲁德科夫斯基释放后到处找不到工作。(他说。“我受的苦可不比在劳改营里少。”)因此只好到库斯塔奈地区去垦荒(“在那儿什么人都遇见过!”)。施维德在诺里尔斯克不管风雪多大都得去编组列车。耳朵聋了。后来便去当司炉,每天要工作十二小时。他去找社会救济机关要求救济,但他没有工作证件,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你提出证人来吧!”证人?我们的证人是海象……卡尔普尼奇在科雷马干了二十年、受尽折磨,得了病。当他快到六十岁被释放时,却由于不够“雇佣劳动二十五年以上”的工龄条件而得不到养老金。一个人在劳改营里呆的时间越久,他的病就越多,他的“工龄”就越短,得到养老金的希望也就越小。
      要知道,我们国家里没有像英国的那神“刑满释放者救济协会”之类组织,这类旁门左道的机构在我国连想想都可低怕。_人们给我写信说:“在劳改营里的日子是‘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出来之后是他的第二天”算了把!难道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升起了自由的太阳吗?不是向那些不幸的人们伸出了双手,告诉他们。“这一切永远不会重演了!”一鸣?甚至在党代表大会的讲台上似乎还流下了眼泪呀?!、茹科夫从科弗罗夫市写信来说:“我不是站起来了。而是跪着直起点身子来了。”.但是“我们身上始终挂着劳改犯的标签,只要有精简之类的事。我们当然首当其冲”。古洪诺夫写道;“给我恢复了名誉,现在我在研究所工作,可是总像还继续过着劳改营生活似的。踩在我们头上握有权力的还是当过劳改营头头的那些人。”波波夫说:“不管口头说过些什么,也不管纸上写了些什么,但只要同事们一听说我劳改过,就无意似地把脸扭过去了”
      不,魔鬼确实仍然是强有力的!我的祖国至今仍然是这样的。要想把这个国家朝着暴政的方向推一丈远,最多只需蹙蹙眉头,咳嗽一声就能作到;但要想把她往自由的方向哪怕只打一寸,那也需要套上一百头黄牛,还得用棒子拼命打每一头,边打边喊;“看!往那地拉!看!往那儿拉!”一那么,恢复名誉的方式又是怎样的呢?一位姓契的老太婆忽然收到一个语气粗暴的通知:“明天上午十点之前到民警局来!”别的什么也没说_!她的女儿头一天晚上拿着这通知跑去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妈妈的老命。我该让她作些什么思想准备呢?”“不必担心!是件高兴的事,是要给她的亡夫平反了!”(也许是件心酸的事呢?这是那些“恩赐者”根本不会想到的。)
      我国发善心的方式尚且如此,我国发狠心的方式就自不待言了!
      平反的雪崩来势凶猛!但它也没能砸开那帮一贯正确的人们的花岗石脑门一!因为雪崩塌下来的方向,不是朝着只需皱皱眉头的那边,而是朝着需要套上一百头黄牛的那边。
      “平反工作搞得太轻率!”党的官员们直言不讳地说,“平反过头的人太多了!”
      沃尔德马尔·孔林(顿河罗斯托夫市)蹲了十五年,出来以后一i八年老老实实,啥也不说。一九六O年才敢把劳改营里的糟糕情况向同事们聊了聊。因此就对他立案侦查,一个克格勃少校对扎林说:“别以为平反就是没罪了,只不过是罪行不大而已。但有些东西是永远抹不掉的!”
      在里加市,也是一九六0年,彼得罗帕夫洛夫斯基被一些配合得很好的“同事”集体连续“整”了三个月。因为他隐瞒了他父亲各……一九三七年被枪毙的事!
      正因为这样,科莫戈尔才不明白:“今天到底谁是正确的,谁有罪?当那些丑恶的面孔又突然大谈平等友爱时,我们该往哪里躲呢?”
      马尔克洛夫恢复名誉以后在劳动合作组织里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被选为工艺合作劳动组合保险理事会主任,简单说,相当于劳动组合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但是这个劳动组合的主席却从来不敢让这个民选干部单独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哪怕一分钟《兼管干部工作的支部书记巴耶夫,为了保险起见,把马尔克洛夫负责的工会地方委员会的公文函件都攥在自己手里。“是不是有一份关于工会地方委员会改选的文件送到您这里了?”马尔克洛夫问道。“噢,好像一个来月前送来过一份这类东西。”巴耶夫回答。“我现在需要从它!”“嗯,给你看看吧,不过,你得快点,马上就下班了!”何这份公文是发给我的呀!好吧,我明天早上就还给你!”“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是文件!”——请设身处地替这个乌尔克洛夫想想,假如您处在巴耶夫这样一副嘴脸之下,而您的工资收入和户口又全取决于这个巴耶夫的话。您会以怎样的心情呼吸这自由世纪的空气呢?!
      一位姓杰耶娃的女教师被解雇了,因为她“道德堕落”:她丧失了一个教师的尊严、竟然嫁给一个……刑满释放回来的犯人(她在劳改营里教书时教过这个人)!
      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斯大林时代,而是在赫鲁晓夫时代。
      过去的一切留下的唯一实物的东西就是证件。一张不大的纸片,大约十二公分宽,十八公分长。对仍然活着的人来说,它是恢复名誉的证件。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它是死亡通知书。死亡时间——无法查证;死亡地点栏——画了一个大“Z”号表示不详;至于死亡诊断,你哪怕翻一百页这类证明文件,都是那个现成的答案,有的还附有(当然是杜撰的)见证人的姓名。
      那些真正的见证人却都沉默不语。
      我们也沉默不语。,那么,后代子孙将到何处去了解呢?全都隐蔽起来、钉死、粉饰得干干净净了。
      维尔博夫斯基抱怨说:“甚至青年人也向被恢复名誉的人投以怀疑和轻蔑的目光。”
      自然,并不是所有青年人都这样。大部分青年对这些事根本不关心。我们是否恢复了名誉?现有的一千二百万坐牢的人是否还呆在监狱里?大部分青年认为这些都与他们完全无关。只要他们自己目前有自由,有磁带录音机和蓬乱发式的姑娘陪着就行了。
      鱼类从来不会为反对捕鱼业而斗争,鱼儿只知道努力从网眼里钻出去。
      同一种疾病发生在不同人身上便会有不同的病程。释放也如此。如果从近处观察,大家对释放的感受是十分不同的。
      从身体方面看也易这样。有些人把过多的“应力”用在设法度过劳改期上。他们把全部精力集中起来像铁人一样度过了劳改期。他们整整十年吃不刮身体所需要的东西,整日从事艰苦劳动,穿着单薄的衣服在严寒中砸石头也从不感冒。但是,一旦服满刑期,外来的非人的压力有些松弛了,内部紧张也松弛下来。这时出现的“压力差”’就会把这种人毁掉。大力士丘尔别涅夫在伐木场整整干了七年,一次伤风都没得过。获释之后他却得上了好几种病。索罗金。恢复名誉之后精神和心理越来越不健全。在劳改营时同伴们一直是很羡慕他的健全心理状态的。他后来得了好几种病:神经官能病.精神病……”伊戈尔·卡米诺夫说:“出狱之后我的身体虚弱多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总觉得比在劳改营里还累。”
      早就有这样三句话;“困苦时刻强忍受,时来运转吃酒肉。”有些人释放后不到一年就满口的牙全掉了。有的人很快变成了老头子。也有的则是刚刚到家,便像一枝燃尽的蜡烛似地死掉了,
      但也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是获释之后精神才振奋起来,只有这时才焕发出青春活力。挺起了腰板(例如,我本人现在看来比我流放期的第一张照片上还显得年轻)。你会突然发现:外界真是好过呀!那里的,古拉格群岛上的地心引力完全不同。在那里自己的两腿好似大象的腿一般沉重,可是到了外界腿轻快得像麻雀一样。自由人觉得无法解决的一切困苦情况,在我们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一因为我们有一把富有朝气的尺子:“从前比这困难多呢!”从前比这困难得多,那就是说现在很容易解决。我们总是不倦地重复这句话:从前比这困难得多呢!从前比这困难得多呢!
      但是,画出一个人的今后命运的几笔决定性勾画。还是在于他获释当时的精神状态的转折。这个转折的表现形式是千差万别的。你只有走出劳改营岗楼大门时,才会感觉到你在离开这苦役营故乡。精神上你是在这里重新诞生的,你内心最隐秘、最珍贵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这里,尽管你的两腿正在把你报向那个没有声音、没有反响的狱外世界。
      人的性格会在劳改营里表现出来,但它同样也会在释放时表现出来!我们前面提到过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科尔涅耶娃。现在我们来看看她一九五一年是怎样离开特种劳改营的吧。她说:“两扇五米高的大门在我的身后关上了。我哭了。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怎么竟会在边走由外界的一刹那哭起来。我哭什么?……有一种感觉,好像是我把自己的心从最宝贵的、最亲爱的东西上、从难友们身上扯开了似的。大门关上了。一切全完了。我再也看不到这些人,再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了。我好像是在走入来世似的……”
      是走入来世!……释放就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难道我们获得了自由吗?我们是死了,是进入了某种阴间的、完全不同的、有些虚幻的生活。我们将在那个世界小心翼翼地触摸各种事物,力图重新认识它。
      可是,原来想象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释放并不是这样的。它在我们脑海里的形象是按普希金的方式描绘的:“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但是,极少有哪一代囚徒享受过这样的幸福。
      我们这是偷来的释放,不是真正的释放。凡有这种感觉的人全都急急忙忙带着这偷来的一点点自由逃到孤独的生活中去。维。维,波斯佩洛夫说:“还在劳改营的时候,我们,我和我的好朋友们,就几乎都是这样想的:一旦上帝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获得自由,我们决不住在城市,也不住在村镇。我们要住到密林深处去,当个护林员或森林巡查员,甚至当个牧人,远远地离开人们,离开政治,离开这浮华世界的一切。”阿维尼尔·鲍里索夫获释之后,最初一个时期总是躲避人,想法跑到大自然中间去。他说:“我真想抱住每一棵小白烨,抱住每一棵杨树亲吻。我听到哗哗的落叶声像是在听音乐(我是秋天被释放的),我眼里充满泪水。我一天只能挣到五百克面包,但这无所谓,只要能几小时几小时地倾听这寂静,只要可以看书,我就心满意足了。狱外世界的任何工作都似乎很轻松,很简单;一昼夜就像一小时似的飞过去,对生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幸福,那么每个囚犯获释后的第一年就肯定会遇到它!”
      这样的人往往很长时期不想拥有任何东西:他们懂得,财产是很容易失掉的,就像烧毁一样。他们几乎是带点迷信地避免使用新东西,他们把旧衣服一直穿到破,把旧家具一直用到不能再用。我的一位朋友家里连个可以坐坐靠靠的东西也没有。他们自己却笑着说:“看,我们就这么过日子,从一个营区到了这个‘营区’。”(他刚买了一套新家具,人也就死了。)
      列·科佩列夫一九五五年回到莫斯科后,他发现;“同那些一帆风顺的人很难相处!所以我经常见面的都是多少有些失意的老朋友。”
      的确,作为人来说,只有那些放弃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才有生趣,而那些继续追求这些东西的人大都是枯燥无味的。
      但是,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对被释放到外界来的感受完全与众不同(尤其是在“契卡格勃”似乎闭上眼睛的那个时期)。许多人想:万岁!我自由了!如今只有一个信条:绝不要再进去!现在可以弥补一下过去失掉的东西了!
      有人要在职位上弥补,有人要在(学术、军阶等)称号上弥补。有人要在挣钱方面和储蓄存折上弥补。(在我们国内,人们在谈到钱这个问题时总要使用一种不屑一提的语气,其实背地里还是在数着钞票的……)也有人要在孩子上弥补。还有的……(如瓦连京·M·)在监狱时就对大家发誓说:他出狱之后要好好地在姑娘方面弥补一下。而且M也确实照这么办了;一连几年他白天工作,晚上,包括平常日子的晚上,则和姑娘们鬼混,而且总是换新的;他每天只睡四、五小时。所以他很快就瘦得不像样子,衰老了。有些人则要在饮食上弥补,在家具和衣着上弥补。(自己的衣扣怎样被扯掉,最好的东西怎样在浴室脱衣间被没收,这些他全忘记了;)购买物品也成了某些人的一种最愉快的活动。
      可是,怎么能责怪这些人呢?失去的东西确实太多了!从生活中被割掉的东西确实太多了!
      既然对狱外生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也就必然有两种不同的对待过去的态度。
      是的,你经历过那些可怕的年代。可你并不是凶残可怕的杀人犯,不是心毒手狠的骗子手!那么你为什么要权力忘掉监狱和劳改营生活呢?它没有什么使你可耻的。认为它丰富了你的生活体验不是更合适吗?以它自豪不是更正确吗?
      可是,竟有多少人在极力忘掉这一切呀!(而且他们从前既不是意志薄弱之辈,也不是愚昧鄙陋的人啊。真想不到!)他们想尽快地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彻底忘掉这一切,就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一样!
      文德尔施坦说:“一般地说。总是不愿回忆它。这也可说是某种保护性反应吧。”普伦曼说;“说老实话。我不愿意见到从前劳改营里的熟人,免得勾起关于过去的回忆。”C·A·列索维克说:“从劳改营回来那天起,我就努力不回忆过去。您知道吗,我几乎作到了这一点!(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问世之前。)”C·A·都达林这个人我早就了解,一九四五年我在卢宾卡监狱住的那间牢房在我之前就是他住的。我向他提起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提到我从前不认识的、同他住过同一牢房的人。而他却回答说:“可我倒是在努力忘掉所有同我一起坐过牢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无须再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能理解原先劳改营中那些正统派分子为什么极力躲避劳改营时期的熟人。他们已厌倦于一个人冲着一百人狂吠了,那时期的回忆对他机来说过于沉重。况且,一般地说,现在接触我们这些不纯正的、.思想觉悟范的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再说,假如不忘掉过去,不原谅过去,不回到原有状态的话,他们还算什么思想忠诚分子呢?正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一年四次呈文叩请,苦苦哀求的呀。“恢复我吧!让我回来吧!我过去好好干,今后还要继续好好干!”他们想恢复的是什么呢?首先是恢复党证。还有资历卡片、党龄、功绩。
      宣告无罪,恢复名誉,
      头上的党证发出暖人的气息。
      而劳改贷的经历对这些人来说则像是某种有毒的脏东西,必须尽快摆脱它。他们想:即使把劳改营的经验好好抖一抖,洗涤、清理一番,难道能够找出一点点贵金属来吗?
      列宁格勒的老布尔什维克瓦西里耶夫就是一例。他蹲过两个十年(每次都连带五年剥夺政治权力)。现在他领到了共和国级的个人特定养老金。所以,他便说:“我现在生活完全有保障。我要歌颂我们的党和我们的人民。”(妙极了!似乎只有《圣经》里的约伯才这样歌颂过上帝:上帝,感谢你踢给我们溃疡、瘟疫、饥饿、死亡、屈辱!歌颂你!光荣归于你!)不过,这个瓦西里耶夫也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他可不是个单纯的消费者,他说;“我现在是反寄生虫斗争委员会成员。”也就是说还在拼着把老骨头干着当前主要的破坏法制的行为。看吧,这就是“思想纯正者”的面貌。
      我也可以理解从前的告密者——眼线们为什么不希望回忆和见面:他们担心受到指由、受到揭露。
      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呢?这是因为奴性太深?是害怕再次进去而自愿作出的保证?娜斯坚卡·维当年可不是平平常常地走进监狱时。她是带着拒捕时的枪伤进去的,可如今她用两只拳头紧压着太阳穴对我说:“要忘掉它,像一场梦一棒,忘掉,忘掉劳改营里经历的那些幻觉。”古典语文学家阿·德,按照他的工作性质,是要对各种古代历史场景作出理性的汗量的。可是为什么他也命令自己“忘掉一切”?这样他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能够领悟到什么?
      叶夫根尼娅曾在一九二一年被逮捕关进卢宾卡监狱,当时她还没有结婚.一九六五年她向我讲了这段经历,讲完后却补充说。“我婚前婚后对我死去的丈夫一直没讲过这件事。忘了……”忘了?对一个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最亲近的人忘了讲?照这么说,把我们关在监狱里的时间还是不够长!!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严厉地评判?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平均数?老百姓中间有些谚语也是这么说的:
      过上半天甜日子。已往的苦楚全不知。
      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
      好了疮疤忘了疼!——原来这就是人啊!……_我的朋友尼古拉·维特凯维奇是我的同案犯,我们两人以孩子般的直言不讳致使自己身陷囹圄。在他看来,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可诅咒的,是愚人的可耻失败。因此,他一头钻进了科学,钻到这个最保险的事业里,想靠它有所成就。一九五九年,当帕斯捷尔纳克还在世,但已被猎犬所包围的时候,我们他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事。他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不要再翻这些老皇历了!你还是听我讲讲我在教研室怎样进行斗争的吧!”(他为了取得职务上的升迁经常在同一些什么人进行中争。)是啊,军事法庭当时判了他十年劳改,其实,也许只须一次鞭打就足够了吧?……
      格里戈里·姆-泽也被释放了。释放,撤销原判,恢复名誉,把党证交还给他。腰知道,人们根本没有问他在这期间是否信仰了耶和华或者穆罕默德?人们不管他从前的思想是否已经荡然无存。很简单:“这是你的党证,拿去吧!”)于是姆-泽从哈萨克斯坦又回到原来的某地。他经过我们城市时,我特地赶到火车站去同他会面。他如今夜想些什么呢?嗯,他会不会现在又希望回到军队的“秘密科”、(特别科”,或者“专门科”去?我同他谈话时,他好像总是心不在焉。从那之后他一直没给我来过信,一行字也没有写来,’““”
      又例如,雷茨。他现在当了房管所的主任,又是民兵。他谈起自己今天的生活来津津有味。他虽然没有忘掉过去,(在科雷马度过的十八个年头怎么能轻易忘掉呢?)但是一提起科雷马,谈话就索然无味了,似乎他在怀疑:这一切果真发生过吗?这怎么可能?他身上已经没有过去的痕迹,现在他一切顺利,他对一切都满意。、就像盗贼“洗手不干”一样.那些政治犯的仿造品们也把过去忘掉。对于这些已经“洗手”的人们来说,这个世界又变得很舒适了,似乎没有荆棘。没有压迫。他们觉得从前似乎大家都在的审.初在他们却觉得似乎谁也不在坐牢。原先五一节和十月革命纪念日所具有的那种欢乐愉快的气氛又回到他们身上,这些节一日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让我们站在严寒中、对我们进行特别侮辱性的搜身、把我们严严地关进劳改营监狱的那些日子了。本来嘛!何必抱那么高的希望呢?!既然一家之主今天白天在工作岗位上受到了上司夸奖,那么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不就应该有些节日气氛吗,不就可以庆贺一番吗!
      这些从前的受难者只是在家里还偶尔喃喃地埋怨几句,只在家里他有时还记得村去,这是为了使家里的人更抚爱他,更珍视他。一出家门,他就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们也不该太不近人情。要知道,经历过许多使人厌恶的失意之后回到原来的“自我”中去,恢复自己从前的(虽然不是很好的)特点和习惯,这本是一般人的常情!我们的禀性,我们的遗传基因的稳定性,也就表现在这里。大概人不如此也就不成其为人了吧。我们前面引用过塔拉斯·谢甫琴柯的彷徨的诗句人就是这同一位谢甫琴柯十年之后万分高兴地写道:“我的内心形象丝毫没有改变。我衷心感激万能的造物主,他没有让那可怖的试验铁爪触及我的信仰。”
      但是,人们究竟怎样才能忘掉呢?到哪里去学会这忘却的本领呢?……
      加里尼娜给我写信说。“不,我什么也忘不了。生活怎么也安排不好,虽然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在工作上我可能作出些成绩,日常生活也能处理,可是总觉得心里不舒畅、别扭,而且觉得疲劳。我希望您在描写那些被释放的人时,总不至于说他们完全忘了过去,生活得很幸福吧?”
      拉伊莎·拉祖季娜来信说:“不让我回忆不好的东西?那么要是没有什么好的可回忆呢?……”
      塔玛拉·普雷特科娃写道;“我坐了十二年牢。”我出狱后已经生活了十一年(!)了,可我至今还是不明日到底为什么活着?哪儿才有正义?”
      欧洲谈论平等精神已经两个世纪了。可是在我们这里人们还是多么互不相同啊!生活的犁铧在我们彼此心灵上耕出的犁沟真是太不一样了!有的八十一年什么也忘不掉,另一些人一夜之间忘得干干净净。
      伊万·多布里亚克说:“一切都过去了,可又不是一切。给我恢复了名誉,可我总是不能平静。很少有一个星期能够安安静静地睡觉,总是梦见劳改营。我自己流着眼泪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或者把别人吓得赶快叫醒我。”
      安斯·伯恩施坦获释十一年之后还一直梦见劳改营。我也大约有五年的时间老是梦见自己是因犯,从来没有梦见自己是自由人。即使今天.有时候还梦见我是因犯(我在梦里一点也没感到奇怪,一切行动还是按照治经验)。列·科佩列夫获释十四年后得了病,马上就说开关于监狱的胡话了。乃·科佩列夫获释后第十四年得了病、病中的谵妄都是关于劳改营监狱的,
      我们的舌头总像是说不出“船舱”和“病房”这些词,总想说成“牢房”
      沙维林说;“我至今一看到狼狗还是心惊胆战的。
      丘尔佩涅夫如今一走进树林就不能平静地呼吸,也不能欣赏自然风光,他说:“我一看,这片松树林不错。枝杈很少,伐倒之后无须再烧掉砍下的枝杈,能够出一批很好的方材……”
      米尔采沃村里几乎半居民是在劳改营呆过的(虽然大多是犯的盗窃罪)。_如果你释放后住进了这个村。怎么能忘掉过去呢?你来到梁赞火车站。看见车站的围墙上有三根柱子是损坏的,可是从来也没有修过,好像就应该这样。这是因为囚犯列车通常正是停在这里的,运囚犯的。“乌鸦车”也一直开到这儿,一车屁股对着缺口,囚犯们一下火车就被轰着往这个墙洞里钻.(这样方便,无须押着囚犯走过嘈杂的月台)。全苏无知普及协会“给你开出一张出差证(一九五七年),原来是叫你去第二劳改区,即附设在监狱的妇女劳改区去作报告的。你走过岗楼。一项熟悉的军帽从小窗口里盯着你、你同教育科的一位代表一起穿过监狱大院,衣裳破旧的女囚犯首先讨好地赶着向你们两人打招呼。你坐在政治处主任办公室稍事休息,陪同者为了不使你寂寞而同你聊天_一你会想象到,就在这个时候正在从囚室往外赶女犯们,在小伙房里正在夺下囚犯伙夫手里的锅:喂,快去听报告!快点:快!囚犯们挤满礼堂。礼堂里发出一股潮湿味。走廊也潮湿,牢房里可能更潮。整个报告中不幸的妇女们一直咳嗽:那是老年人的、闷声闷气的。连续的咳嗽,是那裂人心肠的短促的干咳。她们的穿戴与其说像妇女,不如说是对妇女的讽刺,年轻人们也都像老太婆一样粗壮拙笨,个个疲惫不堪,盼望着报告尽快结束。你感到耻辱,恨不得化作一阵烟雾散掉。很不得不讲这些“科学技术的成就”,而对她们高喊:“妇女们!这一切你们要忍到哪一天算完呀?!……”你的眼睛立即发现几个穿得不错的、甚至穿着毛线衣的鲜明形象。显然她们是当杂役的。好了,你可以把目光停在她们身上,不去听那咳嗽声,可以顺利地宣读讲稿了。这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是在听吗?不,她们明明不是在听你讲话,她们不需要关于宇宙的知识。因为她们很少看到男人,所以在那里仔细端详你呢……这时,你会设想:假如现在把你的身份证拿走,你就得留在这里了。这几堵墙,距离你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无轨电车站只有几米远的这几堵墙,就将把你同整个外界隔开,它们就不再是墙而变成许多难熬的岁月了……不,不,你马上要离开这里!花四十戈比就可以乘电车到家,吃一顿美味的晚饭。但你总忘不掉:这些妇女仍将留在这里,仍将这样咳嗽下去,成年地咳嗽下去。
      每逢我被捕的纪念日,我都要过一个“囚犯日”——早晨切下六百五十克面包,放两小块糖,倒上一杯热水。午饭我要求给我煮一份烂菜汤加一小勺稀饭。于是,我很快便回到原来的境地:天快黑的时候我把面包渣拾进嘴里,把盘子舔干净。往目的景象历历在目,往日的感受刺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把自己身上那几块号码布也带出了劳改营,至今保存着。是啊,只我一个人这样吗?不,在这一家,在那一家,到处人们都把它像保存的圣物一样拿出来给我看。
      有一天。我走在新斯洛博德大街上。布蒂尔卡监狱!“探监室”。我走进去。里面挤满了妇女,夹杂着个别男人。有人在递交东西,有人在谈话。噢,外界给我们送的东西原来就是通过这里送进去的。真有趣: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探视规则”。可是这时一个大嘴脸的中土盯了我一眼,走过来问道:“公民”,你有什么事?”他大概看出我不像来探监的,怕我搞什么名堂。这么说,我身上大概总是带着一种因犯气味吧?
      要是去凭吊死者呢?去凭吊那些自己人,也就是你也应该被刺刀扎死同他们躺在一起的那些人呢?奥列涅夫虽已衰老,但他还是在一九六五年去凭吊了一次。他背起背包,拿上手杖来到了从前卫生营的所在地,从那里进了山,当时死人就埋在这里(高凯尔基村不远)。山上到处是白骨和头颅骨。当地居民把这个小岗子叫做白骨山。
      加利娅·B·住在遥远的北方城市,那里是半年黑夜,半年白天。整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所谓“家”只是一个嘈杂退出的角落。她想休息时便拿着书到饭馆去。要一杯酒,慢慢喝着,看看书,抽支烟,“悲痛地思念俄罗斯”。她最喜爱的朋友是乐队队员和看门的人。她说。“许多从那里回来的人都隐瞒着过去那段经历。可是我却以自己那段经历自豪。
      虽然没有固定地点,但过去的囚犯们每年总要在某个地方举行一次难友集会.他们在一起饮酒、回忆。戈利岑谈到这类集会时说。“说来也怪,回忆过去时并不总是些阻暗的、痛苦的场面。许多东西回忆起来倒使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呢!
      这也是人的一种本质!而且并不是最坏的本质。
      金兹伯格(金兹堡)高兴地回忆说:“我在劳改营时号码前面的编号字母是‘N’,而我获释之后身份证号码前面的编号字母是‘3k’(泽克),有意思吧!”
      看到这样的来信心里确实感到温暖.是的,果真的,在许多来信中,从前的囚犯的来信总使人读后感受不同!多么不寻常的生命力啊!如果目的明确。它将产生多大的推动力啊!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是你收到一封不是无病呻吟的,而是真正充满乐观主义的来信,那它肯定是从前的囚犯寄来的。一这些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已习惯,因而不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灰心丧气。
      我为自己属于这一强有力的种族而感到自豪!我们原本不是一个种族,是别人使我们成为同一种族的!别人把我们焊到一起了。如果我们处在昏暗和涣散的、人人自危、互相警惕的狱外世界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如此坚固地焊接到一起。那些正统派分子和眼线们一到狱外就自动离去了。我们无须约定互相支持,我们也无须互相考验。_我们一见面,看看眼神,说一两句话,就清楚了。难道还需要解释什么吗?我们是会互相援救的。我们到处都有朋友。我们的人有几百万!
      监狱给了我们一权衡量人和事的新标尺,它从我们眼前去掉了那层经常障住未经风霜的人们的眼睛的世俗油污。这时我们得出了多么出人意料的结论啊!
      娜·斯托利亚罗娃是一九三四年从巴黎自愿要求回国的。她落进了这个捕兽器.它夺去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时期。但是,斯托利亚罗娃不仅不悔恨自己回国,不痛苦,她反而说:“当时我不顾周围一切人的劝告,不听自己理智的声音,而毅然回到了俄国。看来我是做对了!我当时根本不了解俄国,但我的内心已经猜到她是什么样子了。”
      卡尔普尼奇-布拉文在国内战争时期曾任旅长。他过去是一帆风顺的,他脾气急躁、易怒。那时候,特别科科长把名单拿给他、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用钝铅笔签字批准枪决,而且他不是在名单上都签字,而是在名单末尾签,不用大写字母,而只用小写字母、不带缩写点地写上两个字母:“BM”(这意味着:对名单上所有的人全部处死!)后来,他戴上了菱形章,再往后则是在科雷马的劳改营蹲了二十年零半年。如今,他住在大森林中的一个孤零零的村子里,浇菜,养鸡,有时做点儿木工活。他并不申请恢复名誉,一提到伏罗希洛夫他就骂娘。他每天听广播,看报,并且对于每一篇电台广播稿和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都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愤怒的回答。但是,又过了若干年,这位山村的哲学家却意味深长地从某本书上抄下了这样一句格言:
      “对人类单有爱还不够,对人们首先应该善于容忍。”而在临死之前,他又写下了他自己的两句话:
      “我过去总是用自己的尺度评判一切。但现在我已是另外一个人了,我不再用苗已的尺度评判了。”
      这使人感到震惊。这不是很神秘吗?是不是托尔斯泰老人还魂了?
      塔尔诺夫斯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在刑满之后自愿留在科雷马了。他在写诗,但并不把这些诗寄给任何人。他沉思着。写道:
      注定我呆在这天涯地边,
      是上帝判定我沉默无言,
      因为我曾看到恶人该隐,
      却未能把他的头颈斩断。
      遗憾的是;我们全都渐渐地死去,不能完成任何值得敬仰的事业。
      此外,回到自由的狱外之后囚犯们还要和许多人见面。父子相会,夫妻相会。而这些会面也常常并不称心如意。十年,十五年来同我们在一起的孩子们,长大之后不可能同我们感情融洽:有时彼此简直形同路人,甚至像是敌人。忠贞地等待丈夫的妇女中受到应得的报偿的只是极少数:因为这么长时间彼此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人的一切全改变了,只剩下姓名没变、他和她的生活经历过于不同,他们已经不可能情投意合了。
      这些事还是留给人们去写电影剧本或小说吧,本书无法全包括进来。
      但是,这里也不妨援引一个事例。让我何1来听听玛丽娜·卡达茨卡妮的叙述吧。
      “头十年期间我的丈夫总共给我写了六百封信。后十年期间只写了一封,而且这封信写得叫人看了不想再活下去。经过十九年之后,当他第一次得到休假时,他并没有到我和儿子这里来,而是到亲戚那里去了。只是过路途中决定在我和儿子这里呆四天。我和儿子去车站接他,不料车站宣布那列火车当天不能到达了。我彻夜未能成眠。天亮时刚刚躺下休息,听到了叩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找玛丽娅·维涅季克托芙娜!’我打开门。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男子,穿着外套,戴着呢帽。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屋里。我因为刚有些睡意,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待丈夫。我们两人呆呆地站着。他问:‘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我心里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个什么亲戚吧。我亲戚很多,也都多年不见了。这时,我看到他那紧闭的嘴唇,想起自己正在等丈夫——一下子就昏过去了。这时儿子回来了,他正在生病。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这唯一的一间屋子里整整坐了四天,没有走出去一步。他和儿子两人很拘束,而我同丈夫也几乎没有谈什么,只是一般的谈几句。他讲了他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有问及我和儿子这些年没有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又回西伯利亚去了,临别时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早已死在阿尔卑斯山里了(战时他在意大利,是同盟国军队解放他的人”
      也有另一种比较愉快的会面。_可能你会遇见原先的看守或劳改营长官。突然,你会发现在切别尔津旅游基地担任体育指导的斯拉瓦是原先的诺里尔斯克劳改营的看守。或者米沙·巴克斯特突然在列宁格勒糕点商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也注意到他了。原来那是劳改营分部的长官古萨克大尉,现在换上了便服。“喂,你等等,你等等!你在我的什么地方蹲过把?……噢,我想起来了。因为不好好劳动,我们还没收过你的邮包!”(是啊,他全记得!.但是,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似乎他们就该永远骑在我们头上,月前只不过是短暂的间歇而已!)
      还可能遇见(别尔斯基就遇见了)部队指挥员鲁迪科上校。是他当初为了避免麻烦,才匆匆忙忙下令逮捕你的。他现在穿着便服,戴着高贵的礼帽,伊然一个学者,一个受尊重的人!一也可能遇到你原来的侦查员,就是在侦讯中打过你,把你关进臭虫房的那个。他现在领取着优厚的养老金。例如赫瓦特,审讯并杀死伟大的瓦维洛夫的人,他现在就住在高尔基大部。上帝呀,再别让我们遇见这种人吧!因为这只会打击我们的心灵,而他们倒是无动于衷的。
      还有可能遇到你的告密者。就是那个送你进监狱的人。他现在也飞黄腾达了。天火雷电并没有惩罚他!那些回到故乡的囚犯必然会遇到告密陷害自己的人。有些心直口快的人愤愤不平地出主意说:“喂,你上法院去告他!单单为了让他在公众面前现现原形也好嘛!”(也确实如此而已,不可能有更大的指望。现在大家都懂得这一点了……)但是已经恢复名誉的人只好回答说:“唉,算了吧……唉,行啦……”
      因为对这种案件的审判是朝着那个需要套上一百头牛拉的方向的。
      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让生活去惩罚他们吧!”
      也只能这样。
      作曲家赫某对肖斯塔科维奇说:“这位勒女士是我们协会的会员,当初就是她把我送进监狱的。”肖斯塔科维奇激动地说;“你写份控诉材料,我们把她从音乐家协会开除出去!”(想得可好!)赫某却连忙摆手说:“噢,不!谢谢吧!当初揪着我这把胡子在地上拖来拖去。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一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报复?格·波列夫诉苦说:“原先把我关进监狱的那个坏蛋,在我被释放之后差一点儿又把我关进去!幸亏我及时地抛掉了家庭,离乡出走了,不然,说不定真就把我关进去了!”
      拉就是我们国内的做法!这就是苏维埃式的做法2
      什么叫做恶梦?什么叫做海市蜃接?这一切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在?……
      一九五五年,埃夫罗伊姆逊来找苏联副总检察长萨林,把一大本控告李森科的刑事控诉状递交给这位副总检察长。但萨林对他说:“我们无权受理这个案件,请你去找党中央。”
      苏联的检察长们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权受理案件了呢?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不早三十年变得无权受理呢?
      洛佐夫斯基和谢廖金两人现在都很阔绰,就是他二人作伪证把丘尔佩涅夫送进蒙古地牢的。丘尔佩涅夫获释后,约了一位共同在军队服役过的熟人一起到莫斯科市苏维埃大楼中的生活服务部办公室去找谢廖金。那位共同的朋友对谢廖金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和咱们在哈勒欣河一起战斗过的,记得他吧?”“不,不记得。”“他是丘尔佩涅夫。你不记得这个人?”“不。不记得。战争把大家都冲散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后来的遭遇?”“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真是个坏蛋,下流坯!”
      也只能说这些!他们告到谢廖金所属的党的区委员会,两人听到的回答则是:“这不可能!谢廖金的工作一直是很认真负责的。
      他会认真负责地工作!……
      一切事情照旧,一切人也都照旧。雷声轰隆过一阵子,并没有落下几个雨点。
      一切都照旧。以至于研究北方民族语言的专家克雷诺维奇吸释放后又回到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一个研究室,还同那些当年把他关进去的、仇恨他的人在一起工作。他还是要每天来上班。脱下外衣,同这些人坐在一起讨论。
      这就好比把奥斯威辛死亡营的牺牲者和过去的警卫队长们放在一起开个杂货铺一样.
      文学界也有大告密者。埃尔斯贝格和列秀切夫斯基之流害死了多少人啊?!谁都了解这两个人,可谁也不敢碰他们,曾经策划过把他们赶出作家协会。白费力!更不必说撤销他们的职务了。根本谈不到开除出党。
      一九二六年制定我国刑法典时,就认为用诽谤杀人要比用刀杀人的罪责轻得多,应该宽恕,所以对这种罪的量刑只相当于用刀杀人的五分之一。(是的,哪能没想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还会有人利用“诽谤”这种资产阶级手段呢!)其中第九十五条规定:对于有意诬告,提供伪证,并有:①对严重罪行的指控;②抱有私利目的;③伪造罪证行为的人,处以……两年以下的徒刑。也许就只判六个月。
      起草这一条文的人要么是白痴,要么就是非常有远见的。
      我认为他们是很有远见的。
      从那时起,每次大赦(一九四五年的斯大林大赦,一九五三年的“伏罗希洛夫”大赦)都没有忘记把这一条包括进去。他们当然关心自己那些积极分子们嘛!
      另外,不是还有个“时效”问题吗!如果说别人(根据第五十八条)诬告了你,那就不论“时效”了。而如果你诬告了别人,那么可以应用“时效”这一条,我们要保护自己人呀。
      安娜·切博塔尔一特卡奇一家的案件是由彻头彻尾的假证词制造的。一九四四年,安娜本人,她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同时被捕,罪状是什么“杀害未婚妻”,而且是“政治性”杀害。三个男人全在狱中被折磨死了(都没有招供),安娜在狱中被关了十年。而那个被“杀害”的未婚妻竟是安然无恙。安娜出狱后要求复审并恢复名誉,又花了整整十年。甚至到了一九六四年,检察长对她的答复仍是:“你被判罪是正确的。复审没有根据。”后来终于给安娜恢复了名誉。这时,不知疲倦的斯克里普尼科娃替安娜写了一份控诉状,要求追究伪证者的法律责任。苏联检察长格·捷列霍夫对此诉状的答复是:鉴于时效,此案无法追诉……
      二十年代曾经把一些在四十年前根据沙皇法庭的判决处决过民意党人的无知庄稼汉搜索出来,揪到法院,判处枪决。那些庄稼人不是自己人,对他们不必讲“时效”。今天的告密者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嘛!
      囚犯们获释后来到的自由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多少众所周知的、令人发指的罪行没有受到审判,没有受到惩罚呀!历史上难道能找到这种先例吗?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东西可期待呢?从这种恶臭中能生长出什么东西来呢?
      古拉格群岛这个恶毒的主意结出了多么丰硕的果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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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 斯大林死后


      “又不悔改他们那些凶杀……的事。”
                   《新约·启示录》第九章 第二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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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事到如今,左右为难


      当然,将来人们是会谈起我们的。我们对此并没有丧失希望。因为凡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其真相迟早总会为人们所知。但是,原来没想此事绝不会很快发生,总要等到我们这些人大部分去世之后,而且将是在环境完全改观的时候。我把自己看作古拉格群岛史的编纂者,一直在写啊,写。可是,对于生前能看到它问世,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历史的进程经常以其意外转变使我们吃惊,就连最有洞察力的人也不例外。我们未能预见到这一切将会怎样发生。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可是,竟然一切都突然颤动起来,开始有所进展了。于是,刹那间,通向这个社会的深渊的门扉仿佛微微开了一道小缝儿,而且有两三只真理的小鸟居然趁着那门扉还没有重新长久地关闭之前得以飞了出来。
      我有多少前辈未能写到底,写出的东西未能保存下来啊!他们未能坚持到最后,未能攀登到上面来!而这种幸福却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得以在铁门扉重新关闭之前,从它的缝隙里把极少的一点真相第一次传递到外面去。
      立刻,这点真相,好似由反物质所包围的物质一样,爆炸了!
      它爆炸了,随之发生的是读者来信的激流滚滚而来,尽管这也是意料中的事。然而,接着便是报刊文章的激流冲过来了,但那激流是透过咬牙切齿声、压抑着憎恨和满心不快冲过来的,这样一些满篇赞扬俗套的官样文章委实令人厌恶。
      当从前蹲过监狱的人们听到所有报纸一齐发出的这片叫好声,得知有一本关于劳改营的小说“问世并受到报界吹捧时,他们一致断定:“这又是杜撰!难为他们想得出还要借这个题目来造谣!”的确,要说我们那些通常言过其实的报纸会突然热心地赞扬起真理来,这确实无论如何也很难设想!有些人则对我的那本小说干脆连看也不看一眼。
      可是,当他们一旦开始谈它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拼发出一片呻吟声——那是喜悦的呻吟,也是痛苦的呻吟。于是,信件又像雪片一般飞来了。
      这些来信我都保存着。我国同胞们是极少有机会说出自己对社会
      问题的看法的,以前的囚犯尤其如此。要知道,他们曾经多少次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念,曾经受过多少次欺骗啊!但是,这一次他们相信了:一个真理的纪元终于开始。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话,可以大胆地写作了!
      但是,当然,他们又一次受骗了。这已是第多少次了啊!……
      “真理取得了胜利,但是迟了!”他们这样写道。
      实际上甚至比这还要迟,因为它根本没有取得胜利……
      自然,确实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他们不肯在信尾署名(余生无几,我还要自已保重呢!”),或者就在报纸上吹捧得最厉害的时候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很奇怪,沃尔科伏依怎么会同意你发表这部小说的?我很不放心,你现在是否又被关进了加强管制工棚?请速回信。……”或者就干脆问道:“怎么搞的?怎么还没有把你和特瓦尔多夫斯基”关起来月
      就是这样。是他们的捕兽夹子卡住了,一时没有发动起来。那么.沃尔科伏依之流该怎么办呢?只好也抄起笔来,也写信,或者就给报纸寄反驳文章。他们中间有些人还确实有点文采呢!
      从这第二种来信的洪流中,我们懂得了应该怎样称呼这些人,也就是知道了这些人自己是怎样称呼自己的。过去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曾把他们叫做什么“劳改营的统治者”、“劳改营主人”或“劳改营首长”。不,他们叫“实际工作者”!噢,这个词可太漂亮,太妙了!要说是“契卡工作人员”吧,也不大贴切,于是他们自己找到了“实际工作者”这个词。
      这伙“实际工作者”在信里写道:
      “伊万·杰尼索维奇天生是个善于拍马的人!”
      (B·B·奥列伊尼克,于阿克纠宾斯克市)
      “舒霍夫这个人既不使人同情,也不叫人尊敬!”
      (马特维耶夫,于莫斯科)
      “对舒霍夫判刑完全正确……把囚犯放出劳改营外,他们有什么事可干?”
      (西林,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
      “对这些灵魂卑鄙的侏儒判刑太轻了!我丝毫也不可怜……这些卫国战争中的败类!”
      (E·A·伊格纳托维奇。于基莫夫斯克市)
      “舒霍夫是个害人的老手,是一只狡猾残酷的胡狼。他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皮!”
      (乌斯宾斯基,于莫斯科)。
      一作者不去描写那些最忠诚的人们在一九三七年是怎样死去的,却选择了一九四一年的劳改营来描写。可那时被关进劳改营的大都是些只顾自己的家伙户一九三七年的时候就没有像舒霍夫这类人。当时那些人是在忧伤中默默死去的,他们当时想的是:这是谁的需要?”
      (潘科夫,于克拉马托尔斯克市)提到劳改营的内部制度时,这一类人在信中说:
      “为什么要给不劳动的人那么多饭吃?他们的精力反正用不完……我看,对待犯人们还是过于宽大了。”
      (戈洛温,于阿克摩林斯克市)
      “至于伙食标准,不应忘记他们不是在疗养院。他们只应通过诚实的劳动来赎罪。这部小说侮辱了内务部的士兵、军士和军官们。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但是这个人民被写成了什么样子……?——被写成了一群‘鹦鹉’、‘糊涂虫’、‘笨蛋’。”
      (巴祖诺夫上士,于奥伊米亚肯市。五十五
      岁,在劳改营服兵役到老)
      “劳改营里滥用职权的行为比其他任何苏维埃机关(!!)都少。我敢肯定,现在劳改营里的制度比从前严厉多了!
      警卫人员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事在坐牢。”
      (卡拉哈诺夫,于莫斯科近郊)
      “我们这些执行法纪的人也是人,也希望自己有一番作为:我们也并不是总向那些倒下去的人开枪的,而且我们自己也冒着危险呀。”
      (格里戈里·特罗菲莫维奇·热列兹尼亚克)
      “这部小说里的一整天充满了囚犯们的恶劣行为,根本看不到行政当局的作用……要知道,劳改营里管制囚犯的制度严格并不是由于个人迷信的结果,那是在执行法院的判决嘛!”
      (格里戈里耶夫)
      “照索尔仁尼琴的描写看,似乎劳改营内整个工作中根本不存在什么党的领导。可是,要知道,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劳改营里也是有党的组织的,是党组织在凭着良;心安排整个工作的。”
      (而实际工作者们则)“只是按照规章、指示、命令的要求执行任务而已。而且,就是这些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们现在还在那里工作(!!),或许人员还增加了大约百分之十。这些人工作出色,多次受到表扬,他们一直被列为优秀工作者。”
      “此书引起了内务部全体人员的极端愤怒—…·这部作品中所包含的仇恨之深,简直使人惊讶……它有意煽动人们反对内务部的情绪!为什么我国有关机关竟允许对内务部的工作人员如此横加侮辱?……这大卑鄙了!”
      (安娜·菲利波芙娜、扎哈罗娃,于伊尔库茨克
      州。本人自一九五0年在内务部工作,一九五六年
      入党。)
      请读者听听吧!听听吧!“这太卑鄙了!”她从内心发出了这种号叫。在她看来,把群岛上的人折磨了四十五年则是不卑鄙的。而现在发表了一部小说就卑鄙了!
      “我们从来看到过这么卑鄙龌龊的东西……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和我有同感的人非常多,我们的名字是一群。”
      简单地说吧:
      “所有图书馆和阅览室均应立即全部撤掉索尔仁尼琴的这部小说!”
      (A·库兹明,于奥廖尔)’
      这一点确实照此办理了。不过是逐渐地进行的;
      “本来就不应该印刷出版这本书,应该把材料作为罪证送交克格勃机关!”
      _(匿名,十月革命同龄人)
      事情也确实大致是这样发展下去的,算是被这位“同龄人”猜中了。
      还有另一位匿名者来信,不过这次是一位诗人:
      “俄罗斯,你可听见,
      我们的良心
      洁白无瑕!”
      又是这“该死的匿名者”!让我们知道一下也好呀,你究竟是一个亲自开枪打死过人的,还是下过命令送人去死的?或者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正统派分子?哼,匿名!一个洁白无瑕的匿名者!……
      最后,也有人提出了广泛的哲学见解:
      “历史是从来都不需要‘过去’的(!!),而社会主义文化的历史现在尤其不需要它。”
      (A·库兹明)
      “历史不需要过去”们请看这些正统分子们竟说出了什么话!那么,历史需要什么呢?它需要未来,是不是?怪不得这一类的人正在编写历史呢!……
      如今,面对着他们所有的人,面对着这个无知的整体,该怎样进行辩驳呢?现在该怎样向他们解释呢?……
      要知道,真理似乎永远是羞怯的,在过于强大的无耻谎言的压力下,真理往往就沉默不语了。
      由于国内长时期不能自由交流消息,在社会上整批整批的人们之间,几百万人与几百万人之间已经造成了下道互不了解的鸿沟。
      我们简直不再是一个统一的人民了,因为我们大家确实在使用不同的语言讲话。
      无论如何,总算实现了突破!那堵谎言之墙看来曾是建造得绝对坚固可靠,永远不会倒塌的,可是,现在它竟也裂开了一道缝,让消息冲出去了。直到昨天我们国内还是没有什么劳改营,不存在什么古拉格群岛的,而今天,全国人民和整个世界都看到:有劳改营!而且是法西斯式的!
      怎么办??经营了多年的、善于颠倒是非的老手们!老牌吹捧家们!难道你们居然会忍受这一切?你们居然退缩?你们竟会屈从、示弱?……
      不,当然不会!这些善于歪曲事实的老手们自己一马当先冲向了这道裂缝!他们似乎多年来就在等待着这裂缝的出现,准备着用他们那长着灰色翅膀的躯体去填塞它,并且快乐地——正是快乐地!——扑扇着翅膀把这道裂缝遮住,唯恐惊讶的观众透过它看到古拉格群岛本身。
      他们一瞬间想到的,下意识地发出的第一声喊叫就是:这一切绝不会重演!光荣归于党!这一切绝不会重演!
      好一些聪明人啊!不愧为填塞漏洞的专家!因为,既然说了“这一切绝不会重演!”,那么这本身也就自然意味着:今天没有这一切!既然将来绝不会再有,今天当然也就不存在罗!
      他们在裂缝处那么巧妙地扑扇着翅膀,以至于刚刚进入视野的古拉格群岛的影子立即变成了海市蜃楼——它并不存在,将来也不会有,嗯,也许过去存在过那么一阵子,但……但那是由于个人迷信嘛!(这个“个人迷信”可委实方便得很呢!只要一提这个词,就似乎已经把某个什么问题解释清楚了。)那么,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始终存在的、能够填满裂缝的、今后也将永远存在的东西呢?那就只有“光荣归于党!”了。(最初的“光荣归于党”似乎是针对“这一切绝不会重演!”说的;而后来,几乎忽然变成了似乎也是因为古拉格群岛本身的存在才“光荣归于党”的。这二者慢慢混成一片,使人分辨不清了。人们还没有拿到刊载那部小说的杂志,就已经听见到处是一片:“光荣归于党!”的喊声了。人们还没有读到怎样用短皮鞭抽人的地方,已经从四面八方响起一片“光荣归于党!”的声音了。)
      这些聪慧的撒谎天使,这些谎言之墙的捍卫者,就是用这样巧妙的应急措施度过了第一关。
      但是,裂缝总还是留下来了。所以,这些舞动翅膀的人自然也不会就此罢休。
      于是他们采取了第二手——偷换!就像魔术师几乎不用方巾遮盖就立即把母鸡换成橙子一样,他们偷换了整个群岛,使群众看到的已不是小说里描写的&拉格群岛,而是比它要美好得多的完全另外一个群岛了。起初,他们的这些作法还相当谨慎(他们误以为小说的作者是天子身边的人了),因此搞偷换的同时仍不忘对这本小说连连吹捧。比方说发表一些群岛“目击者”的叙述啊,有关劳改营中的共产党员的记事啊,这些党员固然“……并不交党费,但却常在夜间秘密召开党的会议(?),讨论政治新闻……他们因为小声吟唱《国际歌》而被眼线们告密,蹲禁闭,吃尽苦头……班杰拉分子和弗拉索夫分子们对真正的共产党员横加侮辱,伙同(!)劳改营当局共同残害这些人……但是,这一切在索尔仁尼琴的小说里都没有得到反映。看来,在这种可怕生活中还有某些东西是作者所未能观察到的。”
      尽管书评作者并没有在劳改营呆过,但他却“观察到”了!看,这手段难道还不够巧妙吗?劳改营里的一切原来……不是苏维埃政权搞的!不是党搞的!(照这么说,法院大概也不是苏维埃的吧。)原来是弗拉索夫分子和班杰拉分子伙同劳改营当局在劳改营横行霸道!(可我们相信了扎哈罗娃的话,以为劳改营头头们是持有党证的人,而且一直是有党证的呢!)
      也不是所有这些人都能在莫斯科报纸上发表这类文章的!例如,我们梁赞州的作家头子H·顺季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为苏联新闻社,也是为西方提出了对古拉格群岛的新看法,但是这个谈话没有被刊用(会不会苏联新闻社也曾是伙同时?……)。
      “应该诅咒国际帝国主义,是它的阴谋促使制造了这些劳改营!”
      够聪明的!这个提法可真妙!但是,它没有行得通……
      那就是说,一般说来劳改营本来就是某种外国货色,是异族的东西,不是我们的国货;或者是贝利亚分子搞的,或者是弗拉索夫分子搞的,要么就是德国鬼子搞的,反正,天知道!而我们的人则只是被关在里面受折磨。而且所谓“我们的人”也并不是所有我们的人,要报道所有我们的人恐怕动用起全部报纸还不够,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人”只指共产党员们!
      读者已经同我们一起阅历了古拉格群岛的各种生活细节,难道您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小声唱《国际歌》的地点和时间吗?从伐木场收工回来,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大概不会唱歌吧?如果你是整天呆在“储藏室”里的,那又自当别论了……
      再说,党员们夜间开会讨论些什么?(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们都住在“储藏室”或者在卫生室当辅助人员(杂役)的话,那当然就可以在白天开会,为什么偏要等到夜间呢?……)人们在会上表示对中央的不信任吗?那你们简直是发疯了!表示怀疑贝利亚吗?这也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是政治局委员!不信任国家安全机构?不行,它是捷尔任斯基亲手建立的!怀疑我们的苏维埃法院?这就等于不相信党,提一声都使人不寒而采。(要知道,错误仅仅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因此,你选择朋友还必须谨慎些,他们都是正确地被判刑的嘛!)
      一个普通汽车司机扎戈鲁伊科没有相信这些翅膀的扑扇声,他写信给我说:
      “并非所有人都像伊万·杰尼索维奇那样吧?那么,其他人怎样呢?他们并不服服帖帖吗?或许劳改营里还有共产党员们领导的什么‘抵抗支队’吗?那他们抵抗谁呢?反对党和政府吗?”
      那简直荒谬绝伦了1怎么可能有什么“抵抗支队”?!……可是,如果没有,开会讨论什么?讨论交不交党费的问题?可是党组织并没有来收呀!讨论政治新闻?那为什么必须开会呢?两个信得过的人(那可得好好想想,究竟谁信得过*凑到一起,一交头接耳不就足够了吗?剩下就只有一件事要在劳改营里开会了:讨论我们的人如何才能占据并且把持住所有的杂役职位,而把那些不是我们的人,不是共产党员的,统统踢开,随他们去烧死在伐木场的冰“炉膛”里吧,随他们憋死在铜矿的毒气室里好了!
      此外,实在想不出那些共产党员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事。
      由此可见,早在一九六二年,当小说单行本还没有送到读者手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决定了日后逐渐偷换古拉格群岛的总路线。而当他们渐渐得知作者并不是天子身边的人,而且完全没有后台时,当他们得知甚至作者本人也不过是个幻影时,那些善于颠倒是非的老手便肆无忌惮了。
      他们回过头来又看了看那部小说,这才犹如大梦初醒:哎,我们原先害什么怕呢?!我们干什么要奴性十足地吹捧它呢?“他(索尔仁尼琴)描写的人物是很不成功的……他没有勇气去窥视人物的灵魂。”他们又分析了一下主人公,也发现:这个人物原来是个“典型的非英雄!”舒霍夫这个人物是“孤独的”,是“远席人民的”,是个只为填饱肚皮而生活的卑微小人,而且他并未进行斗争!最使大家愤怒的正是这一点:对呀,为什么舒霍夫不进行斗争?!请问,,是让他去推翻劳改营制度呢?还是希望他拿起枪来到什么地方去?对这一点他们却又不予回答,只是指责:他为什么不斗争?!(这时我已经写好了关于肯吉尔暴动的剧本,但是我没敢打开我的稿卷发表它……)
      他们自己没有向我们显示出哪怕一“尔格”“的斗争精神,现在却以“吨公里”这样的单位来要求我们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战事过后勇士多.
      “说实话,舒霍夫的兴趣十分低级。而个人迷信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悲剧在于把一些真正先进的苏联人,把我们国土上的精华,我们时代的真正的英雄们关到铁丝网里去了。”这些人“也并不反对偶尔多‘搞到’一份烂菜汤吃……不过他们并不是卑躬屈节地去取得它的。”(那么,是怎样取得的呢?这倒很有趣,怎么搞到的?)
      “索尔仁尼琴把重点放在描写折磨人的艰苦环境上面,离开了严峻的生活的现实。”而生活的现实,据说,就在于那些“经过斗争的烈火考验的”、“列宁的党培育出来的”人们……怎么样了呢?斗争了吗?不,没有—…·他们“一直深信无法无天的黑暗时代终将过去!”
      “有些作者所描写的饥饿的痛苦是令人信服的。但是,谁能否认思想上的痛苦甚于饥饿百倍呢?”(尤其是在你没有尝过饥饿痛苦的情况下!)
      而他们的所谓“思想上的辅苦”,就是他们在思考:将会发生什么事?怎样发生?什么时候宽恕我们?什么时候召唤我们重返领导岗位?
      整个第二十二次党代表大会不就只是讨论了一个给什么人树碑立传的问题吗?是给死去的共产党员们立碑!那么,死去的普普通通的伊万们呢?给他们也立碑吗?不,连提都没有提到他们一句,他们的死一点也不可惜嘛。(《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之所以成为一颗炸弹,就在于它给他们塞进去一个普普通通的伊万。)
      他们在大墙裂缝前飞舞,并不知疲倦地扑扇翅膀已经快二年了。善于编织神话蛛网骗人的人在这期间就编织好了这种蛛网。例如,《消息报》(1964年4月25日)就担负起了教导我们如何斗争的工作:原来我们应该从劳改营里逃跑I(可惜我们那些逃亡者们不知道该文章的作者叶尔莫洛维奇的住址。否则不是可以跑到他家去躲一躲吗?……不过,总的说来,这个主意是有害的:如果逃跑成功,不是有损于内务部的声誉吗!)好吧,就逃跑吧,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消息报》编造税,一九四四年春天有个名叫阿列克谢的人(不知为什么又不肯说出此人的姓氏)似乎从雷宾斯克劳改营里逃到前线去了。在前线,他被一位负责政治工作的少校(“使劲摇着头驱散了自己的疑虑”)很高兴地录用了,让他在部队服役(这位少校的姓氏也不清楚),而且不是录用他去干点什么普普通通的工作,而是把他派到团的侦察部队去,而且放他去执行侦察任务!(好)就请上过前线的人说说着,难道那个少校不怕丢掉他的肩章?不珍惜自己的党证?要说是一九四一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冒险也许还有可能,可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正在建立起严格的汇报制度,而部队里已有除奸组织“死灭尔施”的时候,这位少校敢这样作吗?)而且这个阿列克谢居然获得了一枚红旗勋章l,(访问,呈报授勋的文件怎么填的?)战后阿列克谢才“急忙转入了后备队”。
      第二个例子甚至是有名有姓的了:德国共产党人克萨维尔·施瓦尔茨缪勒,一九三三年从希特勒德国选来苏联,一九四一年因为他是德国人而被捕(这些倒像是真的)。好了,下面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怎样在劳改营里进行斗争了!正式的通知书上写着:此人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死于奇斯托波尔(进劳改营不久就死了,特别是对外国人来说这倒很像是真实的),于一九五六年终死者恢复了名誉。那么,他到底在哪儿进行了斗争呢?是这么回事:据传说,一九六二年有人(一个老太婆呗!)在里加市好像是看见过他.那红星说.助没开.而且批购了一于是人们急忙去查阅劳改营的死亡者登记卡片(一张胡乱断下来的纸)。谁想到:那上面竟没有死者的照片!哪会有这种事?这就是说,很清楚:他是逃跑了,而且后来这些年一直在进行斗争!那么他怎样斗争的呢?不知道。对谁斗争呢?不知道。那他现在为什么还不肯公开自己的身份呢?还是不知道。
      编造这类童话给我们听的,竟是堂堂权威的政府机关报!
      他们是想用这类童话的蛛网遮住已经显露出来的古拉格群岛的影子,不让我们看到它!
      在同一份《消息报》上还刊登过另一个童话: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得知给他死去的父亲恢复了名誉。那么,此人,这个做儿子的,此刻的主要感受是什么呢?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无辜被残害致死而感到愤怒吗?不是。相反,他“感到高兴”!感到“好极”。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无愧于党”时,他“该有多么幸福啊!”
      人们大编其谎言的蛛网,各显其能。这种蛛网一层差一层,一套连一套,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个世界给遮住了,使群岛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他们加紧在裂缝旁边扑扇翅膀、编织这一切的时候,在里面,在大墙的局面,正在搭起脚手架,一些长于此道的“泥瓦匠”正在爬上去:有资格加入这个泥瓦匠行列的还必须多少能称得上是个作家,还得是亲自受过点苦难的,自己在劳改营里呆过的才行;不然的话,连傻瓜也不会相信他们写的东西。爬上去的有:鲍里斯·季亚科夫,格奥尔吉·谢列斯特,加丽娜·谢列布里亚科娃,阿尔丹-谢苗诺夫。
      他们那股热情就不必说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急于上去填塞这道裂缝,在还没有搭起脚手架的情况下他们就自己跳起来,把灰浆抛向裂缝,可惜够不着……
      谢列布里亚科娃最卖力气,地搬来一整块石板去堵它,石板很大,看来堵住裂缝还有余呢——她写了一本小说,描写审讯共产党人时的惨状:怎样挖他们的眼睛,怎样用脚踩他们。但是,她热心过度了,人们对她说:你这块石板不合适,不对路,它只能造成新的裂缝。
      那么格·谢列斯特呢?这位前全俄肃反委员会部队的旅长早就把自己的小说《天然矿》推荐给《消息报》了。但是,当时这类题材还没有开禁.他算什么人?!现在呢,在裂缝出现之前十二天,当人们已经看清将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裂缝时,《消息报》便把谢列斯特的这贴膏药赶紧贴在那里了。但是膏药没有贴住,裂缝还是发生了,就像没有贴过膏药一样。
      墙上裂缝处还在冒烟。于是季亚科夫又匆匆跑来,抛出自己的《杂役札记》拼命往缝里塞。不料拉克申的评论文章又像砖头一般打在他的头上:季亚科夫被揭露了,原来他在劳改营时一向是只顾自己温饱,不管他人死活的。
      不行,这样可不行。必须想个根本对策才好。他们这才认真地开始搭脚手架。
      为此花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就暂时靠报刊上的文章勉强招架着,蝙蝠们继续不断地扑扇着翅膀。一旦搭好了脚手架。装好了吊车。砌补裂缝的工作就全面铺开了:一九六四年七月发表了季亚科夫的小说《遭遇》和阿尔丹-谢苗诺夫的《断崖上的浮雕》,九月又发表了《科雷马纪实》。周年,在马加丹州还出版了维亚特金的小说《两次诞生的人》。
      这就行了。裂缝算是堵塞住了。并且在堵塞处的正面画上了一些完全不同的图画:棕桐树,海枣树,躺在海滨穿着游泳衣的岛上居民。这是古拉格群岛吗?倒也有点像群岛。那么,是不是被人偷换了?是的,是被偷换了……
      对于所有这些书,我在前面谈到那些正统派分子时(第三部,第十一章)已经提到了。而如果我与他们之间的分歧仅仅止于对文学作品的评价,那我就根本没有必要再评论这些东西。可是,既然他们编造的谎言涉及古拉格群岛,那我就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在什么地方进行了伪装布景,尽管花费很大力气读完本书的读者很可能自己也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
      他们的第一项,也是主要的一项谎言是:在他们的古拉格群岛上没有关押苦苦进平民,没有我们的苦苦通通的伊万们。不管这些作者是单独地还是共同想出了这一点,但他们的谎言十分一致,即把群岛上的囚犯分为两大类:1)诚实的共产党员(其中又把“热情的非党共产主义者”单独分开);2)白匪一弗拉索夫分子-伪警察一班杰拉分子(大杂烩)。
      但是,实际上,上述各种人加在一起至多不过占劳改营囚犯总数的百分之十至十五。其他的百分之八十五却在他们笔下不见了,失踪了。而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则是普通的农民、知识分子和工人,是整个犯了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及其他无数不幸的所谓“扰乱社会治安犯”(即偷了一团线或用衣襟包了一些麦德回家的人)们。这些人之所以在作家们笔下“失踪”,是因为这些作家抱着一片赤诚而没有看到自己苦难的人民!在他们看来,这些芸芸众生既然从伐木场下工回来时没有小声哼唱《国际歌》,那么这些人实际上等于不存在。谢列斯特在他的小说里隐约提到某些教派的女信徒(甚至没有提男信徒,因为他在男囚劳改营里没有见过信徒!),或者还在什么地方提到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破坏分子(即被当作破坏分子的人),还有一个小小的普通犯,如此而已。被放逐到边远地区的多少民族在他们笔下也不见了。其实,按季亚科夫问劳改营的时期来说,他至少应该看到过从波罗的海沿岸各国强制迁移去的人吧?不,没看到!(他们还很不得把西部乌克兰人也都藏起来,但因为西部马克兰人过于活跃,他们没做到。)
      群岛上著居民的整个光谱在他们笔下全模糊了,只添了两条边线!因为这是描画图式所必需的,没有边线就画不出图式来了。
      在阿尔丹-谢苗诺夫所描写的囚犯队里唯一出卖灵魂的家伙是什么人呢?是小说人物中唯一的农民杰维亚特金。在谢列斯特的《天然矿》中谁是头脑简单的傻瓜?又是那里唯一的农民戈卢博夫。看!这就是他们对待普通群众的态度!
      他们的第二项谎言是:要么根本没有劳改田的劳动,要么那里的劳动就是既不可怕,又不累人、不伤人的轻松工作。他们书里的主人公通常都是不参加真正劳动的看守帮手(杂役),这些人整天呆在储藏室,坐在会计室的办公桌旁,或者就在卫生所里混日子。(谢列市里亚科娃的小说里描写了十二个囚犯,都住在医院的一间“称作共产主义定的”病房里。试问,是谁把这些人集中到一起去的?为什么住在这间病房里的全是共产党员?难道不是互相凭着关系拉到那里去休养的吗?……)而实际上,劳改营里最主要的“吸血鬼”就是那每天十至十二小时的沉重劳动。这劳动也就是充满古拉格群岛上每日全部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们的第三项谎言是说饥饿并没有吞噬劳改营的囚犯,并没有每天夺走十来个患糙皮病和营养不良症的人的生命。那里没有人在村水池里捞东西吃,没有人需要考虑:该想个什么办法活过今天。(季亚科夫毫不在意地说;“劳动改造营里的制度还算是比较宽大的。”那么,请你本人也去在这宽大的制度下蹲一个时期试试看!)
      他们这三条谎言足以彻底歪曲古拉格群岛的生活现实,使真实性荡然无存,真正的三维空间完全消失了。这样,作者们就可以按照他们总的世界观发挥各自的想象力,像搭积木、绘画、绣花、编织一样,随心所欲地写作了:在一个臆造的世界里是什么都能办到的。如今便可以用许多篇幅去描述主人公的崇高思想(独断专行何时结束?何时才能把我们召回领导岗位?),描写他们对党的事业如何忠诚,如何坚信党一定会逐渐纠正这一切错误。也可以描述囚犯们认购公债时的欢乐情绪。(应该认购公债,而不要留着钱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他们就可以把经常沉默无声的监狱描写成充满谈笑声的地方,(卢宾卡监狱的理发师竟会急于打听季亚科夫是不是共产党员……简直胡说!)也可以在囚犯点名时插进一些从来没有提问过的问题,(“是党员吗?……担任过什么职务?……”)可以编造一些不舍使人发笑,而只能引起呕吐的所谓“笑话”(季亚科夫编造说):囚犯党去向自由民的党委书记告状,说有一个自由民诬蔑了他这个囚犯,这位党员!(试问:哪个驴耳朵听得进这类话?……)或者,阿尔丹-谢苗诺夫就缔造说:一个走在被押解的队伍中的囚犯(基洛夫的老战友,高傲的彼得拉科夫)竟敢迫使整个因犯队伍在途中转向列宁纪念碑并脱帽致敬,连押解的士兵也不得不摘下帽子!!(访问,这时士兵们用哪只手端着冲锋枪呢?)……
      而在维亚特金的笔下,一群来自科雷马的小偷竟也在派工地点自动脱帽悼念列宁。纯系胡诌!(即使真有其事,这也不会给列宁带来多少光彩。)
      谢列斯特的《天然矿》则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笑话。究竟要不要把找到的天然矿交给劳改营当局?要考虑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有不顾一切的勇气;要知道,弄不好会被枪毙的!(甚至提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会被枪毙!)好了,人们交出了天然矿,而将军则反而下令对该作业班进行搜查。可想而知,如果不交出去会怎样?作者自己不是也提到隔壁的“拉脱维亚人班”吗,那个班在劳动地点和工棚里都受到搜查。所以,这里根本不存在要不要交出天然矿支援祖国的问题。问题是:为了这块天然矿值得不值得四个人去冒生命危险?小说的整个情节都是为了表现他们的共产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而臆想出来的。(当然,不被押解的工人们就不同了。而在阿尔丹一谢苗诺夫的小说里,偷天然矿的人既有民警少校,也有石油工业人民委员部的别委员!)
      但是,谢列斯特还是没有看准风向:他在描写劳改营的统治者时过于粗俗,甚至是流露了憎恨,这是正统派分子所绝对不能允许的。而阿尔丹-谢苗诺夫在谈到那个有名的恶棍、砂金矿矿长时,是这样说的:“他是个精明的组织者!”根据阿尔丹-谢苗诺夫的道德观来看,只要遇到一个好头头,在劳改营里就能够愉快地劳动和轻松自由地生活了。维亚特金的调子也一样。他描写的那个科雷马的刽子手,“远北建设总局”局长卡尔普·帕夫洛夫,对于自己制造的惨祸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明白”,或者就已经开始悔悟了。
      为了尽量不露破绽,这些作者也不得不在自己画的布景上多少添上几笔真实的细节。于是,阿尔丹一谢苗诺夫描写押解士兵把囚犯来到的金子攫为己有,谁不给就收拾谁,全然不把制度和法律放在眼里;大部囚犯在零下五十三度的严寒中工作;小偷们在劳改营里享清福;青霉素等药品被头头们扣下来。而季亚科夫则描写了押送士兵的粗暴;他写道,有一次,在泰谢特火车站上,因为没有来得及摘下囚犯身上的号码,其他乘客得知后便纷纷把食物和香烟扔给囚犯们,而押运的士兵则把这些东西抢走;他还描述了节日前的严格搜查。
      但是,作者们完全是为了取得读者信任才花费这些笔墨的。
      至于他们的主要目的,评论家们已经说得很清楚:
      “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里,警卫人员几乎全是野兽。而季亚科夫的小说则表明,警卫人员中也有不少人在痛苦地进行着思索。”(不过,什么也没有“思索”出来。)
      “季亚科夫把生活中的无情的真实保留下来了……对这位作家来说,劳改营里的无法无天只是一种……背景(!),主要的是他表明了苏维埃人在肆虐的暴政面前没有低头……季亚科夫也看到了一些诚实的契卡人员,他们在建立功勋,是的,正是在建立功勋!”
      (这“功勋”就是把共产党员们安置在好位置上。同时,作家也在因犯——共产党员科诺科京身上看到了这种“功勋”,这个人“尽管受到无理判决和凌辱……失掉了自由……但仍继续从事他的药剂师的工作!”他的功勋就在于:不给人以借口把他赶出卫生所,不去干一般劳动。)
      季亚科夫的小说怎样结尾的呢?请听:“一切令人沉痛的东西都已成为过去,”(他是无须怀念死者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又都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被剥夺。”
      阿尔丹一谢苗诺夫则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但我们并不感到委屈。”光荣归于党!正是党消灭了劳改营嘛!(可说是诗一般的结尾了!)
      不,难道党把劳改营消灭了吗?……没有留下点什么吗?再说,这些劳改营到底是谁建立的?……对此他们就绝口不谈了。
      在贝利亚时期究竟存在不存在苏维埃政权?怎么出现了这种事?掌权的是人民,而人民竟然容许对人民实行这样暴虐的统治?
      这些作者是无须考虑自己那份口粮的,他们也不必劳动,而只是专门在那里思索着深奥问题。那就请你们回答一下吧!
      但他们不吭声,一片沉寂……
      这就行了。裂缝上的窟窿已经堵塞住了,涂上了颜色(戈尔巴托夫将军还给它涂上了一层颜色)。这样就可以说场上根本没有出现过窟窿。至于古拉格群岛本身,即使它出现过,那也是虚幻的、不再实的、微不足道的、不值得注意的。
      还需要别的吗?为了预防万一,还可以由新闻记者们再来修饰一下。于是,尽心尽力的(除了文学之外什么也不放过的)《文学报》使委派米哈伊尔·别列斯京斯基到叶尔采沃车站去了。原来这个人也是有过坐牢体验的。可是他为群岛上的新统治者所深深感动了!他说:“简直无法想象今天管理着劳动改造机关和监禁场所的人们!他们同沃尔科伏依毫无共同之处……现在管理着这些地方的是一些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们严厉,但是心地善良,为人公正。当然,不能把他们想象成无翼的天使—…·收种看法显然还是存在的……——作者注)铁丝网和岗楼,很遗憾,目前还是需要的。但是军官们高兴地介绍说:“‘人员’补充是越来越少了。”他们高兴什么呢?是因为担心工作维持不到退休年龄而不得不调换岗位吗?)
      现在剩下的古拉格群岛只是很小的,袖珍式的。但它是十分需要的。何况连它也像冰块那样正在融化掉呢。
      堵塞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是,看来还有一些热心的人拿着瓦刀、排笔,提着满满的灰浆桶往脚手架上爬来。
      于是,只好对这些人喊叫:
      “去!回去!根本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要干净、彻底他忘掉它!没有过什么古拉格群岛!无论好的坏的,都根本没有存在过!绝对不许再提它!忘掉!”
      总之,他们最初的对策是忙忙乱乱地扑扇翅膀。
      第二步是彻底牢固地修补裂缝。
      第三步对策是忘却。
      外界了解古拉格群岛的权利又回到原先的、一九五三年的状态,即毫无所知。
      现在,任何一个文学工作者又可以放心大胆地描写改造刑事犯的“佳话”了。或者,又可以去拍摄军犬拼命地向火扑去,把他撕裂的影片了。
      一切都应该做得像大墙上根本没有出现过裂缝那样。
      而被诸如此类的忽左忽右的摇摆弄得晕头转向的、疲惫的青年们,也就只好对这一切都把手一摆,置之不理,心里说;大概也不曾有过什么“个人迷信”吧,不曾有过什么恶梦般的恐怖吧,也许这些全都照例是一派胡扯?1于是,他们就跳舞去了。
      俗话说得好:打你时,你就拼命叫;打完之后。再叫也没人相信了。
      赫鲁晓夫抹着眼泪批准出版《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时候,他坚信。那里讲的全是斯大林时期的事,在他赫鲁晓夫的政拉下没有这些东西。
      同样,特瓦尔多夫斯基在为该书得到最高当局批准而奔走的时候,他也是真诚地相信:书中讲的全是过去的事,这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
      是的,对于特瓦尔多夫斯基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所接触的整个首都舆论界当时确实是这样看待生活的:现在解冻的时期来到了,看,现在不再抓人了,已经开过两次净化性的党代表大会,许多一直杳如黄鹤的人们也回家来了,而且人数很可观!粉红色的、美丽的、恢复名誉的烟雾把整个古拉格群岛笼罩住,使它完全隐入迷雾中了。
      但是,我呢?我自己呢?!我不是也受到了这种影响吗!而对我来说这就是不能原谅的了!要知道,我当时并不是要欺骗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呀!我也曾真诚地相信我拿给他的小说里讲的……全是过去!莫非我的舌头忘掉了烂菜汤的滋味?可我确曾发誓永不忘记它的呀!难道我还没有彻底认清那些养狗人的本性?可我在决心成为古拉格群岛文编纂者的时候,是自信已经认识到古拉格群岛是我们这个国家本身的产物并为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呀!“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我可是确曾坚信自己绝不会受这条规律支配的呀!
      但是,我竟然忘了疼!竟然落入了陷阱!竟然信以为真了……我也相信了宗主国的慈善。相信往后自己的新生活会是顺遂的。加之当时从那里回来的一些朋友们的谈话,都说确实缓和了,似乎是制度放松了!说是正在不断释放人!营区一个个关闭了!内务部也在精减人员……
      不!我们都是尘芥我们是受尘芥规律支配的。任何分量的痛苦都不足以使我们学会永远感受到共同的痛苦。而只要我们一天不超脱这种尘芥状态,地球上的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变得公正,不管采取民主制度的形式。还是独裁制度的形式。
      正因为这样,我收到那第三类来信,即现在的囚犯们寄来的信件时,就难免感到有些意外了,尽管这种来信才是最最理所当然的,才是本来应该首先期待的。
      这是些用秀铅笔头写在揉皱了的纸片上的信,信封则是随手抓到的一张什么纸作成的,信封上的字往往是外界的自由人代写的,也就是说,信是从“小道”投递出来的。今天的古拉格群岛通过这些信向我提出了它的反驳意见,甚至表达了它对我的愤怒。
      这些信件也同样汇成了一片共同的喊声。不过,这个声音是在问:“那么我们呢!!??”
      要知道,报刊上围绕我的那部小说掀起的一片鼓噪,是千方百计地适应狱外世界和国外的需要的,其总的调子是:“曾经发生过这类事,但这一切永远不会重演了。”
      正因为这样,囚犯们便叫喊起来了:我们今天还被关在里面呀I条件还和原先一样,怎么能说不会重演了呢?!
      各地的囚犯来信异口同声地说:“从伊万·杰尼索维奇的时候起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囚犯读了您的小说,感到痛苦和委屈,因为现在一切仍旧是老样子。”
      “既然斯大林时期颁布的判处二十五年徒刑的各种法律依然有效,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改变了呢?”
      “既然我们今天又在无辜坐牢,那么现在又是在搞谁的‘个人迷信’呢?”
      “我们被藏在黑色烟雾中,谁也看不见我们。”
      “为什么沃尔科伏依这类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他们还在担任着我们的教育员呢!”
      “从微末的看守到劳改营管理局的长官,全部同劳改营的存在有切身利害关系。看守人及为了罗织罪名、编造决定,便到处吹毛求疵,行动人员任意涂改囚犯们的案情材料……我们这些被判刑二十五年的人们就像是奶油甜面包,喂肥了那些生来就该教训我们的、少廉寡耻的德行家们。当初的印第安人和黑人在殖民者眼里也都不完全是人,我们现在不是一样吗?要想动员社会舆论起来反对我们。那是十分容易的,只须写上一篇《铁窗里面的人》之类的文章就足够了……第二天人们就会集会游行,要求把我们扔进炉里烧死。”
      对。的确是这样。
      “您采取的立场正是起了他们的后卫部队的作用!”——瓦尼亚·阿列克谢耶夫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更是有如晴天霹雳。
      所有这些来信都使我这个自命不凡的人认识到自己愧对所有的人:确实怪我这十年来丧失了对古拉格群岛的痛切感。
      对于他们,对于这些今天的囚犯来说,“我的那本小说如果没有下文,如果我不继续把他们的情况也说说,那本书就不成其为书,那里所写的真实也就不成其为真实了。必须把它说出来。说出来是为了求得改变!如果只是说说,不谈实质问题,不能使人有所作为,那么这种话有什么用?那不是无异于僻乡黑夜里远方的犬吠声吗?
      (我愿意把我这种议论献给我们那些现代派。告诉他们:我国人民向来是习惯于这样理解文学作品的,而且他们不会很快丢掉这种习惯。何况,难道应该丢掉它吗?)
      于是,我清醒过来了。透过恢复名誉这层粉红色的芳香云雾,我又辨认出了庞大的、怪石嶙峋的古拉格群岛的真面目,看清了它那布满岗楼的灰色轮廓。
      我们的社会状况酷似一个物理场。这个场的所有力线都从自由的一端引向暴政的一端。这些力线都十分稳定,它们像是深深嵌进去了、变成了化石,根本不可能使它们松动,不可能敲下或弄弯它们。任何进入这个场的电荷或物质都立即被轻易地吸向暴政那一端,简直不可能到达自由的一端,除非套上一万头公牛来拉。
      今天,我那本小说早已被公开宣布为有害读物,认定它的出版是犯了错误(“这是唯意志论在文学中造成的恶果”),它已成为社会上所有图书馆的禁书了。今天,在古拉格群岛上只要提一提伊万·杰尼索维奇或我的名字,就被看作大逆不道。但是,当初呢?!当初,赫鲁晓夫曾经紧握着我的手在一片掌声中把我介绍给那三百名以苏联文艺界精华自诩的人物:在莫斯科曾使我成为“头号新闻人物”,新闻记者们不辞劳苦地等在我的旅馆房间门外;当初曾公开宣布:党和政府“肯定这样的作品”;最高法院的军事法庭引为自豪的是它管我恢复了名誉,(现在大概又后悔莫及了!)而那些上校军法官们曾在军事法庭上宣布:劳改营里的人们应该读读这本书!就在当时,那种没有声音、没有形象、没有名称的场力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作用,它顶住了——于是,我的书便停止不动了!!早在那时它就停住了!只有极个别的劳改营合法地得到了这本书,通过劳改营文教科的图书馆允许人们借阅它。接着这本书便从图书馆藏书中被查禁。如果从外面,从社会上寄给某人的印刷品邮件里包括这本书,它立即被没收。于是,自由工人们便非法地偷偷把它带进劳改营,每本向囚犯们索价五卢布,听说甚至高达二十卢布(这是赫鲁晓夫时期的卢布!这是索取囚犯们的钱!但是,凡领教过劳改营周围社会的无耻作风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人囚犯们带着它提心吊胆,就像带着自制的刀子一样,躲过搜查,进入劳改营,白天藏起来,夜间偷偷阅读。在北乌拉尔的某个劳改营里,人们为了能够长久地阅读,给这本书包了一层金属书皮。
      既然那个无声的、但却为大家所接受的禁令已经深入到劳改营周围的地区,对于囚犯们就更不必说了!北方铁路线上的维斯车站有一个自由人妇女玛丽娅·阿列耶娃给《文学报》写了一篇书评,赞扬这部小说。不知是她把价投进信筒了,还是她粗心大意地把信放在桌上被别人看见了,总之,在她写好评论五个小时之后,党组织的书记希什金就把她叫去,指责她进行政治挑拨,(多么会找词儿!)当场便把她逮捕了。
      在蒂拉斯波的第二劳改区有个囚犯叫涅多夫,是雕塑家。他是个杂役,闲时在屋里用蜡泥塑造了一个囚犯的塑像。不料被区段的长官索洛江金大尉发现了:“你在给囚犯塑像?谁允许你干的?这是反革命行为I”他说着便抓起塑像的腿,一扯两半,扔在地上,“这都是因为你读了什么《伊万·杰尼索维奇》的缘故!”(幸而他并没有再用脚去踩那塑像。他走后,涅多夫把两半塑像藏了起来。)索洛江金向上汇报了这件事,劳改营长官巴卡耶夫立即传唤汉多夫。不过,汉多夫已经利用这段时间及时地在文教科找到了几张报纸,记住了那上面的几句话。“我们要审判你!你这是唆使人们反对苏维埃政权!”巴卡耶夫长官对涅多夫吼叫。(看来他们懂得一个囚犯的形象意味着什么!)“请允许我说句话,长官公民!……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说……还有,伊利乔夫同志也说过……”“看你说话的样子,像是要同我们平起平坐?!”但巴卡耶夫也只好叹一口气。涅多夫在经过半年之后才敢把那两半塑像拿出来,粘到一起,用巴比脱合金铸好,终于通过一个自由工人把它送出了营区。
      开始在整个第二劳改区搜查《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了。生活区进行了全面大搜查。没有找到。有一次涅多夫想捉弄他们一下: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本捷维凯良写的《花岗石岂能熔化户偷偷看,装作故意不让屋里的人们看见的样子,并且当着眼线的面故意请伙伴们把自己挡住,而他坐的位置恰好从窗外可以看到。不一会儿就有人去汇报了。突然三名看守冲了进来。(第四个看守在窗外监视着,看他把书递给谁!)这下子可找到了!把书拿到看守办公室去,锁进了保险柜。看守奇日克带着一大串钥匙,两手叉腰说:“涅多夫,查到了你的书!哼!等着去监狱吧!”但是,第二天早晨值班军官一看:“哎!笨蛋!……去还给他!”
      囚犯们就是这样阅读“党和政府肯定的作品”的!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苏联政府曾发表声明,声明中有这样的话:“那些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的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逃脱正义的惩罚……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的法西斯杀人犯的暴行是无与伦比的。”
      当时发表这个声明,是为了对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施加压力,因为西德正准备批准适用二十年的“时效”期限。
      可他们就是不想审判自己,尽管他们自己也曾“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
      我国发表了许多文章,大谈惩罚在逃的西德战犯之重要。有的文章探讨对纳粹分子曾进行过怎样的思想训练,才能使他们觉得大规模屠杀是自然的、符合道德的?有人简直成了写这类文章的专家。如今立法者寻求辩护说,判决不是他们执行的,而执行者说,法不是他们立的。
      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刚才还看到我们那些实际工作者们的来信上说:“把囚犯关进劳改营……是在执行法院的判决嘛!……警卫人员并不知道哪个囚犯为了什么事坐牢。”
      不,如果你们是人的话,你们就应该设法知道才对!正因为你们对于自己所看守的人们既没有用一般公民的眼光,也没有用十的眼光去看待,所以才把你们称为恶棍的!难道纳粹分子不也是在执行命令吗?难道纳粹分子不是也曾相信自己是在拯救他们的雅利安种族吗?
      自然,我国的侦查员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他们确实也没有犹豫,而是立即)反问:那么囚犯们自己为什么要把供?我们严刑拷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坚贞不屈嘛!为什么告密的人会提供假情况?我们是把这些告密看作证人证词,作为依据的呀!
      这些人也有过很短一段时间感到不安。前面我们曾谈到B·H·伊利英(前国家安全部的中将),他在说起斯托尔布诺夫斯基(审讯戈尔巴托夫将军的侦查员、将军提到过他)时说:“哎呀呀,一真糟糕1他现在的B子可真不好过,虽说他拿的养老金不少。”正因为这样,扎哈罗娃才不得不写文章的,她害怕的是,这样下去将会对所有的人开刀了。于是她写了一篇文章,极力为曾经被李亚科夫“抹了黑”的利霍舍尔斯托夫(!)大尉辩护,她激动地说:“他现在也还有大尉军籍,担任着党组织的书记(!),在农业移民区工作。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当有人写这类东西攻击他时,他的工作会遇到多大困难!据传说,要开始审查利霍舍尔斯托夫,甚至要追究(!)他的责任。访问:这是为什么?假如这仅仅是‘传说’还倒好,可是并不排除他们真下手的可能性呀。这就会在内务部的工作人员中间造成真正的混乱!难道因为他执行了上级的所有指示就对他进行审查吗?是要求他现在去替那些下达过指示的人负责吗?这太妙了!让小兵当替罪羊!”
      但是,这惶惶不安的状况很快就过去了。不,谁也不必负责。不必审查任何人。
      也许,个别机关的人员编制有所削减。但是,暂时忍耐一下嘛!将来会扩充的!暂时可以先让那些还没有退休资格或者需要工作到退休年龄的国家安全人员去当作家、当记者、当编辑、当反宗教宣讲员和思想工作人员嘛!有些人还可以去当当厂长、经理。改头换面之后,他们仍旧是要领导我们的。这样更可靠些。(至于愿意退休的人,就让他去享清福好了。例如,退役中校胡尔坚科就是这样。中校I这个官可不小!大概总指挥过一个团吧?不,他是一九三八年从一名普通监狱看守起家的,只靠拿着强迫灌食的软管折磨囚犯便升到了中校!)
      而在各个档案部门里,则正不慌不忙地翻阅并且销毁一切多余的文件:被处决的囚犯名单、送惩戒隔离室和加强管制棚的批示、劳改营里的侦查材料。眼线的告密信、关于.“实际工作人员”和警卫人员的多余材料等等。还有卫生所和会计室也都得进行清理,那里也有多余的文件、材料、不应留下的痕迹……
      ……我们将会来默默参加筵席。
      在世时我们不配来到你们这里。
      今天,我们已死去,并不言语,
      但,死去的我们仍使你们恐惧!
      (维克林丽佳·格,科雷马女囚)
      照这样看来,真的,怎么总是怨小兵们,怨小兵们呢!?那么,运动指挥部呢?比看守、警卫士兵、实际工作人员更高些的人们呢?那些只须用手指指点点的人呢?那些只从讲台上发出几句指示的人呢?……
      让我再问一次:你们是怎么说的?——“那些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的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正义的惩罚……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的……无与伦比的……”
      嘘!嘘!不许作声!正因为这样,才在一九六五年八月的思想工作会议(一个关于如何指导我们思想的秘密会议)的讲台上宣布:“现在是时候了,‘人民的敌人’这个既有用而又正确的概念应该恢复起来了!”

      ——————


    第二章 统治者易人,群岛依然在


      应该说特种劳改营是斯大林晚期思想的一个得意之作。经过教育改造方面和惩罚方面的多方探索,才终于产生了这个成熟的杰作。这是一个色彩单调的、被无情的折磨肢解的、编了囚犯号码的组织;心理上它早已经脱离祖国这个母体;它只有入口而没有出口;它吞进来的只是敌人,送出去的只是它生产的财富和尸体。如果那位“高瞻远瞩的建筑师”看到自己这一伟大体制如今竟也遭到破产,他这位设计人所感受的痛苦该会有多么深啊,我们甚至难以想象。其实,他生前这个体制就早已经开始颤动了,有些地方冒出火花,到处出现裂痕。但是,看来,他并不了解这些,因为人们出于谨慎而不敢向他报告。特种劳改营这个体制起初是惰性十足的,它呆滞少动,趋于保持安定;但是,它的内部温度却在迅速升高,几年之间就达到了火山熔岩的状态。假如那位“泰斗”再多活一年半载,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对他隐瞒这些小爆炸了,那么,这就必然会给他那老迈衰竭的思想又增加一项沉重负担,他不得不作出新抉择。要么放弃这个得意的主意而重新把各种劳改营打乱混编起来,或者相反,有步骤地把所有按字母表排号的千千万万囚犯统统枪杀,从而使这个主意能够功德圆满。
      但是,这位“大思想家”在人们的失声痛哭声中死得稍微早了些。并且,他死去不久,就用他那正在变得僵硬的手一把拉住自己那个老搭档——当时还是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意志坚定、掌管着最广泛、最错综复杂、最棘手的内部事务的部长贝利亚,并把他咕咚一声拉倒在地,拖带走了。
      古拉格群岛的这位总管大人的倒毙,又灾难性地加速了“特种劳改营”体制的崩溃。(这是一个多么严重而不可挽回的历史错误啊!怎么可以把掌管着最隐秘事务的部长的五脏六腑都翻弄出来呢?怎么可以往蔚蓝色肩章上涂抹沥青呢?!)
      二十世纪劳改营思想中最伟大的发明——号码布被匆匆撕下来,被扔掉和忘却了!只这一点就使特种劳改营失掉了它的严格划一性,何况又拆下了工棚窗户上的铁格子,拿掉了门上的锁呢!这样,特种劳改营就完全丧失了它区别于普通劳改营的、可爱的监狱特点。(拆掉铁格子这件事可能办得过于匆忙些。但按当时那种情况,实在是不敢怠慢,必须同过去的作法决裂嘛!)不管多么可惜,埃克巴斯图兹的石砌监狱—一加强管制工棚(它当年曾经顶住了暴乱者的围攻呀!)如今也已正式完全拆除了……既然霎时间把特种劳改营的人纷纷释放出去,还要它干什么?是的,突然间把奥地利人、匈牙利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全释放出去了,不管他们犯了多么肮脏的罪行,也不管判了十五年还是二十五年。这种作法自然在囚犯眼里把判决书的分量大大降低了。通信方面的限制过去曾使特种劳改营的囚犯感到自己犹如被活活埋葬,现在,这限制也取消了,甚至还允许接见家属。接见!连提起它都可怕:接见呀!……(就连发生过暴乱的肯吉尔营如今也建起了一些小小的接见室。)不可遏止的自由主义湮没了不久前的特种劳改营,甚至允许囚犯们留长发了(致使伙房里开始丢失铝盘子:囚犯们偷铝盘去改制成梳子)。现在囚犯们可以不用特种劳改营里的内部流通券,不立个人帐户,可以直接持有全国通用的货币,可以和外界的自由人一样用现钱买东西了。
      他们未经深思熟虑就草率地摧毁了自己过去赖以生存的、苦心营造了几十年才建立起来的体制。
      那么,怙恶不使的囚犯们是否由于这种宽宏大量的政策而多少有所收敛呢?没有!恰恰相反!他们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堕落和忘恩负义,竟然学会了使用一个根本不准确的、使人难堪的、毫无意义的词——“贝利亚分子”。现在,只要稍有不称心的事,罪犯们动不动就用这个词辱骂那些诚挚善良的警卫战士、苦口婆心的生活管理员和对他们关心备至的劳改育首长。这种称呼不仅伤害这些“实际工作者”,使他们寒心,而且在贝利亚倒台不久时甚至还包含着危险性呢:说不定会有什么人利用它来作为谴责你的根据。
      因此,肯吉尔劳改点的一位首长(这时肯吉尔已经清除了暴乱者,补充进了一些从埃克巴斯图兹来的囚犯)有一次不得不在讲台上说出这样的话:“小伙子们!”(在一九五四—一九五六年这一短短的时期内,他们曾认为同囚犯打招呼时称呼“小伙子们”是可以的。)你们常常使用‘贝利亚分子’‘这个词。这使管理人员和警卫人员觉得很委屈。我想请求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叫了。”对于他的这个请求,当时发言的小个子弗拉索夫却回答说:“这才叫了几个月,你们就觉得委屈了,可是十八年来我们从你们警卫人员那里除了‘法西斯分子’这个叫法之外,就没有听到过别的。我们不委屈吗?”少校马上答应:今后禁止再叫“法西斯分子”。这也算是等价交换吧。
      经过这一切后果不佳的破坏性改革,可以说,特种劳改营的“断代史”在一九五四年已告结束,此后它和普通劳改营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六年期间,秩序混乱的整个古拉格群岛上出现了一个优待时期,这是一个空前的宽大时期;如果不包括二十年代中期的普通关押所,也许这就是古拉格群岛历史上最自由的时期了。
      为了使自由主义在劳改营里得到无限制的发展,一道道命令,一个个视察员竞相大卖力气。不再迫使妇女参加代木劳动了。现在认识到伐木劳动对妇女来说是过重的(虽然过去持续三十年的经验证明它一点也不过重)。对服满三分之二刑期的人恢复了提前假释的办法。所有劳改营现在都发现钱,于是囚犯们涌向小卖部。这些小卖部竟也没有任何合理的限制。其实,总的看管制度已经放松,限制买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囚犯们可以用这些现钱到市镇商店里去买东西嘛.所有工棚里都装上收音机,订了报纸,办起了墙报,每个劳动大队指定了宣传鼓动员。此外,还时常请宣讲员同志(上校们!)到劳改营来给囚犯们作各种报告(甚至还讲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如何歪曲历史的问题),但是军官们要召集大家到礼堂去听报告却不那么简单:现在不能拿棒子赶了,必须用说服或其它施加影响的间接办法才行。而且,勉强召集来的囚犯也不认真听台上的话,而是在下面嗡嗡地谈论自己的事。现在允许囚犯认购公债,但是,除了那些正统派分子之外谁也没有兴趣。因此,教育员们不得不把每个人的手硬拉到认购签字单上,以便从他们那里挤出哪怕十卢布来也好(这是赫鲁晓夫时期的卢布)。每逢星期天还组织男女营区的文娱联合演出。人们倒是很乐意看这种演出,有人甚至为此买来领带系上。
      同时,古拉格群岛体制的精华中的许多东西又恢复起来了,又重新强调建设大运河时期赖以支持的忘我精神和首创精神了。组织起了“积极分子会议”,它下面还没有教育生产、文娱活动、生活管理等各组,很像工厂的基层工会委员会的样子;它的主要任务是:为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加强纪律性而斗争。重建了“同志审判会”,其职权是:对犯错误的人进行批评、处罚,请求领导对其加强管制,直至建议当局对该犯不适用有关“三分之二刑期”的规定。
      这些措施过去都曾经是劳改营当局手中的有效工具,不过那是在没有见过特种劳改营的“屠宰”和没有经过骚乱训练的劳改营里。现在这里不同了。很简单:第一任“积极分子会议”主席被“屠宰”了(在前吉尔),第二任遭到毒打。于是,谁也不敢再去参加积极分子会议。(原海军中校布尔科夫斯基这时就在积极分子会议里,工作得很自觉,很有原则性,但经常受到刀子的威胁,十分谨慎,而且还要时而参加班杰拉分子们的会议去听取对自己行为的批评。)
      自由主义的无情打击使劳改营体制越来越软弱无力。建立了所谓“轻管制劳改点”,(在肯吉尔也建立了这样的点!)这里的隔离区实际上只是睡睡觉的地方,因为去劳动时不再有人押送,行走路线和出发时间都由自己掌握(大家都尽量早些走,晚些回来)、每逢星期天,上下午各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离营到城里去走走,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享受不到这种散步的权利。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这么松散。仍然有一些惩罚性的劳改点。例如,布拉茨克市郊的安德焦巴的“全苏惩戒营”就是其中之一,原在奥泽尔拉格的两手沾满鲜血的米申大尉就在这里。一九五五年夏季这里关押着大约四百名受惩戒的囚犯(包括腾诺)。但是,即使在这里,隔离区内的主人也不再是看守人员,而是囚犯了。
      请读者投身处地替劳改营的统治者想想: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够工作吗?还能够指望取得什么成绩?
      一九六二年,我去西伯利亚时遇到一个旅伴,他是内务部的军官。他关于一九五四年前一段时期的劳改营的情况是这样描述的:“完全的放纵!谁不愿意劳动就不去。囚犯们甚至自己出钱买了电视机!”他对这一个短暂时期的印象是极不愉快的。
      因为如果教育员背后没有皮鞭,没有强管棚,没有饥饿等级制,反而作为一个请求者站在囚犯面前、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这一切似乎还嫌不够!古拉格群岛还受到了所谓“营区外拘禁”这个攻城大相的撞击。按照这个办法,囚犯可以完全住到营区外面主,可以自己购置房子,也可以安家,工资像自由工人一样全部发给本人(不再扣除什么营区费、警卫费、劳改营。行政管理费等等)。这些囚犯和劳改营的关系只限于每隔两周来报到一次。
      这已经是到头了!……是世界的末日,或者是古拉格群岛的末日,或者就是两者的末日!而司法机关竟把这种“营区外拘禁”当作共产主义制度的最人道的、最新的发明来加以称赞碑
      看来,经过这些打击之后只有解散劳改营这一条路了。那就得毁掉伟大的古拉格群岛;毁掉几十万“实际工作者”及其妻室、儿女和家畜,使他们多年服务的工龄、职称和勤恳而无可指责的工作统统变得一钱不值!
      连这个过程似乎也已经开始了:有一些称为“最高苏维埃委员会”的,或者简称为“卸包袱委员会”的人们陆续来到劳改营。这些人一来便“踢开”劳改营的领导,在营本部的工棚里直接召开会议,签发释放证,而且签发得那么随便和不负责任,就像当年签发逮捕证一样。
      “实际工作者”的各个阶层都面临着覆亡的威胁。必须设法应付这种局面!应该进行斗争呀!
      在苏联,任何重大社会事件都只可能有两种命运:或者以沉默将其扼杀,或者加以捏造歪曲。我不知道国内有哪一次重大事件曾经逃脱了这两种命运。
      对于古拉格群岛的整个存在,也是如此。大部分时间是绝口不议它的,如果有时提到它,那就是谎话连篇。关于建造大运河时期和一九五六年的“卸包袱委员会”,也都是这样。
      关于这些“委员会”,尽管没有报纸上的喧嚣和客观需要,我们自己还是在感动之余把它夸大了。是呀,怎么能不感动呢?要知道,许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连辩护律师都对我们进行攻击了,而现在却是检察长在为我们辩护!我们多么渴望过自由的生活呀,我们觉得在狱外已经开始了某种新的生活,我们从劳改营内的变化中已经看到这一点。就在这个时候,派来一个神奇的、拥有全权伪委员会,它把人们一个个叫去,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立即交给他一张火车票和身份证(某些人还拿到了在莫斯科落户的证明)!面对这种情景,从我们这极端虚弱的囚犯的胸膛中,从我们经常伤风的嘶哑的喉咙中,除了赞颂之外,还能够发出什么别的声音呢?
      但是.假如我们能够抑制住自己那原为了把破衣烂衫急忙塞进旅行袋而猛烈跳动的心,站得稍微高一点的话,就会很自然地想到:难道斯大林的暴行就应该这样来结束吗?难道这个委员会的代表们不是应该站到队伍前面去,摘下帽子,对大家讲下面这样一段话吗?
      “弟兄们!最高苏维埃派我们来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你们没有犯任何罪过,竟然几年、几十年地被关在这里受折磨,而我们却在挂着枝型水晶大吊灯的豪华大厅里开会,一次也没有想到你们。我们驯顺地批准了那个‘吃火魔王’的每一项灭绝人性的命令,我们是他的杀人罪行的同谋者。如果可以的话,请各位接受我们这过迟的忏悔吧!现在,大门敞开着。你们自由了!我们派飞机来了,就停在那边儿,飞机上备有药品、食物和冬衣供你们使用。飞机上也有医生。”
      虽然这两种情形同为释放。但释放的作法不同,它的意义也就迥然不同了。现在的“卸包袱委员会”干的不过是一个细心的清洁工的工作,它是在顺着斯大林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进行认真的打扫,如此而已。这里并没有建立起新的社会生活的道德基础。
      现在,让我来引用一下A·斯克里普尼科娃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我是完全赞同她这种见解的。囚犯们一个一个(又是互相隔绝的!)被叫到委员会办公室去。人们提出几个关于他的案件的问题。这些问题提得很客气,是善意的,但总的倾向是要使囚犯(可不是最高苏维埃,而是那不幸的囚犯!)必须承认自己有罪。他应该保持沉默,应该低头,应该处于被宽恕者的地位,而不是宽恕者的地位!这也就是:人们现在企图以自由为诱饵从囚犯口中得到过去用非刑拷问未能逼出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这很重要:使囚犯回到外界时必须谨小慎微;同时,还可以把委员会的记录提交给历史,用以说明:坐牢的人基本上都是有罪的,而被某些人所着力描绘的那些残暴的、无法无天的事情则根本没有发生过。此外,也许还打了一个小小的财政方面的算盘——既然不是恢复名誉,就无须发给平反补偿款。这样来解释释放囚犯的行动,就既不会毁掉劳改营体制本身,也不会妨碍向劳改营补充新囚犯(这种补充甚至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也从未中断过),还可以不承担必须释放这些人的任何义务。
      那些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而拒绝在委员会面前承认自己有过错误的人呢?这些人便被继续关押在劳改营里。这类人的数目也并不很小。(一九五六年在杜布罗夫特种劳改营就把那些不肯认罪悔过的妇女集合起来,转押到克麦罗沃州的劳改营去了。)
      斯克里普尼科娃还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西部乌克兰人妇女当初只因她丈夫是班杰拉分子便被判劳改十年。现在委员会要求她承认自己是因为丈夫是土匪而坐牢的。“不,我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们就释放你!”“不,我不能这么说。他绝不是土匪,他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的。”“好吧,既然你不愿意,你就在这里呆着吧!”(当时那个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是索洛维约夫。)过了几天,她丈夫从北方来看望她。她丈夫原被判刑二十五年,在北方劳改,这次他轻易地承认了自己是土匪,因而就被赦免了。见面时,他不但没有称赞妻子这种坚定性,反而气冲冲地责怪她:“你就该说我是魔鬼!说我长着尾巴,还看见过我的蹄子嘛!现在你叫我自己怎么管这个家和孩子们?!”
      我还要指出:斯克里普尼科娃拒绝承认自己有罪,所以她又在劳改营蹲了三年。
      这样,甚至连自由时代来到这古拉格群岛时也是穿着检察官的法衣的。
      然而,“实际工作者”们的惊慌失措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一九五五—一九五六年间古拉格群岛天空的星辰排列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这预示着群岛的不祥年代的来临,说不定就是它存在的最后年代!
      那些握有最高权力而又完全了解国内情况的人,在这几年间还能不能回头看一下,惊醒一下,哭一鼻子?要知道他们还背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呢,它在滴血,把整个脊背染得血迹斑斑的。政治犯放了,可是成百万的普通刑事犯又是谁制造的?难道不是生产关系造成的吗?不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吗?不是我们自身制造的吗?……不是你们制造的吗?……
      还是把你们那开发宇宙的计划拿去喂狗吧1不要再为什么苏加诺的海军舰队和恩克鲁玛的近卫部队操心了!还不如安静地坐下来,搔搔后脑勺想一想:自己的国家该怎么办?为什么我国的、天下最好的法律意会遭到我们本国千百万公民的反对?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些人硬是去钻进那意味着死亡的枷锁?又为什么那枷锁越是难以忍受,钻的人越多?怎样才能使这支水流枯竭呢?是不是我们的法律不应该这样?(这里就难免要想到那使人意志消沉的学校、荒芜的农村,以及其它许多毫无阶级含义、而只能认为是不公正的事情了。)还有那些已经遭殃的人们,我们怎样才能使他们获得重生?不能用廉价的“伏罗希洛夫大赦”一挥了之,要诚心诚意地对每个人的案件和具体情况进行调查分析。
      那么,这古拉格群岛应该不应该结束?莫非它应该永存?四十年来它一直在我们的躯体上腐烂发臭,够了吧!
      不,原来不行!还不够!要动动脑筋吧,可太懒了。而灵魂中对这些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就让这群岛再存在它四十年吧!我们呢?我们要去处理建设阿斯旺高水坝一的问题了,还得管管阿拉伯人的重新统一问题呢!
      在尼基塔·赫鲁晓夫长达十年的统治时期,我们久已习惯的那些物理法则突然间失去了作用,一些物体令人奇怪地朝着场力和重力所指的相反方向运动起来。当历史学家们研究这一段历史时。他们不能不为之震惊的是:在一个短时期内,竟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和机会集中在赫鲁晓夫一人之手,而他竟把这些可能性和机会当成了玩具,利用它们时像在开玩笑,像在作游戏,随后便漫不经心地全抛弃了。在我国历史上,斯大林之后第一个被赋予最高权力的是赫鲁晓夫(尽管最高权力这时已经有所削弱,但仍然是十分强大的),而他在行使这种权力时却酷似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只小熊米什卡,只知道在林中旷地上无目的地、无益处地滚动着圆木玩耍。赫鲁晓夫本来有可能以三倍甚至五倍的坚定性去筹划怎样解放这个国家,但他却把这件事像游戏一样放弃了。他没有认识到他所肩负的任务之重大,他放弃了这个事业,却转身去搞征服宇宙、种植玉米、在古巴设置导弹、为柏林问题发出最后通谋、迫害教会、把党的州委分为工业州委和农业州委,甚至去同抽象派艺术作斗争了。
      他这个人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情做到底过,而对于自由事业尤其如此!需要唆使他去迫害知识分子吗?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需要用他那两只曾经拆毁斯大林劳改营的手再把劳改营巩固起来吗?这也极其轻易地做到了!而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一九五六年,就在召开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的那一年,已经公布了关于劳改营的第一批限制性条令!这些限制到了赫鲁晓夫进一步独揽全部大权的一九五七年又有所发展了。
      尽管这样,“实际工作者”阶层并未感到满足。他们一旦嗅到自己已占上风的气味,便开始反攻了。他们宣称: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劳改营制度是苏维埃政权的顶梁柱,可是这根顶梁柱正在倾倒!
      当然,主要影响是在背地里施加的——在某处的宴会桌上,在飞机客舱里,或是在郊外别墅划船的时候。不过,这些活动有时也以公开形式表露出来。例如,有时是以萨姆索诺夫代表在最高苏维埃会议上发言(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的形式出现。据他说,囚犯的生活太好了,他们对伙食很满意(!)(他们本应该经常感到不满意才对!……)对待囚犯的态度太和气了。(而在这个一直没有承认自己从前的罪过的国会里,当然不可能有人去教训萨姆索诺夫。)有时则是以《铁窗里面的人》这类报刊文章的形式出现(一九六O年)。
      赫鲁晓夫向这股压力屈服了。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深入了解,没有想一想这五年来犯罪率并没有增加这个事实(即使增加了,也该在国家制度中寻找原因),没有把自己的新措施同自己对共产主义胜利进军的信念联系起来看看,没有细致地研究事态的详情,也没有亲眼看一看。这位“一生都在旅途上度过”的沙皇轻易而匆忙地在那张领钉子的单据上签了字,人们便立即用这些钉子迅速地按照原有形状把断头台重新牢固地钉起来了。
      而这一切正是发生在那个一九六一年。尼基塔就是在这一年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自由之车一下子拉到天空去。正是在召开第二十二次代表大会的一九六一年颁布了关于在劳改营中可以处以死刑的命令,它规定;对于“采取恐怖行为伤害已经改造好的囚犯(也就是眼线)和伤害看守人员(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人”均可处以死刑。而且最高法院全体会议(一九六一年六月)批准了四种形式的劳改营制度——这已经不是斯大林的劳改营,而是赫鲁晓夫的劳改营了。
      当尼基塔·赫鲁晓夫傲然登上代表大会讲坛对斯大林的监狱暴政展开新的一轮攻击时,他其实是刚刚才纵容人们去加强了自己那套毫不逊色的劳改营制度。可是,他却真诚地相信这两者不仅可以并行不悖,而且是协调得体的!……
      今天的劳改营就是在党的第二十二次代表大会前巩固起来的劳改营。从那时起,六年来它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些劳改营有别于斯大林劳改营的,不是它的制度,而是里面的囚犯构成:这里没有千百万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但是,这里仍然关押着千百万人,而且很多人仍然是不公正的司法的束手无策的牺牲品,这些人被扫进劳改营仅仅是因为必须使这个制度能够存在和维持下去。
      统治者换了人,但古拉格群岛依然存在。
      它之所以依然存在,是因为这个国家制度离开它就不能存在。消除了古拉格群岛,这个国家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没有一部历史是没有结尾的。任何历史总要在某个地方断开。我们根据自己微薄的力量和很不充分的一点材料,考察了古拉格群岛的历史——从它诞生时的血红色排枪齐射,一直看到了恢复名誉的粉红色烟雾的出现。现在,就让我们结束这段历史吧,以赫鲁晓夫使劳改营严酷起来和公布新刑法典之前的宽宏大量的、涣散的光辉时期来结束这部历史吧。将来一定还会出现别的历史书,它们的作者,很不幸,会比我们更加了解赫鲁晓夫时期的和赫鲁晓夫之后的劳改营。
      而且这种书已经出现了,这就是C·卡拉万斯基和阿纳托利·马尔琴科的著作。将来一定还会浮现出更多这类著述,因为俄国不久就将进入一个公开性的时代!
      例如马尔琴科的书,它甚至使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劳改犯触目惊心,充满恐怖。它描述了现在的监狱生活,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更加“新型”的监狱,那是我们这些过去的见证人所无法设想的。我们看到,监狱的第二只犄角(参看第一部第十二章)长得更高,它更深地刺入了囚犯的咽喉。马尔琴科对弗拉基米尔中央监狱的两座建筑物——沙皇时代建的和苏维埃时代建的——进行了比较,从而通过实物向我们说明为什么跟俄国历史上的沙皇时期无法比:沙俄的监狱又干又暖,苏联的监狱又潮又冷(牢房里耳朵冻僵,呢上衣永远不能脱)。沙俄的窗户被苏联的砖堵得只剩原来大小的四分之———别忘了窗外还安着“笼口”。
      但是,马尔琴科只描写了一处杜布洛夫劳改营。那是关押来自全国的政治犯的。而我手头却收到很多各地来的关于普通刑事犯劳改营情况的材料。这些来信使我感到自己还欠了他们一笔债,因而不能沉默。而且,一般地说,我是欠了普通刑事犯们的债的,因为在这么厚的一部书里提到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因此,下面就我所了解,扼要介绍一下现在的劳改营情况。
      介绍什么“劳改营”?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劳改营——这是赫鲁晓夫年代的主要创新!我们早已放弃了斯大林时期那种极端可怕的遗产!小猪已经改名叫鲫鱼了!现在我们这里没有劳改营,而是有……移民区(宗中国对移民区)。群岛上著民理应住在移民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所以,现在已经没有所谓“古拉格”,而只是有“古依特克”了。(不过,记忆力好的读者可能记得从前也这么叫过。都是“古已有之!”的。)如果再考虑到现在我国政府机构中已经没有内务部,而只有社会治安部,我们就必须承认,现在已经为法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更不能再为此喋喋不休了。
      这样,从一九六一年夏季起实行了四种劳改移民区制度:普通的、加强的、严管制的、特种的。(从一九二二年以来我们没有“特种”是过不了日子的……)对犯人采用其中哪一种制度,则由审理该案的法院“根据罪行性质和严重程度以及(似乎还有)罪犯的个人表现”决定。但是为了简化手续,各加盟共和国最高法院都开列了刑法典条文清单,指明犯哪一条应送往哪个地点。这是对后来的新犯人。那么,群岛上原来的“土著民”呢?那些在代表大会前的“赫鲁晓夫改革”时期处于“营区外拘禁”的、解除看管的和呆在“轻管制劳改点”的囚犯呢?这些人则由地方法院按照最高法院的清单(也许还参照当地行动人员的意见),根据具体情节,分别送进各该相应制度的劳改区。
      右转舵九十度!左转舵九十度!——这种左右摇摆对坐在甲板上的人可能是轻松愉快的,但是对于呆在沉寂无声的阴暗底舱中的人来说,他的胸腔会有何种感受呢?仅仅在三四年前还对人们说:你们安家立业吧!生儿育女吧!好好生活吧!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的阳光现在温暖着你们!从那时以后,这几年来你什么坏事也没作,可是,突然,你听到狗叫声,看到脸色阴沉的押解士兵把你包围起来,宣布你的“案件”,于是,你的家属只好留在那尚未建成的家园里,而你则被赶进某地新围起的铁丝网区内。“首长公民!我……一直是奉公守法的呀?……首长,我一直积极劳动呀?……”什么奉公守法,积极劳动,统统滚你妈的蛋!……
      地球上会有哪一个,哪一个稍有点责任感的行政当局能够这样急转弯和这样跳跃?也许正在诞生中的非洲国家是这样?……
      一九六一年进行改革是为了什么?当时怎么想的?是真挚的吗?还是故弄玄虚?(故弄玄虚地说:“这样可以达到更好地改造的目的。”)依我看,当时的想法是:剥夺囚犯在物质生活和人身自由方面的独立性,因为这种独立性是“实际工作者”所无法忍受的;他们要做到:只须自己动动小手指,就使囚犯的肚皮直接有所感受,也就是说,使囚犯处于一种完全受控制的从属地位。为此,就必须消灭大批人无人看守的现象(这种现象对垦荒区的人们来说是很自然的),把人们全都赶进营区铁丝网,使基本食物的供给感到不足,切断囚犯们的辅助收入来源,不许搞临时工作挣钱,不许从外界接受邮包。
      邮包在劳改犯人眼里不仅仅意味着邮来食物,它还能掀起某种精神上的浪花,使他心里喜滋滋的。用你颤抖的双手接过邮包时,你就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遗忘,不是孤独的,人们还在惦念着你!我们在特种劳改营时接受邮包的数量是不受限制的(只是每件重量不得超过八公斤,这是邮局规定的一般限制)。虽然远不是大家都能收到邮包,而且也不是经常按期收到,但这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提高劳改营的总的生活水平,不会发生那种殊死的斗争。如今,对邮包的分量进一步加以限制——每个不得超过五公斤。而且规定严格限额——根据四种劳改区制度,每年允许接受邮包的次数分别限制为六个、四个、三个和两个!也就是说,最优越的普通制度劳改区里的人也只能最多每两个月接受一次五公斤重的邮包,这个重量还包括包装物在内。寄来的还可能是衣物之类。也就是说,他们每个月能够从外部得到的各种食物最多不超过两公斤!而关在特种制度劳改区的人则每月不超过六百克……
      即使这点东西,如果真能交给你就不错了!……实际上这一点可怜的邮包也只是允许那些已服满一半以上刑期的人接受,而且还得在这期间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行动人员、教导人员、看守和看守喂养的小猪都得喜欢你才行)!还要经常百分之百地完成劳动定额I还必须经常参加移民区的“社会文化活动”(也就是参加马尔琴科所描写的那种枯燥无味的音乐晚会,参加强人所难的竞赛——在这些“竞赛”中人们往往由于虚弱而晕倒。或者,更糟的,还要去帮助看守人员干活)。
      这邮包也够你呛的了!为了拿到这个由你的亲人包装的小小木箱,人们要求你付出自己的灵魂呀!
      我的读者,请您清醒一下!历史我们早已讲完了,我们已经结束历史部分了。这里讲的是现在,是今天,是在我们的食品商店里(就算是只在首都吧)塞满食品的时候,是在你真心实意地回答外国人说“我国人民现在吃得很饱”的时候。是今天人们还在这样用饥饿改造我们那些不慎落水的同胞们(其实他们大部分是没有任何过错的,您现在总算相信我国司法机关的强大威力了吧!)。这些同胞们做梦也还只是梦见面包!
      (我还要指出:劳改营统治者的胡作非为没有止境,肆无忌惮!天真的亲属们有时用印刷品邮件或医药用品邮件寄一些书、报或药品来。这些也被当作食品包裹看待!据各地来信反映,这种情况很多!劳改营头头的作法活像装有“电眼”的机器人,他只看到:又寄来一件东西!既然它算“一件”,那么随后寄来的邮包就只能“退还原寄”了。)
      亲属探望时监视十分严密,严防利用探视机会交给囚犯任何食物。看守们以发现这类情况为荣,互相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为此,在探视前竟然对于远道来探视的自由人妇女进行侮辱性的周身搜查!(是呀,宪法并没有禁止这样做嘛!你不喜欢?那你就不必会面。回去好了!)
      对干现款的来路更是堵得严而又严,绝不许寄现款到移民区来:不管亲属们汇来多少钱,全部替囚犯“存”起来,“直到刑满释放”的日子为止(也就是说,国家无息地向囚犯借用十年或二十年)。而且不管囚犯自己劳动挣到多少钱,他也看不到这些钱。
      “经济核算”的做法是:给囚犯的劳动报酬相当于同样劳动的自由人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为什么呢?难道囚犯生产的产品有特殊味道?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西方,这就该叫做剥削和歧视了)。这工资的一半要由移民区当局扣除(用来维修营区铁丝网,养活“实际工作者”们和狼狗)。再由剩余部分中扣除伙食和服装费(可以想象一下鱼头烂菜汤在劳改营里会值多少钱)。如果还有余,这才记入囚犯的个人帐户,要一直存到“刑满之日”。按照四种不同的制度,囚犯可以在劳改营小卖部里花费自己这部分钱的最多限额分别定为:十卢布、七卢布、五卢布和三卢布(但是梁赞州的卡里卡托克的囚犯却来信抱怨说,东扣西扣之后连五卢布也剩不下,不能去小卖部买什么)。政府机关报《消息报》上也说:一个叫伊琳娜·帕皮娜的列宁格勒姑娘什么都干——挖树根、运石头、卸火车、上山砍柴,落得满手血泡,但她每月才可以挣到……十卢布!(要知道,那还是一九六0年三月,是“优待”时期,而且当时还在使用斯大林时期通货膨胀时的卢布呢。)
      其次是劳改营小卖部本身实行的“管理制度”。这个制度把当局的限制和商人的冷酷盘剥二者聚于一身了。由于实行这殖民地制度(“移民区”也就是“殖民地”的意思。语言学家们,这可怎么办呢?既然现在群岛的正式名称不叫劳改营,而叫——也就是殖民地,那我也就只好叫它殖民地了),由于这殖民地的制度本身就是颠倒黑白的,所以,本来是为照顾人而设的小卖部也变成了惩戒人的机构,变成了给囚犯以打击的地方。我从西伯利亚和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各移民区收到的所有信件,几乎无不谈到利用小卖部处罚人的情况!稍有差错就罚人不许去小卖部买东西。早晨起床晚了三分钟?罚你三个月不许进小卖部!(囚犯们把这叫做“打击肚皮”)晚点名之前没有及时把信写完?罚你一个月不许去买东西!有时则只因为“说话不当”就罚你。乌斯特维姆斯克的严管制劳改区的人们写信说:“每天总有几个人受到不许进小卖部的处罚,罚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平均每四人中就有一人犯纪律。如果会计处这个月忘记把你算进名单,你也就一个月别想去买东西。”(没有立即关进禁闭室就不错。这样,过去的劳动总算不会白费。)
      在老囚犯看来,这些大都不足为奇。对处于无权地位的人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还有人写信说:“如果劳动有成绩,每个月可以多得两个卢布。但是,要想得到这两个卢布,你必须在生产上作出真正的英雄业绩。”
      请读者看看,我国多么珍视劳动:由于在生产上有突出成绩,每月奖赏竟达两个卢布之多!
      人们来信中还谈起诺里尔斯克的一件往事。不错,是一九五七年,那也是舒适的喘息时期。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些囚犯把经费支配人沃罗宁养的狗宰掉吃了。为了这件事全体囚犯被罚“取消工资”七个月!
      非常真切,非常像群岛上发生的事情。
      或许,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又会反驳我:这不过是一个笑话,怎么能以它为例呢?你自己说的,四个人中间才有一个违反纪律的,那就是说,只要能模范地遵守纪律,哪怕在严管制劳改区里也还能保证每月给你三个卢布嘛,这差不多够买一公斤黄油啦!
      说得倒好!大概这位历史学家“吉星高照”(再加上他写过几篇观点“正确”的文章),所以他才没有进劳改营呆呆吧。小卖部里要有面包、廉价糖果和人造黄油就算好事了。实际上,面包每月只来两、三次,糖果的价钱很贵。根本看不到什么黄油、砂糖!就算售货员积极肯干,愿意进货(他是不会的),“领导”也会向他示意嘛!所以,小卖部的货单上只有:牙粉、牙膏、牙刷、肥皂、信封(信封还不是到处都有。至于信纸,则哪里也没有,因为囚犯们可以用信纸写申诉书呀!)和高价香烟。亲爱的读者,请不要忘记,这里不像狱外的小卖部那样每天清早开门,你可以今天买二十戈比的东西,明天再买二十戈比的。这里不同!这里的小卖部每月只营业两天。你要在门外先排三小时队。一进去(早在走廊里就有人催促你了)你就得赶紧把你所有的卢布全都买上东西,因为这些卢布并不在你自己手里,所以,帐上存有你多少卢布,你就得全买上东西:买十包香烟吧,买四筒牙膏吧!
      可怜的囚犯剩下的就只有那份口粮了,即移民区给每个人规定的供应定额(要知道,这移民区位于北极圈内呀!):面包七百克,糖十三克,油路十九克,肉五十克,鱼八十五克(而且这只是数字而已,领到的肉和鱼质量极差,一般都要立即扔掉一半)。这是数字,在囚犯的饭碗里不可能有,也从来没有过。乌斯特聂拉移民区的囚犯提到他们的菜场时说:“那是泔水,恐怕集体农庄的牲口都不一定要吃它。”诺里尔斯克的犯人来信说:“直到现在我们这里还主要是吃糠和碎麦子。”另外还有一种所谓惩戒伙食:每日四百克面包,只许吃一次热菜汤。
      不错,在北方对于那些“从事特别艰苦的劳动”的人还另外给一点伙食补助。但是,我们既然已对群岛有所了解,就不难想象列入这个清单的是什么样的劳动了(并非所有艰苦劳动都能列为“特别艰苦的劳动”),我们也知道这“补助伙食”多么糟踏人……以囚犯皮丘金为例,他“还能干活的时候,每个季度可以淘出四十公斤沙金,每天可以扛运七八百根枕木。可是,在劳改的第十三个年头他成了残废,于是给他的伙食标准就改为压缩标准了”。写信人问道:难道他因伤致残之后胃便立即缩小了吗?
      我们也要问问:仅仅一个皮丘金就用他掏得的每月四十公斤沙金供养了多少名外交官呀?!大概我们的驻尼泊尔大使馆是完全靠他养活的吧,苏联驻尼泊尔使馆的伙食标准也随之压缩了吗?
      各地来信都说。普遍饥饿,吃不饱。伊尔库茨克州来信说:“许多人患胃溃疡,患肺结核。”梁赞州来信说:“年轻人患胃溃疡,患肺结核。”“患肺病的人很多。”
      原先,特种劳改营里有时还准许煮点或煎点自己的东西吃,这里则一律禁止。何况囚犯也没有什么可煮的东西。
      为了便于控制这些人而采用的正是这种古老的手段——饥饿。
      此外,囚犯们还得劳动。劳动定额提高了:据说,这是因为经过改革后(人体肌肉的)劳动生产率就提高了。不错,是八小时劳动日。还是原先那些班组,还是由囚犯驱赶囚犯去劳动。在卡里卡托克说服一些二等残废人去参加劳动,条件是答应对他们适用关于“三分之二刑期”的规定。于是那些缺胳臂少腿的人也都争着去干三等残废干的活,三等残废则去干一般劳动。
      但是如果活计不够他们全体干呢,但是如果劳动日太短呢,但是如果星期天可惜还没占用呢,如果“劳动魔术师”不肯给我们改造这些渣滓呢?——那我们手里还有一个魔术师——制度!
      奥伊米亚康和诺里尔斯克两处的特种的和严管制的“移民区”的囚犯来信说:所有私人衣物,如绒绒衫、棉背心、棉帽,更不必说皮大衣了,统统被拿走(这是在一九六三年啊!是十月时代的第四十六个年头啊!),而且“不发给任何锦内衣,也不允许穿任何暖和衣服。违反了就会关禁闭”(列绍蒂,克拉斯特种劳改营)。“除贴身衬衣外全部衣物都被拿走。每人发布制服、棉上衣、呢衣各一件和一顶斯大林式无毛棉帽。这是在奥伊米亚康地区的邱迪吉尔卡,那里最低气温达摄氏零下五十一度!”
      的确,怎么能忘掉呢?除了饥饿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效地控制人?当然是寒冷。寒冷。
      教育效果特别好的是所谓特别制度,又称“独院”。用劳改营的新词说,这是“特危累和少校们”呆的地方(“特危累”即“特别危险的累犯”,这顶帽子由地方法院给戴)。首先这里实行的是穿条纹粗布衣服。囚犯们戴“房式帽”,上衣和裤子都是用印着白蓝两色宽条纹的、做床垫用的粗布做的。这是我国的监狱思想家和新社会”的法学家苦思冥想出来的绝招,是他们在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三分之二、“十月”胜利四十多年之后、在即将跨入共产主义大门的时候想出来的!他们认为应该让自己的罪犯们披上小丑般的外衣才对。(从各地的来信中可以看出,这种条纹布衣服给今天的二十五年刑期的劳改犯带来的痛苦和伤害甚至比其它办法更大。)
      属于特别制度的还有:工棚的窗户全有铁格子,工棚全部上锁。老工棚的木头开始朽了,新建了能容纳很多人的砖石结构的加强管制棚(尽管现在劳改营里除了喝“契菲尔”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违章事件,没有胡闹、斗殴,甚至打牌的也没有了)。出入营区必须排队,而且上身要笔挺,否则既不让出去,也不让进来。如果吃得脑病肠肥的看守发现队伍里有人吸烟,就会立即冲过来,一脚把人踢翻在地,夺下香烟,拖进禁闭室。如果今天没有带出去劳动,那你也休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你应该像看展览品一样看着你的床,直到晚上睡觉前不能靠近它一步。一九六三年六月,下达了一道技革命令,要求把营区周围的草全拔光,免得囚犯躺在地上休息。个别还留下草的地方,则树起小木牌:“不许躺卧!”(伊尔库茨克州)
      啊!这一切都多么熟悉!我们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些?我们不久前还听到有人谈论这类劳改营?这不就是贝利亚时期的特种劳改营吗?特种。特别……
      再看看京利卡姆斯克的特别制度吧。人们写道:“只要稍微有点闹声,冲锋枪简会立即从送饭口伸进来。”
      当然,到处都是为了一点小错误就会关进惩戒隔离室的。例如,派一个人去单独往汽车上装水泥板(每块一百二十八公斤),他搬不动,拒绝了。为此关他七天惩戒隔离室!
      一九六四年,莫尔多维亚的一个年轻囚犯得知。似乎早在一九五五年就在日内瓦签署过一项国际协议。禁止在监禁地点强迫囚犯劳动。于是他不再去劳动了。这一心血来潮的举动使他蹲了六个月的惩戒隔离室。
      “这一切全都是种族灭绝罪。”——卡拉万斯基这样写道。
      可是,要是英国工党的左派分子对此有另外的叫法呢?(哎呀!不要老跟工党左派过不去嘛!要知道,如果连他们也对我们不满意的话,我们的威信不就全完了吗!……)
      但是,怎么总是说这些沉闷不快的事情呢?为了做得公道,我们让一位年轻的“实际工作者”来评论一下这个制度吧。这个人是一九六二年从塔夫达的内务部干部学校毕业的。他说:“从前(一九六一年以前),召开报告会时要派十名看守去维持秩序,还管不好。现在呢,连苍蝇飞的声音都能听见。囚犯们互相监督。他们都怕被转为另一种更严的制度。现在工作好做多了,尤其是颁布了那项(关于枪决的)命令之后。已经对几个人适用过了。可不像从前那样:囚犯拿着刀子跑到岗楼来对你说‘把我抓起来吧,我把那个坏蛋给宰了!’……那时候真是没法做工作。”
      当然,空气干净多了。移民区学校的一位女教员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写道:“谁敢在政治讨论课上偷偷地笑,就会丢掉提前假释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你属于积极分子,那你再闹厉害点也没事,你只须注意别人不扔烟头、迅速脱帽之类的行为就行了,你自己可以干轻活,拿到一个好鉴定,将来办户口时也会照顾你的。”
      还有所谓“集体委员会”和“维持内部秩序小组”。(马尔琴科把这种小组叫作;“母狗出去散步小组”,每个字的字头都一样。)这些组织很像民团,成员都佩带红袖章,任务是监督囚犯违反制度的行为,帮助看守!而且这种委员会有权建议给予惩罚!凡是有条件适用“三分之二刑期”和“二分之一刑期”的人都必须帮助“维持内部秩序小组”的工作,否则“提前假释”就不会有你的份。而那些必须服满刑期的人则不去,因为他们不需要。阿列克谢耶夫写道:“比较起来,群众大都宁愿选择缓慢的死刑,也不想参加这类委员会和小组。”
      这不就是某种净化了的气氛吗?是吧?看,劳改营里居然也有社会活动!这种社会活动会培养人们多么高尚的品质啊(培养人们奴颜婢膝、告密陷害、把邻人推下火坑)!而这就是那个金光闪闪的、通向改造的天堂的梯子!但是,这梯子又是多么滑啊!
      例如,蒂拉斯波的第二劳改区的奥卢霍夫(共产党员,曾任商店经理,因贪污坐牢)就来信抱怨。他在模范生产者代表会议上发了言,揭发了一些人,并“号召那些误入歧途的祖国儿女认真参加劳动,改造自己”,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但是,当他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却有一个囚犯走过来对他说;“假如十年前你这块臭肉讲出刚才这番话,我会当众在讲台上就把你宰掉。现在不行了,法律妨碍我,保护着你这条母狗!宰了你,我也会被枪毙的。”
      读者会感到,一切事物都是辩证地联系在一起的,会感到对立的统一和矛盾的互相转化吧?一方面是活跃的社会活动,另一方面则依靠关于枪决的命令,不是吗?(还有,读者注意到这个人说的时间了吧?“假如在十年前……”,这就说明,十年前的囚犯今天仍旧关在原地。一个时代过去了,它已不复存在,可是这个囚犯却仍旧关在原地……)
      同一个奥卢霍夫还叙述了关于囚犯伊萨耶夫的事。伊萨耶夫原先是一位少校,现在在莫尔达维亚的第四劳改区,他对“劳改区内违反纪律的囚犯向来是不妥协的,他敢于在‘集体委员会’上指名道姓地批评某些囚犯”,这也就等于反对对这些囚犯适用提前假释的优待办法,或者等于要求惩罚他们。可是,怎么样呢?“第二天夜里他的牛犊皮大皮靴丢了一只。他只好穿皮鞋,但又过了一天,皮鞋又丢了一只。”看,在我们这个时代,被追得走投无路的阶级敌人竟然采取这种不体面的斗争方式了!……
      当然,社会生活是很敏感的,好像双刃的宝剑,它需要认真对待、善于引导。否则就会发生一些对囚犯起腐蚀作用的情况。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的事情就是一例。经过是这样的:领导决定晚上八点召开第一次劳改营全体大会。人们到齐了,但直到十点还只听见台前的乐队奏乐,大会迟迟不开,虽然军官们早已在主席台上就座。于是,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访乐队”暂停”一下,请求领导回答:大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回答是:不开了。这时阿列克谢耶夫说:那么。我们囚犯可要自己开会了,我们的讨论题目是:《生命和时间》。台下的囚犯们也闹闹哄哄表示支持。军官们纷纷从台上下去了。阿列克谢耶夫拿着笔记本走上讲台,开始讲话,首先谈个人迷信问题。这时几名军官冲来,把主席台拆掉,把电灯泡拧下来,并且不断用力推开那些拥到台前的囚犯。军官们奉命逮捕阿列克谢耶夫,但阿列克谢耶夫却对他们发出呼吁:“看守们,公民们!你们可都是共青团员呀!你们都听到了,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实情况。你们想打击什么人?难道想打击列宁思想的良心吗?”就算是列宁思想的良心,也要逮捕!但是,一批高加索人囚犯把阿列克谢耶夫藏到自己工棚里,这天晚上他总算没被抓住。后来他还是蹲了禁闭室。关禁闭之后,又把他的发言认定为“反苏宣传”。“集体委员会”要求劳改营当局把进行反苏宣传的阿列克谢耶夫关进隔离室。当局根据这一要求向人民法院提出指控,‘结果阿列克谢耶夫被加判三年严格监禁。
      为了正确地指导人们的思想,现在移民区里规定每周上政治课,这是十分重要的。政治课由担任务大队(每大队二百至二百五十人)队长的军官讲授,每次围绕一定的专题,例如:我国制度的人道主义性质,我国制度的优越性,社会主义古巴的成就,殖民非洲的觉醒,等等。据说,移民区的囚犯都非常关心这些问题,他们了解这些问题之后便会更好地遵守移民区的各项制度,更卖力地劳动。(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理解。例如,有人就从伊尔库茨克写信来说:“在饥饿的劳改营里却向我们讲什么我国的产品极大丰富。我们这里在劳动中只看见十字镐、铁锹、抬筐、背篓,但人们却向我们宣讲什么到处都在实现机械化。”)
      在上面提到的全营大会之前,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还干过这样一件怪事:他在政治课上举手请求发言,然后站起来对讲课人说,“您是内务部的军官,我们这些人是囚犯,咱们都是在个人迷信时期犯了罪的。因此,我们和您同是人民的敌人。如今咱们都应该以自己的忘我劳动向苏联人民请罪。所以,我很严肃地建议您,少校公民,要坚决地走共产主义的路!”这件事被认为是他“有不健康的反苏情绪”,后来写进了他的档案。
      这位阿列克谢耶夫从乌斯特维姆劳改营寄来一封内容广泛的长信。信纸已经揉搓软了,字迹也不清楚,我花了六个小时才看完它。这里真是无所不包!值得注意的是他发出的这种一般性议论:“什么人现在蹲在劳改移民区,蹲在这奴隶的贫民窟里?这是被社会排挤出来的、人民中间最勇敢而不妥协的那个阶层……是官僚集团把这一部分勇敢的青年推下生活深渊的,因为它看到:如果这部分青年用关于社会公正的理论武装起来的话,那将对官僚集团十分危险。”“囚犯是被排挤出来的无产阶级的孩子,是劳改营的财产。”
      另一个工具便是广播,如果能正确使用,它也能起很重要的作用。(不是音乐和爱情歌曲,而是教育性节目!)广播也和其它一切一样,按制度不同区别对待:对特种制度移民区播音二一三小时,对普通移民区则整日播送声
      此外还有学校!(那还用说!我们是要把囚犯改造好送回社会去的呀!)只不过“一切都是形式主义的。是为了遮人耳目……人们是在棍棒驱赶下去学校的,学习兴趣被加强管制棚打消了”,而且年轻的人们因为自己的衣着破旧“不好意思让自由人女教师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是的,对于囚犯来说,看到一个活女人这是件重大的事情啊!
      不用说。只有根据战后斯大林和贝利亚实行的男女分别关押原则,才能对犯人进行正确的教育和改造,尤其对成年犯人,对刑期长达几十年的人更是如此。这个办法在古拉格群岛已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了。尽管整个人类世界都承认男女两性间的互相作用是推动改良和发展的因素,但这个原则是古拉格群岛所绝不能接受的,因为那样一来劳改犯的生活就会“像是住疗养院”了。而且,我们越是接近已经照亮半边天的共产主义光辉,就越得坚决地把男女罪犯分开,只有通过这种隔绝才能使他(她)们好好受点苦楚,从而得到改造。
      在我们这个不是没有公开性的、不是人民无权的时代,通过劳改移民区进行改造的这一整套制度也还受到社会的监督。是的,我们有监察委员会。读者还没有忘掉它吧,它并没有被取消。
      监察委员会是由“地方组织的代表”组成的。但实际上,在荒僻地区,在自由居民的村镇上,除了行政领导的夫人们之外谁能参加这类委员会呢?它不过是只会重复丈夫意见的娘儿们委员会而已。
      但是,这个办法在某些大城市却有时会造成完全意想不到的后果。例如,区党委委派女共产党员加丽娜·彼得罗夫娜·菲利波娃参加敖德萨监狱的监察委员会。她极力推辞:“我可不愿意和罪犯打交道!”可是,党有党纪呀,她不得不参加。参加之后,她被这项工作完全吸引住了!她在监狱里看到了各种人,而且他们中间有多少无事受害者啊!有多少人已经彻底悔改了呀!于是,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要监狱当局参加,她要同囚犯个别谈话(这自然使监狱当局十分不快)。有些囚犯起初一连几个月都像仇人似的看着她,但后来终于改变了态度。她从此便常去监狱,一个星期去两次,三次、四次。在监狱里一直呆到晚点名,有时甚至假日也不休息。这时,那些派她来的人们当然就不很高兴了。她向上级机关反映刑期二十五年的犯人的情况(刑法典上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刑期了,但是人们却还在服刑),请求紫刑满释放的人安排工作,反映永久流放的情况。上级机关或者对她的报告感到不可理解,(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监禁场所管理局的局长,一位将军,一九六三年曾极力使她相信,苏联国内根本不存在判二十五年刑的人。而且,最可笑的是,这位局长原来是“不知道”!)或者对她谈的情况完全了解,然而坚决反对她的意见。接着便在乌克兰共和国政府系统和按党的系统开始对她进行迫害和诬陷了。她所在的那个委员会也因为不断提意见而被解散。
      是的,不能允许人们妨碍古拉格群岛的统治者们!不能允许人们妨碍实际工作者!读者大概记得吧:“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们现在还在那里工作,或许人员增加了大约百分之十”,这不是我们刚刚从他们本人那里了解到的吗!?
      但是,他们在思想上是否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现在是否对自己看管的人们多少有了些怜悯之心?是的,所有报纸和杂志都一再强调现在他们确实有怜悯之心了。我并没有专门去寻找,但我们已在《文学报》上看到(第一章)叶尔采沃村的今天的劳改营主人对犯人是多么关心备至了。另外,《文学报》还请移民区的首长发表了谈话:(1964年3月3日)
      “要批评(在劳改移民区里)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那是很容易的。但要对他们进行帮助就困难得多。而要选择合适的人选——积极热情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文化素养的(还一定得有文化素养!)、对这项工作有兴趣而且在这方面有才干的人选,那就更加困难……应该为这些人创造良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他们的薪金很微薄,每天工作十分繁重,这是我深深了解的……”
      我们要能在这里结束本章该多好,就认定是这样好了!那就可以生活得更平静,可以献身艺术,还可以更安全地献身于科学。但是,这些可诅咒的来信,这些揉皱了的、磨破了的、通过非法的“小道”从劳改营里寄出来的信件却不允许我结束它。那么,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在信中提到那些每天担负着繁重工作、把全部身心都献给囚犯的人时,是怎么说的呢?请看:
      伊-恩写道:“你把心里的话全都掏给教育员,可是,你会觉得你的话像是碰在他的灰色军大衣上反弹回来。这时,你恨不得想问他:‘对不起,您家那头奶牛近来挺好吧?’因为这位教育员在牛棚里花在奶牛身上的时间要比他用于教育对象的时间多得多。”(寄自古拉斯特种劳改营,列绍蒂。)
      列-恩写道:“还是原先那些蠢货当看守。劳改营头头是个典型的沃尔科伏依式的人物。绝不能跟看守们顶嘴,否则立即关禁闭。”
      科-恩写道:“队长们跟我们说话,全用劳改营里那一套词儿。开口就是‘臭肉!’‘母狗!’‘畜牲!’……”(叶尔佐夫站。真凑巧!)
      科一伊写道:“我们这里的劳改营领导可以说是沃尔科伏依的亲兄弟。不错,他倒不用鞭子抽人,他是用拳头打,看人时那两只眼活像只饿狼……大队长是原先的行动人员,他豢养着一个‘坏事报告人’,每告密一件事,就奖给那人一点麻醉品……那些过去打人、折磨人、枪杀人的家伙如今只不过是从一个劳改营调到了另一个劳改营,职务稍微有所变动而已。”(寄自伊尔库茨克州)
      帕-夫来信说:“移民区的头子仅直接助手就有六名。所有生产建设单位都在赶走白吃饭的人,于是这些家伙就跑到移民区来了……原先劳改营里的那些蠢货……至今也还在继续工作。他们在混日子,混工龄,等待达到退休年龄。有的到年龄也不退休。他们一点也没有消瘦。囚犯在他们眼里过去不是人,现在也还不是人。”
      德-维的信中说:“我们诺里尔斯克第288号信箱这里没有一个‘新面孔’,全是原先的贝利亚分子。有人退休了,但接替的还是这些人(就是一九五六年被赶走的那些人)……他们的工龄按两倍算,工资标准定得很高,休假期间很长,伙食很好。他们干一年算两年,所以其中有的人打算到三十五岁就退休!……”
      帕-恩写道:“我们这个分部有十二三个壮小伙子,穿着几乎到脚面的熟皮大衣,戴着皮帽,脚上是军队发的长筒毡靴。这些人为什么不到矿山或垦荒地去劳动,去发挥力量呢?为什么不把这里的职位让给年岁较大的人?不,哪怕套上绳索,由顺伏尔加河而下的轮船来拖他们,也拖不走!大概只有这批寄生虫才会向上级报告说囚犯们不易改造。因为犯人一少,他们就会被裁减了。”
      可见,囚犯仍和从前一样在统治者的菜园子里替主人种土豆,浇地,替他们饲养家畜,做家具。
      看到这里,一些缺乏准备的读者可能会困惑不解地叫起来:那么,到底谁说得对?到底该相信谁?
      当然应该相信报纸上的报道喽!读者,你相信报纸吧!永远相信我国的报纸吧!
      内务部人员构成一种力量。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绝不会退让。既然一九五六年能顶住,今后更会站稳脚跟的,会站稳的!
      这不仅指劳改机关。也不仅是治安部。我们已经看到那些报刊,那些苏维埃代表们是多么乐于支持他们。
      因为他们是顶梁柱,是许多东西赖以生存的支柱。
      而且,他们不仅有力量。他们还有理论论据。同他们争论并不那么容易。
      我试了试。
      其实,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我不过是被这些来信所驱使而已,今天的囚犯的这些来信是我全然没有预料到的。今天的群岛居民怀着莫大希望请求我:替他们把话说出来!维护他们的权利!使那些人变得有点人性!
      可是,我向谁去说?要知道,人家连听都不要听……假如有自由的报刊,我会把这一切都发表出去,一旦发表,就会促进大家来讨论!
      可是眼下(一九六四年一月)我却只是作为一个不公开的、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乞求者在各机关的走廊里转来转去,在传达室的小窗口前躬身等待,承受着值班军人的不耐烦的和怀疑的目光。一个政论作家要想让公事繁忙的政府大员们把耳朵腾出哪怕半小时来听听他的话,那他得争取到多大的社会荣誉和照顾才能办到啊!
      但是,这还不是主要困难。我的主要困难,就像当年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的队长会上一样,是:向他们讲些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讲话?
      把我在这本书里写的那些真实思想全讲出来,既危险又完全无用。那仅仅会是一个社会听不到的人在一间寂静的办公室里发昏而已,那些迫切盼望着的人不会知道,实际问题丝毫也解决不了。
      那么,我该怎么讲?我只要一通过他们那大理石的、镜子般明亮光洁的办公大楼前厅,一走上那柔软舒适的地毯,我就不得不接受一些起码的绊羁——这是些用生丝制成的绳子,它们好像穿透我的舌头、耳朵和眼睑,紧紧地缝在我的两肩上,缝在我背部的皮上和肚皮上。我不得不接受的起码的绊羁就是:
      1.我得承认:过去、现在和将来光荣都归于党!(这也就是说,总的惩治政策不可能是不正确的。我不得怀疑整个古拉格群岛存在的必要性。我也不能强调“大部分坐牢的人是无辜的”。)
      2·我得承认:将要同我谈话的那些高官显贵是忠于其事业的,是关怀囚犯的。我不能指责他们口是心非、冷漠无情、不了解情况。(他们既然全心全意为事业工作,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事业呢!)
      反过来,我本人干预此事的动机倒值得怀疑;我算什么人?既然这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为什么要干预?我是否抱有某些肮脏的自私目的?……既使没有我,党也全看在眼里嘛,会全部正确处理的,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干预?……
      为了使自己多少显得理直气壮些,我选择了我被提名为列宁奖金获奖候选人的这个身份。于是,我就像棋盘中的“小卒”一样,一步步向前“拱”去,心里想:说不走过了“河”能当“车”使呢?
      于是,我来到苏联最高苏维埃。来到法案委员会。原来这个委员会正在制定新劳改法典,这项工作已进行不止一年了。新法典将是群岛未来生活的规范,它将代替一九三二三年那部确实存在过又从未存在过的、又好像是从来没有成文的法典。这个委员会同意接见我,想让我这个在古拉格群岛成长起来的人了解一下他们的智慧,并把我的一些幼稚想法提供给他们作点缀。
      接见我的共有八个人。其中四人年纪之轻使我惊讶:这些孩子们如果能念完大学就算不错了,看样子不像是读完大学的。他们已升上权力宝座,升得太快了!看,他们在这座大理石的、镶木地板的宫殿里显得多么悠然自得!而我呢,单单被允许进入这里就要经过各级极其审慎的考虑。委员会的主席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巴布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十足的好好先生。似乎如果事情取决于他的话,他明天就会把古拉格群岛解散掉。但是,他的任务却是: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直默默坐在一旁。其中讲话最多的是两个小老头——活像格里鲍耶陀夫笔下的奥察柯夫时代,征服克里米亚时代的小老头。他们是那种一旦学会点什么就永远僵化在脑子里的典型人物。我敢保证他们从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之后连报纸也没有浏览过;对他们来说,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他们的观点!其中一人穿蓝色上衣,我总觉得那像是叶卡捷林娜女皇时期的浅蓝色宫廷制服,我甚至看出了那胸前拧下叶卡捷林娜银星章之后留下的痕迹。这两个老头从我一迈进房门时就对我和我的来访流露了十分的反感。不过,他们还是决定表示出应有的耐心。
      当你心里有许多话要说时,往往倒不容易开口。何况这时我还被许多丝绳束缚住,仿佛稍一动作就牵扯得很痛。
      但是,我的主旨演说还是准备好了的,而且,看来不会被任何丝绳牵扯住。我首先对他们谈到:有人认为(我不能说他们认为)现在劳改营有变成“疗养院”的危险,似乎如果劳改营没有饥饿和寒冷,就太享福了。我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我请求他们,尽管缺乏亲身体验,也不妨设想一下监禁本身给人造成的痛苦和惩罚:一个人不能住在他自己家里,同他在一起的是他不希望一起住的人,他不能同自己所希望的人(家属、朋友)们在一起;他看不到子女的成长;不能自由走动,一般也不能从事自己喜爱的专业劳动;他经常感到别人——具有不同生活经验、观点和习惯的其他犯人对自己的压力甚至仇视;他受不到起柔化作用的异性的影响(就不必谈生理问题了);甚至医疗条件也坏得同狱外无法相比。这哪里能同什么黑海海滨的疗养院相比呢?为什么那么害怕监狱会变成“疗养院”?‘不,这个想法根本不能打动他们。他们稳坐如山,毫不为之所动。
      那么,就谈得广泛些吧。我们的目的不是使囚犯改造后重返社会吗?那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经常生活在严酷的环境之中?为什么现在的制度仍要百般凌辱犯人、经常在肉体上折磨他们?使他们变成残废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了。于是他们向我解释我的错误:首先,是我对今天的犯人构成不够了解,是凭老印象看问题,落后于生活(这确是我的弱点,我的确没有看见现在坐车的人们)。而对于那些被隔离的累犯来说,我刚才列举的事根本算不上剥夺权利,目前的制度只能使他们觉悟起来(丝绳把我拉痛了!是的,在这一范围内他们有发言权,他们了解现在是什么人在坐牢)。使他们重返社会?……是的,这当然不成问题。老头子们象留声机似地说着,但我从那声音里听见的却是:不,当然不能,让他们老死在移民区吧,这样咱们大家都会太平些。
      那么,现在的管理制度呢?其中一位检察长回答了,就是那个穿蓝色制服、胸前有星章痕迹的老头儿,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很稀了,脸型有点像苏沃洛夫将军。他回答说:
      “实行严格管理制度以来,我们已经收到一些效果:杀人事件从每年两千起(在这间屋子里是可以谈这类数字的)已降低到目前的几十起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数字,我悄悄把它记了下来。看来,这就是我这次访问的最大收获。
      什么人在坐牢?当然,要想谈论制度是否得当的问题,必须首先弄清坐牢的是些什么人。弄清这一点需要几十名心理学家和法学家,得让他们去现场调查,自由地同囚犯谈话,然后才有可能展开讨论。而我那些“劳改营通信员们”的来信恰恰不写这些事,他们不写自己和其他犯人是为什么坐牢的。一九六四年——囚犯的亲属们还在孤单中吞咽着泪水。莫斯科的自由人还不知道劳改营的详情(《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描写的是“过去”),他们还是胆怯的,四分五裂的,还不存在任何社会运动。还是以前的,斯大林时代的死寂。
      一般性讨论已经结束,我们过渡到专题讨论。其实,不用我说,委员会也都清楚,而且一切都已决定。他们并不需要我,只不过出于好奇,想见一见我而已。
      邮政包裹?只能限制在五公斤之内,而且要按现行办法分成见等,区别对待。我提议每一等的限额至少要提高一倍,按邮局规定每个邮包的重量限制可在八公斤之内。我说:“他们在挨饿!用饥饿能够改造人吗?!”
      “怎么会挨饿?!”委员会对此一致表示愤慨。“我们亲自去过,我们看到那里吃剩下的面包成汽车地往外技!”(是拉去给看守们喂猪吗?……)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说谎!这不可能!”可是,通过肩膀缝在后臀的丝绳紧紧拉住我的舌头。我不能违反原定的条件:应该承认他们了解情况,是诚心实意的,是关怀囚犯的。把囚犯们给我的信拿给他们看吗?这些信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堆废纸,何况把那些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片摆到这铺着红色天鹅绒的会议桌上来,也显得可笑,不成体统。而且也绝对不能拿给他们看,他们会记下姓名,这些小伙子们就会遭殃了!
      “但是,让他们多收到几次邮包,这对国家并没有什么损害呀!”
      “您知道是什么人利用这些邮包吗?”委员们反驳说,“基本上是有钱的家庭。(“有钱的”这个词这里可以使用,因为谈论现实的国家性问题时需要它。)是那些在坐牢之前偷足了的、隐藏了财产的人们。因此,允许增加接受邮包的次数,就会相对地使劳动者家庭处于不利地位!”
      这样,我又被绳子拴住了,它简直勒进了我的肉里!是呀,这又是一条不能违反的条件:劳动阶层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们成天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劳动阶层的利益嘛!
      我发现自己实在不够机敏。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们。对他们说:“不,一你们没有说服我?”他们才不理呢,我算什么,难道我是他们的上司?!
      “那么,小卖部呢?”我又从另一方面通过去!“我们为什么不实行社会主义付酬原则?自己劳动挣的钱,让他自己拿去花好啦!”
      “还应该积累一些基金供释放时使用!”他们又反驳我,“否则犯人在刑满释放时不名一文,就得靠国家养活。”
      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条绳也拉紧了,我的舌头还是不能动弹。我怎么能提出要慷国家之慨而给犯人提高劳动报酬呢?!
      “那么,总该保证所有的星期天都能休息吧!”
      “这一点早已经布置下去了。正是这样执行的。”
      “可是,在营区内部还有几十种方法可以侵占囚犯星期日的休息。那就请你们特别强调一下,不准侵犯星期天的休息吧。”
      “法典里不能规定得那么细腻。”
      工作日是八小时制。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关于七小时工作日的话,但自己也觉得过分了: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小时劳动,也不是十小时了。还想怎么样?!
      “通信,这是使囚犯同我们社会主义社会保持联系的一条渠道。(看,我也学会摆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百!)请不要限制通信吧。”
      但是,这一点他们不想重新讨论。限额已经规定出来,而且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他们还把接见次数规定表拿给我看,其中还包括为期三天的“单独接见”,而我们那时期则是多年不许接见的。所以,也过得去。我甚至觉得他们在这方面的规定是比较宽大的,差一点儿没称赞他们。
      我疲倦了。到处都被牵制住,一动也不能动。我在这里毫无益处。我该走了
      从这间节日般辉煌的、宽敞的办公室看,根据这些软椅里的委员们滔滔不绝的谈话看,劳改营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它甚至是很通情达理的。看,成卡车成卡车地往外拉剩面包……总不该把这些可怕的人全放回社会上来吧?这时,我想起了那些刑事犯贼头们的嘴脸……我已经十年不在牢房了,怎么知道现在坐牢的县些什么人?我的弟兄们,政治犯们,似乎已被释放。强制迁移的那些民族也回去了……
      另一个讨厌的老头想听听我对于绝食的看法:如果喂的是比烂菜汤更富有营养的东西,我总不能不赞成通过软管强制给绝食者灌食吧?
      我只好厚着脸皮对他们说:囚犯不仅有权使用绝食这唯一手段维护自己的主张,而且有……饿死的权利。
      我的论据使他们惊讶不已。可是我这里一切都是被拉住的:我不能对他们谈绝食与国内社会舆论的关系。
      我离开那里时感到疲倦,而且像是被击溃了;我甚至有点动摇,他们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们将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最高苏维埃将会全体一致给予批准。
      苏联社会治安部部长瓦季姆·斯捷潘诺维奇·季库诺夫。真是异想天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m字232号”政治苦役犯竟要去见内务部长,并且教给他该怎样管理古拉格吗?!
      要想接近部长办公室,先要见一些上校。他们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细皮嫩肉的,但动作都十分敏捷。进入主任秘书的办公室后就再没有往前去的路了。这个房间里没有别的门。可是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柜,玻璃里面挂着绉纱帷慢。柜子之大足能装进两个骑马的人。原来这就是进入部长办公室的门斗。办公室很大,坐下两百人也宽宽绰绰。
      部长本人胖得有些病态,下颚很宽,整个脸是上小下大,成个梯形。全部谈话过程中他一直严肃而冷淡地打着官腔,对我的话毫无兴趣,只是出于职责不得不听。
      我首先摆出一大段关于“疗养院”的议论。接着谈到上面那些一般性问题:“我们”(我和他们)面前究竟有没有改造囚犯的共同任务?(我对“改造”的看法已在第四部里谈过)为什么要有一九六一年的转变?为什么要建立四种劳改区?我向他重复着本章前面提到的那些枯燥的问题:关于伙食、邮包、衣服、劳动安排、关于违法乱纪、关于“实际工作者”的面目。(至于我收到的信件,这次连带都没敢带来:怕他当场没收掉。我只是摘抄下其中一些话,而且不提写信人。)我向他谈了足有四十分钟,或许有一小时,相当长,而他居然会耐心地听完,这倒使我有点惊奇。
      他有时也打断我,为的是立即表示同意或者否定我的意见。他并不对我一概否定。我原来把他设想成一堵骄傲的墙,但这人却温和得多。他对许多问题都表示同意!他同意应该多发些零用钱,好去小卖部买东西,邮包限额应该放宽,不必像法案委员会那样对包裹内容作具体规定。(但是,这些都不取决于他呀!不是由他这位部长决定的。由新劳改法典规定!)他也同意让囚犯可以煮点或烧点自己的东西吃。(可是东西哪里来呢?)通信和邮寄书报可以不管限制。(这可要给劳改营的书报检查人员增加负担。)他也反对阿拉克切耶夫式的过分暴虐的措施,例如,经常站队之类。(但是,领导机关去干涉这类具体事情是不策略的:破坏纪律容易,要重整纪律可就难了。)他同意营区里的草不必拔掉。(可是,杜布洛夫特种营的囚犯竟然在机械制造厂旁边开辟了私人菜地,机床工们休息时就去侍弄自己的菜地,每人有二三平方米,种些西红柿和黄瓜之类。部长已经下令立即全部刨掉它,而且他言下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我对他说:“人和土地的联系有助于道德教育!”他却反驳说:“犯人私有菜地会培养私有制的本能!”)当部长听到又把“营区外拘禁”的人们抓回劳改营时,他甚至为之震惊。这太可怕了!(我没好意思问他:你当时担任什么职务?你是怎样反对这种作法的?)不仅如此,这位部长还承认:现在对囚犯的看管比“伊万·杰尼索维奇”那时候严厉得多!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以说服他的呢!我们简直没有什么可谈了。(一个不担任职务的人的建议,部长认为是不必记下来的!)
      我该提出什么建议?把群岛解散,改为无警戒监禁吗?说都说不出口,十足的乌托邦!何况任何一个重大问题都不取决于个别人,它总是在许多机关中串来串去,而不取决于其中任何一个个人的。
      部长则相反,他信心十足地坚持说:条纹布囚服对那些累犯来说是需要的。(“您如果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就不会反对给他们穿条纹布囚服了!”)而听到我对看守人员和警卫人员的指责时,他觉得很委屈,他说:“这是你弄错了,要么就是你的感受与众不同,这或许是你的个人经历所造成的。”他极力使我相信现在谁也不愿意去当看守,赶都赶不去,因为现在没有优待了。(我真想对他高兴地叫起来:“不愿意去,这是一种健康的、人民大众的心理呀!”但是耳朵、舌头和眼皮全被预防性的丝绳牵扯住,动不得。而且,我忽略了一点:不愿意去的只是上等兵和军士,军官们还是在争先恐后往那里钻。)他说,不得不依靠预备役人员去当看守。相反,部长向我说明,是囚犯越来越放肆了,现在看守同囚犯谈话时很有礼貌,规规矩矩。
      既然微不足道的囚犯们的来信和部长的谈话如此大有径庭,我们应该相信谁呢?很明显;囚犯们在扯谎。
      而且这位部长讲话时还说这是他亲眼所见。他是部长,当然有机会去劳改营看看,我就没有机会。我想不想去看看?去克柳科沃,去杜布洛夫劳改营?(一听他主动提出这两处,我就知道这是波将金式的、安排布置好专供参观的地方。再说,我以什么身份去?是部长派来的监察员吗?那我在囚犯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我当然不同意去看……)
      部长反过来指责囚犯们不够通情达理,对给予他们的关怀毫无反响。他来到马路尼托哥尔斯克劳改移民区问他们:“你们对目前的生活有什么意见?”他们当着特种劳改点领导的面就齐声说:“没有意见!”而他们自己永远是不满的。
      而且部长从下列各种表现上看到了“劳改区改造工作的卓越成效’:
      ——受到劳改点首长表扬的机床工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劳改区的囚犯得知他们的产品(煮水器)是供应英雄的古巴的,都为此感到自豪;
      ——劳改营的“维持内部秩序小组”(既“母狗出去散步小组”)按期报告工作并进行改选;
      ——杜布洛夫劳改营里有很多(公家的)鲜花。
      部长现在主要关心的是:使每个劳改区都建立起自己的工业基地。部长认为,只要各项有意义的工作都开展起来,囚犯也就不会再逃跑了。(至于我对他的反驳,指出“人对自由的渴望”等,他甚至无法理解。)
      我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部长办公室,深信这一切是不会有尽头的。我认识到自己丝毫未能推动什么,人们将依旧照章办理。我离去时心情十分沉重——不同的人对事物的理解是多么互不相同啊!除非让囚犯亲身高踞于这间办公室的宝座,否则他不可能理解部长脑心理;而部长,只要他自己没有落入铁丝网里,他辛辛苦苦开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没有被卫兵们践踏掉,只要人们没有强迫他丢掉自由去学习开机床,他也不可能理解囚犯。
      犯罪原因研究所。我在这里的谈话倒很有意思。同我座谈的是两名知识分子到所长和几位研究室主任。这些人都很活跃,各有独立的见解,他们也互相争论。座谈会之后,一名副所长B·H·库德里亚夫采夫送我出来,在走廊里他责怪我:“不对,您还是没有把各种观点都考虑进去。托尔斯泰就会考虑的……”接着,他突然对我耍了个欺骗手法:“来,咱们顺便去看看我们所长吧,就是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卡尔佩茨。”
      原来没计划访问所长。我们什么都谈过了,还有什么必要?也好,去打个招呼。哪能不去呢!人家要跟你寒暄两句是抬举你了;这些副所长们、副主任们竟然是在这样一个领导手下工作,这里的整个研究工作是由这样一个人主持的,真叫人没法相信。(我还不知道主要的呢:这位卡尔佩茨还是国际民主法律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呢!)
      卡尔佩茨见我进屋,便带着敌意和轻蔑的表情站起来(整个五分钟的谈话好像就是这样站着进行的)——倒像是我再三求见,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似的。也行啊。他脸上透着踌躇满志;坚强;厌恶(这是对我的)。胸前拧着一枚像勋章一样的大徽章,也不可惜那身高级西服。图案是一把直立的创,刺穿了底下的什么东西,文字是:内务部。(这是一枚很重要由证章。它表示佩戴者特别早就有了“干净的手,火热的心,冰冷的头脑”。)
      “你们刚才谈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他住着眉头问道。
      我根本不需要同他谈,但我还是出于礼貌简单地重复了几句。
      “噢,”这位民主法律工作者似乎刚一听就全明白了,“自由化吗?放纵囚犯?!”
      我曾经带着各种问题走访过大理石造的办公室,穿过大玻璃镜的门斗,徒劳无益地寻找答案,而现在,他的几句话就使我意外地豁然开朗,完全回答了我所有问题:
      提高囚犯的生活水平?不行!因为这会使劳改营附近的自由居民的生活得不如囚犯,这是不能允许的。
      允许囚犯接受更多的邮包?不行!这会对看守人中产生有害一影响,因为看守人员也吃不到首都生产的食品。
      批评并教育看守人员?不行!我们是依靠这些人来维持的!现在谁都不愿意去干这种工作,可我们又不能给他们很多钱,优惠条件已经取消了。
      我们剥夺了囚犯按社会主义原则取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不,是他们自绝于社会主义社会的!
      “但是,我们不是想让他们重返社会生活吗?!……”
      “让他们回来???……”佩带利剑徽章的人感到很惊奇。“劳改营可不是为了这个目的的。劳改营是惩罚!”
      是惩罚!——这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惩罚!!
      惩——罚——!!!.
      一把垂直的利剑,它刺杀,它穿透,休想把它移开!
      是惩罚!!
      古拉格群岛过去存在过,这群岛今天依然存在,这群岛今后还要存在!
      不然的话,把那“先进学说”的失算——人们并没有按照它设想的样子成长——的责任推到什么人身上去呢?

    第三章 今天的法律

      读者已经通过全书看到,在我国,从斯大林时期的最早年代起,从来没有过政治犯。所有从你们面前驱赶过去的那成百万群众,那几百万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统统是一部刑事犯。
      更何况能言善辩的、总是那么快活的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在某处的讲台上不是笑容可掬地一再声明:政治犯?没有!!我国可没有政治犯!
      是啊,悲伤痛苦是容易忘却的,那座山是可以绕过去的,人身上的伤口是容易愈合的。因此,我们几乎信以为真了!甚至有些老囚犯也信以为真了。明明白白是把几百万囚犯释放了嘛!那么,政治犯已经没有了,应该是这样吧?要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亲人们也回到了我们身边,朋友和熟人也回来了呀。我们城市知识界的圈子也像是扩大和充实了,团结起来了。睡过一夜醒来看看,家里并没有什么人被抓走,朋友们打电话来,也都在各自家里嘛!倒也不是已经完全相信,但总难免这样想:现在基本上没有政治犯坐牢了。即使还有几百名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人至今(一九六八年)还没有被放回他们本国,尽管对克里米亚鞑靼人的诅咒还没有解除,但看样子也不会拖很久了……从外表上看,总是(斯大林时期也曾是)一切都光洁清净,什么也看不见。
      而尼基塔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说:“不论我们党内,还是我们国内,今后永远不会有这种现象和这类事情!”(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之前。)
      新切尔卡斯克!它可以说是俄国的一个注定会发生最大不幸的城市。好像内战时期给它造成的伤痕还不够似的,它又一次钻到屠刀下面去了。
      新切尔卡斯克!整个城市,整个城市的暴动被彻底干净地镇压下去,被完完全全地隐藏起来了!赫鲁晓夫时代也一如既往,使一切消息都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使人们全都闭目塞听。因此,不仅国外关于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一无所知,西方电台没有向我们作出解释,甚至那口头传闻的地火也被完全踏灭在该市的周边上,没有蔓延开来。所以国内大部分同胞甚至连这个事件本身也没有听说过。这就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的新切尔卡斯克事件。
      那么,就让我们根据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在这里对它作些介绍吧。
      如果我说这个事件是俄国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关键性事件,我想我并没有夸大它。除开三十年代初期伊凡诺沃市纺织工人的大规模的(但是和平结束的)罢工之外,新切尔卡斯克爆发的事件要算是四十年来(喀琅施塔得,唐波夫省,西西伯利亚之后)的第一次真正的人民起义,它是一次未经任何人组织的、没有人领导的、并非有意制造的起义,它是人们心灵的呼声,它表示: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一九六二年六月一日,星期五,在全苏联宣布了赫鲁晓夫的又一个得意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决议:提高肉和黄油的价格。而根据另一项与提价毫无关系的经济计划,恰好从这天开始要在庞大的新切尔卡斯克电气机车制造厂(简称;新电机车厂)实行一项新的、降低计件工资定额的规定(降低幅度达百分之三十)。这一天大清早,两个车间(锻造车间和冶炼车间)的工人们,尽管手时报听话,惯于忍受,尾巴夹得紧紧的,这时在物价和工资两面夹攻的逼迫下,也实在没法勉强自己干活了。大家情绪激动,哇啦哇啦地议论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在西方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在我国却是非同寻常的。工程师们和总工程师都来劝说工人们干活,但无效。这时厂长库罗奇金来了。工人们问他:“我们今后靠什么生活?”而这个喂饱肚子的混蛋却回答说:“从前吃肉馅包子,今后就将就着吃果酱包好啦!”这句话激起了众怒,要不是他和他的侍从们跑得快,恐怕他早就被工人们撕碎了。(假如他不是这样回答的话,说不定事情也就平息下去了。)
      到了中午,罢工已经蔓延到整个庞大的新电机车厂全厂。(工人们还派了联络员到其它厂去,其它厂有些动摇,但最后还是没有支持。)从罗斯托夫到莫斯科的铁路线就在离工厂不远处经过。不知是想使莫斯科尽快知道这件事,还是打算阻止利用铁路运送军队和坦克来,总之,许多妇女跑到铁路线上坐下来,阻止火车通过。同时有些男人便拆下了铁轨,构起了鹿砦。罢工的规模异乎寻常了,在整个俄国工人运动史上也并不多见。工厂的建筑物上挂出了大字标语:“打倒赫鲁晓夫!”“把赫鲁晓夫做成腊肠!”
      在这同一时间里,武装部队和民警部队开始向工厂所在地区集结(工厂和附近的工人新村路新切尔卡斯克市区三、四公里,位于图兹洛夫河的另一岸)。坦克从市区开到了图兹洛夫河畔,占据了通往市区的大桥。从当天傍晚到次日早晨桥上禁止通行,市区停止一切交通。工人新村里这一夜也不平静;当夜大约有三十名所谓“带头闲事”的工人被逮捕,关进了市区的民警局大楼。
      从六月二日凌晨起,市区的其它工厂(但远不是全部)也开始罢工。新电机车厂里自动召开了全厂大会,决定进城游行,要求释放昨晚被捕的工人。游行队伍(顺便说一下,起初只有大约三百人。人们害怕嘛!)包括妇女和孩子们,举着列宁的画像、和平的标语牌从坦克旁边走过桥去,没有遭到禁止。队伍继续沿着上坡路向市区进发。这时便渐渐有些爱看热闹的人、其它工厂的工人和一些孩子们加进来,游行队伍迅速壮大了。进入市区后,人们便在这里或那里拦住过路的卡车,跳上去发表街头演讲。整个城市沸腾起来了。游行队伍沿着新切尔卡斯克市的主要街道莫斯科大街向前行进,一部分游行工人去冲击市民警分局的大门,企图闯进去,他们以为被捕的工人关在这里。民警局大门紧闭,民警从墙内用手枪向工人射击。莫斯科大街的尽头有一座列宁纪念像。纪念像坐落在一个街心公园里,绕过公园的两条小马路通向苏共新切尔卡斯克市委大楼。(沙皇俄国时代这里原是哥萨克长官的官邪。白俄将军卡列金“就是在这里自杀的。)所有街道都挤满了人,而这里,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和街心公园,尤其拥挤。许多孩子为了能看得清楚,爬到街心公园的树上去了。
      可是,党的市委大楼里这时已空无一人:全市的当权者都及时地逃到罗斯托夫市去了。市委大楼内部:玻璃被打碎,文件乱扔在地上,就像内战时期撤退一样。二十来个工人穿过大楼内部,出现在宽大的阳台上,向集拢在广场上的群众发表一些杂乱无章的讲话。
      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市内已经完全看不到民警,军队却越来越多、(过的确很形象;刚有点风吹草动,民政当局就躲到军队身后去了。)武装士兵占领了邮局、电台和银行。这时整个新切尔卡斯克已被军队完全封锁,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为了执行这项任务,还动员了罗斯托夫几个军官学校的学员,其中一部分人留守罗斯托夫,担任巡逻。)”几辆坦克从游行队伍走过的同一条路沿着莫斯科大街朝市委大楼轰轰隆隆开过来。有些男孩子抓到坦克上面,堵住它的盼望孔。坦克开始空弹射击,街道两旁的窗户和橱窗响起一片玻璃破碎声。孩子们吓得跳下坦克跑了。坦克继续向前开。
      那么,这个城市的大学生呢?新切尔卡斯克是个大学城啊!大学中哪里去了?……工业大学、其他大学和一些中等技术学校的学生从清早便被锁在宿舍和学校建筑物里,不许出来。校长们真机灵!不过,我们还是要说:那些大学生的公民责任感也并不很强。大概他们自己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托词吧。当代西方国家那些造反的大学生(或者是从前我们俄国的大学生)大概不会是一道门锁能够阻拦得住的。
      市委大楼里似乎有人开始扭打了。在阳台上讲话的工人一个一个被揪进楼里。阳台上出现了军人,越来越多。(斯捷普劳改营管理局的军官们不也是这样从阳台上观看肯吉尔暴乱的吗?)一队冲锋枪手开始从大楼前面的小广场上逼迫群众后退,把人们逼向街心公园的铁栅栏。(不同的目击者异口同声地说:这些士兵是少数民族士兵,是从军区的另一端刚刚调来的高加索人,用他们把刚才守卫在这里的当地卫戍部队替换下去了。但是,原先守卫在这里的那队士兵是否也接到过开枪命令呢?是否开枪命令末被执行?是否接到这项命令的大尉没有下令开枪,而是自己在队前开枪自杀了?关于这些情况,目击者的说法互不一致。有一位军官自杀,这个事实是大家都证实的。但是人们讲的细节不够清楚,而且谁也说不出这位有良心的英雄的确切姓名。)人们被士兵们逼迫着向后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灾祸、这时,不知是谁下了命令民总之。是这些士兵举起冲锋枪来,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了第一排齐射。
      也许普利耶夫将军并没有打算立即向群众开枪,但是事件却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开始发展了: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的第一排枪弹飞向街心公园的树冠,打中了爬到树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死伤的孩子纷纷从树上落下来。这时,自然,群众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而士兵们,不知是按照命令还是看见鲜血之后失去了理智,或者就是由于害怕,便朝着吼叫的群众开始了密集射击,而且使用的是爆炸子弹。(读者还记得肯吉尔发生过的事吧?在岗楼旁边死伤十六人的那次?)人们仓皇逃命d团在街心公园两旁的小马路上。但是士兵们却如若逃跑者的后背继续射击。直到街心公园外面的广场上,列宁纪念像附近,原先的普拉托夫大街直到莫斯科大街一带完全没有人了,才停止射击。(一位目击者说:当时的印象是到处都躺着死尸。当然,其中许多人是受伤的。各种材料都相当一致地证实:当场被打死的有七十至八十人。)接着,士兵们开始寻找并征用汽车和公共汽车,把死伤的人们抬上去,运进用高围墙围住的部队医院、(在随后的一两天内,公共汽车的座位上仍然留着斑斑血迹。)
      这次也同在肯吉尔那次一样,用电影摄影机把街上的暴乱者拍摄下来了。
      射击停止了。恐怖过去了。又有一些群众向广场拥过来,于是士兵们便又对他们开了枪
      这是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事。
      一个细心的见证人当日下午两点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市委前面的广场上停着八辆不同型号的坦克。每辆前面有一队士兵。广场上几乎空荡费的,只有几小撮人,大都是年轻人,他们在那里对着士兵们喊叫些什么。广场的沥青地面上的低洼处聚着一摊摊血。我并不夸大,在那以前我真没有想到过血还会积聚那么多。街心公园的长凳上沾满了鲜血,那里的沙土小路上也血迹斑斑,下部刷成白色的树干有的也被血染红了。整个广场上布满了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一面红旗斜靠在市委大楼正面的墙上,这是示威者拿的大旗,旗杆上面还挂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上也溅上了鲜血。而市委大楼的正面依然挂着那幅已挂了很久的红色横幅大标语。‘党和人民是一体!”’
      年轻人们朝士兵这边走近了一些,数说着羞辱他们,诅咒他们:“你们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问”“你们向谁开枪啊?!”“你们是对人民开枪!”士兵们则辩护说:“不是我们!我们是刚刚调来,刚刚换防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看!我国的杀人犯们干得多么麻利(可是人们却说只是些什么“笨手笨脚的官僚”):他们已经及时地把那一队士兵调走,调来了另一批不了解情况的俄罗斯人士兵了。看来,普利耶夫将军对自己的专业确实内行。
      渐渐地,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广场上又重新集结了许多人。(新切尔卡斯克人真是勇敢本市广播电台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公民们,不要受挑拨者的影响!回家去吧!”广场上站着拿冲锋枪的士兵。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冲刷掉。可是。人们却又集拢过来了。)愤怒的喊叫声。不仅如此,又形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这时人民已经知道有苏共中央的六名高级成员乘飞机来到了新切尔卡斯克,(哼;很可能在第一次射击之前就到了吧?)其中当然包括米高扬(处理布达佩斯之类问题的专家)。弗罗尔·科兹洛夫、苏斯洛夫(其余几个人的名字,人们说的不准确)。她们住在骑兵军官进修学校(从前是士官武备学堂)大楼里、就像住进了一座要塞。新电机车厂派了一个青年工人代表团去向他们说明事件经过。人群里喊着。“让米高扬到这里来!让他亲眼看看这些鲜血!”不,米高扬是不会来的。大约下午六点,倒有一架直升巡逻机在广场上低空盘旋,进行观察。然后飞走了。
      进入骑兵军官进修学校大楼的工人代表很快就出来了。一切都已协商好:士兵的警戒哨放工人代表进去,然后由军官们陪同他们登上市委大楼的阳台。广场上立刻静下来,鸦雀无声。代表们向群众传达说:已经见过各位中央委员,向他们说明了这个“血腥的星期六”的全部经过,当科兹洛夫听说孩子们随着第一排枪声纷纷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都哭了。(有谁了解这位弗罗尔·科兹洛夫吗?谁了解这个列宁格勒的党内蠢贼的头子、最残酷的斯大林分子吗?说他哭了?!……)代表们还说:中央委员们答应一定要查清这个事件,严惩肇事者。(是啊,在特种劳改营也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现在呢,大家尽快散开,回家去吧!不要在市内制造混乱!
      但是,群众并没有散开!傍晚时,人聚得更多了。看,这些无所畏惧的新切尔卡斯克人!(有人传说,政治局的这个工作组在当天晚上曾作出决议,要把全市居民一个不留地强制迁移到外地去!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整个民族都迁移了,一个市的居民算得了什么!当年强制迁移各民族时呆在斯大林身旁的不也就是这个米高扬吗?)一晚上快九点钟的时候,曾试图用坦克把市委大楼前面的群众驱走。但是,坦克手们刚要发动马达,人们就紧紧地把坦克围起来,关闭了顶盖,堵死了了望孔。坦克沉寂了。冲锋枪手们站在一套Z并不想帮坦克手的忙。
      又过了一小时,几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从广场的另一面开过来。上面配备着冲锋枪手掩护。(本来嘛,我们是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的;我们不是把德国法西斯都打败了吗!)坦克和装甲车高速前进(两旁便道上的青年人们对它们吹口哨。大学生们这时已经放出来了),终于把莫斯科大街和普拉托夫大街的行车道清理出来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冲锋枪手才开始对空打曳光弹,群众才慢慢散去。
      (人民怒潮的力量啊I你能够多么迅速地改变一个国家的状况呀!昨天夜里,宵禁还显得那么威严可怖,不容冒犯;而今天此时却是全城的人都在街上游逛。吹着口哨。莫非这就是隐藏在半个世纪的外壳下面的东西吗?——如此迥然不同的人民,迥然不同的空气?)
      六月三日,新切尔卡斯克广播电台播送了米高扬和科兹洛夫两人的讲话。科兹洛夫并没有哭。他们也没有再许诺要查明当权者中的肇事者。他们在讲话中只提到:这次事件是由敌人挑动起来的,而敌人一定会受到严厉惩。、(是呀。广场上的群众早已散开了嘛!)米高扬还说,苏联军队根本不许装备达姆弹,所以那些达姆弹肯定是敌人使用的。
      (但是,这些敌人是谁?……他们是用什么降落伞空降来的呢?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哪怕揪出一个来叫我们看看也好嘛!哎,我们已经太习惯于受人愚弄了。只要对我们说一声“是敌人”,我们就似乎全都明白了……就像中世纪时人们提到魔鬼一样……)一市区商店里的商品顿时丰富了:出现了黄油、灌肠以及其它许多本市商店里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只有在首都的商店才能买到的商品。
      所有受伤的人从此便不知下落,谁也没有再回来、相反地,死伤者的家属(他们总一要寻找自己家的人吧!这就暴露了自己。……)全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去了。其他许多有牵连的人、被记住的人、被抽入照片的人也都遭到同样命运。对被捕的游行参加者进行了一连串的秘密审判。也有两次审判是“公开的”(旁听证只发给各企业党的干部和市委直属机关工作人员)。其中一次公审是审判九名男子(全判枪决!)和两名妇女(各判十五年徒刑)。
      市委成员原班人马未动。
      这个“血腥的”星期六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该市电台广播说:“电气机车制造厂的工人同志们保证要提前完成七年计划!”……如果当初的沙皇不是那么软弱无能,他在一月九日那天本来也可以想到在彼得堡逮捕一些举着神幡的工人,并且给他们贴上匪徒的标签的。“那就可以宣布: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革命运动”。
      例如,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的前一年,一九六一年,亚历山德罗夫市的民警把一名被拘留的人殴打致死,后来又禁止人们抬着死者棺材经过民警派出所l‘帅IJ送往墓地。因此,群众忍无可忍,一把火烧掉了这个派出所。马上开始了大逮捕。(穆罗姆市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时间相隔不久。)那么,今天该怎样审理这些被捕的人呢?在斯大林时期,一个裁缝往报纸上插了一根针,因为他插得不是地方,以致按刑法第五十八条被判了刑。现在判罪的手段比那时高明多了;捣毁井烧掉派出所也可以不算政治事件,可以说成是“一般土匪行为”。上面下达的指示就是这么写的:“群众性的风潮”不算政治行动。(访问:那还有什么能算是“政治”行动呢?)
      这样,我们国内就再也没有“政治犯”了。
      可是,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内另外还有一股从未枯竭过的水流,它一直在流着,这些“罪犯”从未受到过“能够起死回生、复活万物的阳光雨露”的滋润……这股不竭的水流不管是在“破坏了列宁主义准则的时期”,还是在“恢复并遵守了列宁主义准则的时期”,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而在赫鲁晓夫当政之后变得更加壮阔了。
      这是那些宗教信徒。反抗新一轮封闭教堂的恶浪的人。被赶出修道院的修士。顽固的教派分子,特别是拒绝服兵役的,对这些人可就别见怪了,这是直接帮助帝国主义,按照我们这个温和时期的作法,头一次就只给你五年吧!
      不过,这些人当然更不能说是政治犯了。他们是“宗教犯”,对他们应该进行教育。我们这里的教育方法是:单单因信仰而被开除工职,派一些共青团员去砸他们家的玻璃,用行政命令迫使信徒们去听反宗教的讲演,用汽焊把教堂的大门切下来或者用铁索套住教堂的圆屋顶,然后用拖拉机把它拉倒,用水龙带驱散作祈祷的老太婆们。(法国共产主义者们,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对话”吗?)
      正如劳动者代表苏维埃的代表对波察耶夫市的修道士们所宣布的那样:“假如我们真按苏维埃的法律办事,那就得等待很长时期才能到达共产主义!”一因此,只在万不得已时,当“教育”措施不能奏效时,才必须借助法律。
      不过,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大显示一下我国今天的法律确实像钻石般光辉灿烂,高贵无比:我们今天不像斯大林时期那样搞秘密审判了。也不搞缺席审判,甚至不搞半公开的(即只允许一部分人旁听的)审判。
      现在我手头有一份审判记录。时间是一九六四年一月,地点是顿巴斯的尼基托夫卡市,被告是五名浸礼派教徒。
      审判经过是这样的:先把那些从外地远道来参加旁听的浸礼派教徒们关进监狱,关押三天,借口是必须弄清他们的身份(审判结束之前不放出来,同时也是要恐吓他们)。把向受审者扔鲜花的人(自由公民!)关押十天禁闭。另一个记录了审判过程的浸礼派教徒也被拘留十天,并且没收了他的记录(幸而保存下了另一份)。其他旁听者进入审判庭之前,先把一些经过挑选的共青团员从旁门放进去,让他们占据前排座位。审判过程中旁听席上不时有人叫喊:“给他们身上浇上汽油,烧死他们!”法官们并不制止这一类正义呼声。法庭的拿手好戏是利用有仇的邻居的证词和受到恫吓的末成年人的证词:法庭让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出庭作证。(只要应付过目前这场审判就行,至于这两个孩子心灵上会受到什么影响,今后会怎样,那就不管了。)小女孩的笔记本上写着《圣经》里的话,这就是“物证”。
      受审者之一姓巴兹别伊,是个矿工,家里有九个孩子。就因为他是浸礼派教徒,矿山工会委员会从来不给予他任何补助。现在,人们对他的小女孩尼娜,一个刚刚读八年级的学生,采取威胁、收买(矿山工会委员会给予她五十卢布)和许愿(答应将来安排她上大学)的办法,迫使她在预审中捏造了一些关干她父亲的异想天开的证词:说父亲曾企图用变了质的甜汽水毒害她,还说在信教的人躲藏到森林里去集体祈祷(因为在村里祈祷要受迫害)的时候,她看到森林里有一个“无线电发报设备,一棵很高的树上缠着电线”。在这之后,尼娜为自己的捏造感到十分痛苦,她得了头痛病,当局便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关在狂躁型精神病患者病房里。尽管如此二开庭时还是把她带出医院,希望她还能在法庭上作证。但是她却完全推翻了:“那都是侦查员亲口告诉我的,是他叫我这么说的!”没关系!无耻的侦查员什么都能够应付:他判定尼娜在法庭上的作证“无效”,而在预审时的作证则是有效的。(这是我国法院经常使用的得意手法:在支持公诉的证词不能成立时,他们就无视当庭审判,而把原先假造的预审证词拿来作根据。他们会公然在法庭上说。“哎,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原先的证词里明明写着……你在侦查时也说过……怎么能推翻呢……这是要判罪的呀!”)
      审判员们根本不想听任何实质问题和事实真相。这些浸礼派教徒之所以受到迫害,就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一个由国家特派的无神论者来当他们的传教士,而要求推选自己的传教士。(按照浸礼教的教规,任何一个教徒都可以当传教士。)对于这个问题,党的州委已经明确指示了:要给这些人判刑,把他们的子女从他们身边夺走。这个指示是必须照办的,尽管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刚刚(一九六二年七月二日)才用左手签署了“反对在教育方面实行歧视”的国际公约。那里面就有一条规定:“父母应该有可能保证依照自己的信仰对孩子进行宗教方面和道德方面的教育。”但是,这一点正是我们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任何人只要想在法庭上讲一讲实质性问题从而把案情真相进一步讲清楚,他的活必然会被审判员打断,转移话题,扰乱他的辩论水平,就是:“既然我们已经计划好要建设共产主义,那么还会有什么世界末日的到来呢?”
      下面让我从一位年轻姑娘叶尼娅·赫洛波尼娜在法庭上作的最后陈述中引用几句吧。“这些年来,我宁愿不去看电影,不去跳舞,而阅读《圣经》和作祈祷。现在,你们却只是因为这个就判我徒刑,剥夺我的自由。当然,作为一个自由人而生活确实是幸福的,但是,作为一个无罪的人而生活则更幸福。列宁说过:只有在土耳其和俄国还保存着诸如宗教迫害之类的可耻现象。我没有去过土耳其,所以不知道那里怎样,而在俄国呢,就是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法庭没有允许她继续讲下去。
      法庭判决是:二名判五年劳改,二名判四年劳改,多子女的巴兹别伊被判三年劳改。被告们高兴地接受了判决,立即又作祈祷。于是,“工作单位的代表们”高喊:“判得太轻了!还得加重!”(得浇上煤油烧……)
      一些有耐心的浸礼派教徒经过调查和统计,成立了一个“囚犯亲属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发行一种手抄的《会报》,报道对信徒的各种迫害。从这份《会报》上,我们看到:自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四年六月之间有一百九十七名浸礼派教徒被判刑,其中有十五名妇女。(一百九十七人全部有名有姓。委员会还调查了靠这些被判刑者赡养的、如今衣食无着的人口数字,是四百四十二名,其中学龄前的子女三百四十一名。)这些人大部分被判五年流放,但也有些人被判五年严管劳改,(就差没有送到容条纹布囚服的特种营去了!)然后再加判三至五年流放。哈尔科夫州奥尔尚地方的兹多罗维茨由于信教被判七年严管劳改。七十六岁的阿连德也因信奉宗教被判刑。洛佐沃伊全家(父亲、母亲、儿子)一起被关进监狱。住在哈尔科夫州兹米耶夫区索科洛沃村的叶夫根尼·姆·西罗欣是卫国战争时双目失明的一等残废军人,他因为“用基督教思想教育自己的孩子”而被判三年劳改,他的三个孩子(柳芭、娜佳和拉娅)则根据法院判决必须离开他。
      对浸礼派教徒布罗多夫斯基进行审判(尼古拉耶夫市,一九六六年十月六日)时,甚至公然利用显系伪造的证据。被告抗议说:“这么干未免太丧良心了吧!”法官则直率地告诉他:“法律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揉坏、压碎、消灭掉!”
      这就是法律!这还是“遵循了列宁准则的”那些年代的,不是所谓“不经过法院的迫害”!
      不久前,人们看到了从劳改营里传递到外界的C·卡拉万斯基的令人心惊胆寒的作品《请求书》。这位作者原被判刑二十五年,他服完了十六年(一九四四—一九六0)就被释放了(显然是根据关于“三分之二”的规定)。他结了婚。后来……到大学去了吗?不!一九六五年突然有人来到他家宣布: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你还有九年刑期没有服完!
      除了我们国家,世界上别处哪里会有这样法律?!给人们套上二十五年刑的铁枷锁,要到七十年代才能满刑!可是,突然,颁布了新的法典(一九六一年),规定刑期不得超过十五年。那么,大概法学系一年级的学生也会懂得,原来的二十五年刑期当然该取消了吧!不,我们国家可不取消。在我们这里,你哑着嗓子叫也罢,拿头碰墙也罢——反正不取消。对不起,请你继续服刑!
      这类人并不算少。那些没有赶上赫鲁晓夫的“释放流行病”的囚犯,和我们同一个作业班的人,同牢房的人,在递解站邂逅的人,现今仍有不少被遗忘在劳改营里。我们过着恢复原状的生活,却忘记了他们仍然是被抛弃的,仍在忧郁地、呆痴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那一小块被践踏的土地上,生活在岗楼和铁丝网之间。报纸上的照片换了人,讲台上讲话换了腔调,人们反对了一阵子个人迷信,然后便不再反对了。而被判刑二十五年的人们,受过斯大林洗礼的人们,依然在坐牢……
      卡拉万斯基的书里还谈到另外一些人的同样令人震惊的监狱生涯。
      啊,酷爱自由的西方“左派”思想家们!啊,英国工党的左派分子们!啊,美国、德国、法国的进步大学生们!对你们来说,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对你们来说,我这整本书一钱不值。只有当你们自己被人喝令“把两手背过去!”时,只有到你们自己也蹒跚在我们的古拉格群岛上时,你们才会恍然大悟。
      不过,现在政治犯人数确实少多了,不能同斯大林时期相比:已经不是按百万计算,也不是按十万计算了。
      这是不是因为法律改善了?
      不是。只因为航船(暂时)改变了前进方向。现在同样时而发生司法“瘟疫”,有了这些瘟疫就可以大大减轻司法工作者的脑力劳动了。甚至报纸也时而对那些善于读报的人们暗示一点东西:如果报纸上近来关于“流氓行为”的文章多了,你就该明白:“机关”正在根据“流氓”这一罪状大规模抓人;报道“盗窃国家财产”的消息了,那就是说:正在抓“贪污犯”。
      现在的囚犯们从“移民区”写来的信都是灰心失意的,他们说:
      “想找公理和正义是徒劳的。报上写的是一码事,实际生活可是另一码事。”
      (维·伊·德.)
      “我实在不愿意继续当一个被社会和人民遗弃的人。但是,到哪里去讲理呢?人们更相信侦查员的话,不会相信我。可是,侦查员,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她懂得什么?她能够理解什么呢?难道她能够想象到人们是怎样摆布别人的命运的吗?”
      (维·克.)
      “他们不对案件进行复查,因为一开展复查,他们自己就得被精简掉。”
      (列-恩)
      “现在只不过是把斯大林时期那一套侦查和审判的手法从政治领域搬到刑事案件领域来了,如此而已。”
      (格·斯.)
      把这些苦闷的囚犯们的话总结一下,我们就会明白:
      l·不可能复审案件(否则,整个审判员阶层就要垮掉)。
      2.从前是根据第五十八条乱抓人,今天是根据刑事犯条文同样在乱抓人。(否则,他们靠什么吃饭?怎么处置古拉格群岛?)
      换言之:如果一个公民想把另一个他不喜欢的公民除掉(当然,不是直接把刀子插进他的胸膛,而是合法地除掉)的话,他该怎样进行才能万无一失呢?从前,他只须根据刑法第五十八条第10分条写一封告密信就行了。现在呢?他得先去找工作人员(找侦查人员、民警局的人、法院的人。反正这样的公民就一定会有这样一些朋友)去商量一下。打听清楚今年什么罪名录时兴?看看现在网是撒在哪一条法律条文上的?问问在哪一方面必须完成司法工作的定额?然后,他就可以在这一方面下手了,不必动刀子。
      例如,强奸罪这一条就热闹了好一阵子,尼塞塔不知怎么头脑一热,要求这种罪判刑不能少于十二年。于是各地成千把铁榔头齐举,一概往十二年上“铆”,铁匠们不至于闹着没事干了。可是这种罪是很微妙的,涉及隐私的,您琢磨一下,它跟五十八条第十分条有点相似:那是俩人之间的事,这也是俩人之间的事;那种事没法查证,这种事也没法查证,两者都是避开见证人以——而法院需要的正是这个。
      例如,列宁格勒的“斯梅洛夫案件”就是一例。两名妇女被叫到民警局去了。“你们同男人们一起参加小型晚会了吧?”“参加了。”“发生了性关系吗?”(关于这一点,民警已经掌握确切的告密信,事实已被确认)“发……发生过。”“那么,二者必居其一:一是你们自愿发生性行为的,另一种是并非自愿。如果是自愿的,民警局就把你们看作暗娼,你们就得交出列宁格勒市的居民证,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列宁格勒!如果不是自愿的,那你们就得写一份被人强奸的控告!妇女们,当然,无论如何不想离开列宁格勒。那么,好了,两个男子就按强奸罪各判十二年!
      再看看米沙·亚·波塔波夫的案件吧。他是我在学校教书时的一位同事。问题全是邻居吵架引起的:一是因为邻居要扩大占用面积未能得逞,二是因为波塔波夫的妻子,共产党员,告发了两个邻居非法骗取养老金的事。于是邻居就开始报复了!一九六二年夏天,波塔波夫生活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突然,他被侦查员瓦休拉传去问话,就一去不复返了。(读者,您学习学习吧!在我国这样一个法治国家里,这类事也完全可能在任何一天发生在您身上,真的!)尤其使侦查工作容易进行的是:波塔波夫过去已经根据第五十八条坐过九年牢(再加上四十年代他曾经拒绝提供伪证控告他的同案人,这就更使侦查员恼火)。侦查员瓦休拉直率地对波塔波夫说:“我在想象中送你去重新坐牢的次数,比我头上的发丝还要多!遗憾的是,现在废除了从前的法律。”波塔波夫的妻子跑来搭救丈夫,而侦查员瓦休拉党对她说:“我真想唾你的脸!你算个什么党员!高兴的话,我连你也送去坐牢!”(苏联副总检察长尼·若金著文(《消息报》,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称:“某些文章和报道似乎力图贬低侦查员的劳动,摘掉他头上的罗曼蒂克的光环。其用意何在?”)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开庭审理米沙·波塔波夫案。指控他以到他家看电视为诱饵,强奸同院十四岁茨冈少女娜佳,奸污五岁幼女奥丽娅。侦查笔录以一个从未见过性行为的六岁男孩沃瓦具名,内行而详细地描述了“米沙叔叔”和娜佳的这种行为。
      这一切似乎都是沃瓦透过窗户看到的,而他的身材根本够不着窗户,玻璃上结了冰,里面还有小松树和窗帘遮住。(请问:对于那些向少年儿童日接这类的话,从而真正糟蹋孩子心灵的人,该判什么罪?)“被强奸的”娜佳已经怀孕六个月,但却一直没有告发,现在,当侦查员瓦休拉叔叔需要的时候,她就告发了。我们学校的许多教员要求参加旁听,但不允许他们进去,不过这些人却反倒因此得以在法院走廊里看到了父母们怎样教给那些“作证”的孩子,怕他们在法庭上说错话!教员们为此事给法院写了一封联名信,但这信引起的“后果”仅仅是区党委把签名的人一个个叫去,指责他们不信任苏维埃法院,并且威胁要取消他们当教员的资格。(那还用说?应该把这类抗议扼杀在萌芽阶段。如果社会舆论随便发表起对法院的意见来,司法人员就别想过太平日子了。)不久,宣布本判决:十二年严管劳改。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了解外省情况的人们会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去反对呢?!没有任何办法。我们都束手无策。甚至自己也可能失掉工作。只好让无辜的人去受苦!法院总是有理的,党的区委总是有理的。(它们是互相有联系的,有电话嘛!)
      本来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过去一首都是扶梯的一
      但是,事有凑巧。正在这个时候发表了我的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它描写了一个人很久以前遭到的无端灾祸。这时,区委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那只总能镇住老鼠的猫了。于是我决心干预这件事。我写信给俄罗斯联邦最高法院;更主要的是我使《消息报》的记者奥·柴可夫斯卡娅也来干预了这件事。这样,就开始了我们长达三年的斗争。
      愚蠢麻木的侦查和司法的臃肿躯体之所以能够存活,全靠着它是不会有错的。这个躯体之所以有力,之所以信心十足,是因为它对自己的决定从不复查,任何一个法官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判决并坚信不会有人来纠正他。为此,他们之间订有一条秘密默契:不管上诉状递交到哪里,哪怕递到“超莫斯科”去,都要统统转回原审理机关处理。而且任何司法人员(审判员和检察长等),即使发现他们有滥用职权、感情用事、挟嫌报复、判断错误或处理不当等情节,也都一概不受指责,不受惩罚。我们要庇护他们!保护他们!成为他们的挡风墙!正是因为能这样作,我们的名字才叫“法律”!
      既然已经开始侦查,结果却不起诉,这怎么行?!那不等于侦查工作放了空炮吗?既然人民法院已经受理案件,结果却不判刑,这怎么行?!这不等于愚弄了人民审判员吗?!法院不是白忙了吗?!州法院对地方人民法院的案件进行再审?这意味着什么?这等于在本系统内部增加废品率!而且还会使自己的同事们感到不快。何必呢?!举例说吧,由于告密而一旦开始的侦查工作,必然要以有罪判决而结束,而这判决则应该是不可能受到复审的。这样,大家也就不会互相扯后腿。不要使区委为难,他们怎么说,你就照办好了;这样,他们也不会使你为难。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当代法院里不需要有磁带录音机,也不必有速记员,只有慢条斯理地写字的女书记员,她只会用两个世纪前小学生写字的速度在笔录纸上慢吞吞地写下一点什么。这个审判笔录并不当庭宣读,审判员审阅和批准之前谁也不能看到它。只有审判员批准的东西才能构成法庭材料,才被承认是在法庭上发生过的。至于我们旁听者在法庭上亲耳听见的,那都是云烟,早已消散,不,它从未存在过;
      在审判员的视野中始终有一张漆黑发亮的真理的面孔,它就是合议室里的电话机。这个传达上帝旨意的神坛是从来不会坑害人的,所以,只管照它所说的去做好啦!
      可是我们呢,我们居然争取到了上诉的权利,这真是空前的事。从此便开始了一个重新侦查的漫长过程,它一直拖了两年。那些不幸的孩子长大了一点,他们想从自己过去作的伪证中解脱出来,把这一切都忘掉。但是,不行,父母们和新侦查员又对他们进行训练了:你们该这样说,不然的话,你妈妈会吃苦头的;如果不判米沙叔叔有罪,就得判你妈妈有罪了。
      我们终于来到梁赞州法院的法庭上。律师像往常一样毫无权利。审判员可以驳回他的任何抗议,而这种驳回是不受任何监督的。照旧是利用仇人邻居的证词作根据,还是无耻地利用未成年人的证词。(请与巴兹别伊的案件比较一下看。)刚一开庭,审判员不是对证人说:“你把事实经过说一说。”也不是要求他们:“你把真实情况说说。”而是要求证人:“你讲讲你在最初侦查时是怎么说的!”而对于被告方面的证人的发言,审判员竟公然打断他们,扰乱他们的思路,并且进而实行威胁:“预审侦查时你在证词里说的可是……现在你有什么权利不承认它呢?”
      女审判员阿夫杰耶娃不断地对几位陪审员施加压力,就像一头母狮对待羔羊。(顺便说一句,现在到哪儿去找白发苍苍的老法官啊!如今我国法院里的审判员的职位几乎全被一些善于看风使舵的狡猾女人占据了。)她的头发像马鬃一样,说话像个男人,语气坚定、强硬,她自己可能也为她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和谈话的重要意义所陶醉了吧。只要审讯进程稍不如意,她就大发脾气,甩尾巴,脸涨得通红,打断不中用的证人的话,威胁我的教员同事们。她说;“你们怎么能怀疑苏联的法院呢?”“你们怎么能设想是别人唆使孩子们那么说的呢?那就公说.你们自己一定也在教给孩子们撒谎吧?”“集体给法院写联名信是谁策划的?”(在社会主义国家,“集体行动”这个想法本身就是非法的!是谁?是谁?是谁?)检察长克里沃娃(都是谁给她们选择了这些贴切合适的姓氏呢?)面对这样气势汹汹的审判员却一声不吭,毫无作为。
      审判过程表明,一切指控都站不住脚。男孩子沃瓦不可能从窗外看到什么;奥丽娅也把证词全推翻了,根本没有人糟蹋她;在可能进行犯罪活动的那些日子里,波塔波夫的妻子一直卧病在家,躺在她家唯一的一间屋子里,丈夫总不能当着妻子的面强奸邻家的吉卜赛姑娘吧;这个吉卜赛姑娘在这之前曾偷过波塔波夫家的东西;吉卜赛姑娘平时经常夜不归宿,尽管她只有十四岁,可在这之前就常在外面跟男人们鬼混。但是,苏维埃的侦查员是不犯错误的!苏联的法院也不可能犯错误!判决——十年劳改!亲爱的司法人员们,快庆祝胜利吧!侦查员同志们,不要动摇!继续这么干下去!
      这一切都是在《消息报》记者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是在俄罗斯联邦共和国最高法院已经出面干预的情况下发生的!那么,那些无人替他们出面干预的人该怎么样呢?……
      后来,又经过将近一年的是非真伪的辩论和斗争,最高法院才终于作出裁决:波塔波夫无罪,恢复名誉,予以释放!(他已经坐了三年牢……)那些教唆孩子们淫秽行为的人怎么样了呢?一点也没怎么样。没关系,失败了就失败了嘛!那么,雄狮般的阿夫杰耶娃审判员总该有个污点,有些难堪吧?不,她仍旧是人民选举的崇高司法代表。那么,斯大林式的摧残者瓦休拉呢?他仍在原处。仍任原职,连他那长指甲都没有修剪一下。
      坚守阵地吧,繁荣昌盛吧,司法阶层!是我们为你而存在,不是你为我们!就让司法制度成为你脚下的一块毛茸茸的地毯吧。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老早就宣布过,在迈入无阶级社会的时候,司法审判也将是无冲突的(为了反映出社会秩序内部的无冲突性):在这样的审判中,法院人员,检察员,辩护人,甚至被告人自己,都将结为一体,奔向共同的目标。
      司法工作这种可靠的稳定性使民警机关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它使民警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行“挂车”或者“犯罪口袋”的办法。情况是这样的,由于地方民警玩忽职守,动作迟缓,有时还是因为胆小怕事,犯罪事件接二连三地破不了案。但在表报里可一定要写成业已侦破(即已结案)!这就得等一个方便的机会了。碰巧有一个好捏鼓的,揍蒙了的,傻头傻脑的家伙进了局子。所有这些没破的案子都能往他脖子上套。这些全都是这个不法之徒一年之内作的案!让他挨一顿“练”,再饿上两天,什么罪都能“认”,签字画押,数罪并罚,长期徒刑——本区的污点也就洗刷干净了。(在埃里温附近的阿尔塔沙特,出了一件杀人案。一九五三年胡乱抓了一个人,安排了假证人,经过拳打脚踢,判了二十五年。可是一九六二年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由于一切罪行都未能逃出法网,社会生活大大地健康化了,民警局的侦查员们拿到了奖金。
      洗刷本区的污点还可以采用相反的方法:要做得好像根本没有刑事犯罪。年老的前犯人伊万·叶米利扬诺维奇·布雷克辛,六十五岁,蹲过十年牢(是我在马尔非话“沙拉什卡”时的朋友),一九七八年七月在“旅游者”消夏村黄昏街头无人时遭到两个年轻流氓的毒打和抢劫。他在公共汽车站躺了两个小时,没人管。后来被拉到附近德德奈沃的一家内科医院。萨维利耶娃医生根本治不了——但也不送他去外科医院;尽管他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她也不把伤者的情况通知医疗系统,甚至也不报告民警。被殴打者浑身血肿,脑出血,牙齿打掉,眼角出血,不但没有得到治疗,甚至没人护理(卫生员喝醉了),整整三天三夜,躺在一张漆布上,后背泡在尿里。他的家人在这个村里并沿着萨维约洛夫公路东奔西跑地找了他三天三夜,——可是医生哪里没有报告呀。最后终于找到了,靠自己——不是靠医院——想办法从莫斯科叫了一辆复苏急救车,拉到一位神经外科大夫那里,大夫做了颅骨手术,但未能制止内出血。患者受了九天痛苦之后去世了。
      当地的伊克山民警局收到了法医鉴定,但并不忙着立案侦察,更没有到医院检查血衣寻找线索。原因是捷捷来沃人人都知道这些本地的流氓,可是谁都怕他们。上面说过的那个女医生萨维利耶娃协助高级侦查员格拉西莫娃(在询问死者的妻子时她的办公室里放着流行音乐),搞了两个多月,侦查结论是:因受害者发生卒中,至使倒地时跌伤。这样一来,没什么人可抓,犯罪没有发生,本区是干净的。
      愿你在天国安息,伊万·叶米利扬诺维奇!
      有一年、上面号召要抓捕、审判、驱逐寄生虫,打从这年以后,社会可就更健康了,法制可就更加强了。这项法令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过去的极富弹性的第五十八条第十分条;罪状也可以随便说,用不着物证,而且你也没法反驳。(对诗人伊·布罗德斯基适用了这一条,不是搞得很成功吗。)
      “寄生虫”这个字眼他们一拿到手里就做了巧妙的曲解。正是因为寄生虫们——拿着高工资的游手好闲者一坐上了法官的席位,对那些下班以后卖命挣点外快的贫苦劳动者和能工巧匠们的判决书才源源而来。瞧他们扑向所谓“寄生虫”时的那个狠劲!那是饱汉子对饿汉子自古就有的狠心。阿朱别伊手下的两个丧尽天良的记者(《消息报》,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竟然无耻地声称:“把寄生虫驱逐出莫斯科的距离还不够远哪!还允许他们接受亲属的包裹和汇款哪!对他们管制得还不够严哪!”“没有强迫他们从日出到日落地劳动啊”,就是这么写的:“从日出到日落”,一字不差。那是什么共产主义的日出,是哪家的宪法需要这样的农奴劳役制?!
      我们列举了使群岛经常保持满员的几条重要的水流(同时还有永远不会减少的“官盗”)。
      那些整天在街上转悠的,坐在指挥部里的,打掉被截住的人们的牙齿的“人民纠察队员”也不白耽误工夫。这些民警局指定的乌什库尼克一或者冲锋队员是宪法里没有也不对法律负责的。
      古拉格群岛的补充人员是源源不绝的。虽然我国社会早已是无阶级社会,尽管半边天已经被共产主义霞光映红,但是,我们却不知为什么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事实了:犯罪现象不仅没有消灭,而且不见减少。岂止如此呢,近些年来甚至不再向我们许诺要消灭犯罪现象了。三十年代确实许诺过:快了,快了,再过几年就行了!现在呢,不再许诺了。
      我国的“法律”是强大而旋转变化自如的。它不同于地球上一切称为“法律”的东西。
      思想糊涂的古罗马人想出过一条原则,说什么“法律没有溯及既往的效力”。可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却有回溯效力!古老的反动谚语说什么“法律是不能往回写的”。可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就可以往回写!如果说(最高苏维埃)刚刚颁布了一道新时兴的法令,而“法律”当局很想把它适用于那些在此之前被捕的人们的话,那有什么呢,满可以适用嘛!对于买卖外币的人和贪污受贿的人就是这样办的:地方当局,例如基辅市,把名单送到莫斯科来请求在名单上标出记号,应该对哪些人适用回溯效力(需要延长刑期或需要凑足“吃九克”的人数)。莫斯科也就标出了。回溯效力适用了。
      还有一点,就是我国的“法律”能够预见到将来。按常理说,在开庭审判之前谁也不可能知道审判将怎样进行以及会作出什么样的判决。可是,不,你看,苏联的《社会主义法制》杂志就在法院开庭审判之前把审判经过和判决全都登出来了。杂志社怎么猜中的?那你去问他们自己吧……
      苏联总检察署的机关刊物《社会主义法制》一九六二年一月份第一期。这期杂志是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付印的。可是在该期第七三一七四页上却登载着格里戈里耶夫(格鲁兹德)的一篇题为《法西斯刽子手》的文章。文章报道了在塔尔图市举行的对爱沙尼亚战犯进行的公审过程。记者描述了询问证人的情况、摆在审判席上的物证、对被告人的审讯(“杀人犯厚颜无耻地回答说……”)、旁听席上的反应和检察长的发言。最后,他报道说,对被告宣判了死刑。事实上这一切钻正是这样发生的,只不过是发生在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六日(见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七日《真理报》),而这时杂志早已印好并且出售了。(这是因为开庭时间推迟了,没有及时通知杂志编辑部撤稿。这位记者为此被判处强迫劳动一年。)
      而且我国的“法律”也不知道有一种所谓“伪证罪”。它根本不认为作伪证是犯罪。我们中间有一支庞大的、专作伪证者的大军,这些人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进入应该受到尊敬的老年期,在金色的黄昏中消闲纳福。整个世界上,整个人类历史中,只有我国对伪证者关怀备至!
      我国的“法律”也从来不惩处杀人犯审判员和杀人犯检察长。他们都受到尊敬并担任着原来的职务,而且还要工作很久,然后才光荣而尊贵地去度过晚年。
      还不能不允许我国“法律”有所摇摆和发生急剧的转变,因为这些都是人们激动的脑海中时隐时现的创造性思维所固有的特点。一忽儿法律转向一个极端:这一年必须大大降低犯罪率!要少逮捕人!少判罪!被判刑人可以“交保释放”!随后,它又转向另一极端。坏人还没有被全部抓起来!不能搞“交保释放”这一套!应该更严格地管理!判刑太宽!处决那些坏蛋!
      但是,尽管遭到风暴的多次袭击,我国这只“法律”航船依然在庄重、威严而平稳地航行着。最高法院的法官和高级的检察长们是富有经验的,这些风浪打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他们召开几次全体会议,发出自己的指示,于是,每一个新的、极其荒唐的方向性转变就都会被解释成是群众早已盼望的、是我国整个历史发展已经准备好条件而势在必行的、是那“唯一正确的学说”所早已预言过的。
      我们的“法律”航船时刻准备着应付各种摇摆和转折。如果明天一声令下,说必须再把意识形态不对头的人抓几百万关起来,必须再次流放整个民族(原先被流放过的民族或者别的民族),或者必须流放整个发生暴动的城市,或者必须再给囚犯们挂上四块号码布,即使如此,这只航船的巨大船体也几乎不会颤动一下,它的船舶也绝不会倾斜。
      这样,就只剩下诗人杰尔查文“的诗句了,不过,对于这句话也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真正有所理解,即:
      “不公正的法律甚于抢劫。”
      剩下来的也就是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保留下来了,仍然像斯大林在世时一样,仍然像本书所描写的所有年代一样。《基础》、《法令》、《法律条文》颁布了许多,印刷了许多,有的互相一致,有的互相矛盾,但是,我国整个国家生活并不是依靠这些东西运转的,也不是依据它们逮捕人的,更不是遵照它们进行审判和专家鉴定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有百分之十五吗?),只有在侦查和审讯的对象既不涉及国家利益,也不关系指导思想,而且不影响某官员的个人利益和安静生活的情况下,司法人员才享有按照问题实质认真进行裁决的优惠条件,无须住什么地方挂电话,无须清什么人作指示。在其余所有情况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论是刑事案件还是民事案件,都无疑会触及某些人的重要个人利益——集体农庄主席的、村苏维埃主席的、车间主任的、工厂厂长的、房管所主任的、区段民警的、派出所所长或特派员的、主任医师的、主任经济师的、局长和司长们的、特别科科长和干部科长们的、区委书记和州委书记们以及再上级、再上级的什么人的个人利益。在所有这些情况下,电话便从一个安静的办公室打到另一个办公室,谈话的声音不高、慢条斯理、语气和善,人们会向你提出建议,纠正你。引导你——告诉你应该怎样处理这个看来是小人物的案件,因为这个小人物身上有小人物所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的、比他高得多的人们的利益和想法错综地交织在一起。可是,那些轻信报纸的一般读者对此一无所知,他来到法庭上,抑制不住为真理而剧烈跳动的心、面对着审判员们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孔热情地、激动地陈述着自己准备好的合理而周密的论据,他根本不会想到案件的判决书早已写好,而且没有上诉机关,没有时间和途径让你去纠正这险恶的、自私的判决,纠正这利剑般穿透你胸膛的不公正判决。
      你所面对的只是一堵墙。这堵墙上的砖是用谎言的灰浆粘结在一起的。
      我们起初把这一章题为《今天的法律》。但是,确切地说,应该把它题为《没有法律》!
      依然是那同样诡谲的隐秘性和暗无天日的不公正充满着我国的空气,笼罩在城市上空,它比城市烟筒冒出的黑烟还要浓。
      一个用钢箍紧紧箍在一起的巨大国家矗立在世界上已经是第二个半世纪了,有的只是钢箍,但是没有法律。
      后记
      本书原不应由我独自撰写。最好是由熟悉情况的人分别撰写各有关章节,然后在编辑委员会上互相补充,共同修改定稿。
      但是,能够这样作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我也曾向某些人提议,由他们撰写个别章节,他们没有答应,而只代之以口头叙述,或者把书面材料交给我,供我选用。我还向瓦尔拉姆·沙拉莫夫提议过共同编写全书,他也推辞了。
      按理,应该设一间办公室。应该在报纸上,或者通过电台,发表广告(“请踊跃响应!”),能够有公开的私人信函往来,就像写布列斯特要塞的情况时那样。
      但是,我不仅没有可能这样铺开工作,反而不得不把自己的构思、信件、材料等等全部隐藏起来,分散到各处,对一切都严守秘密。甚至在写这本书时我还不得不装作正在从事别的工作。
      我多少次提笔写它,又多少次搁笔了。因为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到底需不需要由我独自来写这样一本书?我的力量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是,当我看到在已经搜集的材料之外又有许多囚犯从全国各地纷纷写信给我的时候,我明白了:既然此事注定要由我来作,那我就有义务去完成它。
      必须说明:这一整本书,包括它的每一部,一次也没有同时放在同一张书桌上过!在《群岛》的撰写工作最繁忙的时候,一九六五年九月,我的文件柜遭到摧毁,我的一部小说“被没收了。这时,我只得把已经脱稿的《群岛》的各部以及为其它部分准备好的材料分散到各地去。从此全书就再也没有集中到一起,因为我怕冒险,何况书里面提到许多人的真实姓名。后来,我总是抄下一张备忘单,写明应该在什么地方核实什么材料,到什么地方去删掉什么,然后带着这张清单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进行工作。是啊,这种惶惶不安的状态和文字加工不足的情况也正是我国的受迫害的文学所具有的确切特征。只好请读者接受这样一本书了。
      我停止了本书的写作并不是我认为本书已经完成,而只是因为我自己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写它了。
      我不仅请求读者宽恕这一点,而且我要大声呼吁:时机一到,一旦有可能,就请幸存的朋友们,熟悉情况的朋友们集会到一起,写出有关此书的评论和注释来;需要的话,就修改它,需要增加的地方就请增加(当然不能堆砌,类似之处可不必重复)。到那时,本书才可以说是完成了。愿上帝保佑你们!
      即使是现在这样一本书,我能够安全完稿也使我十分惊奇。我曾经想过多少次;不会让我写完它的。
      我结束本书的时间正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具有双重纪念意义的年头(这两个周年纪念也算是互相有联系的),即:建立了古拉格群岛的革命取得胜利五十周年和发明铁丝网(一八六七年)一百周年。
      这第二个周年纪念想必不会为人们所留意……
      1958.4.27-1967.2.22  于梁赞市一隐居地
      写在后记之后
      当时我很匆忙,因为预计我写给作家代表大会的那封信引起的爆炸即使不把我毁掉,至少也将使我失掉写作自由和接触自己手稿的可能性。没想到,信不但没有使我被捕,反而使我的地位像磐石般稳固了。这时我才认识到:我有责任,也有可能把本书写完,修改完。
      现在,已有少数朋友看过它的原稿。他们帮助我发现了一些重大缺点。我未敢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征求对本书的意见,即使将来会出现这种可能性,那对我来说恐怕也已经晚了。
      在这一年中,我作了可能作到的一切,总算把它完成了。请读者不要责备我写得不全面吧,因为补充是没有止境的。而每个稍微接触过一些事实或进行过思索的人都可能增添一点什么,有时甚至会增添某些珍贵的东西。但是,容量是有它自身的规律的。当容量已达到极限时,即使再挤进几个小粒也会引起整个岩石的崩裂。
      至于我描写得不够成功之处,有些地方可能重复或显得松散或不当,只好请读者谅解了。要知道,即使是这一年,也并不是安静地度过的,而最后几个月的情况更是像大地和书桌都在燃烧似的。甚至在进行这最后的编辑加工时,我还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全书手稿合在一起,没有在同一张书桌上放过全书。
      有些人帮助了我。没有他们,本书不可能完成,不可能传阅,不可能保存下来。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信任纸张而把他们的名字全写在纸上的时候。他们自己理解这一点。我向他们致敬。
      伊斯特圣诞岛  1968年5月
      又过了十年
      今天,在被放逐的日子里,我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对此书做一次加工了,虽然已经是在全世界的人读过它以后。又有二十来位当过囚犯的见证人给我提供了更正和补充的材料。
      在西方这边,我有了以前不能相比的利用各种出版物和新的插图的机会。但是这本书不能再把这些全收进去了。它是在苏联的黑暗中依靠囚徒们记忆的震动和火花写成的,它应当留在它生长的基础上。
      佛蒙特  1979

  •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2

    第三部 劳动消灭营
    第01章 阿芙乐尔的手指 第02章 群岛露出海面 第03章 群岛病灶的扩散 第04章 群岛在硬结 第05章 群岛的根基 第06章 “拉来法西斯啦!” 第07章 土著的生活 第08章 劳改营里的妇女 第09章 杂役 第10章 政治犯的替身 第11章 思想纯正分子 第12章 “砰—砰—砰……” 第13章 再交出一层皮! 第14章 改变命运! 第15章 惩隔室,强管棚,强管区 第16章 社会亲近分子 第17章 娃娃犯人 第18章 古拉格的缪斯 第19章 泽克民族 第20章 狗的职务 第21章 营旁世界 第22章 我们在建设

    第四部 灵魂与铁丝网 第01章 向上 第02章 还是败坏?

    第三部 劳动消灭营

      “只有跟我们同吃过一碗饭的人才能理解我们。”
                 (摘自一个古楚尔族前女犯的信)

    第一章 阿芙乐尔的手指

      荷马常提到的厄俄斯,亦即罗马人称为阿芙乐尔的司晨女神,也曾用她的玫瑰色的手指抚摸过群岛的第一个黎明。
      当我国同胞们从英国广播公司的广播里听到,M·米哈伊洛夫发现我国早在一九二一年就有了集中营的时候,许多人(西方也有许多人)大为震惊:难道这么早吗?难道一九二一年就有了?
      当然不对!当然是米哈伊洛夫搞错了。实际上,在一九二一年集中营已经发展到了鼎盛时期(甚至已经接近了尾声。如果说群岛是在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声中诞生的,那要确切得多。
      情况能不是这样的吗?让我们细想一下。
      难道马克思和列宁没有教导过,必须摧毁旧的资产阶级的强制机器并且应立即建立新的来代替它吗?而强制机器包括:军队(我们对于一九一八年初红军的建立并没有觉得奇怪);警察(建立军队以前就重建了民警);法庭(自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开始存在);再就是监狱。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新型监狱的设置怎么可以慢慢来呢?
      总之,在监狱的事情上,无论是新的旧的,都是不可以慢慢来的。十月革命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列宁就已经要求采取:“最坚决最严酷的加强纪律的措施。”而严酷的措施没有监狱能办得到吗?
      无产阶级国家在这方面能提供一些什么新的东西呢?伊里奇正在摸索新的途径。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作为初步的设想,他提出了一套惩戒方法:“凡不服从本法令者……没收其全部财产……并加以监禁或押送前线进行强迫劳动。”据此我们可以指出,群岛的主导思想即强迫劳动是在十月革命后的头一个月内提出来的。
      当伊里奇还和和平平地坐在拉兹里夫的芬芳葱郁的列草场上听着丸花蜂的嗡嗡声的时候,他已经禁不住要思考未来的刑罚制度了。早在那时候他已经对这个问题做过估量并且要我们放宽心,因为:“由昨天还是雇佣奴隶的多数人去镇压剥削者少数人是一件比较容易、比较简单和比较自然的事情,所流的血会比从前少数人对多数人的镇压少得多,人类为此而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那么,从十月革命开始的这种“比较容易的”国内镇压让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据流亡国外的统计学教授伊·阿·库尔干诺夫计算,从一九一七到一九五九年,不算战争死亡,单算由于以恐怖手段消灭、镇压、饥饿而死的,以及劳改营中高于正常的死亡率,包括由于低于正常的出生率而造成的人口赤字,我们付出了……六千六百万人的代价(不算上述赤字则是五千五百万)。
      六千六百万人!五千五百万人!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异己的——谁不浑身发麻?
      我们当然不能担保库尔干诺夫教授数字的准确性,但我们没有官方的数字。只要发表了官方数字,专家们可以拿两者做批判性的对照。(现在已经出现了几篇利用了被隐瞒和打乱的苏联统计数字的研究文章,——但被害者的数量之大仍是这样令人惊心动魄。)
      再举出几个数字来对照一下也很有意思。人们谈虎色变的沙俄宪兵第三厅曾像一条绳索似地把伟大的俄国文学团团捆牢,可是它的中央机关有多大的编制呢?成立时是十六个人,活动的全盛时期是四十五人。对于任何一个最偏远的省份的契卡机关说来,这都是一个可笑的数字。再如:在沙俄的“各民族的监狱”里,二月革命发现了多少政治犯?(应当记住,“剥夺者”、抢劫者、政治杀人犯当时也列为政治犯。)什么地方是存着所有这些数字的。大约,单在一座克列斯特监狱就关着五十多名这类犯人,还有施吕瑟尔堡的六十三名,还有从西伯利亚流放地和苦役场所回来的几百名(亚历山大罗夫斯克中心监狱释放了约两百人),另外在每一座省监狱里都还蹲着一些他们这样的人呢!不过想知道有多少呢?请看摘自当地态度激烈的报纸的唐波夫省的数字。二月革命打开了唐波夫监狱的牢门以后,在里面发现了政治犯……七人。在伊尔库茨克要多得多——二十人。(无需我们提醒大家:一九一七年从二月到七月没有因政治原因抓人,七月以后坐牢的也寥寥无几,条件也极为宽松。)
      然而这时候却遇到了麻烦:首届苏维埃政府是个联合政府,部分人民委员部不得不交给左派社会革命党,司法人民委员部便不幸落到了他们手中。这个司法人民委员部按照腐朽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观念办事,差点没把我国的刑罚制度引向了崩溃的边缘。它做出畸轻的判决,对于先进的强劳原则几乎是拒不实行的。一九一八年二月,人民委员会主席列宁同志要求增加监禁场所的数量和强化刑事镇压,五月,他转入具体的指导,指示:对受贿者必须判处不少于十年的监禁,此外再附加十年强迫劳动,总共二十年。这样的量刑标准最初可能使人觉得悲观:莫非二十年以后仍旧需要强迫劳动吗?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强劳原来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措施,哪怕是五十年以后仍会是十分流行的。
      十月革命以后的好几个月之内,各地监狱的管理人员仍是沙皇时代的原班人马,派去的新人只有监狱政委。厚脸皮的狱吏们成立了自己的工会(“监狱职工会”)并在监狱行政管理方面实行了选举制!犯人们也不甘落后,他们也实行了内部自治。(司法人民委员部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四日通令:凡有可能的地方,均应吸引犯人参加自管自监。)囚徒的这种自由群居方式(“无政府主义的散漫性”)自然不符合先进阶级专政任务的需要,不利于从俄罗斯大地上消除害虫的工作。(想想看,要是监狱教堂没有封闭,我们苏维埃的囚犯们每逢礼拜天都高高兴兴地往那里跑,哪怕是为了散散心,那将成何体统!)
      自然,尽管是沙皇时代的狱吏,对于无产阶级说来,也并不全是废物。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门对于实现革命的近期目标十分重要的专业。因而当时的任务就是“从监狱管理人员中挑选那些沙俄监狱的积习尚未深到麻木和冥顽程度(“尚未”是什么意思?如何甄别?只要忘掉《上帝佑我沙皇》就行了?)并且有可能留用来完成新任务(比方,凡能干脆利落地回上司的话“是,长官!”,“不,长官!”或能迅速地开锁的人都合格,是吗?)的分子”。至于监狱建筑物、囚室、铁窗和门锁,虽然表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实际上都获得了崭新的阶级内容,崇高的革命意义。
      然而直到一九一八年的年中,各个法院还是按照惯性习惯,在判决书上一味地写什么“入狱≈无寸铁的年轻的“五十八条”犯人对盗窃犯(这是一批“母狗”)进行了反抗,对方总共有八十来个人(其中照例会有人带着刀子)。还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三·一门”递解站里面,这批“母狗”就曾对犯人们实行过一次搜身。他们搜得非常彻底,一点不比狱卒们干得差劲。他们熟知一切的隐藏办法。但是不管怎么搜,要发现一切公办不到的。他们明白这个,所以在船舱里面假意宣布:“有钱的可以买马合烟!”米沙·格拉切夫拽出了缝在棉坎肩里的三个卢布。“母狗”沃洛吉卡·塔塔林朝他喊:“喂老鸹的死尸!你不交税啦?”说完就跳过去夺。可是陆军准尉帕维尔(姓氏没有传下来)一把推开了他。沃洛吉卡·塔塔林用手指头分成“两股叉”去戳帕维尔的眼睛,帕维尔把他撂倒在地上。立刻就有二、三十个“母狗”拥了过来。前陆军大尉施帕科夫;谢廖沙·波塔波夫;沃洛尼·列乌诺夫,沃洛甲·特列久兴(这两个人也是前陆军准尉);还有瓦夏·克拉夫左夫等人挺身而出,毅然站到格拉切夫和帕维尔身边。结果如何?仅仅是互相献了几拳就了事。不知道是贼骨头们祖传的真正的怯懦(他们总是用虚张声势的果敢和满不在乎的放肆把它遮掩起来)现了本相,还是因为附近有哨兵(事情发生在舱口下面)妨碍了他们。他们现在需要保存实力,因为他们此行负有一项更加重要的社会使命——从正经盗贼手里夺取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就是契诃夫曾经描写过的那一个)以及萨哈林建设工程(夺取的目的当然木是为了建设)。总之是他们退却了,仅仅限于虚声恫吓,说:“要把你们变成一堆垃圾!”(架没有打起来,谁也没有把这几个小伙子变成“垃圾”。这帮“母狗”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遇到了麻烦:那地方已经被正经盗贼们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
      开往科雷马的海船,在一切方面都和驳船很相似,只是规模大一些。不管多么奇怪,一九三八年乘坐由“克拉辛”号破冰船开路的“珠尔玛”、“库鲁”、“汉瓦工程”、“第聂伯工程”等几艘旧套鞋似的破船被遣送到科雷马去的那一批犯人(即有名的“克拉辛远征队勾当中,今天竟有几个人还活着。这几艘轮船的寒冷肮脏的贷舱也是分作三层,但是在每层上面又用树村搭成了双层的统铺。并不是到处一片漆黑,有的地方点了几盏油灯。允许犯人们以隔舱为单位上甲板放风。每条船装三四千人。一次航程要用一个多星期,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领的口粮在路上就发了霉,因而一天的口粮定量由六百克减少到四百克。还供给成鱼,至于饮用水……。是的,是的,没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在水的问题上我们的确存在着暂时的困难。与内河递解比较起来,这儿还增加了风暴和晕船。精疲力竭的人们呕吐不已,已经没有力气从呕吐物中站起来,整个舱板覆盖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秽物。
      旅途中还有一段政治性插曲。船队要通过拉彼鲁兹海峡”,和日本列岛距离很近。这时候轮船了望塔上面的机关枪消失了,押解队换上了便服,舱口紧闭,禁止上甲板。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时就早有远见地在船舶文书上注明了船内装载的……不,上帝保佑,决不是犯人,而是应募去开发科雷马的工人。许多日本小汽船和木船在部队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没有产生疑心。(另一次,一九三九年,“珠尔玛”号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盗窃犯们跑出货舱潜入了财物保管室,抢光了东西,放了一把火。这时候船恰好在日本附近。“珠尔玛”号浓烟滚滚,日本人要来救援,但是船长拒绝了他们。他甚至没有下令打开舱口!离开日本较远以后,被烟呛死者的尸体全扔进了大海,烧焦了的半腐烂食品后来移交给劳改营充当犯人的口粮。)
      自那以后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国际公海上运输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犯人,而是苏联公民。但是有多少这样的事例:苏联人遇到海难的时候,拒绝外国救援,原因仍是这种冒充为民族自豪感的封闭性。宁愿让鲨鱼把我们吞进肚里,也不能接受你们的援助之手!封闭性——这是我国的毒瘤。
      船队在马加丹港外被封冻在水里。“克拉辛”号也无能为力(还远远不到航行的季节,但是他们急于往那里输送劳力)。五月二日。犯人们被卸到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冰上。当年马加丹的悲惨景象展示在来客们的眼前;死气沉沉的山岗,没有乔木,也没有灌木,更没有鸟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间小木房和一座远北建设工程局的两层楼房。然而他们却受到远建局乐队的欢迎。因为当局这时候还在继续表演着“改造”的闹剧,换句话说是做出副样子,好像他们不是运来一堆为盛产黄金的科雷马铺路的白骨,而是一批将来还要回到创造性生活中去的暂时受隔离的苏维埃公民。乐队演奏着进行曲和圆舞曲。一群受尽折磨、半死不活的人们排成灰色的长队在冰上蹒跚行进。他们拖着从莫斯科带来的东西(这一支庞大的政治犯队伍在路上几乎还没有遇到盗窃犯),背着另外一些半死不活的人——风湿病患者和失去双腿的残废(对没有双腿的人也同样判刑)。
      但是,我发觉我又要重复;写下去将是乏味的,读下去也将是乏味的,因为读者预先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将会用卡车把他们装运到几百公里之外,然后还要押着他们步行几十公里。到达目的地以后他们将开辟一些新的劳改点,而且到达后一分钟之内就必须出工。吃的将是鱼和面粉,是和着雪一起吞咽下去的。睡的将是帐篷。
      是的,不错。但是头几天他们暂时被安置在马加丹,住的也确是北极帐篷。在这里他们还要受到一次体检,也就是要他们脱光衣服,根据每人臀部的状况确定他是否适宜于劳动(检查的结果一定是全体都合格)。当然还要把他们带进洗澡房,命令他们把皮面大衣、罗曼诺夫羊皮大衣、毛线衣、高级毛料西服、毡斗篷。长筒皮靴、长筒毡靴留在洗澡房的脱衣室(要知道这一批来的人不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而是党的上层人物—一报纸编辑、托拉斯和工厂的经理、省委负责干部、政治经济学教授等等。所有这些人在三十年代初对于高档商品已经很懂行了)。“那由谁来看管呢?”新来的客人们疑惑地问。“快去吧,谁希罕你们的东西?”澡堂服务员显出受侮辱的样子,“进去,放心洗去吧!”于是他们就进去洗澡了。然而出口却是另一个门。出门的时候每人在那里领到一条黑布裤子和一件军便服上衣、一件没有衣兜的劳改营棉背心、一双猪皮鞋。(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与你原先的生活的诀别——也就是和你的头衔、职位、尊荣的诀别!)“我们的东西呢?”他们哀号了。“你们的东西——留在家里了!”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朝他们大声呵叱。“劳改营里什么东西也不属于你们。我们劳改营里是共产主义!带队的,开步走!”
      既然是共产主义,那么他们有什么可以反对的?他们不是把生命都献给了这个事业了吗?
      还有几种递解方式——坐大车或者干脆步行。诸位记得《复活》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一队犯人从监狱被押着走向火车站的情形吗?然而在米努辛斯克,一九四……年,犯人们已经一整年没有放过风,已经木会走路了,不会呼吸了,不会看光亮了;一年以后,把他们带出屋子,列队,驱赶他们步行二十五公里,到阿巴坎去。路上死了十来个。这件事情可没有人去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连一章也没有人写:住在坟地里,顾不上为每一个死人哭丧。
      徒步递解——这是火车递解、“泽克车厢”、红色列车的老祖宗。这种方式现在越来越少见了,除非是在木可能使用机动交通工具的地方。例如,从被围困的列宁格勒遣送犯人,就是让他们徒步通过拉多加湖上的一段冰路,然后装上红色列车(让女犯和德军俘虏走在一起,用刺刀把我国的男犯从女犯身边赶开,免得他们抢夺女犯的面包。倒在路上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一律拽掉靴子,扔到卡车上)。三十年代,从科特拉斯递解站每天发送一百名犯人徒步去乌斯特维姆(约三百公里),有时候去奇比尤(五百多公里)。一九三八年有一批女犯也是用这种方式递解。这种徒步递解一天要走二十五公里。押解队带着一两只狗,他们用枪托于驱赶掉队的人。诚然,犯人的东西、锅灶和食物是用跟在队尾的大车拉着。在这一点上,这支解犯队伍和上一世纪古典的流刑图有些相像。途中也有宿泊的房屋——被消灭的富农的缺门少窗的残破农舍。科特拉斯递解站的会计室发给每一批解犯的食品是按照理论上的旅途时间计算的,其前提是一路诸事顺利,从来不多计算一天(这是我国会计制度的普遍原则)。如果选中发生耽搁,食物就匀开吃,只供给不放盐的黑麦面糊糊,有时候索性就停伙。在这一点上,他们背离了古典的模式。
      一九四0年,奥列涅夫等一批解犯下了驳船以后,被押送着徒步穿过泰加森林(从克尼亚日-波戈斯特到齐比尤)。一路上根本不给饭吃。喝的是沼泽里的水,痢疾迅速地蔓延开来了。许多人体力衰竭,倒在地下,警犬撕扯倒下的人们的衣裳。在伊回马河里,犯人们用裤子捞鱼,生着就吃进肚里。(最后走到了一块林间空地,当局向他们宣布:你们就在这里动手修建科特拉斯-沃尔库塔铁路吧!)
      我国欧洲部分极北地区的另一些地方,也一直是采取这个办法,先是遣送一些徒步的犯人到划定的线路上去修路基,直到快乐的红色列车开来,运来第二期工程的犯人。
      在经常和大量采用步行方式的地方,制定出了一整套徒步递解的技术。一批犯人从克尼亚日-波戈斯特出发,沿着泰加森林中的小道,被押往维斯良纳。一个犯人倒下了,再也走不动了。怎么办?请合理地考虑一下,怎么办?你是不会让整个队伍停下来的。你也不会为每一个倒下的和掉队的人留下一名带枪的兵——带枪的兵很少,犯人很多。这说明应该怎么办呢?……一个带枪的兵留下来和这个人稍呆一会儿,随后他一个人匆匆地赶上队伍。
      从卡拉巴斯到斯帕斯克的固定步行递解班次保持了很长时间。那一段路总共才三十五至四十公里,可是必须一天之内走到。每一批一千人,其中很多人身体很虚弱。可以预料到,一定会有许多人倒在路上,掉队,他们会带着濒死者的无所求和无所谓的表情——哪怕你如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能再挪动一步。他们已经不害怕死亡了,——但是棍棒呢?没完没了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的不知疲劳的棍棒呢?棍棒他们是会害怕的,他们会继续走下去!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保证有效。因而在解犯纵队五十米之外不仅有一圈自动枪手的散兵线,而且里面还有一圈仅以棍棒做武器的士兵。落后者是要挨打的(实际上斯大林同志早就有言在先)。七打八打,那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的人们居然走起来了!其中的一些人竟能奇迹般地走到目的地。他们不知道这叫做“棍棒考验”,不管你怎么打仍是躺着不动的人,将由跟在后面的大车收容起来。这是一条组织工作的经验。(可能有人提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用大车拉呢?……可是到哪儿去找足够的大车?马匹从哪儿来?我国毕竟已经普及拖拉机了。况且如今燕麦是什么价钱?……)上面说的这种递解在一九四八一五0年依然是十分大量的。
      然而在二十年代徒步递解曾是主要方式之一。当时我还是小孩,但是记得很清楚:士兵们押着犯人的队伍大大方方地走过顿河罗斯托夫市的街道。顺便说说,那句有名的命令:“……不予警告即可开枪!”在当时的说法稍有不同,原因在于军事装备的差异:要知道,当时的押解队往往只有马刀。所以当时是这样命令的:“凡擅自离开队列一步者,押解队即可开枪或刀劈!”多么铿锵有力:“开枪、刀劈!”马上就产生一把战刀从背后劈下你的脑袋的感觉。
      不错,甚至到了一九三六年二月,还押着一批从外伏尔加地区抓来的大胡子老头儿们徒步经过下诺夫戈罗德城。这些人穿的是土布袍子,脚下穿着桦皮鞋,包着脚布。“正在消失中的俄罗斯……”突然间,三辆小汽车正好横穿他们前面的马路,汽车上坐着全俄中执委主席加里宁。解犯队伍停下。加里宁坐在车里开过去,他对这些人没有产生兴趣。
      读者,请闭上眼睛。听见了吗?车声隆隆……。这是“泽克车厢”在铁轨上行驶。这是红色列车在运行。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刻稍停。听见了吗?水声激荡……这是囚犯驳船在破浪前进。耳边又传来“乌鸦车”马达的吼叫声。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投入监狱、塞进囚车、辗转递解。这一片嘈杂声又是来自哪里?它来自递解站过于拥挤的牢房。而这哭号声呢?它是被抢劫者、被奸污者、被毒打者的怨诉。
      我们考察了各种遣送方法。我们发现它们一种比一种更坏。我们环视了递解站,但是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甚至人们最后一个希望——下一步会好一些,在劳改营里将会好一些——也是一个骗人的希望啊!
      在劳改营里将会……更坏些。

      ——————

    —————————-  “嗯,这当然是虚伪的。”
      年轻人的淡黄色的眉毛忽然抖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圆了起来,身体好像挺得更直了。他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您认为一个政治领袖不可能真诚地信奉上帝?”
      他所说的仅仅是这些!但是你瞧这是从哪一个方向发起的攻击?这难道是从一个一九二三年生的人的嘴里听到的话吗?我本来可以给他一个很坚定的回答,但是监狱已经动摇了我的信心。而最主要的是,我们每人内心的深处,都有一种最纯净的感觉,它存在于我们的诸种信念之外。这种感觉此时向我指明:我刚才说的并不是我e已的信念,而是从外面加诸于我的思想。所以,我未能反驳他,只是反问:
      “您信奉上帝吗?”
      “当然,”他从容地回答。
      当然?当然……是啊,是啊。共青团的青春在凋落。全面地凋落。但是最早注意到它的,却只有国家安全人民委员部。
      别看他这么年轻,鲍里斯·加麦罗夫不仅曾是反坦克部队的中士,用士兵们称为“永别祖国”的四五反坦克炮打过仗,而且肺部还受过伤,至今也没有治愈。他的结核病就是由此引起的。加麦罗夫因伤致残,脱离了军队,考进莫斯科大学生物系。这样一来,在他身上就有两股线交织在一起:一股来自士兵生活,另一股来自战争末期决非愚昧、决非僵死的大学生生活。对未来进行着思考和议论的同学们成立了一个小组(尽管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而“机关”的老练的眼睛便从他们当中选定了三个人,把他们揪了进来。加麦罗夫的父亲一九三七年在狱中被折磨致死或是被处决,现在他的儿子也正往这条道上闯。在受侦查的时候,他曾带表情地向侦查员朗读了自己的几首诗作。(我深憾一首也未能记住,现在也没有办法找到,不然我真想在这里引用。)
      短短的几个月间,三个同案人全都和我的路交汇了:还是在布蒂尔卡的一间牢房里我就遇见了维亚切斯拉夫·杜布罗沃利斯基。后来在布蒂尔卡教堂监室里,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个——格奥尔基·英加尔也跟我凑堆了。尽管年纪还轻,他已经是作家协会预备会员。他笔头很明快,惯用奇突的对比手法。如果政治上听话,有轰动效应而又空虚的文学道路是会在他面前展开的。
      他写的一部关于德彪西的长篇小说已经接近脱稿。但是这些早期的成就并没有使他软化,在他的老师尤里·蒂尼亚诺夫的葬礼上,他挺身而出,公开说蒂尼亚诺夫曾受到迫害,为此便给自己赢得了八年的刑期。
      现在加麦罗夫也与我们会合了。在等待解往红色普列斯尼亚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处在他们共同观点的对立面的地位。这个冲突是我颇难招架的。当日我恪守的那种世界观,在找到现成的标签以前,对于任何新的事实都是不能认识的,对于任何新的见解都是无力评价的。这些标签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惶遽不定的两面性”,或是“落魄的知识阶层的好斗的虚无主义”等等。不记得英加尔和加麦罗夫可曾在我面前攻击过马克思,可是记得他们攻击过列夫·托尔斯泰——而且竟是从哪些方面发起的攻击!——托尔斯泰否定教会?可是他没有考虑到教会的神秘的和组织的作用!他摒弃圣经的教义?可是现代科学与圣经的内容并不矛盾,甚至与它关于创世的开宗明义也并无矛盾。他摒弃国家?但是没有国家将会是一片混乱!他主张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但这将是把个人的才能毫无意义地拉平!而且,最后我们从斯大林的专横恣肆的事实中也可以看出来,个别的历史人物是全能的,而托尔斯泰对于这种想法却妄加讥笑。
      这些男孩们把自己的诗作念给我听,也要求听我的,而当时我还两手空空。他们朗诵最多的是帕斯捷尔纳克,对他推崇备至。我读过《生活,我的姊妹》,并不喜欢,认为它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实在太远。但是他们让我初次听到了施密特中尉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它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它对于我们是这么适合:
      对祖国的热爱,
      我孕育了三十个年头。
      对于你们的宽大,
      我不期待……加麦罗夫和英加尔的心境就是这么明朗: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宽宵!坐牢并不使我们苦恼,反而使我们感到骄傲!(虽然谁能真正不苦恼呢?英加尔的年轻的妻子在他被捕几个月之后就宣布和他脱离关系,抛弃了他。加麦罗夫因为一向从事革命探索,连个女朋友也还没有。)伟大的真理莫不是正在这监室的四壁中萌动?牢房不自由,但狱外世界岂非更不自由?遭苦难受欺瞒的我国人民不是正同我们一道躺在板铺底下和过道的地面?
      不能和祖国一同奋起,
      才是更大的哀愁,
      回顾我走过的道路,
      今日我绝无怨尤。
      因触犯政治条律而坐牢的青年决不会是一个国家的一般青年,而是其中远远走到前面去的那一部分。在那些年代,广大青年群众面临的前景,还刚刚是“瓦解”、失望、淡漠化和对甜蜜生活的迷恋。在这以后,或许会从舒适的小山谷里重新爬起,开始——二十年以后?——向着新高峰的痛苦的登攀。但是,一九四五年的这几名年轻的“五十八一10”囚犯只一步就跨越了属于未来的淡漠的深渊,生气勃勃地向刀斧手们昂然奉上自己的头颅。
      在布蒂尔卡的教堂监室里,一批被定了罪,被割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和一切都疏远了的莫斯科大学生编了一首歌曲,在黄昏之前用他们的尚未定型的嗓音唱着:
      一日三次为菜汤而奔波,
      黄昏时光在歌声中消磨。
      用狱中私藏的针和线,
      为上路快把行囊缝做。
      我们已不再为自己伤神:
      字已签——早登程!
      辽远的西伯利亚劳改营,
      他日归来有谁人?
      我的天啊,我们当真是未曾留意到这一切吗?当我们在桥头阵地上的泥泞中跋涉,在炮弹坑里痉挛抽搐,从灌木丛中伸出炮兵潜望镜的时候——在大后方又成长出另一类青年,他们出发了。他们是朝着那个方向出发了吗?……是朝着那个我们没有胆量前去的地方出发了吗?——我们受到的是与他们不同的教育啊。
      我们这一代人将返回家园——交回了手中的武器,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勋章,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战斗事迹。而我们这些弟弟们将仅仅会向我们做个鬼脸说:哎呀,瞧你们这些傻瓜蛋!……

      ——————


    第三部 劳动消灭营


      “只有跟我们同吃过一碗饭的人才能理解我们。”
                 (摘自一个古楚尔族前女犯的信)

      ——————


    第一章 阿芙乐尔的手指


      荷马常提到的厄俄斯,亦即罗马人称为阿芙乐尔的司晨女神,也曾用她的玫瑰色的手指抚摸过群岛的第一个黎明。
      当我国同胞们从英国广播公司的广播里听到,M·米哈伊洛夫发现我国早在一九二一年就有了集中营的时候,许多人(西方也有许多人)大为震惊:难道这么早吗?难道一九二一年就有了?
      当然不对!当然是米哈伊洛夫搞错了。实际上,在一九二一年集中营已经发展到了鼎盛时期(甚至已经接近了尾声。如果说群岛是在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声中诞生的,那要确切得多。
      情况能不是这样的吗?让我们细想一下。
      难道马克思和列宁没有教导过,必须摧毁旧的资产阶级的强制机器并且应立即建立新的来代替它吗?而强制机器包括:军队(我们对于一九一八年初红军的建立并没有觉得奇怪);警察(建立军队以前就重建了民警);法庭(自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开始存在);再就是监狱。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新型监狱的设置怎么可以慢慢来呢?
      总之,在监狱的事情上,无论是新的旧的,都是不可以慢慢来的。十月革命以后的最初几个月,列宁就已经要求采取:“最坚决最严酷的加强纪律的措施。”而严酷的措施没有监狱能办得到吗?
      无产阶级国家在这方面能提供一些什么新的东西呢?伊里奇正在摸索新的途径。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作为初步的设想,他提出了一套惩戒方法:“凡不服从本法令者……没收其全部财产……并加以监禁或押送前线进行强迫劳动。”据此我们可以指出,群岛的主导思想即强迫劳动是在十月革命后的头一个月内提出来的。
      当伊里奇还和和平平地坐在拉兹里夫的芬芳葱郁的列草场上听着丸花蜂的嗡嗡声的时候,他已经禁不住要思考未来的刑罚制度了。早在那时候他已经对这个问题做过估量并且要我们放宽心,因为:“由昨天还是雇佣奴隶的多数人去镇压剥削者少数人是一件比较容易、比较简单和比较自然的事情,所流的血会比从前少数人对多数人的镇压少得多,人类为此而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那么,从十月革命开始的这种“比较容易的”国内镇压让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据流亡国外的统计学教授伊·阿·库尔干诺夫计算,从一九一七到一九五九年,不算战争死亡,单算由于以恐怖手段消灭、镇压、饥饿而死的,以及劳改营中高于正常的死亡率,包括由于低于正常的出生率而造成的人口赤字,我们付出了……六千六百万人的代价(不算上述赤字则是五千五百万)。
      六千六百万人!五千五百万人!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异己的——谁不浑身发麻?
      我们当然不能担保库尔干诺夫教授数字的准确性,但我们没有官方的数字。只要发表了官方数字,专家们可以拿两者做批判性的对照。(现在已经出现了几篇利用了被隐瞒和打乱的苏联统计数字的研究文章,——但被害者的数量之大仍是这样令人惊心动魄。)
      再举出几个数字来对照一下也很有意思。人们谈虎色变的沙俄宪兵第三厅曾像一条绳索似地把伟大的俄国文学团团捆牢,可是它的中央机关有多大的编制呢?成立时是十六个人,活动的全盛时期是四十五人。对于任何一个最偏远的省份的契卡机关说来,这都是一个可笑的数字。再如:在沙俄的“各民族的监狱”里,二月革命发现了多少政治犯?(应当记住,“剥夺者”、抢劫者、政治杀人犯当时也列为政治犯。)什么地方是存着所有这些数字的。大约,单在一座克列斯特监狱就关着五十多名这类犯人,还有施吕瑟尔堡的六十三名,还有从西伯利亚流放地和苦役场所回来的几百名(亚历山大罗夫斯克中心监狱释放了约两百人),另外在每一座省监狱里都还蹲着一些他们这样的人呢!不过想知道有多少呢?请看摘自当地态度激烈的报纸的唐波夫省的数字。二月革命打开了唐波夫监狱的牢门以后,在里面发现了政治犯……七人。在伊尔库茨克要多得多——二十人。(无需我们提醒大家:一九一七年从二月到七月没有因政治原因抓人,七月以后坐牢的也寥寥无几,条件也极为宽松。)
      然而这时候却遇到了麻烦:首届苏维埃政府是个联合政府,部分人民委员部不得不交给左派社会革命党,司法人民委员部便不幸落到了他们手中。这个司法人民委员部按照腐朽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观念办事,差点没把我国的刑罚制度引向了崩溃的边缘。它做出畸轻的判决,对于先进的强劳原则几乎是拒不实行的。一九一八年二月,人民委员会主席列宁同志要求增加监禁场所的数量和强化刑事镇压,五月,他转入具体的指导,指示:对受贿者必须判处不少于十年的监禁,此外再附加十年强迫劳动,总共二十年。这样的量刑标准最初可能使人觉得悲观:莫非二十年以后仍旧需要强迫劳动吗?可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强劳原来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措施,哪怕是五十年以后仍会是十分流行的。
      十月革命以后的好几个月之内,各地监狱的管理人员仍是沙皇时代的原班人马,派去的新人只有监狱政委。厚脸皮的狱吏们成立了自己的工会(“监狱职工会”)并在监狱行政管理方面实行了选举制!犯人们也不甘落后,他们也实行了内部自治。(司法人民委员部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四日通令:凡有可能的地方,均应吸引犯人参加自管自监。)囚徒的这种自由群居方式(“无政府主义的散漫性”)自然不符合先进阶级专政任务的需要,不利于从俄罗斯大地上消除害虫的工作。(想想看,要是监狱教堂没有封闭,我们苏维埃的囚犯们每逢礼拜天都高高兴兴地往那里跑,哪怕是为了散散心,那将成何体统!)
      自然,尽管是沙皇时代的狱吏,对于无产阶级说来,也并不全是废物。不管怎么说,这是一门对于实现革命的近期目标十分重要的专业。因而当时的任务就是“从监狱管理人员中挑选那些沙俄监狱的积习尚未深到麻木和冥顽程度(“尚未”是什么意思?如何甄别?只要忘掉《上帝佑我沙皇》就行了?)并且有可能留用来完成新任务(比方,凡能干脆利落地回上司的话“是,长官!”,“不,长官!”或能迅速地开锁的人都合格,是吗?)的分子”。至于监狱建筑物、囚室、铁窗和门锁,虽然表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实际上都获得了崭新的阶级内容,崇高的革命意义。
      然而直到一九一八年的年中,各个法院还是按照惯性习惯,在判决书上一味地写什么“入狱”、“入狱”之类的词句。这就延缓了在监狱领域内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进度。
      一九一八年的年中,确切的日子是七月六日,发生了一起并非所有人都理解其意义的事件。它表面上叫做“镇压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的叛乱”,其实是重要性不亚于十月二十五日的一场政变。十月二十五日宣告建立了一个“工农代表苏维埃”的政权,由此得来“苏维埃政权”的名号。但是这个政权的成分还十分浑浊,因为其中除布尔什维克以外还有其他党派的代表。尽管联合政府的成员只有布尔什维克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两个党派,但在几届(第二、三、四届)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上以及大会选出的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委员里却有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无政府主义者、人民社会党等等其他社会主义政党的代表。因而全俄中执委还带有极不健康的“社会主义议会”的性质。一九一八年的头几个月内,由于采取了一系列(得到左派社会革命党人支持的)果断措施,其他社会主义政党的代表或被开除出全俄中执委(是根据该组织本身的决议,此可谓别具一格的议会程序),或者干脆被取消了入选的资格。在议会中还占据着三分之一席位(第五届苏维埃代表大会)的最后一个异党就是左派社会革命党了。但是摆脱他们的时刻也已经来到。一九一八年七月六日他们一个不剩地被清除出全俄中执委和人民委员会。这样一来,“工农代表苏维埃”政权(按传统仍称为“苏维埃政权”)便再也不会违抗布尔什维克党的意志,并且从此便具备了新型民主的形式。
      只是从这个历史性的日子起,旧型监狱机器的改造、群岛的建立,才可能真正地着手进行。
      至于这项希望中的改造的方向,那是早已明确了的。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里已经指出,生产劳动是改造犯人的唯一手段。当然,许久以后维辛斯基做了解释,“这不是那种使人心智枯竭的劳动”,而是“魔术师(!)般的劳动,它能把空虚和渺小的人们变成英雄。”为什么我们的犯人不应该在囚室里闲聊天或者翻书本而应当去劳动呢?那是因为在苏维埃共和国里是不能容许被迫的游手好闲的,是不能容许“强迫寄生”的。这种现象只能存在于寄生性的制度之下,例如在施吕瑟尔堡里。如果让囚犯们过这样的闲散生活,那就直接违背了一九一八年七月十日宪法规定的苏维埃共和国劳动制度的基本原则:“不劳动者不得食”。所以,如果不让犯人参加劳动,这些人的口粮就会按照宪法的规定被剥夺。
      一九一八年五月司法人民委员部中央惩治局《布列斯特和约》签订后左派社会革命党退出政府,司法人民委员部由布尔什维克主持。一成立,马上就把当时的犯人摸去劳动(“开始组织生产劳动”)。但是以立法形式正式宣布这个作法还是在七月政变之后,即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发布的《剥夺自由暂行条令》。整个国内战争期间,直到一九二年十一月为止,这个条令一直有效。“凡被剥夺自由并具有劳动能力者,必须从事强制性体力劳动。”
      劳改营的出现,群岛的诞生可以说正是从这个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十月革命后九个月)的条令开始的。(有谁会责怪它是早产儿吗?)
      在第七届全苏苏维埃代表大会上,再次说明了对犯人实行强迫劳动的必要性(其实这时用不着说明已经很清楚了):“劳动是抵制犯人彼此间无休止交谈的……腐蚀作用的最好方法。有经验的犯人正是利用这种交谈对新手进行教唆。”
      紧接着发动了“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的运动。于是这个司法人民委员部又发出号召:“必须使(犯人)养成共产主义的、集体的劳动习惯。”这么说,连强制性质的劳动营里也要贯彻“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的精神了。
      那个匆忙的时代就是这样地一下子提出成堆的任务,叫人几十年也理不出个头绪。
      劳改政策的原理在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写进了新党纲(一九一九年三月)。而劳改营网在苏俄境内的设置在时间上是与最早的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二日至五月十七日)完全一致的。全俄中执委关于强迫劳动的几个决议的通过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五日和五月十七日产决议规定:(省肃委)必须在每一省会(视当地条件,可设在城内或修道院内,也可设在近郊庄园内)和某些县份(暂不规定在一切县份)建立强劳营地。每一营地的容纳量不得少于三百人(为了可以靠犯人的劳动收回警卫和行政管理的费用)并应归属省惩治处管辖。
      然而强迫劳动营仍然不是俄罗斯联邦境内最早的营地。读者在革命法庭判决书(第一部第八章)里已经几次见到“集中营”这个字眼。也许你们会认为这是我们的笔误?认为我们轻率地使用着后来才出现的术语?不对。
      一九一八年八月,在。·卡普兰行刺的前几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在打给叶甫盖尼亚·博什(整个平扎省的命运当时都托付给了——由中央和肃委——这个现在已经被人遗忘的女人。)和平扎省执委会的电报里写到;“将可疑分子(不是“犯罪分子”,而是“可疑分子!”——作者注)关人城外的集中营。”(此外还有“……实行无情的大规模恐怖……”——这还是在颁布《红色恐怖法令》之前。)
      一九一八年九月五日,在上述电报发出十天之后,颁布了由彼得罗夫斯基、库尔斯基和邦奇-布鲁耶维奇签署的《人民委员会红色恐怖法令》。除了大批处决以外,法令还特别提到:“采用集中营隔离方法使苏维埃共和国免受阶级敌人的危害。”
      原来集中营这个术语就是在这里发明的,并且立即得到了沿用和固定。这是一个后来在国际上大为流行的二十世纪的主要术语。它出现的时间原来就是一九一八年的八、九月。这个字眼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使用过。但是只和战俘以及不受欢迎的外国人有关。在这里它第一次用到了本国公民身上。词意的转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战俘集中营不是监狱,而是对这些人必要的预防性集中。现在所要做的不正是对本国人实行法律之外的预防性集中吗?列宁的灵活的头脑只需想象到围在一群未经判罪的人们四周的铁丝网,顺便就能找出一个需要的字眼——集中。
      不过革命军事法庭的头头也正是这样写的:“集中营的监禁具有隔离战俘的性质。”这就是坦白地说:拿他们当做抓来的俘虏,具有战争行为的全部特征——只不过是对本国人民的罢了。
      如果说,司法人民委员部的强迫劳动营属于一般监禁场所,那么,集中营就决非“一般场所”了。它是直属契卡管辖的关押特殊敌对分子和人质的地方一固然,后来关进集中营的,也有一些是经过了革命法庭审判的;但是源源不绝地送进来的不是被判了刑的人,而只是根根敌对性特征抓耒的。从集中营逃亡,刑期增加(同样是不经过法庭的)十倍!(要知道当时叫得很响的口号是:“十人为一人!”“百人为一人!”。)因而,如果什么人原来的刑期是五年,逃跑后被捉住,刑期便自动延长到一九六八年。从集中营再次逃亡,按规定应枪毙(这一条当然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了的)。
      在乌克兰建立集中营的时间比较晚,是从一九二O年才开始的。
      但是营地的根子埋藏得比这还要深,还要深,只是我们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们的地点和痕迹。大部分最早的集中营内的情况,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我们只能根据那些营中最后的幸存者的一些证词抢救出一点材料。
      那时,当局惯于把集中营设在修道院里面:那里有牢固严密的围墙,坚实的房舍,而且都是闲置不用的(修道上不算人,随时可以撵出去)。所以莫斯科的集中营设在安德隆尼克;诺沃斯帕斯克、伊万诺夫等修道院。一九一八年九月六日彼得格勒《红色日报》的一则消息报道说,第一座集中营“将设在下诺夫戈罗德市的一座闲置的修道院里……预计初期将遣送五千人去下诺夫戈罗德集中营”(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注)。
      在梁赞市,集中营也是设置在以前的女修道院(喀山修道院)里。关于这个集中营我听到以下情况。关在那里面的有商人、神甫、“战俘”(旧军官而未在红军中服役的,抓起来以后称为“战俘”)。但还有一些不知该属哪一类的人(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托尔斯泰主义者伊·叶-夫也进去了)。营里有织布、缝纫、制靴等车间以及“一般劳动”(一九二一年已经这样称呼了)。犯人还进城去完成修缮和建筑等工作。他们上下工都有人押送,但是个别的工匠是不用押送的,按不同的工种单独放他们出去干活计。老百姓在家里用好吃的东西款待这些人。梁赞市民对待这些“剥夺分子”(他们的正式名称是“被剥夺自由分子”,而不是犯人)深抱同情,这些人的行列经过的时候,纷纷给他们施舍(面包干、煮熟的甜菜根、土豆)。押解队也不阻拦他们接受施舍。“剥夺分子”们把得来的东西在他们内部均分。(这些举动哪一样都不符合我们的习惯,我们的思想。)有的“剥夺分子”被安排在符合他的专业的单位里(叶-夫被安排在铁路系统),这是最走运的,他们能领到在城里来往的通行证(晚上回营睡觉)。
      营里的伙食是(一九二一年):一天半磅面包(完成了生产定额,再加半磅),早晚是白开水,中午是一大勺菜汤(那里头有几十粒麦片和一些土豆皮)。
      点缀营中生活的,一方面是官方派遣的好细的告密(以及根据告密而实行的逮捕),另一方面是剧团和合唱团。“剥夺分子”们在原来澳贵族俱乐部大厅里为梁赞居民举行音乐会,他们的管乐队在市里的花园里演奏。“剥夺分子”们和当地居民越来越熟悉,越接近,搞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这时候,当局开始把“战俘”遣送到“北方特种营”去。
      集中营所以缺乏牢靠性和严峻性,其教训就在于它是处在平民生活的包围中的。因此才有了建立北方特种营的必要(集中营于一九二二年废除)。
      这是营地黎明时的曙光,它值得我们对它每一种色调的变幻进行更仔细的观察。
      托洛茨基建立的两支劳动兵团,在国内战争结束后由于被勉强留在其中的士兵的怨言,不得不解散。但是劳动营在俄罗斯联邦结构中的作用非但没有因为此举而逐渐减弱,反而更加增强了。一九二0年未,在俄罗斯联邦共有八十四个劳动营,分布在四十三个省份里。如果相信官方的统计(尽管这些数字也是保密的),在这些劳动营里一共拘禁着二万五千三百三十六人,此外还有二万四千四百名“国内战争的俘虏”。以上两个数字,特别是后者,看来都是缩小了的。然而如果考虑到,由于采用了所谓“减轻监狱负担”、凿沉驳船以及别的大规模消灭被拘禁人员的办法,使统计数字多次地从零开始,这些数字也可能是准确的。所有的缺额后来都得到补充。
      早期的劳动营对于我们今天的人说来,似乎成了不可捉摸的东西。在里面关过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过那里的情形:任何证据都没有。文艺作品、回忆录讲到军事共产主义的时候,只提处决和监狱,却根本没有描写劳动营的。你从字里行间、从言外之意里都看不出关于劳动营的一点暗示。因而米哈依洛夫自然是要搞错的。这些营地在哪里?叫什么名称?是什么样子?……
      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日条令有一个决定性的(所有法学家都能指出的)缺陷。它丝毫没有谈到犯人的阶级区分。也就是说,没有提出对某一类犯人应当给予较好的待遇,而对另一类应当给予较差的待遇。但是它规定了劳动制度,这是我们想象营中情况的唯一依据。工作目规定为八小时。可是,由于事情新鲜,以致头脑发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于犯人的任何劳动,除营内勤务外,都按照相应工会的计件工资表付给……(骇人听闻!难以下笔!)百分之百的报酬!(按照宪法强迫你干活,也按宪法付给你报酬,还有什么话说?)诚然,从工资里扣除了劳动营维持费和警卫队的工资。“表现好的”受优待,可以住在私人住宅里,只到营地来上工。对“劳动特别积极的”,答应可以提前释放。但是总的说来,对管理制度没有做出详细的指示,实际是由各劳动营各行其是。“在建设新政权的时期并鉴于各监禁场所异常拥挤的状况,不可能考虑劳动营管理制度的问题(!——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注),因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减轻监狱的负担方面。”读这些话,就像是读一段巴比伦的楔形文字。马上就会冒出好些问题:那些倒霉的监狱到底怎么啦?“我们的监狱秩序很糟糕……最短期的监禁都变成一种折磨。”这种拥挤不堪的现象的社会原因何在?“减轻负担”——是该理解为枪毙呢还是分散到各劳动营?“不可能考虑劳动营管理制度问题”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司法人民委员部没有时间保护犯人不受地方劳动营长官的肆意侵害。是不是只能这样理解呢?没有管理制度的细则,那么,在凭“革命的法律意识”办事的年代,每一个劳动营的土皇帝都可以拿犯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学?
      根据一些简略的统计数字(全是从同一本《文集》里摘出来的),我们得知:劳动营里干的基本上都是粗笨的体力劳动。一九一九年在手工业作坊里劳动的犯人只占总数的百分之二点五,一九二年占百分之十。我们还得知:一九一八年年末,中央惩治局(听听这名称!不觉得毛骨悚然吗?)正忙于建立农业劳动营;也得知了:在莫斯科建立了几个由犯人组成的国有化房屋水暖设备修理队。(这一类犯人显然是没有人押送的。他们拿着螺丝扳子、焊烙铁、各种管子,往来于莫斯科的街头、机关大楼的走廊;出入于当时的大人物的住宅,如果首长夫人来电话叫人去修理的话。——这样的场面没有写进任何一部回忆录,任何一个剧本,也没有拍进任何一部影片。)如果在押犯人中没有这类专家怎么办?可以断定会从外面抓进来一些的。
      幸运地保存下来的俄联邦全部监禁场所的负责人叶·希尔文特同志向苏维埃第十次代表大会的报告给我们提供了有关监狱——劳改系统一九二二年情况的进一步的资料。人民司法委员部和人民内务委员部的所有监禁场所在这一年第一次合并为监禁场所管理总局,交到捷尔任斯基同志的翅膀下。(在他的另一个翅膀下面已经有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监禁场所,他仍不嫌过饱似地想把这方面的一切也全部管起来。)监禁场所管理总局下辖三百三十处监禁场所,剥夺自由者总人数为八万至八万一千人,比一九二年增多了,“监禁场所人口今年确有不断的增长”。但是我们从这同一本书中可以看到(第四十页)和国家政治保卫局的一起,关押人数从来没有少于十五万,有时候达到十九万五千人。“监禁场所人口数变得越来越稳定”(第十页),“列为革命法庭审判对象的百分比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有一定的增长趋势”(第十三页)。而在不久前发生人民骚动的地区——中部黑土省份,西伯利亚,顿河两岸,北高加索,侦查中人数占被监禁者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一至百分之四十三,这证明着劳改营发展的良好远景。
      一九二二年归监禁场所总局系统管辖的有:劳动感化院(即服刑监狱),关押所(即侦查监狱),递解、检疫、隔离监狱(奥廖尔监狱“无力容纳所有难以改造的犯人”,恢复了一九一七年二月如此光荣地敞开了牢门的“克列斯特”监狱),劳改农场(刨灌木丛和树根,用人力),末成年人劳动院以及集中营。可谓发达的惩治事业!在监狱里,“每五个定员空位需要安排六个多人,并且有许多这样的院所,那里一个定员空位要容纳三个以上的人员”(第八页)。
      我们也可以知道建筑物(监狱和劳动营)的状况:它们破烂不堪,以至连最基本的卫生要求都不能满足,“到了不能使用的程度,以至整座楼甚至整个感化院所都不得不关闭”(第十七页)。关于伙食,“一九二一年监禁场所的状况是很困难的:被监禁者没有足够数量的口粮。”“从一九二二年起由于转入了地方预算,监禁场所的物质状况应当认为几乎是灾难性的”(第二页),各地省执委甚至不肯发给被监禁人员足额的口粮。年初国家计委拨给十五万至十五万五千名被监禁人员十万人的口粮,伙食标准降低了,某些食品根本不发(四分之三的被监禁者获得的热量低于一千五百卡路里),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起,除了十五个全国性的以外,根本取消了对全部监禁场所的口粮供应。“被监禁人员在饿肚子”(第四十一页)。
      国家很想,很想有群岛,只是没东西给它吃!
      劳动报酬的价格已经降低了。“物资供储极端不能令人满意……预计恐怕会成为灾难性的”(第四十二页)。“几乎到处都感到燃料不足。”一九二二年十月份的死亡率在监禁总局系统不低于百分之一。这表示一个冬季将死去百分之六以上——或许还会达到百分之十?
      这不能不反映在警卫工作上。“大多数看守人员直截了当地逃离工作岗位,有些做投机买卖,跟被监禁人员进行交易”(第三页)——此外还会盘剥他们多少!“工作人员被饥饿驱使的职务犯罪事件激增”。许多人次行去干待遇较好的工作。“有一些感化院只剩下一个院长和一个看管人员”(可以想象是多么没本事的),因此,“不得不吸收模范的被监禁人员担任看管”。
      不把这个正在死绝的群岛解散回家,而是把它硬拖到光明的未来,这必须具有怎样的捷尔任斯基的精神力量和对共产主义惩罚事业的信心啊!
      结果如何?一九二三年十月——已经是晴朗的新经济政策年代的开始(而距个人迷信时期还相当遥远),拘禁的人数为:三百三十五座劳动营内共有被剥夺目由分子六万八千二百九十七名;二百零七座感化院内共有四万八千一百六十三人;一百零五座关押所和监狱里共有一万六千七百六十五人;三十五处劳改农场里共有二千三百二十八人,另外有一千零四十一名未成年者和病号。
      而这一切还没把国家政治保卫局的监狱算在内!多叫人高兴的增长!灰心丧气分子们丢脸了。党又对了:被监禁者不仅没有死掉,人数反而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而监禁场所还超过了一倍,并没有垮掉。
      还有一项关于劳动营内过度拥挤现象的很能说明问题的统计数字(犯人增长的速度超过劳动营组建的速度)。第一百个定员空位的实际容纳量,一九二四年为一百一十二人;一九二五年——一百二十人;一九二六年——一百三十二人;一九二七年——百七十七人卢亲自在里面蹲过的人都很清楚,如果一个空位需要容纳一点七七个犯人,营中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包括板铺上的空位、食堂里的饭钵以及营里发的棉背心之类的东西)。
      通过劳改营系统的发展,展开了一场对世界各国的“监狱拜物教”发动的一场勇敢的“斗争”,其中也包括对除了监狱之外什么新鲜玩艺儿也没有想出来的早先的俄国。(“把全国变成了一座大监狱的沙皇政府带着某种特别刻毒的虐待狂发展着它的监狱系统。”)
      尽管一九二四年以前在群岛上仍然很少有普通劳动营。那几年占主要比重的是封闭型的监禁场所。以后也没有减少。克雷连科在一九二四年的报告里要求增加特种隔离所的数量,以便关押非劳动者和劳动者中特别危险的分子。(克雷连科本人后来也显然变成了这种分子。)他的这种提法一字不改地写进了一九二四年的劳动改造法。
      在跨入“建设时期”的时候(意思是从一九二七年起),“劳动营的作用……(您以为呢?现在,当取得了所有的胜利之后,该如何呢?)……在日益增强——用以对付最危险的敌对分子,暗害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宣传活动。”
      总之,群岛不会沉到海底去的,群岛将会存在!
      任何群岛的造岛过程都是这样,先是某些支撑地层发生某些看不见的移动,后来在我们眼前才出现地面的景观。在我们的群岛的形成过程中也发生过一些我们的智力几乎不能理解的极为重要的变动和改换名称。最初是创世时期的混乱状态:监禁场所由三家领导——全俄肃反委员会即“契卡”(捷尔任斯基同志)、内务人民委员部即“恩克弗德”(彼得罗夫同志)、司法人民委员部(库尔斯基同志)。内务人民委员部方面的主管机构有时是“监禁场所管理总局”(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以后马上成立的),有时是强迫劳动管理总局,有时又是监狱管理总局。司法人民委员部方面的主管机构是监狱管理局(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后来是中央惩治局(一九一八年五月),它下面是各省的惩治处,甚至还有各省处召开的代表大会(一九二O年十一月)。以后改成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中央劳动改造局(一九二一)。不用说,这种多头领导对于惩改事业是没有好处的。捷尔任斯基致力于实现统一管理。恰好,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少有人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内务人民委员部与全俄契卡的结合。捷尔任斯基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六日起兼任了内务人民委员。到了一九二二年,他达到了目的——司法人民委员部把全部监禁场所统统移交给他的内务人员委员部(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劳动营的警卫系统也与此平行地进行着改组。最早是共和国对内警卫部队,后来是内勤部队。一九一九年它与全俄肃委兵团合并,捷尔任斯基兼任这支部队的军委主席。(尽管这样,直到一九二四年,有关逃亡事件的频繁,有关工作人员纪律废弛的状况,如酗酒、玩忽职守、只拿钱不办事之类,仍听到不少批评)到一九二四年六月才依照全俄中执委和人民委员会联合发布的法令,在押解警卫部队里实行了军事纪律,由海军人民委员部给这支部队补充了兵员。
      与此同时,于一九二二年成立了中央指纹登记局和中央役犬及警犬繁育场。
      在此期间,苏联监狱管理总局改称为苏联劳改机关管理总局,不久以后又改称为国家政治保卫局下属的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该局的局长同时担任苏联押解警卫部队的司令员。
      这里面包含着多少大动荡啊!牵涉到多少处的楼梯、办公室、哨兵、通行证、印章、招牌啊!
      监狱管理总局之子——劳动改造营管理总局就是我们今天的古拉格(劳改营管理总局)的前身。

      ——————


    第二章 群岛露出海面


      在半年白夜的白海上,大索洛维茨岛把一座白色的教堂举出水面,教堂的四周围绕着一圈由长满赤褐色苔藓的巨圆石垒成的卫城的高墙。灰白色的索洛维茨海鸥不停地在卫城的上空翱翔,唳叫……。
      “在这块净土上似乎还不存在罪孽……这里的自然界似乎还没有成熟到犯罪的年龄。——这就是索洛维茨给予普里什文的感觉。
      在有我们之前,这一群岛屿便从海水中升起了,在有我们之前,在这里的地面上便注满了两百多个鱼虾丰富的湖泊;在有我们以前,大雷鸟、野兔、麋鹿迁入了这些岛屿,而这里却从来没有过狐狸、狼和其他猛兽的踪迹。
      冰河侵来又退去,把花岗岩的巨圆石堆积在湖泊的四周。湖泊在索洛维茨漆黑如夜的冬季里封冻着;海水在怒号的狂风中激荡着,冰凌在海面上漂浮,有些地方凝结成冰层;北极光映亮了半个天空;然后,天空又渐渐地发白,气候渐渐地变暖;云杉长高,变粗,禽类发出咕咕的低鸣和吱吱的尖叫,幼鹿嗷嗷地长啸。——地球带着世界的历史旋转,一个个的王朝衰亡又兴起,而这里仍是没有猛兽,也没有人类。
      诺夫戈罗德人有时在这里登陆,他们把这些岛街划入了奥胞涅日的辖区。卡累利阿人有时也在这里居住。库利科夫大战之后五十年,亦即国家政治保卫局成立前五百年,两位高僧——萨瓦季和佐西马驾着一叶扁舟渡过了珍珠母色的海洋,认定这个没有猛兽的荒岛是一块圣地。他们来后,便出现了索洛维茨修道院:自那时起,先后修建了乌斯宾斯基(圣母升天)和普列奥布拉仁斯基(变容)两座大教堂,斧山顶上的“断头”教堂。还有另外的二十来座教堂以及二十来座小礼拜堂。此外有峨尔峨他隐僧修道院,三位一体隐僧修道院,萨瓦季隐僧修道院,穆克萨姆隐僧修道院以及设在偏远地点的独居修道士和苦行修道士居住的孤单的隐庐。在这些岛屿上投入了大量的劳动,起初是僧侣们自己,后来还有隶属修道院的农民。用几十条运河把湖泊联接了起来。湖水通过木制的管道流进了修道院。最惊人的工程是,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不可移动的”巨大圆石铺砌在沙滩上,硬在穆克萨姆岛上修筑起一道堤坝(十九世纪)。大小穆克萨姆岛上,开始放牧肥壮的畜群。僧侣们喜爱照料动物,不管是驯养的还是野生的。原来,索洛维茨的土地不但是圣洁的,而且是富饶的,能够养活这里的好几千居民。菜园里出产着瓷瓷实实的色白味甘的白菜(它
      的菜茎享有“索洛维茨苹果”的美称)。所有的菜蔬都是本地产的,
      都是好品种。还有自己的花房,甚至栽培着玫瑰。捕鱼业很发达,
      有海上捕捞业,有在与海洋隔开的“总主教养鱼池”里的鱼类养殖业。在几百和几十年的过程中,相继出现了自己的谷物磨房,自
      己的锯木厂,本地陶窑烧制的器皿,自己的铸铁厂,自己的铁匠
      作坊,自己的装订工厂,自己的皮革制作业,自己的马车制造业。
      甚至有了自己的发电厂。样式复杂的异型砖和自用的小型海船也
      全由自己制造。
      然而,无论在过去和现在,岛上的人民生活却从来没有获得
      过独立于军事思想和监狱思想之外的发展,而且也不知道将来能
      不能获得这样的发展。
      军事思想:决不能允许一些不懂事的僧侣们平平常常地生活
      在一些平平常常的岛屿上。这些岛屿位于大帝国的边缘,因而它
      们就必须和瑞典人、丹麦人、英国人打仗;因而就需要建起围墙
      厚达八米的要塞,建造八座塔楼,开出狭长的炮门,保证大教堂
      的钟楼上有良好的观测视界。(修道院确实曾于一八0
      八年和一八五四年两次抵御过英国人的进犯,均获得胜利。但在“一六六七年与尼康总主教的支持者发生冲突时,僧人费奥克季斯
      特打开了一个暗道,把索洛维茨卫城出卖给沙皇的大臣。)
      监狱思想:这太妙了!又是在一个孤独的岛屿上,又有坚固
      的石墙!有地方可以禁闭要犯,也有可以责成看管要犯的人。我
      们不妨碍他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可是他们必须替我们看守囚徒。
      (基督教修道院的这种兼职使得多少人的信念遭到破灭!)
      萨瓦季在圣岛上登陆的时候想到这个吗?……
      这里关押过教会异端分子,也关押过政治异端分子。阿夫拉
      米·帕利岑在这里坐过牢(也死在这里);普希金的舅舅工·汉尼
      巴尔因为同情十二月党人也在这里蹲过。扎波罗日军营最后一个
      统领卡尔尼舍夫斯基(彼得留拉的遥远的先驱者?)在垂暮之年被关到这里,经过长期监禁,年过百岁之后才获释放。
      然而所有那些人几乎是可以按名字数出来的。不过索洛维茨修道院的古代史在我们苏维埃时代亦即在索洛维茨劳改营时代被披上了一件神话的罩衣,它哄骗了参考指南和历史记述的编写者,因而我们今天在某些书里看到索洛维茨监狱是刑讯监狱的说法。据说这里又有拷问架的吊钩,又有皮鞭,又有烙铁之类。实际上,俄国一般的修道院囚牢里根本没有这些伊丽莎白时代以前的刑讯监狱或西方宗教裁判所里使用的刑具。这全是一个不老实的并且一窍不通的研究者捏造出来的。
      索洛维茨的老犯人们都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他就是小丑伊万诺夫,营里的外号是“反宗教杆菌”。此人原是诺夫戈罗德大主教的仆役,因为把教堂珍品盗卖给瑞典人而被捕。一九二五年被押到索洛维茨。他上窜下跳,千方百计地逃避一般劳动,以便保住性命。他干上了在犯人中进行反宗教宣传的专业,当然也变成了情侦科(情报侦查科。就取了这样一个坦率的名称)的人员。不仅如此,他还推测说僧侣们一定在这里埋藏了许多珍宝,使得劳动营的领导们都动了心,于是组成了一个由他带领的发掘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挖了好几个月。——呜呼,僧侣们欺哄了反宗教杆菌的心理学推想:他们在索洛维茨什么珍宝也没有埋藏。伊万诺夫为了光荣下台,便把在地下修筑的庶务、贮藏、防卫等用途的房屋解释成为监禁和刑讯的场所。据他说,经过了那么多的世纪,细小的刑具自然未能留下来,但是有一个钩子(是吊肉胴用的)就足以证明这里曾有过拷问架。至于为什么十九世纪的酷刑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就比较难以说出理由。于是他得出结论说:“索洛维茨监狱的制度,自上一世纪起,变得大大地温和了。”反宗教杆菌的这一“发现”非常合乎时宜,也使大失所望的长官们多少得到一点安慰。文章刊登在《索洛维茨群岛》上,后来又由索洛维茨印刷厂印成单行本,从此便十分成功地熏黑了历史的真相。(索洛维茨的繁荣昌盛的修道院革命前驰名全国,极受人们尊重,所以小丑耍的这一套把戏更被认为是适合形势的需要。)
      劳动人民掌握了政权以后,对这些不怀好意的僧侣寄生虫们采取了什么措施?给修道院派去一些政委和政治上可靠的干部,宣布把修道院改为国营农场,命令僧侣们少祷告,多为工农劳动。僧侣们整日劳动。由于他们对于下网的时间和地点具有特殊的知识,能够捕到味道非同寻常的鲜鱼。这些鲱鱼全运到了莫斯科,送上了克里姆林宫的餐桌。
      然而修道院里的珍宝,尤其是集中在法衣圣器贮藏室里的大量珍品,使外来的领导和训导干部心中不能平静:这么多的珍珠宝贝作为呆滞的宗教货物积存在这里,未能转入劳动者(他们)的手中。他们此时便采取了一个与刑法典稍有抵触而与剥夺非劳动者财产的总精神完全符合的手段——在修道院里放了一把火(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建筑物损坏了,法衣圣器贮藏室里的许多珍宝不见了。而主要的是,所有的登记帐簿都烧掉了,没有办法查清究竟损失了多少东西,什么东西。
      用不着进行什么侦查,革命的法律意识(嗅觉)还不能提醒我们该怎么办吗?烧毁修道院的罪犯不是僧侣这帮黑色的狗东西还能是谁?把他们统统撵到大陆上去!把北方特种营统统迁到索洛维茨群岛上来!八十高龄甚至百岁的老僧们跪下恳求留他们死在这块“圣土”上,可是当局以无产阶级的坚决性将他们一概扫地出门,只留下最必需的人员:渔业队;穆克萨姆岛上的畜牧专家;会酿白菜的梅福季神甫;铸铁匠人萨姆逊神甫;还有另一些有类似用途的神甫。(在卫城里拨给他们一个与劳动营隔开的角落,有单独出入口——鲱鱼门。他们被称为“劳动公社”,但是为了照顾他们受毒太深的实际状况,把坐落在墓地上的奥努弗里教堂留给他们,让他们在里面做祷告。)
      囚犯们时常爱说的一句谚语:“圣地不愁没人住”,果真变成了现实。钟声沉寂了,神灯和香火熄灭了,再也听不到弥撒和彻夜祈祷的声音,再也没有人昼夜不停地喃喃诵经,圣像壁毁坏了(只有普列奥布拉仁斯基大教堂的还保存着)。可是,身穿拖到脚后跟的超长下摆军大衣、缝着带特殊标志的黑色袖章和领章、头带没有五角星的黑箍制帽的英勇的契卡工作人员,于一九二三年六月来到这些岛上,在这里创建了一座森严的模范劳动营——工农共和国的骄傲。
      连这些具有阶级性的集中营那时也被认为是不够严格的了。于是,一九二一年创建了“北方特种劳动营”,缩写是C几OH(“大象”),归肃委管辖。第一批这种营地出现在彼尔托敏斯克、霍尔莫哥雷以及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严但是这些地点显然被认为是难以警戒的,从长远看来不适于犯人的大量聚集。首长们的视线自然地转向了离它们不远的索洛维茨群岛。那里已经有现成而完善的经济设施,有石砌的建筑物,距离大陆二十至四十公里,这对于监狱管理人员说来是够近了,对于逃犯说来是够远了。而且有半年时间和大陆断绝联系——是一颗比萨哈林岛还要难啃的核桃。
      对于“特种”两个字的含义,各种条例中还没有明确详细的规定。但是索洛维茨劳动营营长艾赫曼斯当然在卢宾卡得到了口头的说明,来到岛上,又对自己亲近的助手们做了传达。
      索洛维茨的故事现在也许不会使以前的犯人甚至六十年代的普通人感到惊奇了。但是请读者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契诃夫时代及契柯夫以后时代的俄国人,一个号称俄国文化的白银时代即二十世纪录订十年的人,一个当时教育出来的尽管受过国内战争的震荡但仍习惯于人们应有的食物、衣服和口头交往规范的人,然后再请他跨进索洛维茨的大门克姆佩朋克特——克姆中转站吧。这个递解站设在既没有一棵乔木也没有一丛灌木的荒芜的神父岛上,它靠一道堤坝与大陆相连。他在这个光秃肮脏的畜圈里首先见到的是检疫隔离连(当时犯人们编成“连队”,还没有“作业班”)。人们身上穿的是……麻袋!普普通通的麻袋:下面露着腿,好象穿着裙子。上半截为头和双手挖了洞。(亏他们想得出来。可是没有俄罗斯的机智克服不了的难题!)新来的犯人,当他还有自己的衣袋的时候,可以暂时躲过这条麻袋,可是他对这个麻袋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就会看见传奇般的骑兵大尉库里尔科。
      库里尔科(别洛博罗多夫也和他一样)出现在解犯纵队面前的时候,也是穿着缝着吓人的黑袖章的契卡人员的长下摆的军大衣、黑袖章缠在陈旧的俄国军服料子上显得特别古怪,好像是死亡的徽志。他跳上一只木桶或者别的什么合适的高台,对新来的犯人们发出突如其来的刺耳的狂叫:“喂-!都听着!这地方不是索(苏)-维埃共和国,这地方是索-洛维茨共和国!你们要放明白点!索洛维茨这块地面上,检察长的脚还没有踩上过!他也永远踩不上来!你们要知道,把你们送到这里来,不是要你们改造!天生的罗锅子,改不过来了!告诉你们我们这儿的规矩:我说‘起立’,就起立!我说‘趴下’,就趴下!给家里的信要这么写:活着、健康、对一切都满意!完啦!……”
      瞠目结舌的名门贵族、京城的知识分子、神甫、毛拉和愚昧无知的中亚人恭听着这一番从未听过、见过、读过的训话。没能在国内战争中出名的库里尔科现在以这种历史性的特殊方式把自己的大名写进俄国的史册。随着每一句恰到好处的叫嚣和训词,他的劲头越来越大;更有无数新的更加锋利的叫嚣和训词不断地脱口而出。
      在自我陶醉和滔滔不绝地喊叫声中(可是他内心却在幸灾乐祸地想着:你们这些书生,我们跟布尔什维克打仗的时候,你们躲到哪里去了?你们想避风头吗?结果被人家揪到这里来了。这就是给你们狗屎不如的中立主义的报酬!而我们也能跟布尔什维克交朋友,我01是干实事的人!),库里尔科会这样地开始他的教练;
      “第一隔离连,你们好!……不行,再来一次!第一隔离连,你们好!……不行!……你们喊‘首长好!’声音要大,要叫全索洛维茨群岛,要叫海峡对面都能听到。两百人一齐喊,要能把墙都震塌!!!再喊一次!第一隔离连,你们好!”
      库里尔科盯着要每一个人都使劲喊,直到喊得累趴下,才转入下一个科目——全连围着柱子跑步:
      “腿抬高!……腿抬高!”
      到这时候,连他自己也不好受了,连他自己也像是演到第五幕最后一次谋害之前的演员了。经过半小时操练后,他用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的喉咙向正在和已经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下的人们许下了一个愿,这句话一语道破了索洛夫卡的实质:
      “我将来要强迫你们吸死人的鼻涕!”
      而这仅仅是为了摧毁新来者的意志的第一次操练。下一步将是命令他们睡在腐朽发黑的木板工棚的光板地上。这还没有什么,只要给班长一点贿赂,就能把他塞到铺板上去。其他的人将要在板铺之间的过道里站一个通宵(犯了过错的人还得站在便桶和墙壁之间)。
      这还是在极幸福的“大转变的一年”以前,在产生个人迷信以前,在政策被歪曲和被破坏以前的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发生的事……(从一九二七年起,增加了一项,就是板铺全归盗窃犯们占有,他们把自己身上的虱子弹向站在地下的知识分子们。)
      在等候“格列布·博基号”轮船期间,他们还需要在克姆中转站从事一段劳动。其中有的人将要被逼着围绕一根柱子跑步,嘴里还要不断地喊:“我是懒虫!我不爱劳动!我瞎捣乱!”一个工程师提便桶时摔了一跤,洒了一身粪尿,他们把他关在工棚外面,让脏东西在他身上结冰。在这以后,听到的将是押解队的吼叫:“不许掉队!我们不警告就会开枪!齐步走!”接着就是哗啦哗啦的拉枪栓的声音“想找麻烦吗!”冬天押着他们在冰层上步行,犯人还要自己拖着小船,以便在没有封冻的海面上乘着它渡过去。开冻以后就把他们装进轮船舱,塞得那么满,以致到达索洛维茨之前必然有人憋死,连赭红色围墙中的雪白的修道院也来不及看到一眼。
      新来的犯人到达索洛维茨后,大约在几小时之内就能经历到入营澡房里的一场恶作剧:他脱光衣服,第一位服务员在盛着绿色肥皂水的大木桶里蘸一下刷帚,在他身上涂蹭;第二位服务员上来一拳把他推到斜木板或台阶下的什么地方;那里有第三位服务员拿一桶水朝这个惊呆了的人身上泼来;第四位马上把他推到穿衣间。已经有人从上面把他的“破烂”乱七八糟地扔在那里了。(从这个恶作剧里可以预见到整个古拉格的面貌,包括它办事的速度和对人的价值的态度。)
      新来者就是这样吞进索洛维茨精神的。这个精神全国还不知道,这是正在索洛维茨酝酿中的未来的群岛的精神。
      新来者在这里也能见到穿麻袋的人;有的人穿着普通的“自由人”衣服,新的、破的都有;有的穿着用军大衣粗呢料子做的索洛维茨式外套(这是一种特权,也是地位高贵的标志。营地行政人员才穿这样的衣服),带着用同样呢料制成的“索洛维茨帽”;他忽然看见,囚犯当中走着一个穿—……燕尾眼的人!而且,这个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异,谁也不朝他扭过身去,也没有人笑。(要知道,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原来的一身穿破为止。这个倒霉的先生是在“大都会”饭店”被捕的,那只好请他穿着燕尾服将就熬完刑期了。)
      《索洛维茨群岛》杂志(1930年,N01)上说,领取标准服装是“许多犯人的幻想”。只有在儿童教养院里才发给全套的公家服装。举个例子说,一个女犯是什么也领不到的,无论内衣、长袜还是包头布。抓住了一个穿着单布连衣裙的大婶,那就请她穿着它度过北极圈内的严冬吧。因此许多犯人蹲在连队的宿舍里,身上只有一件内衣。当局也不撵这样的人出去上工。
      公家的衣服如此珍贵,所以在索洛维茨对于以下的场面谁也不觉得希奇或野蛮:隆冬季节,囚犯们在卫城附近脱掉衣服鞋袜,把全套服装整整齐齐上缴给公家,然后光着身子跟到二百米外的另一堆人中间,在那里另外发给他一套衣裳。这一套手续表示:他们正由卫城管理处移交给费利蒙诺沃铁路支线管理处产但是,如果让他们穿着衣服移交,接收单位可能不把衣服还回来,或者以坏换好,暗中掉包。
      还有另一个冬季的场面,事由不同,但风尚一致。他们查明卫生科的医院不符合卫生要求,命令用开水烫洗。但把病人放到哪里去?卫城内所有的房屋都挤得满满的。索洛维茨群岛的人口密度超过比利时(索洛维茨卫城内的密度又如何?)。于是把所有的病人用被子兜着抬到雪地里,放三个小时。洗完了再拖回来。
      我们还没有忘记我们的新来者是白银时代教育的产儿吧?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关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他还是一无所知呢!他在这里看到:身穿用军大衣料子做的粗呢制服的班长们互相之间以及对着连首长以端正的军人姿势行军礼,可是正是他们手里拿着长根子——即所谓“制子”“(甚至出现了一个人人懂得的动词:挨制子)驱赶着自己的工人去上工。他在这里看到:雪橇和大车不是用马拉的,而是用人拉(几个人拉一辆),并且还有一个专门名词——“马临代”(马的!临时代理人)。
      他还会从别的索洛维汉人嘴里听到一些比眼见的更可怕的事。人们会向他说出一个阴森的字眼“谢基尔卡脚、这指的是斧山。山顶上有一座两层的大教堂,禁闭室就设在里边。关禁闭的待遇是:两面墙壁之间装着几根胳膊粗细的树根。受处分的囚犯整个白天都要坐在这几根树棍上(夜晚躺在地上,但因过于拥挤,只能人深人)。树棍安装的高度正好使犯人两脚挨不着地面。保持平衡并非那么容易,所以囚犯整个白天就得使劲支撑着,如果掉下来,看守就跑进来揍人。还有:带到外面,让他站在三百六十五级的石阶的上端(从大教堂通往湖边,是僧侣们建造的);把他从头到脚捆在一根圆木上,以便加重分量,然后横放,沿石阶推下去(中途没有一处平台,台阶十分陡峭,捆着人的圆木停不下来)。
      嗯,树棍其实无需到斧山上去找,卫城里的永远挤得水泄不通的禁闭室里也有。另一种办法,就是把你放在一块有尖脊的巨国石上,在那上面呆牢也是不容易的。夏天叫做“坐树墩”,意思是光着身子喂蚊子。但是这时需要派人监视受罚者,如果把他扒光再把他捆到树干上,就可以由蚊子自己去完成任务。还有——把整连人拉到雪地里,叫他在那里受罚。还有——把犯人赶进湖边的烂泥洼里,让他在齐脖子深的烂泥里呆着。还有一种方法:把马套进空辕杆,把受罚者的双腿系在辕杆上,警卫队士兵骑上马背,策马在伐林残址上奔跑,直到马后的呻吟和呼叫声听不到为止。
      新来者没有开始索洛维茨的生活,没有开始服他的等于无期的三年刑期,就已经在精神上被压垮了。但是如果当代的读者用一根指头指着说:瞧,这是公开的杀人体制,死亡营!那你就过于匆忙了。哎,我们才不这么简单!在这第一个试验场上,以及在后来的其他场所,包括规模最大的营地,我们不是公开行动的,而是采取多层次的、混合的方式,所以才进行得这般顺利,所以才进行得这般长久。
      忽然,一条威风凛凛的汉子骑着一头山羊走进卫城的城门。他的神气很庄重,也没有人笑话他。他是什么人?为什么骑山羊?这个人叫杰格佳廖夫,过去是放牛的。(请勿与自由人杰格佳廖夫——索洛维茨群岛部队首长混淆。)他本来要求给他一匹马,可是索洛维茨马很少,就给了他一头山羊。但是他凭什么赢得了这个荣誉?因为他放过牛吗?不,他现在是树木苗圃主任。他在这里,在索洛维茨,正培育着远方的外国树种。
      从这个山羊骑士身上便开始了一首索洛维茨的幻想曲。索洛维茨僧侣搞起来的简单而合理的蔬菜种植业全被破坏了,连菜也快没有吃的了,为什么偏要培育外国树种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在靠近北极圈的地方引种异国树木可以表明索洛维茨也和整个苏维埃共和国一样在改造世界呀,有建设新生活呀!但是种子、资金从哪里来?问题恰巧在这里:有钱为苗圃买种子,而给伐木工人吃饭偏偏就没有钱了(这时候伙食还不是按定量供给的,而是按经费多少提供的)。
      还有考古发掘工作呢?对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发掘委员会。了解过去对于我们是一件有很重要意义的事情。
      劳动营管理处对面有一个花坛,那上面镶砌着一头很可爱的大象,象背的披衣上镶嵌出一个字母“y”。另外在当做这个北方国家的货币使用的索洛维茨流通券的票面上,也印着同样的画形谜。这是多么愉快的家庭假面舞会啊!这里的一切不是很可爱吗?调皮鬼库里尔科人成只是吓唬我们吧?
      国家政治保卫局劳改营内多年流通着稳定的货币。特殊的货币有助于把这些劳改营更好地与世隔绝。甚至各级行政及警卫人员,更不用说犯人,都要把他们持有的全部苏联货币交出来,换取订成小本的“结算票”(厚纸,有水冲,面值为二、五、二十、五十戈比,一、三、五卢布。不同发行年代的票子有不同的全俄国家政治保卫局委员的签字——博基、科甘或者M.贝尔曼。在营内私藏国家货币应判枪决。(这种严厉措施的目的之一是为逃跑制造困难。)在国家政治保卫局所有劳改营范围内,一切帐目都是用这种票子清算。释放时(如果有这个时候的话……)持有者拿它换回国家货币。一九二三年后劳改营数量激增,所有这类票券都取消了。(M·M·贝科夫提供。)
      瞧我们还有自己的杂志——也叫《大象》(一九二四年创刊,最初几期是打字的,从第九期开始在修道院印刷厂排印),一九二五年改称《索洛维茨群岛》,二百份,甚至还有一种附刊——《新索洛维茨报》(让我们与可恶的僧侣时代彻底决裂!)一九二六年起改为全国发行,庞大的印数,巨大的成功!要知道在二十年代是不把索洛维茨藏起来的,甚至不断地在人们耳边絮叨它。公开地耍索洛维茨牌,公开地以索洛维茨自豪(有过自豪的勇气!),苏联歌曲中提它,游艺演出的说唱段子里拿它逗笑。要知道阶级正在消失(消失到哪儿去?),索洛维茨也快到头了。
      对杂志的审查工作甚为浮皮潦草,犯人们(据格鲁波科夫斯基说)写了一首关于国家政治保卫局三人小组的打油诗,竟然通过了!后来他们又从索洛维汉剧场的舞台上面对着前来视察的格列布·博基演唱:
      博基、费尔德曼、瓦西里耶夫和武尔
      答应给我们一大口袋厚礼……
      ——首长听得高兴1(心里确是美滋滋的!尽管你大学没上完,照样在历史上留名。)副歌是:
      谁把索洛维茨赏给了我们,
      请你们务必亲自光临。
      和我们一起呆上三年五载,
      将来回想保险愉快。
      ——首长们捧腹大笑!爱听(谁能猜到其中的预言?……)
      但是一九二七年杂志就停刊了:当局表示没有心思开这个玩笑。一九二九年,当索洛维茨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全国劳改营整个转入再教育的方向以后,杂志又复刊了,一直出版到一九三二年。
      胆大妄为的舍普钦斯基(被处决的将军的儿子)当时在大门口挂出一条横幅标语:
      “索洛维茨要为工农服务!”
      (要知道,这也是预言!但是这东西他们不喜欢,猜出来了,叫人拿掉了。)
      话剧团演员穿着用神甫法衣改制的戏装。《铁轨轰鸣》。舞台上是一对对七扭八歪地跳着狐步舞的人们(作垂死挣扎的西方)和画在背景上的胜利的红色锻炉(“我们”)。
      幻想般的世界!看来库里尔科这坏蛋果真是在开玩笑!……
      此外还有一个索洛维茨地志学会,它出版自己的研究报告,在那里发表的有关于别具一格的十六世纪建筑艺术,关于索洛维茨动物志等方面的论文。文章写得周密翔实,显示出忠实于科学的精神,对所研究的对象怀着脉脉的深情,好像作者是一些为了满足求知的欲望来到这些岛上的悠闲而怪病的科学家,而不是已经经历过卢宾卡的、整日担心上斧山、喂蚊子、被“拖尸”的囚犯。索洛维茨的兽类和禽类,也具有和这些忠厚的地志考察者同样的精神,竟没有绝种,没有被猎尽,没有被驱赶到别处,甚至没有受到惊吓——一九二八年还有成窝的野兔满不在乎地走到大路旁边,好奇地注视着把囚犯押送到安泽尔的情景。
      野兔没有被打光,是什么原因?人们向新来者解释说:小兽和飞禽在这里是不怕人的,因为国家政治保卫局有一道命令:“爱惜子弹,除向犯人外,不准开枪!”
      这么说来所有的恐吓不过是玩笑华!但是——“让开!让开!”——在像涅瓦大街一样热闹的白天的卫城大院里,有人大声吆喝。三个有着嗜毒者面容的浪荡公子似的年轻人(走在前面的一个不是用“制子”而是用马鞭驱散囚犯的人群)拖着一个只穿内衣的浑身瘫软的瘦削的人,快步地往前走。这个人的面孔实在可怕——它竟像液体一样往下流淌!这就是所谓“拖到钟楼底下”。他们把他推进这个小门洞,然后朝后脑勺开枪。陡直的台阶通往下方,这个人沿着它滚下去,一次足可以填进七、八人之多。事后派人来把尸首拖走,再打发几名女犯(这些是出走到君主坦丁堡的那些人的母亲和妻子;她们是自己不肯放弃信仰也不许改变她们的子女的信仰的宗教徒)来擦洗台阶。
      为什么要这样?不能在夜间——悄悄地干?但是为什么要悄悄地?那样子弹就会白白地浪费了。在白天,当着稠密的人群,子弹能发挥教育作用。一枪的效果等于打死十个。
      也有另一种枪毙方法——直接在奥努弗里墓地上,在女犯宿舍(原来是朝圣女香客的客房)背后。因而女犯宿舍旁边那条路就叫做行刑路。在当时你可以看到,在冬天的雪地里,一个光着脚只穿内衣(不,这不是为了对他用刑,这是为了不糟蹋靴子和外衣)、双手被铁丝反绑着的人被带到这里来户犯人昂首挺胸,不用手拿着,而是叼在嘴唇上吸着他一生最后的一支香烟。(据这种神态,可以判断他是一名军官。要知道,这里有度过七年战场生活的人。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是历史学家B·A·波托的儿子。派工员问他的职业,他耸耸肩膀说:“机枪手。”由于年纪小,又碰上国内战争的高潮,他没有来得及获得另外的职业。)
      幻想般的世界!事情有时候会是这样。历史中许多事情是重复的,但在短暂的期间或有限的地点也存在一些空前绝后的结合。其一例是我国的新经济政策。早期的索洛维茨也是一例。
      对这里的成千上万的犯人,只派了数量很少的契卡工作人员来监管。(就连这些人来这里也是半受处分的性质。)总共才二十至四十名。(最初没有考虑到要来这么多犯人,但是莫斯科一个劲儿地往这里送,送,送。到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为止,仅仅是头半年,单在一个十三连——一般劳动连,队尾报数时就已经喊道:“376!十路横队!”这说明共有三千七百六十人。十二连也这么庞大。号称“万人坑”的十七连就更大了。除了卫城之外,已经有了几处派遣点——萨瓦季耶沃、费利蒙诺沃、穆克萨姆、三位—·体修道院、“小野兔”——野兔列岛。)截至一九二八年,总人数已经达到大约一万六千。而犯人当中有多少“机枪手?”有多少久经行伍的老兵油子?况且从一九二六年起形形色色的老牌刑事惯犯也源源而来。怎么样才能管住他们,让他们不能暴动?
      只有用恐怖!只有用斧山!用树棍!用蚊子!在树墩中间“拖尸”!白昼的枪决!莫斯科往这里遣送犯人时不考虑本地的力量,但是莫斯科也没有用任何虚伪的规章限制自己的契卡人员:只要是为维护秩序,不管什么事,做了就是做了。当真是永远不会有一个检察长踏上索洛维茨的地面。
      另一方面,还有一件镶着玻璃珠的薄纱外衣呢?——平等的时代!新索洛维茨!犯人的自我警卫!自我监督!自我管制!连干部、排干部、班干部全是来自犯人。又是业余文艺活动,又是自我娱乐!
      被恐怖和玻璃珠笼罩着的是一些什么人呢?什么人?世袭贵族。职业军人。哲学家。科学家。美术家。演员。高等法政学校学生。
      以下是幸存者记忆中保留的少数索洛维茨人的名单:希林斯卡妮-沙赫玛托娃、沙霍夫斯卡娅、菲茨图姆、杰利维格、巴格拉图尼、阿索齐阿尼-艾里斯托夫,戈舍龙·德·拉·福斯,西维尔斯、奥索尔金、克劳德、巴赫鲁申、阿克萨科夫,科马罗夫斯基、沃伊科夫,瓦德博利斯基,翁里雅尔斯基,B·列瓦绍夫、沃尔科夫、罗金诺-罗金斯基,古多维奇,陶贝、穆罗姆采夫。前立宪民主党领袖涅克拉索夫(是他吗?)。财政学家奥泽洛夫教授。法学家博罗金教授。心理学家苏哈诺夫教授。哲学家——梅耶尔教授、阿斯科尔多夫教授、丹扎斯,神智学者苗布斯。历史学家——安齐费罗夫、普里谢尔科夫、戈尔登、扎奥泽尔斯基、瓦先科。文学理论家——利哈乔夫、蔡特林。语言学家安尼奇科夫。东方学者皮古列夫斯卡娅。鸟类学家波里亚科夫。美术家布拉兹、斯莫特里茨基。演员——卡卢金(亚历山大剧院),格卢博科夫斯基(科罗连科的侄子)。王十年代索洛维茨关闭以前,保罗弗洛连斯基神父也在这里蹲过。
      由于教养,由于传统,他们太骄傲,所以决不会显出沮丧和恐惧,决不会嚎哭,连在朋友们面前也不诉苦。永远带着微笑是好风度的表现,即使是在走向刑场的时候。好像这个孤悬在咆啸的大海中的北极监狱只是野餐中发生的一次小小的误会。尽情地开开玩笑吧,尽情地对狱吏们进行嘲弄吧。
      于是,流通券和花坛上出现了“大象”。于是,出现了当马骑的山羊。如果七连的成员都是搞艺术的,它的连长准会叫做“孔斯特”;如果什么人的外号叫伯瑞雅戈达,他一定是浆果干制组的组长。于是,就有了和杂志审查员糊涂虫开的那些玩笑。于是,就编出了各种小调。格奥尔吉·米哈伊洛维奇·奥索尔金喜欢在散步时开玩笑说:“在岛上CommentvonsporteZvous?”——“ALagercommeaLager。”(“您在岛上身体可好?”——“在营里就是这样。”)(法语)
      这一类小玩笑,这种故意显示的独立无羁的贵族精神最使陷入半野兽状态的索洛维茨狱吏们恼火。有一次他们决定枪毙奥索尔金。正在这一天,他的年轻的妻子(他本人也不到四十岁)登上了索洛维茨的码头!奥索尔金请求狱吏们不要让这次探视伤他妻子的心。他答应只留妻子在这里呆三天,她一离开,就枪毙好了。瞧瞧人家的自制力。我们咒骂贵族,结果自己却把这种自制力丢光了。有点小灾小难,小小的痛苦,就龇牙咧嘴。而人家一连三天和妻子在一起,都不让她看出一点痕迹,不做一句暗示!没有一声低沉的语调!眼神里没有一丝阴影!只有一次(他的妻子还活着,她回忆说),当他们沿着圣湖散步时,她猛一回头,看见丈夫痛苦地抱住头。“你怎么啦?”“没有什么。”他马上变得开朗起来。她本来还可以多留几天,但他说服她离开。当轮船驶离码头的时候,他已经脱掉衣服,等待枪毙了。
      但是要知道,总算还有人赠给他们这三天。奥索尔金的这个三天,以及另外一些事例,表明索洛维茨的管理制度当时还没有披上“体系”的错甲。它给人的印象是:索洛维茨的空气是已经达到极端的残忍和几乎还是憨厚的模糊状态的奇异的混合物。当时还模模糊糊:这一切将来会如何?索洛维茨的特征哪一些正变成伟大的群岛的萌芽,哪一些一出土就注定要枯死?总之索洛维茨人对这件事还没有坚定的共同信念:他们经管的北极奥斯威辛炼人炉已经点燃,它的炉膛已经对所有运到此地的人开放(而实际上正是这样……)。当时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所有人的刑期都短得要命:十年的很少见,连五年的已不常有,老是三年、三年。当时的人还不会玩法律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按紧再放开,放开再按紧。“这一切将来会如何?”——这种鸿蒙初辟时代的混沌状态对于由犯人充当的警卫队员不可能毫无影响。即使对于狱吏,也会稍有影响。
      不管到处公开宣扬的阶级斗争学说的词句多么鲜明:敌人唯一应得的命运就是被消灭!但当时的人仍然不能设想这种对每一个有头发、眼睛、嘴巴、脖子、肩膀的具体的两足个体的消灭。他可以相信阶级正在被消灭,但构成这些阶级的人们还是应当留下的,不是吗?……在另外一些比较宽厚和含混的概念的熏陶下成长的俄国人的眼睛,就像透过度数不对的眼镜片看东西一样,总是不能准确地看清这种残酷的学说的词句。“恐怖月”、“恐怖年”好像还是不久前公开宣布过的,但是人们就是不肯相信会有这等事。
      群岛的这几个最初的岛屿也受到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二十年代中期特有的不隐定性的感染。当时全国还弄不清楚,那些事全不许干了吗?或者相反,正好从现在起什么事都许干了?老脑筋的俄罗斯还是非常相信那些热烈的词句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冷漠无情的人心里早就有了底,只有他们知道将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打破这个局面。
      教堂的圆顶毁于大火,但石砌的墙体是永恒的……人们在天涯海角开垦了田地,但如今却荒芜了。永不平静的大海色彩变化万端。寂静的湖泊。不害怕人类的动物。残忍无情的人们。信天翁带着群岛的第一个岛屿的秘密飞往比斯开湾过冬。但是它们不会把这信息告诉海滨浴场上无忧无虑的人们,不会告诉欧洲的任何人。
      幻境般的世界……为时不长的主要幻景之一就是:营中的生活是操纵在……白卫军官们的手里。所以库里尔科并不是偶然现象。
      情况是这样的。在整个卫城里,唯一有自由人身分的契卡人员就是全营值班员。看大门(那里没有了望塔)、岛上巡逻、抓逃犯全由警卫队负责。警卫队里除了自由人,还招收普通的杀人犯、伪造货币者、其他刑事惯犯(但不要小偷)参加。可是整个的内部组织工作由谁来搞?谁来经管行政科?谁来当连长、班长?总不能让神甫、教派分子、耐普曼、学者和大学生(这里也有不少大学生,但是索洛维茨犯人头上如果带着一顶大学生制帽,就被认为是挑衅和放肆,是招灾的标记和枪毙的申请)。最胜任这些工作的当然是前军人。而在这里除了白军军官还有什么人?这样,在契卡人员和白卫军官之间——既非互相勾结也不见得有什么周密的计划——就形成了索洛维茨的合作。
      双方的原则性都跑到哪里去了?奇怪吗?惊人吗?只有那种搞惯了阶级分析而不会用别样方式进行思考的人才觉得惊讶。但是对于这样的分析家,世界上第一件事情都一定是奇怪的,因为世界和人类永远也不会适合他事先准备好的框框。
      既然上级不给红色名额,索洛维茨的狱吏们连魔鬼也会找来替他们办事。这是符合规定的:犯人应实行自我监督(自我压迫)。那么还有什么更好的人可以委托呢?
      对于永恒的军官——“军界精英”——说来,哪怕是劳动营内生活(营内压迫)的组织大权,也怎么能轻轻放过呢?怎么能顺从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别的什么人笨手笨脚、马马虎虎地承办这件事呢?我们在这本书里已经探讨过肩章对人心所起的作用的问题。(你们以后再瞧吧。到了红色指挥员们被关进来的那一天,你看看他们是怎样地拚命往警卫队里钻吧。看看他们是怎样巴不得捞到一支看守员的步枪吧。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重新取得信任!……我已经说过:如果马柳塔·斯库拉托夫召募我们去当他的御林军呢?……)是的,白卫军官们也许会这样想:反正是完了。既然全完了,那还在乎什么!也可能有这种想法;“搞得越糟越好”,我们帮你们制造一个在我们的俄国从未见过的兽性的索洛维茨,好让你们臭名远扬。还可能这样想:我们的伙伴们什么都同意了,那么我干什么好呢?难道像神父那样到仓库里去当会计吗?
      然而索洛维茨的主要幻景还不在这里,而在于白卫军官们占据了索洛维茨的行政科以后,竟然和契卡人员争斗起来!劳动营从外面说是你们的,从里面说是我们的。决定谁在哪里劳动,派到哪里去,是行政科的事。我们不干涉外部的事,你们也不要干涉内部的事。
      这怎么行呢?要知道,整个劳动营内部必须普遍安插情报侦查科的眼线!情报侦查科是营内占第一位的令人生畏的力量。(当时的行动特派员也是由犯人中选派的,这可以说是自我监督的最高成就!)白卫军官们掌握的行政科专门跟它对着干!其它部门,如在后来的劳改营里变得十分重要的文教、卫生两科,当时还是既薄弱又可怜的。以H·弗连克尔为首的经济科也仅是混饭吃而已。它跟外部世界进行着“贸易”,主管着实际并不存在的“工业”;日后发达昌盛的门道,当时还没有找准。因此斗得起劲的就是情报侦查科和行政科这两派势力。这种斗争从一进克姆佩朋克特就开始了:新押送来的诗人亚·雅罗斯拉夫斯基走到班长身边,咬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班长用军人的清楚的口齿向他大声吼道:“你原先是个暗的,以后就当明的吧!”
      斧山、禁闭室、告密材料、犯人的个人档案都在情报侦查科手里,提前释放或是枪毙都由他们做主。他们还负责对书信和食物包裹的检查。行政科负责分派劳动、岛内的调动和向岛外的遣送。
      行政科查出谁是眼线,就把他遣送出去。眼线被捉拿的时候,逃到情报侦查科的屋子里躲起来。他们硬是追到那里,砸门而入,把眼线拽出来强行押解出去。
      眼线们被派遣到康德岛的伐木场。幻想般的故事在那里仍继续着,被揭穿了因而变成了废物的眼线们在康德岛上出版报头叫做《斯图卡奇》的壁报。他们在那上面怀着感伤的幽默进一步互相揭底,例如兜出某某过去是上头宠爱的“大红人”之类的劣迹。
      情侦科的头子们这时就针锋相对地对行政科的热心分子们提起诉讼,增加他们的刑期,送上斧山。但是他们的行动遇到一个麻烦,暴露了身份的秘密人员,按那些年的解释,应该称做罪犯规事法典第一百二十一条“公职人员泄露不应公开的情报”——不论此项泄露是否由于他的意愿而发生,也不论他担任的是多大的职务)。情侦科不能保护和挽救败露了的眼线。出了事——自己负责。遣送康德岛的作法几乎是符合法律规定的。
      情侦科和行政科之间“敌对行动”的顶点发生在一九二七年。当时白卫军官们冲进了情侦科,砸开了保险柜,取出并且公布了全部眼线的名单。从此这些眼线们全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犯!在这以后,行政科的势力一年比一年不行了;前军官越来越少,安插进去的刑事犯越来越多(例如,在轰动一时的列宁格勒暴徒审判后关进来的“丘巴罗夫集团成员”)。最后,行政科逐渐地被制服了产
      到了三十年代,营地的新时代开始了。这时连索洛维茨也不再是索洛维茨,而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劳动改造营”。一颗黑星——这个新时代的思想家纳夫塔利·弗连克尔——正在天空升起,他的公式变成了群岛的最高法规:
      “我们必须在头三个月中就榨取出犯人的一切,过后他对我们就没有用了!”
      萨瓦季和格尔曼,还有佐西马,你们都在哪里?是谁出的主意要在这既不能畜牧,也不能捕鱼,粮食蔬菜也不能生长的北极圈附近定居的?
      噢,毁坏繁荣的大地的行家们啊!你们竟能这么迅速地,仅在一两年之内,就导致一份模范的修道院产业全面的不可挽回的衰败!这是怎样做到的?是抢光运走了?还是全在原地糟塌净了?有几千双空闲的手,却不能从肥美的土地里取得任何东西,这也颇不容易!
      只有自由人才能吃到牛奶、酸奶油,不错,还有鲜肉,还有梅福季神父种植的出类拔萃的大白菜。而犯人们吃的却是腌咸的或风干的烂鳕鱼;用大麦粉料或黍子煮的连土豆也不放的稀场。白菜汤或红菜场从来没有见过,其结果就是出现坏血病,甚至“办公室连”的犯人也全部长脓疮,那些干一般菊新的镜不用说了。从远地派遣点押送回营的犯人队伍变成了“匍匐大队”(从码头上真的是四肢贴地爬行着回来)。
      家里汇来的钱,一个月准许用九卢布。在格尔曼小礼拜堂里开设了一间小卖部。食物包裹一个月许可寄来一次,由情侦科拆包。如果不给他们送贿赂,就会宣布包裹中许多东西不合规定,如麦片等,不能给你。尼古拉教堂和乌斯宾斯基大教堂里的板铺越长越高——一直长到了四层。在贴着普列奥布拉仁斯基大教堂(见照片6y的宿舍里住的第十三连,也不比这里宽敞。下工回来的时候,三千五百人一起涌向这个门洞,请想象一下在这人口处挤成什么样子。到锅炉房打开水要排一个钟头的队。每礼拜六的晚点名要拖到深夜(如同以前的晚祷……)。对于卫生当然是特别注意的:强迫犯人们把头发推光,把胡子剃掉(所有的神父也一律照办)。此外,长衣服的下摆都要剪掉(尤其是僧袍),因为据说它们是传染疾病的主要来源(而契卡人员的军大衣是拖到地面的)。真的,只穿着内衣和披着麻袋片的病人和老人,冬天是没法从本连的板铺上爬起来走进洗澡房的。虱子就可以把他们结果了。(为了多领一份口粮,活人把死人藏在板铺底下。尽管这样做对活人是不大有利的:虱子会从变冷了的尸体上爬到有热气的活人身上。)卫城里有一个很差劲的卫生科,它附设着一座很差劲的医院。在索洛维茨的其他各地,是没有任何医药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是在安泽尔岛上的各各他耶稣受难隐僧修道院,一个惩戒派遣点。那里治病的办法是用……谋害。被饥饿和虐待弄得奄奄一息的囚犯们躺在各各他教堂的地上,衰弱的神甫挨着花柳病患者,年迈的残废人挨着年轻的小偷。根据垂死者本人的请求,也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各各他的医生给没有希望的病人服用士的宁——烈性毒剂。只穿着内衣的胡子老长的尸体冬天要在教堂里放很久。然后把它们在门庭里竖着激起来,因为这样可以少占地方。到了该运走的时候,只消从各各他山顶上往下推就行了。
      这个山名和修道院的名称很不寻常,别处没有见过。传说(十八世纪手抄本,国立公共图书馆,《索洛维茨圣僧列传》),一七一二年六月十八日修士司祭约伯在这座山下做节前彻夜祝祷,忽然看见圣母“在天上光华中”显灵。她说道:“这座山从此称做各各他,山上将建造一座教堂,一座耶稣受难隐僧修道院。它将会因为遭受无数苦难而白头。”因此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建造了教堂。但是两百多年过去,这个预言仍是一句空话,似乎看不出何时能够应验。自从这里有了劳动营,你便不能这样说了。
      一九七五年去过的人说,寺院毁了(六十年代还是完整的),但墙壁还保留着,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壁画。
      一次,一九二八年,在克姆地区爆发了伤寒流行病。那里的居民死掉了百分之六十。伤寒也蔓延到大索洛维茨岛。在这个地方的冰冷的“剧场大厅”里同时倒卧着好几百名伤寒病人。成百的人进了坟场。(派工员为了怕把名单搞乱,就把姓氏写在每个犯人的手上。这样一来,病愈的人就把病死的短期犯人的姓氏改写在自己手上,以便和他调换刑期。)一九二九年押来成千上万的“巴斯马赤”“他们带来了一种流行病,得病的人身上出现黑斑,必死无疑。这种病决不可能是索洛维茨的犯人们推测的鼠疫或天花,因为这两种疾病在苏维埃共和国境内早已彻底消灭了。这种病被称为“亚细亚型伤寒”。这种病是治不了的,只能采取以下办法加以根除:如果监室里有一人得病,就把全室的人统统封闭在屋里,不让出来,只把食物递过去一直到全屋的人都死光。
      如果能断定,群岛在索洛维茨时代对自己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这个孩童还没有猜出他自己将来的性格,这将会是我们的一大科学发现!接着,我们便可以顺藤摸瓜地考察它的性格是怎样一步步地显示出来的。可惜不然!虽然当时没有什么人可以请教,也没有先例可以效仿,好象也没有什么先天的遗传——群岛却很快就认清了自己的性格并把它充分地显示了出来。
      未来的经验中的许多东西,早在索洛维茨已经发明了。已经有了“免除一般劳动”这句话。全体犯人都睡板铺,可是已经有人睡木床;整连人住在一间大庙堂里,可是已经有人住在单间里。有的二十人一间,有的四、五人一间。已经有人知道了自己的权力:打量每批新押解来的女犯,给自己挑选一个女人(几千个男人只有一两百女人。后来增加了一些)。靠溜须拍马和出卖别人取得舒适地位的斗争已经在进行。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被撤销了办公室内的职位,可是后来又恢复了他们的工作,因为刑事惯犯们只会把一切事情弄乱。不断传来的凶险的风声已经把营内的空气搞得十分紧张。“对谁也不要相信!”——这已经成为人们行为的最高准则。(它挤走了和冻杀了“白银时代”的温情主义。)
      自由人也已经尝到了劳动营生活的甜头,开始认真地享受它的快乐。自由人的家庭有权得到营里派给的免费的女厨子,随时可以叫劈柴工、洗衣妇、女裁缝、理发匠到家里来。文赫曼斯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北极别墅。波将金的排场也很大,此人是沙俄龙骑兵上士,后来成了共产党员、契卡干部,现在又当了克姆中转营的营长,他在克姆市内开设了一个饭店,他的乐队队员都是音乐学院毕业生,女服务员穿着丝绸布拉吉。三十年代初期,从实行配给制的莫斯科来的古拉格的同志们可以在这里痛快地吃喝玩乐一番,给他们端菜的是沙霍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帐单是象征性的,只要三十来戈比,其余的钱由劳动营报销。
      索洛维茨卫城还不是整个索洛维茨,这还是最受优待的地方。真正的索洛维茨甚至不在各个修道院里(把社会党人运走以后,在那些地方成立了劳动派遣点),而是在森林采伐场上,在远处的工地上。但是现在最难探明这些偏远荒僻的场所的情况,因为正是在那里劳动的人没有活下来。据我们知道,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是:秋天不让他们晒干身上的衣服;冬天在老厚的雪地里干活也不发给御寒的衣裳和靴袜;工作日的长短根据劳动定额决定:定额完成了,工作日结束;没有完成,你就别想进屋。当时也已经发明了这种“开辟”新派遣点的办法:把几百名一批的犯人派到一些毫无准备的荒无人迹的地方就算了事。
      但是索洛维茨的最初几年,要求拼命干活和下达突击任务看起来是阵发性的,是间歇发作的火气。它们还没有变成缠住不放的制度。全国的经济还没有以它们为基础,五年计划还没有制定。北方特种营最初几年显然并没有对外承担硬性的经济计划,而且对于营内劳动的耗工量也并没有认真的统计。因此他们忽然可以随随便便地用惩罚代替正经的生产劳动:从一个冰窟窿里舀水灌进另一个冰窟窿,把圆木从一地搬到另一地,然后再搬回来。这表现出残酷性,是的,但是也表现出原始性。当要求拼命干活变成了一种周密的制度以后,在严寒中往身上泼水和捆在树上喂蚊子就已经是多余的了,是浪费刽子手们的精力。
      有这样一个官方的数字:一九二九年以前全俄罗斯联邦范围内,“参加劳动的犯人只占全体犯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四至四十一”(在国内有大量失业的情况下,也只可能是这样)。不清楚这里面包括了劳动营本身的内勤劳动或者仅仅是“外活”。但是其余百分之六十至六十五的犯人反正也是没有那么多内勤劳动可干的。这种比例不能不同样表现在索洛维茨。可以肯定,整个二十年代那里有不少犯人没有被派去从事任何经常性的劳动(部分的原因是他们身上没有衣裳),或者只担负着形同虚设的职务。
      震撼了全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头一年也震撼了索洛维茨。北方特种营管理局的新局长(一九三0年前上任的)诺格捷夫(就是那个屠杀社会党人的萨瓦季修道院劳动营的长官)“在大为震惊的听众的一片惊讶的低语声中”向克姆市的自由人报告了以下的数字:不算北方特种营本身的正以空前速度增长的森林采伐业,单单依照铁道木材公司和卡累利阿木材公司两家的“外活”订货计划,北方特种营管理局完成了以下采伐任务:一九二六年产值——六万三千卢布;一九二九年——两百三十五万五千卢布(增加三十七倍!),一九三O年又翻了两番。在卡累利阿的摩尔曼斯克边疆区境内,道路建设的产值,一九二六年完成了十万零五千卢布,一九三0年完成了六百万卢布——增加了五十七倍!
      先前苦于不知怎样消耗犯人体力的冷冷清清的索洛维茨到此告终。劳动——魔术师前来帮忙了。
      索洛维茨的创办时期,一切都是通过克姆佩朋克特进来的。它度过了成熟期以后,从二十年代末开始,又通过克姆佩朋克特往回扩展,向大陆扩展。现在犯人吃到的最大苦头,就是到大陆上的派遣点去劳动。先前索洛维茨在大陆上只有两个派遣点,索罗卜和苏姆关厢,两处都是沿岸的修道院的地产。现在北方特种营膨胀起来,已经忘记了修道院的边界。
      犯人们开始修筑一条由克姆往西穿过沼泽地带的克姆-乌赫塔公路,“过去认为在这里修路几乎是不可能的”,夏天淹死,冬天冻死。索洛维茨的犯人们对这条路怕得要命。在好长时期内,卫城大院的上空回响着低沉的恐吓声:“怎么??想去乌赫塔了?”
      这时动工的第二条公路是帕兰多夫斯克公路(以麦德维热戈尔斯克为起点)。在施工过程中,契卡人员加什泽命令把炸药填在一块岩石里,叫几名反革命分子站到岩石上。他通过望远镜观看怎样把他们崩上天。
      据说,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在红山(卡累利阿),让一群犯人留在森林里过夜,作为对他们没有完成任务的惩罚,结果冻死了一百五十人。这是常规的索洛维茨方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另一个传说就比较难以置信了:一九二九年二月,在克姆-乌赫塔公路上的一个叫库特的小居住点附近,一个大约一百人的犯人连队因为没有完成定额而被赶进火堆里——全都烧死了!
      告诉我这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时站在附近的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卡利斯托夫教授,是一个老索洛维茨囚徒,不久前才去世。是的,我没有搜集到关于这个事件的旁证(可能谁也搜集不到。还有许多别的事情,也搜集不到证据,哪怕是一条孤证)。但是他们既然能把人们冻死,把人们炸死,为什么就不能把他们烧死?是因为干这件事在技术上困难一些吗?
      请那些不相信活人的口述而宁愿相信印刷字母的人读一读下面的材料吧。这是同一年,由同一个北方特种营管理局,由同样的犯人,但在另一地点——科拉半岛修筑道路的情况:
      “在白河河谷,沿着伍德亚尔湖岸,克服了巨大困难,修通了一条通往库基斯伍乔尔山(磷灰石产地)的全长二十七公里的土路。他们用……”(你们想的是用什么?有一个词好像要脱口而出,但是不能写到纸面上,不是吗?)“……原木和沙土把沼泽填平,整平了由于塌陷的多石山坡造成的复杂地形。”在这以后,北方特种营管理局又在那里修筑了一条铁路——“需要在冬季的一个月内完成十一公里……”(为什么非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不可?为什么不能推迟到夏天?)“……任务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三十万立方,”(在北极圈内!冬天!那难道是泥土吗?那比任何花岗岩还要坚硬!)“必须完全依靠人力——用丁字镐、铁棍和铁锹去挖掘。”(有手套吗?……)“大量的桥梁工程延缓了修路的进度。昼夜三班,煤气灯的光芒射穿了北极的黑夜。在云杉林中开伐通道,掘出树根,迎着把路面埋了一人多深的暴风雪……”
      请你们再读几遍。现在请眯上眼睛。现在猜想象一下:您,一个柔弱无力的城里人,契柯夫的迷恋者,落进了这个冰冷的地狱!您,带着绣花小圆帽的土库曼人,迎着这场夜间的暴风雪!并且还要请您挖挖树根!
      这是在最光明最美好的二十年代,还是在各种各样的“个人迷信”之前,当时地球上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和棕色的种族都把我国看做自由的明灯户在这些年代,游艺剧场里正在大唱特唱有关索洛维茨的逗趣的歌曲。
      仅在若干小岛上建立一座与世隔绝的特种营的这个原来的意图,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被生产任务)破坏了。在索洛维茨诞生和成熟了的群岛开始了全国范围的恶性扩散。
      这时便产生了一个课题:既要把我国全境都向它开放,又不让全国被它征服,被它吸引,被它接管和同化。群岛的每一个小岛屿,每一块小高地都必须处在苏维埃汹涌大海般的敌意包围之中,两个世界中许界限分明,不许互相掺混。
      这时便有了引起“惊讶的低语声”的诺格捷夫的报告。他说这些话是为了写成一个决议,为了写成克姆市劳动者的决议(接着就会登上报纸,就会在各村镇张贴):
      “……苏联国内日益加剧的阶级斗争……以及空前增长的战争危险……要求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和北方特种营管理局与劳动群众同心协力,提高警惕……
      “……通过组织社会舆论……展开斗争,反对……自由人与犯人拉拉扯扯、窝藏逃犯、收买赃物和公物……反对阶级敌人散布的关于北方特种营管理局的形形色色的流言蜚语。”
      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是说营里关着完全无辜的人们。是说如何在那里把他们整死。
      下面还有一条:“……人人都有义务及时报告……”
      可恶的自由人!他们和犯人交朋友,他们窝藏逃犯,这是极可怕的危险。如不及时制止,就搞不成什么群岛。国家就要灭亡。革命就要失败。
      于是针对着这类“恶意”的流言,散布出一些诚实而进步的流言:营里关着的是杀人犯,暴徒!每一个逃犯都是危险的强盗!关上门,提防着,救救你们的孩子!捕捉吧,告发吧,协助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工作!如果有人不协助——赶紧来报告!
      现在,随着群岛的蔓延扩大,逃亡事件增多了:林业和筑路派遣点上的绝无生望的前景,但毕竟逃犯脚底下踩着的是完整的大陆,这里总归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即使当北方特种营还局限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的时候,逃亡的思想也不断地扰动着索洛维茨人的心。容易受骗的人期待着自己的三年期满,而有先见之明的人已经明白,无论是三年也好,二十三年也好,他们都是看不到自由的。要自由,只能逃亡。
      但是从索洛维茨怎么逃呢?海面半年结冰,而且不是整的,许多地方有裂沟。飞旋的暴风雪,彻骨的严寒,无边的浓雾和黑暗。春季和夏季的大部分又是白夜,值班汽艇老远就能看见。只有夏末和秋季,夜晚渐长的时候,才是方便机会。当然不是从卫城里逃出来,而是认可以走动和有时间进行准备的派遣点上逃走。人们在靠近海岸的树林里造好小船或木筏,夜间划出去(有时直接骑在原木上),碰运气,主要是希望遇到一艘外国轮船。岛上的人们根据警卫人员的慌乱、汽艇的出海,知道发生了逃亡事件。索洛维茨的犯人们又兴奋又紧张,好像是他们自己在逃跑。他们悄悄地问:还没抓住?还没发现?……想必许多人哪里也没到就淹死了。也许有什么人到达了卡累利阿海岸,那个人便会比死人更无声无息地隐藏起来。
      那次著名的逃亡英国的事件是在克姆发生的。那个勇敢的家伙(我们实在孤陋寡闻,不知道他的姓氏)懂得英语,但是没有让别人知道。他得到了在克姆码头给外轮装木材的机会,和英国人接上了头。押解队发现少了人,把这艘英国船扣留了一个星期,搜查了几遍,但是没有找到逃犯。(原来:每当从靠岸的一侧开始搜查时,英国人把他用锚链从另一侧放到水下,嘴里叼着一根出气管。)为扣留外轮而付出了一大笔违约罚款。最后做出了犯人大约已淹死的结论,就把轮船放了。
      经海上逃走的还有别松诺夫等五人(马尔扎戈夫,马尔布罗斯基,萨佐诺夫,普里布卢金)。
      于是在英国便出现了一部书,好像还不止出了一版(尤德·刘松诺夫《我的二十六座监狱和我从索洛维茨岛的逃亡》)。
      这部书使欧洲大吃一惊,(他们无疑会指责逃犯作者夸大其词;“新社会”之友们当然不会相信这部诽谤性的作品!)因为它与人们已经熟知的情况相抵触:《红旗报》(德共机关报)关于索洛维茨岛上天堂的描写,苏联驻欧洲各国政治代表处散发的介绍索洛维茨的画册:精美的纸张,一间间舒适的僧家的富有真实感的照片。(身在奥地利的我国女共产党员娜杰日达·苏罗夫采娃从我国驻维也纳政治代表处收到一本这样的画册后,曾愤慨地驳斥了欧洲流行的关于索洛维茨的诽谤。而她未来的丈夫的姐姐这时候恰好蹲在索洛维茨,她本人也注定了将要在雅罗斯拉夫水隔离所“排成单行”放两年的风。)
      诽谤虽然是诽谤,但是它终归造成了一个叫人伤脑筋的缺口!一个以“党的良心”索尔茨为主席的全俄中执委的委员会前来调查在索洛维茨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家原来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嘛!……)。但这个委员会只不过坐着火车沿摩尔曼斯克铁路转了一趟,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办。至于上岛考察,他们认为再好莫过于派——不,劳驾!——刚好不久前回到无产阶级祖国的伟大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去一趟。他的证言将是对那本卑鄙的国外伪造的出版物的最好的驳斥!
      人未到,消息已到,索洛维茨囚徒们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警卫人员们忙碌起来。要熟悉犯人的心情,才能想象出他们的期待!在这暗无天日、横行肆虐、沉寂无声的渊薮中,突然冲进一只雄鹰!海燕!头一名俄国作家!这下他可要给他们一个利害看看!这下他可要管教管教他们!这下老爷子可要来保护我们啦!人们简直像期待全国大赦似地期待着高尔基!
      首长们也发了毛:连忙把见不得人的东西尽量隐藏起来。把门面尽量装点得漂亮些。一批批的犯人被发送到遥远的派遣点,以便营里留的人少一点,卫生所让许多病人出院,打扫环境卫生。用没有根的云杉戳在路旁,形成了一条通往三个月前创办的儿童教养院的“林荫路”(几天之内枯木了)。这个教养院是北方特种营管理局的骄傲,那里的孩子都有衣穿,而且没有一个是敌对阶级的成分。高尔基当然会有兴趣在那里看看,为了使少年罪犯们将来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现在是怎样对他们进行再教育和挽救的。
      只是在克姆发生了疏忽:只穿着内衣和披着麻袋片的犯人们在波波夫岛上为“格列市·博基”号轮船装货,这时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了高尔基的扈从们,要上这艘船!发明家和思想家们!尽管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但这也是一个值得你们郑重研究的课题:一个光秃秃的小岛,没有一丛灌木,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地方——在三百步之外出现了高尔基的扈从。诸位能拿出解决办法吗?把这些有碍观瞻的穿麻袋片的男人们藏到哪里去?如果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现在看到了他们,他整个这次旅行将等于白费。是的,当然,他会努力不去注意他们,但是也要帮帮他的忙啊1把他们扔到海里去?他nJ会在水里扑腾……理进土里?时间来不及……不,这件事只有当之无愧的群岛之子才能找到出路。派工员下了一个命令:“停止工作!全体靠拢,挤紧些!坐在地下,坐着不许动!”一块帆布苦到了他们头上。“谁动一动我要他的命!”前装卸工马克西姆·高尔基登上了舷梯,启碇前站在轮船上观赏了整整一小时的风景——并且没有注意到……
      这是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大名鼎鼎的作家在幸福湾走下了轮船。和他并排走的是他的儿媳妇,穿着一身皮货(黑色皮革的制帽,皮外套,皮马裤,瘦窄的高筒皮靴)。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活的象征与俄罗斯文学家并肩而行。
      高尔基在国家政治保卫局官员们的簇拥下,迈着轻捷的阔步,走过几个宿舍的走廊。所有的房门都大敞着,但他几乎一间也没有进去。在卫生科,穿着崭新的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夹道欢迎,但他几乎一眼都没看就走出去了。从这里,北方特种营的契卡人员们毫无畏惧地把他带上了斧山。这里有什么看的呢?原来,禁闭室里并没有人满为患的现象,而主要的是,根本没有什么树根!一根没有。盗贼们坐在长椅上(这时索洛维茨已经有了大量的盗窃犯),他们全都在……读报!他们当中谁也没有站起来告状的胆子,但是也想出一个花样:把报纸反着拿在手里!于是高尔基走到一个人身边,不做声地把报纸正过来。他发觉了!他猜透了!他不会弃之不顾的!他会出来保护他们的!
      乘车去儿童教养院参观。一切多么文明1每人单独睡一张木床,有床垫。孩子们全都聚在一起,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忽然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开口了:“你听着,高尔基!你看见的都是假的。想知道真的吗?要我告诉你吗?”是的,作家点了点头。是的,他想知道真实情况。(唉,你这坏孩子,你为什么要破坏文学祖师爷刚刚建立的安乐生活……莫斯科市内的宫殿,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当时就叫所有的人——包括孩子们和国家政治保卫局的陪同人员——都退到外面去,这个男孩子花了一个半小时时间把一切都对这位瘦长的老头子说了。高尔基老泪纵横地从工棚里走出来。一辆四轮马车接他到特种营长官的别墅里去进午餐。孩子们一下子涌回了工棚:“蚊子的事说了吗?”“说了!”“树根的事说了吗?”“说了!”“人代马的事说了吗?”“说了!”“从台阶上推下去的情形呢?……麻袋呢?……在雪地里过夜呢?……”全部,全部,爱说实话的孩子原来全部都说了!!!
      但是我们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六月二十二日,已经和男孩子谈过话以后,高尔基在为这次访问特备的“意见簿”上留下了这样一段题词:
      “我难以用简单的几句话表述我的印象。我不想而且羞于(!)对既是警惕不倦的革命卫士同时又能成为异常勇敢的文化创造者的人们的惊人的毅力做一些俗套的颂扬。”
      二十三日,高尔基登船离去。他的船刚一离岸,那个男孩子就被枪毙了。(噢,阐释人心的高手!精通人学的专家!他怎么竟没有把这个孩子带走?!)
      这就是他们向新的一代灌输对正义的信仰的方式。
      人们试图对我们说,这位文学界的领袖在上面曾百般推托,不愿意发表对北方特种营管理局的赞颂。但是这怎么行呢,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这可是在资产阶级的欧洲面前啊!这可是在当前的形势下啊,在这样危险而复杂的局势下啊!那里的管理制度吗?……我们会改变,我们会改的。
      于是他就发表了自己的文章,这篇文章接二连三地转载于我国的和西方的自由人的各大报刊,以雄鹰和海燕的名义,宣称拿索洛维茨来恐吓人民是毫无根据的,宣称犯人们在那里生活得非常之好,改造得也很好。
      在他行将入木的时候,给了群岛以祝福……
      我一向把高尔基从意大利归来直到死前的可怜的行径归因于他的谬见和糊涂。但是不久前公布的他的二十年代书信促使我用比那更低下的动机——物质欲——解释这个现象。高尔基在索伦托吃惊地发现他既未获得更大的世界声誉,也未获得更多金钱(而他还有一大帮仆役要养活)。他明白了,为了获得金钱和抬高声誉,必须回到苏联,并接受一切附带条件。他在这里变成了雅戈达的自愿的俘虏。斯大林搞死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纯粹是出于过分的谨慎:高尔基对一九三七年也会唱赞歌的。
      至于劳动营的管理制度,他们的确履行了诺言。管理制度修改了——在第十一惩戒连里,现在是人贴人地连续站一个星期。一个委员会来到了索洛维茨,这次已经不是索尔茨的那个,而是侦查惩戒委员会。经过调查(在当地情报侦查科的协助下),查清了索洛维茨管理方面一切暴虐行为都是白卫军官(行政科)的勾当,一般说是贵族分子,部分是大学生干的(不错,就是那些从上一世纪起就不断在圣彼得堡煽风点火的大学生们干的)。这时候又发生了神经失常的科热夫尼科夫(远东共和国前部长)、舍普钦斯基和牛相杰格佳廖夫三人的纯属胡闹的失败的逃亡事件。这个事件被夸大成荒诞离奇的白卫军官的大密谋,说他们计划夺取一艘轮船开走。于是开始抓人,虽然没有一个人承认过这个密谋,但案子照样越滚越大,抓人越来越多。
      预定抓三百人。如数抓完了。一九二九年十月十四日夜晚,全管犯人被赶回宿舍锁起来。为了缩短去坟场的道路,打开了平时封闭的“圣门”。整个晚上,一批接一批地带到刑场。(每带出一批人都传来一阵狗的绝望的哀号,这是一条被挂在什么地方的叫做“黑子”的狗,它每次都以为它的主人巴格拉图尼正走在这一批人中间。各连的犯人们根据狗叫声计算着带出去的批数,但是枪声在狂风中听不清楚。这个哀号声绘刽子手们的刺激这样大,以至第二天就把黑子和跟着黑子一起叫的狗统统枪杀了。)
      行刑者有那三个吸吗啡的浪荡公子,有警卫队长杰格佳廖夫和……文教科长乌斯宾斯基。(只有从表面看问题的人才会觉得这种结合是奇怪的。这个乌斯宾斯基的历史具有所谓“典型性”,即不是最普通的,但却能集中表现出时代的精髓。他是作为一个神父的儿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正是以这样的身分遇上了革命。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审查、限制、流放、迫害。要知道,这个家庭包袱是甩不掉的,自己的老子是换不了的。不对!乌斯宾斯基发现了办法:他宰了他的老子并且向当局宣布他这样干是出于阶级仇恨!这是一种健康的感情,几乎根本不能算谋杀!他得到了轻判。进营以后马上在文化教育工作方面露了头角,不久就获得释放。现在他已经是自由人身分的索洛维茨文教科科长了。这次执行处决是他主动要求的还是别人要他证实自己的阶级立场,我们不清楚。那天黎明时,有人看见他在洗脸地前抬着腿,洗刷染满鲜血的皮靴筒。
      他们杀人的时候喝得醉醺醺,枪打得马马虎虎——仅仅盖上了一层薄土的大坑到早晨还在那里动弹。
      整个十月份,也包括十一月份,又陆续从大陆上运来一批批的人,到这里来枪毙。(库里尔科也随其中的一批被处决。)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在乐队的伴奏声中,由犯人们把整个坟场推成了平地。
      经过这些处决之后,北方特种营管理局长易人,扎林接替了文赫曼斯,据认为这就是新的索洛维茨的法制时代的开始。
      不过新时代也不过如此。一九三0年夏天几十名“教派分子”被押到索洛维茨。这些人拒绝来自反基督者的一切:不肯领取任何证件和护照,不肯在任何文书上签字,手里不肯拿钱。他们之中为首的是一位八十岁的白胡子老头,盲人,拄着一根长拐杖。每一个明白人都能看清这些教派分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社会主义,因为进了这个社会就得大大地和各种证件打交道,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们死掉。于是就把他们送上小野兔岛。这是索洛维茨群岛中最小的一个岛,沙土地,没有树木,荒无人烟,只有一间先前的打鱼僧人居住的过夏小屋。当局表示可以发给他们两个月的口粮,但有一个条件:每一个教派分子必须在表册上签收。他们自然拒绝。这时候不安分的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出来干预。别看她当时还那么年轻,也别看当时苏维埃政权的年龄也还不大,她这已经是第四次坐牢了。她在会计室、派工员和正推行人道主义管理制度的劳动营长之间奔走交涉。起先请求怜悯这些教派分子,后来请求把她和教派分子一起送到野兔岛上去,指派她作记帐员,她可以负责按日发给他们食物并经营全部帐目。这似乎和劳动营制度毫无抵触,但仍遭到拒绝。安娜大声喊道:“可是你们供给疯子口粮并不要他们签字啊!”扎林只是笑,而派工员回答说:“这也许是莫斯科的指示……我们不了解……”(这当然是莫斯科的指示!别人谁敢负这个责任?)结果什么吃的也没有带,就被送到岛上去了。过了两个月(正好是两个月,因为这时候该上岛去劝他们签收下两个月的口粮了),人们乘船登上野兔岛,只发现了他们的被啄碎了的尸体。全体都在,一个也没有逃跑。
      现在,在我们这个伟大世纪的六十年代,有谁来追究罪责呢?
      不过,孔林不久也被撤掉了,因为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好像判了十年)。
      索洛维茨劳动营的面貌,自二十年代末起,逐渐变化。从一个为必遭灭亡的反革命分子准备的无声陷阱越来越变为对当时说来是新式的,对我们现在说来是旧式的普通人的劳改营的模样。国内“劳动人民中特别危险分子”的人数急剧地增长。普通刑事犯和无赖们大量地送到岛上来。老资格的惯窃和初出茅庐的扒手们登上了索洛维茨的土地。这里的营地里灌进了大股的女扒手和妓女的水流。(她们在克姆中转站相遇的时候,前者向后者喊着说:“我们偷东西,可是不卖身!”后者也给她们以响亮的回答:“我们卖的是自己的,不是偷来的!”)原因是,当时全国宣布了(当然不见报)开展消灭卖淫现象的斗争。各大城市大抓妓女,按统一规格一律判三年,其中许多人被轰到索洛维茨群岛上来了。从理论上说是明明白白的,正当的劳动很快就能把她们改造过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总抱着自己低贱的社会职业不放,在押解途中就死气白赖地要求给押解队营房擦地板,趁机勾引红军战士,破坏押解勤务条令。她们也同样轻而易举地和看守员交上朋友,当然不是免费的。在女人奇缺的索洛维茨,她们被安顿得更好。分配给她们最好的宿舍,每天有人给她们送来穿戴和礼物,“尼姑们”和其他女反革命给她们的汗衫绣花,借以从她们手里挣一点钱。刑满之后,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阔气地拎着装满绸缎的箱子;出发到苏联各地去开始她们的正当生活。
      男贼们在这里干起了赌牌的营生,而女扒手们则认为在索洛维茨最有利的事莫过于生孩子;当地没有托儿所,有了孩子就可以在本来就短暂的服刑期间免除劳动。(在她们之前的女反革命分子从来没有走过这条道。)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二日,索洛维茨来了第一批未成年罪犯,以后就不断地送来了(全在十六岁以下)。起先把他们安置在卫城附近的儿童教养院。那里有前面说的那些装门面的木床和床垫。他们把公家发的衣裳藏起来,嚷着说没有衣裳,不能上工。后来连这些小家伙也派到林场去干活。他们有的从那里逃散,有的假冒姓名和刑期,结果是被捉回来,被清查出来。
      随着好成分的犯人们的到来,文化教育科顿时振作起来了。使劲地号召扫除文盲(但是小偷们对“红桃”和“梅花”本来就会认),挂出了一条横幅:“犯人是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参加者!”甚至还发明了一个术语:“再锻造”。(正是在这里发明的!)
      这时候已经是一九三0年的九月,党中央向全体劳动者发出了展开竞赛和突击运动的号召,犯人们怎么能置身事外呢?(既然各处的自由人都在拉车,难道还不该让犯人驾辕吗?)
      我们下面引用的资料不是来自活着的人,而是摘自法律学家阿维尔巴赫的大作,因此建议读者将它们除以十六、除以二百五十六,有时候甚至需要在它们前头加上负号。
      一九三O年秋,建立了索洛维茨社会主义竞赛和突击工作者运动指挥部。穷凶极恶的累犯、杀人犯和强盗突然变成了“精打细算的经济工作者,熟练的技术指导者,能干的文化工作者”。(安德列夫回忆:他们惯于冲着你的脸吼叫:“给我交出木方来,你这反革命!”)小偷和强盗们刚一读完党中央的号召,马上丢掉手里的尖刀和纸牌,心急火燎地要求建立公社。他们在章程上写着:公社社员的社会出身必须是贫农、中农和工人(需要说一句:在登记分配料的名册上,盗窃犯的出身一概写为“前工人”——舍普钦斯基的口号“索洛维茨为工农服务!”差不多变成了现实),“五十八条”绝对不能入社。(社员们还提出了一项建议:把他们的刑期全部加在一起,再除以他们的人数,算出一个平均刑期。服满这个刑期后,全体同时释放!尽管这项建议体现了共产主义精神,但契卡人员认为它在政治上是不成熟的。)索洛维茨公社的口号是:“向工人阶级偿还欠债!”还有一个比这更精彩的:“献出全部,不要分毫!”(这是一个已经完全成熟的口号,大概是值得在全苏普及的。)对于犯了错误的社员,他们想出了这样一种惨无人道的惩罚办法:禁止这些人出工!(对于小偷们,恐怕我不出比这更严厉的惩罚了!!)
      不过索洛维茨的行政长官们并不像文教工作者那样头脑发热,他们并不过分信赖小偷们的积极性,而是相反地采用了列宁主义的原则:“突击工作——突击供给”!这意思就是把全体社员们迁入单独的宿舍,在那里他们得到较软的床铺,较暖和的衣服,单独开火,吃得比较好(当然是牺牲其他犯人的利益)。社员们对这些非常满意,为了使所有的社员都能留在社里,他们走下了一个人也不开除的规矩。
      非社员们也很喜欢这样的公社,他们全部申请加入。但是上级决定不接受他们入社,而是建立第二、第三、第四个“劳动集体”,它们已经享受不到上述的全部优待。但任何一个集体也都不要“五十八条”,尽管那些最放肆的流氓无赖们也总在小报上教训“五十八条”们说:“现在是你们该懂得我们的营是一个劳动学校的时候了!”
      一篇篇的报告用飞机送到古拉格:索洛维茨的奇迹!盗窃犯态度的急剧转变!罪恶世界的激情转化为突击、竞赛和完成生产财务计划的动力!上头看了不胜惊讶,马上把这里的实验结果广为传播。
      从此索洛维茨就开始这样生活了:一部分编入“劳动集体”,他们完成任务的百分数不是简单地提高,而是成倍地增长!(文教科用集体的影响解释取得这个成绩的原因。可是我们知道这不过是“图赫他”——劳动营里玩惯了的虚报产量的把戏。)
      另一部分是“无组织的”(也就是吃不饱的,穿不暖的,干重活的),很容易理解,他们总是完不成劳动定额。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索洛维茨突击队代表会议决定:“用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壮阔浪潮来回答资本家关于苏联强迫劳动的谰言。”三月,突击队已经发展到一百二十三个。可是在四月间忽然要求它们实行总清洗,因为“阶级异己分子钻进了集体,以便从内部进行瓦解。”(果真是个谜:“五十八条”一个也没有让参加,是谁在瓦解它们?恐怕是因为虚报产量的事露了馅。只顾吃喝玩乐,一算帐,砸了锅,只好拉出几个来打屁股,好让别人能继续混下去。)
      在欢乐的喧哗声后面,进行着解送犯人的无声的工作:“五十八条”们正脱离原生的索洛维茨肿瘤,被送到辽远而凶险的地带,去开辟新的劳改营。
      听说一艘(又一艘?)运犯人的超载驳船沉没了(又是偶然的?)。
      可是某些犯人从安泽尔被单个地、秘密地带出去。警卫人员都奇怪:这是什么神秘的犯人?
      读者,请您打开俄国极北地区的地图。从索洛维茨群岛去西伯利亚的海路要经过新地岛。以破冰船打头的船队每年一次(六月一七月)开往西伯利亚,运去犯人和各劳改营一年的口粮。很多年在新地岛上也有劳改营,那是最可怕的——因为落到这里来的人是“没有通信权”的。从来没有一个犯人从这里回去过。这些苦命人在那里开采和建设了什么,怎么活的,怎么死的——这些今天我们都还不知道。
      但总有一天我们能等到证言!

      ——————


    第三章 群岛病灶的扩散


      是的,群岛的发展不是孤立的,而与全国息息相关。国内还有失业现象的时候,就不存在对犯人劳力的需求,进行逮捕不是动员劳力的手段,而是扫除障碍的手段。但是,当打定了主意,要用一台巨大的搅拌机把全国一亿八千万人口都搅动起来的时候;当一个超工业化计划被推翻了,以便用一个超超超工业化计划代替它的时候;当消灭富农以及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大规模社会运动已经预先决定了的时候,也就是在“大斩断[转变]的一年”的前夕,对群岛的看法以及群岛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六日,人民委员会(这说明还是在雷可夫当主席的时候)对国内惩治政策的状况和各监禁场所的现状进行了研究。在惩治政策方面,认为有许多不够的地方。决定:对阶级敌人和阶级异己分子应采取严厉的镇压措施,劳动营的管理制度应更加严厉(而对“社会不坚定分子”则根本不判刑)。此外:对强迫劳动应做这样的安排,一方面要使犯人得不到任何劳动报酬,另方面要使国家得到经济利益。并“认为今后必须扩大劳动营地的容量”。明白地说,就是要求为计划中的大规模逮捕事先准备好更多的营地。(托洛茨基也曾预见到这种经济上的必要性。不过他提出的办法,又是他那个靠义务动员制组织的劳动军。辣根不比红萝卜甜,都是一路货。但是不知道斯大林是故意和自己永恒的对手顶牛,还是为了更彻底地打消人们的怨言和回家的希望,他决定让劳动军的战士们先从监狱的机器里通过一遍。)当全国范围内的失业现象消除了以后,扩大劳动营的经济意义也就出现了。
      如果说一九二三年索洛维茨关押的总人数不超过三千,那么一九三0年已经有五万人左右,另有三万在克姆。从一九二八年起,索洛维茨的癌细胞开始扩散。首先扩散到卡累利阿,在那里修筑道路,砍伐供出口的木材。北方特种营这时也很乐意地做起“出售”工程师的买卖:他们可以不用押解地前往北方的任何地点,为当地工作,他们的工资用转帐办法付给劳动营。一九二九年在摩尔曼斯克沿线,从洛杰诺耶波列到太鲍拉之间的各地,已经出现了北方特种营的劳改点。它们从这里继续沿着沃洛格达铁路线移动。它们的活动如此频繁,以至必须在兹万卡火车站上设立一个北方特种营的调度站。一九三0年洛杰诺耶波列的斯维尔拉格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并且开始独立经营。在科特拉斯也已经组成了一个科特拉格。一九三一年诞生了白海波罗的海拉格,中心设在麦德维热戈尔斯克。这个劳改营注定了将在今后两年内给群岛带来永垂青史和传遍五大洲的光荣。
      癌细胞继续向外扩散。它的一边被大海阻挡,另一边是芬兰的国界,但是一九二九年在红色维舍拉附近建立劳改营却没有受到任何妨碍。而主要的是,整个东边,所有通向俄罗斯北部的道路都是畅通无阻的。从索罗卡到科特拉斯的道路很快就修通了,(“索罗卡——我们要提前建成它!”——犯人们常拿这句歌词取笑它的作者C·阿雷莫夫。然而这个人却能换而不舍,终于有了出息,变成了一个诗人和歌词作家。)劳动营的细胞移动到北德维纳河畔,形成了北德维拉格。它们越过这条河,勇敢地向乌拉尔前进。一九三一年在该地建立北方特种营北乌拉尔分营,不久后变为索利卡姆拉格和北乌拉尔拉格两个独立的劳改营。别列兹尼基劳改营开始了一座大型化学联合企业的建设,当时有许多赞美它的文章。一九二九年夏天,从索洛维茨派出了一支由犯人组成的考察队,在地质学家M·B·鲁辛斯基教授率领下,前往奇比尤河勘探早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就在那里发现的石油。勘探获得成功,于是在乌赫塔河畔设立了一个劳改营——乌赫塔拉格。但是它也没有静止在原地,它的癌细胞迅速地朝东北方向转移,并吞了伯朝拉河,从而改组为乌赫伯朝拉格。很快它又有了乌赫塔、英塔、伯朝拉和沃尔库塔等地的分营,它们全都是未来的庞大的独立劳改营的基础。
      这里也还遗漏了许多。
      幅员广袤而交通闭塞的北方边区的开发,要求修筑铁路:从科特拉斯经过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和罗普恰通往沃尔库塔。因而需要新建两个专门修筑铁路的劳改营。其中的北方铁路拉格负责由科特拉斯至伯朝拉河段;伯朝拉格(请不要与搞工业的乌赫伯朝拉格相混!)负责由伯朝拉河至沃尔库塔一段。(诚然,这条铁路的修建过程很长。它的维姆段即由克尼亚日-波戈斯特至罗普恰的一段是一九三八年完工的。铁路全线直到一九四二年末才竣工。)
      就这样,几百个中等的和微小的新岛屿升出了冻土带和泰加林的汪洋大海的水面。群岛新的组织系统也在行军途中,在战斗序列中逐步建立起来:劳改营管理局、各劳改营、劳改点(独立劳改点、警备区劳改点、中心劳改点)、劳改地段(也就是“派遣点”和“派遣分点”)。管理局内设处,而奋劳改营内设科:一科——生产科,二科——登记分配科,三科——契卡行动科(又是第三!……)
      (这时期的学位论文是这样写的:“对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中的个别不守纪律的成员的教育机关的轮廓正提前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从监狱到教育机构》文集,第四二九页。)真的,阶级没有了,犯罪分子也就没有了。可是你心里好象猛地一惊:这么说,明天到了无阶级社会,就没有人坐牢了吗?……哦,还有个别不守纪律的……原来无阶级社会也少不了班房。)
      所以说,群岛的整个北部都是由索洛维茨衍生出来的。但决不是只此一家!在伟大的号召之下,劳动改造营在我国辽阔的土地上遍地开花。每一个省都搞起了自己的劳改营。成百万公里的铁丝网不停地延伸,延伸。铁丝交错着,交织着,铁棘刺在公路旁、铁道旁、城市郊区快乐地眨着眼睛。丑陋的劳改营了望塔的尖顶成了我国风光的最可靠的标志,它们没有出现在美术家的画幅里和影片的镜头里,这是由于各种因素的偶合而造成的奇怪的结果。
      还是国内战争时代的老习惯,修道院的建筑物被加紧地动员起来,以满足劳改营的需要。它们坐落的地点非常符合隔离犯人的要求。托尔若克市鲍里斯格列布修道院变成了一个中转站(现在仍然是),而瓦尔代修道院变成了少年罪犯教养院(与后来的日丹诺夫的别墅隔湖相望)。谢利格尔湖中的斯托尔勒内岛上的尼罗修道院变为一座劳改营。萨罗夫修道院变成了波奇马各劳改营的本部。这样一个个数下去是没完没了的。在顿巴斯,在伏尔加河的上、中、下游,在乌拉尔的中部和南部,在中亚,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到处都在兴建劳改营。官方宣布,一九三二年劳改农场占地面积在俄罗斯联邦是二十五万三千公顷,在乌克兰是五万六千公顷。以一个农场平均占地一干公顷计算,我们就可以知道,光劳改农场——即最次要的和条件最好的劳改营——当时已达到三百处以上(不算全国边缘地区)!
      关于按劳改营地点的远近分配犯人的问题,中执委和人民委员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六日(每次都是正好赶上十月革命的纪念日)的一纸公文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取消了原来的“严格隔离”的办法(因为它妨碍创造性的劳动)。规定凡刑期在三年以下的送往一般(近处的)监禁场所,刑期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送往边远地区产因为“五十八条”们从不会得到三年以下,所以全体都涌向了北方和西伯利亚——去进行开发和死亡。
      而我们这些人在这些年代正在少年队的鼓点下齐步走……
      群岛上存在着一个顽固的传说,什么“劳改营是弗连克尔发明的。”
      我觉得前面几章已经足够有力地驳斥了这种不爱国的甚至侮辱政府的臆造。尽管我们掌握的资料有限,但我想,我们还是成功地表明了为镇压和劳动而设立的营地的诞生日期是早在一九一八年。他们用不着什么弗连克尔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犯人不应该在道德的思索中浪费时间(“苏维埃劳动政策的目的全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个人的改过自新”),而应该劳动,同时必须给他们规定非常严峻的、几乎是力所不能及的劳动定额。早在弗连克尔之前他们就已经常常把“通过劳动进行改造”挂在嘴上了(早在艾赫曼斯的时期,这句话的实际意思已经是“通过劳动进行消灭”)。
      是的,甚至用不着现代的辩证思维过程,也能想得到利用犯人在人烟稀少的地区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在一八九0年交通部就决定动用阿穆尔边疆区的流刑和苦役犯人从事修筑铁路的工作。对苦役犯人是简单地强迫,对流刑移民和行政流刑犯则是准予其参加筑路工作,为此可以获得刑期的三分之一或对半的折减(不过他们宁愿采取逃亡的办法把刑期一下子甩掉)。自一八九六年至一九00年,在西伯利亚大铁路贝加尔湖滨段劳动的苦役犯有一千五百多人,流刑移民两千五百多人。
      但总的说十九世纪俄国苦役地的发展趋势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的:劳动变得越来越不带强制性,越来越少。到了九十年代,连卡里地方的苦役监狱也变成了单纯关押的场所,不再进行劳动。阿卡图依苦役监狱这时期对劳动的要求也缓和了(雅库博维奇)。所以动用苦役犯修筑贝加尔湖滨铁路勿宁说是一种临时的需要。在这里,我们不是又看到了第一部第九章里描写的长期犯监狱里的“两个犄角”或“抛物线”了吗?(第一部第九章)一个是日趋宽大的犄角尖,一个是日趋残酷的犄角尖。
      有意义的(当然不会是强制的了)劳动有助于罪犯改过自新,这种思想还在马克思生下来以前就是人frl知道的,上个世纪在俄国监狱管理工作中也已经实行过。一度当过监狱管理局长的fi·库尔洛夫介绍说:一九0七年犯人的劳动项目很多;他们的产品价格低廉,这使犯人坐牢的时间产生效益,使他们出狱时能拿到钱并且有了手艺。
      可是不管怎么说,弗连克尔还是真的变成了群岛的神经。他是历史如饥似渴地期待和召唤着的走运的活动家之一。在他以前,劳改营好像也存在,但却没有具备那种完美无比的最终的和统一的形式。真正的先知总在最需要他的时刻来临。弗连克尔在群岛上出现,正是在病灶扩散的开始阶段。
      纳夫塔利·阿罗诺维奇·弗连克尔,土耳其犹太人,生于君主坦丁堡。商学院毕业后从事木材贸易。他在马里乌波尔开设了一家公司,很快变成百万富翁,“黑海木材大王”。他拥有自己的部队,甚至在马里乌波尔出版他自己的报纸《一戈比》。该报的任务是中伤和困扰他的竞争对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弗连克尔通过加利波利进行贩运武器的投机生意。一九一六年他预感到在俄国即将发生风暴,还在二月革命以前就把资本转移到土耳其,他本人也随之在一九一七年去了君主坦丁堡。
      他本来可以继续过他的紧张而甜蜜的商人生活,即不会吃到那些大苦头,也不会变成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但是某种宿命的力量召引着他前去红色大国。不过自一九一七年二月起,许多决非革命流亡者的国外俄侨纷纷回国,在革命的各个阶段都很热心地但后果险恶地出了力。
      有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说弗连克尔在君士坦丁堡的那几年变成了苏联情报机关的特务(除非是由于思想意识的原因,否则很难看出他为什么需要这样做)。但以下则是事实:在新经济政策的年代他来到了苏联,在这里遵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指示由他个人出面建立了一个用苏联纸币收购珍宝和黄金的黑市交易所(他是国家政治保卫局和全苏外宾商品供应公司的“黄金运动”的开山老祖)。生意人和经纪人都很熟知他的过去,对他信得过,于是黄金便流进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金库。收购的生意做完了,为了表示感谢,国家政治保卫局把他关进了监狱。真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然而,不知疲倦和不爱抱怨的弗连克尔还蹲在卢宾卡的时候或者是在押往索洛维茨的途中就向上面打了一个什么报告。显然,当地发现自己掉进了陷阱以后,就决定对这个生活也进行一番务实的研究。他在一九二七年被押到索洛维茨,但是马上和解犯队伍分开,住在修道院界外的一间石屋里,派了一个勤务兵照顾他,准许他在岛上自由行动。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他当了经济科长(这是只有自由人才能享受的特权),并且发表了关于在头三个月内把犯人的体力榨干的著名的论点。一九二八年他已经搬到克姆去住。他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收益很大的附属企业。他把僧侣们积攒了几十年如今呆滞在修道院仓库里的皮革运到克姆,把犯人中的皮匠和皮鞋匠集中到那里,制出式样美观的鞋子和皮货运到库兹涅茨桥大街上的门市部出售(这个商店是由国家政治保卫局经营的,全部进款归它所有,但是买皮鞋的女士们并不知情,当她们自己不久后被拽进群岛的时候,也不会想起这个商店,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是在一九二九年。莫斯科派来一架专机,把弗连克尔接去见斯大林。犯人们最好的朋友(也是契卡人员最好的朋友)很有兴趣地和弗连克尔谈了三个小时。这次谈话的记录永远不会公开,因为根本就没有做记录。但是弗连克尔显然在各民族的父亲面前展示了利用犯人劳动建设社会主义的光彩夺目的前景。我现在这支柔顺的笔事后描出的群岛地理上的许多东西,他当时在交谈者的烟斗的咝咝声中已经用粗犷的线条勾画在苏联大地图上了。正是弗连克尔,显然也正是在这一次,提出了无所不包的劳改营登记制度。这种按甲、乙、丙、丁四组登记的制度连劳改营长官都钻不了空子,更不用说犯人:所有的非营内服务人员(乙)、无病假证明的人员(丙)、未受禁闭处分的人员(丁)在服刑期间每天都必须做苦工(甲)。世界苦役史上还没有见过如此包罗万象的规定!正是弗连克尔,也正是在这次谈话中,提议取消反动的犯人伙食平等制。他拟定了一个在全群岛统一实行的对少得可怜的食品的再分配办法——面包等级表和热食等级表。其实他是从爱斯基摩人那里学来的:用一根吊着一条鱼的杆子,伸到奔跑中的拉车狗的前面。他还提出了折减和提前释放等办法,作为对劳动成绩优良者的奖励。第一个实验场地——伟大的白海波罗的海运河工程大约也是在这次会见中拍板决定的。这位精明强干的货币投机商不久即被任命为那里的——不是工程主任也不是劳改营长,而是专为他设置的一个职务——“施工主任”,即劳动战场上的总监督。
      这就是他。充满内心的那种凶恶的非人的意志明摆在他脸上。但是在那本介绍白海运河的书里,一个苏联作家为了颂扬弗连克尔,关于他会写出这样的话:“在运河工地上,他拿着手杖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走向施工地段,倚着手杖,两脚一前一后地站住,就这样站几个小时……侦查员和检察长的眼睛,怀疑主义和讽刺家的嘴唇……他是一个具有巨大的权力欲和骄傲感的人,他认为对于一个首长主要的就是权力,绝对的,不可动摇的,不容分享的权力。如果为了权力而需要人们害怕你———那就让他们怕吧。”这位作家甚至能转得过舌头来赞叹他的“无情的讥讽和冷漠,似乎任何一种凡人的情感都是这位首长不能理解的”。
      我们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关键性的,无论对于了解他的性格还是他的历史。
      白波运河工程开始时,弗连克尔获得了自由。运河建成后,他得到了一枚列宁勋章并被任命为贝阿拉格工程处长(“贝加-阿穆尔干线”是未来的名称)。三十年代的贝阿拉格(贝加尔-阿穆尔干线劳改营)的任务是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没有复线的各段修筑复线。纳夫塔利·弗连克尔的官运远远没有到此为至,但是我们还是放到下一章去讲吧。
      现在轮到我为之写出这部土生土长的作品的群岛的全部漫长的历史,半个世纪以来在苏联的公开文字中几乎没有得到过任何反映。在这方面,同样是那些使劳改营了望塔从来没有进入摄影机镜头和我国的风景画的不幸的偶然因素起了作用。
      但是白波运河及伏尔加运河的情形却不相同。关于其中每一项工程我手头都有一本书。所以至少写这一章的时候我们可以依据苏联的文献的和负责的证明材料。
      在认真的论文中,在利用某种资料以前,都应该先对它进行描述。我们也要这样做。
      摆在我们前面的这一部书,开本与福音书差不多大小,硬纸壳封面上压印着半神半人的浅浮雕肖像。书名为《斯大林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修建史》,国家出版社一九三四年出版。作者们把它献给党的第十七次代表大会,看来是为大会赶印出来的。它是高尔基主编的《工厂史》丛书的一种。该书的编辑有:马克西姆·高尔基、阿维尔巴赫和菲林。最后一个名字在文学界知道的人不多,我们解释一下其原因:谢明·菲林,虽然年纪很轻,却是古拉格的副局长。在当著作家的虚荣心驱使下,他单独写了一本关于白波运河的小册子;列奥波德·列昂尼多维奇·阿维尔巴赫(我们已经遇到过的伊达·列昂尼多夫娜的兄弟)则相反,在苏联文学中没有比他更荣耀的了,《在文学岗位上》杂志责任编辑,给作家们打棍子的主要打手,他还是斯维尔德洛夫的外甥。
      产生这部书的历史是这样的: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七日,一百二十位作家乘轮船游览刚完工的运河。维特科夫斯基,犯人身分的运河工程施工员亲眼见到,在轮船通过闸门的时候,这些穿白西装的人聚集在甲板上,把闸门区内的犯人叫过来(当时在这个地方的多数人已经是操作人员,而不是施工人员),当着运河长官们的面问一个犯人爱不爱他的运河和他的工作;他是不是认为自己在这里得到了改造;首长们对犯人的生活福利关心得够不够。提的问题很多,都是这一类的。所有的人都是从船上向岸上提问,当着长官们的面,仅用了轮船通过闸门的这一段时间。这次游览结束以后,八十四名作家用各种方式开了小差,没有参加高尔基的集体创作(但也许去写他们自己的歌功颂德的诗歌和特写去了),其余的三十六名组成了一个创作集体。经过一九三三年一个秋冬的紧张劳动,他们完成了这一部独一无二的著作。
      出版这部书本来是为了流传千古的,本来是为了让子孙万代永远阅读和惊讶的。但是由于一种宿命的巧合,书中照片上露面的和文字中颂扬的大多数领导人在两三年以内都被揭发为人民的敌人。这部书的所有印本自然都从图书馆里取出销毁了。一九三七年,这部书的私人拥有者因为不想为了它而去坐牢,也都把它毁掉了。现存的册数已经很少,而且没有重版的希望,所以我们更觉得自己肩负着不使书中写出的指导思想和事实在我国同胞心中永远湮灭的重大责任。如果不为文学史保留下该书作者们的姓名,那也是不公道的。起码是这些人的名字:M·高尔基,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薇拉·因贝尔,瓦连京·卡达耶夫,米哈伊尔·左琴科,拉宾和哈茨列文,尼库林,科尔涅利·泽林斯基,布鲁诺·亚先斯基(《彻底打垮阶级敌人》一章),E·加布里洛维奇,A·吉洪诺夫,阿列克谢·托尔斯泰,K·芬。
      修建运河的犯人们为什么需要这本书,高尔基做了这样的说明:“运河军战士们”缺乏表达他们接受改造的复杂心情的“必要的词汇”,而作家们是掌握着这些词汇的,所以他们要来帮忙。他也解释了,为什么作家们需要这本书:“许多作家访问了运河以后……得到了充实,这对于他们的创作有了十分积极的影响……一种新的气氛正在当前的文艺中出现,它将推动我国文艺前进并把它置于我们伟大事业的水平上。”(重点是我加的——作者注。这就是我们在今天的苏联文学中仍然感觉得到的那个水平。)至于这本书对于干百万读者(其中许多人很快自己就要流入群岛)的必要性,则是不言自明的了。
      集体作者们对于他们描写的对象抱着什么观点?首先是:确信所有的判决都是公正的,所有被驱赶来修运河的人都是有罪的。甚至“确信”这个字眼都嫌太无力:在作者们看来,这个问题不仅没有讨论的余地,甚至连提都不该提出来。这件事情在他们眼里就象夜晚比白天黑一样的明显。当他们利用自己的词汇和形象向我们灌输这个三十年代的仇恨人类的传奇的时候,“暗害分子”这个字在他们的解释里成了工程技术人员的实质。对提早播种(可能是在雪地和泥泞里?)发表了反对意见的农学家,给中亚提供了水源的灌溉专家,在他们眼里全是一些地地道道的暗害分子。这些作家们在书的每一章里谈到工程师阶层,全是用一种自上而下的口气,好象谈论低级劣等的人种。在这本书的第一二五页上,指责革命前很大一部分工程技术界人士有不老实的行为。这不是对个别人的指责,完全不是。(我们应该理解为工程师们甚至对沙皇制度也挖过墙角吗?)写这些话的人,没有一个能(像马戏团的某些马能做到的一样)求出哪怕最简单的平方根。
      作者们向我们重复着那些年代流行的荒诞的传闻,当作不容置疑的历史真实:在工厂食堂里有人用砒霜毒死了女工;如果国营农场的牛奶变酸,那不是因为工作马虎,而是阶级敌人为了使我国人民饿得闹浮肿(原文就是这样写的)而采取的策略。他们使用笼统的和不指名的笔法,又端出那个作为集合名词的凶恶的富农,他进工厂劳动,把一根螺栓偷偷地丢进机床里面。这没有什么,人家是人类心灵的知情人嘛,想象这种事情在他们显然是比较容易的:某人依靠某种奇迹逃避了往冻土地带的流放,躲进城里。当他快要饿死的时候,依靠另一种更大的奇迹竟在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去挣钱养家湖口,而是把一根螺栓偷偷地丢进机床!
      在另一方面,对运河工程的领导者,对雇主,作者们却不能也不愿抑制自己的赞扬。尽管已经是三十年代,他们仍然顽固地把这些人称作“契卡”,害得我们也不得不使用这个名词。他们不仅赞美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意志,他们的组织,而且还在最高的人性的意义上赞赏他们本人,认为他们是一些令人惊异的人物。有关雅科夫·拉波波尔特的一段插曲就有代表性。此人原是德尔普特大学学生,未能毕业就疏散到了沃龙涅日,在他的新故乡当上了省契卡副主席,后来是白波运河工程局副局长。作者们描写,一次他巡视工地,对工人推车的情况不满意,便向工程师提出了一个毁灭性的问题:四十五度的余弦等于几,你记得吗?工程师被拉波波尔特的博学压倒了,羞愧难言,马上改正了自己破坏性的指挥,推车的工作马上提到了高度的技术水平。用诸如此类的笑话,作者们不仅给自己的叙述添加了艺术的作料,而且也把我们提上了科学的高峰!
      雇主的职位越高,作者们描写时怀着的崇敬就越深。对古拉格局长马特维·别尔曼的溢美之词如长江大河。对拉扎尔·科甘的热情洋溢的赞颂也是滔滔不绝。这个人原来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九一八年投靠得胜的布尔什维克,先后在第九军特别处处长和国家政治保卫总局部队副司令员的岗位上证明过自己的忠实性。他是古拉格的组织者之一,现在是白波运河工程局局长。种甘同志谈到“钢铁一般的人民委员”时说。“雅戈达同志是我们的总领导,是我们每日每时的领导。”对于这个言论,作者们更是只能大表赞同。(这本书倒霉最主要就倒在这句话上!连幸存下来落在我们手里的这一本,吹捧亨里希·雅戈达的那一段,连同他的肖像,也被撕掉了。为了寻找他这张肖像,我们花费了好长时间。)
      在劳改营里印的那些小册子里,这种调子渗透得更利害。下面是一个例子:“尊贵的客人们——卡冈诺维奇、雅戈达和别尔曼同志(每一间工棚里都挂着他们的肖像)来到了三号船闸。人们干得更欢了。他们在上头露出微笑——这微笑传给了在基坑里劳动的几百个人。”在官家谱写的歌曲里也是:
      雅戈达亲自把我们带领和教育,
      他的眼光敏锐,他的手腕有力。
      对劳改营生活方式的全面的热爱,使作者们唱出了这样的赞美诗:“不论命运把我们抛到苏联国土的哪个角落,即使是最遥远的荒野和僻壤——在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任何一个组织的身上都可以看到秩序……准确和自觉性的印记。”然而在俄国的穷乡僻壤有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什么组织呢?只有劳改营。把劳改营当做进步的灯塔——这就是我们手里这部历史资料的水平。
      主编本人也讲了话。高尔基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在德米特罗夫市举行的白波运河建设者(这时他们已经转移到莫斯科伏尔加运河工程上来了)最后一次代表会上致词说:“从一九二八年起,我就注视着国家政治保卫局重新教育人的工作。”(这说明还在索洛维茨以前,在那个男孩子被枪毙以前,刚从国外回到苏联,他就注视着了。)接下去,他已经是强忍着泪水,向在场的契卡人员们欷嘘地说:“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小鬼们,你们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做了些什么事情……”作者们在这里注明:契卡人员们这时只是露出了微笑。(他们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高尔基在这本书里也特别指出了契卡人员的高度的谦逊精神。(他们不喜欢公开,这的确是一个感人的特点。)
      集体作者们对于白波运河施工期间的死亡并不是简单地闭口不谈,也就是说,没有遵循只讲一半实话的怯懦的规则,而是直截了当地写道:施工中没有死一个人!(大约他们的帐是这样算的:运河开工时是十万人,完工时仍是十万人。这说明全都活着。他们只不过是忘了在两个严寒的冬季被工程吞噬的一批批新解来的犯人、但这已经是应该由不老实的工程技术人员们去解算的余弦值一类的问题了。)
      作者们看不到任何比劳改营劳动更令人兴奋鼓舞的东西了。他们认为强迫劳动是热火朝天的自觉性创造活动的最高形式。请看,这就是进行再教育的理论基础:“犯罪分子是旧时代的丑恶环境的产物,而我们的国家是美丽的,强大的,宽宏的,我们应当把它变得更加美丽。”照他们的看法,这些被拉来修运河的人,如果不是雇主们派他们来沟通白海和波罗的海,自己永远也不会找到生活的道路。因为你们要知道:“对人的原料进行加工,比对木料进行加工,要困难不知多少倍。”——怎样的语言!怎样的深度!这是谁的高论?这是高尔基在这本书中批驳“‘人道主义’的华丽词藻”时说的话。而左琴科经过深思之后写道:“接受改造——这就意昧着并非单纯想服完刑期和获得释放(这类可疑现象总归是有过的吧?——作者注),而是要真正地获得思想上的转变和建设者的自毫感。”噢,好一位人学家!你在运河上推过独轮车吗?而且是吃着惩戒口粮推车……
      这本给苏维埃文学带来光荣的可尊敬的书,我们在探讨运河的问题时还将以它为依据。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白波运河作为群岛的头一件大工程?是经过仔细斟酌的经济上或军事上的必要性迫使斯大林这样做吗?我们看到完工后的情况,就可以有把握地回答:不是。是想和曾沿这条路线地面拖运自己舰队的彼得一世成和首次提出修这条运河的沙皇保罗争一高下的崇高精神使他突然浑身发热了吗?可是英明的领袖未必知道这些事。斯大林需要的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搞一项由犯人施工的大工程,它将能吞掉许多劳力和许多生命(由。消灭富农运动的结果而多余出来的),它具有毒气杀人室的可靠性,但比它便宜,同时又可以留下一座属于他的朝代的金字塔式的宏伟的纪念碑。在他最喜欢的奴隶制的东方——斯大林一生中差不多样样都是从那里学来的——人们有修建“大运河”的爱好。我几乎看见了,我们的君主满怀深情地查看着集中了大部分劳改营的欧俄北方的地图,一面用烟斗柄在这地区的中心地带划出了
      一道从一个海洋通向另一个海洋的线条。
      这个工程项目,必须宣布为紧急的。因为在那些年代在我国凡是不紧急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如果它是不紧急的,那么谁也不会相信它的生命攸关的重要性—一连手推车翻了被压在下面慢慢死去的犯人也必须相信这个重要性。如果它是“不紧急的”,那也就没法让犯人死掉,没法为新社会清除地基。
      “运河必须又快又省地建成!——这是斯大林同志的指示!”(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记得斯大林同志的指示意味着什么)。二十个月!——这就是伟大领袖给自己的罪犯们规定的建成运河和完成改造的两大任务的期限:从一九三一年九月到一九三三年四月。连两个整年都不能给,他迫不及待。二百二十六公里。多石土壤。地面乱石堆积。沼泽。“波维涅茨台阶”的七座船闸,面向白海的倾斜面上的十二座船闸。同时,“这可不是给予了足够的期限和批给了外汇的第聂伯工程。修建白波运河的任务是交给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一分钱的外汇也没有批!”
      现在我们越来越看清了意图:原来斯大林和国家太需要这条运河了,所以一分钱的外汇也不给。让十万犯人同时给你们干活,还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投资?限你们在二十个月之内把运河给我交出来,一天也不许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对那些工程师一暗害分子们发发脾气了。工程师说:构筑物要做混凝土的。契卡人员回答:没那闲工夫。工程师说:需要大量钢材。契卡人员:用木料代替。工程师:需要拖拉机、起重机、建筑机械!契卡人员:都不会有。一分钱外汇都没有:一切用人力!
      该书把这称做“对技术任务的敢想敢干的契卡式的提法”。换句话说,就是拉波波尔特的“余弦”……(附带说一句:在《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修建史》一书的不同版本里,“余弦”的值是互不相同的。)
      我们这样着急,以至为了这个北方的项目从塔什干调来中亚的水利工程技术人员和灌溉技术专家(恰好这时候及时地抓进来了一大批)。使用这些人在莫斯科的富尔卡索夫胡同(大卢宾卡后面)建立了一个特别(又是特别,多么心爱的字眼!)设计室。(不过契卡人员伊万琴科向茹林工程师问道:“已经有了个伏尔加-顿运河设计方案,你们干嘛还要设计?就照它修吧。”)
      我们这样着急,以至在实地勘测以前就开始设计!同时另派一些勘测队赶赴卡累利阿。设计人员一概不许走出设计室的大院,更不用说去卡累利阿(警惕性)。于是往返电报满天飞:那里标高多少?那里是什么土质?
      我们这样着急,以至当一列列运犯人的火车开到未来运河的沿线时,那里既没有工棚,也没有供应;既没有工具,也没有明确的计划。他们该做些什么?没有工棚,却有北方的初秋。没有工具,但已经是二十个月中的第一个月严
      我们这样着急,以至终于来到施工现场的工程师们没有绘图纸、直尺、图钉(!)。办公的工棚里连电灯也没有。他们在油灯下工作,这很像国内战争!——我们的作者们陶醉了。
      他们油腔滑调地告诉我们:女人们穿着丝绸的连衣裙来了,可是在这里每人领到的是一辆手推车!还有:“在通古达有多少旧友重逢啊?过去的大学生,世界语学者,白军中的‘战友’!”其实白军中的战友们早在索洛维茨就已经重逢了。而我们倒要感谢作者们向我们提供了关于世界语学者和大学生也领到了白波运河工程的手推车的情报。作者们乐呵呵地告诉我们:从克拉斯诺沃次克劳改营、斯大林纳巴德、撒马尔汗运来了穿着布哈拉袍子、缠着穆斯林头巾的土库曼人和塔吉克人,而这里却是卡累利阿的严寒!这可是巴斯马赤们没有预料到的!这里的劳动定额是每天凿碎两立方花岗岩,并且用手推车运到一百米以外!大雪纷飞,把一切盖在下面。手推车从跳板上撒进雪坑里。
      但还是让作者们自己说吧:手推车在湿滑的木板上东歪西倒,底朝天地翻下去,“推这样的手车的人活像一匹套在辕里的马,”(第—一二———一三)不要说花岗石,就是冻土,“装满这样一手车,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再看一个比较广阔的画面:“在覆盖着积雪的挖得奇形怪状的凹地里,人们川流不息地来往,在石头上磕磕绊绊。两三个人弯下腰,一起抱住一块巨大的圆石,想抬起来。圆石纹丝不动。他们喊来第四个、第五个……”但是这时我们这个光荣时代的技术前来帮他们的忙了:“他们用绳网把圆石从开挖的河床里拉出来。”绳网是用一根缆绳拽着的,而缆绳是靠一架“马拉的绞盘牵引的”!另一种办法是用木制的桔槔把石块吊起来。此外,还有这样一些白波运河工地上的最初的机械。是五个还是十五个世纪以前的?
      这些人是你们说的那些暗害分子吗?不,这些人才是真正天才的工程师!人家把他们从二十世纪硬摔进穴居时代,可是,你瞧,他们仍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白波运河工程的基本运输工具是什么?书中告诉我们,是一种运土的平板大车。可是另外还有一种白波运河型的福特汽车!它是这么个东西:厚重的木制大平台装在四个木头滚子上,用两匹马拉,专门运石头,每一辆手车由两个人负责,在上坡的地方由一个“钩子工”搭力拉上去。如果既没有锯子,也没有斧子。怎样才能把树放倒?我们的灵活的头脑能找到答案:用绳子系在树上,由几队人轮流朝不同方向拉,把树根晃松!我们的灵活的头脑什么问题也能解决——这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运河是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倡议和指示修建的!报上这样写,广播里天天这样说。
      请想象一下这场大会战的画面吧。“穿着长下摆的浅灰色军大衣或皮外套”的契卡人员们亲临战场,他们一共三十七名,带领着十万犯人。无人不爱他们,依靠这股爱的力量移动着卡累利阿的大圆石。你瞧他们在这里站住了。弗连克尔同志手指前方,菲林同志咬着嘴唇,乌斯宾斯基同志(弑父者?索洛维茨的刽子手?)没有讲话。于是成千人在严寒的今夜或冰天雪地的本月内的命运就决定了下来。
      这项建设工程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完成没有使用现代技术和设备,而且整个说来没有得到全国的物资供应。“这不是一天天烂下去的欧美资本主义的速度。这是社会主义的速度!”———作者们无比自豪地说。(到了六十年代我们将会知道这叫作大跃进。)全书歌颂的正是技术的落后和手工业的土办法。没有起重机?自己动手做土“德利克”(动臂起动机)。机身是木制的,只有磨擦部件是金属的,也是由自己铸造。作者们欢呼:“运河上有我们自己的工业!”连手车的轮子也是他们用自己的土化铁炉浇铸的!
      国家对这条运河的需要是那么紧急,而且是那么匆忙,以至连修这条运河用的手车轮子都找不来。大约列宁格勒的工厂承担不起这项订货。
      不,把这项二十世纪最野蛮的工程,这条“用手车和丁字镐”修成的大陆运河比做埃及的金字塔是不公道的,这太不公道了。要知道,埃及的金字塔是用当时的现代化技术建成的!!而我们使用的却是四十个世纪以前的技术!
      这就是我国的“窒息汽车”“的构造。我们没有供毒气室使用的毒气。
      请你试试看在这样的条件下当工程师!所有的堤坝都是土筑的,所有的泄水闸都是木制的。主坝到处渗漏。怎样夯实?——用马拉着滚子在坝顶上来回压!(斯大林和国家只有对两样东西不吝惜——犯人和马,因为马是富农家的牲口,也是命该死绝的。)要消灭土木结合处的渗漏也是很难办到的。要求用木料代替钢材!于是工程师马斯洛夫发明了一种菱形木闸门。没有混凝土浇筑闸壁!用什么加固?人们回忆起俄罗斯古代的“木笼”——用圆木拼合的大木槽,高达十五米,内部填土。请使用穴居人时代的技术,但是要按二十世纪的要求承担责任:如果哪里漏水,“要你的脑袋!”
      钢铁般的人民委员雅戈达给总工程师赫鲁斯塔廖夫的指示信里写道:“根据现有的报告(即眼线们和科甘-弗连克尔·菲林打来的报告),你在工作中没有显出也没有感到要有必要的毅力和热心。我命令你立即回答,你是否准备立即(瞧瞧这语言!)……认真把工作抓起来……并且迫使从事怠工和捣乱的那一部分(哪一部分?谁?)工程师老老实实地工作……”总工程师该怎样回答呢?他还想活呐……“我承认自己的有罪的软弱性……我悔恨自己的松懈……”
      同时我们耳边不断听到哇哩哇啦声:“运河是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倡议和指示修建的!”“工棚里面,河道工地上,小河旁边,卡累利阿的茅舍里,卡车顶上,都装着广播喇叭,白天黑夜都不睡眠的广播喇叭(请你们设想一下!)。这些数不完的乌黑的大口,这些没有眼睛的黑色面具(形象!)不知疲劳地大声报告着:关于这条运河工程,全国的契卡人员是怎么想的,党是怎么说的。所以你们也该这样想!你们也该这样想!‘我们叫自然低了头——我们就能得自由!”’社会主义竞赛和突击运动万岁!作业班之间的竞赛!大队(二百五十人—一三百人)之间的竞赛!劳动集体之间的竞赛!闸门之间的竞赛!最后,警卫人员也和犯人们展开了竞赛!?
      当然,主要的依靠,还是放在社会亲近分子身上换句话说,就是放在小偷身上。(这两个概念在运河上已经合二而一了。)深受感动的高尔基站在讲坛上向这些人大声疾呼:“要知道,任何一个资本家偷的东西,比你们全体加到一起都多!”贼骨头们受宠若惊,欢呼雀跃。“大颗的泪珠滚出了以前的扒手们的眼眶”。当局指望着把“犯法分子的浪漫主义”利用到建设上来。小偷们怎能不感到万分荣幸?一个小偷从大会主席台上对到会人说:“我们连着两天没有领到一点吃的,但是这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可怕(因为他们永远能抢别人的)。对于我们最可贵的,是人们用对人的态度和我们说话(工程师们可不能夸这个口)。我们河道_L的岩石,硬得连钢针都打折了。这没什么,能克服。”(用什么克服?是谁在克服?)
      这就是阶级论?依靠自己人,反对异己分子,这是劳改营的根本原则。书里没写白波运河上的作业班长们的伙食如何;但是别列兹尼基的一个目击者说,有作业班长(全是盗窃犯)的单独伙房和口粮定量,比当兵的吃的还好。这是为了保证他们的拳头有劲,并且让他们知道攥紧拳头该干什么……
      在第二劳改点经常发生偷窃、抢饭碗、抢菜汤票的事,但盗窃犯并不因此而被开除出突击队:这种事无损于他们的社会面貌和生产干劲。他们送到工地的是冷饭。他们偷走烘干室的衣物。没有什么,我们能克服!波维涅茨是一处惩戒工地。整个是一塌糊涂,一团糟。面包不在波维涅茨烤,而是从克姆市运来。在希日尼亚工段,粮食定量不照发,工棚里木生火,人人长虱子.纷纷病倒——这没有什么,我们能克服!运河是遵照……的倡议……建设的!到处都有文教科。(流氓一进营就成了教育员。)制造了一种经常的战斗警报的气氛!忽然宣布了要搞一个突击夜战——为了打击官僚主义!教育员们恰好在下午收工的时候钻进办公室里去闲逛,就算是参加了突击。忽然,通古达工段出现了缺口(不是漏了水,是完成计划方面的缺口)!组织突击!决定把工作定额提高一倍!一点不含糊!忽然,某个作业班冷丁地完成了日计划的百分之八百五十二!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宣布了一个全面的超产日!打击拖后腿分子!请看正在给某个作业班发奖励馅饼。面孔怎么这样憔悴?这是盼望已久的时刻,可是显不出一点快乐……
      似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一九三二年夏天,我们的衣食父母雅戈达巡视了全线,表示满意。但是十二月发来了他的电报:定额均未完成。必须制止成千人无所事事的现象!(这一点你是相信的,这一点你是看见了的。)劳动集体打着褪了色的旗子无精打采地去上工。上头发现了,修建运河应挖掘的全部土方量,按照进度报告,已经完成了好几倍,而运河还是没有竣工。应付差事的苦力们把冰块填进木笼里代替土和石头。春天一开化,水就冲过来了。给教育员们提出了新口号:“弄虚作假是最危险的反革命武器。”(最爱弄虚作假的是盗窃犯;用冰块填木笼准是他们的花招!)还有一个口号:“弄虚作假者是阶级敌人!”于是给小偷们任务:到处揭发弄虚作假,检查反革命分子作业班交的活!(此乃是他们把反革命分子作业班完成的任务算在自己帐上的最好机会。)“弄虚作假就是企图破坏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整个劳改政策”——这就是它的可怕的实质!“弄虚作假就是窃取社会主义财产!”一九三三年二月,他们把一批提前释放了的工程师重新抓起来,因为发现了弄虚作假。
      明明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哪里又来的这种弄虚作假?犯人们为什么想起要干这种事?……显然他们是一心想着复辞资本主义。这里面一定有国外白俄分子的黑手。
      一九三三年初下达了雅戈达的新命令:各管理处一律改称战区指挥部!百分户五十的机关人员投入施工劳动(铁锹够用吗?……)!实行三班制(夜间可差不多跟北极一样)!吃饭直接在工地上(吃的是冷饭)!发现弄虚作假——送法庭审判!
      一月间开始了分水岭大会战!各大队带着伙房和家什全集中到了一个工段!帐篷不够,睡在雪地里——没有什么,我们能克服!运河是遵照……的倡议……修建的……
      从莫斯科来了个一号命令:“宣布直到竣工为止的全面突击”每天下班以后,把女打字员、女办事员、洗衣女工一律轰到工地上去劳动。
      二月,整个白海运河劳改营范围内禁止接见亲属。不知道是因为斑疹伤寒的威胁,还是为了对犯人施加压力。
      四月,四十八小时的连续突击——乌啦!了不起啊!!——三万人不睡觉!
      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前夕,人民委员雅戈达向敬爱的导师报告:运河按期完工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斯大林、伏罗希洛夫和基洛夫乘船巡视运河,进行了一次愉快的旅行。有一张照片,他们坐在甲板上的藤椅里,“吸着烟,谈笑风生”。(基洛夫的命运当时已经注定了,不过他还不知道。)
      八月间,一百二十名作家做了运河之游。
      该地区没有为运河服务和操作的人员,他们把扫地出门的富农运到那里(“特别移民”),别尔曼亲自选定了他们的定居点。
      而大部分“运河军战士”们从这里开拔,前去修建下一条运河——伏尔加莫斯科运河。
      让我们暂且抛开这一部嘴尖皮厚的集体大作吧。
      不管索洛维汉看起来多么阴森,可是从索洛维茨押到白波运河工地来继续服刑(也许是送终)的犯人们到这里来以后才真地感到以前不过是闹着玩,只是到这里以后才发现了真正的,也就是我们大家后来都逐渐熟悉了的劳改营是什么模样。与说教宣传交织着的一刻不停的骂娘声和野蛮的吵闹声代替了索洛维茨的寂静。连白波运河劳改营管理处所在地麦德维日戈尔斯克的劳改点,每一架所谓“小车厢”(当时已经发明了这个东西)里不是睡四个人,而是睡八个:每块板上交错着躺两个。代替修道院的石砌建筑的是透风的!临时工棚,再不就是帐篷,再不就干脆睡在雪地上。连从惩戒工段别列兹尼基调来的人也都说这里实在够呛,尽管他们那里也是一天干十二小时。超产日。突击夜战。“献出全部——不要分毫”……由于现场的拥挤和混乱,爆破岩石时造成许多人残废和死亡。蹲在大圆石缝里往肚里灌冰凉的稀汤。干的是什么样的活儿,我们在前面已经读到了。关于伙食怎么样——请问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三年能有什么样的伙食?(据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说,在麦德维日戈尔斯克的自由雇员食堂里,也只供应放了几条刀鱼和几粒麦片的浑汤。)衣服——是自己家里穿来的一身,直到磨得稀烂。招呼只有一句,吆喝只有一句,口头语只有一句:“快干!快干!快干!……”
      据说开工后头一个冬天,一九三一与一九三二年之交,就死掉了十万人——等于运河工地上经常保持的人数。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倒不如说这是个缩小的数字:在类似的情况下,在战时的劳改营里,每天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是平平常常、众所周知的事。按这个比率,运河工地上的十万人在三个月内就可以死完。此外还有整整一个夏天呢,还有另外一个冬天呢。可以估计,少说也死了三十万。
      一九三三年初,各劳改营同时关押的犯人总数可能还不超过一百万。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签署的秘密《指令》提供的数字是八十万。为了对这些数字不感到奇怪,必须考虑到这种因大批死亡而造成的人员更新,这种以新的活犯人替换死掉的犯人。
      索洛维茨的老犯人员维特科夫斯基在白波运河工地上当施工员。他曾靠弄虚作假也就是用谎报完成数字的办法救了好多人的命,下面是他描绘(维持科夫斯基《半生》)的一幅黄昏时的景象:
      “每天收工后,工地上留下许多尸体。薄雪盖在他们脸上。有的蜷缩在翻倒的手车下面,手插在袖筒里,就这样冻僵了。有的是把头俯在膝盖之间冻坏的。那边有两个人是背靠着背冻在一起的。这都是一些农家子弟,是最理想的干活的好手。他们几万人一批地被遣送来运河工地,当局还千方百计地把他们一家拆散,不让他们和自己的爹同进一个劳改点。一上来就要他们在布满砾石和大圆石的地段上完成连夏天也完成不了的定额。没有人能指点他们,警告他们;他们还是按照在农村干活的样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很快就把身体累垮了。结果你看,两人搂在一起冻死了。夜间派雪橇来收尸,车夫把尸体扔上雪撬时,发出木头似的梆梆的声音。
      “夏天,没有及时收敛的尸体只剩下骨头,它们和石碴一道进入混凝土搅拌机。它们就这样化为别洛莫尔斯克市附近的最后一道闸门的混凝土,永远保存在那里了。”
      还有一点是,建设领导人的残忍超出了“东家”本人。尽管斯大林说过“不给一分钱外汇”,然而却批了四亿苏联卢布。而他们为了向上面买好,只花了不到四分之———九千五百三十万卢布。
      白波运河工程的报纸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许多运河军战士在宏伟任务的“美的感染”之下,纯粹为了美观,利用休息时间(自然没有粮食补贴)用石头铺砌运河的岸壁。
      他们应当在岸壁上砌出六个姓氏,斯大林和雅戈达的六个主要帮手,白波运河的六个总监工,六个雇佣的刽子手:菲林一别尔曼-弗连克尔一科甘一拉波波尔特-茹克。
      看来还要加上白波劳改营警卫队长布罗德斯基。还有代表全俄中执委的运河监护人索尔茨。
      还有运河上的全体三十七名契卡人员。还有颂扬过白波运河的三十六名作家。也别忘了剧作家波戈廷。
      这是为了使乘轮船过往的游客们读一读并且——想一想。
      可是糟糕——根本就没有游客啊!
      怎么会这样?
      就是没有嘛!连轮船也没有。那里没有任何接班次航行的船只。
      一九六六年,当我快写完这部书的时候,想在伟大的白波运河上做一次旅行,亲眼观光一番,和那一百二十位比比高低。但事与愿违……无船可乘。万不得已可以申请搭乘货轮。但那上面要检查证件。我的名字被他们搞得很臭,人家马上会怀疑我这是去干什么。所以,为了保证这本书的安全起见,还是不去的好。
      然而我终于朝它靠近了一步。首先到了表德维日戈尔斯克。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当时留下来的工棚。有一座宏伟的宾馆,上面有五层楼高的玻璃塔。要知道,这里是运河的大门口啊!要知道,这里应是内外宾客云集,车马盈门的地方啊!……但结果却是门前冷落,只好把它变成一座寄宿学校了。
      去波维涅茨路上,林木萧疏,乱石遍野。全是巨大的圆石。
      从波维涅茨出发,不远就是运河。我沿河走了很长一段路,尽可能靠近船闸,以便仔细地观察。禁区。打瞌睡的警卫。但有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闸壁是原来的,仍是那种木笼。我根据见过的画片能认出来。马斯洛夫发明的菱形闸门已经换成了金属的,也不再是用人力开启了。
      但是为什么一切这样安静?四周渺无人迹。河道和船闸里都没有一艘来往的船只。看不见管理人员的走动,听不到轮船的鸣笛。闸门也总是关着。这是一个晴和的六月的白昼。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就这样走完了波维涅茨“台阶”的五座闸门。过了第五号以后,我在岸边坐下。印在我们的“白波运河”牌纸烟的所有烟盒上的、我们的国家如此紧迫需要的、伟大的运河啊,你为什么悄然无声?
      一个身穿便服的人向我走过来,用眼睛盘查着我。我装得傻乎乎地说:这儿有卖鱼的吗?这条河上有船坐吗?原来他是船闸警卫队长。我问他:为什么这里没有客轮?他吃惊地说:那怎么行?我们怎么能开客轮?美国人马上就会闯到这里来看。战前倒是开过客轮,战后就没有了。“让他们来看看有什么关系?”“难道能让他们看吗?!”“可是为什么这里根本没有人来?”“有人来,但是不多。你瞧,河床很浅,才五米。原来想扩建,但是很可能在旁边另修一条新的,一劳永逸。”
      哎,你别说了,我的队长!这一套我们早就知道了。一九三四年刚刚发完了勋章,就已经搞好了一个扩建计划。第一条就是:加深河床。第二条:与现有船闸平行地修建一连串供海轮通过的船闸。匆忙出废品。由于那个竣工的期限,由干那些要命的定额,他们不仅谎报了河床的深度,同时也降低了通过的能力;为了给苦力们一口饭吃,不得不在土石方上弄点虚假。(不久以后他们把这种弄虚作假推到工程师头上,发给了他们新的“十元券”。)为了给运河让路,把摩尔曼斯克铁路八十公里长的一段改了道。在这项工程里没有耗费手车的轮子,至少还算一件好事。可是要他们在运河上运什么呢?运到哪里去呢?附近的森林都砍光了,现在该从哪里运?把阿尔汉格尔斯克的木材运到列宁格勒?阿尔汉格尔斯克本身就是销售木材的港口,外国人老早就在那里购运木材。况且运河有半年的封冻期,也可能更长。那么它究竟有什么用?噢,是的,有军事的用途:为了调动舰队。
      “它太浅了,”警卫队长抱怨说,“连潜艇都不能靠自身的动力通过;得装在驳船上才能拉过去。”
      那么巡洋舰怎么办?……噢,深居简出的暴君!精神错乱的夜猫子!这一切你是在哪一场恶梦里想出来的?!
      该死的,你忙什么?是烧着了还是刺着了?为什么非规定二十个月不可?要知道,这一百万人中的四分之一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好吧,就算世界语学者是卡在你喉咙里的刺,可是那些农村娃娃们本来还可以为你干多少活啊!你本来还可以叫他们去打多少次冲锋啊——一为祖国,为斯大林!
      “代价可不小哇。”我对那个警卫说。
      “可是建成的速度很快!”他满怀自信地说。
      应当建在你的骨头上!
      我记起关于白海运河的书里那张自豪的照片:拿来当电线杆用的俄国中世纪的十字架。
      应当建在你们的骨头上……
      那一天我在运河边上度过了八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内,一艘自动推进的驳船从波维涅茨驶向索罗卡,另有一艘同样类型的船从索罗卡驶向波维涅茨。它们的编号不同,我只是根据编号才能把它们区别开,确信这一艘不是刚才那一艘返回来的。因为它们戴的货完全相同:同样是放糟了的除了当劈柴没有别的用处的松木。
      二者相抵,结果等于零。
      而脑子里老想着那个一百万人的四分之一。
      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之后,接着就是伏尔加莫斯科运河。全体劳力立即开赴该地;劳改营营长菲林,工程局局长科甘也一同前往。(他们为白波运河得到的列宁勋章是到那里以后才领到的。)
      但这一条运河至少还是有用的。它光荣地继承和发展了白波运河的全部传统。我们在这里甚至能更好地理解,病灶急剧扩散时期的群岛和停滞稳定的索洛维茨时期的群岛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了。现在回想索洛维茨的无声的残酷,反而感到不胜惋惜。因为现在对犯人的要求不仅仅是干活,不仅仅是用越抡越没劲的丁字镐去敲碎那难啃的岩石。不,他们在夺走你的生命的时候,还要先钻进你的胸膛去搜查你的灵魂。
      在运河上最难受的,莫过于要你事事表态。哪怕你只剩下一口气了,还得装出积极参加社会生活的样子。你还要用饿得不听使唤的舌头在会上发言:要求超额完成计划!要求揭发暗害分子!要求严惩敌对宣传,严惩富农分子的流言蜚语(劳改营里的一切流言蜚语都是富农分子散布的)。你还得随时留神,切莫招惹什么嫌疑,给自己带来新的刑期。
      现在拿起这几本粉饰和赞美那些在劫难逃的人们的生活的不要脸的书,几乎没法相信,这些东西是有人认真地写出来的,有人认真地读过的。(是的,办事周密的书刊检查总局已经销毁了存书,所以这次我们得到的也是最后剩余的几本。)
      下面,我们的维吉尔亲将是维辛斯基的勤奋的学生阿维尔巴赫
      连拧一根普通的水螺丝,一开始也要费一番工夫的:轴心要取正,螺丝不能偏。但是吃进去以后,就可以腾开一只手,继续往里拧就行,还可以吹吹口哨。
      维辛斯基是这样写的:“我们的劳运改造营之所以与充满赤裸裸的暴力行为的资产阶级监狱根本对立,正是因为它担负着教育的任务。与资产阶级国家截然相反,在我国与犯罪现象进行的斗争中,暴力起着次要的作用。我们的重心转移到组织和物质的、文化教育和政治教育的措施方面来了。”(你脑子里可要多打几个褶子,才不至于脱口说出“代替棍棒的是口粮等级表加宣传”这句话来。)还有这样的话:“……社会主义的节节胜利对于……和犯罪现象的斗争,也在发生着魔术般的!(真会造词儿:魔术般的!)影响。”
      阿维尔巴赫紧随老师之后,也做了类似的阐发:苏维埃劳动改造政策的任务是“把最恶劣的人的材料(还记得“原料”吗?还记得“害虫”吗?——作者注)变为完全合格的、有用的、积极的、有觉悟的社会主义建设者。”
      只是改造的成功系数太差劲儿……二十五万个恶劣的材料倒毙了,获得提前释放的积极的有觉悟的分子只有一万二千五百人(白波运河工程)……
      是的,早在一九一九年党的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当内战还打得正凶的时候,当邓尼金眼看要打到奥勒尔的时候,当此后还将发生喀琅施塔得及唐波夫的暴动的时候,不是就宣布过“用教育体制代替惩治体制”(换句话说,这不就是一般地不再惩治任何人了吗?)的决定吗?
      现在阿维尔巴赫在“教育”前面加上了“强迫”两个字。他雄辩地提问(并且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个毁灭性的答案);否则怎么办?如果一个人在狱外已经形成了敌对意识,劳改营的强制被他认为是一种暴力并且只会加深他的敌对情绪,那么怎样才能把他的意识改造成拥护社会主义的呢?
      于是我们和读者们都感到一筹莫展——一可不是真的吗?
      但话不是到此为止,他接着将说出一些令我们头晕目眩的话:只能通过有着崇高目标的牛产性的富有意义的劳动!任何敌对的或不稳定的意识都将用这个手段来改造。为此我们似乎需要“把我们的工作集中在规模足以使他们震惊的巨大工程上。”(噢,原来如此,白波运河原来是为的这个,我们这些蠢家伙啥都不懂!……)用这种办法,可以收到“立竿见影、高效率和建设激情”的效果。而且必须是“从零开始直到完工”,同时要求“每一个劳改人员(今天还没死的)”“感觉到他本人的劳动所引起的政治反响,以及全国对他的劳动所表现的关心。”
      注意到木螺丝现在吃进得多么顺溜吗?也许有点斜;可我们不是渐渐地丧失着抵抗它的能力吗?人民的父亲用烟斗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至于说明理由,还用麻烦他老人家吗?随时有一个阿维尔巴赫在。“安德烈·雅努阿里耶维奇(维辛斯基——译者注),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您觉得怎么样?我该在一本书里发挥一下吗?”
      但这还不过是花花草草。真正要求做到的是一个犯人还关在劳改营里就“被教育得适应于社会主义劳动的高级形式”。
      要做到这一点又该怎么办?……木螺丝卡住了。
      唉呀,笨蛋!当然是搞社会主义竞赛和突击手运动嘛!!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不是单纯的劳动,而是英雄的劳动!”(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命令一百九十号)。
      夺取中心指挥部、区指挥部、排指挥部流动红旗的竞赛!劳改点之间、工地之间、班组之间的竞赛!“与流动红旗一起奖给一支吹奏乐队!它一连好几天在工作时间和美味的进餐时间为优胜者演奏!在照片上看不到美味的进餐,但是看到有一盏探照灯。这是为夜间劳动准备的,伏尔加运河的建设日夜开工。每一个犯人作业班里都有一个管竞赛的“三人小组”。统计和决议!决议和统计!围堰突击战第一个五日总结,第二个五日总结!全营报纸《再锻造》。它的口号是:“让我们把自己的过去淹没在运河的河底!”它的号召是:“无假日地工作!”一致欢呼,一致同意!先进的突击手表示:“当然!哪能有什么假日?伏尔加河可没有……假日,眼看就要到汛期了。”可是密西西比河上怎么就有节假日呢?……抓住他!说这话的是富农代理人!竞赛保证书里有一条:“保证本集体每一成员的健康。”哦,多有人情味!不,这是为了——“以便减少缺勤。”“不要生病,不要病假!”红榜。黑榜。指标牌:交工尚余天数;昨日完成数,今日完成数。光荣簿。每一间工棚墙上贴着奖状、《改造之窗》、进度表、图表。(多少二流子整天张罗和炮制这些东西!)每一个犯人都应当了解生产计划!每一个犯人都应当了解全国的政治生活!因此每天早晨站队时(当然是利用上工以前的时间)都要开一次“五分钟生产会”,下工回营后(当两腿都站不直的时候)举行一次“五分钟政治会”。午饭时间不许钻到旮旯里去,不许睡觉——要参加政治学习!如果狱外正在学习斯大林同志的“六大条件”,那么每一个劳改犯就必须把它背下来!如果外面在学习人民委员会关于解雇旷工者的决议,在里头就要进行一番讲解工作:每一个今天拒绝出工的或者是装病的人,在他获释出去以后,必将遭到苏联广大群众的蔑视。这里的规矩是;要想获得突击手的称号,光是生产成绩好还不够!此外还必须:(甲)读报;(乙)热爱自己的运河;(丙)会说出它的意义。
      于是出现奇迹!噢,奇迹!噢,变容与升天!“突击手不再感到纪律和劳动是外界强加给他们的东西”。(这一点连牲口也懂。)“它们变成了一种内在的需要”!(没错,真的,要知道,自由其实也不是自由,而是被公众接受了的铁窗生涯!)新的社会主义的奖励形式!颁发突击手徽章。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劳动能手们把突击手徽章看得比口粮还珍贵”!是的,比口粮还珍贵!并且整班整组地“白愿挨前两小时出工”,(啊,简直胡闹!押解队怎么办?)“工作日结束后他们留下来继续劳动”!
      啊,火苗!啊,火柴棍!他们以为你们能燃烧几十年。
      这就是我们在谈白波运河工程时介绍过的技术;在上坡的地方有一个“钩子工”给手推车挂上钩——可是怎么把它推上去?伊万·涅姆采夫忽然决心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说到做到:在一班时间内他一共挖运了……五十五方土!(我们算算看:这等于一小时五万,十二分钟一方——哪怕是最松的土壤,你们试试看!)工作条件是这样的:没有抽水机,不挖排水井,你们用手去堵水吧!妇女们呢?一人推四普特重的石头上堤坡!手推车掀翻,石头砸在头上、腿上。没关系,能克服!一会儿是“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会儿是“六十二个小时不间断的劳动”,一会儿是“五百人连续三天凿开冻土”——结果发现是白搭工。没关系,我们能克服。
      让我们用自己战斗的铁锹,
      挖出我们的幸福,在莫斯科近郊!
      这就是从白波运河带来的那种“特殊的欢乐的紧张气氛”。“高唱勇猛欢乐的歌曲走向突击的战斗”……
      不怕暴雨和狂风,
      迈着大步去上工!
      这就是突击手们的形象。他们乘车来参加大会。左侧靠车厢站着的是押解队长,再向左还站着一名押解员。请看她们兴奋而快乐的面容;这些女人一不想孩子,二不想家庭,-心想着她们如此爱上了的运河。天气够冷,力,有的穿上了毡靴。有的穿着普通的皮靴,当然是家里做的,可是前排右起第二人难是个穿着偷来的使鞋的女扒手。除了在大会上,还能在哪儿穿着它去显美呢?瞧,这儿是另一个大会的会场。标语牌上写着:“我们要提前、节省、牢固地建成运河!”这三者怎样协调?让工程师去伤脑筋吧。从照片里很容易看出来,人们脸上有为照相机做出的笑影,但总的看来这些女人都疲劳得够呛。她们不像是要上台发言,只是等着大会给的那一顿饱饭。全都是一些朴质的农民面孔。会场的过道里戳着一名“自卫队员”(由犯人充当的警卫队员)。这个犹大死气白赖地想进镜头。这张照片里是一个拥有最先进技术装备的突击作业班。谁说我们总是两人一犋地拉车呢?如果我们相信那些在文教科展出作品的劳改营美术家的话,那么这就是在运河上已经使用的设备:一台挖土机,一台吊车,一台拖拉机。它们能用吗?也许是坏的?八成是这么回事吧?但总的说来,大冬天在挖河的工地上是不很舒服的,对吗?
      这里出了一个小小的附带问题:白波运河竣工时,各种报纸上出现了过多的庆贺文章,它们一笔抹杀了劳改营的威慑作用……在对白波运河建设情况的报道当中,他们说了这么多的过头活,以至前来修建伏尔加莫斯科运河的犯人们以为在这里能见到“乳汁的河、果羹的岸”,竟然向管理当局提出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要求(大概是要求领干净的内衣吧?)。所以,瞎说可以,但别过火。《再锻造》报写的是:“白波运河的旗帜今天仍在我们头顶飘扬。”恰如其分。这种写法就够了。
      不过,无论在白波运河还是在伏尔加莫斯科运河,有一条都是明确的:“劳改营的竞赛和突击运动必须和一整套奖励制度联系起来,使突击运动得到特殊奖励的刺激。”“竞赛的主要基础是物质利益”(!?——好像叫我们来了个向后转?我们转了一百八十度?这一定是挑衅言论I快抓紧扶手!)事情是这样安排的:一切取决于你的生产指标:伙食、住房、服装、内衣、洗澡的次数(对!对!谁不好好劳动,就让他穿破烂,长虱子!),还有提前释放!休息!接见家属!例如,颁发突击手徽章本来是一种纯社会主义的鼓励形式,但是,就让这个徽章授予你一次额外的长时间会见家属的权利吧!于是用这个办法就使它比一份面包口粮更珍贵了……
      既然我们在自由人中间,依照苏联宪法的规定,实行着“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原则,那么为什么要把劳改犯放在特殊化的地位呢?(劳改营建设中最难办到的一条:这里不应当变成享受特权的场所!)德米特拉格的伙食等级表如下:惩戒热食——一小锅浑汤;惩戒口粮——三百克面包。完成任务百分之百,有权领到八百克面包,另外可以在小卖部加买一百克!所以说,“遵守纪律一开始是从利己主义的动机(对改善口粮的关心)出发的,然后才很高到对夺取红旗的社会主义的关心!”
      但最主要的是刑期的折减!折减呐!竞赛指挥部给犯人写鉴定。要得到折减不光需要超额完成任务,还需要搞社会工作!如果过去是非劳动分子,折减率就要降低,只给微不足道的折减。“他也许只是伪装,不是真悔改!他需要在营内多呆一些时间,接受考验。”(比方说,他在推一辆手车上坡,可是也许他这根本不是在干活,而是在伪装,对吗?)
      那些提前释放的人去做什么呢……做什么!?他们自动留营就业!他们对运河爱得太深了,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们干得这样入迷,以至被释放以后仍然自愿地留在运河工地上从事挖掘土方的工作,直到工程结束!”(可以相信作者的这些话吗?当然。要知道在他们的身份证上盖着一个戳子:“曾在国家政治保卫局劳改营服刑。”在别处根本找不到工作。)
      但这是什么?……发出夜营的婉转歌声的机器出了毛病——在歌声的间歇中我们听到了真实的疲乏的叹息:“甚至盗窃犯参加竞赛的人数也仅仅达到百分之六十(连小偷们也不参加竞赛,情况便可想而知了!……);劳改犯们时常议论说优待和奖励实行得不合理”;“鉴定写得千篇一律”;“值日人员时常(!)在鉴定上被写成是一名土工突击手,并且获得突击手应得到的折减,而真正的突击手却得不到折减”;(教育员先生们,原来是你们没有提高到第二阶段呀?!)“许多人(!)有丧失希望的感觉”。
      夜莺的啼啭又开始了,而且带有金属的声音!是把最主要的鼓励手段忘在脑后了吗?——“要实行残酷无情的纪律处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这是为过冬打的预防针,是为了使犯人们顶得住寒冷!)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命令规定“凡属屡教不改的懒汉和装病者,一律遣送到边远的北方劳改营,并剥夺其享受优待的权利。怙恶不俊的拒绝出工分子和教唆分子,交劳改营管委会法庭审判。任何人对于铁的纪律如有稍许破坏的企图,立即取消其已获得的一切优待和特许。”(比方说,如有在黄火边取暖的企图……)
      我们的叙述完全乱了套,又把最主要的环节遗漏了!什么全说到了,而最主要的却没有说!请听吧,请听吧!“集体性——这是苏维埃劳改政策的原则和方法。”要知道,没有“从管理当局到群众的传动带”是不行的!“只有依靠各个集体”,劳改营的人数众多的管理人员才能把犯人的思想意识改造过来。“从低级形式——集体责任到高级形式:荣誉的事业,光荣的事业,豪迈和英雄主义的事业!”(我们时常责骂我们的语言,说它一个世纪比一个世纪黯然失色。可是你仔细想想——不!它越来越高贵了。先前是怎么说的?用马车夫的话,叫做“缰绳”吧?可是现在——-“传动带”!先前叫做“连环保”,散发着一股马厩的味儿。可是现在——“集体责任”!)
      “作业班是进行再教育的基本形式”(一九三三年德米特拉格内部命令)。“它意味着对集体的信任,这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不可能的!”(但在封建制度下是完全可能的:村里一个人有了过失,把全村的人都扒光了抽鞭子!然而听起来毕竟是高贵的:对集体的信任!)“这还意味着劳改犯人在再教育工作中的主动性!”“这表示个人从集体中获得的心理上的充实!”(且慢,且慢,你们听听都是些什么词儿!他这一个“心理上的充实”就感动得我们鼻子发酸,喉咙哽噎。有学问的人毕竟不一样!)“集体能够提高每一个犯人的人类尊严(不错!不错!)的感觉,从而免除实行精神镇压手段的必要!”
      你瞧,在阿维尔巴赫之后三十年,关于作业班我也不得不说三两句话了。我只说说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因为人们对它做了完全另一样的、完全歪曲的解释:“作业班是共产主义对于惩罚学的主要贡献(这点倒是说得不错,阿维尔巴赫也是这么说的)……这是一种在无情的强迫共生中一同生活、工作、吃饭、睡觉和受难的集合体。”
      啊,如果没有作业班,劳改营的日子还是可以熬下来的!没有作业班,你是一个个体,你自己选择行为的路线。没有作业班,你至少可以高傲地死去,在作业班里连死也只许你以卑劣的方式,只许你肚皮贴地。首长、领班、看守员、押解员——所有这些人你都能躲得开,能偷偷找出一小会儿休息时间,这里偷个懒,那里耍个滑。但是那些传动带——本班的伙伴,你可是躲不开,逃不脱,也得不到他们半点宽恕的。你没有法子不想干活,你没有法子由于意识到自己是政治犯而宁愿饿死也不去上工。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只要你走出了营区,在出工登记簿上记了帐——全作业班今天完成任务的总数就不是除以二十五,而是除以二十六了。整个作业班的百分数将可能由于你的原故从百分之一百二十三降低到百分之一百一十九,从高产班的伙食降低为普通伙食。每人都将失去一块小麦面做的甜面包,都将少领一百克普通面包。同伴们会比任何看守员更好地监视你!班长的一只拳头给你的惩罚会比整个的内务人民委员部更能使你清醒。
      这就是所谓“在再教育中的主动性”!这就是所谓“个人从集体平获得的心理L的充实”!
      今天这在我们眼里像明镜似地清楚,但是当年在伏尔加运河工地上,组织者们本人还不敢相信他们是找到了一个多么结实的脖套。作业班在他们那里是偏居末位的,只有劳动集体被理解为最高的荣誉和鼓励。甚至到了一九三四年的五月,德米特罗夫劳改营里还有一半犯人是“无组织的”,劳动集体……不接受他们,只许他们去参加劳动组合,而且也不是全体:不要神甫,教派分子以及一般的信徒。(如果放弃宗教——按所能得到的好处,是值得这样干的!——那就允许加入,但有一个月的试验期!)“五十八条”也开始被勉勉强强地接受加入劳动集体了,但是也只要那些刑期在五年以下的。劳动集体设有主席和委员会,还享有全不受拘束的民主:集体的全体大会只有得到文教科的准许才能召开,而且必须有连(对了,还建立了连队!)教育员在场。不用说,集体的伙食要比落后分子们好一些:营区内的菜园子拨给最优秀的集体(不是分给个人,而是按集体农庄的方式——用于补贴公共伙食)。集体划分为若干小组,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他们要不就搞生活检查,要不就是讨论盗窃和浪费公家财产的问题,要不就是出壁报,要不就讨论违犯纪律的问题。在集体的全体大会上一连几小时地板着脸研究这样的问题:怎样改造懒汉沃夫卡?装病者格里什卡?集体本身也有权力开除自己的成员以及申请取消他们的折减。但是更厉害的是,管理当局有时候解散整个的集体,因为它们“继续着犯罪的传统”(大概是对集体生活不感兴趣吧?)。然而最有意思的还是集体的定期清洗——清除懒汉、不够资格的分子、说闲话的(他们把劳动集体说成是互相告密的组织)以及混进来的阶级敌人的代理人。例如,发现了什么人进了劳改营以后隐瞒自己的富农出身(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出身而进的劳改营)——现在对他进行痛斥并且清除出去——当然不是清除出劳改营,而是清除出劳动集体。(噢,现实主义美术家们!噢,请画出这样一幅作品:《劳动集体中的清洗》!这些剃光的脑袋,这些戒备的表情,这些疲惫不堪的面孔,这些勉强遮身的褴褛——还有这些穷凶极恶的发言人!。如果谁对于想象感到困难,那么在自由人中间也能找到类似的典型。请听吧:“事先把清洗的任务和目的传达到每一个劳改犯。然后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在群众面前汇报自己的情况”
      还有揭发假突击手呢!还有选举文化委员呢!还有对扫盲学习成绩不好的人的申斥呢!还有扫盲课程本身:“我一们一不一是一奴一隶!!奴一隶一不一是一我一们!”还有歌曲呢!
      这一片沼泽和泥洼的王国,
      将变成我们幸福的故乡。
      或者是迸发自内心的业余创作的歌词:
      即使用最美好的歌曲,
      也说不尽,也唱不完
      世界上最奇妙的国家,
      我们美丽的家园。这一切照劳改营里的说法,就是“唧唧喳喳学鸟叫”。
      噢,它们能把你搞得这么难受,以至当你回想起库里尔科骑兵大尉,回想起简便近捷的处决之路,回想起索洛维茨的坦率的无法无天,不由得要洒下留恋的眼泪。
      天哪!你要我们把这一段历史淹没在哪一条运河的河底呢?

      ——————


    第四章 群岛在硬结


      历史的钟声铛铛地报着时辰。
      一九三三年,在中央及中监委一月全会上,脑子里正盘算着在这个国家里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搞掉多少两脚动物的具体数字的伟大领袖宣布,列宁如此许诺的、人道主义者们如此企盼的“国家的消亡,不是通过国家政权的削弱,而将是通过它的最大限度的加强来实现,它的加强是为彻底消灭垂死阶级的残余所必需的……”(重点是我加的——作者注)。而由于那些残余在濒临自己的末日的时候“诉诸于居民中的落后阶层,动员他们反对苏维埃政权”,——而落后阶层的帽子又是可以扣在任何一个不属于垂死阶级的人的头上的,——所以“我们要迅速地,无需造成特殊死伤地消灭这类分子”。(如何才能“无需造成特殊死伤”,大恩人没具体说明。)
      这种如此出人意料之外的天才论断,并非任何一个脑袋瓜子都有本事装得进去的。但是有维辛斯基坚守着自己的打下手的岗位,他立刻接茬做了如下的发挥:“这还意味着,要通过劳动改造机构的最大限度的强化。”
      通过监狱的最大限度的强化进入社会主义!——这可不是某一份幽默杂志的俏皮话,这是苏联总检察长的言论!所以说“刺猬皮手套”在没有“刺猬”的时候就已经缝好了。
      第二个五年计划,有谁还记得(我们国内谁也不记得什么事情!记忆是俄罗斯人最薄弱的一环,特别是对坏事的记忆),第二个五年计划的许多光辉灿烂的(至今也没有完成的)任务当中还有一项这样的任务:“铲除人们意识中的资本主义残余。”这就是说,这项铲除的工作也需要在一九三八年完成。请你们自己考虑考虑吧,靠什么才能把它们这样迅速地铲除掉呢?
      “在进入第二个五年计划的时刻,苏联的剥夺自由场所不仅丝毫没有丧失其意义,而且变得更为重要。”(科甘做出劳改营不久将消失的预言还不到一年。但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一月全会嘛!)“在进入社会主义的时代,劳动改造机构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作为镇压机关,作为强制和教育(强制已经摆在首位了)手段的作用必须更加增长和加强。”(不然的话,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内务人民委员部的领导干部们干什么去——喝西北风吗?)
      谁能责怪我们的先进理论落后于实践呢?所有这一切都是白纸黑字印出来的。只怪我们当时还不会读。一九三七年的大清洗,人家早就公开地有言在先,并且想好了理论根据。
      但是一九三七年群岛实际出现了什么情况?在和维辛斯基协调一致的努力下,群岛得到了明显的“加强”:它的人口大幅度地上升了。但和普遍流行的概念相反,人数的增加远远不仅是靠一九三七年从外面抓的人:而是因为“特别移民”变成了犯人。他们是集体化和消灭富农运动嚼剩下来的渣子,是那些竟能在泰加森林里、冻土地带上活下来的人们,是那些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没有牛,没有家什,没有工具的人们。全仗农民的体质结实,没死绝的人还剩下几百万。被扫地出门的人们居住的“特别村”现在已不复存在了,——但这并不是由于把他们分别送回了原地,或者让他们自由了,不,是把这些村子整个划进了古拉格。这些村子四周围上带刺的铁丝网(如果原来没有的话),变成了劳改点(整个诺里尔斯克综合劳改营就是这样形成的),过后有人被押解到其他劳改营,已经是当犯人了(孩子们被送到儿童院)。这一增加可就是几百万——又是农民大军啊!一九三七年涌向群岛的大潮主要是这一批人。虽然那年在农村没像城里那样大把抓人(不过也明显地扫到了),——但见到的人们记得,总体上说,群岛居民中农民成分变得很稠密了。
      群岛巨人般地成长了——但它的管理制度还能不能变得更加残忍呢?原来是可以的。
      那些花花草草的小玩艺儿一下子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揪个精光。劳动集体?禁止!还发明了些什么花样?劳改营内的自我管理?除了作业班,再没什么好东西!还有什么政治谈话?停止!犯人们来这里是干活的,不一定要懂什么事。在乌赫塔提出了“消灭最后一个‘小车厢”’的口号?政治错误!怎么?要我们把他们安置到弹簧床上?就让他们在“小车厢”里挤挤吧,而且每间工棚里的人数还要加倍!折减?这是首先该取消的!你们想让法庭白干吗?已经给了折减的怎么办?宣布无效(一九三七年)!有一些劳改营里还允许接见亲属吗?统统禁止!有一所监狱里把一个神甫的尸体交给了外面的人,以便让他们去举行葬礼吗?你们这是发了疯!你们这是在为反苏示威提供借口。对有关人员必须严惩,以做效尤!要向他们讲清楚:死者的尸体是属于古拉格的,而坟墓纯属机密。为犯人举办的职业技术训练班该怎么处理?解散!谁要他们在外头的时候不学呢?什么……全俄中执委的指示?哪一个全俄中执委?是加里宁签署的?……我们不是国家政治保卫局,我们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等这些人出去了,让中执委自己去教他们吧!进度表和图表?从墙上撕下来!把墙刷白!当然不刷白也行。这是一张什么表报?发给犯人的工资?是监禁场所管理总局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通令,按国营工业相应级别工人工资的百分之二十五发给?住口!扯掉!我们要停发你们自己的工资!犯人,还要给钱?没有枪毙,他们就该感激不尽了。一九三三年的劳动改造法典?压根忘掉它!从所有的劳改营保险柜里把这个文件剔除!“一切违反全苏劳动法典的措施……必须征得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的同意”?莫非要我们上门去找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工会算得了什么?吹口气它就没了!第七十五条——“从事较重劳动时口粮应相应增加”?倒——转——来!变为从事较轻劳动时口粮相应减少吧。就这么办。不会浪费资金。
      洋洋数百条的劳动改造法典就象被鲨鱼吞进了肚里,不仅以后二十五年谁也没有见过它,就连这个名称也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他们把群岛摇晃了一下,结果断定,早在索洛维茨的时代,特别在修筑运河的时候,整个劳动营的机器就松散到了不能容许的程度。于是现在便着手消除这些松弛的地方。
      首先,警卫工作就完全不像个样子。这根本不是一些劳改营:了望塔上只在晚间才有哨兵;门房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不带武器的值勤员,如果跟他说好话,还能让你短时间出入;营区里面允许用煤油灯;几十名犯人只有一个带枪的兵押着上工。现在,沿着营区拉上了一排电灯(使用政治上可靠的电工和发电工)。警卫队的持枪人员得到了战斗条令和军事训练。警犬、饲养员、教练员列入了不可缺少的编制之内,这方面还有单行的条令。劳改营终于获得了十足现代化的即我们现在知道的面貌。
      劳改营管理制度中有多少日常细节被卡紧了,被磨尖了,在这里是列举不完的。发现还有一些外面的人可以借以窥探群岛的小洞。马上掐断了这些联系,堵死了这些小洞。还剩下了个什么“监督委员会”之类的东西,也被赶走了。
      本书没有别的地方能够说明这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么就让我在这里为好奇者做一大段注解吧。
      虚伪的资产阶级社会想出来这样一个名堂,就是对监禁场所的状况和感化囚犯的过程应当实行社会的监督。在沙皇俄国有“监狱监督协会”,宗旨是“为了改善囚犯的肉体和精神状况”,有“监狱慈善事业委员会”和“囚犯保护协会”。而在美国监狱里,二十和三十年代的由各界代表组成的监督委员会已经享有广泛的权利:它甚至有权提前释放(不是提出申请,而是直截了当地释放,木经过法院)。不过,我们辩证的法学家们一针见血地反驳说:“不要忘记他们的委员会是由哪些阶级组成的,他们采取的决定都是符合于本阶级的利益的。”
      在我国则大不相同。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日下达的关于建立首批集中营的第一个“临时指令”就规定了要在各省的惩治处下面设立分配委员会。它们的任务是根据早期的俄罗斯联邦制定的七种剥夺自由的形式分配所有的已决犯。这项工作(类似代行法院职能)是那样重要,以至司法人民委员在一九二0年的报告里把分配委员会的活动称为“惩治工作的神经”。这些委员会的构成是反映了高度民主精神的,例如一九二二年它是一个三人小组:省内务局局长、省法院主席团成员和本省剥夺自由场所的负责人。后来增补了省工农监察院和省工会理事会各一人。但是到了一九二九年,上头对它们已经很不满意了:它们对阶级异己分子适用了提前释放和优惠待遇。“这是内务人民委员部领导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行径”。为此分配委员会就在那个大转变的一年被撤销,代替它的是监督委员会,各地方委员会的主席由审判长担任,成员是劳改营营长、检察长和社会各界的一名代表——即看守工作者、民警、区执委和共青团的代表。我们的法学家们多么一针见血地反驳说,不要忘记它是由哪些阶级……哦,对不起,这话我在前面已经引用过了……内务人民委员部方面交给监督委员会的任务是处理折减和提前释放的问题;全俄中执委(不对了,该叫国会才是)方面交下来的任务是督促生产财务计划的完成。
      就是这样的一些监督委员会,在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开头也被驱散了。坦率地说,犯人当中没有一个人为了这个损失叹过一口气。
      既然已经提了个头,顺便再说两句关于阶级的话。我们常提到的那本《文集》的作者之————舍斯塔科娃根据二十和三十年代的资料“做出一个奇怪的结论,即资产阶级监狱和我国监狱里犯人的阶级成分十分相似”。她本人也感到吃惊的是,两种地方关押的都是……劳动阶级。嗯,这里当然存在某种辩证的原因,不过她没有发现罢了。我们还要补充一点: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对于这个“奇怪的相似性”稍有破坏。当时有大批身居国家高位的人涌进了劳改营。但是这比例很快又拉平了:所有那些战时和战后的人数达到好几百万的“水流”——全都是属于劳动阶级的成分。
      顺便谈谈劳改营的“法朗吉”,虽然其中已经闪烁着社会主义的光辉,但为避免和“弗朗哥”念混起见,仍在一九三七年被更名为“大队”。劳改营的行动科原来对一般劳动和生产计划还是要买帐的,现在具有了独立的领导地位,可以对任何生产工作,任何专业编制置之不顾了。诚然,他们没有撤消劳改营内的文教科,但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通过它便于收集小报告,传眼线来汇报情况。
      于是在群岛四周降下了一道铁幕。除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军官和军士,谁也不能通过劳改营门房随意出入。一种十分协调的秩序建立起来了。犯人们自己不久以后也觉得劳改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这也就是本书这一部将要描写的样子。那些红布条条已经不挂了,劳动已经多于“改造”。
      狼牙这时候才测了出来!群岛的无底洞这时候才张开了大口!
      “拿罐头盒子给你当鞋穿,你也得去上工!”
      “枕木不够用——我拿你们铺上去!”
      西伯利亚运送“五十八条”的闷罐列车,这时候每隔两节车皮的顶篷上就架着一挺机关枪。沿途需要下车的时候,为了便于更牢靠地看守,把他们赶进建筑工地的基坑里去,叫他们在那里等着。这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第一枪之前,整个欧洲还在跳狐步舞。在这时候的马里因斯克分配站(马里因斯克各劳改营的营内递解站)里面,虱子都来不及掐死,而是用蒿草扎的小条帚从衣服上往下扫。爆发了一场伤寒病瘟疫,短期内就有一万五千具死尸扔进了万人坑。尸体蜷曲着,一丝不挂。为了节约,连家里穿来的衬裤也从他们身上剪下来。(关于符拉迪沃斯托克中转站里的伤寒病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
      前一时期的成果中,只有一样东西古拉格没有丢开,那就是对流氓盗窃犯的鼓励。劳改营里的全部“制高点”更加彻底地交给了盗窃犯。更加经常地唆使盗窃犯欺压“五十八条”,容许他们不受阻碍地抢劫、殴打和摧残这些人。盗贼们变成了营内警察和营内冲锋队员一类的人物。(战争年代在许多劳改营里完全取消了看守人员,把看守的工作委托给管理办公室——“母狗化的盗贼”,母狗们干得比看守还好,因为他们怎样动手打人都是不受禁止的。)
      据说一九三八年二、三月间在全内务人民委员部范围内下达了一项秘密指示:减少犯人数量!(当然不是采取把他们放走的办法。)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项合乎逻辑的指示,因为农、食、住的条件都跟不上。古拉格实在吃不消了。
      正是在那时候,陪拉格病(即糙皮病或烟酸缺乏症)患者横七竖八地倒下溃烂。正是在那时候,押解队的队长们开始在磕磕绊绊地行进中的犯人们身上检验机枪试射的命中率。正是在那时候,每天早晨,值日员就要拖一堆死尸到门岗旁边,码到深上。
      在科雷马,群岛的寒冷和残酷的“极地”,这个转折来得尤其剧烈,实在无愧于“极地”的特色。
      根据伊万·谢苗诺维奇·卡尔普尼奇-布拉文(前第四十师师长和第十二军军长,不久前去世,留下一些未完成的和零散的札记)的回忆,在科雷马规定了严酷到极点的伙食、劳动和惩罚等方面的制度。犯人们饿到这个程度,以至于在扎罗斯施泉,他们把一匹七月天放了一个多星期、发着臭气、爬满了苍蝇和蛆虫的死马都吃掉了。在乌金内金矿,犯人们吃掉了半桶给手推车上油用的滑润剂。在梅尔加,人们象野鹿一样啃地衣充饥。大雪封了山口以后,远地的金矿上每天只发给一百克面包,而且从来不补发欠下的口粮。大量的走不动路的垂死者由另一些浮肿得还不像那么利害的垂死者用雪橇拖着去上工。落后就要挨棍子,被狗咬。在零下四十五度的露天里干活,不许生火取暖(但允许盗窃犯烧火)。卡尔普尼奇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在零下五十度用一根两米长的钢钎子进行“冷式人工打眼”,用雪橇运走所谓“泥炭”(含着碎石和圆石的泥土),每辆雪橇由四个人拖(它是用带皮的圆木做的,上面的车斗是用未加工的背板钉成的)。第五个人是“贼催办”,跟在后面。他是“对完成任务负责”的,专门用“制子”揍拉雪橇的人。对于完不成定额的(什么叫“完不成定额”?要知道,“五十八条”完成的工作量总是被盗窃犯们偷去算在自己帐上),劳改点长官泽尔金采取这样的惩罚办法:冬天,在工作面上把他们剥个精光,浇凉水,然后让他们跑步回劳改营;夏天——也是剥光衣服,把他们双手反背捆到一根树棍上,然后把这些被连在一起的人拉出去放在一团乌云似的蚊群下面。(旁边的警卫站在防蚊罩里面。)当然也采取用枪托揍、投进隔离室等简单的办法。
      在梅尔加(艾里根劳改营的附属“独劳点”),在嘎夫里克当点长的时候,对完不成定额的女犯们,这类惩罚要缓和一些:不过是冬天住不生火的帐篷(但是可以跑出来,围着帐篷跑步),在蚊子成群的割草期,是一座毫无防护的用树条编的窝棚(斯利奥斯贝格)。
      有人会反驳说,这里没有什么新东西,也没有任何发展;他们会说,这不过是从大喊大叫的强调教育的运河工地重新回到不遮盖的索洛维茨而已。且慢!也许这竟是黑格尔的三段式?索洛维茨一白海运河一科雷马?正一反一合?否定之否定,但获得了更丰富的内容?
      就拿“死亡马车”来说,好像在索洛维茨就未曾有过吧?根据卡尔普尼奇的回忆,这是在马里斯内泉(在斯列德涅康大路六十六公里处)发生的事。长官对于完不成定额的现象容忍了整整十天。在第十天头上才把他们关进隔离堂吃惩戒口粮,然后又带他们去上工。但是有什么人在这种情况下仍完不成定额,那就要请他坐坐“马车”了。这是一个装在拖拉机拖斗雪橇上的5X3X1.8米的木笼,是用扒银子联接起来的粗糙的木头方子做成的。有一个小门洞,没有窗户,里面空荡荡,连扳铺也没有。到了傍晚,把那些已经陷入麻木状态、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的受处分的人从惩戒隔离室里带出来,塞进“马车”,挂上一把大锁,用拖拉机拖到离劳改营三四公里的地方,拉进一道峡谷。有些人在里面叫喊,但是拖拉机搞了钩,把它甩在那里一天一夜。一昼夜之后开锁,把尸体扔出来。暴风雪自然会把它们掩埋的。夏天在临时派遣点上,隔离室有时是在冻土里挖的一个坑(雅库特人在这样的坑里放心地贮存鲜鱼鲜肉)。上面用原木盖顶,如果挖得不深,人在里头挺不直身子,只能弯腰站着,浑身发麻。(自然是不可能坐下的。)
      在南方管理局的派出独劳点上,对于未完成定额的惩罚更要简单些:独劳点点长格里戈里耶夫中尉拿着手枪到矿上去——在那儿每天毙掉两三个没完成定额的人(托马斯·斯戈维奥的回忆)。
      科雷马管理制度严酷化的外部标志是加拉宁被任命为东北劳改营管理局局长,帕夫洛夫接替原拉脱维亚步兵师师长别尔津当了远北建设局局长。(顺便说一句,这完全是斯大林的多疑症造成的不必要的走马灯。老契卡人员别尔津为什么不能跟他的同伙们一样很好地为新的要求服务呢?难道他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吗?)
      此刻取消了(“五十八条”们的)最后的公休日(一个月有三天,但不正常给,冬天计划完成情况不好时,根本不给),把夏季的工作回延长到十四小时。零下四十五度和五十度被认为是适合于劳动的温度,只是到了零下五十五度以下,才允许将劳动日“报废”。个别长官高兴起来,在零下六十度也有带犯人出去上工的(许多科雷马人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独立劳改点上有过什么温度计)。在戈尔内金矿上,把拒绝上工者用绳子相到雪橇上(又是对索洛维茨的剽窃),拖到工作面上去。在科雷马还形成了这样的规矩:押解队的任务不仅是看管犯人,而且还要对犯人们完成计划的情况负责,因而不能打瞌睡,必须不停地督促他们干活。
      还有坏血病,用不着当官的动手,也可以把人们大批地消灭。
      但是这一切还显得太少,还不够制度化,犯人的数量还减少得不够。于是开始了“加拉宁的枪杀”,即直接的屠杀。有时候是在拖拉机马达轰隆声的掩盖下,有时候连这也不用。许多劳改点是以枪杀和万人坑闻名的:奥罗图坎、波利亚尔内泉、斯维斯托普利亚斯、安努施卡等等都是,连杜克恰国营农场也是。但是这方面顶有名的要算左洛基斯蒂金矿(劳改点长是彼得罗夫,行动特派员是泽林科夫和阿尼西莫夫,矿长是巴尔卡洛夫,区内务处处长是布罗夫)和谢尔潘金卡。在左洛基斯蒂,大白天把一些作业班从工作面带出来,当下就一个个地枪毙。(这并不代替夜间的枪决,那事仍然照办不误。)尤格劳改营长尼古拉·安德列维奇·阿格拉诺夫每次到那里去,总喜欢在早晨出工时挑选出一个犯了点什么错误的作业班,命令把它带到一边去,然后亲自用手枪朝这些惊恐万状、挤做一团的人们射击,同时快乐地大喊大叫。尸体不掩埋,到了五月间它们开始腐烂,那时就召集一些还活着的老弱病残把它们埋起来,为此他们可以得到加码的口粮,甚至包括酒精。在谢尔潘金卡,每天在隔离室附近的凉棚下面枪杀三十至五十人。事后用拖拉机挂斗雪橇把尸体拉到山岗后面。拖拉机手、尸体搬运工和掩埋工住在一座单独的棚屋里。加拉宁被枪毙后,他们也都被枪毙了。那里还有另一种技术:把犯人蒙上眼睛带到一个很深的探井旁边,直接朝他的耳朵或者后脑勺开枪。(没有人提到曾有过什么反抗。)谢尔潘金卡后来被闭封了,把那座隔离室以及一切与枪杀有关的显眼的东西都彻底平毁了,连那些探井也都填死了声那时,在没有进行枪杀的那些金矿上,经常当众宣读或者张贴出一些通知,上面用大号字印着姓名,用小号字印着处决的理由:“进行反革命宣传”,“侮辱押解队”,“不完成定额”。
      枪杀的工作有时候停顿一阵,因为开采黄金的计划眼看完不成,而他们又不能从结冰的鄂霍茨克海上运来新的犯人。(科诺年科在谢尔潘金卡等待枪毙等了大半年,结果还是活下来了。)
      此外,严酷化还表现在添加新刑期方面。梅尔加的加夫里克办理这件事的场面颇为壮观:前面是高举火把(北极的黑夜)的骑士,后面是用绳子牵着走的犯人。他们就是这样前往区内务处(三十公里)去办理新案的判决手续。另一些劳改点的做法完全是例行公事:登记科从卡片柜里把原判的短暂得不合理的刑期届满的那些人挑出来,一次叫来八十至一百人,给每个人再添上十年就算完事(P·B·列茨)。
      我实际上是把科雷马排除在本书的范围之外的。科雷马在群岛中等于一个单独的大陆,它有资格得到单独的记述。并且科雷马也是“很走运”的:在那里活下来一个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他已经写了很多东西;在那里活下来了叶夫根尼娅·金兹布尔格、O·斯利奥斯贝格、H·苏罗夫采娃、H·格兰金娜和其他一些人,他们也都写了回忆录。我只允许自己在这里引用几行B·沙拉莫夫关于“加拉宁的枪杀”的描写:
      “一连好几个月,白天黑夜,在早晚点名的时候,宣读着数不尽的枪决命令。在宣读每一个命令之前和之后,由普通犯组成的乐队冒着零下五十度的严寒吹奏庆贺曲。冒烟的汽油火把撕破了黑夜……用卷烟纸打印的命令蒙上了一层霜。宣读命令的什么首长时而用手套掸掉纸页上的雪花,以便认出和喊出下一个被处决者的姓名。”
      “群岛”就是这样结束了第二个五年计划,并且,自然喷,进入了社会主义。
      战争的开始使劳改营的头子们受到震动:战局的发展一开头大有导致整个群岛彻底毁灭之势,说不定还会导致雇主们要在雇工们面前承担责任。根据不同劳改营的犯人们的印象,可以判断,事件的这种趋向在主子们中间引起了两种不同的表现:一部分明智一些的或者胆子小一些的放宽了管理制度,说话的口气变得几乎和蔼可亲,特别是在战事失利的几个星期。至于改善伙食或生活待遇,他们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另一部分比较顽固比较狠毒一些的则相反,他们对“五十八条”的待遇变得更加严厉,更加凶猛,好像决心要在这些人获得任何一种释放之前置他们于死地。在大部分劳改营里甚至没有向犯人们宣布战争的开始——这是我们对保密和说谎的难以克服的癖好!只是到了星期一那天,犯人们才从免除看管的犯人和自由人那里听到这件事。即使是安了广播喇叭的地方(乌斯特维姆以及科雷马的许多地方)在我方战事失利的整个期间也把它废置不用了。在前面说过的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突然禁止了给家里写信(但可以收信),亲属们以为他们一定是在那里被枪毙了。在某些劳改营里(本能地预感到未来政策的趋向!),开始把“五十八条”与普通犯分开,关进特别的警戒森严的隔离区。在了望塔上架设了机关枪,甚至在队前公开地这样说:“你们在这里是人质!(刺鼻的国内战争时期的气味!这个字眼是多么难以忘记,多么容易回想起来!)——如果斯大林格勒失陷,就把你们统统枪毙。”土著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清询问前方的战况:斯大林格勒是挺着呢还是已经被人家撂倒了?在科雷马,把德国人、波兰人以及“五十八条”当中一些显眼的人物也都集中到这样的特别区。但是他们不久以后就开始(一九四一年八月)慢慢地释放波兰人。
      从战争的第一天起,在群岛上的所有地方(一经拆阅了战争动员令)都停止了“五十八条”的释放。甚至有把已获释的人从半道上截回来的。六月二十三日在乌赫塔有一批获释者已经走出了隔离区,正在等火车,忽然一支押解队把他们赶了回去,并且还骂骂咧咧地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仗才打起来的!”卡尔普尼奇六月二十三号早晨接到释放通知书,但是还没有来得及走出门房,就被他们把通知书骗回去了;“拿出来看看!”他拿了出来——结果在劳改营里又留了五年。这算是——“留待接获特别指令后办理”。(战争已经结束了,可是在许多劳改营里连去登记科询问何时释放都不许。原因是战后有一段时期群岛上人手不够,甚至莫斯科已经批准了释放,而许多地方管理局却发布自己的“特别指令”,阻止劳动力外流。E·M·奥尔洛娃就是这样被阻留在卡尔拉格,母亲临死前也没能赶去见一面。)
      从战争一开始(大约也是遵照上面提到的动员令的安排),劳改营伙食定量就减少了。食物本身也一年比一年坏:蔬菜被饲料萝卜代替,代替麦片的是箭笞豌豆和麸子。(科雷马是靠美国供应的,那里的情形正好相反,有些地方还出现了白面包。)但是在重要的生产部门,由于囚犯们体力衰弱而使产量下降的情况达到如此严重的程度(下降了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以至他们认为还是恢复战前定量比较有利。许多劳改营的生产单位获得了国防订货,这类小厂子的善于经营的厂长们有时候居然能想到办法从副食基地上多给犯人们供应一些食物。有的地方发工资,但按照战时市场上的价格,这点钱(三十卢布)一个月还买不到一公斤土豆。
      如果问一个战时的劳改犯:他的最高、最终并且完全达不到的目标是什么?他会回答你:“饱饱地吃上一顿黑面包,死也甘心了。”战争期间在劳改营里埋的死人决不比前线少,只不过是没有受到诗人们的歌颂而已。科莫戈尔在“弱劳力小队”里劳动,一九四一至四二年的整个冬天都在干这样一种轻活;把两具赤裸的尸体交错着装进四块板钉的棺材匣子,每天装三十匣。(显然是一个靠近城市的劳改营,因此才需要装匣子。)
      战争的头几个月过去了,全国已经适应了战时生活的步调:该打仗的上前方去了,该留下的在后方泡着,该当官的在那里领导并且在喝完了酒以后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劳改营里也是如此。原来全是一场虚惊,一切都还是稳稳当当的。一九三七年上紧的发条,今后还是照样有劲。那些一开头曾在犯人面前巴结讨好的人现在变得跟凶神恶煞一样,什么没边没沿的事都能干得出来。现在他们看出了,劳改营生活的形式一旦正确地确定了下来,一百年以后也会是这样的。
      劳改营历史上的七个时代将会在你们面前彼此争论,它们之中哪一个最使人受罪?现在请你们注意听取一下战争时代的情形。有这种说法:谁在没战争时期服过刑,谁就不知道劳改营的滋味。
      请看看一九四一至四二年冬季的维亚特卡劳改营的一个劳改点的景况:仅仅在工程技术人员的工棚和机修车间里还有一点生命微微地发着热气,其余的工棚里是一片冰冻的坟地(而维亚特卡劳改营的任务恰恰是为彼尔姆铁路采伐木柴)。
      这就是战时的劳改营:更多的劳动和更少的食物和更少的燃料和更坏的衣服和更残暴的法律和更严酷的惩罚……但这还不是全部。犯人们本来就被剥夺了外部的抗议权,而战争连内心的也剥夺了。任何一个躲在后方的带肩章的无赖都指手划脚地教训他们:“你们知道前线是怎样在死人吗?……你们知道外头的人是怎么在干活吗?列宁格勒人领的是多少口粮?……”犯人们内心也没有什么话可反驳。的确,在前线,人们躺在雪地里死去。的确,在外头,人们被榨出了最后一把力,并且还挨着俄。(自由人的劳动火线跟任何劳改营都不相上下。从农村里动员一些没出嫁的姑娘到所谓“劳动火线”上去,让她们干伐木的活,一天七百克面包,拿洗碗水当汤喝。)的确,列宁格勒围困期间发的口粮比劳改营的禁闭室口粮还少。在战争期间,群岛这一块癌肿瘤变成了(或者冒充为)似乎是俄国身体里的一个重要的有用的器官,它好像也在为战争服务呢!胜利也要依靠它!这一切给铁丝网上的铁丝,给指手划脚的首长公民洒上了一片虚假的和开脱的光辉。而当你做为它的一个腐烂的细胞死去的时候,你甚至失去了临死前咒骂它一句的快乐。
      对于“五十八条”说来,战时劳改营最叫人难受的地方就是随时会给你缠上第二个刑期,这比悬在头上的任何斧子都更利害。行动特派员们因为担心被送到前线上去,就在他们安了家的边远地区,在各个采伐派遣点,接二连三地破获有世界资产阶级参与的阴谋、武装暴动和大批越狱的计划。像乌赫塔伯朝拉劳改营营长莫罗兹一类的古拉格头目特别鼓励自己劳改营内部的侦审活动。在乌赫塔伯朝拉劳改营里,“为唆使越狱”、“为怠工”的死刑及二十年徒刑的判决书多得整麻袋地往外倒。还有多少人,连审判也不需要,他们的命运取决于星辰的起落:西戈尔斯基“惹恼了斯大林——于是一夜之间在艾尔根捉了三十名波兰妇女,运到别处去枪毙了。
      有许多犯人——这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这是真事——从战争爆发的最初几天起就提出上前线的申请。他们尝过了最恶臭的劳改营的猪狗食,而现在却请求派遣他们上前线去保卫这个劳改营的制度,并且为了它情愿到惩戒连里去送死!(“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将回来服完我的刑期……”)今天正统分子们向我们保证说,当时申请上前线的是他们。也有他们(以及没有枪毙完的托洛茨基分子),但是并不太多:他们大部分被安插在劳改营的某些安静的场所(靠了劳改营的共产党员首长们的照顾),在那种地方他们可以思索、议论、回忆和等待。要知道,在惩戒连里是活不了三天以上的。这样的申请并不是基于思想意识,而是发自心灵。俄罗斯人的性格就是这样:宁愿死在干净的田野里,不愿死在霉烂的小屋里!松快一下;短时间内成为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不低人一等的人。摆脱这里的永恒的走投无路的感觉、新刑期的纠缠、无声无息的灭亡。有的人想的还要简单,但是绝非可耻:死还是后头的事,可是眼下就给你发军装,让你吃饱喝足,上火车,可以从车厢里往窗外看,可以在车站上和姑娘们逗笑。而且这里面还包含着一种好心的宽恕:你们对我们这么坏,可是瞧瞧我们是怎样对待你们的!
      然而进行这种多余的对调——把一些人从劳改营运到前线,再把一些人从前线运进劳改营——对于国家没有任何经济的和组织的意义。每个人的生与死的圈子都是划定了的;一旦被划分到山羊群里,那就该做为山羊而死掉。有时候吸收刑期不长的普通犯上前线,不是放进惩戒连,而是编入普通的作战部队。有时候也吸收“五十八条”,但很不常见。一九四三年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舒诺夫从劳改营里被送到前线,可是到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又带着附加的刑期回到了劳改营。他们都是有了记号的。部队里的行动特派员给他们缠上新刑斯比给新人容易得多。
      但是劳改营当局对于这种爱国激情也不是完全不看在眼里。这些标语口号在伐木场上不很适用,但是你不妨听听:“保证出煤超计划——为列宁格勒送光明!”“用迫击炮弹支援近卫军战士!”——据目击者们说,这些话是扣人心弦的。阿尔谢尼·法尔马科夫,一个老成持重的人,讲过他们的劳改营当时是怎样地陶醉于支援前方的工作,他打算把这些情形描写出来。犯人们要求为命名为“治达人”的坦克纵队募捐,但未获准许,他们感到这是莫大的屈辱。
      至于奖赏,那是众所周知的,战争结束不久就宣布了:对逃兵、流氓、扒手是大赦,对“五十八条”是送进特种营。
      战争越接近尾声,对“五十八条”的待遇越残酷。还用到治达和科雷马等远地劳改营去找例子吗?就在莫斯科近郊的霍夫里诺,差不多是在市区之内,有一个隶属内务人民委员部总务局的破破烂烂的小厂子,它附设着一座严管劳改营。在这座营里当头的是马穆洛夫。此人有无限的权力,因为他的兄弟是贝利亚的秘书处长。马穆洛夫想要什么人就能从红色普列斯尼亚递解站要来什么人,爱在自己的小小的劳改营里规定什么制度就能规定什么制度。例如,犯人接见亲属(莫斯科近郊的劳改营一般都准许接见亲属),他让他们隔着两道铁丝网见面,和在监狱里一样。他这个劳改营里的宿舍,实行的也是监狱里的规则:有许多通宵不关的明亮的灯泡;对犯人睡觉的情况进行不间断的监视,不许人们在寒冷的夜晚把棉坎肩压在身上(把这样做的人叫醒);他这个营里的禁闭室除了干净的水泥地以外一无所有,这也和正经的监狱里一样。但是,如果除了他规定的惩罚之外并在执行这个惩罚之前,他本人没有亲自动手把受罚的人打得脸青鼻肿的话,任何一种惩罚都不能给他带来快感。在他的劳改营里还实行着由看守人员(男性)对四百五十人的女犯工棚的深夜突击检查。他们粗野地吼叫着突然闯进工棚,命令:“站在床边!”没有穿好衣服的妇女们赶快爬起来,看守员们以搜出缝衣针和情书所必需的一丝不苟的精神搜查着她们的身上和她们的床铺。发现谁有一件违禁品就要关禁闭。上夜班的时候,总机械师办公室主任什克林尼克在各个车间来回巡视。他像大猩猩似地弯着腰,只要发现谁打瞌睡,脑袋冲了个吃几,用手捂了捂眼睛——马上抄起钢坯、手钳、废铁朝他猛扔过去。
      这就是霍夫里诺的劳改犯们以他们支援前线的工作(他们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生产迫击炮弹)争取来的管理制度。为转入军火生产做好工艺安排的是一名犯人工程师(可惜已经回忆不起他的姓名,但他当然是不会泯灭的)。他还建立了一个设计室。他是根据五十八条服刑的,属于马穆洛夫最讨厌的决不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的那一种人。对这个坏种虽然不得不暂且容忍一下,但是我们这里决没有不可代替的人!当生产已经走上轨道以后,就在一个大白天,当着科室人员的面(是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有意让他们知道,有意让他们去张扬!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才能讲得出来),马穆洛夫带着两个帮手闯进这个工程师的办公室,拽住他的胡须,撂倒在地上,用皮靴踢得鲜血直流,然后押送到布蒂尔卡去接受为他的政治言论而判处的新的刑期。
      到这座可爱的小劳改营去,从列宁格勒车站“乘郊区电气列车只需走十五分钟。不是辽远的地方,却是悲惨的地方。
      (新入狱的犯人被分到莫斯科近郊的劳改营,总是死赖在这里不想离开,如果他们有亲戚在莫斯科的话。即使没有亲戚也一样:总归觉得你不是掉进了那个有去无回的辽远的深渊。在这里你毕竟是站在文明世界的边缘。但这是自我欺骗。这里连伙食一般地也比其他地方坏些——因为他们算计到大多数犯人都能得到外面送进来的牢饭。这里连床单也不发。而主要的是永远弥漫在这些劳改营空气中的叫人心烦意乱的关于往远地遣送的“茅房小道消息”。生活好像站在锥子尖上那样岌岌可危,连一天也不能保险能在同一个地方过完。)
      群岛的各个岛屿就在这样的模型中硬结着,但是不要以为它们在硬结的同时不再扩散出癌细胞。
      一九三九年,芬兰战争爆发前,古拉格的母校索洛维茨由于距离西方太近,因而便通过北方海路转移到叶尼赛河口,在那里并入了正在建立中的话里尔斯克劳改营,这个营很快达到了七万五千人。索洛维茨这块肿瘤的恶性程度是这样严重,当它临死的时候还产生了最后一次转移,而且是怎样的转移啊!
      “群岛”对杳无人迹的哈萨克斯坦荒原的征服属于战前年代。卡拉干达劳改营群的巢穴像章鱼一样朝四面伸展,把增生力极强的癌细胞远远地散布到水中含亚铜毒的哲兹卡兹甘,到莫因蒂,到巴尔哈什湖。哈萨克斯坦北部一带,劳改营网也在撒开。
      在诺沃西比尔斯克省(马里因斯克劳改营群),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疆区(坎斯克、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劳改营群),在哈卡斯,在布里亚特一蒙古,在乌兹别克斯坦,甚至在戈尔那亚琐里亚,增生物都在渐渐地肿大。
      被“群岛”所宠爱的俄罗斯北方(乌斯特维姆拉格,内罗勃拉格,乌索里拉格)以及乌拉尔(伊甫杰里拉格),癌细胞的增生一刻也没有停顿。
      上面的名单仅是挂一漏万。当你看到北方的“乌索里拉格”这个字的时候,请不要忘记,在伊尔库茨克的乌索里耶地方也有一个劳改营。
      简单地说,没有一个省,不管是切利亚宾斯克省还是古比雪夫省,没有繁殖出自己的劳改营群。
      把日尔曼族人迁出伏尔加流域之后,便开始采用一种建立劳改营群的新方法:把若干整个的村庄原封不动地划进隔离区——这就变成了农业劳改地段(卡梅申市和恩格斯市之间的卡明斯克农业劳改营)。
      我们为本章的许多遗漏之处恳请读者原谅。在“群岛”的整整一个时代的长河上,我们只架设了一座脆弱的小桥——这是因为更多的材料没有来到我们手上。而通过广播电台征求材料,我们又做不到。
      纳夫塔利·弗连克尔这颗血红色的星宿这时又在“群岛”的天际划出了一个神秘的圆圈。
      专整自己人的一九三七年也没有饶过他:当时他已经是贝阿拉格的长官、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将军,再一次被关进了他已经领略过滋味的卢宾卡,作为对他的功劳的酬答。但是弗连克尔的渴望效忠之心并未厌倦,英明导师求访效忠者的心也没有厌倦。可耻的和接连失利的对芬战争开始了,斯大林发现了自己没有准备好,投到辽远的卡累利阿雪原上的军队没有供应线。于是他想起了很有办法的弗连克尔。亲自召见:要求他马上,在凛冽的严冬,不做任何准备,在一无计划二无仓库三无汽车路的条件下,在卡累利阿建成三条铁路——一条与前线平行,两条是后方运输线,并且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建成,因为这样一个泱泱大国跟芬兰这么一只小哈巴狗磨烦这么长时间是很丢人的。这纯粹是童话中的情节:坏国王命令坏魔术师去做一件完全做不到和不可想象的事。社会主义的领袖问道:“能做到吗?”兴高采烈的商人和外币投机者答道:“能!”
      但是这时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1)使他完全脱离古拉格,建立一个新的犯人帝国,新的自治群岛古尔热代斯——铁道建设劳改营管理总局,任命他——弗连克尔为这个新群岛的主人;
      2)他所选中的一切国内资源都应归他使用(这已经非白波运河可比了!);
      3)在大会战阶段,古尔热代斯还要退出有着麻烦的核算制的社会主义体系。弗连克尔的任何开支都不需要报帐。他不架设帐篷,也不建立劳改点。他那里没有任何口粮规定,不分“桌”,不分“灶”。(按不同待遇等级分“桌”和“灶”的一套办法是他首创的!天才的法则只有天才才能取消!)他把最好的食物、皮袄、毡靴成堆成难地卸在雪地里,每一个犯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只有马合烟和酒精掌握在他的助手们手里,只有这些东西才需要靠劳动表现去挣来。
      伟大的战略家同意了。于是古尔热代斯成立了!群岛被劈成两半了吗?不,群岛只是更强大了,规模倍增了,它将更迅速地接管这个国家。
      弗连克尔的卡累利阿铁路终于没有赶上使用:斯大林匆忙地以和局收兵了。但是古尔热代斯日益巩固和生长。它不断地接到新任务(已经有了正常的核算和手续):与伊朗边境平行的铁路线,然后是由塞兹兰到斯大林格勒的沿伏尔加河铁路,然后是从萨勒哈尔德到伊卡尔卡的“死亡之路”,特别是贝阿干线:从泰谢特到布拉茨克以远。
      进一步说:弗连克尔的思想还使古拉格本身的发展获得了更丰富的内容:按经济部门管理系统建立古拉格的必要性得到了承认。就跟人民委员会是由各人民委员部组成一样,古拉格也为自己的帝国建立了各部:木材劳改营管理总局,工业建设总局,矿山冶金工业劳改营管理总局。
      这时候战争开始了。这些古拉格的各部全都疏散到了不同城市。古拉格本身撤到了乌发市,古尔热代斯到了维亚特卡。各个省城之间的联系已经不像以莫斯科为中心的辐射状的联系那样可靠,因而战时的整个上半期古拉格好像分解了:它已经不操纵整个群岛。群岛国的每一州的地界分别归入内迁到该地的各总局的管辖。于是坐镇在基洛夫市的弗连克尔便得到了管辖整个俄罗斯东北部的大权(因为那里除了群岛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然而如果谁把这个局面看成是罗马帝国的解体,那就错了——这个帝国在战争结束后将会聚合成一个更为强大的整体。
      弗连克尔不忘旧时的友谊;他把布哈尔采夫——他革命前在马里乌波尔办的黄色报纸《一戈比》的编辑——叫来,让他在古尔热代斯里面担任了一个重要职位,而此人的共事者们或者早已被枪决或者早已流散到各地。
      弗连克尔的杰出才能不仅表现在经商和组织工作方面。好几排数字他只需过一次目,就能用心算加出来。他喜欢夸口说,他能记住四万名犯人的面孔和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父名、条款和刑期(在他的劳改营里有这个规矩,当高级首长走过来的时候,犯人要报告这些事项)。他从来不要总工程师。他看到呈阅的铁路车站设计图,就急于在里面发现错误,一旦发现,他就会把这张图纸揉成一团,朝部下的脸上摔过去,并且对他说:“你应当明白,你是一头驴,不是设计师!”他的话声带着难听的鼻音,语调一般是平静的。弗连克尔身材矮小,带着铁道将军的羊羔皮高筒帽,蓝项,红里子。在各个年代一直穿着军服式的弗列奇上装。这种装束表明他是国家领导干部同时又表明他不是知识分子。他像托洛茨基一样,永远住在列车里,经常巡视分散在各地的建设战场。从群岛上著的简陋环境里被召到他的车厢里来开会的人们见到维也纳式的椅子,软垫的家具,都深感惊讶,因而在他们的首长的申斥和命令面前更加不胜惶恐了。他本人可从来没有走进过任何一间工棚,没有闻过那里的恶臭,他过问和要求的只是工作。他特别喜欢半夜打电话给工地,借以维持关于他从来不睡觉的传说。(不过,在斯大林时代许多大官们也习惯于这么干。)
      他此后再也没有被关过。他成了卡冈诺维奇的负责铁路基建工程的副手。五十年代以中将的军衔,在高寿、尊荣和安闲中死于莫斯科。
      我的感觉是——他痛恨这个国家。

      ——————


    第五章 群岛的根基


      在我国的远东曾有一座城市,它有一个颇带忠君色彩的名字——太子城。革命把它改名为自由城。城里原来的居民——阿穆尔哥萨克——都被驱散了,变成了一座空城。需要有人住进去。于是迁来了新居民:犯人们和看管他们的契卡人员。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劳改营(贝阿拉格)。
      所以说,象征是自然地从生活中产生的。
      不能把劳改营仅仅当作是我国革命后生活的一个“阴暗面”。它们的规模使它们成为不是一个“面”,不是一“侧”,而几乎成为一切事件的肝脏。我国最近的五十年很少在哪方面像在这方面一样把自己显示得如此彻底,如此淋漓尽致。
      正如任何一个点都是由至少两条线的相交形成的,任何一个事件都是由至少两种必要性形成的一样,我们走向劳改营制度的原因,经济需要是一个方面;但是如果只有这一个因素,也可能把我们引向“劳动军”,可是它偏巧与幸好已经形成的劳改营理论根据相交了。
      两者一相交,就长在一起了;如挥榫入槽,如凸入凹。结果就诞生了群岛。
      经济需要的表露,向来是公开而贪婪的;一个决心在短期内(事情的四分之三就在于期限,就象在白波运河工程中一样!)不要外援而强大起来的国家,需要的就是符合以下条件的劳动力:
      甲、廉价到极点的,而最好是免费的;
      乙、在生活上没有要求的,可以在任何一天从一地转移到另一地的,没有家庭牵连的,不要求事先安排好的住处,也不要求学校、医院,而且在一段时间之内连厨房、洗澡房都不要求的。
      要获得这样的劳力,只有采取吞下自己的儿子的办法。
      理论上的根据,如果不是早在上一世纪就开了头的话,恐怕未必能这样有把握地在这些忙乱的年代里形成。恩格斯补充研究出来,人类的出现不是随着道德意识的产生,也不是随着思维的形成,而是随着偶然的和无意义的劳动:猴子拿起了一块石头——一切便由此开始了。而马克思,当他涉及到较近时期(《哥达纲领批判》)的时候,也以同样的自信宣称,使罪犯(诚然,他指的是刑事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们会把政治犯当做罪犯)改过自新的唯一手段——仍然不是独自的思考,不是道德上的自我反省,不是悔过,不是忧愁(这些全属于上层建筑!),而是生产劳动。他本人生来没有拿起过一把丁字镐,到死没有推过一辆独轮车,没有采过煤,没有伐过木,我们不知道他劈劈柴怎么样,——但是竟然把这些写到了纸上,而纸张竟然没有表示反抗。
      而对于他的门徒们说来,现在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强迫犯人每天劳动(有时候每天十四小时,像在科雷马的工作面上)是合乎人道的并且会导致他的改造。相反,把他的监禁局限于监狱的牢房、小庭院和菜园子,提供他在这些年内读书、写作、思考和争论的机会——则意味着“使犯人受到牲畜一样的待遇”。(引自上面说过的那本《批判》)。
      诚然,在十月革命后的大忙时期曾顾不上这个精微的道理,当时觉得干脆枪毙更加人道。那些没有被毙掉而是被关进最早的集中营里去的,不是为了去改过自新,而是为了使他们不能为害,为了单纯的隔离。
      原因是当时也有一些学问家如彼得·斯图奇卡留在那里研究刑法理论,他们在一九一九年的《苏俄刑法指导原则》里对刑罚这个概念本身给予了新的定义。其中提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断,刑罚既不县报在(工农国家对犯罪分子不进行报复),也不是赎罪(不可能存在任何个人的罪,只存在阶级的因果关系),而是保护社会制度的防卫措施,即社会保卫措施。
      一旦被认定是“社会保卫措施”,那就不言而喻地要按照战争的方式行事了。或者枪决(“社会保卫最高措施”),或者关押在监狱里。但在这样做的时候,“改过自新”的思想似乎有点暗淡了,尽管党的八大在同一个一九一九年提出了这样的号召,而主要的是弄不明白:如果不存在罪,那要改正什么?阶级的因果关系是改正不了的呀?
      这时候国内战争结束了。一九二二年制定了第一批苏维埃法典,一九二三年举行了“惩治劳动工作者代表大会”,一九二四年拟制了新的《刑事立法基本原则》——它成为一九二六年新的《刑法典》的基础(这个法典在我们脖子上套了整整三十五个年头)——而那个新发现的概念,即不存在“罪”也不存在“罚”,只有“社会危险”和“社会保卫”,却保留了下来。
      当然这样比较方便。这个理论允许把任何人做为人质,做为“可疑分子”(列宁打给叶夫盖尼娅·博什的电报)加以逮捕,甚至把整个的民族以其有危险性为理由加以流放(这样的例子是大家知道的)。但必须是一个第一流的杂技演员才能在干这一手的同时还能创立和保持油光锃亮的改造罪犯的理论。
      然而,杂技演员有了,理论也有了,并且劳动营本身也确确实实地改称为……改造营了。我们甚至可以引证大量的言论:
      维辛斯基:“整个苏维埃的刑事政策建立在镇压与强迫原则和说服与再教育原则的辩证的(!)结合上。”“一切资产阶级的惩治机关都是竭力用造成肉体和精神痛苦的办法‘烦扰’罪犯(要知道,他们是想“改造”他们呀)。”“与资产阶级的刑罚不同,在我们这里,使犯人受到痛苦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在他们那里似乎也不是目的,也是手段。——作者注)。我们的目的在于真正的改造,要使从劳改营里出来的人都成为有觉悟的劳动者。”
      听明白了吗?尽管也强迫,但我们终归是在改造他们(原来也是通过痛苦!)——只是不知道需要改造什么。
      但是马上在紧挨着的一页我们发现:
      “劳动改造营利用革命的暴力使旧社会的犯罪分子局限化和不能为害。”(一直说“旧社会的”!到一九五二年还会说“旧社会的”。坏事全推给狼吧,毛病全推给旧社会吧!)
      那么关于改造再没有说一句话吗?我们仅仅是使他们局限化和不能为害吗?
      有,在同一(一九三四年)年,他还提到:
      “镇压加教育一切可以教育的人这个两位一体的任务。”
      可以教育的。这说明:改造不是对全体而言的。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引来的现成的用语从此就在那些次一等的作者们笔下满天飞了:“改造可以改造的分子”,“改造可以改造的分子”。
      可是那些不可以改造的呢?扔进万人坑?扔上“月球”?(科雷马)扔到施米特航道下面“?(诺里尔斯克)
      维辛斯基的法学家们站在一九三四年的高度,连一九二四年的《劳动改造法典》也责怪起来,说它具有“只讲改造的错误观点”。因为这个法典一点也没写到消灭。
      谁也没有许过愿说将要改造“五十八条”。
      因而我把本书的这一部定名为“劳动消灭……”,正如我们亲身体会到的那样。
      如果法学家们的那些言论彼此对不上号,那就请把斯图奇卡从坟墓里叫出来,把维辛斯基拉来,让他们自己去弄个明白。这不能怪我。
      我只是现在坐下来写书的时候,才决定去翻翻老前辈们的大作,而且也是靠了好心人的帮助,因为这些书是你从哪儿也搞不来的。在披着肮脏破烂的劳改营囚服的时候,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还有这种书。至于我们的全部生活原来并不是由营长公民的意志而是由某种传奇般的犯人劳动法典规定的——这不仅对于我们这些人是一个模糊的传闻,是所谓“茅房小道消息”,而且连独劳点长,少校,也决不会相信。这些书是工作用的内部出版物,从未在私人手里停留过。它们今天是在古拉格的保险箱里保留着还是已经被当作危害性作品烧毁了——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在“文教之角”的墙上没有张贴过其中的摘录,从木制的讲坛上没宣布过其中的数字。哪儿写着一天该工作几小时?一个月该有几天公休?有劳动报酬吗?对残废有什么规定?算了吧,如果你提出这些问题,连自己的伙伴们也会哄笑起来。
      知道和读过这些人道的文字的人是我们的外交家。他们多半在国际会议上还拿着这本小书摇晃过呢。那还用说!你瞧,我刚刚搞到一点摘录,就已经热泪盈眶了:
      ——一九一九年的《指导原则》:既然刑罚并非报复,那就不应带有任何虐待的性质;
      ——一九二0年:禁止使用“你”字称呼犯人。(可是,请原谅我的用词,可是……X你嘴巴”这话按规定能说吗?);
      ——一九二四年劳改法典第四十九条:“监管制度必须排除任何虐待的现象,绝对禁止:手铐、禁闭室(!)、严格单身监禁、剥夺食物、隔着铁栅会见亲属。”
      好,够了。其它指示用不着写了:这些对于外交家已经够用,而对古拉格本来就没有用。
      一九二六年的刑法典里就曾有过一个第九条,我偶然地知道了并且把它背熟了:
      “各项社会保卫措施不应具有造成肉体痛苦或侮辱人格的目的,并且不负有报复和惩罚的任务。”
      说的多么清楚!我平时喜欢在合法的范围内在首长们身上拧一把,时常向他们劈里啪啦地念一遍这个条文,而我们的这些保护者却只能又惊异又生气地瞪大眼睛。有的是干了二十来年的老家伙,准备拿退休金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第九条,·其实他们连法典也没有在手里拿过。
      哦,“从头到尾是一个明智的、有远见的、有人情味的管理机构”!纽约州最高法院法官莱波维兹访问了古拉格以后在《生活》杂志上是这样写的:“犯人在服刑期间保持着个人尊严的感觉。”——这就是他的理解和见闻。
      哦,有着这样一位洞察一切的蠢驴充当法官的纽约州是多么幸福啊!
      你们这些吃得饱饱的、信然自得的、目光短浅的、不负责任的带着笔记本和圆珠笔的洋大人啊!从那些早先在克姆城当着劳改营长官的面向犯人提问题的记者们开始,直到如今,你们想炫耀自己对于屁也不懂的事情的理解的虚荣心,给我们造成了多少损害!
      人的尊严!谁的?是那个不经法庭就被判罪的人吗?是那个在火车站上被逼迫着屁股坐在烂泥里的人吗?是那个在看守员公民的皮鞭的呼啸声中用手指头抠起尿湿了的泥土并把它捧走以免关禁闭的人吗?是那些作为很大的荣幸取得了给劳改点点长公民洗衣服、喂猪资格的有教养的妇女们吗?只要点长打一个醉醺醺的手势,她们就得做好任人摆布的姿势,以免第二天被派到一般劳动中去送死。这是她们的尊严吗?……火,火!树枝劈啪作响,深秋的夜风扇动着篝火的火焰。营区一片昏暗,火堆旁边只有我一个,我还可以去拿一些木匠的碎木头来添火。这个营区是受优待的,优待得我好像和在外面差不多。这是一个“天堂岛”,是最受优待时期的马尔芬诺“沙拉什卡”。没有人监视我,没有人叫我回监室去,没有人把我从篝火旁赶开。我用棉背心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在强劲的秋风下面终究是相当冷的。
      可是她——已经在大风里不知道站了几个钟头,两手垂直,低着头,一会儿啜泣,一会儿无声地僵立着。有时又苦苦哀求:
      “首长公民!……求您愿谅!……求您原谅,我再也不敢了……”
      大风把她的呻吟送到我的耳边来,好像她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呻吟一样。首长公民正在门卫室里生炉子,不理不睬。
      这是和我们毗邻的劳改营的门卫室,那个营里的劳改犯每天到我们这边来敷设水管,修理一座破旧的神学院校舍。两个营之间隔着好几道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在离那个门卫室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在明亮的路灯下面,垂头站着一个受罚的姑娘,冰凉的风扯动着她灰色的劳动裙子,吹在她裸露的腿上和只扎着一条薄头巾的头上。白天她们在我们这里挖地沟的时候,天气还很暖和。当时有一个姑娘滑下一条深谷,爬到符拉迪金诺公路那边去,逃跑了——警卫队笨手笨脚,而公路上跑着莫斯科的市内公共汽车。当发现了这件事,已经逮不到她了。发出了警报,来了一个凶恶的黑脸少校,吼叫着宣布,如果找不到女逃犯,要罚全劳改营一个月不许会见亲属和接受食物包裹。女作业班长们也气势汹汹,也都在吼叫。特别是其中的一个,恶狠狠地转着眼珠子说;“把这该死的丫头捉住才好!让他们用剪子——咔嚓!咔嚓!——在队前给她剃光头!”(这不是她的发明,在古拉格就是这样惩罚女犯的。)可是这个姑娘却叹了口气说:“能让她替我们在外头逛逛也好!”看守员听见了——于是她就受到处罚:全体都带回营里,就留她一个人在门卫室前面“立正”。这是下午六点的事,这会儿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她想跺跺脚暖和一下,门卫值班员伸出头来喊了一声:“立正站好,妈的X……,小心挨揍!”现在她不动弹了,只是哭:
      “原谅我吧,首长公民!——放我进营吧,我不敢了!……”
      但是即使在营里也不会有人对她说:圣徒!进屋来吧!
      这么长时间不放她,是因为明天是星期日,用不着她去上工。
      她是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傻乎乎的没有什么文化的小丫头。为了一团什么轴线被关进来的。小妹妹,你说出了一种多么危险的思想啊!他们想让你一辈子记住这个教训。
      火,火!……当我们打仗的时候,曾凝望着篝火,想象着一种什么样的胜利会来到……风从篝火里卷出没有烧尽的带火星的种子荚。
      我向火和你,姑娘,许下诺言:全世界将读到这一切。
      这发生在一九四七年的年末,十月政变三十周年的前几天。地点是在刚刚庆祝了自己的残暴行为八百周年的我们的首都莫斯科。离全苏农业展览馆两公里。离奥斯坦金诺农奴艺术与工艺博物馆还不到一公里。
      农奴!……许多人[批到需要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这个比喻,而这并不是偶然的。农奴制与群岛,不是在个别特征上,而是在两者存在的基本含义上是相同的:它们都是以强迫和无情的方式利用成百万奴隶的无偿劳动的社会组织形式。群岛的土著每周有六天,而常常是七天,要出门去服只能带给他们疲劳而不能带给他们任何个人收益的劳役。既没有从五天中留出一天,也没有从七天中留出一天给他们去干自己的私活,因为他们的生计是靠发放“月粮”“维持的——这就是劳改营的口粮。他们也正好是分为劳役农奴(甲组)和直接为地主(劳改点点长)和领地(营区)服务的家奴(乙组)。只有那些已经根本不能爬下炉炕(板铺)的,才能被承认是有病的农奴(丙组)。同样存在着对犯过错者(丁组)的刑罚,只是有这样一个区别:地主为了本身的利益,施行惩罚时造成的劳动日损失较少——只限于在马厩里用鞭子抽打,他没有禁闭室,而劳改点点长却遵照国家规定的细则把有罪者放进惩戒隔离室或严管工棚。
      跟地主一样,劳改营长可以要任何一个奴隶充当自己的家仆、厨子、理发匠或者侍从小丑(如果他高兴,可以凑集一个农奴剧团),可以指定任何一个女奴充当自己的管家、侍妾或女仆。跟地主一样,他可以肆意胡闹,任性撒野。(希姆基劳改营营长沃尔科夫少校看到一个犯人姑娘在太阳下面晒干洗头后披散的亚麻色的长发,不知为什么心头火起,简短地命令了一句:“剃掉!”于是这姑娘马上被剃了光头。一九四五年。)不管是地主或是劳改营营长,在主子换人的时候,所有的奴隶们都是恭顺地等待着新主子,猜测着他的习惯,并且预先就归顺了他的权力。由于无法预知主人的意志,农奴很少考虑自己的明天——犯人也是一样。农奴役有老爷的准许不能娶妻——犯人更是只有在首长照顾的情况下才能搞一个劳改营里的老婆。正如奴隶的命运并不是农奴自己选择的因而他的产生不能怪他一样,犯人的命运也不是由他自己选择的,他落进群岛也是由于纯粹的天命。
      俄罗斯语言早已识别出了这种相似性:“给‘人们’吃过了吗?”“把‘人们’派去干活了吗?”“你有多少‘人们’?”“派个‘人’给我!”人们,人们——这是说的谁?从前关于农奴是这样说的。现在关干犯人也是这样说的。然而关于军官,关于领导人就不能这样说——“你有多少人们?”,谁也不会懂。
      但是会有人反驳说,和农奴的相似点毕竟不算多。差别更多一些。
      我们同意:差别更多一些。但是奇怪的是所有的差别都表明农奴制的好处,所有的差别都表明古拉格群岛的不好处!
      农奴劳动的时间不多于从日出到日落。犯人——摸黑开始,摸黑结束(而且还并不一定能结束)。农奴的礼拜天是神圣的,还有东正教的十二节日、本地教学节日、圣诞节至主显日之间的若干天(他们要化装游逛呢!)。犯人在每一个星期日之前都要嘀咕:会给还是不给呢?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节假日(就像伏尔加河水没有公休日一样):这些五月一日和十一月七日带来的搜查和特殊措施的痛苦超过节日本身的好处(而且有一部分人年复一年地正好在这些日子里被关进禁闭室)。农奴的圣诞节和复活节则是真正的节日;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下工后、清早和半夜的搜身(“在铺边站好!”)。农奴们住在固定的农舍里,认为它是自己的。天黑睡下———在炉顶的炕上,在炉顶的高板床上,在长凳上——的时候知道:这地方是我的,早先在这儿睡,以后还在这儿睡。犯人不知道明天他将在哪一座工棚里(甚至下工回来的路上,也拿不准今天是不是还在那儿睡)。他没有“自己的”板铺,“自己的小车厢”。人家赶到哪儿算哪儿。
      劳役地租制农奴有的有自己的马,自己的木犁、斧、镰、纺锤、树皮编的筐篮、盘碗、衣裳。连家内农奴,据赫尔岑所写的,也总有几件多余的衣服,他们可以当作遗产留给亲近的人,这些东西从来是不会被地主没收的。而犯人却必须在春天交回冬装,在秋天交回夏装。在清点时把他的背囊抖得干干净净,每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收归公。一把小刀子,一只饭钵子都不许他占有,而活物里头只准许有虱子。农奴总能抽空下个鱼篓子,捞几条小鱼。犯人只能用勺子从菜场里捞鱼。农奴要么有一头叫“布辽奴施卡”的小母牛,要么有一只母羊,几只母鸡。犯人的嘴唇从来也沾不上一滴牛奶,而鸡蛋几十年也见不到一只,见到了恐怕都不认识是什么东西。
      俄罗斯经历过整整七个世纪的亚细亚式的奴隶制,但是在大部分时间内不知道饥饿为何物。“在俄罗斯没有饿死的!”—一谚语这样说。而谚语都不是瞎诌出来的。农奴是奴隶,但是肚子是饱的。而群岛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残酷的饥饿的压迫下生活。为了从垃圾箱里拣来的一只小鲜鱼尾巴,犯人们之间能干起架来。过圣诞节和复活节,即使最不中用的农奴庄稼汉也能用成猪肉开斋。但是劳改营里头等的干活的好手也只能得到家里寄来的咸肉。
      农奴们是一家一户在一起生活的。把一个农奴卖出去或交换出去而使他骨肉分离被公认和宣告是野蛮行为。俄国的民众文学对此一贯表示愤慨。曾有过成百的——一就算是成千的(未必!)农奴被迫与家庭分离。但决不是成百万。一个犯人从被捕的头一天就离别了家庭,而有一半的情况是永远回不来了。如果儿子和父亲(如我们从维特科夫斯基那里听到的)或妻子和丈夫一起被捕,那么顶要紧的是千万不许他们在同一个劳改点相遇;如果他们偶然碰到一起了——尽快把他们分开!对于那些在劳改营里发生了短暂的或真正的爱情而相好了的男犯和女犯,也是一样,赶紧用禁闭室惩罚他们,拆散他们,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即使我们最多情善感的作家女士,如沙金娘或代丝,也未曾为此在小手绢上洒过一滴无声的泪珠。(这是因为她们不知道。或者是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
      把农奴们由一处迁徙到另一处不是急如星火的:允许他们打点自己的家什,收拾自己的动产,然后安安稳稳地坐上大车迁到十五或者四十俄里之外。但是劳改营的起解却是像疾风暴雨一样向犯人袭来的:只是为了把物品交还劳改营,才给二七分钟,十分钟,然后他的整个生活就要被折腾个底朝天,被运到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也许是一去不返。一个农奴的一生中很少遇到一次以上的迁徙,经常是在原地定居。而没有经历过递解的群岛土著,你却找不出一个。许多人竟迁徙过五次,七次,十一次。
      农奴有的可以挣脱出去,改交代役租,他们可以远远地搬到可恶的老爷的鞭子莫及的地方,做买卖,发财致富,像自由人一样地生活。但是连免除看管的犯人们也照样住在营区里,一大早就要拖着吃力的步子到押解队驱赶着大队所去的地方上工。
      家奴多数是卑鄙无耻的寄生虫(“家仆是下流谬种”),是靠劳役农奴养活的,但是他们至少自己还不管辖劳役农奴。使犯人感到加倍恶心的是,他们还要受到卑鄙无耻的杂役们的管辖和任意支使。
      而且总的说,使农奴的整个境遇比较好过些的一个因素是地主不得不顾惜他们:他们是值钱的,是能用劳动给他带来财富的。劳改营的长官不会对犯人有半点顾惜;他们不是他花钱买的,不能把他们留给子女们当遗产,这批死了,还会送进另一批来。
      不,我们不该拿我们的犯人去和地主的农奴相比。应当承认那些人的状况要安稳和人道得多。群岛土著的处境还大致可以和什么人相比?大约可以和乌拉尔的、阿尔泰的、汉尔琴斯克的工厂农奴相比。或者和阿拉克切耶夫的军屯村居民相比。(有人连这也不赞成:那也太美了。在阿拉克切耶夫的军屯村里还有大自然、家庭、节日。只有古代东方的奴隶制才是恰当的比喻。)
      犯人比农奴优越的地方,只能想起一件事,只有一件事:犯人,尽管是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罪犯,毕竟不是从出生之日起就登上群岛的。在入狱之前他毕竟是捞到过几年自由的!至于说到法院的有期判决比终身的奴隶地位优越,那就必须具备许多附带条件:如果刑期不是四分之一世纪——二十五年;如果条文不是第五十八条;如果不需要“等候特别指令”;如果不再缠上第二次的刑期;如果刑满以后不会自动地遣送到流放地;如果不会当上“二进宫”,马上又从外面抓回群岛来。附带条件多得如像围墙上的木桩。我们不禁回想起,过去的老爷们有时竟会因一时的高兴而赏给自己的农奴以完全的自由呢。
      由于以上的原因,当“米哈伊尔皇上”在卢宾卡告诉我们一个流传在莫斯科工人当中的笑话:(联共[布])的意思是“布尔什维克的第二次农奴制”的时候,我们不觉得好笑,而是觉得有深刻的预见性。
      共产党人曾为社会劳动寻找过新的刺激。起先以为这将是完全不图私利的自觉性和干劲。所以才这样急切地抓住了星期六义务劳动的“伟大的创举”。但是实际上它并不是一个新世纪的开端,而是革命的最后一代人的自我牺牲精神的痉挛。从一九二一年唐波夫省的材料里可以看出,当时已经有许多党员企图逃避星期六义务劳动,只得实行了在党内登记卡上记载参加义务劳动情况的做法。这种激情又维持了十年,对共青团员和我们——当时的少先队员——还起作用。但是到了后来在我们当中也消失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哪里去寻找刺激手段?金钱,计件制,奖金?但是这些东西散发着刺鼻的不久前的资本主义的气味,需要一个很长的时期,等到出现了另一代人,这个气味才会不再使人不舒服,才会作为“社会主义的物质利益原则”被人心安理得地接受。
      掏了掏历史大木箱的箱底,把那件马克思称为“超经济强制”的东西拽了出来。这个宝贵的发现在劳改营和集体农庄里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长长的獠牙。
      后来出现了一个弗连克尔。好像魔鬼在滚开的锅里洒进迷魂药一样,他酒进了一个叫做“分级灶”的东西。
      大家知道一句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咒语:“无论过去农奴制所依靠的棍棒纪律,还是现在资本主义赖以支持的饥饿纪律,在新的社会制度里都没有存在的余地。”
      可是你瞧,“群岛”却实现了两者的巧妙的结合。
      做到这一点总共只用了三个办法:1.分级灶;2作业班;3.两个管理班子。(但第三个管理班子是决不需要的。比如在沃尔库塔从来只有一个班子,事情照样进行得不错。)
      群岛就是坐落在这三条鲸鱼背上的。
      如果说它们是“传动带”,群岛就是被它们带着旋转的。
      “分级灶”前面已经说过。这是面包和粮食的再分配办法,目的是要我国犯人拼老命、累断腰才能争取到他应得的平均口粮,而这个平均口粮只相当于寄生性社会里发给不做事的囚犯的数量。我国的囚犯要想达到自己法定的口粮标准,只能通过领一百克一块的奖励面包,并且必须被认为是一名突击手才行。如果完成任务超过百分之百,还可以得到多领几勺(从他嘴里克扣下来的)稀粥的权利。这真是关于人类天性的多么无情的学问哪!这些小块的面包,这些粗粮做的小馅饼和为挣得它们而耗费的体力是不能比的。但是人类因其永恒的灾难性的特点,不善于把事物和它的代价加以权衡。正如一杯廉价的优特加酒能叫一个为别人打仗的士兵前去冲锋和卖命一样,一个犯人也会为了这点微薄的施舍而从原木上滑下来浸泡在北方河流汛期的洪水里,或者在脱土坯时光着脚在冰水里和泥。他的这两只脚将来已经用不着在“自由的”土地上走路了。
      然而这种撒旦发明的“分级灶”也并非全能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上钩。就象农奴们从前曾经悟出过“宁愿吃不饱,不想累断腰”这个道理一样,犯人们也明白了:在劳改营里并非低等口粮而是高等口粮才是一把杀人的刀。懒虫!笨蛋!麻木不仁的半动物!他们不想要补加粮!他们不想要这一小块用土豆、箭栝豌豆和水做成的有营养的面包!他们连提前释放也不想要了!他们连光荣榜也不想上了!他们不想站到整个工程和全国利益的高度,不想完成五年计划,尽管五年计划是符合劳动人民的利益的!他们躲到矿井的隐秘角落,躲到建筑工地的各层楼板上去偷懒。他们高兴在黑洞里避雨,只要能不干活。
      像雅罗斯拉夫尔城郊的砾石场这样一类大规模的劳动场面并不是经常能安排的:看守人员用肉眼全能望到的成百名犯人集中在一块不大的面积上,谁只要一停止动作,马上就会被发现。这是理想的条件:只要山头上那杆旗子不倒下,没有发出休息的信号,谁也不敢放慢速度,直直腰,擦擦汗。可是在其它的场合该怎么办呢?
      想过了。想出了一个“作业班”。其家我们怎么能想不到呢?在我国,连民粹派也是想经过村社进入社会主义,而马克思主义者则是要通过集体。我们的报纸直到今天还是这么写的——“对于一个人,最主要的东西是劳动,而且必须是在集体中的劳动”!
      在劳改营里正好是除了劳动之外一无所有,而且完全是在集体中的!这么说来,劳改营不正是人类的最高目标吗?最主要的东西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作业班怎样服务于其成员的心理上的充实、互相促进、互相监督和尊严感的提高——对这些我们已经有过一个说明的机会(第三章)。根据组成作业班的不同目的,还需要选定与此相适应的生产任务和班长(劳改营里的切口叫“疙瘩”)。班长必须能够在首长、看守、押解队不在场的情况下,利用棍棒和口粮驱使犯人干活,把作业班带起来。沙拉莫夫举出一些例子,在科雷马的一个淘金季节,一个作业班的全体成员死绝了好几轮,而作业班长还是原来的。在克麦罗夫劳改营里有这么一个叫别列洛莫夫的班长。他从来不动嘴,只用那根当做“制自”用的棍棒发号施令。这类人的姓氏可以占去本书的许多页,但是我没有去编录它。有意思的是,这一类的班长多半来自盗窃犯,不对,该说是来自流氓无产阶级。
      然而,什么事情人们不能适应?如果看不到作业班有时候也成了土著社会的一个自然的细胞,如像狱外之有家庭一样,那会是我们的一个粗暴的忽略。我自己就见过这样的作业班,而且不止一个。诚然这不是所谓“一般劳动”的作业班,在那样的作业班里,必须有一些人死掉,否则其余的人是活不下来的。我所说的基本上是专业班;电工、车工、木工、油漆工。这些作业班人数越少(十至十二人),互相保护和互相支持的精神就表现得越明显。
      为了带领这样的作业班和发挥这样的作用,需要有适当的班长,适度地残忍,熟悉古拉格的全部道德(不道德)规范,眼光锐利,在班内办事公道,有一套对付上司的练就了的方法——有的是用嘶哑的声音骂街,有的是偷偷摸摸地捣蛋;要使所有的杂役都怕你三分,不放过为自己的作业班多争一百克面包、一条棉裤、一双靴子的机会。但是也要和有势力的杂役拉好关系,可以从他们那里打听出劳改营里的新闻和动向。这一切都是他实行正确的领导所必需的。他必须十分了解各项工程以及有利的与不利的工段(并善于把相邻作业班——如果它存在的话——挤到不利的工段上去)。对于搞“图赫塔”(弄虚作假)的机会要有锐敏的眼力——能摸准在这五天里从哪方面容易搞,是在定额上还是在完成数上。当工地主任已经拿起漏水的自来水笔要在工作日报单里划“不合格”的时候,他要能够毫不动摇地维护虚报数字。要善于给定额员送“油水”。知道他的作业班里谁是眼线(如果不是过分聪明和有害,就让他继续干下去,否则就塞一个较差的去顶替)。而在作业班里,他永远知道对谁该用眼神鼓励一下,对谁该骂几句,今天给谁派的活应该轻一点。有这样的作业班长的这样的作业班,总是能严峻地相处,严峻地活下来。没有任何温情,但是也不会有人倒下来。我在这样的一些作业班长手底下干过——西涅布里亚科夫,巴维尔·波罗纽克。如果编一份这类人的名单,也会占许多页。根据听到的许多介绍,共同的一点是,这一类会办事的聪明的作业班长多半是“富农”的儿子。
      可有什么办法?如果人家硬要把作业班当做一种生存形式强加给你,那有什么办法?总得设法适应吧?劳动使我们丧命,但是要想不丧命也只能通过劳动。(当然,这是可以引起争论的哲学。也许这样回答更对:用不着你教我按你要求的方式丧命,还是让我按我希望的方式去丧命吧。问题是人家横竖不会让你……)。
      作业班长有时也会面临困难的抉择:伐木作业班完不成五十五方的日任务,班长是要去蹲禁闭的。不想蹲禁闭,就得把班员们往死里使唤。哪边厉害,就得朝哪边磕头。
      两个管理班子对于劳改营的用处,就像铁钳需要有两个夹头。两个班子就象铁锤和铁钻,它们把犯人锻成国家需要的东西,一旦砸烂了就扫进垃圾堆。虽然单另为营区(即劳改营本身)维持一套管理班子大大增加了国家的开支,虽然它常常由于愚蠢、任性和“警惕性”而阻挠、干扰生产施工的进行,但仍是照设不误,可见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失策。设置两个管理班子——这就是把一个折磨者变成两个,两者交替行动,互相竞赛,看谁能从一个囚犯身上榨取的更多而给他的更少。
      一个班子手里掌握着生产、材料、工具、运输,只缺一样做不足道的东西——劳动力。这个劳动力每天早晨由押解队从劳改营里带出来,每天晚上带回营(或者是两班倒)。犯人们在生产班子手里的那十个或十二个小时之内,没有对他们进行教育和改造的必要。甚至如果他们在工作日之内倒毙了,两个管理班子都不会在意:死了人比板材被烧毁或亚麻子油被盗窃更容易报销。对生产班子说来,重要的是逼迫犯人在一天内多干些,在工作日报单里给他们少记些。因为生产中致命的超支和短缺总要找一条路于弥补:要知道,托拉斯、建筑器材局、工地主任、工长、总务主任、汽车司机都在偷。犯人们偷得最少,而且不是为自己(他们能拿到哪里去?),而是为本营的首长们和押解队员。更大的损失是漫不经心和考虑不周的经营管理造成的。此外,犯人对一切都不爱惜,也造成损失。弥补所有这些短缺只有一条路子——少付劳动力的报酬。
      劳改营管理班子手里只有劳力“(此乃缩略语的杰作!),但这是决定性的因素。劳改营长官们就是这样说的:我们能卡他们(生产管理班子)的脖子,他们别处找不到工人。(在泰加森林,在荒漠里,哪能找到?)正因为如此,他们拼命想拿手里的劳力去多捞钱。这些钱固然也上交国库,但一部分留作本营的管理费用,作为对劳改营领导给犯人提供警卫(防止自由)、吃穿和精神折磨的酬劳。
      正如我们的设计周到的社会制度中一贯的情形一样,这里也有两个计划对面顶撞:一个是要求把工资开支降到最低限度的生产计划,一个是要求从生产单位给劳改营搞来最大限度工资收入的内务部计划。旁观者会奇怪:为什么要使自己的计划发生冲突?噢,这里头大有文章!两个计划一冲突,就能把夹在当中的小人地挤扁。这一条原则的效力远远超出群岛的铁丝网之外。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这两个班子互相间一点也不敌视,并不像你根据它们经常的争执和互相欺骗可能设想的那样。在需要把什么东西压得更扁的地方,它们彼此是贴得很紧的。尽管劳改营长是全体犯人的生身父亲,但是他永远会欣然地同意并签署一张证明犯人自己应对其致残负责而与生产单位无关的文书;他不会十分坚持应当发给犯人们工作服或者提出某个车间里没有通风设备。(没有就没有吧,有什么办法,是暂时的困难嘛,列宁格勒围困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劳改营管理当局从来不会拒绝按照生产管理当局的要求把态度不好的作业班长、丢失了铁锹的工人或执行命令不力的工程师关进禁闭室。在荒僻的新村里不正是这两个管理班子的成员构成了当地的“泰加森林工业地主”的上层社会吗?不正是他们的妻子们在互相串门作客吗?
      如果工作日报单里仍是不断地搀进虚报,如果在日报单里写进挖掘和回填了一些在地面上从来没有张过口的地沟;修理了根本没有坏的暖气设备和机床;更换了还能用十年的完完整整的柱子,——那么做出这种事情甚至并不是由于不择手段地搞钱的劳改营管理当局的怂恿,而是犯人们(作业班长们、定额员们、工长们)自己干出来的,因为所有的国家定额都是这么回事;它们不是为地球上的现实生活规定的,而是为月球上的理想境界规定的。一个有献身精神、身体健康、吃饱了肚子、精力充沛的人都完成不了这些定额!还能要求一个受尽折磨、体衰力弱、挨饿和受压的囚犯办到吗?国家定额规定的生产率是地球上不可能有的,在这一点上有点像文学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是如果卖不出去的书事后可以干脆粉碎造纸,而掩盖工业生产中的虚报就比较复杂。但并不是不可能!
      经理和工地主任经常忙得团团转,注意不到和来不及发现弄虚作假。从自由人中雇佣的工长或是狗屁不懂或是喝得醉醺醺或是对犯人们存着善心(当然图的是遇到困难的时刻,作业班长会帮他们个忙)。再者——“超额奖已经吃掉了”,面包从肚子里掏不出来了。会计师的稽查和核算是以笨头笨脑闻名的,他们要迟上几个月或者几年才能发现虚报,那时为这个工程付的钱早就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办法只有把自由雇员中的什么人拉出来交法庭审判,或者暗中了结,把这笔帐冲销。
      高层的领导在群岛底下竖了三根支柱:“分级灶”、作业班和两个管理班子。而第四根支柱,也是主要的支柱——弄虚作假却是土著们和生活本身竖立的。
      要搞弄虚作假需要有魄力有办法的作业班长,但是更需要和更重要的是由犯人中任命的生产头目。工长、定额员、计划员、经济学家当中有不少这一类人,因为在那些辽远的地方找不来这么多自由雇员。一部分犯人在这些职位上得意忘形了,变得比自由人更残酷,践踏自己的囚犯兄弟,踩着尸体走向自己的提前释放。另一些人相反,他们保持着关于自己的群岛祖国的明晰的意识,在生产管理中引进了合理的温和措施,在生产表报中引进了合理的虚报成分。他们这样做是冒风险的:危险性不在于得到新刑期,因为套在脖子上的刑期本来已经够地道,条文也够结实,而是在于丧失自己的职位,惹恼上司,递解到更坏的地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灭亡。但是他们仍然帮助自己的弟兄们活下来,从而更显出他们的坚毅和智慧的光辉。
      例如,瓦西里·格里戈里耶维奇·弗拉索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谈到卡德案件的审判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在自己漫长的刑期(他连续地蹲了十九年)中,他始终保持了同样的固执和自信,他在法庭上的表现,他对加里宁及其赦免的嘲弄都是出于这种自信。所有这些年,即使当他饿得枯瘦如柴,在“一般劳动”中苦苦撑持的时候,他也未曾觉得自己是一头赎罪的羔羊,而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犯,甚至像他在推心置腹的谈心中所说的,认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他的天生的精明的管理手腕补偿了他不完全的经济专业的学历。当他凭着这方面的才干担任各种生产杂役的职务时,他不单纯地谋求延缓自己的灭亡,同时也寻找机会修补一下整个这辆大车,以便自己的伙伴们拉得省力一些。
      四十年代在乌斯特维姆的一个森林派遣点上(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管理体制与一般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只有一套管理班子:劳改营自己进行伐木,进行统计和对森林工业部负责),弗拉索夫一身兼任定额员和计划员两个职务。他在那儿是个“大拿”。冬天,为了给那些辛勤伐木的人们一点支持,他总是给他们的作业班多记若干立方的产量。有一个特别严酷的冬季,伙计们拼死拼活才能完成百分之六十的任务,可是却能按照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标准拿到待遇。他们依靠提高的口粮谷过了一冬,保证工作一天也没有停止。然而“放倒的”(在纸面上)的木材却迟迟运不出来,一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传进了劳改营长的耳朵。三月间他派了一个由工长们组成的调查组进林子,他们发现了八千方木材的缺额!气疯了的营长把弗拉索夫叫了去。弗拉索夫听完了说就:“首长,把这些家伙每人关五天禁闭吧。他们都是应付差事。他们懒得进林子,因为那儿雪深。请你再组织一个新的调查组,我当组长。”弗拉索夫跟自己的懂事的三人小组没有出办公室就编好了一份调查报告并且“找到”了所有欠缺的木材。营长安心了一段时间,但是在五月间又抓瞎了:木材运出来的明明很少啊,上头已经在问了。他把弗拉索夫找来。平时像个好斗的公鸡似的小个子弗拉索夫这时候连抵赖也不抵赖:木材根本不存在。“那你怎么能搞假报告,妈拉个X的?!”“怎么,是不是您想亲自去坐坐牢?要知道,八千方——这对于一个自由雇员是一张‘十元券’,对于一个契卡人员是‘五年’,”营长臭骂了一顿,但是现在惩罚弗拉索夫已经迟了;一切都要靠他。“那该怎么办?”“等所有的道路化开了再说。”所有的道路都化了,冬季道路不能走了,夏季道路还不能通行。这时候弗拉索夫送来一份无懈可击的详细报告,请营长签字并且往上送到局里。报告里说,由于去冬伐木成绩特别优异,有八千方木材未来得及由雪橇路运出。而现在通过多沼泽的林地已无法拖运。接着估算了铺设木排路所需要的开支,并且证明,现在运出这八千方的代价超过了它们本身的价值。而一年以后这批在沼泽里泡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原木已不符合交货条件,订货人将把它当做劈柴接受,管理局同意了这种有见识的论据。再说,这种论据对任何其他方面派来的调查组都是拿得出去的。于是就把这八千方冲销了。
      这些树木就是这样被放倒、吃掉和冲销掉,然后又在那里傲然挺立,枝叶葱茏。不过国家为这些子虚乌有的木方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有限:只不过多发了几百块粘乎乎、湿渍渍的黑面包而已。被保存下来的千把棵树木和百来条人命也算不进收入项,因为这类财产在群岛是从来不记帐的。
      准不是只有弗拉索夫一个人精于作假之道,所以从一九四七年起所有伐木场都实行了新制度:成立综合小组和综合作业班。现在伐木工和运输工合编为一个小组。作业班的产量不是以伐倒的原木计算,而是以运到河岸滑道,运到春季流送场的木材计算。
      结果呢?现在弄虚作假吹台了吗?不见得!它甚至更盛行了!它被迫扩大了范围,靠它吃饭的工人数量也越来越大了。读者们若有不嫌烦的,请跟我们一道往深里瞧瞧:
      1.从河边滑道以下,就不许犯人们跟着木材走了(在河面上由谁来押解呢?警惕性!),因此,自由人的“流送营业所”代表在河边从劳改营交货人(也就是各作业班)手里接受木材。这个代表一定是铁面无私吧?一点也不。需要照顾伐木作业班多少,劳改营交货人就会虚报多少,而营业所的代表则会全部认可。
      2.原因在这里。流送营业所也需要养活自己的自由工人,他们的定额也是力不胜任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虚报的木材,流送营业所也照样作为实际流送的数量记在自己的帐上。
      3.在把各伐木段流送来的木材集中起来的总浮栅附近,有一个隼林场——就是把木材拖捞上岸的地方。这个活又是由犯人做的,他们还是属于同一个乌斯特维姆劳改营(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的五十二个岛屿分布在250X250公里的面积上。瞧我们的“群岛”怎么样!)。流送营业所的交货人心里有数:现在劳改营的接货人又会从他手里接回全部虚报数字:第二,是为了不出卖在河边滑道上交货的自家的劳改营,而第一,是为了用这同一的虚报数喂饱自己的干拖捞工作的犯人!(他们的定额也是异想天开的,他们也需要多弄一点面包头!)但这里的收货人已经需要为社会多流几滴汗了:他不能简单地按体积把木材接受下来,而要填写原木的直径和长度的明细表,包括真实的和虚假的。给你们饭吃的恩人原来在这里!(弗拉索夫也在这里干过。)
      4.集材场以后是木材场,它把原木加工成锯材。做活的又是犯人。作业班是靠所加工的原木体积吃饭的,那些“富余的”虚报木材正好可以提高他们完成任务的百分数。
      5.下一步是成品仓库。根据国家的定额,成品应占木材厂收到的原木的百分之六十五。从而虚报木材的百分之六十五也在虚无飘渺中进入了仓库(这类神话中的锯材也按品种造册:背板、制材;板厚,去边的,未去边的……)。码垛工也靠这些虚报数多捞一点口粮。
      然后呢?弄虚作假到仓库就顶头了。仓库由武装警卫看守,不可能再有不受监督的“损失”。现在该由谁以及怎样为虚报数字负责呢?
      这时候前来帮助弄虚作假这个伟大原则的是群岛的另一个伟大原则:橡皮原则,也就是因循拖拉的原则。虚报数字入了帐,就年复一年地转入下一年度。在这个群岛的荒野里,参加清点物资的都是自己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你也不能为了计数而亲手去把每块板子都倒一遍吧。幸运的是虚报数字每一年都有一些在库存“损耗”项下注销了。大不了是撤掉一两个仓库主任,调去做定额员的工作。可是靠这一手有多少人捞到一口饭吃啊!
      他们还在这方面使劲:为用户把板材装车皮的时候(接货人不在场,按托运单把车皮甩到各地),把虚报数也装进去。这意思是多记装货量(请注意,这样一来搬运作业班也得到了好处)。铁路方面在车皮上打铅封,这跟他们没关系。过了若干时间在阿尔马维尔或者在克里沃罗格的什么地方,有人将打开车厢,把实际收货量记在帐上。如果欠装数是适中的,那么所有这些木方的差数都会集中在一栏里,报请国家计委去说明原因。如果欠装的数量太不像话,收货人将向乌斯特维姆劳改营提出索赔要求,但是这些索赔要求将和成百万份其他公文一起旅行,不定到什么地方就归了档,再过一段时间就无影无踪了。它们毕竟敌不过人们要活命的压力。(而任何一个阿尔马维尔都不会把一车皮木料退回发货单位:给多少就要多少吧。南方可没有木料。)
      我们现在还应当指出,国家和森林工业部在他们的经济报告里都认真地利用着这些浮夸虚报的木材采伐和加工的数字。它们对于部里也恰好用得着。
      但是最令人惊异的事情恐怕还是这个:既然木材转运的每一阶段在数量上都有虚报,似乎木材应当不够数才是。然而,集材场上的收货人已经把夏季的木材拖捞量多报了那么大的虚数,以至到了秋天流送营业所手里还有多余的木材积压在浮栅前面,动都没有动。不能让这些木材留在河里过冬,不然开春时还得叫飞机来把它们炸散。所以上面同意深秋时把这些已经没人需要的多余的木材顺流放进白海里去!
      神吗?怪吗?妙吗?可这种事并不只发生在一地。翁日拉格的木料场上也经常剩下多余的木材。它们没有装运出去,可是在帐面上早已经没有了。某些木料场完全关闭以后的若干年内,附近劳改点里不断有人来找无主的干劈材,把这些去了皮的坑木放进炉子里烧掉。而为了采伐和制作它们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痛苦的代价啊。
      为了使放排的自由人手里不多出来这些木材,——阿尔汉格尔州塔拉加劳改点派出一队一队的解除了看押的刑事犯,偷偷地拦截下他们的木排:也就是把劳改营采伐的但暂时落在自由人手里的木材偷给劳改营。每年计划生产的家具用的都是……偷来的木料。
      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要活命,而不是为了图财,更不是为了对国家进行抢劫。
      国家决不应这样过分地凶恶——逼迫自己的国民去行骗。
      这就是犯人们习惯说的一句话:没有“图赫他”(弄虚作假)和阿芒拿(硝氨炸药)修不成运河
      这一切就是群岛的根基。

      ——————


    第六章 “拉来法西斯啦!”


      “拉来法西斯啦!”“拉法西斯啦!”当我们的两辆载着三十名“法西斯分子”的卡车驶进新耶路撒冷劳改营”的四方形小院的时候,年轻的男女犯人们在营区里兴奋地奔走相告。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生中的重要时刻,这就是从莫斯科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到此地的一小时的所谓“近距离递解”的旅程。尽管一路上我们的双腿蜷曲在车斗里,然而全部的空气、速度、色彩都是属于我们的。遗忘了的光彩夺目的世界啊!有轨电车是红的,无轨电车是蓝的,人群穿着白的和花的,当人们拥挤着上车的时候,他们自己能看到这些色彩吗?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所有的建筑物和路灯杆子上都装饰了国旗和彩旗,不知道是哪个没听说过的纪念日——八月十四—一和我们脱离监狱的日子碰到一起了。(这天宣布了日本投降,结束了七天的战争。)在沃洛科拉姆公路上,刚割下的干草的阵阵气息和傍晚前草地的凉爽空气吹拂着我们的剃光了的脑袋。谁能比囚犯们更贪婪地吸进这草地上的清风?真真实实的绿色迷乱了习惯于灰色、永恒的灰色的眼睛。我和加麦罗夫、英加尔分在一批递解。我们觉得这是坐车到快乐的郊区别墅去。这样迷人的路途的终点不可能是某种阴暗的东西。
      现在我们从车斗里跳下来,舒展着麻木的腰腿,朝四面张望。我们很喜欢新耶路撒冷的营区,它甚而是十分可爱的:它的四周不是密不透风的板墙,只有一道交织的铁丝网。四面都可以看到兹维尼哥罗德市郊的丘陵起伏的点缀着农舍和别墅的充满生机的大地。我们自己也像是这个快乐的环境的一部分,我们也能像来到这里休息和享受的人们一样地观赏这片大地。大自然在我们眼里甚至有更强烈的立体感(我们的眼睛看惯了平面的墙壁、平面的板铺,狭窄的监室),甚至有更鲜艳的色泽:已经开始暗淡的八月中旬的绿茵仍使我们目迷。它竟显得这般鲜嫩,也许是因为在夕阳斜照下的原故吧。
      “你们是法西斯吧?你们全都是法西斯吗?”走过来的犯人们怀着希望向我们发问。当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错,是法西斯——以后,立即跑开,走散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了。
      (我们已经知道,“法西斯”——这是目光敏锐的盗窃犯们给“五十八条”们起的外号,颇得到长官们的支持:原来那个反革命分子的名称曾经叫得很好,可是后来不带劲了,需要一个能打中要害的恶名。)
      在凉爽的空气中乘飞驰的汽车走了一段路以后,我们在这里觉得格外温暖,因而也格外舒适。我们仍在向这个小巧的营区的各处张望。它有一座两层的男犯楼房,有一座带阁楼的木房,是女犯住的。还有几间完全是农村式的歪歪斜斜的草棚子,那是附属设施。然后,我们又转眼去看那田野上树木和房屋拖着的长长的黑影;那砖厂的高高的烟筒,它的两座大楼上已经燃亮灯火的窗户。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似乎是……”我们彼此间说道,努力使别人和自己相信这一点。
      有一个小伙子在我们身边停留得稍久,满有兴趣地观察着法西斯分子们。他脸上那种高度戒备的敌意的表情,我已经开始注意到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破旧的黑色鸭舌帽斜盖前额,两手插在裤兜里,他这样站着听我们的闲谈u
      “不——坏呀!”他的胸口颤抖了一下。撇着嘴,再次轻蔑地环视了我们一遍,猛地说出一句:“杀一人一坑!你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他朝我们脚下碎了一口就走开了。这些傻瓜的谈话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们的心里一沉。
      劳改营中的第一夜!……你们已经沿着光滑陡直的绝壁往下飞快地坠落,飞快地坠落———在什么地方还应当有一个救命的突出部,一定要抓住它,但是你们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你们受到的教育中的一切最坏的东西在你们心中活跃起来;这是饿着肚子的排队和强者的蛮横在你们心里埋下的一切多疑、阴暗、贪婪、残忍的东西。这些最坏的东西被预先听到的关于劳改营的传闻搅动得更加浑浊:千万不要落到“一般劳动”里去!劳改营是豺狼世界!在这里他们会活活把你咬死!在这里栽了跟头会被人踩死!千万别落到一般劳动里去!但是怎样才落不进去?朝哪条路奔?你需要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你需要给什么人一点东西!但是该拿什么?但是该给谁?但是这该怎么做?
      还没有过一小时,我们这批解犯中已经有一个人带着憋住的笑容回来了:他被指定为营区内的建筑工程师了。又有一个:他被准许在工厂里开设一间为自由雇员服务的理发室。又有一个:他遇到了熟人,将在计划科里工作。你的心在发痛:这些人都是在抢走你的机会!他们将在办公室和理发室里保住性命。而你将灭亡。灭亡。
      营区。从铁丝网到铁丝网两百步,而且还不许靠近。不错,周围的兹维尼哥罗德的丘陵将呈现苍翠的景色,将映出悦目的光辉,可是在铁丝网内却只有饥饿的食堂,惩戒隔离室的石砌的地窖,“个人厨房”的破烂的敞棚、澡房的木板屋、污秽朽烂的涂成灰色的厕所木棚——齐了,再没有别的去处。也许这个小小的岛屿就是你命中注定还能踏到的最后一块土地。
      宿舍里支的都是光板的“小车厢”。“小车厢”是群岛的一大发明。它供土著们睡觉用,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这是搭在两个双十字形支架上的四块木板,分上下两层。只要一个睡觉的人微微动一下,其他三个人就要摇晃。
      在这个劳改营里是不发床垫的,连个填麦秸的大口袋也不给。新耶路撒冷岛上的土著不知“床单”和“内衣”为何物。这里从没有床单,从不发给替换的内衣,也不收洗。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自己想法去洗。这个劳改营的总务主任也没听说过“枕头”这个字眼。枕头只有私人的,而且仅仅女犯和盗窃犯才有。晚上,你在一张光板上躺下,鞋可以脱,但要考虑到可能被扒走。最好是穿着鞋睡。衣袋也不可乱放;也会遭扒。早晨去上工,什么东西都不能留在工棚里:即使是小偷看不上眼的东西,也会被看守员没收。因为规定不许留下!早晨出工就像游牧民族迁离宿营地。甚至比他们迁离得更干净:既不留下篝火的灰烬,也不留下啃过的动物骨头。房间里空空如也,白天哪怕换一拨人住也行。你的铺位和你邻人的铺位没有任何区别。全是光滑、油污、被身体磨得锃亮的。
      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东西带到劳动地点去,清早要把你的全部家当收拾好,放进提箱或口袋,到私人物品保管室门口去站队。下工回来又得到那里站队,取出你预计夜晚用得着的东西。主意千万不能打错,再去保管室可办不到。
      就这样——整整十年!打起精神来吧!
      上早班的下午两点多回营。他们洗脸,吃饭,在保管室排队——点名铃马上就响了。全体在营内的犯人都要列成横队。大字不识的看守员拿着一块三合板,在队前走来走去,把铅笔放在嘴里吮湿,像有学问的人那样额头上皱起一些格子,嘴里不住地叨呼着什么。他把队列来来回回地数上几遍,把所有房间来来回回地巡视几遍,同时让队列站在那里。一会儿是他的算术搞错了,一会儿是他弄不清有多少病号,多少人蹲在“不出工”的惩罚隔离室里。这种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每次好说要拖一个小时,有时候还能拖上一个半小时。在这种时候感到特别束手无策、特别委屈的是那些珍惜时间的人——虽然这在我们民族中是不很发达的需求,在犯人们中间更是完全不发达的,——是那些甚至在劳改营里也想争取时间做出一些什么事情的人们。“在队列里”是不能读书的。我的两个小青年加表罗夫和英加尔闭着眼睛站在队列里,他们在构思或是一首诗,或是一篇散文,或是一封信。但是在横队里连这样站着也不允许,因为看起来你好像在睡觉,这就等于蔑视点名。何况你的耳朵还没有封起来,骂娘、愚蠢的玩笑和无聊的对话仍然能钻到里面去。(这正是一九四五年。诺伯特·维纳很快将提出控制论,已经实现了原子的裂变——而我们的面色苍白的知识分子们正站在那里等待着,“站好,不许动!”等着那个红光满面的蠢驴懒洋洋地念叨完他的总数!)点名结束,现在是五点半,本来可以躺下睡觉了(因为前一个夜晚是短暂的,而下一个夜晚可能更短暂),然而一小时之后要吃晚饭,时间被割得七零八碎。
      劳改营的行政当局懒惰和无能到这种程度,以至它既没有愿望也没有足够的灵活性把三个不同班次的工人按不同的房间分开。吃过晚饭,七点多种,第一班的本来可以休息了,但是那些能吃饱肚子并且累不着的人且安静不下来呢。盗窃犯们这时候刚刚开始他们的牌局。他们怪声大叫,他们表演节目。瞧,一个阿塞拜疆型的扒手做出夸张的偷偷摸摸的样子,从一个“小车厢”跳到另一个“小车厢”,踩着上层床板和睡在床上的苦力,在屋里绕圈,还扯着嗓子喊:“拿破仑到莫斯科来拿烟叶子就是这么来的!”搞到一大把烟叶子以后,他又沿同一条道返回去,踩着和跨过睡觉的人。“拿破仑就是这样逃回巴黎的!”盗窃犯们每一个恶作剧都是那么惊人和异乎寻常,以至于我们一直在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们。从晚上九点开始,上夜班的人就要摇晃“小车厢”,咯噔咯噔地走路,收拾东西,送保管室。他们在十点钟被带出去,现在该可以睡一会了!但是上中班的十一点回来。现在是他们发出沉重脚步声,摇晃“小车厢”,洗睑,到保管室去取东西,吃晚饭。也许只是从十一点半开始,精疲力竭的劳改营是在睡觉。
      但是,四点一刻,清脆如歌的钟声便在我们小小的劳改营上空回荡,也回荡在周围沉睡的集体农庄的上空,那里的老年人还记得伊斯特拉各教堂的钟声齐鸣。也许我们劳改营的有着清越歌喉的大钟正是来自教堂,在那里早就习惯于每天鸡叫头遍就把僧人们唤醒,要他们去祷告和劳动。
      “早班的,起床!”看守员在每间屋里叫喊。脑袋由于缺觉而像喝醉酒似的昏昏然,眼睛还像被胶水粘牢似地睁不开——还顾得上洗什么脸!连穿衣服也用不着,你就是穿着它睡的。这么说就直接去食堂吧。你睡眠惺松,摇摇晃晃地走进去。每一个人都在往前挤,并且全都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一部分人忙着领口粮,另一部分人领菜汤。只有你像梦游者一样在一边傍徨,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菜汤的蒸汽里,你看不见那两样东西该到哪儿去领。最后,你终于领到了五百五十克供你举行盛宴的面包和一瓦钵热乎乎的黑汤。这叫做黑菜汤,是用荨麻叶子做的菜汤。煮熟的叶子像黑色的破布似地泡在发黑的清水里。既没有鱼,也没有肉,也没有油脂。甚至连盐也没有:放进去的盐全会被煮在锅里的尊麻叶子吃掉,所以索性不掏;如果说烟叶子是劳改营里的黄金,那么盐就是劳改营里的白银。炊事员们是省着用的。不放盐的荨麻叶菜汤,简直是叫人反胃的苦药水!即使你饥肠辘辘,也实在无法把这东西灌进肚里。
      抬起你的眼睛向上看。不是仰望苍天,而是看看天花板。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灯光,能辨认出他们用喜爱的红色字母写在糊墙纸上的标语:
      “不劳动者不得食!”
      胸口猛然发颤。啊,文化教育科的才子们!你们为劳改营的食堂找到了这么一句福音书兼共产主义的伟大口号,一定极为得意了。但是在《马太福音》中说“工人得到饮食是应当的”。《申命记》中还说:“牛在场上端谷的时候,不可笼住他的嘴!”
      属于你们的只是一个惊叹号!我代表一头端出谷粒的黄牛向你们致谢!从此我将懂得,你们卡紧我的细瘦的脖颈全然不是由于匮乏,你们摧残我的生命并不单纯是出于贪婪,——这都是根据那个正在到来的社会的光辉的原则!只是我在劳改营里看不到劳动者得食。我在劳改营里也看不到不劳动者——不得食。
      东方破晓。黎明前的八月的天空现出家微。天幕上只有最明亮的星星依然可见。东南方,在我们将被带去劳动的砖厂的上空,是南河三和天狼星——它们是小犬星座和大犬星座的两颗主星。一切都背弃了我们,连天空也跟狱吏们站在一起;天上的犬也和地上的犬一样地系在押解队的皮带上。狼犬疯狂地吠叫,从地面跃起,想够到我们。它们是用人肉高超地训练出来的。
      劳改营中的第一天!即使是我的仇敌,我也不希望他有这样的一天!大脑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的现实,因而发生了错乱。以后会怎么样?我会遇到什么事?——不停地在脑子里打转。而他们给新来犯人分配的劳动总是最没意思的,只是为了在看他们的材料期间不让他们闲着。熬不完的一天。你的工作是抬担架或者推手车。每推一车只能使这一天减去五分钟,十分钟,而你的头脑却只能反复地思考一件事:以后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看出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推来推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尽量利用每车之间的时间闲聊。我们推了头几车,看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已经把力气使光了——这样连续推上八年,我们怎么吃得消?我们努力谈一些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力量和个性的东西。英加尔描述他尊为导师的蒂尼亚诺夫的葬礼的情况,于是我们就争论起历史小说的问题来:一般该不该大胆地去写这种题材?历史小说毕竟是关于作者未见过的事物的小说。作者背着时间距离和他本人时代的成熟性的负担,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但身临其境总是做不到的。因此是否可以说,一部历史小说首先是一部幻想小说?
      这时候,新来的犯人几人一批地被叫进办公室去分配工作。我们全部放下了手车。英加尔昨天就和一个什么人拉上了关系。现在他,一个搞文学的人,被分派到厂里的会计室,尽管他在数百字上迷糊到可笑的程度而且生来没有拨过算盘。加麦罗夫即使为了救自己的命也学不会求情和抓机会。分配他当壮工。他回来,往草地上一躺,在他还不需要去当壮工的这短短的最后一小时内,他向我谈到遭迫害的诗人帕维尔·瓦西里耶夫。这个人我一点也没听说过。这些小青年怎么来得及读了那么多,知道那么多?
      我咬着一根草茎儿,拿不定主意——该打出哪张胜杯?数字还是军官经历?像鲍里斯这样傲然地遗世独立,我做不到。我也一度受过另一种理想的熏陶,但三十年代以来的粗暴的生活,一直朝这个方向打磨着我们:钻和捞!
      一跨进砖厂厂长办公室的门坎,我自然而然地把军官宽皮带下面的军便服的格子从腹部拉到了两侧(这一天我有意识地把这一身穿戴起来,即使推手车我也不在乎)。挺直的领子严格地系着扣。
      “军官吗?”厂长立刻推测到了。
      “是!”
      “有跟人们工作的经验吗?”
      “有。”
      “指挥过什么?”
      “炮兵营。”(我脱口而出地扯了个谎,我觉得炮兵连小了。)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可是在这儿你干得了吗?这儿的事难办。”
      “我想我干得了!”我回答。(要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正在把脖子伸进一个什么套包、须要紧的事情是钻和捞呀!)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他在估摸我充当走狗的适合程度,我的下巴骨是否结实。)
      “好吧。让你当取土场值班工长。”
      还有一个前军官尼古拉·阿基莫夫也被指派为取立场工长。我们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觉得又近乎,又愉快。那时候即使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理解这是选择了军人服刑的标准开端——充当奴仆。从阿基莫夫的非知识分子型的朴质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开朗的青年和优秀的战士。
      “厂长干嘛要吓唬人?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地下没有理地雷,天上没有飞机炸,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我们想在内心恢复往日在前线上的自信。我们这两个小崽儿不明白群岛是多么不同于前线。它的围困战比我们使用炸药的战争要难打得多。
      在军队里,傻瓜和一钱不值的人都能指挥,甚至是占据的职位越高,成绩就越好。如果一个排长需要有敏捷的头脑、不知疲倦的体力、勇敢的精神和摸透士兵的心的本领,那么有的元帅只要会发脾气,会骂人,再加上会签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有别人替他做,作战计划会由作战处的一个不知姓名的聪明的军官给他送上来。士兵们执行命令并不是因为相信它们的正确(常常是完全相反),而是因为命令是统治集团层层下达的。这是一整套机器的命令,谁不执行,就要砍掉谁的脑袋。
      但是对于在群岛上被委派去指挥其他犯人的一个犯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整个带金色肩章的统治集团决不是高高地站在你的背后,它决不会支持你的命令:只要你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本领贯彻这些命令,它就会对你翻脸不认人,一腿把你踢开。而这种地方的本领是:或者是靠你的拳头,或者是利用饥饿无情地摧毁,或者如此精通“群岛”的学问;以至你发出的命令在每一个犯人眼里都像是给他的唯一生路。
      北极般冰冷的淡绿色的液体应当取代你身上的温暖的血液,只有在那时你才能指挥犯人。
      正好在这几天,一个惩戒作业班每天从惩戒隔离室里被带到取土场上来劳动,把这当作是罚他们干最重的活。这是一批差点没把劳改营长宰掉的盗窃犯(他们并不是真想宰他,他们并不那么傻,而只是吓吓他,要他把他们送回普列斯尼亚监狱:他们看准了新耶路撒冷是一个要老命的地方,在这里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在我值班快结束的时候,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在取土场上找了一些避风的地方躺下,露出租短的胳臂和大腿,刺了花纹的肥肚皮和前胸,在蹲过惩戒隔离室的潮湿的地下室之后,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我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到他们跟前,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建议他们开始工作。阳光使他们心情温和,所以他们仅仅是哄笑起来并且要我去见那个众所周知的鬼。我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一无所获地走开了。在军队里我第一句话就会是:“起立!”但是这里的情况很明显,即使有人起立,那也只会是为了在我的肋骨当中捅进一刀子。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要知道取土场上的其余的人都在看着,也可能丢下了手里的活儿),正好我这一班结束了。也仅仅是因为如此,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写“群岛”的研究。
      阿基莫夫接了我的班。盗窃犯们继续晒他们的太阳。他对他们说了一次,第二次就以命令的口气喊了一句(甚至可能是“起立!”),第三次就搬出劳改营长来威胁他们。他们起来迫他,在取立场的洼地里把他撂倒了,用铁棍砸坏了他的腰子。直接从厂里把他拉到了省监狱医院,他的指挥职务便到此结束了,也许他的刑期和生命也到此结束了。(大概厂长本来就是委派我们充当挨盗窃犯刀子的稻草人的。)
      我在取立场上的短暂的官运比阿基莫夫的多延长了几天,只不过它给我带来的不是我期望的满足,反而是不断的内心的压迫感。早晨六点钟我走进工区的时候,比假如我是去亲手挖土还感到压抑。我茫然若失地向取土场懒懒地走去,对它和对我在其中的角色恨之入骨。
      从湿压厂到取土场有一条土斗车轨道。在平地的尽头,轨道向取土工作面下降的地方,有一部绞盘车架设在一个平台上。这部由马达带动的绞车是全厂不多的几种机械化奇迹之一。从取土场到绞车,然后再从绞车到工厂,土斗车全程都要用人推。只是从取土场上坡的地方用绞车拉上来。取立场位于厂区的一个遥远的角落,它的表面被取土坑挖得支离破碎,取土坑像沟壑一样枝枝杈杈,它们中间留着没有动过的土岗。粘土层直接从地表就开始了,土层相当厚。想必是可以再往深里取,也可以再往宽里取,把工作面连成一片。但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干,谁也不拟订开采计划,一切全由早班的作业班长巴林诺夫指挥。巴林诺夫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莫斯科青年,普通犯,有一副不难看的外表。巴林诺夫单纯根据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取土,哪里能少费工、多装上就在哪里开挖。他不往太深里走,以免推出斗车的坡度太陡。在取土场上巴林诺夫指挥着每次总是在我这一班干活的那十八至二十个人。他也是这一工作班的唯一的和真正的主人:他了解手下的人,喂养着他们,意思就是为他们争取较多的口粮。每天亲自英明地决定应该推出多少车,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我喜欢巴林诺夫这个人,如果我和他在一座什么监狱的板铺上并排睡觉,我们一定相处得很快活。就是现在我们也会会得来——但是这需要我主动去找他并且要像这样打趣地说一句:你瞧厂长任命我当了一条夹在当中汪汪叫的狗,我可是什么也不摸门呀。两人一笑,什么问题也解决了。但是军官的教育没有允许我这样做!于是我试图对他保持严格的态度,谋求他对我的服从,尽管不仅我自己,也不仅他,而是整个作业班都看得出来,我是在这里多管闲事,就跟一个从区里派下去指导春播工作的技术员一样。巴林诺夫很生气,认为在他头顶上安插了一个神气十足的讨厌鬼,于是他不止一次地在作业班面前巧妙地出我的丑。凡是我认为需要做的,他马上向我证明不可能。反过来,他时常高声地吆喝着“工长!工长!”,把我叫到取土场的各个角落并且请求指示:旧轨道怎么拆,新轨道怎么铺;脱落的轮子怎么固定到轴上;或者绞车似乎出了毛病,拉不动,现在该怎么办;或者铁锹使钝了拿到哪里去磨。在他的嘲弄面前我的指挥热情一天比一天衰退了,如果他从一清早就叫人们去挖土(他并不是经常这样做的)而不用那些讨厌的问题来打扰我,我已经很满意了。
      那时我就悄悄地走到一边,到高高的土堆后面去躲开我的下属和我的上司,坐在地上发呆。进劳改营后的头几天我的精神已经僵死了。噢,这可不是监狱!监狱有着翅膀。监狱是思想的万宝箱。在监狱里挨饿和争论是快乐而轻松的。可是你试试在这里挨饿、劳动和沉默十年。这个你试试看!钢铁的履带正在把我拽进一个粉碎机。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滚到一边去,可是真想这样做啊!喘一口气。清醒一下。抬起头,看看外界。
      瞧那里,在铁丝网外边,隔着一道小山谷有一块小高地。高地上有一个小村落,共有十来座房屋。初升的太阳用它和平的光线照亮了它。它离我们这样近,而且它完全不是一座劳改营!(其实也是劳改营,但是这一点常常被你忘记。)很长时间那里没有动静,后来走出一个拎着提桶的农妇,一个小不点的娃娃从长在街上的草丛里跑过。一只公鸡在打鸣儿,一头母牛在哞哞地叫——我们在取土场上全听得很清楚。一条杂种的小狗尖声尖气地吠叫着——多么可爱的声音!——这不是押解队的警犬!
      那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和农村的静止状态本身,使我的灵魂渐渐地获得了神圣的安宁。我确信无疑地知道,如果此时对我说:现在给你自由!但是一直到死你都必须住在这个农村里!放弃城市以及整个世界,你的天外飞来的愿望,你的信念,真理——放弃一切,永远住在这个农村里(但不是做一个集体农庄在员!),每天早晨看着太阳,听听鸡叫。同意吗?——噢,不仅仅是同意,而且,上帝啊,请赐给我这样的生活吧!我感觉到劳改营我是经受不住的。
      从我此刻看不到的工厂的另一面传来客运列车沿尔热夫铁路隆隆而过的声音。取土场里的人们叫喊:“杂役列车。”每一趟列车人们都熟悉,根据它们来计算时间。“杂役列车”——这是差一刻九点。九点钟会从劳改营里把杂役们——包括办公室人员和当了官的——单独地,不按照倒班的时间,带到砖厂来劳动。大家最喜爱的一趟列车是一点半的外号叫“供养人”的那一次。它开过去以后我们很快就要收工,回去吃午饭。
      我的女上司——犯人奥丽加·彼得罗夫娜·马特罗宁娜是和杂役们一起来的。有的时候,如果她对工作实在放心不下,就专门叫人押着,提前到厂里来。我叹着气走出我隐蔽的地点,沿着轨道走向湿压厂——去报告工作。
      整个制砖厂分成湿压和干压两个分厂。我们的取土场只为湿压厂服务,湿压厂的负责人就是马特罗宁娜,硅酸盐工业工程师。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工程师,我不知道,但为人很琐碎,固执。她是那些不可动摇的思想纯正分子中的一员,这类人我在监室里已经遇到过不多的几个(这种人一般地不多),然而我自己却没能在他们的高峰上坚持住。按照“大写字母条文”她是属于(反属)类,作为被处决者的家属她经过特别庭得到了八年。现在正蹲完她的最后几个月。诚然,整个战争期间没有释放过政治犯,她也得等到所谓“特别指令”下来以后才能出去。但是这也没有给她的精神状态投下任何阴影;她在为党工作,在外面也好,在劳改营里也好,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是从稀有动物保护区出来的。她在劳改营里裹着红色的而且从来是红色的三角头巾,尽管她已经年过四十(在厂里没有任何一个劳改犯丫头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由人女共青团员带这样的三角头巾)。对于丈夫的被枪毙和本人蹲过的八年她不感到丝毫怨恨。所有这些不公正的事,照她的意见,是个别雅戈达分子和叶若夫分子干出来的,而在贝利亚同志主管下,现在抓人都是没错的。看到我穿着苏维埃军官的服装,她头一次见面就对我说:“那些把我关进来的人现在确实看到了我的正统性!”不久以前她给加里宁写了一封信,她把信里的这些话念给所有愿意听或被迫听的人:“长期的监禁没有摧折我为苏维埃政权、为苏维埃工业而斗争的意志。”
      不过,当阿基莫夫来向她报告盗窃犯不听她指挥的时候,她没有亲自去向这些社会亲近分子们解释他们的行为对工业的危害性,反倒呲了他一句:“那就该强迫嘛!任命您就是为了这个!”阿基莫夫挨了摸,她并没有进一步去斗争,而是给劳改营写了个要求:“请勿再将此类人员带往我处。”她手下的年轻姑娘们在厂里像自动机器似地工作八小时:在传送带旁边连续不断地做八小时的单调的动作,她对这种情况漠然视之。她说:“有什么办法?要实行机械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部门。”昨天,星期六,传闻说今天又不让我们过礼拜天了(真的没让过)。充当自动机器的年轻姑娘们像一群小鸟似地围住了她,向她诉苦说:“奥丽加·彼得罗夫娜!当真又不给礼拜天吗?这可是连着三次了!战争都结束了!”她裹着红色的三角头巾,把那副干巴巴的、阴沉沉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面孔往上一仰:“丫头们,我们怎么能够过礼拜天?!莫斯科的建筑正在停工待料,等着我们的砖头!!”(这意思是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砖头具体要运给哪一项建筑,但是她用思想的眼睛看到了那个广义的伟大建筑,而姑娘们却低贱地想要洗洗涮涮。)
      马特罗宁娜需要我这个人是为了把一班时间内的车数翻一番。她对人力、主斗车的完好状况、砖厂的吞入能力都不做计算,只是要求——翻一番!(一个不懂行的外来人除了使用他的拳头,还有什么办法把车数翻一番?)我没有翻一番,并且总的说在我领导下产量一车也没有改变。于是马特罗宁娜当着巴林诺夫和当着工人的面毫不容情地责骂我。她这老娘儿们脑袋连一个最次的军士都知道的事情也不懂:当着普通战土的面,连骂一个上等兵都是不允许的。一次,当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取土场上的完全失败,从而承认了自己没有领导能力之后,我去找马特罗宁娜,尽可能委婉地提出请求:
      “奥丽加·彼得罗夫娜!我的数学很不错,我算得很快。我听说您的工厂里需要一个会计。要我当吧!”
      “会计?!”她气愤了,她的硬梆梆的面孔变得更阴暗了,红色三角头巾的尖角系在她的后脑勺上。“当会计我随便派一个姑娘都行,我们需要的是牛产指挥员1你一班欠交了多少车?快去吧!”她伸直手臂,像新的雅典娜·帕拉司一样,把我派回了取土场。
      又过了一天,取土场工长的职务被撤销了,我被免职,但不是简单免职了事,而是报复式的。马特罗宁娜叫来巴林诺夫,命令他说:
      “叫他拿铁锹干活,眼睛盯着他!要他一班装六车!叫他出点汗!”
      当下我就穿着一身我引以自豪的军官制服去挖土了。巴林诺夫挺高兴,他预见到了我的垮台。
      如果我对于劳改营里各种事件之间的隐蔽的和十分警觉的联系理解得更深入一些,我本可以在昨天就能猜到自己的命运。在新耶路撒冷的食堂里有一个单独的发饭窗口,是供应工程技术人员的,工程师、会计……以至皮鞋匠都从那儿取饭。在被任命为取土场的工长以后,由于渐渐掌握了劳改营生活的要领,我每次吃饭都跑到这个窗口旁边并且从这里要饭吃。大师傅们犹豫不定,说工程技术人员名单上还没有我,但是每次仍是发给了我吃的,后来甚至二话都不说了。事后我认真想了一下——当时我在伙房人员眼里还是个问号:刚一来到,马上抖了起来;态度高傲,穿着军服到处跑。这样的人说不准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当上主任派工员或者劳改营的主任会计,或者医生(在劳改营里一切都是可能的!!),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会在我手心里摸着。虽然实际上砖厂还只是在考验我,什么名单都还没有把我列进去,伙房为了以防万一仍是供应我工程技术人员的伙食。但是,在我垮台前一天,当厂里还不知道的时候,伙房已经全知道了,冲着我的脸砰的一声把小窗口关上:我原来是个不值钱的“福来儿”。在这个小小的插曲里可以闻出劳改营世界的空气。
      靠衣着显出自己与众不同——这种如此普遍的人的愿望实际上是在揭露我们自己,特别是在敏锐的劳改营的眼光里。我们觉.得我们是在穿衣服,而实际上是在把自己脱得精光,把自己的真实价值拿出来给人看。我当时不懂,我的军装跟马特罗宁娜的红色三角头巾是半斤八两。隐在幕后的目不转睛的监视者看清了这一切。于是某日派了一名值日人员来找我。中尉要见您,请到这儿来,请进这个单独的房间。
      年轻的中尉说话很客气。在这间舒适而整洁的房间里只有他和我。西沉前的红日照耀着,轻风吹拂着窗帘。他让我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建议我写一份自传,——好像他提不出比这更令人愉快的建议似的。在我那纯粹是往自己脸上吐口水的侦查笔录之后,在“乌鸦车”和递解站的侮辱之后,在押解队和监狱看守之后,在那些不肯把我看做是一个我们光荣红军的前大尉的盗窃犯和杂役之后,我坐在写字桌前,没有任何人逼迫,在一位讨人喜欢的中尉的善意的目光下,用浓淡适度的墨水在劳改营里找不到的精美光洁的纸张上书写着:我曾是一个大尉,我曾指挥过一个炮兵连,我得到过一些勋章。从写出这种文字的本身,我重新获得了我的个性,我的“我”。(是的,我的作为认识论主体的“我”!但要知道我毕竟还是从大学出来的,毕竟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在军队里只是偶然的。请设想一下在一个职业军人的身上,要求对自己另眼看待的这种习性会是多么根深蒂固!)中尉读完自传以后,十分满意:“这么说您是一位苏维埃人,对吗?”嗯,对。嗯,当然对,干嘛不对?从污泥和灰烬中重新站起来,并且重新成为一个苏维埃人,这是多么叫人高兴!——这就是半个自由!
      中尉请我过五天以后到他办公室去。然而,在这五天之内我不得不告别我的军服,因为穿着它挖土很不是滋味。我把军便服和马裤掖进箱子,在劳改营的保管室里领了一套打了补丁褪了色的破烂,好象是在垃圾箱里扔了一年以后又洗出来的。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一步,尽管我还没有认识到它的意义:我的内心还不是犯人类型的,但是我的外皮已经变成犯人类型了。头剃光了,被饥饿折磨着,被敌人压榨着,我很快也会获得那种犯人式的眼神一不诚实,多疑,窥探着一切。
      过了五天以后,我就是以这副模样去找行动特派员,当时心里仍不明白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是特派员不在。他根本不来上班了。(他已经知道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呢:再过一星期我们就要分散了,要把德国人运到新耶路撒冷来替换我们。)我就是这样避免了和中尉的会见。
      我和加麦罗夫也和英加尔讨论过,叫我写自传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们这些天真的孩子没猜想到这已经是伸进我们巢里的第一只猛兽的利爪。其实情况是很清楚的:在新的一批犯人当中来了三个年轻人,他们彼此一直不断地议论着什么,争论着什么。其中有一个肤色骏黑、浑圆的脸、表情明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就是在会计室找到一个差事的那个,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在板铺上不断地写着些什么,写完就藏起来。当然可以派个什么人去把他藏的东西夺过来。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从他们当中那个穿马裤的人嘴里了解一切比较简单。他显然是部队里出来的,是一个苏维埃人,对于精神上的监视一定肯帮忙。
      在白天的工作中不受累的若拉·英加尔真的是给自己做了头半夜不睡觉的规定,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创作精神的自由。他坐在没有床垫、没有枕头和被子的“小车厢”床板上,穿着棉背心(屋里不暖和,是秋天的夜晚),穿着鞋,两腿在床板上伸直,背靠着墙,嘴里喝着铅笔,眼睛严峻地望着面前的一张纸。(对于劳改营说来,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坏的行为了!但是无论他,无论我们都还不懂得这是多么显眼,人家对这种举动盯得多么紧。)
      他夜间写作而白天藏起来的是一篇关于坎佩西诺的小说。这个人是同他一起坐过牢的一个西班牙共和国战土。美加尔高度赞赏他的农民的质朴。坎佩西诺的命运是简单的:在和佛朗哥的战争中打败了以后,来到苏联,过了一段时间就在这里被捕了。
      英加尔不是一个温暖的人。别人是不会在初次的冲动之下就向他打开心扉的。(写完了这句话,我停下来想了一想:难道我当时是温暖的吗?)。但是他的坚定性却是当之无愧的典范。在劳改营里写作!只要我不死掉,有一天我也会上升到这一步。可是眼下我被自己忙碌的奔走所折磨,被最初几天的挖土工生活压得透不过气。在一个晴和的九月的黄昏,我和鲍利斯只找到了在营区边缘的一堆炉渣上稍坐一会儿的时间。
      在六十公里以外的莫斯科方向,天空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礼花——这是“战胜日本庆祝日”。但是我们劳改营区的路灯发出暗淡无力的光亮。砖厂的窗户透出发红的敌意的光亮。广大的厂区内的电线杆上的路灯排成神秘的长串,像我们刑期的月月年年,渐渐远去。
      瘦弱的不断咳嗽着的加麦罗夫双手抱住膝头,反复地吟诵着:
      对祖国的爱
      我孕育了三十个年头
      对于你们的宽大
      我不期待……
      也不要求。
      “拉来法西斯啦!拉来法西斯啦!”不止在新耶路撒冷一地可以听到这样的喊声。一九四五年夏末和秋季,在群岛所有的岛屿上都是这个情况。我们这些法西斯分子的到来打开了非政治性罪。犯通向自由之路。他们早在七月七日就知道了自己的大赦。从那时候起,相也照过了,释放证明书也准备好了,会计室的帐也结了,——但是一个月过去了,遇赦的犯人们仍然愁眉苦脸地呆在讨厌的铁丝网里面。有的地方过了两个月、三个月还出不去。因为没有人顶替他们。
      没有人顶替他们!而我们这些天生的双眼瞎竟然整整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曾在连墙缝都堵死了的监室里盼望着大赦。斯大林全可怜我们!……他会“考虑到胜利后的形势”!……头一次的七月大赦把我们漏掉了,他以后还会发布第二次专为政治犯的大赦……(连细节都有传说:这个大赦令已经写好,放在斯大林的桌子上,只剩下签字了,但是他目前正在休假。不可以改造好的人们等待着真正的大赦,不可以改造好的人们曾经相信过!……)但是如果把我们赦免了,谁去下矿井?谁扛着锯条进森林?谁去烧砖,砌墙?斯大林缔造成功了这样一种制度,只要它表现出一点仁慈或宽大,那时瘟疫、饥馑、荒芜、破败便立即会笼罩全国。
      “拉来法西斯啦!”一向憎恨我们或者蔑视我们的非政治性罪犯们现在几乎是很亲热地看着我们,因为我们是前来顶替他们的。那些被俘人员们在被德国俘虏期间曾发觉了世界上没有比俄罗斯民族更被人蔑视、被人抛弃、被人看作是异己的、没有用处的民族。现在,当他们从运牲口的红色车皮里、从卡车里跳到俄罗斯的土地上来的时候,才知道在这个被排斥的民族当中,他们是最命苦最遭难的一支。
      伟大的、“全世界未曾见过”的斯大林大赦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全世界真的在哪里见过不涉及政治犯的大赦呢?!
      它规定释放刑期为三年以下的“五十八条”,这类犯人但几乎没有人判过这么短的刑期;在它适用的范围中,这种人不见得能占到百分之零点五。但即使在这百分之零点五当中,大赦的不宽容精神仍是胜过了它的宽容词句。我知道一个青年,好像叫马久申(他曾在卡卢加关卡附近的一座小劳改营里当过画家)。他在很早的什么时候,几乎是在一九四一年年底以前,因曾被俘按照五十八条一l一已判了刑,当时还没有决定对这种事情该怎么量刑,该给多少年。他们一共只给马久申判了三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例!满期以后自然没有放他出去,而是推拖说要等待特别指令。但是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大赦!马久申开始请求(哪里敢说“要求”)释放。心有余悸的登记分配处官员们差不多一连五个月——直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置之不理。最后终于把他送回库尔斯克省原籍。传说(不然也没法相信结局会是这样!)很快他又被扒拉了进去,增加到“十元券”。决不能允许他从第一次审判的疏忽大意中捞到好处!
      所有入门行窃、拦路扒衣、强奸少女、腐蚀幼童、蒙骗顾客、要流氓、使无防卫者毁容、滥伐滥捕、一夫多妻、敲诈勒索、骗取财物、收受贿赂、诽谤、诬陷(但是这一类人实际上并没有坐过牢——这是针对未来说的!)、贩卖毒品、撮合男女私通、强迫妇女卖淫、由于无知或大意造成死亡等等罪犯一概释放。(以上只是开列了属于大赦范围内的法典条文,并不是雄辩的辞藻。)
      在这以后还能向人民要求什么道德吗?
      减去一半刑期的有:盗用公款者、伪造证件和配给本者、投机倒把者和盗窃公物者(斯大林对于敢掏国家腰包的家伙毕竟是有点生气的)。
      但是,最引起原来的前线军人和被俘人员反感的是对战时逃兵的一股脑儿的全体宽恕!所有由于胆怯而从部队里开小差,临阵脱逃,不去征兵站报到,多年藏在母亲菜园子里的地窖里,地下室里,炉子后面(永远是藏在母亲那里!逃兵们对自己的老婆一般地是信不过的!),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变成了变腰驼背、毛发老长的野兽的人们——不管是被捉到的,还是在大赦日前来自首的,现在一律宣布为享有平等权利的没有污点的没有前科的苏联公民!(一句古老谚语的敏锐性这时得到了证实:“逃跑虽然不好看,但有益于健康!”)
      而那些没有发抖的人,没有当胆小鬼的人,那些为祖国承受了打击因而付出了被俘的代价的人——倒是不能原谅的。这就是最高统帅的观点。
      逃兵身上是否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斯大林心里的哪根弦?他是不是回想起自己对充当一名列兵的厌恶,回想起一九一七年冬天他自己的可怜的新兵生涯?或许是他断定胆小鬼对于他的统治没有危险性,只有勇敢的人才危险?毕竟令人觉得,即使从斯大林的角度来说,对逃兵实行大赦也完全是不明智的:他这是向自己的人民表明,在未来的战争中还是只顾逃命更牢靠和更简单。
      我在另一本书里介绍过祖博夫医生夫妇的故事:老太太在家里隐藏了一个自己走进门来的逃兵。那个人后来告了他们的密,祖博夫夫妇俩按照五十八条各得了十年。法庭认定他们的罪过与其在于隐藏逃兵,勿宁在于这种隐藏行为缺乏利己的目的逃兵不是他们的亲属,这就意味着他们有反苏意图!逃兵按斯大林大赦获得了释放,连他的三年刑期也没有服满。他早已经把生活中这一段小小的插曲置储脑后了。但是祖博夫夫妇的遭遇就不同了!他们在劳改营里服完了全部的十年(其中四年在特种营),又未经任何判决被流放了四年;只是因为流放点本身取消了,他们才获得了释放。但是,事情过了十六年,甚至过了十九年以后,对他们的原判还没有撤销。这个判决使他们一直不能回到莫斯科的老家,妨碍着他们安静地度过晚年。
      一九五八年苏联军事检察总署对他们的答复是:“你们的罪证确凿,没有进行复审的理由。”到了一九六二年,也就是事过二十年以后,他们的五十八一10(反苏意图)及五十八一11(夫妇二人的“组织”)原案才宣布撤销。另依第一九三一17-7条(临阵脱逃行为共同犯罪)判定刑期为五年并适用(!二十年以后!)斯大林大赦。这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于一九六二年终于接获如下的书面通知:“你二人被认为已于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获释,原判亦于同日撤销。”
      这就是那个好记旧怨、酷爱报复、不合情理的法律所害怕的东西和所不害怕的东西!
      大赦之后,他们开始用文教科的画笔到处涂抹,用一些拿活人开心的标语口号来装饰劳改营内部的拱门和墙壁:“用加倍的劳动生产率来报答亲爱的党和政府实行的最广泛的大赦!”
      被赦免的是一般刑事惯犯和普通刑事犯,他们走了,而政治犯却应当以加倍的生产成绩来报答……我们的当局有史以来什么时候曾显露过这般光彩的幽默感?
      从我们这批“法西斯分子”到来之时起,在新耶路撒冷马上开始了每日的释放。昨天你还看见这些妇女们在隔离区里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满嘴脏字儿——可是你瞧!她们突然变了样子,脸洗干净了,头发梳整齐了,穿上了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带圆点和带条纹的连衣裙,胳臂上搭着短上衣,规规矩矩地朝火车站走去。在火车里你猜得出这些娘儿们有本事骂人骂出花儿来吗?
      这时,一批盗窃犯和“混种”(窃贼的模仿者)正在走出大门。这些家伙可没有把他们那吊儿啷铛的派头留在大门里面:他们做怪相,手舞足蹈,向留下的人们挥手、喊叫。他们的同伙也从窗口朝他们喊叫。警卫队不干涉他们——扒手们干什么都行。一个扒手别出心裁地把箱子竖着放在地上,轻巧地站上去。他歪戴着帽子,把不知道在哪个递解站里扒来或打牌赢来的西装上衣的下摆撩到后面,用曼陀林奏起一支向劳改营告别的小夜曲,唱起一首窃贼们胡诌的小调。狂笑。
      铁丝网挡不住我们的视野,我们还长久地看到被释放的人群走在劳改营外的小路上,穿过远处的田野。这些盗贼们今天就会在莫斯科的林荫道上游逛,也许头一个星期就会来一次跃进(偷光一家住户),半夜在街道上扒掉你妻子、姊妹或者女儿的衣裳。
      至于你们这些法西斯分子(马特罗宁娜也是法西斯分子)——请你们先把劳动生产率提高一倍吧!
      由于大赦的原故,到处都喊人手不够,对人力进行着重新调整。有一个短时期我从取土场被调进了车间。在这儿,我可是欣赏到了马特罗宁娜的机械化。所有的人在这里都够受,可是最惊人的是一个小丫头干的活儿。她真算得上一个劳动英雄,虽然是不适合上报纸的。她在车间里的岗位和她的职务都没有名称,大概可以叫“上供坯工”吧。切好的湿坯(用刚和出来的粘土制的,很重)从压砖机里通过传送带运出来,两个姑娘站在传送带的尽头。一个是“下供坯工”,一个是“递坯工”。这两个人不用弯腰,只需转动身体,角度也不大。但是那个像车间女王似地站在高台上的“上供坯工”却需要不停顿地做以下动作:躬身;从脚底下拿起递坯工放在那里的湿坯;把它搬到齐腰甚至齐肩的高度而不能弄坏它;两腿姿势不变,转体九十度(有时向右,有时向左,视装载哪一边的运坯车而定);把砖坯排列在运坯车的五层木架上,每层十二块。她的动作从没有间歇、停顿、改变,而且一直是用做体操的快速节奏进行的。就这样连续干完八小时的一班,如果压砖机中途不出毛病的话。人们不断向她传递,传递,全厂班产量的一半都要经过她的手。下面的两个姑娘互相换着干,可是整整八个小时没人去换她。由于脑袋不停地起落,身体不停地扭动,这种活儿干上五分钟想必就会感到天旋地转。而那个姑娘在上前半班时还带着笑脸呢(在压砖机的隆隆声中,人们讲不了话),也许她挺高兴像选美皇后似地被摆在台座上,让人们观赏她撩起的裙子下面的赤裸结实的大腿和芭蕾演员似的柔软腰身。
      因为干这个工种,发给她的口粮是劳改营里最高的:多给三百克面包(一天共八百五十克),晚饭除了共同的黑菜汤,另外给三份斯达汉诺夫口粮:三份少得可怜的用白水煮的粗麦粉稀粥。粥少得刚能盖住瓦钵子底。
      “我们干活是为钱,你们是为嘴,这没有什么秘密。”一个修理压砖机的邋里邋遢的自由人机械工对我说。
      运坯车装满以后,我和独臂的阿尔泰人普宁一起把它推走。这种车的样子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塔,因为各摆十二块坯的十条木板使它的重心升得很高。这辆像装得太满的小书架子似的颤颤悠悠的小车,需要拽着它的铁把手沿着一条笔直的轨道往前拉,把它推上一辆当作底座的平台车,固定在上面,再沿着另一条直线把这辆平台车拉到一排烘干室的门前。在适当的烘干室前面停下,把运坯车从平台车上移下来,再朝另一方向把它推进烘干室。每一间烘干室就是一个长走廊,两边墙壁各有十排凹槽和十排支架。需要把运坯车迅速地不偏不斜地推到里面,放松杠杆,把摆着砖坯的十条托板分放到十个架子上,再把十对铁爪卸下来,然后立即推出卸空了的坯车。这一套工艺似乎是上一世纪某个德国人的发明(运坯车有个德国名称),但是按德国人的设计,不仅要有铁轨支持着运坯车,在凹坑上还应该有地极支持着推车的工人呢。可是我们脚底下却只有一些朽烂、折断的板子,我时常踩空,掉下去。想必原设计还规定烘干室应安装通风设备,实际却没有。每当我在那里因为上不好架而手忙脚乱的时候(我时常把车推斜了,托板被卡住,放不到支架上去,弄得湿坯砸到头上),都要吸进大量煤烟,使气管刺痒难忍。
      所以把我赶回取土场时,我对离开车间并不太伤心。取土场也缺人手——那儿的犯人也在释放。鲍里斯·加麦罗夫也被派来挖土,我们开始一道干活。定额早就清楚:一个人连挖带装,再加推到绞车跟前,一班要干六车(六方)。两人干十二车。天气干燥,我们两人一天来得及完成五车。但是下起了秋天的牛毛细雨。一天、两天、三天,风也不刮,雨也不变大,只是渐渐沥沥地下个不停。它不是倾盆大雨,所以谁也不敢负停止室外作业的责任。“运河工地从来不下雨!”——这本来是古拉格的一句有名的口号。但是在新耶路撒冷不知道为什么连棉背心也不发。在这烦煞人的毛毛雨下面,我们只好穿着自己的前方的旧军大衣,在褐红色的取土坑里连爬带滚,染一身红泥。到了第三天末尾,我们的大衣至少各吸进了一提桶水。劳改营也不发鞋,我们只得在稀泥汤里泡烂自己最后一双前方带回来的皮靴。
      头一天我们俩还说笑话;
      “鲍里斯,你不认为图曾巴赫男爵现在会非常羡慕咱俩吗?他总是梦想在砖窑里劳动。记得吗?他希望累出一身汗,回家倒头就能睡着。他八成以为会有烤衣服的烘箱,有被窝盖,一顿还能吃两道热菜呢。”
      但是推完了两车土,我一边在空车槽帮子上生气地磕着铁锹(粘土总是沾在锹上不下来),一边说,话音里已经带着火气了:
      “你说,那三姊妹”怎么就他妈的在家里呆不住?星期天没人强迫她们跟青年们一起去拾废铁。星期一没人向她们要学习圣经的笔记。没人勉强她义务教学。没人赶她们走家串户去搞普及教育。”
      又推了一车:
      “她们成天瞎叨叨些什么:要劳动!要劳动!要劳动!你们劳动去好了,见你们的鬼去吧,谁拦着你们了?那将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呀!多幸福呀!多幸福呀!什么样的幸福?该用警犬把你们送进这个幸福生活。那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鲍里斯体质比我弱,他勉强才使得动那把被土粘得越来越沉的铁锹,勉强才能把土甩到车帮子上。但是直到第二天他仍然尽力使我们的精神状态维持在弗拉季米尔·索洛维约夫一的水平上。他在这方面也比我领先了。他已经读过多少索洛维约夫的作品,可是整日埋头于贝塞尔函数的我,连一行也没有读过。
      他把记得的向我口授,我也使劲记住,可是谈何容易,这时候已经没有那个脑袋瓜子啦!不,一个人怎样既能保住性命又能求得真理呢?为了理解自己的贫乏,为什么非得跌入劳改营的最底层不可呢?
      他说:
      “弗拉季米尔·索络维约夫教诲我们应当欢乐地迎接死亡。不会有比这里更坏的地方。”
      说得对……
      我们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惩戒口粮就惩戒口粮,去他妈的蛋!混完了一天,就往营里蹭。但是那里也没有什么好事在等我们:一天三次不放盐的用荨麻叶煮的黑汤,顿顿如此;一天发给一勺稀粥,只有一公升的三分之一。面包是已经切好的,四百五十克,早上一次发齐,中午和晚上一点面包皮也不给。接着还要叫我们淋着雨站队清点人数。又得穿着一身沾满粘土的湿衣裳躺在光板上睡觉,冻得哆嗦,因为工棚里是不生火的。
      到第二天,那蒙蒙细雨还是下个没完。取土场泡透了。我们彻底陷在里面拔不动脚了。不论你一锹铲多少,也不论你在车帮子上怎么磕打,粘土反正是不下去。每次都得伸手把粘土由锹上抠进车斗。这时我们明白了我们这是白搭工,索性丢开铁锹,干脆用双手把脚底下吱吱作响的稀泥敛在一起,捧进车里去。
      鲍里斯在咳嗽。他肺叶里还留着一块德国坦克炮弹的弹片。他又黄又瘦,鼻子、耳朵、面部轮廓变得像死人一样尖削。我细心观察他,我已经说不准他今年还能不能在劳改营里过冬。
      我们仍尽量转移注意力,用思想战胜我们的处境。但是什么哲学、文学之类的话题已经谈不起来了。两只胳臂重得跟铁锹一样,耷拉着抬不起来。鲍里斯建议;
      “算了,说话太费劲。我们沉默着,想些有用的事吧。例如作诗。在心里作。”
      我颤抖了。他现在还能作诗?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枯黄的前额,可是在那上面同样也笼罩着多么顽强的天才的阴影啊!
      于是我们沉默,用手捧着粘土。雨还在下着……但是他们不但不把我们从取土场上撤回,马特罗宁娜反而亲自驾到了。她目光炯炯(黑色的斗篷蒙在她“红色的”头顶上),站在陡坡上向作业班长指点着各个角落。我们明白了:今天下午两点这个作业班下不了班。什么时候完成定额,什么时候才让回去。午饭和晚饭一块吃吧。
      莫斯科的建筑工程因为没有砖正在停工……
      马特罗宁娜走了。雨越下越大。粘土层到处是淡红色的水潭。我们的车斗里也积了水。皮靴筒变红了,军大衣盖上了一块块的红斑。双手被冰冷的粘土冻僵了,用手也已经捞不起什么东西往车斗里抛。这时我们放弃了这件徒劳无益的工作,爬到高处的草丛里坐下,低下头,翻起大衣领子罩住后脑勺。
      从旁边看,像是野地里的两块淡红色的石头。
      我们的同龄青年正在索邦(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或者牛津上学,在充裕的休息时间里打网球,在大学生咖啡馆里争论世界性问题。他们已经有著作出版,有图画展出。他们挖空心思地寻找能使周围不够新颖的世界变形的新颖方法。他们生古典大师们的气,因为那些人用完了情节和主题。他们生本国政府和本国反动分子的气,因为它们不愿意理解和接受先进的苏联经验。他们对着电台记者的麦克风喋喋不休地发表谈话,自说自话、娇声娇气地解释着他们在自己最近的或最初的一本书里想说些什么。他们判断人世间的一切都充满自信,特别是关于我国的昌盛繁荣和最高度的正义。只有到了老年,当他们编纂百科全书的时候,才会惊异地发现在我国的字头里,在我国的全部字头里,找不到有价值的俄国姓名……
      雨水敲在后脑勺上,像鼓点;寒气爬上湿漉漉的脊背。
      我们环顾四方。只见装了一半的和翻倒的斗车。人全走了。整个取土场空荡荡,隔离区外的田野上也没有人影。在灰茫茫的雨幕中隐现着我所响往的小村庄,那儿连公鸡也躲进了干燥的地方。
      我们也带上铁锹,因为怕被人偷走——它是记在我们名下的——拖在身后,像拉着一辆重载的小车。我们绕过马特罗宁娜的工厂,在霍夫曼式烧砖炉四周的空旷的回廊的顶棚下面走。这里有穿堂风,很冷,但干燥。我们一头钻进砖砌的拱道下的尘埃中,就地坐下。
      离我们不远有一个大煤堆。两个犯人在里面翻什么,热心地找什么。找到一块,用牙咬试过,就放进一条口袋。后来他们坐下,每人都嚼着一块这种灰黑色的东西。
      “喂,伙计,你们吃什么?”
      “这叫‘海粘土’。大夫不禁止的。吃它没什么益处,也没有害处。一天的口粮里加上一公斤这东西,跟真地吃饱了一样。你们也找点吧,这煤堆里多的是……”
      ……取土场到晚也没有完成定额。马特罗宁娜下令把我们留在这儿一整夜。但是普遍停电,生产区没有照明,只好把我们召集到工厂大门口,命令全体挽起手,由一支加强的押解队带着,在狗吠和斥骂声中返回生活区。一片漆黑。走在路上看不见哪儿是水潭哪儿是硬地,一步走不好就拽得身旁的人东倒西歪。
      生活区也是黑的,只有“个人厨房”的灶膛里冒出暗红的火光。食堂里只是在发饭口放着两盏煤油灯,看不见墙上的标语,也看不见钵子里双份的荨麻叶菜汤,你用嘴唇试探着往肚里灌就是了。
      明天将如此,未来的每一天都将如此:六年红粘土,三勺黑菜汤。在监狱里我们好像也是一天变得比一天弱,但到了这里衰弱得更快。脑袋里已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一种舒服的衰弱状态渐渐来临,在这种状态下,退让容易,反抗难。
      工棚里也是一片黑暗。我们穿着一身湿衣躺在光板上。好像身上贴着热敷,一件也不脱掉会暖和一些。
      张开的双眼凝望着黑色的屋顶,黑色的天空。
      主啊,主啊!在炮弹下,在炸弹下我曾祈求你保全我的生命。而现在我祈求你——给我降下死亡……

      ——————


    第七章 土著的生活


      介绍群岛上著的外表上很单调的生活,似乎是最容易、最简单不过的。但同时也很难。这跟介绍任何其他生活一样,需要讲出一个早晨到一个早晨,一个冬天到一冬天,生(初进劳改营)到死(死亡)之间的全过程。还要把一切大大小小的岛屿都包括进去。
      当然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囊括无余,况且写成大本大本的东西,读起来怕是很枯燥的。
      土著们的生活,无非是劳动,劳动,劳动;无非是饥饿,寒冷,耍滑,藏好。谁没本事推开别人而把自己安置到一个舒服的岗位上去,这个劳动对他说来就将是所谓的一般劳动,也就是在地上建起一个社会主义,而把我们自己赶进地下去的那种劳动。
      “一般劳动”的工种是数不尽说不完的,没人有那么长的舌头。推手车(“OCO型机械,两根车把,一个轮子”)。抬担架。光着手卸砖(手指很快磨掉皮)。用背架驮砖。露天采石、挖煤、取土、取沙。用丁字镐刨出六方金矿石并且运到筛矿机旁边。或者单纯刨土,啃地皮(多石的土壤,并且是在冬天)。在地底下挖煤,挖金属矿——铝矿、铜矿。还可以粉碎铜矿石(嘴里感到甜滋滋,鼻孔滴水)。可以用杂酚油浸枕木(和自己的身体)。可以开凿铁路隧道。铺路基。可以站在齐腰深的泥水里从沼泽里采泥炭。可以熔炼矿石。可以浇铸钢水。可以在水淹的草场的土丘上割草(腿肚子以下胜在水里)。可以当饲养员、赶车的(并且从马料袋偷燕麦放进自己的锅里。马是官家的,填一肚子草也许撑得住,要死就死它的!),或在劳改农场里操持一些农活(这是顶好的劳动:从地里总能给自己扒拉点什么出来)。
      但是万物之父仍是我们有着真正黄金般树干(从那里头能采到金子)的俄罗斯森林。群岛各工种里资格最老的就是伐木。这个工作什么人都要,什么样的人都能安排,连残废人也不拒绝(派没有双手的人以三人为一组去踩平半米厚的积雪)。积雪有胸口那么深。你是代木工。第一步,你自己先把树干周围的积雪踩乎,把树干放倒。然后,你费劲地在积雪里来回走动,把技杈全砍光(还得先伸手到雪里摸到树杈,再想法用斧子够到它们)。然后仍在这一片松软的积雪里把一根根树枝拉扯到一起,集成堆,一堆一堆地烧掉(它们光冒烟,不热火)。现在,你要按规定的尺寸,把原木锯断,码垛。一人一天的定额是五方,两人十方。(在布列波洛姆是七方,但是还必须把根部的粗短原木劈成两半。)这时候你的手臂已经举不动斧子,你的两条腿已经挪不动地方。
      在战争年代(在吃战时伙食的条件下),劳改犯们把干三个星期的伐木活叫做“乾枪毙”。
      你会恨这些森林,恨诗歌和散文中歌颂的这种大地上的美景。当你走进青松或白桦林的遮天的穹隆,便会感到嫌恶的颤栗。过后几十年,你一合眼仍会见到云杉或白杨的粗短原木,你扛着一头,另一头拖在地上,运向几百米以外的火车车皮。你陷在雪里,你摔倒,但仍死死地抱着它不放,因为你知道,一旦滑脱,再也不会有力量从雪堆里把它扛起来。
      俄国的苦役劳动有好几十年是受《建筑工程规范汇编》的约束的,这是一八六九年为自由人制定的法规。分派工作时要考虑:工人的体力和熟练程度。(今天的人能相信这种事吗?!)规定的工作日是:冬季七小时(!),夏季十二个小时零五分。在严酷的阿卡图依苦役监狱(雅库博维奇,一八九),除了雅库博维奇,所有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完成劳动定额。那里的夏季工作日,包括走路在内,才八个小时,从十月起缩短为七小时,冬天只有六个小时。(这还是在争取普遍八小时工作制的任何斗争之前!)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呆过的鄂木斯克苦役监狱,任何一个读者都能很容易判明,那里干脆是在吃闲饭。劳动轻松愉快。狱方甚至让他们穿上白色亚麻布衣裤!请问还能怎么样?我们的劳改营里有这么一句话:“简直能缝个白领口啦!”意思是劳动太轻松啦,简直等于没事可做啦。可是人家连衣裳都是白的。“死屋”的苦役犯们下工以后还在监狱大院里长时间地遛弯。说明他们并没有累得半死不活!其实,书刊检查机关不想让《死屋手记》出版,是因为担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生活之轻快不利于阻止人们犯罪。于是阳思妥耶夫斯基专为检查机关补写了一些新篇章,指出苦役生活毕竟是艰苦的!在我们劳改营里只有杂役才在星期天退遛弯,连他们也觉得不好意思。沙拉莫夫在《马丽亚·沃尔康斯卡哑手记》里还发现,给涅尔琴斯克的十二月党人规定的劳动定额是:一天一人开采和装运三普特矿石(四十八公斤!一次可以抬得起来的!)。然而给科雷马的沙拉莫夫规定的可是八百普特。啊!沙拉莫夫的书里还说,有时候他们的夏季工作日长达十六小时。不知道十六小时是什么味道,但十三小时的滋味许多人都尝过。卡尔拉格的土方工程、北方的各伐木场,都是如此。这里说的是纯劳动时间,进林子的五公里和回来的五公里走路时间不算在内。其实工作日的长短有什么可争的,要知道劳动定额比工作日长短高一级。作业班如果完不成定额,只有押解队按时换班,干活的人们仍留在森林里,在探照灯下劳动通宵,天亮前才能回营。把晚饭和早饭合并在一顿吃掉,又得进林子。
      这些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细说了,他们已经死绝了。
      提高定额并且证明它可以完成,还有另一种办法:气温降到五十度以下,劳动日按规定可以注销,帐面上记载的是:犯人本日未出工。但实际仍把他们赶出去劳动。把这样的日子里从他们身上榨的油水往其他天数的帐上一分摊,便提高了百分数。(热心效劳的卫生所自然会把在这种气候下冻死的人借其他原因销帐。返营途中走不动路留下的,扭伤了腿在地上爬的,押解队一律就地结果,免得他们利用回来接他们之前的时机逃跑。)
      干这样的活,给他们吃的是什么?一锅白水,倒进去一些不去皮的小土豆,这算是好的,否则就是黑甘蓝、糖罗卜缨子以及各种该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再就是箭笞豌豆、麦麸子,这些东西舍得。(在缺水地区,如像卡拉干达附近的萨马尔卡劳改点,菜汤刚够每人一天喝一钵,另外再发两缸子苦涩的浑水。)好一点的,必定被长官们(见第九章)、杂役们、盗窃犯们偷去享用。炊事员都是吓怕了的,全靠听话保着饭碗。荤油、肉类“代食品”(即非真的食品)、鱼、豌豆、麦片等等,从库房里倒是按一定数量领出来了,但能进大锅的却寥寥无几。偏远地区的长官们连咸盐都克扣下来留给自己腌菜用。(一九四0年科特拉斯一沃尔库塔铁路上发的面包和菜汤里都不摘盐。)质量越差的食品,落到犯人嘴里的机会越多。有时能吃到累死的马肉,尽管嚼不动,也算是一顿盛宴了。伊万·多布里亚克现在回忆说:“那时候,我的肚子里塞进过不少海豚肉、海象肉、海豹肉、红鱼肉,和别的乱七八糟的海洋动物的肉。(我插一句:在莫斯科卡卢加关卡监狱里我们也吃过鲸鱼肉。)动物的粪便也吓不着我们。至于柳叶菜、地衣、母菊——那更是最高级的菜肴。”(显然这些是他自己采集来的野味了。)
      按古拉格的定量本来就没法让一个在严寒中劳动十三小时、哪怕十小时的人吃饱。何况粮食里真正顶事的东西被偷光了,做到这点更是不可能。这时便向煮开的大锅里插进了弗连克尔发明的撒旦的搅拌器:用一部分苦力的口粮去填饱另一部分苦力的肚子。锅灶分成各种等级:凡完成定额不足百分之三十者(各劳改营标准不同)吃禁闭灶:一天三百克面包,一钵菜汤;完成百分之三十至八十者吃惩戒灶:四百克面包,两钵菜汤;完成百分之八十一至一百者吃生产灶:五百一六百克面包,三钵菜汤;再高就是突击工作者灶,那也有差别:面包七百一八百克,外加稀粥一至二份,奖励菜一份——一个又黑又苦的黑麦面做的豌豆陷包子。
      为了获得这点抵偿不了体力消耗的稀汤寡水,人们拼死拼活,耗尽体力。突击工作者和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比装病不上工的人早入土。老劳改犯都懂得这个,他们说:“宁愿你少给我一勺粥,只要别叫我去上工!”如果摊上这样的好事——因为没衣裳穿而允许你躺在铺上不起来,那你就能稳拿六百克的“保证”口粮。可如果你领到了一身“当令”(这是有名的古拉格用语!)的服装,上了运河工地——哪怕你在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上把大锤打成了椎子,顶多能混上三百克面包。
      但是留不留在铺上由不得犯人啊……为了不落到最后,还要跑步去接班。(有一阵在某些劳改营里落在最后是要枪毙的。)
      当然,伙食不是各地都这么坏,也不是一贯如此。但是在战时的克拉斯拉格,以上所说是典型的数字。当时沃尔库塔矿工口粮大概是全古拉格最高标准(因为英雄的莫斯科靠他们的煤炭取暖):在井下完成定额百分之八十或在井上完成定额百分之百,给面包一公斤零三百克。
      可是革命前呢?——阴森恐怖杀气腾腾的阿卡图依,不劳动(“躺在铺上”)的日子,发给二点五俄磅(一公斤!)面包和三十二“佐洛特尼克”(一百三十三克!)肉类。劳动的日子发给三俄磅面包和四十八“佐洛特尼克”(二百克!)肉类。不比我们前线陆军口粮标准还高吗?那儿的囚犯把成桶的菜汤和麦粥倒给看守员喂猪。雅库博维奇连荞麦稀饭(!——古拉格可没见过这东西!)都觉得“味道恶劣得难以形容”。阳思妥耶夫斯基书里的苦役犯也从未受到因营养不良而死亡的威胁。如果鹅群(!!)在他们监狱的院子里(“在营区里”)大摇大摆地走过,而囚犯并没有扑上去扭断它们的脖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阿卡图依监狱里,面包摆在桌子上随便吃,早诞节还发给每人一俄磅牛肉,掺在粥里的黄油是不限量的。沙皇时代在萨哈林岛上挖矿和修路的囚犯在劳动最紧张的月份一天能领到:面包四俄磅(一公斤零六百克!),肉四百克,麦片二百五十克!一丝不苟的契柯夫还考察过这样的定量是否真的够吃,或许由于烘烤和烹调质量的低劣实际是不够吃的?如果他朝我们苏维埃的干苦力的囚犯们的钵子里瞧上一眼,恐怕当下就会魂飞魄散。
      本世纪之初有什么人能想象“过三、四十年以后”不仅在萨哈森一个岛上,而且在整个群岛上,人们会巴不得吃到一块更湿粘、肮脏、夹生、掺杂了鬼知道什么东西的面包呢!七百克这种玩艺儿竟能成为叫人眼红的突击工作者口粮?!
      不,还有更甚于此的!全俄国的集体农庄庄员们对这样的囚犯口粮也还羡慕呢!——“我们乡下连这都没有!……”
      连沙皇时代的汉尔琴斯克矿场对于超过官家定额(它向来是适中的)的全部劳动成果都付给额外报酬。而我们的劳改营在群岛出现以来的大多数年份对劳动成果分文不付,或者付给只够买肥皂、牙粉的报酬。仅在个别劳改营,而且是在不知为什么实行了经济核算制(把真实工资的八分之一至四分之一拨给犯人)的那个短暂时期,犯人能买一点面包、肉和沙糖。忽然你能看到这样的怪事:食堂桌上剩下一小块面包皮,过了整整五分钟还没有人伸手去拿。
      我们的土著的衣着如何?
      所有的群岛都像个群岛的样子:碧波荡漾,椰林丛生,岛上的行政当局不必为岛民的衣着花钱——他们是赤脚的,也差不多是赤身的。而我们的群岛实在该死,根本想不出它在炎热的阳光下是什么样子:它永远是雪盖冰封,暴风雪永远在它的上空怒号。所以还得给这无底洞似的全部一千至一千五百万囚犯穿衣和穿鞋。
      幸好他们是在群岛境外出生的,来到这里已经不是一丝不挂。可以让他们穿原来的——准确些说,是社会亲近分子扒剩下的。只需要撕下一个小方块,作为群岛的记号,正如剪掉绵羊一只耳朵上的毛作为标记一样。在军大衣的下摆上剪一个斜边,从布琼尼军帽上剪掉顶尖,恰好在脑门上做一个通风口。可惜从外面穿来的衣服不是永恒的,鞋袜在群岛的树桩和土墩上一星期就磨烂。所以仍不得不供给土著们衣服,尽管他们付不出服装费。
      这一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俄罗斯的舞台上!银幕上!前后身是一种颜色而袖子是另一种颜色的外套,补丁撂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底子的上衣,“火苗”上衣(破布条耷拉着像火苗)。或是用包裹皮补的裤子,在补丁的一角上,很长时间以后还可以读出用化学铅笔写的地址严
      脚上穿的是久经考验的俄国式树皮鞋,只是缺少跟它们配套的好包脚布。也许是用铁丝或电线直接绑在光脚丫子上的一块汽车外带(穷人有穷办法……)。也许是用破棉背心缝成筒子、用一层毡子加一层橡皮做成底子的“毡靴”。
      “独劳点”点长清早在大门口听见犯人们喊冷,使用古拉格式的俏皮话回答他们:
      “你们没瞧见,我的鹅整个冬天都光着脚走路,一点不嫌冷,当然脚丫子是红了。可是你们都穿着套鞋呢。”
      此外在银幕上还将出现劳改犯的黑灰色的面孔,流泪的眼睛,发红的面颊。长着脓包的惨白干裂的嘴唇。长久不剃的斑白毛发的硬茬。为了过冬而缝上两个耳罩的单薄的鸭舌帽。
      我认出来了!这是你们,我的群岛的居民!
      但是不管工作目有多少小时,苦工们总有回到工棚的时候。
      工棚?可有的地方却是地屋。北方更多的是……帐篷,固然是胡乱地围了一圈薄板,四周填了土的。经常是以煤油灯代替电灯,有时竟以松明子照明,或用泡过鱼油的棉花捻子。(在乌斯特维姆有两年没见过煤油,连指挥部的工棚里都用从食品仓库里取出的食用油照明。)现在我们就在这凄凉的灯光下看看这败坏的世界吧。
      两层的板铺,三层的板铺,还有所谓“小车厢”,那已经算奢侈的标志了。床板多半是光光的,上面一无所有。某些派遣点里偷风太盛,所以什么公物也不发到犯人手里,自己的东西也不能在工棚里留着:小锅、菜缸之类上工时都得随身带着(连背囊都得扛上,背着它挖土),有被子的,要卷成圆圈套在脖子上(好镜头!),或者送到有人警戒的工棚里托认识的杂役照看。白天工棚里空荡荡,好像没人住。劳动时穿湿的衣服睡觉前要能送去烘干多好(还有烘衣室呢!),可是不穿衣裳躺在光板上非冻僵不可!还是让它在自己身上烘干吧。半夜里男人的帽子或女人的头发能在帐篷布上冻住。连树皮鞋也得藏在脑袋底下,以免被人从脚上扒走(布列波洛姆,战时)。工棚当中有一个挖了窟窿当炉子使的汽油桶,如果能烧红,使整个工棚弥漫着包脚布味的蒸气,就应该谢天谢地,可是有时候湿劈柴在里面根本着不起来。有的工棚里各种害虫之多,即使一连用硫磺黄四天也无济于事。夏天犯人们躲到营区内的野地上睡觉,臭虫也会跟踪爬去,在那里找上他们。内衣里的虱子,犯人们吃完饭以后用小锅煮掉。
      这一切全是二十世纪才可能出现的事,这方面没法和上一世纪监狱史籍对照:以前没有写过这类事。
      上面的一切还需补充一个画面:每个作业班的面包从切面包室用托盘运进食堂,需要该班派出身体最好的成员拿着棍子护送。否则就会被夺走,被人打倒在地,抢光就跑。还要补充一个画面:从发包裹处领到包裹,一出门就被人打掉在地上,再加上经常担心长官又取消假日。(“乌赫塔国营农场”还在战前的一年就没有给过一天公休日,战时还有什么可说。人们不记得卡尔拉格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有过一天公休。)在这些画面之上还要徐一层反映劳改营生活的永远不安定和痉挛似地变动的油彩:一会儿听说要转押;一会儿真的被转押(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苦役不知转押为何物,人们在同一监狱里服刑十年,二十年,这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的生活);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突然搞一次“队伍”调整;一会儿“根据生产需要”进行人员调动;一会儿是“体检”:一会儿是清点财产;一会儿是要你们脱光衣裳、把你们的破烂家当再扯烂一次的夜间突击搜查;还有五月一号和十一月七号前的彻底搜查(没听说过上世纪苦役监狱里圣诞节和复活节前有这等事)。一个月还要进三次谋财害命的“洗澡”房。(为了避免重复,我不在这里写了。沙拉莫夫的书里有详细的介绍和研究,杜姆布罗夫斯基也有介绍。)
      再就是永远把你缠得牢牢的(对于知识分子是十分痛苦的)不能独处的状态,不能作为个人而只能作为作业班成员而生存的状态,以及必须整天、整年、整个漫长的刑期按照作业班的需要而不能按照自己的决定行事。
      还要记住,上面说的一切都是就成立了不止一年的固定劳改营而言的。而劳改营总要在某时由某些人(除了我们这些倒霉蛋还有谁?)去开创:队伍开入冰天雪地的森林,在树干上拉一圈铁丝网……有谁能活到第一批工棚的落成,他就会知道,工棚是盖给警卫人员住的。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在列绍蒂车站附近开办克拉斯拉格的第一独劳点(十年后发展到十七个),把二百五十名为稳定军心而被开除军籍的作战士兵押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伐木、造木屋框,可是没有盖屋顶的材料,只好生起铁炉子住在露天的屋子里。外地运来的面包冻成了石头,用斧子劈开、砸碎、揉成细屑,一小把一小把地发给他们吃。另一样食物是北鳟鱼,咸得发苦,吃在嘴里火辣辣,只得吞一口雪压下火烧似的感觉。
      (缅怀卫国战争的英雄们的时候,请不要忘记这些人!……)
      这就是我的群岛的生活。
      哲学家、心理学家、医学家在任何地方也不能像在劳改营里这样细致而大量地观察人的智力和精神视野的缩小以及他向动物状态下降的特殊过程,活着死亡的过程。但是心理学家们进了劳改营大部分顾不上观察了:他们自己也落进了那条把个性溶化为粪土的水流。
      在劳改营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的党的正统派们如今向我提出立论高超的请问:“《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主人翁们的情操和思想是多么低下!他们哪里有受难者关于历史进程的思考?满篇是口粮啊!菜汤啊!要知道毕竟有比饥饿更难忍得多的痛苦!”
      哦,有吗?哦,更难忍得多的痛苦(正统思想的痛苦?)吗?纯正的正统派先生们,你们在卫生所和保管室里当然不知道饥饿!
      多少世纪以来人们就知道世界的主宰者是饥饿!(顺便说一句,整个先进理论的基础就是饥饿,就是饥饿的人们似乎必定会起来反对吃饱肚子的人们。)饥饿主宰着每一个挨饿的人,除非他有意识地找死。饥饿驱使诚实的人伸手偷窃(顾肚皮顾不了脸皮)。饥饿逼迫最无私欲的人嫉妒地望着别人的饭钵,痛苦地估摸着邻人的口粮的分量。饥饿使人头脑昏沉,除了吃的、吃的、吃的,不允许他注意别的,想别的,说别的。连睡觉也躲不开的饥饿:睡着了也在想吃,睡不着也在想吃,很快变得根本睡不着。过后再也填不饱的饥饿:人变成了一根直通的管子,吞进去的东西全部以原来的样子从下面出来。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不排出废料便不能生存。群岛也如此,如果不把它的主要废料——垂死者“排到底部,它便不能滋生蕃息。群岛上建造的一切都是从垂死者(在他们变成垂死者以前)的筋骨中榨出来的。
      俄国的银幕上还应出现这样的镜头:一群垂死者守候在厨房门口,他们以嫉恨的目光斜视着竞争者,等待着往泔水坑里倒垃圾。他们一拥而上,互相厮打,在坑里寻找鱼头、骨头、菜帮子。一个垂死者如何死于这场争夺;后来他们如何把这些垃圾洗净、煮熟、吃光。(好奇心强的摄影师还可以继续拍下去,让观众看到在一九四七年的道林卡,从狱外运来的比萨拉比亚农妇们如何抱着同样的意图扑向已被垂死者们搜索过的温水坑。)银幕还将展现:住院部病床的被子下如何躺着一具具没有散架的骨骼,它们如何几乎一动不动地慢慢死亡,接着便被抬出去。总的还可以让观众看到人死得多么简单:正说着话就没声了;正走着路就倒下了;“哆嗦一下就完事”。一个肥头大耳的社会亲近分子派工员如何拽着一个人的脚从铺上拖下来,要他去上工(翁日,努克沙劳改点)。那个人已经死了,脑袋略地一声撞到地上。“臭肉,死球了!”派工员还嘻嘻哈哈地用脚踹他。(战争年代那些劳改点既没有医助也没有卫生员,所以也没有病人,谁要假装病人,就由同伴们搀着进森林上工。他们随身带块板子和绳子,以便往回拖死尸省劲。干活的时候把病人放在篝火旁边,所有的人,包括犯人和押解队,都希望他快死。)
      银幕无法反映的,将由缓慢而细心的散文为我们描写出来。它能区别出各条死亡之路的微小差别。有的叫做坏血病,有的叫陪拉格(糙皮病),有的叫做营养不良症。咬一口面包留下血痕——是坏血病。下一步是牙齿脱落,牙龈溃烂,腿部出现溃疡,肌肉组织整块脱落,活人身上开始发出尸臭,两腿因出现巨大肿块而曲扭。住院处不收这样的人,他们在营区里两膝着地爬来爬去。面色变黑,像晒了太阳浴,皮肤剥落,剧烈腹泻——这就是糙皮病。腹泻总要止住才行啊,主办法是一天吃三小勺白垩,据说如果饱饱吃一顿咸鲱鱼,食物就能在肠胃里呆住。但是从哪儿去搞咸鲱鱼?人一天比一天衰弱。块头越大,衰弱得越快。这个人已经衰弱到这个地步,连第二层板铺也爬不上去,连横在地上的一根原木也跨不过去,需要用两手抱起一条腿,或者四肢着地爬过去。腹泻使人失去力量,失去对任何事物——其他人、生命、自己——的兴趣。他变聋,变呆,失去哭的能力。把他绑在雪橇上拖着走的时候,他已不害怕死亡,他进入了听天由命的玫瑰色的境界。他跨越了一切界限,忘记了妻子儿女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姓名。饥饿到濒死状态的人有时全身布满带着比针尖还小的脓尖的紫黑色豌豆状的颗粒。脸上、手上、腿上、躯体上甚至阴囊上全有。全身疼痛难忍,一点不能碰。小脓疱渐渐烂透,破裂,流出一股股像蛆虫一样的稠糊的脓液。这个人就这样活活地烂掉。
      如果黑色的头虱惊慌地在你板铺上的邻居的脸上乱爬,这无疑问是死亡的迹象。
      呸!多么自然主义!老讲这些做什么?
      自己没有遭过难的,自己杀过人的,或者刚刚洗手不干的,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的,今天一般都对我这么说:“为什么要回忆这些?为什么要触痛旧伤痕(他们的伤痕!!)?”
      列夫·托尔斯泰早已对比留科夫回答了这个问题(《与托尔斯泰的谈话》):“你不明白为什么要回忆吗?如果我害过一场重病,治好了,根除了,我将永远会高兴地回忆这件事。只有当我的病情依然如故或日渐沉重,当我想欺骗自己的时候,我才不去回忆。如果我们回忆!日的暴行,敢于正视它,我们今日的新的暴行也将暴露无余”。
      这几页关于垂死者的介绍我想用H·K·F叙述的有关工程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的名字大约是为了纪念托尔斯泰吧)·E的情况来收尾。E可以算是研究垂死者的理论家。他发现,垂死者的生存方式是最方便的保命方式。
      炎热的星期天,在营区的一个偏僻角落里,E工程师以这种方式生存:一个人形生物坐在积着褐色泥炭水的大坑的斜坡上。大坑四周乱扔着鲜鱼头、鱼刺、脆骨、面包皮、粥团、土豆烂皮,以及一些连名称也叫不出来的东西。一块铁皮上生着的一堆篝火上吊着一只熏得乌黑的士兵小锅。正在煮汤。好像行了!垂死者用木勺从小锅里舀出黑乎乎的浑汤,就着土豆皮、脆骨、鲜鱼头之类喝下去。他非常非常缓慢而留意地咀嚼(垂死者们往往不咀嚼就匆忙吞咽,这是他们共同的不幸)。在遮盖了脖子、下巴、面额的深灰色毛发中很难看出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和前额是蜡黄色的,有些地方的皮肤在脱落。眼睛滴泪,不断地眨巴着。
      发现外人靠近的时候,垂死者迅速收拢面前没吃完的一摊东西,把小锅紧抱在胸前,趴倒,象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现在随你打、推,他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走开,也不交出小锅。
      H·压·V和气地对他说话,刺猬稍稍放开了一点,知道不是来打他和夺小锅的。接着他们就攀谈起来。两人都是工程师(H·I”是地质学家,E是化学家)。E地r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信念。他引用还没有忘记的化学成分的数据,证明从厨房丢弃的废物中照样能摄取到全部必要的营养。需要的只是克服嫌恶感,以及竭尽全力从其中汲取养分。
      大热天E仍然穿着好几层衣服,而且其脏无比。(这里也有讲究:已通过实验判明虱子和跳蚤在很脏的衣服里不能繁殖,似乎也嫌脏。所以他的一件内衣甚至是从修理车间的擦机器市里挑出来的。)
      瞧他的模样:布琼尼式盔形军帽的尖顶变得像一截黑色蜡烛头;军帽上斑斑烧痕,大象耳朵似的油污的帽檐上,这儿沾着几根干草,那儿沾着几绺麻絮。外褂后背和侧身扯开的布条像舌头似地耷拉着。补丁,满是补丁。半边衣服蘸满焦油。补里的棉花挂在下摆外面,像一圈流苏。外褂的两只袖子肘部以下全扯得稀烂,垂死者一抬手就好像蝙蝠展翅。脚上穿着用红色的内胎粘的船形套鞋。
      他为什么要穿得这么热?第一,夏天短,冬天长,这一套行头是为过冬准备的,可是除了穿在身上,还能在哪儿保存?第二,也是主要的,靠这些东西当护身、气垫,挨打不痛,脚踢、棍打都不落青伤。这是他唯一的防身手段。需要做的只是及时发现想揍他的人,及时趴下,把膝盖缩到腹部保护起来,把头窝到胸前,用穿着厚棉衣的手臂抱起来。人家只能打到他身上的柔软部位。要想不被打得太久,就需要迅速地使打人者获得胜利的感觉。为了这个目的,E学会了从挨第一下起就像小猪似的吼叫,尽管一点也没觉得痛。(改劳营都有殴打弱者的嗜好。不仅派工员和作业班长如此,普通犯人为了获得一次自己还不是最弱者的感觉也喜欢干这一手。既然人们不做出一些残酷的事便不能相信自己有力量,又有什么办法?)
      E觉得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是完全可以忍受的,完全合理的。再者,它不要求你玷污良心!对任何人没有损害。
      他指望能活到期满。
      对垂死者的访问到此结束。
      老科雷马人托马斯·斯戈维奥(在布法罗出生的意大利人)断言:“最快变成垂死者的是知识分子;我知道的垂死者都是知识分子。我从未见到普通俄国农民变成垂死者的。”
      这种观察也许对;农民面前除了劳动没有别的路,活命也是靠劳动,丢命也是因劳动。而知识分子有时除了当垂死者甚至像E,这样编出一套绝妙理论之外,没有别的自卫方法。
      在我们这个光荣的祖国里,最重要和最勇敢的著作从不能被同代人读到,从不能及时影响民众思想(一类是因为遭禁止、遭迫害,不为人所知,另一类是因为受过教育的读者们避之犹恐不及)。这还有什么奇怪?我写这部书纯粹出于义务感,因为太多的叙述和回忆汇集到了我手里,我不能任其泯灭。不敢期望我能亲眼看到它在哪里出版,不大指望从群岛带回一把骨头的人们有一天能读到它,完全不相信它能在某些事物尚可纠正的期间内向人们说清历史的真相。在这部书写作最紧张的时刻,我受到生平最强烈的一次震动:恶龙突然出现,用长满倒刺的血红长舌舔走了我一部长篇小说和几篇旧作“,又暂时地隐到了幕后。但是仍听到它的呼吸,知道它的毒牙对准了我的脖颈,只是时辰未到。于是我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力求尽快完成这部研究,以期至少使它逃脱恶龙的毒牙。在那个早已不是作家的肖洛霍夫从一个作家们备受摧残、横遭逮捕的国度去领取诺贝尔奖金的日子里,我正千方百计躲开特务的盯梢,藏进一个隐蔽的地点,用我这支劳累过度的秘密的笔为完成这部书争取时间。
      我扯远了,我原想说,在我国,最优秀的著作是不为当时人所知的。因此我很可能在徒劳地重复另一人已经秘密地写出来的东西。如果我知道他的著作,本可把自己的书写短一些。但是在七年的苍白无力的自由时期,总算冒出来了一些东西。在黎明前的海洋中一个泅水者看到了另一个泅水者的头,并向他发出了沙哑的呼喊。这样,我发现了沙拉莫夫的六十篇劳改营小说以及他对刑事惯犯的研究。
      我想在这里声明,除了某些局部性问题,我俩对群岛的看法从未发生过分歧。我们对土著生活的评价基本一致。沙拉莫夫的劳改营经历比我苦,比我长。我怀着敬意承认,是他,而不是我,触及了劳改营生活把我们一切人拖入的那个兽性和绝望的深渊的最底层。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我在我们的分歧点上对他进行反驳。其一就是对劳改营卫生科的看法。沙拉莫沙谈到劳改营的每一项设施都是深恶痛绝的(很对!),只对卫生科做出偏袒的例外。他支持,如果不是制造,关于做好事的劳改营卫生科的奇谈。他断言劳改营里所有人都跟犯人作对,只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但是可以帮助并不等于真的帮助。工地主任、定额员、会计。保管员、炊事员、值日员、派工员等等,如果乐意,也可以帮助。但真有那么多人帮助吗?
      一九三二年以前,劳改营医务部门还隶属卫生人民委员部,那时候的医生可能真的是医生。一九二二年这个部门完全由古拉格接管,它的任务变成帮助压迫犯人和充当掘墓人。把个别好心医生做的好心事放到一边不说,如果劳改营卫生科不为共同目标服务,谁会让它在群岛上呆着?
      一个垂死者因拒绝上工而遭管理员和作业班长殴打,打得他像狗似地舔着伤口,躺在禁闭室里两天不省人事(巴比奇),过后两个月下不了铺——一这时候不肯写遭殴打的证明又不肯治疗的不正是卫生科吗?(治达劳改营第一劳改点。)
      每一张把犯人关禁闭的决定上不都是有卫生科的签字吗?不过也不能忽略这个事实:长官们并不是非要医生签名不可。C·A·切博塔廖夫是英迪吉尔卡河畔劳改营里的一名自由雇佣的“贴橡皮膏的”(即医助。这个劳改营术语并不是胡造的!)。独劳点点长的禁闭决定,他一张也没有签过字,因为他认为这样的禁闭室别说关人,连关狗都不行:炉子只供走廊里的看守员取暖。但这有啥关系?他不签字,仍是照关不误。
      由于工地主任或工长的过错,或者由于没有设置围栅或防护装置,在生产中造成犯人死亡。这时不正用得着医助和卫生科签字证明他是死于心脏病发作吗?(其结果是一切保持原样,以便明天另一个人去丧命。医助不这样做,明天自己就得下掌子面去劳动!哪怕你是医生,也得下去。)
      每季度一次的体检的任务是把劳改营全体居民分成以下几类:重体劳、中等体劳、轻体劳、单人体劳。每当演出这种卫生普查的喜剧的时候,曾有很多好医生出来反对他们的专靠提供大批“重体劳”来保乌纱帽的坏科长吗?
      也许至少对那些损毁自身之一部以保全其余部分的人们,卫生科能发一点慈悲?但谁都知道这条规矩,各劳改点都一样:对自伤者、自残肢体者、自损劳功能力者不得提供医疗帮助!命令是行政方面下的,们不摸摸帮助的是谁呢?是医生……。用雷管炸掉四根手指,来到小医院——人家不会给你绷带:滚开,死去吧,狗东西!在早年的伏尔加运河工地上,当全面竞赛正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自报劳动能力的事件忽然大量发生。马上找到了原因:阶级敌人捣乱!这些人还要治吗?……(当然这有赖于自报者的狡猾程度:可以把自损搞得没法验证。安斯·伯恩施坦巧妙地隔着一层布用滚水把一只手烫坏,从而保住一条命。另一个人用不带手套的办法巧妙地冻坏一只手。还有的在毡靴里撤一泡尿然后穿着它站到冰天雪地里去。但是你不可能把一切都计算得很周到:弄不好,伤口发生坏疽,把命也丢了。也有不是出于本意的劳动能力的损伤:巴比奇因环血病而不能愈合的溃疡被误认为梅毒。无处验血,他本人也很乐意地扯了个流,说他和他的所有亲属都有梅毒史。结果他转入性病隔离区,从而推迟了他的死期。)
      卫生科哪天给所有确实有病的人开过免体劳证明?哪天不把一定数量的重病号赶到营区外去劳动?苏列曼诺夫医生不同意“泽克”(犯人)民族的英雄和喜剧演员彼得·基什金住院,理由是他的泻肚还没有达到标准:应当每半小时一次并必须带血。基什金随大队被押上工地,半路上他冒着被枪毙的危险蹲下来。但是押解兵比医生要仁慈些,他截住了一辆过路汽车,把基什金送进医院。当然有人会反驳,说丙类人员(病号)住院和门诊的人数是规定了严格比例的,卫生科要按这个比例办事。反正每件事都有理由,但每件事也都包含了残忍,那是用“另一方面对某些人也做了好事呀!”的想法绝对抵销不了的。
      再请你们看一看像克里沃谢戈沃第二劳改点住院处这样的惨不忍睹的劳改营小型医院。厕所的臭气充斥于整个医院。但问题仅仅在于厕所吗?这里每张病床上躺着两名泻肚的病人,病床间的地上也有两名。虚弱无力的病人直接拉在床上,既没有床单,也没有医药(一九四八一四九年)。管理住院处的是一个医学院三年级学生(因触犯五十八条而坐牢的),忙得焦头烂额,可是一点办法没有。派来给病号送饭的是一些身大力强的年轻人,病号饭落进了他们的嘴,病号口粮被他们偷走。是谁安排他们干这个美差?毫无疑问是“教父”。医学院学生自然没有力量撵走这帮人,以便保护病号的口粮。可是哪个医生有这力量呢……o
      也许在某个劳改营里卫生科有可能为犯人争取到真正适合人吃的伙食?比方说至少不让出现下工时互相牵着手走路的“夜盲班”没有!如果像出了奇迹一样,竟有什么人在为改善伙食出力,那一定是需要结实的劳动力的生产管理当局,决不会是卫生科。
      谁也没有把这些责任全推在医生身上(虽然他们反抗的勇气往往是很微弱的,因为害怕被派去干一般劳动)。可是也用不着制造救命恩人卫生科的神话_卫生科跟劳改营任何分支一样是魔鬼所生,自然流着魔鬼的血。
      沙拉莫夫继续发挥他的思想,他说在劳改营里囚犯们只能指望卫生科救命。他们不能指望也不敢指望自己双手的劳动给他带来好处:这是死路一条。“在劳改营里杀人的不是低口粮而是高口粮。”
      这句谚语说得好:高标准的口粮是一把杀人刀。一个拖运原本的季节干下来,顶结实的劳力也只能剩下一口气。那时对他就改为临时残废待遇:四百克面包和最低一级的饭食。在一个冬天之内他们大部分都会死掉(比方说,八百人当中死掉七百二十五人)。剩下的转入“轻体劳”,到那儿慢慢去死。
      我们能给伊万·杰尼索维奇提供什么旁的出路?当医助,人家不要;当卫生员,人家也不要。连一天的病假条子也不给他开。在营区里找个杂役的差事当当吧,一来文化不够,二来良心太多。除了靠自己一双手,还有什么别的活路?休息点?自残?争取以健康原因提前释放?
      让他自己谈谈吧,他考虑过,他有时间。
      “‘休息点’——类似劳改营内开设的休养所。犯人们弯腰弓背地干几十年,从没休过假,现在让他们享受享受——住住为期两周的休息点。那儿的伙食好得多,也不到营区外劳动,只在营区内干三四个小时轻巧活:砸石子,打扫营区或者做些修理工作。一个五百人的劳改营,可以开办容纳十五人的休息点。如果公平分派,每人一年多能轮到一次。但正如劳改营里什么事都办得不地道一样,休息点的事办得尤其不地道。休息点的开办搞得鬼鬼祟祟,神不知鬼不觉,一次就把三批人的名单排好了。休息点的关闭也像一阵风,连半年都维持不下来。一股脑儿涌进去的全是会计、理发员、皮鞋匠、裁缝之流,全是劳改营的上等人,只是搭配几个真正干苦力的做摆设,因此只好把他们全说成是优秀生产者。进去以后,裁缝别列布留姆还会指着你鼻子说:我给外面人缝了一件皮大衣,人家给营里付了一千卢布。你这傻瓜滚一个月的木头杠子,营里连一百卢布的进项也落不着。谁该是优秀生产者?谁该进休息点?你还正牵肠挂肚地盘算着怎样钻进休息点去歇口气呢,可是你瞧,它已经关门大吉了。顶叫人生气的是,哪怕在监狱档案里记下一笔你哪年进过休息点也好,不是有那么多会计闲着没事吗?不,不记。因为这对他们不利。明年休息点再开办,头一批进去的又是别列布留姆,又没你的份。十年之间他们可能挽着你踉踉跄跄地通过十座劳改营,到了第十座,你想请求他们允许你在整个服刑期间至少能钻进休息点的门缝一次,瞧瞧那儿的墙壁油漆得美不美,因为你一次也没进去过嘛。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呢?……
      “去它的吧,别为休息点恼火了”。
      “自损劳动能力则大不一样。在自己身上弄点伤——又要能活下来,又要变成残废人。象俗话说的:一分钟咬牙忍耐,一整年逍遥自在。把腿弄断,然后让它错位长合。喝盐水造成浮肿,拿茶叶当烟抽——一让心脏出毛病,而喝烟叶泡的水又是让肺出毛病的好办法。只是要做得恰到好处,可别损伤得过了头,可别弄得从残废跳进坟墓。可是谁知道干到什么程度算是合适呢?
      “当残废有很多好处:可以在厨房里找一个事做,到编树皮鞋的车间里去也行。但是聪明人通过残废要达到的主要目的是以健康状况为理由提前释放。不过争取因病释放比进休息点还要困难。况且办理这种事务只是一阵一阵的。在一定时候组成一个审查残废人的委员会,为最严重的写一份证明:‘兹证明某人自某年某月起因健康状况不适于继续服刑,特此申请将该犯释放。’
      “还仅仅是申请!等这个证明书送到上面的头头那里再等立批回来,你早已上西天了。这种事是常有的。当官的都是大滑头,他们同意因病释放的全是过一个月就要咽气的角色,再就是那些肯出大价钱的人。卡利克曼有个同案的女犯,她拐骗了五十万,在里面付出了十万就出去了。跟我们这些傻瓜可不一样。
      “工棚里流传过一本书,“大学生们围在他们的角落里大声朗读。书里说一个年轻人搞到一百万卢布,但不知道在苏维埃政权下能拿它干什么,说是没有东西可买,结果摸着它活活饿死了。我们也跟着笑:你去对别人扯淡吧。这些百万富翁我们送出大门的可不止一个了。拿这一百万你也许买不到上帝赐给的健康,可是能买到自由,买到权力,买到连皮带瓤的大活人。现在外边手里有一百万的不知道有多少,只是人家不爬上房顶去张扬就是了。
      “可是因病释放的大门对于‘五十八条’是堵死的。自有劳改营以来,对按第十条判刑的犯人办理以健康状况为理由的提前释放听说总共只有三次,每次一个月,办完就立刻把门关死。他们这些人民敌人的钱没人敢拿,拿了要掉脑袋,何况这些‘政客’们根本没有钱。”
      “伊万·杰尼索维奇,你说谁没钱?他们?”
      “不错,是我们……”
      但有一种提前释放的机会是蓝箍帽们没法从囚犯身上夺走的。这就是死亡。
      它是群岛上基本的、稳定的、没有任何定额的产品。
      自一九三八年秋至一九三九年二月,乌斯特维姆的一个劳改点里的五百五十人当中死掉了三百八十五人。某些作业班(如奥
      古尔佐夫作业班)整个地,连作业班长一起死光了。一九四一年秋,伯朝拉劳改营(铁道劳改营)的名册上有五万人,一九四二年春只剩一万。在这期间一次没有向别处递解过犯人。那么四万人哪儿去了?我突出了这个“万”字是什么原因?这个数字是我偶然从一个当时接触过这些数字的犯人那里知道的。可是整个劳改营系统历年的数字到哪儿去了解,怎么合计?布列波罗姆劳改营中心地段的老弱病残工棚里,五十个人当中每夜要死十二个,从来没有少于四个的时候。到早晨他们的铺位就被新来的垂死者占上了,这些人还梦想在这里靠几碗糁子稀粥和四百克面包恢复元气呢。
      在停尸间的木房里或者干脆在露天检验这些由于糙皮病而干瘪了(没有臀部,女人没有乳房)或由于坏血病而腐烂了的尸体。这哪里像医学解剖?从颈部到耻骨垂直剖开,截断了肢,沿骨缝撬开颅骨。常常不是解剖医生而是押解队士兵检验犯人是真死还是装死。办法是用刺刀在身上涌窟窿,用大榔头砸脑袋。完了事就在死人右脚大脚趾上系一个写着劳改营表册中代表该犯档案号码的小标签。
      有一个时期是穿着本人的内衣埋葬,后来要换上最次的、穿过三次刑期的、已变成立灰色的内衣。最后做了统一规定:不得浪费内衣(还可扒下来给活人穿),赤身埋葬。
      在俄罗斯曾认为人死了得有个棺材。最低等的奴仆、叫花子和流浪汉也是装在棺材里入土的。萨哈林和阿卡图依的苦役犯死后也有棺材。但是在群岛上如果照此办理那将是数以百万计的木材和劳力的非生产耗费。战后在英塔用棺材埋葬了一个木材加工联合工厂的有功劳的工长,文教科专为这事下达了一项开展宣传的指示:好好工作,争取也用木头棺材入葬!
      往营外拉死尸是用雪橇还是大车,视季节而定。有时为了方便,放进一只可容六具尸体的大木箱。若没有箱子,就用细绳把手脚捆起来,免得晃荡,然后像垛原木似地码在车上,盖上一张蒲席。如果有硝氨炸药,掩埋班就用它炸坟坑。否则就得动手挖。从来是合葬坑:有供多人合葬的大坑,也有四人一穴的浅坑。(一开春浅坑就冒臭气,这时派老弱病残去加深。)
      从另一面说,倒不会有人谴责我们使用毒气室。
      死人身上的内衣,鞋,破衣烂衫都能用上,给还活着的。可是剩下一堆劳改档案,一点用场没有,而且老多。没地方存了——烧吧。你瞧(杜布罗夫拉格的雅瓦斯劳改点,一九五九)一辆翻斗车朝营区锅炉房开来三趟,卸下一摞摞的档案。看守们把多余的犯人们赶开,监督着锅炉工把这些东西统统烧光。
      在闲工夫多的地方,如肯吉尔,小坟头上还插一根小木柱,由堂堂的登记分配科代表亲笔在木柱上写明火葬人的财产帐号。不过在肯吉尔也有人暗中搞破坏:他们向死者的母亲和妻子指出掩埋的地点。这些娘儿们老去哭坟。于是斯捷普拉格的上校劳改营长切切夫同志下令甩推土机把木柱统统推倒.把坟头推平,谁让这些娘儿们不知道感恩呢。
      女读者啊,你的父亲,你的丈夫,你的兄弟就是这样人士的。
      一个土著居民的路途到止为止,他的日常生活到此结束。
      不过帕维尔·贝科夫说:
      “蹬腿以后没过二十四小时,你别以为什么事都完了。”
      “喂,伊万·杰尼索维奇,咱们生活里还有什么事没有说到?”
      “咳!还没开头呢。蹲多少年,就能讲上多少年。押解队士兵怎样开枪打死那些出列弯腰拣烟头的……,残废人怎样在厨房里吃生土豆:等煮熟就捞不着了……,茶叶在劳改营里怎样当钱使,怎样沏酽茶——一杯里放五十克茶叶,喝了脑子里就产生幻觉。不过干这种事的多半是窃贼,他们用偷来的钱向自由人买茶叶。”
      犯人一般怎样生活?……没有用沙土拧成绳子的本事(不会取巧),一天也活不了。犯人连做梦都必须考虑他第二天该怎么要滑。搞到什么东西,摸到什么门道,别作声!别作声!别人知道了就会给你使坏。劳改营里就是这回事:反正不够大伙用,想法够你自己用就行了。
      情形也许是如此,可是你说劳改营里就没有人们之间一般的友谊了?有的,既有旧谊——同案犯、在外边结识的同伴,又有新交。两人情投意合,便无话不谈,结成搭档。有什么一块用,缺什么对半分。固然保命的口粮是各吃各的,但凡是别的路子搞来的东西都合在一只小锅里煮,从一只小锅里舀着喝。
      有短期搭伙的,也有长期结合的……有的是基于一片真心,有的是虚情假意。“教父”喜欢像游蛇一样钻进这类搭档之间。搭伙吃饭的时候,说悄悄话的时候,什么底都能兜出来。
      老犯人这么认为,前被俘人员也这么说:跟你从一只小锅里舀着吃的人正是出卖你的人。
      一部分也是事实……
      顶好的事不是结交男伴,而是结交女伴。
      娶个劳改营媳妇,女犯人。像俗话说的——“给个二等婚”。对年轻人是好事,因为可以找个地方跟她……过夜,让心里也轻松轻松。即使对年老的,体弱的也是好事。你弄到或挣到点什么,她给你洗干净,送进工棚,把衬衣放到枕头底下。没有人会笑话——这是合法的。她把吃的煮好,你们俩就并排坐在铺上吃吧。这种微温而稍带苦味的铁窗鸳鸯的生活甚至对于上了年岁的人也是特别合心意的。你透过小锅上的蒸气望着她,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正如你自己。你们俩人身上都是劳改犯的褴缕衣衫,你们的棉坎肩蹭满了铁锈、污泥、白灰、石膏、机油。你与她素不相识,没去过她的家乡,她的言谈话语也和我们“不是一路”。她在外边有子女,你也一样。她的男人留在外面,正跟别的女人胡搞;你的女人也留在外面,也没有守空房:八年,十年,谁不想生活呢。你监牢里的这一个却跟你拖着同一根锁链,并且毫无怨言。
      咱俩活在一起不是个人家,死了也不是公母俩。
      原配的老婆前来探监的事也是有的。有些劳改营在某些营长管事的时期曾允许他们在门房里坐上二十分钟。还有的能让他们在一间单独的小屋里住上一两夜,如果他能百分之一百五十地完成生产任务的话。可说真的这种会见纯粹是一剂苦药。既然还要过很多很多年才能跟她一起生活,现在用手接触她,跟她说这说那,究竟为了什么?男人的眼里晃着两个人影,跟劳改营老婆的关系比较明白:咱俩还剩下一菜缸子麦片了;听说下星期要发烧焦的砂糖;当然不会给白的,这些毒蛇们……钳工罗吉切夫的妻子来探监;他的相好恰恰头天在跟他亲热的时候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罗吉切夫骂娘了,因为妻子要来。他去卫生科请求用纱布把血印子缠上:我告诉她,我着凉了。
      劳改营里的女人都是什么样的人?有女贼,有荡妇,有政治犯,更多是触犯“法令”而关进来的温驯的女人。按照前面说过的“法令”,不断地以窃取国家财物的罪名把这些女人送进来。战时和战后的工厂是靠什么人填满的?全是一些姑娘媳妇。家里人靠谁养活?也是她们。可是拿什么养家糊口呢?要吃要穿就顾不上王浩如山。于是顺手拿点吧:酸奶油揣进衣兜,小面包卷藏进大腿缝,长筒袜子缠在腰里,更可靠的办法是不穿袜子进厂,在厂里抓一双新的穿上,回家洗出再拿到黑市上去卖。生产什么拿什么。乳房沟里塞进一团轴线。看门的全买通了,他们也得找门路活命呀。他们只随便在身上拍拍。可要是突然蹦出来个警卫,一搜身——那你为了一团狗屈不值的轴线就得去蹲十年!跟叛国罪一样多!为轴线进来的成千成万。
      个人工作条件许可拿什么就拿什么。纳斯奇卡·古尔金娜运气好,在行李车里工作。她看准了:咱们本国人死抠门,这些讨厌鬼为了一条毛巾能扇你耳刮子。所以她不动苏联人的箱子,只打扫外国人的。她说,外国人都想不起及时查看,一旦发觉了,也不会写控告信,只会吐口唾沫骂一句:这些俄国贼!照样回他的本国。
      老会计施塔列夫责备纳斯佳:“你这没睑没皮的,不知道害臊!怎么没惦记惦记咱们俄国的荣誉?!”她回敬说:“合上你那X嘴,老老实实呆着去吧!你自己怎么也没为胜利操点心呢?干吗把军官老爷们都放回家去配种呢?”(施塔列夫战时在医院当会计,拿军官们的人情,在填出院证明时多填治疗日期,以便他们去前方之前回一趟家。情节严重,原判施塔列夫死刑,后改判十年。)
      当然也有各种各样不幸的女人被关进来。有一个因诈骗罪被判五年:男人是月中死的,她到月底还没有交回他的粮本,银两个孩子一起用这个本儿买面包。邻居因眼红而告发了她。她在里头蹲了四年,因为大赦少蹲了一年。
      也有这样的事:房子炸毁了,老婆孩子炸死了,剩下一个男人。购粮本全烧了,可是这个男人神经失常,月底前的十三天一直没吃面包,也没去申请发本。人家疑心他把几个本全攥在手里。判了三年,蹲了一年半。
      “等一下,等一下,伊万·杰尼索维奇,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刚才说——女相好,‘结二等婚’,是吗?她跟你拖着同一条铁链,也不抱怨,是吗?”

      ——————


    第八章 劳改营里的妇女


      即使在侦查阶段也不会不想到她们,毕竟她们的监室和你只隔一堵墙啊!她们——弱者们就在这同一座监狱里,在这同样的管理制度下,这种无法忍受的侦讯她们如何经受得了?!
      走廊寂静无声,听不出她们的脚步和衣裙的悉蔌。但是如果布蒂尔卡的看守员为开哪把锁而多耽搁了点时间,如果让我们监室的男犯在楼上明亮的走廊窗口站立半分钟,通过窗外的“笼口”,我们忽然会看到下面翠绿的小庭园一角的柏油地面上的女人的脚踝和皮鞋。她们也是排成两路纵队,也是等着开门。只能看见脚踝和皮鞋,还是高跟的呢!这真像是演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时乐队的一声轰鸣。比它们高的部位我们一点也看不见,这时看守员已经赶我们进屋。我们漫腾腾往屋里蹭,心里又好像是亮堂了一点,又好象是罩上了一层云雾。我们在脑子里补足其余部分的形象,把她们幻想成因精神沮丧而活不下去的天使般的可怜人地。她们怎么样了?她们怎么样了?!
      但是看来她们非但不比我们更沉重,也许反比我们轻松。从妇女们写的有关侦查阶段的回忆文章里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材料,可以据以做出她们比我们更消沉更沮丧的结论。妇科大夫祖波夫蹲过十年,在劳改营里一直给女犯们看病,并对她们进行观察。他说:不假,从统计数字看,妇女对逮捕及其主要后果——丧失家庭——的反应比男人来得快,来得明显。她在精神上受到损害,这常常表现为最脆弱的女性机能的丧失。
      妇女们写的关于侦讯的回忆中最令我惊异的是这一点:在那种地方,她们竟能想一些从囚犯(但决不是女人)的角度看来如此“琐碎”的事情:纳佳·苏罗夫采娃,一个漂亮的年纪还轻的女人,被提审时在忙乱中穿了两只不同的长袜。在侦查员办公室里,审讯者的眼睛老往她腿上瞅,弄得她十分难堪。你满以为她心里准会说:“去他的,关他个屁事”吧?她又不是跟他到剧场看戏,何况她差不多是一个哲学博士(按西方标准的)和一个热心的政治家呢?谁想得到她竟会对这种事在意呢?一九四三年在大卢宾卡蹲过监狱的亚历山德拉·奥斯特列佐娃后来在劳改营里告诉我,她在监室里时常闹着玩:有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看守员因为少了犯人而吓得要死,跑进屋来找;有时候用糖萝卜汁染个大红脸出去放风;有时候在提审之前和女难友们热烈地讨论今天该穿朴素一点还是穿上晚礼服。诚然,奥斯特列佐娃当时还是个娇养惯了的小淘气并且是同一个年轻姑娘米拉·乌波列维奇关在一起的。
      后来在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大院里我碰巧和一批解来的女犯坐在一起,她们跟我们一样,也是新判的。我惊奇地看到她们不像我们这样瘦、这样衰弱和苍白。一样的口粮标准,一样的狱中折磨,在女人身上产生的效果平均说来轻微一些。她们饿垮得不是那么快。
      但是对我们全体,尤其是对于妇女来说,监狱只是开花,劳改营才是结果。正是到了那里,妇女才或者被摧毁,或者屈服、蜕变,以适应环境。
      在劳改营里情况反过来了,妇女的日子越来越比我们男人不好过。就从劳改营的肮脏说起吧。在递解站和递解途中她们已经吃够了肮脏的苦头,到了劳改营也讲不了干净。在一个平常的劳改营的妇女作业班里,也就是说在集体工棚里,她几乎永远没法觉得自己身上是真正干净的,永远搞不到温水(有时候什么水也没有。在克里沃谢科沃第一劳改点里,冬天连脸也洗不成。水象冰一样凉,没地方烧热)。她不能通过任何合法途径得到纱布和布条。哪儿还谈得上洗衣服!
      洗澡房?对了!进劳改营正是从洗澡房开始的——如果不算在雪地里跳下闷罐车驮着行李在押解队和警犬的包围中走的那一段路程的话。劳改营的洗澡房是像验收货物一样检验脱光了的女犯人的地方。澡房里有水也罢无水也罢,反正检查虱子、剃腋毛和阴毛这两件差事总能给营区内并非本等的贵族——理发员察看新来的娘儿们的机会。紧接着别的杂役也来逐个察看Z这还是索洛维茨的老传统,只是群岛草创期还存在非土著式的拘谨——是在她们做辅助劳动时隔着衣服进行察看的。但是群岛渐渐硬结了,这道程序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费多特·C夫妇(他俩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结合的)现在笑着回忆说,男杂役们排在一条窄走廊两边,让新来的女犯们脱光衣裳通过走廊,不是全体一道,而是一个一个地通过。然后杂役们讨论决定谁要哪一个。(据二十年代的统计资料,我国在押的女犯和男犯是一与六、七之比严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一连串《法令》发布后,比例一点点地拉平了。但是仍没有达到不看重妇女的程度,尤其是漂亮的娘儿们。)有的劳改营里这道程序保持了客套的形式:把女犯带进工棚以后,一个个保养得很好的穿着崭新的棉背心的(在劳改营里穿一件没有破口和油污的衣裳,马上显得像了不得的花花公子的打扮)自信而放肆的杂役这时才跟着进来。他们在“小车厢”之间不慌不忙走来走去,进行挑选。他们坐到床沿上,说长道短,邀请到他们那里去“作客”。他们住的不是大统舱式的工棚,而是几人一间的“小室”。他们那里又有电炉,又有平锅。他们还有人类的梦想——炸土豆呢!头一次去仅仅是美餐一顿,以便对劳改营生活的不同方面做一番比较和认识。急性子的在给女人吃了土豆以后马上要求“付帐”,克制一些的把女人送出门,把今后的前途解释给她听。趁着人家客客气气地上门请你,你就在营区内找个安身的地方吧!这儿又干净,又有洗衣房,又能穿整齐的服装,活儿又不累——你全能得到!
      在这个意义上说,可以认为女人在劳改营里“比较容易”。单纯保住一条命,女人比较容易做到。有的垂死者对于不需到泔水坑里拣食物的女犯怀着某种“性的憎恨”。从这种感情出发,自然会认为女人在劳改营里的日子比较容易过,“因为她们靠较少的口粮也过得去,因为她们有避免饥饿和活下去的门径。一个饿疯了的男人,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饥饿之神的翅膀遮住了,对其它一切都看不见了。
      不错,是有一些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们在外边就比较容易跟男人相好,不大挑拣。劳改营里条条轻松的门径对于这样的女人自然是永远开放的。虽然个人的特点不能简单地按照刑法典的条文划分,然而我这话大致不会说错:大部分五十八条女犯不属于这一类。有的人自始至终认为走这一步比死更难受。另一些人踌躇、动摇、难为情(在女友面前的羞愧也阻止她们走上这条路),等到她们终于下了决心,终于打算顺从,一看已经太迟了,在劳改营里已经找不到买主了。
      因为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人要。
      进营的头几天就有许多女人顺从了。前景是那么残酷,希望是丝毫没有。做出这种选择的包括有夫之妇、孩字妈妈,也包括未成年的少女。正是这些被劳改营的粗鲁和野蛮压得出不了气的小姑娘们变成最无顾忌的荡妇。
      怎么,不干?好,走着瞧!穿上男人的长裤和外套!像一个无定形的外表肥大而内里孱弱的生物,拖着沉重的步子到森林里去劳动吧!到时候你会爬着送上门来,会跪在地下哀求的。
      如果你进营时身体状况完好,又在最初几天就做出了聪明的决定,你将长期在卫生科、厨房、会计室、缝纫间和洗衣房安身。岁月将舒坦地过去,跟外边差不多。即使遇到递解,也会像朵盛开的鲜花似地到达新地点,到了那里也会知道从头天起该怎么办。最合适的路子是给首长当女佣人。新被解进一座劳改营,她是一个身材硕大、细皮嫩肉的女人,原是一个军队高干的多年养尊处优的夫人,登记分配科科长立刻相中了她,给她分配了一个在科长办公室擦地板的光荣职务。她就这样软软和和地开始了她的刑期,完全明白这是她的好运气来了。
      至于你在外边爱过什么人,曾想忠实于什么人,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女活尸的忠实有什么用处?女犯工棚里永远听得到这样一句话:“等你出去催还要你?”你变粗、变老,你将在凄苦与空虚中度过残剩的女性的年华。抓紧时间从这种野蛮生活中拿到一点什么岂非比较明智?
      有个便利条件,这里对这种事没人说闲话。“这地方全这么生活。”
      生活已经不剩下任何意义,任何目的,因此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你的手脚。
      没有马上屈服的,或者自己会改变主意,或者人家会强迫她屈服。连那些项顽固的,如果有几分姿色,也准会被逼得无路可走,还得就范。
      我们在卡卢加关卡劳改营(莫斯科市)里的时候,有过一个骄傲的姑娘M,中尉,特等射手。像童话里的公主——殷红的嘴唇,天鹅般的身姿,又黑又亮的头发。仓库管理员伊萨克·别尔沙德尔,一个又老又脏又肥腻的家伙打定主意要买她。这人的模样谁看都恶心,更不用说对于有着健美的身体和不久前的英勇的经历的她了。他是朽烂的木头疙瘩,她是匀称挺秀的白杨。但是他从四面把她紧紧围困起来,不给她留下呼吸的余地。他不仅让她陷进了一般劳动(所有的杂役都配合一致地行动,帮助他打围),使她不断受到看守员的刁难(看守员也和他“挂着钩”),而且还威胁说一定要把她送到最坏最远的劳改地去。结果有一天晚上劳改营熄灯以后,靠着白雪和天空的微光我亲眼看见M像影子似地从工棚溜出来,低着头,敲了敲饿狼般的别尔沙德尔的保管室的门。在这以后她在营区内得到了不惜的安排。
      M·H·已经是中年妇女,在外面是绘图员,两个孩子的妈妈,丈夫死在牢里。她在伐木场妇女作业班里已经消耗得疲弱不堪,但仍拒不就范。她的体质已经处于不可逆转的边缘。双腿浮肿,下工时拖在队尾,押解队士兵用枪托驱赶她。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在营区里面留了一天。厨房大师傅来巴结她:到我小屋来,我让你吃一顿。她去了。他放了一平锅猪肉炸土豆在她面前,她全吃光了。但是在付了“报酬”以后,她呕吐起来,土豆白糟蹋了。大师傅骂她:“还以为自己是个金枝玉叶呢!”从那以后她渐渐习惯了。她得到了好安排。每次营里放电影,她在场上自己挑选打算找她过夜的男人。
      谁要迟延得比她更久,那就有一天要自己慢腾腾地走进男犯的集体工棚(已经不能找杂役了),在“小车厢”之间的夹道里边走边单调地重复:“半公斤……半公斤……”:如果救命星拿着口粮跟她走回来,那就用床单把自己的“小车厢”三面挡起来,在这个篷帐、窝棚(“小窝棚”这个字就是由此而来)里面赚一块面包,如果事前没有被看守员抓住的话。
      用破布片遮挡的“小车厢”是劳改营内的古典画面。但也有比这更简单的,这又得说一九四七——一九四九年的克里沃谢科沃第一劳改点了(我们知道这一个,可这样的一共有多少?)。在这个劳改点里,盗窃犯、普通犯、少年罪犯、残废人、女犯、孩子妈妈……全混在一起。女犯工棚只有一座,但能容下五百人。它肮脏得无法形容,肮脏得无与伦比,屋里乱七八糟,有一股浓重的气味。“小车厢”上没有任何卧具。存在一条不许男人入内的禁令,但谁也不遵守,也没人检查。不仅男人们常常进去,连少年罪犯——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也成群结伙地涌进去学习。他们起先只是单纯观赏——在那个屋里不存在虚假的害臊。不知道是布片不够还是时间来不及,“小车厢”是没遮没盖的。灯当然也是从来不关的。事情干得那么自然而然,当着大庭广众,而且同时在几处进行。只有显眼的衰老和显眼的丑陋能够成为女人的护身符,此外没有任何庇护。漂亮的外表必然招来灾祸,这样的女人的床上永远坐着客人,永远受到包围、请求,用殴打和刀子胁迫。她的希望不在于坚持到底,而在于投降得巧妙,在于选定这样一个人,他的名字和刀子的威力今后可以保护她不受其他人、下一批人的侵扰,不受这个贪婪的行列、这些被这里的见闻和空气毒化了的疯狂的少年罪犯们的侵扰。难道仅仅是防止男人的侵扰吗?难道仅仅是少年罪犯们被毒化了吗?那些日复一日地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而本身却无人问津的女人们呢?这些女人控制不住的情欲也会爆发起来,她们会扑上来殴打走运的女邻居。
      后来克里沃谢科沃劳改点里又迅速地流行开花柳病。传说差不多一半女犯都有病,但是没有法子,还是照去不误,长期霸占者和!临时求欢者仍是络绎不绝。只有一些做事谨慎的人,例如在卫生所有内线的手风琴演奏员K,每次去之前都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核对一次性病患者的秘密名单,以免出毛病。
      科雷马的妇女们的处境如何?要知道女人在那地方是奇缺的物件,在那里她会遭到哄抢,被撕成八块。一个女人在那地方的工地上千万别落到谁的手里,押解兵也好,自由人也好,犯人也好。在科雷马出现了“有轨电车”这个词儿,意思是集体强奸。K·O讲,一个司机打牌输掉一卡车押解到艾里根去的女犯,他把卡车拐进小道,把女人交给免除看押的建筑工人们睡一夜。
      劳动怎么样?在男女混合的作业班里女人还能占一点便宜,可以干一些轻活。但如果整个作业班全是女人,可就没有情面好讲了。你们照样得交出那么多方木材来!还有整个由妇女组成的劳改点,这里伐木、挖土、脱坯全都要女人干。只有铜矿和钨矿不派女人去。以卡尔拉格“第二十九劳改点”为例,这个点里有多少女犯?不多不少整六千!女人在那里干哪些工种?叶林娜当搬运工。她扛八十公斤甚至一百公斤的口袋!不错,上肩有人帮助,而且她年轻时是体操运动员(叶连娜·普罗科菲耶夫娜·切博塔廖娃十年刑期内一直是搬运工)。
      妇女劳改点里形成着非女性的残暴风习:没完没了的骂娘,没完没了的打架,疯闹。不这么干,你就没法活。(但据免除看押的工程师普斯托维尔-普罗霍罗夫观察,一旦女犯从妇女劳改大队抽出来当家仆或干体面工作,马上变得安静而勤奋。他见过三十年代贝阿干线〔第二西伯利亚大铁路)妇女劳改大队的情况。请看这样一个小场景:炎热的白天,女犯请求押解队准许她们在水沟里洗洗澡,押解队不准。女犯们当下齐心一致地脱得赤条条躺在地上晒太阳——紧挨着铁路干线,就在过往列车的眼皮底下。驶过国内列车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一趟国际特快马上要过来,里头有外国人。要女犯穿衣服,她们不听命令。于是叫来一辆救火车,用消防水龙把她们轰跑了。)
      再请看看克里沃谢科沃的妇女劳动。在砖厂的取土场,一个地段开来完毕,就把顶板扔到那里去(开采前顶板平铺在地面上)。过后就需要把这些又湿又沉的原木从十至十二米深的大坑里拉上来。怎么拉法?读者会说:用机械嘛。那是自然。于是一个妇女作业班用两根缆绳(用缆绳的半中腰)套住原木的两头。每一头站两排人,像纤夫似地拽(步子要走齐,免得原木脱掉,一切又要从头做起)缆绳的一端,拉出原木。然后她们二十人一拨,把这样的一根原木扛上肩,在横眉竖眼的作业班长的骂骂咧咧的号令声中把它抬到新地方,堆在那里。你们会问为什么不用拖拉机?哎呀,饶了我吧!这是一九四八年,哪儿去找拖拉机?你们会说为什么不用吊车?可是你们忘记了维辛斯基说的“能把人们从空虚和渺小变成英雄的魔术师般的劳动”了吗?如果使用吊车,魔术师怎么办?如果使用吊车,这些人不得永远空虚和渺小吗!
      干这样的劳动能把一个人的身体耗空。女人身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不论是固定的还是每月一次的,都不再有了。如果她们能拖到下一次的体验,在医生面前脱下衣服后露出来的已经不是洗澡房走廊里杂役们垂涎三尺的那个身体:她变成了说不出年龄的女人;肩膀呈现出尖锐的棱角,乳房耷拉着,像两只干瘪的小口袋;扁平的屁股上多余的肉皮打着福子。膝盖以上的肉已经这样少,以致两腿之间形成了空挡,一个羊头,甚至一只足球都能通过。嗓音变粗、变哑,脸上已经出现糙皮病的黑斑。(据一个妇科大夫说,妇女在伐木场上劳动几个月,一个更要紧的器官就会发生下垂和脱出。)
      魔术师般的劳动!
      生活里本来没有一般齐的事情,在劳改营里更不用说。在劳动中也不是所有人的处境都同样绝望,越是年轻,日子越好过些。我见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纳波利娜娅,长得结结实实,她的农村丫头的面颊整个儿是红通通的。她在卡卢加关卡小型劳改营里当塔吊司机。她爬上吊车像猴子一样敏捷,有时候完全没有必要地爬到吊臂上,从那地朝整个工地大声咋呼:“噢……噢……”她没有电话,从操纵室和地面上的自由人工地主任、工长联络也是扯着嗓子喊话。一切她觉得有趣、快乐,好像不是进了劳改营,简直都能入团了。她带着非劳改营式的善意向每个人微笑。她永远领得到百分之一百四十的口粮——劳改营的最高标准。她不用害怕任何人(当然除了“教父”)——工地主任不会让她受人欺侮。只有一件事我弄不明白,她在营里怎么得到学开吊车的机会的。人家同意她干这个活不图什么好处吗?不过她坐牢是因为触犯了一条无关紧要的非政治性法律。她焕发着旺盛的精力,而她赢得的地位允许她不是根据物质的需要,而是根据内心的要求跟别人恋爱。
      十九岁进监狱的萨奇科娃也是这样描写她的景况。她被送进了劳改农场,那地方向来吃得比较饱,所以日子比较好过。“我唱着歌从一架收割机跑向另一架收割机,学习打麦相。”如果除了劳改营里的青春就没有别的青春,那就该在这里快活快活,不然在哪儿呢?后来她被转押到诺里尔斯克附近的冻土地带。连这个地方她也觉得像是“儿时梦中的神话城市”。服完刑期,她以自由人身份留营就业。“记得我走在暴风雪中,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想撒撒野的情绪,我边走边挥动双臂,和暴风雪搏斗。我唱起‘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望着辉映着北极光的色彩变幻的天幕。我扑到雪堆上,仰望高空。我想唱歌,让整个诺里尔斯克全听到:五年没有战胜我,是我把它战胜了。什么铁丝网、板铺、押解队全结束了。我想爱什么人!想为人们做什么事!要使大地上再也不会有恶势力。”
      不错,这正是许多人的愿望。
      萨奇科娃毕竟未能使我们大家摆脱恶势力:劳改营依然存在。但她本人倒真是个幸运儿:别说五年,就是五个星期也足以把她消灭,无论做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人。
      在我手里,和成千个凄惨或无耻的事例相反的就只有这两个事例。
      如果你像尼娜·别列古德那样,还是八年级女学生就被判了十五年(按照政治性条款)关进来,除了在劳改营里你还能在哪里经历你的初恋?你怎么能不爱上不久前还是全市众口称赞、红得发紫,当时你还觉得高攀不上的爵士乐演奏员美男子瓦西里·科兹明呢?尼娜写了首《白丁香》,他谱成曲,隔着营区向她歌唱(他们俩已经被分开,他现在又是“高攀不上”的了)。
      克里沃谢科沃工棚里的少女们也戴花——插在头发里,这是已结成劳改营婚姻的标志,但也说不定是已获得真正爱情的标志。
      外面(古拉格外面)的法律似乎促成着营内的姻缘。一九四四年七月八日颁布关于巩固婚姻关系的全苏法令的同时,还有一项没有公布的人民委员会决议和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司法人民委员部指示。那里面规定,只需自由的苏联公民一方提出要求,法院必须不加阻挠地解除该公民与其在监禁(或在疯人院)中的配偶的婚姻关系。甚至免付办理离婚证书的手续费,以资鼓励。(在这种场合,任何人没有将既成事实的离婚通知另一方的法律责任!)这就等于号召男女公民赶紧在患难中抛弃他(她)们的丈夫或妻子,而在押者则应更彻底她忘掉他(她)们原来的婚姻。如果在押的妻子思念留在外边的丈夫,这已经不仅仅是愚蠢的和非社会主义的,而且简直成了违法。被丈夫牵连作为“反属”(反革命家属)入狱的卓娅·雅库舍娃落得了这样的结果:丈夫是重要专家,三年就获释了,他并没有把释放他老婆作为必需条件提出来。而她竟为了丈夫熬完了整整八年……
      忘掉原来的婚姻,好吧。但是乱搞男女关系也受古拉格内部条令的谴责,当做是破坏生产计划的行为。这些忘掉了对国家和群岛负有义务的不要脸的娘儿们在生产场所乱窜,随时随地可以仰面躺下——泥地上、木屑上、碎石上、煤渣上、金属刨屑上全行——因而生产计划便会完不成!五年计划便会原地踏步!奖金也不会往古拉格首长的腰包里流了!不光如此,有的女犯还暗藏着怀孩子的卑污念头,想利用我国法律的人道主义以怀孕为名刨掉几个月的刑期。这几个月可以不干活,而她们的刑期有时候统共只有短短的五年或三年。所以古拉格的条令才要求:凡发觉有姘居行为者,必须立即将二人隔离,将其中价值较小的一方转解他处。(这跟把使唤丫头发送到远地的庄子上去的萨尔台奇哈们当然是毫无共同之处的。)
      这一类囚衣下的风流韵事给看守人员增添了无穷的烦恼。看守员夜晚本可以在值班室安安生生地打呼噜,可是却不得不提着马灯查夜,捕捉男工棚里光着大腿的死皮赖脸的老娘儿们以及钻进女工棚的老爷儿们。更别说也许他自己正欲火中烧呢(毕竟看守员也不是石头做的),却还得费一番工夫把干了坏事的女人送进禁闭室或者对她做一整夜的思想教育工作,向她解释她的行为为什么不对,然后还要写出一份报告(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这玩艺儿简直活受罪)。
      构成一个女人以及一般人生活内容的东西:家庭、母性、亲朋往来、熟悉的甚而是感兴趣的职业,对于某些人还包括艺术和书籍——所有这一切全被剥夺了,在恐惧、饥饿、被遗忘、野兽行为的重压下,女劳改犯的心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寄托?受上帝祝福的爱情几乎已不包含肉欲的成份。因为在灌木丛里不好意思,在工棚里当着众人的面做不出来,况且男人并不是随时做得了。再说劳改营看守员只要见到两人“偷偷摸摸”(单独在一起),马上拉出去关禁闭。但是妇女们现在回忆,由于劳改营爱情的非肉体性,它的精神因素变得特别深。正因为没有肉体接触,它变得比狱外的爱情更加强烈!偶然的微笑、瞬间的注意,都足以使年岁不轻的女人们夜不成寐。在劳改营的肮脏阴暗的生活的背景上,爱情的光辉显得格外鲜明。
      H·斯托里亚洛娃在她的女友(莫斯科女演员)以及和她一起运干草的男搭档(不识字的奥斯曼)的脸上看出了“幸福的密谋”。女演员向她吐露了真情,说谁也没有这样爱过她,无论她的当电影导演的丈夫还是所有她以前的崇拜者。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才不愿意离开运干草的工作,不愿意离开“一般劳动”。
      再说是风险——几乎和打仗一样,几乎要豁出性命:一次幽会被发觉,就要付出被赶出习惯了的地点的代价,这等于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这性格变得愚蠢而放荡的地方,刀丛上的爱情毕竟是英勇的爱情啊!(奥尔塔乌劳改营的阿尼娘·列赫托年和她的情夫被持枪士兵带往禁闭室。情夫低声下气地恳求士兵放他走,经过了这二十分钟,阿尼娜永远断绝了对那人的爱情。)有人为活命甘愿充当受杂役养活的没有爱情的姘妇。有人为爱情甘愿去干一般劳动,甘愿去死。
      连一些完全不年轻的女人有时也陷入这类事件,弄得看守员们也毫无办法:在狱外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女人还能搞这种名堂!这些女人已经不是寻求情欲,而是为了满足这样的需要:关怀什么人,温暖什么人,自己省下吃的给什么人垫补垫补;替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和他共用的饭钵是他们神圣的定情戒指。个女犯向祖波夫医生解释说:“我并不要跟他睡觉。在我们这野兽过的日子里,在我们那成天为口粮和破布烂套子争吵的工棚里,我心里总惦念着:今天该给他补补衣裳,我们还要煮个土豆吃呢。”但是男人有时候还要求别的事,只好跟他就合。而看守员专等着抓干这事的……翁日拉格有一个波利娅大婶,是医院的洗衣妇,她很早就守了寡,一直独身,曾在教堂里当过差。她的刑期已经到了末尾,突然一天夜里发现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医生们叹息说:“波利娅大婶,你这是怎么啦!我们对你还抱很大希望呢!现在他们准得调你去干一般劳动了。”老太婆伤心地点头:“是啊,是我的错。照福音书上说是淫妇,照劳改营的说法是……。”
      对被查获的情侣的惩罚也跟古拉格的整个制度一样缺少不偏不倚的精神。如果情侣之一方是和首长关系密切或工作上很需要的杂役,对他的私情可以好几年都装做没有看见。(一个免除看押的电工调来翁日拉格妇科医院独势点工作。所有的自由人都求得着他。自由人主任医师把管总务的护土——一个女犯人叫来吩咐说:“给穆霞·布坚科创造点条件!”穆霞是个女护士,电工就是为了她才到这儿来的。)如果是无关紧要的犯人或者失宠的人物,那就会受到迅速而残忍的惩处。
      在蒙古境内的古尔热德斯(铁道劳改总局)系统的劳改营里(一九四七一五0年我国犯人在那里修筑铁路),两个免除看押的姑娘跑到男犯大队去会朋友被抓住了。一个警卫队员用绳子把她系在马后,骑上马,在草地上拖着走萨尔台奇啥也没有做过这种事。可是索洛维茨做出来了。
      随时遭追究、查获、拆散的土著情侣似乎是不可能牢固的。然而却有这样的事情,被分开后的有情人仍保持通信联系,获释后终于结合。我们知道这样一件事:医生,某省医学院的副教授,他自己都不记得在劳改营里和多少女人发生过关系,连一个女护士都没有放过,而且还不止护土。但自从3加入了这个行列,队伍就到此为止了。3没有终止妊娠,把孩子生下来了。不久获释,定居地未受限制,本可以返回原居住城市,但是为了和3母子呆在一起,他决定留营就业。他的妻子等不及了,自己来这里寻夫。他躲进隔离区里面,不跟她见面!(他的妻子不能进去逮他)。他在那里跟3生活在一起并通过各种方式转告他的妻子,说他已跟她离婚,劝她离开这里。
      但是能够使劳改夫妻分离的不仅仅是看守员和长官。群岛是一个一切都被颠倒了的国度,婴儿的诞生本应当使一对男女结合得更紧.在这里却把他们分开。孕妇!脑产前一个月被解送到另一个劳改点,那里有附设产科病房的劳改营医院。小生命在那里叭叭哭叫:他们不愿意为父母的罪孽而当囚犯。孩子生下来,便把产妇送到不远的一座专门收容“妈姆卡”(孩子妈)的劳改点。
      这里需要插一句!在这里不能不插一句!“妈姆卡”这个字包含了多少自我嘲讽啊!“我们不是真正的……”犯人的语言很喜欢给每个字眼加上示卑的后缀,并且总是顽固地这样做。不说(母亲),而说“MaMka”;不说(医院),而说……——同样的嘲讽,只是不表现在后缀上。甚至表示“二十五年刑期”的这个字也被降格为。即由“二十五卢布”降低到“二十五戈比”。
      犯人利用语言的这种固定的偏轻企图表明,群岛上一切都不是真正的,都是冒牌的,都是最次等的,还想表明他们并不珍视一般人珍视的东西。他们很清楚给他们提供的治疗完全是冒牌货;他们被逼着姑妄写之的所谓赦免申请也完全是冒牌货。犯人把“二十五卢布”降低为“二十五戈比”是想显示对这种几乎等于无期的徒刑也抱着超然的态度:
      “妈姆卡”在专门的劳改点居住和劳动,从那里被押着去给土著新生儿喂奶。婴儿此时已经不在医院,而是送进了“儿童村’(或“育婴院”。各地的叫法不同。哺乳期结束后就再不让母亲和孩子见面,除非“在劳动和纪律方面有模范表现”的可以破例。(这个办法的好处是不必为这事把“妈姆卡”留在附近的劳改点,哪儿生产需要就可以把她们派到哪儿去。)但另一方面,这些女人也八成回不到她们原来的劳改点与她们的劳改“丈夫”会合。当爸爸的只要不离开劳改营,一般见不到自己的孩子。断奶以后,孩子继续在儿童村里养上一年光景(他们的伙食标准跟自由人的孩子一样,所以劳改营医务和总务人员的伙食都占他们的便宜)。有的孩子断奶后不适应喂食,便夭亡了。活下来的孩子再过一年就送进了普通的保育院。土著男女生下的孩子就这样暂别了群岛,但并没有失去以少年罪犯身份重返故土的希望。
      据留意者说,母亲获释后从保育院领回孩子的事并不经常(女贼们从来不领)。因而,这些自幼小肺叶的第一次呼吸就吸进了群岛含毒菌的空气的孩子,许多人一落地就受到诅咒。另一些孩子有人领。有的母亲出狱前就委托一些无知识的(也许是信教的)老太婆去把孩子领出来。古拉格放这些孩子出去,尽管这样做对政府的教育工作不利,而且少一个孩子就少一份产房、产假补贴和育婴室的经费。
      战前和战时,只要怀了孩子,劳改夫妻就得分离,他们来之不易、拼命隐瞒、四面受敌并且本来就不那么牢靠的结合就要毁于一旦,所以这时期女人们竭力避免生孩子。这又是群岛跟外边不一样的地方:堕胎在外边犯禁,要受法院追究,女人做这种事很不容易。而在劳改营里,长官们对医院里经常实行的堕胎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劳改营只有好处。
      孩子生不生下来?生下以后怎么带?这对任何一个妇女都是难题,对于女劳改犯是更加苦恼的。如果变化莫测的劳改营命运宽容许你从一个心爱的男子那里受孕,怎么下得了决心堕胎?生吗?——必然马上要分开。你走后他在本劳改点不会跟别的女人相好?孩子会是怎么样的?(由于父母营养不良,孩子往往发育不正常。)断奶以后,就会把你送到别处去(你还有好多年的牢要坐),他们会照看孩子吗,不会把孩子糟践吗?将来能领孩子回家吗(有些人不许领孩子)?如果不许领,就要伤心一辈子(有些人一点不会)。
      打算获释后跟孩子爹结合的人,毫不犹豫地走上当妈妈这条道儿。(这种打算有时候能够实现。这就是A·格列鲍夫与劳改营的妻子二十年后的合影:身边的一个女儿还是在翁日拉格生的,现在十九岁,多可爱的姑娘,另一个是十年后在外边生的,当时双亲已经服满了刑期。)走这条道儿的,还有急着想体验母性的感受的人——既然没有别的生活,就在劳改营里体验体验也罢。这个喷着你的奶头的活生生的小东西毕竟不是冒牌的或次等的货色呀?(哈尔滨来的利亚利亚生第二个孩子只是为了可以借此机会回到儿童村看望她头一个孩子!后来又生第三个,也是为了能回去看头两个。服完了五年徒刑,她竟能把三个都保全下来,带了他们出去。)女劳改犯本人低人一等已无可挽回,但她们通过做母亲又树立起自己的尊严,在一个短时期内她们似乎与自由的妇女取得了平等地位。她们还这样说:“尽管我是犯人,我的孩子可是自由人!”她们寸步不让他要求给予自己的孩子同真正的自由人一样的供养和照顾。第三类女人,一般是劳改营里的老油条和女贼,把当妈妈看做是逍遥自在一年的机会,有时候看成是争取提前释放的门道。她们根本不把孩子当做自己的骨血,连看也不想去看,是活是死也从不打听。
      西乌克兰来的妇女,有时还包括出身低微一些的俄罗斯妇女,一旦当了妈妈必定想方设法给孩子举行洗礼(这已经是在战后)。小十字架巧妙地藏在包裹里从外边送进来(看守员决不轻易放过这种反革命行为),或是以面包为代价向营里的能工巧匠订做。也有办法搞到系十字架的带子,还有办法给孩子做一件后开襟的小罩衫和一顶小帽子。从口粮里省出砂糖,用点什么粮食烘一块小甜饼,把最亲近的女友们邀请来。会念一段祈祷词(随便哪一段都行)的女人总是有的。把孩子在温水里浸一浸,就算行完了洗礼,满心欢喜的妈妈这时便邀请客人们就餐。
      有时候专为有乳婴的女犯(“五十八条”当然除外)颁发局部赦令或提前释放的指令。这些指令的受益者主要是案情轻微的女刑事犯和女流氓。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本来就打的这个主意。这一类“妈姆卡”只要在附近的区中心领到了一张身份证和火车票,便常常把已经没有用处的婴儿留在火车站的长椅上,丢在头一个人家的台阶上。(不过也要替她没想一下,她们并不是都能得到住处、派出所的好脸色、户口、工作。明天早晨她已经吃不到劳改营的现成口粮。没有孩子就比较容易重新开始生活。)
      一九五四年在塔什干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我挨着一群犯人度过一晚上,他们是根据特别指令从劳改营放出来的。约模三十人,占了大厅的一角。他们举止嚣张,显出半盗贼式的放肆派头。这是一些真正的古拉格儿女,他们知道生活值几个大钱,根本不把周围的自由人放在眼里。男的玩纸牌,抱孩子的女人扯着嗓子争论什么事。忽然一个“妈姆卡”发出一声压倒别人的尖叫,跳将起来,抓住孩子的脚丫子一抡,把孩子的脑袋在水泥地上“砰”地撞了一下。整个大厅里的自由人都惊叫起来:“母亲!母亲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他们不懂,那女的不是母亲,而是“妈姆卡”。
      前面所说,都属于男女混合的劳改营,也就是从革命后头几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这段时期的劳改营。那些年代在俄罗斯联邦境内好像只有一个诺文斯克拘留所(由原莫斯科女犯监狱改成)羁押清一色的女犯。这个经验没得到推广,它本身也没存在多久。
      但是伟大的导师和缔造者终于安然无恙地从差点儿被他打输了的战争的废墟底下站起来了,他开始考虑臣民的福利。他的脑子现在腾出来用于安排人民的生活了。当时他发明的有益民生、增进道德的东西可谓多矣!其中的一条就是分开男女,首先从学校和劳改营做起(下一步他可能想推广到整个狱外社会。在中国还做过更广泛的实验)。
      群岛男女的全面大隔离始于一九四六年,于一九四八年完成。男女犯人分送到不同岛屿。如果是留在同一岛屿,则在男女营区之间拉上一道久经考验的老友——铁丝网。
      如同别的许多做过科学预言和科学设想的行动一样,这项措施产生了意料之外的甚至完全相反的后果。
      妇女单独分出来以后,她们在生产中的地位急剧恶化。先前在男女混合的劳改营里,许多妇女做洗衣妇、卫生员、炊事员、锅炉工、保管员、会计等工作。现在她们必须丢下所有这些职位。而另一方面,在妇女劳改营里这类职位要少得多。妇女们被赶出去做一般劳动,被赶进使她们特别受不了的纯妇女的作业班。能不能哪怕暂时地从“一般”劳动里挣脱出来,也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所以女人们开始争取怀孕,设法从任何一次短暂的相遇,任何一次接触中留下一个孩子。现在不必像以前一样害怕怀孕造成夫妻分离,因为一道英明的指令已经把分离赏给了他们。
      这样一来,送进保育院的孩子数量一年之内翻了一番!(翁日’拉格,一九四五年:从一百五十人增至三百人。)虽然同一时期在押女犯的数目并没有增加。
      “给小丫头取什么名字?”——“就叫奥林匹亚达(比赛)吧。她是在业余文艺活动比赛的时候怀上的。”业余文艺活动比赛,男犯文艺工作队到妇女劳改点演出,男女突击工作者联合集会等等形式的文化活动,还习惯地保留着,男女共用的医院也保留了下来,现在这些地方也成了幽会的场所。据说一九四六年在索里卡姆斯克劳改营,分隔男女的铁丝网是拉在单排柱子上的,网眼很稀(当然也没有火力警戒)。这样,馋猫似的土著们聚拢在铁丝网两侧,女人采取弯腰擦地板的姿势,男人不用跨过分界线就能占有她们。
      永生的厄洛斯到底还是有一些威力!也并不单单是企图摆脱“一般劳动”的理智的盘算啊!犯人们感觉到,分界线是永久划定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死,越来越严,跟古拉格的所有方面一样。
      如果说男女分隔以前还有过和谐的同居,劳改营的婚姻,甚至有过爱情,现在则只有公开的淫乱。
      不用说,长官们也没有睡大觉,他们对自己的科学预见边实行边修正。单排铁丝网两侧增设了障碍区。后来发现这样的隔断仍不够用,便代之以两米高的隔墙,两例仍然没有障碍区。
      在肯吉尔连这样的隔墙也不管用,痴情的男女越墙而过。这时候,每逢星期日(因为不能浪费生产时间!况且在公休日处理内务是顺理成章的)大墙两侧实行星期回义务劳动,强迫他(她)们把大墙加砌到四米之高。说来也逗人;人们参加这种义务劳动倒是兴高采烈。在分手之前至少可以和墙那边的人交个朋友,说上几句话,约好今后怎样通信!
      后来在肯吉尔把隔墙接高到五米。五米之上又拉了一道铁丝网,再往后又接通了一道高压电网(该死的爱神威力之大——以至于此)。最后在两头又设置了警卫队的了望塔。在整个群岛史当中,这一道肯吉尔大墙有一段特殊的命运(见第五部,第十二章)。在其他特别劳改营(例如斯帕斯克)里也建造过类似的墙。
      雇主们认为把男奴和女奴用铁丝网分开是合乎天理顺乎人情的。人们对于他们为达此目的而采取的一系列方法的合理而恰当不能不表示钦佩,但是如果有人建议他们在自己家里也实行起来,那可要叫他们目瞪口呆了。
      大墙越来越高,厄洛斯进退维谷。它找不到别的出路,有时飞得过高——变为柏拉图式的通信来往,有时钻得过低——变为同性恋爱。
      情书从一个营区甩到另一个营区,或者留在厂里的约定地点。信里用暗语写地址:即使被看守截获,也弄不清是谁写给谁的(按目前的规定,查出一张条子就要送进劳改营内的监狱)。
      加利亚·维涅狄克托娃回忆,有时候连认识也不是当面的,两人没有见过面就通信了,没有见过面就分手了。(进行过这样的通信的人,知道它的绝望的甜蜜,它的毫无希望和它的盲目性。)在上面说过的肯吉尔劳改营,立陶宛女人们隔着大墙嫁给她们从未见过面的同乡:天主教教士(当然也是穿着囚衣外套的犯人)书面证明某女和某男在上天面前永远结为夫妇。在这样的与隔着大墙的不相识的囚徒的结合(对于天主教信徒说来这种结合是不可改变的,是神圣的)中,我仿佛听到天使的合唱。它如日月行空之毫无私念,对于锱铢必较的和轻浮跳踉的爵士乐的世纪,它实在太崇高了。
      肯吉尔的婚姻也有过不寻常的结果。上天听到了人们的祈祷,进行了干预(第五部,第十二章)。
      妇女们(以及在男女分隔的营区里给她们治过病的医生们)现在自己证实,这种分隔状态她们比男人们更加难以忍受。她们特别容易冲动、神经质。女子同性恋爱迅速流行起来。娇嫩的年幼女子脸色变得焦黄,眼睑出现黑圈。身体比较粗壮的充当“丈夫”的角色。不论看守员怎样驱散这类情侣,她们仍是成双成对地睡在一张床上。当局把这类“夫妇”中的某些人从本劳改点遣送出去,这时便会爆发在哨兵的枪击下自己投向铁丝网的激烈的戏剧性事件。
      斯杰普拉格的卡拉干达分营里集中的女犯全是“五十八条”。据H·B说,其中许多人一听说行动特派员要叫去谈话,心里就紧绷绷的,倒不是由于恐惧或是对卑鄙的政治审讯的憎恨,心里紧绷绷是因为这个男人将要把她和自己单独锁在一间屋里。
      妇女营负担着同样沉重的“一般劳动”任务。诚然从一九五一年起形式上禁止了妇女伐木场(未必是看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的面子上)。但是还有这样的情形,例如,翁日拉格的男劳改营老是完不成计划,这时想出来一个给他们加劲的点子——强迫土著们以自己的劳动偿付地球上一切生物都能免费享受的那件事情。为此把妇女们也赶到伐木场上去劳动,和男人们同在一个押解队的警戒圈里,只隔着一道滑雪板压出的辙迹。现场采伐的木材全算在男劳改点的帐上,但是对男犯和女犯都有定额要求。肩章上有两道杠杠的长官直接对“木材工长”柳芭·别列津娜说:“如果你用手下的女人们完成了定额,我们就让别林斯基在小屋里跟你会一次!”但是,凡是身体棒一些的干活的男人,特别是身上有钱的生产杂役,这时只要给押解队士兵塞上几个钱(要知道这些人的工资也不够他们胡花的),就能闯进女犯的圈子里去呆上个把钟头(直到买通的哨兵下岗的时候)。
      在这个把钟头之内,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他们将:选对象,互相介绍(如果事前没有通过信的话),找地方,办事。
      可是何必回忆这一切?何必触痛那些当时安安稳稳住在莫斯科市内和别墅里、在报纸上发表大作、在讲坛上发表演说、赴疗养地、出国的人们的伤痕呢?
      何必回忆这些,如果今天依然如故。不是只许写那些“今后不会再重复了”的事情吗?……

      ——————


    第九章 杂役


      新跨进劳改营的犯人最早知道的当地概念之一就是“杂役”。凡是有办法不和大家分担共同的注定灭亡的命运的人,不管是从一般劳动里脱了身的,还是根本没有陷进去的,当地土著们一概不客气地冠以这个称号。
      群岛上杂役的人数颇不少。在生活区,这类人数有严格的比例限制,在登记表上列为“乙类”。在生产区,有人员编制表的限制。但是他们总是不断突破百分比:一半是由于想活命的人数的巨大压力,一半是由于劳改营当局额预无能,人手少了就没法进行经营和管理。
      据司法人民委员部一九三三年的统计,当时在剥夺自由地点从事各项服务工作的人数,包括经济管理(诚然也包括“自我看守”)在内,占土著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二。如果我们把这个数字减少到百分之十七——十八(不算自卫队),仍然是总数的六分之一。由此可见,本章所涉及的,是劳改营内的一个很重要的现象。但是杂役们远远不止六分之一:因为这里只计算了营区内的杂役,此外还有生产杂役呢;再说杂役的构成有很大流动性,显然有更多的人在整个劳改生涯中曾一度当过杂役。最主要是,活下来的人当中杂役占很大比重;据我的感觉,五十八条的长期犯人能活下来并获得释放的,十之八九都是当杂役的。
      差不多每一个能够庆幸劫后余生的长期犯人都是杂役,或者他大部分刑期都是在干这个差事。
      因为这是“消灭营”——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人世间的分类本来就没有截然的界限,过渡总是逐步的。在这件事上也一样:边缘是模糊不清的。一般地说,凡是在工作日不到生活区以外去上工的,都可以认为是营区杂役。在总务大院做工,就比做一般劳动的苦力日子好过的多。早上不必站队等派工,也就是说,可以晚些起床和吃早饭。上下工时被押着走的路程也免了;严厉的待遇少,挨冻少,花力气少。再说工作日结束得也较早;工作地点或是暖和的,或是随时可以取暖的。加之他的工作一般不在作业班里劳动,而是单独完成的手艺活。这表示他用不着听同伴的吆喝,只听长官们的吆喝就行了。可是因为他常常给长官个人干点私活。所以不但听不到饱喝,反而能得到点赏赐和甜头,例如准许头一批领衣、领鞋之类。另外,他还有从其他犯人那里接活捞取外快的好机会。说得明白些:总务大院好比是庄园奴仆的作坊。如果其中的钳工、木工、砌炉匠还算不了响哈哈的杂役,那么鞋匠,特别是裁缝,已经是杂役中的高级人物了。“裁缝”这个称号在劳改营里就跟外边的“副教授”差不多。(反过来,真的“副教授”在这里是句骂人话。顶好别在这儿打出这块牌子招人笑话。专业的贵贱,劳改营里的标准和外边正好相反。)
      洗衣妇、女卫生员、洗碗工、锅炉工、洗澡房工人、烧水工、普通的面包匠、工棚值日员等等也算杂役,但属于低等的。他们都得从事体力劳动,有时候还挺累,不过他们都能吃饱。
      真正的营区杂役是这些人;厨房大师傅、切面包的、仓库管理员、医生、医助、理发匠、文教科教育员、洗澡房主任、面包房主任、保管室主任、包裹转递室主任、工棚值日员领班、房舍管理主任、派工员、会计、指挥部工棚的文书、营区和总务大院工程师。所有这些人不仅吃得饱,不仅穿得干净,不仅用不着搬重东西而弄得腰酸腿疼,而且对人们所需要的一切掌握着很大的权力,也就是说对人们本身掌握着很大的权力。有时候他们之间发生派系斗争,耍阴谋、施诡计,互相打倒或互相抬举,为“娘儿们”争风吃醋,但更多的是抱成一团对贱民实行联防,形成一个得天独厚的上层集团。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分享,因为一切都已经一劳永逸地瓜分完毕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营区杂役集团越是强大,营长对他们就越是依赖,以求尽量减少自己的麻烦。所有送来的和送走的犯人的命运,所有普通干苦力活的犯人的命运,全由这些杂役们决定。
      由于人类习以为常的狭隘等级观念,杂役们很快就觉得,与普通苦力同睡一间工棚、同睡一个“小车厢”(甚至一般地睡“小车厢”而不睡床)、同桌吃饭、在同一个洗澡房脱衣服、穿上普通苦力汗湿过扯烂过的内衣……是不成体统的。于是杂役们就单独搬进了各容纳二、四、八人的不大的房间,在那里吃他们挑选的食物,再加上点非法弄来的;在那里讨论营里的所有安排和事务,包括人的和作业班的命运,不会有惹起苦力和作业班长的顶撞的危险。他们单独在一起消磨空闲时间(他们有空闲时间)。给他们发的换洗内衣是局限在他们小圈子内部的。由于上面说的那种愚蠢的等级观念的作祟,他们还竭力在衣着上显出和普通劳改犯有所不同,但可惜受到条件的限制。如果本营是以黑色棉坎肩或黑上衣为主,他们就努力从保管室领蓝色的;如果是以蓝色为主,他们就穿黑的。还有,他们在裁缝间用三角布片把劳改营的瘦裤腿接成喇叭口。
      生产杂役实际上是指工程师、技术员、施工员、班组长、车间工长、计划员、定额员,还有会计、女秘书、打字员。他们和营区杂役不同,派工时要站队,要走在有人押送的队列里(不过有时候也可以免除看管)。但是他们在生产中处于优惠地位:不要求他们拼体力,累不着他们。相反,苦力们的劳动、伙食、生活倒是攥在他们许多人的手心里。他们虽然与生活区的关系较小,但是力争在那里也保待自己的地位,争取得到营区杂役们享有的大部分优惠条件,尽管这些人永远争不到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
      这方面也不存在明确的界限。属于上述一类的还有设计员、工艺员、测绘员、马达工、机械值班员。这些人已经不算“生产指挥员”,他们既没有坑害人的权力,也不对人员的死亡事故负责(只要死亡不是由于他的设计或他们管理的工艺所造成的)。这些人仅仅是有知识的或只有半瓶醋的苦力而已。跟任何一个干活的犯人一样,他们照样故弄玄虚,欺骗长官。可以半天干完的事,想方设法施上一个礼拜。在营里他们的生活一般和苦力差不多,常常编在作业班里。只是他们在生产区里的条件又暖和又安静。在办公室和小工房里,如果没有自由人在场,他们把公事丢在一边,大聊生活琐事、刑期长短、过去和未来。聊得顶多的是小道消息,例如:听说快要把“五十八条”(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从“五十八条”里选调出来的)从杂役职位上通通撤下来,轰去干“一般”劳动啦!
      这种措施也是有深刻的唯一科学的根据的:社会异己分子已经从阶级的根子上烂透了,要改造他们几乎不可能了。他们的大多数只能用坟墓来改造。如果说有一个很小的部分还可以改造得了,那当然只能通过劳动,即体力的、繁重的(顶替机器的)劳动。如果劳改营的官员或看守员干这种劳动,那是辱没身份,虽然这种劳动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候把猴子变成了人(但是在劳改营里它难以理解地把人又变成了猴子)。现在你就知道了,并不是出于报复,反倒是因为对改造“五十八条”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古拉格的条令中才严格规定无论在生活区或在生产中,按第五十八条判刑的犯人都不能担任享有特权的职位(只有在外边偷盗成绩卓著的人物才配担任与财物发生关系的职务)。这本来一定会遵照办理的,难道劳改营长官对“五十八条”有什么特殊好感不成!但是他们知道:按其他条文判刑的犯人中的专家加到一起,也不及“五十八条”中专家人数的五分之一。医生和工程师差不多全是“五十八条”。就以一般诚实的人和能办事的人来说,在自由人当中也找不出像“五十八条”这样好的。结果东家们变成了唯一科学理论的隐蔽的反对派,他们暗地里把“五十八条”安插在杂役的位置上(不过最肥美的差事总是留给普通犯。长官们跟这些人容易谈到一块。而且人大诚实了也碍事)。安插尽管安插,可是每当有关指令重申一次(而指令是经常重申的),每当调查团下来以前(而他们是经常下来的),长官们即不犹豫也不心疼,白嫩的大手一挥,就把属于第五十八条的杂役通通轰到一般劳动上去。花了数月工夫惨淡经营起来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光景一日之间就灰飞烟灭了。被轰下台本身还不算要命,最叫当杂役的政治犯提心吊胆、不得安生的是没完没了的有关末日来临的小道消息。这些传闻毒化着杂役们的整个生活。只有普通犯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杂役的地位。(不过,调查团一走,生产工作慢慢地垮下来,工程师们又被悄悄地挽回杂役的岗位上,直到下次调查团来再轰下去。)
      还有一批人,他们不单纯是“五十八条”,莫斯科在他的监狱档案上还打了一个单独的诅咒的烙印:“此人只可使用于一般劳动!”一九三八年许多科雷马人都盖了这样的烙印。对于这批人来说,连混上个洗衣妇或者毡靴烘烤工的差事都是不可企及的幻想。
      《共产党宣言》上是怎么写的?——“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说得相当像!)“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但总还是出钱招雇的!总还是让他们干自己的本行!如果是派去干一般劳动又该怎么说?派去伐木又该怎么说?而且是“不出钱”的!而且是不管饭的!……诚然、把医生撤下来去干一般劳动是不常有的事,因为他们也要给长官的家底看病。至于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那只能在一般劳动里把他们报销掉,这些人当杂役什么也干不了。
      作业班长在劳改营中的地位很特别。照劳改营的规定,他们不算杂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称为苦力。因此本章的议论也适用于他们。
      和在战斗中一样,在劳改营里也没有详细讨论的时间:杂役的职业到了手边,你就自然会把它抓住。
      但是几年、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活下来,我们的同伴们死去了。我们开始向大吃一惊的自由人和摸不关心的下一代一点点地揭示我们在那边经历的几乎没有任何人性的世界,——而我们必须以人类的良心为准则对它做出评价。
      这里遇到的主要道德问题之一就是关于杂役的问题。
      在为那个劳改营中篇小说“选择主人翁的时候,我选定了一个做苦工的,我不可能选中其他任何人,因为只有做苦工的人才看得清劳改营里真正的相互关系(正如只有步兵这个砝码才称得出战争的全部重量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写回忆录的总不是他)。小说选择了这样一个主人翁,又有一些刺耳的话,使得某些前杂役大为恼火,认为受了侮辱——而我已经说过,活下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杂役。这时候出来了一本季亚科夫写的“一个杂役的札记”(《经历札记》)。它自鸣得意地肯定他们在自找门路方面的足智多谋和不惜任何代价求得活命的方法之巧妙。(这样的书本应当在我那本书之前出现的。)
      在似乎可以发发议论的那短短的几个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关于杂役问题的讨论,对劳改营杂役地位的道德问题出现了某种一般性的提法。但是在我国任何一种情报都不许说得透彻,任何一种讨论都有许真正接触到对象的各个倾面。所有这一切注定一开始就遭到压制,不让一丝光辉落到真理的赤裸身体上。所有这一切都逐渐积成一个无定形的年深日久的大堆,几十年不死不活地报在那里,直到人们对这一堆垃圾中的废铜烂铁丧失了任何兴趣,再也找不到清理它们的途径为止。关于杂役的讨论刚一开始就刹车了,它从杂志文章退入了私人书信。
      但是劳改营的杂役和苦力之间的区别(虽然不必说得比实际存在过的差别更鲜明)总应划分出来才行,好在劳改营题目刚一产生,这个区分就做出来了。但是拉克申那篇经过审查的文章关于劳改营的劳动有一些过头的措词(好像颂扬了这种以人代机器并把我们从猴子变成人的劳动),结果这篇大体正确的文章,以及我那篇小说的部分内容,竟招致了前杂役及其从未坐过牢的知识分子友人们的愤怒反响:怎么,你们歌颂奴隶劳动(《伊万·杰尼索维奇》中砌墙的场面)?!怎么,“要汗流满面地去挣来自己的面包”?这不等于说,古拉格长官要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吗?我们引以自豪的,恰恰是避开了劳动,没有去靠它来苟延残喘。
      现在我回答这些反驳意见的时候,心里只可惜,这些话人们一时读不到。
      照我看,一个知识分子以此自豪是不体面的:你瞧,他没有降低身份去从事奴隶的体力劳动,因为他有办法搞到了坐办公室的工作。上一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处在这种境遇,除非他能同时信他们的小兄弟也施肥了奴隶劳动.是不会以此夸口的。伊万·杰尼索维奇面前可没有进办公室工作的这条出路!我们该怎样对待小兄弟?是不是可以容许小兄弟靠奴隶劳动去苟延残喘?(为什么不行?在集体农庄里我们不是早就容许他这样了吗!是我们亲自把他安排到那里去的!)既然这可以容许,是不是也可以容许他在这种劳动中找到一点乐趣,哪怕偶然一会儿零个把钟头,歇工之前,砖砌得顺手的时候,行吗?我们在劳改营里握着笔杆在纸上划拉的时候,用鸭嘴笔在绘图纸上勾出一根根黑线条的时候,不是也得到一些愉快的感觉吗?如果伊万·杰尼索维奇B白夜夜只是咒骂自己的劳动,他这十年怎么活得下来呢?他早就该在头一根柱子上吊死了。
      遇到这样几乎难以置信的经历又该怎么做才好呢:帕维尔·丘尔佩涅夫在伐木场上一连干了七年(而且还是在惩戒劳改点里)。如果在伐木中看不到一点意义和兴趣,怎么能生活和劳动这么多年?他能挺下来的原因是:对自己手下为数不多的长期固定工人很关心的独劳点长(也得有这么一个奇特的点长),第一,给他们喝的菜汤是“管饱”的;第二,只允许创高产的工人夜间帮厨。这是一种奖励形式!干了一整天代木工作以后,丘尔佩涅夫就去厨房刷锅,往大锅里倒水,生炉子,削土豆——直干到半夜两点,然后他饱吃上一顿,连外套也不脱,倒头睡上三个钟头。有一次,也是作为奖励,他干了一个月的切面包工作。还有一次用自己砍伤自己的办法(没有人怀疑他这个纪录创造者)歇了一个月的工。就这些!(当然,也并不是没有别的原因。)有个开过赌窟的女贼在他们生产小组里当马夫,她同时跟两个杂役姘居,·一个是木材验收员,—一个是仓库主任。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小组的产量总是超额。更主要的是他们的拉撬马盖尔奇克能足吃燕麦,所以拉木材的劲头大——要知道马能吃到多少燕麦也要根据……小组完成的产量!(“可怜的人们!”这句话实在说腻了,至少这里我可以说一句“可怜的马们!”了吧!)但不管怎么讲——在伐木场连续干七年,这几乎是神话。如果不积极想办法、找窍门,如果不在工作本身中找乐趣,这七年怎么干得下来?丘尔佩涅夫说,只要给吃的,劳动下去不成问题。俄国人的天性如此……他掌握了“连续放倒”方法:第一根原条放倒时要有支撑,不让它弯垂,容易横截。后来的原条全是交叉地一根撂在一根上,使得枝杈全能集中在一两堆篝火里,不用从四面拖到一处。他会把正在倒下的树干准确地牵引到需要的方向。他从立陶宛人嘴里听说加拿大伐木人在地上竖一根桩子,利用倒下的树干把它压进地里。他劲头上来了:“来,咱们也试试!”果然成功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有时候连一件令人痛苦和憎恶的工作,人也会带着不可理解的狂热去做,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自己干了两年体力劳动,亲身体验到这个怪现象:忽然对劳动本身着了迷,而忘记了它是奴隶劳动,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在砌墙(否则不会在小说里写它)、铸造、木工,甚至发狂似地抢大锤砸废铁的劳动中,我都体验过这种奇怪的时刻。这么说,也可以准许伊万·杰尼索维奇并不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逃不脱的劳动是沉重的负担了吧?不每时每刻都憎恨它了吧?
      在这事上,我想人们会对我们让步的,会让步的,但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丝毫不能引伸出对那些一分钟也未曾汗流满面地挣得面包的杂役们的责难。
      流汗虽是没有流汗,但他们执行古拉格长官的旨意可是很卖劲的(否则就会被派去干一般劳动!),很精细的,用上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要知道,所有重要的杂役职位都是劳改营和劳改生产的管理环节。它们恰恰是整个链条中经过特别锻造的(高质量的)环节,如果没有它们的话(如果所有犯人都拒绝杂役的职位的话!),经营管理的整个链条,整个劳改营体系都会崩溃!因为从狱外永远提供不了这么多的高级专家,而且是同意多年在这种猪狗不如的条件下生活的专家。
      可为什么没有拒绝呢?为什么没有把卡舍伊的链条拆散?
      杂役的岗位全是经营管理的关键岗位。定额员!可是他们的助手记帐员的罪恶比他们少得了很多吗?施工员!可是技术员就那么干净?在哪一种杂役岗位上不得迎合上司,参与总的强制体系?难道一定要做文教科的教育员或“教父”的值日员才能直接为魔鬼做事?如果H做的是打字员的工作,仅仅是个打字员,她完成劳改营行政科交来的打字任务,这不意味着什么吗?让我们想一想。如果打的是命令的副本呢?这总不会给犯人们带来好处吧……。假设行动特派员没有自己的打字员,他需要自己打出对明天要拘捕的自由人和犯人的起诉书和整理好的揭发材料。可是,你看,他可能把这个任务交给这个打字员,而她就会把这些材料打出来并保持沉默,不去警告大难临头的人。是的,就此而言,即使一个最低等的杂役,总务大院的小炉匠,能不去完成制造手铐的订货吗?能不去加固强制室的铁窗吗?要不我们还是只限于波文字的工作吧:计划员怎么样?一个清清白白的计划员就不帮助和配合有计划的剥削啦?
      我不明白这些智力的奴隶劳动比体力的奴隶劳动有什么干净和高尚的地方?
      因此最应当激起我们的愤慨的不是伊万·杰尼索维奇的汗水,而是劳改营办公室里平静的钢笔的沙沙声。
      我自己的一半刑期是在“沙拉什卡”即“天堂群岛”中的一个岛屿上工作。我们在那里与群岛的其余部分隔离了,看不到它的奴隶们的生活。但是难道我们不是同样的杂役?难道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我们不是用自己的科研工作加强着同一个内务部和整个的镇压体制?
      群岛上和整个地球上发生的每一件坏事,不正是通过我们去完成的吗?而我们却对伊万·杰尼索维奇大张挞伐,责备他不该砌砖。我们自己砌上去的砖比他还多呢!
      在劳改营里听到较多的是相反的抱怨和责难:杂役们骑在干苦力的人们脖子上,私吞他们的食物,靠盘剥苦力保自己的命。这特别是针对营区杂役们说的,而且往往是言之有据。是谁在发给伊万·杰尼索维奇面包时克扣分量?是谁用蘸水的办法偷窃他的砂糖?是谁使得猪油、肉、好的麦片都进不了大灶?
      掌管吃饭、穿衣大权的营区杂役是经过特别挑选的。要谋取这些职位,需要会钻营、耍滑、溜须拍马。要保住这些职位,需要冷酷无情和毫无良心(往往还需要兼任情报员)。当然,任何概括都难免牵强,我凭自己的记忆就能举出几个相反的例子,说明还是有正直无私的营区杂役。不过这种人在这些位置上都呆不久。至于大量日子过得不错的营区杂役,可以有把握地说,腐败和邪恶在他们当中,一般说来,要比在普通土著居民中凝聚得更加浓厚。劳改营长官们把这类工作交给他们原来的同僚——被关进劳改营的国家安全部门和内务部人员,并不是偶然的。沙赫特州内务处处长被关了进来,没有被派去伐木,又以马索里拉格指挥部独劳点派工员的身份爬了上去。内务部人员鲍里斯·古加纳瓦被关了进来(“因为我拆过一个教堂上的十字架,从此我一辈子没遇到好事”),他会在列绍塔火车站劳改营食堂里当主任。但是表面看来完全是另一类的人物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曾在德国人手下办过“青年近卫军”一案的克拉斯诺顿市俄国侦查员在奥泽尔拉格的一个分营里充当了一名受人尊敬的派工员。萨沙·西多连科过去曾是侦察员,一开始工作就落到了德国人手里,马上就开始为德国人工作,现在是肯吉尔的保管室主任。他很喜欢为了自己的遭遇在德国人身上出气。德国人干了一天活累得要死,晚点名之后刚要入睡,他就假装喝醉酒,走到他们那里使劲把他们叫起来:“德国人!Achtung!(注意!)我是你们的神!给我唱歌!”(吓坏了的德国人迷迷糊糊地从板铺上爬起来,向他唱“丽丽·玛尔莲”。)那些在深秋季节只让洛希林穿着一件衬衫离开劳改营的会计们;那个恬不知耻地用一份口粮面包从饥饿的安斯·伯恩施坦手里换走一双崭新的军用皮靴的布列波洛姆的皮鞋匠……这些应当算是哪一类人?
      当他们聚在他们的门洞里,一边亲亲热热地抽烟一边商议营里的事情,你很难设想他们当中谁没有同流合污。
      不错,他们也能说得出一些为自己辩护的话。例如利帕伊写过这么一封激昂慷慨的信:
      “犯人的口粮无处不偷,无人不偷,而且方式极为恶劣狠毒。杂役们为个人偷一点,这只是小偷小摸。从事大规模偷窃的杂役都是迫不得已的(?)。管理局工作人员,不论是自由雇佣的还是犯人,特别是在战争时期,从分营工作人员身上榨油水,分营工作人员从劳改点工作人员身上榨,而后者就从保管室和厨房里在犯人的口粮上打主意,最可怕的鲨鱼不是杂役,而是自由雇佣的长官(谢夫德文拉格,北德维纳营的库拉根,波伊绥-沙普卡,伊格纳坚科),他们不是偷,而是从保管室里‘拿’,一拿就不是几斤,而是几口袋,几大桶。他们照样不是单为个人拿,他们还要分赃的。犯人杂役干这种事,总还得在手续和帐面上遮掩遮掩。但是谁要不肯做这种事,不仅要丢掉现有的职务,还会被发送到惩戒劳改点和严管劳改点去。杂役人员的成份就这样按照长官的意志过着筛子,剩下的全是害怕体力劳动的胆小鬼、坏蛋、痞子。如果出了事,受审判的总归是保管员和会计,长官们仍是没事人:他们并没有留下收据。保管员揭发长官们的口供,侦查员一概认为是拨弄是非。”
      这可以说是一幅自上而下的画面……
      我有一个熟人,娜塔利亚·米利耶夫娜·阿尼奇科娃,一个诚实到极点的女人,有一回命运不知怎么要她当上了劳改营面包房的主管。她一上任就发现这儿有个老规矩:烤出来的面包(犯人的口粮)每天都有一部分送到(当然没有任何文字凭证)营区外面去,反过来烤面包的师傅每天从自由人的小卖部得到一些果酱和黄油。她取消了这个陋规,不让往营外送面包。从此每天烤出的面包又生又糊,后来出炉的时间总是推迟(这是面包师搞的鬼),后来仓库开始卡他们的面粉;独劳点点长(他原来捞到的好处最多)不派马给面包房运输。阿尼奇科娃斗争了若干时日,最后只好缴械投降。此后工作马上又能顺利进行了。
      一个营区杂役即使能够不染指于普遍的偷窃,他也几乎不可能忍得住不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获取其他好处——不按顺序进“休息点”、病号的伙食、最好的服装、换洗的内衣、工棚里的铺位。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圣洁的杂役,面前摊着一大堆好处,竟然一把不捞,一尘不染。其他杂役对这样的人一定会存戒心,一定会把他挤下去!个个都会享受点好处,也就是占苦力们一点便宜,哪怕是间接地、拐弯抹角地、连自己也不知道地。
      营区杂役要不昧良心,难呐,很难响。
      要知道,还有一个问题呢,那就是他取得这个位置所采取的手段问题。单靠硬碰硬的专业知识(像医生和许多生产杂役那样),在营区里机会不多。因残废而当上这个差事,也还算一条无可非议的正道。但经常地是靠“教父”的保举。当然还有些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途径:靠监狱里的!日相识,或者靠小集团的集体支持(多数是民族集团。某些小民族在这方面特别有办法,一般都挤进了杂役的位置;共产党员也是如此,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提携入
      还有一个问题:他爬上去之后,对其他人,对灰色牲畜们抱什么态度?有好多人变得不可一世,好多人变得粗鲁凶暴。我们本是同根生,好花能有几口红,这些道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还有一个最崇高的问题:即使你对囚犯弟兄们没有做过一点坏事,可是你为他们做过哪怕一件有益的事没有呢?你哪怕有一次利用自身的地位去捍卫过公众的利益吗?或者从来只是自顾自的?
      把“盘剥”、“骑在脖子上”之类的责难加在生产杂役身上恐怕怎么说也是不公正的:不错,做苦工的人们的劳动没有得到报偿,但是这并不因为是养活了生产杂役。生产杂役的劳动也没有得到报偿,一切也流进了同一个无底洞。可是其他一些道德上的疑问仍然存在:在生活条件上占便宜实际不可避免;获得合适安排的路子未必总是清白;还有那趾高气扬的神气。此外永远有一个最崇高的问题:你为公众的利益做了些什么?哪怕做了一点点?哪怕做了一回?
      要知道,能回忆出自己曾为普遍的利益做过哪些事的,确有人在,如瓦西里·弗拉索夫那样的。这些头脑清楚、精明干练的人物善于绕过劳改营的专横统治,致力于组织公众的生活,一方面使得大家不至于全都死掉,同时也叫托拉斯和劳改营都上点当。这些人是不把自己的职位看作个人的饭碗而看作是对当牛做马的囚犯们承担的重任和义务的群岛上的英雄——把这样的人称做“杂役”,连舌头都打不过转来。这一类人在工程师当中最多。光荣归于他们!.其余的人则无光荣可言。更没有什么可以树碑立传的。逃避了低级的奴隶劳动、没有汗流满面地砌砖,并不见得比伊万·杰尼索维奇高贵。什么“我们这些脑力劳动者干一般劳动要消耗双重能力:一份用于劳动本身,一份用于停不下来的思考和感受,所以我们逃避劳动,让粗人们去流汗是合理的呀!”……之类的论证大可不必去拼凑了。(我们的能力消耗是不是双倍的还大成问题呢。)
      是的,一个人要想能在劳改营里拒绝任何“安排”,任凭重力把自己拖到最底层,他就需要有十分沉毅的灵魂,十分豁亮的意识,他的刑期必需已经服了大半,此外恐怕还需要有家里经常寄来的包裹。否则这样做就等于直接的自杀!
      正如老劳改犯列-夫怀着感激和负疚的心情所说的: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替我上了那天夜晚处决的名单;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替我在底舱里被憋死。我今天活着,这就意味着我得到了那个饿死的人缺少的两百克面包。
      这里所写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责难。这本书已经决定的并将坚持到底的方针是:一切受难者,一切受压榨者,一切被迫做出残酷抉择的人,与其应受怪罪,毋宁应受辩护。比较正确的作法是……为他们辩护。
      但是,在原谅自己在毁灭和得救之间做出抉择的同时,请不要健忘地朝那个必须在更凶险的条件下进行抉择的人扔石头吧。
      你们在本书中已经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后还会遇到。
      群岛是一个没有文凭的世界,在这里是以自我介绍当证件的。犯人身上没有带着任何证件,包括学历证书。每进入一个新的劳改点,打算这一次把自己说成什么人,全靠你自己发明。
      医助、理发员、手风琴演奏员——我不敢再往上说了——在劳改营里都是很占便宜的。如果你是洋铁匠、玻璃匠、汽车修理工,也不会倒霉。但如果你是一个遗传学家或更糟糕地是一个哲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家——你就完了。过两个星期就会死在一般劳动里。
      我曾有好几回想说自己是个医助。有多少文学家、多少哲学家在群岛上靠走这条道保住了性命。但每一回都下不了决心——并不是害怕那个浮皮潦草的考试(我有一般受过教育的人具备的医学知识,此外还懂得几句拉丁文,满可以唬住那些老粗),怕的是给别人打针,而我一点也不会。如果医学里只剩下药面、药水、热敷和拔罐——我一定决心走这条路。
      有了新耶路撒冷那一段经验,我懂得了当生产指挥员是个恶心差事。到了第二个劳改营——莫斯科市内的卡卢加关卡劳改营,我一跨进门坎,在门房里就扯谎说我是个定额员(这个名称我还是在劳改营里头一回听说的;我八辈子也不知道制定定额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指望在于,它是跟数字沾边的工作)。
      为什么一进门就要扯这个谎,而且恰好是在门房里呢?这是因为劳改工段长涅维任少尉,一个高个子的面色阴郁的驼背,尽管夜深了,仍然直接跑到门房来调查新到犯人情况:他天亮就要决定怎样分派他们的工作,他就是这么一个办事认真的人。他皱着眉头审视了一下我的掖在皮靴筒里的马裤、长下摆的军大衣、急切地渴望效劳的面部表情,提了个把有关定额的问题(我自以为回答得很巧妙,后来才知道涅维任听了两句话就看穿了我),结果我头天早晨就没有到营外去劳动,这表明我取得了胜利。两天以后他指派我当了……不,不是定额员,再往高里说!——当了“生产主任”,比派工员还高一级,是所有作业班长的上司。我褪下了马套包,钻进了牛轭头。我来以前根本没有这个职务。可见我在他们眼里是多么忠实的一条狗!而且涅维任还会把我调理成一条更好的!
      但是上帝保佑了我,我的官运又一次吹台了:没过一个礼拜,涅维任因为偷窃建筑材料被撤了职。这是一个很有威力的人,他的眼神几乎具有催眠的力量。他用不着提高嗓门整个队列都会鸦雀无声地听他说话。凭年龄(五十开外),凭劳改营工作经验,凭残忍性,他早就该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将军了。听说他很早就已经是中校,然而总是克制不住偷窃的嗜好。因为他是“自己人”,从来没有被交到法庭审判,但每次都被暂时撤职,每次都降一级。可是连在少尉这一级上他也没有站住。接替他的米罗诺夫中尉缺乏教育者的耐心,而我自己也接受不了他们要我当一把铁榔头的想法。米罗诺夫各方面对我都不满,连我写得铿锵有力的报告他也恼怒地推到一边:
      “你连写报告也不会,文笔疙里疙瘩。”他把帕夫洛夫工长写的报告递给我看,“瞧瞧人家内行人写的:
      “对于计划完成情况下降的个别事实进行分析时发现:
      1.建筑材料数量不足;
      2.由于作业班工具供应不充分;
      3.技术人员对各项工程组织得不够;
      4.安全技术也没有被遵守。”
      文笔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一切毛病都出在生产领导方面,而劳改营领导毫无责任。
      不过这位帕夫洛夫,前坦克手(平时也带着软盔),说话也是这个风格:
      “如果您了解爱情,请您向我证明,爱情是什么。”(他所议论的是他熟悉的题目:凡跟他接近过的女人对他都赞不绝口,在劳改营里这种事情是不大避人的。)
      第二个星期我就丢人视眼地被轰下去干一般劳动。派了这位帕夫洛夫顶替了我的角儿。我没有和他争位子,对于被撤职也没有反抗,因此他没有派我去挖土,而是编进了漆工班。
      然而我当官的这一段小小的过场却使我在生活条件上得到了固定的好处:身为生产主任,我自然住进了专为杂役准备的房间。这种享受特权的房子全营一共有两间。帕夫洛夫当时已经住在另一间相同的房子里,我被罢官以后没有出现对我那张床位的有资格的要求者,所以我仍在那里住了几个月。
      当时我看重的只是这个房间在生活方面的优越性;不是“小车厢”,而是普通的床;床头柜是两人用一个,而不是整个作业班一个;白天房门上锁,可以把东西留在房里;最后,还有一个半合法的电炉,不需要到院子里去挤着使用那个公用的大炉子。我当时看重的只是这方面,因为我仅仅是我自己的被压迫和吓坏了的肉体的奴隶。
      但是现在,当我产生了把那间屋子的同住者写出来的欲望的时候,我才懂得了它最主要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像空军将军别利亚耶夫和内务部官员季诺维也夫(即使不是将军,也差不了好多)这样的人物,除了在这个地方,无论凭个人的意向还是在社会的迷宫里,我一辈子既不会也不能和他们接近。
      现在我知道了,一个作家决不应被愤怒、厌恶和轻蔑之类的感情所支配。你火冒三大地顶回了什么人的话吗?结果你没有听完、没有抓住他的观点的体系。你出于厌恶而躲避什么人,从而一个你完全陌生的性格就从你身边溜走了,而那正是你有朝一日用得着的典型。不管为时多么晚,我终于发觉并认识到了,我一向只把时间和注意力放在那些令我赞赏,令我愉快和令我同情的人们的身上,因之我观看社会如同观看月球,永远是从一个方面。
      但正如月球以其微微的晃动(“天平动”)向我们显示出其背面之一部一样,这一间畸形人的屋子也向我略微揭开了几位前所不知的人物的面纱。
      每一个新入营的人在头一天、在头一次出工站队时就决不会没有注意到空军少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别利亚耶夫(在营里大家都叫他“将军”)。他在黑灰色的浑身虱子的劳改犯大队里特别显眼的地方不仅是他的高大匀称的身材,以及那件莫斯科大街上也见不到的十分高级的八成是外国货的皮大衣(穿这样的大衣的人是坐小卧车的),更主要的是他那心不在焉的特殊神气。即使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劳改犯的队列当中,他也有办法显示出自己与康集在他周围的劳改贱民没有任何关系,显示出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到他们中间来的。他直挺挺地站着,眼光越过人群的头顶朝前望,好像是在检阅我们看不见的另一处的阅兵式。开始出工,门卫用小板子在走出营门的五列纵队最外面一排的人的脊背上点数,这时别利亚耶夫(他走在生产役班里)尽力避免走在外面一排。如果碰上了,通过门岗时他总是轻蔑地耸肩、扭身,用整个的脊背显示出他对门卫的蔑视。而那人果然不敢碰他。
      我认识将军还是我当生产主任的时候,也就是当大官的时候,情形是这样:在工程办公室里,他当助理定额员,我看到他在抽烟,走过去对火。我客气地先取得同意,朝他的办公桌俯下身去,别利亚耶夫以明确的动作把自己的纸烟抽回去,躲开我的烟头,好像怕我给它染上细菌。他掏出了一个阔气的镀镍打火机,摆在我面前。情愿让我弄脏、弄坏他的打火机,也不能降低身份伺候人——为我而拿着香烟!这下把我搞得很难为情。对每个厚着脸皮要求对火的家伙,他总是把贵重的打火机朝他面前一放,用这办法彻底压垮他,打消他再次要求对火的念头。当他自己正用打火机点烟的时候,如果有人趁机请求借火并急着把香烟凑上去,他不慌不忙地熄灭打火机,合上盖子,然后放到请求者的面前。这是叫你们更清楚地懂得他做出的牺牲的分量。挤在办公室里的自由人工长和犯人作业班长如果找不到别人对火,宁愿到大院里去借火,也比求他舒服。
      我现在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而且床挨床,所以能够发现,他处在犯人的地位时支配着他的主要感情是嫌恶、轻蔑和易怒。他不但从来不去劳改犯食堂(“我连它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而且除了那份口粮面包之外,从不让同屋的普罗霍罗夫从食堂给他端来任何煮的食物。然而整个群岛上像他这样作践这份可怜的口粮的犯人还能找到一个吗?别利亚耶夫小心地拿着它,好像它是一只癞蛤蟆。要记住它曾是被许多人的手碰过的,是用木筐抬来的。他用刀子把六面都消掉—层,连皮带瓤。削下来的这六个薄片他从来不送给请求者——普罗霍罗夫或者那个老值日员,而是亲自扔进林水桶。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不给普罗霍罗夫。他骄傲地仰起留着极短的银白寸发的头(留得很短,使它又像是一种发式,又像是劳改犯的光头):“我在卢宾卡的一个同监难友有一次求我;把您喝剩下的汤送给我!我听了浑身别扭!我见不得人类的屈辱!”他不肯把面包送给挨饿的人,是为了不让他们蒙受屈辱!
      将军之所以能如此容易地保持他的高傲,是因为紧挨营门有一个四路无轨电车站。每天正午,我们从劳动区回生活区午休,将军的夫人便会走下门岗外的无轨电车。她用保温瓶带来热腾腾的午餐,这是一小时前在将军家里的厨房里做好的。工作日不让会见,保温瓶由狱吏转交。但每逢星期天他们可以在门房坐半小时。据说夫人每次离去都是泪流满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一周来他的高傲的受难的灵魂中郁积的一切全都朝她发泄出来。
      别利亚耶夫有一条观察得很正确:“在劳改营里保存东西或食品,简单地放在柜子里,简单地锁起来是不行的。柜子必须是铁的,而且必须铆死在地板上。”但是他由此马上得出结论说:“劳改营是一百个人里头有八十个是痞子。”(他不说九十五,免得失去交谈者。)“如果我出去以后遇到这里的人,如果他朝我跑过来,我就对他说:‘你疯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和别人同屋我实在受不了!”他说(同屋者才六人)、“要是我能锁上门一个人吃饭该多好!”这不是暗示我们在他吃饭的时候应当走出去吗?他特别想单独吃饭!——是因为今天他吃的东西和别人的有天壤之别?或者单纯因为他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有避开饥饿者的眼睛大吃大喝的老习惯?
      另一方面,他倒很爱和我们谈话,看来他不见得真的喜欢住单间。但是他所喜欢的谈话方式是单方面的。他声音洪亮,充满自信,全是说他自己的事。“他们向我提出过另一个条件比较舒服的营。”(我完全相信对他这样的人会提出几个劳改营供选择。)“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你知道,我……”“我在莫属苏丹的时候……”
      他当真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他年纪不到五十,身体还很结实。只有一点颇为奇怪:他身为空军少将,但是从来没有谈过一次自己的战斗飞行,甚至一次普通的飞行也没有谈到过。然而据他说他在战时担任过我国赴美空军采购团团长。美国显然使他惊异不置,他从那里也是满载而归的。别利亚耶夫从不降低身份向我们说明他被捕的确切原因,但显然与这次美国之行或他关于此行的谈论有关。“奥采普建议我走一概相认的道儿,——(这就是说,辩护律师重复着侦查员的话。)可是我说,让他们判我加倍的刑吧,反正我没有什么罪!”对于当局说来他的确没有什么罪,这是可以相信的;判给他的不是加倍的反而是减半的刑期——五年。连对十六岁的嘴巴不谨慎的孩子判的也比这多。
      看着这个人,听着他说话,我常常想:“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这已经是在粗鲁的手指扯掉他的肩章(我想象他那时是怎样畏缩躲闪的!)之后,在搜身之后,在站隔离室之后,在“乌鸦车”之后,在“背过手去!”之后了。他至今仍是连一点小事也不许别人回嘴,更不用说大事(大事他连谈都不和我们谈,除了一个季诺维也夫。我们这些人都不配)。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有一次能听取不是他e已发表过的见解。他纯粹不具备接受任何论报的能力!不等我们说出论据,他已经全知道了。他以前当采购团团长——苏维埃赴西方的使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准是一个衣冠楚楚、神秘莫测的白脸斯芬克斯,西方人眼里的“新俄”的象征。如果有什么事求他,会怎么样?如果带着请求把头伸进他的办公室,会怎么样?天晓得他会怎样咆哮!天晓得他会怎样能人!如果他出身于军人世家,这类事还可以理解。但并非如此!这种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自信是第一代苏维埃将军后天学会的。内战时期他在红军里还是穿树皮鞋的小鬼,连签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呢。从哪儿这么快地学来了这一套?……这是因为他一直处在特殊的圈子里——连乘火车,连住疗养所都永远在自己一伙人中间,永远在凭通行证出入的大铁门里面。
      其他那些人怎么样?看来和他的相同点比不同点多。如果“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180”的真理妨害了他们的公馆、官衔、出国机会,那会怎么样?他们会砍掉画三角形的人们的脑袋!他们会推倒房屋的三角形山墙!他们会发布一个只许按弧度测角的法令。
      有时候我又想,我自己怎么样?花二十年时间就一定不能把我也变成这样的将军吗?完全可能的。
      我进一步仔细观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不是个坏人。他读果戈理的时候发出充满善心的笑声。如果情绪好,他还能把我们逗得乐不可支。他的嘲讽是有才智的。如果我想在自己心里培养对他的憎恨,当我们并排躺在自己的床上的时候,恐怕是做不到的。不,他变成一个十足的好人的路并没有封死。但他必须经历许多苦难,许多苦难。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季诺维也夫也不去劳改犯食堂,也想安排家里人用保温瓶给他送午饭。落在别利亚耶夫后面,低他一等——比挨刀割还难受。但形势严重些:别利亚耶夫没有被没收财产,而季诺维也夫的财产部分被没收。他的现金、储蓄着来全被打扫干净了,只剩下一套阔气的高级住宅。但是关于这个住宅他可对我们讲了个够!他一次又一次地讲,一讲就是老半天,津津有味地描绘洗澡间的每一个细部,知道自己的介绍会使我们得到怎样的享受。他甚至有一句格言。“四十岁以上的人的价值是由房子决定的。”(所有这些话他全是当别利亚耶夫不在场时才讲,因为那个人可能连听都不听,那个人可能自己打开话匣子讲起来,只是不会谈房子,因为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他宁愿再把苏丹搬出来讲一次。)但是据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说,老婆有病,女儿不得不工作,所以保温瓶没有人送。每个星期天给他送来的牢饭也是很菲薄的。他只得带着破落贵族的骄傲忍受自己的现况。食堂他仍是不去,瞧不惯那儿的肮脏和吃饭时嘴里吧卿吧卿的粗人,但是无论菜汤和稀饭都还是叫普罗霍罗夫给他拿到这间屋里来的,在这里的电炉上温热。他也很想把面包的六面都切掉一层,奈何他没有另外的面包,只好局限于耐心地拿着面包在电炉上面烤,烤死面包六个面上由切面包工和普罗霍罗夫手上带来的微生物。他不去食堂,甚至有时候连菜汤也可以放弃,但是他还缺乏足以阻止他在这间屋子里委婉地求乞的贵族的骄傲:“给一小块尝尝行吗?好久没吃过这个了……”
      只要没有什么东西路着他,他总是过分夸张地温和而有礼貌。和别利亚耶夫的毫无必要的粗鲁摆在一起,他的彬彬有礼特别引人注目。他内心和外表都是一个十分拘谨的人。吃饭细嚼慢咽,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活生生的一个契诃夫的营中人。逼真到这种程度,以至其他部分都用不着描写了,一切如契诃夫的手笔,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不是学校教师,而是内务部将军。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打算使用电炉的时刻,你占用一秒钟也不可能。在他蛇一样的目光下你马上就会抽回自己的小锅,如果不,他当下就可能说出难听话。星期天白天在大院里的漫长的点名,我有时试着带本书去(离文学远点的,每回都带物理学),躲在人背后偷偷读。哎哟,这种违犯纪律的行为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带来多大痛苦啊!竟然在队列里看书!在神圣的队列里看书!分明是故意显示自己的挑衅,炫耀自己的肆无忌惮。他不正面制止我,可是眼睛这样瞄着我,这样痛苦地朝我撇嘴,哼哼卿卿、嘟嘟嚷嚷,结果别的杂役对我读书也感到腻烦得要命,我只好放弃书本,每回像傻瓜似地白站个把钟点(在房间里头也读不成书,在那儿要听聊天)。有一回工程办公室一个女会计站队来迟了,杂役小队去工区的出发时间耽误了五分钟。小队本该走在上工队伍的排头,现在却走在队尾。这本是平常的事,派工员和看守员连注意都没注意。但是身穿特殊的青灰色细呢军大衣、端端正正地扣着一项早已摘掉红星的保护包大檐帽、戴着一副眼镜的季诺维也夫对迟到者发出愤怒的咝咝声:“见什么鬼你要迟到?!为你我们大家都走不了!!”(他已经不能再沉默!这五分钟他气都出不来了!他病倒了!)那女的猛然扭过头来,两眼快意地闪闪发光,回敬他说:“马屁精!什么东西!乞乞科夫(为什么是乞乞科夫?大概是和别里科夫搞混了……),合上你那窟窿吧,……”还说了好些好些,再下去就该出脏字了。她只动用了她的灵牙利齿,并没有举起手——但看起来好像是在扇他的耳光子,因为他的乳白色的姑娘似的脸皮上泛出红一块白一块的斑点。耳朵变成紫红色,嘴唇抽动着。他怒不可遏,可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有抬起手来自卫。那天他对我诉苦说:“我这个改不了的宜筒子脾气真是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也丢不掉守纪律的习惯。我不能不对别人提意见,加强周围的纪律性。”
      早出工站队时他总是焦躁不安;他巴不得快些冲向工作地点。杂役小队一跨进工区他就故做姿态地赶到侵腾腾返方步的人们前头,差不多跑步走进办公室。他是想让长官们看在眼里吗?这没有多大意思。是要犯人们看到他工作多忙吗?——这是一部分原因。而主要的、最真实的原因是想尽快脱离人群,脱离营区,把自己关在计划科的安静的小房间里,在那儿……在那儿决不是做瓦西里·弗拉索夫做的那些事,决不为解救作业班里的难友们打主意,而是混钟点、抽烟、幻想再来一次大赦,想象自己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在另一间办公室里,有好几个按铃,有好几部电话,有奴颜婢膝的女秘书,有站得笔直的来访者。
      我们知道他的事很少。他不喜欢谈起内务部的往事,无论是级别、职务还是工作性质。这是前内务部人员普遍的“腼腆劲儿”。可是他身上的军大衣恰好是《白波运河》一书的作者们描写的那种青灰色的。进了劳改营他也没有想到要从制服上衣和制裤上把蓝滚边拆掉。在受监禁的两年中,他连劳改营真正的老虎口的边都没有挨到过,连群岛的无底深渊的气味也没有闻到过。送进现在这个劳改营自然是由他选定的:他的住宅离劳改营只有几站无轨电车的距离,在卡卢加广场附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底层,也没意识到现在周围的人对他多么敌视,所以在房间里有时也漏出一点底细:有一天说他跟克鲁格洛夫(那时候还不是内务部长)很熟,另一次说跟弗连克尔、扎维尼亚会很熟,说的全是古拉格的大头头。有一回提到他战时领导过塞兹兰-萨拉托夫铁路很长一段的筑路工程,这么说是在弗连克尔的古尔热德斯(铁道建设劳改营管理总局)里干过。“领导”这两个字可能包含些什么意思?他什么工程师也不是。那么说是劳改营管理局局长喽?是另一位可爱的克莱因米海尔喽?就是从这样的高峰一下子鼻青脸肿地跌到几乎是普通囚犯的水平。他的问题是属于一百零九条,对于内务部来说,这意思是收受了超过级别所容许的贿赂。因为是自己人,判了七年。(这表明他收受的贿赂够判二十年。)根据斯大林的大赦令,他剩余的刑期被减掉了一半,今后还得蹲两年多一点。但是他很伤心——伤心得和被判了整十年一样。
      我们房间的唯一的窗户是朝涅斯库奇内公园开的。窗外不远处,略低于窗口的树梢在随风摆动。景色不断在这里交替;暴风雪,解冻,新绿。当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没有受到什么刺激而只是感到淡淡的哀愁时,他往往临窗而立,眼望着公园,用轻柔好听的声音唱一支歌;
      啊,睡吧,睡吧,我的心!
      莫要把往事唤醒。
      你说怪也不怪?——严然一位坐在客厅里的十分可爱的先生。可是他沿着自己的路基留下了多少囚犯的埋葬坑!……
      汉斯库奇内公园靠近我们营区的一角,有几道小土岗把游人隔开,是块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果不算我们这些剃光头的人能从窗口看到的话。五一节,有个中尉把一个穿花布拉吉的姑娘带到这个隐蔽处所,他们避开了公园的游人,而对我们就像对猫儿狗儿的目光一样满不在乎。军官把他的女朋友平摊在地上,那女的也不是个客臊的。
      一去不返的莫再召唤,
      往昔的爱情莫再留恋。
      整个说来我们的小房间像是一个小模型。内务部官员和将军完全支配着我们。只有得到他们的允许我们才能在他们不用的时候使用电炉(它是人民的)。一切问题全由他们决定:给房间通通风还是不通风,鞋放在什么地方,裤子挂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停止说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醒。沿着走廊走几步就是大统舱房间的房门,那里面是吵嚷喧闹的共和国,那里面把一切权威都骂得狗屎不值;而我们这里却是享有特权的,我们依仗特权,也就必须尽力遵守法纪。自从我被踢进了渺小的油漆班,我就一言不发了:我成了无产者,任何一分钟都可以把我推到大房间去。农民普罗霍罗夫名义上是生产杂役的“小队长”,实际是叫他担任一个侍候人的职务——拿面包、端小锅、和看守及值日员办交涉,总之是做全部低贱的工作(这正是那个养活两个将军的农夫),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听命于两个独裁者。但是伟大的俄国知识界在哪里呢?他们在瞧着什么呢?
      普拉夫金一博士(他的姓并不是我臆造的!)神经病理学家,劳改营医生,今年七十岁了,这表明革命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是在俄国思想界最美好的年代,在讲究良心、荣誉、爱人民的精神熏陶下成熟的人。请看他有怎样的仪表!在令人肃然起敬的硕大的头颅上飘动着灰白的银发,劳改营里的剃头推子也未敢触动它(这是卫生科长恩准的优待)。他的肖像会使世界上第一流的医学杂志的封面生色!任何国家有这样一个卫生部长都不会觉得寒碜!他的庄重的大鼻子使人们对他的诊断产生充分的信任感。他的一举一动显得尊严而稳重。博士的身躯如此奇伟,以至单人铁床几乎容纳不下,一部分只好悬在外面。
      我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神经病理学家。很可能是个好大夫。但是那必须是在一个松松散散、和和气气的时代,并且一定不是在国立医院工作,而是在家里开业。橡木的房门上钉着铜牌,靠墙坐地的大自鸣钟发出悦耳的哨哨声。不慌不忙,除了自己的良心对什么也不用服从。然而在那以后,他着实地被吓坏了,吓得他一辈子也没有缓过劲来。我不知道他以前坐过牢没有,内战时期拉他去陪过绑没有(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不用手枪顶着他的脑门,也足能吓破他的胆。只要让他做做这些事就够了:叫他到门诊部去工作,那里要求一小时看完九个病人,时间只够用小槌敲一敲膝盖;再让他当当“劳动力医务鉴定委员会”委员,还有疗养区委员会委员,还有兵役委员会委员,到处都要在各种文件上签字、签字、签字,同时知道每签一个字都可能掉脑袋,某某大夫已经抓进去了,某某也是了,可是你仍得不停地签字:病假条子、诊断书、鉴定人证明、医生证明、病历。每签一个字都引起一次哈姆雷特式的苦恼:给假还是不给假?适合现职还是不适合?有病还是没病?病人朝一边求你,长官朝另一边压你。惊恐过度的博士手足无措,犹豫不定,浑身发抖,常常吃后悔药。
      但这都还是在外边的时候,这还都是些甜点心!自从带上“人民敌人”帽子被抓进来,被侦查员吓出足以致命的心肌梗死(我想象他既然吓成这个样子,会有多少人被他攀扯了进来,恐怕整个医学研究所都被他攀扯进来了)以后,你看他现在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人!独劳点卫生科长(一个自由人身份的根本没有学过医的老酒鬼)的一次普通的例行巡视都会使普拉夫金惶恐到这个地步,以至连病人卡片上的俄文字也念不下来了。他现在变得十倍地犹豫不定。在劳改营里他简直手足无措,连体温达到37.7能不能开病假也不知道了。万一挨骂怎么办?必定会跑回我们屋子里来商量。每当受到劳改营长或者哪怕是普通看守的夸奖以后,他才能在安定平稳的状态中生活上一天。受到夸奖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他似乎感到自己是安全的,从第二天早上起难以摆脱的恐慌感又偷偷地回到他的身上。一次营里发送出一批很紧急的解犯,因为太匆忙,以至没有时间安排他们洗澡(没有把他们光着身子赶进冰凉的澡房,算他们幸运人看守长来找普拉夫金,叫他写一张解犯已经过卫生处理的证明。普拉夫金照例唯命是从,但是事后瞧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回到屋里他就像砍断了腿似地一头栽到床上,手按心口,哼哼唉唉。他根本不听我们的宽慰。我们睡着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厕所。最后,到了后半夜,他穿上衣服,样子像疯子似地去找值班看守员商量,这个看守员外号叫“小矮个”,是个大字不识的直立猿人,只不过帽子上有颗小红星罢了。他问他现在会怎么样?犯下这个罪会按五十八条给他再到一次刑?还是不会判?或许只会从莫斯科市内的劳改营发送到远地的劳改营?(他家在莫斯科,经常送来丰富的食物,因而他一心赖在我们这个小劳改营里。)
      心惊胆战的普拉夫金在一切事上,甚至在检查卫生的工作上都丧失了魄力。他对炊事员、值日员,对自己的卫生科连一点要求也不会提了。食堂里很脏,厨房里不好好洗饭碗,卫生科不知道多少天才抖一次病房的被子。这些他全知道,可是都不能坚持卫生的要求。只有一点是他和所有劳改营长官们共同犯的神经病——每天擦洗住房的地板(许多劳改营都搞这种穷开心的事)。这一点执行得倒是一丝不苟。永远潮湿朽烂的地板使得房内的空气和被褥从来没有干燥的时候。劳改营里最不行的老弱病残对普拉夫金也没有什么敬意。在他的狱中生涯里,没有抢劫过和欺骗过他的,只有不想干这种事的人。他的乱丢在床边的东西所以能原封不动,他的全营最无秩序的、一切都往外掉的床头柜所以能不被偷光,全靠我们房间夜晚是上锁的。
      普拉夫金的刑期是八年,按五十八条10和11,即作为一名政治人物、鼓动者和组织者。但是我发现在他的头脑里装的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儿的幼稚性。他被监禁了两年多,还没有成熟到他在侦讯阶段曾承认过的那些思想的高度。他仍相信把我们关进来是暂时的,是开开玩笑;现在正准备实行一次了不起的宽宏大量的大赦,这是为了使我们更加珍视自由,使我们为得到了这次教训而永远感谢机关。他相信集体农庄是繁荣的,旨在奴役欧洲的马歇尔计划是卑鄙阴险的,急于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同盟国是在搞阴谋诡计的。
      我记得一次他满面春风地回到屋里,像刚做完美好的通宵祈祷的善男信女一样,脸上泛出安详、仁爱、幸福的光辉。他的善良而坦率的大脸庞上的那对下眼眶下垂的大眼睛流露出非人间的柔顺的神情。原来刚才开过一次营区杂役的会议。劳改点点长起先拍桌子大声申斥他们,后来忽然平静下来,说他对他们像对自己的忠实助手一样信任。普拉夫金激动地向我们交心说:“听了这些话,工作积极性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关于将军也要说句公道话,他听到这个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
      博士的姓氏并不是骗人的:他是个爱真理的人。爱倒是爱,只可惜配不上!
      他在我们这个小模型里显得可笑。但是如果把眼光从这个小模型转向大模型,你就会惊呆。我们的精神的俄罗斯有多大的百分比变成了这副模样?仅仅因为一个恐惧……
      普拉夫金成长在有文化的人们当中,一生从事智力劳动,他周围都是一些智力发达的人,但他能算一个知识分子即具有独立智能的人吗?
      多年来我不得不对“知识阶层”这个字眼进行认真的思考。我们都很喜欢把自己归入这一类,而实际上并非全都能归得进去。这个字眼的含意在苏联完全歪曲了。凡是不用(和害怕用)双手劳动的人都成了知识分子。这里包括所有党的、国家的、军队的和工会的官僚;所有的会计和记帐员——拨算盘珠的机械奴隶;所有的办公室职员。我们更加轻易地把全体教师(那些顶多只是个会说话的教科书,即没有独立的知识也没有独立的教育见解的人也在内)也都归到这里。还有所有的医生(那些只会在病历上瞎划两笔的也在内)。至于那些仅仅和编辑部、出版社、电影厂,演奏厅沾点边的,也都被毫不犹豫地划入了这一类,更不消说那些出书、拍片、拉琴的人了。
      实际上一个人不能单凭上面任何一个标志就划入知识界。如果我们不想根本失去这个概念,我们就不应降低它的价值。知识分子不是依职业属性和工作种类决定的。良好的教育和良好的家庭也不一定能培养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人,他对精神生活的兴趣和志向是换而不舍的,是固定不变的,并不是外界环境所强加,甚而是与外界环境相对立的。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人:他的思想不是模仿性的。
      在我们这个屋子里的畸形人当中别利亚耶夫和季诺维也夫被认为是最大的知识分子。这两位高级人士对于工长奥拉切夫斯基和粗俗的保管员普罗霍罗夫感到很不舒服。在我当总理的时代,将军和内务部官员撺掇我把这两个乡巴佬从我们房里驱逐出去,因为他们身上太脏,因为他们爱穿着皮靴躺在床上,总之是因为他们缺乏知识分子味(将军们竟要赶走供他们吃喝的农人了?)。但是我很喜欢那两个人,我自己灵魂深处也是一个农夫,从而屋里形成了均势。(后来将军们大概又对别人提出要把我赶出去。)
      奥拉切夫斯基的外貌确乎有些粗俗,一点知识分子的味道也没有。音乐,他只懂乌克兰民歌,什么古老的意大利绘画,什么现代的法国绘画,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他爱不爱看书我不好说,因为我们营里没有书。屋里发生抽象的争论他从不参加。别利亚耶夫关于英属苏丹和季诺维也夫关于自己住宅的最精彩的独白,他都像没听见似的。他在空闲时间爱把脚跷到床头栏杆上长久地沉思默想,大皮靴的后跟搭着栏杆,靴底朝着将军们。(并不是有意挑衅。出工集合前、午休或者在还等着出门的黄昏,哪个明智的人能放弃稍躺一会儿的乐趣?而长筒靴脱起来很麻烦,里面用两副包脚布撑得紧绷绷的。)奥拉切夫斯基对于博士的那些自我折磨也是木头木脑地毫无反应。他沉默了一两个钟头以后突然会和房里发生的事情牛头不对马嘴地用悲剧的口吻宣告:“是的!五十八条获得自由比骆驼穿针眼还困难!”另一方面,凡是关于日常用品的属性,并于日常生活行为的正确性等实际问题的争论,他总是带着乌克兰人的倔劲参加进来,性急地证明毡靴所以会坏是因为在炉子上烤的,一冬不烤反倒有好处,穿着更舒服。由此说来,当然,他哪里算得了什么知识分子!
      但是我们当中只有他一人对建设工程忠心耿耿,只有他一人能在工作时间以外有兴趣地谈这件事。当他听说犯人们竟把完全装好的隔断墙板拆掉当柴烧的时候,他用粗笨的双手抱住粗笨的头好像疼痛似地摇晃起来。他不能理解土著们的野蛮行为。这也许是因为他只蹲了一年的原故。有人跑来说,从八层楼上掉下一块水泥板。所有人都惊呼:“砸死人没有?”可是奥拉切夫斯基却向:“你看见它是怎么摔碎的?裂缝沿着哪个方向?”(水泥板是按照他的图纸浇灌的,他想弄清楚他的钢筋布得好不好。)在十二月的大冷天,作业班长和工长们聚在办公室烤火,聊着劳改营里的闲话。奥拉切夫斯基进来,摘下一只手套,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只不能动弹了但仍活着的有桔黄和黑色花纹的漂亮的蝴蝶:“请看,这是一只零下十九度里冻不死的蝴蝶!是停在大梁上的。”
      大家全围在蝴蝶旁边。我们之中有幸活着出去的人到了刑期结束的那一天未必能比这只蝴蝶更有生气。
      奥拉切夫斯基自己的刑期只有五年。他是因面部犯罪(完全和奥威尔写的一样)——因微笑而被抓的。他原是工程兵学校教师。在教员休息室他向另一个教师指着《真理报》上部的什么东西微笑了一下!那另一个教师很快被打死了,奥拉切夫斯基究竟笑什么,谁也没弄清楚。但是有人看见他笑,对党中央机关报发笑的事实本身就是大不敬行为!后来要奥拉切夫斯基做一篇政治报告。他回答说,命令他要服从,可是他做的报告不会带劲。这下就越过了杠杠。
      这两人中间是谁——是普拉夫金还是奥拉切夫斯基——更接近于知识分子?
      关于普罗霍罗夫现在也不能不说几句。他是个大块头的庄稼人,沉重的脚步,沉重的目光,脸上没有什么叫人愉快的地方。他不事先考虑清楚是不露笑脸的。这种人在群岛上称为“灰狼”。他心中毫无牺牲自我、为别人做好事的动机。但马上引起了我的好感的是:他给季诺维也夫端小锅,给别利亚耶夫拿面包的时候一点不带巴结奉承的神气、不带假惺惺的笑脸或者哪怕一句没用的话。他带东西的态度庄严而矜持,要人看出他服务归服务,但不是他们的使唤小子。他需要许多食物才能填饱自己劳动者的巨大身躯。他所以忍辱负重全是为了获得将军的菜汤和稀粥。他知道这里人瞧不起他,他不生硬地答话,也不“踮着脚尖”替人跑腿。他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得透亮的,只是没到把心里想的讲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普罗霍罗夫是建造在石头地基上的。我国民间的许多东西都是靠这样的肩膀扛着。他对谁都不急着做笑脸,眼神是阴郁的,可是他也决不会扑上来咬你的脚后跟。
      他不是按五十八条坐牢的,但对我国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在纳罗一佛明斯克附近当过不少年村苏维埃主席。那儿也需要有随机应变的本领,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狠心,该在上级面前顶住就得顶住。他这样讲起自己当主席时的情况:
      “要当爱国者,事事都得走在前头。不用说,什么麻烦也是你头一个碰上。比方在村苏维埃做报告,尽管在乡下说话总是归到实事儿上,可说不定哪个大胡子冷丁给你出个题:不-断-革-命是啥意思。鬼知道是啥意思。我就知道城里娘儿们烫头发”。要是不回答,人家就会说:你这老母猪嘴怎么拱进了面包房。我对他们说,这就是这么样的一种革命,它又卷又滑,用手抓不住——不信你进城去看看娘儿们的弯弯头发,要不,去看看绵羊的也行。咱们跟麦克唐纳(英国首相)咬架的时候,我在报告里给政府提了个醒:我说,同志们,你们少去踩人家的狗尾巴不就行了?”
      年头一多,他摸透了我国生活中全部装点门面的把戏,自己也参加去做。他把一个农庄主席叫来,对他说:“你去培养个准备在农展会上得金质奖章的女挤奶员,日产量要六十公升的!”于是全农庄就全力以赴地去培养这么一个挤奶员了。往她的牛槽里猛例高蛋白饲料,甚至倒砂糖。全村和全农庄都知道搞这么个农展会要花多少钱。可是上级硬要演这出戏,自己哄自己——这说明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战火快烧到纳罗一佛明斯克的时候,普罗霍罗夫接到疏散村苏维埃的牲畜的任务。可是如果仔细琢磨琢磨,这项措施不是对付德国人的,而是对付庄稼人的:明摆着是要他们一无牲畜二无机器地留在一片空白地上。农民们不肯交出牲畜,动手打起来(他们预料集体农庄会散伙,牲畜就是他们的了)——差点没把普罗霍罗夫揍死。
      战线移到了他们村庄的背后,整整僵持了一个冬天。普罗霍罗夫早在一九一四年就当过炮兵,现在没有了牲口,无路可走,自己跑到苏军的炮兵阵上去扛炮弹,直到被人家轰走。一九四二年春苏维埃政权回到了他们区,普罗霍罗夫又当村苏维埃主席。现在他又有了官报私仇、变成一条比以前更凶的恶狗的全部力量。他本来可以至今一帆风顺。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他的心颤动了。
      他们属于重灾区,上级交给村苏维挨主席一些面包票:由面包房对房子被烧的、最缺粮的户稍稍给些救济。普罗霍罗夫却可怜起老百姓来,发放的面包票超过了规定。结果捞上了一个八七”法令,判了十年。至于麦克唐纳的事,看在他文化不高的份上饶恕了,而他对人们的恻隐之心则没有被饶恕。
      在屋里,普罗霍罗夫也喜欢一连好几小时一言不发地躺着,也和奥拉切夫斯基一样把长筒靴搭在床头栏杆上,呆望着灰皮剥落的天花板。将军不在场时他才开口。我十分欣赏他的一些想法和说法:
      “什么线难划——直线还是曲线?划直线需要工具,曲线——一个醉鬼用脚丫子也能划出来。生活的线也是这样。”
      “钱——现在是双层的。”(一针见血!普罗霍罗夫是说到向集体农庄要粮食是一个价,向人们卖粮食又是另一个价时讲这个话的。但是他看得更宽,钱的“两层性”显示在许多方面,贯穿于整个生活。国家按第一层付给我们,我们在所有地方都必须按第二层付出去,为了这个,我们非得自己从另外地方按第二层搞点钱才行,否则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人虽不是魔鬼,可照样不给你活路。”这是他另一个谚语。
      这一类的话还很多,可惜我没有记下来。
      我把这间屋子称为畸形人之家,但是我不能把普罗霍罗夫和奥拉切夫斯基两人归入畸形人之列。然而六人当中畸形人占大多数,因为我自己不是畸形人又是什么?在我的头脑里,混乱的信仰、虚妄的希望、臆造的信念虽然已经打破,撕碎,但它们的碎片仍然在那里漂浮。我的服刑期虽已进入了第二个年头,但我仍然没有理解命运的手指向我这个被甩进群岛的人指出了什么。红色普列斯纳监狱里那个“专用犯人”灌输的“千万不要陷进一般劳动!”的浮浅而有腐蚀性的思想仍然支配着我。转向“一般劳动”的内心演变过程是很艰难的。
      一夜,一辆小汽车开进营门,看守员来到我们的房间,摇摇别利亚耶夫的肩头,叫他“收拾东西。”被突然叫醒还迷迷糊糊的将军被带走了。他从布蒂尔卡还设法给我们传来一个条子:“不要灰心I(显然指不要因他的离去而灰心。)只要我活着,一定给你们写信。”(他终于没有写。我们从侧面听到了他的消息。看来当局认为把他放在莫斯科的劳改营里有危险。他被转解到波奇马。在那里已经喝不到从家里用保温瓶送来的汤菜;口粮面包想必也不能削掉六面才吃了。又过了半年,有消息说,他在波奇马十分潦倒,为了占几口便宜,担任了送菜汤的角色。不知道这是否确实。用劳改营里的俗话说,这叫“怎么贩进来,怎么卖出去”。)
      这么一来,我第二天清早就顶替了将军的职务,当上了助理定额员,到头也没有学会油漆工的手艺。但是定额工作我也懒得钻研,只是随便加减乘除就是了。担任这项新工作期间,有时候我有到工地各处串串的机会,有时候能爬到我们正在盖的这座建筑的第八层上去坐坐,就像站在一座大楼的屋顶上一样。从这里朝四面望去,整个莫斯科的市容一览无余地展示在一个因犯的面前。
      一面是沃罗比约夫山,当时还是空旷的。未来的列宁大街刚刚规划,还不存在。卡纳特奇科夫别墅(精神病院)的外貌还是古朴的原始状态。另一面是新处女修道院的圆顶,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庞大建筑。隔着许多车水马龙的街道,在正前方远远的地方,是笼罩在丁香色的薄雾中的克里姆林宫,在那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对我们的大赦令,只剩下签发了。
      这个充满财富和荣华的世界正向我们这些在劫难逃的人们招手。它好像就在我们脚下,但我们永远够不到它。
      但是,不管我怎样像一个新犯人似地渴望“回到自由”,这个城市仍引不起我的羡慕和生翅飞向它的街道的愿望。束缚着我们的恶势力全是在这里缔造的。骄横傲慢的城市,它从未像战后时期这样充分地证实了这句谚语: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现在我时而利用一个前犯人难得的机会:到自己的劳改营去遛遛弯!我每次都很激动。把自己重新浸入过去的绝境,重温一次那种身份的人的感觉——这对于衡量生活的相对尺度是很有益的。原来是食堂、舞台和文教科的地方,现在是“斯巴达克”商店。当时的大门就在现在还保留着的这个无轨电车站旁边。三楼上那个窗口里,就是我们的畸形人之家。这儿是出工站队的地方。纳波里娜娘的塔式起重机就是沿这条线移动的。M·在这里溜进了贝尔沙德尔的房子。现在人们在柏油地面的院子里走路、散步、谈论琐事,他们哪里知道是走在尸骨堆上,是踩在我们的回忆上。他们不能想象,这个离市中心坐车不过走二十分钟的大院竟一度不是莫斯科的一部分,而是野蛮的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它与诺里尔斯克及科雷马比与莫斯科还联系得紧密。但是现在连我也不能爬上我们以前曾大摇大摆地来往的屋顶了,不能进入我漆过门窗铺过地板的住宅了。我像先前一样背起手在营区内踱来踱去。只当自己现在仍是不能出去的,只准从这里走到这里,也不知道明天被押解到哪里去。现在已经没有界墙隔着的涅斯库奇内公园里的那些原来的树木向我作证说,它们还记得一切,记得我;一切确曾如此。
      我按照因犯的直线往返的散步方式来回走着,到尽头就向后转。走着走着,今日生活中的一切复杂问题都像蜡似地开始融化了。
      我憋不住了,我要了个流氓:沿着楼梯跑上去,在离营长办公室还有一截楼梯的拐角处的白色窗台上写了一行黑字:“第十二劳改工段”。
      经过的人会读到,也许会沉思的。
      我们虽然也是杂役,但是属于生产杂役之列。我们的房间不是主要的,在我们头顶上还有同样的一间,那里住的是营区杂役,由会计所罗莫诺夫、仓库管理员贝尔沙德尔、派工员布尔施泰因组成的三头执政从那里掌管着我们的劳改营。此项人事更动就是由他们决定的:撤销帕夫洛夫的生产主任职务,由K接替。于是这位新总理就于某月某日迁进了我们这个房间(在此以前普拉夫金仍是被提溜到外地的劳改营去了,不管他怎么巴结讨好)。他们对我也没有容忍多久:轰出了定额室,也轰出了这间卧室。(在劳改营里的地位降得越低,反之在“小车厢”里的铺位升得越高。)但是在我暂时留在这里的日子,有过对K进行过观察的时间。此人相当不错地为我们的小模型补充了革命后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的变种。
      亚历山大·费多罗维奇·库科斯,三十五岁的会打算盘捞好处的商人(所谓“卓越的组织者”),专业是建筑工程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专业上很少表现,成天只是拉拉计算尺)。根据八月七日法令被判十年,已经蹲了三年;完全适应了劳改营的环境,觉得和在外面一样地不受拘束。他好像完全没有被派去做一般劳动的危险。他对于那些命该从事一般劳动的碌碌众生更没有任何怜悯的意思。他属于这样一类犯人,他们的行为对其他犯人说来比群岛的残忍成癖的主子们的行为更可怕:只要卡住你的喉咙,他是不会放手的,不会让你偷闲的。为了能从犯人身上多榨出东西,他拼命要求减少犯人口粮(加强伙食的等级差别)、取消探监、把不中意的犯人递解外地。劳改营的和生产的领导都一样对他很赏识。
      但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手段显然都是他进劳改营以前早已用惯了的。在外面他就学会了这样领导,他的领导方法拿到劳改营里来原来正合适。
      相似性有助于我们认识事物。我很快注意到库科斯很像我见过的什么人。像谁呢?是了,像列昂尼德·泽-夫,我在卢宾卡的同监室的难友!主要不是外表,那个像野猪,这个身材匀称,高个,绅士派头。但是放在一起他们就能让我们通过他俩看到整整一批人——为了更快地踢开和大批镇压旧“专家”,曾经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出现的第一批自己的新型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终于到来了——苏维埃高等技术院校的第一批毕业生!作为工程师,他们连给旧时代培养的工程师提鞋的资格也不够,无论按技术知识的广度还是按专业的本领以及对工作的热爱。(甚至和立即被驱逐出屋的大狗熊奥拉切夫斯基相比,库科斯马上就显出是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当他们在一般的文化方面冒充内行的时候,总是丑态百出。(库科斯说:“我喜爱(!)的作品是——斯汤达的《时代的三色》。”尽管对于XdX的积分尚不甚了然,他仍勇于赤膊上阵地和我进行有关任何高等数学问题的争论。他记住了五七句小学课本上的德文,不管是地方不是地方,到处运用。他根本不懂英文,但是关于英语发音问题可以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其实那句英文只是他一次在饭馆里听到的。他还有一个记着各种箴言警句的小本子,常常翻看、暗记,以便瞅机会亮出来炫耀。)
      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能期望这些从未见过资本主义旧时代、决不可能被它的痈疽感染的人们具有共和国的纯洁性和我们苏维埃的原则性。他们当中许多人一出校门就当上了大官,拿高工资。战争期间祖国免除了他们上前线的义务,只要求他们发挥专长。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是爱国者,尽管对于入党并不积极。有一点他们体会不到——他们体会不到对阶级指控的恐惧,所以不害怕在自己的决定里出差错,有的场合还大喊大叫地为它们辩护。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在工人群众面前不觉得自己矮半头,相反地对他们实行着全面的残忍而坚决的管卡。
      但也就如此而已了。他们尽可能使自己的工作日限于八小时。下了班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女演员、“大都会”饭店、“萨沃依”饭店。在这方面,库科斯和泽-夫的情况惊人地一致。下面是库科斯讲的,(免不了添油加醋,但基本是实话,一听就觉得可信!)一九四三年夏天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当他回味起当年的赏心乐事,整个脸上发出了光彩:
      “星期六傍晚我们乘车去‘布拉格’饭店。晚餐!你懂得晚餐在女人生活中占什么地位?早餐、午餐以及白天的工作,在女人心中是绝对的无所谓。对于她说来顶要紧的是三件事;衣服、鞋子和晚餐!‘布拉格’饭店里面实行灯火管制,但是可以上楼顶。栏杆。芳香的夏天空气。人们已经入睡的遮住了灯火的阿尔巴特大街。身边坐着一个穿绸(他每次都强调这一个字)布拉吉的女人!我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个通宵,现在只是喝喝香槟!绛红色的太阳在国防人民委员部大楼尖顶后头慢慢爬出来。光芒、玻璃。窗、屋顶。我们付了帐。打电话叫来我的专车,它已经停在门口。凉风吹进打开的车窗,使人清爽。别墅挨着一片松林!你们知道清晨的松林是什么样子?拉下百叶窗睡上几小时。十点钟左右我们就醒了,阳光正透过百叶窗缝射进来。女人的衣裳杂乱无章地扔了一地,光景实在迷人。在凉台上吃一顿清淡的(你懂得什么叫清淡的吗?)早餐,喝的是红酒。然后朋友们陆续来到。小河、日光浴、洗澡。晚上各人坐车回家。如果星期天不休息,那么吃完早饭以后十一点左右就坐上车到机关去领导领导。”
      我们两人会有能够互相理解的一天吗?
      他坐在我的床上,两手比比划划,以求把那些扣人心弦的细节表达得更准确。回忆勾起的欲火烧得他摇头晃脑。我也在回忆,一个接一个地回忆起一九四三年夏天的这些可怕的星期日。
      七月四日。拂晓。我们左方的库尔斯克弧形地带整个大地在剧烈地颤动。绛红色的太阳爬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读到从天而降的传单:“投降吧!你们已经多次尝过了德军进攻的毁灭性威力!”
      七月十一日。拂晓。成千上万颗炮弹呼啸着划破我们头上的天空——这是我军发动了对奥廖尔的攻势。……“清淡的早餐?”当然,我懂得。这是在黎明前,在交通壕里,八人合吃一罐美国肉罐头,还有——乌啦!为祖国!为斯大林!

      ——————


    第十章 政治犯的替身


      在这个大鱼吃小鱼的阴森的世界里,在这个用一块夹生的口粮面包就能买到人的生命和良心的世界里,谁个能是、哪里能有历史上一切犯人中荣誉与光明的体现者——政治犯呢?
      在前面,我们已经考察过原来的“政治犯”是如何被孤立、被扼杀、被灭绝的。
      替代他们的是什么人?
      什么——替代?从那以后我国就不再有政治犯了。而且在我们国家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既然已经实现了普遍的公正,还能有什么政治犯?我们曾经在沙皇监狱里利用过对政治犯的优待,所以更明白这东西是搞不得的。干脆取消了政治犯。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了!
      你问那些正在被抓的吗?哼,他们是反革命,革命的敌人。但过了若干年,“革命”这个字眼有点发蔫了。好吧,就改成“人民的敌人”吧,听起来更带劲。(如果根据对我国各股水流的综述,把按这一条文关进监狱的人数算一算,再加上比这多三倍的被流放、蒙嫌疑、受凌辱和遭迫害的家属的数字,我们这时就会吃惊地看到,有史以来第一次,人民变成了它自己的敌人,尽管也获得了一个最好的朋友——秘密警察。)
      听到过一个劳改营里的笑话。一个被判了刑的乡下女人好久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检察长和审判员在法庭上给她取了个“骑警”的外号。(原来是“反革命分子”!)你在劳改营里蹲一蹲,看一看,就会承认这个笑话是真事。
      裁缝放下手里的针,为了怕丢,把它别在墙上的报纸上,正好戳进了卡冈诺维奇的眼珠子。顾客发现了。五十八条,十年(恐怖行为罪)。
      女售货员收到分货员送来的商品,手边没有别的纸,就在一张报纸上记帐。肥皂的块数正好写在斯大林同志的脑门上。五十八条,十年。
      兹纳缅斯克机器拖拉机站的拖拉机手为了暖脚,扯下一张介绍某个最高苏维埃候选人的布告垫在单薄的鞋子里。女清洁工(她负责照看这些布告)发现少了布告,在他鞋里找到了。反革命鼓动。十年。
      乡村俱乐部主任带着看门老头去买斯大林同志的半身塑像。买了。半身塑像又大又重,需要放在架子上两人招才行。可是俱乐部主任认为这样干有失身份:“你慢慢地拿回去吧。”说完就头里走了。看门老头摆弄了半天,没有好办法。挟着走——一只胳臂拢不过来;抱在胸前走——腰酸背痛,身子还得朝后仰。终于找到了办法:解下皮带,给斯大林同志做了一个环,套在脖子上。他扛在肩上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没有二话说。地地道道。第五十八一8条,恐怖行为,十年。
      一个海员卖给英国人一个打火机——“喀秋莎”牌(小圆筒里装一根捻子加一块火石),作为纪念品,要了一英镑。损害祖国声誉,五十八条,十年。
      母牛不听话,放牧员在气头上骂了它一句:“集体农庄的骚X……”五十八条,判刑。
      艾洛奇卡·斯维尔斯卡妮在业余文艺晚会上唱了一首民间歌谣,影射了……这简直是暴动!五十八条,十年。
      连一个又聋又哑的木匠也因为犯了反革命鼓动罪而判了刑!这个罪是怎么犯的?他在俱乐部里铺地板。大厅里的东西全腾空了,墙上既没有钉子也没有挂钩。他干活的时候把上衣和帽子搭在列宁半身塑像上。有人进来看见了。五十八条,十年。
      战争爆发前的那几年在伏尔加拉格里关着多少从图拉省、卡卢加省、斯摩棱斯克省抓来的不识字的乡下老汉啊!他们的罪名全是五十八一10,即反革命鼓动。要他们签名的时候,他们都是画个十字顶数(据洛希林讲述)。
      战后和我一起蹲劳改营的有一个魏特卢加人马克西莫夫。他从战争开始就在炮兵部队服役。冬天,政治指导员召集他们讨论《真理报》社论(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六日:《今冬痛击德寇,使它来春不能再起!》),马克西莫夫也立正发言。他说:“对呀!就是要趁着狂风大雪,趁着他们没有毡靴的时候赶走这些畜牲,尽管我们自己碰巧也只穿着单鞋。不然到了春天他们的技术装备就更不好对付了……”指导员也拍了巴掌,好像没有问题。可是死灭尔施(除奸处)叫了去,“拧”上了八年——“吹捧德军技术装备”。五十八条。(马克西莫夫的文化程度是农村小学一年级。他的儿子,共青团员,从军队来劳改营探望,要求他爸爸:“信里不要把你被捕的事告诉俺娘,就说你现在还在部队,是人家不放。”老婆按“信箱”号码给他写回信说:“你的年龄早超过了,为什么总不放你?”押解队员看这个马克西莫夫总是胡子拉碴、垂头丧气,而且耳朵还有些聋,就给他出主意说:“你写信告诉她,你在部队里提了干,所以人家不让走了。”马克西莫夫又聋又呆,在工地上有人气极了骂他:“你把‘五十八条’的脸都丢净了!”)
      孩子们在集体农庄俱乐部里游戏打闹,脊背从墙上蹭下几张什么宣传画。两个年纪大些的依五十八条判了刑(依据一九三五年法令,十二岁以上儿童对一切罪行均应负刑事责任!)。家长们也没有脱身,说是他们教唆的,指使的。
      十六岁的楚瓦什族中学生用非本民族的俄文写错了壁报上的标语。五十八条,五年。
      国营农场会计室挂着一张标语:“生活得更好了,生活得更快乐了!”(斯大林)。不知谁用红铅笔在尾巴上加了一个字母“y”,意思变成“斯大林生活得更快乐了!”没有调查作案者,索性把会计室全体人员都捉了进去。
      格谢尔·伯恩施坦和他的妻子别夏斯纳娅得到五十八一10,五年,是为了……在家里搞一次招魂会1(侦查员使劲地追问:还有谁和你们一起胡搞,快招出来!可是在劳改营里都传说格谢尔坐车是因为“算命”。——于是杂役们把面包和烟草拿来给他:给我也算个命吧!)
      荒唐吗?古怪吗?不可理解吗?没有什么不可理解,这正是“作为说服手段的镇压”。俗话说;先打鹊雀和乌鸦,到头就能打到白天鹅。挨着个儿打,最后总能打中要找的目标。大规模镇压的首要意义就在于;真正厉害的和隐藏得很深的人,单个儿是抓不到的,在大规模的镇任中就会落网和灭亡。
      为了给抓捕偶然的或预定的对象找理由,什么样的荒诞无稽的罪名没有罗织出来过!
      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格涅拉洛夫(斯摩棱斯克省)的罪名是:“因仇恨苏维埃政权而酗酒”(他酗酒是因为和老婆关系不好)。——八年。
      伊琳娜·图钦斯卡娅(索弗罗尼茨基“的儿子的未婚妻)走出教堂的时候被捕,罪名是在教堂里“祈祷让斯大林快点死”。(谁能听见她的祈祷?!)——恐怖行为!二十五年。
      亚历山大·巴比奇的罪名是:“一九一六年在土耳其陆军中服务时从事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活动(实际上他是土耳其前线上的俄国志愿兵)。因为附带还指控他于一九四一年有过将破冰船“萨德阔号”。交给德国人的意图(他是在这条船上被逮捕的),所以判决是;枪毙!(改判为十年,在劳改营中死去。)
      谢尔盖·斯杰潘诺维奇·费多罗夫,炮兵工程师,罪名是“破坏性地扣压青年工程师的设计”(其实是那些共青团积极分子们没有闲空去完成自己的图纸。然而这个明目张胆的破坏者却时常从克列斯特监狱被拉到各军事工厂去当顾问)。
      科学院通讯院土伊格纳托夫斯基一九四一年在列宁格勒被捕,罪名是一九O八年在蔡司工厂工作时被德国情报机关收买,并且领到了这样一个奇特的任务:在最近一次战争(即那一代情报机关所关心的战争)中不要从事间谍活动,而是要在下一次战争中才从事这种活动!因而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忠实地为沙皇服务,后来又忠实地服务于苏维埃政权,建立起国内唯一的一家光学器械厂(“国立光学器械厂”),被选入科学院。后来果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被捕获、被清除、被枪毙了。
      话又说回来,在大多数场合下并不是非要罗织这些异想天开的罪名不可。有一套非常简便的标准罪名汇编,侦查员只需要从里面挑选出一两项来,像在信封上贴邮票似地贴上去就是了:
      ——破坏领袖威信;
      ——对集体农庄持否定态度;
      ——对公债持否定态度(有哪一个正常的人对它持肯定态度呢?);
      ——对斯大林宪法持否定态度;
      ——对党的(当前)措施持否定态度;
      ——同情托洛茨基;
      ——同情美国;
      ——如此等等。
      粘贴这些价值不等的邮票是单调的工作,不需要高深的技能。侦查员只需要接连不断地有牺牲品送来不致浪费时间就行了。搜罗牺牲品是由行动特派员向各地区、各部队、运输部门、学校实行摊派。为了不使行动特派员费脑筋,正好用得上告密制度。
      告密是狱外人与人之间进行斗争的超级武器、X射线:只要把看不见的一条细细的光束指向敌人,他必然倒下。这办法从不失灵。我不记得这类有关人的姓名,但我敢肯定,在监狱里听说过很多在清场角逐中利用告密的事例:丈夫用这办法收拾失去他欢心的配偶,妻子收拾丈夫的情妇,或情妇收拾情夫的妻子,或情妇因未能拆散情夫的家庭而收拾她的情夫。
      各种邮票中,侦查员最常用的是第10分条——反革命(现改为反苏)鼓动。如果后代子孙有朝一日读到斯大林时代的侦查和审判案卷,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些反苏鼓动者们竟是一些多么不知疲倦的心灵手巧的能人啊!他们搞反苏鼓动可以利用一根缝衣针和一顶破帽子,利用拖净的地板(见下)或者没洗的内衣,利用微笑或者不微笑、过分带表情或者不带表情的眼神,颅腔里的无声的思想,秘密日记里的词句,谈情说爱的短简,厕所墙壁上的题字。他们在公路上和乡间土路上,在火灾现场上,在集市上,在厨房里,在家里喝茶,在被窝里耳语,都在进行鼓动。只有不可战胜的社会主义制度才能顶得住这样的鼓动的冲击!
      群岛上喜欢说这样一句笑话:刑事法典的条文并不全是大众化的。有人想触犯有关保护社会主义财产的法律,可惜人家不让他挨边。有人打算毫不犹豫地盗窃公款,可是怎样也混不上出纳员的差事。要杀人至少要有办法弄到一把刀,要私藏武器首先要把它买到,要搞兽奸需要拥有家畜。甚至五十八条本身也并不是这么容易享受到的;如果你不在军中服役,你怎么能依照第1分条之乙去背叛祖国?如果你住在汉特曼西斯克你怎么能依照第4分条去和世界资产阶级建立联系?如果你做的是理发员的工作,如果你连一个你能让它爆炸的最不像样的医用高压锅也没有(一九四八年被捕的化学工程师丘达科夫,“颠覆行动”),你怎么能依照第7分条的规定去破坏国家的工业和交通?
      但五十八条的第10分条是很大众化的。上至年逾古稀的老太婆,下至十二岁的小学生都能享用。有家定的和打光棍的、有身孕的和黄花闺女、运动员和残废、醉汉和滴酒不久的、有眼睛的和瞎子、有私人小汽车的和求人施舍的,一概都能享用。不分冬天和夏天,无论工作日还是星期天,清晨还是夜晚,在班上还是在家里,在楼道里,在地铁车站上,在密林中,在剧场休息时以及在日蚀的时候,都可以同样便利地给自己挣来一个第10分条。
      在大众化方面能和第10分条媲美的只有第12分条——“不检举”,换句话说就是“知情不报”。上面说过的那些人全都可以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得到这一分条,但更省事,连嘴也不用张,笔也不用拿。你一动也不动,分条会自己找上门来!而判的刑照样是十年监禁,附加五年“笼口”(剥夺权利)。
      当然,即使在战争结束以后,五十八条的第1分条“背叛祖国”也并不使人感到难以到手。不仅全体被俘虏过的人员,不仅全体原沦陷区居民有权利得到它,连那些从受威胁地区疏散时拖拖拉拉的人也因此暴露出背叛祖国的意图(数学教授茹拉夫斯基撤离列宁格勒时申请给他三个飞机座位;妻子、小姨子和他本人。只给了两个,没有小姨子的。他就把妻子和小姨子送走了,自己留下来。对这个行动当局不能做出别的解释,只能认为是教授等着德国人来。五十八一1一甲,参照第十九条,十年)。
      以下这些人和那个倒霉的裁缝、俱乐部看门的、聋哑人、海员或那个魏特卢加人相比,被判罪显得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爱沙尼亚人恩谢尔德,从还是独立的爱沙尼亚来到列宁格勒。在他身上搜出一封俄文信。给谁的?谁写的?“我是一个正直人,不能说。”(信是维·切尔诺夫写给他的亲属的。)哦,畜生,你是正直的?好吧,到索洛维茨去吧!……他究竟是带过一封信!
      ——基里切夫斯基,两个儿子在前线当军官,他本人按战时劳力动员令被派到泥炭采掘场,在那里他对清汤寡水的伙食说了几句怪话(终究是说过怪话的1毕竟是张开过嘴的!),为此罪有应得地依据五十八一10被判了十年。(他在劳改营的温水坑里拣土豆皮的时候死了。在他肮脏的衣兜里放着儿子的照片,儿子胸前挂满勋章。).——汉斯杰罗夫斯基,英语教员。坐在自己家里喝茶的时候讲了(终究是讲了!是真的!)伏尔加一带的大后方如何贫困和饥饿。他刚从那边回来。一个顶要好的女友把他们两夫妇都裹过去了:男的安上第10分条,女的安上第12分条,各判十年。(房子呢?我不知道。说不定归了女友?)
      里亚比宁在一九四一年我军后撤时公然宣称:“以前应当少唱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也不让别人侵犯我们’之类的歌。”这样的坏蛋连枪毙都不解气,可是总共只判了他十年!
      ——列乌诺夫和特列久欣,两个共产党员,像被马蜂螫了脖子似地不得安生,操心起为什么违背党章多年不召开党代表大会的事来了。(狗拿耗子……)各得十年。
      ——法依娜·叶菲莫夫娜·艾泼施坦震惊于托洛茨基的滔天罪行,在党员大会上提出问题。“为什么把他从苏联放出去了?”(好像党应当向她报告工作似的!也许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自己正在吃后悔药呢?)为了这个荒谬的问题,她罪有应得地先后获得(并服完)三次刑期。(尽管没有一个侦查员能向她说明她的罪过究竟在哪里。)
      ——女无产者格鲁莎的罪行更是骇人听闻。在玻璃厂工作的二十三当中,左邻右舍没人见过她家里挂过圣像。可是德国人眼看要到他们地区的时候,她挂出了圣像(其原因无非是这时不必害怕了,以前挂圣像是要倒霉的)。另外,侦查员从邻居的告密中特别注意到,她这时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可是德国人终于没有来。)再加上她还在房子旁边拣到一张有小画儿的德国传单,偷偷塞进五斗橱上的小花瓶。但是我们的人道主义法庭考虑到她的无产阶级出身,仅仅给格鲁莎判了八年劳改附加三年剥夺权利。在这时期内,她的丈夫死在前线上。女儿上中专,人事科老追问她:“你母亲在什么地方?”结果小姑娘服毒自尽了。(格鲁莎每次谈到女儿的死就说不下去,每次都是哭着走开了。)
      根纳季·索罗金,切利亚宾斯克师范学院三年级学生,在大学生办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九四六年)。这该给他多少呢?小意思,十年吧。
      读叶赛宁该当何罪?我们总是健忘的。我看人家很快就会向我们宣告:“没有过这样的事!叶赛宁一贯是受尊敬的人民诗人”。但叶赛宁确曾是反革命诗人,他的诗歌是查禁的作品。梁赞市国家安全机关对波塔波夫的指控是:“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说过最优秀和最天才的诗人是马雅可夫斯基,你怎么竟敢(在战前)赞赏叶赛宁?这是你反苏本质的流露!”
      至于这个民航飞行员,“道格拉斯”副驾驶,那肯定是一个地道的反苏老手了。不单单在他家里搜出了叶赛宁全集;他不仅对别人说过,东普鲁士人在我们去以前生活得非常富裕和温饱,而且他还在飞行单位的一次公开讨论会上跟爱伦堡进行了一场关于德国问题的公开辩论。(考虑到爱伦堡当时的观点,可以猜想出这个飞行员的意见是对德国人应当温和一些。)竟敢在公开讨论会上进行公开辩论!军事法庭,十年,附加五年“笼口”。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件当然在爱伦堡的回忆录里找不到影子。而且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他的争论对手被抓了。他当时只是随口给了他一个足够符合党的观点的回答,事后就忘了。爱伦堡在回忆录里写道,他自己“所以能幸免”是由于抽中了“彩票”。哎,这张彩票的号码可是先查好的。如果周围的友人们一个个地被抓,那就需要及时地停止和他们通电话。车辕杆掉了头,人也要跟着转向。爱伦堡把对德国人的仇恨燃烧到发昏的热度,以至斯大林都不得不出来稍加制止。到了行将就木之年,你感觉到自己昨日为确立谎言出了力,那么你就该以今日的勇敢牺牲而不是以回忆录为自己进行辩护才是。
      利帕伊在本区创办了一个集体农庄,比上级命令的时间早了一年。这是一个完全自愿组成的集体农庄!对于这个怀有敌意的搞乱行为,国家政治保卫局特派员奥夫相尼科夫难道能不闻不问吗?我不需要你那个好的,我就是要你搞我那个坏的!他的集体农庄被宣布为富农农庄,二富农利帕依被遣送进沼泽地。
      沙维林,工人,在党员大会上大声(!)说到了列宁遗嘱!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这人必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在侦查过程中还剩下的几颗牙齿,到科雷马后的头一年就掉光了。
      请看有过多么吓人的五十八条罪犯!要知道还有更阴险的呢,还有带地下活动色彩的。例如,佩列茨·格尔岑贝格,里加市人。此人忽然迁居到立陶宛社会主义共和国,登记为波兰血统,而实际上是拉脱维亚的犹太人。这是有意欺骗自己亲爱的国家,因而特别令人愤慨。他的如意算盘是我们会放他去波兰,然后他便能从那里溜到以色列。这可来不得,我的好人儿。你不想住在里加吗,就请去古拉格吧。蓄意叛国,十年。
      还有一些善于隐瞒的!一九三七年在“布尔什维克”工厂(列宁格勒)的工人当中揭发出一些一九二九年听过季诺维也夫在大会上的讲话的原工厂艺徒学校的学生。(找到了会议记录后面附的一张出席人名单。)他们隐瞒了八年之久,混进了无产阶级队伍。现在全部抓起来枪毙了。
      马克思说过:“国家把一个公民变成罪犯,它就是欲断自身的活的肢体。”他还很令人感动地说明,国家应该把……违反者看做一个有热血的人,保卫祖国的战士,社会的成员,神圣的家主,而最主要的是应该把他看做一个公民。但是我们的法学家没有时间读马克思,特别是他这类欠考虑的文章。马克思如果愿意,还是读读我们的法令吧。
      有人会大叫说上面开的清单荒诞不经,不近清理,根本不能相信,欧洲是不会相信的!是吗?
      欧洲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它自己不去蹲蹲就永远不会相信。他相信了我国纸张光泽的杂志,其他什么东西也装不进脑袋了。
      我们自己呢?五十年以前也决不会相信。就是倒退一百年怕也未必相信。
      在先前的俄国,政治犯和庸人是居民中对立的两极。再也找不到比这两者更加互相排斥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
      在苏联才开始把庸人当做政治犯“划拉”进监狱。
      由于这个原故,政治犯渐渐和庸人划了等号。
      群岛上一半人是五十八条。而政治犯——一个没有……(如果有这么多真正的政治犯,那个政权恐怕自己早坐到一个什么席上去了!)
      随便什么人,只要不能马上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普通刑事罪条文,便会被请进这五十八条。进入这一条的人成份之混杂、色彩之纷乱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例如,在大使馆外度第一夜时就被捕的一个跟苏联姑娘结婚的年轻美国人(摩利斯·格尔施曼)。或者前西伯利亚游击队员穆拉维约夫,他曾以对白军的残酷惩罚闻名(这是为他兄弟报仇),从一九三O年起就没有出过国家政治保卫局监狱的大门(是从勒索黄金开始的),他在那里面丧失了健康、牙齿、理智、甚至姓名(变成了福克斯)。或者一个盗窃公物的苏军后勤军官。他因为害怕受刑事处分,逃到了奥地利的西方占领区,但是在那里—一你看好笑吧!——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这么一个浑浑噩噩的官僚想在那里也捞到一个高位,但是在一个人才竞争的社会怎么能办得到?他决定回国。在国内为盗窃公物和间谍嫌疑共得二十五年。他倒很乐意,觉得在这里可以呼吸到习惯的空气!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要想把什么人消灭掉,迅速而彻底地打发走,最简便的办法是把他列入五十八条。
      放进这一类的,还有的不过是家属,特别是犯人的妻子(反属)。现在大家习惯地认为当反属被抓进去的都是党内大干部的夫人,其实这个惯例老早就形成了。贵族家庭成员、著名知识分子家属、神职人员家属全都是连窝端的。(甚至在五十年代仍是如此:历史学家赫·采夫因著作中犯了原则性错误,得了二十五年。但他的妻子也得给点才是。十年吧。但是把七十五岁的老妈妈和十六岁的女儿留下来干什么?就按不检举罪也给她们判点吧。于是四口人分别送进四座劳改营,剥夺互相通信的权利。)
      越多的温驯、安静、不问政治甚至大字不识的人,越多的在被捕前只知道过日子的人被投入冤狱和灭亡的旋涡,“五十八条”就变得越发平庸和怯懦,越发失去最后一点点政治含意,变成迷惘的人们组成的迷惘的畜群。
      但是光说“五十八条”的组成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营中寻到的格调。
      这类人从革命初期就受到四面围困:管理制度和法学家的理论。
      先拿一九二一年一月八日全俄肃反委员会第十号命令来看看。我们知道了,没有可靠材料不能逮捕的只有工人和农民。如此说来对知识分子,比方说,单凭不顺眼就可以逮捕罗。再听听一九二四年司法工作者第五届代表大会上克雷连科的讲话。我们又知道了:“对于被判刑的阶级敌对分子……改造是无能为力的,是达不到目标的。”到了三十年代之初,人们将会再次提醒我们,缩短阶级异己分子的刑期是机会主义的行径。什么“狱中人人平等”,什么“自做出判决之时起阶级斗争就停止了”,什么“阶级敌人开始改过自新了”之类的提法都是机会主义的言论。
      把这些全归拢在一起,就等于说:抓你们可以平白无故,改造你们是达不到目标的,在劳改营里必须把你们放在屈辱的地位,接着继续用阶级斗争把你们搞个不亦乐乎。
      在劳改营里还搞阶级斗争——这怎么理解?说真的,囚犯好像都该是平等的呀。不,别忙,这是资产阶级观点!取消政治犯和刑事犯分别禁监的权利,就是为了让这些刑事犯骑在他们脖子上!(这是那些以前蹲过沙皇监狱的人发明的,他们在那里懂得了如果政治犯实行联合,进行政治抗议,会有多大力量,对于管理当局会有多大危险。)
      这时候马上跳出来一个伊达·阿维尔巴赫,是她向我们做了说明。“再教育的策略是建立在阶级区分的基础上的,”“依靠和无产阶级最亲近的那些阶层。”(什么人最亲近?当然是“前工人”即窃贼罗,正好可以唆使这种人去迫害“五十八条”!)“如果不燃起政治激情,再教育是不可能的(这是一字不差的引文!)。”
      所以,把我们的生命完全交给窃贼们摆布,并不是偏远的劳改工地上懒惰的长官们的自作主张,这是高级的理论!
      “在管理制度方面采取按阶级成份区别对待的方法……对阶级敌对分子施加不间断的行政压力。”——当你穿着破坎肩、垂头丧气地熬过你那没完没了的刑期的时候,莫非你能想象出原来有这么个东西吗?——不间断的行政F力N
      在上面援引的这部出色的著作里,我们甚至能读到在劳改营里给“五十八条”们制造种种难以忍受的条件的各种手段的明细表。这里面不仅仅包括在探监、送牢饭、通信、申诉权、营内(!)走动权方面的种种限制,而且还有这样的办法:把阶级异己分子编成单独的作业班,把他们置于更困难的条件下。(我替他们解释一句:这意思是在丈量完成的工作量时欺骗他们!)他们完不成定额,就宣布是阶级敌人捣乱。(科雷马对整个作业班的屠杀就是这样来的!)。书内还有创造性的频频忠告:不可派富农和二富农(即被判劳改的最优秀的农民,他们做梦都梦见农活)去从事农业劳动!还有:不经过预先考核,不能委以有高级专业水平的阶级敌对分子(即工程师)任何重要的工作(但是在劳改营里谁有那么高的专业水平能考核工程师?显然是由文教科的盗贼轻骑兵,类似红卫兵的人物)。这个忠告在运河工地上难以执行,因为闸门不会自己替自己做设计,河道不会自己给自己定线。在这种情况下,阿维尔巴赫只得退而求其次:专家进劳改营以后起码要先干六个月的一般劳动!(想要他的命,六个月也足够了!)据说只有不住在知识分子的享受特权的工棚里,“他才能体验到集体的压力”,“反革命分子才会看到群众是反对他们的,蔑视他们的”。
      只要掌握好了阶级的意识形态,什么事都能倒过来说,十分便当。有人把“以前的……”和知识分子安置到杂役的岗位上吗?——他这就是“有意叫劳动者出身的劳改犯去干最繁重的劳动”!如果在保管室工作的是一个以前的军官而服装不够分配,那不用说是他“有意识地扣压”。如果有人对高产标兵说了一句“别人赶不上你们!”,这表明他一定是阶级敌人!如果一个盗窃犯喝醉了,或者企图逃跑,或者偷了东西,人家便会对他做工作,说这不应该由他负责,这是阶级敌人把他灌醉了,或者教唆他逃跑,或教唆他偷窃。(知识分子教唆扒手偷东西!——这话是一九三六年一本正经地写在书里的!)而如果“一个阶级异己分子创造出良好的生产成绩”——这是他“为达到伪装的目的而去做的”!
      一圈都封死了!干活也罢,不干也罢,喜欢我们也罢,不喜欢也罢——我们反正要憎恨你,反正要通过盗窃犯的手消灭你!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普季岑(因触犯五十八条而坐过牢)感叹地说:“真正的犯罪分子根本没有能力从事真正的劳动,正是无辜的人才肯把自己全部贡献出来,直到最后一口气。戏剧性就在这里:人民的敌人才真是人民的朋友。”
      但是对于你的牺牲,人家并不领情。
      “无辜的人”!这就是被大批赶进劳改营的政治犯代用品们主要的自我感觉。这也许是世界监狱史上的空前事件;成百万的囚犯都觉得自己是清白的,全是清白的,没有一个人有罪。(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服苦役的只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然而,这些并非由于信念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是由于命运的随意拨弄而被驱赶进铁丝网里面的偶然聚在一起的人群,丝毫没有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清白无辜而变得坚强起来。也许正因为这种意识突出了他们处境的荒谬性,反而使他们感到更沉重的压抑。他们更多地依恋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什么信念,所以绝对表现不出什么牺牲决心、团结一致和战斗精神。还在蹲监狱的时候,整整一监室的他们这类人竟可以任凭两三个拖鼻涕的小偷对他们劫掠蹂躏。到了劳改营里,这类人已经完全崩溃,他们随时准备着在派工员和盗窃犯的棍棒下、在作业班长的拳头下低头弯腰,他们尚有能力去做的只是学会劳改营的哲学(互不联系,各顾自己,互相欺骗)以及劳改营的语言。
      E·奥利茨卡娅一九三八年进了一座普通劳改营,这个经历过索洛维茨和隔离所的女社会党人看到这里的“五十八条”,感到十分惊讶。在她的记忆里,政治犯们曾经是一切共享的,而现在每人只顾自己活,只顾自己吃,有的“政治犯”甚至拿衣物和口粮做买卖……
      政治囚奴——安娜·斯克里普科娃给他们(我们)取了这样一个名称。她自己早在一九二五年就听过这样一堂课:她向侦查员控诉卢宾卡的长官抓着她同监室女难友的头发在地上拖。侦查员大笑,他问:“他也这样拖您吗?”“没有,但是拖我的同伴!”这时侦查员改用严厉的口吻训诫她说:“你抗议?这可太吓人了!丢开这一套俄国知识分子的无聊作风吧!这一套过时了!只操心你自己吧!否则没你的好下场。”
      这也正好是盗贼们的原则:人家没有“划拉”你,你别自个儿往里钻!一九二五年的卢宾卡侦查员已经学会了盗贼的哲学!
      “政治犯能偷窃吗?”——对这个有教养的人们感到古怪的问题,我们倒要惊讶地反问一句:“为什么不能?”
      “他也能告密吗?”——“他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地方?”
      人们对《伊万·杰尼索维奇》的内容天真地提出异议:“你书里的政治犯怎么满口盗贼的黑话?”我回答说:“如果群岛上不存在其他语言呢?难道政治囚权能有什么和刑事囚奴对立的自己的语言吗?”
      当局昼夜地对他们的耳朵喊;你们是刑事犯,是罪恶滔天的刑事犯;在我们国家里,不是刑事犯不会蹲监狱!
      他们打断了“五十八条”的脊梁骨——从此再也没有什么政治犯了。他们把这些人倒进群岛的猪食槽,驱赶他们去工地送命,同时向他们大声灌输着劳改营的谎言——人和人是敌人!
      有一条谚语说:饿极了就会出声。但是我们这里的土著是不出声的。饿也饿不出声。
      但是他们只要做出很少很少一点事便可以得救!只要他们不珍惜那条反正已经丧失了的生命,并且团结起来。
      有时候整批在一起的外国人,例如日本人,得到了成功。一九四七年在列伍奇,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劳改营的上个惩戒劳改点,押来了四十名日本军官,即所谓“战争罪犯”(尽管天晓得究竟他们对我国犯了什么罪)。正是严寒季节,又是干连俄国人都吃不消的伐木工作。“不买帐派”很快就扒掉了其中几个人的衣服,好几次打劫了他们的面包筐。日本人迷惑不解地期待着长官们的干涉,但长官们自然是只当没看见。这时他们的作业班长近藤带着两个高级军官晚上走进劳改点长的办公室,提出警告说(他们俄语讲得很流利),如果对他们的暴行不停止,明天两个申明了志愿的军官将实行切腹,而且这只是开始。劳改点长(“木脑壳”叶戈罗夫,前团政委)马上意识到在这事上可能栽跟头。此后两天都没有带日本人出工,伙食改为正常标准,然后调离了惩戒劳改点。
      为了斗争和胜利所需要做的原来是多么少啊——仅仅是不必珍惜生命!而生命反正是早已完蛋了的。
      但是我们的“五十八条”经常是和盗窃犯及生活犯搀混起来的,从来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以免他们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睛,以免他们忽然意识到——我们是什么人。那些能够成为狱中和营中的首领,具有清晰的头脑、热烈的喉舌、坚定的心的这种人早已根据“案卷”上的特别标记单独挑出去,用布团塞住了嘴,关进了专门隔离所,在地下室里枪毙。
      然而根据道家学说早已发现的一个生活中的重要特点,我们应当料想,政治犯消失之日正是政治犯出现之时。
      我现在敢大胆地说,在苏维埃时期真正的政治犯不仅有过,而且:
      1.比沙皇时期更多,并且
      2.他们比先前的革命者表现出更大的坚忍不拔和勇敢的精神。
      这与前面所说的似乎矛盾,但是,非也。政治犯在沙皇俄国处于十分有利的地位,受到公众的密切注视——在社会和报刊上立即可以引起反响。我们已经看到(第一部,第十二章),社会党人在苏维埃俄国的境遇要困难得不可比拟。
      现在能称为政治犯的也不止是社会党人。只不过他们被大桶大桶地没进了一千五百万人的刑事犯的海洋,我们看不见他们的形象,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成了哑人,比哑人更暗哑。鱼便是他们的形象。
      鱼是古代基督徒的象征。政治犯的主要队伍正是基督徒。他们是一些粗拙的、文化不多的、不会发表演说和起草地下号召书的人。(这些事按他们信仰是根本无需做的!)他们走进劳改营去受难和死亡只是因为不愿放弃信仰s他们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坐牢,在信念上是毫不动摇的!他们也许是唯一丝毫没有染上劳改营哲学甚至语言的人们!这样的人们难道不是政治犯吗?不行,可不能把他们也称做囚奴!
      他们当中尤其多地是妇女。道家说:大道废,有仁义。由于我们对东正教神父们施加的文明的辱弄、共青团员们在复活节之夜的起哄、递解站里盗窃犯们的唿哨,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罪恶的东正教堂仍然在培育出无愧于公元初年的基督教的女儿们——那些被投畀豺虎的女教徒们的姊妹。
      递解队和坟场,递解队和坟场,到处都有大量的基督徒。成百万的人流有谁去数?.他们阗然无声地死去,像蜡烛似地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地方。这些人是俄国最优秀的基督徒,差一些的都动摇了,退缩了,躲起来了。
      这还不能算“更多”吗?难道沙俄曾有过这么多政治犯吗?它连万位数都还不会数呢。
      但是在我国扼杀政治犯的工作做得这样干净,这样不留旁证,关于其中什么人的故事很少能浮上水面来。
      高级僧正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托尔斯泰的面型,白胡子)。监狱——流放地——劳改营,监狱——流放地——劳改营(大牌阵)。折腾了多年以后,一九四三年被传唤到卢宾卡(途中盗窃犯摘掉了他的法冠),建议他参加宗教事务管理处。经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似乎可以允许自己摆脱监狱生活而休息一下了?不,他拒绝了:那不是一个纯洁的宗教事务管理处,那不是一个纯洁的教会。于是又返回了劳改营。
      瓦连京·费利克索维奇·沃伊诺一亚谢涅茨基(一八七七——一九六一),路加大主教,著名的《化脓外科学》作者。他的命运又如何?他的传记自然会有人编写,不须我在这里多做介绍。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革命前,他已经通过了艺术学院的入学竞试。但为了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当一名医生,而放弃了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医院里,他成为了一个著名的眼科医生。革命后主持驰名整个中亚地区的塔什干医院。他的前程畅通无阻,眼前是一条我们当代成就卓著的大名流们走过的道路。但是沃伊诺-亚谢涅茨基感到他的服务还是不够充分的,因而他接受了神甫的教职。他在手术室里挂起了圣像,给学生讲课时身穿僧袍,胸前佩十字架(一九二一年)。他还赶上了被吉洪总主教任命为塔什干主教。二十年代沃伊诺一亚谢涅茨基被流放到上鲁汉边疆区。经过许多人的奔走营救,从那里被放回来。但是他的医学教研室和主教辖区已有了新的主人。他于是私人行医(门口挂的牌子是“路加主教”),求医者盈门(“皮外套们”即契卡人员也混在其中)。有多余的收入他一概散发给穷人。
      收拾这个人的办法是颇值得一提的。第二次流放(一九三O年,阿尔汉格尔斯克)不是根据第五十八条,而是为“唆使谋杀罪”(纯属无稽之谈。说他对自杀身死的生理学者米哈伊洛夫斯基的妻子和母亲施加过什么影响。米哈伊洛夫斯基在精神已经失常的状态下曾给尸体注射过防腐溶液,这件事被各报大吹大擂为“苏维埃科学的重大成就”以及人工“复活”之类)。这样的行政手段迫使我们更不能从形式上判断谁是真正的政治犯。如果不是和管理当局正面斗争,也应是在道德和生活上与它对立——这才是主要的标志。至于身上贴着什么“条文”,纯粹是扯淡。(许多被消灭的富农的儿子得到的是盗窃罪的条文,而他们在劳改营里却显示出真正的政治犯的本色!)、沃伊诺-亚谢涅茨基流放阿尔汉格尔斯克期间发明了治疗化脓伤口的新方法。列宁格勒把他叫了去,基洛夫亲自劝他解除神职,只要他这样做马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研究所。但是顽固不化的主教甚至不同意出版他的著作时不在括号里印出他的神职。因此研究所和出书的事只得作罢。他于一九三三年服完流放期,回到塔什干,在那里又获得了第三次流放,这次是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战争爆发后,他在西伯利亚各医院工作,使用了他的治疗化脓伤口的方法。为这件事决定发给他斯大林奖金。他坚持要穿着全套的主教法衣才同意领取。(今天医学院的学生们问起他的生平,回答是:“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文献。”)
      工程师们怎么样?其中有多少人因为不肯在愚蠢卑鄙的暗害活动供状上签名而被放逐和枪杀?在这些人当中,彼得·阿基莫维奇(约阿基莫维奇)·帕尔钦斯基(一八七五——一九二九)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这是一位兴趣惊人广博的工程师和学者。矿业学院(一九OO年)毕业生。杰出的矿业专家。从他的著作目录中可以看到他研究过以下各方面的问题并留有著述:经济发展的一般问题,工业品价格的波动,煤炭输出,欧洲港口设备及运营,港口管理的经济问题,德国的安全技术,德英矿业的集中化,矿山经济学,苏联建材工业的恢复和发展,高等学校培养工程师的一般问题,此外就是关于矿业本身的著作,单个区域和单个矿床的描述(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全部著作)。帕尔钦斯基如果搞自己工程师的本行,本来也可以像沃伊诺-亚谢涅茨基如果单搞医学一样,不会遇到灾祸。但也正如那人之不能不传布他的信仰,这人也不能不参与政治。还在矿业学院上学的时候,帕尔钦斯基就以“运动首领”的身份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一九OO年曾主持学生集会。当了工程师以后,引人注目地参与了一九O五年伊尔库茨克革命骚动,并因“伊尔库茨克共和国”一案被判处苦役。他越狱赴欧。因原已同情无政府主义,在国外与克鲁泡特金交往甚密。他在流亡期间进修数门工程专业,从事欧洲技术和经济的研究,但同时也没有放弃“旨在民间传播无政府主义思想”的通俗出版物的计划。一九一三年获释。返俄时写信告诉克鲁泡特金:“鉴于我为自己确定的在俄国活动的纲领……在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地方,我将参加一般地发展国家生产力和开展最广泛意义上的社会自发活动的工作。”在他首次周游俄国各中心城市期间,竞选矿山实业界代表大会理事会事务长的建议、“顿巴顿显耀的经理职位”、银行顾问、矿业学院教授、矿业厅厅长等职务的聘书像雪片似地飞来。具有如此巨大精力和广博知识的工作者在俄国是少有的。
      他后来的命运如何?前面(第一部第十章)已经说过。大战时期成为工商部次长。在懦弱无能的临时政府里,帕尔钦斯基显然是最有魄力的成员:在科尔尼洛夫事件期间他就任彼得格勒总督。十月革命爆发的那几天他是冬宫防守司令。他随即被关进了彼得保罗要塞,诚然,四个月以后就放出来了。一九一八年六月,未提出任何罪名,就将他拘捕。一九一八年九月六日被列入一百二十二名重要人质的名单(“如果……再有一名苏维埃工作人员遇害,下列人质将一律处决。”彼得格勒肃委。主席博基,秘书约谢列维奇)。然而他却未被枪毙,甚至在一九一八年底由于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卡尔·摩尔的很不得体的干预(此人对于我们囚禁这样的人物感到很吃惊),获得了释放。一九二O年后在矿业学院任教授,常去德米特罗夫拜会克鲁泡特金。不久后克氏去世,他组织了一个为克氏建碑(未能如愿)的委员会。不知是否为这件事,他随即被关进监狱。在档案里保存着一份颇为希罕的文件——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六日致莫斯科革命军事法庭的公函;
      兹因国家计委常任顾问帕尔钦斯基工程师
      需于本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时作为报告人在本委南方局
      就恢复当前具有特别重大意义的南方冶金工业问题发表
      讲话,为此国家计委主席团请求革命法庭于该回三时前
      放出帕尔钦斯基同志,俾其能以完成交付给他的任务。
      国家计委主席
      克尔日扎诺夫斯基
      请求(而且是越出权限的)。而且只是因为南方冶金工业“当前具有特别重大意义……”,而且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否则的话,爱怎么办都行。过后愿意再抓回牢里也请便!
      事实不然,后来还让帕尔钦斯基为恢复苏联的采矿事业很忙乎了一阵子。只是到了一九二九年,让他在监狱里表现过坚忍不拔的英雄气概之后,才不经审判地把他枪决了。
      必须是对本国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必须是一个异邦人才能够枪杀民族的骄傲——它的学识、精力和才能的精华!
      十二年以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瓦维洛夫不是也遭到了相同的命运?难道瓦维洛夫不是一个(被痛苦的必要性逼成的)真正的政治犯?在为期十一个月的侦查期内他经受过四百次审讯。而在法庭上(一九四一年七.月九日)仍没有承认对他的指控;
      还有一个并不享有任何世界盛名的人物——水利学家罗季奥诺夫教授。(维持科夫斯基介绍了他的事迹。)被监禁以后,他拒绝从事专业工作,尽管这是一条最轻松的道路。于是被分配去缝皮靴。难道这个人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犯吗?他是一个天性平和的水利学家,并没有进行斗争的思想准备,但是既然他能在狱吏面前坚守自己的信念,难道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政治犯?他还需要什么样的党证?
      像一颗星星突然变得明亮几百倍然后猝然熄灭一样,一个本不想成为政治犯的人也可能在狱中发出短暂的强烈闪光并因此而毁灭。这类事迹我们一般无法知道。有时候某个见证人会说出来。有时候会见到一张褪色的纸片,根据它仅仅可以做出一些大致的推测:
      雅科夫,叶菲莫维奇·波奇塔尔,一八八七年生,非党员,医生。战争一开始就在黑海舰队空军基地工作。塞瓦斯托波尔基地军事法庭第一次的判决是五年劳改。似乎很平安。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十一月二十二日——第二次判决;枪毙。并于十一月二十七日执行。在十七日至二十二日之间的这不祥的五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像星星一样爆发了?或者仅仅是因为审判员忽然发觉判轻了?他前一案的问题现在平了反。这说明,如果没有后一案就不会……?
      而托洛茨基分子呢?纯血统的政治犯!这是他们不可剥夺的荣耀。
      (人们在向我叫喊!台上在向我摇铃:站回原位去!说唯一的政治犯!说那些在劳改营里仍坚持神圣的信念的铁铮铮的共产党员!……好吧,下一章我专门谈谈他们。)
      历史学家们有朝一日会研究我国青年政治犯的小溪是从什么时候流起的。我觉得是从一九四三——四四年开始的(我指的不是社会党和托洛茨基派的青年)。这些差不多还是中学生的人(请回忆一九四四年的“民主”)忽然想寻求一个不同于向他们硬性灌输和偷偷塞到他们脚下的那个立场的立场。那么,还能把他们称为什么人呢?
      只是我们现在和将来都没法知道他们的任何情况。
      如果二十二岁的阿尔卡季·别林科夫为他的当然是没有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感觉的草稿》进了牢狱,后来在劳改营里继续写作(但在死亡的边缘把文稿托付给了眼线凯尔迈耶尔,结果获得了新的刑期),——对这样的人我们难道能拒绝给予政治犯的称号吗?
      一九五O年列宁格勒机械中等专科学校的学生建立了一个有纲领和章程的党。许多当事人遭枪杀。这件事是阿伦·列文告诉我们的。他本人得到了二十五年。路旁的一根小木柱,如此而已。
      我国当代的政治犯必须具有大大超过先前的革命党人的坚毅和勇敢,这一点用不着论证。先前为了较大的行动只会被判处轻微的刑罚。革命党人也并不须非那么勇敢不可:事情败露,他们只有自身(而不是全家!)受祸的危险,甚至并不是掉脑袋,而是不长的刑期。
      革命前张贴传单意味着什么?游戏!跟放鸽子一样。连三个月也判不了。但是弗拉季米尔·格尔舒尼团体中的五少年书写“我国政府名誉扫地了!”的传单却需要下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团体中的五少年行刺沙皇那么大的决心。
      它是怎样自己燃烧起来的,它是怎样在人们内心觉醒的?在列宁斯克-库兹涅茨克市的一座唯一的男中里,五个男孩子(共青团小组长米沙·巴克斯特;托利亚·塔兰京,也是共青团积极分子;维尔维尔·列赫特曼;尼古拉·科涅夫和尤里·安尼卡诺夫)从九年级起就脱离了无忧无虑的精神状态。他们既不为姑娘们苦恼,也不在时髦的舞蹈上花脑筋。他们环视着城内的野蛮和酗酒,刻苦地钻研和经常翻阅自己的历史教科书,试图进行联系和对比。升入十年级以后,他们在地方苏维埃选举(一九五O年)以前用印刷体字母写出他们第一份幼稚的传单:
      “工人,你办我们今天过的难道就是我们的祖父、父亲、兄长为之奋斗牺牲的那种生活吗?我们做工,可是只得到可怜的几个小钱,就这点他们还在压低……精读读这些并想想自己的生活吧……”
      他们自己也只是在想,因此没有提出任何号召。(他们计划散发一套这样的传单,自己动手制造一部胶印机。)
      张贴的方法是:五人一起夜间上街,一人把四团湿面包粘在墙上,另一人贴上传单。
      早春,他们班里来了一个像是新教师的人,要大家……用印刷字体填写登记表声校长恳求不要在学年结束以前逮捕他们。这些孩子们被关进去接受侦讯的时候,最遗憾的仍是未能参加自己的毕业晚会。“谁领导你们的?快招!”(国家安全人员不能相信这些孩子们单纯是受良心的驱使。这种事哪能相信?不是说生命只有一次吗?干嘛要去思索呢?)禁闭室、夜审、罚站。省法院的不公开开庭、(审判员——普希金,此人不久后即因受贿而被判刑。)可怜巴巴的辩护律师、不知所措的陪审员、威风凛凛的检察长特鲁特涅夫(!)全体都判了十年或几年徒刑。把这些十七岁的少年们都送进了特种劳改营。
      不错,老谚语没有瞎说:“勇士要在监牢里找,蠢人要在政治指导员里找!”
      我是为无声的俄国写作,所以不多谈托洛茨基分子:他们都是能写的人,凡侥幸活下来的必定准备好了详细的回忆录。他们会比我更完整更准确地描写出他们富于戏剧性的史诗。
      但是为了照顾全面,在这里也略谈几句。
      他们在二十年代末期曾利用早先革命党人的全部经验进行过系统的地下斗争,不过站在他们对面的国家政治保卫局可不像沙皇暗探局那样呆头呆脑。我不知道他们对于斯大林为他们安排的一概消灭的下场是早有准备还是仍以为事情会以几句玩笑与和解而结束。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一些勇敢的人。(不过我担心一旦他们掌权,给我们带来的疯狂行为不见得会比斯大林的好。)我们要指出的一点是,直到三十年代,当末日已经临近时,他们仍认为和社会党人发生任何接触都是背叛和耻辱。因此他们在隔离所里自己抱成一团,连替社会党人转递狱中信件都不肯干(要知道,他们认为自己是列宁主义者呢)。斯米尔诺夫的妻子(在丈夫已被处决后)总是避免和社会党人交往,说是“免得被看守员发现”(也可以说是免得被共产党员的眼睛看见)!
      有这样印象(但我不坚持),他们在劳改营条件下的政治斗争里有过多的瞎忙成份,因而总带着悲喜剧的色彩。他们在由莫斯科去科雷马的闷罐车里约定着“秘密联系办法、暗语”之类。可是到达目的地后他们都被分别塞进了不同的劳改点和不同的作业班。
      比方说一个老老实实地挣得了生产口粮的“反革命托派作业班”突然被改为吃惩戒口粮。怎么办?“隐蔽得很好的地下共产党支部”进行讨论。罢工?但这正好是上挑动者的钩。他们想挑动我们闹事,而我们——我们偏偏要骄傲地去上工,没有口粮也要去上工。我们可以去上工,可是劳动要像吃惩戒粮的样子。(这是在三七年,在作业班里不仅仅有“纯粹的”托洛茨基派,还有被划为托派的“纯粹的”正统派,他们都向中央斯大林同志、向内务人民委员部叶若夫同志、向中执委加里宁同志、向总检察署呈递了申诉书。他们极不希望现在和劳改营首长们闹翻,因为将来随身携带的鉴定书还要靠他们写。)
      在乌京内金矿,他们准备纪念十月革命节二十周年。捡来一些黑布条子,或者用木炭把白布条染黑。他们打算在十一月七日清晨在所有帐篷顶上挂起志哀的黑旗,要在列队出工时唱《国际歌》,同时大家手牵手不让押解队士兵闯进队伍,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唱完,然后坚决不走出营区去上工。他们还要高喊“打倒法西斯!”“列宁主义万岁!”“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万岁!”等口号。
      在这个计划里混合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热情和达到可笑程度的华而不实的作风……
      不过有外人或者他们自己的人告了他们的密。在前一天即十一月六日他们全体被带到了“尤比列内”金矿,节日的几天内把他们隔离在那里。他们在封闭的(不用出工的)帐篷里唱《国际歌》,而“尤比列内”矿上的苦力们这时却得去上工。(唱歌的人们内部也发生分裂:这里有被错划为托派的共产党员,他们走到一边,不唱《国际歌》,以沉默表示自己忠于正统。)
      “既然他们把我们放在铁窗里关着,这说明我们还是有一定作用的,”亚历山大·博亚尔奇科夫自我安慰说。这无非是自欺欺人。他们什么人不关?……
      托洛茨基分子的劳改营斗争的最大成就是在沃尔库塔铁路沿线各劳改营中举行的一次绝食罢工。(在这以前还在科雷马的什么地方搞过一次好像是为期一百天的绝食:他们要求以自由移居代替劳改营。他们赢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停止了绝食。后来把他们分散到不同劳改营,逐步地把他们全消灭了。)关于沃尔库塔的绝食,我得到的材料是互相矛盾的。大致情况是这样:
      它开始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持续了一百三十二天(对他们实行了人工灌食,但他们没有停止绝食)。有几个人因饥饿致死。他们的要求是:
      ——政治犯与刑事犯分离;
      ——八小时工作日;
      ——恢复政治犯口粮,(即比其他犯人增多的口粮,这一条绝对只是为自己要求的。)伙食不受生产量的影响;
      ——取消特别庭,宣布其判决无效。
      用软管给他们灌食,后来又在各劳改营散布流言,说砂糖和黄油没有了,全是“因为喂养了托派”。可谓无愧于蓝箍帽的手段!一九三七年三月莫斯科来电:绝食者提出的要求可全部接受!绝食结束。可是孤立无援的劳改犯怎么能争得诺言的履行?结果他们上当了,一条也没有执行。(西方人既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事情是可以这样办的。但这就是整个的我国历史。)反过来,绝食的全体参加者一个个被叫到契卡行动科,向他们宣布了他们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的罪名。
      克里姆林宫里的大鸣鹤这时候已经在考虑对他们的大镇压。
      稍晚一些,在沃尔库塔八号矿又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绝食(也许是前面的绝食的一部分)。这次参加了一百七十人,其中知道姓名的有;绝食带头人米哈伊尔·沙比罗,原哈尔科夫国营电器厂工人;德米特里·库里涅夫斯基,以前在共青团基辅省委工作;伊万诺夫,前波罗的海舰队护卫舰中队长;奥尔洛夫一卡海涅茨基;米哈伊尔·安德列耶维奇;波列沃依一根金;B·B·维拉普,梯比里斯《东方曙光》报编辑;索克拉特·格维尔江,亚美尼亚党中央书记;格里戈里·佐洛特尼科夫,历史学教授;教授之妻。
      曾在一九二七——二八年一起蹲过上乌拉尔斯克隔离所的六十个人形成了绝食的核心。出了一件绝食者高兴而首长们不高兴的很大的意外——一个外号叫“莫斯科”的贼头带着二十名刑事犯参加了绝食。(这位莫斯科曾以一次夜间恶作剧而闻名全营:偷偷钻进营长办公室,在他的办公桌上拉了一泡屎。如果干这事的是你我之辈,难得枪毙,可人家却仅仅受到责备:准是阶级敌人教唆你来的吧?)只有这二十名盗窃犯真的让长官们犯愁,而对于社会异己的“绝食积极分子”,沃尔库塔劳改营的契卡行动科长乌兹科夫挖苦地说:
      “你们以为欧洲会知道你们的绝食吗?我们才不在乎什么欧洲呢!”
      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对社会亲近分子既不能动手打也不能让他们死掉。不过绝食进行到一半以后,当局摸准了他们的流氓无产阶级意识把他们分化出去了。贼头“莫斯科”通过劳改营的广播网解释说,他是受了托派的勾引。
      剩余的人此后的命运便是——枪决。他们以自己的绝食自己呈递了处决的请求书和名单。
      不,真正的政治犯是有过的,是很多的,是很有牺牲精神的。
      但他们对抗的效果却为什么如此微小?为什么他们连微小的泡沫也没有留在水面?
      对这个问题我们也要研究。后面再谈吧。

      ——————


    第十一章 思想纯正分子


      听到愤慨的喧哗。同志们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们啪的一声合上我的书,甩到一边,朝它吐口水。——归根结底这是蛮不讲理!这是诽谤!他在哪里找真正的政治犯?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神甫、技术贵族、拖鼻涕的中学生之流……真正的政治犯是我们!是我们这些坚定不移的人们!是我们这些正统的、水晶般纯洁的人们(奥威尔称他们为“无不同政见者”)。我们即使在劳改营里依然百分之百地忠实于唯一正确的……不错,从我国的书报上看,唯一坐过牢的就是你们。唯一受过苦的就是你们。文章里也只许写你们。好,那么就谈谈你们吧。读者能同意这个准则吗?政治犯应当是知道自己为什么坐牢并且是信念坚定的人。如果同意这一点,答案就有了:我们的坚定不移的先生们尽管自己被捕,仍然忠于唯一正确的……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信念可谓坚定,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坐牢。因此不能算做政治犯。如果我的准则不高明,我们就采用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的准则。她在自己的五次服刑期内有时间对它做周密的思考。
    下面就是:“政治犯是具有如果加以放弃便可获得自由的那种信念的人。如果没有这种信念,他只是政治囚奴。”照我看是个不坏的准则。各个时代因思想意识受迫害的人都符合这个准则。所有革命党人都符合这个准则。“尼姑们”、高级僧侣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工程师帕尔钦斯基等人也都符合。可是正统派们却对不上号。因为:哪里有人家逼迫他们放弃的那种信念?没有。因而正统派们,虽然说出来不好听,就跟那个裁缝、那个聋哑人、那个俱乐部看大门的一样,是属于束手无策、糊里糊涂的牺牲品的类别。但这帮人是带傲气的。为了把话说得准确,先把对象明确一下。在这一章里要谈的是什么人?是所有尽管遭到逮捕、侮辱人格的侦讯、冤枉的判决以及随后的劳改营生活的煎熬等等这一切,依然保持了共产主义意识的人们吗?不,不是所有的。这个共产主义信仰对于其中的一些人确是发自内心的,有时候是他们残余的生命的唯一意义,但是:——他们不以它来指导自己用“党的”态度对待难友;在监室和工棚里的争论中不朝难友们叫喊说他们被关进来是“正确的”(而我被关是“不正确的”);——不忙着向营长公民(或行动特派员)声明:“我是共产党员,”不利用这个公式在劳改营里谋生存;——现在谈起过去时,不认为劳改营的主要的和唯一的横暴行为是把共产党员关在里面,至于其他的人,那都算不了什么。一句话,这是一些把共产主义信念藏在心里,而不是经常挂在嘴边的人。
    似乎这只是个人的人品问题,但不止于此:这样的人在外边一般都不是大官,在劳改营里则是普通的苦力。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乡村教师,就是一例:“您记得我们的青年时代吗?我是一九一二年生的。当时我们最高的幸福就是穿一身粗布料子缝的‘青年突击队’绿制服,斜扎一根武装带。当时我们把金钱和一切私物都不放在眼里,只要一声召唤,要我们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十三岁就加入了共青团。可是您看,当我刚满三十四岁的时候,内务人民委员部机关就宣布我触犯了五十八条的差不多所有分条。”(我们以后会知道他在外边的表现。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还有一个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维诺格拉多夫,我跟他一起坐过牢。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火车司机(不是只干过一年,像某些自称放牛娃出身的苏维埃代表那样),在工农速成中学和学院毕业以后当了线路工程师(也不像某些人一出校门就干上党的工作),是个相当不错的工程师(在“天堂岛”里他做过喷汽发动机涡轮的复杂的气体动力学计算工作)。诚然,一九四一年在莫斯科铁路运输工程学院里摊上了一个党支书的职务。一九四一年十月形势危急(十六日和十七日)的日子里,他打电话请求上级指示。电话没人接,他跑去找,发现区委、市委、省委都没有人,像被一阵风刮得没影了,办公大厅空荡荡。而更高一级的机关他好像没有去过。他回到本单位说:“同志们!领导人全跑了。
    但是我们共产党员要自己起来进行防御!”他们进行了防御,但是就为了“全跑了”这句话,那些跑掉的把他这个没有跑掉的关进牢里八年(罪名是“反苏鼓动”)。他是个不声不响的劳动者,是个肯为别人做出牺牲的朋友。只是在推心置腹的谈话里他才吐露说,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坚持自己的信仰。但他从来不拿这个当一张王牌打。还有地质学家尼古拉·卡利斯特拉托维奇·戈沃尔科,他在沃尔库塔只剩下一口气,还写了一首《斯大林颂》(并且保留到现在),但不是为发表的,不是想靠它得到优待,而是发自内心的。他在矿上一直藏着这首颂歌!(尽管有什么必要藏着呢?)有时候这样的人始终不渝地保持着信念。有时候(例如从美国费城来的匈牙利人科瓦奇,他是当年来我国在卡霍夫卡附近建立公社的三十九户人中的一员,是一九三七年被捕的。)在恢复名誉之后不再接受党证。有的人脱离得更早,如另一个匈牙利人萨鲍,国内战争期间西伯利亚游击队的队长。他一九三七年就在监狱里宣布:“如果能出去,我要把我的游击队员立刻召集起来,发动整个西伯利亚,打到莫斯科,把这些畜牲们赶下台。”上面说的两种人,我们在这一章里都不谈。(况且凡是像这两个匈牙利人一样不干了的,正统派们自己就会把他们除名。)笑话式的人物也不在考察之列。他们在监室里假装正统派,只是为了让当局安插的耳目给他向侦查员打个“好”报告;如像波德瓦尔科夫(儿子)这一号的,他在外边张贴过传单,可是在斯帕斯克劳改营里跟所有对当局不怀好意的人,包括自己的老子,大声争论,目的是想借此改变自己的厄运。我们将要在这里考察的正统派,是属于下面一类的:他们首先在侦查员面前,然后在监狱牢房里,然后在劳改营里,逢人必显示其思想的正统,现在又以这种色彩回忆劳改营的往事。
    由于奇特的物竞天择的结果,这些人全都不会是干苦力活的。这样的人一般在被捕前身居要职,处在令人羡慕的地位。他们在劳改营里最不甘心被消灭,最狂热地争取爬到高出于普遍的零的地位。这类人包括所有掉进班房的侦查员、检察长、审判员和劳改干部。也包括所有的理论家、书呆子和卖狗皮膏药的(作家谢列市里亚科娃、季亚科夫、阿尔丹-谢苗诺夫也只能归入此类,别无他处)。我们也要理解他们,我们不要说风凉话。人家栽下去是很痛的。“砍树难免木屑飞”——这一向是他们为当局辩护的铿锵有力的谚语。忽然他们自己被砍成木屑飞起来了。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这样描写一九三八年初在曼佐夫卡(贝阿拉格的一个特种营)里的一个场面。当地的全体土著很惊奇地看到,带来了一批从未见过的“特殊人物”。当局极端机密地把他们与其余人分开看押。像这样的一批新犯人谁也没有见过:革面大衣、“莫斯科”式毛皮帽、波士顿呢和哔叽料子的西服、式样讲究的半高腰和浅腰皮鞋(到了十月革命二十周年,高级人士对于普通工人不敢问津的衣着已经很懂得讲究了)。由于管理上的疏忽或者是故意拿他们取笑,没有发给他们工作服,让他们穿着哔叽衣服和锃亮的皮鞋在没膝盖深的稀泥里挖地沟。
    其中的一个在车道木板接缝的地方把一辆装水泥的手车弄翻了,水泥洒出来。小偷作业班长跑过来,一边骂娘一边捅着闯祸者的脊背;“用手捧起来,窝囊废!”那人发疯似地叫起来;“你怎么敢侮辱人?我是前共和国检察长。”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我管你他妈的什么共和国检察长,死狗!把你的狗脸按进这摊水泥,你才像个检察长呢!现在你是人民的敌人,你就得给我拉磨!”(不过工地主任出面袒护了检察长。)如果你说这事出在一九一八年集中营里的沙皇时期的检察长身上,谁也不会产生怜悯的想法:大家一致认为那些人不算人(那些人以前要求给被告判的徒刑,是一年、三年、五年)。而对我们自己的苏维埃的、无产阶级的、尽管是穿着波士顿呢料子西装的检察长,怎么能不怜悯呢(他要求判的刑,不是十年,就是最高的)。说他们捧得很痛——这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说。遭受这样的打击,这样激毁灭,而且是从自己人手里,从亲爱的党手里,而且显然是平白无故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要知道他们在党的面前完全是清白的,在党的面前他们完全是无罪的。这使他们难受到这种程度,以至在他们中间连提“你是为什么被抓的?”这个问题都被认为是犯忌,是非同志式的。如此拘泥小节的囚犯,他们可算是唯一的一代!我们在一九四五年可是大大咧咧,刚见面就像说笑话似地哇哩哇啦地大谈自己入狱的经过。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奥利加·斯利奥斯贝格的丈夫已经被捕,现在来人搜查,要连她一起抓去。
    搜查进行了四小时,在这四小时里她一直在整理鬃刷工业斯达汉诺夫工作者代表大会的各项记要。没有整理出来的记要比永远丢下的孩子更叫她放心不下。连指挥搜查的侦查员都忍不住劝她:“你还是先跟孩子们告个别吧!”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伊丽莎白·茨维特科娃一九三八年在喀山长期犯监狱里收到十五岁的女儿的信:“妈妈,请来信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罪?……我宁愿你说你是无罪的。如果这样,我就不入团,并且为了你我决不原谅他们。如果你是有罪的,我就不再给你写信,并且要恨你。”在潮湿的像棺材似的牢房里,面对一盏昏黄的电灯,当妈妈的心如刀割:没有共青团,女儿怎么生活?怎么能让她憎恨苏维埃政权?倒不如让她憎恨我吧。于是她写道:“我是有罪的……你要加入共青团!”落到自己心爱的刀斧之下,还要为它的明智而辩护——这太痛苦了!这是人的心忍受不了的!但是一个人若把神赐的灵魂托付给人为的教条,势必付出如此的代价。即使目前,任何一个正统派都还会肯定茨维特科娃做得对。即使今天也没法使他们相信,这是“把幼小者引上邪路”,母亲把女儿引上了邪路,败坏了她的灵魂。请看这都是一些怎样的人吧。E·T·提供了揭发她丈夫的真心诚意的证词——为了帮助党,什么事都可以做!噢,对这种人很可以同情,如果他们现在终于理解了当日自己的可悲。哪怕他们今天放弃了当时的观点,这一章也可以完全换一种写法。但是现实应验了玛丽亚·达尼埃良的幻想:“有朝一日我能出去,我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地生活下去。”忠实?照我们看是冥顽不灵。
    这些发展论的信徒把放弃本人的任何发展看做是对发展论的忠实。正如坐了十七年牢的尼古拉·阿达莫维奇·维连奇克说的:“我们始终相信党——我们没有信错!”忠实还是冥顽不灵?不,他们在监室里和人争论,为当局的一切行为辩护,决不是故意表现,不是出于虚伪,他们需要进行意识形态的争论,是为了维持自己的正确感,不然的话,离发疯就会不远了。对所有这些人不是大可表示同情吗?但是,这些人对于自己吃了哪些苦头倒看得很清楚,可是自己在哪方面错了,却一点也看不见。一九三七年,以前没有抓过这类人,一九三八年以后抓的也寥寥无几,因此有了“三七届学生”的说法。本来这样说也可以,但是不要模糊了整个画面。要知道即使在抓这种人达到最高峰的几个月,走进监狱的农民、工人、青年、工程师和技术员、农艺师和经济工作者,以及普遍的宗教信徒,照旧是络绎不绝的。“三七届学生”能说会道,又能利用出版和广播,他们制造了一个“三七年传奇”,包括两点内容:1.如果说苏维埃政权抓过人,那只是在一九三七年。应该讲的,应该表示愤慨的,仅仅是一九三七年。2.三七年被抓的,仅仅是他们。文章里都这么写:在这可怕的一年,最忠诚的共产党员干部身陷囹圄:有加盟共和国中央书记,省委书记,省执委主席,军区、军和师的司令员,元帅和将军,省检察长,区委书记,区执委书记……我们在本书开端已经描述了三七年以前流向群岛的各条水流的规模、它们各持续了多长时间、人数达到几百万。
    可是后来的“三七届学生”们在当时对这些连眼皮也没有眨过一下,认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他们内部讨论这个问题有些什么说法我们不得而知。当波斯特舍夫还不知道自己也是在劫难逃时,曾如此说:一九三一年在司法人员会议上:“必须保持我们对阶级敌人和堕落分子(“堕落分子”这个名词真了不起!这个帽子给谁戴不上?)的惩罚政策的全部严厉性和残酷性。”一九三二年:“不难理解,……即使把他们放在消灭宜农运动的炉火里烧过……我们也决不可忘记,这个昨天的富农在精神上并没有缴械投降……”还有:“千万不可使我们惩罚政策的矛头变钝。”矛头倒是够锐利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可是炉火也够热的吧?P·M·格尔是这样解释的;“当逮捕只波及我不认识或不大知道的人们的时候,我和我的熟人们对于这些逮捕是否有根据(!)没有发生过怀疑。但是我的亲近者和我自己被捕了,在监禁中我遇到了几十个最忠诚的共产党员,于是我……”总之,抓“社会上”的人,他们心安理得。抓到他们“共同体里”的人,他们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了。斯大林打破了原先似乎十分牢固的禁区。他们以前过得这么快乐,全靠了有这么个禁区。当然你会大吃一惊的,当然你会莫名其妙的!
    人们在监房里心情激动地发问:“同志们!你们知道是谁发动了政变?见谁夺了本市的权?”当他们知道了命运确已不可挽回,还久久地哀叹和呻吟;“要是伊里奇活着,决不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什么事?难道不是先前对别人做过的事?见本书第一部第八——九章。)可是人家毕竟是管过国家大事的!知识渊博的马克思主义者!高深的理论家!他们是怎样经受这个考验的?对于这个没有尝过滋味的、报纸上没有阐明过的历史事件(历史事件总是突如其来地砸到头上的),他们是怎样消化和领会的?由于多年被人牵着鼻子走在一条错道上,他们提出了一些惊人深刻的解释。一、这是外国特务机关十分狡猾的勾当;二、这是大规模的暗害活动!暗害分子钻进了内务人民委员部(另一种说法是:内民员部里钻进了德国间谍!);三、这是地方上内务人员搞的阴谋。三种情况都归结为:我们丧失了警惕性,该我们自己负责!斯大林全不知道!斯大林不知道这些逮捕。一旦知道了,会把坏人一网打尽,把我们放出去!!四、党内真的发生了可怕的背叛(但是为什么??),国内敌人成堆。关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是该关的,他们已经不是共产党员,而是反革命。
    在监室里要提防这些人,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话。只有我自己是完全冤枉的。嗯,也许你也是!(梅哈诺申,原来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成员,也赞成这个看法。换句话说,如果把他放出去,不知道他还要抓多少人呢!)五、这些镇压措施是我国社会发展的需要。(少数没有丧失自制力的理论家这样说。位普列汉诺夫世界经济学院的教授。这种解释倒是对的。他能这么迅速而正确地理解到这一点,值得钦佩。但是他们没人能对规律性本身做出解释,只是从常用的乐器箱子里拣出一支笛子来吹吹;“历史发展的需要呀!”反正随便什么事都可以模模糊糊地这样说,并且你总是正确的。)持此说者,自然不怪罪斯大林——他仍是完美无暇的太阳。在这些妙不可言的解释的背景上,纳罗科夫(马尔琴科)的《虚量》一书中人物的想法在心理学上似乎是很讲得通的:这些抓捕全不过是一出戏,是对忠实的斯大林主义者的考察。要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谁要是什么字都签,不怨恨——他将来定能大受提拔。如果忽然有个像白俄罗斯书刊检查员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雅什克维奇这样的老党员在监室的角落里用嘶哑的声音说:斯大林根本不是列宁的左右手,他是一条狗,他不死,就没有好事!其他人就会朝他扑去,拳打脚踢,并且赶紧报告自己的侦查员。
    想象不出一个“无不同政见者”的脑子里哪怕有一秒钟时间闪出过斯大林也是要死的念头。一九三七年降临到纯正的正统派的头上的时候,这些人正是处在如此生动活跃的思想水平上。他们对受审判有怎样的精神准备?显然就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的帕尔松一样:“党难道能逮捕无罪的人吗?我要对法庭说:‘谢谢你们在还能挽救的时候挽救了我!”’他们给自己找到了什么出路?他们的革命理论给他们提示了哪些有效的办法?他们的办法和他们的解释同样地妙不可言。人抓得越多,上面发觉错误越快!所以要拼命多咬出一些姓名!多做异想天开的假供,尽量多牵连无辜的人!他们不能把全党都抓进来呀!(斯大林并不要抓全党,他只要抓头头和党内的老资格。)在俄国各党派当中,共产党员是搞自我诬陷的头一名这个“多咬出人名”的旋转木马的发明权理应属于他们。俄国的革命党人还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说这个理论是鼠目寸光?说他们的思维能力太贫乏?我心里觉得——不对。这里的问题全在于他们的恐惧。理论不过是掩盖他们软弱性的方便伪装。他们一向自我标榜(其实早已没这个权利)为革命者,可是往自己骨子里看上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原来他们是一点儿压力也顶不住的。上述“理论”就免除了他们和侦查员对抗的必要性。
    如果他们能明白这个道理也好:斯大林一定要搞这次清党,是因为想把党拉到比自己低的水平上(尽管是不过如此的一个党,他的天才也不足以使他站得比这个党更高)。他们当然更不记得不久以前他们还在帮助斯大林摧毁反对派,甚至摧毁他们自己。斯大林一贯提供给他的意志薄弱的牺牲品以冒险的机会,造反的机会。这种游戏颇使他感到满足。这只爱玩的老虎想出来一个主意——逮捕中央委员需经全体其他中委的同意!在装得像煞有介事的中央全会、中央会议的进程中,一份文件沿着各排座位传阅,它用无人称的句号指出:收到了针对某某中委的材料,建议各中委同意(或不同意!……)开除此人出中央。(有专人监视着文件在谁手里耽搁得太久。)于是乎全体都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联共中央委员会就是以这种方式枪毙自己的。(斯大林老早就看透了并且考验过了他们的软弱性:党的上层人物一旦接受了高工资、内部供应、高干休养所,并视为应得之物,他们就陷进了圈套,他们就挺不直腰了。)审判图哈切夫斯基、雅基尔的特别法庭是由谁组成的?
    布柳赫尔!叶戈罗夫!(还有C·A·图罗夫斯基。)至于那件年代久远的事,他们更加忘记了(恐怕根本没有读到过),那就是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吉洪大主教致人民委员会的信。态度强硬的大主教在吁请赦免和释放无辜者的时候写道:“因此,从创世以来,所有杀害先知的罪,……都要这一时代的人偿还。”(路加福音11:50),“凡动刀的,一定在刀下丧命。”(马太福音26:52)这些话当时听起来似乎可笑,不可能。他们哪里想得到历史有时候也知道复仇,也会像寻求快感似地搞一场迟到的因果报应。但是它往往为这场报应选择一些奇特的形式和意想不到的执行者。如果年轻的图哈切夫斯基镇压唐波夫省破产农民得胜归来时在火车站上没有遇到另一个玛鲁霞·斯皮里多诺娃“朝他脑门里打进一颗子弹,十六年以后,这件事由一个没有学成的格鲁吉亚神甫(指斯大林——译者注)完成了。
    如果沃洛申描述的一九二一年春在克里米亚遭枪杀的妇女和儿童的诅咒未能撕裂库恩一的胸腔,这件事则由他的第三国际的同志们完成了。彼得斯、拉齐斯、别尔津、阿格拉诺夫、普罗科菲耶夫、巴利茨基、阿尔图佐夫、丘德诺夫斯基、德边科、乌博列维奇、布勃诺夫、阿拉弗佐、阿尔克斯尼斯、阿伦什塔姆、黑克尔、吉季斯、叶戈罗夫、日洛布、科夫丘赫、科尔克、库佳科夫、普里马科夫、普特纳、尤·萨布林、费尔德曼、P·埃德曼;还有温什里希特、叶努基泽、涅夫斯基、纳哈姆凯斯、洛莫夫、卡克腾、科西奥尔、鲁祖塔克、吉卡洛、戈洛杰德、什利希特尔、别洛博罗多夫、皮亚达科夫、季诺维也夫——他们全成了那个小个子红头发屠夫的刀下鬼,而我们怕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考察清楚这些人在过去的十五至二十年当中亲手或通过签字作了哪些恶。
    斗争?他们没人做过斗争的尝试。假如说坐进了叶若夫的牢狱以后斗争很困难,那么在自己被捕的前一天为什么没有开展斗争?难道当时还没有看出苗头?原来他们的祷告全是这一句词儿:“但愿躲过这一关!”奥尔忠尼启则为什么自杀?(如果是被杀,为什么坐以待毙?)列宁的忠实伴侣克鲁普斯卡娅为什么没有斗争?为什么她一次没有出来公开揭露,像罗斯托夫亚麻厂的那个老工人那样?莫非真地担心丢老命?一九O五年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首届“工农代表苏维埃”的成员阿拉雷金和斯皮里多诺夫为什么要在对自己的无耻诬告上签名?当过那个“工农代表苏维埃”主席的舒宾更甚于此,他签字证明一九O五年在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根本不存在什么“工农代表苏维埃”。这是为什么?怎么能够这样唾弃自己的一生!这些“无不同政见者”现在每当回忆一九三七年,就知道哼哼唉唉地谈冤案,谈暴行。可是谁也不提他们实际有过但没人利用过的斗争的机会。这件事他们永远也做不出解释。而且利用上述论据进行争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被关进监狱的忠实信徒们的全部智慧足以破坏政治犯的老传统。他们回避政见不同的难友,对他们保密,谈到侦讯中的暴行时把声音放低,不让非党员听到,上帝保佑更别让社会革命党人听到。“不能给他们提供反党材料!”叶夫根尼娅·戈尔茨曼在喀山监狱里(一九三八)反对各监室间敲墙联络:她身为共产党员,不能同意做违犯苏维埃法律的事!送来报纸,戈尔茨曼总是坚持要同监室的女犯们仔细阅读,而不能随便看看。E·金兹布尔格回忆录中关于监狱的部分提供了“三七届学生”的隐秘材料。死硬派尤利亚·安年科娃要求全监室的人:“不许拿看守员寻开心!他在这里代表苏维埃政权!”(真是这样吗?一切都颠倒了!
    让沙皇监狱里桀骜不驯的女革命者们通过神奇的水晶球看看这个场面吧!)女共青团员卡住·希罗科娃在搜身室里问金兹布尔格:你瞧那个德国女共产党员把金子藏在头发里。这可是我们苏联的监狱,我们该不该把这件事报告看守员?跟金兹布尔格一起乘七号车厢(这节车里差不多全是女共产党员)去科雷马的叶卡捷琳娜·奥利茨卡妮给她的有声有色的回忆补充了两个惊人的细节。有钱的犯人交出钱,到站台上去买青葱,该着奥利茨卡妮在车厢里接这些葱。她依照社会革命党人的老传统、唯一的想法是平均分配给车厢里的四十个人。但马上有人制止她:“谁出的钱分给谁!”“我们不能养活叫花子!”“我们自子都不够!”奥利茨卡娅简直发了傻:这些人是政治犯吗?……“三七年入学”的女共产党员们就是如此!第二个插曲。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的洗澡房里,女犯们被迫光着身子在一排看守员面前通过。
    没什么,她们找到了自我安慰。在解往以后各站的途中,她们已经在车厢里唱: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无不同政见者”们就是带着这样的一套世界观,处在这样的思想水平上,登上了漫长的劳改历程。这些对逮捕、侦讯、总的形势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懂的人,由于顽固和忠诚(也许是由于走投无路)在整个这条道上都将认为自己是光明使者,宣称只有自己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对于周围的一切他们既已下定不去注意也不去理解的决心,对下面这件他们最害怕的事,他们更要努力不去注意了:劳改犯怎样看待他们?生活犯,“五十八条”(“被清算的富农”之中活下来的人现在正服完第一个十年)怎样看待他们?他们这些新来的“三七届学生”在衣着、举止、言谈方面都还是与众不同的。瞧这些神气活现的狭公事包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坐专用小汽车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实行配给制的时候从内部商店买东西的人也进来了!瞧这些在疗养所吃得肥肥胖胖在休养地乱搞女人的人也进来了!
    可是我们只为了一颗白菜一根玉米棒子就被人家按“八七”法令送进来劳改十年。他们咬牙切齿地对新来的人说:“在外头你们整我们,在这里我们要整整你们了,”(但这是办不到的,正统派们很快能得到优厚的安排。)E·金兹布尔格描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场面。监狱里的护士问她:“您是站在穷人一边,是为农庄庄员们坐牢,这是真的吗?”这样的问题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也许是因为狱中的护士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才提出这个傻问题。而农庄庄员和普通劳改犯是有眼力的,他们一下子就认出这些人来,伤天害理的强迫“集体化”正是这些人完成的。“无不同政见者”的最高真理是什么?就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旧判断,也不愿汲取任何一个新判断。任凭生活劈头盖脑地抽打他们,滚滚波涛似地淹没他们,甚至像车轮似地碾过他们,他们仍是无动于衷!他们不承认它,好像它并没动。
    脑子里的东西一点改不得,对生活经验干脆没有进行批判思考的能力——这倒成了他们的骄傲。监狱决不可以影响他们的世界观!劳改营也影响不得!原来站在什么立脚点上,今后仍要站在什么立脚点上!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怎么能因为偶然进了监狱就变了?(即使存在改变着,存在显示出了新的方面,我们的意识岂能改变?绝不能!即使存在完蛋了,也不能决定我们的意识!须知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们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B·M·扎林说:“我在劳改营里总是重复这句话:我不打算因为一些蠢人(指把他关进来的人)而和苏维埃政权争吵”他们必然的结论是:我是错关的,因而我是好人。周围都是敌人,都是罪该坐牢的。他们的精力都花到什么上面了?一年发出六次、十二次申诉、声明和请求。他们在那里面写些什么?唠叨些什么?当然是赌咒发誓忠于伟大的和天才的(没这个,人家不放你)。当然是声明和神枪决的同案人划清界线。当然是祈求宽恕,祈求允许他们回到上面去。
    他们第二天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党的任何委托——哪怕是管理这个劳改营也行!(这些申诉为什么大批被打回来?那是因为没有送到斯大林手里呀!他是大慈大悲的!他会理解我们!他会宽恕我们!)“政治犯”向当局请求宽恕,真是好样的!……再看戈尔巴托夫将军回忆录里透露的他们这些人的意识水平吧:“法庭?能要求它做什么?是有人命令它这样做的……”噢,怎样的分析力量!怎样的安琪儿般的布尔什维克的驯服:窃贼们向戈尔巴托夫:“您是为了什么落到这儿来的?”(我顺便说一句:他们不会称“您”)戈尔巴托夫:“是坏人诬告的。”多会分析!怎样的分析啊!将军的行为不像舒霍夫,而是效法费秋科夫:他跑去打扫办公室,巴望弄到一点面包皮。“擦桌子的时候能弄到面包屑、面包皮,偶尔还有小块面包。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好,解决去吧。可是他们却责备舒霍夫一心想喝粥,没有社会意识,似乎犯了滔天大罪。
    而戈尔巴托夫将军则一切皆可,因为他思考着……坏人的问题呢!(其实舒霍夫也不是容易上当的,他对国内大事的判断比将军更要勇敢)。再看一位戈利岑,县城医生的儿子,筑路工程师,在死囚监室里蹲过一百四十天(有了足够的思考时间!)。接下去是十五年,再接下去是终生流放。“脑子里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非党布尔什维克。我靠的是对党的信任,相信坏事不是党和政府做的,而是某些人(全分析!)的坏主意。这些人只是来去匆匆的过客(老是不去……),而其余的一切(!)都会留下来……我能坚持下来,还靠了一九三七——三八年内务人民委员部里(指的是坐机关的)以及监狱和劳改营里为数众多的普通苏维埃人的帮助。不是所谓‘教父’,而是真正捷尔任斯基式的内务干部。”(叫人不明白的是:有这么多的捷尔任斯基式的内务干部,怎么瞅着某些人无法无天干瞪眼,也不管管?无法无天的事他们没有沾过一点儿进?在无法无天的环境里他们意安然无恙?奇迹……)还有一个鲍里斯·季亚科夫;斯大林之死使他悲痛欲绝(光他一个吗?正统派们个个如此)。
    他觉得获释的希望从此将成泡影了!但是人们向我大叫;“不诚实!不诚实!你应当找个真正的理论家争论争论!找个红色教授学院的人争论争论!”悉听尊便!你们当我没有争论过?在监狱、押解途中、递解站里我都做什么来着?在争论中起先我站在他们一边,拥护他们。但我觉得我方的论据不知怎的有点稀松。后来一段时间我不开口。光听。再往后我就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了,连马林科夫的老师扎哈罗夫(他颇以当过马林科夫的老师而自豪)也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和我对过话。这许多次的争论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好像只是一次争论。这许多引经据典的书呆子们好像溶成了一个人。他一次又一次在同一点上用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论据。这些人全包着穿不透的硬壳。穿不透的硬壳是他们主要的特征。能对付生铁脑瓜的穿甲弹还没有发明。跟他们争论,如果事先不当做游戏和逗乐,是要累死人的。我和我的朋友帕宁躺在“泽克车厢”的中层铺上,安排得舒舒服服,咸鲱鱼放进了衣兜,口不渴,大可睡上一觉。可是不知在哪一站上给我们包房里捅进来一个有学问的马克思主义者!
    根据他的山羊胡子和眼镜就能看出来。他也不瞒着:前共产主义学院教授。我们坐起来,把腿从四方形缺口处放到下面。他一开口我们就知道他是个穿不透的角色。我们坐牢已经很久,还要坐更久,难得快快活活地开个玩笑,应该滑下去运逗乐子!包房里相当宽敞,跟什么人换了个位置,就挤了过去。“您好。”“你好”“您在这儿不嫌挤?”“不,还好。”“蹲了很久了?”“不短了。”“剩下小半了?”“差不多一半。”“您瞧,农村多穷。草屋顶,房子歪歪斜斜。”“沙皇制度的遗产。”“苏维埃制度也三十年啦。”“历史的一瞬。”“农庄庄员在挨饿,太惨啦!”“每家的烤炉您都看过?”“您问问这个包房里的随便哪个庄员。”“关进来的都心怀不满,不客观。”“可是我亲眼见过一些农庄……”“那是准不典型的。”(山羊胡子连去也没去过,这反倒简单:)“您问问老年人吧,沙皇时候他们能吃饱,穿暧,还有多少休息日!”“我不要问。觉得什么都是过去的好,这是人类记忆的主观性特征。死了的母牛,准是能挤出双倍奶的(他偶尔也使用谚语呢!人至于休息日,不是我国人民的喜好,我国人民喜爱劳动。”“可为什么好多城市里面包紧张?”“什么时候?”“一直到战争爆发都还……”“不是事实!战前恰好一切都走上了轨道。”“您听我说,当时伏尔加流域各城市买面包得排上千人的大队……”“地方性的供应失调。更可能是您记错了。”“可是现在也很缺呀!”
    “无稽之谈。我们生产七、八十亿普特谷物。”“谷物烂在地里。”“相反,培育良种成就很大。”“许多商店的货架是空的。”“地方上办事不灵活。”“价格也高。许多必需品工人买不起。”“我国物价比任何国家更有科学依据。”“这说明工资太低。”“工资也有科学依据。”“这说明它的依据是要工人大部分时间无偿地为国家工作。”“您不懂政治经济学。您是什么专业?”“工程师。”“我可是经济学家。不要争论了。剩余价值在我国不可能存在。”“可是为什么从前一个男人能养活全家,而现在却必须两三个人工作?”“因为从前有失业现象,女人找不到工作。全家吃不饱。进一步说,妻子工作,对于取得平等地位也是很要紧的。”“要这鬼平等有什么用?家务事由谁来做?”“男人应该帮忙。”“您怎么样,您给老伴帮忙吗?”“我没有结婚。”“以前夫妇两人只需要白天做事,现在晚上也要忙。女人没有时间做她主要的事——教育孩子。”“时间完全够用。孩子主要在幼儿园、学校、共青团受教育。”“那儿是怎么教育的?流氓、小偷越来越多。小姑娘都学会了放荡。”“没有的事。我国青年有高度思想觉悟。”“这是报上说的。我们的报纸说瞎话。”“它们比资产阶级报纸诚实得多。读读资产阶级报纸就知道。”“让我们读读。”“完全不必要。”“我们的报纸总归是扯谎。”“它们公开地与无产阶级联系着。”“这种教育的结果就是犯罪率增长。”“相反,是下降。拿出数字来!”(在一个连绵羊尾巴的数字都保密的国家!)“犯罪率上升的原因在于我国法律本身就促成犯罪。
    法律又严苛又荒谬。”“相反,很好的法律。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尤其是五十八条。”“没有这一条我们年轻的国家就站不住脚。”“它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从历史角度看还是很年轻的。”“您往周围看看,有多少人坐牢!”“他们罪有应得。”“您呢?”“我是被抓错的。问题弄清就会放出去。”(他们都给自己留这么一条摆脱困境的退路。)“抓错?你们的法律是干什么的?”“法律很好,不幸的是有时候偏离。”“到处是盗窃、贪污、舞弊。”“应当加强共产主义教育。”如此等等。他是心平气和的。他使用不要求动脑子的语言说话。跟他争论等于在沙漠上行走。俗话说这类人是:走遍了铁匠铺仍没有钉上掌。看到这些人的讣告里写着:“在个人迷信时期悲剧般去世的……”真想改一个字:“喜剧般去世的……”如果此人没遭逢现在这个命运,我们也许永远不能发觉他原是这么一个枯燥、平庸的小角色,我们在报上见到他的大名可能肃然起敬。他可能出入于各人民委员部,或者竟有胆量在国外充当整个俄国的代表。
    和他争论问题是徒劳无益的。跟他玩—……不,不是玩一盘棋,而是玩一场“当同志”的游戏,倒是十分有趣。这种游戏真的有,玩起来很简单。只需随声附和几次,使用几句他们的套话。他准高兴。因为他惯于把周围的人看成敌人,倦于整天顶嘴,他很不爱谈见闻,因为这些见闻马上会反过来批驳他自己。他一旦把你当做自己人,就会按人之常情对你说心里话,例如,说他在火车站上看到人来人往,有说有笑,生活在前进,党在领导,人们的工作在调动,而我们几个却蹲在这儿。应当写才是,写复审申请,写赦免申请……或许他会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在共产主义学院的时候,他们决定“吃掉”一个同志,因为感到那人不像一个真正的我们的人。但是没处下手。从他的文章里挑不出毛病,历史也清白。
    在清理档案时,忽然有重大发现!见到了这个同志从前写的一本小册子,伊里奇读过并在空白处留下了一个亲笔批语:“作为经济学家——狗屎!”“嗯,您自己明白,”谈话者向我露出了一个信任的笑容:“有了这个,整倒那个在理论上制造混乱的自称马列的家伙就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把他赶了出去,取消了他的学衔。”车厢里只听见隆隆的响声,人们都睡了。躺着、坐着的都有。押解队的士兵偶尔在走廊里经过,打着哈欠。列宁传记中又一个没人记载过的插曲白白地泯灭了。为了对思想纯正者获得完整的概念,我们还必须对他们在劳改营生活中的若干主要方面的表现做一番考察:甲.对劳改营管理制度和犯人争取权利斗争的态度。既然劳改营管理制度是我们苏维埃政权制定的,就应当不仅心甘情愿地而且还要自觉地遵守。即使看守人员还没有要求或指出,也要有主动遵守管理制度的精神。前面说过的E·金兹布尔格的书里包含着这样一些令人吃惊的观察记载:女犯们为自己被(用推子)剃光头一事辩护(既然管理制度要求这样嘛,有什么办法!)。
    把她们从围着大墙的监狱送到科雷马去丧命,她们对此也有现成的解释:这说明大家信任我们,相信我们会在那里自觉地劳动!有什么活见鬼的斗争可说的?斗争——反对谁?反对自己人吗?斗争——为什么目的?为自己的释放?那不需要斗争,而要按合法程序提出请求。为推翻苏维埃政权?——叫你舌头上长疔疮吧!劳改犯当中有的想斗争但不能斗;有的能斗但不想斗;有的既能斗又想斗(而且斗了!到时候我们还要谈谈这些人!)。正统派是第四种人:不想斗,而且即使想也不能斗。他们以前的生活使他们只能适应于虚应故事、打电话、按电铃、对上级批准的决议和指令收收转转而已。劳改营里的斗争更多是白刃战,是赤手空拳迎着刺刀上,是枪林弹雨中贴着地面爬。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是一群“西多尔·波利卡尔波维奇”和“乌克罗普·波米多罗维奇”,既不能唬人,也毫无用处。
    这些为全人类的幸福而斗争的原则斗士们,更不消说,从来不是盗窃犯们打劫逞凶的障碍。他们不反对盗窃犯在厨房里和在杂役当中称王称霸。要知道,社会亲近分子正是按照他们的理论才在劳改营里获得了这么大的权力。当着他们的面抢劫弱小者,他们不干涉;自己遭抢劫,他们不反抗。这本来合乎逻辑,愿打愿挨,谁去管它。但是轮到写历史的时候了,传出了第一声关于劳改营生活的信息。“无不同政见者”这时回顾过去,感觉颇不是滋味:这是怎么搞的?自己这么先进,觉悟这么高,竟没有斗争过!连有过斯大林的个人迷信这回事都没有觉察到!而且没有预料到亲爱的拉夫连秀·帕夫洛维奇·贝利亚是人民的死敌!需要赶紧制造一些表明他们斗争过的模模糊糊的说法。从此所有杂志上的无论哪条咬狗都朝我的伊万·杰尼索维奇吠叫两句,说你这狗崽子为什么不斗争?《莫斯科真理报》(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八日)甚至这样责怪伊万·杰尼索维奇:共产党在劳改营里时常举行地下集会,他却不参加,不向善于思考的人们学习智慧。
    这都是些什么梦话?什么样的地下集会?集会干什么?想把手指放进衣兜里做个侮辱人的手势吗?侮辱谁?既然从最小的看守员到斯大林本人都代表整体一块的苏维埃政权。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进行过斗争?谁也说不出来。如果他们只许自己重复这句话:一切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他们还能思考些什么?如果他们的祷词通篇就是:皇上的鞭子,不要抽我吧!他们还能思考些什么?乙.和劳改营长官的相互关系。“思想良好”分子对劳改营长官除了恭敬和亲近还能有什么别的态度?要知道劳改营的长官全是党员,执行党的指示。“我”(一唯一的无事者)被判刑送进这里不是他们的过错。正统派们心里十分明白,哪天他们自己当了劳改营长官,也会照样行事。现在我国报刊把托多尔斯基(神学校毕业,记者,被列宁看中的。虽然不会开飞机,三十年代却不知为什么当上了空军(?)学院院长)捧成劳改营中的英雄。据季亚科夫的描写,他跟一个普通犯人都不屑理睬的供应科长说话都是这个口气:“首长公民,您有什么吩咐?”托多尔斯基管卫生科长写《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的学习笔记。如果托多尔斯基想的和《简明教程》有丝毫不一致,他怎么能全照斯大林的意思编写笔记?他的原则性何在?而如果他的思想和他完全一样。
    但是光你爱长官还不够,还得要使长官爱你。必须向长官申明,我们和你们是用同一块面团捏成的,你们可千万要照顾我们。因为这个原故,谢列布里亚科娃、谢列斯特、季亚科夫、阿尔丹-谢苗诺夫笔下的英雄们一遇机会,不管必要不必要,适当不适当,是办理解犯接交手续也好,是按卡片点名也好,总要申明自己是共产党员。实际是声明想得到个舒服位置罢了。谢列斯特还臆想出这样一个场面:科特拉斯递解站。按卡片点名。“党派?”站长问。(这不知是写给哪个傻瓜看的?监狱卡片上哪有“党派”这一栏?)“联共(布)党员!”——谢列斯特回答这个有意编造的问题。对于长官们也应给一个公正的评价,无论是捷尔任斯基式的还是贝利亚式的干部对这样的回答都是听得到的,都肯负责安排的。
    可能是有过一条应把共产党员安排得体面些的书面指示吧?或者至少是有过口头的指示吧?因为即使在对“五十八条”迫害最凶的那些时期,在把“五十八条”们从杂役职位上撤下来的时期,原共产党大干部们不知为什么仍保住了地位。(例如,前北高加索军区军事委员阿拉洛夫仍然是蔬菜作业班班长,前旅长伊万奇克仍是房修班长,前莫斯科市委书记捷德科夫也保住了一个美差。)即便没有什么指示,恐怕单纯的团结精神和简单的盘算——“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也会迫使内务部人员们对忠实信徒们特别关照。结果正统派成了长官手下的红人,在劳改营里构成了固定特权阶层。(但那些不是三天两头跑到长官屋里表忠心的安安静静的共产党员们不在此例。)缺心眼的阿尔丹一谢苗诺夫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写在纸上了:共产党员首长们尽力把共产党员犯人们调到比较轻松的岗位上。季亚科夫也是直言不讳:新犯人罗姆向医院院长声明自己是老布尔什维克,马上被留下做了卫生科办事员——十分令人羡慕的职位!营长还指示不许把托多尔斯基从卫生员职位上刷下来。但最精彩的还是r·谢列斯特在《科雷马记实》里说的一件事;一个内务部大干部新到这里来上任,发现犯人扎博尔斯基就是他国内战争时期的军长。战友重逢,老泪纵横。
    好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扎博尔斯基接受了“由厨房供给特殊伙食,面包管够”的待遇。(这无非是强夺苦力们的口中餐,因为上头决不会单另批给他新的伙食标准。)他只要求给他一套列宁著作六卷集,以便晚上在油灯下攻读。一切安排得很妥帖:日食昧心粮,夜读列宁书!卑劣行径受到如此坦白而得意的颂扬。谢列斯特笔下还有一个什么神乎其神的作业班里的“地下政治局”(对于作业班不太大了点么?)。它在规定以外的时间,又能从切面包间搞到一个大面包,又能搞到一钵燕麦粥。这表明各处的杂役里都有咱们自己人,是吗?也表明咱们时常搞点小偷小摸,是吗?“无不同政见”的先生们。最终结论也是这位谢列斯特提供的:“一种人是依靠精神力量活下来(这是偷吃稀粥和面包的正统派——作者注),另一种人是靠多吃到一钵燕麦粥(这是伊万·杰尼索维奇)。”好吧,算你说得对。
    伊万·杰尼索维奇在杂役中可没有熟人。不过请问,石头呢?石墙是谁在砌?啊?是你们吗?死硬派先生们。丙.对劳动的态度。正统派一般地说是忠诚于劳动的(埃赫的副手害伤寒病说胡话,护士向他保证说征购粮食的电报已经发出去了,他才安定下来)。一般地说他们也赞成劳改营的劳动:这是建设共产主义的需要。犯人如果不劳动而喝菜汤,岂非无功而受禄?因此他们认为逃避劳动者理应关强制室,战时则应枪决,这都极为合理。当派工员、作业班长以及随便哪一种奴隶班头都是完全道德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与“正经窃贼”有分歧而与“母狗”们意见一致)。例如伐木作业班班长前基辅市共青团委书记叶连娜·尼基京娜。据说她把本作业班成员(“五十八条”)的产量据为己有,拿去和盗窃犯们做交易。柳震·贾帕里泽(巴库政委的女儿)常用外边送进来的巧克力向她换取少干活的权利。另一方面,这位女作业班长却一连三天不让女无政府主义者塔季扬娜·加拉谢娃走出森林,一直到她被冻伤。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又是一例。他也是布尔什维克,尽管是党外的。他揭发犯人们故意不完成定额(并跑到长官那里去报告,被告发的受到惩罚)。
    犯人们责备他,要他明白我们干的是奴隶劳动。普斯托维尔回答说:“奇怪的哲学!资本主义国家工人才进行反对奴隶劳动的斗争。我们这些人虽然是奴隶,却是为社会主义国家工作,不是为了私人。这些官僚们只是暂时(?)当权,一次人民运动他们就会摔下来,而人民的国家将会永存!”正统派的脑子里就是这样一片原始密林。活人跟他们谈不拢。“无不同政见”的人们只为自己保留着一个例外?使用他们这类人做一般劳动是不正确的,因为那样他们就很难留下一条命,以便将来对苏联人民进行富有成效的领导,同时也就很难在劳改营的岁月中进行思考。这意思就是聚成一团,轮着番儿地重复:斯大林同志说得对,莫洛托夫同志说得对,贝利亚同志说得对,党说得对。
    因此他们在营首长的庇护下,再加上暗地里互相提携,全力以赴地往杂役队伍里钻。争取那些不要求专业(他们谁也没有专长)知识、清闲点、离劳改营真刀真枪的主要活茬远点的职位。一旦抓住这样的职位便死也不放:扎哈罗夫(马林科夫的老师)抓住了私人物品保管室;前面提到的扎博尔斯基(怕是谢列斯特本人吧?)——抓住了被服供应室;臭名昭著的托多尔斯基赖在卫生科;科诺科京当了医助(尽管他什么医助也不是);谢列布里亚科娃当了护土(尽管她也不是什么护土)。阿尔丹一谢苗诺夫也当过杂役。季亚科夫是纯正分子中嗓门最高的一个,由他亲笔写出来的劳改营经历是颇值得惊奇的。他服刑五年,只去营区以外劳动过一次,足见神通之广大。这一次也仅仅是半天,半天中也只劳动了半小时,砍砍树枝而已。
    就这样,看守员还关照他说:你累坏了,歇歇吧。五年只劳动半小时!这可不是人人能办到的。一段时间他假装有血气,后来又说血气形成了瘘管。可是,老兄,总混不过五年吧!要捞到医务统计员、文教科图书管理员、私人物品保管员这一类的金饭碗,并在整个服刑期间都保得住,光送给谁点咸肉是不够的,恐怕连灵魂也得给“教父”捎上点吧。该付出多大价钱,请老劳改犯们掂量掂量。李亚科夫不是个简单的杂役,而是个富有战斗性的杂役:在他的小说受到公开嘲骂以前发表的第一稿里,还措词优美地论证为什么聪明人应当避免普通老百姓的恶劣命运。(什么“棋着”呀,“王车换位”呀,无非是要别人去替自己挨打击。)这个人现在准备充当劳改营生活的主要解释者的角色了。谢列布里亚科娃报道她自己的劳改营经历时爱用谨慎的省略号。据说有一些对她十分不利的见证人。不过我没有机会进行核查。
    但是不仅这几个作者,所有这类作者们的合唱团描写所有其他纯正分子,都没写出他们怎么劳动——他们或者在医院,或者当杂役,成天从事着蒙昧主义(稍加现代化)的对话。作家在这里并没有撒谎:他们实在缺乏描写这些死硬派从事有益于社会的劳动的想象力。(如果你从来没有劳动过,怎么描写得出?)丁.对逃跑的态度。死硬派本人从来不逃跑:这可是反抗管理当局的行动啊!这是和内务部捣乱也就是颠覆苏维埃政权啊!此外,每一个正统派时刻都有两三份赦免请求书在上级机关里旅行。
    如果逃跑的话,上边就会把这解释为缺乏耐心,甚至解释为对上级机关的不信任。何况“无不同政见者”们并不需要“一般的自由”——人的自由、鸟的自由。任何真理都是具体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从国家手里领来的自由,合法的,有官印的,能恢复被捕前地位和特权的!没有这些,要自由有何用?他们自己不逃跑,更反对别人逃跑,谴责它纯粹是对内务部制度和经济建设的破坏。既然逃跑如此有害,知道了就向行动特派员告发,必定是纯正的共产党员的公民义务喽?这不很合逻辑吗?他们当中也还有一些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国内战争的勇士呢。但是他们的教条把他们变成了政治囚奴……戊.对其他“五十八条”的态度。
    他们从不把自己和其他难友混淆起来,认为这样做不符合党的原则。他们有时候暗地在自己内部,有时候完全公开地(这对他们毫无危险)把自己和这些肮脏的“五十八条”放在对立的地位,千方百计地和这些人分开,以保自己的纯洁。他们在外面领导的正是这么一些傻乎乎的群众,他们在那儿就没有允许过这些人说一句自由的话。
    到了这里,和这些人同住了一个监室,处到了平等的地位,可是非但没有受到这些人的压制,反而成天使着性子朝这些人嚷叫:“你们这些坏蛋全是活该!在外头你们全是假装进步!你们都是敌人,抓你们这些人,完全正确!全合乎规律!我们的事业正走向伟大胜利!”(只有我是抓错的!)他们把自己的狱中独白之不可阻挡(管理当局永远支持正统派,反革命分子岂敢还嘴,莫非想再添点刑期吗?)当真归功于他们的战无不胜的学说的力量!(不过劳改营里也曾有过另一样的力量对比。
    某个在翁日拉格劳改的检察长不得不假装了许多年的疯僧。他之所以能逃脱惩罚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劳改的是他的“教子”。)正统派带着露骨的轻蔑和念念不忘的阶级仇恨怒视着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五十八条”。季亚科夫说:“我一想到我们今天竟和什么样的人坐到了一起就觉得可怕。”科诺科京不愿意给害病的弗拉索夫分子注射(尽管这是他医助的职责),却富有牺牲精神地给害病的押解从士兵献血。(他们循自由人医生巴里诺夫也一样。“我首先是契卡人员,然后才是医生。”这就是所谓医学!)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说在医院里需要有“忠诚的人们”(季亚科夫语),才能掌握给谁注射,不给谁注射。他们将这种仇恨变为行动(怎么能而且为什么要把阶级仇恨放在心里藏着?)。
    谢列斯特笔下的萨穆伊尔·根达尔,教授(大概是共产主义法学教授)看到高加索少数民族犯人不愿意出工,马上煽风点火:应怀疑是毛拉在发动怠工。己.对充当眼线的态度。条条道路通罗马,上述各点必然导向一个结论,即死硬派不与劳改营中最优秀最贴心的长官——行动特派员合作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们在目前处境中帮助内务人民委员部、国家和党的最正确的方法。这同时也是很有利的;这是跟首长们拉关系的最好办法。
    给“教父”提供服务从不会白干。只有靠“教父”保护才能成年地留在营区杂役的舒服职位上。……在一本也是来自正统派“水流”的讲劳改营的书里,作者心爱的最最正面的共产党员克拉托夫在劳改营里奉行这样一套主张:1.适应一切,不惜任何代价地活下去;2.让正经人去当眼线,比让坏蛋去干这事强。即使哪个正统派耍犟脾气,不愿意为“教父”服务,他最终也很难躲开那个门口。所有大声表明自己的信仰的忠实信徒,行动特派员必定会和颜悦色地叫他去,慈父般地问他:“您是苏维埃人吗?”思想纯正者不能回答“不是”。这就等于说“是”。
    既然“是”,那么,同志,我们合作吧。没有什么能妨碍您。只是现在,当他们歪曲整个劳改营的历史的时候,羞于承认自己合作过。像丽莎·科季克那样因为丢失了告密信而当场露馅的事并不常有。但是现在也有说漏了嘴的,比方有的文章里说,行动特派员友好地替季亚科夫避开劳改营检查机关往外发信,就是不说发信的交换条件是什么。这样的友谊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想起来,行动特派员雅科夫列夫曾劝托多尔斯基不要公开共产党员的身份,但不解释一声:他为什么关心这个?但这只是暂时的。
    光荣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时候一到便可振作起精神,大声承认:“不错!我们当过眼线并且为此而自豪!”其实何苦写出整个的这一章?何苦写出对于思想纯正分子的这个长篇考察和分析?我们只需用斗大的字母写出下面这一排字就够了:亚诺什·卡迪尔。弗拉季斯拉夫·哥穆尔卡。古斯塔夫·胡萨克。他们又经历过冤枉的逮捕,又受到过刑讯,每人又蹲过若干年。全世界都看到他们究竟学到了多少东西。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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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砰—砰—砰……”


      契卡一格勃(用这样的缩略词称呼“肃反委员会一国家安全委员会”又好听、又方便、又简捷,同时又没有忽略这个机关的历史发展。)如果没有永远睁着的眼睛和永远听着的耳朵,就会是一段全无知觉的木头,根本没有监视本国人民的能力。在当今技术发达的年代,眼睛的功能部分地由照相机、光电管执行着,耳朵的功能部分地由麦克风、录音机、激光窃听器执行着。但是本书所谈的时代,契卡一格勒的几乎唯一的眼睛和几乎唯一的耳朵就是“斯图卡奇”。
      在契卡一格勃最初的年代,这种人曾有个事务式的名称:秘密工作人员(以区别于编制表上的公开工作人员)。依照那些年的习惯这个名称缩略为“塞克索特”(密工)。发明这个缩略字的人(他没预料到这个字会传开。人们没有保好密)缺乏以没有偏见的听觉体会一下这个字音的本领,没能从它的字音里听出在其中结成团的龌龊不堪的东西——某种比鸡好的恶行更见不得人的东西。年深日久,这个字又沾满了叛卖行为的黄褐色的血,于是在俄文里便没有比这更丑陋的字眼了。
      但这个词儿只是在狱外用的。群岛上有自己的名词:监狱里叫“纳塞德卡”(耳目),劳改营里叫“斯图卡奇”(眼线),然而正如群岛上的许多字眼进入了俄文的广阔领域而风靡于全国一样,“斯图卡奇”这个词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概念。这件事反映出告密现象本身具有的统一性和共性。
      如果缺乏经验又没有经过充分的思考,很难判断告密活动在我国生活中渗透到何种程度,把我们包围到什么程度。就好像手里不拿着半导体收音机,我们在田野上、森林中、湖泊上就感觉不到正有大量无线电波不断从我们身上穿过一样。
      很难使自己养成经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习惯: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住宅里,在我们的院子里,在我们的修表店里,在我们的学校里,在我们的编辑部里,在我们的车间里,在我们的设计室里,甚至在我们的民警局里,谁是眼线?很难养成这个习惯,养成这个习惯也是很令人讨厌的,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养成的好。坐探是赶不走的,辞不退的。你赶走,他们又会招募新人。但必须知道他们:有时候为了提防;有时候为了在他们面前作戏,把自己假装成另一种人;有时则是为了公开和他们大闹一场,使他们打上去的关于你的小报告失去价值。
      我在“狱外社会”的专门一章里将谈到“密工网”的密度。许多人感觉得到它的密度,可是并不使劲去认出具体的密工的面孔,即他平常的人脸,是什么样子,因而这个网显得比它实际的样子更加神秘,更加可怕。其实你隔壁那个可爱的安娜·费多罗夫娜就是个“女密工”。她过来向你们家要点酵母,接着就跑到约定地点(可能是小杂货铺,可能是药房)去报告,说你家坐着个没有报户口的外来人。这就是那个跟你们像一家人似的伊万·尼基弗罗维奇,你同他一起喝了一杯伏特加,他就向上面打报告说你骂商店里买不到东西,东西都从后门卖给当官的了。大家齐唱《斯大林之歌》的时候你只张了嘴懒得出声;在十一月七号的游行队伍里你表现不快活。因为你不认得密工人员的面孔,所以事后很奇怪,这类事情是怎样被那个无所不在的机关知道的?密工人员穿透一切的灼热的眼睛究竟在什么地方?而密工人员的眼睛既可能泛着倦怠的蔚蓝,也可能含着老态的泪水。它们完全不必闪出阴沉的四光。不要以为这一定是个面目可憎的坏蛋。这是一个和你我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有几分善心,几分狠心和几分妒嫉心,具有使我们落入蜘蛛网的一切弱点。如果招募密工人员全凭自愿,凭本人的积极性,恐怕能招到的不多(也许二十年代可以),但目前招募这种人是靠设圈套,靠生拉硬拽。人们自身的弱点把人们送进这种可耻的职业。即使那些真心想甩掉像第二层皮似地粘在身上的蛛网的人也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我国的空气本身就促使人们去当“密工”。国家高于个人、帕夫利克·莫罗佐夫是英雄、告密不是告密而是对被告密者的帮助,如此等等不都是这种因素吗?招募工作和意识形态像花边一样交织着:机关希望的和被招募者应该希望的只是一件事:把我国顺利地推向社会主义。
      招募工作的技术堪称高妙,可惜我国低劣的侦探文学偏不描写这些手段。招募者在选举站进行活动。招募者在马列主义教研室里进行活动。叫你去的时候,他们说:“那儿有个什么委员会,请您去一趟!”招募者在刚从前沿撤下来的部队里进行活动:一个“死灭尔施”(除奸部)干部来到部队,把半个连的人挨个儿找去谈话;和一些当兵的只谈天气和伙食,和另一些当兵的谈话则下达互相监视和监视指挥员的任务。一个手艺人坐在小屋里修理皮件。进来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这个扣环请你修修行吗?”接着低声说:“你马上关好作坊门,到街上去。那儿停着一辆汽车,牌号三七一四八。你只管打开门进去,它会把你送到该去的地方。”(到那儿以后的情况大家都熟悉:“您是苏维埃人吗?那么您就应当帮助我们。”)这样的小作坊是公民们告密材料的最方便的集中点。和行动特派员直接见面的地点是西多罗夫家的住宅,二楼,按三次铃,傍晚六至八点。
      招募工作的诗意还等待着它的艺术家。有可见的生活也有不可见的生活。到处都张着蛛网,我们走过时注意不到是怎样被它缠住的。
      招募工作使用的工具像一套百宝钥匙:有一号、二号、三号。第一号:“您是苏维埃人吗?”第二号:许诺被招募者得到他按合法程序多年得不到的东西;第三号:针对他的弱点施加压力,用招募对象最害怕的事情吓唬他;第四号……。
      有时候也须要稍稍施加一点压力。有一个叫A.巴的人被叫了来。知道这个人是个脓包性格,于是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把你知道的有反苏情绪的人开个名单!”他不知怎么好,在那儿犯踌躇:“我没把握……”招募者没有跳起来,没有拍桌子喊:“你敢这么说?!”(在我们国家里谁会这么做?你瞎想什么!)而是:“您没有把握?那么开一张您担保是百分之百的苏维埃人的名单。但是您要记住,您是在担保!如果您给谁打了假保票,马上请您自己进去!您怎么不写呢?”“我……不能担保。”“噢,不能?这就是说,您知道他们反苏步?那您就把您知道的人写出来!这个城实的好家兔有着还是革命前塑造的过于柔弱的灵魂,他浑身出汗,如坐针毡,苦恼万分。他当真认为这条死胡同出不去了:或是写出谁是苏维埃人,或是写出谁是反苏分子。他看不到还有第三条路。
      人不是石头,而石头也是能压碎的。
      狱外使用的百宝钥匙样数多一些,因为生活多样化一些。劳改营内使用的是最简单的一套。生活是简化的、赤裸裸的,螺丝钉的螺纹和螺帽的直径都是一清二楚的。第一号当然是原样:“您是苏维埃人吗?”对思想纯正分子很合用,改锥从不会滑脱,螺帽立刻顺着手劲转动起来。第二号也很好使:许诺从一般劳动里抽调出来,安排在营区内,多给一份稀粥,给报酬,减刑期。这都意味着生命,每登上一个台阶,就多保一天性命。(在战时,告密行为的身价大跌:东西贵了,人便宜了。为一包马合烟就能出卖灵魂)第三号更好用了;我们要撤掉你的杂役职务!要送你去干一般劳动!押你到惩戒点去!每下一步台阶就是朝死亡靠近一步。有人不受一小块面包的引诱,不肯步步登高;可是把他往深渊里推,他就会发抖、央告。
      这并不表示在劳改营内部根本用不着做细活。有时候也得用点心计。希金少校需要收集犯人格尔岑别格(犹太人)的罪状。他有理由认为十七岁的不懂世故的德国人安东能提供起诉材料。希金把年轻的安东找来,挑动他的纳粹主义情绪:犹太种族如何卑劣,它如何毁坏了德意志。安东怒火中烧,于是出卖了格尔岑别格。(在另一种情况下,共产党员契卡分子希金为什么不能成为盖世太保的得力的侦查员?)
      再举一个亚历山大·费利波维奇·斯杰波沃依的例子。入狱前他是内务部军队的士兵,依据五十八条被捕判刑。他完全不是正统派,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在劳改营里他开始觉得自己过去当那个兵丢人,费尽心机地隐瞒这件事,同时他明白,如果被当局发觉他这样做,是有危险的。对这样的人怎么招募?就利用这一点来招募:不干,我们就给你宣扬出去,说你是个“契卡”。仅仅为招募一个人,连他们自己的旗帜也可以用来擦屁股。(这个人现在保证说,他当时到底还是顶住了。)
      他入狱的过程以后没有别的机会叙述了。小伙子应征时是参加陆军,可是被派到内务部军队服役。起先是镇压班杰拉分子。得到情报(通过内线),他们要走出林子到教堂里做礼拜。军队包围了教堂,把住大门(按照片)抓人。一度在立陶宛(穿着便服)护送人民代表去参加选举大会(“有一个代表胆真大,每回都不要人护送!”)。一度在高尔基省守卫桥梁。由于伙食太坏,军队内部发生骚乱。为了惩罚他们,派他们到苏联土耳其边境驻防。不过这时候斯杰波沃依已经蹲在监狱里了。他时常画画,连政治学习笔记本的封面上也画上画。他画了一头猪。旁边一个人对他说:“会画斯大林不?”会。马上画了一个斯大林。后来笔记本送上去检查。这已经够得上蹲监狱了。但是在射击场上他当着将军的面把四百米外的七个靶子全部命中了,因而得到了一次探亲假。他回部队以后对人们说。“村里的树都没了。因为税收比野兽还狠,老百姓自己把果树都锯光了。”高尔基军区军事法庭。他在法庭上还叫喊:“你们这些坏东西!如果我是人民的敌人,为什么不当着人民的面审我?为什么躲起来审?”以后就是布列波治姆和红色格林卡(从事隧道作业的严厉管制营,全部是“五十八条”)。
      有的人像俗话说的“虽不是木匠,可是爱敲打”,这种人不用费劲就能搞到手。可是对另一种人非下好几次钓钩不可:他把诱饵吞下去吃掉了。谁要是支支吾吾,说他很难收集到准确的情报,那就对他解释:“有什么就提供什么,我们负责核实!”“可是如果我一点把握没有呢?”“这么说来——你真的是一个敌人喽?”最后索性向他摊开:“我们只要百分之五的真实,其余全凭你瞎想吧。”(治达劳改营的行动人员。)
      但是“教父”也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三番五次的下网,猎取的对象仍不能到手。这时候教父只得使出早预备好的一个环套;签署“不泄露具结”。无论宪法或法律里都没有说到还有这么一种手续,也没有说到我们必须履行它。但是我们对什么都看惯了。这种事还能拒绝么?我们自然全都会照办的。(可是如果我们硬是不具结,一迈出门槛硬是见人就泄露我们和教父的谈话,“第三厅”“的魔力就会顷刻消散。他们的隐秘性和他们本人全是靠我们的怯懦维持着的!)随后,在你的监狱档案上便会做出一个使你解脱的幸福标注:“不可招募!”这就等于一个九十六开的成色戳记,至少也等于八十四开。但是即使我们能活出头,也不会很快知道这个底细。然而我们可以凭以下的迹象猜出这一点:这些魔障忽然从我们身边退走了,而且此后不再纠缠。
      然而招募工作多半是能成功的。只是简单而粗暴地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不论你是央求还是骂人,反正让你跑不脱。
      于是被招募者不久就送来了告密材料。
      于是这些告密材料常常就在什么人的脖子上又缠上了一道新刑期的套索。
      于是劳改营内的告密活动就发展成为营内最激烈的斗争形式:“今天该你死,我还要活到明天!”
      半个世纪或四十年来狱外的告密行为是一件完全没有危险的事情:不可能受到社会的任何反威胁,或者揭露和惩罚。
      劳改营里则略有不同。读者记得,索洛维茨的行政科怎样揭露那批坐探,把他们放逐到康德岛。以后几十年,坐探们似乎自由而繁盛。但是偶尔在个别地方一小群坚毅顽强的犯人团结在一起以隐蔽的形式继续索洛维茨的传统。有时候装成激怒的人群对抓住的小偷施私刑的样子痛打(打死)坐探。(按劳改营里的观念,私刑几乎是合法的事。)有时候(维亚特卡第一独劳点,战争年代)生产杂役们通过行政手段借“工作上的理由”把最恶劣的坐探调出自己的工地。这样做行动特派员是很难干涉的。别的坐探看了心里明白,只得收敛一点。
      营方对陆续到来的前方士兵曾抱过很大希望,以为这些人会是当坐探的好手。可惜,这批增援部队使劳改营的斗士们大失所望:这些大兵们、迫击炮手们、侦察员们离开了军队全变得灰溜溜的,做什么也不中用。
      但是群岛上的眼线的末日,还有待敲响过更多次的钟声,流逝过更漫长的岁月,才能到来。
      在这一章里我感到材料不够。劳改犯们不大愿意对我讲自己受招募的情况。那么,我就讲讲自己吧。
      只是有了劳改营的后期经验,变成了一个老资格以后,我回头一看才明白了,我开始狱中生活时是多么浅陋,多么渺小。自从我披上一张军官的皮以后,就习惯于无功受禄地高人一等。进了劳改营也总是往某个职位上爬,但爬上去总是立刻就掉下来。我紧紧地抱着这层皮——军上衣、马裤、军大衣,竭力不换成劳改营的保护色囚衣。在新的环境里我犯了新兵的错误:使自己暴露在地形上。
      第一个教父(即新耶路撒冷的教父)的狙击手的眼睛马上发现了我。在卡卢加关卡,我刚从漆工熬成一个助理定额员,又拽出了这套制服——哎呀,多么想显得又英武又漂亮!况且当时我住在“畸形人”的屋里,那里的将军都没有这样一套穿戴。
      我在新耶路撒冷交上去的那份自传是怎么写的,为什么写的,我早已忘在脑后了。有一天晚上我斜靠在床上翻着物理教科书,季诺维也夫一边煎什么东西一边说话,奥拉切夫斯基和普罗霍罗夫躺着,穿着大皮靴的脚搭在床头栏杆上。高级看守员谢宁(这显然不是他的真性,而是在劳改营里用的假名)进来,他对电炉,对高跷的大皮靴似乎都没有留意,一屁股坐到了谁的床上加入了共同的谈话。
      我不喜欢这个人的面孔和作派,他太喜欢做出柔和的眼神。但是他显得多么有文化!多么有教养!在我们的一帮下流、蠢笨、无知识的看守员当中多么与众不同!谢宁当时不多不少是个——大学生!大学四年级学生,只是我不记得什么系。看来他很不好意思穿内务部制服,害怕让同学们在街上看见他戴蓝肩章,因此每次来值班都是在门房换上制服,出去就脱。(这是可供小说家们描写的一位当代英雄!能够想象沙皇时代的进步学生依靠在监狱当看守员赚钱吗?)不过文化虽是有文化,可是使唤个老头替他跑腿或命令把一个干苦力活的犯人关三天禁闭什么的,在他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在我们屋里他喜欢送行知识分子式的谈话:显示他理解我们的细腻的心灵,也要我们赏识他的心灵的细腻,这一次他也是这样,对我们介绍些城里的新鲜事,新电影。忽然趁大家不注意,他向我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到走廊里去!
      我莫名其妙地出去了,谢宁为了不显眼,又说了几句应酬话,才站起身来,出去赶上我。他叫我马上到行动特派员办公室去。有一个遇不到闲人的僻静的楼梯通到那个鸱鸺栖息的地方。
      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他。我走在路上心里发沉。我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每个劳改犯都害怕的事:可别给我粘上新的徒刑。我的案子结束侦查还不到一年,现在我一见坐在办公桌后的侦查员五脏六腑还都发痛。别是又翻腾了我的旧案吧:又发现了几页日记,也许是又发现了几封信?
      砰一砰一砰。
      “进来。”
      我推进门。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小房间,根本不像是在古拉格。屋里还有足够地方摆下一张小沙发(可能他也把我们的妇女们带到这里来?)和一架摆在小台子上的菲力浦收音机。收音机上的“猫眼”闪着绿光。一支柔和悦耳的曲调在室内轻轻回荡。这样清澈的声音,这样的音乐,我已经完全不习惯了。我的心马上变得柔和起来:生活在什么地方进行着!我们已经惯于相信我们自己的生活就是生活,其实它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进行着,在别的什么地方……
      “坐下”
      办公桌上放着一盏罩着给人平静感的灯罩的台灯。桌后的圈椅里坐着行动特派员,和谢宁一样,也是知识分子型的。黑头发,叫人看不透的外表。我坐的椅子也是半软的。这多么使人愉快啊,如果他不开口向我提出什么指控,如果他不把那些陈糠烂谷子再捣腾出来。
      不,他的声音一点不带敌意。他随便问问生活、感觉,对劳动营习惯吗?在杂役屋里还方便吗?不对,侦讯是不作兴这样开场的。(况且我在哪儿听到过这么美妙的音乐?……)
      这时提出了一个很自然的问题,甚至是仅仅出于好奇心的问题:
      “怎么样,您出了这些事,经历了这一切,仍然是一个苏维埃人吗?或者已经不是了?”
      啊?你怎么回答?你们,后代们,这是你们不能理解的:现在我该怎么回答?正常的自由的人们,我听见了,听见了你们从一九九O年向我呼喊:“见他的鬼去吧!(也许后代们将不会这样骂骂咧咧了?我认为在俄国还会的!)他们把你关进监狱,割断你的喉咙,还要你仍然是他妈苏维埃人!”
      真的,蹲过了三座监狱,见到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听到了瓢泼大雨似的来自国外的见闻,我哪能还是什么苏维埃人?在何时何地有什么苏维埃的东西能抵抗得住充足的信息?
      如果我在监狱里受到的“再教育”已经达到了我受到的教育的程度,我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不,见你妈的鬼去!我懒得跟你费脑子!让我干完活以后歇歇吧!”.
      可是,我们都是在顺从听话中长大的,伙计们!如果在会上问:“有反对的吗?……请弃权的吗?……”手是怎么样也举不起来的。“我不是苏维埃人!”这句话,即使当了犯人,也说不出口哇!
      “特别庭的决定里说,是反苏的,”我含含糊糊地说。
      “特别庭,”他不带一丝敬意地挥了挥手。“但是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呢?您仍然是个苏维埃人?或者已经变了,怀恨在心了?”
      那个曲调轻轻地,如此清澈地萦回荡漾着,我们的重浊、粘糊、无聊的谈话与它那么不合拍。天哪,人的生活可以是多么清澈,多么美妙啊!但是由于权势者的自私,他们永远不会允许我们进入那个境界。是莫纽什科?——不是莫纽什科。是德沃夏克?——不是德沃夏克……滚开些,你这条恶狗,让我稍微听一会儿!
      “我为什么会怀恨在心呢?”我惊异地说。(真的为什么?为了十封信才判了八年,一封信还不到一年。“怀恨在心”的罪名绝不能沾上.那可就有再来一次侦讯的味道了。)
      “这么说,您是苏维埃人喽?”特派员严厉地,但也带着鼓励回’飞地叮问。
      千万不要生硬地回答。千万不要把今天的我暴露出来。如果现在说你是反苏的,他马上会在营内立个新案,给你“铆上”新徒刑,便当得很。
      “在灵魂深处,在内心,您认为自己是什么人?”
      多叫人害怕:——冬天,暴风雪,押送去北极圈内。而我在这里已经安排得不错,睡觉的地方干燥、暖和,甚至有床单。在莫斯科我老婆能来探监,送牢饭……还要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去?如果能留下的话。说一声“苏维埃人”有什么可耻的?制度还是社会主义的嘛。
      “我倒觉得自己……嗯,是……苏维埃的……”
      “噢,苏维埃的!这就完全不同了!”行动特派员高兴了,“现在我们可以像两个苏维埃人一样谈话。这么说,我和您有共同的理想,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只是房间不同),我们两个应当一致行动。您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助您……”
      我感觉着我已经趴在地上了……耳边还是那个音乐……而他正接二连三地把一个个整齐的套环甩过来:我应当帮助他们了解情况。我可能成为某些谈话的偶然见证人。我应当把这些事报告他们……
      这种事我可永远不会干。我内心冷静地知道这一点:是苏维埃的也罢,不是苏维埃的也罢,要我把政治性谈话报告给你们——休想!然而,要小心,小心,话要说得委婉,不露痕迹:
      “这种事我……做不来,”我几乎带着遗憾的表情回答。
      “为什么呢?”我的意识形态的同道者口气严峻起来。
      “因为……这不适合我的性格(畜牲,怎么才能对你说得更委婉些?),因为……我不会听旁人说话……记不住……”
      他发觉我和音乐有点什么……卡哒一声把收音机关上了。寂静。善良世界的温柔绿色的“猫眼”熄灭了。办公室里只有鸱鸺和我。来真格的了。
      哪怕他们懂得一点下棋的规则也好:局面三次重复就算和棋。可是偏偏不懂。他们做什么事都懒,就做这个不懒:他用同一步棋将我军一百次,我用同一个卒子抵挡一百次。他不知道什么叫没趣,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宣告自己是苏维埃人,就等于把自己摆在挨将的地位。当然一百次将军每次都有不同的特点:换一个用词,换一种声调。
      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我们牢房里的人已经睡了,而他有什么可忙的,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嘛。怎样才能摆脱他?他们这些人多么黏糊啊!什么递解,什么一般劳动他都已经暗示到了,他已经表示怀疑我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敌人,后来又转而希望我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朋友。
      屈从——非我所能,而大冬天被递解又非我所愿。我忧心忡忡地想,这一切会怎样了结呢?
      忽然他把话头转向盗窃犯们。他听看守员谢宁说,我谈到盗窃犯时言语很尖刻,我和他们有过冲突。我活跃起来。这表明棋步有了变化……不错,我恨那类人。(但是我知道你们喜欢那类人!)
      为了彻底打动我,他向我描绘出这么一幅图画;我老婆在莫斯科,丈夫不在身边,她不得不一个人单独上街,有时候夜间也得出去。街上常发生扒行人衣裳的事。这些家伙就是从劳改营里逃出去的(不对了,那是你们大赦出去的!)。那么如果我发觉盗窃犯们准备逃跑,难道能拒绝向行动特派员报告吗?
      没说的,盗窃犯是敌人,残酷无情的敌人,只要是为了对付他们,什么办法都是好的……其实好也罢,不好也罢,眼下这反正是一条好出路。似乎这个
      “可以。这个……可以。”
      你说了!你说了!而魔鬼就只需要一个字!一张白纸轻飘飘地落在我前面的桌上;
      保证书
      我,某某,保证向劳改自工段行动特派员报告关于犯人准备
      逃亡的消息……
      “可是我刚才说的只是盗窃犯!”
      “除了盗窃犯还有谁逃跑?……况且我怎么能在正式文件里写‘布拉特内’,”这个字呢?这是黑话。就像这样写也能明白。”
      “但是这么一来意思全变!”
      “不,我还是看出来了,您不是我们的人。跟您说话应该用另一种方式,而且不是在这里。”
      哎哟,“不是在这里”几个字太可怕了。暴风雪在窗外怒吼,你现在是杂役,住在可爱的畸形人之家!‘不是在这里”,是在哪里呢?是在列佛尔托沃?“另一种方式”又是什么方式?不过我在这座劳改营期间一次逃跑事件也没发生过。或然率和陨星落地差不多。况且即便有人逃跑,哪个傻瓜会事先在聊天时讲出来?这就是说,我根本不会发觉。这就是说,我不会有什么可报告。归根结底,这是一个相当不坏的出路……只是……
      “难道不写这张纸就不行?”
      “这是规矩。”
      我叹气,我用其中小小的保留条件安慰自己。于是我就在出卖灵魂的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为拯救肉体而出卖灵魂的文书。结束了?可以走了?
      唉,不行。还有“不泄露”具结呢。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求在刚才那张保证书上加点东西:
      “您还得选定一个假名。”
      假名?……哦,代号!是的,是的,情报员都必须有一个代号!天哪,我滑下去得多么快。他究竟把我赢了。几个棋子一挪动,立即将死。
      全部想象力离开了我的变空了的头脑。我本来随时都能给上十个主人翁想出姓名。现在却一个代号也想不出来。他好心地帮我出生意:
      “比方说,维特罗夫,怎么样?”
      于是我在保证书末尾捞出个BETPOB(维特罗夫)的字样。这六个字母在我的记忆中烙出了耻辱的凹痕。
      我确是曾想和人们一道去死!我曾准备好了和人们一道去死!我怎么落得这么个结果?我怎么留下来和狗一道活着?
      特派员把我的保证书锁进保险箱——这是他今天晚班的工作成绩。他很客气地向我说明今后不要到他办公室来,这会引起怀疑。看守员谢宁是带着任务的人。所有的报告(告密材料)都可悄悄地经他转交。
      这小岛就是这个办法:先揪住小爪子。
      在那一年我恐怕还没有在这个边缘上止步的本领。既然没能抓紧马鬃,马尾巴也抓不住的。滑开了头必然会顺劲滑下去。
      但是有种什么东西帮助我止住了下滑。谢宁一见面就催问:喂?喂?我两手一摊说:没听见什么呀。我和盗窃犯们素来格格不入,没法和他们接近。这时好像有意和我作对似的:本来一直没有人逃跑,忽然一个小偷从我们这个劳改营逃走了。谢宁坚持说:那么你就报告别的情况!作业班里的情况!工棚里的情况!我咬定说:别的事情我没有答应!(况且已经快到春天了。)我只做过一个非常局部性保证,这总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成就。
      这时候部里下来了专用通知书,我被提出来送到“沙拉什卡”(天堂岛)。事情就这样对付过去了。我再没有签过一次“维特罗夫”这个名字。但是今天我一遇到这个姓,还是不由得缩头缩脑。
      噢,多么难哪,要想成为一个人是多么难!即使你经历过火线,挨过轰炸,踩响过地雷,这还仅仅是勇敢的第一步。这还不是一切……
      许多年过去了。“沙拉什卡”也呆过了,特种劳改营也蹲过了。我一直表现得独立不羁,愈来愈放肆,从此再也没有受到行动科的青睐,我习惯了心情愉快的生活,因为我的档案上已经打上了“不可招募”的成色戳记。
      我被送到流放地。我在那里差不多住了三年。流放地人口已经开始减少,有几个少数民族已经放走了。我们这些剩下的每次去警备司令部登记,一路上已经是有说有笑。“二十大”已经开过。一切似乎都已经永远结束了。我正盘算着一旦获释就回俄罗斯的快乐的计划。一次,我刚走出学校大院,忽然一个衣着讲究的(穿便服的)哈萨克人很亲热地称呼我的本名和父名,把我叫住,并且赶上来跟我握手问好。
      “我们去谈谈!”他温和地朝管理处方向扭扭头。
      “我得吃午饭去。”我躲开他。
      “晚上有时间吗?”
      “晚上也没有。”——(没有工作的晚上,我写小说。)
      “那么明天找个时间?”
      这家伙缠上了。只好约在明天吧。我想大概是要谈我的案子的复审问题。(那时候我办了一件傻事:学着正统派的样子给上头写了一封申诉书,这就是说,把自己摆到了乞求者的地位。国家安全部门不会放过这件事!)但是庄严地坐在区内务处长办公室里的是省里来的行动特派员。他把房门销上,显然打算做一次长达数小时的谈话,再加上他的俄语讲得不地道,这次谈话将是十分费事的。谈了快一个钟头我终于弄明白了,他不是要复审我的案子,而是要吸收我当眼线。(显然随着部分流放者的获释,眼线干部变得稀少了。)
      我觉得又可笑,又可恼;可恼是因为连半个小时对我都是宝贵的;可笑是因为这样的谈话在一九五六年的三月听起来就像用刀子在菜盘里横着切食物那样不对路。我试着用轻描淡写的形式向他说明其不合时宜,——但毫无效果,他像一只认真的叭喇狗,咬住就不松嘴。任何松动的风吹到地方上总要迟三五年,甚至十来年,只有收紧的风才会一眨眼工夫就传到下面。他还完全不懂得一九五六年将意味着什么!我提醒他,内务部都撤销了。但是他兴高采烈地证明,克格勃和它是一样的,人员还是那些,任务还是那些。
      到了这一年,我对他们的光辉的机关已经形成了满不在乎的态度。我觉得现在让它去见他们该见的东西是完全符合时代精神的。我丝毫不害怕这对我个人有什么直接后果——在那光辉的一年也不会有什么后果。现在扬长而去,把房门砰地一声带上,该多痛快。
      但我想到:我的手稿怎么办?它们整个白天都放在我的小茅舍里,只有一把防君子的小锁把门,里面只设了一点小小的机关。每天夜里我取出来写作。如果我惹恼了克格勒,他们准会来找我的茬儿,抓点什么有问题的材料。要是突然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不行,必须和平解决。
      噢,国家呀!噢,可诅咒的国家呀!在这里,在它最自由的几个月,一个内心最自由的人竟不能允许自己和宪兵们吵一架!……他竟不能把心里想的全部朝他们脸上抖出来。
      “问题是这样的,我有严重的病。我的病不允许我到处去打听。我的麻烦事够多了。我们谈到此为止吧!”
      这当然是可怜的托词。可怜,是因为我承认他们有收买人的权利,而这正是应该给予嘲笑和否定的。跪在地上的拒绝。
      可是他仍不肯罢休,不要脸的东西!他又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证明一个重病人也应当跟他们合作!……但是看到和我实在说不通,就想出了另一招:
      “你有富余的一份证明吗?”
      “什么证明?”
      “证明你病成这样的。”
      “证明……有”
      “那就把证明拿来。”
      原因是他需要工作成果!一个工作日的成果!说明对象还是选得正确的,只是原来不知道这个人病得这么利害。他要证明并不光为看看,而是为了钉进档案,了结这桩公事。
      我把证明交给了他,彼此清帐。
      这是我国半世纪以来最自由的几个月!
      要是这个人没有证明呢?
      特派员的本事就在于一下手就选准合适的钥匙。西伯利亚劳改营里的一个精通俄语的(正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他)波罗的海沿岸人y被叫去“见营长”。可是坐在营长办公室里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鹰钩鼻子大尉,他有一双有催眠力的眼镜蛇的眼睛。“把门关牢!”他很严肃地警告,好像敌人马上要闯进来,同时用两只冒着火光的眼睛从蓬松的长眉下死死盯住y,y精神上马上被压倒了,觉得什么东西烧着他的皮肉,掐着他的脖子。在传唤y以前,大尉当然收集了有关他的一切资料。还没见到人就已断定第一、二、三、四号钥匙全不管用,合用的只有最后的也是最利害的一把。但他仍然先用刺入的目光对准y的尚未浑浊的、毫无防护的眼睛注视几分钟,以便进行目测的检验,同时使他丧失意志,把立刻要压下来的东西事先无形地举到他的头上。
      特派员只在一个短短的开场白上花费了一点时间,但他不是用抽象的政治课的语调说话,而是用很紧张的口气,好像讲的是马上或明天就要在他们劳改点里爆发的事情:“您知道世界划分成了两大阵营,其中一个必败。我们确定不移地知道是哪一个。您知道是哪一个吗?……所以如果您想活下去,您就应当脱离注定灭亡的资本主义海岸,游向新岸。您知道拉齐斯的《走向新岸》吗?”——他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眼睛一直虎视眈眈地望着对方。当他最终地确定了钥匙的号码以后,便用令人不安的深沉口气问道:“您家里的人怎么样?”他能随口说出他家里人的名字!他记得每个孩子的年龄!这表明他已经和家属打过交道,这太严重了!“您当然懂得,”他开始实施催眠术。“您和家属是一个整体。一步走错,您就完了,您的家属马上也完了。我们不会让叛徒家属(他的声调逐渐提高)生活在健康的苏维埃环境里。现在您在两个世界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吧!我建议您承担协助契卡行动科的义务!如果拒绝,您的家属马上全送劳改营!大权在我们手里(他说得对!),我们对于决定了的事没有后退的习惯!(又说得对!)既然我们选中了您,您就会和我们一起工作!”
      这一切对y如晴天霹雳。他没有精神准备,他过去连想都不能想这种事,他一向认为只有坏蛋才告密,哪能料到会向他建议这个?正面打击,没有浪费动作,没有拖延时间。大尉等着答复,瞧,他马上要爆炸,要把一切炸毁!y心里想,他们这些人什么干不出来?他们什么时候饶过谁的家属?他们整家整户地“消灭富农”,连小娃娃也不放过,不是也下得了手吗?不是还当做自豪的事在报上报道过吗?一九四O——四一年机关在波罗的海沿岸各国的所作所为,y是亲眼见过的,他还到监狱大院看过苏军撤退时枪杀的犯人的大堆尸体。一九四四年又听过列宁格勒对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广播。那些广播也和现在这个大尉的眼神一样充满着威胁和散发着复仇的气息。广播声言将来要毫无例外地惩办一切帮助过敌人的分子。那么现在有什么能迫使他们表现仁慈呢?请求吗?没用。非进行选择不可。(y自己也上了关于机关的传奇的当,他还不懂得这一点:这部机器里其实并没有这么完美的协同动作和彼此呼应,似乎他今天在西伯利亚的某个劳改点里拒绝当眼线,过一星期就会把他的家属拖到西伯利亚来。还有一点他不懂得:不管他把机关想得多么坏,实际它要比这更坏。不久以后,所有这些家属,所有几十万这样的家属全都要被送到共同的流放地去毁灭,并不查问他们的家主在劳改营里表现如何。)
      如果只为自己一个人,他可能不会被恐惧所动摇。但是y设想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淫乱秽行都不用布帘遮掩、六十岁以下的女人得不到任何保护的劳改营工棚里将会如何。于是他动摇了。钥匙选得正确。别的都打不开,这把打开了。
      不过他还在拖:我需要考虑。——好吧。考虑三天,但是不许和任何人商量。泄露出去就枪毙你!(y去和一个同乡商量,后来特派员要他写的第一份报告,就是关于这个人的。他就和同乡一块编了一份材料。这个人也认为绝对不能拿家属冒险。)
      第二次去见大尉,y就在魔鬼的契约上签了字,领受了任务和联系办法:不要到这里来,一切通过免除看押的杂役弗罗尔·里亚比宁接头。
      在营内普遍安插这类接头人是劳改营特派员工作的一个重要部分。弗罗尔·里亚比宁在人们中说话嗓门最高,是个快活人,是个颇得人心的人物。弗罗尔·里亚比宁干着点什么不明不白的营生,还有个小单间,并且手里总摸着闲钱。他在特派员的帮助下摸透了劳改营生活的底细和动向,在其中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这些接头人正是维系着整个鱼网的钢绳。
      弗罗尔·里亚比宁指点y说,传递情报要在黑暗的角落(“于我们这一行,顶主要的是机密”)。有时候他也把他叫进自己的小屋:“大尉对你的报告很不满意。你写的东西要能成为这个人的材料才行。现在我教你。”
      于是这个厚脸皮就教起这个两眼无光、垂头丧气的知识分子y怎样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来。但是y的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得里亚比宁断定需要给这个可怜虫打打气,加一把火!他便改用朋友的口气说:“我说,你的日子也怪不好过。有时候也想买点什么垫补垫补吧?大尉想帮帮你的忙。这些你拿去吧!”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这是大尉出的钱!这说明他们是不必向会计报帐的,也许全国只有他们能这样!)塞给y。
      一见到塞进他手里的这只浅绿色的癞蛤模,眼镜蛇大尉的全部魔力、全部催眠状态、全部束缚、甚至对家属的全部担心都忽然从y身上褪去了:全部发生过的事,它的全部含意都物化为这一张带着绿色粘液的丑陋的纸片,物化为普通的犹大的银币。y已经不考虑家属将会如何,他以一个推开污物的自然的动作把这张五十卢布的票子推开。不解其意的里亚比宁又塞过来,y索性把它扔在地上,站起身来。这时他已经一身轻松,已经是自由的人,既不必再听里亚比宁的说教,也不再受给大尉签的那个字的约束,在人的伟大义务面前解脱了这些纸面的虚伪俗套!他扬长而去!他在营区里走着,两条较快的腿带着他前进:“自由了,自由了!”
      不,还不完全吧。遇到个死脑筋的特派员还会拖住不放的。但是眼镜蛇大尉明白,是笨蛋里亚比宁使错了钥匙,绷断了螺丝。这座劳改营里的触须以后再也没有纠缠过y,里亚比宁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y这才放宽了心,十分高兴。这时正好把犯人们往特种营里送,他进了斯杰普拉格。他更加以为这次递解之后一切都断线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看来档案里留了附注。y在新地方有一回被叫去见上校。“据说您同意过和我们工作,但是没有赢得信任的行动。也许是当时没有向您讲清楚?”
      然而这个上校已经完全引不起y的恐惧。况且y的全家这时候已经和许多波罗的海沿岸人的家属一样被放逐到了西伯利亚。毫无疑问,必须甩脱他们。但是找什么借口?
      上校把y交给一个中尉,要他再做些劝说工作,那家伙快马加鞭,又是威胁,又是许愿。这时候y却在心里盘算:怎样才能最有力最坚决地拒绝掉?
      y是一个开化的、不信教的人,然而他发现,只有用基督做挡箭牌才能防御他们。这样做虽不大有原则性,但确是万无一失的。他扯谎说:“我应当坦白地告诉你们。我受的是基督教的教育,所以不可能和你们工作。”
      这一下就行了!中尉接连几小时的废话一下子就噎住了!他明白事情落了空。“我们用不着你这样的,就像狗用不着第五条腿一样。”他懊恼地叫起来:“你写一张书面拒绝!(又是书面!)就照你说的写,说明你信神仙!”
      看来他们每停用一个眼线都要有一份文书,正如起用时一样。以信基督为借口完全可以使中尉满意;契卡行动人员当中不会有人责怪他了,不会认为还能进行什么努力了。
      不偏不倚的读者是否觉得,他们将会在基督面前四散奔逃,就像鬼怪躲避划十字和早祷的钟声一样呢?
      这就是我们的制度永远与基督教不能相容的原因!法国共产党人纯粹在瞎许愿。

      ——————


    第十三章 再交出一层皮!


      已经砍过一次头,能不能再砍一次?能。从一个人身上已经剥过一层皮,能不能再剥一层?能!
      这全是在我国劳改营里发明的。这全是在群岛上想出来的!不要再说只有作业班才是对世界惩罚学的贡献了。劳改营内的再判刑难道不是贡献?从外边滚滚而来的各条水流到达群岛以后并不平缓下来,并不无边无涯地流淌开去,而是重新被抽进再侦讯的管道。
      无情的暴虐统治也罢,专制政体也罢,最野蛮的国家也罢,只要它的已被捕者不能再被捕,已入狱者无处再入狱,已判刑者无人再传讯,都是值得祝福的啊!
      但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多这一切都是可以的。用斧背去砸一个被打翻、死定、绝望了的人是何其便利!“专打倒下的人!”——这就是我国狱吏们的道德观。我国行动特派员们的道德规则是——用尸体当垫脚石!
      劳改营内的侦讯和劳改营内的审判可以认为也是在索洛维茨群岛上诞生的。但是那里的办法简单:直接赶到钟楼下,“突,突”两下就解决问题。在五年计划和癌病灶扩散的时代,开始采取劳改营内再次判刑的办法代替子弹。
      若是没有第二次(第三、第四次)的刑期。怎么能达到把他们永远隐藏在群岛怀抱里并把所有预定消灭的人统统消灭掉的目的?
      刑期的再生,像蛇皮的生长一样,是群岛的生存形式。我国劳改营热闹了多少年,我国的流放地冰冷了多少年,这种黑色的威胁就在犯人的头顶上笼罩了多少年:第一次刑期还没有服完,又来了新的。在劳改营内再次判刑的事年年都有,但以一九三七——三八年和战争年代最为普通。(一九四八——四九年再次判刑的重点转移到了狱外:有些人本该在劳改营内再审判一次,可是当时疏忽了,放过了,现在只得把他们从外面再赶回劳改营。这些人就是叫做“二进宫”的。至于那些在本营内再次判的,连专有名称也没有得到。)
      一九三八年实行再次判刑时,不搞再次逮捕,不搞营内侦讯,不经过营内法庭,只把全体作业班成员叫进登记分配科,在新判刑期的通知上签个字就行了。(如果你拒绝签字,也不过把你简单地关关禁闭而已,就像处罚你在禁止吸烟的地方吸了烟一样。而且还很近人情地向你解释:“我们并没有说你犯了什么罪,只要你在通知书上签个字。”)——这还是一种善心吧,机器也是有善心的。科雷马结的是十年,沃尔库塔还要轻:有八年的,有五年的,由特别庭决定。反抗是徒劳无益的——在群岛的没有尽头的黑胡同里,八年和十八年,以十年开头和以十年收尾,难道有什么差别?你的身体今天没有被抓烂、撕碎,这就是唯一重要的了
      现在可以这样理解:一九三八年营中判刑的流行病的病源是上面的指示。上面忽然觉得过去判得太轻,应当加足分量(有的就得枪毙),才能吓住没进来的。
      但是战争期间营内办案的流行病又补加了来自下面的快乐的火花,带上了民间主动性的特征。上面大约有指示下来,战争时期,凡可能成为叛乱核心的最鲜明显眼的人物都应加以镇压和隔离。各地嗜血的儿郎们立即看出这条矿脉里大有宝藏,也就是自己不上前线的借口。看来不止一个劳改营里猜出了这个奥秘,并且作为一个有益、机智、救命的想法迅速传开了。劳改营里的契卡战士们也是在堵机关枪眼,只不过是用别人的身体罢了。
      让历史家体会一下那些年代的气息吧:战线节节东移,德国人包围了列宁格勒,打到莫斯科城下,占领沃罗汉口,到达伏尔加河岸、高加索山麓。后方男人越来越少,每一个健康的男人身影都招来责难的目光。一切为了前线!为了阻挡希特勒,政府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有膘肥体胖、皮白肉嫩、闲着没事的劳改营军官们(还有他们在国家安全部门的兄弟)照旧留在后方的职位上。越是深入西伯利亚和极北地带越可以放心。但要清醒地懂得:安逸的生活是不牢靠的。上面一声吆喝:“喂,把那些脸蛋红红的、手脚麻利的劳改干部们统统清出来!”一切都会完了。没有队列经验?可是思想觉悟高嘛!如果分配到民警、督战队还算幸运。弄不好,那就是编进军官营!投入斯大林格勒战役!一九四二年夏天,一些军官学校整个收摊,全体学员没有结业就被送上火线。警卫队里年轻力壮的押解员已经全抽光了———结果并没出什么事。劳改营并没有散架。这说明即使没有特派员,看来也不会散架(已经有这个风声了)。
      免征待遇——就是生命!免征待遇——就是幸福!怎样才能确保自己的免征待遇?一个简单而自然的想法就是必须证明自己的必要性,证明如果没有契卡的警惕性,劳改营就会爆炸(这是一锅沸腾的柏油!),那时我们光荣的前线便会崩溃。白胸脯的行动特派员们正是在这些冻土带和泰加林的劳改点里抵挡着第五纵队,抵挡着希特勒!这是他们对胜利的贡献!他们不辞辛劳地进行着一次接一次的侦讯,揭露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
      在这以前只是不幸而疲惫的劳改犯们通过互相夺取日中食的方式进行着生存竞争。而现在大权在握的契卡行动员也无耻地参加进来了。“今天该你死,我还要活到明天!!”但更好是用你这肮脏的畜牲的小命把我的死亡推得远远的!
      于是乎一个“叛乱集团”就在乌斯特一维姆炮制出来了:共十八人!当然是企图解除警卫队的武装,夺取他们的武器(半打旧步枪)!——下一步呢?下一步计划的规模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想把整个北方发动起来!向沃尔库塔进军!向莫斯科进军!与曼纳海姆会合!各地的电报和报告像雪片似地飞来:破获一起重大密谋!劳改营内情况不稳!行动干部亟需进一步加强!
      这是怎么啦!每一座劳改营里都发现密谋!密谋!密谋!规模越来越大!涉及面越来越广!这些诡计多端的老弱病残!他们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他们瘦骨嶙峋的生了糙皮病的手却暗地里伸向机关枪!噢,谢谢你,契卡行动科!噢,祖国的救星—一“第三厅”!
      一帮狐群狗党坐在这样的一个“第三厅”(布里亚特蒙古治达劳改营)里;契卡行动科长索科洛夫、侦查员米罗年科、行动特派员卡拉什尼科夫、索西科夫、奥辛采夫。他们议论道:我们可落后了!人家那里全有密谋,我们却跟不上去!我们这里当然是有重大密谋的,但该是什么内容?当然是“解除警卫队武装”喽,没问题是“逃往国外”喽。因为毕竟是国界线近,希特勒远。京推开头呢?
      像一群肥壮的恶狗撕扯一只病瘦掉毛的家兔一样,这一群蓝衣狗向不幸的巴比奇猛扑过来。这个以前的北极探险者,以前的英雄,现在成了一个浑身溃疡的垂死者。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不是差点没把“萨得阔”号破冰船奉送给德国人吗?现在的密谋当然得由他牵线了!现在正该用他那患坏血病的垂死的身体来搭救他们那些喂肥了的身体了。
      “即便你是个很坏的苏联公民,我们一样有办法强迫你执行我们的意志。你会跪下来求饶的!”“你不记得?——我们会提醒你!”“写不出来?——我们帮你写!”“还要考虑?——关禁闭,口粮降到三百克一天!”
      另一个行动人员说的是:“很可惜。你以后当然会明白执行我们的要求是明智的。但是要等到我们可以用手指头把你像根铅笔似地折断的时候就太晚了。(他这种形象的说法是哪里来的?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契卡行动学教科书里有某个不知名的诗人给他们编出来的一套现成的句子?)
      现在由米罗年科侦讯:巴比奇刚被带进屋,一股美味可口的饭菜的香气就浸透了他的肺腑。米罗年科叫他靠近冒着热气的牛肉红菜汤和煎肉饼坐下。然后,好像没有看见红菜汤和肉饼似的,甚至好像也没有注意到巴比奇看见了这些东西似的,开始亲切和蔼地举出足以解除良心负担和证明为什么可以并应当提供假证的十大论据。他友好地提醒:
      “你第一次从外面抓进来的时候,曾经试图证明自己无罪——结果不是失败了吗?不是失败了吗?因为你的命运是在你被捕前就决定了的。现在也一样。现在也一样。好吧,好吧!吃饭,吃饭!趁热吃掉……如果你不犯傻——我们就可友好相处嘛。今后你就能有吃的,有用的……不然的话……”
      巴比奇动摇了!生活的饥饿压倒了真理的饥渴。要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诬陷了二十四个人,其中他认识的只有四个!在整个侦讯期间一直供给他好吃好喝,但不喂饱,以便一遍反抗就可以再用饥饿来治他。
      读着他临终前写的自述,你不由得会发颤:一个勇敢的人竟会从怎样的高处跌落到怎样的低处!我们全都可能跌落……
      于是毫不知情的二十四人或被拉去枪毙,或被加上新刑。开庭前巴比奇被派到国营农场去当了清洁工,后来出庭作证,后来得到了一个新的十年,把原来的十年冲销。但是还没有服完第二次刑期就在营里死掉了。
      而治达“第三厅”的那帮恶棍呢?……会有人去调查这帮恶棍吧?!总会有人的!当代的人们!后代的人们!……
      而你呢?……你原以为进了劳改营就可以把心里话全倒出来了吗?以为在这里至少可以发发牢骚:判得太重!伙食太坏!劳动太多!或者你原以为在这里可以重复那个导致你被判刑的举动了吗?这些话你只要说出一句。你就毁了!你就注定要得到新的十年了。(诚然,自劳改营内新判的十年开始之日起,原来的十年便告结束,所以该着你服完的不是二十年,而不过是十三到十五年的样子……但反正是比你剩下的寿命长一些。)
      你确信你一直是像鱼一样地沉默吗?结果还是照样把你抓起来了?这仍然没错!不管你怎么表现也不能不抓你。要知道抓人并不是因为你触犯了什么,而且因为要抓人,这仍是在外面实行的那个枪打出头鸟的原则。当“第三厅”的恶棍们准备打猎的时候,他们按花名册挑选劳改营里最显眼的人们。然后把名单口授给巴比奇……
      在劳改营里韬光养晦更加困难,因为这里一切都在别人眼皮底下。人要自救只有一个办法:使自己等于零!绝对的零。一开始就等于零。
      事后再给你加上个罪名是一点也不困难的。“密谋风”一刮过去(德军开始退却),从一九四三年起,大量的“鼓动”案就蜂拥而至了。(教父们仍然不想上前线!)例如在布列波洛姆营里形成了一套现成的罪名?
      ——旨在反对联共(布)和苏联政府的政策的敌对活动(怎么样敌对——由你自己去理解吧!);
      ——发表失败主义谰言;
      ——以诽谤方式谈论苏联劳动人民的物质状况(说实话就是诽谤)。
      ——流露恢复资本主义制度的愿望(!);
      —一对苏联政府发怨言(这尤其可恶!你是什么东西,畜牲!还要发怨言?领到了“十卢布”(十年)。就该悄悄地呆着去!);
      一个七十高龄的前沙皇外交官被指控从事以下鼓动。
      ——说苏联工人阶级生活不好;
      ——说高尔基是个不好的作家。绝不能说他们做得太过头了。骂高尔基从来是要判刑的,是他把自己摆到了这个地位。比方洛赫切姆拉格(乌斯特一维姆附近)的斯克沃尔佐夫捞到了十五年,罪名之一就是:
      ——拿无产阶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和某个资产阶级诗人相比较。
      起诉书里就是这样写的,这对判刑已经够用了。从侦讯笔录上可以查明“某个”是指什么人。原来是——普希金!你看,为普希金也能获罪——这诚然是少见的例子!
      这么说来,那个真的在白铁车间说过“苏联就是一个大营区”的马尔京松只得了十年,真该谢天谢地了。
      还有那些只得了十年而未被枪毙的拒绝上工者,他们也该感谢上帝。
      这倒正合行动处的心意——将来可以再判新的刑期,这使得行动处今后的存在有了意义。等到战争结束以后,当再说什么密谋甚至什么失败主义情绪都不会有人相信了的时候,他们将根据日常生活条款加判刑期。一九四七年在多林卡农业劳改营里,每个星期天都在营区里举行公判。有在地里挖土豆时在篝火上烤吃土豆案;有从地里偷吃生胡萝卜和白萝卜案(过去贵族老爷的农奴如果受一次这样的审判,他们会说什么?!);所有这类事情,按刚颁布的“六·四”法令,都给了各五年和八年的徒刑。有一个快服完了刑的前“富农”,他使唤一头营里的小公牛,不忍心看它挨饿。他拿了一个精萝卜喂——不是自己!——这头营里的牛,结果得了八年。当然,“社会亲近分子”是不会给牛吃东西的!老百姓的生命就是这样十年十年他被夺走了——该活的还活着,该死的就死了。
      但这些再次判的徒刑的可怕之处还不在于年头数字的本身,不在于年头的凭空决定的异想天开的漫长,而在于这个二次刑期还需要你怎样去得到,还需要你怎样沿着积满冰雪的管道爬过去领取。
      对于一个劳改犯说来,似乎逮捕算得了什么?对于一个曾从家里的热被窝里被逮捕过的人,从光板铺的不舒服的工棚里被捕本来算不了什么。而实际上可大大地不好受呢!工棚里生着炉子,工棚里发给全份口粮——但是看守员来了,半夜里拽拽你的脚丫子:“收拾东西!”唉,真不想走啊!……人们,人们,我是爱你们的!”……
      劳改营内的侦查监狱。如果它不比劳改营本身更坏,能叫什么监狱,拿什么促成你认罪呢?这类监狱必需是寒冷的。如果不够寒冷——就只许你穿着内衣呆在监室里。有名的沃尔库塔的三十号(这是犯人们从契卡人员那里学来的叫法。契卡按这个监狱的电话号码称呼它)是在北极圈内用木板钉成的一座工棚,零下四十度,靠烧煤来取暖,一天只给一木盒,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沃尔库塔缺煤。还故意难为人——不发给引火柴,生火——只给铅笔杆那么大一块木片。(顺便说一句,逃亡者被抓回来是脱光了关在这个三十号里的。两个星期以后还活着的,发给一套夏季服装,不发棉坎肩。下没铺的,上没盖的。读者!请你这样睡一夜试试看,工棚里大约是零上五度)。
      侦查期间的几个月,犯人们就这样蹲着。他们在这以前早已被多年的饥饿、奴隶劳动耗干了。现在要结果他们更不用费事。吃的吗?——按“第三厅”的规定:有的地方是三百五十克,有的地方是三百克,在三十号则是二百克黏如烂泥的面包,比火柴盒稍大。一天一次照见影的菜汤。
      但是即使你什么字都签了,承认了,投降了,同意了在可爱的群岛再度过十年,也不会马上暖和过来。开庭以前还要把你从三十号转押到名气也不小的沃尔库塔“侦讯帐篷”。这是一座最普通的帐篷,而且还是破的。地下没有销板子。北极的冻土就是地板。篷内面积为7X12米,当中摆着一个当炉子用的铁桶。单层通铺是用树棍排成的,靠近炉子的地方总是由盗窃犯占据。政治贱民题在四周或地上。躺下去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你必定会祈祷上苍:快些给我判罪吧!快些宣判吧!期待开庭就像期待得救。(有人会说,如果不吃巧克力,不穿皮袄,人是不能这样在北极圈内生活的。可是在我国——能!我们苏维埃人,我们群岛上著——能!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像这样蹲了好几个月——因为省法院巡回审判团迟迟不到纳里扬一马尔这地方来。)
      再提出一个侦讯监狱供您选用——科雷马的奥罗图坎惩戒劳改点,离马加丹五百零六公里。一九三七至三八年的冬季。帆布木料结构的新村,实际就是一些带窟窿的帐篷,但外面总算还有薄木板护着。每一批新来的犯人,每一小群送来侦讯的新的牺牲品,在进门之前就看到:这个小村落里的每一座帐篷,除了开门的那一面,三面都围着一保一垛的僵硬的尸体L这并不是为了吓唬人,纯粹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人要死,雪有两米厚,雪下是永久冻土。)接下去就是熬煞人的等待。需要在帐篷里等着,直到转解到原木搭成的侦查监狱。但是捕获量太大——从整个科雷马摸来了太多的家兔,侦查员接应不暇。运来的人当中,大多数人的命运是等不到第一次讯问就死掉。帐篷里挤成一团,连腰都伸不直。板铺上、地上都躺满了人。一连躺几个星期。(谢尔潘京卡会回嘴说:“难道这就算挤吗?我们那儿等枪毙的人是在草棚里站着的,不错,总共只站几天。那个挤劲就别提了。给他们喝水——其实就是从门洞里把碎冰块扔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的手都伸不出来,没法接住冰块,只好用嘴接。)没有洗澡的地方,也不放风。浑身发痒。个个像发了疯似地抓痒。全都在棉裤、棉坎肩、衬衣、内裤里捉——但是不肯脱下来捉,太冷。又大又白的鼓鼓囊囊的虱子像营养充足的乳猪。一掐——血溅到脸上,指甲上一层黄浆。
      每次午饭前值班看守员站在门洞里喊:“有死人没有?”“有。”——谁想多挣一口面包,去拖尸!尸体抬出去码在死尸垛上。谁也不闷死者姓名!口粮按人数发。每份三百克。一天一脚菜汤。还发给一条卫生检验不合格的北鳟鱼。那东西很咸。吃了它就想喝水,但开水从来没有,根本没有。有装着冰水的木桶。要喝好几缸子才能解渴。T.C.M.劝朋友说:“不吃北鳟鱼才能活命!你们从面包里得到的热量全消耗在用肚子捂热这些冰水上了。”但是人们不肯放弃一块白给的鱼肉,结果是吃掉它又得去喝水。内里的寒冷使他们不住地打哆嗦。M.自己没有吃鱼——所以现在能向我们介绍奥罗图坎情况的是他。
      工棚里挤作一团的人群眼看着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几个星期以后把工棚里剩下的人一起撵到外头去点名。在不习惯的昼光下,他们看清了彼此的模样:脸色惨白,胡子老长,挂着排成长串的蚊子,嘴唇发紫变硬,眼睛抠了下去。按登记卡点名时,应到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没人应声的卡片放在一边。这样就查明了谁留在尸堆上逃避了侦讯。
      在奥罗图坎活下来的人都说,他们宁愿要毒气室……
      侦查?全照侦查员的意思进行。违抗他的意思的,已经永远闭上嘴了。像契卡行动员科马罗夫说的:“我只需要你的右手——在笔录上签名……”刑讯吗?嗯,当然是上办法,原始得很——用门缝夹手,全都是属于这一类的。(读者,请试试!)
      法庭?有个什么劳改营审判委员会,这是由省法院领导的营内常设法庭,和区级人民法庭一样。法制取得了胜利!还有证人出庭呢!不过他们是“第三厅”用一游菜场买来的。
      在布列波罗姆,审判某个作业班的成员,出庭作证的往往是他们的班长。侦查员楚瓦什人克鲁季科夫逼着他们出庭:“不然我要撤掉你班长的职,把你送到伯朝拉去!”其中一个班长尼古拉·龙仁(高尔基市人)出庭作证说:“是的,伯恩施坦说过‘辛格尔’牌进口缝纫机好,国产的‘波多尔斯克’缝纫机不能用。”好,这就够了!对于高尔基省法院巡回审判庭(主席-布霍宁,还有两个本地的女共青团员茹科娃和科尔金娜)难道还不够用吗?十年!
      布列波洛姆劳改营里还关过一个叫安东·瓦西里耶维奇·巴雷别尔金的铁匠(本地人,唐沙耶夫城里的)。营里审的所有案子都有他出庭当证人。将来有谁遇到他、就请握握他荣誉的手吧!
      好了,再有一次递解就算完了。为了不让你产生将来和证人算帐的想法,需要把你转解到另一个劳改点去。这次的速解不远——无非是沿窄轨铁路乘平台车走三四个小时。
      该进医院的现在可以进医院了。如果两只脚还能挪窝——明天一早请你去推小车。
      契卡的警惕性万岁!它使得我国免于战败,使得契卡行动人员免于上前线!
      战争期间枪毙的人不多(如果不谈我们仓皇撤离的那几个共和国),更多的是给劳改犯“铆”上新的刑期:契卡行动人员要的不是消灭这些人,而是破案。判了刑的人劳动也罢,死掉也罢,这已经是属于生产管理方面的问题了。
      反之,一九三八年迫不及待的最高意愿是——处决!所有劳改营里都尽其所能地处决,但杀人最多要数科雷马(“加拉宁大屠杀句和沃尔库塔(“卡什凯京大屠杀”)两个地方。
      卡什凯克大屠杀是与令人毛骨悚然的“老砖窑”这个名称相联系的。这是沃尔库塔以南二十公里的一个窄轨铁路火车站的名字。
      一九三七年三月的托洛茨基分子绝食斗争取得“胜利”并且上当受骗以后,从莫斯科派来了一个“格里戈罗维奇委员会”对罢工分子进行侦讯。在乌赫塔以南离罗普恰河铁桥不远的泰加森林里,筑起了一道用原木排成的围墙,在这里建立起一座新的隔离所——乌赫塔尔卡。在这个地方对铁路干线南段的托洛茨基分子进行侦讯。委员会派到沃尔库塔的一个成员叫卡什凯京。他在这里让所有的托洛茨基分子一个个地从“侦查帐篷”里通过了一遍(动用了笞刑!),并没有十分勉强他们认罪,只是在那里开列一个“卡什凯京名单”。
      一九三七——三八年的冬天,把托洛茨基分子,还有民集派分子(民主集中派)从各个集中地——锡尔-雅加河口的帐篷营、科斯马奇、西瓦亚·马斯卡、乌赫塔尔卡统统拉到老砖窑(有的人根本没有经过侦查)。只有几个最著名的人物因公审的需要送到莫斯科去了。到了一九三八年四月,在老砖窑一共集中了一千零五十三人。在窄轨铁路的一侧的冻土上有一座长条形的旧木棚。先让罢工分子住进去,后来人员增加,在旁边又搭起两座破旧的帐篷,外面什么也没有覆盖。每座帐篷里要住二百五十人。他01在里面怎么住法,根据奥罗图坎的情形我们已经可以猜到。20X6米的帐篷当中放着一个当火炉用的汽油桶,每天发给一小提桶煤,人们把虱子扔进炉子增加点温度。帐篷布里面上蒙着厚厚一层霜。板铺上位子不够,只能轮流躺着或走来走去。一天发给三百克面包,一缺菜汤。有时候,不是每天,发给每人一小块鲟鱼。没有水,散发碎冰块当饮水。不消说是从来不洗脸的,洗澡房也没有。满身出现坏血病的斑点。
      但是这里有一点比奥罗图坎更坏,在托洛茨基分子当中添派了一批劳改营内的“冲锋队员”——盗窃犯,其中还包括一些判了死刑的杀人犯。当局专门对这些人做了交代,要_“挤磨挤磨”那些政治畜牲。如果干得好,他们这些盗窃犯得到减刑。盗窃犯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既愉快又合乎他们性情的委托。他们被指定为组长(现在还有人记得其中一人的外号——“严寒”)和分组长。他们手持棍棒来回走动,殴打这些前共产党员,还变着法儿地凌辱他们:逼他们趴在地上给自己当马骑;拿来他们的衣物,在上面拉一泡屎,然后扔进炉子里烧掉。有一间帐篷里的政治犯向盗窃犯们扑过去想弄死他们,盗贼们狂叫,押解队为了保护社会亲近分子,从外面朝帐篷开了火。
      盗窃犯们的凌辱最严重地摧毁了前不久的罢工者们之间的团结和意志。
      二十年的残暴的革命激情在老砖窑的寒冷破烂的栖身所里,在简陋不暖的火炉里渐渐化为灰烬,也包括被关在这里的许多人。
      俄国政治斗争的传统似乎也!陆到了它的末日。
      老砖窑的犯人们由于人类固有的希望的本能仍然以为会被发送去建设一项新的工程。他们在这里受罪已经有好几个月,实在痛苦难忍。果然,四月二十二日(具体日期没有充分把握,因为这一天可是列宁的生日啊!)开始集合第一批解犯,共二百人。凡被叫到的人,都去领回自己的背包,放在雪橇上。押解队带着队伍朝东,走进渺无人迹的冻土带,遥远的前方是萨列哈尔德。盗窃犯坐在后面运行李的雪橇地落在后面的人只注意到一件跷蹊的事:行李从雪橇上掉下来,一件、两件……可是没人去拾。
      队伍走得很有精神:某种新的生活、新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们,就算是劳累不堪的吧,但也不会比在这里等待更坏。可是雪橇远远地落在后面了。押解队也开始落在后面——队前、队侧都没有他们的人了,全都跟在后面。这有什么,押解队的松弛——这也是一种好的迹象。
      阳光照耀着。
      突然密集的机枪火力从看不见的地方、从耀眼的雪原里开始向行进中的黑色队伍扫射。囚犯们有的倒下,有的还站着,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死神披着阳光和白雪的法衣降临了,他是无罪的、善心的。
      这是一支以即将到来的战争为主题的幻想曲。披着北极斗篷的刽子手们(据说大都是格鲁吉亚人)从用积雪构筑的临时工事里一跃而起,奔向大路,用手枪给还活着的补一颗子弹。在不远的地方挖好了一些大坑,这时候已经赶上来的盗窃犯们动手把尸体拖到那里面去。使盗贼们颇为扫兴的是,死者的东西一概都烧掉了。
      四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在同一地点用同一方法又枪杀了七百六十人。
      押回沃尔库塔的有九十三个人。这些是盗窃犯,显然还包括眼线一内奸。
      能指出名字的有罗伊特曼、伊斯特纽克、莫德尔(国家文学出版社编辑)、阿里耶夫。盗窃犯有塔吉克·尼古拉耶夫斯基。我们不能准确地说出每个人究竟为什么被饶恕,但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还有人指出过一个姓莫德尔的。现在我收到了一封集体来信,对莫伊谢·约瑟夫维奇·莫德尔的情况提出纠正,说他不是在老砖窑被饶命的,而是在押送这批要杀的犯人到那里去以前就让他离了队。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对于正统派们很典型的插曲:新调来的一个内务干部原来是莫·莫德尔在彼得格勒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侦查委员会时的老战友(也就是说在十月的日子里一起整治过人)。那位战友在名单里发现了莫德尔,就偷偷地抽出了他的档案,因而救了他一条命。
      关于卡什凯京大屠杀的资料是我从一同坐牢的两个犯人那里收集的。其中一个曾亲临其境,是被饶恕的。另一个是个很爱了解情况的人,他当时就有过把这个事件写出来的强烈愿望。他不失时机地去考察过现场,询问过所有能问的人。
      但是从遥远的派遣地押来的死囚们到达得比较迟。他们陆陆续续地五人或十人一批来到这里。刽子手小分队在老砖窑车站上把他们接收下来,带到一间破旧的洗澡房前面(那是一间里面墙上钉了三四层被子的小木屋)。命令死囚们把衣裳脱在雪地上,光着身子走进去。在里面用手枪打死。这样花了一个半月时间消灭了大约两百人。死尸放在冻土上烧掉。
      老砖窑的那座木棚和乌赫塔尔卡的帐篷后来也都烧掉了。(可是那间“洗澡房”被装上平台车,拉到窄轨铁路三0八号路标处甩在那儿了。我的友人就是在那儿对它进行了研究。那里面架满了血污,墙板上的弹洞像筛子眼。)再谈一件枪杀托派的事,也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弗朗茨·迪克勒说的(他是个巴西犹太人。在纽约听多了苏联的宣传,一九三七年在一艘希腊船上当电报员来到列宁格勒,溜号上了岸,要参加社会主义——马上就捞到了徒刑)。一九三八年春天他在沃尔库塔窄轨铁路鲁德尼克-乌萨段当搬闸工。有一回契卡行动科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断绝交通,不装煤,预备四节平台车,两节生炉子的闷罐车,是为了运犯人到乌萨。一大群牵着狗的押解队带来了二百五十个犯人,里面有五十名惯匪,其余是托派,八名妇女。大部分人穿得很好——裘皮帽,裘皮领,皮箱。迪克勒在其中看到了他熟悉的安德列钦,南斯拉夫人,但却是一个地位很高的美国共产党员,福斯特和白劳德的战友:先前迪克勒在麦迪逊花园广场上听过他的演说,近日在营区里见过面,知道了他的罢工的成果——他们开始得到干口粮,休假日,有了单独的作业班和工棚。现在他们被装上了光板平台车,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就这么拉走了。安德列钦看见了他,脸朝另一面,好像不是对他,使足了劲喊:
      Frank!JustListen,don’tsayaword!Thisistheend.Wearegoihgtobemurderedincoldblood!Frank!Listen!Ifyouevergetout,telltheworldwhotheyare:abunchofcut!throats!assas-ins!bandits!
      他一再地喊着同样的话。迪克勒在发抖。平台车上,跟他并排站着一个科米族的老警卫,在抽他的羊角烟斗。当安德列钦停下来的时候,平台车上的犯人们齐声议论起来,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显然很多人听懂了用英语说的话。押解队长吹哨让列车停下,朝天开了几枪。全都静了下来。队长喊叫着说:“你们干嘛要造反?你们不是要单独住吗?这回就单独了。口粮,工作都会有的!”
      车接着往前开。在兹梅卡站上停下来。把犯人带下平台车,列车返回鲁德尼克。车组人员都知道这个兹梅卡站:那儿从来没有劳改点,也没有人家。
      窄轨铁路上交通断绝了两天。后来赶马车的说:犯人们被带进一条峡谷,迎面埋伏了机枪手,同时开枪射击。
      附带说一句。对托洛茨基分子的屠杀还没有结束。后来又逐渐搜索出三十来个漏网的,统统在“三十号”附近枪毙了,但这已经是由另一批人执行的。第一批刽子手,即参加卡什凯京大屠杀的那些契卡行动人员和押解人员以及盗窃犯,不久后都作为见证人而被处决了。
      卡什凯京本人一九三八年获得了列宁勋章,以表彰他“对党和政府的特殊贡献”。一年以后在列佛尔托沃监狱被处决。
      能说这在历史上是头一次吗?不能。
      A·勃-夫这样介绍在阿达克(伯朝拉河畔的劳改点)处决犯人的情况:每天夜里押解一批反对派犯人“带着行李”走出营区。营区外面有一座属于“第三厅”的小屋。这些在劫难逃的人们一个个被带进小屋,警卫队员一拥而上,用些软的东西把他们的嘴塞住,用绳子倒绑双手,然后带到院子里,套好牲口的大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辆大车装五至七个捆牢的人,运到“小山”,即劳改营坟地。在那儿把他们全拖进一个个挖好的大坑,立刻活埋。这并非是兽性发作,不是的。是因为他们研究出来,处理活的(拖运、上下车)比处理死的轻巧得多。
      这件工作在阿达克进行了许多夜晚。
      我们党的精神上和政治上的一致,就是用这个办法达到的。

      ——————


    第十四章 改变命运!


      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要保护自己是不可能的。罢工——是自投死路。绝食——是徒劳无益的。
      至于丢掉性命,那总是有时间的。
      囚犯还剩下什么出路呢?冲出去!去改变命运!(犯人们还把逃跑称作“绿色检察长”。这是他们中间唯一得人心的检察长。同其他检察长一样,他使许多案件保持原状,甚至变得比原来更加严重,但有时也把人干脆痛快地释放。它是——绿林,它是——丛莽。)
      契柯夫说:如果因犯不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处之泰然的哲学家(或者这样说:他可以超然物外凝神沉思),那么他就不能也不应当不想逃跑!
      不应当不想!——这是自由心灵的命令。诚然,群岛的土著们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要驯顺得多。但是,就在他们中间也总有一些正在考虑逃跑或者眼看就要逃跑的人。到处经常发生的逃跑,即便是不成功的,也是犯人的能量并没有耗尽的确凿的证明。
      这是一个营区。它戒备森严:栅栏结实,区前警戒地带可靠,了望塔分布适当——每一个地点都在视界和射界之内。但当你想到你注定要在这块圈起来的巴拿大的地面上死去,你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为什么不去碰碰运气呢?——不冲出重围去改变一下命运呢?特别是在开始服刑的时候,在头一年,这种冲动往往是强烈的,甚至是莽撞的。头一年一般说是决定囚犯整个前途和整个精神面貌的时期。以后,这种冲动就不知怎地逐渐减弱下来。你已经说不准在外面生活对你是否更重要些。把你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线索变得无力了,精神的火焰燃烧殆尽了,于是人就钻进了劳改营的挽具。
      在劳改营的全部存在期间,看来逃跑是发生过不少起的。这里有一些偶然得到的资料:光是一九三O年三月从苏俄的监禁场所就逃跑了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在我们社会里怎么没有听到这事,一点声息也没有!)
      由于群岛在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大扩展,特别是战争年代有战斗力的警卫队员都被调去前线以后,看押上越来越感到困难,甚至连那恶意想出来的自我警卫的做法,也不总是能使管理人员摆脱困境。同时他们却想从劳改营尽量多取得一些经济利益、产品、劳力——这就迫使劳改营(特别是伐木场)扩大范围,把派遣点和派遣分点东一个西一个地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而对它们的警卫就越来越变得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在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的某些派遣分点在一九三九年就已经没有隔离区,而只有一些木桩栅栏或篱笆,并且夜间没有任何照明!——换句话说就是夜里根本没有人阻止犯人离营。在这个劳改营的惩戒劳改点上,甚至到森林中去出工的时候,整个犯人作业班也只有一名步兵押解。当然他怎样也看不牢。因此,那里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就逃跑了七十人(有一个甚至一天逃了两次:午饭前和午饭后!),不过,其中六十个人都回来了。其余的人则没有消息。
      但那是在荒凉地方。而在莫斯科,在我亲眼目睹下就发生了三起很容易的逃跑:一个年轻的窃贼从卡卢加关卡的劳改工段大白天钻进了建筑工地的栅栏(而且照他们的好吹牛的习惯,过了一天后,往劳改营寄去了一张明信片:说是正往索契去并请向劳改营长官转致问候);从植物园附近的马尔芬诺的小劳改营逃走过一个姑娘(关于这事我已写过),还有一个年轻的普通犯从那里跳上了公共汽车直坐到了市中心,诚然,对他是根本不加看押的:国家安全部的警犬们注意力全对准了我们,对于丢掉一名普通犯则毫不在乎。
      大概,古拉格经过计算后确信了容许每年流失一定百分比的犯人要比在成千上万的全部岛屿上建立真正的严格警卫便宜得多。
      何况他们还信赖某些把土著们牢牢地束缚在原地的无形锁链。
      其中一条最牢固的锁链就是普遍的垂头丧气,完全屈从于自己的奴隶地位。五十八条的犯人也好,普通犯也好,几乎都是一些有家室的爱好劳动的人,他们只有合法地、根据命令并得到长官的赞同才能表现出勇敢精神来。即使被判坐五年和十年牢,他们也不能设想现在怎能单独地(集体地就更不用说了!……)起来争取自己的自由,与国家(自己的国家)、内务机关、民警、警卫、警犬站到对立地位;就算幸运地跑掉,以后怎能靠假身份证、用假姓名过日子,如果在每条十字路口都会检查证件,如果从每个门缝里都有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过路行人。劳改营里的普遍情绪是:你们拿着枪直挺挺站在那里盯着我们干吗?就是你们完全走光,我们也不会往什么地方跑:我们又不是罪犯,我们为什么要逃跑?我们过上一年就会获得自由!(大赦……)K·斯特拉霍维奇讲述说,一九四二年他们的列车在解运到乌格利奇途中遭遇到了轰炸。押解队东奔西散了,而犯人们知哪里也不逃跑,等待着押解人员回来。许多人都会讲出像卡尔拉格奥尔套分营一个会计所遇到的情形;派他带着支出报告到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有一名押解员跟着他。回来路上他不仅不得不用大车拉着这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押解员,而且还要特别保护好他的枪支,使这个混小子不致因丢枪而受到审判。
      另一条锁链是——乘风状态,劳改营的饥饿。虽然正是这种饥饿有时促使一些绝望的人迈进泰加林,希望在那里多少要比劳改营里吃得饱些,但饥饿也使他们身体衰弱,无力远走,同时也不能积聚起路上的食物储备。
      还有一条锁链是——新刑期的威胁。政治犯逃跑的,仍依五十八条再给十年(逐渐摸索到,在这种场合最好给五十八一14,即反革命怠工)。盗窃犯们虽然给的是82款(单纯逃跑),并且总共只有两年,但在一九四七年以前,他们因犯盗窃、抢劫罪得到的也不超过两年,因此分量不相上下。而且劳改营是他们的“老家”,在劳改营里他们不挨饿,不工作——他们的直接打算不是逃跑,而是坐满刑期,何况他们总是能够享有优待和大赦。逃跑对于盗窃犯说来,只是强健的身体吃饱了饭的游戏和难以克忍的贪婪的爆发:玩乐、抢劫、纵酒、强奸、炫耀。他们中间认真逃跑的只有那些判了重刑的武装匪徒和杀人犯。
      盗窃犯们很喜欢把自己从来也没有实行过的逃跑谎说成真有其事,或者把实行过的逃跑大肆渲染。他们会讲给你们听,“印度”(盗窃犯们的工棚)是怎样得到流动奖旗的,那是因为过冬的准备工作做得好——在工棚外厚厚地培了一圈上,而这是他们挖了地道并把土公然放在长官们面前。不要相信!——整个“印度”既不会逃跑,他们也不想去费劲挖掘,怎么省劲怎么便捷他们就会怎么干,而且长官们也不会那么愚蠢,不去瞧瞧他们是从哪里取土来的。—一有十次前科的窃贼科尔津金,受营长信任的管理员,确实穿上一身讲究的衣裳走掉过,并且确实把自己说成是助理检察长,但是他补充说,他同一名追捕逃犯的特派员(有这样的)在一家农舍里过了一夜,夜里偷了他的制服、武器、甚至警犬—一往后就自称为行动特派员。这是彻头彻尾的撒谎。盗窃犯在自己的虚构想象和故事中总是要打扮得比实际上英勇些。
      还有,把犯人们拴住的——不是隔离区,而是不加看押。那些被看管最松的、得到这种宽容的犯人——上下工背后没有刺刀跟着,有时还可以拐到外面的村庄去一趟——他们很珍惜自己所受的优待。而在逃跑后,这种优待就被剥夺了。
      群岛的地理条件也是逃跑时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些一望无际的积雪荒原或沙漠、冻土带、泰加林。科雷马虽然不是个岛屿,但比岛屿更不好办:一小块割裂开来的土地,从科雷马往哪里跑呢?只有出于绝望才会从这里逃跑。诚然,过去某个时候亚库梯人对犯人很好并担保说:“以九个太阳为证——我把你送到哈巴罗夫斯克去。”果真驾起鹿橇把他们送走。但后来逃跑出来的盗窃犯们开始抢劫亚库梯人,于是亚库梯人就改变了对逃犯的态度,把他们交了出去。
      受到当局鼓励的周围居民的敌对态度,成了逃跑的主要障碍。当局对捕获逃犯的人不吝重赏(这何况也是一种政治教育)。因此,居住在古拉格周围地区的少数民族逐渐习惯地认为,抓到一名逃犯——这就是过节,就是发一笔财,这好似一次顺利的狩猎,或者好似找到一小块贵重金属。对通古斯人、科米人、哈萨克人,付给面粉、茶叶,在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布列波洛姆和翁日拉格附近的伏尔加河中下游左岸的居民,每捕获一名逃犯给两普特面粉、八米布匹和几公斤咸鲱鱼。在战争年代,用别的办法是搞不到咸鲜鱼的,所以当地居民也就把逃犯称作“咸鲱鱼”。例如,在舍尔斯特卡村,每当出现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孩子们就跑着齐声叫喊:“妈妈!咸鲱鱼来了!”
      地质工作者们怎样呢?这些开发荒无人烟的北方的先驱者,这些勇敢的长着大胡子、穿着高简皮靴的英雄们、杰克·伦敦的心灵们怎么样呢?逃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苏联地质工作者身上是不妙的,最好还是不要走近他们的篝火堆。列宁格勒的工程师阿勒罗西莫夫,在“工业党”水流中被捕并得到了十年,于一九三三年从尼瓦格莱斯劳改营逃跑出来。他在泰加林中踯躅了二十一天,一遇见地质工作者们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可是他们却把他带到了居民点,并交给了工会委员会主席。(也要理解地质工作者们;他们不是单独行动的,他们彼此间害怕告密。如果逃犯真的是个刑事犯、杀人犯呢?——夜里把他们也宰了呢?)
      逮住的逃犯如果已被杀死,就把他扔在劳改营食堂近旁,让他带着化脓腐烂的伤口几昼夜躺在那里——好使犯人们对自己的清水烂菜汤看得更重些。如果抓住话的,就让他站在门岗旁边,交接班时嗾使狗去咬他(狗听号令会掐死人,会咬人,也有的只会撕破衣服,利得精光)。还可以在文化教育科写块牌子:“我逃跑,但狗把我逮住了”,挂在捕获的逃犯脖子上,在劳改营游行示众。
      如果打他——那就必得把腰子打落。如果套上手铐,那就必得让腕关节终生失去知觉(索罗金,伊夫杰尔拉格)。如果关禁闭,那非等他得上结核病不放出来(内罗勃拉格,巴兰诺夫,一九四四年逃跑,在遭到押解队毒打后开始吐血,三年后摘除左肺)。
      拷打和杀死逃犯,说实话,在群岛上是与逃犯作斗争的主要形式声如果长久没有发生逃跑,有时甚至要捏造出逃跑来。一九五一年在德宾金矿(科雷马)某次允许一群犯人去采摘浆果。三个人走迷了道,没有回去。劳改营长官彼得·洛马加上尉就派出了一些追捕打手。那些人就向着三名熟睡的人放出了警犬,随后枪杀了他们,然后用枪托击碎脑袋,把他们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脑浆都流了出来—一就这样用大车把他们拉到了劳改营。在这里,由四名因犯代替马匹拉着大车经过排好的队伍。洛马加宣布:“瞧,对每个逃犯都将这样处理!”
      在这种种情景面前谁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不顾死活的勇气,不战栗一下呢?——走吧!——走到底吧!—一说得容易,走到哪里去呢?那里,当逃犯终于到达了梦寐以求的预定地点的时候,有谁不怕受牵连,会来迎接你,把你藏起来、保护起来呢?只有那些盗窃犯们外面有约定的“快乐窝”在等待着,而对于我们这些五十八条的犯人们说来,这种住宅被称作接头地点,这几乎是一种地下组织。
      瞧,阻止逃跑的障碍和陷阱有多少呀!
      但是,绝望的心灵有时并不权衡得失。他看到,河水在流,河里漂着一段原木——一于是就纵身一跳!漂流吧!奥尔强劳改营的维亚切斯拉夫·别兹罗德内依刚出医院,身体还很弱,就驾着两根联结在一起的原木,顺印迪吉尔卡河逃走了——一到北冰洋去!到哪儿去?他抱的是什么希望呀?不好说他是被逮住的,他是在公海上被拣起来的,经由冬季的道路,又被送回奥尔强,进了住过的那个医院。
      不是每一个没有自动返回劳改营的、没有活着给押回的、死了给运回的犯人,都可以说是他已经走掉了。他也许只是没有在劳改营里不自由地慢慢拖死,而是像野兽一样自由地死在泰加林里。
      当逃犯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徘徊,并且后来自动返回的时候,——劳改营的行动特派人员甚至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可以不费劲地给他们套上第二个刑期。如果好久不发生逃跑,那就设个圈套,授意某个眼线拼凑一伙犯人“逃跑”——然后再把他们都关起来。
      但是,一个认真逃跑的犯人很快也会变成非常可怕的人。有的为了使警犬迷失方向,在自己身后点火焚烧泰加林,大火在几十公里的面积上连续燃烧了好几个星期。——一九四九年在威斯良国营农场附近的牧场上扣留住一名背囊里装着人肉的逃犯:他杀死了一个路上碰到的美术家,那是一个免除看管的五年刑期的犯人,从他身上割下肉来,但没有时间把肉煮熟。
      一九四七年春天,在科雷马,在艾尔根附近,两名押解人员押送着一队犯人。突然,一个犯人事先并没有同谁商量,巧妙地、单个地袭击了押解人员,解除了他们的武装,并把两人都枪杀了。(不知道他的姓名,原来是个不久前的前线军官。没有在劳改营中失去勇气的前线军人的稀有而鲜明的例子!)勇敢的人向全队宣布,他们自由了!但犯人们惊恐万分,谁也没有跟他走,大家坐在原地等候新的押解队到来。前线军人数落了他们一顿——但徒劳无益。于是他就拿起了武器(三十二发子弹,“三十一发是给他们预备的!”),一个人走了。他还打死打伤了几名追捕人员,用那第三十二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所有的前线军人都那么行事,也许群岛就会垮掉。
      在克拉斯拉格,一个过去的军人,哈勒欣战斗的英雄,拿着斧头袭击了一名押解人员,用斧背打昏了他,拿走了他的枪和三十发子弹。他们放出警犬去追捕他,他杀死了两条,打伤了驯犬员。在逮住他的时候,不是干脆把他枪杀了事,而为了替自己也替警犬报仇,残忍之心一起,用刺刀把他遍体制穿。就这种样子把他扔在门岗旁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九五一年,就在这个克拉斯拉格,将近十名长期服刑犯人由四名警卫步兵押解着。犯人们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押解人员,夺走了自动步枪,穿上了他们的制服(但饶了步兵们的命!——被压迫者往往比压迫者宽大),四人大模大样地押解着队伍,把自己的同伴带到了窄轨铁路。那里停着一列准备装木材的空车。假押解队走到火车头旁过,把机车乘务组赶下车来(某个逃犯过去是火车司机),开足马力把列车拉向列晓蒂车站,开到西伯利亚的干线上。但他们需要行驶将近七十公里的路程。在这段时间内,关于他们的情况已经得到报告(被饶恕的警卫步兵最早报信),几次他们不得不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击警卫队,而在离列晓蒂几公里的地方,在他们前面的线路上已经理设了地雷,布置上了一个营的警卫。在力量悬殊的战斗中,所有的逃犯都牺牲了。
      悄悄的逃跑通常比较幸运。其中有一些是非常成功的,但这些幸运的故事我们却很少听到:脱身者没有向记者发表谈话,他们改名换姓躲了起来。一九四二年逃跑成功的库季科夫-斯卡钦斯基,现在所以讲了出来,只是因为他在一九五九年被揭穿了——经过十七年之后!
      事情是这样被揭露出来的:一个与他一起逃跑的人因另一件案子落了网。根据指纹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样就水落石出了,原来逃犯们并没有像推测的那样死掉。于是就开始找寻库季科夫。为此,在他的家乡细心地进行了查询,跟踪了亲属——沿着亲属的线索就逐步找到了他。过了十七年还不惜花费精力和时间去干这一切!
      关于季娜伊达·雅科夫列娜·波瓦利亚耶娃的顺利逃跑我们之所以能够知道,也只是因为她归根结底还是失败了。她因为在德军占领时期留在自己的学校里当教师而得到了刑期。但并不是苏联军队一到马上就把她逮捕了的,在被捕前她已经嫁给了一个飞行员。这时才把她逮捕入狱,并送到了沃尔库达的第八号矿井。她通过当厨子的中国人同外面并同丈夫取得了联系。丈夫在民航部门工作,他给自己安排了一次到沃尔库达的航行。在约定的日子,季娜去作业区的洗澡房,在那里扔掉了劳改营的衣服,从头巾下松开了夜里卷紧的头发。在作业区等待她的丈夫。渡口有行动人员在值班,但没有注意那个手挽着一名飞行员的烫发姑娘。他们驾着飞机走了。一年的时间内手娜用别人的证件生活。但她忍不住了,想同母亲见见面,而母亲却正受到监视。在新的侦讯中她编造了一套谎话,说是坐运煤车逃跑的。这样就没有让他们查出有她丈夫参与这件事。
      亚尼斯,勒-斯在一九四六年从彼尔姆劳改营步行到了拉脱维亚,尽管他俄语讲得很差,几乎表达不出意思来。他从劳改营逃离的事实本身是很简单的:他跑着步推倒了朽烂的栅栏,跨了过去。但后来在多沼泽的森林中(脚上穿的是树皮鞋)长时间光靠采食浆果为生。有一次他从村庄里把一头牛赶进森林宰了。吃足了牛肉,还用牛皮给自己缝了一双鞋。另一次,他在一个农民那里偷走了一件羊皮袄(居民以敌视态度对待逃犯,而逃犯也不由自主地成了居民的敌人)。在人多的地方,勒-斯把自己说成是遗失了证件的应征入伍的拉脱维亚人。虽然在这一年还没有取消普遍检查通行证制度,他却得以在他不熟悉的列宁格勒一声不吭走到了华沙车站,还沿线路走了四公里,然后在那里坐上了火车(但有一点勒一斯是深信不疑的:在拉脱维亚人们将毫无顾虑地把他衣起来。这就使他的逃跑具有意义)。
      像勒一斯这样的逃跑需要有农民的健壮、牛劲和敏捷。一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个因讲笑话而被判五年徒刑的老人,是否能逃跑呢?原来也是能够的,如果留在自己的劳改营里(一个位于莫斯科与高尔基市之间的、从四一年起制造炮弹的关押老弱生活犯的小劳改营)必死无疑的话。五年本来是个“幼儿园的刑期”,但如果赶去上工而不给吃饭的话,这个讲笑话者就是五个月也受不了。这种逃跑是挺而走险的举动,是一刹那间的冲动,再过半分钟就没有理性也没有力量去干这种事了。一列班车开进了劳改营,装上了炮弹。一个押运队的中士在火车旁走着,离他几节车厢的地方走着一个铁路工人:中士推开每节红皮车厢的车门,确信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以后,再把车门推上,而铁路工人则跟着打铅封。我们这个惹祸的饿坏了的衰弱不堪的讲笑话者(一切都确确实实是这样的,但他的姓名没有保留下来。)在走过去的中士背后和正在走过来的铁路工人前面纵身往车厢跳去,他好不容易攀登上去,好不容易无声无息地推开车门,这没有盘算好,这一定得暴露,他已经在后悔了。
    他隐蔽起来,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现在中士就会回来,用靴子踢他,现在铁路工人就会叫喊起来,听,已经有人触动车门了——而这是在打铅封!……(我暗自这样想:说不定铁路工人是个好心人呢?看见了——却装作没有看见?……司列车驶出营区。列车开往前线。逃犯没有作好准备,他身边一块面包也没有,三昼夜内他谅必就要死在这间自愿关进去的运动着的隔离室里,他不会到达前线,而且他也不需要前线。怎么办呢?现在怎样逃命呢?他看到,炮弹箱子箍着铁带。他赤手空拳地把铁带弄了下来,并在没有堆着箱子的空地方锯割车厢的地板。这对一个老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吗?而死掉就是可能的吗?被发现、逮住就是可能的吗?箱子上还捆着用于搬运的麻绳套环,他把麻绳割下来,编结成类似的但长一些的套环,把它们系好,使它们悬在车厢下割开的孔里。他真是精疲力竭了!他那满是伤痕的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为了讲一个小笑话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他不等到达车站,就在行驶中小心翼翼地钻到孔下,双脚放在一个套环里(朝着车尾),肩膀放在另一个里。火车行驶着,逃犯悬挂着,摇晃着。火车走的速度放慢了,他便下了决心,松开双脚,脚拖在地上,把他整个拉了下来。玩命的马戏团节目——但电报可能赶上火车,他们可能搜索车厢,因为这时营区里一定发现他失踪了。不要弯身,不要撅起,他紧贴着枕木。他闭上了眼睛,准备丧命。最后几节车厢加速拍击着驶过去了——突然出现了一片可喜可亲的寂静。逃犯睁开眼睛,翻过身来:只见驶去的火车闪着红色尾灯!自由!
      可是这还并没有得救。自由倒是自由了,但既没有证件,也没有钞票,身上穿的是劳改营的破烂衣服,他还是注定要完蛋。浑身浮肿,衣衫褴褛,他勉强挣扎到了车站,在那里他混进列宁格勒开来的一列车人里:撤退出来的半死不活的人被搀扶出来,在车站上给热的饭菜吃。但是这也可能还救不了他——如果不是他在车里找到了一个垂死的旧友,拿走了他的证件,而朋友过去的种种情况他是知道的。他们大家被运送到了萨拉托夫附近,于是有好几年,直到战后年代,他就生活在那里,在一个养禽场干活。后来他非常想念女儿,便出发去寻找她。他在纳尔契克、在阿尔马维尔都找过她,终于在乌日戈罗德找到了她。在这段时间里,女儿已经嫁给一个边防军人。她认为父亲已经平安归天,所以现在怀着又恐惧又厌恶的心情听他讲述。她虽然已经完全笃守公民资职,但还是保留了亲属观念的可耻残余,所以没有检举父亲,只是把他赶出了大门。老人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他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他成了一个吸毒者,在巴库他吸足了某种阿纳沙“被急救车收进医院,在昏迷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姓名,清醒过来又说那平常使用的假姓名。医院是我们的苏维埃医院,它不查明身份是不能进行治疗的,于是就叫来了国家安全部门的一个同志——这样,在一九五二年,逃跑后过了十年,老头儿又得到了二十五年(这就给了他幸运的机会在监室中讲述自己的经历,因而现在才能流芳百世)。
      有时,成功的逃犯嗣后的生活比逃跑本身更有戏剧色彩。本书中不止一次提到的谢尔盖·安德列耶维奇·切博塔廖夫也许可以说是这种情形。从一九一四年起他就是中东铁路的职员,从一九一七年二月起——布尔什维克党的党员。在一九二九年中东铁路冲突时期,他被关在中国的监牢里,一九三一年带着妻子叶连娜·普罗科菲耶芙娜和两个儿子根纳季与维克托回到了祖国。在这里一切都按祖国的方式进行:过了几天以后,他本人遭到了逮捕,妻子发了疯,两个儿子被送进了不同的保育院,并违反本人意愿给了他们别人的父名与姓,虽然他们清楚记得自己的父名与姓,并进行了抵抗。国家政治保卫总局远东三人小组(又是一个三人小组!)由于缺乏经验起初只给了切博塔廖夫三年,但很快他又被抓起来,受了刑讯,并改判十年徒刑,同时剥夺通讯权利(因为现在他有什么可写的?),甚至在革命节日还得特别加强看押。这种加重判决却出乎意外地帮了他的忙。从一九三四年起他关在卡尔拉格,修筑通往莫英蒂的公路。一九三六年的五一节期间他被关进那里的惩戒隔离所。一个自由人阿夫托诺姆·瓦西里耶维奇·丘乎也被投进那里共和他们受到同样待遇。不知他是喝醉了酒还是清醒的,但切博塔廖夫得以偷了他的由村苏维埃发给的有效期为三个月的证件。
    已经是五月八日了,切博塔廖夫离开了莫英蒂劳改点,全身穿着外面人穿的衣服,身上一块劳改营的破布也没有,口袋里装着两个半公升容量的酒瓶,像酒鬼们经常随身带着的那样,只是里面装的并不是伏特加,而是水。先是遇到一块盐土草原。他曾两次落入了去修筑铁路的哈萨克人手中,他稍懂一点哈萨克语,“利用他们的宗教感情,就把我放了。”在巴尔哈什西部边区,他被卡尔拉格的行动站扣留住了。他们收了他的证件,盘问关于本人和亲属的种种情况,假丘平凭记忆都作了确切的回答。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不发生意外事情大概就会被抓住)——土屋里进来了一个行动组的头头,丘平赶在他前头说;“啊!尼古拉,你好,认得吗?”(算盘打在瞬时性和脸上的皱纹上面,这是一场视力记忆的竞赛:我倒是认出来了,但如果你也认出来,那我就完蛋!)“不,认不得。”“哪能这样I我们一起坐过火车呀!你叫纳依琼诺夫,你还讲过,怎样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车站上遇见了奥莉亚——正好又在一间包房里,后来就结了婚。”一切属实。纳依琼诺夫不知所借了;点上根烟抽了起来,然后就放了他。(啊,蓝箍帽呀!难怪要教育你们少说话!你们不应当有普通人开诚布公的毛病。讲是讲过的,但不是在车厢里,而是一年前在卡尔拉格的苗圃派出点出于一时糊涂讲给犯人们听的,可是却没有记住所有听你讲的那些人的嘴脸。在车厢里大概也是喜欢讲讲的,而且不只在一趟车上,火车上的事情嘛!一而切博塔廖夫的大胆赌注也就押在这一点上!)丘平兴高采烈,继续向前,经过一个湖泊往南,经由大道朝楚河车站的方向走去。他多半是夜行,每遇汽车的前灯照来,就闪到旁过的芦苇中,白天就躺在芦苇里(那里是一片芦苇丛)。遇到的行动人员少起来了,那个时候群岛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这些地方。他随身带着面包和糖,他放慢着吃,有五昼夜的路程完全没有水喝。他走了两百公里光景,到了站上,就坐车走了。
      这样,就开始了自由的,不,是困兽生活的年代,因为他不敢冒险好好安顿并久留在一个地方。在那一年,过了几个月以后,他在伏龙艺市花园里遇见了自己的一个劳改营教父!但那是一晃而过的事,到处是欢乐、音乐、姑娘,教父没有来得及认出他来。他不得不扔下已经找到的工作(会计主任作了盘问并猜到了他紧急辞职的原因——但他自己也是个索洛维茨老犯人),另奔他处。起初,切博塔廖夫不敢冒险地去寻找家属,后来想出了个办法。他往乌法给一个表妹写了封信探问:列娜与孩子们在什么地方?这是谁给你写的信,你自己猜吧!但暂时不要通知她。复信地址是一个什么季拉布拉克车站,丘平收。表妹给了回信:孩子们已经失落,妻子在诺沃西比尔斯克。这样,切博塔廖夫就托她到诺沃西比尔斯克去一趟,必须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告诉他的妻子说他已有了下落并想给她寄钱去。表妹去了一趟。现在妻子自己写信来了:经过精神病医院,现在遗失了身份证,被判了三个月的强制劳动,不能去取留局待领汇款。心都要蹦出来了,应当走一趟!于是丈夫就发了一封丧失理智的电报:乘某次车某号车厢……请接,我们的心要对抗感情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谢天谢地,还没有挡住预感。途中,这些预感使他那么不安,所以在诺沃西比尔斯克前两站他就下了车,搭乘一辆顺路的汽车前去。
    他把东西交给存物处后,不顾死活地往妻子的住址找去。敲门!门自己开了,家里什么人也没有(第一个巧合,与人作对的巧合:房东已经守了一昼夜以便警告他有埋伏——但这时恰好出去打水!)。往里走。妻子也不在。床上躺着一名契卡人员,蒙着军大衣,鼾声大作(第二个巧合,与人方便的巧合!)。切博塔廖夫急忙溜走。这时,房东——一个幸存下来的他在中东铁路时期的熟人,叫住了他。原来,他的女婿是个行动人员,自己把电报带回家来,并在切博塔廖夫妻子的眼前摇晃:瞧,你那个坏蛋自投罗网来了!去过火车站——没有截住,第二个行动人员暂时走开了,这个就躺下来休息。切博塔廖夫还是把妻子叫了出来,坐汽车走了几站,然后在那里再坐上到乌兹别克斯坦去的火车。在列宁纳巴德又办理了一次婚姻登记手续——就是说,她没有同切博塔廖夫离婚,而嫁给了丘平!但他们没有住在一起的勇气。用她的名义向各地送去找寻子女的启事——都没有结果。战前他们过的就是这种东分西散、提心吊胆的生活。四一年,丘平应征入伍,在第六十一骑兵师当无线电报务员。一次在其他战士面前开玩笑,不小心说了香烟和火柴的中国话叫法。一个人知道某些外国话,这在哪个正常的国家里会引起怀疑呢?在我们这里却引起了,眼线们打了小报告。过了一小时,二一九骑兵团的行动人员政治指导员索科洛夫已经盘问起他来了:“你从哪里知道中国话的?”丘平回答说:只知道这两个词。“你没有在中东铁路工作过吗?”(在国外工作——这马上就是一种深重罪孽!)派了行动人员和坐探盯着他,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为了自己安宁起见还是依照五十八条一10把他关押起来:
      ——不相信情报局的战报;
      ——说德国人的技术装备多。
      (好像大家都没有亲眼看见过)。
      不打在额上,就打在头上!……军法论处。枪决!祖国的生活本来就已经使切博塔廖夫感到万分厌恶,所以他没有提出免罪减刑的请求。但国家却需要劳动力,于是就给改判十年徒刑和五年“带笼口”。又回到了“老家”……他坐了(折抵后)九年。
      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次在劳改营里另一名叫H·弗-夫的犯人把他叫到上层板铺的僻角里轻声问他:“你叫什么?”“阿夫托诺姆·华西里奇。”——“你的原籍是哪一省?”——“秋明省。”——“什么区?……哪个村苏维埃?……”切博塔廖夫-丘平都一清二楚地作了回答,可是他听到:“你全是撒谎。我同阿夫托诺姆·丘平在一个机车上工作了五年,我了解他像了解自己一样。碰巧是不是你在三六年五月偷走了他的证件?”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水下的锚会割破逃犯的肚子!一个小说家要是想出这样的会见来,怎会使人相信呀!在那个时候,切博塔廖夫又想活下去了,所以当那个人说:“别害怕,我不会上教父那里去告发,我不是恶狗!”他就紧紧握了下这个善心人的手。
      就这样,切博塔廖夫作为丘争取满了第二个刑期。但倒霉的是:他的最后一个劳改营是特别保密的,是莫斯科一10、图拉一38、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一39、切利亚宾斯克一40,这一批原子能工程中的一个。他们从事分离铀和镭矿的工作,工程是根据库尔恰托夫的计划进行的,工地主任特卡钦科中将直接受斯大林和贝利亚的领导。每季度都要从犯人取得“不泄露机密”的具结。但这还不算倒霉,倒霉的是,刑满释放的人不放回家去。在一九五O年九月,把一大批“获释者”送到了科雷马!只是在那里才把他们解除了看押,并宣布为特别危险的特殊人员——所以危险,是因为他们帮助制造了原子弹!(啊,这一切怎写得完呢?须知这需要写许多章呀!)这样的人有几万名,分散在科雷马各处!!(翻翻宪法吧!翻翻各种法典吧!——关于特殊人员那里写着些什么??)
      可是现在他至少可以把妻子接来。于是她就来到了在马尔吉亚克金矿的丈夫身过。从这里他们又发函查询儿子们的下落——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名单上没有”。
      斯大林伸了腿——老人们便离开了科雷马到高加索去——以度余年。气候变暖了,虽然是缓慢的。在一九五九年他们的儿子维克托,基辅的钳工,决定丢掉可惜的姓,并宣布自己是人民公敌切博塔廖夫的儿子!过了一年,父母找到了他!现在父亲所关心的事,是给自已恢复切博塔廖夫的姓(三次冤狱都得到了平反,他对逃跑已经不负责任了)。他也作了声明,把指纹寄到莫斯科去核对。只有当三个人都得到了写着切博塔廖夫姓氏的身份证,儿媳妇也成了切博塔廖娃以后,老人才安下心来。但是又过了几年他给我写信说,悔不该找到维克托:儿子骂父亲是罪犯,并认为他是自己的倒霉遭遇的罪魁祸首,对于平反证明则挥挥手不屑地说:“废纸一张!”长子根纳季终于不明下落。
      从上述那些事件可以看到,即使是成功的逃跑也还完全不给人以自由,所给予的是经常受压迫、受威胁的生活。逃犯中某些人清楚懂得这一点——这是那些在劳改营中已经来得及在政治上脱离祖国的人,还有那些浑浑噩噩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有一些人抱定目的逃往西方,认为只有实现了这都逃跑才算大功告成,这样的人在逃犯中也不是很稀见的(失败时有现成的回答:“我们想跑到中央去请求查明真相!”)
      关于这些逃跑最难讲述。那些没有跑掉的,已经躺在潮湿的土里。那些又被抓住的——闭口不言。那些跑掉了的——也许会在西方出现,但也可能为了某些留在这里的人而重新保持沉默。有过这样的传闻,在楚科奇半岛犯人们夺得了一架飞机,七个人飞到了阿拉斯加。但我想:大约只是试图劫夺飞机,可是事败未成。
      所有这些事件还将久久地被封锁起来,逐渐过时,而成为不需要的东西,像这本手稿一样,象在我国所写的一切真情实事一样。
      请看一个这样的事件,但人们的记忆又没有保留下英勇逃跑者的姓名。他是敖德萨人,民用专业是一个机械工程师,在军队里是一个大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在奥地利,在维也纳的占领军里服务。在一九四八年由于被告密而被捕,得到了五十八条一10和当时已经施行的二十五年。被送到了西伯利亚离泰谢特三百公里的劳改点,就是说送到了一个远离西伯利亚铁路干线的地方。他很快就在伐木场上变得衰弱不堪了。但他还保持了争取生存的意志和关于维也纳的回忆。他从那里——从那里!——竟能逃跑到了维也纳!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的伐木场区的边界是一条从小了望塔上可以观察的林间通道。在选定的日子,他上工时随身带着口粮。他砍倒了一株枝叶繁茂的云杉,使它横卧在通道上,在枝叶的遮盖下爬到树端。云杉遮不住整个通道,但他继续爬行,幸运地走掉了。他带走了一把斧头。这事发生在夏天。他沿着暴风吹倒的树木穿过泰加林,行走很困难,可是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碰到任何人。他把衬衣的袖子和领口系上,用它捞鱼,生吃鱼肉。他采食松子、蘑菇、浆果。他半死不活地终于走到了西伯利亚铁路干线,幸福地在一垛干草堆里睡着了。他听甸人声醒了过来:看见有人用大叉在取干草,并且已经发现了他。他已精疲力竭,既不准备逃走,也不打算挣扎,只是说;“好吧,抓起来吧,交出去吧,我是逃犯。”那是一个铁路巡道工和他的妻子。巡道工说:“我们也是俄国人呀。好!坐着不要露面。”说完就走了。但逃犯不相信他们:他们可是苏维埃人呀,他们有告发的义务。于是就爬进了森林。从森林边上注视着,他看到,巡道工回来了,带来了衣服和食物。——入暮,逃犯便沿线路而行,在林区一个小车站上坐上了货车,到早晨就跳下来——白天躲进森林。他就这样一夜一夜地前进,当身子变得结实一些以后,在每个停车站上都下来——躲在树林里或者步行前进,赶上火车,在行驶中跳上车去。这样他就几十次地冒着丢掉手脚和脑袋的危险(告密者的笔头轻轻划几下就使他吃尽了这种种苦头……)。但在快到乌拉尔的时候,他违反了自己的常规,在装载原木的平台车皮上睡着了。他被踢了一下,一盏灯照在脸上:“证件!”——“就给。”站起身来,一拳把警卫从高处打落下来,自己则跳到了另一面——迎头又碰上了另一个警卫!——他把这个也打倒了,从旁边停着的列车下逃走了。在站外扒上行驶中的火车。他决定绕过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在它的郊区抢了一个货亭,拿走了衣服,身上穿了三套,装足了食物。在某个站上卖掉了一套衣服,买了一张切利亚宾斯克—奥尔斯克—中亚细亚的车票。
    不,他知道要往哪里去,到维也纳去!但应当搞乱行踪,使人们不再找寻他。在土库曼,一个集体农庄主席在集市上遇见了他,不看证件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集体农庄去。他的手没有辜负了机械工程师的称号。他给集体农庄修理了所有的机器。过了几个月,他算清了帐,前往国境线附近的克拉斯诺沃次克。列车过了马里以后,一名巡逻走过来检查证件。那时我们的机械工程师便走到车厢平台,打开了门,把身体悬在厕所的窗外(从里面不可能透过涂上白色的玻璃看到他),只有一个脚尖支撑在台阶上以便回来。门框角上露着一个鞋尖,巡逻没有发觉,便到下一个车厢去了。胆战心惊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逃犯顺利地超过了里海后,坐上了巴库一会彼托夫卡的火车,由此直奔喀尔巴泽山。经由荒僻陡峭的森林地带越过山脉国境线的时候,他很审慎——但还是被边防军人截住了!从那西伯利亚的劳改点起,从那砍倒的第一株云杉起,需要作出多少牺牲,经受多少痛苦,想出多少花招和付出多少精力——而在最最末尾一刹那间一切都垮了!……像在泰谢特草垛里那样,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反抗,撒谎,只能怀着最后的狂怒喊道;“抓起来吧,刽子手!抓起来吧,这是你们的权力!”“什么人?”“逃犯!从劳改营逃出来!抓起来吧!”但边防军人表现得有点奇怪: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带进了土屋,在那里解开,重新进行讯问——突然弄清楚了:自己人!班杰拉分子!(呸!呸!——有教养的读者皱起了眉头,冲我挥着手说:“嘿,你选的角色真不错,如果班杰拉分子都是他的自己人!好一路货色!”我也摊开双手说:实际上也就是这样的人底逃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劳改营使他成为这样的人。我对你们说,他们这些劳改犯是按猪一样的“存在决定意识”的原则而不是按报纸生活的。对于一个劳改犯说来,那些同他一起在劳改营受苦的人都是自己人。那些放出警犬去追踪他的人都不是自己人。没有觉悟嘛!)他们拥抱了!那时,班杰拉分子还有越过国境的通道,他们就把他客客气气地带了过去。
      他重新又在维也纳了!——但已经是在美占区里。他还是服从于那个迷惑人的唯物主义的原则,怎样也忘怀不了自己那个血腥的死亡营,他已经不去找机械工程师的工作做了,而是跑到美国当局那里去倾吐积愫。开始在他们那里担任了某种工作。
      但是!——人的特性是:危险一过去,我们的警惕性也就削弱了。他决意要给敖德萨的父母寄钱去,为此他需要把美元兑换成苏联货币。某个犹太商人邀请他到维也纳苏占区的寓所去兑换。人们不断地跑来跑去,很少区分是哪国的占区。而他则万万不能越过去!但他越过了——于是就在银钱兑换商人的寓所里被抓住。
      完全是俄罗斯的故事:千辛万苦做成的,一杯伏特加酒就给喝光了。
      他被判处枪决,关在柏林的苏联监狱里,他把这一切讲给了另一个军官和工程师安尼金听。这个安尼金在此以前已经在德国的俘虏营呆过,曾在布痕瓦尔德奄奄待毙。被美国人解放出来后,送到了德国的苏占区,临时留在那里拆卸工厂。后来他逃到了西德,在慕尼黑附近建筑水力发电站,从那里被苏联谍报机关劫走(用汽车前灯把眼照花,推进了汽车)。——他经历这种种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听取这个敖德萨机械工程师的故事并给我们保存下来?是为了后来两次无结果地从埃克巴斯主兹逃跑(关于他我们还将在第五部中讲到)?最后在惩戒石灰厂里遭到杀害?
      这是前定的!这是命运的乖戾!我们怎能看清个别人的生命的意义呢?……
      我们还没有讲过集体逃跑,而这种逃跑也是很多的。据说,在一九五六年芒切哥尔斯克近郊的整个小劳改营都逃跑了。
      从群岛逃跑的事件是罄竹难书、不胜枚举的。甚至想专门写一本关于逃跑的书的人,也会爱惜读者和自己,而略去几百起这种事件。

      ——————


    第十五章 惩隔室,强管棚,强管区


      在新世界带给我们的许多可喜的放弃中——放弃剥削、放弃殖民地、放弃普遍兵役义务、放弃秘密外交、放弃秘密任命和调迁、放弃秘密警察、放弃宗教课程,还有其他许多奇妙的放弃——诚然,还没有放弃监狱(监狱的墙壁没有拆毁,而是加进了“新的阶级内容”),但无疑曾经放弃过禁闭室——那是只能在资产阶级狱吏凶恶乖戾的脑子里产生出来的残忍折磨人的东西。一九二四年的劳动改造法典虽然允许把有特别过错的犯人关在单身监室里,但专门警告过,这种单身监室丝毫也不应令人想起禁闭室——它应当是干燥的、光亮的并备有卧具。
      到六十年代初一直有效的(无效的)一九三三年劳改法典更加人道:它甚至禁止在单身监室里实行隔离。
      但这倒不是因为时代变得更宽容了,而是因为到这个时候已经通过试验掌握了其他一套轻重不同的劳改营内惩罚办法,此时,使人难受的已不是孤独,而是“集体”,而且受惩罚的人还应当经过
      强管连——强化管制连,后来代之以
      强管棚——强化管制工棚、惩戒作业班,以及
      强管区——强化管制区、惩戒派出点。
      后来,不知不觉间就加上了——不是禁闭室,不是!而是——
      惩隔室——惩戒隔离室。
      如果犯人已经吓不倒,如果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惩罚可施——那怎能迫使他服从管制呢?
      捕获的逃犯——往哪里关呢?
      为了什么关惩隔室?什么都有:不中长官的意,招呼打得不合规矩,没有及时起床,没有及时躺下,点名时迟到,走的不是那条路,穿得不合规矩,抽烟不是地方,在工棚里放着多余的东西——就给你一昼夜、三昼夜、五昼夜。没有完成定额,发现与女人在一起——给你五昼夜、七昼夜、十昼夜。对于拒绝出工的犯人还有给十五昼夜的。虽然依照法律(依照什么法律?)无论如何不能超过十五昼夜(可是依照劳改法典连十五昼夜也是不许的!),但这架手风琴的蛇腹却能拉长到一年。一九三二年在德米特拉格(阿维尔巴赫这样写的,这是白纸黑字!),因自残行为给过一年的惩隔室!如果还想起,自残是不给治疗的,那么,就是说把受伤的人关进禁闭室去受一年的折磨!
      惩隔室应当是怎样的呢?它应当是:①寒冷的;②潮湿的;③黑暗的;④饥饿的。所以在惩隔室里不生炉子(据利帕伊说:甚至室外零下三十度时也是这样),冬天窗上不装玻璃,让墙壁发潮(或者把禁闭地下室建在湿土上)。窗户小得可怜或者根本没有(常常是这样)。吃的是斯大林的口粮——一天三百克,“热菜”,即清水烂菜汤,只在把你关进去以后的第三、六、九天才供应。可是,在沃尔库塔-沃姆只给二百克面包,第三天给的不是热菜,而是一块生鱼。一切禁闭重应当设想为介乎上述两者之间的。
      以为禁闭室一定应当像监室一样——有屋顶,有门有锁,那是天真的。根本不是这样!在库兰纳赫-萨拉,禁闭室在零下五十度时也是一座长满苔藓的用原木做成的箱笼。(自由人医生安德列耶夫说:“我作为一个医生声明,在这样的禁闭室里是可以蹲的!”)让我们从群岛的一头跳到另一头吧:一九三七年在沃尔库塔-沃姆,关押拒绝出工犯人的禁闭室是没有屋顶的箱笼,再就是普通的地坑。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就住过这种地坑(为了防雨绷上一块破布),就像狄奥根住在木桶里那样。开饭是这样做的:一名看守拿着定量面包从值班房里走出来,叫唤那些关在箱笼里的犯人:“来领口粮!”但当他们刚从箱笼里一露出身子,了望台上的哨兵就端起步枪:“站住,我要开枪了!”看守表示惊异:“怎么,面包也不想要了?好吧,我走了。”——往地坑里送饭干脆就是把面包和鱼从上面扔到被雨淋湿的泥地上。
      在马里因劳改营里(当然,在其他许多劳改营里也一样),禁闭室的墙上积着雪——关进去的时候还不让穿劳改营的囚服,而是脱得只剩内衣。每过半小时看守打开一次送饭口,向施韦德劝说:“喂,你受不住的,会送命的!最好还是去伐木场吧!”施韦德拿定了主意,不错,在这里呆下去多半要完蛋!于是就上森林去了。施韦德在劳改营的十二年半的时间内,共坐了一百四十八昼夜的禁闭室。受罚的原因无所不有!为了拒绝到“印度”’(盗窃犯的工棚)去值日,得到了六个月的惩戒营。因为拒绝从农业派出点调到伐木场去——依五十八条一14按经济反革命第二次论罪判刑,得到了新的十年。盗窃犯不愿上惩戒劳改点,可以给押解队长一拳,把他手里的左轮手枪打掉——也不会被送去受罚。政治犯是没有出路的——他得把脑袋夹在两腿中间!一九三八年在科雷马,关盗窃犯的禁闭室是生炉子的,和关五十八条犯人的可大不一样。
      强管棚——关押时间要久些。在那里有关一个月的,三个月的,半年的,一年的,而常常是无期货。只要认为某个国犯有危险,就可以构成把他关起来理由的。一旦落入了黑名单,以后遇到点什么事儿:每遇五一节或十月革命节,每遇劳改营内发生逃跑或非常事件,就会把你关进强管棚去以防万一。
      强管棚——可以是用带刺铁丝网隔离开来的最普通的工棚。关在其中的犯人们是要被押去做劳改营内最重最讨厌的活儿的。这也可以是具备一切狱规的营内石砌的牢房:在看守室把一个个传来的犯人毒打一顿(为了不留痕迹,宜用装有砖头的毡靴打);每个门上都有门闩、铁锁和监视孔,监室是混凝土地面,还有处罚强管棚内犯人用的单独禁闭室。
      埃克巴斯土兹的强管棚正是这样的(然而那里也有第一种类型)。在那里,犯人关在没有板铺的监室里(铺着外套和棉背心睡在地上)。铁板笼口把挨着天花板的小小的窗口完全遮住。铁板上用钉子穿了小孔,但冬天这些小孔也被雪堵住,在监室里完全是黑暗的。白天不点电灯,所以白天比夜里还暗。从来没有什么通风。半年(在一九五O年)不放一次风。因此我们的强管棚可以与穷凶极恶的监狱媲美,不知这里还留下劳改营的什么痕迹。大小便都在监室里,不带出去上厕所。到外面去倒便桶是监室值日的幸福:可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至于上洗澡房——那就是大家共同的节目了。监室里挤得那么满,所以只能躺着,连舒展手脚都没有地方。就这样关上半年。烂菜汤——清水,面包——六百克,烟叶——一点没有。如果某人家里寄来了邮包,而他正好在蹲强管棚。那么,凡是易腐烂的东西都会被明文“报废”(监管人员自己吞没,或者廉价卖给杂役们),其余的就交保管室存放上好几个月。(当后来把这类强管犯人带出去劳动的时候,为了不至于再次被关进来,他们就得干得勤快一些了。)
      处在这种窒息和不动的状态中,囚犯们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盗窃犯们是一些神经质的、执拗的人,他们在这方面更甚于其他人(落入埃克巴斯土兹的盗窃犯也被认为是五十八条犯人,他们也得不到宽容)。在强管棚囚犯中最流行的事——吞咽吃饭时给他们使用的铝质汤匙。每个吞咽了汤匙的犯人被带去作透视,确信没有撒谎,肚里确实有汤匙——就送进医院作胃切开的手术。廖什卡·卡尔诺乌希吞过三次,他的胃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科尔卡·萨洛帕耶夫假装发了疯:夜里上了吊,但伙伴们按事先的约定“发觉了”,弄断了绳索——他被送进医院。还有某人:把一根线在口中染污(拉过齿缝),穿上针,使它在一条腿的皮下通过。感染!医院!——管它坏疽病不坏疽病,只要能逃出去就好。
      但是为了便于从受罚犯人身上也榨取一些劳动成果,主人们不得不把他们关进单独的惩戒区(强管区),在强管区里,首先是——恶劣的伙食(可能一连几个月只给汤喝),低口粮。洗澡房的窗子甚至冬天都没有玻璃,女理发员穿着棉裤和棉背心给赤条条的犯人理发。可能没有食堂,但分发烂菜汤也不会在工棚里,而是在厨房旁边,领到后必须经过严寒的露天拿回工棚,到那里时烂菜汤已经冰冷了。犯人大批死亡,住院部满是垂死的病人。
      将来什么时候光是把惩戒区列举出来,就足以构成一项历史研究,何况很不容易把它弄清楚,一切都将磨灭掉。
      给惩戒区指定的是这样一些工作。到离区三十五公里的远地方去割草,在那里住在漏雨的草棚里,在沼泽地里割草,脚老得浸在水里。(遇到好心肠的管押士兵,犯人们可以采食浆果,警惕性高的士兵就开枪打死人,但还是有采食的,因为想吃东西呀!)贮备青贮饲料也是在那些沼泽地带进行,蚊纳成群,却无任何防护方法。(脸和脖子都被咬坏了,满是疤痕,眼皮肿了,人几乎成了瞎子。)——在维切格达河滩地采掘泥炭:把冻结的淤泥层用重锤凿破、揭开、去掉,从下面取出融化了的泥炭,然后装上雪橇,自己拉到一公里外的高地去(营方舍不得马匹)。普通的土工(沃尔库塔附近的“土工”独劳点)还有一项惯常的惩戒劳动——露天开采石灰和烧石灰,还有采石。不可能—一列举出来。凡是艰苦的劳动中最艰苦的,难受的劳动中最难受的——这就是惩戒劳动。每个劳改营里都有自己的一套惩戒劳动。
      送到惩戒区去的犯人通常是;信教的、倔强的犯人和窃盗犯(不错,是窃盗犯,由于地方上的教育者缺乏坚持不懈的精神使得伟大的教育制度在这里遭到破坏人那里关着整工棚的拒绝为魔鬼工作的“尼姑”(在伯朝拉国营农场为在押犯人设立的惩戒营里,她们被关在水深及膝的禁闭室里。一九四一年秋天给了她们五十八条一14的判决,全都枪毙了)。神甫维克托·施波瓦尔尼科夫“因进行宗教宣传”(复活节前夕为五名女卫生员作了“彻夜祈祷”)被送进惩戒区。送到那里去的有胆大妄为的工程师和其他肆无忌惮的知识分子。送去的还有捕获的逃犯。那些怎么也不愿意同无产阶级思想体系打成一片的社会亲近分子,也被咬紧牙关送了去(分门别类是一项复杂的脑力劳动,我们不会责备劳改营领导有时无意中出错:例如,从卡拉巴斯派出了两辆大车,一辆装信教的妇女去儿童村照料劳改营的儿童,一辆装女盗窃犯和患梅毒的女犯去多林卡的惩戒区——康斯巴依。但她们把东西放错了车子,于是患梅毒的女盗窃犯就去照料儿童,而“尼姑们”就上了惩戒区。后来才想了起来,也就这样留下了)。
      常常因拒绝充当眼线而被送往惩戒区。他们大多数都死在惩戒区,当然不会讲述自己的遭遇。那些杀人凶手行动人员更不会说到他们。土壤学家格里戈里耶夫就是因这个缘故被送去的,但他活了下来。爱沙尼亚农业杂志编辑埃尔马尔·努吉斯也是因此被送往惩戒区的。
      这里还有一些与女人有关的事件。关于这些事件不能周密而严格地作出判断,因为背后总有我们所不知的某种隐秘因素。然而下面是一件伊琳娜·纳格尔亲口讲述的经历。她在乌赫塔国营农场行政科当打字员,就是说,是一个找到舒适位置的杂役。她长得体面、茁实,粗大的辫子盘在头上,有几分是为了行动方便,穿着一条灯笼裤和如像滑雪时穿的那种上衣。了解劳改营生活的人就会明白,这是多大的一种诱惑。行动人员西多连科少尉想同她发生较亲密的关系,纳格尔回答他说:“宁可让最次的扒手吻我!你怎么不害臊,你的小娃娃在隔壁哭哩!”碰了她的钉子后,行动人员突然翻脸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你吗?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就这样吧,你以后将同我们合作。”她拒绝了,于是就被送往惩戒劳改点。
      下面就是纳格尔到惩戒区后第一晚所看到的景象:在女犯工棚里混合住着女盗窃犯和“尼姑”。五个姑娘裹着床单走路:女盗窃犯们昨夜玩牌时把这几个姑娘身上的东西都当做赌注输光了,就让她们脱下来交出去。突然,一伙穿着村裤戴着细毛毡礼帽的男盗窃犯带着一把吉他闯了进来。他们唱着自己的盗贼小夜曲之类的歌子。突然又有一伙男盗窃犯气乎乎的闯了进来。他们抓住了自己的一个姑娘,把她扔在地上,用凳子打她,用脚踩她。她叫喊,后来就叫不出声来了。大家都坐着,不仅不干涉,而且好像看都没有看见似的。过些时候,医士来了:“谁打了你?”挨打的姑娘回答说:“从板铺上掉了下来。”就在这一晚,纳格尔也被她们玩牌输掉了,但狗腿子独眼龙瓦西卡救了她:他偷偷报告了营长,营长就把纳格尔带到门房去过夜。
      到惩戒派出点(像内罗勃拉格的帕尔马,到泰加林的最深密处)去工作对于警卫队士兵和看押人员说来也常常被认为是受处分,犯了错误的也往那里送,更常见的是用自我警卫队员来代替他们。
      如果说在劳改营里没有法律和真理,那么,在惩戒区里就更不必去找寻了。盗窃犯们在那里胡作非为,公然带着刀子走来走去(沃尔库塔“土工”独劳点,一九四六年),看守们为躲开他们而跑到区外去,而这还是发生在五十八条犯人占多数的时候。
      在伯朝拉附近的章图依惩戒劳改营,盗窃犯们出于恶作剧烧掉了两座工棚,禁止烧煮食物,赶走了厨子,杀死了两个军官。其余的军官甚至在丢掉肩章的威胁下都拒绝进营区。
      在这种情况下,长官们就求救于“以夷治夷”的办法:任命了一个从别处紧急调来的带着一批帮手的“狗腿子”当章图依的管理主任。他们在第一晚就捅死了三个盗贼,这才开始稍稍安定下来。
      有一则谚语早就预见到:贼死于贼手。群岛教父们依照先进学说把这些社会亲近分子繁殖得超过了任何限度,使自己都已经吃不消了,除了对他们实行分而治之,很使他们彼此动刀子(战后年代盗窃犯与“母狗”的战争震撼了群岛)之外,就没有了别的出路。
      当然,盗窃犯们尽管外表上多么放任,他们在惩戒营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他们也正是想利用这种嚣张行为从这里脱身出去。像一切寄生虫一样,生活在可以供他们吸取养分的人们中间对他们更有利些。有时,为了不去例如著名的沃尔库塔石灰厂之类的惩戒营,盗窃犯甚至把自己的手指砍下来。(战后年代对某些累犯甚至在法院判决书上就写好:“在沃尔库塔石灰厂关押。”上面就把螺钉拧紧了。)
      在那里,大家都随身带着刀子。“母狗”和盗窃犯每天都互相宰杀。厨子(“母狗”)任意盛菜汤:有的结得稠,有的给得稀,有的就干脆往脑门上给一勺。派工员拿着一根钢筋走来走去,嗖的一声就把人当场抽死。“母狗”们身边养着一些男孩,供玩男色之用。有三种工棚:“母狗”工棚、盗窃犯工棚和“福来儿”工棚。“福来儿”——做工:在劳改营附近的低处开采石灰,然后把石灰石用担架抬到山崖上来,在那里堆成圆锥形,里面留下烟到;点火焙烧;然后在浓烟、烟炱、粉尘中把灼热的石灰摊开。
      在治达劳改营里,巴扬戈尔惩戒区是闻名的。
      在还没有该受惩罚的犯人的时候,先给克拉斯拉格的列伍奇惩戒独势点送去了一批“核心劳力”,即一百五十来个毫无过错的身强力壮的犯人(尽管那是个惩戒点,可是上头要求劳改营长官完成生产计划,那只好把普通的苦力们硬打进惩罚点了!),然后再送去盗窃犯和按五十八条判刑的长刑期犯人——重罪犯。盗窃犯们已经有点怕这些重罪犯,因为这些重罪犯已经背着二十五年,在战后的环境里杀死一个盗贼不会再使自己的刑期加长,这已经不会像在运河工地上那样被认为是阶级敌人的捣乱。
      列伍奇的工作日表面上似乎是十一个小时,但实际加上到森林上工来回走路(五至六公里)就成了十五小时。早晨四点三十分起床,回到营区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犯人体力很快就耗尽了,于是出现了拒绝出工的犯人。在一般派工出发后,让拒绝出工的犯人在俱乐部排好队,派工员走来走去挑选谁该强制出工。这样的拒绝出工犯人脚上穿着树皮鞋(“鞋袜当令”,零下六十度),身上穿着破烂的外套,被推出区外——在那里嗾使五条狼狗向他们扑去:“上呀!”狗把拒绝出工犯人拽翻在地,又撕又抓。这时便把狗叫回,一个中国人赶着一辆掏粪的牛车过来,装上拒绝出工者运到工地,从路堤上把车上的人推进一片凹地。作业班长廖沙·斯洛博达在下面等着,用棍子打他们,直到他们爬起来给他干活为止。他们完成的工作量,他记在自己作业班的帐下,而他们所得到的是三百克的面包——关禁闭的口粮。(想出这套阶梯式办法来的人——可算得是个小斯大林!)
      加林娜·约瑟福夫娜·谢列市里亚科娃!为什么你不写这种事情呢?为什么你的主人公们蹲在劳改营里什么事也不做,不到哪儿去劳动,而只是谈论列宁和斯大林呢?
      五十八条的一个普通苦力要在这种惩戒劳改点上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北铁劳改营的惩戒派出分点上(长官是克柳奇金上校),一九四六一四七年曾发生过人吃人的现象:把人大卸八块,煮了吃。
      这恰恰是发生在我国人民取得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胜利以后。
      喂,克柳奇金上校!你在什么地方给自己修建了养老的私邸?

      ——————


    第十六章 社会亲近分子


      让我这枝秃笔也参加对这个部族的歌颂吧!他们曾作为海盗、海上走私者、流浪汉、逃犯而被歌颂过。他们曾作为绿林好汉——从罗宾汉直到喜歌剧中的江湖豪杰而被歌颂过,说他们富有同情心,说他们劫富济贫。啊,卡尔·莫尔的高尚战友!啊,叛逆成性的浪漫主义者切尔卡什!啊,宾汉·克里克、敖德萨的浪人和敖德萨的吟游诗人!
      整个世界文学不是都歌颂过盗贼吗?对于弗朗索瓦·维永,我们不去求全责备,但无论雨果或巴尔扎克都未能避开这条道路,就连普希金也曾赞赏过吉普赛人身上的盗贼因素(拜伦又怎样呢?)。然而,像苏维埃文学那样广泛、那样一致、那样彻底地歌颂盗贼的,却从未有过!(正是因为有崇高的理论根据嘛,不光是有高尔基和马卡连科作俑。)
      列昂尼德·乌乔索夫在游艺场的舞台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嚎叫,台下如醉如痴的听众也对着他嚎叫。维什涅夫斯基和波戈廷“笔下的波罗的海和黑海的哥儿们说的正是这种江湖黑话。而且,他们的机智正是通过这种江湖黑话最充分地表现出来的。哪个不是怀着神圣的激动在向我们描写盗贼——开头是他们生动的放荡不羁的否定一切的态度,结尾是他们的符合辩证法的改造。——马雅可夫斯基如此(萧斯塔科维奇步武其后——芭蕾舞剧《小姐与流氓》),列昂诺夫如此,谢尔文斯基如此,英贝尔也如此,难以—一列举。盗贼崇拜在文学缺乏正面人物的时代已经成了一种传染病。甚至像维克托·涅克拉索夫这样的高经叛道的作家,也没有找到比丘马克准尉(《在斯大林格勒战壕中》)更好的形象来体现俄罗斯的英雄气概。甚至塔季扬娜·叶赛宁娜也中了这种魔术,给我们塑造了温卡·“方块钩”的“天真无邪”的人物形象。也许只有那善于不带偏见去观察世界的田德里亚科夫,才第一次不是用赞赏不已的笔调向我们描写一个盗贼(《三点、七点、爱司》),而揭示了他的精神卑鄙。阿尔丹-谢苗诺夫好像自己也蹲过劳改营,但却全然胡诌地说什么:窃贼沙什卡·亚历山大罗夫(《岩上的浮雕》)在那个似乎因认识列宁和打过高尔奈克而受到全体盗窃犯尊敬的共产党员彼特拉科夫的影响下(完全是阿维尔巴赫时代的传奇式的论据),把一些垂死的犯人组织成一个作业班,并且不靠剥削他们生活,(可不是吗!阿尔丹·谢苗诺夫知道得最清楚!)而为给他们弄饭吃去操心!为了这个目的,他去同自由雇员们玩牌赢钱!好像他自己不需要用这些赢来的钱买茶叶沏一杯迷魂汤;对于六十年代,这是多么陈腐不堪的荒唐笑话!
      四六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在卡卢加关卡的小劳改营里,一名盗窃犯俯卧在三层楼的窗台上,放大嗓门一支接一支地唱起盗贼的歌曲来。歌声没遮拦地穿过门岗,穿过铁丝网,在大卡卢加的人行道上、在无轨电车站上和涅斯库奇内花园的邻近处都听得到。在这些歌子中,歌颂了“轻松生活”、杀人、盗窃和抢劫。看守、教育员、门岗不仅谁也没有去阻止他,甚至谁也没有想到去喝斥他一声。可见,宣扬盗贼的观点根本不违背我国的生活制度,不威胁这种制度。我蹲在隔离区里想,要是我现在走上三层楼去,就从这个窗口,用同样大的嗓门唱一支如像我在方面军反间谍机关里听到的“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这样的关于战俘遭遇的歌曲,或者自编一支关于受侮辱受跃朗的前线军人遭遇的歌曲,——那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呀!人们马上就会跑来!等不到人们跑拢,就会匆忙地用救火梯向我靠过来。他们会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给我会上个新的刑期。然而盗窃犯却在唱着,自由的莫斯科人在听着——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一切并不是一下子造成的,而是像我们爱说的那样,历史地形成的。在!日俄时期存在过(在西方现时还存在着)一种对盗贼的不正确观点,把他们看成是不可救药的、固定不变的罪犯(“犯罪成性”)。因此,在递解站上和监狱里,把政治犯同他们分隔开来,以免受其侵害。因此,行政管理当局,如n·雅库博维奇所述,挫折他们在囚犯界里的放纵习气和带头地位,禁止他们担任公共职务、肥缺,从而坚决地站到其他的苦役犯方面。“萨哈林岛把他们成千上万地吞了进去而没有吐出来。”在!日俄对刑事惯犯采用的公式是:“把他们的头按下去套进法律的铁轭!”(乌鲁索夫)所以一九一七年以前,无论在国内生活中或者在俄国的监狱里,盗贼们都没有为所欲为。
      但是,任格掉下来了,自由放出了光芒。二月革命一来,刑事犯罪分子们呼地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牢门,跟自由公民们混在一起了——有的是趁乱跟政治犯一道出来的,有的是根据克伦斯基优惠的大赦令,接着就放出来的。在一九一七年上百万士兵的开小差中,然后在国内战争中,人的欲望,首先是盗贼们的欲望,大大地放纵起来了,再也不愿把头套在轭下了,何况还向他们宣布不需要这样做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有益和有趣的观点:他们是私有制的敌人,也就是一种革命力量,应当把这种力量引入无产阶级的轨道,而这是毫不困难的。这时,他们的空前大量的接班人成长起来参加了他们的队伍,这些人是由国内战争的孤儿变成的流浪儿、小流氓。他们在新经济政策的沥青锅旁取暖,他们受到的最初教育就是割女人的手提包,用钩子从车厢窗户里拽出箱子。作为社会问题考虑,这一切都是环境造成的,不是吗?我们要把这些健壮的流氓无产阶级改造过来,纳入到自觉生活的体系中去!这时就出现了最初的公社、教养院、“生路”(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流浪儿——这还不是法律上的贼,流浪儿的改过自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变坏呢)。
      现在,过了四十多年以后,可以回顾一下并提出疑问:究竟谁改造了谁:契卡人员改造了盗窃犯?还是盗窃犯改造了契卡人员?接受了契卡信仰的盗窃犯就成了所谓“母狗”,盗窃犯们专杀这种人。可是,养成了盗窃犯心理的契卡人员——这是三十一四十年代的果敢的侦查员或意志坚强的劳改营长官,他们受到尊敬,他们得到提升。
      而盗窃犯的心理是很简单的,很容易养成的:
      1.我要生活和享乐,别人去他妈!……
      2.强者有理。
      3.人家没有砸在你头上,不要自己往上凑(就是说,没有揍你,就不要去为挨揍的人打抱不平。等轮到自己头上再说)。
      单个地打击驯服的敌人!——这是一条很熟悉的法则。希特勒这样做过。斯大林也这样做过。
      舍伊宁老在我们耳边唠叨什么盗贼们有“独特的法典”,他们说话讲“信用”。你读他写的东西,他们好像都是些堂·吉河德式的人物和爱国者!可是如果你在监室里或在“乌鸦车”里遇上这帮鬼怪……
      哎。出卖良心的笔杆子们,说谎说够了!你们是扶着轮船的栏杆、隔着侦查员的办公桌来看盗贼的。你们从来也没有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中遇上过盗贼!
      盗贼——不是罗宾汉!当需要去偷奄奄待毙的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去偷奄奄待毙的人!当需要从冻坏了的人脚上扒下最后的包脚布的时候,他们也决不会不屑去干这种事。他们的伟大口号是:“今天你该死,明天才是我!”
      但是,他们也许真的是爱国者?为什么他们不去偷国家的东西?为什么他们不去抢特种别墅?为什么不去拦截长长的黑色小轿车?是因为他们预料在那里会遇到打败高尔察克的胜利者吗?不是的,那是因为小轿车和别墅警卫严密。商店和仓库处在法律的庇护下。因为现实主义者斯大林早就懂得,所谓改造盗贼只不过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废话。于是,他就把他们的精力调动到别的地方去,唆使他们去偷盗自己国家的公民。
      请看三十年来的法律(一九四七年以前)是怎样处理的:职务上的盗窃、盗窃国家财产、盗窃公物?从仓库里偷走了一箱东西?从集体农庄偷了三个土豆?十年!(四七年起竟是二十年!)盗窃普通公民?把住所洗劫一空,把一家人毕生积攒下来的东西都装上卡车运走?如果在偷盗时没有杀人,那就是一年以下,有时——六个月……
      由于处理宽大,盗贼也就繁殖起来了。
      斯大林的政权用自己的法律向盗贼们明说了:不要偷公家的东西!去偷私人的东西!因为私有财产就是旧时代的复活(而大人物的财产则是未来的希望……)。
      于是盗贼们心领神会了。在自己的故事和歌曲中,他们显得都是一些无所畏惧的人,可是他们总是到困难的、危险的、要掉脑袋的地方去拿东西吗?不是的。他们总是畏缩地、贪婪地往他们觉得合适的地方钻——去剥单身行人的衣服,去偷防护不严的住宅。
      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谁能不记得这种老是悬挂在公民头上的威胁:不要在黑暗的地方走路!不要晚归!不要戴表!身上不要带钱!家里不要走空!要上锁!装护窗板!养狗!(没有被及时洗劫一空的小品文作家现在写文章嘲笑忠实的看家狗……)
      在反对个人独立地位的彻底斗争中,先是夺走了他的一个朋友——马,答应代之以拖拉机(好像马只是拉犁的牵引力,而不是活生生的与你同甘共苦的朋友,不是你的家庭成员,不是你心灵的一部分!),随即就开始不停地迫害你的第二个朋友——狗。狗要进行登记,把它们送进剥皮场,经常是由地方苏维埃派出打狗队开枪打死所遇到的每一条狗。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卫生的考虑,也不是出于经济上节省的考虑,理由还要深刻些:狗既不听广播,也不读报,好像是个不受监督的国家公民,并且是体力强壮的,但这种力量不是用来为国效劳,而是去保护主人个人,不管地方苏维埃关于它的主人作出了什么决定,也不管半夜上门的人们带着什么拘票。一九六0年在保加利亚并非开玩笑地建议公民们不要养狗,而要养……猪!猪是没有原则的。它为每一个拥有刀子的人长肉增膘。
      然而,对狗的迫害从来也没有波及对国家有用的执行行动和守卫任务的狼狗。
      有多少遭盗窃的公民知道,民警机关甚至不会去查找罪犯,甚至不会立案,免得结案的表报显得不好看:如果对盗窃犯只会判六个月,并且折抵下来还要去掉三个月,干吗要花费力气去抓他呢。何况抓到的匪徒还不知是否会受审判?因为检察机关为了“降低犯罪率”(在每个会议上都要求他们做到这点)而采取一种奇怪做法,即干脆暗中结案,特别是可以预见到会有许多被告的案子。
      最后,必定会减刑,当然,减刑的正是刑事犯。喂,法庭上的证人当心点儿!——他们很快都会回来,谁作了证的,谁腰上就会挨一刀子!
      因此,如果你看到,有人正在爬进窗子去,正在割破衣兜,正在打开你邻居的箱子——你就眯缝起眼睛,从旁边过去!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盗贼这样教育我们,法律也这样教育我们!
      一九五五年九月,(除了对文学外,对什么都敢于大胆议论的)《文学报》在一篇大文章里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夜里,在莫斯科的街上,在两个家庭的窗下,有人在喧闹地行凶,并且杀死了一个人。后来查明,两家(我国的家庭!苏联的家庭!)都被吵醒,都看见了窗外的情况,但谁也没有出去救助:妻子不放丈夫出去。他们的一个同楼住户(也许他当时也被吵醒,但报上没有说明),一九一六年的党员,退休上校(大概是闲得发慌),自动承担起了社会公诉人的义务,他奔走于编辑部和法院,要求把这两家作为杀人共犯追究责任!记者也大唱高调:这虽然够不上触犯刑律,但这是——一耻辱!耻辱!
      不错,是耻辱,但是谁的耻辱?正像我国充满偏见的报刊上一贯的情形,在这篇文章中除了主要的东西外什么都写到了。这没有写出来的主要东西就是:
      1.一九五三年三月二十七日的“伏罗希洛夫”大赦,为了在人民中沽名钓誉,使战后费了好大劲儿抓起来的杀人犯、匪徒和盗贼在全国泛滥成灾(盗贼受宽待——好人倒了霉)。
      2.在刑法典(一九H六年刑法典)里有一个荒谬绝伦的“关于正当防卫范围”的一百三十九条——只有当罪犯对你举起刀子的时候你才有权拔出自己的刀来,并且只有当罪犯向你刺来的时候你才有权刺他。否则你将受到审判!(关于最大的罪犯是袭击弱者的罪犯这种条文,在我国的法律上是没有的!……)这种害怕超过正当防卫范围的心理,完全削弱了民族性格。红军战士亚历山大·扎哈罗夫在俱乐部旁遭到一个流氓的殴打。扎哈罗夫拔出了小折刀,杀死了流氓。因此,他被按杀人论罪,得到了十年!他感到奇怪:“那我应当怎么办呢?”检察长阿尔齐舍夫斯基回答他说:“应当逃走!”
      那么说来是谁在培育流氓呢?!
      3.依照刑法典,国家禁止公民们拥有火器或冷兵器——但自己却不承担起保护他们的责任!国家把自己的公民交给匪徒们任意摆布,却竟敢通过报刊号召对这些匪徒实行“社会抵抗”!用什么来抵抗!用雨伞?用擀面杖?——先是大量繁殖了匪徒,然后开始组织人民纠察队来对付他们,这种人民纠察队在法律之外行动,有时自己就变成了匪徒。须知本来可以简单地一开始就“按下他们的头去套进法律的轭里!”可是唯一正确的学说挡住了路!
      如果妻子放丈夫出去,丈夫带着棍棒跑出去,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或者是匪徒杀死了他们,这很可能。或者是他们杀死了匪徒——那就会因超过正当防卫范围而坐牢。退休上校早晨带狗出去遛弯儿的时候,在两种场合下都可以津津有味地对事件评述一番。
      在法国影片《朝霞滨河街》里,工人们不经当局同意,自己抓盗贼,自己惩罚他们——这种真正的主动性在我国不会被看作任性行为而扑灭吗?这样的思路和这样的影片——在我国难道是可能的吗?
      但这还没有说完!在我国社会生活中还有一个助长盗贼和匪徒猖獗的重要特点——害怕公开。我国的报纸充斥着谁也不感兴趣的关于生产捷报的报道,但你在报上却找不到关于法庭审判的报告,关于犯罪的报道。(因为根据先进的理论,犯罪只是因为存在阶级而产生的,而我国已经没有阶级,那就是说,也不会有犯罪,因此也就不能在报纸上报道犯罪!不能给美国报纸提供材料,说我们在犯罪方面也不落后于他们!)在西方如果发生了一起杀人案——就把罪犯的像张贴在房屋的墙壁上,他们从酒吧间的柜台上、从电车的窗上瞧着你,罪犯感到自己是一只过街的老鼠。我们这里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报刊只字不提,罪犯的像片不张贴,杀人凶手跑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别的省去,平平安安地住在那里。内务部长也无须在议会里进行辩解,为什么没有找到罪犯:因为除了那个小城镇的居民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件案子。找到——很好,找不到——拉倒。杀人犯——不是偷越国境者,他并不那么危险(对于国家),以至需要宣布全苏联的通缉。
      犯罪现象——像疟疾病一样:一旦报告已经绝迹——就再也不能去治这种病了,再也不能作出这种诊断了!
      当然,无论民警机关和法院,都想结案。但这就得办一项手续,而这种手续则更加有利于真正的杀人犯和匪徒:随意指控一个倒霉的人犯有未破案的那桩罪行。他们特别乐于做的是把几起犯罪加给已经作了一起案子的人。——值得回想一下彼得·基济洛夫一案(1959年12月11日和1960年4月《消息报》——他曾两次因不是他所犯下的杀人罪,没有举出任何罪证就被判处枪决(!),还可想起阿列克先采夫(1960年1月30日《消息报》)一案(情形相似)。如果波波夫律师的信(就基济洛夫一案)不是写到《消息报》,而是写到《泰晤士报》,结果就会使皇家法院法官被撤换或者引起政府危机。可是在我国,过了四个月后才召开了省委会(为什么是省委?难道法院属它管吗?),并且,考虑到侦查员的“年轻”、“缺乏经验”(为什么把人的命运信托给这样的人处理呢?)、“参加过卫国战争”(在处理我fll的时候却没有考虑过这点!)——有的在干部登记卡里记上一过,有的则告诫一下了事。至于主要刽子手雅科文科,因采用了刑讯(这是发生在二十大以后!),再过了半年后,好像给了三年,但他是自己人,是根据指示办事的,是在执行命令——难道实际上会让他服刑吗?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呢?……而对律师波波夫这个人却必须采取措施,把他赶出别尔哥罗德;让他记住一条既是盗贼的也是全苏联的原则:“没有砸到你头上,不要自己往上凑!”
      因此,任何一个出来打抱不平的人,都会三次地、八次地后悔出了头。这样,惩罚制度反过来对盗贼变成了奖励制度,于是,在狱外,在狱内,在劳改营里,几十年间他们就像霉层一样茂盛地长了起来。
      不管什么事情,历来总有使之神圣化的崇高理论。说盗贼是我们建设共产主义的同盟军,这并不是轻浮文人自己下的定义。这是写在苏联劳改政策的教科书(有过这样的教科书。曾经出版过!)里的,写在劳改营学的学位论文和科学论文里的,最实际地写在作为劳改营官员教材的各种指示里的。这一切来源于唯一正确的学说,它用阶级斗争而且只是用阶级斗争来解释千变万化的人类生活。
      请看这是怎样论证的。职业罪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资本主义分子(即工程师、大学生、农艺师和“尼姑”)同等看待:后者坚定地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前者只是(!)政治上不坚定而已(职业杀人犯只是政治上不坚定!)。流氓无产阶级不是私有者,因此他不会同阶级敌对分子搞在一起,而乐意亲近无产阶级(等着吧!)。因此,他们在古拉格的官方术语里也就称为社会亲近分子(你在同谁结亲戚……)。因此,各种指示翻来覆去地说:应当信任刑事惯犯!因此,应该通过文化教育科坚持不懈地向盗窃犯们说明他们的阶级利益同全体劳动者的一致性,教育他们“对富农和反革命分子采取蔑视的敌对的态度”(记住,阿维尔巴赫说过;是他教唆你去偷东西,你自己本来不会去偷!)并“寄希望于这些情绪”!(你记得“要在劳改营里燃起阶级斗争”吗?)
      “卷了铺盖卷的”贼米纳耶夫在《文学报》(1962年11月29日)上发表的给我的信中说:“我甚至感到自豪,我虽然是个贼,却并不是叛徒和变节分子。他们一遇方便机会就竭力让我们这些贼明白,我们对于祖国毕竟还不是无可救药的人,我们虽然是浪子,但终究还是儿子。至于‘法西斯分子’,则在地球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在理论上还有这样一些主张:应当去研究并利用盗窃犯的优良品质。他们喜欢罗曼蒂克吗?——那就“使劳改营长官的命令带上罗曼蒂克的光环”。他们向往英雄主义吗?那就让他们在工作(如果肯承担的话)上去表现英雄主义!他们狂热吗?——那就让他们在竞赛中去发挥狂热精神!(知道劳改营和盗窃犯的人很难相信,这话并不是出于痴呆人的手笔。)他们爱面子吗?他们喜欢引人注目吗?——那就用称赞、表扬去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吧!提拔他们去担任领导工作!——特别要提拔贼头,以便为劳改营的利益而利用他们在盗窃犯中已经树立的威信。(在阿维尔巴赫的专著中就是这样写的:贼头的威信!)
      当这种严整的理论降临到劳改营的土地上的时候,就发生了下面的情形:恶习最深的盗窃犯被授予群岛上的、劳改地段和劳改点上的无限权力——支配本国居民、农民、小市民和知识分子的权力,这种权力他们在历史上从来都未曾有过,无论在哪个国家里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权力他们在狱外的时候想都不能想象——而现在却把所有其余的人当作奴隶交给了他们。有哪个匪徒会拒绝拥有这样的权力呢?核心盗贼!上层盗贼完全控制了劳改地段,他们与自己的临时夫人住在单独的“小室”式帐篷里。(或者任意从自己的臣民中挑选有模样的女人。五十八条中的知识分子妇女和年轻的女大学生使他们的菜单丰富多样。恰夫达罗夫在诺里尔拉格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女贼向自己的贼男人建议:“想要我把十六岁的集体农庄女庄员带给你尝尝吗?”那是一个因为偷了一公斤谷物而落到北方劳改十年的农村姑娘。姑娘不肯就范,但女贼很快使她屈服了:“我宰了你!我难道不如你吗?你就躺到他下面去!”)他们有六个从苦力中挑出来的仆人,给他们倒尿盆。用发给大灶的不多的肉和油脂给他们单独做饭。低一级的盗窃犯担任派工员、生活助理员、管理主任等领导工作。早晨他们拿着“板子”两个一起站在犯人帐篷的入口处发号施令:“都出来!”小贼们被利用来殴打拒绝上工的犯人——即那些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工的犯人(太梅尔半岛的长官曾坐着小汽车到派工地去欣赏盗窃犯怎样殴打五十八条犯人)。最后,能说会道的盗窃犯们洗干净了脖子,被任命为教育员。他们发表讲话,教训“五十八条”们该怎样生活,而自己却靠偷来的东西过日子并且得到提前释放。在白海运河工地上,这样的一个社会亲近分子教育员,虽然对建筑事务一窍不通,却能撤销社会异己分子工地主任的施工安排。
      这不仅是转化为实践的理论,而且还体现着日常生活中的谐调。这样做对盗窃犯们有好处。这样做使长官们生活得更太平:不必沾手(打人),不必费嗓子,不必详细过问事情,甚至可以不在营区内露面。而且这样做对于实行压迫也有很大好处:盗窃犯会更无耻、更凶残地实行压迫,完全不怕在法律面前担负什么责任。
      而且,就是在没有让盗贼们主宰一切的地方,他们依照这种阶级理论也是相当受到宽待的。盗窃犯能到区外去出工——这已算是可以请他们作出的最大的牺牲了。干活的时候他们可以任意躺着、抽烟、讲自己的盗贼故事(关于得手的事情、关于越狱、关于英勇行为),夏天晒太阳,冬天在篝火旁取暖。他们的篝火堆,看押人员从来也不会触犯,而五十八条犯人的篝火堆却经常被扔散、踏灭,而五十八条犯人完成的立方(木材、土、煤),事后就写在他们的帐上。甚至还把他们送去参加突击工作者大会以及一般的惯犯大会(德米特拉格、白海运河)。
      盗贼在获释后也还保留着靠他人血汗生活的习惯,虽然初看起来这是与他们的长入社会主义相矛盾的。一九五一年,在奥依-米亚康(乌斯特-涅拉)释放了一名盗窃犯克罗哈廖夫,他就在那个煤矿上当了采煤工。他手里连锤子也没有拿过,采矿工长把犯人的产量算在他头上而使他月月超产。克罗哈廖夫每月挣得八一九千,拿出一千给犯人们解馋,犯人们对此很高兴,都不吭声。作业班长,犯人米留奇欣在一九五三年试图打破这种做法。狱外的盗贼们给了他几刀子,反而控告他犯了抢劫罪。他受到了审判,重新又得了二十年。
      希望不要把这项附注理解为对那条流氓无产阶级不是私有者的马克思主义原理的修正。当然不是私有者!克罗哈廖夫并没有用自己的八千卢布去造别墅。他把这些钱都花在玩牌、喝酒和女人身上了。
      请看一个女贼——别列戈瓦姐,载入了伏尔加运河光荣的编年史的女贼。她无论被关进哪个关押所去,都成了那里的祸害,在每一个民警派出所里她都耍无赖。如果她出于调皮也去上工,事后就把做成的一切都毁掉。一九三三年七月,她带着一串前科被送到德米特拉格。往下就是一章传奇:她走进了“印度”,在那里没有听见骂娘的声音,没有看见有人玩牌,感到奇怪(只有这种奇怪是确实的)。据说有人向她解释,这里盗窃犯们都在埋头劳动。于是她马上去上工挖土,并且工作得“很好”(应读成:把别人的土方算在她帐上)。往下是真事:十月里(天气冷起来)她并没有生病,却上医生那里去要求(袖里藏着刀吗?)开几天病假。医生乐意地(!他总是有许多病号名额)答应了。女派工员波利亚科娃是别列戈瓦娅的老朋友,自动给她增加两个星期去偷偷懒,给她记上假工时(就是说,又是从苦力们身上扣下完成的土方量算在她帐上)。这时就出了事情,别列戈瓦娅对派工员的令人羡慕的生活看得眼馋,也想去当当“母狗”。有一天,当波利亚科娃叫醒她去出工的时候,别列戈瓦哑声明,她在没有揭穿波利亚科娃在工时、定额和口粮上玩弄的鬼花样以前,不打算去挖土(报恩的感情对她没有多大约束力)。她设法让行动人员传见了她(盗窃犯不怕行动人员,他们不会有获得第二个刑期的危险,但“反革命分子”不出工试试!)——并且马上就变成了一个落后的男犯作业班的班长(看来她保证了要去打碎这些垂死者的牙齿),后来又接替波利亚科娃成了派工员,再往后成了女犯工棚的教育员(这个骂娘专家!这个女赌棍!这个女贼!)和建筑施工队长(就是说已经支配起工程师来了)。在德米特拉格的所有光荣榜上总是装饰着这个穿着皮夹克挎着图囊(从别人身上卸下来的)长着一口利牙的“母狗”。她的手善于打男人,眼睛像妖婆。阿维尔巴赫颂扬的正是她这样的人物!
      劳改营里盗窃犯的道路正是这样容易:小小地闹一场,出卖一次朋友,往后就可以去打人、踩人了!
      有人会反驳我说,只有“母狗”才会去担任职务,而“诚实的盗贼”是信守贼帮戒律的。这两种贼我都不知见过多少,但从来也没有看出一种败类要比另一种败类高尚些。盗贼用火钩子撬爱沙尼亚人的金牙。盗贼(一九四一年在克拉斯拉格)把立陶宛人扔在厕所粪池里,因为他们不肯把外面送进来的食物交给他们。盗贼抢劫被判死刑的犯人。盗贼们闹着玩似地把随便碰上的同监犯人杀掉,只是为了作一起新案来引起侦查和审判,好在暖和地方度过冬天或者离开他们目前所蹲的条件艰苦的劳改营。至于讲到在严寒天气剥人衣服鞋子这类小事,还有什么可说?还用去说;夺走别人的口粮这种事吗?
      石头不长果子,盗贼不做好事。
      古拉格的理论家们愤愤不平说:富农分子(在劳改营里)甚至不把盗贼们当作真正的人看待(据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富农分子的野兽本性)。
      如果他们把你的心掏出来吸血,怎么能把他们算作人呢?他们的整个“罗曼蒂克的自由精神”就是吸血鬼的自由精神。
      没有亲自与盗贼狭路相逢过的有教养的人们反对这样无情地评价盗贼界:对盗贼如此气忿的那些人的动机,是不是对私有制的暗中热爱呢?我坚持自己的说法:他们是吮你心的吸血鬼。他们接连不断地糟蹋一切我们认为是属于自然的人性范围内的东西。——但难道这是已经那么没有希望了吗。须知这并不是盗贼的天生素质!但他们心灵的善良方面在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大概,已经被盗贼界的法律扼杀了,压下去了,因为依照这种法律,我们这些他们之外的人都不是人。上面我们已经讲到过恶行的阈限。显然,浸透了盗贼法律精神的盗窃犯们不可逆转地越过了某种道德上的阈限。还会有人反对:可是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毛贼,真正的大盗,盗贼界的头头们,都已在一九三七年被枪毙掉了。确实,我没有看见过二十年代的盗贼。但是,我缺乏想象力去设想他们是一些道德高尚的人物。
      但是已经够了!我们也要为盗贼们说句辩护话。他们是有“独特的法典”和独特的荣誉观的。但问题不在于他们是我国行政人员和文学家们想要的那种爱国者,而在于他们是完全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和彻底的强盗。尽管无产阶级专政对他们百般照顾——他们一秒钟也不尊重这种专政。
      这个部族降临到尘世来是为了生活!既然他们蹲监牢的时间几乎同呆在外面的时间差不多,那么他们在监狱中也想要摘取生活的花朵,而这种监狱是为了什么目的设立的,以及与他们一起相处的其他人怎样受苦,对他们都毫不相干。他们是桀骜不驯的,并且享受着这种桀骜不驯的果实—一所以他们干吗要去关心那些俯首贴耳当一名奴隶而死去的人呢?他们要吃——他们就把看到的一切可吃和好吃的东西夺来。他们想喝——一他们就把从邻居那里夺来的东西卖给押解队员去换伏特加酒。他们想睡得柔软——尽管他们样子威武,他们认为随身带着枕头、棉被或绒毛褥子是完全光荣的(何况那里还是藏刀子的好地方)。他们喜爱天赐的太阳光,如果不能上黑海疗养地去,那就躺在建筑工地的屋顶上、采石场上、矿井的进口处(让傻小子们到地下去吧)。他们肌肉发达,可以聚成肉疙瘩。他们在自己的古铜色皮肤上刺满花纹,就这样来使他们的艺术上的、色情上的甚至道德上的需要得到经常的满足:他们彼此观赏着刺在胸部、腹部、背部的停在岩石上的或翱翔于天空的雄鹰;光芒四射的金盘(太阳);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以及他们享乐的个别器官;突然在心旁看到了——列宁或斯大林,或者甚至两人一起(但其价值与挂在盗贼脖子上的十字架相等)。有时,一个把煤块扔进屁股眼里去的司炉或者正在玩手淫的猴子的图象会引起他们大笑。他们彼此可以读到虽然是早已熟悉但重见时仍然可亲的字句:“我X全体贱货的嘴!”(听起来好像“我是阿萨尔哈东国王!”那么庄严)或者是刺在女贼腹部的:“愿为热烈的……而死!”甚至还可在一只已经在人家助下桶过几十刀的手上读到一句小小的箴言:“记住母亲的话!”或:“我记得爱抚,我记得母亲。”(盗窃犯们崇拜母亲,但只是形式上的,并不履行她的告诫。叶赛宁的《母亲的信》在他们当中很流行,后来还有叶赛宁所有比较简单的诗。他的某些诗,如今《……信》、《黄昏紧蹙了黑眉》,他们会唱。)——为了强化他们飞速流逝的生命中的感受,他们喜欢吸食麻醉剂。最容易得到的是印度大麻,它就是普兰特草,卷着抽。他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歌唱:
      啊,普兰特草,普兰特草,你是神药仙草,
      你使全体施尔马赤快乐逍遥。
      不惜,他们在大地上不承认私有制,这点确实和资产阶级以及那些拥有别墅和小汽车的共产党人格格不入。他们在生活道路上所遇到的一切,他们都当作自己的东西去取来(如果这不太危险)。甚至当他们丰衣足食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想去拿别人的东西,因为一个小偷看到一件没有偷到手的东西心里就难受。抢来的衣服,他们只穿个新,一穿厌了,很快就玩牌输掉。通宵不断地玩牌赌博,带给他们最强烈的感官刺激,在这方面他们远远超过了以往时代的俄国贵族。他们可以赌眼睛(输了的当即就被挖掉眼睛),拿自己当赌注,就是说输掉时把自己交出去供违反自然的使用。他们一赌输,就在驳船上或工棚里宣布搜查,再在“福来儿”身上找出点什么东西,继续进行赌博。
      其次,盗贼们不爱劳动,但是,如果吃、喝、穿都不劳而获,他们为什么要爱劳动呢?当然,这妨碍他们同工人阶级接近(然而工人阶级当真那么爱劳动吗?他们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其他挣钱的途径而为了几个苦钱去拼死拼活吗?)。他们不仅不能“忘我劳动”,而且厌恶劳动,并善于把这点戏剧性地表现出来。举例说,他们有一次落入了农业派出点,不得不到营区以外去耙和燕麦套种的箭笞豌豆作饲草,他们不光是坐着休息,而且把所有的耙子、大叉集成一堆,点着烧起来,并在这堆篝火旁取暖(社会异己成份的领班!——快来做决定吧……)。
      曾经试图让他们去为祖国作战,但徒劳无功,因为他们的祖国是整个大地。动员入伍的盗贼们坐在军用列车上,摇晃着身子唱起歌来:“我们的事业是右的!”我们的事业是左的!——为什么大家要逃跑?——哎哟哟为什么?”然后就是偷东西、被抓、沿着熟悉的递解路线押回后方的监狱。甚至当幸存下来的托洛茨基分子都从劳改营申请到前线去的时候,盗窃犯们也没有提出申请。但当作战军开始向欧洲推进,散发出战利品的气息来的时候,——他们也穿上了军装,随着大军前去抢劫(他们把这德称为“第五乌克兰方面军”)。
      但是,就是在这方面他们也要比五十八条犯人有原则得多!——无论哪个翻卷着靴筒、用半边脸做着怪相恭敬地说出“贼”这个神圣字眼的“叶尼卡·若戈理”或“瓦西卡·基什肯尼亚”——从来也不会去为加强监狱而出力的:埋杆子,架铁丝网,挖营区隔离沟,修缮岗室,修理区内照明。这是盗窃犯的荣誉。监狱是造出来剥夺他的自由的,所以他就不能去为监狱工作!(然而,他并不会因这种拒绝而有得到五十八条的危险,可是,可怜的人民敌人要是这样做就会马上被戴上反革命怠工的帽子。由于不受惩罚,盗窃犯们也就敢作敢为,而谁一旦被熊咬过,那就见了树墩也会害怕。)
      不过有的地方,有的时候,首长生了气,贼骨头们也有倒霉的。下面就是美籍意大利人托马斯·斯戈维奥讲的一件事情。(斯戈维奥一九一六年生在布法罗,赶上了参加美国的共青团。一九三三年他的父亲因共产主义活动被美国驱逐出境,全家来到苏联。在这里作为政治流亡者由国际革命战士救济会供养,他们这样的人在苏联有好几千,等着在夺取他们的国家时能派上用场。但是从一九三七年起斯大林开始彻底打扫他们。父亲被关起来,一九三八年在猎市大街把托马斯也抓进去了——戴上了个“社危”(社会危险分子)帽子,五年——行动迅速,同年八月就已经来到了科雷马。)在“侦察员”独劳点呆过一阵,身体不行了,俄语说不好,也听不大懂,他不明白在食堂里一个年轻强壮的盗窃犯为什么揍他。斯戈维奥躺在地上,鼻子流着血,看见那个盗窃犯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长刀——说话就要捅他。他仍躺在地上,心里难过,浑身无力,哇哇地哭了好久。那个盗窃犯干的是盗窃犯的活儿——运水。但是过了几个月,大冬天,不让他运水了,派去干一般劳动。他不干(盗窃犯一贯的脾气)。他被关了禁闭。出工时把他拖到门岗边,叫他站到大队前头。盗窃犯朝独劳点长脸上吐了口吐沫,对看守,对警卫破口大骂:“母狗!畜牲!法西斯!”警卫扒了他的衣裳(那是个严寒天气),只剩一条衬裤,把他捆在雪橇上——就这样拖出了大门。他一直在挣扎,嘴里还不住地骂点长和警卫。再拖了一会——冻死了。(可是你听斯戈维奥怎么说:“他差点没宰了我——这倒算不了什么。我觉得他是个英雄,我爱他——因为他骂了当官的。”)
      要看到盗窃犯拿着报纸——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死死认定,政治是耍嘴皮子,与真正的生活毫不相干。盗窃犯也不看书,或者很少看。但他们喜欢口头文学。在熄灯后无穷无尽地给他们胡诌故事的人永远能足吃他们抢来的食物并受他们尊敬,好像讲故事者和歌手在原始民族中受到的待遇。这些故事是取材于上流社会(一定要是上流社会的!)生活的异想天开而又相当单调的廉价粗俗读物的大杂烩。在这些故事里不时闪现出男爵、伯爵、侯爵的封号,夹杂着盗贼们自己的传奇、自我吹捧、江湖黑话、盗贼们关于豪华生活的观念,故事的主人公结尾时得到的总是:伯爵夫人躺到他的“单人铁床”上,他只抽“卡兹别克牌香烟”,戴着“葱头”(手表),他的“大皮鞋”擦得锃亮。
      尼古拉·波戈廷曾经到白海运河工地去体验生活,想必在那里花掉了不少公家钱,——可是在盗窃犯们身上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没有懂得,说的都是谎话。由于在我国四十年来的文学中,除了他的一个剧本(后来拍成电影)外,没有任何描写劳改营的作品,所以不得不在这里对它评论几句。
      那些瞧着他们教育员的嘴巴并这样来学习怎样生活的反革命工程师形象的单薄,甚至无须加以评论。但是,关于他的那些“贵族们”,即关于盗窃犯们,却要说一说,波戈廷在他们身上竟然连那个简单的特点也没有看到,即他们是按弱肉强食的法则来夺人东西的,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去掏人家的口袋。他把他们一个个都描写成小扒手,令人厌烦地、多次反复地在剧中着意发挥这一点,在他笔下,盗窃犯们甚至彼此间都你摸我偷(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们只偷“福来儿”的,并且把偷来的东西都交给贼头)。波戈廷同样不理解(或者不想理解)在劳改营干活的真实动力是饥饿、挨打、作业班的联保共坐。他甚至没有弄清楚,在劳改营里谁是“同志”,,谁是“公民”。他只抓住了一点:盗窃犯的“社会亲近性质”(这是他在麦德维日的运河管理局听到的提示,或者还要早些,是在莫斯科时高尔基向他提示的)——便急急忙忙地去表现盗窃犯的改造。结果却成了对盗窃犯们的诽谤,我甚至想去驳斥这种诽谤来为他们辩解。
      他们要比波戈廷(还有舍伊宁)所塑造的形象聪明得多,用廉价的改造是收买不了他们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的世界观比狱吏们更接近于生活,更完整,不含有任何唯心主义的因素!——而硬要挨饿的人们去劳动并在劳动中死去——这一类咒语纯粹是唯心主义。如果说在同长官公民或莫斯科来的记者谈话的时候,或者在令人啼笑皆非的群众大会上,他们热泪盈眶,声音发抖,那这只不过是演员的逢场作戏,旨在得到什么优待或减掉点刑期——而此时盗窃犯肚子里却一直在窃笑!盗窃犯很清楚地懂得(而从首都来的作家却不懂得)这场逗乐的玩笑。再之,要“母狗”米嘉不带武器并且不与看守员一起走进强管连的监室,而本地贼头科斯嘉却爬到板铺底下躲开他,这是不可能的!科斯嘉当然藏着刀,如果没有刀,那也会扑上去掐死米嘉,其中一人必将送命。(和前面相反,明明不是开玩笑,波戈廷却炮制了一个卑俗的玩笑:辛尼亚接受“再教育”的情节简直虚伪到可怕程度。她为什么要接受再教育?什么事迫使她非去推小车不可?)还要通过她来改造科斯嘉吗?!——还有两名盗贼转变以后当了卫兵吗?(普通犯可能这样做,但不是盗窃犯!)作业班间的竞赛,对于头脑清醒的恬不知耻的盗窃犯也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想拿自由雇员们寻开心)。最刺耳难忍的走调的音符是:盗窃犯们请求发给他们建立公社的规章。
      再也不能把盗窃犯们说得更傻了,再也不能把他们诽谤得更厉害了!盗窃犯请求发给规章!盗贼们对自己的规章知道得清清楚楚——从第一次偷东西起直到最后一刀子插进脖子。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打已经躺下的人。什么时候可以五个打一个。什么时候可以袭击睡着的人。对于自己的公社——他们比《共产党宣言》更早就有了自己的规章!
      他们的公社,说得准确些——他们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里的单独的世界,为了巩固这个世界,几百年来在那里存在着严厉的法律,这种法律丝毫也不依赖于我们“福来儿”的法律,甚至不依赖于党的代表大会。他们有自己的规定尊卑辈分的法律,依照这种法律,他们的贼头根本不是选出来的,而是在一走进监室或营区时就已经戴着王冠,并且马上就被承认为头头。这些贼头有时很有点智力,总是清楚地理解盗贼的世界观,并且背后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杀人和抢劫案。盗贼们有自己的法庭(“立规矩的地方”),这种法庭是以盗贼的“荣誉”和传统的法典为依据的。法庭的判决是毫不留情、必须坚决执行的,即使被判者目前在另一个营区而无法抓到(刑罚的种类是不寻常的:可以是大家轮流从上层板铺跳到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踩碎他的胸腔)。
      还有,他们的“福来儿的”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呢?“福来儿的”——就是指普通人的,就是像大家那样的正常人的。正是这个普通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连同其道德、生活习惯和相互交往,最为盗贼们仇视,最受他们嘲笑,最与他们的反社会部族相对立。
      不,盗贼世界的脊梁骨开始被折断不是实行“再教育”的结果(“再教育”只能帮助他们回去进行新的抢劫),而是由于五十年代斯大林一脚踢开了阶级理论和社会亲近关系,下令把盗贼们塞进隔离所去,塞进长期单身监室去,甚至为他们建造新的监狱(盗贼们称之为“保险箱”)。
      在这些“保险箱”或“密封箱”里,盗贼们很快发蔫了,变得瘦弱了,精力消耗光了。因为寄生虫不能生活在孤独中,它应当盘绕着寄生在什么人的身上。

      ——————


    第十七章 娃娃犯人


      群岛长着许许多多獠牙,具有无数面鬼脸,你无论从哪一方面去看它,总是难以尽收眼底。但它吞食娃娃犯人的血盆大口的那一面可能最令人厌恶。
      娃娃犯人——这完全不是那些穿着灰暗的破衣烂衫、在街上乱跑、偷东西和在锅炉旁取暖的流浪儿,没有这些流浪儿便不能设想二十年代的城市生活。流浪儿不是从家里而是从街头抓来送进未成年犯教养院(二十年代在教育人民委员部下就已经有这种机构了;很想知道革命前未成年犯的情况是怎样的),未成年犯劳动习艺所(存在于一九二———一九二九年,有栅栏、门闩和看守,所以如果使用破烂的资产阶级术语,有可能称之为监狱),从一九二四年起还送进“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劳动公社”。国内战争、饥馑、秩序混乱、父母被枪杀、父母在前线牺牲,种种原因使他们成为孤儿。当时司法机关确实曾经企图把这些儿童从街头的偷窃训练中拉出来,使他们回到共同生活中去。在劳动公社中开始了工厂技艺的学习,以当时失业年代的条件而论,这是优待的安置,所以许多小伙子都乐意学习。从一九三0年起,在司法人民委员部系统中,为正服刑的未成年犯建立了特种工厂学校。少年犯们每日应当工作四一六小时,按全苏联劳动法典取得工资,余下的时间就学习和娱乐,也许沿着这种途径事情本会搞好的。
      但娃娃犯人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一九二六年刑法典第十二条来的,这个条文规定,儿童犯偷盗、实施强暴、伤害别人身体致成残废和杀人罪的,从十二岁起就可以判刑(五十八条就不言而喻了),但判刑较轻,不是像对成年人那样“满打满算”。这已经是为未来的娃娃犯人开辟的通向群岛的第一个小口,但还不是大门。
      我们不会忽略这样的有趣数字:在一九二七年,十六岁(比这更年幼的就不计算了)到二十四岁的犯人占全部犯人的百分之四十八。对此可以这样理解:十月革命发生时正是六岁到十四岁的少年几乎占了一九二七年整个群岛居民的半数。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在革命胜利十年后却置身于监狱中,并且还占了它的一半人口。这同肃清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的斗争不大协调,但数字就是数字嘛。这些数字说明,群岛从来也没有缺少过年轻人。
      但它应当年轻到什么程度——这是在一九三五年决定的。在这一年,在历史的柔软粘土上,伟大的凶犯又把自己的手指压了进去打上了指印。在搞垮列宁格勒、搞垮自己的党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儿童——他那么热爱的儿童,他是儿童的最好的朋友,所以还同他们一起照过相。这些恶作剧的淘气孩子,这些厨娘们的子女,在国内越来越多地,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违反社会主义法制,他没有别的办法去制服他们,便想出一条妙计:对这些儿童从十二岁(他的心爱的女儿也已接近这个界线,他已经可以直观地看到这个年龄)起可以满打满算地按法典判刑!就是说,如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日中执委和人民委员会的决议所解释的,“适用一切刑罚方法”(意思就是也可以枪决)。
      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当时很少理解各种法令的意义,我们老是看着斯大林手里抱着一个黑头发小女孩的肖像……十二岁的孩子自己去读这些法令的那就更少了。而法令却一个接一个地发布出来。一九四O年十二月十日——对于“在铁轨下放置各种物品”的也从十二岁起判刑(噢,这是在训练年轻的破坏分子)。一九四一年五月三十一日的法令——对于第十二条没有规定的其余各种犯罪——从十四岁起判刑。
      这时发生了一个不大的干扰。卫国战争开始了。但法律就是法律!一九四一年七月七日,在斯大林发表惊慌失措的讲话后过了四天,在德国坦克正冲向列宁格勒、斯摩棱斯克、基辅的时候,又发布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一个法令,很难说,现在什么对我们更有意思:表明当局在那些火烧眉毛的日子里解决某个重大问题时的无动于衷的学院派作风呢,还是法令的内容本身。事情是这样的,苏联检察长(维辛斯基?)向最高苏维埃告了最高法院一状(可见大恩人也是了解这件事的),说是各法院对一九三五年的法令适用得不正确:他们对蓄意犯罪的儿童才判刑。这种心慈手软的做法是不能容许的!于是,主席团在战火中作出说明:上述解释不符合法律原意!它导入了法律没有规定的限制!……于是它按照检察长的意见向最高法院说明:在儿童不是蓄意而是过失犯罪的场合,也可对他们进行审判,适用一切刑罚方法(即“满打满算’)!
      真了不起!也许在整个世界历史上谁也没有接近过这样根本解决儿童问题的做法。从十二岁起就可以对过失行为判刑——直至枪决!
      一九七二年三月,当听到一个十四岁的英国少年在土耳其因大批贩卖麻醉品被判处了六年徒刑的时候,全英国都大为震惊——怎么能这样做呢?!可是当阅读斯大林的关于娃娃犯人的法律时,你们的左派领袖的眼睛和心灵都到哪里去了?
      “儿童?!你们为什么消灭儿童?”一纽伦堡法庭审判席上的偶然对苏联国内法律一无所知(忘了自己过去是怎么审的了)的苏联法官尼基琴科震惊于被告们的罪行,表示了天真无邪的惊讶。英国、美国、法国的法官们带着更加诚实和聪明的神态和他并排坐着。
      只有这样才能把贪婪的老鼠洞都堵死!只有这样才能把集体农庄的穗头保护好!现在粮仓可以不断充实起来了,生活可以繁荣昌盛起来了,而那些天生品行不端的儿童将走上漫长的改过自新的道路。
      那些同样有子有女的党员检察长们谁也没哆嗦一下!——他们毫不为难地签发逮捕证。那些党员审判员们也谁都没有哆嗦一下!——他们睁着明亮的眼睛判处儿童三年、五年、八年和十年的一般劳改!
      因为“剃”穗头,判给这些小家伙的不少于八年!
      因为偷了一衣兜土豆——小孩的一个裤子口袋里装的土豆——也是八年!
      黄瓜不是这样计价的。萨沙因为从集体农庄的菜园子里偷了十条黄瓜得到了五年。
      十四岁的小姑娘莉达在库斯坦奈省的钦吉拉乌斯区中心的街上连泥带土地把从卡车上像一般细水似地漏下来的谷物(反正是要糟蹋的)收集起来。因为她盗窃社会主义财产不是直接从地里或从仓库里,考虑到这个减轻罪责的情节,所以只判了她三年。使审判员发了善心的可能还有这样一个情况,在这一(一九四八)年,最高法院作了一个说明:对带有儿童胡闹性质的盗窃行为(在花园里偷几个苹果)——不判刑。根据类推,法院认为可以稍稍从轻处理(而我们可以从中推论出,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八年偷苹果是判过刑的)。
      很多人因为从厂办学校逃跑而被判刑。诚然,对这种行为只判六个月(在劳改营里开玩笑地把他们称作死囚。但不管是不是玩笑,请看看远东劳改营里对待“死囚”的情景;派他们从厕所里运粪。一辆双轮大车,上面有一个大木桶,满满装着恶臭的粪水。许多“死囚”有的架辕,有的从旁边和后面推——粪桶晃动时粪水溅在他们身上,而穿着哔叽衣服的脸色红润的“母狗”们哈哈大笑,用棍子驱赶着孩子们。——还在从符拉迪沃斯托克用船押运到萨哈林的途中[一九四九年],“母狗”们就用刀威胁着“信用讨”这些孩子以满足他们的性欲。——所以,就是六个月有时已经足够了)。
      当十二岁的孩子跨进了成年犯人监室的门槛,作为享受充分权利的公民受到和成年人同样的待遇,在几乎与他们不自觉生活的年数一样多的野蛮透顶的刑期方面、在口粮、烂菜汤、铺位方面和成年犯人受到同样待遇的时候——“未成年犯”这个共产主义再教育的旧名词不知怎的便失去了价值,轮廓模糊,含义不清了——于是古拉格自己造出了一个响亮的无耻的字眼“娃娃犯人”!而这些苦命的公民——还不是国家的公民,但已经是群岛的公民,自己也开始带着又自豪又痛苦的表情重复起这个字眼来了。
      他们的成年时期就这么早这么奇怪地开始了——从跨进监狱门槛的那一瞬间。
      一套连沉着稳健的勇敢的人们都支持不住的生活方式,落在十二——十四岁的孩子们头上。但年轻人依照年轻生命的法则不会被这种生活方式压扁,而是会生根、适应。好像在幼年时期毫不困难地就可以学会新的语言、习惯一样——娃娃犯人一进门就学会了群岛的语言——这是盗窃犯的语言,掌握了群岛的哲学——可这又是谁的哲学呢?
      他们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了整个最不人道的东西,全部发腐的毒汁——可是却那么习以为常,好像他们在襁褓时期吃的就不是奶,而是这种毒汁。
      他们那么迅速地长入了劳改营的生活——甚至不是在几星期内,而是在几天内!好像对它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好像这种生活对他们一点也不新鲜,而是昨天的自由生活的自然继续。“他们在外面也不是穿丝着绸长大的:剃穗头的、往衣服口袋里装土豆的、到工厂上工迟到的和从厂办学校逃跑的,不是有权有势的父母的子女。娃娃犯人是劳动人民的子弟。他们在外面的时候就很清楚,生活是建立在不公正上的。但那里并不是一切都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外面,有的穿着体面的外衣,有的为母亲的好言相劝所软化。在群岛上娃娃犯人所看到的世界则是四足动物眼里的世界:有力就有理!只有残忍的强盗才有生存的权利。我们成年人看到的群岛也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们能用我们的经验、我们的思考、我们的理想以及在此以前我们所读到的东西去同它对抗!孩子们则是以童年时代的圣洁的易感性去感受群岛。所以几天内孩子们就成了野兽——而且是没有道德观念的最坏的野兽(当你瞧着马的安详的大眼睛或爱抚着俯首认罪的狗的耳朵的时候,你怎能说他们没有道德观念?)。娃娃犯人掌握了一条规律:如果别人的牙齿不如你的坚固——你就去把他嘴里的食物夺出来,它就是你的了!
      群岛上有两种管押娃娃犯人的方式:单独的儿童教养院(主要管押还不满十五岁的幼小的娃娃犯人)和混合劳改点(管押年龄较大的娃娃犯人),往往是同有残疾的犯人和女犯混在一起。
      这两种方式都一样能够发展凶狠的兽性。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能使少年犯避免受到盗贼理想的教育。
      请看尤拉·叶尔莫洛夫。他自述说,还在十二岁的时候(一九四二年),他就已经在自己周围看到了许多诈骗、偷窃、投机,暗中对生活有这样的看法:只有胆小怕事的人才不偷、不骗。我却不想怕什么!那就是说,我将去偷窃、欺骗,过好日子,然而,他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毕竟还是走向了另一面。学校里用光辉范例对学生进行的教育一度吸引了他。然而当他看透了“亲爱的父亲”后(获奖者和部长们现在都说他们当时没有这个水平!),他在十四岁的年纪就写了一张传单:“打倒斯大林!列宁万岁广’当下就被抓了起来,挨了打,给了个五十八条一10,与少年盗窃犯关在一起。于是,尤拉·叶尔莫洛夫很快就接受了盗贼的法规。他的生存的螺旋线急速地绕起圈来——在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否定的否定”:回到了偷盗是生活中最大的好事的认识。
      他在儿童教养院里看到了什么呢?“比外面更多的不公平现象。长官和看守们打着教育工作的幌子,白吃国家的饭。娃娃犯人的一部分口粮从厨房里进了教育员们的肚子。用靴子踢打娃娃犯人,使他们成天战战兢兢,成为不声不响的、听话的犯人。”(这里应当说明,幼小的少年犯的口粮不是普通的劳改营口粮。尽管把少年犯判处了长期徒刑,政府并没有变得不人道起来,它没有忘记,这些子女也是共产主义未来的主人。因此,在他们口粮中增加了牛奶、黄油和真正的牛肉。教育员们怎能经得住这种诱惑,而不把勺子放进娃娃犯人的锅里去呢?如果不用靴子踢打,怎能迫使少年犯们不作声呢?也许从这些娃娃犯人中有人长大起来会告诉我们比《雾都孤儿》更为悲惨的故事?)
      对于占压倒优势的不公平现象的最简单的回答,就是你也去干不公平事情!这是最容易得出的结论,它将长久地(说不定是永远地)成为娃娃犯人的生活规则。
      但有趣的是,娃娃犯人投入残酷世界的斗争时,彼此间谁也不反对谁。他们彼此不认为是敌人!他们是集体地、成帮地投入这个斗争!社会主义的萌芽?教育员们的暗示?哎哟,爱说废话的人,别嘟哝了。这是盗贼世界的法律下达到了他们身上!盗贼是成帮的,盗贼是有纪律和头目的。娃娃犯人——是盗贼的少年队员,他们遵循着长辈的训诫。
      哦,当然,对他们的教育抓得很紧。派来教育员——三颗星的,四颗星的——给他们讲伟大的卫国战争,讲我国人民的不朽功勋,讲法西斯的暴行,讲斯大林对儿童的阳光雨露般的关怀,讲一个苏维埃人应当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关于社会的“伟大学说”只是建立在经济上的,从来也不懂心理,也不知道这个简单的心理规律;任何一件事情重复上五次六次,就会引起不信任,再多几次——就会引起厌恶。从前的教师们和现在的从厨房里偷东西的教育员们向他们硬性灌输的一切,都使这些娃娃犯人感到厌恶(甚至部队军官的爱国主义讲话:“孩子们!你们得到信任去拆除落伞。这是贵重的绸子,祖国的财产,要好好爱惜它!”——也没有收到效果)。少年犯追求超额完成定额以便多吃一碗粥,把所有的绸子都割成了无用的碎块——(克里沃舍科沃)。在所有这些种子里,只有一颗仇恨的种子——对五十八条犯的敌意,对人民敌人的优越感——被他们接受下来。
      这是他们往后在普通劳改营里所需要的。暂时在他们中间还没有人民敌人。尤拉·叶尔莫洛夫——也变成了一般的娃娃犯人,他早就把愚蠢的政治守则换成了盗贼的守则。在这大锅粥里谁都不能不被煮烂!无论哪个孩子都不可能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不变——如果他不立即宣布自己是盗贼的少先队员,他就将被踏坏、撕碎、排斥。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要宣这个誓……(读者!把你们的子女送去试试……)
      在儿童教养院里——谁是娃娃犯人的敌人呢?看守和教育员。同他们也就有斗争!
      娃娃犯人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他们的第一个力量是——团结,第二个力量是——不受惩罚。只是当他们在外面的时候可以依照成年人的法律把他们推到这里,而一旦来到群岛上以后,便有一条神圣的禁忌保护着他们。“长官,牛奶!给牛奶!”——他们号叫着,像打鼓似地敲着门,弄坏板铺,打破玻璃——做一切成年犯人做了会被称为武装暴动或经济反革命的事情。他们丝毫不受威胁!马上就会给他们拿牛奶来!
      一队娃娃犯人在严格的押解下被带着穿过城里,这样郑重其事地警戒一群小孩子似乎令人觉得害臊。才不是这样呢!小犯人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声口哨!!——谁想路,就往不同方向奔跑!押解队有什么办法呢?开枪?打谁?难道可以打小孩子吗?……他们的刑期也就于此结束了!一下子从国家手里跑掉了一百五十年。不愿当笑柄?——那就别去抓孩子们!
      未来的小说家(在娃娃犯人中间度过了童年的)会给我们描写娃娃犯人的许许多多花招,他们怎样在教养院里恶作剧,报复教育员,给他们吃苦头。他们的刑期和管理制度看起来尽管很严,但娃娃犯人由于不受惩罚就发展得非常胆大妄为。
      下面是他们吹嘘自己的一个故事。我清楚娃娃犯人的通常的行为方式,所以对这个故事是完全相信的。一群非常激动的吓坏了的孩子跑到教养院的女护士那里,叫她去看得了重病的同伴。她忘记了谨慎,就迅速地与他们一起来到他们的四十人的大监室。这时,蚂蚁式的工作开始了!——一些人堵住大门进行防守,另一些人七手八脚地把护士身上穿的所有衣服都撕掉,把她弄倒,有的坐着压住她的手,有的压住她的脚,然后就各显神通了,强奸她,吻她,咬她。冲他们开枪是不许的,谁也没有去把她抢救出来,直到他们自己把这个被玷污的、哭哭啼啼的女人放走。
      男孩子对女人肉体的兴趣,一般说很早就发展起来了,在娃娃犯人的监室里,这种兴趣更被绘声绘色的故事和夸口烧得极为炽烈。所以他们不放过机会去发泄。请看一个插曲。在克里沃舍科沃隔离区(第1劳改点)里,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名娃娃犯人同装订车间的女少年犯柳芭坐着聊天。她为着什么事激烈地反驳他们。这时男孩子们便跳了起来,抓住她的两脚高高地提起。她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中:两手撑着地,裙子落到她的头上。男孩子们就这样抓住她,用空着的手去抚摸她的身子。然后并不粗鲁地把她放下。她打了他们吗?逃开他们吗?没有,照旧坐下来继续争论。
      这已经是一些十六岁上下的娃娃犯人了。这是——成年犯的、混合的隔离区(区里有一个五百名女犯的大工棚,在那里,进行交好都是不加遮掩的,男娃娃犯人像男子汉那样神气活现地上那里去)。
      在儿童教养院里,娃娃犯人劳动四小时,学习四小时(然而,整个这种学习全是装模作样)。转到成年犯的劳改营后,他们得到十小时的工作日,只是劳动定额少些,口粮标准却和成年人一样。他们是十六岁上下转到这里,但在劳改营里和到劳改营以前的忍饥挨饿和不正常发育,使他们在这种年龄看上去还是一些又小又瘦的孩子,他们的身材,他们的智力,以及他们的兴趣都落后了。在这里有时按工种把他们分成一些单独的作业班,有时就同年老的残废的犯人混合编在一个班里。在这里要求他们做的是“减轻了的体力劳动”,简单说就是营内儿童劳动。
      在儿童教养院以后,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经没有看管人员所觊觎的那种儿童口粮了——因此,看管人员已经不再是主要敌人了。出现了一些老人,在他们身上可以试试自己的力量。出现了一些女人,在她们身上可以检验一下自己的成年程度。还出现了一些真正的活生生的盗贼,肥头大耳的劳改营的突击队员,他们乐意去指导娃娃犯人的世界观,教练他们偷窃本领。向他们学习——是诱人的,不学习——是不可能的。
      对于自由的读者,“盗贼”这个字眼儿也许听起来是带有责备味道的吧?那他就什么也没有懂得!在盗贼世界里,念起这个词来,像在贵族圈子里念“骑士”这个字一样,甚至还要毕恭毕敬,像说神圣的词那样,不是放大嗓门去念。将来什么时候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贼——这是娃娃犯人梦寐以求的,这是他们一帮自发的努力方向。就是他们中间最独立不羁的——思量着生活的少年——也找不到比这更可靠的命运。
      有一次,在伊凡诺沃递解站上我宿在娃娃犯人的监室里。板铺上挨着我躺着的是一个年纪过了十五岁的瘦瘦的男孩子,好像叫斯拉瓦。我感到他履行娃娃犯人的一切仪式有点勉勉强强,似乎他的年龄已超过了这个阶段或者已经感到疲劳。我想:这个男孩子还没有毁掉,比较有头脑,很快就会离开他们。我们聊起天来。他是基辅人,他的父母中一个已经去世,一个把他扔了。还在战争前,九岁的时候,斯拉瓦就已开始偷东西,“当咱们这边的来了以后”,以及在战争结束以后,他也偷,他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身上过早出现的若有所思和郁郁不乐的微笑对我说,他往后仍打算靠偷东西过日子。他很火情入理地说明:“当工人除了面包和水以外什么也挣不到。我的童年是不好的,我想过好日子。”我想补充了解他回避开的两年——基辅被占领的两年,便问:“你在德国人占领时做什么来啦?”他摇摇头说:“在德国人占领的时候我工作了。在德国人统治下我哪能偷呀,他们当场就会把你枪毙。”
      在成年犯人的劳改营里,娃娃犯人们仍保持着自己行为的主要特点——齐心协力地进攻和齐心协力地回击。这使他们变得强大,并摆脱了各种限制。在他们的意识里,可以容许的和不能容许的之间没有任何禁止越过的界限,更没有什么善恶观念。对于他们说来,凡是他们想要的,都是好的,凡是妨碍他们的,都是坏的。他们所以养成一种厚颜无耻的举止作风,因为这是劳改营里最有利的一种行为方式。在不能以力致胜的地方,假装和狡猾对他们很有用。娃娃犯人可以装成宛如圣像画上的少年,使你感动得掉眼泪,而这时他的同伴却在背后掏空你的口袋。他们这帮记仇的小家伙可以把任何人报复得不能安生——为了不被这伙小强盗纠缠上,谁也不去帮助受害者。目的达到了——把对手们拆散了,娃娃犯人们就一群扑上去对付一个。这时他们就是不可战胜的了!他们这么多人一下子猛扑上来,你都来不及发觉他们、区别和记住他们。你被搞得手忙脚乱,招架不及。
      苏济讲述了诺沃西比尔斯克劳改营克里沃舍金诺第二(惩戒)劳改点的几个场景。生活在招入地下一米半深的阴暗的大土屋(容五百人)里。长官们不干涉隔离区的生活(既没有标语,也不讲课)。盗窃犯和娃娃犯人称王称霸。几乎不出工。伙食也就与之相适应。然而却有许多空闲时间。
      在作业班员们的护送下从切面包房里抬出面包箱。娃娃犯人们在箱子前面假装打架,你推我撞,把箱子弄翻了。作业班员忙去从地上拣面包。二十份口粮中,他们只来得及拣起十四份。“打架”的少年犯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个劳改点里的食堂是一座临时搭起的木板屋,在西伯利亚的冬天是不适用伪。烂菜汤和口粮从厨房送到土屋,需要在严寒的露天里走一百五十米路。对于年老的残废犯人,这是危险的艰苦的行动。口粮深揣在怀里,冻僵的手紧抓住菜锅。突然,三、四个娃娃犯人从旁边发疯似地猛扑过来。他们把老人打倒,六只手一齐上来搜索,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口粮被抢走了,烂菜汤倒了,一只空锅躺在地上。老人使劲屈膝站起来(其他犯人看到这种情形——赶紧躲开这个危险地方,赶紧把自己的口粮带回土屋里)。受害者越弱——娃娃犯人就越残忍。一个已经完全软弱无力的老人被抢走了口粮;明目张胆地,直接从手里夺。老人哭着,央求还给他:“我要饿死呀!”——“你反正快死了,有什么关系!”——娃娃犯人们商量好在厨房前的一间老是有人跑来跑去的空空的冷屋里袭击残废犯人。一伙小强盗把受害者拽倒在地上,坐在他手上、脚上、头上,搜索他所有的口袋,拿走马合烟和钱,就跑掉了。
      一个又高大又强壮的拉脱维亚人马尔丁松穿着英国飞行员的褐色系带高筒皮靴(带子用小钩一直系到膝盖)出现在隔离区里。他甚至夜里都不脱掉皮靴。他自恃有力气。但是一伙娃娃犯人盯准了他在食堂的小舞台上稍稍躺一下的机会,霎时间一齐向他扑上去,霎时间消失了——皮靴没有了!所有的带子都被割断,靴子被拉了下来。寻找?往哪里找!马上就通过看守员(!)把皮靴送到区外高价卖掉了(娃娃犯人们什么不拿到区外去卖!每次当劳改营领导可怜他们年幼,给他们稍好一点的鞋子或衣服,或者给他们从五十八条犯人那里剥夺来的床垫片——不消几天,所有这些东西都卖给外面人换了马合烟,而娃娃犯人们又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鞋子,睡在光秃秃的板铺上)。
      一个不谨慎的自由雇员牵着一条狗走进隔离区,只要~眨眼工夫不留意——傍晚时分他就可以在营区外买到自己那条狗的皮:狗一眨眼间就被诱走,宰掉,剥皮,烤熟了。
      再没有比偷盗抢劫更美妙的事了!——既可饱肚子,又快乐。年轻的身体需要单纯的活动筋骨和不为谋利的娱乐以及奔跑。如果给他们锤子去打炮弹箱,他们会不断挥舞起来(甚至女孩也一样),把钉子钉进随便碰上的什么东西里去,钉进桌子,钉进墙壁,钉进树墩。他们经常彼此角斗,——并不只是为了去掀翻面包箱,他们真的也在板铺上,在过道里角斗,追逐。他们踩在人们的腿上、踩在物件上奔跑,把什么东西弄翻,把什么东西弄脏,把什么人吵醒,把什么人撞倒,并不是有必要——他们在玩耍!
      任何儿童都这样玩,但普通的儿童毕竟有父母(在我们的时代——只不过是“毕竟”),有某种管束办法,可以制止、感化、惩罚他们,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在劳改营里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用活去感动娃娃犯人——简直是不行的,人类的语言和他们无线,他们的耳朵听不过任何他们不需要的东西。生气的老人们动手去制止他们——娃娃犯人就把重东西往老人们身上扔。娃娃犯人们有什么不可以拿来开心的!——抓起残废人的一件军便衣,玩起你扔我接的游戏——逼着老头像他们的同龄人似地跑来跑去。他生气了,走掉了吗?——那他就再也别想看到这件军便服!他们卖到营区外去了,换烟抽掉了!(这时候他们会做出天真无邪的样子走到老头身边:“老爷子,给对个火!算了,别生气了。你为什么要走掉,不把它抓住呀?”)
      对于成年人,对于做了父亲、祖父的人们说来,娃娃犯人在劳改营这块狭小地方的这些狂暴游戏,要比他们的抢劫和饥饿贪婪更为难受,更感受辱。这是想不到的一种最刺激人的屈辱办法:把上了年纪的人与顽皮孩子放在同等地位,如果是在同等地位那还凑合——不,是交给孩子们任意摆弄。
      娃娃犯人不是故意去做坏事的,他们根本不想侮辱人,他们不装模作样:他们除了自己和年长的盗贼犯外,的确不把任何人当人!他们当初是这样认识世界的——现在仍抱住这种观点不放。下工的时候,他们插入到那些疲惫不堪的、几乎站不稳脚的、发呆的或沉浸在回忆里的成年犯人的队伍中去。娃娃犯人把队伍冲得七倒八歪,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成为领头的——这什么好处也没有,只不过是为了好玩而已。他们吵吵闹闹地说话,经常瞎提普希金(“普希金拿了”,“普希金吃了”),冲着上帝、基督和圣母骂娘,大声喊叫各种关于性欲方面的下流话,丝毫不避站在旁边的上年纪的妇女,更不用说年轻女人了。在劳改营的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达到了脱离社会的最高自由!——在营区内漫长的点名时间,娃娃犯人们彼此追逐,冲人群,把一些人推倒在另一些人身上(“喂,乡下佬,干吗站在路当中?”),或者围着一个人,像围着一棵树那样,你追我赶地奔跑,而且比围着树转更方便,因为可以拿他来挡住自己,可以扯他,摇他,把他往四面八方拉。
      即使在愉快的时刻这也是令人感到受辱的,而当一个人的整个生活被毁坏、被扔到遥远的劳改营坑里去毁灭、饥饿的死亡已经在他身上蔓延、他的眼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更无法用悲天悯人的高姿态去同情那些少年们,原谅他们在这种凄凉地方的游戏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不,上年纪的受尽折磨的人满腔愤恨地向他们叫嚷;“小毒蛇,都把你们瘟死!”“渣子!疯狗!”“你们都死绝!”‘很不得亲手把他们掐死!”“比法西斯分子还坏的野兽!”“真是专门放出来要我们的命!”(在残废人的这些叫喊中放进了多少仇恨,如果话能杀死人——那就已经把他们杀了。)是啊!这些家伙好像是他们故意放出来害我们的!——因为劳改营的主管人员不管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比这更大的祸害来了(好像在一盘成功的棋局中,所有的棋步突然自己配合起来,给人的印象却好像事前天才地想出来的,在我们的系统中许多折磨人的好办法也是这样搞成功的)。你会觉得基督教神话里的小鬼就应当是这种样子,而不是别样。
      况且,他们的主要游戏和他们的标志——他们常用的标志,致敬和威胁的标志——就是两股叉:食指和中指叉开做成好似活动的犄角的形状。但它们不是低人的,它们是刺穿东西的,因为老是向着眼睛伸去。这是从成年盗贼那里承袭来的,表示一种严重的威胁:“杂种,抠掉你的眼睛!”这是少年犯的一种心爱游戏:在一个老人眼前不知从什么地方出其不意地像蛇头那样伸出一对双股叉,手指照直地向着眼睛移动过去,马上就要捅进去!老人身于往后仰,他们还在他胸部稍稍一推,而他后面一个娃娃犯人已经紧靠着脚伏在地上——于是老人就在娃娃犯人愉快的哄笑声中啪嗒一声朝天跌倒,头碰在地上。他们永远不会扶他起来。他们不懂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这只不过是寻寻开心。你拿这些小鬼一点没有办法!老人艰难地撑起有病的身子,愤愤地低声说:“要是有机枪——把他们统统打死也不可惜!”
      老人U对他们恨之入骨。他说:“他们反正是已经毁掉了的,长大起来对人们将是一场瘟疫。应当把他们悄悄地消灭掉!”他研究好了一个方法:偷偷抓住一个娃娃犯人,就把他翻倒在地上,用双膝压他的胸部,直到听得见肋骨的折裂声——但不结果他,到此就放走。U老头说,这样的娃娃犯人已经活不了多久,但什么医生都不会弄清是怎么回事。U老头就这样把几个娃娃犯人送到了阴世,直到他自己被打死。
      仇恨产生仇恨!仇恨的黑水沿平面泛滥要比从沿着火山口朝上喷射冲向那些使老的和小的都遭受奴役的人要来得容易。
      这些法西斯小顽固就这样由斯大林的法律、古拉格的教育和盗贼薰陶的共同行动培养了出来。再也不能想出使孩子丧失人性的更好方法了。再也不能更浓密更迅速地把劳改营的种种恶习打入未成熟的瘦窄的胸膛了。
      甚至在可以毫不困难地使孩子的心灵软化的时候,劳改营的主人们也不许这样做:这不是他们教育的任务。一个男孩子请求从克里沃舍科沃第一劳改点转到他父亲服刑的第二劳改点去。没有允许(因为规章要求分开关押)!这个小男孩不得不藏在一只大木桶里被运到第二劳改点去,偷偷地住在父亲身边。他们以为他逃跑了,引起了一场慌乱,还用钉耙搅粪坑——莫非是淹死在那里了?
      万事只是开头难。沃洛佳·斯涅吉廖夫刚十五岁进监牢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他得了六个刑期,加起来几乎有一世纪(两次各二十五年),在强管棚和禁闭室过了一百天(年轻的肺得了结核病),七年是在全苏联的通缉之下度过的。后来他就在牢靠的盗贼道路上安身过活了(现在是失去一只肺叶和五根肋骨的二等残废)。——维佳·科普佳耶夫从十二岁起就不断地坐牢。被判了十四次,其中九次是因为逃跑。“在狱外我还没有过过一天合法的日子。”——尤拉·叶尔莫洛夫获释后找到了工作,但他被辞退了——因为录用复员军人更为重要。他不得不会作“巡回演出”。
      因而又得到了新的刑期。
      斯大林的惩治娃娃犯人的不朽法律存在了二十年(直到一九
      五四年四月二十四日颁布了较缓和的法令为止。这个法令释放了
      已服满三分之一以上刑期的娃娃犯人——可是这是第一个刑期的三分之一,如果有十四个刑期呢?)。他们收割了二十次。他们使
      得二十年内的符合刑事责任年龄的少年陷入了犯罪和腐化的歧
      途。
      有谁敢于使“伟大的泰斗”的生前形象蒙上阴影呢?
      有这样一些行动敏捷的儿童,他们很早就已经把五十八条搞到手了。例如,格利·帕夫洛夫十二岁就得到了它(从一九四三到一九四九年在扎科夫斯克教养院服刑)。对于五十八条根本不存在任何年龄上的最低限度。甚至在通俗的法律讲座中(塔林,一九四五年)也这样说的。乌斯马博士知道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按五十八条进了教养院——这显然是创纪录了!
      有时,为了面子上好看起见,把关押孩子的时间推迟,但认
      准了的反正还是要抓的。我拉·英奇克,一个打扫屋子女工的女儿,与其他两个小姑娘一起(都是十四岁,叶依斯克,一九三二
      年),听说在清算富农时把幼儿扔掉不管让他们死掉,决定(“像从前的革命者那样”)表示抗议。她们用自己的笔迹把事情写在从学校练习本撕下来的纸上,并在集市上张贴,期望立即引起普遍
      的愤慨。医生的女儿好像当即就被关进监狱。打扫屋子女工的女儿则只是在什么机关里挂了号。一九三七年到了——就在“为波兰当间谍”的罪名下把她逮捕。
      在这章里不提一下那些因自己父母被捕而成为孤儿的儿童,再在哪里去提呢?
      霍斯塔附近的宗教公社里那些妇女的子女还算是幸福的。当局在一九二九年把母亲们送往索洛维茨的时候,却心慈手软地让她们的子女留在家里照管家务。儿童们自己侍弄花园、菜园子,挤羊奶,在学校里勤奋地学习,把成绩单寄给在索洛维茨的父母,并保证要像他们的母亲那样为上帝受苦(不用说,党很快就给了他们这种机会)。
      根据关于将子女和父母“分开”流放的指令——早在二十年代就有多少这类娃娃犯人(请记住那个百分之四十八)?有谁能告诉我们他们的遭遇?……
      以加莉娅·维涅基克托娃为例。她的父亲是彼得格勒的印刷工人,无政府主义者,母亲是从波兰来的女裁缝。加莉姐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六个生日(一九三三年),他们快乐地庆祝了生日。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父亲、母亲都不见了,一个陌生的军人在书堆里乱翻。诚然,一个月以后把母亲送还给她了:流放到托波尔斯克去的时候,妇女和儿童是自由地去的,只有男人是押解去的。他们全家住在那里,但没有住满三年期限:母亲又被抓了起来,父亲则被枪决了。过了一个月,母亲死于狱中。加莉娜被放进托波尔斯克近郊修道院的保育院。那里的习俗使小姑娘们经常处于遭受强暴的恐惧中。后来她转到了市保育院。院长暗示她“你们是人民公敌的子女,可是还有人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穿!”(这个无产阶级专政人道到了什么程度呀!加莉娜成了一只小狼。在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受到了自己的第一次政治审讯。——从那时候起,她就有了一张“十元券”,然而并没有全部服满。年纪快到四十,仍是独身,住在北极圈里,她写道:“我的生命从父亲被捕的时候起就已结束。我直到现在都是那么爱他,甚至怕去想这件事。那是另一个世界,我的心灵充满着对它的热爱……”
      斯维特兰娜·谢多娃也回忆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们把我家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街上,把我放在这些东西上,当时正下着大雨。从六岁起我就成了‘叛国犯的女儿’——在生活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他们被送进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收容所,送进特种保育院。大多数人都改名换姓,特别是那些名气大的。(尤拉·布哈林只是在一九五六年才知道自己的真姓。但切博塔廖夫好像名气并不大,为什么也改了姓?)子女长大起来完全清除了父母的污垢变得干干净净的。罗莎·科瓦奇出生于美国费城,小孩子的时候就被共产党员父亲带到了这里,从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收容所出来后,在战争时期落入了德国的美占区——她什么遭遇没有经历过呀I——那又怎样呢?还是回到了苏维埃祖国去领取自己的二十五年。
      甚至浮光掠影的一瞥就可察觉这个特点:儿童也得坐牢,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也得出发到群岛的天堂乐园去,有时是与父母一起去。请看八年级学生尼娜·彼列古德的遭遇。在二九四一年十一月,来了一些人逮捕她的父亲。进行搜查。尼娜突然想起,她写的一首顺口溜虽已揉成一团扔在炉子里,但还没有烧掉。本来就这样让它放在那里算了,但尼娜由于心慌意乱决定当即把它撕掉。她爬进炉膛,这时正在打瞌睡的民警就把她抓住了。于是,用小学生笔迹写下的骇人听闻的大逆不道思想就出现在契卡人员面前:
      天上星星闪亮光,
      亮光照在草地上,
      我们丢了斯摩梭斯克,
      莫斯科的日子也不长。她还表达了愿望:
      把那学校给炸掉,
      我们懒得上学了。
      当然,这些在唐波夫大后方拯救祖国的成年男子汉,这些具有热烈的心肠和干净的双手的骑士,应当去消除这个致命的危险。尼娜被捕了。她从六年级开始写起的日记本和一张反革命照片:被拆毁的瓦尔瓦拉教堂,都被抄去进行侦查。热心肠的骑士追问:“你爸爸平时说些什么话?”尼娜只是大声号哭。判了她五年劳改附加剥夺权利三年(虽然她还不可能被剥夺权利:她还没有权利)。
      在劳改营里当然把她同父亲分开了。一枝白色的丁香就使她柔肠寸断:女友们这时正在考试呀!就像行动人员设计的那样,尼娜作为一个因想到“卓娅·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和我同岁,可是人家做出了什么事,而我却多么可恶”而决心改过自新的女罪犯,内心感到极大痛苦。行动人员趁此加强压力:“但你还能赶上她!帮我们作事吧!”
      哦,年轻心灵的腐蚀者!你们将多么顺利地过完你们这一辈子!你们在哪里也不必满脸羞惭浑身发僵地站起来承认,你们往人们的心灵上浇了多少脏水!
      卓娅·列会娃却胜过了自己的全家。事情是这样的。她的父亲、母亲、祖父母和年少的哥哥们——因为信仰上帝被东一个西一个地关在远方的劳改营里。卓娅还只有十岁。她被送进保育院(伊凡诺沃省)。她在那里宣布,她永远也不会把母亲临别时给她系上的十字架从脖子上取下来。为了不致在睡着时被取走,她把带子结得更紧。斗争进行了很长时间,卓娅发了狠心说:你们可以把我捐掐死,从死人身上摘下来吧!因为她不接受教育,便把她送进了残疾儿童保育院!这里收有一些渣滓,比本章中描写的娃娃犯人还要坏的孩子。为十字架的斗争继续进行着。卓娅顶住了一切;她在这里既没有学会偷窃,也没有学会说下流话。“像我母亲那样圣洁的女人,女儿不可能是刑事犯。我宁可像全家那样成为一个政治犯。”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政治犯。教育员们和广播越是颂扬斯大林,她就越确信不疑地看出他就是造成种种不幸的罪魁祸首。她没有被刑事犯们拉过去,现在反而把他们吸引到自己这边来。院子里有一座斯大林的石膏标准塑像。塑像上开始出现一些嘲讽的和难听的题字(娃娃犯人喜欢活动!——重要的只是怎样正确地引导他们)。行政当局每次都把石膏像重新粉刷一层,派人暗中监视,并报告了国家安全部。可是题字依然出现,孩子们哈哈大笑。最后,在一天早晨,发现塑像的头被打了下来,翻倒过来,在里面的空洞里拉上了屎。
      恐怖行动!国家安全人员来了。开始依照他们的全套规矩进行审问和威胁:“把恐怖分子集团交出来,否则按恐怖行动论罪统统枪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枪毙掉一百五十来个孩子算个什么!要是他老人为知道了,就会亲自下命令的。)
      不知道娃娃犯人们会沉住气还是会动摇,但卓娅·列舍娃声明:
      “这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老爷子的脑袋还能派别的用场吗?”
      她被判了刑。一本正经地判了极刑。但是,由于那个恢复死刑的法律(一九五O年)不可容忍地人道,枪毙十四岁的孩子好像是不许可的。因此就给了她十年(真奇怪,为什么不是二十五年)。十八岁以前她呆在普通劳改营里,从十八岁起——在特种营里。因为生性直率和嘴上不饶人,她又得了第二个劳改刑期,并且好像还有第三个。
      卓娅的父母和哥哥都已经获释了,而卓娅却依然坐在牢里。
      我们的信教自由万岁!
      儿童们——共产主义的主人翁们万岁!
      有哪个国家敢说它像我国这样热爱自己的孩子!

      ——————


    第十八章 古拉格的缪斯


      说来令人高兴,在古拉格什么都是可能的。最阴险卑鄙的勾当和各种各样的背叛行为,完全意想不到的邂逅和深渊边缘上的爱情——全都是可能的。但是如果有人眉飞色舞地向你讲述,什么人在文教科官方手段的作用下得到了再教育——那你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瞎扯谈!
      在古拉格一切人都在接受再教育,在相互影响下和在环境影响下接受再教育,在不同的方向上接受再教育——但是,还没有一个娃娃犯人,更不用说成年犯人,由于文教科的手段而得到再教育的。
      然而,为了使我们的劳改营不像“卖淫窟、盗巢、累犯的培养场和伤风败俗的传习所”(这都是指沙皇的监狱而言的),——它们拥有这样的一个附设机构——文化教育科。
      因为,像一度当过古拉格头子的阿佩特尔所说:“苏联的无产阶级用自己的文化(而不是劳改营!——作者注)建设来对抗资本主义国家的监狱建设。无产阶级国家借以实施剥夺自由的那些机构……可以用监狱或别的名词来称呼——但是问题不在术语。这是那样一些地方,在那里生命并不被杀死,而是长出新的嫩芽……”
      我不知道阿佩特尔是怎样的下场,我想非常可能不久以后,就在生活长出新芽的那些地方被拧下了脑袋。但问题不在术语。读者懂得了在我们的劳改营里什么是主要的吗?文化建设。
      一个机构应运而生了,大量繁殖了,它的触须伸到了每个岛屿。在二十年代它们称为政教科(政治教育科),从三十年代起叫文教科。它们的部分任务是代替过去的监狱神甫和祈祷仪式。
      它们的建制是这样的。文教科长由自由人担任,拥有劳改营营长助理的职权。他自己选用教育员(按二百五十名犯人一名教育员的比例),教育员必须是“亲近无产阶级的阶层”中的人,因此,知识分子则、资产阶级)当然不适合(他们去挥舞丁字镐更合乎身份),而搜罗去当教育员的是那些有两三次前科的盗贼,还有城市里的骗子手、盗用公款者和道德堕落分子。瞧,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他因犯有情节轻微的强奸罪得到了五年)把报纸卷成筒,到五十八条犯人的工棚去同他们进行谈话,题目是:“劳动在改造过程中的作用”。这种作用,教育员们从一旁看得特别清楚,因为他们自己已“从生产过程中解放出来”。用这样一些社会亲近分子还建立了文教科的积极分子队伍——但积极分子是不脱产的(他们只能希望日后搞掉某些教育员而占有他们的位置。这在文教科里造成了普遍的亲睦气氛)。教育员一早起应当送犯人去上工,然后就去检查一下厨房(就是说,他在那里好好吃一顿),此后暂时可以到自己的小室去睡足觉。他切忌去招惹和触犯贼头,因为第一,这是危险的,第二,时刻一到,“犯罪上的团结就会变成生产上的团结”,那时贼头们会带领突击作业班去猛打猛冲。暂时就让他们赠了一夜牌以后也睡个够吧。但是,教育员在自己的活动中经常遵循一个通则:劳改营里的文化教育工作——不是对“不幸者”的文教启发工作,而是文化一生产工作,它的锋芒(没有锋芒我们什么事也办不成)是针对……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了:五十八条犯人的。可惜,文教科“本身没有逮捕权”(咳,对文化的作用竟做了这样的限制!),但是可以请求行政当局“逮捕”(它是不会拒绝的!)。而且,教育员“经常地提供关于犯人情绪的报告”(它有耳朵,听得见!这里文化教育科微妙地转变为契卡行动科,但这没有写在规章上)。
      然而,我们引经据典搞入迷了,在文法上错用了现在时态。我们不得不使读者大失所望,这里说的是三十年代,是文教科最美好的繁荣年代,那时,国内正在继续完成无阶级社会的建设,还没有那种从它建成之日起就骇人听闻地爆发出来的阶级斗争。在文教科的那些美好岁月里,它还增添了许多重要的附设机构:剥夺自由者文化委员会;文化启蒙委员会;卫生生活委员会;突击作业班指挥部;生产财务计划执行情况监督岗……正如索尔汉同志(白海运河工程总监和中执委特赦委员会主席)所说;旬邑人在监狱里的生活内容应当和全国的生活内容一致。”(索尔茨这个最凶恶的人民公敌受到了无产阶级法庭的公正惩罚……对不起,……为伟大事业而奋斗的战士索尔茨同志受诬陷死于……迷信年代……对不起……死于存在着轻微的……迷信现象的年代。)
      而且,那时工作方式像生活本身一样绚丽多彩、丰富多样。组织竞赛。组织突击运动。为实现生产财务计划而斗争。为加强劳动纪律而斗争。消灭生产缺口突击运动。向文化教育进军。志愿捐献飞机。认购公债。加强国防的星期六义务劳动。揭发假突击工作者。同拒绝出工犯人进行谈话。扫盲(不过都不大愿意参加)。为劳动者出身的劳改犯人开办职业技术训练班(盗窃犯们争先恐后地去学当汽车司机:自由!)。还有关于社会主义财产不可侵犯的使人入迷的谈话!还有读报!问答晚会。每个工棚里的红角!完成计划的进度表。生产任务数字!五花八门的宣传画!各种各样的标语!
      在那幸福的时代,缪斯在群岛阴森的广阔大地和无底深渊的上空翱翔。缪斯中第一个和最高的是司颂歌和口号的女神波吕许漠尼亚。
      优秀的作业班将得到荣誉和奖励!
      突击式地工作吧,你将得到拆抵!或如:
      诚实地劳动吧,全家在等待着你!(真是摸透了心理!知道这里有什么名堂吗?第一:如果已经忘了家庭——那就惊扰你,提醒你。第二:如果非常不安——就安慰你:家人还在,没有被捕。第三:就这个样子,家庭并不需要你,只有通过诚实的劳改营劳动你才能为家庭所需)最后:
      “加入纪念十月革命十七周年的突击出征吧!”喂,谁能无动于衷呢?……
      还有具有尖锐政治题材的戏剧工作(稍稍取之于司喜剧的塔利亚女神)呢?例如:红日历服务!活报剧!改编成戏剧上演的宣传审判会!一九三0年中央九月全会主题大合唱!音乐滑稽剧“刑法典条文进行曲”(五十八条是瘸腿女妖)!这一切多么使犯人的生活生色呀!多么有助于他们去追求光明呀!
      还有文教科的文娱干事呢!然后还有——无神论工作!最后是这些宣传队:
      突击工作者们着了忙,
      推起小车摇又晃!多么勇敢的自我批评呀!——连突击工作者都不怕碰!只要宣传队一到惩戒工段来举行一个音乐会:
      听吧,伏尔加河!
      如果在犯人身旁
      契卡日夜守卫在工地上,
      这就是说——
      工人阶级有坚强的手
      这就是说,在国保局里一
      有共产党员在工作!
      于是所有的受罚犯人,特别是惯犯们,马上就扔掉纸牌,干脆是拼命地奔去上工!
      还有这样的措施:一群优秀突击工作者访问强管连或惩戒隔离所,并带着一个宣传队。起初,突击工作者们想尽方法指责拒绝出工的犯人,向他们说明完成定额的好处(伙食会改善)。然后宣传队就唱了起来:
      到处在热火朝天地奋战,
      莫斯科伏尔加运河也在
      战胜冰雪严寒!并且完全坦率地唱道:
      为了我们能更好地生活,
      为了有吃,有喝——
      我们就应当更好地把土挖掘!于是,所有愿意的人不光是被请回营区,而且马上搬进突击队工棚(从惩戒棚),马上给他们吃的!艺术的效果多大呀!(除中心宣传队外,各宣传队不脱产,只在演出口多领一份粥。)
      还有哪些更细致的工作形式呢?例如,“在犯人们自己的协助下同工资方面的平均主义现象进行斗争”。只要深思一下,这里有着多么深刻的意义!这意思就是,在作业班会议上将有一个犯人站起来说:不要给他全份口粮,他工作得不好,最好还是把二百克给我吧!
      还有——同志审判会呢?(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它们称为“同志道德审判会”!审理赌博、打架、偷窃等案件——但这难道是审判会干的事吗?并且,“道德”这个字眼儿发散着浓重的资产阶级气息,后来就把它取消了。)从改建时期起(从一九二八年起),审判会开始审判旷工、装病、对财物照管不善、出产废品、损坏材料等案件。如果审判会的成员中没有混进阶级异己的囚犯(只有杀人犯、当了“母狗”的盗窃犯、盗用公款犯和纳贿犯),那么审判会就会在自己的判决中向领导请求采取剥夺会见亲属、外面送来的牢饭、折抵刑期、假释以及将不接受改造的犯人转押他处等措施。这是多么明智的、公正的措施呀!特别有益的是,采取这些措施的创议是来自犯人自己的。(当然,并非没有遇到困难。开始审判一个过去的富农分子,他就说:“你们的审判会是同志审判会,我对你们来说是富农分子,不是同志。所以你们无权审判我!”不知怎么办好了。请示了劳改营总管理局政治教育处,那里回答说;审判!一定要审判,不要拘泥!)
      什么是劳改营里整个文化教育工作的基础之基础呢?“不能听任劳改犯在下工后自行其事——不让他过去的犯罪习气旧病复发”(举例说,要使五十八条犯人不去考虑政治)。重要的是“要使犯人永远也不能脱离教育的影响”。
      在这方面,现代的先进技术手段很有帮助,那就是:每个杆子上和每个工棚里的扬声器!它们永远也不应当停止出声。它们应当从起床到熄灯一直不断地向犯人们解释怎样使自由的时刻接近;每小时报道工作进程,报道先进的和落后的作业班,报道哪些人在起妨碍作用。还可以推荐这样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同个别拒绝出工的犯人和工作不老实的犯人进行广播谈话。
      当然还有报刊,报刊!—一我们党的最锐利的武器。这就是我国有出版自由的真实证据:囚禁中的出版物!是啊!在哪个国家里还能让犯人有自己的报刊呢?
      报纸第一类是墙报,手写的,第二类是大印数的。两类报刊都拥有一些鞭挞(犯人们的)缺点的无所畏惧的劳改营通讯员,这种自我批评受到领导的鼓励。至于领导自身对这种劳改营自由报刊的重视程度,德米特拉格的第四三四号命令中的一句话就可以说明:“极大部分短评没有得到反应。”——报纸还刊登突击工作者的相片。报纸作指示。报纸揭发问题。报纸还阐明阶级敌人的动向——以便给予他们以更沉重的打击(报纸——契卡行动科的优秀合作者!)。一般说,报纸反映着劳改营的生活进程,它对后代子孙是不可估价的证明材料。
      举例说,阿尔汉格尔斯克关押所的报纸在一九三一年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犯人生活的富足兴旺景象:“痰盂、烟灰缸、桌子上的漆布、无线电广播装置、领袖们的肖像和墙上宣传党的总路线的鲜明标语……——这就是被剥夺自由者所享有的应得果实!”
      啊,多么昂贵的果实!这在被剥夺自由者的生活中是怎样反映出来的?还是这个报纸在过了半年以后写道:“大家齐心协力、干劲十足地开始工作……生产财务计划完成率提高了……伙食却减少和变坏了。”
      咳,这没有关系!这恰恰是没有关系的!后者——是可以纠正的。
      这一切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呀?……哦,地球上一切美好的和完美的事物寿命多么短促!这种紧张而有朝气的乐观的旋转木马式的教育制度往哪里去了?!而这种教育制度是来自先进学说的基础,它曾许愿说,再过几年我们国内就不会有一个罪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十日特别有这种感觉)。突然,冰川期到来了(当然是很需要的,完全必要的),——于是,各类创新的柔嫩花瓣纷纷凋落了。突击运动和社会主义竞赛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劳改营的报纸呢?突击、捐献、认购和星期六义务劳动呢?文化委员会和同志审判会呢?扫盲和职业技术训练班呢?当已经下令把扬声器和领袖们的肖像从隔离区里收拾掉的时候,这又算得了什么!(痰盂也不摆了。)犯人们的生活马上黯然失色了!它马上倒退了几十年,失去了最重要的革命监狱成果!(但是我们毫不反对;党的措施是非常及时的,完全必要的。)
      有艺术性的有诗意的标语形式已经不受重视,标语变得非常简单:完成!超额完成!当然,谁也没有直接禁止美学教育,禁止缪斯飞翔遨游,但它的可能性大大地缩小了。拿沃尔库塔的一个营区为例。九个月的冬天结束了,三个月的凑凑合合、可怜巴巴的夏天已经来临。营区的讨厌而肮脏的外观使文教科长心里疼痛。在这样的条件下罪犯不可能真正地去思考他自己置身于外的我们那个制度的完美。于是,文教科就宣布几个星期回义务劳动。犯人们在空闲时间兴致勃勃地做“花坛”——不是用什么花草,这里什么也不长,而是干脆在毫无生意的小土丘上巧妙地铺砌苔藓、地衣、碎玻璃、卵石、炉渣和碎砖,以代替花卉。然后在这些“花坛”四周设置抹灰泥用的板条做成的栅栏。虽然效果不像高尔基公园里的那样好——但文教科对此也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说,过两个月一下雨就会把一切都冲掉。冲掉又怎么啦。明年重新再做就是了。
      还有,政治谈话变成什么样子了呢?翁日拉格第五独劳点里,从苏霍别兹沃德诺耶来了一名宣讲员(这已经是一九五二年了)。下工后把犯人们赶去听讲演。这个同志虽然没有受过中等教育,但能在政治上完全正确地作需要而及时的讲演:“关于希腊爱国者的斗争”。犯人们昏昏欲睡地坐着,一个躲在另一个的背后,毫无一点兴趣。宣讲员讲述爱国者们受到的可怕迫害,讲到希腊妇女们含着泪给斯大林同志写了一封信。讲演结束了,一个从里沃夫来的带点傻气但又颇为狡猾的女犯舍列梅塔站起来问道:“首长公民!请您说:——我们可以给谁写呢?……”这一来,说实在的,已经把讲演的积极影响化为乌有了。
      文教科保留下来的改造和教育工作形式有这样一些:在犯人给长官的申请书上注明完成定额情况和他的表现;给各房间分发经过检查的信件;合订报纸共藏起来免得被犯人卷烟抽掉;一年三次举行业余文艺表演;设法给美术家们搞来颜料和画布,以便他们能装饰营区并为长官们的私邸画画。稍稍给行动特派员一点帮助,但这是非正式的。
      在此种种以后,无怪充当文教科工作人员的不再是一些主动热情的指导者,而更多的是一些傻头傻脑、死气沉沉的角色。
      哦!还有一项重要工作:管理信箱1有时把它们打开,取出信件,重新关上——这是一些漆成褐色的挂在营区内显眼地方的小箱子。箱子上分别写有:“致苏联最高苏维埃”,“致苏联部长会议”,“致内务部长”,“致总检察长”。
      请写吧!——我们有言论自由。至于该送到哪里,该送给谁,这由我们来解决吧。这里有专门阅读这些东西的同志。
      投进这些箱子里的是些什么呢?赦免申请书?
      不仅有这种东西。有时还有告密情(初出茅庐者写的)——文教科自然会分清,它们不是往莫斯科送的,而是该拿到旁边的办公室去的。还有什么呢?没有经验的读者就猜不到了!还有——发明!非常伟大的发明,这种发明应当使现代的整个技术根本改观,至少可以把发明者从劳改营里释放出去。
      在普通的正常人中间,发明家(诗人也一样)要比我们猜想到的多得多。在劳改营里他们更是多不胜数。要想法脱身出去呀!发明活动是一种不受子弹和毒打威胁的逃跑形式。
      在上下工的时候,在抬担架和挥丁字镐的时候(找不出别的更合式的时间),这些尤拉纳斯女神的侍从们蹙着额头,努力在发明什么足以使政府吃惊和燃起它的贪欲的东西来。
      从霍夫林诺劳改营来的列别杰夫是一个无线电报务员。他的发明已经遭到回绝,无需保密了,所以现在向我透露说,他发现了罗盘针在蒜味影响下的偏离效应。由此他发现了用气味调制高频振荡的途径,用这个方法可以实现气味的远距离传输。然而,政府人士不认为这个方案有军事上的好处,不感兴趣。就是说,没能得手。你或者留下来继续受罪,或者再想出点什么更好的名堂来。
      有的人,虽然很少见,——突然被带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自己不会解释,不会说出来,免得把事情搞坏,而在劳改营里则谁也猜想不到,为什么正是把他带走了,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有的永远消失了,有的过些时候又被送了回来(他现在也不会说,免得被当成笑柄。或者故意放出一层浓厚的烟幕。这是合乎犯人们的性格的:用讲故事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但是,我这个在天堂岛屿呆过的人,曾看到过导管的另一端:发明送去的地方,以及在那里是怎样阅看的。这里我允许自己使这本不愉快的书的耐心读者稍稍开开心。
      有一个叫特鲁什里亚科夫的,过去是苏军中尉,在塞瓦斯托波尔受震伤后,被抓去当了俘虏,后来在奥斯威辛呆过,这一切经历使得他的神经似乎有点不正常。他从劳改营里提出的某种设想颇能引起上面的兴趣,因而被送到供犯人工作的科学研究所(即“沙拉什卡”)。在这里他成了真正的发明喷泉,长官们刚否定了他的一项发明——他马上就提出第二项。虽然他没有把任何一项发明搞到计算的程度,但他是那么充满灵感,气度深沉,不苟言笑,眼光富有表情,所以人们不仅不敢怀疑他在搞欺骗,而且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很严肃的工程师坚持说,特鲁什里亚科夫以其思想深度来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牛顿。诚然,我并没有注意他所有的想法,但有一次他接受了研制他本人提出的雷达吸收器的任务,他要求得到高等数学方面的帮助,我被作为数学家派到他那里。特鲁什里亚科夫对任务作了这样的说明:
      为了使飞机或坦克不反射雷达波,它应当拥有某种用多层材料(这是什么材料,特鲁什里亚科夫没有告诉我:或是因为他自己还没有选定,或是因为这是发明者的主要秘密)做的覆盖物。电磁波在这些层的边界上经过前前后后多次折射和反射,应当失去自己的全部能量。现在我的任务是,虽不知材料的性能,但应当利用几何光学定律和我所能用的任何其他手段来证明一切都将像特鲁什里亚科夫所预言的那样——而且还要选定层次的最佳数!
      不言而喻,我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特鲁什里亚科夫也什么都没有做成。我们的创作联盟也就解体了。
      不久,我作为图书管理员(我在那里也当过图书管理员),收到特鲁什里亚科夫送来的一份馆际(从列宁图书馆)互借预约单。那上面没有指明作者和书名而写着:
      “随便什么关于洲际旅行技术的东西。”
      因为当时只是一九四七年,所以列宁图书馆除了儒勒·凡尔纳以外,几乎什么也不能给他提供(关于齐奥尔科夫斯基当时很少想到)。在准备飞向月球的尝试失败后,特鲁什里亚科夫又被扔进了无底深渊——回到了劳改营。
      信件还是从劳改营里源源而来。我被派进(这一次是作为翻译)清理从劳改营送来的成堆的发明和专利申请书的工程师班子。之所以需要翻译人员,是因为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许多文件送来时都是用德文写的。
      但是,这并不是申请书。而且,也不是自愿写出来的东西。读它们的时候是感到痛心和害臊的。这是一些从德国战俘那里逼取、强求、压榨出来的东西。因为很清楚,总不能把这些德国人在俘虏营里扣留一辈子:就算在战后扣上三年,扣上五年,但最后还得把他们放回老家去。所以应当在这些年内把可能对我们国家有用的东西都从他们那里套出来。至少取得被带到西方占领区去的那些专利的黯淡的影子。
      我很容易想象这是怎样搞出来的。命令那些毫不生疑的做事认真的德国人报告:有什么专长,在哪里工作过,担任什么工作。然后,必定是契卡行动第三科挨个儿把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叫到办公室去。先是尊敬地(这使德国人受宠若惊)详细询问他们战前在德国做过的工作种类和性质(他们已经开始想,是否将要让他们离开劳改营去做享受优待的工作)。然后从他们取得不泄密的书面具结「凡是verboten(禁止)的事情,德国人是不会做的」。最后对他们提出硬性要求:书面叙述他们生产上的一切值得注意的特点和那里采用的重要技术的新成就。德国人明白了他们在夸耀自己过去的地位时,已落入了怎样的陷阱,但已经晚了1他们现在不能什么也不写——他们受到恐吓说如果这样做就永远不放他们回国(按那些年代的情况来判断,这看来是很可能的)。
      深感内疚和压抑的德国人勉强拿笔写了……由于无知的契卡行动人员没有能力深究供述的实质,而只根据页数作评价,才使他们获救并免于供出重要的机密。我们在清理的时候,则几乎永远也抓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供述或者是矛盾百出的,或者故意笼上一层学术性的迷雾而放过最重要的东西,或者一本正经地去说明那些连我们祖辈都已清楚知道的“新成就”。
      但是那些用俄文写的申请书——它们有时奴颜婢膝得令人吃惊!仍然可以想象得出,在劳改营那里,在恩赐的可怜的星期日,这些申请书的作者小心地防备着邻居知道他们写的内容,大概撒谎说是在写赦免申请书。他们的低等智能是否能预见到,阅读他们呈送至高无上君主的字迹工整的报告的,将不是懒惰成性的饱食终目的领导,而是同他们一样的普通犯人。
      我们翻阅一份写了十六大页(这是他在文教科央求来的纸)的设计详尽的建议:1.“关于利用红外线警卫犯人隔离区”。2.“关于利用光电管计算通过劳改营门岗的人数”。还附有图纸,狗崽子。还有技术说明。序言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
      我虽然因为犯了罪按五十八条被判长期监禁,但我
      在这里也依然忠于自己的亲爱的苏维埃政权,并愿协助
      对我周围的凶恶的人民公敌实行可靠的警戒。如果我将
      蒙见召而离开劳改营并获得必要的资料,我保证可以建
      立起这一套系统。
      竟有这样的“政治犯”!这份报告在我们手上传阅时伴随着感叹声和劳改犯式的骂娘声(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坐下来写了如下的评语:该设计方案技术上不合规格……设计方案没有考虑到……没有规定……不赢利……不可靠……结果可能不是加强而是削弱劳改营的警卫……
      犹大,你今天在远方的劳改点上做的是什么梦?我要把一根杆子插进你的喉咙,让你在那里憋死,毒蛇!
      这是沃尔库塔寄来的一包文件。作者抱怨说,美国已经有了原子弹,而我们的祖国直到现在却还没有。他写道,他在沃尔库塔经常思考这件事,他愿意从铁丝网后面来帮助党和政府。因此他把自己的设计方案标题为
      PAH——原子核衰变但这个方案(听熟了的话)由于沃尔库塔劳改营里缺乏技术书籍(好像那里有文艺书籍似的!)他未能加以完成。因此,这个野人请求暂时只要给他寄一本放射性衰变指南来,在此以后他保证很快就能完成自己的PA月设计方案。
      我们坐在桌子后面笑得前俯后仰,并且几乎同时做出了一样的两行短诗:
      你这个PAH(拉亚)
      能搞出个鸡……!
      然而,在劳改营里确有一些真正的大学者在衰竭和毁灭,但我们亲爱的部领导却并不急于在那里发现他们,给他们找到比较相当的用武之地。
      亚历山大·列昂尼多维奇·奇热夫斯基在他的全部劳改期内,一次也没有在“沙拉什卡”里找到一席之地。奇热夫斯基在进劳改营之前在我国也是很不吃香的,因为他把尘世的革命和生物过程同太阳的活动性联系起来。他的整个科学事业是异乎寻常的,研究课题是出乎意外的,容纳不进科学的方便框框中去。当时人们不理解怎样把它们用于军事和工业目的。在他死后,我们现在读到赞扬他的文章;判明了心肌梗塞由于磁暴而增长(十六倍)的现象,作出了感冒流行病的预报,探索了根据血沉曲线早期发现癌症的方法,提出了关于Z——太阳辐射的假说。
      苏联宇宙航行之父科罗廖夫虽然被送入过“沙拉什卡”,然而是作为航空学家被送进去的。“沙拉什卡”的领导不允许他从事火箭研究,他就只好在夜里去搞。
      (我们不知道,朗道是被送进了“沙拉什卡”还是被运到远方的岛屿上去了——他的肋骨被打断,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德国间谍,但卡皮察出来说情救了他。)
      我国的大空气动力学家和博学多才的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斯特拉霍维奇从列宁格勒监狱递解出去以后,曾在乌格利奇劳改营当过洗澡房的辅助工。现在他带着服完十年徒刑后仍令人惊奇地保持着的孩子般真挚的笑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在死牢里度过了几个月后,他在劳改营里又害了一场营养不良性腹泻病。在此以后,让他在妇女作业班洗澡时站在洗澡房人口处当守门人(男犯洗澡时另派身强力壮些的,他在那里顶不住)。他的任务是:只放赤身裸体空着手的妇女进洗澡房,要她们把一切东西都交到蒸衣室,特别是乳罩和裤衩,因为卫生科认为这些东西里是虱子的主要藏身之处,而妇女们恰恰不想把这些东西交出去,设法带着它们通过洗澡房。斯特拉霍维奇的外表是这样的:一把大胡子象凯尔文勋爵,前额像悬崖,有普通人的两倍高,简直不能称为前额。妇女们对他又是恳求,又是詈骂,又是生气,又是嘲笑,邀请他到墙角的一堆桦树条帚上去……——这对他都不起作用,他是无情的。那时她们就一致愤恨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阳萎症患者。有一天突然把这个阳萎症患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多不少——去领导国内第一个涡轮喷气式发动机的设计。
      至于那些被听任在一般劳动中毁灭的科学家——我们就不知道了。
      关于那些在科学发明进行得最紧张的时候被捕和消灭掉的人(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奥尔洛夫,他还在一九三六年就研制出了长期保存食品的方法)———我们能从哪里得知呢?他们的发明随着发明者的被捕被封存了。
      在劳改营的散发着恶臭的缺氧的气氛中,文教科冒着黑烟的灯光,一会儿迸发,闪烁,一会儿只发出隐约可见的微明。但就是这样的灯光,人们还是从各工棚、各作业班走出来,汇集到那里去。有一些人是抱着实际的目的:从书籍或报纸里撕下纸来卷烟抽,搞点纸去写赦免申请书,或者用这里的墨水写点什么东西(在工棚里不能有墨水,就是在这里也是糊起来的:因为可以用墨水来盖假戳子!)。有的是去炫耀一番:瞧,我是有文化的!有的是为了到已经厌烦的本作业班外面去找些新人厮混厮混,说说闲话。有的是去听点东西来给“教父”打小报告。但还有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这些疲乏的人为什么不在板铺上躺躺,休息一下酸痛的身子,反而不可解释地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到这里来度过晚上短短的半个小时。
      到文教科去消遣消遣,不知不觉使心灵稍稍感到一点清爽。虽然到这里来的与现在坐在作业班的“小车厢”上的那些人一样,同样是饥饿的人,但在这里谈论的不是口粮,不是粥,也不是定额。在这里说的不是组成劳改营生活的那些东西,在这上面也就包含着心灵的抗议和头脑的休息。这里说的是某种神话般的往事,那是这些灰溜溜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过的。这里也谈论那些不知何故没有落入监牢的幸运儿在外面过的快乐得难以形容的行动自由的生活。在这里也议论艺术,有时真是令人心醉神迷!
      好似在群魔乱舞的大地上,有人画了一个微弱发光和像雾一样飘动的圈子——它眼看着就要熄灭,但在还没有灭掉以前——你的感觉是,在这个圈子里,半小时内你是妖魔力所不及的。
      在这里还有人拨弄着吉他。有人轻声唱着歌——完全不是那种允许在舞台上唱的歌子。你心里颤动起来了:生命——还存在!它——还存在!于是,你幸福地环顾四周,你也想向谁表达点什么东西。
      不过,说话要留神。听话要当心。瞧!这是廖瓦·格-曼。他既是个发明家(公路交通学院未毕业的学生,打算大大提高发动机的有效系数,搜查时资料被拿走了),又是个演员。,我们与他一起上演过契诃夫的《求婚》。他还是个哲学家,会说这样动听的话:“我不愿关心后代,让他们自己往地里去掏挖吧。我像这样紧紧地抓住生活!”——他现身说法,用指甲紧紧掐进桌子的木头。“相信崇高的思想?——这是打已经断了线的电话。历史是一系列不相连贯的事实。把我的尾巴还给我吧!阿米巴——要比人完美些;它有比较简单的功能。”他的话会使你入神:他详细地解释为什么憎恶列夫·托尔斯泰,为什么陶醉于爱伦堡和亚历山大·格林。他还是个随和的小伙子,在劳改营里不逃避干重活:用长钻凿墙,诚然,这是在保证能完成百分之一百四十任务的作业班里。他的父亲手一九三七年被捕入狱并死在牢里,但他自己是个普通刑事犯,是因为伪造面包配给证被抓进来的,然而,他耻于带着诈骗罪的条文,竭力向五十八条犯人靠近。靠近啊靠近,但有一次开始举行劳改营内的审判,这么讨人喜欢的、这么使人感兴趣的,“这样抓住生活的”廖瓦·格-曼却作为起诉方面的证人出庭。如果你没有向他讲过多的东西,那就算运气。
      如果在劳改营里有怪人(他们总是有的!),那么他们走的路决不会绕过文教科,他们一定要到那里去瞧上一眼。
      请看阿里斯蒂德·伊万诺维奇·多瓦图尔——有哪一点不是个怪人?他是彼得堡人,罗马尼亚和法国的血统,古典语文学家,一辈子是个孤孤单单的光棍。像把猫从肉食分拉走一样,也把他从希罗多德和凯撒身边拉走了,并把他关进了劳改营。他的心灵里还充满着没有释读完的文本,他在劳改营里——像在梦里一样。他在这里本来第一个星期就会完蛋,但医生们保护了他,给他安排了令人艳羡的医务统计员的职务,每月还让他给新招来的医士们上两次对他们不无益处的课!在劳改营里——上拉丁文课!阿里斯蒂德·伊万诺维奇站到小黑板旁——像在美好的大学年代里那样容光焕发!他写下土著们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奇怪的动词变位表,他的心由于粉笔移动时发出的吱吱声而跳动起来。他被安排得那么宁静,那么好!——但是灾祸也降临到他的头上:劳改营长认为他是个罕见的诚实的人!于是就任命……为面包房主任!劳改营职务中最诱人的一个!面包房主任——就是生命主任!对这个职务,劳改犯们都是心向神往、全力以求的,但得到的人是寥寥无几!而这时候职务从天上掉下来——多瓦图尔却被它压垮了!还没有接管面包房,他整个星期就像被判了死刑似的。他乞求长官烧了他,让他活着,让他继续保持舒畅的精神和拉丁文动词变位法。他得到了赦免:又一个骗子手被任命为面包房主任。
      还有这么一个怪人——下工后是文教科的常客,他还能在什么地方呢?他长着一个大脑袋,轮廓粗大,便于化装,从远处看得很清楚。毛茸茸的浓眉特别富有表现力。而样子却总是带着悲剧色彩。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抑郁地瞧着我们的贫乏的排演。这是卡米尔·列奥波尔多维奇·冈图阿尔。革命初年他从比利时来到彼得格勒创建“新剧院”——未来的剧院。当时谁能预见到这个未来将是个什么样子,导演们将怎样被关进牢去?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冈图阿尔都是同德国人打了仗的:第一次——在西方,第二次——在东方。现在却以背叛祖国的罪名给他扣上了十年……背叛什么样的祖国?……在什么时候?……
      当然罗,文教科属下最露脸的——那就是画家。他们在这里是主人。如果有单独的房间——这是供他们使用的。如果有谁固定地免除一般劳动——那只是他们。在所有的缪斯的侍从者中,只有他们创造着真正的价值——一可以用手去触摸的,可以在住所里挂起来的,可以卖钱的。他们画的画,当然不是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而且也不要求他们这样做,难道从五十八条犯人的脑子里能够产生出好画来吗?他们只不过是把美术明信片上的画临摹成大的复制品——有的划上格子,有的不划格子也可对付。你在泰加林和冻土带的穷乡僻壤里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美术商品了,你们只管画,至于挂到什么地方去——我们知道。甚至如果并不马上中意也无妨。来了一个准军事警卫队的副排长维彼拉依洛,瞧了瞧德乌尔的“胜利者—尼禄”的临摹品;
      “这是什么?新郎官骑马?他怎么灰溜溜的?……”还是照样拿走。画家还用颜色画毯子:乘着小艇与天鹅一起漂浮在水面的美人,落日和城堡——这一切都很合军官同志们的胃口。画家也不是傻瓜,他还偷偷地为自己画这样的小毯子,看守拿到外面的市场上卖了钱对半分。需求量是很大的。一般说,画家在劳改营里是可以生活的。
      雕塑家——要差一些。雕塑作品对于内务部的干部来说,并不是那么美观的东西,摆设起来不习惯,而且还要占用摆家具的地方,一碰还会打碎。在劳改营里雕塑家的工作很少,通常都是像涅多夫那样兼搞绘画。就这样,巴卡耶夫少校走进来,看见一座母亲的小塑像还会说:
      “你怎么搞的,做了个哭鼻子的母亲。在我们国家里母亲是不哭的!”伸手就要砸掉塑像。
      沃洛佳·克列姆普涅尔,一个青年作曲家,富裕的律师的儿子,依照劳改营的观念,还是个没有打垮的公子哥儿,他从家里把自己的钢琴运到莫斯科近郊的别斯库德尼克劳改营(群岛上闻所未闻的事件)!运来好像是为了加强群众文化工作,实际上则是为了自己作曲,不过,他随身带着劳改营舞台的钥匙,熄灯后点着蜡烛(电灯已经关了)弹奏。有一次他在这样弹奏,记下自己编的一首新的奏鸣曲,突然被后面的一声吆喝吓了一跳:
      “你的音乐有镣铐味!”
      克列姆普涅尔跳了起来,一个少校,劳改营长,老契卡人员偷偷摸摸站在墙边,现在他向蜡烛走过来——他的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黑影。少校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骗子要写信叫运来钢琴。他走过去,拿起记下的乐谱,一声不吭地、阴沉沉地在蜡烛上烧了起来。
      青年作曲家不能不叫起来:“你在做什么呀?”
      少校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更加明确地宣布;“送你的音乐到那里去!”
      灰烬从纸上掉下来,轻轻落在键盘上。
      老契卡人员没有错,这首奏鸣曲真的是描写劳改营的声
      如果在劳改营里出现个诗人——允许他做的事情是在讽刺犯人的漫画下写题词和创作顺口溜——也是讥讽违反纪律的犯人的。
      诗人也好,作曲家也好,不可能有别的主题。他们不可能为自己的长官做出什么可以触摸到的、有用的、可以拿到手的东西来。
      散文作家在劳改营里则根本不可能有,因为他们永远不应当有。
      当俄罗斯的散文进了劳改营的时候,一个苏联诗人悟到了这一点。过去了!——没有回来。进去了!——没有浮出来—…·
      关于所发生的事件的全部规模,关于遇害者的人数,关于他们可能达到的水平——我们永远也作不出判断。关于在起解前赶紧烧掉的笔记本,关于已经写好的片段和那些装在脑袋里并与脑袋一起扔进了冰冻的万人坑里的庞大构思,谁也不会给我们讲了。涛还可以用嘴唇贴着耳朵朗读,还可以记住并把它们或关于它们的记忆传下来,——但是散文一般不会预先讲出来的,它存在下来比较困难,它太庞大,太不灵活,与纸张关系太大,因此很难通过群岛上的种种波折。谁能在劳改营里下决心去写呢?例如A·别林科夫写了——落到了“教父”手里,反弹回来就是加刑。再如M·H·加里宁娜,她根本不是个什么作家,不过在记事本里写下了劳改营生活中引人注目的现象:“也许将来会对什么人有用”。可是——落到了行动人员手里。她——关进了禁闭室(还算便宜对付过去了)。再如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格一夫,他是个不加看押的犯人,在营区外某地写了四个月的劳改营大事记,可是在危险的时刻把它埋进了地里,自己则从这个地方永远被赶走——大事记就这样留在地里了。在营区里不行,在营区外也不行,在哪里行呢?只有在脑袋里!但诗可以这样写,散文却不行。
      我们这些受司历史女神克利俄和司史诗女神卡利俄珀养育的人有多少遭到了毁灭,是无法根据我们几个幸免于难的人用任何外推法计算出来的——因为我们也并没有活下来的概然性(拿我为例来说,我把自己的劳改营生活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后,确信我是本应死在群岛上的——或者是为活下来而百般迁就,以至失去了写作的需要。救了我的是一个附带的因素——数学。这个因素怎样能运用在计算当中呢?)。
      从三十年代起所有称为我国散文的东西——只是流入地下的湖泊留下的泡沫。这是泡沫,而不是散文,因为它没有反映出这几十年所有主要的东西。优秀的作家们扼杀了自己最优秀的本质,他们置其实于不顾,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全自身和他们的作品。那些不能放弃深度、特点和耿直的作家在这几十年内不可避免地需要把脑袋搬一搬家——大都是通过劳改营,有的则通过在前线的丧失理智的逞勇好强。
      一些哲学散文家、历史散文家、抒情散文家、印象派散文家、幽默散文家就这样走入了地府。
      然而,正是群岛给我们的文学,也许还给世界文学,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二十世纪昌盛时期的空前未有的农奴制,在这种唯一的、无需作任何补充的意义上,为作家们开辟了富有成果的虽然是毁灭性的道路。
      我斗胆最概括地来说明一下这个思想。不管世界已经存在了多少时候,迄今为止始终存在着两个不可融合的社会阶层:上层和下层,统治阶层和从属阶层。这种划分像一切划分一样,是粗略的,但是,如果不仅把那些有权、有钱、有名望的高等人,而且还把那些因家庭或因个人努力而受到教育的高等人,一句话,把凡是不需要靠双手去工作的人都算入上层——那么这种划分几乎将是囊括无遗的。
      那时我们就可以预期会产生四个领域的世界文学(以及一般艺术和一般思想)。第一个领域:上层人描绘(描写、思考)上层人,即描绘自身、自己人。第二个领域:上层人描绘、思考下层人,“小兄弟”。第三个领域:下层人描绘上层人。第四个领域;下层人描绘下层人,即描绘自己。
      上层人总是有闲、有或多或少的钱,有文化,有教养。他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掌握艺术技巧和严整的思想习惯。——但是有一个重要的生活规律:优裕生活会扼杀人在精神上的探索。因为这个缘故,第一个领域包含着许多饱食终日所产生的变态艺术,许多病态的和妄自尊大的.“学派”——不结果实的花朵。只有当那些个人深遭不幸或具有天赋的十分巨大的精神探索要求的代表者进入了这个领域时——才能创造出伟大的文学来。
      第四个领域——这就是全世界的民间创作。在这方面闲暇时间是一个分数,它以微分系数的形式分配给单个的人。无名的贡献——不是有意编出来、而是在幸运时刻灵机一动而形成的形象、说法,也是一些微分系数。但创作者却多得不可胜数,这几乎都是一些受压制的满腹牢骚的人。所有创造出来的东西然后一年惩年地口头相传,经过了几十万次的淘汰、冲洗和琢磨。我们就这样得到了民间创作的黄金沉积。它不是华而不实的,冷漠无情的,因为在它的作者中没有一个不是备尝艰辛的。属于第四领域的文字创作(“无产阶级的”、“农民的”)——全是萌芽状态的、无经验的、不顺畅的,因为这里总是缺少个人的才能。
      第三领域(“自下而上”)的文字也犯有同样的无经验的毛病,但更甚于此者,它受到了嫉妒和仇恨——无结果的、无创造艺术的感情的毒化。它同样犯了革命者经常犯的那种错误:把高等阶级的缺陷都归咎于它本身,而不归咎于整个人类,没有想象到以后他们自己也会有效地继承下这些缺陷。——或者相反,失之于奴颜婢膝的崇拜。
      第二领域(“从上而下”)有希望成为道德上最有成果的。它是这样一些人所创造的,他们的善良、追求真理的激情、正义感强于他们的昏睡的安宁生活,他们的艺术是成熟的,高尚的。但是,这个领域有一个缺陷:缺乏准确地理解事物的能力!这些作者同情、怜悯、哭泣、愤懑——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便不能确切地理解。他们总是从旁边和从上面来观察,怎么也不为下层人设身处地着想,所以有人即使一只脚已经跨过了篱笆,却不能移过第二只脚去。
      可见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自私,以至只有经过外部的暴力才能实现这个转变。塞万提斯就是这样在奴役中形成的,阳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这样在苦役中形成的。在古拉格群岛则是一下子在几百万人的头脑和心灵上同时进行了这种试验。
      把几百万俄国知识分子投入这里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游览参观,而是让他们变成残废,死亡,并且毫无回去的希望。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这么多老练的、成熟的、富有文化的人当真地而且永远地陷于奴隶、囚徒、伐木工和矿工的境地。这样,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在这样的规模上)使社会的上层和下层的经验融合起来了!妨碍上层理解下层的一个很重要的、似乎是透明的但以前是不可穿越的壁障—一怜悯——消失了。怜悯曾是往昔的高尚的同情者(一切启蒙作家!)们的推动力——怜悯也迷住过他们的眼睛。他们感到内疚,因为他们自己未能分担厄运,由此之故他们认为自己更加责无旁贷,应当大叫大喊去揭发不公平现象,同时却忽略了彻底去观察下层、上层、所有人的天性。
      只有群岛的知识分子犯人才最终地失去了这种内疚感:他们完全分担了人民的厄运!俄国的有文化的人只有现在(如果他超脱了本人的痛苦)才能从里面来描写农奴——因为他自己也成了农奴!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铅笔、纸张、时间和柔软的手指。但是现在看守抖搂他的东西,查验他的消化道的人口和出口,而契卡行动人员则查验他的眼睛。
      上层和下层的经验融合起来了——但是融合了的经验的代表者却死去了……
      前所未有的哲学和文学还在诞生时就这样葬身在群岛的铁壳下了。
      在文教科的常客中,为数最多的是业余文娱活动的参加者。这个职能——指导业余文娱活动,仍留给了老朽的文教科,像它年轻时所担负的一样。在个别岛屿上,业余文娱活动的产生和消失好似来潮和退潮,但不是像海潮那样合乎规律的,而是突发性的,出于一些领导上知道而犯人却不知道的原因,也许是文教科长半年一次要在总结报告中写进点什么东西,也许是上面的什么人要来。
      在荒僻的劳改点上是这样做的——文教科长(在营区里通常见不到他的影子,老是由犯人担任的教育员代替他转来转去)把手风琴手叫来,对他说:
      “听着。搞起个合唱队来!一个月以后就得给我演出。”
      “首长公民,我可不识谱呀!”
      “你要他妈乐谱有啥用?你拉一首大家都熟的歌,别人跟着唱就行了!”
      于是宣布组织班子,有时与戏剧小组一起搞。在什么地方排练呢?文教科的房间派这种用场嫌小,需要宽敞一些,而俱乐部礼堂当然是没有的。一般派作这种用场的是劳改营的食堂——那里永远被烂菜场的蒸气、腐烂的蔬菜和煮熟的鳝鱼的气味熏得恶臭难闻。食堂的一面是厨房,另一面——或者是固定的舞台或者是临时搭的木板台。晚饭后合唱队和戏剧小组就聚集在这里(环境——如A·格-曼画的图中所见。只是画家画的不是本营的业余文娱活动,而是外来的文化宣传队。现在收拾起最后一些碗钵,把最后几个垂死的犯人赶走——就要放进观众来了。读者自己可以看到,那几个农奴女演员们有多少快乐的表情)。
      用什么东西招引犯人来参加业余文娱活动呢?在营区里的五百人中,也许有三四个真正的歌唱爱好者——那么合唱队由谁来组成呢?合唱队中的相会对男女混合营区说来就是主要的诱饵!被任命为合唱队指挥的A·苏济觉得奇怪,他的合唱队怎么会那样漫无节制地膨胀起来,以致一支歌也不可能彻底教会——一批批新的参加者纷至沓来,他们一点没有嗓子,从来也没有唱过歌,但都要求参加。拒绝他们,不考虑刚刚苏醒的向往艺术的志趣将会是多么残酷!然而,一排练起来,合唱队员就少得多(原因是:允许业余文娱活动参加者熄灯后两个小时内在区内走动——去参加排练和从排练归来,这两个小时被他们用来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出现这类事情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在音乐会正要开始前,把合唱队中唯一的男低音解送出营(解送的事与喜乐会不属同一部门管辖);文教科长把合唱队指挥(就是那个苏济)叫去说:
      “你出了力——我们很赞赏,但是我们不能让你到音乐会上出面,因为五十八条犯人无权指挥合唱队。所以请你给自己培养一个副手:挥挥手——而不是使嗓子,好找。”
      对于某些人说来,合唱队和戏剧小组不光是聚会地点——而且还是生活的某种仿制品,或者不是仿制品,而是一种提醒,生活毕竟还存在,一般说——还存在……瞧,从仓库里送来了粮食袋上弄下来的褐色粗纸,发给大家抄写角色台词。传统悠久的剧院工作程序呀!还有角色的分配呢!还有考虑谁将和谁在戏里接吻呢!谁穿什么!怎样化装!看起来将多么有趣!在演出的晚上还可以拿起真正的镜子,看到自己穿着真正的自由人的连衣裙,两颊上还有红晕。
      幻想起这一切来是很有趣的,但是,我的天哪——剧本!这是些什么剧本呀!这些专用集子,上面打着“只供古拉格内部使用!”的戳子。为什么——只供?为什么不是除自由人外在古拉格也可使用,而是——只在古拉格……?这意思就是,那里全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这是喂猪的泔水,在外面没人喝它,那就倒到这里吧!这是最愚蠢最平庸的作者给自己的最卑劣最荒唐的剧本找到的出路。谁想要上演契柯夫的轻松喜剧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是往哪里去找到这种剧本呢?全村的自由人家里都没有这种东西,劳改营的图书馆里有高尔基的书,但它的好多页被撕下来卷烟抽了。
      在克里沃舍科沃劳改营里,文学家H·达维坚科夫凑集了一个戏剧小组。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不平常的小剧本:写拿破仑在莫斯科(大概能够上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布告的水准)!分配了角色,劲头十足地投入了排练——好像,有什么能妨碍演出呢?主角由过去的女教师季娜扮演,她是因留在沦陷区而被捕的。演得很好,导演也很满意。突然,在一次排练时出了乱子:其余的妇女起来反对季娜演主角。事件本身是传统性的,导演本可应付过去。但妇女们叫嚷的是:“角色是爱国的,可是她在占领区跟德国人……!滚开,毒蛇!滚开!德国人的臭……,趁着还没有把你踩烂!”这些妇女是社会亲近分子,也许还有五十八条的,只是没有触犯叛国罪那个分条。是她们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行动科教唆她们的?但是身上背着那个条文的导演不能为女演员辩护……于是季娜就大哭着走掉了。
      读者将会同情导演?读者会想,戏剧小组陷入了绝境,现在让谁去演女主角呢?哪有时间去教她呢?可是,对于契卡行动科说来,是不存在绝境的!他们能系铃——他们也就会解铃!过了两天,达维坚科夫本人也戴上手铐被带走了:因为企图把什么书写的东西(又是大事记?)传递到区外去,将进行新的侦查和审判。
      这是——关于他的劳改营回忆。从另一方面偶然查明,利·科·楚科夫斯卡虹一九三九年在列宁格勒排队探监时认识了科里亚·达维坚科夫,他在叶若夫时期结束时被普通法院宣判无罪,而他的同案人对·古米廖夫仍继续坐牢。没有恢复这个年轻人在学院的学籍,而是把他送进了军队。一九四一年在明斯克附近他当了俘虏,从德国的俘虏营中逃到了……英国,在那里他用笔名(为了保护家属)刊印了一本关于自己一九三八年在列宁格勒坐牢情形的书(应当认为,那些年代对苏联盟友的热爱妨碍了英国读者理解这本书的内容)。后来这个人就被遗忘了,湮没了。但是我们的人没有忘记。他在西方战线参加国际反法西斯旅作战。战后被劫持回到苏联,判处了枪决,后来改判为二十五年。显然、由于再一次的劳改营内案件,他得到的是枪决,而已经不是改判的刑期(承蒙一九五0年一月的法令给我们恢复了死刑)。在一九五0年五月,达维坚科夫从劳改营监狱里寄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封信。请看从信中摘录的几句话:“把我在这些年代的难以置信的生活描写出来是不可能的……我抱着另一个目的:十年内我做了一点事;散文当然已经全部丧失了,诗还留着。我几乎还没有向任何人读过——没有可读的人。我回忆起我们在五角……旁度过的夜晚……我设想这些诗应当落到……你的机智灵巧的手里……请读一读,如果可能,请保存下来。关于未来,如同关于过去一样——无一言可说,一切都完了。”这些诗在利·科那里完好地保存下来了。我多么熟悉(我自己也这样写过)这种小字——三十来首诗写在一张两面的练习本纸上——小小的地方要放进多少东西去呀!应当想象到生命本目的这种绝望:在劳改营监狱里等待死亡!他把自己最后的无望呼声托付给了“小道”邮局。
      我不需要干净的内衣,
      请不要把门打开!
      我大概真的是,
      一只可恶的野兽!
      我不知道怎样对待,
      怎样把你:
      像鸟一样歌唱,像狼一般嗥叫,
      怒吼或者狂喊?……
      因此,不需要指定什么人去演主角!拿破仑不会再次受到嘲弄,俄罗斯的爱国主义不会再次受到颂扬j戏根本不会演出。合唱也不搞了。音乐会不开了。这样,业余文娱活动就进入了退潮。晚上在食堂里的集合和幽会终止了。直到下一次来潮。
      它就这样像抽风似地活着。
      有时,一切都已经排练好,所有的参加者都完整无缺,在音乐会前谁也没有被捕,但是北铁劳改营文教科长波塔波夫少校(科米族人)拿起节目单看到:格林卡的《怀疑》。
      “什么——什么?怀疑?不许有任何怀疑!不一不,你们求也没用!”——说着就亲手把它勾掉了。
      而我却想要念我心爱的恰茨基“的一段独白——“但法官是谁?”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已习惯念这段独白——而且纯粹是从朗诵的角度去评价它的,我没有发觉它会有讽今的意味,我连想都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事情没有发展到把“但法官是谁?”写上节目单并被他们勾掉的程度——文教科长前来观看排练,听到下面这一句就已经跳了起来:
      “他们对自由生活的敌意是毫不妥协的。”
      当我念到:
      一请向我们指出,祖国的父辈们在什么地方……
      莫非是这些明抢暗夺罪行累累的人们?……”
      他顿着脚做着手势,要我立即从台上滚下来。
      我在少年时代几乎当了演员,只是因为嗓音太弱才没有当成。现今在劳改营里我不时参加演出,力求在这短暂的、不真实的忘怀中恢复一下精神,就近看看被演出激奋的女人的面孔。当我听到古拉格系统里存在着由犯人组成的脱产的专门戏班子——真正的农奴剧院!——就渴望能进这种班子去,借以使自己得到解救并轻松地喘喘气。
      在每个省劳改营管理局属下都有农奴剧院,在莫斯科甚至有好几个。最著名的是——内务部上校马穆洛夫的霍夫林诺农奴剧院。马穆洛夫死死钉住不让一个在莫斯科被捕的知名演员从红普列斯尼亚递解监狱漏出去。他的代理人还到其他的速解站去搜索。他就这样在自己手下凑成了一个大话剧班子和初具规模的歌剧团。这是这位地主引以自豪的东西——“我的剧院比邻居的好!”在别斯库德尼科沃劳改营里也有一个剧院,但远逊于此。地主们带着自己的演员彼此往来作客,借以炫耀。在一次演出时,米哈伊尔·格林瓦尔德忘记了用什么调来为女歌手伴奏。马穆洛夫当即给了他十昼夜的冷禁闭室,格林瓦尔德在那里得了病。
      在沃尔库塔、诺里尔斯克、索利卡姆斯克,在所有的古拉格的大岛屿上,都有这样的农奴剧院。在那里,这些剧院几乎成了城市剧院,差点儿成为模范剧院,它们在城市的剧场里为自由人演出节目。在头几排位子上坐着当地内务机关的大头头和他们的太太,带着又好奇又不屑的神色瞧着自己的奴隶们。押解队员则带着自动步枪坐在幕后的包厢里。演出后,赢得掌声的演员被运回劳改营,犯有过错的,则送进禁闭室。有时连掌声也不让享受一下。在马加丹剧院里,远北建设总局局长尼基舍夫中途制止当时颇有名声的歌唱家瓦季姆·科津向听众还礼:“够了,科津,没有什么可点头哈腰的,走!”(科津企图上吊自杀,被人从绳索上救了下来。)
      在战后年代有许多知名演员通过了群岛,除利津外,还有:电影演员托卡尔斯卡妮、奥库涅夫斯卡哑、卓娅·费多罗娃。对于鲁斯兰诺娃的被捕入狱,群岛上一度议论纷纷。关于她在哪些递解站上蹲过,被送进了哪个劳改营,传闻互相矛盾。有人担保说,她在科雷马拒绝唱歌,而在洗衣房工作。我不知是否属实。
      列宁格勒人的崇拜偶像,男高音歌唱家佩奇科夫斯基战争初期在卢加附近的自己的别墅里陷入了占领区,后来在波罗的海沿岸地区为德国人举行过音乐会(他的妻子,钢琴家,当即就在列宁格勒被捕,死于雷宾斯克劳改营)。战后,佩奇科夫斯基因叛国罪得到了十年,被送进伯朝拉铁路劳改营。在那里,长官把他像名人一样养着:住在单独的小房间里,配备两名勤务员,给他的配给口粮中包括黄油、生鸡蛋和热葡萄酒。他常到劳改营长夫人和管理主任夫人处作客吃饭。他在那里演唱,但据说有一次他造了反:“我是为人民而不是为契卡人员歌唱的。”——于是就落入了明斯克特种劳改营(刑满后他已经高攀不上列宁格勒以往的那种音乐会了)。
      在凑集莫斯科民兵队伍时对著名的钢琴家托皮林也没有留情,让他拿着一支一八六六年的别旦式步枪走进了维亚兹马包围圈产但是,在被俘期间,集中营司令官,一个热爱音乐的德军少校怜悯了他,帮助他取得东部劳工的身份,从而开始了音乐会演出活动。为此,托皮林当然在我们这里得到了标准的十年(从劳改营出来以后他没有重新爬起来)。
      住在“水兵的安宁”大街、经常到各劳改点演出的莫斯科劳改营管理局歌舞团突然临时调到我们卡卢加关卡劳改营来了。多好的机会呀!我现在要同他们拉上关系,我现在可以挤到他们那里去了!
      哦,多么奇怪的感觉!在劳改营的食堂里观看当了犯人的职业演员的演出!哄笑,微笑,歌唱,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常礼服……但是——他们的刑期多长?他们是按什么条文判刑的?演女主角的是女贼?或是触犯了“大众化”的五十八条的?演男主角的是犯了行贿罪的?或是“八七”犯?普通的演员一般只有一次再现:即再现剧中人,而这里的演员则需要做双重表演,两次再现,先是把自己扮演成自由演员,然后才是扮演剧中人。犯人演员背负着监狱的重压——他意识到他是农奴,首长公民明天就可能因他演得不好或和另一个农奴女演员的关系而把他关禁闭,送到伐木场或发配到万里迢迢的科雷马。除了背着这一个沉重的磨盘,犯人演员还和自由演员一样忍受着另一个重压,那就是硬让一些空洞无物的所谓戏剧和无生命力的思想的机械宣传破坏性地通过自己的肺叶和喉管。
      歌舞团的主要女演员尼娜·B是触犯了五十八条一10而被判了五年的。我们很快发现有一个共同的熟人——莫斯科文史哲学院艺术学系的教师,教过她也教过我。她没有读完大学,现在还很年轻。她滥用女演员的特权,用化妆品和那些可厌的棉垫肩破坏着自己的外貌,当时在外面所有的妇女都用这种棉垫肩把自己搞得丑陋不堪,而土著妇女却避免了这种遭遇,她们的肩膀只因抬担架而发达起来。
      在歌舞团里,尼娜像任何主要演员一样,有一个情人(大剧院的舞蹈演员),但还有一个戏剧艺术上的教父——奥斯瓦尔德·格拉祖诺夫(格拉兹涅克),瓦赫坦戈夫剧院最老的演员之一。他和他的妻子都曾被(也许是自愿被)德国人在伊斯特拉附近的别墅里抓住。三年战争期间他们是在自己的小祖国里加市度过的,在拉脱维亚的剧院里演出。我们的军队来到后,两人都按背叛大祖国的罪名得到了十年。现在两人都在歌舞团里。
      伊佐利达·维肯季耶夫娜·格拉兹涅克年纪大了,跳舞已感到困难。我们只见过她表演过一个对当J戈显得不平常的舞蹈节目,这舞蹈我想称之为印象主义的,但我怕行家们不会同意。她穿着闪着银光的紧领口的深色服装在半明半暗的舞台上跳舞。这个舞蹈给我印象很深。大多数现代舞蹈无非是显露女人的肉体。而她的舞蹈则好似某种神秘精神的显示,某种与她对灵魂不灭的坚定信仰相呼应的东西。
      过了几天,像群岛上准备起解时历来所做的那样,伊佐利达·维肯季耶夫娜偷偷摸摸地被提走起解了,使她离开了丈夫,不明去向。
      这在过去的农奴主身上说来是残忍和野蛮:拆散农奴农庭,把夫妻分开卖掉。因此他们受到了汉克拉索夫、屠格涅夫、列斯科夫的谴责,遭到了万人的咒骂。而在我们现在,这不是残忍,这不过是一种合理的措施:老太婆抵不上口粮的价值,白占了编制名额。
      奥斯瓦尔德在老伴起解的那一天来到了我们的(畸形人的)房间,眼光茫然若失,靠在他那柔弱的养女肩上,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还支撑着他。他处于半丧失理智的状态中,令人担心他会自杀。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然后逐渐说起话来,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不知为什么建立了两个剧院,为了艺术,他好几年留下妻子一个人过日子。要是能够,他现在真想按另一个样子过这一生……
      我栩栩如生地记住了他们的形象:老人把手放在姑娘的后脑上把她贴在自己胸前,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他的手臂下同情地望着他,竭力克制住不哭出声来。
      咳,有什么可说的——老太婆抵不上自己的口粮的价值嘛……
      不管我尽了多大努力,我还是没有能够进那个歌舞团。不久,他们离开了卡卢加关卡劳改营,我也就不知他们的下落了。一年后,我在布蒂尔卡听到了一个传闻,说他们坐着卡车去作例行的演出时撞了火车。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格拉兹涅克。以我自身而论,我再一次确信,天意是不可测的。我们自己永远也不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一生中我已经有多少次竭力去争取我并不需要的东西,并为受到挫折而绝望,而这种挫折实际上倒是走运。
      我与阿涅奇卡·布列斯拉夫斯卡娅、舒罗奇卡·奥斯特列佐娃和廖瓦·格-曼一起留在卡卢加的默默无闻的业余文艺小组里。在我们被解散赶走以前,我们上演过一些节目。我参加这种业余文娱活动,现在回想起来认为是精神上的软弱,是屈辱。一个小小的中尉米罗诺夫星期日的晚上在莫斯科找不到别的娱乐,可以醉醺醺地来到劳改营里下令:“过十分钟我要看演出!”演员们从被窝里被提了出来,从劳改营的炉子旁拉走(有人在那里心醉神迷地用小锅煮着什么东西)——过一会我们就在灯光通明的舞台上,对着只坐着一个傲慢愚蠢的中尉和三名看守的空旷的大厅,唱歌、跳舞、演戏。

      ——————


    第十九章 泽克民族


      (法恩·法内奇的民族学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如果不会遇到什么障碍,我们打算提出一项重要的科学发现。
      在发挥自己的假说时,我们决不愿同“先进学说”发生矛盾。
      本篇文字的作者为居住在群岛上的土著部族的神秘性所吸引,到那里作了一次长期的科学旅行,并搜集到了非常丰富的资料。
      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证明,群岛上的泽克们构成着一个社会阶级。这是一个为数众多的(几百万的)人们的集团,它对生产有同一的(全体共同的)关系(即:从属的、依附的关系,并且不拥有领导这种生产的任何权利)。它对劳动产品的分配也有同一的、共同的关系(即:没有任何关系,所得到的只是为苟延残喘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一份产品)。此外,他们的全部劳动并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整个国有经济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
      但是,光指出这一点,我们的虚荣心已经感到不满足了。
      要是能够证明,这些退化的生物(过去无疑曾是人)比之homosaPiens(智人,也许正好是进化论所缺少的一个中间环节。)完全是另一种生物学类型,那才能引起更大的轰动。然而,这些结论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里只能向读者提示一下。请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被迫突然地、本不愿意但非如此不可,并且水无返回的希望地加入熊或獾(我们已经不使用那用滥了的狼的比喻)的族类,而他在肉体上果然又经受住了这个转变(谁马上就蹬了腿,当然就算了)——那么,他在过着新的生活的时候,能否在獾中间依然保持着人的体形呢?我想不能,他会变成一只獾:毛会长起来,嘴脸会变尖,他再也不需要吃煮的炸的东西,而完全可以去吃生食了。
      要知道,岛上的环境与普通的人类环境截然不同,它残忍地要求人或者立即适应或者慢慢死去——所以对人的性格的搓碾揉捏要比陌生的民族或社会环境彻底得多。这只能与转入动物界的情形相比。
      但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下一篇文章去谈。这里我们只给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局限的任务:证明泽克们构成一个特殊的单独的民族。
      为什么在平常的生活中阶级不变成民族中的民族呢?因为他们在地域上与其他阶级混在一起居住,在街上、商店里、火车上、轮船上、戏院里和公共娱乐场所里和他们相遇,通过声音或通过报刊彼此谈话,交换思想。泽克们则相反,他们完全孤立地居住在自己的岛屿上,他们的生活只是在和自己人之间的交往中度过的(自由人雇主们,他们的大多数连看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了,则除了命令和责骂外什么也听不到)。还有一个情况加深了他们的与世隔绝的状态,即他们大多数人在死亡以前没有离开这种状态,即挣脱出去进入社会的较高等阶级的明显机会。
      我们谁在上中学的时候没有学过斯大林同志所作的家喻户晓的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但不是种族的,不是部族的)共同体。群岛的土著完全符合这种种要求!——甚至还要多得多!(斯大林同志的天才意见,即基于血统的种族部族共同性完全不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使我们在作出这个结论时感到特别方便!)
      我们的土著占有完全确定的共同的地域(虽然分割为岛屿,但在太平洋里我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在那里没有其他的民族居住。他们的经济生活方式单调得令人吃惊j它全部可以详尽无遗地登录在两页打字纸上(分级伙食标准和对会计室的指示——如何把泽克的虚假工资拨作维持营区、警卫、岛屿领导和国家的费用)。如果把生活方式也包括在经济里,那么它在各岛上是单调到了这样的程度(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以至从一个岛屿调到另一个岛屿的泽克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新奇,不会提出什么傻问题,而能够在新的地方立即正确无误地行事(“按科学原理安排伙食,按各人的本领去偷”)。他们吃的是地球上再也没有别人吃的食物,穿的是再也没有别人穿的衣服,甚至他们的作息制度对于所有的岛屿都是统一的,并且是每个泽克必须遵守的(有哪个民族志学者能向我们指出所有成员都有统一的作息制度、食物和衣服的另一个民族?)。
      文化的共同性在民族的科学定义里应作何理解——那里解释得不充分。我们不能要求犯人有科学与文艺的同一性,理由是他们没有书面语言(几乎所有的岛屿上著民族都是这样的,大多数是由于文化不足,部分泽克则是由于检查太充分)。然而我们却指望在本文中更充分地显示泽克们心理上的共同性、日常行为的一律性、甚至哲学观点的同一性,这是其他民族望尘莫及的,也是在民族的定义中没有说明的。泽克们的研究者立刻注意到的,正是他们这种鲜明的民族性。他们也有自己的民间创作,自己的英雄形象。最后,把他们紧密地联合起来的还有与语言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而我们只能用“骂娘话”(来自拉丁语mater)这个苍白的术语作些近似描述的文化之一角。这是一种甚至比全部其余语言更为重要的表达感情的特殊方式,因为它使泽克们可以用那种比普通语言手段更为带劲更为简明的方式彼此进行交往。泽克们经常的心理状态正是在这种高度组织起来的骂娘话中得到最好的放松,并给自己找到最恰当的表达。因此,整个其余的语言似乎退居于第二位了。但是在这方面我们看到从科雷马到摩尔达维亚的用语上的奇异的相似以及同一的语言逻辑。
      群岛上著的语言,就像任何一种外国语一样,外人不专门学就不能理解(举例说,像下面这样一些话读者能理解吗:
      ——剥下破片子!
      ——我再咔嚓咔嚓!
      ——给个光(关于某事)。
      ——从灯笼里掏!
      ——公鸡找公鸡,虾米靠边!
      上面讲的这一切使我们敢于肯定,群岛上著的状态是一种特殊的民族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人的先前的民族属性就会逐渐消失。
      我们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反对意见。有人会对我们说:可是,一族人如果不是由生儿育女的普通方式来得到补充的话,那么它还算个民族吗?(顺便说说,在唯一科学的民族定义中并没有提出这个条件!)我们回答:不错,它是通过被捕入狱的机械方式来充实的(而它却怪癖地把自己的亲生子女交给邻居民族)。然而,小鸡不是也在人工孵化室里孵育——一而我们并不因此不认为它们是鸡,不是照样吃它们的肉吗?
      但是,如果说在泽克如何开始生存这一点上还发生某种怀疑的话,那么在他们如何终止生存这一点上是不可能有什么怀疑的,他们像大家一样死亡,只是密得多,早得多。他们的葬礼是阴森的、吝啬的、残酷的。
      关于泽克这个术语本身说两句话。在一九三四年以前,官方的术语是被剥夺自由分子。但是,从一九三四年起,就改用“犯人”这个术语(我们可以回想起,当时群岛已开始硬化,甚至官方的语言都要适应新的情况,它不能忍受在土著的定义中有比监狱更多的自由)。缩写为;单数——3/K(犯人),多数——3/K3/K(犯人们)。土著的监护人们就经常这样念,大家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然而,官方产生的这个词,不仅不能变格,甚至不能变数。它是死板的和无知识的时代的当之无愧的产儿。有头脑的土著们的活跃的耳朵对此是不能容忍的,他们在不同的岛上,在不同的地方,为了取笑,把对自己的称呼改为五花八门的说法:有一些地方说成是“扎哈尔·库兹米奇”或(诺里尔斯克)“北极共青团员”,“在另一些地方(卡累利阿)较多称为“扎克”(这在词源学上最准确),有的(英塔)则称为“兹克”。我曾经听到过叫“泽克”的。在所有这些场合,变得有生气的词开始变格,变数。(沙拉莫夫则坚持说,在科雷马日常讲话里仍然一成不变地保持着“3e一任a”的念法。可怜科雷马人的耳朵由于寒冷而僵硬了
      群岛的气候——永远是极地气候,甚至偶尔有个什么岛屿混进了南边海洋。那上面的气候也照样是北极的。群岛的气候——十二个月的冬天,其余才是夏天。空气本身是蜇人的,刺人的,这不仅是由于寒冷,不仅是由于自然条件。
      泽克们甚至在夏天也穿着灰色的软铠甲——棉背心。这与男人们全都剃光的脑袋合在一起,使他们具有外表上的同一性:严峻无个性。但只要你对他们稍加观察,你还会对他们脸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惊——永远存着戒心的、冷淡的、不怀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转为狠心甚至残忍。他们脸部的表情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是用这种铜褐色的(泽克显然是属于印第安人种)、粗糙的、几乎已经不是人体的材料做成的,以便能够经常顶风而行,每一步都要防着左右两面受咬。你还会察觉,在行动、劳动和斗争中,他们的肩膀总是耸起的,胸膛准备着接受顶撞,但只要泽克没有事干、只身独处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脑袋的重量,肩背马上就显出不可回复的佝偻状,甚至好像生来就是这种样子的。他那双空着的手所采取的最自然的姿势是。走路时勾着反背在后面,手腕搭在一起,坐着时就直挺挺地下垂着。当他向你——一个自由人因而可能是个长官——走近时,他也是那种拱肩缩背、灰心丧气的姿态。他将竭力不直望着你的眼睛,而瞧着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迟钝的无意义的目光将使你吃惊,虽然那是表示努力执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会执行)。如果你让他脱下帽子(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他那剃光的满是疙瘩、坑坑洼洼、显然退化型的不对称的脑壳,将使你感到人种学上的厌恶。
      他同你说起话来是三言两语的,不带表情,单调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请求什么,那就装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但是,如果你有机会偷听到土著们彼此谈话,你大概会永远记住这种特殊的说话方式——咄咄逼人、恶意嘲笑、唐突鲁莽,永远不会是推心置腹的。这种说话方式在土著们身上已如此根深蒂固,甚至当一个土著男人和一个土著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然而这是岛上法律严格禁止的),也不能设想他会摆脱掉这种说话方式。大概也会对她同样用逼迫命令的方式说话,怎样也不能想象出一个说话温柔的泽克。但也不能不承认泽克的话是很有劲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因为它没有任何过剩的用语,没有如“对不起”、“请”、“如果您不反对”之类的插入语,也没有多余的代词和感叹词。泽克的话是直冲目标的,像他自己顶着北极风朝前闯一样。他说话似乎是在扇对方的耳光,拿词句当拳头使。像一个有经验的拳击家力求第一拳打击就要把对手打倒一样,泽克也力求第一句话就使对话人不知所措,使他哑口无言,甚至迫使他声音嘶哑。给自己回敬过来的问题,他当即毫不含糊地顶回去。
      这种令人反感的作风,甚至今天读者还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碰到。举例说,你站在电车站上等车,旁边站着的人在大风中把大团烫热的烟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烧着衣服的危险。你用意相当明显地抖落了一次,但他还是继续在抖。你对他说:
      “喂,同志,你抽烟还是当心点,好吗?……”
      他不但没有表示歉意,抽烟也没有留点神,而是简短地朝你吠叫一声:
      “你没有保过险吗?”
      当你还在找词回答的时候(因为你不知如何应付),他已经在你之前跳上了电车。这很像群岛土著的作风。一除了直接的、词里套词的骂人话外,看来泽克们还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干预和说理都免开尊口的现成说法。例如有这样的说法:
      “别扎我,我跟你信的不是一个神!”或如:
      “没有(揍)你——别躺下!”(在方括号里我们放上了和另一个骂人的字儿语音上相近的字,句中第二个动词与这个骂人字儿联系起来就会获得很不体面的意味。)
      这类骂人话从土著女人嘴里说出来特别难以招架,因为正是她们对基于色情的比喻的使用特别自如。我们感到遗憾的是,道德上的框框不容许我们再举这种例子来为这部调查报告增添色彩。我们只敢再举一个事例来说明泽克的这种利口巧舌。一个叫格利克的土著从普通的岛上被运到一个特殊的岛去,运到一个秘密的科学研究所去(某些土著天资很高,甚至达到可以进行科学研究的水平),但是,出于某些个人想法,新的优待地位不中他的心意,他想回到原来的岛去。一个由肩章上有着几颗大金星星的人物组成的很有权威的委员会召见了他。他们向他宣布:
      “你是个无线电通讯工程师,我们想用你……”这个人不让他们说出“去做专业工作”这句话,就猛地向前凑过去:
      “用我?你们是要我——撅院?”于是就伸手去解裤带扣,做了个好像要摆出适当姿势的动作。自然,委员会目瞪口呆了,所以任何商量、劝说都没有进行。格利克当即就被打发走了。
      饶有兴趣的是,群岛的土著们自己也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引起了人种学和民族学方面的极大兴趣,他们甚至以此自夸,这好似增加他们本人在自己眼里的身价。在他们中间流行着并且经常讲述着一则传奇式的笑话,说某个民族学教授,显然是我们的先驱者,毕生研究泽克的品种,写了厚厚的两大本著作,在书里,他得出一个最后的结论:囚犯——是好吃、懒做和狡猾的(讲到这里,讲述者和听众都满意地笑起来了,好像从一分来欣赏自己)。但是,据说在此后不久,教授本人也被抓进去了(很不愉快的结局,但在我们国家里是不抓无辜之人的,谅必总有点什么吧),推推撞撞经过了几个递解站,在一般劳动中被拖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教授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懂得囚犯实际上是——响亮、精巧和透明的(鉴定很中肯,而且还有点称赞味道。大家又大笑起来)。
      我们已经说过,泽克没有自己的书面语言。但是,在老岛民的个人范例的基础上、在口头传说和民间创作中,制定出了泽克正当行为的整套法典,以及对待工作、对待雇主、对待周围的人和自己的基本训条并传授给新来的泽克。铭刻和体现在土著的道德结构上的这整套法典,提供给我们称之为泽克的民族类型的东西。这种属性的印记永远深深地打在一个人的身上。过许多年以后,如果他已在群岛之外,你在这个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泽克,然后才是俄国人、勒勒人或者波兰人。
      在往后的叙述中,我们力求逐一对构成泽克的民族性、生活心理学和标准伦理学的东西进行整体的观察。
      对待官家劳动的态度。泽克们有个绝对不正确的观念,认为劳动的功能就是要吸干他们的全部生命,这表明,他们的主要生路是:劳动时不可全力以赴。泽克们很清楚:劳动是做不完的(永远不要追求快点做完好坐下来歇歇:你刚一坐下,马上就会给你另一项活儿入活儿专爱傻瓜
      但怎么办呢?公开拒绝干活?万万不能!——你会在禁闭室里烂掉,饿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里,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卖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对付(就是说,等于不干)。土著决不公开地、断然地拒绝执行任何一个命令——那样他就完蛋。但他会软磨硬泡。“软磨硬泡”是群岛的一个最主要的概念和说法,这是犯人们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后来也被自由的苦力们广泛地接受下来)。泽克细心倾听向他发出的一切命令,并且频频点头表示遵从。于是……他走去执行命令。但是……他并不执行!甚至往往连头也没开。这有时会使意志坚强的不知疲劳的生产指挥者陷于绝望境地!这时自然产生了往他脸上或后脖颈上给一拳的愿望,这个衣衫褴楼褛的愚蠢的无思想的动物——我不是用俄国话向他解释得明明白白的吗!……多么冥顽不灵呀?(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土著们对俄语的理解很差,我们的一系列现代观念——例如,“工人的荣誉”、“自觉纪律”——在他们的贫乏的语言里甚至没有对等词。)但是,只要长官第二次闯过来——泽克马上就会在责骂声下俯首贴耳地弯下腰,并开始执行命令。等到雇主怒火稍消,继续去干自己的刻不容缓的大量领导事务——泽克在他的背后马上坐了下来,把活扔在一旁(如果作业班长的拳头没有悬在他的头上,如果没有今天就要取消他的配给口粮的危险,如果没有折抵刑期的诱饵)。我们,正常的人甚至难以理解这种心理,但它就是这样的。
      冥顽不灵?完全相反,这是适应于客观条件的高度的机灵。他有什么打算?要知道工作不会自己完成,要是长官再一次走过来——不是更糟吗?他是这样打算的:长官今天多半不会第三次走过来了。可是你得想办法活到明天。今天晚上这个犯人就可能被解走,调进另一个作业班,或者送进医院,或者关进禁闭室去——那时他所完成的工作不就会算到别人的帐上了吗?明天这个作业班里的这个犯人可能被调去做另外的工作。或者长官将自己下令取消,认为这项工作不需要做或者根本不应当这样做。由于看到许多这类的事件,泽克们牢牢地掌握了一条规律:可以明天做的,今天就不做。用泽克的语言说就是:哪儿坐下,哪儿起来。他担心消耗掉可以不必消耗的一卡路里热量(土著们有关于卡路里的概念,并且很流行)。泽克们彼此间就公然不讳地说:谁拉车,谁挨赶(意思就是,谁不拉车,也就随他的便)。总的说来,犯人干活只不过且很日子。
      但在这一点上,科学上的诚实迫使我们承认我们议论过程中的某种弱点。首先是因为,“谁拉车,谁挨赶”这个劳动营的常规同时也是俄国的老谚语。我们在达里的著作中,还可找到另一种纯粹泽克的说法:“混一天算一天。”试样的符合引起我们思潮起伏;借用论?主题游走论?神话学派?——我们继续进行这种危险的对比时,发现在农奴制下形成并在十九世纪初已经固定下来的俄国谚语中还有这样一些:
      ——不要干活,也不要逃活。(惊人!这可不就是劳改营的
      “软磨硬泡”的原则!)
      ——老天保佑样样会干,可别样样都干。
      ——老爷的活儿干不完。
      ——卖力的马活不久。
      ——给你一块面包,让你磨一礼拜的面(很像犯人的反动理
      论,说甚至高额的口粮也补偿不了劳动消耗)。
      从这里能得出什么结论呢?经过了解放农奴的改革、启蒙运动、革命和社会主义的种种光辉里程,叶卡捷琳娜农奴制下的庄稼人和斯大林的泽克,尽管他们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同,却互相握起又黑又粗的手来了?……这不可能!
      我们的炫耀博学到此为止,现在言归正传。
      从泽克对待劳动的态度也就产生出他对持长官的态度。表面上看,他对长官是很听话的;例如,泽克的一条“戒律”是:不要伸脖子!——就是说永远也不要同长官抬杠。表面上看他很怕他,当长官责骂他或者即使站在他旁边的时候,他总是低头哈腰。实际上这里有着简单的打算:避免多余受罚。实际上泽克完全瞧不起自己的长官——劳改营的长官也好,生产上的长官也好。但这是暗中瞧不起,不公开说出来,免得遭殃。每当宣布了什么事情、挨训和受申斥之后,成群结队地散开的时候;泽克们彼此间马上低声窃笑:你会说,咱会忘!犯人们内心里认为,无论在文化程度上、在掌握劳动专业上以及在对生活问题的一般理解上,他们都比自己的长官高明。不得不承认,事实也往往如此,但是泽克们在自己的骄傲自满中却忽略了一个情况,即群岛的行政当局比之土著们在世界观方面毕竟具有固定的优越性。所以犯人们认为对长官“我想怎么摆布就能怎么摆布”,或者“在这里我就是法律”这种天真观念,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然而,这一点却给了我们在土著身份和旧农奴制之间划一条区分线的幸运的机会。庄稼人不喜欢地主老爷,常常嘲笑他,但却惯于在他身上感觉到有某种高贵的东西,因为这个缘故,萨维利伊奇们和费尔斯们都是一些忠心耿耿的奴隶。可是这种精神奴役已经彻底结束了。在几千万名犯人中不能设想会有一个是真心诚意地崇拜自己长官的。
      泽克有别于你我之辈,有别于读者,有别于我国同胞们的一个重要民族特点就是。泽克不追求受表扬、得奖状和上光荣榜(如果它们不是直接同增发几个包子有关的话)。一切在外面称之为劳动光荣的东西,泽克出于迟钝,认为只不过是一声空炮。这就使他们更加不必依赖于自己的监护人,不必去讨好逢迎。
      一般说来,泽克衡量价值的整个标尺是倒过来的,但是,我们对这点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我们回想起,野蛮人总是这样做的:他们拿一条肥猪去换一面小镜子,拿一筐椰子去换几颗不值钱的玻璃珠。读者你我所珍视的东西——思想价值、牺牲精神和为未来而无私劳动的愿望——泽克们不仅没有,甚而看得一钱不值。只说下面一点就够了,泽克们是完全没有爱国感情的,他们完全不爱自己本土的岛屿。我们只须回想一下他们的一首民歌的歌词就知道了:
      你这科雷马真该诅咒!
      毒蛇们发明了这个星球!……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经常采取远走高飞去寻求幸福的冒险行动,俗话叫逃跑。
      泽克们看得高于一切并置于首要地位的,就是所谓口粮——这是一块掺有杂物的黑面包,烤得极坏,你我是不会吃它的。这份口粮越大越重,他们就认为越宝贵。凡是看见过泽克们如何猛扑向自己的早晨的口粮,差点连手指头都要一块啃掉的情景的人——事后很难撇开这种违背美学的回忆。他们置于第二位的是马合烟或家种自制的烟叶,并且它的交换比值任意得出奇,毫不考虑交换物中所含有的社会有效劳动量。更其怪诞的是,马合烟在他们那里好似是一种通用货币(群岛上没有货币制度)。占第三位的是烂菜汤(依照土著的习俗,这种岛上特制的汤是没有油、肉、米粒和蔬菜的)。大概,就连那穿着崭新发亮的制服、拿着武器齐步行进的近卫军人的阅兵队伍,都不会像犯人晚上一队队地走进食堂去领取烂菜场的情景那样给观众以如此吓人的印象:这些剃光的脑袋,塌瘪的帽子,系着绳子的破衣烂衫,恶狠狠的歪斜的脸(靠喝烂菜汤他们哪儿来的这一身筋腱和力量?)——还有二十五双皮鞋、麻绳鞋和树皮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好长官,给口粮吧!跟我们不在一个教门的,靠边站!在这一时刻,争夺食物之前的二十五张脸向你明显地展现出泽克的民族性。
      我们注意到,在谈论泽克这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不知为什么几乎不能想象有个性、个人和人名。但这不是我们方法上的毛病,这是这个奇怪的民族所过的那种群居生活制度的反映,这个民族已经放弃了其他民族那么习以为常的家庭生活和传宗接代的传统(他们确信,他们的民族将通过别的途径得到补充)。在群岛上,很具有特色的正是这种集体生活方式——不知是原始社会的遗产,或者已经是未来的曙光。大概是未来的曙光吧。
      泽克们的下一个价值是——睡眠。正常的人只能感到奇怪,泽克怎能睡得那么多,并且是在多么不同的情况下。不用说,他们是不知有失眠的,他们不服安眠药,每夜都是一觉到天亮。如果碰上一天不出工,那就整个白天也都睡大觉。确实查明,等着在担架上装料时,他们来得及蹲在空担架旁睡上一觉;他们会在派工时叉开双脚睡着;甚至在押解下排着队去上工时他们也会睡着,但不是大家都会:有的人在这种场合就跌倒而醒过来。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在睡梦中刑期会过得快些。还有这种说法:黑夜是为了睡觉的,白天是为了休息的。
      现在我们回头再来描写跺着脚领取“合法的”(如他们所说)烂菜汤的一队泽克的形象。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泽克的一个主要民族特点的表现——生活上的坚决性(这同他们常常朦胧入睡的倾向是不相抵触的。他们的所以好睡,正是为了在醒时有力量去坚决行动!)。这种坚决也包括字面上、体力上的含意,在达到目标(食物、暖和的炉子、烘干室、避雨的地方)之前的终点线上,泽克在拥挤的人群里会毫不客气地用肩膀往邻人的腰上顶去;两个泽克去拍一段原木——他们两个必定都往木梢那端走去,好让自己的搭档摊上基部。还有比较广泛的坚决性——占据较有利的生活地位方面的坚决性。在岛上的严酷条件下(那么接近于动物界的条件,以致我们可以正确无误地把达尔文的struggleforlife原理应用到这里来),争夺地位的成功或失败,往往关系着生命本身——所以在损害他人而为自己开辟道路的时候,土著们是不知有约束性的伦理原则的。他们公然这样说:良心?留在个人档案里了。在采取重要的生活问题决定的时候,他们遵循的是群岛的一个著名规则:与其受罪,不如去当母狗。
      但是,坚决性必须伴随着生活上的灵敏性,困难中能随机应变,才能取得成效。犯人每天都应当在最简单和微小的事情上为了保全自己的一件可怜的破烂东西:一个压弯的饭盒,一块发臭的破布,一个木匙子,一根缝衣针——表现出这种素质。然而在争夺岛上等级制里的重要地位的斗争中,随机应变也应当是较高级的、精致的、有计谋的骗术。为了不使我们的研究作品累赘——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某个泽克当上了总务大院工业车间主任的重要职位。一些生产项目他的车间搞得不错,另一些不行,但他的地位的是否牢固并不取决于业务搞的好坏,而靠他平时摆出的派头。内务部军官们到他那里去,看到他的写字桌上摆着一些粘土做的圆锥形的东西。便问“你这些东西是什么?”——“泽格尔锥体。”——“干什么用?”——“测定炉内温度。”——“哦一哦一哦。”——长官怀着敬意拖长声音说,心想,是啊,我安排了个好工程师。然而,根据这些圆锥体的熔化程度什么温度也测定不出来,因为它们不仅不是用标准粘土做的,而且不知是用什么上做的。圆锥体看惯了,主任的桌上又出现了新玩意儿——没有一个透镜的光学仪器(在群岛上哪里能搞到透镜?)。于是大家又感到惊奇了。
      泽克的脑瓜子就应当经常去钻研这种旁门左道。
      根据具体情况并通过不断揣摸对手的心理,泽克在行动上应表现出灵活性——从使用拳头或嗓门的粗暴行动直到最细腻的装假,从完全不知廉耻直到神圣地信守诺言,尽管是背地里做出的似乎完全不必信守的诺言(所以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神圣地忠于秘密收受贿赂后所承担的义务,并且在完成私人定货上非常耐心和认真。当你观看一件精雕细琢的岛上手工制品——类似的制品我们可以在奥斯坦金带农奴艺术博物馆里看到——有时真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些用根小撅子支上就向领班交工、随后倒了也不管的手做出来的)。
      这种行动的灵活性也在泽克的一项著名规则上反映出来:学就拿,打就逃。
      对于古拉格的岛民说来,生活斗争中取得成功的一个极重要的条件,就是他们的善于遮掩。他们的性格和意图隐藏得那么深,以致一个还不习惯的初出茅庐的雇主起先会觉得泽克像草一样可以因风吹脚踩而弯曲的严(只是后来他才叫苦不迭地确信岛民的狡猾和不真诚。)善于遮掩几乎是泽克这个部族最有代表性的特点。泽克应当把自己的意图、自己的行为掩盖起来,不让雇主、看守和作业班长知道,也不让所谓“眼线”知道。他应当把自己的得手事情隐瞒起来,免得被别人抢走。各种计划、打算、希望——不管是他正在准备的事关重大的“逃跑”或者是想在什么地方拣点刨屑来当垫褥,一概都应当隐瞒。在泽克的生活中历来如此,开诚布公——那就意味着失掉……一个我请他抽马合烟的土著向我作了这样的解释(我把它译成俄语):你坦白告诉别人,什么地方睡得暖和,什么地方领班找不到——于是大家都往那里钻,领班也就会嗅出来。你坦白告诉别人,你通过一个自由雇员寄出了一封信,大家全都会把信交给这个自由人,他也就会和那些信件一起被逮住。如果保管员答应你把破衬衫换一件——在没有换到手以前别说,换到了——也别说:这样就不会牵累他,对自己也会有好处严日子久了,泽克已经习惯于把一切都隐瞒起来,他这样做甚至都不需花什么力量去克制自己:他失去了同别人谈心的这种人的自然愿望(也许应当承认,这种不坦率待人好似对事物的普遍的不公开进程的保护反应?因为有关他命运的消息人们也总是用一切办法隐瞒起来不让他知道)。
      泽克的善于遮掩来源于他的全面的不信任:他对周围的任何人都不相信。样子像大公无私的行为特别会引起他强烈的疑心。泰加林的法则——这就是他对人们之间关系的“无上命令”的表述(在群岛上确有大片泰加林带)。
      最充分地兼备并表现出这些部族素质(生活上的坚决性、无怜悯、见机行事、善于遮掩和不信任)的土著,自称并且也被称为“古拉格之子”。这在他们那里好似一种荣誉公民的称号,这种称号当然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岛上生活才能获得的。
      古拉格之子认为自己是莫测高深的,相反,他自己却能把周围的人看得很透,如俗话所说,入木三分。也许这是真的,但是马上就可以发现,甚至最有洞察力的泽克也是见识不完整的,眼光短浅的。一个普通的泽克,甚至古拉格之子,对于与他相近的行为能作出清醒的判断,并且能够准确地盘算自己在最近几小时之内的行动,但他却既不能抽象地思考,也不能概括一般性质的现象,甚至不能谈论未来。在他们的语法上,未来时态是很少用的:甚至对于明天也带着假定色彩来应用,对于已经开始的一星期内的日子,用起来就更加谨慎。你永远也听不到泽克嘴里说出这样的句子来:“来春我将……”因为大家知道;还需要度过冬天,而命运在任何一天都可能把你从一个岛屿抛到另一个岛屿上去。真的是:我的一天——就是我的一辈子。
      古拉格之子就是所谓泽克戒律的主要体现者。在不同的岛屿上,这种戒律的数量多寡不等,它们的表述方式也不尽相符,如果对它们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那将是一项单独的事趣的研究工作。这些戒律与基督教义毫无共同之处(泽克——不仅是无神论的民族,而且在他们心目中根本不存在什么神圣的东西,对于崇高的实体,他们总是急于去嘲笑和贬损。这也反映在他们的语言上)。但是,正如古拉格之子要人们相信的那样,照他们的戒律去生活,在群岛上是不会遭殃的。
      有这样的戒律:勿敲(这怎样理解?显然是为了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吧。);”别舔钵子,就是说,不要堕落到喝泔水的地步,这样做,他们认为就是迅速和急转直下的灭亡。“不要拣垃圾吃”以及其他等等。
      有一条戒律很有趣:不要把鼻子伸到别人的锅里去!我们真想说,这是土著思想的高度成就:须知这是反面自由的原则,这好像是翻过来的“我的住宅就是我的城堡”,甚至比它还高,因为说的不是自己的锅,而是别人的(但自己的当然不言而喻)。我们知道土著们的条件,对“锅”应当作广泛的理解:不仅理解为熏黑的拱形器血,甚至不是锅里盛着的不吸引人的具体的羹汤,而且包括获取食物的一切方式,生存斗争的一切手段,甚至还要广泛些:理解为泽克的灵魂。总之一句话,让我像我所愿意的那样生活,你自己也像你所愿意的那样生活——这就是这个原则的意思。铁石心肠的古拉格之子以这条戒律做出了不因无谓的好奇心而使用自己的力量和坚决性的保证(但同时也使自己解除了任何道德上的义务:‘即便你在我身旁倒毙——我也不当一回事。残酷的法则,但比之岛上的生番——盗贼们的法则:“今天你该死,明天才是我”,毕竟要人道得多。野蛮的盗贼对邻人决不是漠不关心的;他促使他死得快些,为了使自己死得近些,有时是观赏他的死亡过程以便得到开心或满足好奇)。
      最后,有一条综合性的戒律:不要相信,不要害怕,不要乞求。在这条戒律里,非常清楚地甚至雕塑般地体现了泽克的共同民族性格。
      如果一个(狱外的)民族整个浸透着这种高傲的戒律,这个民族怎样管理呢?……想想都觉得可怕。
      这条戒律使我们放下对泽克生活行为的研究,转而去分析他们的心理实质。
      我们在古拉格之子身上马上察觉到的并且后来越来越经常地观察到的最初一种气质是:精神上的稳健性,即心理上的稳定性。这里令人感到兴趣的是犯人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一般哲学观点。一个英国人或法国人毕生以他们身为英国人或法国人而自豪,泽克则与他们不同,完全不以自己的民族属性而自豪,相反,他把这理解为一种严酷的考验,但是他想不失尊严地通过这种考验。泽克们甚至有这样一则出色的神话:似乎某地有一扇“群岛之门”(堪与古希腊的赫尔克里斯的柱塔相比),在门的正面似乎为进来的人写有:“别丧气!”背面则为出去的人写有:“别太高兴!”泽克们还补充说,主要的是,这些题词只有聪明人才看得见,傻瓜是看不见的。这则神话往往表现为一条简单的生活规则:来者匆愁,去者勿喜。犯人对群岛的生活和群岛毗邻地带生活的看法,正是应当通过这个线索去领会。这种哲学正是泽克的心理稳定性的源泉。不管他所遭逢的境况多么阴暗。他总是皱起自己那粗糙的饱经风霜的脸上的眉头说,他们不会把我降到比矿井更深的地方去了!或者互相安慰说:还有更糟的哩!真的,在饥寒交迫、心灰意懒的深重苦难中,这个“还有更糟的哩”的信念,明显地支持着他们,并使他们精神振作起来
      泽克总是作坏的精神准备,他就是这样活着,经常期待着命运的打击和妖魔的咬螫。相反,任何暂时的缓和。他都看成是当局的失察和错误。在这种经常期待灾难的状态中,也就逐渐养成着泽克的严峻的心灵,对自己的命运满不在乎。对别人的命运毫不怜悯的心灵。
      偏高平衡状态的情形,无论偏离到光明方面,还是偏离到黑暗方面,无论偏离到绝望方面,还是偏离到喜悦方面,在泽克身上都是很少见的。
      塔拉斯·谢甫琴科(还在史前时代曾在岛上稍作逗留)成功地表达了这种情形:“我现在几乎既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然而却有一种达到鱼类的冷血状态的精神上的平静。难道经常的不幸能使一个人这么脱胎换骨吗?”(致列宾娜的信。)
      正是。正是能够的。稳定的冷漠状态,对于泽克说来,是一种必要的防护,以便能够熬过岛上阴暗生活的漫长岁月。如果在群岛的第一年他不能达到这种黯淡无光的状态,那他通常就会死亡。达到了这种状态——他就能活下来。一句话:只要不死掉——准能变老油条。
      泽克一切感觉都变迟钝了,神经被截断了。他对自己的痛苦、甚而对部族的监护人加给他的惩罚、乃至几乎对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变得无动于衷,对周围人的不幸也不抱精神上的同情。什么人的呼痛或女人的眼泪几乎不能使他转过头来——反应迟钝到这个地步。泽克们对新来的缺乏经验的人,往往表现得冷酷无情,嘲笑他们的失策和不幸——但不要因此而严厉地谴责他们: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是他们的同情心已经萎缩了,只有事情的可笑一面才是他们能看得到的东西。
      泽克中最流行的世界观是宿命论。这是他们的普遍的深刻特点。其原因在于他们的不自由的处境、对他们最近时期可能的遭遇一无所知以及实际上无能影响事件的进程。这种宿命论对泽克甚至是必要的,因为这使他能得到精神上的稳定。古拉格之子认为,最平安的途径是——听天由命。未来——这是装在口袋里的猫,既然弄不清它是怎么回事,也不能想象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下你会碰到什么事情,所以不应过分顽强地去争取什么或者过分执拗地拒绝什么——不管是把你转到另一个工棚或作业班去,还是调到另一个劳改点去。也许这是好转,也许是逆转,但不管怎样,你总可以免于自怨自艾:就让你的处境变得更糟吧,但这不是你亲手造成的,这样你就能保持可贵的泰然自若感,不致忙手忙脚,不必逢迎讨好。
      在这种黑暗的命运下,泽克的对许多事情的迷信是很深的。其中之一与宿命论密切相连:如果你在找位置甚至追求舒适方面操心过了头,你必然会被递解出去而烧得焦头烂额。
      他们不仅把宿命论用于个人的命运,而且还用来解释事物的一般进程。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事件的一般进程是可以改变的。他们有这样的观念,群岛是永恒存在的,从前在群岛上情况还要糟些。
      但也许这里最有意思的心理转变是,泽克们把自己在得过且过的贫乏条件下的稳定冷漠状态看成是——乐观的生活态度的胜利。只要相继而来的不幸变得不那么频繁,只要命运的打击稍有减弱——泽克就已经对生活心满意足,并以自己的处世态度自豪。我们要是引用一下契柯夫的一段描写,读者也许会对这种离奇的特点更加相信些。在他的短篇小说《在流放中》,渡船夫谢苗·托尔科维伊这样表达这种感情:
      “我……活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能光着身子在地上睡觉,吃野草。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中活(重点系我所加——作者注)。我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也不怕。我这么看我自己,没人比我更富裕更自由了。”
      我们的耳朵里今天仍听到这些惊人的言语:我们不止一次从群岛泽克们的嘴里听到这些话(感到奇怪的只是契阿夫从哪里弄来这些话的?)。但愿老天爷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你中意吗?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讲的是民族性格上的积极面。但对它的消极面,对某些似乎是与上面所讲的互相排斥和矛盾的令人感动的民族弱点,也不能闭眼不看。
      这个看上去是无神论的民族对于信仰越是满不在乎,不信仰的态度越是严峻(例如,《圣经》的一个论点“不要去审判人,你也就不会受审判”,他们完全以嘲笑态度对待,他们认为,受不受审判与此无关)——他们不顾一切的轻情态度的发作也就越厉害。可以这样来区分:在泽克看得清楚的短浅的视野内——他们是什么也不相信的。但是他们没有抽象的眼力,缺乏历史的盘算,所以他们就以野蛮人的天真相信任何一个远方的传闻,相信本地的奇迹。
      说明土著的轻信有一个早年的例子——这就是由于高尔基来到索洛维茨而产生过的希望。但是没有必要这样深究远索。在群岛上有一种几乎是固定的、几乎是普遍的宗教:这是对所谓“阿姆尼斯基娅”(大赦)的信仰。很难说明这是什么东西。读者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女神的名字,但这并不是女神的名字。这有点像是信基督教民族传说中的基督二次降世,夺目的光辉将降临人间,群岛的坚冰就会消溶,甚至各个岛屿也会溶化,而所有土著就会随着温暖的波浪漂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马上就会找到他们所亲近。喜欢的人。大概,这是对地上天国的稍加改头换面的信仰。这种信仰并没有得到过一次现实奇迹的证实,然而却很有生命力,很顽强。像其他的民族把自己的重要仪式同冬至和夏至联系起来一样,泽克们也神秘地期待着(总是徒然地)十一月和五月的最初一些日子联系起来。南风一吹到群岛,人们便窃窃私语:“大概将要大赦了!已经在开始了!”刮起严寒的北风——泽克们呵热气温暖着冻僵的手指,搓着耳朵,跺着脚相互鼓励说:“看来一定会有大赦了。不然我们都得冻死……的!(这里有一个不能翻译的词儿)显然——现在就会有了。”
      任何宗教的害处早就已经得到证明——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它。这种对大赦的信仰大大削弱土著们的意志,使他们陷入不是他们所特有的爱幻想的状态中去。在这种幻想病大流行的时期,官家的要紧活儿完全从泽克的手中掉落下来——实际上所起的作用,同相反地听到关于“递解”的不愉快消息时所起的作用一样。而对于日常的建筑工程说来,最有利的是不让土著们发生任何感情上的偏差。
      泽克们还有一个民族弱点,这种弱点与他们的整个生活方式完全违反但却莫名其妙地保持在他们身上——这就是暗中的对公正的渴望。
      契诃夫在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群岛的岛上就曾观察到这种奇怪的感情:“一个苦役犯,不管他本人已经堕落和不公正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却最喜爱公正,如果他在地位比他高的人身上看不到这种公正,他就一年一年地陷入痛恨和极端不信任的状态。”
      虽然契诃夫的观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我们所讲的事情都毫无关系,然而却正确得使我们感到吃惊。
      从泽克落入群岛的时候起,他们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全都充满着不公正现象。他们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不公正的——看上去他们早就应该习惯于这种情形,并且把不公正看作生活的普遍准则。但是不然!来自部族中的官长和监护人的每一个不公正行为,都像在第一天一样,继续使他们受到伤害(自下而上的不公正行为却引起他们赞许的狂笑)。在他们的民间创作中,他们编出一些甚至不仅是关于公正待遇,而是(将这种感情扩而大之)关于毫无根据的宽大处理的传奇(例如,曾经创造出一个在群岛保持了几十年之久的关于宽大处理O·卡普兰的神话——似乎她并没有被处决,而终身关在不同的监狱里,甚至还找到了许多曾同她一道递解和从她那里得到布蒂尔卡图书馆书籍的证人。有人会问,土著们为什么要造出这种荒唐的神话来?只不过是作为一个他们想要相信的宽大无边的极端事例。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思想上把它联系到自己身上)。
      还有关于泽克在群岛上爱上了劳动这样的事例(A·C·布拉奇科夫说:“我为我亲自创造的成果而自豪”),或者至少没有失去对劳动的喜爱(日耳曼血统的泽克),但是,这些事例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不打算把它作为全民族的特点甚至是古怪的特点提出来。
      土著的另一个特点是:爱谈往事,可不要以为这是同上面已经讲过的土著惯于遮掩的特点有矛盾。在其他所有民族那里,这是老年人的一种习惯,中年人恰好是不爱甚至怕谈往事的(特别是妇女,特别是填写调查表的人,而且一般说大家都这样)。泽克们在这方面则表现得像是个全由老年人组成的民族(在另一方面却相反地像一个全由儿童组成的民族那样受到管教,因为他们有教育员)。。关于今日生活中的一些小秘密(如在什么地方可以热热锅,在什么人那里可以换到马合烟),你从他们的嘴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可是关于以往的事情,他们说起来却敞开胸怀,毫不隐瞒:到群岛以前是怎样生活的,跟谁一起生活,怎样落到这里(他们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听着叙述谁怎样“落进来”,而且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丝毫也不使他们感到无聊)。两个犯人的相遇越偶然,超浅,越短促(在所谓“递解站”上挨着躺了一夜)——他们就愈加急于全面详细地彼此把自己的一切讲出来。
      这里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察来比较一下是有意思的。他指出,每个人都暗自精心构思好一套关于自己落入“死屋”的经历——而且一般根本不谈这种事情。这种情形我们是理解的,因为落入“死屋”是由于犯了罪,苦役犯们回忆起它来心情是沉重的。
      泽克的落入群岛则是由于不可解释的劫数,或者是由于若干祸根的凶恶的报复——但是,在十分之九的情况下,他并不觉得自己犯有任何“罪行”——所以在群岛上再没有比讲述“怎样落进来”的故事更能使听众感到兴趣,更能引起他们的热烈同情了。
      在泽克的工棚里每晚都在讲述的关于往事的丰富故事,这还具有另一个目的和另一种意义。泽克的现在和未来不稳定到什么程度,他的过去也就牢固到什么程度。以往的种种,谁也不能再从犯人那里夺走了,而且每一个人在往日的生活中总要比现在强些,(因为再也不能比泽克更卑下了;甚至酒鬼流浪汉在群岛外也被称为同志。)因此,泽克的自尊心便在回忆里夺回生活把它推下来的那个高地。回忆还必定是被美化的,掺进了一些虚构的(但很像是实有其事的)插曲——于是讲故事的犯人(听众也一样)就感到充满生机地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还有另一种加强这种自信心的形式——关于泽克民族随机应变和得心应手的无数民间创作故事。这是一些相当粗鲁的故事,很象尼古拉沙皇时代士兵中传说的轶事(那时士兵服役期长达二十五年)。他们会讲给你听,一个泽克怎样到长官那里去给厨房劈木柴,长官的女儿怎样自动跑到草棚子去跟他睡觉。还有一个狡猾的值日泽克怎样在工棚地下挖了一个地洞,通过那里把一口小锅放在包裹递交室地板上的下水槽的底下,从营外送来的物品中有时有伏特加酒,但是群岛上有禁酒的法令,照章办事应当立即把酒倒在地上(然而从来也没有倒掉过)——那个值日泽克就用这个办法把酒接到锅里来,所以总是喝得醉醺醺的。
      一般说,泽克们珍爱的武——这最足以证明那些能够在头一年没有死掉的土著的健康的心理基础。他们的出发点是,用脚目还不清帐,开开玩笑也欠不了债。幽默——是他们的经常的同盟者,没有它,要在群岛上过日子也许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对骂人话也是根据幽默程度来评价的;越是能逗乐的,对他们越有说服力。他们对问题的任何一个回答,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每个判断,总要加上一星半点的幽默。你问一个犯人他在群岛已经呆了多少时候了——他不会对你说“五年”,而是:
      “坐过了五个正月。”
      (他们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在群岛上的居留称为坐,虽然坐的机会他们恰好是最少的。)
      你问:“艰难吗?”得到的是带着讥讽的回答:
      “只是最初十年难点儿。”
      你对他不得不生活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表示一点同情,他会回答说:
      “气候坏,可是社会好。”或者当说到某个离开群岛的人时:
      “判了三年,坐了五年,提前释放了。”
      当一些人拿着为期四分之一世纪的“路条”来到群岛时,他们会说:
      “现在二十五年的生活有了保证!”
      总的说来他们对群岛是这样评论的:
      “没有来过的,一定会来,已经到过的,一定不忘。”
      (这种概括是没有道理的:读者,你我根本不打算到那里去,不是吗?)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时候,土著们只要听到什么人请求添加点什么东西(即便是往杯里加点开水),——马上会同声嚷道:
      “检察员会给你加!”
      一般说,泽克对检察员怀着不可理解的痛恨,并常常迸发出”来。譬如,在群岛上流行这样的不公正说法:
      “检察员——是斧子。”
      这里除了韵脚准确外(俄语中检察员“npokypop”和斧子“tonop”是押韵的),我们看不到有任何意义。我们应当遗憾地指出这是联想和因果关系脱节的一例,这种脱节把泽克们的思维降到低于中等人的水平以下。关于这一点,稍后再谈。
      还可以举出一些不怀恶意的玩笑的例子。
      “睡呀睡呀,可是休息却没有功夫。”
      “你要不喝水,力气从哪儿来?”
      关于工作日快结束时的可僧的劳动任务(那时已经感到疲乏,正等待着下工),必定这样开玩笑:
      “哎呀,活儿刚干得顺手,可惜白天太短了1”
      早晨不是马上动手干活,而是从这儿晃到那儿,一边说:
      “快点天黑,明天(!)好上工!”
      下面我们还可以看出他们的逻辑思维的不速灭性。土著们有一个流行的说法:
      “这森林不是我们栽的,所以我们不去伐。”
      但是,你该怎么解释——林场也没有栽林,可是却砍伐得很有成绩!所以,这里显出土著思维的典型幼稚性,某种独特的达达派。
      还有一个说法(从白海运河时代起):
      “让狗熊去干活吧!”
      认真说,怎样可以设想一只开凿大运河的狗熊呢?关于熊干活的问题,在克霍洛夫的著作中就已作了充分的说明。如果稍微有点儿可能去把狗熊套起来干有目的性的活儿,那么毫无疑问,最近几十年间就会这样做的,因而也就会出现整个的一批狗熊作业班和狗熊劳改点。
      诚然,土著们还有一种关于狗熊的并行的说法——很不公平的,但却是深深印入脑海的:
      “长官——是狗熊。”
      我们甚至不能理解——什么样的联想能够产生这种说法?我们不愿把土著们想得那么坏,以致把这两种说法联在一起并由此得出某种结论。
      讲到泽克们的话宫问题,我们感到有很大困难。且不说对新发现语言的任何研究总要写出一部单独的著作和特别的科学教程,我们在这件事上还有一些特殊的困难。
      其中的一个困难,就是语言同骂人话的融为一体,这点,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要把它区分开来,谁也办不到(因为不能把一个活的东西分为两半!),但是出于对青年的关心,我们也不能把一切原封不动地写到学术性的篇章里去。
      另一个困难是,必须把泽克民族的语言本身同散居在他们中间的生番(换个说法是“盗贼”或“惯犯”)部族的语言区别开来。生番部族的语言,是语文之树上既无近似语又无亲属语的完全孤立的一个分支。这是一个值得单独研究的题目,但在这里,不可理解的生番的词汇(如:文件、手帕、箱子、表、靴子)只会把我们弄糊涂。但是,困难的是,生番语言的其他一些词汇要素,却相反地为泽克的语言所吸收,并形象地使它丰富起来:(吹口哨;泽克语言中的意思是说谎、吹牛);(使黑暗,使模糊;在泽克语言中是指欺骗、迷惑);(在某物上洒上黑色;泽克语言指欺骗、蒙蔽);(翻转,倒置;泽克语言指偷偷地闲逛、磨洋工);(试探;泽克语言中指迅速查明某事);(泽克语言中指聪明点、混时间);(舔主人的盘子;泽克语言中指陷进什么事情,拼命干活);颜色、肤色;泽克语言中指服从和归顺盗贼的帮规);(混血、混种;泽克语言中指“二混子”——半个贼);(此字与“精神”、“呼吸”有关;在泽克语言中表示勇敢、无畏、不顾一切);(单人监室,禁闭室);(搜身);(拐杖;泽克语言中表示面包口粮);(灯芯;泽克语言中指累垮、垂死的犯人);(六,六点,老六;泽克语言中指为劳改营行政当局或为盗贼、杂役们办事的人);(用来吮吸的东西或吮吸者;泽克语言中指饥饿状态);(否定或不承认;泽克语言中表示对劳改营长官提出的要求一概拒绝的人,或称“不买帐派”。一般指盗贼的核心人物);(对庄家赌输赢的人的派头;在泽克语言中表示用吹牛、做戏的手段吓唬、讹诈);(妓女);(窝棚;泽克语言中表示劳改营中的姘头、女相好的);(杆菌;泽克语言中表示“肥肉和油脂”);(模仿盗贼的作风);(按照盗贼的作风行事)。
      不能不承认其中许多词具有准确性、形象性、甚至通俗易懂性。
      我们感到现代俄语中很缺乏这种语汇!特别是因为在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类行为。
      但是,这种关心已经是多余了。本书作者结束了在群岛的长期科学旅行后,对于是否还能够回到民族学院去执教是很不放心的。不仅担心人事科的态度,而且还担心他自己是否已经落后于现代俄语,学生们能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语言。突然,他又迷惑又高兴地听到了从一年级学生口中说出的他在群岛时耳朵早已习惯了的那些用语,而这些用语都是迄今为止俄语所缺乏的:(“不停脚就开始……”,“一到马上就……”,“一走到立即……”);(“整个途中”,“整个时间”);(“再一次”,“又一次”);(“抢劫”,“洗劫”);(“偷”,“扒”);(“福来儿”,“傻瓜”,“大头”,泛指不属于盗贼一伙的任何人);(“凉耳朵傻瓜”,意思是百分之百的傻瓜);(“她和小伙子们缝在一起”,意思是她和小伙子们在一起过活)。还有其他许许多多。
      这就表明,泽克的语言有巨大的能量,使它能够不可解释地渗入我们的国家,而首先是渗入青年的语言。由此可以预期,这个过程在将来会更加强劲,而上面所列举的那些词也会融合到俄语里去,也许甚至还会使它大为生色。
      但是研究者的任务却更加困难了:现在需要把俄语同泽克的语言区分开来!
      最后,为了诚实起见,我们也不能回避第四个困难:弄清俄语本身给泽克语言甚至给生番语言的最初的、某种史前的影响(现在这种影响已经看不到了)。否则怎样解释我们会在达里词典里找到这样一些似乎是岛上专有的说法:
      (“合法生活”,科斯特罗马省方言,意思是与妻子一起生活;在群岛上的意思是:与她合法地生活);
      (“掏口袋”——货郎的行话,意思是从口袋里取出来;在群岛上变更了字头,变为——“掏腰包”);
      (走近,靠近——意味着变穷,耗尽;请比较一下——衰竭,垂死)。
      或者如达里收入的谚语:
      “菜汤是好心人”——还有一连串的岛上用语:寒冷人(身体不结实),篝火人,等等。
      “他连耗子也不抓”——我们在达里的书里也可以找到。
      cyka(“母狗”)是意味着“好细”,这在雅库博维奇时期就已经有了。
      土著们还有一种出色的说法“顶犄角”(指顽强地干事情,并且一般地指任何顽强表现、坚持自己的意见),“打蒋犄角”,“打掉犄角”这个用语为我们恢复了“角”这个词的古俄罗斯语的和斯拉夫语的含义(自矜、高傲、傲慢),而置外来的、从法语翻译过来的“装上犄角”的含义(妻子变节)于不顾。这种外来用语在普通人民中完全没有通行。如果不是与普希金的决斗有关,连知识分子恐怕也早已经忘掉了。
      所有这些数不清的困难迫使我们只好暂时搁下本调查报告的语言部分。
      结束本文时,再写几行个人的感受。本文作者在进行调查的时候,泽克们起初是躲避的,他们以为这些调查是为教父(在精神上紧挨着他们的监护人,然而,他们对他,像对所有自己的保护人一样,是不知感恩的,不公正的)进行的。当他们确信了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以后,加之还一次一次地受到马合烟的款待(贵的品种他们是不抽的),对考察者的态度开始变得极其友善,显露出自己的本性并没有完全变坏。在一些地方他们甚至把考察者亲热地称作“菠萝·番茄罗维奇”,在另一些地方则称作法恩·法内奇。应当指出,在群岛上根本不作兴称父名,因此,这种尊敬的称呼方式带有一点幽默色彩。在这一点上同时也就表现出他们的智力水平还达不到理解本考察报告的意义的程度。
      作者则认为这番考察是成功的。他提出的假说完全得到了证实。一个完全新的、迄今无人知晓的拥有几千万人的民族在二十世纪的中期被发现出来了。

      ——————


    第二十章 狗的职务


      本章取这个篇名并非有意恶语伤人,只是因为必须遵循劳改营传统而已。如果仔细想想,这个命运确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他们的职务岂不是和警犬的职务一样?况且他们的职务本身就和狗有联系。他们甚至有使用警犬的专门条令,由军官组成正式的委员会,负责监督每一条警犬的工作,培养它们有良好的凶猛性能。如果供养一只狗崽子一年要花人民的一万一千赫鲁晓夫前的卢布(喂警犬的饲料比犯人的伙食营养价值高)的话,那么喂养一名军官的开销不是大得多吗?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从头到尾都遇到一个困难:一般地该怎样称呼他们?“官长、长官”——太一般化,对狱外和整个国家生活都可以这样说,而且这两个词儿都已经用滥了。“主人”——也一样。“劳改营管理人员”吗?这种避开实质的说法只能表示我们的无能。直截了当地按劳改营的说法称呼他们“狗”?——似乎太粗鲁,好像是骂人。“营吏”这个字倒是完全符合语言的精神:它与“劳改犯”这个字的区别正如“狱吏”与“囚犯”的区别。它表达着一个准确的、唯一的含意:经营和管理劳改营的人。所以,在求得严格的读者们对使用这个新字的谅解之后(既然语言中为这个字留着一个空档,说明它并不完全是一个新字),我们以后将时常采用它。
      这一章里所讲的就是这些“营吏”(关于狱吏也在这里一道讲)。本来可以从将军们讲起,那可真会是妙极了,但是我们没有材料。我们这些虫豸和奴隶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事,也不可能在近处看到他们。而当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总是被他们身上的闪闪金光耀花了眼,什么也看不清楚。
      所以我们对于那些走马灯似的古拉格头子们——群岛的沙皇们——一无所知。如果我们中的谁弄来一张贝尔曼的照片或听到阿佩特尔说过一句什么话,马上就会当大事传开。我们知道“加拉宁大屠杀”,可是关于加拉宁本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不满足于单单签字;在劳改营里巡视的时候,如果对谁的嘴脸看得不受用,亲自用毛瑟枪给一下子的这类事情,他也是不讨厌做的。我们描写了卡什凯京的事情,可是卡什凯京这个人我们从没亲眼见过(谢天谢地!)。关于弗连克尔收集到一点点材料,可是关于扎维尼亚金却一点也没有。这位刚去世不久的人物逃脱了和叶若夫-贝利亚一伙一起被埋葬的命运。报痞子们至今仍津津乐道地把他誉为“传奇般的诺里尔斯克的建造者!”莫不是他亲手砌过砖吗?然而,考虑到他上受贝利亚的宠爱,下受内务部官员季诺维也夫的推崇,我们敢断定他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要不的话,他是建造不出一个诺里尔斯克的。
      关于叶尼塞劳改营营长安东诺夫的情况,谢谢波博日工程师给我们写出来了。我们愿意奉劝每一个人都去读读这篇即景:塔兹河驳船的卸货。在铁路还没有到达(会到达吗?)的冻土带的腹地,埃及的蚂蚁们把火车头换到雪地上。安东诺夫站在小山包上俯视现场,限定完成卸货的时间。他是从天上飞来的,过一会又要从天上飞回去。他周遭都是巴结讨好的陪同。拿破仑算得了什么?就在这北极的永冻土上,他的私人厨师在他面前的一张折叠桌上摆上了新鲜西红柿和黄瓜。这小子竟谁也不清,一个人全报销了。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要考察的是上校以下的人物。我们先谈谈军官,然后转入军士一级,捎带着说说警卫部队——也就是这些了。谁见的更多,就请他更多地写点罢。我们的局限性就在于:当你蹲在监狱或者劳改营里的时候,你对狱束们的性格感到兴趣,只是为了要避开他们的威胁和利用他们的弱点。对其他方面你根本不想去关心,认为它们不值得你注意。你自己在受苦,你周围含冤入狱的人们在受苦。和你张开双臂都抱不拢的一大堆冤情苦难相比,这些担任警犬职务的“木脑壳”们,他们的蝇营狗苟、他们的无聊爱好、他们职务上的成功失败,在你眼里算得了什么事?
      而你现在为时已晚地发觉,对他们的观察,太欠细心。
      一个还有能力从事随便哪一种有益活动的人能不能去当监狱和劳改营看守?——这种属于个人才能的问题,我们且不去管它。我们只提出这样的问题:“营吏”一般地能不能当一个好人?生活为他们安排了怎样的道德淘汰过程呢?第一次淘汰,是在编入内务部军队、内务部学校或训练班的时候。任何一个稍许留有点精神教养的痕迹的人,一个在良心上稍有顾忌、尚能区分恶与善的人将会本能地、千方百计地避免加入这支黑色的军团。但是我们假设他们没有推脱得掉,这时第二次淘汰就来了:在接受训练和执行第一次任务的时候,长官们会亲自留意把所有表现出松松垮垮(善良)而不是坚强意志和坚定精神(残忍和无情)的人除名。在此以后就开始了为期多年的第三次淘汰:原来还不知道是到哪里去、去做什么的人,现在都弄清楚了,都感到可怕了。永远充当暴力工具,充当永远的罪恶帮凶——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也不是马上能接受得了的!你在践踏别人的命运,但你自己内心却有什么在绷紧、绷断。你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于是尽管已经大大地退了,人们仍然开始设法挣脱:称病、搞到医生证明、改行拿较低工资、摘下肩章——什么都行,只要能出去,出去,出去!
      这么说,剩下的人都习惯了?不错,剩下的人都习惯这一切了。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正常的了,当然也是有益的了,甚而还是光荣的了。对有些人说来,连习惯的过程也不需要:他们从一开头就是这样的人。
      鉴于存在这样的淘汰过程,可以得出结论说,残忍无情的人在营空当中占的比例,远远地大于在任取的一组居民中所占的比例。一个人在“机关”里服务的时间越久、越没有间断、越有名气,他越可能是一个坏蛋。
      我们并没有忽略捷尔任斯基的崇高的言论:“你们当中谁变得冷酷无情,谁的心不能同情和关心地对待遭到监禁的人们——就请他离开这个机关!”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些话和现实对上号。这是对谁说的?在多大程度上是认真的?——如果考虑到他同时又为科瑟列夫辩护的话(第一部,第八章)。谁理会了这些话?无论是“作为说服手段的恐怖”,无论是单凭“可疑”的逮捕,无论是早于希特勒十五年的早期集中营,都丝毫不能给予我们这种富于同情的心和侠义骑士的感觉。如果这些年代里有人自己离开了机关,这正好是捷尔任斯基建议留下的人——即未能变得冷酷无情的人。而那些变冷酷了的或本来就冷酷的人倒是留下来了。(也可能他在另外的场合又做过另外一种建议,只是我们手里没有他的语录。)
      我们喜欢既不思考也不检验就接受过来的那些流行用语具有多么大的粘性啊!“老契卡!”———谁没有听到过用拖长的调子说出以示尊敬的这几个字?如果想特别指出某个营吏不同于没有经验、毛手毛脚、爱瞎喊瞎叫但缺乏真正的叭喇狗的牙口的营吏,一般都说;“那儿的营长可是个老——契卡!”(比方像烧掉了克列姆普涅尔的《镣铐奏鸣曲》的少校那样的。)这个用语是契卡人员们自己讲开的,而我们却不假思索地跟着说。“老契卡”——这至少表示他在雅戈达时代、在叶若夫时代、在贝利亚时代都是红人,是使他们每一个都感到满意的人。
      但是我们不泛泛地去谈论“契卡人员”的一般情况。关于原来意义上的契卡人员,关于从事行动一侦查一宪兵工作的契卡人员,本书已经有专章介绍。而管吏们顶顶喜欢的就是把自己也称为“契卡人员”,顶顶追求的就是这个称号。他们有的人确是从那种岗位上来到这里休息的。说休息,是因为在这里神经不用过分紧张,健康不会受到损坏。他们在这里的工作不需要像那里要求的文化水平和作恶的主动劲头。在契卡一格勃机关里需要敏锐、迅速,必须准确无误地打中对方的眼珠,但在内务部系统里愚钝些也不妨事,只要不错过对方的头骨也就行了。
      尽管我们十分难过,但我们无法承担起解释以下现象的任务:为什么顺利实现了的“劳改干部工人化和共产党员化”的口号未能在群岛上创造出捷尔任斯基提倡的那种忐忑不安的对人的爱?从革命后最初几年起,在中央惩治局和省惩治处的训练班里就“不脱产”地(即同时已经在监狱和集中营工作)为监狱和集中营培训着初级的行政建设人员(即内部看守人员)。到了一九二五年,沙皇时代的看守人员只剩下百分之六(久经锻炼的老手!)。而在这以前,中层劳改干部就已经全部是苏维埃的了。他们继续学习着:起先在属于教育人员委员部的各法律系(不错,是属于教育人民委员部的!并且不是无法系,而是——法律系!),自一九三一年起改为司法人民委员部设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喀山、萨拉托夫和伊尔库茨克的法学院的劳改工作专修班。那里的毕业生里工人占百分之七十,共产党员占百分之七十!从一九二八年起,遵照人民委员会和从来没有反对意见的中执委的决议,进一步扩大了这些工人化和共产党员化了的监禁场所长官们在规定管理制度方面的权限。可是你看怪不怪,对人的爱不知为什么仍是没有产生出来!受他们害的人比受法西斯害的人还要多好几百万——况且这些人并不是战俘,不是被征服者,而是本国的同胞,在本国的土地上!
      谁能给我们解释清楚?……
      生活道路的相同和地位的相同会不会导致性格的相同?一般地——不会。对于精神和智力强健的人们,是不会的。他们有自己的决定、自己的特征,有时候是很出人意外的。但是经过了严格的反面淘汰(道德的和智力的)的营吏们的性格都是惊人地相同。大概我们不用费力就可以描写出他们基本的共同特征:
      傲气。他生活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单独的岛屿上。在这个岛上他是绝对的第一号:所有的犯人都低声下气地服从他,连自由人也是一样。他肩章上的那颗星在这里是最大的。他的权力是无边无际的,而且是从不会犯错误的:任何有怨言的人结果总是不对(被镇压)。他的房子是群岛上最好的。最好的交通工具。比他低一级的亲信营吏们也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由于他们先前的全部生活没有在他们心里埋藏下任何一颗具有批判能力的火星,所以他们也就不可能不把自己理解为一个特殊的种族——天生的统治者。从任何人都没有力量进行反抗的这个事实中,他们得出结论,认为这说明他们统治得极其英明,这是他们的(“有组织的”)天才。每一天和每一个日常的场合都使他们能够明显地看到自己的高人一等:人们在他们面前起立、立正、鞠躬;听到他们的召唤不是走过来,而是跑过来;得到他们的命令不是走去执行,而是跑去执行。如果他(贝阿拉格,杜凯尔斯基)走到大门口去观看他的肮脏卑贱的工人们排成纵队在警犬的包围中行进,那时他自己严然是一个身穿雪白的夏装的种植园主。如果他们(翁日拉格)忽然想起要骑马巡视马铃薯地里的劳动情况——穿黑色衣裳的女犯们正在陷到小肚子的烂泥里挣扎着,试图从地里挖出土豆子(不过她们来不及运出去,开春以后只能再把它们埋进土里去当肥料),——那时候他们这一队穿着擦亮的皮靴、笔挺的毛料制服在渐渐沉陷的女奴们旁边疾驰而过的优雅的骑士们,活像是真正的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
      随着自满自足而来的必然是愚钝。活着被奉为神明的人自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他不需要读什么、学什么,谁也不能告诉他什么值得思索的东西。契诃夫在萨哈林岛上的官员当中遇到一些聪明、有作为、有科学爱好、对本地自然环境和生活进行过深入研究、写过地理学和民族学研究著作的人。但是哪怕是为了逗乐也不可能想象在整个群岛上有这样的一个营吏!如果库德拉蒂(乌斯特维姆的一个派遣点的点长)决定了:百分之百地完成国家定额还根本不是什么百分之百,而必须是完成他本人规定的(凭脑袋瓜想出来的)每班任务才能算数,否则就要罚全体吃惩戒口粮——你是没法叫他改变主意的。完成定额百分之百以后,全体照吃惩戒口粮不误。在库德拉蒂的办公室里有成堆的列宁全集。他把B·F·弗拉索夫叫进来,教导他说:“你看列宁在这里写着对待寄生虫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他理解的寄生虫就是只完成了定额百分之百的犯人,而无产阶级就是他自己。这两个想法在他们的脑子里是并列搁在一起的:这是我的庄园!我是无产者!)
      但旧时农奴主的教养他们却望尘莫及。许多农奴主曾在彼得堡等地求学,有的留学格丁根。他们当中毕竟还出了阿克萨科夫、拉季舍夫、屠格涅夫一流的人物。但是我们内务部人员当中没出过一个,也出不了一个。主要的是,农奴主们或是亲自经营自己的庄园,或者至少对自己庄园的经管稍有知识。但是沐浴着国家种种思泽的趾高气扬的内务部军官们决不可能再承担经济领导的责任。对于这个任务,他们是太慵懒、太愚钝了。他们用森严和保密的烟幕掩盖着自己的无所事事。结果迫使国家(它绝非一贯是自上而下地治理的。历史将会懂得:国家的不发展往往是中层官吏贪图安逸的惰性所决定的。)不得不设立和他们的金色肩章的官僚系统平行的另一套由托拉斯和综合工厂组成的同样的官僚系统。(但这未曾使任何人奇怪:我们国家里什么东西不是同样两套呢?从苏维埃政权本身开始。)
      独断专行。任意胡为。在这方面,营吏们和十八、十九世纪最坏的农奴主完全可以比美。荒谬绝伦的命令的实例举不胜举。它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显示权力。越深入西伯利亚和北部地区,这类实例越多。但即使在莫斯科边上(现在是莫斯科市区)的希姆基也有这样的事。沃尔科夫少校在五月一口注意到犯人们不快乐。于是他发出命令:“每人必须立即快乐起来!我看到谁愁眉苦脸就把他关进惩戒区!”为了让工程师们快活起来,便派一群第三次判刑的女贼们去给他们唱淫秽的小调。人们会说这不是任意胡为,而是政治工作。是喽。一批新犯人被带进上面说的这个劳改营。新犯人伊万诺夫斯基自我介绍是大剧院的舞蹈演员。“什么?演员又”沃尔科夫发怒了,“进惩戒区二十天!你自己去向惩戒隔离室室长报到!”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会问:“演员在那地蹲着吗?”“蹲着。”“是他自己来的?”“自己。”“好,放他出来!我派他当助理管理员。”(我们已经写到过,这个沃尔科夫曾下令把一个女犯的头发剃光,嫌太漂亮。)
      独劳点长对西班牙人外科医生福斯特不满意,“把他派到采石场去!”派去了。但不久点长自己病了,需要动手术。有别的外科大夫,也可以进中央的医院去。不,他只相信福斯特!把福斯特从采石场调回来!由他给我做手术!(但是在手术台上他死了。)
      一个劳改营长发现了宝贝:犯人地质工程师科扎克原来能唱戏剧男高音,革命前在彼得堡跟意大利人列佩托学过。营长发现自己也有嗓子。这是一九四———四二年。战争正在远处的什么地方进行。但受到免征权牢靠保护的营长却让自己的农奴给自己上声乐课。那个犯人已经病弱不堪,申请当局协助查找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科扎克也正从流放地通过古拉格寻找自己的丈夫。两封寻人信都到了这个营长手里,本可以帮助这对夫妇接上关系。然而他不这样做。为什么?他“安抚”科扎克,说他的妻子……被流放了,但生活得很好(她是个教员,现在粮食采购站当清扫员,后来在集体农庄劳动)。他仍要他教唱歌。到了一九四三年,科扎克已经完全不行了。营长开了思,帮他办了因病释放手续,让他到老婆身边去咽气。(照这么说,营长还不是个恶人!)
      享有世袭领地的感觉是所有劳改营长的特有感觉。他们不把劳改营理解为某种国家体制的一部分,而当做是在他们整个任职期间交给他们独占的世袭领地。所有对生命和个人的任意摆布都是由此而来的。长官们互相间的自我炫耀也是由此而来的。肯吉尔的一个劳改点的点长说:“我这里有个教授在洗澡房里干活!”但是另一个劳改点长斯塔德尼科夫大尉的一句话就把他撂倒了:“在我那儿——有个院士当勤杂工,抬便桶!”
      贪婪。贪财。在营吏当中这是最普通的特征。并不是每一个都愚钝,并不是每一个都任意胡来,但是从犯人的无偿劳动和国家财产里捞取好处使自己发财致富的事,每一个营吏,不管是这里的主要长官还是副手,都在拼命地干。不仅我自己没有见过,而且我的朋友们也没有人能记起一个大公无私的营吏,给我写信的前犯人中也没有能指出一个来的。
      无论怎样大量的合法利益和特权都不能满足他尽可能多捞一把的欲望,无论是高工资(两倍、三倍的“北极地区补贴”、“偏远地区补贴”、“危险性工作补贴”);无论是奖金(一九三三年劳改法典第七十九条为劳改营领导干部规定的奖金。这个法典同时也不妨碍他们为犯人规定一天十二小时、没有星期天的劳动);无论是特别有利的计算工龄的办法。(在集中了群岛一半岛屿的北方地区,工作一年做两年计算,而“军事人员”只需要干二十年工作就可以领取退休金。因而,一个内务部的军官,二十二岁在军官学校毕业,三十二岁就可以拿全额退休金退休,搬到索契去居住!)
      都是不能的!每一条可以流来无偿的劳务、食物或财物的渠道,不管是浩荡的大河还是涓涓的小溪,每一个营吏从来都是大把捞、大口吞地加以利用。早在索洛维茨群岛上,长官们就开始从犯人中给自己找不要钱的女厨子、洗衣妇、马夫、劈柴工。这个有利的习俗从那时起一直没有中断过(上面也从来没有禁止过)。营吏们除此以外还要犯人给他们当女饲养员。管菜园子或给他们的孩子当教员。在平等和社会主义的调门叫得最响的年代,例如一九三三年,在贝阿加格,任何一个自由雇佣人员只要向劳改营的出纳科交很少一点钱,就可以从犯人中得到一个女用人。在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马尼姬·乌特金娜大婶给营长饲养奶牛——为此每天得到一杯牛奶的奖赏。照古拉格的风俗来说这是很慷慨的了。(说得更确切些,按照古拉格的风俗,奶牛不算是营长私有的,而是“为了改善病号饮食而饲养”的,但是牛奶则一定要送进营长家里。)
      谁只要有可能从犯人的口粮里捞取吃喝,他必定会这样做。这已经不是论杯,而是论桶、论口袋了!读者,请您再读一遍第九章里利帕伊写的那封信,这是一个准是当过保管员的人发出的哀号。要知道这些库拉金、波依绥-沙普卡和伊格纳琴科从保管室里成口袋、成大桶地往外拿东西并不是由于饥饿,并不是因为需要,并不是因为贫穷,而不过是因为:为什么不从这些默默无言、无力自卫、饿得快死的奴隶们身上发一笔财呢?何况在战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拼命捞好处。如果你不像这样生活,别人就会笑话你!(至于他们对因短缺了物资而受罚的杂役们采取的背叛态度,我就不当做一种特殊的习性单独提出了。)在科雷马呆过的犯人们也记得:凡是有可能从犯人的大灶里偷东西的人——营长、管理科长、文教科长、自由雇佣的职员、值班看守——必定要偷。连门岗都把加了糖的茶偷到门房去!尽管是一小勺砂糖,但这是从犯人身上白刮来的!要知道从垂死的人手里抢来的东西更甜些……
      且看“美国礼物”(美国居民为救济苏联人民募集的物品)到了他们手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形!据托·斯戈维奥介绍,一九四三年在乌斯奇-涅尔,劳改营长纳戈尔内上校,政治处长戈洛乌林,英地吉尔劳管局长贝科夫,地质局长拉科夫斯基跟他们的妻子一道对所有捐赠物品都是亲自开箱,任意挑拣,你抢我夺。他们自己拿剩的东西,以后在大会上作为奖品发给自由人。一直到一九四八年,首长的勤务兵还在黑市上倒卖剩余的美国捐赠物品呢。
      最好不要回想文教科长们——会叫人笑掉牙。他们无人不渝,但都是小手小脚(不准许他们搞大的)。文教科长把保管员叫来,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条用《真理报》包着的破棉裤——你拿去,他说,给我拿来一条新的!一九四五一四六年卡卢加关卡劳改营的文教科长每天带一捆劈柴到营外去,那是犯人们在工地上给他拣来的。(然后还要坐公共汽车在莫斯科市内走……穿着军大衣,挟着一捆劈柴。看来日子也是不甜美的……)
      对于劳改营的主人们说来,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属由营里的师傅做鞋、做衣服(连独劳点点长胖太太参加化装舞会穿的“和平鸽”服装也是在总务大院里缝)还嫌不够;由营里给他们做家具和任何日用品还嫌不够;由营里给他们铸造霰弹(供他们在附近的自然保护区里进行偷猎)还嫌不够;由营里的厨房给他的猪供应饲料还嫌不够。这都太少了!他们和旧时的农奴主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权力不是终身的也不是世袭的。正因为如此,农奴主们不需要自己偷自己的东西,而劳改营长们一脑子想的全是怎么样从自己管的家当里偷出点什么。
      为了不致叙述得太累赘,我只举出少量的例子。脸色阴沉的驼背涅维任从来没有空着手走出过我们那个卡卢加关卡劳改营,他总是穿着一件长下摆的军官大衣,拿着或是一小桶干性油,或是窗玻璃,或是腻子。一般数量都超过一个家庭所需要的一千倍。住在科杰里尼切斯基滨河街的第十五独劳点点长,大肚子大尉,每礼拜都要坐小汽车到劳改营里来拿干性油和腻子(在战后的莫斯科这些东西等于黄金!)。这些东西都是预先从生产区里替他偷出来转移到营区里来的——做这些事的正是那些因为偷过一束麦秸或一包钉子而被判了十年徒刑的犯人!但是我们这些俄国人是早就改造好了的,对咱们祖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习惯了,我们只觉得这些事可笑而已。可是你们看罗斯托夫劳改营里的德国战俘们却有什么样的感觉!营长每夜派他们去给自己偷建筑材料:他和别的长官们正在给自己盖房子。这些顺从的德国人知道,同是这个营长,曾因他们偷了一小罐土豆而把他们送到军事法庭,给他们判了十年至二十五年的徒刑。现在他们对这件事怎样理解呢?德国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每次都到女翻译C.那里去一趟,向她呈交一份证明文件;关于某月某日被迫前去偷盗的声明。(他们当时正在修建铁路构筑物,由于水泥经常被盗,构筑物几乎砌造在沙地上。)
      今天你在埃克巴斯图兹走进矿场管理局长马特维耶夫的屋里去看看!(由于古拉格的收缩,他现在到了矿场管理局。原来曾是一九五二年上任的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营长。)他的住宅里摆满了绘画、雕刻和土著们的不要钱的双手制作的其他物品。
      淫逸放荡。这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是和生理状况有关,但是劳改营长的地位和他的权力的总体给他们玩女人的爱好大开了方便之门。布列波洛姆劳改点点长格林贝格把每个新来的年轻漂亮的女犯都马上叫进自己屋去。(她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可选择?)在科切马斯,劳改营长波德列斯内喜欢在女工棚进行夜间围捕(就像我们在霍夫里诺也见到的那样)。他亲自动手拽开女人的被子,好像是为了搜查隐藏的男犯。他当着漂亮老婆的面同时和三个女犯姘居。(有一天他出子猜忌而开枪打死了其中的一个,自己也开枪自杀了。)菲利莫诺夫,金德米特拉格文教处处长,因“生活腐化”被撤职,派到贝阿拉格去改正错误(保留原职)。他在这里继续放开手脚地酗酒胡闹、乱搞女人,让自己的生活犯小老婆当上了……文教科长。(他的儿子和盗匪集团勾搭上了,不久后他自己也因参与盗匪活动而进了监狱。)
      凶狠残忍。没有任何实际的或道德的笼头可以约束这些天性。在有限的人们手里的无限权力永远会导致残忍。
      母兽塔季扬娜·梅尔库洛娃(翁日拉格第十三伐木妇女独劳点)像一个野蛮的女种植园主一样骑着马在她的女奴们当中狂奔。据普龙曼回忆,格罗莫夫少校哪一天没有把几个人关进强管室,就跟害了病一样。梅德维杰夫大尉(乌斯特维姆拉格第三劳改点)每天要亲自在了望塔上站几小时,把走进女工棚的男犯的名字记下来,以便随后就关禁闭。他喜欢他的隔离室永远是满的,如果隔离室的房间没有塞满,他会感到生活里缺什么东西。每天傍晚他喜欢叫犯人们出来列队,向他们发出类似这样的训话:“你们的牌输了!你们永远恢复不了自由,你们不要再抱这个希望了!”还是在这个乌斯特维姆拉格,劳改点长米纳科夫(他从前是克拉斯诺达尔监狱典狱长,因越权行为坐过两年牢,现在已经恢复了党籍。)亲自动手拽着拒绝上工者的脚,拉下板铺来,碰上那些人里面有盗窃犯,那些家伙竟挥舞起木头板子进行反抗,那时他下令把整个工棚的窗框子都拆下来(零下二十五度),用提桶通过窗洞向里面泼水。
      他们全都知道(土著们也知道):电话线在这平到头了I种植园主们的凶狠发展到了变态的即所谓暴虐狂的程度。一批新押来的犯人列队站在布列波洛姆特别科长舒尔曼的面前。他知道这一批人全是要分去干一般劳动的。他仍是不肯放弃提出以下问题借以取乐的机会:“有工程师吗?举手!”在放出希望之光的面孔上面举起了十来只手。“哦,是这样!也许还有院士吧?马上就给你拿来铅笔片果然拿来了……铁梃。维尔纽斯劳改营长卡列夫在新犯人当中看到别利斯基少尉(他还穿着长筒皮靴和一身磨破了的军官制服)。不久以前这个人还是和卡列夫一样的苏联军官,戴着和他一样的一道杠的肩章。怎么,这一身磨破了的制服唤醒了卡列夫的同情心吗?他至少是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吧?不——产生了专门把他挑出来进行侮辱的愿望!他下令安排他(恰恰不让他把制服换成劳改营的衣服)去给菜地送粪。立陶宛的劳改营管理局的负责干部时常进这个劳改营的洗澡房,他们躺在木板上,强迫犯人给自己擦澡,但不是随便什么犯人,而必须是五十八条的女犯。
      仔细看看他们的面孔吧,要知道他们今天仍然在我们当中走动,可能和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当然不会次于有包房的车厢),同乘一架飞机。他们的翻领扣孔里挂着一个不知道表彰什么的奖章,而肩章诚然已经不是天蓝色的了(他们不好意思),但滚边是蓝色的,甚至还可能是红色的,或是深红的。变成橡木一样坚硬的残忍性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永远显出阴郁不满的表情。他们的生活似乎是诸事顺利,可是却有这种不满的表情。是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错过什么更好的机会吗?还是上帝一定要在恶棍的脸上做出他们全部恶行的标记?在沃洛格达、阿尔汉格尔斯克、乌拉尔的列车的头等车厢里,这一类军人在乘客中占的百分比很高。破旧的劳改营了望塔在窗外闪过。“是你们的家当?”坐在旁边的旅客问。军人满意地,甚至骄傲地点头说道:“我们的。”“您是往那儿去吗?”“不错。”“夫人也在那儿工作?”“她拿九十卢布。我拿两百五十(少校)。两个孩子。不宽裕。”比方说这一位,甚至带着城里人的作风,是一个很令人愉快的火车上的交谈者。车外闪过了集体农庄的田野,他讲解说:“农村情况有很大的好转。他们现在想播种什么就播种什么。”(社会主义!可是当人类从洞穴里第一次爬出来,在森林中烧出的空地上播种的时候——不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吗?……)
      一九六二年我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乘火车穿过西伯利亚。难道非如此不可吗!——和我同包房的竟是一个年轻的内务部人员。他刚从塔夫达内务部学校毕业,现在到伊尔库茨克劳改营管理局去报到。我假装成一个抱同情态度的傻瓜,于是他就对我讲了他们在当代的劳改营里实习的情况。这些犯人是如何的蛮不讲理、麻木不仁和没有改好的希望。那种永恒的残忍表情还没有在他的脸上固定下来,但是他给我看了一张塔夫达第三期毕业生的庄严的合照。那里面不仅有青年,而且还有一些主要是为退休金而不是为工作需要在这里补足学历(训犬、侦查、劳改营管理学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老资格的营吏。我虽是个久经世故的人,仍不免愕然。他们灵魂中的黑色直透到脸上!从人类中把这种人挑拣出来的工作做得多么巧妙啊!
      在阿赫特姆(爱沙尼亚)战俘营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俄国女护士和一个德国战俘发生了暧昧关系,被发现了。并不是简单地把她赶出她那高雅的环境就算了——噢,不行!专为这个戴俄国军官肩章的女人在门房附近钉了一间只留着一个小窗眼的木板亭(不辞辛苦!)。把这个女人在这间亭子关了一个星期。第一个来“上班”的和下班回家的自由人都朝亭子里扔石块,叫喊:“德国婊子……”吐口水。
      他们就是这样挑拣出来的。
      让我们帮助历史留下科雷马的那些从不知道(三十年代末期)自己的权力和花样翻新的残忍手段的界限的刽子手营吏们的姓氏吧:帕夫洛夫、维什涅维茨基、加卡耶夫、茹科夫、科马罗夫、库德里亚舍夫·M·A·洛戈维年科、梅里诺夫、尼基绍夫、列兹尼科夫、季托夫、瓦西里·“杜罗沃伊”。让我们也提一下斯维特利奇内这个姓氏。他是诺里尔斯克有名的残忍拷打者,许多条犯人的性命都丧在他的手里。
      没有我们的帮助,也有人会讲出像切切夫(由波罗的海沿岸共和国内务部贬到斯捷普拉格当劳改营长)、塔拉先科(乌索尔拉格营长)、卡尔戈波尔拉格的科罗吉岑和基多连科这样一些活阎王的事情,以及关于残暴的巴拉巴诺夫(战争末期上任的伯朝拉格营长);关于斯米尔诺夫(伯朝铁路劳改营管理处长)、切皮格少校(沃尔库塔拉格管理处处长)等人的事情。仅仅这类著名人物的名单就可以占据几十页的篇幅。我的一技孤独的笔不可能追寻到他们所有的人。况且权力照!日掌握在他们手里,目前当局还没有给我成立一个负责收集这些材料的办公室,也没有建议我通过全苏广播电台发出呼吁。
      我再谈一件马穆洛夫的故事,说完它也就差不多了。说的还是那个霍夫里诺劳改营的马穆洛夫,他的兄弟是贝利亚的秘书处长。当我军解放了半个德国,许多内务部大头头都涌到那里去的时候,马穆洛夫也在其中,他从那里一趟趟地发回车皮加封的列车——直拉到他的霍夫里带车站。车皮被拖进劳改营区,以免被外边的铁路员工看到(表面上说是为工厂运来的“贵重设备”),专由他自己的犯人们卸货,他对这些人是不在乎的。发了狂的掠夺者们匆忙抢来的东西全都乱七八糟的堆在这里。从天花板上扯下来的枝形吊灯、古老的和日用的家具、用揉皱的桌布胡乱包着的全套餐具、厨房用具、夜礼服和便服、女人和男人的内衣、燕尾眼、大礼帽,甚至还有手杖!这些东西在这里细心地分类,凡是完整的东西都运到他的各个住宅,分送给熟人。马穆洛夫从德国还运回来能停满整个停车场的没收来的小汽车。连他十二岁的儿子(刚好是娃娃犯人的年龄!),他都送给了一辆“奥培尔-卡代特”牌的小汽车。劳改营的缝纫车间和制鞋车间好多个月都堆满了改制赃物的活儿。马穆洛夫在莫斯科的住宅可不止一处,他需要保障供给的女人也不止一个啊!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有时候亲自到这里来。从莫斯科调来了一个真模真样的茨冈合唱团,还特准两个犯人——会弹吉他的费季索夫和会跳民间舞的马利宁(原来是红军歌舞团的)参加他们的纵酒宴饮。事先警告过他们:如果你们在哪里漏出一个字,我要你们一辈子烂在这里!马穆洛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次他们钓鱼回来,拖着小渔船经过某个老爷爷的菜园子,把菜踩坏了。老爷爷好像嘟嚷了几句。给他点什么报偿才好?马穆洛夫让他饱尝了一顿老拳,叫他趴在地下朝地皮去呻吟,像俗话说的:“吃了我的五谷,打了我的屁股”
      但是我感到我的叙述变得千篇一律了:是不是会觉得我在重复以前的话?或者这一切我们已经在别的什么地方读过了,读过了,读过了……
      我听到反驳!我听到反驳!是的,确实有过个别的事实……但主要是在贝利亚时期……但是你为什么不提供光明的事例?你也描写几个好的嘛!表现一下我们亲爱的父辈嘛……
      这我办不到!让见到过的人去表现吧。我没有见到。我在概括性的议论中已经归纳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劳改营长不能是一个好人。不然的话他或者要碰得头破血流或者被赶走。我们姑且设想一下:一个营吏想做好事,把本营的狗的管理制度换成了人的,——人家能让他这样干吗?能准许吗?能通过吗?这不等于把茶炊搬到冰天雪地里又要它在那里变热吗?
      我愿意接受这样的看法:“好人”是那些急于挣脱,还没有挣脱但一定能挣脱这个职务的人。例如,莫斯科制鞋厂厂长M·格拉西莫夫被收缴了党证,但没有开除出党(有过这种形式)。可是暂时把他安置到哪里去呢?派到乌斯特维姆去当了一名营吏。据说他对这个职务感到很不痛快,对待犯人态度比较温和。五个月以后争取离开了。可以相信他在这五个月里是个好人。另外还有人说在奥尔套(一九四四年)有过一个劳改点长,叫斯梅什科。没见过他干过什么坏事,——可他也是一直在争取离开。在东北劳改营管理局有个以前当过飞行员的处长(一九四六年)莫罗佐夫,对犯人的态度很好,可是这么一来上级对他的态度可就很坏了。要么再举一个西维尔金大尉的例子,据说他在内罗勃拉格的时候是个好人。结果怎么样?把他派到了帕尔马的惩戒派遣点。他只做两件事——喝烧酒和听西方广播——在他们那个地区干扰电波很弱(一九五二年)。就连我车厢里的这个塔夫达毕业生同伴也还是有一些善良的冲动:在走廊里有一个没有车票的青年,站了一天一夜。他说:“我们挤挤,给他腾个座好吗?让他睡一会。”但是只要让他当一年的官,他便会做出另一件事来。他会走到列车员那里去说:“把这个无票乘车的人带走!”难道不是这样吗?
      好吧,说实话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内务部人员,诚然他不是营吏,而是狱吏——楚卡诺夫中校。他曾当过一个短时期的马尔发特种监狱典狱长。不是我一个,而是所有那里的犯人都承认:没有人领略过他的坏处,而所有的人都体会过他的好处。只要能把条令扭得对犯人有利,他一定会扭的。只要在什么事上可以放松一些,他必定会放松的。但是怎么样呢?把我们的特种监狱升了一级,看管得更加严厉了——而他就被调开了。他年纪不轻了,在内务部工作了多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是一个谜。
      对了,阿诺尔德·拉波波尔特向我保证:米哈伊尔·米特罗法诺维奇·马尔采夫上校工程师,原在工程兵部队,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七年在沃尔库塔拉格(包括建设工程和劳改营)当负责人,肯定是个好人。他当着契卡人员的面和犯人工程师握手,客气地称呼他们的本名和父名。他不能容忍职业的契卡人员,蔑视政治处长库赫季科夫上校。当授予他国家安全部的“少将政委”头衔的时候,他没有接受(这可能吗?)。他说:“我是工程师。”他终于达到了目的:当了一名普通的将军。拉波波尔特保证说,在他当政的年代,在沃尔库塔没有搞过一次营内的案件(但要知道这是战争时期,正是营内案件搞得最凶的时候),他的妻子是沃尔库塔市检察长,她使得劳改营行动特派员们的创造能力发生瘫痪。如果A·拉波波尔特不是由于自己当时的享受特权的工程师地位而不由自主地夸大其词的话,这倒是一条很重要的见证。我总觉得这不大可信: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把这个马尔采夫搞倒?要知道他必定会妨碍所有的人!让我们希望将来哪一天有人能查明真相吧。(当马尔采夫在斯大林格勒城下指挥工兵师的时候,曾把一个团长叫到队列前面,亲手把他枪毙。他到沃尔库塔来是受贬的,但不是为了这事,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在这件事和另外一些类似的事例上,记忆力和个人印象中后起的积层有时会使回忆发生歪曲。当人家说到一些好人的时候,我便想问一句:对谁好?是对所有的人吗?
      从前方下来接替工作的军人一点不比老牌的内务部人员强。丘尔佩涅夫证明说,当类似叶戈罗夫团政委这样在前线受了点伤的军人接替了(在战争末期)劳改营的老狗以后,情况不是改善了,而是变坏了。他们对劳改营的生活一点也不懂,发出一些马马虎虎、浮皮潦草的指示就带着娘儿们到营外寻欢作乐去了,把全营交给杂役中的恶棍们去支配。
      然而那些高声称颂劳改营里的“好契卡”的人们(即思想纯良的正统派们)所说的“好人”,和我们理解的意思完全不同:他们指的不是那些试图以偏离古拉格的兽性条令为代价,为所有的人创造一种一般的人道的环境的人。不,他们认为的“好人”是那些忠实地执行恶狗的职责,对全体犯人扑咬残害,但对前共产党员却宽容体恤的人们.(思想纯良者的胸怀多么宽阔!他们永远是全人类文化的继承者!……)
      这样的“好人”当然是有过的,而且还不少。例如有着整套列宁全集的库德拉蒂不就是一个吗?季亚科夫讲到过一个。请看此人有多么高贵的风度:劳改营长到莫斯科出差的时候访问了在他营里关着的一个正统派的家属,可是回来以后又继续执行恶狗的全部职责。戈尔巴托夫也记起一个科雷马的“好”营长,那人对他说:“人们惯于把我们这些人看作是吃人的魔王,但是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能把好消息通知给犯人,我们也很愉快。”(可是戈尔巴托夫的妻子写给他的信中,有关他的案子即将复审的那一段,被营里的检查人员抹掉了,他们为什么要剥夺目已通知好消息的快乐呢?但是戈尔巴托夫从这里也看不出矛盾;营首长说什么,部队将军信什么……)这位科雷马的“好”狗关心的……是戈尔巴托夫将来不要“在上面”讲他的劳改营里的胡作非为。因此才产生了这一场愉快的谈话。谈话快结束时营长说:“您今后说话要谨慎。”(而戈尔巴托夫又是什么也没有明白……)
      列夫科维奇在《消息报》(一九六四年九月六日)上写了一篇被誉为“热情洋溢”、但我们看是别人授意的文章。她说,她在劳改营里知道几个善良、智慧、严格、忧郁、疲倦以及如此等等的契卡工作人员;在江布尔市有过这么一个卡普斯京,他试图给共产党员的被流放的妻子们安排工作,结果因此而被迫自杀。我看这纯粹是痴人说梦,瞎胡诌……管理人员有责任给流放者安排工作,甚至为此而采用强迫的手段。如果他真的自杀了的话,那不是因为他犯了盗窃罪,就是因为他在男女问题上闹出了事。
      慢点,这里还有一个“好的”——我们埃克巴斯图兹的马特维耶夫中校。在斯大林时代牙齿露出半尺长,咬得咯咯响,可是亲爸爸死了,贝利亚垮了——马特维耶夫变成了带头的自由派,土著的慈父。嗯,直到下一次变风向。(但是就在那一年他还背地里指点作业班长亚历山德罗夫说:“谁要不听你的——就按他,我担保你没事!”)
      不,这样的“好人”对我们没有一点用!这样的“好人”一个大钱不值。照我们的意思,只有他们自己蹲进劳改营的时候,他们才好呢。
      也的确有进来的。但是他们受审判并不是为了那个。
      劳改营看守被称作内务部的初级指挥人员。这是古拉格的军士。他们的任务也一样是牵人和管人。他们也站在同一个古拉格的楼梯上,只是矮几级。因而他们的权力小些,需要自己动手的事情多些。不过他们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手,如果需要让什么人在惩戒隔离室或看守室里遍体流血,他们可以三人一起勇敢地对付一个,哪怕打得他爬不起来。一年一年地他们在这个职务中变得越来越粗暴,在他们身上你发现不到像一小片浮云那么点大的对水湿、冰冷、饥饿、疲惫和垂死的囚犯们的怜悯。犯人们在他们面前也像在大首长们面前一样地没有权利和没有保护。他们同样可以任意压迫犯人而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在泄怒、逞凶方面,他们遇不到任何障碍。而当你可以打人而不受惩罚的时候,你一开了头就不想罢手了。暴虐行为有兴奋作用,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么威风凛凛,以至自己都害怕自己了。看守员们既在行为方面、也在性格方面积极地模仿着他们的军官,但是他们身上没有那块金牌牌,军大衣也是脏兮兮的,到哪里去都得走路,也不许他们使用犯人当自己的用人。他们自己在菜园子里挖土,自己照管家畜。当然,提溜个把犯人到自己家里去半天——劈柴、擦地板——这可以,但是不能规模很大。工作时间的犯人不能占用,那就占用休息时间的犯人吧。(塔巴杰罗夫——在别列兹尼基,一九三0年——下了连续十二小时的夜班以后刚刚躺下,看守员就把他叫醒,派他到自己家里去干活。你不去试试!……)看守员们没有世袭领地。劳改营对于他们究竟不是世袭领地,而是工作单位,因而他们既没有那种傲气也没那种大权独揽的气魄。在偷盗方面他们面前也有障碍。这是不公平的:大官们钱本来就很多,又可以偷得很多;看守人员钱很少,可是也只准许偷得很少。从保管室里大口袋地拿,人家是不让的。顶多是一小提包、现在我好像还看到那个大脸庞、亚麻色头发的基谢廖夫上士怎样走进会计室去发命令(一九四五年):“犯人厨房一钱油也不要发!只发给自由人员!”(因为油脂不够分配了。他们就只有这点特权——可以按定量领到油脂……)要在劳改营的缝纫车间给自己缝点什么,需要经营长批准,还得排队。在施工场地上可以强迫犯人给自己做点零活——焊补、焊接、打造、车削点什么。可是比小凳子更大的东西并不是总能拿得出去的。在偷窃方面受到的这个限制使看守员们,特别是他们的妻子非常生气,因此对上级常有许多抱怨;因此生活还显得是极其不公平的;因此在看守员们的胸中能出现一些心弦不能说是心弦,而只能说是一些没有填满的、空虚的地方。人类的呻吟在那里还能产生反响。有一些等级最低的看守员还能够有时怀着同情心和犯人们说几句话。这种事不常有,但也不是希罕得不得了。无论如何,在监狱和劳改营的看守员里发现一个真的人还是可能的。每个犯人在自己的经历中都遇到过不止一个。而在军官里几乎不可能。
      其实这就是社会地位和人性之间的反比关系的普遍规律。
      真正的看守员,这是在劳改营里一连干十五年、二十五年的人。是那些一旦在这种可恶的偏远地方安家落户以后就永不离开的人。他们一旦把命令和规则在脑子里记牢了,一辈子就不需要再读什么、再知道什么,只要听听广播,莫斯科电台的第一套节目,就行了。对于我们说来,正是这样一帮人代表着古拉格的愚蠢的、无表情的、僵硬的、接受不进任何思想的面貌。
      不过在战争年代中,看守人员的成份被打乱了,变得不纯了。军事当局在忙乱中忽视了看守工作的神圣性,把一部分人拉上了前线,而派到这里来代替他们的是从医院出来的作战部队的士兵——当然也是专挑那些最愚蠢和残忍的。另外还有一些老头子也进来了:应征入伍后直接从家里分配到这里。正是在这些花白胡子的人们当中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不抱成见的人。他们说话和蔼,搜查马马虎虎,什么也不没收,还说笑话。他们从来不记谁的过也不打要把什么人关禁闭的报告。但是战争结束后他们很快就复员了,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像下面这样的人(也是战时的看守员)对于看守人员说来也是不平常的,例如我已经写过的那个大学生谢宁,还有我们卡卢加劳改营里的犹太看守员,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完全是平民的模样,十分安静,不爱挑刺,谁也没有受过他的害。他平时的作风这么随和,以至我有一次大胆地问他:“请问,您的文职的专业是什么?”他并不生气,用安详的眼睛望了我一下后低声回答说:“商人。”来我们劳改营前,战争时期他在波多尔斯克劳改营服役。他说那里战时每天都有十三至十四人饿死(你看,这已经有两万人死掉了!)。他看来是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军队”里度过了战争,而现在他需要拿出点才智,以便不永远在这里陷下去。
      至于这位特卡奇准尉——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人人害怕的管理处长助理——跟看守员的职务那么对路,好像是从这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好像从襁褓时代起他就一直在这里服务,好像是和古拉格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这表现在他那一张黑色额发覆盖下的凝固而凶险的面孔上。单是和他在一起或者在营内的小道上碰见他,都叫人害怕:他不会走过什么人的身边而不给他带来什么损害——命令他向后转、强迫他去干活、没收他什么东西、恐吓、处罚、逮捕。晚点名以后,各工棚都上了锁,但在夏天加了铁栅的窗口还是打开的,特卡奇不声不响地偷偷走到窗口下面。在外面偷听。然后他伸头往里面看——屋子里的人急忙跑回原铺。他在窗台外面,像黑色的夜鸟一样,通过铁栅宣布:因不按时睡觉,因说话,因使用违禁品,给予各种处分。
      突然间,特卡奇永远消失了。劳改营里传出风声(我们无法核实,但这类顽固的风声一般都是真实的),说他被人揭发是一个从敌占区来的法西斯刽子手,被捕了,到了二十五年。这是一九五二年的事。
      然而法西斯刽子手(他干这个决不会超过三年)怎么在战后的七年内竟成了内务部的红人?
      怎么回事?
      “押解队不给警告即可开枪!”在这句咒语中包含了押解队的全部特殊规章,包括了它依照写在法律背面的规定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权力。
      说“押解队”,我们是采用群岛的日常用语;还有个习惯的说法(在劳改营里甚至是更经常的说法)——“军警队”或简称“警卫”。它的学名是“内务部军事化警卫队”。“押解”只是军警队可能执行的任务之一,与“守卫”、“营区警戒”、“环形警戒”和“队部警戒”并列。
      押解勤务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也和火线勤务一样。押解队不怕任何调查,它也不必对任何行为做出解释。凡是开枪的人总是对的。凡是被打死的人总是错的,因为他想逃跑或跨出警戒线。
      这就是奥尔套劳改点的两次枪杀(请乘以劳改点的总数)。警卫队兵士带着一队被押解的犯人走过。有一个解除看管的犯人向走在这一队中的他的女朋友靠拢过去,和她并排走。——“走开!”“怎么,你舍不得?”开枪。击毙。一场审判的喜剧。宣布警卫队’兵士无罪:在执行职责时受到侮辱。
      一个拿着释放证(他明天被释放)的犯人走到在大门口站岗的警卫身边请求;“让我出去,我到洗衣房(在营区外)跑一趟,一眨眼工夫就回来!”“不行。”“我明天就要自由了,傻瓜!”当场击毙。对杀人者连审判都没有进行。
      犯人在劳动紧张的时候多么容易注意不到树上砍出的这些记号啊,它们代表着一条想象的虚线,是代替铁丝网的树木警戒圈。索洛维约夫(前陆军中尉)砍倒了一棵云杉。他往后倒退着走,清掉树干上的枝杈。他只看见自己这棵砍倒的树。可是押解队员“坦沙耶沃狼”却眯缝起眼睛等着,他是不会招呼犯人“小心发!”的。他等着——现在沿着树干继续倒退着走的索洛维约夫不留神跨出了生产区。开枪!开花子弹,一个肺被炸烂了。索洛维约夫被打死,而“坦沙耶沃狼”得到一百卢布的奖金。(“坦沙耶沃狼”——这是布列波洛姆附近的坦沙耶沃区的当地居民。他们在战争时期为了贪图离家近些并且不上前线,纷纷加入军警队。这就是孩子们习惯叫嚷:“妈妈,‘咸鲱鱼’来了!”的那个坦沙耶沃区。)
      押解队和犯人之间的这种绝对服从的关系,警卫人员永远享有的以子弹代替语言的权利,不可能不对警卫队军官和队员们的性格产生影响。犯人们的生命虽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交给他们支配,但已经交得够全面彻底了。土著们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能活动的懒洋洋的稻草人。命运派了他们来给这些稻草人点数,尽量迅速地驱赶他们上工和下工,再就是劳动时尽量地把他们保持在最密集的状态。
      警卫队的军官们胡作非为的事例就更多了。这些年轻轻的小中尉们的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对生活的肆无忌惮的权力感。一种人只是狂吼乱叫(内罗勃拉格的乔尔内上尉);另一种人从残忍中寻求快乐,甚至在自己的士兵身上施行起来(同一个地方的萨穆金中尉);第三种人不承认自己的无上权威有任何限制。警卫队长涅夫斯基(乌斯特维姆,第三劳改点)发现自己的小狗(不是公家的警犬,而是他自己的心爱的小狗)不见了。他自然是到营区里面去寻找,正好碰到五名土著在那里卸开死狗。他掏出手枪,当场打死一个。(这个事件没有引起任何行政后果,除了其余四人受到蹲惩戒隔离室的处分以外。)
      一九三八年在乌拉尔西区的维谢拉河上,森林火灾以暴风雨般的速度袭来,从森林延及到两座劳改点。对犯人们该怎么处理?需要在几分钟之内决定,没有时间和上面联系。警卫队没有放他们出去——结果全部烧死了。这样做麻烦较少。如果放出去的犯人逃散,警卫队会受到审判。
      警卫队的职务对于它的军官们的旺盛的精力只有一个限制:它的基本单位是排,全部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到排为止,而肩章上最多只能有两颗小星。在队里的提升只能使他脱离排里的实权,那是一条死胡同。
      因此最贪权和最有力的警卫队员都争取调去干内务部的内部勤务,在那里取得晋升。古拉格的若干著名人物的履历正是这样的。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安东诺夫,北极的“死亡之路”的主宰者,就是警卫队长出身,文化程度只有小学四年级。
      内务部无疑把警卫队人员的挑选看做是十分重要的工作;各地兵役局也都接到有关的秘密指示。兵役局担当着许多秘密性质的工作,而我们对它总是抱着宽厚的态度。例如,二十年代提出的建立地区性军队的思想(伏龙艺的方案)为什么遭到坚决地拒绝?相反,为什么特别坚持把新兵调到离本地区尽可能远的地方去服役(阿塞拜疆人去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人去高加索)?因为军队必须和当地居民疏远,最好连种族也各不相同(正如一九六二年在诺沃切尔卡斯克考验过的那样)。在选配押解部队人员的时候也并非无意地使鞑靼人及其他少数民族占了较大的百分比:他们的比较不开化,他们的比较闭塞,对于国家是宝贵财富,是国家的堡垒。
      但是这种部队的真正科学的组织和训练是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才和特种营的建立同时开始的。从这时起,这支部队只吸收十九岁的男孩子,并且立即使他们受到大剂量的思想意识辐射。(关于这种押解队我们以后还要单独谈。)
      在这以前,在古拉格里好像不大顾得上这些事。实际原因是,我国人民虽然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但还没有全体都发展和提高到当之无愧的劳改营警卫队员的坚强而残忍的水平!警卫队的成份有时候很杂,有时候不再能成为原来设计的那堵恐怖之墙。在苏德战争年代它特别严重地软化了:训练得最好的(“良好的凶猛状态”)年轻士兵不得不交给前线。一些有气无力的后备役人员慢慢腾腾地走进了警卫队,这些人按健康条件不适于参加作战部队,按凶猛状态则完全不符合古拉格的要求(不是在适当的年代教育出来的)。在劳改营的最无情的、饥饿的、战争的年代,是警卫队的这种松懈现象(只是就发生了这种现象的地方而言,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在一定程度上稍许减轻了犯人们的生活重担。
      尼娜·萨姆舍尔回忆她的父亲。他就是一九四二年在他渐近老境的时候被征召入伍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的劳改营里去当警卫的。家属也搬到他那里去了。“在家里父亲很难过地谈到劳改营里的生活,也谈到那里的好人。当父亲一个人看押一个作业班从事农业劳动的时候(这还是在战时——整个作业班由一个兵看押!这难道不是放松吗?),我时常到他那里去,他准许我和犯人们谈话。犯人们对父亲很尊敬:他从来不对他们说粗暴的话。他们请求,比方说,进商店,父亲就放他们去。而他们也从来不在他手底下逃跑。他们对我说:‘要是所有的押解员都像你爸爸这样就好了。’父亲知道许多坐牢的人都是无辜的。他很愤慨,但只是在家里说。在排里不能这么说,说这话是要被关进去的。”战争结束后他立即复员了。
      但也决不能把萨姆舍尔当做战时警卫队的标本。他以后的命运就证明了这一点;到了一九四七年,他本人就依照第五十八条被捕入狱了!一九五O年在濒死的状态中获准因病释放,五个月之后死在家里。
      战后这种松散的警卫还持续了一两年。不知怎么兴起来的,许多警卫队员谈到自己的服役,也都用起“刑期”这个字眼来了:“等到我服满了‘刑期’的时候。”他们懂得自己的职务的可耻,自己干的工作,在家里是说不出口的。在上面说过的那个奥尔客,一个警卫士兵故意从文教科里偷了一件东西被开除、判刑,但马上就遇赦出去了。士兵们都羡慕他:真想到办法了!好样的!
      H·斯托里亚罗娃回忆起一个警卫队士兵。在她一开始逃跑时,这个士兵就截住了她——并且替她隐瞒了逃跑的企图,她没有受到惩罚。还有一个是由于对被递解走的女犯的爱情而自杀的。在妇女劳改点里实行真正的严厉措施以前,女犯和押解队士兵之间时常发生友善的、良好的,有时甚至是爱情的关系。连我们这样的伟大的国家都没有办法在一切地方压碎善良与爱情!……
      战后年代的年轻新兵也没有马上变得合乎古拉格的要求。当弗拉季连·扎多尔内(以后还要讲到他)在内罗勃拉格的警卫队里造起反来的时候,他的同龄的同事们以很同情的态度对待他的反抗。
      自我警卫构成劳改营警卫史中的一个特殊篇章。早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就曾宣布过,自我看守是苏维埃犯人们的义务。在索洛维茨,这一条贯彻得大有成效,在白波运河及伏尔加运河土地上也广为采用。任何一个不愿意推手车的社会亲近分子都可以扛起一支步枪来对付自己的同伴。
      我们不断定说这是专门为了使人民道德腐化的魔鬼的计划。正如我们半个世纪的现代史中历来的情形:崇高的光辉理论和爬行的低贱道德好像很自然交织在一起,很容易互相转化。但是从老犯人的讲述里我们知道,“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兄弟们是残忍的,他们力图巴结上司,保住警犬的职位,有时候用开枪打死来报私仇。
      不,请你告诉我,——有什么坏事教不会人民、人们、人类去做?……
      而且这在法律文献中已经指出来了:“在许多情况下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们比正式的看守员能够更好地执行警卫营地和维持秩序的任务。”
      这段引文是摘自三十年代的,而扎多尔内也证实了四十年代末的情形: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同伴们十分凶狠,抓住一个形式上的理由就开枪把人打死。同时,在帕尔马,内罗勃拉格的一个惩戒派遣点,被关押的全是“五十八条”,自警队也是由“五十八条们”组成的!政治犯竟……
      弗拉季连讲了这样一个自警队员——库兹马,从前是司机,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九四九年他因触犯五十八一10被判了十年。怎样生活?没有找寻到别的路。一九五二年弗拉季连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当了自我警卫队员。这种处境使他痛苦,他说他背不动步枪这个重担;去执勤的时候经常不装子弹。常常在夜里哭,骂自己是卖身投靠的小人,甚至想自杀。他的额头很高,面孔有些神经质。他爱好诗歌,常和弗拉季连到泰加森林里去读诗,过后又去扛步枪……
      他还知道一个像亚历山大·卢宁这样的自我警卫队员,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斑白的头发像花冠似地罩着额头,令人产生好感的善良的笑容。战争时期他是一名步兵中尉,后来当了集体农庄主席。他因为没有按区委的要求上交粮食,而是擅自分给了社员,被判了十年徒刑(按生活性条文)。这说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把邻人看得重于自己!可是在内罗勃拉格却变成了自我警卫队员,甚至在普罗麦茹托奇纳亚劳改点点长手下挣到了减刑。
      人的限度啊!不论你怎样对它感到惊奇,你永远不能真正把它摸透……

      ——————


    第二十一章 营旁世界


      一块臭肉不仅表面发臭,而且四周还包裹着一层发臭的分子云。群岛的每一个岛屿也是这样,它在自己四周造成并保持着一个发臭的地区。这个地区比群岛本身的范围更广,它是每一个岛屿的小营区和全国的大营区之间的媒介区、传送区。
      在群岛上产生的人与人的关系、风习、观点和语言等方面一切最有传染性的东西,按照世界上植物和动物组织渗透的普遍规律,首先渗出到这个传送区,然后扩散到全国。劳改营思想和文化中的那些值得进入全国文化的成份正是在这个传送区里自动地受到检验和挑选。当莫斯科大学新楼的走廊里哇哩哇啦地传出了劳改营里的用语,当一位首都的自食其力的妇女对生活的实质说出和劳改犯完全一致的见解,请你不要奇怪:这是通过传送区、通过营旁世界到达这里的。
      在当局试图(也许并不试图)通过口号、文教科、邮件检查部门和行动特派员改造犯人的思想的时候,犯人们却更快地通过营分世界改造着全国的思想。盗贼们的世界观首先征服了群岛,毫不费力地向外推移,占领了缺乏更有力的思想意识的一片空白的全苏思想市场。劳改营式的狠毒手段、人和人关系的残酷、拨人心上的冷漠的铠甲、对任何诚实劳动的敌视——所有这一切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营旁世界,随后又在整个的狱外世界中深刻地反映出来。
      群岛就是这样对造成了它的苏联进行复仇。
      任何一种残酷行为都不会白白过去而不给我们留下后果。
      我们追求便宜的东西,而结果总是付出高昂的代价。
      把这些地区、小镇、新村—一列举出来,差不多就等于复述一遍群岛的地理。任何一个劳改营区也不能独自存在,在它附近一定有一个自由人的居民点。有时候这个新村伴随着某个临时的伐木劳改点存在若干年,然后和劳改点一起消失。有时候它在这里生下根,得到一个名字、一个村苏维埃、一条铁路支线——于是它永远留下了。有时候由这些新村发展成著名的城市,如马加丹、杜金卡、伊加尔卡、杰米尔套、巴尔哈什、杰兹卡兹甘、安格连、泰谢特、布拉茨克、苏维埃港之类、这类新村并不仅仅是在荒蛮的边陲地带溃烂流脓,而且直接长在俄罗斯的躯体上,在顿涅茨和图拉的矿井旁边,在泥炭采掘场附近,在劳改农场附近。有时候整个区,如坦沙耶夫区,都受到感染,都属于营旁世界。当劳改营被注射进了一个大城市的身体,甚至是莫斯科本身——营旁世界也是存在的,但不是以新村的形式,而是体现在那些每晚乘无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从营里散出而每早又集合到这儿来的那些个别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传染病的向外传播的速度更快。)
      还有一些像吉泽尔(在彼尔姆矿山支线上)这样的小城镇;它们早在任何群岛出现之前就开始存在了,但是后来却被大量的劳改营包围在当中——从而变成了群岛的省会。在这样的城市上空弥漫着周围劳改营的空气。满街是步行或乘车来往的劳改营军官、一队队的警卫队士兵,好象占领军一样;劳改营管理局是本城的主要机关;电话网不是属于市,而是属于劳改营;公共汽车线路全是从市中心通往各个劳改营;所有的居民都是靠劳改营吃饭的。
      群岛的这些省会当中最大的要算卡拉干达。这个城市是由流放者和前犯人建造的,并且住满了这些人。所以一个老犯人在街上走一段路,要不遇到几个熟人是不可能的。在市内有好几个劳改营管理局。劳改点像海边的沙子一样遍布在城市的四周。
      在营旁世界里住着什么人呢?1.原来的本地人(也可能没有这种人);2.军事化警卫队;3.劳改营军官及其家属;4.带家属的看守员(看守人员和警卫队不同,总是过着住家的生活,即使是在担任军职);5.前犯人(从本营或附近的劳改营释放的);6.各种受到限制的人——“半专政的”、身份证“不干净”的(和前犯人一样,他们住在这里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由于贴在他们身上的符咒:即使并没有像对流放者似地具体指定他们必须住在这个地方,但他们在任何其他地方在工作和居住方面都会遭到更坏的待遇,也许根本不会让他们在那里住。);7生产行政官员。这是一些身居高位的人物,在一个庞大的新村里只有几个人(有时候也可能没有这一类人);8.再就是狭义上说的所谓“自由民”即雇佣人员了。这全是一些游民无赖———各种到处鬼混的、穷途末路的、想发洋财的人。要知道在这些偏远的死亡的属地里,工作可以做得比在宗主国里差三倍,而工资可以拿得比在那里高四倍:北极补贴、远地补贴、条件困难补贴,还可以窃取犯人的劳动成果。此外,许多人是招募来的,按合同来的,他们还能领到差旅费。谁要会从生产报表里淘金,营旁世界就是克隆台克。带着假文凭的人们拼命往这里钻,冒险家、流氓、谋利者纷纷来到这里。那种需要无偿地利用别人的头脑的人到这里来是很有利的(犯人地质工作者们替半瓶醋的地质学家进行野外考察、整理资料、做好结论,然后他只需要到宗主国去进行博士论文答辩就行了)。各种失意人物以及普通的潦倒酒鬼都被命运甩到这个地方。到这里来的人有的因家庭破裂或者是为了逃避支付赡养费。这里有时还有一些分配工作时没有争取到好地方的中技毕业生。但是他们从来到的头一天起就开始为回到文明世界而奋斗了,有谁一年达不到目的,两年以后一定能达到。在自由民当中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他们已经上了年纪,已经在营旁世界生活了几十年,吸惯了它的空气,以至于不再需要另一个更甜蜜的世界。如果他们的劳改营撤销了,或者上级不再付给他们所要求的工资了——他们就离开这里,但必定是转移到另一个同样的营旁地带,他们不能过别样的生活。瓦西里·阿克先吉耶维奇·弗罗洛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个大酒鬼,骗子手,“著名的铸造能手”,要不是我对他已经做过一番描写,我在这里还可以谈很多关于他的事。他没有任何文凭,他那点手艺也早被他连酒一块地喝掉了,可是人家每个月没有拿过少于五千(赫鲁晓夫以前的)卢布的钱。
      “自由民”这个字最广泛的意思是指任何一个自由人,即还没有被关进监狱或者已经放出来的苏联公民,因而也应指营旁世界的任何一个公民。但是这个字在群岛上更经常地是用于狭隘的意义:自由民——这是和犯人们在一个生产区工作的自由人。因此到那里去工作的第一、五、六种人也都叫做自由民。
      自由民被雇来担任施工员、领班、工长、仓库主任、定额员。有些职务,如果使用犯人,在看押方面有困难,也雇佣他们来担任:司机、马车夫、发货员、拖拉机手、挖土机手、铲土机手、线路电工、夜班锅炉工。
      这些第二等的自由民是和犯人一样干普通苦力活的人。他们马上就能很随便地和我们交上朋友,劳改营制度和刑事法律禁止的一切事情他们都肯做:很痛快地替犯人把信件投入新村的自由人的邮筒;把犯人们裹成一小包的衣服拿到自由市场上去卖。卖来的钱留在自己手里,而给犯人们带去一些解馋的东西;和犯人们一起在工地上大搞偷窃活动;把烧酒带进或运进生产区(当门口搜查得紧的时候——把用柏油封口的小瓶放进汽车的油箱)。
      如果在那里面也被门岗发现了——仍然不会有人报告上司;共青团员警卫战士们认为那样做倒不如自己把缴获的烧酒喝到肚里上算。
      凡是可以把犯人的工作量写到自由人的帐上的地方(领班和工长也不会讨厌记到自己的帐上的),他们一定会这样做。要知道,记在犯人帐上的工作量是白搭的,人家不会付钱,只给一份面包口粮。所以在取消了配给制以后的时代里比较合理的作法是给犯人随便填写一张工作日报单,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行,而把他完成的工作改记到自由人的帐上。自由民领到这笔钱,又可以自己吃喝,又可以给他手下的犯人们一点吃的。
      在莫斯科劳改营里的自由民身上,也看得出在营旁世界里工作的极大好处。一九四六年在我们的卡卢加关卡有两名自由瓦匠、一名灰泥匠、一名漆匠。他们算是我们这个工地上的人,可是工作几乎一点也不干。因为这项工程给不了他们大价钱:这里没有附加工资,工作面积都是量好了的:完成一平方米的抹灰工作给三十二戈比。而把一平方按五十戈比算或者把一间房子的平方米数多写两倍都绝对不可能。但是第一,我们的自由民可以从工地上往外夹带水泥、油漆、干性油、玻璃;第二,白天八小时工作时间好好休息,晚上和星期天全力以赴地投入主要工作——干旁门左道的私活,靠它来把钱捞足。抹同样的一千米墙壁,灰泥匠从私人手里拿的就不是三十二戈比,而是十卢布。这样一天晚上就能挣到两百卢布!
      普罗霍罗夫不是说过吗:“钱——现在它是双层的。”哪个西方人能懂得“双层的钱”是什么?在战时,一个车工每月经过扣除后能拿到八百卢布,而市场上的面包一公斤要值一百四十卢布。这就是说他一个月除了配给的面包口粮之外,连买六公斤面包的钱都挣不到——也就是说他每一天不能给全家带回两百克面包!然而他却能活着……公家明摆着蛮不讲理地付给工人不现实的工资,让他们去寻找“第二层钱”的来路。那个付给我们的灰泥匠高得发疯的干夜活的报酬的人,自己也是在什么事上、在什么地方捞取自己的“第二层”的。社会主义制度就是这样取得了胜利,可惜只是在纸面上。原先那个制度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很灵活的,无论是诅咒,无论是检察长的追究,都没有使它死去。
      所以犯人和自由民的关系一般地不能说是敌对的,反倒可以说是友好的。此外,这些前途茫茫、半醉半醒、丧家失业的人们对别人的痛苦比较容易感受,对于犯人的灾难及其冤狱的情况能够听得进去。对于军官、看守和警卫由于职务的关系闭眼不看的事情,一个没有成见的人的眼睛是睁开的。
      犯人和领班及工长之间的关系就比较复杂。这些作为“生产指挥员”的人是被放在压制和驱使犯人的地位上的。但是生产本身的进程也要他们负责任,而如果和犯人们处于直接敌对的状态,并不总是能把生产进行下去:并不是一切都能靠棍棒和饥饿达到目的,有些东西还要靠好言相商,摸准手下人的爱好和脾气。只有那些和作业班长及手艺最好的犯人师傅关系搞得好的领班们才能百事顺利。领班们本人往往不单是酒鬼、不单由于经常使用奴隶劳动而变得四肢无力,战害了自己的健康,而且还是没有知识的,对自己从事的生产工作一窍不通或者模模糊糊,因而更加多地依赖着作业班长。
      俄国人的命运有时候是多么有趣地纠结在一起!在一个节目前,木工领班费多尔·伊万诺维奇·穆拉夫廖夫喝得醉醺醺地来到我们这里,他对已经蹲了九年多的漆工作业班长西涅布留霍夫——一个手艺高超的匠人,严肃而坚毅的青年——说出了心里话:
      “什么?你坐牢只因为是富农的儿子?你爹一个劲儿地耕地,买牛,以为能带到阴间去。他现在在哪里?死在流放地了?把你也关进来了?不,我爹比他聪明:他打小就把什么都喝酒喝得精光,剩了一间空屋子,连一只母鸡都没有交给集体农庄。因为是穷光蛋——马上当了生产队长。我现在照他的样子成天喝酒,无忧无愁。”
      结果是他说对了:西汉布留霍夫刑满之后接着去流放,而穆拉夫廖夫当了该项工程的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
      固然,他这个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兼领班是工地主任布斯洛夫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摆脱的人物(不可能摆脱:这些人是由干部科而不是由工地主任雇佣的。干部科从好感出发常常挑选一些二流子和傻瓜)。对于所有的材料和工资基金,工地主任是要用自己的钱包负责的,而穆拉夫廖夫有时候由于无知,有时候由于太老实(他心肠一点也不坏,作业班长们为了这一点又特意奉承他),乱花这个基金,签署一些欠思考的工作日报单(由作业班长自己填写),接受质量恶劣的交活,然后只好拆掉重做。布斯洛夫愿意用一个正在抡大镐的犯人工程师来替换这个领班,但是干部科出于警惕性而不准许这样做。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目前你们这项工程的大梁是多大长度?”
      穆拉夫廖夫深深叹口气:
      “我暂时难以准确地告诉您……”
      穆拉夫廖夫酒喝得越多,和工地主任说话就越放肆。这时候
      工地主任决定用书面办法整垮他。他豁出自己的时间,开始把对
      他的一切命令都用书面写出来(副本订在卷宗里)。这些命令自然
      是没有执行,一个可怕的案件正在积累起来。但是地方委员会主
      席也没有慌了手脚。他找到了半张揉皱了的练习本纸,花了半小
      时时间辛辛苦苦、歪歪扭扭地写出了这么几行字:
      “兹向您报告木工所有的机械全都不完好也就是都坏了
      完全不能用了。”
      工地主任已经属于另一级的生产领导。对于犯人们来说,他
      是永远的压迫者和永远的敌人。工地主任已经既不限作业班长们;交朋友也不和他们做交易。他经常打回他们的工作日报单,揭穿
      他们虚报成绩(根据他头脑灵活的程度),并且可以随时通过劳改
      营领导惩罚作业班长和任何一个犯人:
      劳改点点长……中尉同志:
      混凝土作业班长犯人佐祖利和领班犯人奥拉切夫斯
      基浇制的预制板超过规定厚度,以至造成混凝土浪费。为
      此,请您对上述二人给予最严厉处分(希为关禁闭,但
      需每日带出劳动)。
      同时向您报告,犯人作业班长阿列克谢耶夫今日为
      工作日报单中工作量记录问题找我谈话时,把领班图马
      尔金同志称为驴,以此对他进行了侮辱。我认为犯人阿
      列克谢耶夫这种破坏自由雇员领导威信的行为极为不良
      甚至具有危险性。特请采取最坚决的措施直至押解出营。
      工地主任布斯洛夫
      布斯洛夫在适当的时刻自己也常把这个图马尔金称做驴,但
      是犯人作业班长由于自己的身价不同所以罪该押解出营。
      像这样的条子,布斯洛夫每天都要给劳改营长官送几张。他认为最高的生产刺激手段是劳改营内的处分。布斯洛夫是那种对古拉格制度已经融会贯通、适应了其中的活动方式的生产长官之一。他在会议上就是这样说的:“我有和犯人工作的长期经验。他们威胁说要用砖头砸死我,我不害怕。”但是他遗憾地说,古拉格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经过战争和到过欧洲以后再到劳改营里来的人们都变得不那么恭敬了。“可是在一九三七年工作,你们知道吗,简直是很愉快的。比方说,一个自由雇员进来,犯人们必定要起立。”布斯洛夫对于如何欺骗犯人、如何把犯人派到危险的地方,是很内行的。他从来不怜惜他们的体力和他们的肚皮,更不用说他们的自尊心。这个长鼻子、长腿、穿着一双通过联合国救济总署捐赠给困苦的苏联公民的美国黄色牛皮鞋的人,一天到晚在施工中的大楼的各层窜来窜去。因为他知道,不这么办,那些叫作“犯人”的懒惰肮脏的生物就会在大楼的各个拐角和旮旯里坐着、躺着、取暖、找虱子甚至交媾,置短短的十小时工作日的最紧张的时刻于不顾。而作业班长们则聚集在定额办公室里,在工作日报单上填写虚报数字。
      所有的领班当中,他只在一定程度上信赖一个叫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戈尔什科夫的人。这是一个有两撇叉开的白胡子的干瘦的老头。他精通建筑施工的业务,也熟悉自己的和与自己相关的工作。而他在自由民当中显得不寻常的主要特征是他真诚地关心着施工的结果:不是从钱包的角度,像布斯洛夫那样(上司会罚款还是会给奖?会骂还是会夸?),而是从内心里,好像他是在为自己建设这座大楼并且一心想建得好些。他在喝酒方面也很小心,决不把工程忘在脑后。但是他身上也有一个大缺点:和群岛配合不上,不习惯让犯人们永远战战兢兢。他也喜欢在工地上走动,靠自己的眼力到处察看。然而他不像布斯洛夫那样窜来窜去,不是乘其不备地去抓住做假的人,而是喜欢和木匠们在梁架上、和瓦匠nJ在砌好的墙上、和灰泥匠在灰斗边坐一坐,聊一聊。有时候访犯人们吃几块糖,这在我们这儿是希罕事。有一种活儿他到老也不肯丢下——拉玻璃。他口袋里随时都装着一把金刚石刀。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拉玻璃,他马上就开始嚷嚷拉得不对,说着就把玻璃匠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拉。布斯洛夫到索契去了一个月,由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代理。但他断然拒绝坐进他的办公室,仍然留在领班们的大屋子里。
      戈尔什科夫一冬都穿着一件俄国旧式的有腰身的短外套。领子都磨光了,而布面子却保持得挺完好。人家谈起他这件紧腰外套时说,戈尔什科夫已经穿了三十二年没换下来过,在这以前他的父亲每逢过节还穿了好多年呢。接着说下去,又知道了,他的父亲瓦西里·戈尔什科夫当年是个官家领班。从而就明白了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这么喜欢石头、木头、玻璃和油漆的原因——他从小就是在施工现场上长大的。虽然领班当时称为“官家的”,而现在不这么称呼——但正是现在他们才真成了官家的人,而在当时他们是——艺匠。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现在还夸奖旧秩序:
      “现在的工地主任算什么?他连一个戈比都不敢挪用。先前那会儿,包工头礼拜六来找工人:‘喂,小伙子们,进澡堂子以前谈买卖还是以后?’人们说:‘以后,以后,大叔!’‘好吧,给你们洗澡钱,洗完了到某某酒馆。’小伙子们出了澡堂子,结帮成伙地来了。而那人已经准备好了烧酒、下酒菜和茶炊,在酒馆里等着了……像这样,在礼拜一能不好好干吗?”
      今天什么事都有了名称,样样都给我们说得一清二楚:这叫做血汗制度,丧尽天良的剥削,利用人的低级本能;喝掉的酒和下酒菜的价值,低于下个礼拜从工人身上榨取的东西。
      可是口粮面包,由冷漠的手从切面包房间的窗口扔出来的那一份夹生的面包——莫非值更多的东西吗?
      上述八类自由居民就这样人挨人地挤在劳改营旁的狭小的空间:从劳改营到森林,从劳改营到沼泽地,从劳改营到矿山之间的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个不同类别、等级、阶级的人们全都得挤在这个恶臭狭小的新村里,他们全都互称同志,他们全都把孩子送进同一所学校。
      他们是这样的“同志”:好像高踞云端的圣人一样,在所有其他人头顶上飘浮着两三个本地的大头目,在埃克巴斯图兹是托拉斯经理黑休克“和总工程师卡拉休克“(这样的姓你故意想都想不出来!)。以下则是劳改营长、押解队长、托拉斯官员、劳改营军官、押解队军官、某些地方还有工人供应处长、某些地方还有学校校长(但不包括教师)。等级分明,界限森严。越到上面这些界限遵守得越是一丝不苟,对于谁家的女人可以去找谁家的女人一道嗑葵花子这种事情看得越重(正因为她们不是公爵夫人,不是伯爵夫人,所以她们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唉,住在这么一个狭窄的世界里,远离其他生活在舒适宽敞的城市里的高贵家族,只能怪命不好!在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你随随便便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都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你自然更不会亲自去商店买东西(何况最好的和最新鲜的东西他们会给你送到家里来)。连自己养一口小猪似乎也不成体统:某某人的夫人亲手喂猪可是有失身份的!(所以才需要从劳改营里要来女用人。)在新村医院的某些病房里要想和那些瘪三、穷鬼们分开,单独和体面的病友们躺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做到。而且还得把自己的小宝贝送去和天晓得什么人的孩子同坐一个课桌。
      但是再往下面,这些分界线很快就失去了它们的清晰度和意义,已经没有什么喜欢找麻烦的人出来维护它们了。等而下之的各类人物免不了要互相搀混经常见面,你买我卖,一起跑着去站队,为工会发的新年枞树礼物争吵,在电影院里杂乱地坐在一起——不管是真正的苏维埃人还是根本配不上这个称号的人。
      这些新村的精神中心是设在一间快要朽倒的工棚里的主要“茶馆”。在它附近停着成排的卡车。醉鬼们哭嚎似地唱着、打着响嗝、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出来,散向全村;在同样的水坑和烂泥中间还有第二个精神中心——“俱乐部”。那里瓜子壳吐得满地,大皮靴踩得到处是泥,贴着被苍蝇拉满深的去年的壁报,门顶上挂着成天呜噜呜噜的广播喇叭,舞会上骂娘的脏话充斥于耳,电影散场后动刀子打群架。本地的风气是——“天晚别出门”,带着姑娘去参加舞会,最牢靠的办法是在手套里面交一块马蹄铁。(不过这儿的姑娘们也不是好惹的。有的一个人能把七个小伙子打得屁滚尿流。)
      这个俱乐部是军官们心里的一块病。军官们到这样的草棚子里和这样的一类人一起参加舞会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的。到这儿来的是那些拿了假条的警卫队士兵。但是麻烦就在于年轻的没有孩子的军官太太们也迷着到这儿来,而且没有丈夫陪伴。其结果就会是和当兵的在一起跳舞!列兵们今晚接过军官夫人的腰,明天还想要他们绝对服从吗?这不等于和军官平起平坐吗?哪一支军队像这样干都维持不下去!军官们无力阻止老婆去跳舞,于是全力禁止当兵的去参加舞会(就让随便什么肮脏的自由民去搂抱自己的老婆吧!)。但是这样一来,向士兵进行的政治教育的严整体系——我们全是苏维埃国家的幸福而平等的公民,我们的敌人全在铁丝网里面!——就不免受到损伤。
      在营分世界里,深藏着许多这类复杂而紧张的关系以及八类人员之间的许多矛盾。平时和被专政及“半专政”的人员搀混在一起的忠诚的苏维埃公民们,总是不放过机会训斥他们几句,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特别是事关分配新建营房里的房子问题。看守员们凭那身内务部制服,也自认比普通自由人高出一等。此外,还一定有一些为解救单身男人苦难、因而遭人白眼的女子。还有一些女子,她们巴望找到一个固定的男人,每当听说要释放犯人,就走到劳改营门口,拉住不相识的男人的袖子说:“跟我去吧!我有住的地方,能让你暖和。我给你买一套衣服!唉,你还能到哪儿去?他们还会把你抓进来的!”
      新村里也存在着安全部门的监视系统,有自己的“教父”,有自己的眼线,他们成天忙于打听:谁替犯人带信出来投递?谁在营房墙角后面贩卖劳改营里的服装?
      营分世界居民的法制感以及“我的营房就是我的城堡”的感觉自然比苏联其他地方更差些。有些人的身份证“不干净”,另一些人根本没有身份证,第三种人本身劳改过,第四种人是“反属”。所有这些独立的免除了看管的公民们对于背步枪的人的命令比犯人更顺从,在挎手枪的人的面前比犯人更温顺。他们遇到这些人,决不会昂起骄傲的头宣称:“你们无权这样做!”而是缩成一团,低头哈腰,巴不得悄悄溜过去。
      这种刺刀与制服的无限权力的感觉,如此安稳地翱翔在包括整个营分世界的广安无垠的群岛的上空,如此强烈地传染给每一个跨进了这个国土的人,以至一位带着小女儿乘坐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线班机到劳改营探视丈夫的自由人妇女(普-奇娜)在飞机上听到内务部人员的第一声要求,就让他们在自己身上胡摸乱搜,并且任凭他们把小女孩的衣服脱光。咱那以后,小女孩一见到蓝箍帽们就哭。)
      但是如果现在有人说,没有比这种劳改营的郊区更可悲的地方,营旁世界是肮脏的下水道,我们的回答将是:各人情况不同。
      比如雅库梯人科洛杰兹尼科夫,他因为把别人的驯鹿赶进水加森林,被判了三年。依照意义深远的移徙政策,把他从老家科雷马遣送到列宁格勒服刑。刑也服完了,列宁格勒也逛过了,还给家里带回来颜色鲜亮的布匹、但是以后很多年,他还总是对乡亲们以及从列宁格勒遣送来的犯人们频频抱怨:
      “唉,你们那边太闷气了!噢,不怎么样!……”

      ——————


    第二十二章 我们在建设


      听了前面所说的关于劳改营全部情况以后,自然禁不住会问:够了!可是犯人的劳动对于国家究竟是不是有利?如果无利——那么搞起整个这么一个群岛到底值得不值得?
      在劳改营内部,这两种观点在犯人当中都有,我们也喜欢就这个问题进行争论。
      当然,如果相信领袖们的话,在这件事上是没有什么可争的。曾经是国家的第二号人物的莫洛托夫同志就使用犯人劳动问题曾向苏联第六届苏维埃代表大会宣布:“我们过去这样做,现在这样做,将来也要这样做下去。这对社会是有利的。这对罪犯是有益的。”
      请注意,并不是对国家有利!而是对社会本身有利。对于罪犯则是有益的。我们将来还要这样做下去!所以,有什么可争论的?
      斯大林在位的几十年中,先计划建设项目后为这些项目征集罪犯的这一整套办法也证实,政府看来从未怀疑过兴办劳改营的经济效益。经济一直是走在司法前面的。
      但是上面提出的问题显然还需要进一步阐明,而且需要分成几个部分:
      ——劳改营在政治和社会的意义上是否合算?
      ——它们在经济上是否合算?
      ——它们是否能自负盈亏?(第二个和第三个问题虽然表面相似,但其间有差别。)
      第一个问题不难答复:按照斯大林的意图,劳改营是可以赶进去成百万人以便恐吓其余人的美妙的地方。由此可见,它在政治上是合算的。劳改营还对于一个庞大的社会阶层——数不清的劳改营军官们有实际的利益:向他们提供在安全的后方“服军役”的机会、特殊的口粮配给、工资、制服、住宅、社会地位。大群大群的看守员、在劳改营了望塔上打盹的呆头呆脑的警卫,也都在这里找到温暖的窝(而同时却把十三岁的男孩子们赶进职业学校)。这些寄生虫们都全力支持群岛——农奴制剥削的巢穴。他们害怕大教如同害怕瘟疫。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招收进劳改营来的人远远不止是持不同政见者,远远不止是那些企图脱离斯大林为畜群划定的道路的人。劳改营招收的人数超出了政治的需要,超出了恐怖政策的需要。它是和经济计划的规模成正比的(这个比例可能只装在斯大林的脑袋里)。二十年代达到危机程度的失业现象不正是靠大兴劳改营(和流放)的办法摆脱的吗?从一九三0年起,并不是因现有的劳改营闲在那里打瞌睡才发明了挖运河的办法,而是为了设想好的运河而紧急地凑集劳改营。决定着法庭的活动的并不是实有的“罪犯”(即使连嫌疑分子在内)数量,而是各个经济管理部门提出的劳力申请单。白波运河一开工,马上显出索洛维茨的犯人数量不够,同时弄清了:三年徒刑对于“五十八条”说来为期太短,不能带来赢利,因此应当一次判得够两个五年计划使用。
      劳改营在哪方面证明了它在经济上是有利的?——这一点社会主义的曾祖父托马斯·莫尔在他的《乌托邦》里早已做了预言。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谁也不愿做的有损尊严的和特别沉重的劳动正好由犯人们来做。为了在多年内可以不建设住房、学校、医院和商店的偏远荒蛮的地区内施工,为了在二十世纪的繁荣昌盛时代用丁字镐和铁锹施工,为了在还不具备经济条件时兴建社会主义的伟大工程,正用得上犯人的劳动。
      在伟大的白波运河工地上,连一辆汽车都是希罕物件。一切都是靠,像劳改犯们说的,“屁力”建造起来的。
      在更加伟大的伏尔加运河工地上(工作量比白波运河大七倍,可以和巴拿马及苏伊士运河相比),一共挖了深五米上宽八十五米总长一百二十八公里的河道。几乎全是用丁字镐、铁锹和独轮手推车完成的。未来的雷宾斯克海底覆盖着整片的森林.整个这片森林都是用人力伐倒的,没见过电锯的面。树权和枯枝则是由完全残废的人们负责烧掉的。
      在伐林场上一天干十小时,还需要在黎明前摸黑走七公里来森林上工;晚上再走同样多的路回去,冒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并且除了五月一日和十一月七日之外,一年之内没有别的休息日(伏尔加拉格,一九三七)。如果不是犯人,谁能在这里工作?
      如果不是群岛的土著,还有谁能在大冬天从地里刨树根?还有谁能在科雷马的露天金矿上用背筐运矿石?还有谁能把脖子伸进马套包(为了使套包软一些,他们用破衣裳把它裹起来,斜套在肩膀上)两人一犋地拉芬兰式拖橇,踏着厚雪,把科因河(维姆河支流)岸一公里外伐倒的木材报到河边?
      固然,全权记者茹科夫向我们保证说声共青团员们建设阿穆尔河岸共青城的时候(一九三二年)也是这个样子:砍伐森林,一没有斧子,二没有铁匠炉;领不到面包,大批死于坏血病。他于是赞叹道:啊,我们是以怎样的英雄气概从事建设的呀!但是,对这种现象不是更应当气愤吗?是哪个不爱护自己人民的家伙把青年们派去这么搞建设?不过,也不必愤慨。建设共青城的究竟是怎样的“共青团员”,至少我们是知道的。现在的文章里已经挑明了:那些“共青团员”也就是马加丹的创建者。“
      可以把什么人放到杰兹卡兹甘的矿井里去干每天十二小时的干式钻进工作?——矿岩的砂尘像浓雾一样停留在空气中,没有面罩,四个月以后就带着不可逆转的矽肺被送到外面去等死。可以把什么人放在没有制动装置的提笼里降到没有冒顶和水淹防护的巷道里去?在二十世纪只有为哪一类人可以不需要在耗资巨大的安全技术上花一分钱?
      因此劳改营在经济上怎么会不利呢?……
      请读一读波博日的《死亡之路》中关于从塔兹河上的驳船登岸和卸货的描写吧,请读一读这部斯大林时代的北极《伊利亚特》吧:蚁群似的犯人们在以群似的押解队的监视下,在人迹未到的洪荒的冻土上扛着运来的成千根圆木,建码头,铺铁轨,把火车头和车厢推进这一片冻土地带。而这些机车和车辆却注定了永世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开出这个地方。犯人们睡在四周插着“营区”牌子的一块空地上,一天只能睡五个小时。
      他接着描写犯人们怎样在冻土带上架设电话线:他们住在用树枝和苔藓搭造的窝篷里。蚊子叮咬着他们毫无遮盖的身体。他们的衣服上的沼泽的泥浆从没有干的时候,更不用说鞋袜。线路的勘测做得马马虎虎,施工也不高明(因而注定要返工)。附近没有可以做电线杆用的树木,他们要向外走出两三天的路程,从那里扛回电线杆。
      可惜没有另一个波博日,以便向我们叙述战前修建另一条铁路——科特拉斯-沃尔库塔线的情形。在那里的每一根枕木下都留下了两个人的头颅。不用说修铁路了——就说说有铁路之前那条穿过难以通行的森林的简单的横木道路是怎样靠瘦弱的双手、粗钝的斧头和什么事也不做的刺刀修成的吧。
      要没有犯人,谁能做出这些?劳改营怎么能是无利的?
      劳改营的独一份的有利之点就在于奴隶劳动的驯服性和它的廉价性——不,甚至不是廉价性,而是无偿性。因为购买一个古代奴隶毕竟是要付钱的,而购买一个劳改犯却分文不付。
      甚至在战后召开的劳改工作会议上,工业地生们也承认;“犯人们在后方的工作中,在争取胜利的斗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但是,在矗立于白骨之上的大理石纪念碑上,永远不会有人写上他们的被遗忘了的姓名。
      在赫鲁晓夫年代,他们为动员参加垦荒和西伯利亚的大工程而进行劳神费事、声嘶力竭的共青团动员时,终于明白了,劳改营是多么地不可代替啊。
      至于劳改营的自负盈亏问题,情况则不同。国家对这件事垂涎已久。一九二一年的《监禁场所条例》就已经张罗着要“监禁场所的维持费用尽可能从犯人劳动中得到抵偿”。从一九二二年起,某些地方执委会置自己的工农性质子不顾,表现出“非政治的事务主义的倾向”,具体说就是:不仅要求监禁场所自负盈亏,而且竭力从它们身上为地方预算榨取利润,实现自给有余的经济核算。一九二四年的《劳动改造法典》同样要求监禁场所自负盈亏。一九二八年在第一次全苏惩治工作者会议上提出了一项坚决的要求,即“整个监禁场所企业网”必须“把国家为监禁场所支付的费用偿还给国家”。
      很想很想拥有一些可爱的劳改营——并且是免费的!从一九二九年起,全国所有的劳动改造机关都列入了国民经济计划。而从一九三一年一月开始,明令规定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全部劳改营和教养所实行彻底的自负盈亏制。
      结果呢?自然是立即收效!一九三二年法学家们胜利地宣布:“劳动改造机关的开支逐渐减少(这是可以相信的),而被剥夺自由者的生活条件则逐年改善。(?)”
      如果我们不是后来亲身体验过那个生活条件是怎样改善了的话,我们可能会惊讶,我们可能力求弄明白,这是从哪儿来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如果你仔细想想,做到这个其实一点也不难!!需要做些什么?使劳改营的开支与它们的收入相抵吗?我们在上面读到了,开支是在逐渐减少的。而增加收入则更简单:只要把犯人们捏得更紧些就行了!如果在群岛的索洛维茨时期对强迫劳动的生产率曾打过百分之四十的官方折扣(当时不知为什么曾认为棍棒下的劳动生产率不会那么高),那么从实行了“肠胃等级表”的白波运河工程开始,古拉格的学者们发现了情况完全相反:强迫的饥饿劳动恰恰是世界上生产率最高的劳动!接到从一九三一年起改行自负盈亏制的命令以后,乌克兰劳改营管理局直截了当地决定:与前几年相比,在下一年度将劳动生产率提高——不多不少百分之二百四十二,换句话说,一下子提高两倍半,而且不搞任何机械化!(计算得也真够科学:二百四十还有个二。只有一点是当时的同志们还不知道的:这叫做“在三面红旗下的大跃进”。)
      你瞧古拉格对于风向摸得多么准!这时候恰好灌下来斯大林同志的具有不朽的历史意义的六个条件——其中的一条就是经济核算制,而我们已经有了!而我们已经有了!那里头还有一条是“发挥专家作用”!这对于我们说来最简单不过了:把工程师从一般劳动里抽调出来!把他们放在生产杂役的岗位上!(三十年代初是群岛上技术知识分子最受优待的时期。他们差不多都不在一般劳动中受苦,甚至新来的也马上就安排专业工作。在这以前,在二十年代,工程师和技术员们一直在一般劳动中白白玩命,因为没有让他们施展本领的用武之地。在这以后,从一九三七年到五十年代,经济核算和全部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六个条件全被遗忘了。当时是警惕性占据了历史的中心地位。工程师们在杂役行列中的个别渗入与驱赶他们全体去干一般劳动的浪潮在相交替。)不过养一个犯人工程师究竟比养一个自由人工程师便宜得多:不需要付工资!所以又讲利益了,又讲经济核算了!又一次是斯大林同志说对了!
      所以说,这条路线是源远流长的,正确地说是一贯执行着的:把群岛变为不需要费用的单位。
      但是不管他们怎样着急、拼命,在岩石上抠断了所有的指甲也罢,把完成计划的表报修改二十次也罢,用橡皮把纸擦出窟窿也罢,自负盈亏的目的在群岛上并没有实现,而且永远不会实现!它们的收入和支出永远不能相抵,我们年轻的工农国家(以及后来的年长的全民国家)必须用脊背驼着这个血污的包袱。
      原因在这里。首先的和主要的原因是犯人们的缺乏觉悟,是这些蠢笨的奴隶们的粗心大意。你不仅期待不到他们的社会主义的自我牺牲精神,他们连简单的资本主义的勤奋精神也表现不出来。他们只是瞅机会把鞋弄烂——以便不去上工;把绞车弄坏,把轮子扭弯,把铁锹别断,把提桶沉到水底——以便找个借口坐坐、抽口烟。劳改犯们为亲爱的国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明目张胆的和最高程度的瞎糊弄:他们制出的砖用手都掰得断,护墙板上的油漆一片片脱落,灰泥往下掉,柱子往下倒,桌子摇晃,家具掉腿,把手一拉就脱。到处是考虑不周,错误百出。时常需要把已经打好的屋顶铁皮再投下来,把已经填好的地沟重新挖开,把已经砌好的墙用铁棍和长钻凿平。五十年代把一台崭新的瑞典涡轮机运到了斯杰普拉格。它到货时是装在一个用原木制成的像一座木房似的大箱里的。是冬天,很冷,所以可恶的犯人们竟钻进了这个木箱,躲在原木和涡轮机之间的空档里,并且还在那里生火取暖;叶片的银焊接点熔脱了——于是就把这台涡轮机丢掉不要了。它的价值是三百七十万。这就是你的经济核算!
      跟犯人们混在二起——这是第二个原因——自由的人们对一切也变得好像无所谓了,好像他们不是建设自己的东西,而是替一个什么张三李四在建设。此外他们还猛劲地偷,偷得很凶。(建筑一栋住宅楼,自由民偷走了几个澡盆,而那是按单元数领来的。这栋楼怎么交工呢?工地主任当然不能如实承认,他郑重其事地带着验收委员会察看一楼的各套房间。每间浴室必进,每个澡盆必点交。然后带委员会看二楼、看三楼,不慌不忙,仍是每间浴室都进去看看。而这时一批经过训练的手脚麻利的犯人在有经验的卫生工程领班的指导下从一楼的各单元里拆下澡盆,射着脚尖抬上四楼,赶在委员会到来之前迅速安装好,抹好腻子。谁受了蒙骗,就让他事后自己去交帐吧……这要拍成个电影喜剧倒不错,可是一定不会通过: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可笑的现象,一切可笑的现象全在西方!)
      第三个原因在于犯人们缺乏独立性。没有看守员,没有劳改营行政管理机构,没有警卫,没有架设着了望塔的营区,没有生产计划科,没有登记分配科,没有契卡行动科和文化教育科,没有层层的劳改营管理局,直到古拉格本身;没有邮件检查部门,没有惩戒隔离所,没有强管棚,没有杂役,没有保管室和仓库,他们就没有生活的能力。没有押解队和警犬,他们就没有行动的能力。所以国家需要为每一个做工的土著至少养活一名监工(而每一个监工都有一家人!)。不过这仍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你叫这些监工们靠什么过日子呢?
      还有一些聪明的工程师指出了第四个理由:他们说,由于每走一步都需要设隔离区、加强警戒,增派押解人员,使他们这些工程师在技术方面的指挥受到干扰。比方在塔兹河上登岸时就是这种情况。一切都不能按时完成,一切都要多花钱,据他们说就是这个原因。但是这已经属于客观原因,这已经是一种借口。把他们叫到党委会去谈谈,好好敲打敲打,这个原因就会消失。让他们绞绞脑汁就能想出办法。
      在这些原因之外,还有领导本身的很自然的并且完全可以原谅的考虑不周。正如列宁同志说的,只有不工作的人才不会犯错误。
      比方说,土方工程不管你怎么计划,很少能赶上在夏天进行,不知为什么总赶上秋天,冬天,总赶上烂泥和严寒。
      又如,在什图尔莫沃依金矿(科雷马)的扎罗什泉地方,一九三八年三月派了五百人去,在永冻土里打一些八至十米深的探井。他们完成了(一半犯人丢了命)。应该进行爆破作业了,可是他们改变了主意:金属的含量太低。放弃了。五月间探井化冻坍塌,前功尽弃。可是两年以后,又是在三月,科雷马正冷的时候,又心血来潮:快打探井!还是在原地!紧急任务!不要可惜人命!
      这不就是多余的开支吗?……
      又如在奥波基新村附近的苏霍纳河上——犯人运来了土,筑成了水坝。春汛一来马上冲倒。光了,白费了力气。
      又如,给阿尔汉格尔斯克劳改营管理局的塔拉加伐木场下达了生产家具的计划,但是忘了下达供给他们制造家具的木材的计划。计划就是计划,不能不执行!塔拉加只得组织一些专门的班子,负责从河里打捞“事故木料”——即从木排里脱落出来的木料。不够用。于是就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开始打散整个的木排,然后拖回来。但是这些木排也是在别的什么单位的计划之内的,现在他们就会不够了。而另一方面塔拉加也不给这些勇敢的小伙子们填工作日报单:因为这是偷窃。经济核算就是这么回事……
      又如在乌斯特维姆拉格有一次(一九四三年)他们想超额完成散木(单个原木)流送的计划,对伐木场施加了压力,把能干活的不能干活的全赶去伐木,结果在总浮栅前面聚集了过多的木材——二十万立方。冬季到来以前没有来得及捞出来,木材冻在冰里了。浮栅下游是一座铁路桥。如果开春时木材不分散成单个的原木,而是整个地流下去,就会撞倒桥墩,不用说,营长非进法院不可。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申请拨来几车皮炸药,在冬天把炸药放到河底,炸开冻结的木材,然后赶紧把这些原木滚到岸上来——烧掉(反正到春天它们已经不适合做锯材用了)。整整一个劳改点,二百人,都从事这项工作。为了在冰水里干活,专门发给他们猪油,但是任何一个工序都不能填报工作日报单,因为这全是多余的劳动。被烧掉的木材也属于白搭工。这就是所谓经费自给。
      由整个伯朝拉铁道劳改营负责修建了一条通达沃尔库塔的铁路——曲里拐弯,到哪算哪。后来又动手把这条修好的铁路取直。这算在哪一笔帐上?还有那条从拉耳斯克(鲁扎河边)到皮纽格(甚至曾想延伸到司克特夫卡尔)的铁路呢?一九三八年曾把一些多么庞大的劳改营赶到那里修筑了那条四十五公里长的铁路——修好就不要了……全部力气就这样白费了。
      当然这类微小的错误在任何工作中都是难免的。任何一个领导^都不能保险不犯这类错误。
      可是这条一九四九年动工的萨列哈尔德-伊加尔卡铁路呢?——事后发现它整个是多余的,这条线上没有什么可运。于是也不要了。这是谁的错误,说出来都觉得可怕。要知道这是——他本人的……
      经济核算有时候把人折腾到这种地步,以至于劳改营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躲,该怎么样补亏空。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市附近的卡恰残废犯人劳改营(有一千五百名残废人!)在战后也接到全部实行经济核算的命令:制造家具!这些残废人用框锯(不是伐木营,所以不供给他们机械设备)伐木,用奶牛把木材运回营里(也不给他们运输工具,但是他们有一个牛奶场)。一对沙发的成本算起来高达八百卢布,而卖价是六百卢布!……在这种情况下,把尽可能多的残废人员改定为一级残废或者算做病号而不带到营外上工对于劳改营当局反倒有利:他们马上就可以由亏损单位转为稳吃国家预算的单位。
      由于所有这些原因,群岛非但不能实现自负盈亏,而且国家为了维持这么一个玩艺儿还不得不拿出大笔的补贴。
      导致群岛经济生活复杂化的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这个伟大的具有全国意义的社会主义经济核算仅仅是整个国家和古拉格所需要的,每个劳改营的营长却拿它不当一回事。免不了要说点怪话,免不了要私留点奖金(上面给的奖金仍会照发)。每个劳改营营长都把拥有一摊独立的自然经济、拥有自己舒适的小庄园和世袭领地视为主要收入来源和活动余地,视为自己主要的方便条件和快乐享受。在红军以及在内务部军官当中演化和形成了一个周到的、尊敬的、骄傲的、好听的字眼——“主人”。在上头有一个全国的主人。下头每一个班的班长也都必须是主人。
      但是狠心的弗连克尔使用的那把划分犯人为甲—乙—丙—丁四类的无情的梳子始终留在古拉格的鬃毛里,为了使建立领地经济所不可缺少的一定数量的劳力能巧妙地在这把梳子的齿缝间通过,劳改营的主人就需要采取一些变通办法。如果按古拉格的编制只应有一名裁缝,那就需要设立整整一个缝纫车间;如果规定只能有一名鞋匠——那就要建立一个制鞋车间。还有多少别的极有用的匠人是主人希望留在手边的呀!比方说,为什么不建立一座玻璃温室以便给军官的餐桌摆上温室的花草呢?有时候一位明智的营长甚至会考虑建立一个大规模的蔬菜副业基地,以便让犯人们也能吃到一点蔬菜——他们会用劳动抵偿菜钱,这对主人是很合算的,但是从哪里去搞人力?
      办法是有的——给从事一般劳动的犯人们的肩上再加一点分量;对古拉格稍稍施一点骗术,对生产部门也稍稍施点骗术就行了。要进行一些较大的营内工程,如盖什么房子之类,可以强迫犯人们在星期天或者工作日(十小时的)结束后的晚上加班劳动。为了进行经常性的工作,则采取夸大作业班出工数字的作法:把留在营区内的人手当做随作业班出营施工的人手,而作业班长则必须从工地带回来这批人所应占的百分数,即从其他队员身上剥夺来的完成任务的数字(队员们本来就完成不了定额)。苦力们干的比以前多了,吃的比以前少了——可是庄园经济加强了,军官同志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来了,更加愉快了。
      某些劳改营的营长具有十分远大的经济眼光并且还能找到一名富有想象力的工程师——于是一座包括各种车间的“总务大院”就在劳改营区内生长起来,不久后便见于正式公文,甚至有了公开的编制并且开始承担工业订货的任务。但是它没法挤进材料和工具的供应计划,所以它必须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制造一切。
      我们谈一谈肯吉尔劳改营的“总务大院”的情形。什么缝纫、熟制毛皮、装订、细木工以及诸如此类的车间我们在这里都不去提它,这是一些鸡毛蒜皮。肯吉尔的总务大院里有自己的铸造场、自己的钳工车间,甚至——正好在二十世纪中期——用手工方法制造了自己的钻床和磨床!诚然,车床自己未能做出来,但是采用了营内租借法案的方式: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生产部门偷来一台。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开去一辆劳改营的卡车,等到车间主任离厂以后,整个作业班猛扑向一台车床,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抬上卡车,很容易地就开出了厂门,因为和门岗疏通好了;厂里的警卫也是内务部的人——一口气把车床拉进了劳改营,而那地方是随便什么自由人也进不去的。于是大功告成!从蠢笨的不负责任的群岛土著嘴里能问出什么?车间主任大发雷霆——床子哪儿去了?而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有过床子吗?我们可没见过。最重要的工具也是用这个办法搞回营里来的,不过更容易些,放在衣兜里和衣襟下面就行了。
      有一回总务大院接受了为肯吉尔选矿厂铸造排水井盖的任务。东西倒是做出来了,但是铸铁用完了——劳改营究竟从哪儿去弄来呢?就从这个选矿厂本身去弄吧。于是命令犯人们从那里把优质的英国铸铁支架(还是革命前租让时期留下来的)偷回来,在劳改营里回炉后铸成井盖,再运回选矿厂,一笔笔的钱也就转到劳改营的帐上。
      现在读者就明白了这个活跃的总务大院是怎样在加强自负盈亏制以及全国经济的。
      这个总务大院什么活都揽!那些活连克鲁伯也不见得全揽得下来。承制下水道大型陶管、风车、铡草机、锁、水泵、修理绞肉机、缝合传动皮带、修理医院用的高压釜、打磨施行头骨环钻术用的钻头。鸭子没办法的时候也得上架!你好好饿一阵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你们说:我们不会干,干不了。明天就会赶你们到营外去上工。可是在总务大院里自在得多:不用集合排队,不用在押送下走路,干活也可以慢一点,还可以给自己做点什么。你替人家做了活,医院会开给两天“病假”作为报酬,厨房会给点“添头”,另外什么人会给点马合烟,长官们还可能丢给你点公家的面包。
      又可笑又有趣。工程师们一天到晚总要在“用什么材料?”“怎样制造?”上绞脑汁。一块不知从哪个废料堆里找来的合用的铁件往往能改变原设计的整个结构。风车做好了,可是却没有找到能够使它随风改变方向的那个弹簧。只好简单地系上两根绳子并且让两名犯人受这样的处罚:风向一变,就拉着绳子跑,扭转风车的方向。自己还制砖:一个女人用钢丝把移动着的长条泥坯按未来砖头的长度切开。砖坯接着移上一条传送带,而这条传送带也是需要这个女人自己去带动的。但是用什么呢:要知道她的两只手都占着呀。噢,狡猾的犯人们的不朽的发明创造精神啊!他们设计了两根小辕杆,紧紧地贴在女工的跨部,当她两手切砖坯的时候。依靠胯部的用力的和频繁的摆动同时使传送带移动!可惜我们拿不出一张这样的照片给读者看。
      肯吉尔的庄园主终于彻底地相信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的总务大院制造不出来的。于是有一次他把总工程师叫了去,命令他说:立即开始制造窗玻璃和高颈瓶!这东西是怎么造的?谁也不知道。查了查一本没人用的百科词典。只有笼统介绍,没有配方。但仍是订购了一批纯碱,在某个地方找到了石英沙,运到营里来。而主要的是指示营里的哥儿们从“新城市”建设工地上捎回碎玻璃——那里打碎得很多。把这些东西全填进炉子,熔化,搅拌,拉制——竟然制成了平板窗玻璃!只是一头厚度有一厘米,到了另一头只剩下两毫米。隔着这样的玻璃要想认出自己的好朋友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给营长看产品的期限快到了。你知道犯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只顾得上当天;只要能活过今天,明天的事管他娘。他们从建筑工地上偷来拉好的现成玻璃,拿到总务大院,给营长春。营长很满意:“有办法!跟真的一样!现在开始大批生产吧!”“营长公民,再多做不出来了。”“这是为什么?”“是这么回事,窗玻璃里一定要用铝。我们原来有一点,现在用完了。”“可惜。高颈玻璃瓶没有这个钻能行吗?”“高颈瓶或许能行。”“好,那就烧制吧。”但是高颈瓶的肚子吹出来全是歪歪斜斜的,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自己炸裂。一个看守员拿这样的高颈瓶去领牛奶——结果手里只剩下一个瓶颈,牛奶全流掉了。“啊,混蛋!”他骂起来。“暗害分子!法西斯!把你们统统枪毙!”
      在莫斯科的奥加列夫大街上拆掉一百多年的老房子为新建筑康地基的时候,楼板下的长方垫木不仅没有丢掉,不仅没有拿去当劈柴,而是拿去做细木制品用了!这仍是了些梆梆响的上好的木料。你看我们的曾祖父们是怎样预先把木材干透的。
      我们却总是匆匆忙忙,我们总是没有时间。难道还能等到垫木干透吗?在卡卢加关卡我们用最新的防腐剂把长方垫木涂过,它们照样腐烂,长出霉菌,而且烂得这样快,以至还没等到大楼交工就需要一边撬开地板,一边换这些长方垫木。
      因此一百年以后我们这些犯人以及整个国家建造的一切,一定不会像奥加列夫大街上那些旧垫木一样梆梆响吧。
      苏联大吹大擂地把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到天上去的那天,在梁赞,正对着我的住所的窗口,有两对穿着犯人外套和棉裤的自由妇女用抬斗把灰浆抬上四层楼。
      ——不错,不错,情况就是这样,——有人会反驳我。——但是你能说什么?它仍旧在旋转!
      真地碰上鬼了!这一条你拿它没办法——它在旋转!
      本来应该用一个至少从第一个斯大林五年计划起到赫鲁晓夫时代止由犯人们完成的各项工程的长长的清单来结束这一章。但我当然是没有条件开出这个单子来的。我只能开一个头,以期好事者补充和继续。
      ——白海波罗的海运河(一九三二),莫斯科一伏尔加运河
      (一九三六),伏尔加一顿运河(一九五二);——科特拉斯一沃尔库塔铁路,萨列哈尔德支线;——里卡西哈L莫洛托夫斯克铁路产——萨列哈尔德一伊加尔卡铁路(废弃);——拉耳斯克一皮纽格铁路(废弃);——卡拉干达一莫英塔一巴尔哈什铁路(一九三六);——途经卡梅申的伏尔加右岸沿岸铁路;——苏芬、苏伊(朗)边界沿线铁路;——西伯利亚大铁路复线(一九三三-三五,约四千公里);——泰谢特一勒拿铁路(贝阿大铁路的开端);一共青城一苏维埃港铁路;——萨哈林岛上由波别迪诺站至与日本人修建的铁路网连接
      处的铁路;——通往乌兰巴托的铁路以及蒙古境内的公路;——莫斯科一明斯克公路(一九三七-三八);——诺加耶沃一阿特卡一涅腊公路;—古比雪先水电站工程;——下士洛马水电站工程(摩尔曼斯克附近);——乌斯特一卡明诺戈尔斯克水电站工程;——巴尔哈什炼钢联合工厂工程(一九三四-三五);——索利卡姆斯克造纸联合工厂工程;——别列兹尼基化学联合工厂工程;——马格尼托戈尔斯克钢铁联合工厂工程(部分);——库兹涅斯克钢铁联合工厂工程(部分);——各类工厂、平炉的工程;——莫斯科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工程(一九五0-一九五三,
      部分);——建设阿穆尔河岸共青城;——建设苏维埃港市;——建设马加丹市;——“远北建设工程局”的全部建设项目;——建设诺里尔斯克市;——建设杜金卡市;——建设沃尔库塔市;——建设莫洛托夫斯克市(北德文斯克市)——自一九三五
      年开始;——建设杜勃诺市;——建设纳霍德卡市;——萨哈林岛一大陆输油管;——几乎全部原子工业项目的工程;——放射性原素的开采(车里雅宾斯克、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图拉附近的铀和镭);——在核原料分离和富集工厂内工作(一九四五-一九四
      八);——乌赫塔镭矿开采;乌赫塔石油加工,制取重水;——伯朝拉斯克、库兹涅斯克煤田及卡拉干达、苏曼矿区煤
      炭开采;——杰兹卡兹甘、南西伯利亚、布里亚特一蒙古、朔尔地方、
      哈卡斯地方、科拉半岛等地的矿物开采;——科雷马、楚克奇、雅库梯、瓦加奇岛、迈卡因(巴甫洛
      达尔州巴彦阿乌尔区)等地的金矿开采;——科拉半岛磷灰石矿开采(一九三O年);——阿姆迭尔马地方的氟石矿开采(自一九三六年开始);
      ——稀有金属开采(阿克莫林斯克省“斯大林矿区”)(五十
      年代以前);
      ——为供应出口和国内需要的森林采伐。整个欧洲俄罗斯的
      北部和西伯利亚。我们无法开出不计其数的伐木劳改点
      的名单,它们等于群岛的一半。根据最前面的几个名称
      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科因河沿岸各营;德维纳乌
      夫秋加河沿岸各营;维契格达支流涅姆河沿岸各营(被
      放逐的日耳曼族居民);维契格达河上里亚鲍沃附近的劳
      改营;北德维纳河上切列夫尼科沃附近的劳改营;小北
      德维纳河上阿里斯托沃附近的劳改营……
      这样的清单有谁开得出来?……什么地图上,谁的记忆中,还保留着那些附近森林砍光后就完全撤销的仅仅存在一、二:三年的!病时林业劳改场?况且,为什么只说伐木作业?凡是在地面上存在过的属于群岛的所有小岛,有谁能开列出一个完整的名单吗?包括在固定地点存在了几十年的鼎鼎大名的劳改营以及沿施工线路游动的劳改营;庞大的长期犯中心监狱以及用“帐篷加树根”构成的劳改犯递解站。有谁能承担这样一个任务:把每个羁押室、城市监狱(每个城市都有好几个)、有着别草场和畜牧场的劳改农场、像瓜子壳似地撤遍各城市的小型工业劳改场统统标明在地图上?至于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那就需要各画一张单独的大比例地图,以便把这些单位所占据的地界勾划出来(不要忘记“苏维埃宫”施工初期离克里姆林宫半公里之遥的那个劳改点)。另外,二十年代的群岛是一种面貌,五十年代的面貌则全然不同,地点也完全不同。怎样表现出它们在时间中的动态?需要画多少张图?内罗勃拉格,或乌斯特维姆拉格,或利卡姆和波奇马的各劳改营,它们的面积要整片地用斜线标明出来,但是我们当中有谁巡查过它的边界?
      我们仍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这样的地图。
      ——在卡累利阿从事木材装船工作(一九三0年前)。英国报刊发出拒绝接受由犯人装船的木材的呼吁以后,匆忙地把犯人从这些工作中撤走,赶进卡累利阿内地;
      ——战争期间,为前方生产地雷、炮弹、弹药箱、被服;
      ——建设西伯利亚和哈萨克斯坦的国营农场……
      即使撇开整个二十年代以及关押所、感化院、劳动感化院的生产不谈,那么,我国每个像样的城市都缺少不了的工业劳改场在四分之一世纪中(一九二九—一九五三)又从事着什么,制造着什么呢?
      列举犯人们从来没有从事过的工作倒是比较容易,那就是:制造灌肠和糖果。

      ——————


    第四部 灵魂与铁丝网


      “你们要注意一件奥秘的事:
      我们并不都要死……
      而是……都要改变。”
                《哥林多前书》15:51

    第一章 向上


      岁月在流逝……
      它不像劳改犯开玩笑说的绕口令:“冬—夏,冬—夏”那么急促。秋绵绵,冬漫漫,春姗,只有夏是短的。在群岛上,夏天是短促的。
      哪怕是一个年头,那也是够长的了。哪怕是一个年头,也给你留下了多少思考的时间啊!在一年当中,不论是泥泞满地的蒙蒙细雨,或是凛冽狂暴的风雪,或是风停雪雯后的砭骨的严寒,你都要三百三十次地在出工的队列中挤撞。你要干满三百三十天讨厌的、与己无关的不动脑子的工作。三百三十个黄昏,你浑身又湿又冷地瑟缩在下工集合点,等着押解队的士兵们从各个老远的了望塔走到一起来。列队出工,列队下工。低着头喝掉七百三十钵菜汤)七百三十份稀粥。在你的“小车厢”上醒来,睡去。不会有收音机或书籍转移你的注意。不过,没有也罢了,这倒是该感激上帝的。
      这仅仅是一年。而这样的年头要度过十个之多。这样的年头要度过二十五个之多……
      还有因营养不良症而躺进医院的时候。这也是供你思考问题的好时机。
      思考吧!从你的苦难中做出结论吧。
      在这没有尽头的时间里,犯人们的大脑和灵魂总不能一直是不活动的吧?!从远处看,从群体上看,他们活像一堆蠕动的虱子,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万物之灵,对吧?他们的内心不是也曾在某个时候引入过微弱的上帝的火种吗?现在它变得怎样了?
      多少世纪认为:判给罪犯刑期是为了要他在这个“期”内反省自己的罪行,痛苦、悔恨、逐渐改过自新。
      但是良心的谴责与古拉格群岛无缘!一百名土著当中五名是盗窃犯,他们不但不觉得自己的罪行应当受责难,反而认为是豪迈行为。他们幻想着将来把这类业绩实现得更巧妙更无耻。他01没有什么可以悔恨的。再有五个是曾经大把捞过钱的,但不是拿私人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把捞钱只能拿国家的,而国家自己也在那里一点不心疼地、毫无意义地大把挥霍着人民的钱财。所以这一类型的人物有什么可以悔恨的?莫非是后悔如果多捞些,大家分分赃,可以逍遥法外吗?另外八十五个土著什么罪也没犯过。悔恨什么?悔恨不该想那些想过的事?(不过有的人的确被灌输和愚弄到这种程度,他真的悔恨自己变成了坏人……我们回想一下那个认为自己和卓娅·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妮相比问心有愧的尼娜·佩列古德的绝望心情吧。)不该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当俘虏?不该在德军占领时期没有饿死而去找了工作?(不过是非界限搞得这样混乱,以至于确有人痛心疾首地认为:当时我死了也比去挣这块面包好。)不该在白白为集体农庄干活的时候从地里拿回东西来喂孩子吃?或者不该为同样的从工厂里把东西拿出来?
      不,你不但没有什么可以悔恨的,相反地,你的清白无暇的良心像一绒山间的湖水在你的眼里泛出净洁的光辉。(你的被苦难净化了的眼睛能准确无误地看出别人眼中的任何一点浑浊。比方你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谁是眼线。“契卡格勃”不知道我们具有这种善于辨别真伪的慧眼——这是我们用来对付它的“秘密武器”。国家安全机关在这方面总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我们和阳思妥耶夫斯基的苦役犯、雅库博维奇的苦役犯之间的主要区别来自我们这种几乎全体一致的无罪感。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万劫不复的社会叛逆,我们却肯定地知道,当局可以像抓我们一样,把任何一个自由人扒拉进来;铁丝网不过是一条名义上的分界线。他们那时的大多数人无条件地意识到个人有罪,而我们今天意识到的却是千百万人的灾难。
      可是,不能在灾难中灭亡。要从灾难中求生。
      劳改营内自杀事件令人惊异地稀少,其原因是不是正在于此呢?不错,确是稀少的,虽然凡蹲过劳改营的大约都会记得个把次自杀事件。但是记得更多的是逃亡。逃亡肯定比自杀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热心家们可能会夸我两句:我在奉行乐观主义路线了。)自残肢体事件也远远多于自杀!——但是这也属于热爱生活的行为。这是很简单的计算:牺牲局部以挽救整体。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劳改营中的自杀率,按千人统计,低于狱外。当然,我没法进行核实。
      斯克里普尼科娃记得,一九三一年在麦德维热戈尔斯克,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女厕所里上吊死了,时间偏偏是在宣布释放他的那一天!也许是由于对当时狱外社会的厌恶?(两年以前他的妻子抛弃了他,但他那时候却没有自缢。)还有,设计师沃罗诺夫在布列波洛姆劳改营本部的俱乐部里上吊自杀。——服第二次刑期的共产党员,党务干部阿拉莫维奇一九四七年在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的机械厂的阁楼上自缢身死。——被逼到完全绝望地步的、而更主要是一辈子对我们的残忍性没有做过准备的一群立陶宛人,战争年代在克拉斯拉格面对面地走向持枪的士兵,以期被他们开枪打死。——一九四九年在沃林州的弗拉基米尔市的侦查监室里,一个被侦讯吓傻了的小青年已经上了吊,可是被巴拉纽克解了下来。——在卡卢加关卡,一个躺在卫生所住院处的前拉脱维亚军官偷偷沿着还没有完工、无人居住的大楼的楼梯爬上去。一个犯人身份的女护士发现了他,连忙追赶。她在六楼凉台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袍子。自杀者甩掉袍子,穿着内衣急速地跨进了虚空——在阳光明媚的夏日的卡卢加大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们的注视下,像白色闪电似地划过天空。——德国女共产党员艾米听到丈夫的死讯后,从工棚里不穿外衣走到严寒的露天,为了使自己感冒。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的英国人凯利以高超的技术,在监室开着门、看守站在门洞里的情况下,割断了自己的静脉管。(他使用的工具是从洗脸地上剥落的一块瓷釉。凯利把它藏在一只鞋里,鞋子放在床边。凯利把被角从床上拖下来盖住鞋,取出瓷釉,在被子下面割断了手上的静脉。)
      我再说一遍,还有许多人能说出类似的事件,但对于几千万服过刑的人来说,总数毕竟是不多的。即使从这些例子里也可以看出,自杀事件中外国人和我国西部地区的人占很大比重:落入群岛对他们的打击比对我们沉重,所以他们要寻短见。再就是忠诚分子(但不是死硬分子)也占很大比重。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脑子里一定是整个混乱了,不停地嗡嗡响。他们怎么受得了?(通过为苏联情报机关服务而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的波兰贵族佐霞·扎列斯卡在侦讯期间三次自杀:自缢——被人解下来;割静脉——被人阻止;跳上七楼的窗台——正打瞌睡的侦查员及时抓住了她的连衣裙。三次把她救下来,目的是好把她拉夫枪毙。)
      对自杀一般地该怎样正确地解释?安斯·伯恩斯坦坚持说,自杀者完全不是懦夫,自杀需要极大的意志力。他自己曾用绷带拧成绳子,卷起双腿,想把自己缢死。但是每当眼睛里出现了绿色的圆圈,耳朵里鸣响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脚放到地上。最后一次试验,绳子断了——他感到庆幸,因为自己还活着。
      我不争辩。也许即使绝望到了顶点,要自杀也还是需要拿出意志力的。在很长的时间内,我恐怕根本不会对这件事谈什么看法。我一向确信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但不太久以前,我曾度过几个愁云密布的月份,当时我觉得我终生的事业全完了,特别是如果我活下去的话。我现在清楚地记得这种对生活的厌恶,这种时而泛起的“死比活着容易”的感觉。据我看,在这种状态下继续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坚强的意志。但或许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顶点有不同的感觉。因此自来就存在两种意见。
      这是一个很壮观的遐想:成百万的无事受害者忽然开始集体地自杀,从而给政府造成双重的苦恼:他们既借此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又夺走了它的不花钱的劳力。也许政府的心肠忽然会软下来?也许会开始怜惜自己的子民?……只怕未必。斯大林恐怕不会因此罢手,他只会从自由人中再弄进两千万来。
      但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人们几十万几百万地死去,他们似乎已经被逼到了顶点的顶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偏没有自杀的I被注定了要忍受畸形的生活、饥饿的熬煎、过度的劳动的人们并不以自杀结束生命!
      经过认真的思考,我认为这个论据是比较有力的:自杀者永远是破产者,永远是走投无路的人,是输掉了生活又没有勇气继续斗争的人。而如果这几百万孤立无援的可怜的牛马终于不肯自杀——这说明他们心里还存在着某种不可战胜的情感,某种强大的思想。
      这就是普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那种感觉。这就是和在鞑靼枷锁下差不多的全民受难的那种感觉。
      但是如果没有什么可以悔恨——那么,囚犯一直在想些什么?“贫穷和监牢给人以智慧”。给是会给的。只是它将把他指百倒哪里去?
      不仅我一人,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们最初的监狱的天空——是翻滚的乌云,是火山喷发的黑色烟柱。这是庞培的天空,是最后审判目的天空,因为被捕的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我——世界的中心。
      我们最后的监狱的天空是无限的高,无限的明亮,甚至是比天蓝更清淡的颜色。
      我们(宗教徒除外)第一个动作全都是;揪自己的头发——可是它已经被剃光了!……我们是怎么搞的呀!我们怎么没有看出告密者?我们怎么没有看出我们的敌人?(我们多么恨他们!我们将来怎样报这个仇?)多么疏忽大意!多么盲目!犯了多少错误!怎样扑救呢?快点补救吧!要写出来……要说出来……要通知别人……
      但是什么也用不着做。什么也救不了我们。到时候我们就会按第二O六条规定的手续签字,到时候我们就会听取革命法庭的当面宣判或者特别庭的缺席判决。
      递解阶段开始了。这时我们开始喜欢回忆我们的过去:我们过去的生活多么美好!(即使实际上并不美好。)曾有多少未加利用的机会!曾有多少没有揉捏过的花朵!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补回这一切呢?……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的话……哦,我将会多么不同地、多么聪明地生活!未来的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吗?它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灿烂!
      结论是:要活到那一天!活着出去!不惜任何代价!
      “不惜任何代价!”——这仅仅是一句普通的套话,一句习惯的说法。
      可是这几个字眼被它的全部含义填塞得鼓胀起来。从而形成了一句可怕的誓言:不惜任何代价活着出去。
      能起这个誓的人,能在它的终红色的火团前面不眨眼的人——对于他来说,自己的不幸既遮盖了共同的不幸,也遮盖了整个世界。
      这是劳改营生活道路的大分岔。从这一点起,道路分成左右两条。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往右走——你将丧失生命,往左走——你将丧失良心。
      “活下去!”的自我命令是一个活人的自然挣扎。谁不想活下去?谁没有权利活下去?鼓足我们全身的力量!向所有的细胞发出“活下去!”的命令!向我们的胸腔导入巨大的电荷,用电子云包围我们的心脏使它不能停止跳动。三十名憔怀但是筋骨硬朗的犯人顶风冒雪沿着北极圈内的冰路被带到五公里外去洗澡。小澡房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可说。每次洗澡要分五批,每批六人,澡房的门直接开向严寒的露天。一批人洗澡时,其余四批都要站在外面干等。因为总不能没人押着放他们自己回去呀!但是不仅没人得肺炎,连感冒的都没有。(有一个从五十岁服刑到六十岁的老头,这样洗了十年。他获释后回到家里,又暖和又有人照顾,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活下去!”的命令失效了……)
      但是单纯“活下去”并不等于不惜任何代价。“任何代价”指的是:以别人为代价。
      我们要承认事实:在这个劳改营的大岔道上,在这个灵魂的分离站上,向右拐的并不是大多数。很可惜——不是大多数。但幸而也不只是个别人。选择了这条道的为数并不少。但是他们不宣扬自己,要仔细观察才能知道。他们面临过几十次的选择,但每次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拿阿尔诺德·苏济来说,进劳改营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他从来不是宗教信徒,但从来是一个庄重正派的人,从来未改变过生活方式。进了劳改营也不准备过另一种生活。他是“西部地区的人”,这说明他加倍地不适应环境,随时随地要吃亏上当,陷入困境。干一般劳动的是他,蹲惩戒隔离区的是他。但是他仍继续活下去,仍作为和刚进劳改营时一模一样的人继续活下去。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我……后来也知道他,我可以作证。诚然,有三个重要的减轻痛苦的条件一直伴随着他的劳改生涯:他被承认为残废人;有几年期间他收到外面寄来的包裹;靠音乐才能通过业余演出得到少量口粮补贴。但这三个条件只能说明他为什么能活下来。没有这些条件他可能死掉,但是他不会改变。(那些死掉的之所以死掉,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改变?)
      而塔拉什凯维奇,一个非常纯朴直率的人,回忆说:“为一份口粮,为一口马合烟甘心摇尾乞怜的大有人在。我是个半死的人,可是我的良心干净,是白的我永远不说是黑的……”
      监狱能使人彻底蜕变,许多世纪以来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像西利维奥·佩利科这样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坐了八年牢以后,他由一个狂热的烧炭党人变成了一个温驯的天主教徒。在我国,人们总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但还有皮萨列夫呢?从彼得保罗要塞出来以后他的革命性还剩下什么?这对于革命好不好,可以争论。但这些改变总是使得灵魂更加深造。易卜生写道:“缺乏氧气,灵魂也会枯萎。”不对!完会不这么简单!甚至恰恰相反!例如戈尔巴托夫将军,从年轻时就打仗,在军队里步步高升,当时哪有时间思考。进了监狱,这下可好了——种种事情都在记忆中浮上来了:忽而想起他曾怀疑过一个无辜的人搞间谍活动;忽而想起他曾错误地下令枪毙一个没有一点罪过的波兰人严(大概只有这时候才记得起来!恢复名誉以后怕就不大想这类事了吧?)关于囚徒的这一类的内心变化已经写出了够多的东西,这已经被提高到监狱学理论的水平。例如卢切涅茨基在革命前的《监狱通报》上写道:“黑暗使人变得对光亮更加敏感;不自由的不作为状态在他身上激发起对生活、走动、工作的渴望;寂静迫使他深入反省自身的‘我’、周围的环境、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并且促使他想一想未来。”
      列夫·季霍米罗夫持有相反的意见,也应一提。他著文(《红色档案》,第41/42期,第一三八页)写道:民意党人“没有了检验自己观点的地方。这是监狱最可怕的一面,我凭自身体验知道这一点。四年的监狱对于我的发展是完全是一种损失。尔后的四年自由给了我观察自己、人们、生活规律的成千种不同的心得。”我想:也许这是因为蹲监狱的都是和他同一类的人?或者是一些很缺乏耐心的人,都在盼着早点获得自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很难集中思想和发展成长了。
      我国未坐过牢的启蒙作家们对囚徒只是抱着旁观者的自然的同情;然而亲身坐过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极力鼓吹惩罚!这是值得深思的。
      谚语也说:“自由毁坏人,不自由教育人。”
      但佩利科和卢切涅茨基所写的是“监狱”,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求的是监狱的惩罚。不自由教育人——但那是指怎样的不自由?
      是劳改营吗?
      这就会引起你的思索。
      和监狱比起来,我国的劳改营当然是有毒的和有害的。
      他们使群岛膨胀起来,所关心的当然不是我们的灵魂。但不管怎么说,难道真的没有希望在劳改营里站定脚跟吗?
      更进一步说:难道在劳改营里真的没有可能使灵魂变得更高尚吗?
      一九四六年在萨马尔卡劳改营,一群知识分子濒临于死亡的边缘;饥饿、寒冷、力不胜任的劳动把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连睡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没有能让他们睡觉的地方,地窖式的工棚还没有建好。他们去偷窃了吗?去当眼线了吗?哭诉自己被毁掉的生活吗?不!明知死亡近在眼前,明知剩余的时间已不是以周计而是以天计,但请看他们是怎样坐在墙边度过自己最后的不能入睡的余暇;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集合他们举行“讲习会”。他们抓紧时间交流知识,互相取长补短。互相讲最后一课。萨维里神父讲“论无耻辱的死亡”,一位神学家谈教父遗书研究,一个合并宗教派教徒谈教义和教规方面的问题,一个动力工程师讲求来的动力学原理,一个经济学家(列宁格勒人)讲创立苏维埃经济学原则的努力怎样由于缺乏新的思想而归于失败。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本人则向他们介绍微观物理学原理。讲习会的参加者一次比一次减少——缺席者已经进了停尸房……
      当躯体已经因死亡的临近而变得僵硬的时候还能对这一切感兴趣的人才是知识分子!
      对不起,你们热爱生活吗?说的是你们!说的是那些每日叫着、唱着、跳着“我爱你,生活!啊,我爱你,生活!”的人们!你们爱吗?请你们也爱这个吧!请你们也爱劳改营的生活吧!它——也是生活!
      在那里没有了与命运的斗争,
      在那里你的灵魂将获得新生……(?)
      你什么也没有懂。你到了那里,会化成一摊烂泥!
      我们选定的道路一个盘旋接一个盘旋。是通向山巅?是通向云端?让我们沿着它走去,让我们在它上面跌跌绊绊。
      重获自由的那一天?经过了这么多年,它还能带给我们什么?我们自己将变得面目全非,我们的亲人们也已经变化。一度是我们家园的那个地方将使我们觉得比异乡还要异乡。
      关于自由的想法从某一时间起甚至变成了强加于你的想法。牵强的想法。生疏的想法。
      “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好像在这个国度里存在着自由!又好像有可能使一个没有先在精神上自我解放的人获得自由!
      石块在我们脚下崩塌。向下坠落,成为过去。这是过去的废墟。
      而我们将要向上。
      监狱是思考的好地方,劳改营也不坏。主要是因为没有集会。十年之内你摆脱了任何集会!这岂不等于呼吸山间的空气?劳改营干部公开声称对你的劳动和身体有所有权,直到耗干你的精力以至于死,但是他们决不侵犯你的思想体系。他们从不试图用螺丝钉拧进你的大脑,把它固定起来。(除了修筑白波运河和伏尔加运河的那个不幸的时期以外。)这就造成了远远超过沿水平线奔跑的双腿所感到的那种自由。
      没有人动员你申请入党。没有人强迫你向各种自愿团体缴纳会费。没有像特别法庭上官方指定的辩护律师一样作为你的“保护人”的工会。也没有生产会议。不会选你担任什么职务,不会任命你当什么代表,而更主要的是不会强迫你当鼓动员。什么所宣传讲话啦,人家一牵线你就得喊叫:“我们要求!……我们决不允许!……”啦,排着队去选举站自由而秘密地对唯一的候选人投票啦,诸如此类,一概全免。你不必提出社会主义竞赛保证书,不必做自我批评,不必为壁报写稿,不必回答州报记者的访问。
      头脑的自由——这难道不是群岛生活的优越性吗?
      还有一种自由:你不可能被夺去家庭和财产——你已经被夺去了。没有的东西,上帝也夺不走。这是最基本的自由。
      监禁是思考的好时机。最微不足道的事由会推动你做长时间的和郑重的思考。三年当中劳改营里放了一次电影,可以说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影片是最廉价的“体育”喜剧片,叫做《拳斗大王》。无聊。但是银幕上不厌其烦地向观众灌输着一条训诫:
      “重要的是结果,而结果是你们输了。”
      银幕上在笑。观众席里也在笑。当你眯着眼睛走进阳光照耀的劳改营大院的时候,你必定是仍在琢磨这句话。夜晚躺在板铺上,你也会继续琢磨它。星期一早晨上工时也在想。以后还有用不完的时间去琢磨它。在别处你哪能动这个脑子?你的头脑里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不是一句玩笑。这是具有感染力的思想。它早已灌输给J我们的祖国,现在仍反复再三地向它传布着。物质结果第一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到这个程度,以至如像图哈切夫斯基、雅戈达或季诺维也夫之类人物被宣布为与敌人勾结的叛徒的时候,老百姓的反应全是吃惊地哎哟一声并且众口一词地表示纳闷:“他还想要什么呢?”
      既然他有吃有喝,西服有二十套,有两座别墅,汽车、飞机、名声——他还想要什么?!我们的千百万活得太累的同胞们不能想象,除了物质上的好处,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人(我在这里并不专指这三个人)的推动力。
      “重要的是结果”的口号竟被所有人吸收和接受到了这个程度。
      它是从哪儿传给我们的?
      这是从哪里传给我们的?退回三百年,——在古老信徒派的俄罗斯难道能有这样的事吗?
      这是从彼得时期传下来的,是来自我国旗帜的光耀和所谓“我们祖国的荣誉”。我们压迫我们的邻居,我们不断扩张,于是在我们国内就形成着一条个固定的观念:重要的是结果。
      稍后是来自我们的杰米多夫们、卡巴尼哈们和齐布金们。他们是一些只管自己爬上去而不管他们的皮靴踩掉了谁的耳朵的人。从而在曾是虔诚而质朴的人民当中,“重要的是结果”的观念确立得更加牢固。
      再往后是来自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最主要的是来自那个最新的、永不会犯错误的、对一切都不宽容的学说。它的全部内容就是一句话——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结成一个战斗的党!夺取政权!保住政权!排除所有敌人!在钢铁上取胜!发射火箭!
      尽管为了这个工业和这些火箭必须以生活方式、家庭的完整。国民精神的健康和我国田野、森林与河流的灵魂做牺牲,那也在所不惜。管他娘!重要的是结果!!
      但这是谎言!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弯着腰从事了多年的全苏苦役。我们一年一个螺旋地沿着认识生活的道路缓慢地向上登攀,从这个高度我们清楚地看到:重要的不是结果!不是结果——而是精神!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怎样做的。不是达到了什么目的,而是花了什么代价。
      对于我们囚犯也是一样——如果重要的是结果,那么“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就会是一条真理了。这意思就是:去当眼线,去出卖同伴以换取舒适的位置甚而可能获得提前释放。从永不会犯错误的学说的观点看来,这显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为他这样做,结果对我们有利,而重要的是结果嘛。
      赢得好结果当然是叫人高兴的事,没有人会反对。可是不能以丧失人的形象为代价呀。
      如果重要的是结果——你就必须把全部精力和心计花费在逃避一般劳动上。必须卑躬屈节,巴结讨好,做出卑鄙龌龊的事情以求保住杂役的地位。并且靠这个——保住性命。
      如果重要的是实质——那么,现在就到了应该安干一般劳动、安于破衣烂衫、安于磨破手皮、安于较少和较坏的面包的时候,也许还到了应该安于……死亡的时候。但是只要活着,就要骄傲地把你酸痛的脊梁挺直。只有当你不再害怕威胁、不再追求奖赏以后,你在主人们的猎头鹰眼里才会变成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治住你呢?
      你开始觉得,一边抬着一筐垃圾(抬石头则另当别论!)一边跟你的劳动伙伴谈论电影对文学的影响,很有乐趣。你开始觉得,在用空的灰浆槽上坐下来,挨着自己砌好的墙抽口烟,很有乐趣。如果工长路过,瞄一眼你的砌缝,瞧一瞧基准线说:
      “是你砌的?挺齐整嘛。”
      这堵墙对你有屁用,你也不相信它能使人民的幸福的未来早到一天,但是你这可怜的衣衫褴缕的奴隶这时在你亲手创造的产品旁边也不由得暗自粲然一笑。
      无政府主义者的女儿加利娅·维涅季克托娃在卫生科当护土。但她看出,这里不是给人治病的地方,而是个人的安乐窝。她倔犟地自己跑去干一般劳动,拿起了大锤、铁锹。她说这使她在精神上得救了。
      好人吃面包干也能健康,坏人吃大鱼大肉也不顶事。
      (话倒说得在理,但是如果连面包干也没有呢?……)
      只要你一旦放弃了“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的目标,走上安祥和纯朴的人们所走的道路,不自由的生活就会开始令人惊奇地改变你原来的性格。朝着你完全没有意想到的方向改变它。
      你可能觉得,在这个地方,人的心中越来越增强的应当是凶恶的感情、腹背受敌者的惶乱、无对象的仇恨、激动、神经质,可是连你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不自由的生活怎样随着时间的不知不觉的流逝在你心中培育出完全相反的感情的萌芽。
      你曾是生硬而急躁,你经常是匆匆忙忙,你的时间经常不够。现在把它绰绰有余地交给了你。你被它填得饱饱的,前前后后,要多少月有多少月,要多少年有多少年。你的血管里充溢着起镇定作用的甘露——耐心。
      你在向上……
      你以往对谁都不原谅,你无情地谴责,又无节制地颂扬。现在谅解一切的温和态度成了你的不绝对化的见解的基础。你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软弱的,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软弱。你又能惊服于别人的力量,又有向他借鉴的愿望。
      脚下的石块沙沙作响,我们在向上……
      自制力的装甲一年年把你的心脏和全身皮肤裹紧。你不急于提问,不急于回答,你的舌头丧失了做细微颤动的弹性能力,你的眼睛不再为好消息而进出欢乐的火花,也不再困痛苦而黯然无光。
      因为你还需要核实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你还需要弄清什么是欢乐,什么是痛苦。
      寻得了什么,不要高兴;丧失了什么,不要哭泣!现在这成了你的生活守则。
      你的原来干枯的灵魂由于苦难而变得滋润。你即使还不会按照基督教义去爱你的邻人,但你正在学会爱你的亲人。
      爱牢狱生活中围在你身边的精神上的亲人。我们当中多少人会承认:正是在牢狱中我们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友谊!
      也爱你以前生活中曾围在你身边的血统上的亲人。他们曾那么爱你,而你却对他们作威作福……
      反省你以前的全部生活!回想你做过的一切坏事,可耻的事,想想现在能不能纠正?——这就是你的思想的必然收获和永无止境的方向。
      不错,你被投人监牢是无妄之灾,你面对国家和法律是无过可悔的。
      但是面对自己的良心呢?面对个别的人呢?……手术后,我躺在劳改营医院的外科病房里。我一动也不能动,我觉得热,又怕冷,然而我的神智并没有模糊。我感激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科恩菲尔德大夫,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了整整一个傍晚的话。电灯关掉了,免得刺激我的眼睛。病房里就只有他和我,没有别人。
      他以热烈的口吻长时间地向我讲述着他由犹太教改奉基督教的故事。他的改变信仰是由和他同牢房的一个有文化教养的、像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似的性情和善的小老头促成的。我惊异于他的新人教者的忠诚、他的言词的炽烈。
      我们彼此并不熟悉,他也并不负责治我的病。他只不过是在这里找不到人谈心。他性情温和,彬彬有礼。我在他身上没有看出任何劣点,对他的事也一无所知。然而我对一件事存有戒心,科恩菲尔德已经两个月把自己囚禁在工作地点,不出医院的工棚,避免在营区里行走。
      这表示他害怕被人宰掉。我们劳改营里最近很流行这种作法——拿刀子捅眼线。这很有效果。但是谁能保证挨刀子的单单是眼线?有一个犯人被杀显然是因为有人报卑鄙的私仇。因此科恩菲尔德把自己囚禁在医院丝毫不能证明他是一个眼线。
      已经很晚了。全医院的人都睡了。科思菲尔德这样结束自己的话:
      “您知道,一般地说,我确信人世生活中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任何惩罚都不是平白无故的。表面上,它的降临可能与我们真正犯下的那个罪过无关。但是如果把你的一生仔细地检查一遍,深入地想一想,我们总会找出使我们今天遭受打击的我们所犯下的罪。”
      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从窗户透进来的只是营区微弱灯光的返照和走廊里的电灯射在房门上的黄色光斑。但是他的声音中发出的如此神秘的见解使我不寒而栗。
      这是鲍里斯·科恩菲尔德最后的言语。他无声息地通过静夜的走廊走进邻近的一间病房,在那里睡下。所有的人都入睡了,他已经再找不到可以说一句话的人。我自己也入睡了。
      早晨,我被走廊上的奔跑和沉重脚步声惊醒:卫生员抬着科恩菲尔德去手术室。他在睡梦中被人用灰泥匠的小锤在颅骨上砸了八锤(我们这里通常利用刚打起床铃、工棚门打开了但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机杀人)。他死在手术台上,根本没有醒过来。
      科恩菲尔德留在人间最后的话竟成俄语。这些话是对我说的,从而像遗产一样留给了我。这样的遗产并非抖抖肩膀就甩得掉的。
      但是此时我自己也成长到了产生类似的思想的水平。
      我本来倾向于赋予他的话以生活的普遍规律的意义。可是这样做便会陷入一个难题。这样做你就得承认那些遭到比监禁更残酷的惩罚——被枪毙、被烧死的都该是超级的恶一(而实际上……遭到最凶狠的惩办的正是一些无辜的人。)关于我们的那些明摆着的折磨者又该怎么说?为什么命运不惩罚他们?为什么他们至今还在享福?
      (对此唯一的答案只能是:人世生活的意义并不像我们习惯认为的那样在于享福,而在于……灵魂的升华。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的折磨者受到了最可怕不过的刑罚:他们正在变成猪,他们脱离人类而向下坠落。从这个观点来看,今日承受刑罚的,正是有升华的希望者。)
      但是科恩菲尔德最后的话中确有一些扣人心弦的东西,对于我自己说来,我是完全接受的。许多人也会接受它们,作为对自己的箴言。
      在我被监禁的第七年,我对自己的一生做了足够的回顾和检验。我终于懂得了我为什么会得到了这一切:监狱以及补充监狱之不足的——恶性肿瘤。如果连这样的惩罚都被认为是不够的,我也决不会抱怨。
      惩罚吗?但是——谁给的?
      你们想想吧——谁给的?
      我在科恩菲尔德走向死亡之前停留过的那间手术后特别病房里躺了很久,而且一直是一个人。在失眠的夜晚我怀着惊异的心情思索着我的一生和我一生的转折。按照我在劳改营中的惯用办法,我把自己的思想编成押韵的短句以便于记忆。现在最正确的是把一个题在被一场暴动的余波所震撼着的劳改营的医院里的病人的心声,照原样抄录在下面:
      究竟在什么时候——我
      将善的种子丢弃得不剩一颗?
      毕竟我的少年时代
      在你神殿的赞歌中度过。
      书中的奥理光辉闪灼,
      把我高傲的大脑穿射。
      世界的秘密已为我掌握,
      人世的命运像蜡似地任我捏塑。
      血在沸腾——血波的拍击
      在前方闪耀着异彩。
      没有轰响,一片死寂,
      信仰大厦在我胸中崩坏。
      通过有与无之间的山颠,
      跌倒,抓紧绝壁的边缘。
      回顾往昔的生活,
      心头发出感激的震颤。
      既非明智屯不是期望,
      照亮了它每一个曲折。
      那是神意的宁静的光华,
      但它事后才让我悟彻。
      如今以赐还我的王杯,
      自起生命之水,
      宇宙的主啊!我又重新信仰!
      我虽曾将你背弃,你却与我同在。
      回顾往昔,我看到在我全部有意识的生活中,我既未能理解我自己,也未能理解我的追求。明明是祸,我却长久地认为是福。一向的努力从来是南辕而北辙。但正如海水的来潮把无经验的洗浴者推倒并抛上海岸一样,灾祸的打击也使我浑身痛楚地跌回坚实的地面。只是因为这样我才得以走上了我一直想走的那条道路。
      命运只许我用压弯的、几乎要折断的脊背从狱中年代里驮出一条这样的经验;人是怎样变成恶人和怎样变成好人的。在少年得志的迷醉中我曾觉得自己是不会有过失的,因而我残忍。当大权在握时我曾是一名刽子手和压迫者。在我穷凶极恶的时候我确信我在做好事,我有头头是道的理由。只有当我躺在牢狱里霉烂的麦秸上的时候心里才感觉到善的第一次蠕动。我逐渐发现善与恶的界线并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穿过,在一切人的心中穿过。这条线在移动,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摆动;·连被恶占据了的心中也保持着一小块善的阵地。连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着一个……尚未铲除的恶的角落。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得了世间一切宗教的真谛:它们是与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的恶作斗争的。世界上的恶不可能除尽,但每个人心中的恶却可以束缚。
      自那以后我终于懂了历史上一切革命之虚妄:它们只消灭各自时代的恶的体现者(而在匆忙扰乱中也不加分辨地消灭着善的体现者)——至于被更加扩大了的恶的本身,它们却当做遗产继承下来。
      纽伦堡审判应当归入二十世纪的荣耀:它杀的是恶的思想,而对感染上这个思想的人劫杀得很有限。(当然这不是斯大林的功劳,照他的意思恐怕应当少讲点道理,多砍点人头?)如果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还没有炸烂了自己和窒息了自己,或许这个趋向终能取得胜利?
      而如果它不能取胜的话,那么整个人类历史都将是空虚的原地踏步,没有丝毫的意义!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正朝哪里运动?为什么要运动?用棍棒打敌人——这是穴居野人也会做的事。
      “认识你自己!”对自身的罪过、失算和错误进行触及痛处的思索最能促进我们谅解一切的觉悟。在这样的思索中绕过了几个艰难的、需要走许多年的圈子之后,每当别人对我说起我国大官们的冷酷、我国刽子手们的残忍,我总回想带着大尉肩章的我,回想我的炮兵连在战火纷飞的东普鲁士土地上的进军。于是我说:
      “难道我们——比他们好吗?”
      当别人在我面前怨恨西方松松垮垮、缺乏政治远见、四分五裂和张是失措的时候,我也总是提醒:
      “我们在没有经历过群岛以前,难道比他们坚定些吗?思想上强硬些吗?”
      因此当我回顾自己被监禁的年代时,有时会说出一句令周围的人吃惊的话:
      ——祝福你,监狱!
      列夫·托尔斯泰曾梦想被投入监狱,他是对的。这位巨人从某一时刻起开始涸竭了。他真的需要监狱,正像干旱需要一场暴雨!
      所有描写监狱,但本人没有在那里蹲过的作家都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对囚犯表同情和诅咒监狱。我……在那里蹲过足够长的时间,我在那里培育过自己的灵魂,我却要毫不犹豫地说:
      ——祝福你,监狱!感谢你进入了我的生活!
      (然而从坟墓中传来了对我的回答:你说这话倒是不错,因为你是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


    第二章 还是败坏?


      但人们要我打住:你谈的文不对题!你又拐到监狱上去了!要你谈的是劳改营!
      我好像也谈到了劳改营?好吧,我且住口,以便给相反的意见留下空间。许多劳改营难友会反对我,会说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从未见到过什么灵魂魄“向上”,至于败坏,则比比皆是。
      沙拉莫夫的反对意见要比别人的更坚决,也更重要(因为这一切他全写成了文字):
      “在劳改营的环境里,人永远不可能依然是人。这正是建立劳改营的目的。”
      “一切人的感情——爱情、友谊、妒忌、仁爱、善良、好名、诚实——随着筋肉一起从我们身上消蚀了……我们没有了自豪感和自尊心,甚至醋意和情欲都好像是火星上的概念……唯一剩下的是愤恨——这是人的最耐久的感情。”
      “我们终于懂得了真实和虚假是一对嫡亲姊妹。”
      “友谊不可能在贫困和灾难中诞生。如果人们之间还产生着友谊——这说明环境还不那么困难。如果贫困和灾难使人们结合———这说明它们还没有达到极端。如果痛苦还是可以与朋友们分担的,那是因为它还不够剧烈和深刻。”
      这是沙拉莫夫同意做的唯一区分:人性的向上、深化、升华,在监狱中是可能的。但是:
      “……劳改营是彻头彻尾的反面学校。任何人从那里也汲取不到一点有益的或有用的东西。犯人们在那里学到的是谄媚、说谎、较小或较大的下流勾当……当他返回家里的时候,他会看到自己在劳改营期间不仅没有成长,他的趣味反而变得更加贫乏、粗劣。”
      沙拉莫夫还把“多年间在别人的意志和别人的思想支配下生活”认为是劳改营对人的压迫和腐蚀的特征。但我在这个特征上面打了引号:第一是因为关于许多自由人也可以说同样的话(除了在一些琐碎事情上的活动余地,那是连犯人也享有的)。第二是因为对命运的一无所知和对命运施加影响的无能为力,在群岛上著身上养成的被迫的听天由命的性格勿宁说是使他变得高尚,使他免除了无谓的忙乱。
      E·金兹布尔格也同意这样区分:“监狱使人高尚,劳改营使人败坏。”
      对这些该怎么样反驳呢?
      在监狱里(不管是单身监禁或不是单身的),一个人独自面对着自己的痛苦。即使痛苦是一座大山,他也必须把它吞下,习惯于它、消化它、被它消化。这是道德修养的最高级形式。它永远能使每个人变得高尚。与岁月和四壁进行单枪匹马的搏斗是一番道德的磨练,是一条向上的道路(如果你攀登)。假如这些岁月你是与一个伙伴共度,你们决不会陷入一人必须为另一人的活命而死亡的境地。你们面前存在的,不是一条通向冲突的道路,而是通向互相支持和互相丰富的道路。
      但是在劳改营里,这条道路似乎并不存在。面包不是切成均等的小块分发给每一个人,而是倒在一堆,由你们去抢!推倒身边的!从他们手里夺!发给的面包数量,只够平均每活下一个人,就必须有一个或两个人饿死。面包挂在松树上,去把树砍倒吧!面包埋藏在矿井里,爬进去开采出来吧!你还顾得上思考自己的痛苦吗?思考过去和未来吗?思考人类和上帝吗?你的头脑被一些琐碎的打算占领了。它们今天好像有天那么大,到明天却变得一文不值。你憎恨劳动——它是你的主要敌人。你憎恨周围的人——他们是你生与死的竞争者。紧张的嫉妒和恐慌使你精疲力竭,总担心着别人在你背后什么地方正瓜分着本来可能落在你手里的那块面包,别人在隔壁的什么地方正从大锅里捞出那个本可能落在你钵子里的土豆。
      劳改营生活的安排使得嫉妒从四面八方啄食着你的灵魂,即使是最有抵抗力的灵魂。嫉妒甚至扩大到对刑期以及对释放。一九四五年我们这些“五十八条”们看着一批普通犯走出大门(斯大林大赦的结果)。我们对他们怀着什么感情?是为他们能回家而高兴?不,是嫉妒!因为释放他们而继续关押我们是不公平的。又如判了二十年的B·弗拉索夫,头十年安安静静地坐牢——因为谁不是十年?但是一九四七一四八年许多人开始获释,他嫉妒,焦躁,苦恼:怎么他偏偏得了二十年?蹲这第二个十年多么难受。(我没有问过他,可是我估计,当那些人以“二进宫”的身份一个个地回来时,他一定安定下来了吧?)但一九五五一五六年“五十八条”们大批获释,而普通犯却留在营里。这时他们的心情如何?是对连遭四十年迫害的属于这一条的苦难深重的犯人们的遇赦感到合理吗?不,是普通的嫉妒(一九六三年我收到了许多这种内容的信件):那些“比我们刑事犯坏百倍的敌人”都被释放了,而我们还要坐牢。这是为什么?……
      此外,你还永远被恐惧抓在手里:害怕连你目前赖以生存的这个可怜的水平也要失掉;失掉你目前这个还不算最苦的工作,栽进递解队伍,掉进强制隔离区。如果你比所有人都愿弱,你要挨打。换之,如果有人比你孱弱,你就会打他。这还不是精神的败坏么?老劳改犯A·鲁巴依洛把人在外界压力下的这种迅速的腐坏称作“灵魂的疥癣”。
      陷进这些邪恶的感情和紧张的琐碎盘算之后,你还有什么时间,还有什么基础使自己上升?
      契诃夫早在我们的劳改营出现之前就在萨哈林岛上观察到劳且指出了这种精神的败坏。他正确地写道:囚犯们的邪恶产生于他们的不自由状态、奴役、恐惧和经常的饥饿。这些邪恶是:爱说谎、狡黠、胆小、怯懦、背后说坏话、偷窃。经验告诉苦役犯人,在生存竞争中欺骗是最可靠的手段。
      在我们这里,这一切不是十倍于当时吗?……现在不是该矢口否认以及为假想的什么劳改营里的“高尚化”辩护的时候,而是该描写出成百件,成千件真正的败坏的事例的时候。应该举出一些例子,说明没有人能够抗拒得了杰兹卡兹甘派工员雅什卡一语道破的劳改营哲学:“你越害人,人们越尊重你。”应该告诉人们,不久前的前线士兵(克拉斯拉格,一九四二年)刚吸进一点盗贼的空气,马上贼性发作——抢劫立陶宛人,拿他nJ的食品和衣物给自己改善生活:你们这些雏儿们死了也活该!某些弗拉索夫分子冒充小偷,因为他们确信只有这样做才能在劳改营里活下去。某个文学副教授变成了贼头。通过丘尔佩涅夫的例子,应该对劳改营意识形态感染力之强大感到吃惊。丘尔佩涅夫在伐木场上坚持了七年的一般劳动,变成了一个有名的做木工。他因一条腿骨折住过医院,后来人家让他当派工员。他并不需要这个职务,剩下的两年半他当伐木工也保险过得去,因为长官对他是满器重的。但是他怎么抗拒得了这个诱惑?要知道劳改营的哲学是“人家给——你就拿!”于是丘尔佩涅夫便荣任了派工员,总共当了六个月,这是整个服刑期间最不平静、最黑暗和显提心吊胆的六个月。(在刑期早已成为过去的今天,当他谈起高大的松林的时候,脸上现出质朴的笑容。可是想起在他驱赶下丧命的身高两米的拉脱维亚人,一个到过世界各地的远洋轮船长,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而且何止这一个?)
      有意调唆犯人整犯人,可以导致劳改犯人生出多么可怕的“灵魂的疥癣”啊。一九五O年在翁日拉格,一个精神已经不正常(但照旧被押去上工)的女犯莫伊谢瓦伊代没有理会什么警戒线而跑去“找妈妈”。她被捉住,绑到门房旁边的柱子上。同时当众宣布,“因发生逃亡事件”而取消了全营的下个星期日(惯用的伎俩)。所以各个作业班下工回来都朝被绑着的女人身上吐口水。有人还动手接她:“因为你,畜牲,休息B没有了!”莫伊谢瓦伊代只是傻呵呵地笑。
      早在一九一八年就开始实行的民主而进步的“自我看守制”(在犯人的术语里变成了“自我警卫”)使得多少人的灵魂败坏了?要知道,把囚犯编入自我警卫队是劳改营败坏人心的主要渠道之一。你垮了台。你受了惩办。你从生活中被提溜了出来——但你是不是还不愿意落到最低层?你是不是还想手里拿着步枪高踞于什么人之上?你是不是还想高踞于你的兄弟们之上?那么给你!拿好!有人逃走你就开枪!我们还会称你为同志呢。我们将发给你红军战士的口粮。
      于是他很得意。于是他像奴才一样地捏紧抢托。于是他开枪射击。于是他变得比正牌自由人警卫队员更加严厉。(哪种解释对?这个主意是出于对社会主动精神的盲目迷信?或者是以人类最低级的感情为依据的冰冷而轻蔑的计算?)
      而且还不止一个自我警卫:还有自我监管,还有自我压迫——三十年代连独劳点的点长全是从犯人中指定的。还有运输主任。还有生产主任。(不然怎么办?白波运河工地上十万犯人才有三十七名契卡人员。)甚至行动特派员也从犯人中指定。“主动精神”已经发扬到顶点了:连侦讯都是自己对自己进行了!连眼线都是自己给自己安插了!
      说得不错。可是我不打算在这里考察这些数不清的败坏人心的事实。这些是尽人皆知的。过去描写过,将来还会有人描写。承认有过这类事就足够了。这是总的趋向,这是规律。
      把在严寒的气候中会变凉的房子一座座地历数一遍有什么意思。指出那些在严寒的气候里仍能保暖的房子不更使人惊奇吗?
      沙拉莫夫说所有蹲过劳改营的人精神上都变得贫乏了。可是我只要回忆起或者遇见一个前劳改犯,便会发现一个真正的人物。
      沙拉莫夫自己在别处也写道:我毕竟不会去告别人的密!我毕竟不会去当作业班长逼迫别人劳动。
      这是什么原因呢,瓦尔拉姆·吉洪诺维奇句既然在劳改营里谁也躲不开这个败坏的斜坡,为什么忽然你就不会去当眼线或者作业班长?不是说真实和虚假是一对嫡亲姊妹吗?这表明你一定抓住哪一根树杈了?你一定蹬住哪一块石头了——所以才没有继续往下滑?也许愤恨毕竟不是最耐久的感情!你目前不是正用你自己的个性和诗歌否定着你自己的观点吗?
      真正的宗教徒们是怎样在劳改营里保全自己的(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他们)?在这本书里,我们已经提到过他们在群岛上的充满自信的行进,好像举着不可见的蜡烛举行着宗教的游行。在机枪的射击下,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跟上去,又继续行进了。二十世纪从未见过的坚贞!这里丝毫没有故作姿态的成份,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言词。就以杜霞V奇米尔大婶为例吧。一个圆脸庞、性格安详、-一不识字的老太婆。押解队向她大声吆喝:
      “奇米尔!报条款!”
      她和声细气地回答:
      “老爷子,你干吗要问我呀?那儿不是都写着吗,我可记不全。”(五十八条的各分条给她头上安了一大把。)
      “报期限!”
      杜霞大婶叹了一口气,给了个文不对题的回答。她并不是为了给押解队找别扭,她实心实意地仔细想着这个问题。期限?难道期限是该世人知道的?……
      “什么期限!什么时候上帝恕了我的罪,我就坐到什么时候。”
      “傻婆子,你这傻婆子!”押解队当兵的笑了:“给了你十五年。你全都得坐完,也许还会添点。”
      但是她一共才服了两年半的刑。尽管她给哪里也没写过请求,忽然下来了一纸公文:释放!
      对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羡慕?难道是环境对她们有利些?未必!谁都知道“尼姑们”全是和妓女、女贼们同关在惩戒独劳点的。然而有哪个信教的败坏了?他们八成会死掉,但没有败坏的,是吗?
      有些不坚强的人正是在劳改营里皈依了宗教,从中得到力量,活到刑期满而没有败坏,这又作何解释?
      还有许多分散在各处不被人注意的人,他们也经历了注定的转折而没有选错方向。还有一些人,他们终于注意到并不仅是他们这一部分人的遭遇不好,他们旁边还有遭遇更不好,更艰难的人。
      还有那些不顾惩戒隔离区和再次判刑的威胁而拒绝充当眼线的人呢?
      你从总的方面怎么解释土壤学家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格里戈里耶夫的情况呢?科学家,一九四一年志愿参加了民兵。以后的情况大家都熟悉——在维亚兹马城下被俘。被俘后的岁月是在德国集中营里度过的。往后的情况不用说也明白——进了我们的。十年。我是在一个冬天在埃克巴斯图兹从事一般劳动时跟他认识的。他的一双安详的大眼睛闪着耿直的光辉,是那种决不会绕弯子的耿直。这个人从来不会在精神上向人折腰。在劳改营里的十年虽然只有两年是做本行的工作,他也没有向谁低声下气过。在整个服刑期间几乎从未收到过家里寄来的包裹。四面八方都受到劳改营哲学的灌输和劳改营败坏人心的影响,但他就是接受不了。在克麦罗夫劳改营(安吉别斯),特派员死气白赖地收买他当眼线。格里戈里耶夫十分坦率直爽地回答:“我很讨厌跟你说话。想干的人多的是,何必钉着我。”“畜牲,你会趴在地上来找我们!”“我宁愿随便找棵树上吊。”于是他被送进惩戒营。在那儿吃了半年苦头。这还不算,他又犯了更加不可原谅的错误:上面把他派到劳改农场,要他(以土壤学家身份)当作业班长。他不干!反而卖劲地耪地和割草。还有更傻的事儿呢:在埃克巴斯图兹的采石场上,他拒绝当统计员。唯一的原因是干上这个差事就必须为苦工们虚报产量,一旦被查出来,整日醉醺醺的自由人工长就要为这个受处分(会吗?)。因此他就去凿石头了!他的骇人听闻的超出人之常情的诚实达到了这种程度:当他跟着菜班一起去加工马铃薯的时候,尽管所有的人都偷马铃薯,他却不偷。把他安排进享受特权的机修车间作业班,在水泵站看仪表。但是仅仅因为他不肯给自由人工地主任——光棍汉特列维什洗袜子,就把这个位置丢了。(作业班里的人劝他说:你管它呢,干什么活不一样?不,对他说来不是一样的!)只是为了不做亏心事,他不知多少次选择了最坏的和最苦的命运!而他真的没有做过亏心事,我可以作证。不仅如此;光明磊落的精神对他的肉体产生了奇妙的影响(现在根本没人相信,没人懂得这种影响),已非盛年(靠近五十岁)的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的机体在劳改营里变得越来越强壮:原来的风湿性关节炎完全消失了,一场伤寒痊愈之后他变得特别健康:冬天套着一个在头部和两臂挖了窟窿的布口袋在外面走路却没有感冒!
      所以这样说是否更正确:什么样的劳改营也不能败坏具有一个坚强的内核的人。他不接受那种“人生来是为幸福”的可怜的思想意识,那种派工员一棍子就能打掉的可怜的思想意识。
      进劳改营之前未受过任何道德观念和精神教育的熏陶的人们在营里必定败坏。(这决不是理论上的推断。我们光辉的五十年当中养成了成百万这样的人。)
      在劳改营里败坏的是那些在外面已经败坏或已经为败坏准备了条件的人。因为在外面人们也照样在败坏,有时候比劳改犯还够劲。
      下命令把莫伊谢瓦伊代绑到柱子上受人辱骂的那个押解队军官不是比向她吐口水的劳改犯更要败坏吗?
      顺便说一句:各个作业班的所有人员都向她吐了口水吗?或许每个作业班里只有一两个人做了这种事?我估计八成会是这样的。
      塔季扬娜·法利克写道:“对人们的观察使我确信了一条:如果一个人原来不是卑鄙的人,他不可能在劳改营里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一个人在劳改营里突然变得卑鄙,那也许并不是他在变化,只不过是他内在的卑鄙正在显露出来,而以前没有显露的必要。
      M·A·沃伊琴科是这样认为的:“在劳改营里不是存在决定意识,相反,你到底是变成禽兽还是继续做一个人.全依赖于你的意识和你对人性的坚定信念。”
      这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宣言……但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想。美术家伊瓦舍失-穆萨托夫也热烈地做着同样的论证。
      是的,劳改营中的败坏是大批的现象。但其原因并不仅仅在于劳改营的恐怖,还因为我们苏维埃人踏上群岛的土地的时候精神上已经解除了武装——早已为败坏准备好了条件,在外面就已经受到它的感染,就已经常常竖着耳朵听取老劳改犯介绍“在劳改营里应该怎样生活”的经验。
      但即使没有劳改营,我们本来也必须知道应该怎样生活(以及怎样去死)才是。
      也许,瓦尔拉姆·吉洪诺维奇,人和人之间在困苦和患难当中,甚至在达到极端的患难当中,一般还是可以产生友谊的!但不是在我们这些近几十年培养出来的干枯而卑陋的人们之间?
      假如真的非败坏不可,那么奥利加·利沃夫娜·斯利奥斯贝格为什么没在林海中的道路上抛弃快要冻僵的女难友,而是和她一起留下来面对必定的死亡并救活了她?莫非这样的患难还没有达到极端?
      如果真的非败坏不可,那么瓦西里·梅福季耶维奇·亚科文科这样的人是从哪儿来的?他服完了两次徒刑,刚刚获释,以自由雇员身份在沃尔库塔定居,刚能没人押解地走动并开始经营自己第一个小巢。一九四九年,在沃尔库塔开始把已释放的犯人重新抓进去,重新判刑。发生了逮捕狂!自由雇员们人心惶惶。想的是怎么样才能保住自己,怎么样才能更不显眼。但是,亚科文科在沃尔库塔劳改营里结交的朋友格罗津斯基重新被捕,侦讯期间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没有人到监狱去给他送吃的。于是亚科文科就胆大包天地去给他送牢饭。狗杂种你你们要抓,就把我也划拉进去吧!
      为什么这一个就没有败坏呢?
      所有的幸存者不是都能记得起在劳改营里曾向他伸出过手并在最危急的时刻搭救过他的一两个人吗?
      不错,劳改营的设计和目标是要使人败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能揉烂每一个人。
      正如自然界从不会发生只有氧化而没有还原的过程一样(甲物氧化,与此同时动物在还原),在劳改营(以及生活中一切地方)里也不是只有败坏而没有向上。两者是并存的。
      在本书的下面一部,我还想介绍一下,在另一些劳改营即特种营里面自某时起逐渐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场”:败坏过程在那里受到有力的遏制,而向上过程变得对于营里的利己主义者都有了吸引力。
      是的。但还有改造呢?改造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改造”——这是属于社会和国家的概念,与“向上”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各国,不单是我们一国,司法系统梦寐以求的都是使犯罪分子不是单纯服刑而且要改过自新,也就是说希望不要在被告席上再看到他们,特别不要因触犯同一律条再次受审。
      不过我国当局从来没有期求“改造”——即不再次抓捕“五十八条”。我们已经援引过监狱学家们关于这一点的坦率言论。“五十八条”,他们是要通过劳动加以消灭的。我们活了下来,这已经是我们的自发行动。
      陀思妥耶夫斯基疾呼:“苦役何曾感化了任何一个人?”
      俄国农民改革后的立法里也曾包含着改造的理想(契柯夫的《萨哈林岛》整个是以这种理想为出发点的)。但是它顺利地实现过吗?
      雅库博维奇对这个问题想过很多,他写道:苦役监狱的恐怖制度只能“改造”那些本来没有堕落的人,但是这种人无需这种制度也不会重新犯罪。对于已经败坏了的人,这种制度只会使他更堕落,逼得他更狡黠和虚伪,尽可能在身后不留下罪迹。
      关于我们的劳改营能够说什么呢?监狱学(Gefangniskunde)理论家们一向认为,监禁不应把犯人导致完全的绝望,应当留给他希望和出路。而读者已经看到我们的劳改营专门和正是要把犯人搞到完全绝望的地步。
      契柯夫说得对:“内省——这才是改过自新所真正需要的东西。”但是我国劳改营的主办者最害怕的正是内省。集体工棚、作业班、劳动集体的任务正是要驱散和打乱这种危险的自我反省。
      在我们的劳改营里能有什么改造!只有毁坏:灌输窃贼道德,灌输劳改营的残酷风习,使它成为生活的一般规则(用监狱学家的语言说,它是“犯罪发生地”,也就是犯罪的学校)。
      皮萨列夫在结束漫长的刑期时(一九六三年)写道:“特别令人难过的是,你离开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不可治愈的精神残废,你的健康也被营养不足和每时每刻的教唆不可挽救地毁坏了。人们在这里彻头彻尾地败坏。假设这个人在进法院以前是温文尔雅的,现在必定是桀骜不驯。如果一个人连续七年被叫做‘猪’,他最后必定像猪一样哼哼……只有入狱的头一年是对犯罪的惩罚;以后各年只会使他变得凶狠,只能使他渐渐适应环境而已。法律规定的漫长刑期和残忍手段所惩罚的主要是犯人的家属,而不是罪犯本人。”
      下面是另一封信:“还没有见过什么,还没有做出什么,就要离开生活,而且除了终生日夜盼望你回来的妈妈仍像你幼年时那样为你操心以外,世界上大概再没人关心你,这是痛苦的,可怕的。”
      以下是进行过不少思考的亚历山大·库兹米奇·区一九六三年写下的一段话:
      “他们把我的死刑改判为二十年苦役,但是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这是对我的恩典……我用自己的皮肉和筋骨体验过现在时兴称为‘错误’的那个东西——它们丝毫不亚于迈丹尼克和奥斯威辛”。你要人怎样区分污秽与真理?杀人犯与教育者?法律与违法?刽子手与爱国者?——如果他正在步步高升,由中尉变成中校,这乱糟糟的一团,你要我这个蹲了十八年监牢刚出来的人怎么弄清?……我羡慕你们这些头脑灵活的有学问的人。你们用不着长久思索就能决定该怎么行动,该怎么适应,而我对这些,说实话,根本不感兴趣。”
      说得实在好呀!“我不感兴趣”。难道能说怀着这种心情出狱的人是败坏了?但另一方面他是不是按国家的含意“被改造过来了”?当然不是。对于国家说来这个人简直是毁了。
      国家期望(?)的那种“改造”在劳改营里永远实现不了。劳改营的“毕业生”学到的只是虚伪——假装改造好了。还学会冷言冷语地挖苦国家的号召,国家的法律,国家的诺言。
      要是一个人没有什么可以改造的呢?要是他压根不是罪犯呢?如果他被捕的原因是向上帝祷告,或是发表了独立的见解,或是当过战俘,或是受老子的株连,或者不过是摊派上的,在这种情况下劳改营能给予他什么?
      萨哈林监狱督察官对契柯夫说:“如果一百个苦役犯人当中最后能出来十五至二十个正派人,应当感激的与其说是我们采用的感化措施,不如说是俄国的法院,因为它们把这么多良善可靠的分子送来眼苦役。”
      如果我们把无辜入狱者的数字提高到总数的百分之八十,这也可以当做是对群岛的论断。但同时也不要忘记,在我们的劳改营里人们变坏的系数也大大提高了。
      如果谈的不是为成百万不合意的人准备的绞肉机,不是狠心地把本国人民抛进去的污水坑,而是认真的改造体制,那么这里就会发生一个最复杂的问题:怎么可以按照一个统一的刑法典判给千篇一律、彼此雷同的刑罚呢?因为外表上平等的刑罚对于不同的人,即较有道德的和较败坏的,较细腻的和较粗糙的,有教养的和没有教养的,实际上是完全不平等的刑罚(参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的多处内容)。
      英国思想界懂得了这个道理,他们现在正谈论着(不知道实际做了多少),刑罚应当不仅与犯罪行为相适应,而且也要适应于每一个罪犯的个性。
      例如,全面丧失外部自由对于一个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人比对于一个不成熟的、主要在肉体方面活着的人容易忍受。后者“更多地需要外界的印象,本能更强烈地促使他争取出狱”(雅库博维奇)。对于前者,连单身监禁也感到较轻松,特别是如果有书看。(啊,我们当中有的人多么渴望以这样监禁代替劳改营!身体受到拘束,但是它却为理智和灵魂打开了多么宽阔的境界!尼古拉·莫罗佐夫在入狱之前没有显示过什么特别的素质,最叫人奇怪的是,出狱以后也没有显示出什么特殊才能,可是坐牢时的冥想却使他有可能想象出原子的行星式结构、带不同电荷的原子核与电子——比雷瑟福早十年!但是没人给我们纸笔和书籍,自己仅有的一点也被他们没收了去。)反之,后者对于单独监禁也许连一年也受不了。他简直会像蜡烛一样熔化在里面,他会奄奄待毙。他需要同伴,不论什么人都行。而对于前者来说,不愉快的交往比孤独还难受。另一方面,劳改营(尽管饭给得很少)对于后者比对于前者要轻松得多。四百人一间的工棚,所有人都在叫嚣、胡闹、打扑克、玩骨牌、狂笑、打鼾,在这些噪声之上,还有专以白痴为对象的广播喇叭一刻也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我蹲过的几个劳改营没有安装广播喇叭,这算是对它们的处罚!——我们却因此而得救!)  所以说强迫犯人从事过度的体力劳动、强迫犯人成天挤在侮辱人格的闹哄哄的人堆里的劳改营体制正是比监狱更有效的消灭知识阶层的方式。被这个体制虐杀得最快、最彻底的正是知识阶层。
      即使关于古拉格群岛的一切主要方面都写到了、读到了和懂得了,但关于我国的自由的真面目是不是有人能洞悉呢?人们是否知道这个几十年来肚子里装着群岛的国家是什么样子?
      我身体里曾有一个男人拳头大小的肿瘤。它把我的肚子撑高、变形,妨碍我吃饭和睡觉,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尽管它还不到我体积的百分之零点五,而群岛却占全国面积的百分之百!)。但是它的可怕之处倒不在于它压迫附近的内脏并使它们移位,最可怕的是它分泌出毒素,感染整个身体。
      我们的国家也是如此,群岛的毒素逐渐感染了它的全身。天晓得它何年何月才能把这些毒素排除。
      我们能不能、敢不敢拒我们过去的(其实和今天也离得不远的)生活环境里的全部卑污描写出来?如果不透彻地揭示这种卑污,写出来的东西必定是谎言。据此我认为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我国根本就没有文学。因为没有全部的真实就不是文学。今天,人们正采用时髦的手法——暗示、插话、补白、影射——揭示着这种卑污,但结果又得到谎言。
      这虽不是本书的任务,但我们不妨试试简明扼要地把自由生活中的某些特征列举在下面。这些特征都是因为与群岛为邻而形成的,或者是与它的格调一致的。
      1.永恒的恐惧。读者已经注意到,群岛人员大扩充的年份并不止于一九三五、三七、四九年。逮捕一直进行着,正如没有一分钟不在死人、不在生孩子一样,没有一分钟不在抓人。有时候它逼近某人身边,有时候又离他较远。有时候人以自己没什么危险的想法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主动去充当刽子手从而减轻了危险。但是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成年公民,从集体农庄庄员到中央政治局委员,永远知道,一句话不谨慎,一个行动不谨慎,都会使他落进无底深渊,一去不返。
      就和在群岛上每个杂役脚底下都有一个一般劳动的深渊(和阴曹地府)一样,我国每个居民脚底下都是群岛的深渊(和阴曹地府)。看表面,我们的国家似乎比它的群岛大得多,但是整个国家连同它的居民都像幻影似地悬在群岛的血盆大口的上面。
      恐惧——并不一概是对逮捕的恐惧。还有一些中间阶段:清洗、审查、填表(常规的表格和特别的表格)、解雇、吊销户口、驱逐或者流放声登记表设计得如此周密详细、追根究底,以致一半以上的居民都发觉自己是有“碴儿”的,无时无刻不在为填表期限快到而犯愁。一旦编造了一个假自传,以后就要努力不要把自己搞糊涂。但危险依然可能突然降临。卡德镇的弗拉索夫的儿子伊戈尔一直填写他父亲已故。他用这办法考进了军事学校。有一天他被叫了去,要他在三天内交出他父亲的死亡证明材料。瞧你怎么交吧!
      加在一起的各种恐惧使人们正确地认识到自己的微渺和毫无权利!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娜塔莎·阿尼奇科娃听说她的爱人(未登过记的丈夫)在奥廖尔被捕入狱。她赶到那里去。监狱门前的大广场上挤满了马车。车上坐着穿桦皮鞋和大棉袄的农村妇女,手里拎着监狱当局不肯转交的牢饭。阿尼奇科娃把头伸向阴森的监狱大墙上挖开的小窗户。“你来干什么?”里面的人严厉地问。听她讲了原委,里面的人对她说:“莫斯科来的同志,我劝你今天就离开这儿,因为夜晚就会有人来找你!”这类事外国人是听不懂的:契卡人员为什么不就事论事地回答问题,反而给了这么一个人家并没有征求的忠告?他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自由的公民立即离开本地?究竟是什么人会来找她??为什么事?——但是哪一个苏联公民能假装说他不懂这个意思或者说这不像真事?听了这句劝告以后,你反正不敢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留下来!
      曼德尔施塔姆说得很好,她指出我们的生活被监狱渗透得这样深,以至于像“抓”、“关”、“蹲”、“放”这一些多意的单词即使没有上下文我们也只会按一方面的含意去理解!
      无忧无虑的感觉与我国公民向来是无线的!
      2.依附性。如果改换居住地点、离开变得对自己危险的地方以便摆脱恐惧和使自己松一口气都很容易做到的话,人们的行为可能会比较大胆,甚至可能敢于冒点风险。但是在漫长的几十年内我们一直被下面这些规定卡得死死的:任何一个有工作的人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离职。还有,人人都被户籍制度栓在一定的地点。还有,你也被住房挂着,这房子既不能卖,也不能交换,也不能租赁。由于这些原因,你在自己的居住地点或工作单位进行抗议,那就是一种发疯的大胆妄为。
      3.隐秘性和互不信任。这两种习性取代了我国旧时的(二十年代还没有消失殆尽的)开诚相见与殷勤好客。这两种习性是每个家庭、每个个人的天然保护伞。特别是因为谁也不能自己另找工作,离开本地,因为每件细小的事情都在被人偷看、偷听。苏联人的隐秘习性并不是多余的,而是必不可少的,尽管外国人有时会觉得是超人的。前沙皇军官K·Y全仗着结婚时没有把自己的历史告诉妻子才保住了性命,连一次也没有被抓过。他的兄弟11·y被捕了,被捕者的妻子利用逮捕时她没有和丈夫住在一个城市这个条件,向她自己的父亲和姐妹隐瞒了丈夫被捕的事,以免他们说出去。她宁愿对他们以及所有的人说(并且长期装成)是她丈夫抛弃了她!这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才说破的一个家庭秘密。而哪一个城市居民的家庭没有秘密?
      一九四九年大学生B·H的中学女同学的父亲被捕。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人都赶紧躲得远远的,这被认为是很自然的,可是B·H偏偏没有躲开,他公开对这女孩子表示同情并尽力帮助她。这姑娘被他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她拒绝了B·H的帮助和关心,她撒谎说她不相信她父亲的诚实,说她父亲一定是一辈子向全家隐瞒着自己的罪行。(只是到了赫鲁晓夫时代才谈开:这女孩子当时断定B·H或者是告密者,或者是专门搜罗不满分子的某个反苏组织的成员。)
      这种普遍的互不信任把奴役制度的万人坑挖得越来越深。谁一开口大胆而公开地说点什么——大家忙不迭地躲得老远:“这准是故意挑动!”这样一来,任何一声冲口而出的真诚的抗议都注定会遭到孤立和疏远的对待。
      4.普遍的闭塞。我们互相隐瞒,互不相信,从而自己促成绝对的封闭性、绝对的情报虚假性在我们当中生根。这是以往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成百万人的逮捕以及对这些逮捕的群众性支持——的最根本的原因。我们彼此间互不通消息,既不叫苦,又不呻吟,从别人嘴里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好完全听从报纸和官方演说家们的摆布。他们每天都要塞给我们一点什么刺激情绪的东西,如像五千公里之外的某处发生的火车翻车事故(暗害分子造成的)的照片之类。可是我们应当知道的事,例如我们的楼道里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却没处去打听清楚。
      如果你对周围的生活一无所知,你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公民?只有当你自己掉进陷阱之后才会知道真相,可是晚了。
      5.告密制度。它发达到了使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几十万名行动人员在他们公开的办公室里,在机关大楼的普通房间里,在供秘密接头用的民宅里,不惜纸张和他们无用的时间,孜孜不倦地收买眼线,召他们来汇报。眼线的数量远远超过收集情报的需要。连明知没用的、不适合的、肯定不会同意干的——如死于劳改营的浸礼会长老尼基金之妻这样的女教徒———他们也要去收买,照样叫她站在他们面前受好几小时的审问。一时把她抓进监狱,一时通知厂子里派她干最吃亏的活儿。收买面撒得这样宽的目的之一很明显的是:要使每一个黎民百姓都能亲自闻到告密渠道的气息;要做到在每一群人里、每一个办公室里、每一所住宅里都有一名眼线或者使所有人都担心身旁有眼线。
      我可以提出一个自己的粗浅的估计。每四、五名城市居民中必定有一个人一生中至少曾有一次接到过当情报员的建议。也可能超过这个比率。最近期间,我曾在几批前囚犯以及在几批从未坐过监牢的人们当中进行过抽查:我问他们之中有谁、在什么时候、怎么样被收买过?结果发现同我围在一张桌子边的人全都接到过这样的建议。
      曼德尔施塔姆找到了一个正确的结论:除了削弱人们之间的联系这个目的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凡是被收买过的人由于害怕被社会揭露,必定非常关心现政权的持续稳定。
      隐秘性向全体人民伸出了冰冷的触须。它潜入到同事之间,老朋友之间,同学之间,士兵之间,邻居之间,正在成长的少年之间——甚至潜入到内务人民委员部接待室里的送牢饭的妻子们之间。
      6.背叛成为生存方式。由于多年不断地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属担惊受怕,人们开始向恐惧纳贡称臣了。人们发现风险最小的生存方式就是经常地背叛。
      最轻微然而也是最普遍的背叛行为就是不直接做任何坏事,但是:对在你身旁遭灭顶之灾的人视而不见,不予帮助,扭开脸,缩成一团。你的邻居、同事甚至你的密友被捕,你一声不吭,装做连看也没有看见的样子(你决不能失去你今天的工作啊!)。在全体大会上宣布了昨天消失的那个人是人民不共戴天的敌人。你虽然跟他在同一张办公桌上趴了二十年,现在却必须以自己高尚的沉默(有时候还得用谴责性的发言!)表明你与他的罪行是多么水火不相容。(为了你心爱的家庭,为了你亲近的人们,你必须做出这个牺牲!你有什么权利不考虑他们!)但是被抓走的人还留下了妻子、母亲、孩子。或许至少该给他们一点帮助吧?不能,不能,太危险:这可是敌人的妻子、敌人的母亲、敌人的孩子(而你自己的孩子还得上好几年学呢)啊!
      帕尔钦斯基工程师被捕后,他的妻子尼娜在写给克鲁泡特金的信里说:“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谁也不肯帮忙,所有的人都避开,都害怕。我现在总算看到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只有很少几个例外。”
      窝藏敌人的人同样是敌人!帮助敌人的人同样是敌人!与敌人保持友谊的人也是敌人。这家凶毛里的电话变成了哑巴。他们再也收不到信。人家在街上不认识他们,不伸手,不点头。更不用说邀请他们去做客。也没人借钱给他们。生活在一座热热闹闹的大城市里,他们感到是生活在沙漠上。
      而这正是斯大林所需要的!他,这个小鞋匠,正在胡子下面窃笑呢?
      谢尔盖·瓦维洛夫院士在自己伟大的哥哥被镇压以后当上了科学院的奴才院长。(这也是那位胡子诙谐家为戏弄他而想出来的点子,同时也是对人心的检验。)苏维埃伯爵A·H·托尔斯泰不但避免去看望他被捕的兄弟的家属,而且连钱也不敢给他们。列昂尼德·列昂诺夫禁止他的妻子萨巴什尼科娃去看望她被捕的娘家兄弟C·M·萨巴什尼科夫的家属。
      被法西斯法庭开释的波波夫和塔涅夫在苏联国土上以“企图谋害季米特洛夫同志”的罪名被各判十五年徒刑(并在克拉斯拉格服刑)的时候,传奇般的季米特洛夫,这位莱比锡法庭上的吼狮,竟置这两个老朋友于不顾,没有营救,甚至还出卖了他们。
      被捕者家属的处境是大家熟知的。卡卢加市的B·H·卡维尚回忆说:父亲被捕后,所有的人见了我们就跑开,好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我不得不退学——因为同学们都做得路(新一代的背叛者在成长!新一代的刽子手在成长!)。妈妈被工作单位解雇了。我们只好靠乞讨生活。
      民警把一位领着几个小孩子的母亲带到火车站以便把他们送去流放。他们是一九三七年被捕的某人的家属。经过候车室的时候,其中一个小男孩(八岁左右)忽然不见了。民警想尽办法也没有找到。于是就把这个缺了一个小男孩的人家送去流放了。原来这孩子钻进裹着红布的支着斯大林半身塑像的高高的支架里去了。他在里面一直坐到危险过去。事后他走回家。家的门上贴了封条。他去找邻居和熟人。去找爸爸妈妈的朋友。不但没有一家肯收留这个孩子,而且连一个晚上也不让住!他只好自己去投奔孤儿院……当代的人们!同胞们!你们认出了自己的嘴脸吗?
      但上面这一切仅仅是背叛行为的最矮的一层台阶——摆脱关系。此外还有多少层诱人的台阶啊?曾有多少人沿着它一级级地走下去啊?那些解雇了卡维尚的母亲的人们不是摆脱了关系吗?不是为迫害他们也出了一份力吗?那些听从行动人员的电话把尼基金娜派去干粗活以便逼迫她当眼线的人们呢?还有那些忙不迭地抹掉昨天被捕的作家的名字的编辑们呢?
      布柳赫尔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象征:他曾像猫头鹰一样坐在法庭主席团里审判过图哈切夫斯基(不过后者也可能做出同样的事)。图哈切夫斯基被枪毙,布柳赫尔自己的脑袋也搬了家。赫赫有名的医学教授维诺格拉多夫和舍列舍夫斯基也是一样。我们记得他们在一九五二年怎样成了恶毒毁谤的牺牲品,但是他们自己在一九三六年也曾在对他们的同事普列特涅夫和列文的同样恶毒的毁谤上签过名。(伟大的君主在安排情节和摆布人们的灵魂方面进行着反复的演习。)
      人们生活在背叛“场”里——他们拿出最有力的论据为背叛辩解。一九三七年一对夫妇预料会双双被捕——因为妻子是从波兰来的。他们俩人商定了个办法:不等人家来抓,丈夫先去告发妻子!这样一来,女的被抓,男的却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眼里“摆脱了干系”,得以留下。也是在那光辉灿烂的一年,革命前的政治苦役犯阿道夫·多布罗沃利斯基临去监狱之前嘱咐自己唯一的爱女伊莎贝拉说:“我们把一生都贡献给了苏维埃政权——一你可不能让别人利用了你的委屈心理呀!你一定要加入共青团!”法院判决并没有禁止多布罗沃利斯基通信,可是共青团要求他女儿不写信。女儿遵照父亲临别嘱咐的精神,脱离了和父亲的关系。
      当时有过多少这类的脱离关系的声明啊!—一或是当众宣布,或是在报刊上声明:“我,某某,决定自某年某月某日起脱离与变为苏维埃人民敌人的父母的一切关系。”用这个东西可以买到一条命。
      没有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对这一点几乎是没法理解,没法原谅的。在通常的人类社会里,一个人可以一次也不掉进这种抉择的铁钳而活完他的六十年。他自己确信自己的行为端正,在他坟头上致告别词的人也确信这一点。一个人可以直到离开人世也不知道人会掉进怎样的罪恶的深井。
      大片的灵魂疥癣并不是顷刻间就布满了整个社会。整个二十年代以及三十年代的初期,我国许多人还保持着他们的灵魂和原先那个社会的观念:扶危济困,为受难者仗义执言。直到一九三三年,尼古拉·瓦维洛夫和迈斯特依然公开地为全苏植物栽培科研所全体入狱者奔走营救。败坏也得有一个最起码的必要期限,在这个期限到来之前,伟大的机关还是对付不了人民的。这个期限的长短也决定于那些还没有衰老的执拗分子的年龄。对于俄国,这个过程用了二十年。一九四九年,大逮捕席卷了波罗的海各国,他们的败坏过程总共才开始了五六年;时间太短,所以那里受当局迫害的家庭尚能得到各方面的支援。(不过有一个附带的因素加强了波罗的海沿岸人民的反抗:社会迫害是以民族压迫的形式出现的,人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反抗总是比较坚定的。)
      当从群岛的角度评价一九三七年时,我们没有给它戴上荣耀的王冠。但是谈到那一年的狱外社会,我们不得不把这项锈蚀斑驳的背叛行为的王冠奉献给它。可以承认正是这一年摧毁了我国狱外社会的灵魂并使它遭到普遍的败坏。
      但即使这样,那一年也还不是我国社会的末日!(正如我们今天见到的,总的说本日从未到来过——俄罗斯的不绝如缕的生命的细丝活到了、拖到了最美好的时光——一九五六年。而到了今天它更不至于死灭了。)反抗没有外露,没有给普遍堕落的时代涂上光彩,但是它的不可见的温暖的血管一直在跳动、跳动、跳动。
      在这个可怕的时期,当珍贵的照片、珍贵的信件和日记在担惊受怕的独居中被烧毁的时候,当家庭柜橱里的每一张发了黄的纸片都突然变成冒着死亡的火苗的羊齿草叶,自己争先恐后地飞进炉膛的时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好几千个夜晚不去烧掉,而是保存着被判刑的(如弗洛连斯基)或被公开批判的(如哲学家费多罗夫)人物的档案!利季娅·楚科夫斯卡娅的中篇小说《索菲姐·彼得罗夫娜》在当时看起来一定是一桩多么触目惊心的地下反苏活动的罪证啊!伊西多尔。格利金却把它保存了下来。他在被围困的列宁格勒感到死亡临近的时候,挣扎着穿过全城,把手稿送到了他姐姐那里。
      每一个和当局对抗的行动都要求具有和这个行动不成比例的勇气。在亚历山大二世时代私存炸药比在斯大林时代收养一个人民敌人留下的孤儿所担的风险还小。然而有多少这样的孩子被人收养,被人救活。(让这些孩子们自己说出来吧!)暗地里帮助受难者的家属的事情也是有过的。当一个被捕者的妻子排在无希望的连等三天三夜的队里的时候,有人去把她换下来,让她能暖和暖和,睡一睡。也曾有人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着跑去警告别人,告诉他在他家里没下了埋伏,叫他千万不要回家。也还有人给逃亡者提供了栖身所,尽管他自己那一夜通宵没有合眼。
      我们已经提到过那些有胆量对处决“工业党”不投赞成票的人。但也有人是为了替一些不引人注目的默默无闻的同事辩护而走进了群岛。子如其父: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罗然斯基的儿子伊万,因为替他的同事科佩列夫辩护,也遭到了迫害。M·M·迈斯涅尔在列宁格勒儿童出版社的党员大会上挺身而起为“儿童文学中的暗害分子们”辩护,马上就被开除和逮捕。他这样做的时候明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一个军邮检查所(梁赞,一九四一)里当检查员的年轻姑娘暗地撕掉了一封她并不认识的前线士兵写的犯禁的信件。但是别人注意到她把一封信撕掉塞进纸篓。他们把纸片对起来——于是这个姑娘就进了监狱。为一个遥远的陌生人而牺牲了自己!(因为我在梁赞呆过,所以才知道这件事。没人知道的同类事件还有多少?……)
      现在把当时的逮捕说成是抽彩(爱伦堡语)倒是很便当的说法。不错,抽彩是不假。但有的彩票的号码是“圈定”的。当时确曾普遍地撒大网,确曾按任务数字完成捕人量,但是他们即刻要抓的是那些敢说一个“不”字的人。结果这仍形成了灵魂的淘汰,而不是简单的抽彩。勇敢分子们被置于刀斧之下,送上了群岛,而一片唯唯诺诺的自由人的社会景象则没有受到丝毫扰动。凡是较纯洁、较优秀的,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呆不住;而这个社会失去了这些人就变得越来越腐烂。这些人的悄然离去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这却意味着人民灵魂的死亡。
      7.败坏。在多年的恐惧和叛卖的环境里活过来的人们只是在外表上、肉体上活下来了。而内里的东西全都在发烂。
      所以才会有成百万人同意当眼线。如果说一九五三年以前的三十五年之内,在群岛上服过刑的算上死去的一共有四五千万人(这是很谨慎的估计。这只是古拉格在同一时期的人口数字的三倍至四倍。要知道,战争期间群岛上的死亡率每天通常达到百分少一)。那么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案子或者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案子是根据什么人的告发并且曾有什么人提供了证明材料的!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使用墨汁的谋杀者今天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其中有的人造成他们邻人的被捕是由于恐惧——这仅仅是台阶的第一级。另一些人是为谋取物质上的好处。还有一些人,当时是最年轻的,而现在是快拿退休金的人了,他们是怀着兴奋鼓舞的心情进行叛卖的,是受思想意识的促使;有时候甚至是公开在叛卖;要知道,当时认为揭发敌人是对本阶级的光荣贡献!所有这些人今人都在我们中间,大多数活得很得意,我们还欣喜地把他们称为“我们普通的苏维埃人。”
      灵魂中的毒瘤也在暗暗地发展,它恰恰损害着灵魂中掌管报答恩情的那个部位。费多尔·佩列古德对米沙·伊万诺夫有衣食之恩;伊万诺夫没有工作,佩列古德把他安置在唐波夫铁路车辆修理厂并且教会他手艺。他没地方住,佩列古德让他搬进自己家,待他如亲人。到头来这个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伊万诺夫向内务人民委员部打了个报告,说费多尔·佩列古德在家里的饭桌上吹捧德国技术。(费多尔·佩列古德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是机修工、马达工、无线电工、电工、修表反、镜片工、铸造工、模型工、细木工,有二十来种专业。在劳改营里他开设了一间精密机械作坊;他失掉了一条腿以后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条义肢。)佩列古德被捕,连他的十四岁的女儿也一道被抓。这全是伊万诺夫干的好事!他出庭作证的时候脸上发黑。这说明正在腐烂的灵魂有时候也会透露到脸上来的。但很快他就离开了工厂,开始公开地在国家安全部门工作。后来因为缺乏办事能力而被下放到消防队。
      在道德败坏的社会里以怨报德是司空见惯、普遍流动的习性,几乎没人觉得奇怪。育种学家B·C·马尔金被捕以后,农艺学家A·A·索洛维约夫稳稳当当地把他培育出来的小麦品种“泰加49”窃为己有。佛教文化研究所被摧毁(全体主要研究人员被捕),它的领导人谢尔巴茨基院士死去以后,谢尔巴茨基的学生卡利亚诺夫去看望老师的遗孀,说服师母把死者的藏书和手槁全部交给他——“否则不会有好结果:佛教文化研究所原来是个间谍中心’。他把老师的著作弄到手以后,用自己的名字发表了其中一部分(还包括沃斯特里科夫的一篇文章),从而出了名。
      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许多学术界的盛名也是建立在鲜血和白骨之上的。学生的忘恩负义像一条花斑的带子贯穿于我国三四十年代的科学和技术,这有一个可以理解的原因:当时的科学技术正从真正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手里转入乳臭未干、贪得无厌的新提拔的工农干部手里。
      所有这些夺来的论文和偷来的发明现在—一追究和列举是办不到的了。可是占用被捕者的住宅呢?可是趁火打劫来的东西呢?这种野蛮风习在战争时期不是成了普遍现象吗:如果谁遭了大难,或是房子被炸、被烧,或是疏散到后方,幸免于难的邻居,普通的苏维埃人,都要在这个时刻竭力从受害者身上捞点好处。
      败坏的形式多种多样,不是我们在这一章里能介绍得完的。我们的社会生活总括起来说,就是卖友求荣者受提拔,庸碌无能之辈得胜利,优秀而正直的人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在全国范围内,谁能向我指出高尚的人把卑鄙的无理取闹者打倒、搞垮、赶走的一桩事实?我肯定这样的事例是不可能发生的,正像不可能有哪一道瀑布能例外地从下朝上流一样。要知道高尚的人不会去找国家安全部门,而卑鄙的人则随时可以利用这个机关。国家安全部门既然对待尼古拉·瓦维洛夫这样的人都没有讲客气,还会对什么人讲客气?所以怎么会有瀑布倒流的事呢?
      下贱者对高资者的轻而易举的胜利在人群拥挤的首都里翻滚着恶臭污浊的黑浪。但是它在遥远的北方,在诚实的北极风暴下面,在三十年代脍炙人口的神话一般的北极考察站里——那本应是杰克·伦敦的目光炯炯的巨人们在一起抽象征和平的烟斗的地方——也照样散发着臭气。多马什内岛(北地岛)上的北极站里一共有三个人:非党员站长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巴比奇,他是一个享有荣誉地位的老北极探险家;干粗活的工人叶廖明,他是唯一党员,也是该站的党支书(!);共青团员(也是团小组长!)气象员戈里亚琴科,此人野心勃勃,一心想摘掉站长,以便取而代之。戈里亚琴科偷翻站长的私人物品,偷窃文件,进行恐吓。按照杰克·伦敦的解决办法,就该是两个男人一齐动手把这个混蛋塞到冰层下面了事。但不是这样——而是向北海航道总局帕帕宁发了一封电报,提出有必要调换一名工作人员。党支书叶廖明在这封电报上签了字,但马上就向共青团员表示了忏悔并且和他联名给帕帕宁发了一封内容相反的党团组织系统的电报。帕帕宁的决定是:鉴于集体已经发生分裂,立即撤回大陆。派出破冰船“萨得阔”号去接他们。共青团员分秒必争地在“萨得阔”号上向船政委提供了材料——巴比奇当即被捕(主要罪名:想要把“萨得阔”号破冰船……交给德国人,——说的就是他们现在乘坐的这条船!……),靠岸以后,把他直接送进了羁押室。(如果我们想象船政委是一个正直而有头脑的人,他把巴比奇找来,听取另一方的陈述,结果会如何?但是,这就等于在一个可能的敌人面前暴露揭发材料的秘密!这么一来戈里亚琴科就可能通过帕帕宁把船政委也弄进监狱。系统的功能是天衣无缝的!)
      当然,在不是从小就在少先队和共青团支部里教育出来的个别人身上,灵魂还是完好无损的。在西伯利亚的一个火车站上,一个健壮的兵士看到一列运囚犯的火车,忽然跑去买了几包纸烟,跟押解队说好话,请他们转交给囚犯。(在本书其他地方我们也描写了一些类似的场面。)但这个士兵八成不是执勤的,而是回家探亲的,本单位的团小组长不在身边。在部队里他可不敢这样放肆,不然没他的好果子吃。说不定在这种情况下当地的军事纠察机关也会把他叫去盘问。
      8.说假话成为生存方式。然而,被恐惧慑服了也罢,被私欲和嫉妒侵蚀了也罢,人们反正不会这么快地就变蠢了。他们的灵魂浑浊了,但理智还相当清晰。他们不能相信世上的天才忽然全集中到一个前额低扁的人的脑袋瓜子里去了。当他们在广播、电影、报纸上听到、看到、读到自己时,也没法相信自己那种愚昧呆痴的形象。倒没什么人强迫他们直言不讳地做出回答,但也决不会允许他们保持沉默!他们必须表态。那么,除了说假话还能说什么?他们必须发了疯似地拍巴掌,好在也没有人要求他们真心。
      如果我们读到高教工作人员致斯大林同志的这样一封信:
      “我们将不断提高革命警惕性,协助由忠实的列宁
      主义者、斯大林式的人民委员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叶
      若天领导的我国光荣的侦察机构从我国高等学校以及全
      国把托洛茨基-布哈林集团的以及其他的反革命败类清
      除干净”——
      我们总不至于把千人大会的全体参加者都当成白痴,而只会认为这是一些对于明天自己被抓也会乖乖服从的道德堕落的说谎者。
      不断地说假话,和背叛行为一样,变成了唯一安全的生存方式。每动一下舌头都可能被人听去,每一个面部表情都可能有人观察。因此每一句话如果木必须是直接的谎言,也必须不与共同的谎言相抵触。存在着一套现成的句子、一套现成的标签、一套现成的公式。任何一篇讲话,任何一篇文章,任何一本书,不论是学术的、政论的、批评的或者是所谓“文艺”的——不使用这些主要的套话是通不过的。在最最科学性的文字里也必须找个地方对某某人的假冒的权威和假冒的发明权吹捧两句,把说了真话的某某人臭骂两句;即使是最高水平的学术著作,不夹进些这一类的谎言也不能出版。还用说那些吵吵嚷嚷的群众大会吗?还用说那些利用午休时间召开的狗屁不值的集会吗?在这些集会上必须举手反对你自己的意见;对于你不痛快的事假装兴高采烈(认购新的公债啦,降低计件工资额啦,为建立一个什么名目的坦克纵队捐款啦,承担星期天义务劳动,或者派孩子们去支援集体农庄庄员啦),以及对于八杆子够不着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表示最深刻的愤慨(在西印度群岛或者巴拉圭发生的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暴行)。
      腾诺在监狱里害臊地回忆起,他被捕前的两个礼拜还向水兵们做过一次《斯大林宪法——世界上最民主的宪法》的报告。自然一句真心话也没有。)
      没有一个打出过一页稿纸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没有一个走上过讲坛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没有一个在麦克风前面站过而没有说过假话的人。
      如果到此为止也还罢了。要知道下面还有呢:和上级的任何一次谈话,在干部科的任何一次谈话,一般地和另一个苏联人的任何一次谈话都要求你说假话——有时候是瞪眼瞎说,有时候是瞻前顾后,有时候是点头认可。如果你的白痴交谈者当面对你说,我们撤退到伏尔加河是为了诱希特勒深入,或者美国人把科罗拉多甲虫丢到我们头上——你需要表示同意!一定要表示同意!以摇头代替点头会给你招来往群岛搬家的横祸(我们回忆一下丘尔佩涅夫的被抓,本书第一部,第七章)。
      但这还不是全部:你的孩子在长大!如果他们已经长得够大了,你和你的老婆就不应当在他们面前公开说出你心里想的话;要知道,人家正在教育他们学习帕夫利克·莫罗佐夫,他们会脸不红心不跳地去建立这个功勋。而如果你的孩子们还小,就需要决定怎样教育他们最合适:是一开头就拿谎言当做真理端给他们(为了使他们将来比较容易生活),并且今后永远在他们面前说假话呢,还是冒着他们可能说漏嘴的风险,可能捐出去的风险,对他们说真话。因此一开始就得向他们讲清楚,真话是会带来杀身之祸的,一出家门就要说假话,只能说假话,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
      这样的选择使得你恐怕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谎言是生活得以长期稳定的基础;A·k——一个年轻、聪明、懂世故的女人,从首都来到某个省城的学院教文学。她的档案里没有任何问题,并且拿着一张崭新的副博士证书。她看到她讲主课的班级里只有一个党员女学生,于是断定这里的情报员一定会是她。(班级里必须得有个人送情报,这一点A·K是拿得准的。)她决定和这个党员女学生假装亲近。(顺便说一句,从群岛的策略角度看来这纯粹是失算。相反地,应当老给她打二分,那样一来,这人的任何小报告都会被看成是挟嫌报复。)她们俩又是经常在学院以外会面,又是交换照片。(女学生把A·K的照片放在党证夹子里)在假期她们两人亲热地通信。A·K讲每一堂课都尽力顺应自己的党员学生的可能的评价。这种令人羞辱的装模作样的四年过去了。女学生毕了业,对于A·k说来,这个人已经无足轻重了。这个女学生来看她,A·K毫不加掩饰地对她冷淡。女学生生了气,要求退回照片和信,并且大声说(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大概根本不是情报员):“如果我念完研究生班,决不会象您现在这样死赖在这个可怜的学院不想走!您的课讲得像什么样子!——全是陈词滥调!”
      的确!A·K为了适应一个情报员的接受能力,把一切搞得内容贫乏、色彩暗淡、棱角磨平,把她本来有能力讲得很精彩的这门课程完全毁了。
      像某个诗人很机智地说过的;我们过去搞的不是个人迷信,而是两面派的迷信。
      当然这也要区别不同的等级:有被迫的、自卫性的谎言,也有作家们最擅长的那种忘乎所以的、热情洋溢的谎言,即沙金娘以十分激动的心情于一九三七(!)写出的以下名句一类的谎言。她写道,社会主义时代竟把刑事侦讯也改变了面貌:据侦查员们介绍,今天的被侦查人都是自愿地同他们合作,主动地把关于自己和别人一切该讲的事都讲出来。
      谎言使我们远离了正常的社会,使我们失去衡量事物的基准,在灰茫茫的浓雾中看不到一根路标。忽然,你从书中的脚注里发现,雅库博维奇的《在被遗弃者的世界里》一书,是在作者刚服完苦役正准备去流放地的时候出版的(虽然是用了一个假名字)。好了,拿来比比,拿来和我们比比!我那本迟到的、怯生生的小说刚刚奇迹般地溜过了关,人家马上就把拦路杆坚决地放了下来,门扇和门闩全紧紧地插牢了。而现在不仅当前发生的事情不许写,连三十年,五十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也在禁写之列。我们有生之年还能读到这些吗?我们注定要泡在谎言和欺骗的污水里进坟墓了。
      进一步说,即使有人提供了解真相的机会,还有一个我们这些自由的人们想不想知道的问题。奥克斯曼一九四八年从劳改营回来,以后没有再被抓进去,在莫斯科住下了。他的朋友和熟人没有抛弃他,经常帮他的忙,但是唯独不愿意听他回忆劳改营!因为知道了那个——他们以后怎么继续活下去?
      战争结束以后有一首歌很流行:《这儿听不到城市的喧嚣》。没有一个歌手,即使是最平凡的,唱完这首歌得不到热烈的掌声。“思想感情管理总局”开头没有猜出其中的奥秘。既然是俄罗斯的、民间的,可以让电台广播嘛,舞台演唱也可以嘛。后来他们恍然大悟——赶紧划X。因为歌词讲的是一个在劫难逃的囚徒,讲的是一对被拆散的情人。忏悔的需要终归还潜藏在人们心里,它微微地蠕动着。说够了假话的人们至少在听这一首歌的时候可以出自真心地拍几下巴掌。
      9.残忍。在上述的种种品性当中,哪里还有慈善心肠的立足之地?当你推开落水者求援的手的时候怎么可能继续保持你的善良?你一旦沾染了鲜血,以后只会变得越加残忍。对残忍(“阶级的残忍”)又是歌颂,又是培养,弄得你确实不知道好与坏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再加上善良遭嘲笑,怜悯遭嘲笑,仁慈遭嘲笑——这时候你用铁链也挂不住那些被人血灌醉了的人们了。
      一个未署姓名的妇女写信给我(来信地址是阿尔巴特大街十五号),向我提出关于“某些苏维埃人”特有的“残忍性的根源”问题。为什么处在他们支配之下的人越无法自卫,他们表现出的残忍性越大?她举出一个例子,也许远远不是最重要的,但我仍要把它转述在下面:
      一九四三—四四年冬,在车里雅宾斯克火车站行李寄存室外的遮檐下。气温是零下二十五度。由外面刮到遮檐下的积雪被紧紧地踩牢在水泥地面上。行李寄存室窗口里坐着一个穿棉袄的女人,隔窗站着一个穿熟羊皮外套的肥壮的民警。他俩互相调情挑逗,谈得入神。水泥地上躺着几个穿着泥土色的单布衣裳、裹着市片的人。用“破旧”两个字形容他们身上的布片都嫌过分美化。这是几个小青年,他们身体虚弱、浮肿,嘴唇上长着脓泡。其中一个看起来正在发烧,他把赤裸的胸膛贴在雪上,发出呻吟。讲述这件事的这位妇女走过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原来他们一个是劳改期满释放的,另一个是因病释放的。但是释放证明写得不对,所以现在站上不给他们回家的车票。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返回劳改营——腹泻把他们耗空了。这位妇女掰给他们每人一小块面包。在这当口民警忽然中断了他的愉快的交谈,用威胁的口气对她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婶,认出亲戚来了?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好。没你帮忙他们也会死。”她一想——他们真格儿地会把我也抓进去的(想得对!为什么不会呢?)。只好走开了。
      这一切——她心里怎么想的,她怎么走开的——对于我们的社会是多么典型啊。还有那个狠心的民警,那个狠心的穿棉袄的女人,那个不给他们车票的售票员,那个不肯送他们进市内医院的女护土,那个在劳改营里给他们开证明的昏头昏脑的自由雇员。
      严峻而险恶的岁月来临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会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时代那样把犯人叫做“苦命人儿”。要叫,大约只会叫做“臭肉”。一九三八年马加丹的小学生们朝押解过路的女犯队伍扔石头(苏罗夫采娃回忆)。
      我国从前或别国现在有没有这么多使人厌恶和寒心的住宅里的和家庭里的纠纷?这种事情每一个读者都能说出一大堆,我们仅略举
      罗斯托夫市多洛马诺夫大街上的一座筒子楼里住着一个叫维拉·克拉苏茨卡娅的女人。她的丈夫是一九三八年被捕后死在狱中的。她的邻居安娜·斯托利贝格知道这件事——整整十八年,从一九三八至一九五六,她一直因为抓着这个把柄而洋洋得意,经常用威胁的话折磨克拉苏茨卡娅;在厨房里和走廊上碰到她就会用咝咝的声音对她说:“我说要你活你才能活。我只要说一个字,‘黑乌鸦’就会来接你。”只是到了一九五六年克拉苏茨卡娅才决定给检察长写了一封控告信。从此斯托利贝格不说了。但她们仍继续合住一个单元。
      柳比姆市的尼古拉·雅科夫列维奇·谢苗诺夫一九五0年被捕后,他妻子当年冬天就把眼他们住在一起的婆婆玛丽亚·伊里尼奇娜·谢苗诺娃赶出了家门:“滚吧,老妖婆!你的儿子是人民的敌人!”(六年以后丈夫从劳改营回来。她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娜佳一起半夜里把只穿着内裤的丈夫赶到大街上。娜佳在这件事上特别积极,因为她需要给自己的丈夫腾出空间。她把长裤朝她爸爸的脸上摔过去,嘴里喊着:“滚出去,老混蛋。”)婆婆到雅罗斯拉夫尔去投靠她的无子女的女儿。女儿、女婿很快就对老太婆感到厌烦了。女婿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梅捷尔金,消防队员,常常在不值班的日子里用两个手掌捧住老大母娘的脸,夹得紧紧地让她扭不了头,以朝她脸上吐唾沫取乐,一直到把口水吐干,同时竭力吐到她眼里和嘴里。当他火气更大的时候,便把生殖器掏出来朝老太婆脸上符,还说:“给你!嘬嘬!快死去吧!”他老婆对从劳改营回来的兄弟解释说:“瓦复喝醉了。叫我拿这喝醉酒的人有什么办法?”后来为了申请分配一套新单元(“需要带洗澡间的。我们没地方给老妈妈洗澡!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到外面澡堂子里去洗吧!”)对老太婆的态度才开始过得去。“以有老人为理由”得到一套单元以后,他们用大橱小柜把各个房间塞得满满的,把妈妈赶进立柜和墙壁之间的三十五公分宽的夹缝里,要她老躺在里头,不许探头探脑。谢苗诺夫这时住在儿子家里。他没问过儿子,就冒险把老妈妈接进家来。孙子进屋,奶奶朝他跪下,说:“沃沃奇卡!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吧?”孙子做了一个难者的表情说:“好吧,我结婚以前你可以在这儿住。”孙女娜佳—一娜杰日达·尼古拉耶夫娜·托普尼科娃的情况也可以顺便在这里谈谈。她在这期间念完了雅罗斯拉夫尔师范学院历史语文学系,入了党,当了科斯特罗马省涅雅市区报编辑。她还是个诗人,一九六一年当她还在柳比姆市的时候曾用诗歌形式给自己的行为做了辩护:
      既然要斗,就当真地斗!
      是你亲爹?!也要狠狠地揍!
      道德?!全是胡说八道,
      我才不听那一套!
      在生活中迈步向前,
      我只需要冷静的算盘。
      但是党组织要求她把和父亲的关系“正常化”,于是她就忽然开始给父亲写信。喜出望外的父亲回了她一封谅解一切的信,她马上拿去给党组织着。他们看了以后,在她的名字下面打了个勾。从此她只是在每年五月和十一月的两个大节日给他去一封贺节信。
      这场悲剧涉及了七个人。这就是我国狱外社会的大海之一滴。
      在比较有教养的家庭里是不会把仅穿着内衣的无辜受害的亲属赶到大街上去的,但是他们会以他为耻,他们会对他的充满怨气的“错误”世界观感到麻烦。
      还可以列举下去。还可以指出存在着:
      10.奴隶心理。上面提到的那个巴比奇在写给检察长的申诉书里是这样说的:“我理解,在战争期间,我们的政权机关负担着比审查个人案件更为重要的任务。”
      还有许多别的。
      但是这里我们也要承认:如果斯大林时代的这一切不是自发产生的,如果这全是他亲自为我们一条一条地设计出来的——他可真算得了是个天才。
      在这个恶臭阴湿的世界里,只有刽子手和最无耻的背叛者春风得意,而剩余的正直人除了以酒消愁便别无其他的勇气,青年们的皮肤晒成古铜色而灵魂却在发霉,一只灰绿色的魔掌每夜都要伸出来揪住什么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一只匣子。在这样的世界上,成百万被群岛夺去了丈夫、儿子或父亲的妇女们在迷们和盲目中徘徊。她们比谁都更加惊恐不安。她们害怕闪亮的人名牌、办公室的房门、电话铃、敲门声。她们害怕邮递员、送牛奶的女人和修水管的工人。谁认为她们妨碍了自己的利益,都可以把她们赶出住宅、工作单位和城市。
      有时候她们轻信地把希望寄托在按字面理解“剥夺通信权”的判决词上,以为十年过去,他就会来信。她们在监狱门外排队。她们跑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什么地方,因为听说那里接受寄往监狱的邮包。有时候是她们自己死在她们狱中的亲人之前。有时候是她们根据退回来的食品包裹上附的“收件人在医院死亡”的条子知道了亲人的死期。有时候像奥利加·恰夫恰瓦泽那样千里迢迢奔赴西伯利亚给丈夫的坟头上带去一杯家乡的黄土——只不过已经没人能指给她,究竟在哪一个土包下埋着她的丈夫和另外三个人的遗骸。有时候像泽尔马·茹古尔那样,给伏罗希洛夫之类的人写一些由自己送上去的信。她们忘了伏罗希洛夫的良心早已在他的肉体死亡之前死掉了。
      这些女人身边有年幼的孩子,每个孩子长到一定时期都绝对需要爸爸回来,过了这个关键时期就会迟了。可是爸爸总不回来。
      用学生练习本上撕下的一张斜格纸折成的三角信。是用红色和蓝色铅笔交替着写的——一定是孩子的手把铅笔放下来休息,然后又拿另一头写。棱棱角角的幼稚的带间隔的字迹,有时候一个字被写成了两截:
      “爸爸你好我忘了应该怎样写我很快就要
      上学了过了第一个冬天你就快回来吧不然
      我们可不好啦我们没有爸爸妈妈说你一会儿
      出差一会儿有病你干嘛不从医院跑出来这儿的
      奥列什卡从医院只穿衬衫就跑出来啦妈妈会给
      你做新裤子我把皮带送给你反正同伴们都怕
      我只有奥列什卡我从来不打他也说实话他也是
      穷人还有一次我害病发烧想跟妈妈一块死可
      是她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唉手累麻了不写了吻
      你好多好多次
      伊戈廖克六岁半
      我已经学会写信封妈妈还没下班我已经把
      信放进邮箱啦
      马诺利斯·格列佐斯“在一次鲜明而激动的讲话中”向莫斯科作家们介绍了在希腊监牢中受苦的同志们的情况。
      “我明白,我所讲的使你们的心都发颤了。但我这样做是有意识的。我希望你们的心为那些在监牢里受苦的人们感到痛楚……请你们为争取希腊爱国者的释放而大声疾呼吧。”
      这些饱经世故的老狐狸们当然是大声疾呼起来!要知道在希腊有二十来个囚犯在受苦受难呐!也许是马诺利斯本人不明白他的呼吁之可耻,也许是因为在希腊没有这句谚语:
      “家有伤心事,何必为人愁”。
      在我国各地都能看到这样的雕塑:一个石膏卫兵牵着一条挣着扑向前方去咬什么人的警犬。在塔什干,这样的塑像至少还是立在内务人民委员部学校大门口的,可是在梁赞市它却成了全城的标志:如果你由米哈依洛沃方向进城的话,它是你能见到的唯一的纪念像。
      而我们见到它也不会厌恶地打一个冷战。对于这种唆使狗去咬人的形象我们习惯了,觉得它是很自然的。  它要咬的是我们。
      我把本书前面提到的所有囚犯的命运都分成了许多片断,使他们的故事服从于本书的计划——勾划出群岛的轮廓。我避开写传记的方式;它可能太单调,照那样没完没了地写下去,会把研究的责任从作者的肩上推卸到读者的肩上。
      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有权利在这里完整地写出几个囚犯的命运。
      1.安娜·彼得罗夫娜·斯克里普尼科娃
      近科普市普通工人的独生女,生于一八九六年。正如党史已经告诉我们的,在万恶的沙皇制度下,所有求学的道路对她都是封闭的,她注定要过半饥半饱的奴隶生活。这一切她真的都遇到了,但时间却是在革命以后。在革命前她还是进了迈科普市文科中学。
      安娜长成了一个大个儿的姑娘,头也长得特别大。中学的一个女同学给她画了一张全是用圆圈构成的肖像:她的脑袋(从各方面看)是圆的,她有一个圆额头和一双永远带着困惑的表情的圆眼睛。耳垂好像是长进面颊里去的小圆球。肩膀也是滚圆的。整个人好像个大圆球。
      安娜过早地开始思索。上三年级的时候就请求老师允许她在中学图书馆借阅杜勃罗留波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老师生气地说:“你读这个太早了!”“好吧,您不同意,我就到市图书馆去借。”她十三岁时“解脱了上帝”,不再信神了。十五岁时钻研早期基督教著作。唯一的目的是要在课堂上对神甫进行激烈的驳斥,使全班同学都拍手称快。不过她倒是接受了古老信仰派教徒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把它作为自己最高的典范。她吸取了这种思想:宁可死,自己的精神支柱不可折。
      并没有人干涉她领取应得的金质奖章。一九一七年(真是求学的好时机!)她来到莫斯科,考入恰普雷金女子高等学校的哲学心理学系。作为金质奖章获得者,在十月政变以前,她可以领到国家杜马的助学金。这个系专为文科中学培养逻辑学和心理学教员。整个一九一八年,她一边靠私人教课挣钱,一边学习心理分析。她显然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她以整个的心灵感觉到……准火焰般的玫瑰之上,静止地,
      万物的活的祭坛的烟霭冉冉升起。
      这时她已经倾心于佐尔丹诺·布鲁诺和丘特切夫的诗意的哲学,甚至一度自认为是东方天主教徒。她贪婪地改换着信仰,也许比改换服饰更勤(她没有什么服饰,况且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她还曾认为自己是个社会主义者,认为起义和内战的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她不能容忍恐怖政策。民主,但不要暴行!“可以让双手沾染鲜血,但不能沾染污秽!”
      一九一八年末她不得不放弃学业(那个学校本身还存在着吗?),历尽艰险回到父母身边,因为那里比较吃得饱。她来到迈科普,这里已经成立了一个兼收成年和青年的国民教育学院。安娜竟然做了该院的逻辑学、哲学和心理学代理教授。她在学生当中很得人心。
      这时期白军在近科普已经面临本日。一位四十五岁的将军企图说服她跟自己一同逃跑。“将军,不要装样子了。趁着还没有逮捕您,快跑吧!”那些日子里,一个中学历史教员在教员们自己的聚会上举杯提议“为伟大的红军”干杯。安娜拒绝干杯,她说:“我决不干这一杯!”平素知道她的左倾观点的朋友们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是因为……尽管有永恒的星星……将会有越来越多的处决。”她预言。
      她有这样的感觉,所有的优秀人物正在这次战争中灭亡,只有随波逐流者能够幸存。她已经预感到她的伟大时刻正在来临,但是还不知道……它将是怎样的事件。
      几天以后红军开进了近科普市。又过了几天,召开了一次全市知识分子大会。第五军特别处处长洛谢夫上台讲话。用一种(离骂街不远的)横扫一切的口气痛斥“腐烂的知识分子”:“怎么?你们是脚踩两只船吗?等着我来请你们?为什么你们自己不来?”越说火气越大,他把左轮手枪从抢套里抽出来,一边摇晃着它一边叫喊着:“你们的整个文化都是腐烂的!我们要彻底摧毁它,建立新的!你们当中谁敢挡道,我们就把他消灭!”说完向会场上问:“谁要发言?”
      大厅像坟墓一样沉默着。没有一下掌声,没有一只手举起。(大厅沉默着——这是因为吓呆了。但是恐吓还没有经过排练,所以人们还不知道这时是必须鼓掌的。)
      洛谢夫一定没有估计到有人敢出来发言。但是安娜站起来了:“我发言!”“你?好吧,爬上来,爬上来!”于是她穿过大厅登上舞台。一个身材高大、圆脸、面颊甚至还透着排红的二十五岁的女子,慷慨的俄罗斯大自然的产儿(她领的面包口粮只有八分之一磅,但是她父亲有一个不坏的菜园子入栗色的粗辫子能够拖到膝盖。但她是个代理教授,不能像这样打扮,所以把它盘在头顶上,好像是多了一个头。她声音洪亮地作了回答:
      “我们听到了您的愚昧无知的讲话。你们召集我们到这里来,但是没有通知是来埋葬伟大的俄罗斯文化。我们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文化传播者,而看到的却是掘墓者。您今天与其讲这些话,还不如简单地把我们骂~顿!我们应当理解您是代表苏维埃政权说话的吗?”
      “不错。”已经慌了手脚的洛谢夫还是很骄傲地肯定。
      “如果苏维埃政权将用您这样的土匪做它的代表,它是要垮台的!”
      安娜说完了,大厅里响起了轰鸣的掌声。(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害怕。)大会到此结束,洛谢夫找不到词儿了。人们向安娜走过来,在人丛中握她的手,低声说:“您这下可完了。他们马上会来抓您。可是谢谢您,谢谢您!我们为您感到骄傲,但是您……这下可完了!您做出了什么事啊?”
      契卡人员已经在她家等着。“教员同志!你过得真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没什么可搜查的。我们还没抓过你这样的。你爸爸是工人,你这么穷,怎么站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了?”契卡机关还没有建立好,他们把安娜带进特别处办公室的一个房间,那里已经关着一个白军上校比尔德林格男爵。(安娜是他受审和处决的见证人。她事后告诉男爵的妻子:“他死得很光彩,您可以自豪!”)
      她被带进一间屋里去审讯。这是洛谢夫睡觉兼办公的屋子。她进门时,他正坐在摊开被子的床铺上,穿着马裤,内衣的扣子没有扣,在胸前搔痒。安娜立即要求押解她的士兵:“把我带回去!”洛谢夫反唇相讥说:“好,我马上去洗得干干净净,带上干革命用的羊羔儿皮手套!”
      她在大欢喜的精神状态中等待着死刑判决,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斯克里普尼科娃现在回忆起来,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光辉的一个星期。如果能理解这句话的确切意义,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她说的这句话。当你摒弃了对不可能的得救的一切希望而将自己坚定不移地奉献给一桩大事,这种大欢喜的精神状态便会作为对你的报偿而在你的心灵中降临。(好生恶死的念头则会破坏这个大欢喜的状态。)
      她还不知道全市的知识界正为她的开释进行请愿。(在二十年代末这恐怕已经无济于事,到了三十年代初恐怕没有人再敢做这种事了。)洛谢夫在审讯她的时候采取了和解的方针:
      “我拿下过多少城市,没遇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疯子。城市还在戒严状态,大权都在我手里,可是你骂我是——俄罗斯文化的棺材匠!好啦,好啦,咱们俩人都发了火……你把什么‘土匪’、‘流氓’之类的话收回去吧。”
      “不。我现在对您还是这样看。”
      “从早到晚不断有人来为你求情。看在苏维埃政权正在度蜜月的份上,我不得不让你出去……”
      他们让她出去了。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她的讲话是无害的,而是因为她是工人的女儿。如果是医生的女儿,他们是不会饶过的。
      斯克里普尼科娃的狱中历程就是这样开始的。
      一九二二年她被抓进克拉斯诺达尔的契卡,在里面关了八个月——“因为和一名嫌疑分子相识”。在那个监狱里流行着伤寒病,而且犯人十分拥挤。面包口粮是八分之一磅(五十克!),还是用杂合面做的。她眼看着身旁一个女犯手里抱着的孩子活活饿死了。从而安娜发誓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永远不生孩子,永远不接受母性本能的诱惑。
      她坚守了这项誓言,她一辈子没有成家,而她的命运,她的拒不妥协的精神向她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重返监狱的机会。
      后来似乎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一九二三年斯克里普尼科娃申请到国立莫斯科大学心理研究所工作,在填写调查表时她写道:“本人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接谈人出于一片好心劝告她:“您犯傻了吗?哪能这么填?您就写上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您心里爱想什么就想什么。”“但是我不愿意欺骗苏维埃政权。我根本没读过马克思……”“那更得这么写了。”“不。等我研究了马克思主义,而且如果我能接受这个主义的话,我再这样写。”于是她先去残疾儿童学校当老师了。
      一九二五年,她的一个好朋友的丈夫,社会革命党人,拒捕潜逃。为了逼他投案,国家政治保卫局把他的妻子以及他妻子的朋友即安娜抓了去当人质。(在新经济政策的高峰时期仍在抓人质?)她走进卢宾卡的监房时仍是那么一个圆脸庞、大个头、辫子拖到膝盖的女子。(她就是在这里听到侦查员的劝说:“这种俄国知识分子派头已经过时了!……只照应你自己吧!’勾这一次她被关了一个月左右。
      一九二七年因为参加了一个后来被当做自由思想的巢穴而捣毁的由教员、工人组成的音乐团体,安娜第四次被捕。她得到了五年,是在索洛维茨和白波运河上服完刑的。
      从一九三二年起的很长一段时间,当局没有碰她。不过看起来她自己也活得比较谨慎小心了。然而一九四八年以后她一再被工作单位解雇。一九五0年心理研究所把原已接受的她的博士论文(《杜勃罗留波夫的心理学观念》)退还给她,理由是她于一九二七年有过五十八条的前科!在她的这个困难时期(她三年多没有工作了)……从中央来到弗拉基高加索的国家安全部特派员利索夫(瞧,洛谢夫又来了!他还活着?连字母也没有改变几个啊!仅仅是不像麋鹿——“洛斯”那样公开地昂着头,而是像狐狸——“利斯”那样低头乱窜)建议她跟他们合作,代价是给她安排工作,允许她进行论文答辩。她骄傲地拒绝了。于是很便当地给她炮制了一个罪名,指控她在十一年前(!)即一九四一年曾说过:
      ——我们对战争没有做好准备(难道我们做好了准备吗?);
      ——德国陈兵我国边境,而我们还给他们运粮(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次她得到了十年,落进了特种营——先是莫尔多维亚的杜勃罗夫拉格,后来是克麦罗沃省苏斯洛沃车站的卡梅施拉格。
      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堵穿不透的墙。这时她拿定了主意要给一个地方写申诉书,那不是别处,而是……联合国!!斯大林在世的时候她发出了三份。这并不是纯粹在耍什么手法——完全不是!她当真地是通过在内心中与联合国交谈来排遣她永远翻腾激荡的灵魂。在这人吃人的数十年中,她真的没有看到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光明。在这些上诉书里她痛斥苏联国内的残暴专横,请求联合国向苏联政府提出要求:或者重新审理她的案件,或者把她处决,因为她不能在这种恐怖状态下继续生活下去。她在信封上写着苏联政府某领导人“亲收”,而里面夹着“请转交联合国”的条子。
      在杜勒罗夫拉格,她被一帮狂怒的长官们叫了去:
      “你怎么胆敢给联合国写信?”
      斯克里普尼科娃像平常一样站在那里,挺直、高大、庄严:
      “无论刑法、刑事诉讼法还是宪法都没有禁止这件事。而你们竟然私拆寄给政府领导人个人的信件,怕是不应该吧!”
      一九五六年一个最高苏维埃的“清理”委员会在他们这个劳改营里进行工作。委员会的唯一任务就是尽多尽快地把犯人放出去。有个很简单的手续,只要求犯人说几句认错的话,低着头在那儿站一会就行了。但是不,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不是这种人!和普遍的正义相比,她本人的释放算得了什么!她怎么能接受宽恕,如果她本来就无罪?她向委员会宣布:
      “不要高兴得过分!斯大林恐怖政策的所有推行者迟早都得向人民做出交代。上校公民,我不知道在斯大林时代您本人是什么样的人。但如果您是他的恐怖政策的推行者,您也得站到被告席上。”
      委员们火冒三丈,吼叫起来,说她侮辱委员会成员就是侮辱最高苏维埃,说这事不能便宜了她,说她还得从早到晚她在劳改营里蹲下去。
      为了坚持对正义的不可实现的信念,她果然在劳改营里又多蹲了三年。
      她在卡梅施拉格有时继续给联合国写信(一九五九年以前的七年中她一共向各机关写了八十封申诉书)。由于这些信件,一九五八年她被送到弗拉基米尔政治犯监狱去了一年。那地方有这么一条规定:当局每十天接受一封写给任何方面的申诉。半年期间她从这里向不同机关发出了十八封申诉书。其中十二封是给联合国的。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不是处决,而是重新侦查!对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五二年的两案重新进行侦查。她对侦查员说:“您看怎么样?在苏联官僚制度的墙上打开洞口、强迫耳聋的忒眯斯听到一点声音,唯一的办法是向联合国上诉。”
      侦查员有时急得跳起来,捶着胸口说:
      “‘斯大林恐怖政策’——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称呼个人迷信——所有的推行者都要对人民做交代吗?就拿我来说,为什么要我做交代?那时候我们能推行什么别的政策吗?况且我当时对斯大林是无限信仰的,我一点情况也不了解。”
      但是斯克里普尼科娃继续穷追猛打:
      “不对,不对,这是讲不通的!每一件罪行都要有人负责!你要谁来为成百万的无辜者的死亡负责呢?为民族的精华,为党的精华的牺牲负责呢?已经死掉的斯大林吗?已经毙掉的贝利亚吗?而你们却继续在政治上飞黄腾达吗?”
      (而她的血压这时候已经升到危险点,她一闭上眼睛便觉得天旋地转,一片火红。)
      本来还会继续扣住她不放,但是在一九五九年做出这种事已经是太不像话了。
      以后的岁月里(她今天还健在),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为仍在狱中、流放中以及尚未平反的她后期在劳改营里结识的熟人们奔走接济。有些人在她的努力下得到了释放,另一些人的名誉得到了恢复。她还承担了为本市居民进行辩护的义务。她的笔杆子和写着“寄往莫斯科”的信封使市政当局也要怕上三分,有些事不得不对她有所迁就。
      如果所有的人都有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的四分之一的不调和精神——俄国的历史恐怕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2.斯捷潘·瓦西里耶维奇·洛希林
      一九O八年生于伏尔加地区,造纸厂工人的儿子。一九二一年大饥荒中成为孤儿。这孩子生性并不活跃,然而十七岁已经入了共青团,十八岁进了农村青年学校,二十一岁毕业。在这期间他们曾被派去帮助进行粮食征购工作,一九三0年在本村参加消灭富农运动。可是他没有留在村里建设集体农庄,而是在村苏维埃“打了证明”,拿着它上了莫斯科。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个……壮工的工作。(那正是失业时期,当时盲目流入莫斯科的人特别多。)一年后应征入伍,在部队被吸收入党,后来转为正式党员。一九三二年就已经复员回到莫斯科。可是他不想再去当壮工,想学点技术,所以请求区委介绍他去厂里当学徒工。但是看来他这个党员还是不大行,因为连这点要求都被人家拒绝了。人家要他去当民警。
      可是在这当口,倒是他不干了。如果他不是这样决定,这个传记大概也用不着写。但是——他好歹不干!
      年轻轻的干壮工,没有一技之长,在姑娘们面前都害臊。可是到哪儿学专长去?他只好到“口径”工厂”去干活,还是当壮工。在厂里一次党员大会上他傻乎乎地为支部显然决定要清洗的一个工人说了些辩护的话。那个工人照样按原定计划被清洗了,而洛希林从此也穿上了小鞋。他收来的党费在集体宿舍里被盗,他用自己那九十三卢布的工资赔不起。结果是开除党籍,还威胁说要送法院(难道遗失党费也能按刑法典处理?)。洛希林在精神上已经退了坡,有一天他连工也没去上。他们以旷工为理由把他开除了。背着这样的问题,他长久找不到工作。一个侦查员把他叫去盘问过一阵,过后也丢开不管了。等着受审吧——可又总不开庭。忽然下来了一份缺席裁决:强制劳动六个月,工资扣发百分之二十五,通过市劳改局执行。
      一九三七年九月的一天,洛希林到基辅车站小吃部去(我们自己生活中会发生的什么事我们能说得准?如果他再多忍上十五分钟的饿,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到别的小吃部去吃东西呢?……)。也许他脸上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或者好像在东张西望?他本人并不知道。迎面走来二个穿内务人民委员部制服的年轻妇女。(这是该你们女人家干的差事吗?)她问:“您在找什么?您到哪儿去?”“去小吃部。”那女的指了指一个房门:“到那屋里去!”洛希林当然是服从了她的指挥(你向一个英国人说这句话试试!)。这里是特别科办公室。一个干部坐在办公桌后面。那女的说:“这个人是我在车站巡逻时拘留的。”说完就走了,洛希林一辈子再也没见过她。(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个干部不让他坐下就开始讯问。他拿走了他的全部证件,把他送进拘留室。那里已经有两个男人。据洛希林自己讲,他“这次没有征得许可(!)就在他们旁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了。”三个人呆坐了好长时间。来了几个民警把他们带到羁押室。一个民警叫他们把身上的钱交给他,因为据他说在羁押室里“反正要被人夺走的”(民警和盗贼之间有多么惊人的共同点!)。洛希林扯谎说他身上没有钱。他们在他身上一搜,钱就永远被没收了。马合烟倒是还了给他。他带着两盒马合烟走进了自己头一间牢房,把烟往桌上一摆。当然屋里的人们都没有烟抽了。
      从羁押室里只被带到侦查员那里一次。那人问洛希林是不是干扒手这一行的。(这本是多好的得救机会!应当说:是,我是干这一行的,这是头一次被抓。为这种事情顶了不起是遣送出莫斯科。)可是洛希林骄傲地回答:“我是自食其力的。”侦查员也没有给他扣别的罪名。侦查到此就算结束,也没有开庭审判。
      他在羁押室蹲了十天。一天夜里把他们全体转押到彼得罗夫卡大街的莫斯科刑事侦查局。这地方可是又挤又闷,水泄不通。窃贼们是这儿的主干,他们夺走囚犯们的东西拿去赌钱。在这里洛希林第一次被“他们奇怪的大胆,他们坚持据有的某种不可理解的优越地位”吓得目瞪口呆。某一个晚上,他们被一车车地运往斯列坚卡大街上的递解监狱(建立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之前就在这儿)。这里的牢房更挤。坐在地上和睡板铺的人们要倒班。被盗窃犯们剥得衣不遮体的人,民警发给穿的——树皮鞋和民警的旧制服。
      和洛希林同来的以及其他的人当中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听到任何起诉也没有被传到法庭上去过,可是和已决犯一样地押来押去。洛希林一行被递解到佩列鲍尔。在那里填写入营登记表的时候他才获悉自己的条文是CB3——“社会有害分子”,刑期是四年。(至今他还莫名其妙:我爸爸是工人,我本人也是工人——为什么成了“社会有害分子”?如果我过去是做买卖的,那还说得过去……)
      伏尔加拉格。伐木场。一天十小时工作,除了十一月和五月的两个节日,没有一天公休。(战争爆发前的整整三年都是如此!)有一次洛希林折断了一条腿。做手术,住院四个月,拄双拐三个月。然后又去伐木。四年的徒刑就是这样服完的。战争开始了,但他毕竟不算是“五十八条”,所以仍在一九四一年秋天按期获释。洛希林获释前夕有人偷走了他的外套,那是在他的装备卡片上记了帐的。他苦苦哀求杂役们把这件可恶的外套注销——不行!人家不肯发这个慈悲!他们从他的“释放费”扣除了外套的价值——实际多算了一倍的钱,而这件破烂的棉宝衣的官价本来就贵得吓人!这样,在一个寒冷的秋日,让他穿着一件劳改犯的单布衣出了营门,几乎没有一点路费,没有面包,甚至没有一条成鲜鱼。门岗在出口处搜完了他的身,便祝他一路顺风。
      他在释放的日子也像被捕的那天一样,遭到洗劫……
      在登记分配科科长办公室里开离营证明的时候,洛希林反着个儿读出了他的档案里写的内容。那里面写的是:“在车站巡逻时拘留的……”
      他回到本乡本土的苏尔斯克市。区兵役局因为他有病而免除了他的兵役。可是这样却反而糟了。一九四二年秋兵役局遵照国防人民委员会第336号命令对所有能从事体力劳动的兵役适龄男性公民实行动员。洛希林被编入乌里扬诺夫斯克市卫戍部队营房。
      管理部的劳动支队。这是个什么性质的支队以及受到怎样的看待仅从以下一点就可以判断出来:这个支队里有很多战争爆发前就已经征召入伍但由于不可靠而没有派到前线去的西部乌克兰的青年。所以洛希林等于又落进了群岛的一个变种,一个按军队编制的没有看守的劳改营。它的任务同样是在榨干这些人最后一把力气后加以消灭。
      十小时的工作日。营房里是没有任何卧具的双层板铺。(他们出工以后营房好像是没人住的。)不论劳动还是平时,都是穿着从家里被抓来时穿的那一套衣服,内衣也是自己的。既没有洗澡房也不发换洗的内衣。他们的工资很低,面包(六百克)和其他食物(十分粗劣的。一天两顿,每顿一汤一菜)的价钱都要从工资里扣。连发给他们穿的楚瓦什桦树皮鞋都要算钱。
      支队管理员和队长是从队员中指派的,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实权。一切由修建办公室主任M·热尔托夫说了算。他是一个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的上皇帝。只要他说一句话,有的队员就一两天领不到面包和午饭。(“哪儿来的这种规矩?”洛希林奇怪地问,“连劳改营里也不像这样。”)同时,正在养伤的身体还衰弱的前线士兵也陆陆续续被派到这个支队里来。给支队配备了一名女医生。她有权开病假条,但是热尔托夫不许她写。她怕他,她哭,也没有向队员们瞒着自己的眼泪。(这就是自由!这就是我国的自由!)大家全长了虱子,板铺上爬满了臭虫。
      但这毕竟还不是劳改营!他们是可以提意见的。他们果真提了。给省报写信,给省委写信。哪儿也没有回音。唯一的反应来自市卫生局: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消毒,让每个人好好地洗了一个澡,给每人发了一套内衣和若干卧具——但全要从工资里扣钱(!)。
      在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即洛希林在支队里劳动的第三年的开端,他自己的鞋袜全穿烂了,因此没有上工。马上以旷工为理由给他判了罪——在本支队内服劳改刑三个月,工资扣发百分之二十五。
      在春天的湿地上,穿着树皮鞋的洛希林再也走不了路,又一次没有出工。他又一次被判刑(如果连缺席判决的那一次也算上,这是他一生中的第四次了!),这次审判是在营房的所谓“红角”里进行的,判决是监禁三个月。
      但是……并没有关监牢!因为让洛希林白吃饭对国家不利!因为任何一种监禁也没有比这种劳动更难受的了!
      这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五年的三月。如果在这以前洛希林没有给卫戍部队营房管理处写过一封告状信,说热尔托夫答应给每人发一双鞋可是至今不发(由他一个人写,是因为严厉禁止集体告状。搞这种和社会主义精神背道而驰的集体告状,弄不好会捞到一个“五十八条”),事情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
      由于加上了这件事,洛希林被叫到人事科:“把工作服交回来!”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劳动干将三年以来领到的唯一东西就是一条劳动围裙。洛希林把它解下来,轻轻地放在地板上。营管处叫来的地段民警就在一边等着。他把洛希林带到派出所,当晚就送进了监狱,但是监狱值班员发现公文里有毛病,拒绝接受。
      民警又把洛希林带回派出所。半路经过他们劳动支队的营房,民警说:“去,回去歇着吧,反正你也跑不到哪儿去。等我一两天来接你。”
      一九四五年快到四月末了。传奇般的师团已经逼近易北河,对柏林形成了包围。国家天天放礼炮,把天空染成红、绿、金黄的颜色。四月二十五日,洛希林被关进乌里扬斯克省立监狱。这个监狱牢房的拥挤程度不亚于一九三七年。五百克面包。菜汤是用饲料芜菁煮的,即使用土豆煮,也只是些小不点的,连皮带泥一起下锅。他在监室里度过了五月九日(胜利日以后的好几天他们还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正像他在铁窗后面迎来了战争爆发一样,他同样是在那里送走了它。
      胜利日之后,所谓的法令犯(既因旷工、迟到、有时因在生产岗位上小偷小摸而入狱的)一律被送进了劳改营。他们在这里从事挖土、建筑以及装卸驳船等项工作。伙食很坏。营是新建的。别说医生,连个护士也没有。洛希林受了寒,得了坐骨神经炎,照样被赶出去上工。他已经奄奄一息,两腿浮肿,长期发烧,但还是要他去劳动。
      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颁布了赫赫有名的斯大林大赦。但是洛希林没有等到享受按大赦释放的荣幸;七月二十四日他的三个月的劳改期满,当时就被放了出来。
      “不管怎么样,”洛希林说,“在灵魂深处我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当我死的时候,请把我当做一名共产党员。”
      他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也可能是当真的。
      我手头没有材料以便按照我原来的想法结束这一章——展示几个俄国人的生活与群岛的法则之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相交。此外,我也不能指望再得到一个安全而从容的时机以便对此书进行再次校订,把遗漏的生活经历补充进去。
      我想,如果能在这里加进一段关于保罗·弗洛连斯基神甫的生平、在监狱和劳改营受到的摧残及其死亡的事略,会是很合适的。这个人也许是被群岛永远吞噬的最卓越的人物之一。知情的人们都说他是一个二十世纪少有的精通多种学科的学问家。他在学校里是学数学的,青年时代曾深深地受到宗教的感动并因而当了神甫。他青年时代的作品《真理的柱石和真理的确立》只是到了今天才获得应有的评价。在数学(很久以后在西方得到了证明的拓朴定理)、艺术学(论俄罗斯圣像,论庙堂戏剧)、哲学和宗教学等等方面他都有大量的著作。(他的档案基本上保存下来了,但还没有公布,我接触不到。)革命以后他是电力工程学院的教授(他讲课时穿着僧袍)。一九二七年他提出了一些比维纳“早得多的思想。一九三二年他在《社会主义改造与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能解算课题的机械”的论文,和控制论的精神很接近。不久以后就被捕了。他的狱中经历我仅知道一些片断,很没有把握地写在下面:西伯利亚的流放(在流放地继续写作并用化名发表在科学院西伯利亚考察队论文集里);索洛维茨。这个劳改营撤销后,他被遣送到极北地区,据某些消息来源说是遣送到了科雷马。在科雷马他仍在研究当地的植物和矿物(这是在他论丁字镐的劳动之余)。他在劳改营中去世的地点和时间都不清楚,据传说是在战时被处决的。
      我一定要把一九五0至五二年和我一起在埃克巴斯图兹坐过牢的叶夫列莫夫县的瓦连京·H·科莫夫的生平也在这里谈一谈。但是我的关于他的记忆实在有限,而他的经历确是值得细说的。一九二九年,当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时,他杀死了本村苏维埃主席后逃亡在外。从此他只能靠偷窃生存和藏身。他曾被关押过数次,全是因为扒窃。一九四一年他被释放了。德军把他运到德国。他跟他们合作了吗?没有,他逃跑了两次,结果落入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他被盟军从那里解放出来。他留在西方了?没有,他以自己的真名实姓(“祖国宽恕了你们!祖国召唤你们!”)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娶了老婆并且在集体农庄劳动。一九四六年为了一九二九年的案子依照第五十八条把他关进了监狱。他是一九五五年获释的。如果把这个传记详细展开来写,它可能向我们说明最近数十年俄国人的命运中的许多问题。此外,科莫夫还是一个典型的劳改营作业班长,是一个“古拉格之子”。(甚至在苦役劳改营里他也敢在全体点名时冲着长官喊:“为什么我们营里实行法西斯的制度?”)
      最后,如果在这一章里加进某个在人品和观点的忠贞方面出类拔萃的社会党人的生平事略,以便展示他在多年内随着每次“大牌阵”的重摆而遭到的磨难,也会是很适当的。
      也许把某个穷凶极恶的内务部分子如加拉宁和扎维尼亚金之流或某个不那么有名的人物的传记放在这里也是非常得体的。
      但这一切显然命中注定不能由我来完成了。当我在一九六八年初截止这部书的写作时,我不指望今后再有机会回到群岛的主题上了。
      不过就这些也已经够了。我和它打交道已经有了……二十年。

  • 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1

    第一部 监狱工业
    第01章 逮捕 第02章 我国下水管道的历史 第03章 侦查 第04章 蓝滚边 第05章 最初的监室—一最初的爱 第06章 那个春天 第07章 在机器间 第08章 襁褓中的法律 第09章 法律在壮大 第10章 法律成熟了 第11章 处以“最高措施” 第12章 监禁

    第二部 永恒的运动
    第01章 群岛之舟 第02章 群岛之港 第03章 囚徒返回队 第04章 从岛屿到岛屿

    第一部 监狱工业

      “在专政时代,在处于敌人四面八方包围的情况下,我们有时表现出了不应有的温和、不应有的心软”
                克雷连科:在审理“工业党”案件时的发言

    第一章 逮捕

      这个神秘的群岛人们是怎样进去的呢?到那里,时时刻刻有飞机飞去,船舶开去,火车隆隆驶去——可是它们上面却没有标明目的地的字样。售票员也好,苏联旅行社和国际旅行社的经理人员也好,如果你向他们询问到那里去的票子,他们会感到惊异。无论整个群岛,还是其无数岛屿中的任何一个,他们都毫无所知,毫无所闻。
      那些去管理群岛的——通过内务部的学校进入那里。
      那些去担任警卫的——通过兵役局征召。
      而到那里去死亡的,读者,如像你我之辈,唯一的必经之路,就是通过逮捕。
      逮捕!!说它是你整个生活的急转剧变?说它是晴天霹雳对你的当头一击?说它是那种并非每人都能习惯并往往会使你失去理智的不可忍受的精神震荡?
      宇宙中有多少生物,就有多少中心。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向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坼了。
      如果对你说:你被捕了——那么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在这场地震中保持屹然不动吗?
      但是,糊涂了的脑子不能理解这种天崩地坼的变化,我们中间最聪颖和最愚拙的都一概不知所措,于是在这一时刻只能从自己的全部生活经验中挤出一句话来:
      “我??为了什么?!?”
      在我们之前就已重复过千百万次的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答复。
      逮捕——这是瞬息间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惊人的变动、转换。
      在我们生活的漫长曲折的道路上,我们时常沿着一些围墙、围墙、围墙——烂木头做的、土坯砌的、砖砌的、混凝土的、铁的——幸福地疾驰而过,或者不幸地踟蹰而行。我们没有思索过,它们的后面是什么?我们既不曾试图用眼睛也不曾试图用悟性往那后面窥看一下——而那里恰好正是古拉格之邦开始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没有察觉在这些无尽头的围墙上有着无数修得结结实实的、伪装得很好的小门。所有所有这些小门都是为我们准备的!—一瞧,一扇不祥的小门迅速打开了,四只不习惯于劳动却善于途人的白白嫩嫩的男人的手,抓住我们的脚,抓住我们的手,抓住衣领,抓住帽子,抓住耳朵,象捆草一样拖了进去,而我们后面的小门,向着我们往日生活的小门,便永远关上了。
      完了。你被捕了!
      对此我们也就什么也回答不出来,除了发出小绵羊的咩咩叫声:
      “我吗?为了什么??……”
      这是使人眼花缭乱的电闪雷击,从此,现在就变为过去,而不可能的事却成为真实的现在。这就叫做逮捕。
      如此而已。无论在最初的一小时,无论在头几昼夜,你的脑子里什么别的也装不进去了。
      在你的绝望之中,马戏团的道具月亮还会向你闪出光亮:“这是一个误会!会弄清楚的!”
      而其他的一切——那些现在已经变成关于逮捕的传统概念,甚至变成文学概念的东西——将不在你的惶惑的记忆中,而在你的家属和邻居的记忆中积聚和构成。
      这是刺耳的夜间门铃声或粗暴的敲门声。这是夜间执行任务的行动人员穿着不擦干净的靴于雄赳赳地跨进门来。这是在他们背后跟进来的吓得发呆的见证人(干吗要这个见证人?——遭难者不敢想,行动人员记不得,但按条令应当这样做,于是,为了签名作证,他就必须通宵坐以待旦。而且为这个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见证人设想,一夜一夜地走来走去帮助逮捕他自己的邻居和熟人,这确实也是活受罪人
      传统的逮捕——还有发抖的手为被带走的人收拾东西:替换衣服、一块肥皂、一些食物,然而谁也不知道该穿什么,可以穿什么,怎样容更好些,而行动人员却在催促着,阻止着:“什么也不需要。那里会给吃饱的,那里是暖和的。”(都是谎话。而催促是为了恐吓。)
      传统的逮捕——不幸的人被带走以后,还有一股严厉、陌生、盛气凌人的势力一连许多小时在住所里作威作福。这就是——撬锁破门,从墙上扯下和扔下东西,从柜子和桌子里把东西扔到地上、抖、撒、撕,——于是地板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积如山,靴子在上面踩得咯吱作响。而且搜查时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也没有的!在逮捕机车司机莫诺申的时候,房间里停放着一具他刚死去的婴儿的小棺材。司法人员们把婴儿从棺材里扔了出来,他们在那里也进行了搜索。还把病人从被窝里拽出来,还解开绷带。而且在搜查时什么都不可能被认为是荒唐的!古物爱好者切特维鲁被抄走了“若干张沙皇谕旨”——那就是:关于结束同拿破仑战争的谕旨,关于组织神圣同盟的谕旨,以及祈求祛除一八三O年霍乱的祷文,我国优秀的西藏通沃斯特利科夫被查抄了珍贵的西藏古代手抄本(过了三十年,死者的学生们好不容易才从克格勃手中把它们抢救出来!)。在逮捕东方学家涅夫斯基时,拿走了唐古特(西夏)人的手抄本(过了二十五年,为表彰对这些抄本的译释,给死者追授了列宁奖金)。卡尔盖被抄走了叶尼塞流域奥斯恰克人的文献档案,他所发明的文字和字母被禁用,于是这个小民族就始终没有文字。用知识分子的语言来描述这一切话就长了,而民间关于搜查是这样说的:什么没有找什么。
      凡查抄的东西一概运走,有时还迫使被捕者本人搬运——如像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帕尔钦斯卡娅就曾把她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已故丈夫、俄国的伟大工程师的一袋文件和书信扛上——送到他们的虎口里,一去永不复返。
      对于逮捕后留下的人,日后将是漫长的被搅乱了的空虚生活,尝试去递交东西。但从所有的窗口听到的总是狗吠般的声音:“名单上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在列宁格勒大逮捕的日子,要走近这样的窗口甚至得排上五昼夜的队。只有经过一年半载,也许被捕者本人会发出点回音,或许从里面会传出一句话:“该犯没有通信权。”而这就已经意味着——此生休矣。“没有通信权”——这几乎无疑地是说:已遭枪决。
      一言以蔽之,“我们生活在可诅咒的条件下,一个人忽然下落不明了,连最亲近的人——妻子和母亲……都整整几年不知道他的情况。”说得对吗?不对吗?这是列宁于一九一O年在巴布什金的讣告中写的。说一句直率的话:巴布什金为起义者运送武器,因而遭到枪杀。他知道他是在冒什么风险。与我们这些家兔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我们关于逮捕的概念。
      上面描述的这种类型的夜间逮捕,在我国确乎是惯常的做法,因为它有一些重大的优越性。住宅里的所有人听到第一响敲门声就被吓破了胆。逮捕对象是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的,他还完全处在半睡不醒的无能为力的状态中,神智是不清的。在进行夜间逮捕时,行动人员在力量上占有优势:他们是几个武装人员前来对付一个裤子都没有穿好的人;在收拾东西和进行搜查时,想必在门口不会聚集起一群遭难人的可能拥护者。按次序不慌不忙地先光临一所住宅,然后去另一家,明天再去第三家和第四家,这样,编内行动人员便可以得到合理的使用,能够把比这些编内人员多许多倍的城市居民关进监狱。
      这种夜间逮捕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无论毗邻房屋,无论城市街道,都看不见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人。这种夜间逮捕吓坏了近邻,对于远邻来说却算不了什么事件。它们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夜间,“乌鸦车””在这条柏油马路上往来奔驰,白天,年轻的一代举着旗帜和花束,唱着欢乐光明的歌曲沿着它迈步行进。
      但是,对于那些以抓人为专职的捕手来说,被捕人的惊恐惨状不过是习以为常、腻烦厌人的琐事,他们对逮捕行动的理解要广泛得多。他们有一大套理论,不要想得天真,以为这种理论是不存在的。逮捕学——这是普通监狱学教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有坚实的社会理论基础。逮捕有依各种特征的分类法:夜间的和白天的;家中的、工作地点的、路上的;初次的和重复的;分散的和成群的。逮捕可以依照所需的出其不意程度、依照预期的抗拒程度(可是在几千万个场合根本没有预期会发生任何抗拒,而且确实没有发生)来进行区分。还可以按照预定的搜查的严重程度,按照是否要作查抄物品登录,是否查封房间或住宅;是否要随丈夫之后并把妻子逮捕而子女则送到保育院去,或者把剩下的全部家属发送流放,或者还把老人们也送去劳改营等等来区分逮捕。
      还单独有一整套的搜查学(我曾读到过供阿拉木图法律函授学校学生用的小册子),书里大为赞赏一些司法人员,他们在进行一次搜查时,不怕麻烦地翻腾三十二吨粪肥、六万木材、两大车干草,清除了整个宅旁园地的积雪,从炉子里掏出砖头,掏了脏水坑,检查了抽水马桶,在狗窝、鸡窝、鸟巢里作了搜寻,刺穿床垫,从身上揭下贴着的膏药,甚至拔下金属假牙找寻是否藏有缩微文件。此书向学生们竭力推荐,一次搜查要从人身开始,以人身结束(以防这人顺手从搜查过的东西中抓走某些物件);事后还要去同一地点,但要在早晚不同时间,再作一次搜查。
      不——不,逮捕的方式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伊尔玛·明戴尔是个匈牙利女人,她在共产国际(一九二六年)弄到了两张大剧院的戏票,是头排位置的。侦查员克列盖正在追求她,所以她就邀请克列盖一起去。他们温情脉脉地度过了全部演出时间,而在演出结束后,他就把她直接带到了卢宾卡。一九二七年六月里,百花盛开的一天,在库兹涅茨桥,脸颊丰满梳着褐色辫子的美人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刚给自己买了蓝色的连衣裙料子,有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走来请她坐上马车(而车夫却已经明白了,便皱起了眉头:机关是不付车钱的),要知道这并不是幽会,而是逮捕:他们现在就拐到卢宾卡,驶进黑洞洞的大门。如果说(过了二十二个春天以后),穿着白制服、身上散发出贵重香水气息的海军中校包利斯·布尔科夫斯基给一个姑娘买了块大蛋糕,那末请不要发誓保证,这块大蛋糕定会落到姑娘手中,而不是被搜查人员划得刀痕纵横,并由他本人带进他的最初的牢房去。不,无论白天的逮捕,路上的逮捕,以及大庭广众的逮捕,我们这里从来也没有忽视过。然而,它做得干净利落,并且,令人惊异不置的是,遭难者本人同行动人员总是协调配合,尽可能显得气度雍容,为的是不使别的活着的人们察觉出这个大限已到的人的灭亡。
      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到家里敲门进去加以逮捕的(要敲的话,也得由房屋管理员或邮递员去敲),也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在工作地点加以逮捕。如果预定要逮捕的人极为机灵,逮捕宜于在离开他所习惯的环境的地方进行——离开他的家属,离开同事,离开志同道合者,离开密室:他什么也不应当来得及销毁掉、藏起来、转移出去。对于军界的或党的大官们,有时先给一个新的任命,拨给一节有客厅的车厢,在途中再加以逮捕。某一个被挨家逐户的捕人吓呆了的,已经整一个星期因上司阴沉冷漠的脸神而惴惴不安的无名小卒——突然被叫到工会委员会去,在那里满面春风地给了他一张到索契去的疗养证。家兔感动了——这么说,他的恐惧是徒然的。他表示感谢,他欢天喜地急急忙忙跑回家去收拾箱子。离开车还有两小时,他责骂笨手笨脚的老婆。好了,终于到达了车站!还有时间。在旅客候车室里,或者在卖啤酒的柜台旁,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喊了他一声:“彼得·伊凡内奇,您没有认出我来吗?”彼得·伊凡内奇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没有,虽然……”年轻人态度十分亲热地说:“啊,可不,可不,我来提醒您吧……”接着向彼得·伊凡内奇的妻子恭敬地哈腰请求:“请您原谅,您的丈夫过一会儿就……”妻子允许了,这个陌生人就像知交似地挽着彼得·伊凡内奇的手把他带走了——永远或者为期十年!
      车站四周熙熙攘攘什么也没有察觉,……爱好旅行的公民们!不要忘记,在每个车站上都有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派出机构和几间监室。
      假熟人的这种纠缠是那样厉害,一个没有受过劳改营狼一般训练的人是不那么能够轻易摆脱掉的。不要以为,如果你是美国大使馆的一名工作人员,譬如名叫亚历山大·德·,那么你就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在高尔基大街中央电报大楼近旁被逮捕。你的素昧平生的朋友穿过稠密的人群向你奔来,摊开那善于抓捕的双手:“萨夏!”他不是埋伏在一边,而是干脆朝你喊“喂,好朋友!多少年不见了!?来,咱们往旁边站站,别妨碍人家。”而在旁边,在人行道边,这时正好开来一辆“胜利牌”小汽车……(过几天塔斯社将在各报愤怒声明:有关方面对亚历山大·德·失踪一事毫无所知)。是啊,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好汉们在布鲁塞尔也搞过这样的逮捕(若拉·勃列德诺夫就是这样被捕的),在莫斯科算个什么。
      应当给机关以应有的赞扬:在演说家的讲话、剧院的演出和妇女服装式样都像是从传送带生产出来的时代,逮捕方式还能使人感到一些多样性。你被带到工厂出人口的一旁,在你用通行证确证了自己身份以后——你就被抓走了;你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被从军医院抓走(安斯·伯恩施坦),而医生却并没有对你的逮捕表示反对(他反对试试!);你直接从手术台上、在做胃溃疡手术时被抓走(H。M·沃罗比尧夫,边疆区国民教育局督学,一九三六年)——半死不活地,全身是血,就被送进了牢房(卡尔普尼奇回忆);你(纳吉亚·列维茨卡妮)要求会见被判刑的母亲。给你会见!——而这却是对质和逮捕!你在食品店被请到定购部去,在那里就把你逮捕;逮捕你的人是你看在基督面上让他在家留宿了一夜的朝圣者;逮捕你的是来抄电表的电工;逮捕你的是在街上与你相撞的骑自行车人;铁路乘务员、出租汽车司机、储蓄所职员和电影院管理人员——所有这些人都会逮捕你,你只是事后才会看到藏得很好的深红色证件。
      有时,逮捕好像是一种游戏,在这上面用了多少过分多余的奇思巧想,花了多少吃饱了没处消耗的精力,其实,不这样做遭难者也不会作什么抵抗的。是否行动人员想这样来显示自己的工作,来为其众多的人数进行辩解。其实看来只需给所有预定要抓起来的家兔们分送去传票就够了——他们自己就会在指定的时刻带着小包裹走进国家安全机关的黑色铁门,以便在给他们预定好的牢房里占有一席之地。(对集体农庄庄员正是这样逮捕的,难道还需要夜间穿过荒郊野地上他家去?把他叫到村苏维埃去逮捕起来就行了。粗活工人一般是叫到办公室去逮捕。)
      当然,任何机器都有自己的吞进额,超过这个定额它是办不到的。在紧绷绷满腾腾的一九四五——四六年,那时一辆一辆的军用列车从欧洲开来,需要一下子把它们全部吞进并送到古拉格群岛去,——这种花样丰富的游戏已经没有了,理论也大大地褪色了,举行仪式用的羽饰也丢光了,结果几十万人的逮捕弄得像于巴巴的点名:拿一张名单站在那里,从一列车里喊名叫出来,再关进另一列车去,这就是逮捕的全貌。
      我国几十年政治逮捕的一个特点,恰恰在于被抓起来的人是清白无辜的,因此也就是不准备作任何抵抗的。造成了一种谁都是在劫难逃的共同感觉,一种不可逃脱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务人民委员部手掌的观念(在我国的身份证制度下,这是符合实际的)。在逮捕流行病蔓延时期,人们每次上班,甚至都先向家里人告别,因为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回来——连那个时候,他们都几乎没有人逃跑(只有少数人自杀)。这正合需要。驯羊狼好啃。
      这种情形之所以发生,还由于对逮捕流行病的机制不了解。逮什么人,不碰什么人,机关往往没有切实的选择依据,而是为了完成控制数字,凑齐数字可能有一定规律,也可能带有完全偶然的性质。一九三七年有一名妇女到新切尔卡斯克的内务人民委员部接待站去,询问如何处理她被捕邻居的没有奶吃的乳儿。那儿的人对她说:“清等一等,我们查一下。”她坐待了两个小时光景——就从接待站被抓走送进了牢房:正急需凑满数字,可是又派不出那么多工作人员到全城去抓,而这一位已经自己送上门来!相反,住在奥尔沙附近的拉脱维亚人安德烈·巴威尔,内务人民委员部上门去抓他,他不开门跳窗户跑了,一口气逃到西伯利亚。虽然他用自己的真名实姓住在那里,而且证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是从奥尔沙来的,他却始终没有被关进去。既没有被机关传讯,也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因为有三种通缉:全苏联的、共和国的和省的,而对逮捕大流行时期的逃犯,至少有一半不会宣布省级以上的通缉。根据偶然情况,诸如邻居告密等,决定逮捕的人犯,很容易用另一个邻居顶替。像安德烈·巴威尔那样,偶然落入围捕圈或陷入设伏的住宅并有勇气即刻在第一次审讯前逃跑的人,从来也不会遭到追捕和受到追究;谁要是留下来等待公正处理,谁就得到刑期。然而几乎所有的人,占压倒多数的人,正是这样表现的:犹豫畏缩,束手无策,听天由命。
      诚然,内务人民委员部在抓不到所需要的人的情况下,往往让亲属具结不出境,而随后补一个手续,用留下的人代替逃跑的人,是轻而易举的。
      普遍的无辜也就产生普遍的无所作为。也许还不至于被抓起来?也许这样就对付过去了?A·H·拉德仁斯基是偏僻的科罗格里沃地方学校的主要教师。一九三七年在集市上有一个农民走到他身旁转达了某人的话:“亚历山大·伊万内奇,快离开吧,你已经上了名单了!”可是他留了下来:要知道整个学校都靠我支持,他们自己的子女也在我这里念书——他们怎么会把我抓起来?……
      (过了几天就被捕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万尼亚·列维茨基在十四岁的年纪就懂得:“每个诚实的人都应当入监牢。现在爸爸在坐牢,等我长大了——也会把我关起来的。”(他二十三岁被关进监牢。)大多数则麻木不仁地抱着一线希望。既然你是无罪的,——那为什么要把你逮起来呢?这是错误!人家已经抓住你的衣领在拖,而你却还暗自念念有词:“这是错误!一弄清楚——就会放出来!”把其他人大批关进去,这也不像话,但是每个人的具体情况谁弄得清楚:“也许拔一个恰好是……?”至于你,你肯定是无辜的!你还把机关看成是合乎人类逻辑的机构:一弄清楚,就放出来。
      因此你干吗要逃跑呢?……你怎样可以抵抗呢?须知你只会恶化自己的处境,你会妨碍把错误弄清楚。你连下楼梯都跟着脚,因为叫你不要让邻居听见,哪里还谈得上进行什么抵抗。
      后来在劳改营中他便会痛切感到,如果每个行动人员夜里去执行逮捕时,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因而也和自己家属诀别的话,那情形会怎样呢?如果在大规模捕人入狱时期,比如在列宁格勒,当把全城四分之一的居民投入监狱的时候,人们不是坐在自己的洞穴里,听到每一次大门砰砰响声和楼梯上的脚步声就吓得发呆——而是明白了他们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于是精神抖擞地几人一组手中拿着斧头、锤子、火钩子,拿着顺手拿到的一切东西在自己的门道里设下埋伏,那又会怎样呢?既然早就知道,这些夜间便帽客来者不善——那就给杀人凶手迎头痛击,这决不会错。还有那辆停在街上只坐着一个司机的“乌鸦车”——赶走它,或者扎穿车轮n机关不会马上算出工作人员和车辆的缺额,这样一来,不管斯大林多么渴求,这个可诅咒的机器一定会停下来!
      如果……如果……对于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简直是咎由自取。
      再者,抵抗什么呢?拒绝解下裤带?或者拒绝站到房间角落里?或者拒绝跨出家门槛?逮捕是由一连串小动作、是由许多细微末节构成的。为了单独的任何一件小事,似乎都没有意思去争论(当被捕者的思想围绕着一个大问题“为了什么?”在转圈子的时候),而所有这些小动作集合在一起也就不可避免地构成了逮捕。
      一个刚被捕者的心里有多少事儿在翻腾!——光这一点就足够写一本书。那里可能有着我们想都没有想到的感情。一九二一年逮捕十九岁的叶夫根尼娜·多雅林科的时候,三个年轻的契卡人员在她的床铺里、放衣物的五斗柜里东翻西找,她都不在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找到的。可是,突然他们碰了她连母亲都不会给看的隐秘日记——三个充满敌意的陌生青年一行行地读着她的日记。这件事对她的震撼,超过整个卢宾卡连同它的栅栏和地下室。在许多人说来,逮捕对这种私人感情和眷念的伤害,可能要比监狱的恐惧或政治思想强加于他的强烈得多。一个内心对暴力未做准备的人在暴力行使者面前总是弱者。
      稀有的一些聪明而大胆的人刹那间就明白了该怎么办。科学院地质研究所所长格里高里耶夫一九四八年在来人抓他的时候,筑起防栅进行抵抗,赢得了两小时的时间去烧毁文件。
      有时,被捕的主要感觉是如释重负,甚至……高兴,但这是发生在逮捕大流行时期:当四周围正在把像你那样的人一个个抓起来的时候,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却老不来抓你,不知为什么老是拖延——须知这种困扰,这种煎熬要比任何逮捕都叫人受罪,而且这不仅对软弱的人是这样。以后我们还将多次提到的瓦西里·弗拉索夫,一个无所畏惧的共产党人,不顾他的非党助手们的劝告,决意不逃跑。卡德区的全体领导人都已被捕(一九三七年),但却老是没人来抓他,他吃不消这种精神压力,只能自己把脑袋伸出去挨打——他被收押了,也就安心了,并且在被捕的最初一些日子里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伊拉克里神父一九三四年到阿拉木图去访问被流放的教徒们,在这期间已经到他莫斯科的住所去抓过他三次。当他回来的时候,教民们到车站去接他,没有让他回家。把他从一家到另一家地辗转藏匿了八年。神父被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所以当一九四二年终于把他抓起来的时候,他竟高兴地给上帝唱起赞美诗来。
      在这一章里,我们讲的都是群众,都是那些莫名其妙被关进去的家兔们。但我们在书中还将涉及那些在新时代里依然是真正的政治人物的人。薇拉·雷巴科娃,一个女大学生——社会民主党人,在外面的时候她一直向往着苏兹达尔隔离所: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指望会见老同志们(外面已经没有这些人了),养成自己的世界观。女社会革命党人叶卡捷琳娜·奥利茨卡排在一九二四年甚至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进监狱,因为进去的都是俄国最优秀的人物,而她却还没有为俄国做什么事。但是外面的世界已经不让她呆下去了。这样,她们俩人都抱着自豪和欢快的心情走进了监狱。
      “抵抗!为什么不见你们抵抗!”——现在那些始终太平无事的人倒责骂起我们来了。
      是呀,抵抗本应从这里、从一逮捕起就开始。
      但没有开始。
      就这样,你被他们带走。白昼逮捕必定有这个不可重演的短暂时刻——或者采取隐蔽的方式,事先偷偷摸摸和你约好,或者公然不讳地,手枪亮在外面——穿过人群,夹在千百个同样无辜也同样免不了遭难的人们当中把你带走。你的嘴并没有被堵住。因此你可以并且本来应当叫喊!你应当大喊大叫,说你被捕了!说乔装打扮的坏蛋们在抓人!根据诬告在抓人!对干百万人在进行无声的摧残!我们的同胞每天多次地在市内各处听到这样的呼叫,也许会激愤起来?也许逮捕会变得不那么轻而易举!?
      在一九二七年,当驯服性还没有使我们的脑子那么软化的时候,大白天在谢尔普霍夫广场上,两名契卡人员企图逮捕一个女人。她抓住路灯杆子,叫喊起来,不肯就范。一大群人聚拢来(需要有这样的女人,但也需要有这样的人群!过路行人并没有全都低下眼睛,并没有全都急忙从旁边溜过去!)。这两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当时就为难了。他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干活。他们坐上汽车跑了(这个女人本该立即上火车站,坐车离开!而她却回家去过夜。于是夜里就把她带到了卢宾卡)。
      但是,从你那干涩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因而过往的人们便把你和你的刽子手们误认为是一起遛弯儿的好朋友。
      我自己也有过许多次叫喊的机会。
      在我被捕后的第十一天,三名白吃饭的反间谍人员把我带到了莫斯科的白俄罗斯车站,他们的主要负担是四只装战利品的箱子,而不是我(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对我已经完全放心了)。他们名为特派押使,实际上是在押解我的借口下,把他们自己和第二白俄罗斯方面军“死灭尔施”(反间谍机关)的长官们从德国抢来的财物运回家。他们背的自动步枪除了妨碍他们搬运四只沉甸甸的箱子,没有任何用处。第五只箱子由我毫无兴致地拿着,其中装着我的日记和创作——揭发我的罪证。
      他们三个人对首都都不熟悉,因此选择到监狱去的最近路线,把他们带到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卢宾卡(而我却把它同外交部大楼弄混了)去的责任就落在我头上了。
      在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里过了一昼夜;在方面军反间谍机关里过了三昼夜,那里的难友们已经对我进行了教育(让我明白了侦查员的欺骗、威胁、殴打;明白了一旦被捕就再也不会放回;十年刑期是无可幸免的),在这以后——我突然脱身出来,至今已经有四天像一个自由人那样走在自由人中间,虽然我的身子已经在牢房马桶旁的烂草上躺过,虽然我的眼睛已经看到过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夜不成寐的人,耳朵已经听到过真情实况,嘴巴已经尝过烂菜汤的味道——那我为什么仍然默不作声呢?为什么不利用我最后公开露面的机会使受骗的群众恍然醒悟呢?
      我在波兰的布罗德尼察市里保持了沉默——但是,也许那里不懂俄语?我在别洛斯托克的街道上没有喊出片言只语——但是,也许这一切同波兰人无关?我在沃尔科维斯克站上没有吭一声——但它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我在明斯克的月台上带着这些强盗们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但车站还是破烂不堪的。现在我领着这些特科人员走进白俄罗斯地铁站上层的白色圆顶前厅,它灯光辉煌,两条平行的滚动电梯密密麻麻地站满莫斯科人,迎着我们升上来。他们好像都在瞧着我!他们像无穷无尽的长带,从底下无知的深处——向着光彩夺目的圆顶,向着我不停地伸延过来,要求得到哪怕是片言只语的真情——那么我为什么仍要沉默??!
      然而,每个人都有一打自圆其说的理由,解释他没有牺牲自己是对的。
      他们还希望有一个平安的结局,怕一叫喊就坏了事(因为我们没有得到来自阴曹地府的消息,我们不知道从刚一抓起来的时候起,对我们的命运已按最坏的方案作了决定,因而再也不可能把它变得更坏了)。其他一些人还没有成熟到懂得构成向群众呐喊的内容的那些概念。须知只有革命家,他的口号才在唇上,到时候便会脱口而出,而一个驯顺的、毫不相干的庸人,这种口号从何而来呢?他干脆不知道他该叫喊什么。最后,还有这样一类人,他们胸中积郁太深,眼见的世事太多,怎能在几声不相连贯的叫喊中把一湖之水倾吐出来。
      我,我之所以默不作声还有一个原因:这些站立在两条滚动电梯上的莫斯科人,对我说来还太少——太少了!这里能听到我号叫的有两百人,就算两百人再加一倍,那么两亿人怎么办呢?……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有朝一日我将向两亿人呼喊……
      暂时,我没有开口,滚动电梯不可遏止地把我拉向地狱。
      我在猎市大街也还将保持沉默。
      在大都会饭店附近也不会叫喊。
      在耶稣殉难地卢宾卡广场也不会挥动双手……
      我所受到的大概是所能想象的最轻一种形式的逮捕。它不是把我从亲人的怀里夺走,不是迫使我离开人们所珍惜的家庭生活。它是在萎靡的欧洲的二月天里,从我方插向波罗的海的、不知是我们包围了德军还是德军包围了我们的一支狭长的箭头上把我批出来的,使我失去的只是混熟了的炮兵连以及战争最后三个月的景象。
      旅长把我叫到指挥部,不知为什么问我是否带着手枪,我把枪交了,丝毫没有怀疑到会有什么名堂,——突然,从神情紧张地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随从军官中跑出两个反间谍人员来,三步两步蹦到我身边,四只手同时抓住我的红星帽徽、肩章、腰带、图囊,戏剧性地叫道:
      “你被捕了!!”
      我像从头顶到脚底被灼伤、被刺穿似的,找不出什么更聪明的话来,除了说:
      “我?为了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平常是得不到回答的,但奇怪的是,我却得到了回答。这值得一提,因为这太异乎寻常了。反间谍人员刚结束了对我的搜查,与图囊一起拿走了我记录我的政治思考的本子。德国炮弹炸得玻璃震颤,使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于是连忙把我推向门口。这时一个果断的声音突然向我传来——是的!穿过那随着一声“你被捕了”而在我和留下的人们之间沉重地落下的闸门,穿过这个什么声音都不敢通过的瘟疫带——传来了旅长的不可思议的神奇的话!
      “索尔仁尼琴。回来。”
      于是,我就一个急转身从反间谍人员的手里挣脱出来,回头向旅长走去。我对他了解很少,他从来没有降低身份同我作过普通的谈话。他的脸对我来说,一直是命令、号令、愤怒的表象。现在它却由于沉思而显得明朗起来——是对自己身不由土地参与肮脏勾当而感到羞愧?是突然产生的要打破终身的可怜的从属关系的冲动?十天以前我从他的拥有十二件重武器的一个炮兵营陷入的包围圈中,把自己的侦察炮连几乎完整无损地带了出来,而现在他却必须在一纸公文面前同我划清界线。
      他每个字都很有力量地问道:“您……有个朋友在第一乌克兰方面军?”
      “不行!……您没有权利!”——反间谍机关的大尉和少校冲着上校叫喊起来。墙角里站着的随从参谋人员惊恐地缩成一团,好似害怕分担旅长那闻所未闻的轻率行为的责任(而政治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提供旅长的材料了)。但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立即懂得,我是因为同我的一个中学同学通信而被捕的,并且明白了,我应当从哪几条线上预料危险性。
      虽然,扎哈尔·格奥尔盖维奇·特拉夫金本可就此而止!但是没有!他继续清洗自己的良心,舒展自己的灵魂,他从桌子后面矍然起立(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迎着我站起来过!),穿过瘟疫带向我伸出手来(当我自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向我伸出过手!),在华若寒蝉的随从人员们的恐怖目光下,他握着我的手,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暖意,无畏地、字字分明地说:
      “祝您——幸福——大尉!”
      我不仅已经不是大尉,而且已经是一个被揭穿了的人民敌人(因为在我们这里,任何一个被捕的人,从逮捕之时起,就算已经完全被揭穿了)。这么说,他是在向敌人祝福?……
      玻璃在震颤。德国炮弹的爆炸在二百米远近的地方撕裂着大地。它引起这样的想法,如果是在较远的后方,在我们本国的土地上,在稳定的生活的保护罩下,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它只有在人人平等的死亡迫在眉梢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这本书不是我自己生活的回忆录。因此,我不去叙述我那四不像的逮捕的极其有趣的细节。在那一夜,反间谍人员们对于按地图辨别方向(他们也从来没有查看过地图)已完全绝望,因而客气地把它交给了我,并请我向司机说明,怎样去集团军的反间谍机关。于是我把自己和他们带到了这个监狱。他们为了表示感谢,不是立即就把我关进牢房,而是关进了禁闭室。关于这个!临时用作禁闭室的德国农家的小贮藏室,倒不能不说几句。
      它有一个人身材的长度,而宽度——三个人躺着就觉得挤,四个人——则要紧挨着了。我正好是第四个人。把我推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三个躺着的人在煤油灯光下从睡梦中向我皱起了眉头,挪开了一点地方。这样,在地面铺着的碎草上就有了我们八只冲着门的靴子和四件军大衣。他们睡着,我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半天前找那个大尉当得愈自信,现时在这小屋地下挨挤就愈难受了。一两次,小伙子们由于腰睡麻木了而醒过来,于是我们就同时翻一个身。
      到早晨,他们睡醒了,打打呵欠,伸伸懒腰,收起了腿,蜷缩到各个角落去,这时便开始互相结识。
      “你是为了什么呀?”
      在“死灭尔施”(反间谍机关)有毒的屋檐下,防人三分的浊气对我已有所熏染,于是我就憨直地故作惊讶:
      “我一点不知道。难道那些坏蛋会告诉你吗?”
      然而,我的同监难友——戴着黑色软盔的坦克手们却没有隐瞒。这是三颗诚实的心,三颗士兵的赤子之心——是我在战争年代里深深喜欢上了的一类人(我自己要复杂些和坏些)。他们三个人都是军官。他们的肩章也被恶狠狠地撕了下来,个别地方还露着线痕。在弄脏了的军服上,色浅的地方是拧下来的勋章的痕迹,脸上和手上深红色的疤痕是弹伤和烧伤的纪念。他们的营倒霉地开到了这个第四十八集团军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驻扎的村子里。他们因前天的战斗身上弄得湿透了,昨天喝了酒,便从村后闯进洗澡房,他们发觉已有两个风骚姑娘到那里去洗澡。他们因喝醉了酒两腿不听使唤,所以姑娘们来得及披上一点衣服跑掉了。可是其中一个不是什么平平常常的女人,而是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长官的随军夫人。
      是啊!战争已经在德国进行了三个星期,我们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要是这些姑娘是德国人——就可以把她们强奸,然后开枪打死,这几乎会是一种战功;要是她们是波兰女人或者是我们的被驱赶来的俄罗斯女人——那至少可以赶着她们赤身露体地在菜园子奔跑,拍拍大腿——开个玩笑嘛,岂有他哉。但既然碰上了反间谍机关长官的“战地随军夫人”—一便出来了一个后方机关的中士,立即恶狠狠地从三个作战部队的军官肩上撕下按方面军的命令核准给他们的肩章,摘掉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他们的勋章——现在等着这些曾用履带辗平过也许不止一道敌军交通壕的好汉们的,是军事法庭的审判,而这个军事法庭如果没有他们的坦克也许到不了这村子里来。
      我们把煤油灯熄灭了,它已经烧光了我们这里赖以呼吸的一切。门上开有一个明信片大小的旋转口,走廊的间接光就从那里落下来。好像担心白天到来后我们在禁闭室里会变得太宽敞,马上给我们添进了第五个人。他穿着新制的红军大衣,戴着也是新制的军帽走了进来,当地转向旋转口时,让我们看清了一张长着翘鼻子、满颊红晕的容光焕发的脸。
      “兄弟,从哪儿来?你是什么人?”
      “从那边来,”他敏捷地回答,“是间谍。”
      “开玩笑吧?”——我们发愣了(由间谍自己说出自己的身分——舍宁和图尔兄弟”从来没有这样写过)。
      小伙子懂事地叹了口气说:“军事时期哪能开玩笑!好吧,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不然怎样才能从俘虏营回家?”
      他刚开始向我们叙述,一昼夜前德国人怎样把他带过战线,要他在这里进行间谍活动和破坏桥梁,而他却跑到最近的一个营去投降,又困又累的营长怎么也不相信他,并把他送到护土那里去服药片等等——突然新的情况发生了:
      “解手去!手背起来!”——一个完全可以拖动一百二十二毫米大炮架尾的愣头愣脑的准尉从打开了的门外朝里叫唤。
      农家院落四周布置了一圈持自动步枪的士兵,警戒着我们要去的绕向草棚后面的小道。我气炸了,一个粗野的准尉竟胆敢命令我们军官“手背起来”,但坦克手们把手背了起来,于是我也就跟着走了。
      草棚后面有一圈面积不大的畜栏,覆盖着还没有融化的踩实了的积雪——它被一堆堆的人粪弄得肮脏不堪,那么乱七八糟地、密密麻麻地拉在全部场地上,以至要找到可以放两只脚和蹲下的地方便成了一项不易解决的任务。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于是五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蹲了下来。两名自动步枪手面色阴沉地端着枪对准了蹲在地上的我们。还没有过一分钟,准尉就厉声说:
      “喂,赶紧点儿!在我们这里解手要快!”
      离我不远蹲着一个坦克手,罗斯托夫人,身材魁梧的总是板着脸的上尉。他的脸被金属粉尘或烟炱熏染得漆黑,但一条穿过脸颊的红色大伤疤却清晰可见。
      “你们这里指的是什么地方?”他轻声地问道,没有显示出愿意赶紧回到那散发着煤油气息的禁闭室的意思。
      “反间谍机关‘死灭尔施’!”准尉用骄傲的过分响亮的嗓门粗声粗气地回答(反间谍人员很喜欢这个用“死亡”和“间谍”两个字趣味低劣地揉成的“死灭尔施””,认为它是很吓人的)。
      “在我们那里是慢的。”上尉若有所思地回答。他的软盔挪到了脑后,头上露出还没有被剃掉的头发,他在火线上磨出腿子的屁股正迎着令人舒适的冷冷的微风。
      “你们那里指的是什么地方?”准尉超过实际需要地大声吠叫。
      “红军。”上尉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用眼光扫射了一下这个未成事实的火炮架尾拖拉手,非常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就是我呼吸到的最初几口的监狱气息。

      ——————


    第二章 我国下水管道的历史


      现在一写个人迷信的胡作非为,老是再三地钉住那个如鲠在喉的三七三八年不放。给人的脑子里留下个印象,好像无论在它以前或以后都没有关过人,一切全是在三七三八年。
      我手头没有任何统计资料,但不怕错说一句:三七三八年的水流既不是唯一的,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可能只是曾经涨满过我们监狱下水系统阴暗恶臭的管道的三股最大水流中的一股。
      在此以前有二九三O年的水流,浩如鄂毕河,把一千五百万上下(说不定还要多)的庄稼人塞入冻土带和泰加林。但庄稼人是沉默寡言、不识字的人,他们既没有写申诉书,也没有写回忆录。对于他们,侦查员无须成夜成夜地埋头苦干,也不必花费时间作笔录只要树苏维埃的一纸决议就够了。这股水流溢进、渗入了永久冻土带,今天连最热心肠的人士也差不多没有谁回忆这件事。好像它并没有使俄罗斯的良心受到损伤。然而斯大林(也是你我)所犯下的罪行,没有比这件事更重的了。
      以后是四四四六年的水流,浩如叶尼塞河:顺着污水管道,把整个整个的民族和几百万几百万当了俘虏(那是为了我们!)。被赶到德国而后来返回祖国的人驱逐了(这是斯大林采取的烧灼伤口好使它赶快结痂的疗法,免得整个人民的身体都需要休息、喘气、休整)。但在这股水流中,多数也是普通人,也没有写回忆录。
      而三七年的水流,把有地位的人、有党内资历的人、受过教
      育的人,也卷进去了,也把他们带到群岛,他们周围有许多受到株连的人留在城市里,而且有多少笔杆子呀!他们现在一起写呀,说呀,回忆呀:三七年!人民苦难的伏尔加河!
      可是你对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加尔梅克人、或者车臣人说:“三七年”他们只会耸耸肩膀。对于列宁格勒说来,以前已经有过三五年,三七年又算得了什么?而对“二进宫”的人或波罗的海沿岸人,四八四九年不更艰难吗?如果热心于文体和地理学的人们责备我,说我还忽略了俄国的另外一些大河,那么请稍候一下,因为各股水流我还没有说完呢,容我在下面细说。有了水流就不愁不汇成其他的大河。
      大家都知道,任何器官不进行练习是要衰亡的。
      因此,如果我们知道,那个被歌颂的并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机关(他们自己用这个难听的词来称呼自己)的一根触须也没有衰亡,相反长得愈来愈长,筋肉愈来愈壮一那就很容易猜到,他们是经常在进行练习的。
      管道里的水流有脉动,压力有时高于设计标准,有时低于设计标准,但监狱下水道从来也没有空过。我们被压榨出的血、汗和尿,经常拍击着管壁。这个下水管道的历史,是连续不断的吞进和流走的历史,只是汛期和平水期不时交替。水流一会儿较大,一会地较小,还有一些涓涓山溪、沟槽泄水以及被收拢的单独水滴,从四面八方汇合到这里。
      往下按时间顺序列举的事实,既包括千百万被捕者所构成的水流,也将涉及普通的不显眼的几十人构成的小溪。但这还很不完全,还很贫乏,还受我洞察历史的能力所限。这方面需要由活着的知情人来作许多补充。
      在列数史实的时候,最难的是开端。因为追溯的年代越远,留下来的证人就越少,传闻湮灭了,模糊了,而编年史却没有,或者已经成为禁书。同时,把特别残酷无情的年代(国内战争)同本可发发善心的最初的和平年代相提并论,也是不怎么公平的。
      但是,在爆发国内战争以前,早已看得出来,像现在这样的俄国,有着这样的居民成分,搞什么样的社会主义自然都是行不通的。这个国家当时就已经被弄得一团糟了。专政的最初一个打击落在立宪民主党人头上(在沙皇制度下,它是极端的革命传染病,在无产阶级政权下极端的反动传染病)。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底,在未开成的首届立宪会议预定会期内,立宪民主党就被宣布为非法,并开始了对其党人的逮捕。大约同一时期,对“立宪会议同盟”、“士兵大学”系统实行了抓捕关押n
      根据革命的意志和精神很容易猜想到,在这数月里,“克列斯特”、“布蒂尔卡”及许多同一类的外省监狱,塞满了大富豪、社会知名人士、将军和军官,以及各部和整个国家机关的那些不执行新政权命令的官员。契卡的最初一项行动,就是逮捕全俄职员协会罢工委员会。内务人民委员部一九一七年十二月的最初一个通令指出:“鉴于官吏们的怠工……各地应发挥最大的主动性,不放弃没收、强制和逮捕等手段”。
      虽然弗·伊·列宁在一九一七年底为了建立“最严格的革命秩序”,要求“无情地粉碎醉鬼、流氓、反革命分子及其他人等制造无政府状态的一切企图”就是说,他预料十月革命的主要危险将是来自醉鬼,而反革命分子仅仅聚集在第三排的某个地方。但是他对任务也有比较广泛的提法。在《怎样组织竞赛》一文中(一九一八年一月七、十日),弗·伊·列宁宣布了一个普遍性的统一目标“肃清俄国土地上的一切害虫”。而且,他把害虫理解为不仅是阶级异己分子,并且还有“逃避工作的工人”,例如彼得堡党印刷所的排字工人(这是很久以前所发生的事。我们现在甚至难于理解,工人们刚成了专政者,怎么会逃避为他们自己干活)。还有:“……在大城市的哪一个街区,在哪一个工厂,在哪一个村子……没有……咱称为知识分子的怠工分子?”诚然,肃清害虫的形式,列宁在这篇文章中预见到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地方坐牢;有的地方叫他们去打扫厕所;有的地方“一当监禁期满就发给他们一张黄色卡片”;有的地方把寄生虫枪决,这里可供选择的是:监牢“或者受到最劳累的强迫劳动的处分”。虽然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已规定并提示了惩罚的基本方向,但还建议把找寻最好的肃清办法作为“公社和村社”竞赛的对象。
      谁被包括在这个广泛的害虫定义中,我们现在已无法作详尽无遗的研究:俄国的居民成分太不划一了,其中可以遇到一些孤立的、完全不需要的、而现在已被遗忘了的小集团。地方自治工作者当然是害虫。合作社创办人也是害虫。房产主都是害虫。在文科中学的教员中有不少害虫。教会的教区理事会满是害虫,教会合唱团里害虫在嗡嗡叫。所有的神甫都是害虫,所有男女僧侣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连那些托尔斯泰主义者,当他们去参加苏维埃工作,譬如说参加铁路工作时,没有书面起誓保证拿着武器去保卫苏维埃政权,也暴露出自己是害虫(我们还将看到对他们进行审判的事例)。话既然说到铁路就说说铁路吧有很多害虫躲在铁路制服下,必须把他们揪出来,对某些还要拍打拍打。还有报务人员,这些不知为什么大量地是不同情苏维埃的不可救药的害虫。关于铁路员工全俄执行委员会以及其他的工会,也说不出什么好话,那里往往充满了敌视工人阶级的害虫。
      仅仅我们所列举的这些集团.就已经是一个极大的数字足够几年的清除工作了。
      而各种各样的可恶的知识分子、不安生的学生、各种怪人、真理寻求者和苦行者又有多少呀?彼得一世就曾竭力从罗斯身上清除掉这些人,因为他们总是妨碍严整的政制。
      如果利用过时了的诉讼形式和法律规范,而且还是在战争的条件下,要进行这项卫生大扫除是不可能的。但是,采取了一种崭新的形式;非司法的制裁,全俄肃反委员会把跟踪、逮捕、侦查、检察、审判和决定的执行集中于一身的革命哨兵,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惩罚机关,就担负起了这项不高尚的工作。
      在一九一八年,为了使革命在文化方面也得到更快的胜利,开始掏空和撒净圣徒的遗骸,拿走教堂用具。为了捍卫遭到破产的教会和寺院,爆发了人民骚动。到处敲起了警钟,东正教徒们跑来了,有的还拿着棍棒。当然,有的必须就地开销,有的要抓起来。
      现在对一九一八一九二O年进行思考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些难题:那些还没有送进牢房就已经崩了的人算不算进监狱流量中去?所有被贫农委员会在村苏维埃办公室旁边或院子后面收拾掉的人,列入哪一栏?每省都揭开了成嘟噜的阴谋(梁赞两起、科斯特罗马一起、维西汉沃格茨克一起、魏里日一起、基辅几起、莫斯科几起、萨拉托夫一起、契尔尼科夫一起、阿斯特拉罕一起、雪里格尔斯克一起、斯摩棱斯克一起、波勃鲁依斯克一起、唐波夫一起、卡伐克利斯克一起、契姆巴尔斯克、魏里戈鲁克、姆斯季斯拉夫里一起,及其他)。它们的参加者哪怕是来得及一只脚踏上了群岛的土地?或者因为没有来得及,就不必列入我们研究的对象了?除了一些著名的暴乱(雅罗斯拉夫尔、穆罗姆斯克、雷宾斯克、阿尔扎马斯)被镇压外,我们对某些事件光是知道一个名称例如一九一八年六月科尔宾斯克枪杀事件这是怎么回事?枪杀了谁?……往哪里写呢?
      解决下列的问题也有不少困难:是否应把好几万的人质算在这里,或者应列入国内战争的资产负债表?这是一些本人并没有被控犯什么罪甚至没有用铅笔登录过姓名的和平居民,他们被抓来消灭掉是为了恐吓和报复军事上的敌人或暴动起来的群众。在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日以后,内务人民委员部向各地发出指示“立即逮捕一切右派社会革命党人,从资产阶级和军官阶层中则应取得大量人质”。(好吧,譬如说在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一组人谋杀未遂后,不光是把这批人逮捕,而且把俄国所有的大学生及大量地方自治工作者都抓起来,那又如何呢?)国防委员会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作出决议显然是在列宁的主持下建议契卡和内务人民委员部把清除铁路积雪工作“进行得不完全令人满意”的地区的农民取作人质,“如果以后不完成清除积雪工作,他们将被枪决”。人民委员会一九二0年底的决议允许把社会民主党人也取作人质。
      然而,在仅限于考察普通逮捕的同时,我们就应当指出,多年间滔滔不绝的“背叛革命的”社会党人的水流早自一九一八年春天就开始流淌了。所有这些政党社会革命党人、孟什维克、无政府主义者、人民社会党人,几十年来只是假装成革命家,只是戴上了假面具他们为此也曾去服苦役,那全是装模作样。只是在革命的急速进程中,才立即暴露出这些社会叛徒们的资产阶级本质。那自然就应当把他们抓起来!在逮捕立宪民主党人、驱散立宪会议、解除普列奥勃拉仁斯基团和其他团的武装后,紧接着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起初是悄悄地,逮捕社会革命党人和孟什维克。从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四日起,即把他们开除出一切苏维埃之日起,这种逮捕就进行得较多较齐整了。从七月六日起,把那些更狡猾、更长久地假装成唯一彻底的无产阶级政党的同盟者的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也赶到了那里。从那个时候起,只要在任何一个工厂或在任何一个城市发生工人骚动、不满、罢工(这些骚动、不满、罢工在一九一八年就已发生过多起,在一九二一年三月震动了彼得格勒、莫斯科、后来是喀琅施塔得,并逼出来一个新经济政策),契卡就在安抚、让步、满足工人正当要求的同时,不声不响地在夜里把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人作为这些骚动的真正罪魁祸首抓起来。在一九一八年夏天,在一九一九年四月和十月,大抓无政府主义者。在一九一九年,把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中能抓到的那部分人投入牢狱他们在布蒂尔卡监狱一直坐到一九二二年对他们的审判。就在一九一九年,著名的契卡人员拉齐斯关于孟什维克写道:“这类人不光是妨碍我们,还有更大的害处,所以我们要把他们从路上清除掉,免得绊住我们的脚步,我们把他们关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送进布蒂尔卡去,并且迫使他们一直坐到劳动与资本斗争结束的时候。”在一九一八年七月,非党的工人代表大会全体代表被克里姆林宫拉脱维亚卫队逮捕。几乎全部在塔干卡枪毙。
      在一九一九年就已经断定,从国外归来的俄国人(为了什么?带着什么任务?)是很可疑的俄国远征军团(在法国)回国的军官们因而都进了监牢。
      一九一九年,在真真假假的阴谋四周撒开了大网(“国民中心”,军事阴谋),在莫斯科、彼得格勒,以及其他一些城市里,按名单实行枪杀(就是说把自由的人抓起来立即枪决),并把所谓近立宪民主党的知识界干脆一下划拉进狱去。什么叫做“近立宪民主党的”知识界呢?指的是既非保皇的又非社会主义的,那就是说全部科学界、全部大学界、全部艺术界、文学界,以及全部工程界。除了走极端的作家以外,除了神学家和社会主义理论家以外,其余全部的知识界,它的百分之八十,就是近立宪民主党的。依照列宁的意见,算入这里的例如有柯罗连科“被资产阶级偏见所俘虏的可怜的小市民,”“让这样的‘天才’坐上几星期牢并不为过。”关于个别被捕的集团我们是从高尔基的抗议中得知的。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五日伊里奇在答复他时说:“……我们清楚,这里也有错误,”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灾难!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不公平!”,并劝告高尔基不要浪费精力去“为腐烂了的知识分子诉苦。”
      从一九一九年一月起,施行了余粮征集制,为了搜集余粮,组织了余粮征集队。它们在乡村中到处遇到反抗有时是软磨硬顶的反抗,有时是急风暴雨式的反抗。对这种反抗的镇压,也在两年之间提供了(不算就地枪决的)非常充足的逮捕流量。
      在这里我们有意识地撇开不谈随着战线的移动,随着省份的占领而被契卡、特别科和革命法庭消灭掉的那很大一批人。上面提到的内务人民委员部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日的那个指示,要求各地“把一切与白卫军活动有牵连的人无条件枪决”。但有时你会感到茫然:界限该怎样划才对?一九二O年夏天国内战争还没有全面结束,可是在顿河地区已经结束了,如果这时候从那里的罗斯托夫和新切尔卡斯克把大批的白卫军官们押送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然后用驳船运往索洛维茨群岛(据说有几艘驳船在白海里被凿沉了。不过这类事在里海也发生过。)那么这应当算进国内战争时期呢还是和平建设时期的开端呢?如果在同一年,在新切尔卡斯克,一个怀有身孕的妻子因为窝藏了她的丈夫而遭枪杀,这又该放在哪一类里注销呢?
      一九二O年五月有一个《关于后方破坏活动》的俄共中共决议。根据经验,我们知道每一个这样的决议都是引起囚犯水流新泛溢的推动力,都是水流的外部标志。
      在上述各股水流的组织工作中的一项特殊困难(也是一项特殊的优越性)就是一九二二年以前没有刑法典,没有任何刑事法律的体系。抓什么人,怎样处置,抓人者和下水道管理者全以革命的法律意识为依据(而它永远是没有错误的!)。
      本书将不考察刑事惯犯和“普通犯”的水流,所以这里只是提醒一句,行政、机构和法律大变革时期的普遍灾难和匮乏必然造成偷窃、抢劫、暴力行为、贿赂和倒买倒卖(投机)作案数字的剧增。这类刑事犯罪对于共和国的生存虽然不是那么危险,但也部分地遭到追究并以其囚犯的水流扩充着反革命分子的流量,但是,据一九一八年七月二十二日由列宁签署的人民委员部法令指出,投机也有纯属政治性质的:记已有出售、为出售而收购或贮存国家垄断食品并以此为营生的罪行的分子(农民贮存粮食就是为了出售,并且是以此为营生的,否则农民的营生该是什么??作者注)……处以为期不少于十年的剥夺自由,同时科以最重的强制劳动并没收全部财产。”
      从那年夏天起,本来已经负担过重的农村年复一年地无偿交出自己的收获。这引起了农民的暴动,当然也就引起对他们的镇压和新的逮捕。(“人民中最勤劳的部分被铲除殆尽了。”柯罗连科一九二一年八月十日给高尔基的信。)我们知道(不知道……)一九二O年有对“西伯利亚农民协会”的审判,在二O年底,初步镇压了唐波夫省的农民暴动(对它没有进行司法审判)。
      但是从唐波夫农村抓人主要是发生在一九二一年六月。全唐波夫省布满了关押参加暴动的农民家属的集中营。一块块的公地围起了木柱,拉起了带刺的铁丝网。谁家的男人有参加暴动的嫌疑,就把这一家人在那里面关押三个星期。如果三星期之内那家的男人没有出面用脑袋来赎取自己的家属这一家人就会遭到流放。
      还要早些,在一九二一年三月,经过彼得保罗要塞的特鲁别茨堡垒,把喀琅施塔得暴动的水兵,除枪决了的外,都送到了群岛。
      一九二一年是从全俄肃反委员会的“对资产阶级加强镇压”的命令(一九二一年一月八日)开始的。现在国内战争已经结束,但镇压不应削弱,而应加强!这在克里米亚是怎样一种情况,沃洛申在若干诗篇里为我们保存了下来。
      一九二一年夏天,那个企图制止俄国面临的空前未有的饥荒的救济饥民委员会遭到了逮捕(古斯科娃、普罗科波维奇、吉施金等)。问题是在于,这些给饭吃的手不是那些可以允许来给饥民饭吃的手。这个委员会的被饶恕了的主席,垂死的柯罗连科,把对委员会的摧毁称作是“最坏的一种政客行为,政府的政客行为”。(一九二一年九月十四日给高尔基的信。)(柯罗连科还使我们注意到一九二一年监狱的一个重要特点“它整个浸透了伤寒病”。当时坐过牢的斯克里普尼科娃及其他人也证实这一点。)
      在一九二一年,已经有了以“批评现行制度”(不是当众而是私下谈话时)为罪名逮捕大学生的作法(例如季米里亚泽夫学院E·多雅连科集团)。上述集团是由明仁斯基和雅戈达亲自审讯的,由此看来,当时这类事例还是不多的。
      但是也不那么少。一九二一年莫斯科高等技术学校学生们突然地英勇罢课,怎能不以逮捕告终呢?从穷凶极恶的斯托雷平反动时期的年代以来,这个学校就有从本校教授中选举校长的传统。当选的是卡林尼科夫(我们还将在被告席上看到他),革命政权派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工程师来代替他。正逢紧张的考试期间。学生们拒交试卷,在校园里举行了群情沸腾的集会,否决了派来的校长,要求保持学校自治的制度。然后集会全体参加者步行出发去莫霍夫大街,要和莫斯科大学同学联合开会。这倒是个谜:当局怎么办呢?是个谜,但不是对于共产党的。在沙皇时代整个高尚的报界,整个知识界都会沸腾起来:打倒政府,打倒沙皇!而现在记下演说人的名单,让集会者散开,停止考试,在暑假期间把所有要抓的人分别在不同地点一个一个地抓进去。其他的人也因此而没有拿到工程师文凭。
      也是在一九二一年,逮捕异党分子的范围扩大了,并进入了常轨。俄国的一切政党,其实,除了胜利的政党外,都已被搞掉了(啊,不要给别人挖坑!)。而要使政党的解体成为不可逆转,还必须使这些政党的成员,使这些政党成员的身体解体。
      俄罗斯国家的任何一个公民,某个时候加入过其他政党而不是加入布尔什维克党的,就不能逃脱自己的厄运,他是注定了的(如果没有像迈斯基或维辛斯基那样,来得及跨过抢险跳板投奔到共产党人那里)。他可以不是头一批被逮捕,他可以活到(根据自己的危险程度)一九二二年,活到三二年,甚至活到三七年。但名单保存着,排队的长龙在移动,名次一轮到,就把他逮捕,或者客气地把他请来,向他提出唯一的一个问题:他从……到……是否参加过……?(有时也提一些关于他的敌对活动的问题,但第一个问题是决定一切的,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对此已很清楚)。往后就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命运。有的立即落入沙皇的著名中心监狱中的一个(幸好这些中心监狱都很好地保存下来了,而某些社会主义者甚至恰巧坐进他们当年坐过的监室,看守也是他们所熟悉的)。有的则被建议去过流放生活噢,期限不长,住上两三年。甚至还要轻些:只得到个“减号”(即不准在某些城市居住),由自己来给自己选择住地,但往后,就请乖乖地固定住在这个地方,并等待国家政治保卫局任意处理。
      这项行动拖长了许多年,因为它的主要条件是要干得静悄悄地,不引人注目。’要紧的是把所有非我族类的社会主义者从莫斯科、彼得格勒、各港口城市、各工业中心,然后从一般县城里断然地清除出去。这是一局规模宏大的无声无响的“牌阵”。它的规则是我们现代人完全不能理解的,它的内容只是到了现在我们才能估量一个大概。这是由一个什么人的有远见的头脑设计出来的。一个什么人的办事认真的手,一眨眼工夫也不错过地,从一摞里抽出呆够了三年的牌,轻轻地摆进另一摞。蹲过了中心监狱转去流放(弄到更远的地方),“减号”期满了也去流放(但要远离属于“减号”的城市),已流放的一再去流放,然后再次关进(另一个)中心监狱。支配着摆牌阵者的思想的是耐心再加耐心。于是异党分子们不吵不闹,不哭不叫地渐渐消声匿迹,同原先了解他们以及他们的革命活动的地方和人们失去任何联系一就是这样,为消灭这些曾在学生集会上叱咤风云、骄傲地戴过沙皇的镣铐的人们,隐蔽而不懈地准备着条件。
      (柯罗连科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九日给高尔基的信中写道:“历史有朝一日将指出,布尔什维克革命使用与沙皇政府相同的手段惩处真诚的革命家和社会党人。”啊,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那些人都会活下来了。)
      大多数老政治苦役犯都在这场“大牌阵”行动中被消灭了,因为正是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而不是社会民主党人,在沙皇的法庭上得到了最严厉的判决,老苦役流放地的居民正是由他们组成的。
      不过消灭的序列倒是公平的:在二十年代曾建议他们签署脱党以及放弃本党思想的书面声明。有的人拒绝,自然落入第一批消灭对象,签了这种声明的人便能多活几年。但他们仍是在劫难逃。到时候仍免不了人头落地。
      有时候你能在报上读到一篇小文章,叫你吃惊得头晕目眩。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的《消息报》报道:希特勒上台一年以后,马克西米利安·豪凯因为是……共产党员(而不是寻常的什么党派)而遭到逮捕。他被消灭了吗?没有。判了两年。过后一定是又判了新的刑期?没有。他被释放了。后来他悄悄地生活、建立地下组织,因而出现了这篇介绍他的无畏精神的文章。
      一九二二年春天,刚刚更名为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肃清反革命与投机非常委员会决定干预宗教事务。还需要进行一次“宗教革命”一撤掉旧的领导,换上仅用一只耳朵朝向上苍而另一只朝向卢宾卡的那样的领导。新生教徒愿意担当这样的角色,但是没有外力的帮助,他们不可能把教会机关拿到手。为此就把吉洪总主教抓了起来,并且举行了两次大张旗鼓的审判,每次都有人被判枪决:在莫斯科是对总主教号召书散发者的审判;在彼得格勒是对文涅明大主教的审判,因为他阻挠将教会权力转移给新生教徒。许多地方的省、县大主教和主教也遭逮捕。每条落网的大鱼后头,必有成群的小鱼如大司祭、僧侣和助祭之类。这些人是不见报的。凡是不向新生教徒革新派压力宣誓效忠的人,都被关进监狱。
      每天的捕获量中,神职人员是不可缺的一部分,每一批解送索洛维茨的犯人的队列中都闪现着他们的银白的头发。
      从二十年代初期开始,神智学者、神秘论者、招魂术士(帕连伯爵一伙从事扶乱活动)等人的小团体、宗教团体、别尔佳耶夫小组的哲学家也都纷纷落网。“东方天主教派”(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追随者)和A·N·阿勒里科索娃的小集团也被顺手粉碎了,全体成员都关进监狱。连普通的天主教信徒波兰天主教教士们也不知不觉地跟着进去了。
      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务人民委员部在整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最主要的目标之一就是在这个国家里彻底消灭宗教,然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采用把东正教信徒本身大批地关押起来的办法。对男女僧众的取缔、关押和放逐进行得十分紧张,先前的俄国生活就是被这些人搞成一团漆黑的。教会的活动分子们也被抓起来判刑。范围越来越大到后来连普通信教的俗人、老年人、特别是妇人也被包括进去。妇女们的信仰尤其顽固,在流放地和劳改营里人们许多年内还把这类妇女称做尼姑。
      诚然,当时认为,抓他们和审他们并不是为了他们的信仰本身,而是因为他们公然说出自己的信仰以及用这种精神来教育子女。正如丹尼哑·霍德凯维奇所写的:
      “你可以自由地祈祷,
      但是……只能让上帝独自听到。”(因为这首诗她得到了十年刑期)一个相信自己握有精神真理的人,必须把它隐瞒起来,不使……自己的子女知道!!对子女进行宗教教育在二十年代开始按刑法典第五十八条10项,即反革命宣传论罪!诚然,在法庭上还会给你一个宣布脱离宗教的机会。这种情形不常见,但是有过:一个家庭,父亲脱离了宗教,留下来抚养子女,而母亲却上了索洛维茨(在这几十年中间,妇女在信仰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坚忍性)。所有宗教犯的刑期一概是十年当时的最高刑期。
      (与此同时,特别在一九二七年,为迎接纯洁的社会的到来而对各大城市进行净化时,妓女们也同“尼姑们”混在一起被送到索洛维茨。对孽海之花们的惩戒,刑律轻,刑期只有三年。押送途中、递解站以及索洛维茨本身的环境都不能妨碍她们继续以其风流职业在长官们身上、在押解队士兵身上挣钱。三年一过,她们拎着沉甸甸的箱子回到出发的地点。而宗教犯们却永远断绝了重返家园与子女团聚的前途。)
      在二十年代早期就已经出现了纯民族的水流对各自的边疆区说来,尤其是用俄国的尺度来衡量,暂时还不算大:阿塞拜疆的平等党党员、亚美尼亚的达什纳克党人、格鲁吉亚的孟什维克和反抗在中亚细亚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土库曼巴斯马赤(中亚境内的工农兵代表苏维埃里面俄国人占的比重极大,被人说成是俄国人的政权)。犹太复国主义的“盖哈鲁茨协会”,因为赶不上风靡一时的国际主义的浪头,全体成员都在一九二六年被关进了牢狱。
      关于二十年代,后来的许多人心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概念,认为那是一个毫无拘束的自由放任的时代。在这本书里我们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对二十年代的体会是另一样的。在那时候,大学生们还是一些无党派人士,他们力争“高校自治”、集会权、反对用政治常识充斥教学大纲。得到的回答就是逮捕。每逢节日(例如一九二四年五一前夕)就大抓一次。一九二五年列宁格勒大学生(约一百来人)因为阅读《社会主义通报广,钻研普列汉诺夫著作,被判了三年的政治隔离(普列汉诺夫本人青年时代在喀山大教堂旁边做过的那次反政府演说,付出的代价要便宜得多)。一九二五年已经开始把第一批(年轻的)托洛茨基分子投入监狱(两名天真的红军战士记起了俄国的传统,着手为被捕的托洛茨基分子募款也得到了政治隔离)。
      不消说,剥削阶级也没有逃脱打击。对尚存的旧军官的耗磨工作,在整个二十年代持续不断地进行着。其中有白军军官(在国内战争时期没有犯该枪毙的罪行的);有在两边都打过仗的白军一红军军官,有仅在红军中服务过一段时间或者中途有间断而无证明材料的前沙皇军官。说“耗磨”是因为对他们不是一下子判给刑期了事,他们要经过(也是一种牌阵!)无穷无尽的审查,工作受限制,居住地受限制,抓进去,放出来,又抓进去只是经过了这些步骤他们才一去不返地被送进劳改营。
      然而,把军官们送往群岛,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告终,而只是开始:因为军官们的母亲、妻子和儿女都在外面。运用绝对正确的社会分析方法,很容易预见到这些人在一家之主被捕后有什么样的情绪。这就等于是他们自己逼着当局把他们也关起来。于是,又多冒出了一股水流。
      在二十年代,对参加国内战争的哥萨克宣布了大赦。许多人从利姆诺斯岛返回了库班,得到了土地。后来他们都被关进了监牢。
      所有以前的国家官吏都躲了起来,也必须加以搜捕。他们巧妙地伪装自己,他们利用当时在共和国里既没有身份证制度,又没有统一的劳动手册,混进了苏维埃机关。偶尔的失言、偶然被认出、邻居的告密……不,不是告密,而是战争情报,全都帮助了对他们的揭发。(有时纯属偶然的机遇。有一个叫做莫瓦的人,出于对秩序的单纯的爱好,在家里保存了一份过去的司法官员名单。一九二五年偶然在他那里发现了这份东西统统被抓,统统被枪毙。)
      这样,“因隐瞒社会出身”、因“原社会地位”的水流便一股一股地流起来了。这类罪名可以做很广泛的解释。在被抓之列的有作为社会阶层的贵族,有他们的家属。最后还不甚了然地抓过所谓个人贵族,其实就是以前的大学毕业生。一旦抓了,便是有来无回,泼水难收。革命的哨兵是不会有错的。
      (不然,回来的路毕竟还是存在的!这是一些细弱的回流但它们有时能够穿透石壁。这里我们略谈一下其中第一股。贵族和军官的妻女中不乏人品出众、姿色动人的女子。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得以作为一股小小的对流返回地面。这些人记得,生命只有一次,最可贵的莫过于我们的生命。他们自荐于肃反委员会一国家政治保卫局,愿意充当情报员、工作人员或随便什么人,被看中者便被接纳。这些人是情报员当中最有成效的分子!她们给国家政治保卫局帮了大忙,因为“过去的人们”很相信她们。这类人中有最后一位公爵夫人维亚塞姆斯卡哑,她是革命后最著名的“眼线”[她的公子在索洛维茨也是一名“眼线”〕;有康考尔吉娅·尼古拉耶夫娜·约塞一看来是一位具有非凡素质的女人:她的丈夫,一个军官,当着她的面被枪杀,她自己也被遣送到索洛维茨,但是她竟能获准返回原籍,并在卢宾卡附近开设了一间理发厅,这座大楼里的大头儿们都成了她的常客。只是在一九三七年她才跟她的雅果达顾客们一起再度被关进监狱。)
      说来可笑,但由于荒唐的传统,从旧俄保存下来了一个政治红十字会。它有三个分会:莫斯科分会(E·彼什科娃一维纳魏尔),哈尔科夫分会(桑多米尔斯卡娅)和彼得格勒分会。莫斯科分会很守规矩一因而在一九三七年前没有被取缔。彼得格勒分会(老民粹派舍夫佐夫、瘸子加特曼、科切罗夫斯基)则表现得颇为讨厌和狂妄,立卷进政治事件,寻求施吕瑟尔堡要塞老囚犯们(诺沃鲁斯基,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的同案人)的支持,不仅帮助社会主义者,而且还接济反革命分子。它于一九二六年被查封,它的活动家们被流放。
      岁月在流逝,过去的事情不再重温便会在记忆中销蚀。我们今天看那蒙胧远方的一九二七年,觉得它是新经济政策还没有被砍掉手足以前的一个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年头。而实际上它是很紧张的一年,时常被报纸上的爆炸性新闻引起震荡的一年。当时在我国产生的感觉和制造的印象是我们正处在世界革命战争的前夜。苏联驻华沙政治代表的遇害占据了六月份报纸的大量版面,马雅可夫斯基为此写了四首惊雷般的诗作。
      但事不凑巧:波兰道了歉,暗杀沃伊柯夫的唯一的凶手在当地被捕获诗人号召如何执行和对谁执行呢:
      “用团结,
      用建设,
      用自制
      和惩治,
      把放出来的一群恶狗
      拧下脖子!”
      惩治难呢?拧下谁的脖子呢?于是就开始了“沃伊柯夫招生”。向来如此,在发生任何骚动和紧张情况时,就把“过去的人们关起来,把无政府义者、社会革命党人、孟什维克关起来,而且不需什么特别理由还把知识分子关起来。实际也是这样在城市里该把谁关起来呢?总不能是工人阶级吧!“近立宪民主党”知识界从一九一九年起就已经给折腾够了。那么是否到了动动那些貌似进步的知识界的时候了呢?对大学生必须进行清理。这时马雅可夫斯基又得心应手了:
      “日日月月
      要想着
      共青团!
      自己的
      队伍
      瞧得锐利些。
      是否全部
      共青团员
      真正是团员
      或者
      只是
      假装成共青团员?”
      方便的世界观也就产生方便的法律术语:社会预防。它施行了,它被接受了,它立即为大家所理解(不久以后,白波运河建设工程的一个长官拉扎尔·柯甘就会说:“我相信,你本人是完全无辜的。但你是有教养的人,应当理解,这是在实行广泛的社会预防!”)真的,这些不可靠的同路人,整个这堆知识分子破烂货,如果不是在世界革命战争前夕把他们关起来,那什么时候关起来呢?大战一开始就晚了。
      于是,在莫斯科就一个街区接一个街区进行有计划的掏挖。到处都有什么人应当抓起来。口号是:“我们要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叫全世界都吓得发抖!”“乌鸦车”、小汽车、有篷卡车、敞篷马车甚至在大白天都纷纷向卢宾卡、向布蒂尔卡奔驶。大门口发生堵塞,院子里发生堵塞。对于抓来的人连卸车和登记都忙不过来(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其他城市里。在顿河罗斯托夫,三十三号大楼的地下室里,这些日子连地上都已经挤满了人,新抓去的包依科好不容易才找到坐下来的地方)。
      这条水流中的一个典型例子:几十个年轻人时常聚在一起举行事先没有得到国家政治保卫局许可的音乐晚会。他们听音乐,然后喝茶。茶钱是他们随意出点零钱凑的份子。完全清楚,音乐是为掩护他们的反革命情绪,凑钱也根本不是为了喝茶,而是用以帮助正濒于灭亡的世界资产阶级。于是把他们全体逮捕,分别判了三年到十年(安娜·斯科里普尼科娃五年),而不认罪的首恶分子(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瓦伦佐夫以及其他一些人)枪毙!
      再一个例子。在同一年,流亡国外的高等法政学校学生在巴黎某地集会庆祝传统的“普希金”高等法政学校纪念日。此事登在报上。显然,这是受了致命伤的帝国主义耍的花招。于是,所有留在苏联的前高等法政学校学生都被逮捕,与此一起,还把“前法学院毕业生”(另一所这样的特权阶层子弟学校)也抓了起来。
      “沃伊柯夫招生”的规模暂时还受着北方特种营的容量的限制。但是古拉格群岛已经开始了它的恶性的生存,而且很快就会把它的癌细胞扩散到国家的全身。
      尝到了新的味道,新的食欲也就产生。摧毁技术知识界的时刻早就到来了,这些人过分地以为自己不可替代,并且不惯于迅速领会上级的意志。
      这就是说,对于工程师们对于资本主义!日主子的这些仆从们,我们历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们从革命初年起,就把他们置于工人的正当的不信任和监督之下。然而,在恢复时期,我们还是容许他们在我们的工业中工作,而把阶级打击的全部力量指向其他的知识分子。但是,我们的经济领导(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和国家计划委员会)越成熟,计划的数量越增多而这些计划是经常互相冲突和打架的旧工程界的暗害本质、它的假心假意、狡猾和叛卖行径,就显得越清楚。革命的哨兵更加锐利地眯缝起眼睛只要他把眯缝着的眼光射向哪里,哪里就立即发现暗害行为的巢穴。
      从一九二七年起,这项保健工作就开足马力进行,并且立即有真凭实据地向无产阶级揭示了我们经济上失利和短缺的全部原因。交通人民委员部(铁路)有暗害行为(怪不得难以坐上火车,怪不得运输经常中断)。莫斯科国营电站联合公司有暗害行为(断电)。石油工业有暗害行为(买不到煤油)。纺织工业有暗害行为(工人穿不上衣服)。煤炭工业有大规模暗害行为(所以我们挨冻!)。金属工业、军事工业、机械制造工业、造船工业、化学工业、矿山开采工业、黄金白金冶炼工业、水利事业到处都是暗害行为的脓疮烂疱!四面八方都是带着计算尺的敌人!国家政治保卫局为了揪出和抓捕暗害分子忙得喘不过气来。在各首府和各省都有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委员会和无产阶级法院在进行工作,翻腾这堆粘糊糊的股东西,劳动者每天从报纸上惊异不止地获知(有的并没有获知)他们的新的卑鄙勾当。他们知道了帕尔钦斯基、冯-梅克、维里奇科,还有多少无名之辈呀。每个部门、每个工厂和手工业合作社都应当在本单位找寻暗害行为,而刚一开始马上就找到了(靠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帮助)。某个革命前毕业的工程师如果还没有成为被揭穿的暗害分子,那一定可以怀疑他是这种暗害分子。
      这些老工程师是怎样一些诡计多端的坏蛋啊,他们多么善于用各种方法穷凶极恶地进行暗害啊!尼古拉·卡尔洛维奇·冯一梅克在交通人民委员部里假装成很忠于新经济的建设,能够长时间兴致勃勃地谈论社会主义建设的经济问题,并且喜欢提出建议。他的一项最有害的建议就是:增加货运列车长度,不要害怕重载。在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帮助下,冯-梅克被揭穿了(并被枪决):他想使线路、车轮和机车损耗,让共和国遇外国武装干涉时没有铁路使用!过了短短的时间,新的交通人民委员卡冈诺维奇下令使用重载列车,甚至两倍、三倍超载的列车(因为这项发明,他和其他领导人获得了列宁勋章),这时,坏心肠的工程师们就以极限论者的姿态出现他们大叫大嚷,说这太过分了,说这将毁灭性地损耗机车车辆,于是他们就因不信任社会主义交通运输的优越性而公正地遭到了枪决。
      这些极限论者挨了好几年打,他们在各部门摇晃着自己的计算公式,并且不想理解人的干劲能帮助桥梁和机床提高强度(这是整个人民心理大翻个的年代;那种“要快就不会好”的瞻前顾后的民间智慧受到嘲笑,那则“欲速则不达”的古老谚语被颠倒过来)。对老工程师们的逮捕有时延缓,只是因为接班人还没有准备好。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拉德仁斯基是伊热夫斯克军事工厂的总工程师,起初因“极限论”、因“对备用强度的迷信”,由于这种迷信,他认为奥尔忠尼启则签署的扩建工厂的投资金额不够用(据说,奥尔忠尼启则同旧工程师们是这样谈话的:他在写字桌的右边放上一支手枪,左边还有一支。)而遭到逮捕。但后来改为对他实行监外管制,并命令他在原单位工作(业务没有他就要垮台)。他渐渐把工作搞上轨道。但资金原来不够,现在依然不够于是这时又以“资金使用不当”为名重新把他投入监狱:资金之所以不够,是因为总工程师对资金处理不当!拉德仁斯基在戊木场好歹拖了一年就死掉了。
      这样,在几年内,加林一米哈伊洛夫斯基和扎米亚金惯于描写的主角曾为我国增光的老一辈俄罗斯工程界的脊梁就被砸断了。
      不言而喻,在这股水流中,象在任何水流中一样,也会捎进其他一些人,与受害者亲近和有牵连的一些人,例如还有……我根本不想珐污哨兵的晶莹光泽的古铜色面孔,但不得不如此……还有未收买成的情报员。我请读者永远记住这股完全秘密的、一点也不公开显露出来的水流特别是革命后最初十年:当时人们往往很高傲,许多人还不认为道德是相对的、只具有狭隘的阶级含意的东西,还敢于拒绝请他们效劳的建议,因之他们全都遭到了无情的惩罚。有一次,要求一个年轻女人马格达林娜·艾朱波娃监视工程界人士。她不仅拒绝了,并且还告诉了自己的监护人(他正是应当监视的对象);然而这个人很快就被抓了起来,并在侦查中招认了一切。怀孕的艾朱波娃“因泄露业务上的机密”被捕,并被判处枪决(然而,她只服了数种刑期加起来共为二十五年的徒刑)。这些年内(一九二七),在另一类人哈尔科夫的显要共产党人中间,也有一件这样的事,纳杰日达·维塔里耶芙娜·苏罗维茨拒绝对乌克兰政府成员进行监视和告密为此,她被抓进国家政治保卫局,并且只是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才半死不活地在科雷马河上挣扎钻了出来。关于没有浮出来的那些人我们就不知道了。
      (在三十年代,这股桀骜不驯者的水流已化为乌有:既然要求提供情报,那就应当提供往哪里躲呢?“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我还有别人。”“与其让别人坏人去当‘密工’,不如我这好人来充当。”这时人们争先恐后自告奋勇去充当“密工”:又有利,又显得英勇。)
      一九二八年,在莫斯科审理了轰动一时的沙赫特案件这次审判因赋予它的公开性,因受审人(暂时还不是全部)令人惊愕的供认和痛心悔恨而轰动。过了两年,在一九三O年九月,对饥荒制造者食品工业中的四十八名暗害分子(他们!他们!就是他们!)进行了大叫大嚷的审判。一九三O年底,进行了更加轰动的并且已经排练得无懈可击的工业党案件审判:这里,全体受审人已无一例外地把各种荒唐的卑鄙勾当都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在劳动者的眼前,象揭开了盖布的大石像,呈现出一个巨大而巧妙的编结物,它把迄今被揭露的各个单独的暗害行为编成一个同米留科夫、里亚布申斯基、迪特丁和彭加勒连在一起的魔鬼结子。
      一着手考察我们的审判实践,我们便已经懂得,大家看得见的审判这只是田鼠在洞外堆的土堆,而全部主要的挖掘工作是在表层下进行的。提审的只是一小部分在押人犯,只是那些同意反常地诋毁自己并诬陷别人以期得到宽恕的人。对于有勇气和理智驳回侦查员的胡说八道的大多数工程师不声不响地进行审判,但这些不认罪的人得到的照样也是国家政治保卫局委员会准备好的那十年。
      水流在地下流着,顺着管道流着,排定地面上的繁茂生活的废水。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采取了一个走向全民参与下水道工程、全民对它分担责任的步骤:那些还没有掉进下水道口的人,那些还没有被管道输送去群岛的人他们应当在上面举着旗帜游行,颂扬审判,并为坏人得到司法制裁而高兴(这是远见卓识!一几十年后,历史将会清醒过来但侦查员、审判员和检察长们却不会比你我之辈普通公民们更有罪!我们之所以能长满一头体面的白发活到今日,正因为我们当初体面地投了赞成票)。
      如果不算列宁、托洛茨基一九二二年审判社会革命党的那次实验,那么这样的尝试可以说是斯大林搞“饥荒制造者”审判时开的头。当大家都在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上挨饿的时候,当大家都在东张西望诧异我们的粮食被藏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这种尝试怎会不成功?于是,在各工厂和机关,工人和职员们赶在判决前面,愤怒地表决赞成把那些落入法网的坏蛋处死。对“工业党”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普遍的群众大会,那是游行示威(捎带上中小学生),那是法庭玻璃窗外几百万人的整齐步伐和吼叫:“处死!处死!处死!”
      在我国历史的这个转折点上,也曾发出过一些孤孤单单的抗议或保留之声在那个合唱和吼叫声中说出一个“不”字是要有许多勇气的与今天的轻易不可同日而语!(就是今天敢于表示反对者也不很多)。而且,凡是我们所知道的这都是那些腰杆最不硬、最脆弱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声音。在列宁格勒工学院的会议上,德米特里·阿波里纳利耶维奇·罗然斯基教授弃了权(看来他是根本反对死刑的。要知道,杀头,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马上就被关进监狱!大学生狄马·奥利茨基弃了权,也马上被关进监狱!于是,这些抗议之声刚一开始就沉寂下去了。
      就我们所知,白胡子的工人阶级是赞同这些死刑的。就我们所知,从火热的共青团员到党的领袖,到传奇般的集团军司令整个先锋队都一致赞同这些死刑。著名的革命家、理论家和有远见卓识的人在自己的不光彩灭亡前的七年内,都曾向这种群众吼声表示欢迎,而不曾想到,他们的时刻已迫在眉睫,他们的名字很快也将在这吼声中遭到唾骂“魔鬼”,“败类”。
      对于工程师们来说,打击恰好到此结束了。在一九三一年初,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说出了建设的“六个条件”,我们的君主作为第五个条件指出:从打击旧技术知识界的政策转到使用和关心它的政策。
      关心它!我们正义的愤怒消散到哪里去了?所有我们的威严的指控扔到哪里去了?这时正在进行着对瓷器工业中暗害分子的审判(他们在这个行业里也干了许多坏事!)而且全体被告都异口同声地痛骂自己并招认了一切突然间照样异口同声大声叫道:我们没有罪!!于是就把他们释放了!
      (在这一年甚至形成了一条小回流:让一批已经被审判或侦查折磨得濒死的工程师们活着出来了。德·阿·罗然斯基就是这样回来了。是不是应当说,他顶住了同斯大林的角斗?是不是应当说,具有公民勇气的人们是不会为写作这一章或这本书提供根据的?)
      在一九三一年三月对“孟什维克联盟局”、对格罗曼-苏哈诺夫-雅库博维奇的公开审判中,斯大林在早就被打翻在地的孟什维克身上又踩了几蹄子。(格罗曼更像是立宪民主党,雅库博维奇是布尔什维克,而吉梅尔-苏哈诺夫则是二月革命的理论家。一九一九年十月十日布尔什维克中央就是在彼得格勒卡尔波夫卡河滨路他的住宅里开会并通过了武装起义的决议。)忽然间他又犹豫起来。
      白海边上的人这样说潮水“水犹豫起来了”:这是潮水快要低落时的情形。啊,把斯大林的浑浊的心灵与白海之水相比是不行的。是啊,也许他丝毫也没有犹豫过。也许从来也没有低落过。但在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个奇迹。紧接着对“工业党”的审判,准备在一九三一年对“劳动农民党”一支似乎(从来也没有!)存在过的由农村知识分子、消费合作社和农业合作社活动家以及发达的上层农民组成的、准备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巨大的地下组织力量,进行大规模的审判。在“工业党”的审判中已经提到“劳农党”,当做一共查获的、情况已弄得很清楚的组织。国家政治保卫局的侦查机关不间断地进行了工作:已经有几千名被告招认是劳农党员,并供认了自己的犯罪目的。预计总共会有二十万“党员”。算作党的首脑的,有经济学家一土地问题专家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恰扬诺夫、未来的总理N·风·康德拉季耶夫、刀·H·尤罗夫斯基、马卡罗夫、季米里亚泽夫学院教授阿列克谢·多亚连科(未来的“农业部长”)。
      也许把后来四十年间担任过这个职务的人拿来审判将会更好些。这就是人的命运!多亚连科是原则上从来不问政治的!当他的女儿把一些似乎持有社会革命党人观点的大学生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他把他们都赶了出去。可是斯大林忽然在一夜间改变了主意为什么?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得知。他想洗刷洗刷肮脏的灵魂?那太早。是幽默感露了头?感到太单调了,太乏味了?可是谁也不敢发出这样的指责,说斯大林具有幽默感!我看多半是这个原因:他估量了一下,整个农村就这样也很快将因饥荒而死光,何止是二十万,那干吗还去花费劳力。于是,整个劳农党的案件撤销了。要求所有“低头认罪的人”否认已经作出的供认(他们的高兴是可以想象到的!),代之把小小的康德拉季耶夫-恰扬诺夫集团拉出来审判一番了事。(在一九四一年,受尽折磨的瓦维洛夫被控说,劳农党是存在过的,并且他,瓦维洛夫正是暗中领导了这个党。)
      事件挤成一团,年代挤成一团我们怎么也无法次序分明地说出发生过的一切(而国家政治保卫局却对付得很好!而国家政治保卫局却什么也没有遗漏)。但我们将始终记住:
      教徒们不断地自然而然地被关进监狱,(这方面有一些日期和高峰浮到了表面,一是列宁格勒一九二九年圣诞节前夕的“反宗教斗争夜”,那一次抓了许多宗教知识分子,而且不是在黎明前动手的,不像是圣诞节的神话。一是一九三二年二月在该市一下封闭了许多教堂,同时对宗教界进行了密密麻麻的逮捕。再还有什么日期和地点,谁也没有传下来让我们知道);
      也不放过打击各种教派,甚至是同情共产主义的(例如在一九二九年,把索契和霍斯塔之间的公社的全体社员都统统关了起来。他们一切都是按共产主义原则行事,生产也好,分配也好,而且一切都做得那么诚实,国家一百年也达不到那个水平,但是,可惜,他们太有文化了,宗教文献读得太多了,并且他们的哲学不是无神论,而是洗礼教派、托尔斯泰主义和瑜伽论的混合物。因此,这样的公社是犯罪的,它不可能造福人民)。在二十年代,相当大的一群托尔斯泰主义者被流放到阿尔泰的山前地带,在那里,他们与洗礼派教徒一起创建了公社村。当开始建设库兹涅茨联合企业的时候,他们向它供给了农产品。后来开始抓人起初是教师(不按国家规定的教学大纲进行教学),孩子们叫嚷着跟在汽车后面跑,然后是村社的领导人。
      社会主义者的大牌阵不断地、自然而然地摆来摆去;
      在一九二九年,把未被及时逐出国境的历史学家(普拉托诺夫、塔尔列、柳巴夫斯基、戈季耶、利哈乔夫、伊兹梅洛夫)、杰出的文学理论家M·M·巴赫金投入监狱;
      会儿从这个边区,一会儿从那个边区,冒出一股股民族的水流。
      亚库梯人在一九二八年暴动后被关进监狱。布里亚特蒙古人在一九二九年暴动后被关进监狱(据说枪杀了将近三万五千人,我们未能核实)。哈萨克人在布琼尼的骑兵于一九三三一年进行英勇镇压后被关进监狱。在一九三O年初审判了乌克兰解放同盟(叶弗列莫夫教授、切霍夫斯基、尼科夫斯基等),如果你知道我们公开宣布的东西和秘密的东西之间的比例那么还有多少人在他们的背后呢?暗中逮捕的有多少呢?……
      轮到执政党党员蹲监狱的时刻正在临近,缓慢地,但是正在临近。暂时(一九二七二九年)这是“工人反对派”或者是那些选择了不成功的首领的托洛茨基分子。他们暂时是几百人,很快将是成千上万的人。但是只要开了头就好办!正如托洛茨基分子曾无动于衷地看着异党成员进监狱一样,现在其他党员也赞同地瞧着把托洛茨基分子关进去。接着就出现了一股莫须有的“右倾”反对派水流。一张大口从尾巴开始一节一节地咬嚼,最后就要嚼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从一九二八年起,同资产阶级余孽耐普曼算帐的时间来到了。往往是要他们交付越来越大的力不胜任的税款,一旦他们拒绝交付,马上就把他们以破产为理由关起来,并没收财产(对于小手工业者理发师、裁缝,还有那些修理煤油炉子的,只是取消营业执照)。
      耐普曼水流的开导有其经济利益。国家需要财产,需要黄金,可是连一个科雷马都还没有呢。从一九二九年起开始发作著名的黄金热,只是发热的不是那些找寻黄金的人,而是那些被搜刮黄金的人。新的“黄金”水流的特点是,国家政治保卫局对于这些家兔们,说实话,并不指控犯有什么罪行,并且不一定把他们送到古拉格之邦去,而只要按强者的权力取走他们的黄金。因此,监狱挤得满满的,侦查员们疲惫不堪,而递解站、宿泊站、劳改营得到的补充却少得不成比例。
      在“黄金”水流中关起来的是些什么人呢?所有在十五年前经营过“实业”、做过买卖、靠手艺挣过钱因而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想法可能会保存下黄金的人。但恰好他们往往是没有黄金的:他们有过动产、不动产,所有这些,在革命中都失掉了,被没收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抱着极大希望把技师、首饰匠、钟表匠关起来。根据告密可以获知在最意料不到的手中拥有黄金的消息:一个百分之百的“机床工人”不知从哪里得到并保存着六十个尼古拉皇帝五卢布金币;著名的西伯利亚游击队员穆拉维约夫来到了敖德萨,随身带来了一口袋金子;彼得堡的鞑靼马车夫人人都藏有金子。黄金告密的暗影落在谁的身上,他就不能用任何理由无论是无产阶级的本质也好,革命的功劳也好,来进行辩护。他们全都被抓起来,塞进国家保卫局的牢房,每间屋子里关的人数之多以前简直难以想象那更好,他们会更快地交出来!甚至搞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男男女女都关在一起,彼此当着面上马桶谁管这些小事,交出金子来,坏蛋!侦查员们不作笔录,因为谁也木需要这种文书。以后是否能判得上刑,这也很少有人关心,重要的只是:交出金子来,坏蛋!国家需要黄金,你要它干吗?侦查员嗓子已经喊哑了,进行威胁和拷打的力气也不够了,但是有一个通用的手法:光给囚犯吃咸东西,不给水喝。谁交出金子就给谁水喝!一块金币换一杯净水!
      人为金属而死亡……
      这股水流有别于以前各股和以后各股水流之点是,即使不是这股水流的一半,至少一部分,自己的命运就跳动在自己的手中。如果你真的没有金子,你就毫无出路,你将挨打、挨烧、受刑讯,
      用鞭子活活抽死。也许到了真的相信你没有金子的时候终于住手。但如果你有金子,那就由你自己来确定用刑的程度、能忍受的程度和自己未来的命运。然而,这在心理上并不轻松些,而是要更沉重些,因为一经失着,你将永远对不起自己。当然,已经熟知这个机关习性的人,会让步交出来,这样会轻松些。但也不能过分轻易就交出去:他们不会相信你已完全交出,还会把你扣留下来。但交得太迟也不行,那会把小命丢掉的,或者他们会恼羞成怒给你判卜几年、一个鞑靼马车夫撑住了百般拷打:没有金子!那时就把他的老婆也关了进来,折磨她,鞑靼人还是老一套:没有金子。又把女儿关进来鞑靼人撑不住了,交出了一万卢布。于是把家属放了,本人则被安上了个刑期描写强盗绑票的最粗俗的侦探小说和歌剧,却在一个大国范围内认认真真地变成了现实。
      三十年代伊始,实行了身份证制度,也给劳改营提供了相当大的补充。当初彼得一世为了简化国民结构铲平了夹在各等级之间的沟沟坎坎,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身份证制度也发挥同样的作用:它扫清了夹缝中的虫豸,它打中了那一部分狡猾的、没有住所的、没有所属单位的居民。而且人们起初使用身份证时也常有违犯规定的情形于是没有报户口的和没有注销户口的都被耙进了群岛,哪怕只呆一年。
      各股水流就这样泛着泡沫,哗哗地流淌着但是在一九二九三0年,一条冲决一切的巨流滚滚而来,这就是数以百万计的被扫地出门的富农。它的流量过于巨大,尽管我们的侦查监狱十分发达,恐怕也是容纳不下的(况且已被“黄金”水流填满了)。但是它绕过了侦查监狱,直接奔向递解站,进入押解路途,进入古拉格的国土。这条水流(这个大洋!)一度的膨胀,突破了甚至大国的监狱司法系统所能承受的极限。它在俄国的全部历史上无与伦比。这是国民大迁徙,这是民族的浩劫。但国家政治保卫局古拉格的渠道研制得这样巧妙,如果不是震撼各个城镇的三年奇怪的饥荒无旱灾和无战争的饥荒,城市居民对此可能还一无所知呢!
      这条水流和以前各股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次不必讲客套,用不着先抓一家之主,然后再瞧瞧怎样处置他的家属。相反,这次一下手就是连窝端,必须全家一起抓,甚至特别留意不让十四岁、十岁或六岁的子女逃掉一个:全家必须一个不剩地出发到一个地方去,一起去被消灭。(这是第一个这样的尝试,后来希特勒将袭用来对付犹太人,而斯大林又用来对付各个不忠实的或有嫌疑的民族。)
      这条水流所包括的那些用来转移视线的真正的富农是少得可怜的。俄语中富农这个词儿原是指那种吝啬的、不老实的农村倒卖商贩,他们不是靠自己的劳动,而是靠别人的劳动、通过高利贷和商业居间富裕起来。这样的人,各个地方即使在革命前也是极少的,而革命又完全使他们失去了活动的土壤。后来,一九一七年以后,富农这个词儿也用来称呼(在官方和宣传文献中,由此变成口头习惯用语)那些一般使用雇工劳动的人,哪怕是因为他家里人手暂时不够。但我们不要忽略,在革命后,使用任何这样的劳动不可能不公平地付给报酬保护雇农的有贫农委员会和村苏维埃,谁得罪雇农试试!劳动的公平雇佣,在我国就是现在也是容许的。
      但是,富农这个像抽人的鞭子似的术语的含义不可遏止地膨胀着,到一九三0年的时候,已经一般地把所有坚实的农民经济上坚实的,劳动上坚实的,甚而不过是信念上坚实的农民,都冠以这样的称号。富农的外号被利用来打碎农民的坚实性。我们回想一下,就会醒悟过来:颁布了伟大的土地法令没有这个法令农民便不会跟布尔什维克走,十月革命便不会胜利。土地按人口平均分配了。农民从红军回来,纷纷奔向自己争得的土地,从那时起总共才过了九年。忽然又分成什么富农、贫农。这是怎么造成的?有时是家庭人手的多寡造成的。但主要原因不是勤劳和顽强吗?俄国在一九二八年靠吃这些农民的粮食活过来,而现在本地的败家子和外来的城里人都冲上去消灭这些农民。兽性一发作,失去了关于“人类”的任何观念,失去了几千年养成的人的悟性开始把最好的庄稼汉连同家属一起抓起来,把他们两手空空、一身精光地扔到荒无人烟的北方,扔进冻土带,扔进泰加林。
      这样大规模的运动不能不引起许多并发症。也需要使乡村摆脱掉这样的农民,他们不过是表示不愿进集体农庄,不爱过集体生活,因为这种集体生活他们没有亲眼看到过,怀疑(现在我们知道是多么有根据)这将是二流子当领导,将是强制劳动和忍饥挨饿。还需要摆脱掉那样一些农民(有时完全是不富裕的),他们大胆、强壮、果断,集会上讲话响亮、热爱正义,因而受到同村人的喜爱,但他们的独立不羁精神对集体农庄领导却是危险的。(这种类型的农民及其命运,在C·扎雷金的中篇小说中以斯捷潘·乔索夫为代表作了不朽的描述。)此外,在每个村里还有这样的人,他们个人挡住了这里的积极分子的道路。出于嫉妒、出于羡慕、出于积怨,现在是同他们算帐的最方便的机会。对于所有这些牺牲者,需要有一个新的名词于是这个名词就产生了。在这个名词中已经没有任何“社会的”、经济的东西,但它听起来却相当响亮:二富农。就是说,我认为你是敌人的帮凶。这就够了!衣服穿得最破烂的雇农也都完全可以被算作二富农!(我记得很清楚,在少年时代,这个名词我们觉得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没有任何含混的地方。)
      这样,用两个词就把所有构成农村的精华、构成它的活力、它的机智和勤劳、它的反抗和良心的人都概括了进去。把他们搞走了集体化也就实现了。
      但是从实现了集体化的农村中又涌出一些新的水流:
      农业暗害分子水流。到处揭露出农艺师陪客分子,在这一年以前他们毕生都是诚实地工作的,而现在却故意使俄国的田地长满莠草(当然是根据那个现在已完全被揭穿的莫斯科研究所的指示。他们正是那些当初没有关起来的二十万名劳农党员!)。一些农艺师没有执行李森科的聪明透顶的指示(在一九三一年的这股水流中,“土豆王”洛尔赫被发配到哈萨克斯坦)。另一些人执行得准确过分了,从而暴露出这些指示的愚蠢(一九三四年,普斯科夫的农艺师们把亚麻种在雪地里准确地遵照李森科的指示。种子胀大了,发了霉,毁掉了。广阔的田地荒了一年。李森科不能说雪是富农,或者说自己是傻瓜。他指控这些农艺师是富农,歪曲了他的工艺学。于是农艺师们便成串地登上了去西伯利亚的路程)。还有,几乎在所有的机器拖拉机站里都发现了拖拉机修理上的暗害行为(这就是集体农庄最初几年失利的原因!)。
      歉收”水流(而“歉收”了多少,是同“估产委员会”春天提出的那个任意数字比较出来的)。
      “未完成国家粮食征购任务”水流(区委会包下的任务,集体农庄没有完成,去坐牢吧!)。
      一剃穗头水流。夜间在田地里用手剃穗头!完全新的农活种类和新式的收割法!这是一股不小的水流,这是好多万农民,往往不是成年的庄稼汉和村妇,而是小伙子和大姑娘,小男孩和小姑娘,他们被大人派去搞夜间剃头,因为对自己的白天劳动不抱能从集体农庄取得报酬的希望。对这种辛酸的、得利微薄的作业(在农奴制时代农民们还没有落到这样穷困的地步!),法院量以满刑;根据一九三二年八月七日的著名法律(在囚犯的口头语中称为八七法),作为最危险的盗窃社会主义财产罪,判处十年。
      这个“八七法”还引出了一条从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工地来的、从交通运输来的、从商业、工厂来的单独大水流。内务人民委员部奉命查究大盗窃案。应当注意到,这条水流往往变成了一条常流水,它在战争年代特别满溢,一连流了十五年(到了一九四七年,它的范围扩大了,刑律加重了)。
      我们终于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一切大规模的水流现在终于要停息了!莫洛托夫同志在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七日说:“我们认为,我们的任务不在于大规模镇压。”啊呸,早该如此,让夜间的胆战心惊滚开吧!但这狗叫声是怎么回事呀?只听到在喊:追呀!捉呀!
      啊!原来这是从列宁格勒来的基洛夫水流开始了,那里的紧张局势被断定是那么严重,所以在该市的每个区执委会下面都建立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指挥部,实行了“加速的”办案程序(它在以前也没有缓慢的特点),被告没有上诉权(从前也没有上诉过)。据认,四分之一的列宁格勒人在一九三四三五年被肃清了。这个估计让掌握着准确数字并能提供出来的人去推翻吧。(其实这条水流不仅是列宁格勒的,它在全国各地都以惯常的,虽然是跟它不相关的形式得到了响应:从机关中开除那些还赖在那里的神甫子女、贵族家庭出身的女职员以及那些在国外有亲戚的人。)
      在以上这几条波涛澎湃的巨流中,始终隐藏一些混不息的细流,它们没有大声地自我宣扬,但老是在流着流着:
      那是保卫同盟队员,他们是在维也纳打输了阶级战斗后,投奔世界无产阶级祖国逃生的;
      那是世界语提倡者(斯大林与希特勒在同一些年份搞掉了这些有害的人);
      那是自由哲学协会的残渣余孽,一些非法的哲学小组;
      那是不同意先进的工作队一实验室教学法的教师(在一九三三年,娜塔利亚·伊万诺芙娜·布加英科被关进罗斯托夫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但侦查了三个月后,从决议中得知,这个方法是有毛病的。于是就把她释放了);
      那是政治红十字会的职员,这个红十字会由于叶卡捷琳娜·彼什科娃的努力仍然捍卫着自己的生存权;
      那是北高加索因暴动(一九三五年)被追究的山地居民;各民族在流着流着(在伏尔加运河工地上,民族语言报纸用四种文字鞑靼文、突厥文、乌兹别克文和哈萨克文发行。那里有的是读者!);
      又是那些教徒,现在抓的是木愿在礼拜天去上工的人(因为实行了五日一周制、六日一周制);是在宗教节日怠工的集体农庄庄员,他们在个体时代习惯于在这样的日子歇工;
      始终有一些拒绝充当内务人民委员部情报员的人(这一类人里还有保守忏悔秘密的神甫机关很快就明白了,知道忏悔的内容对他们多么有用,这是能从宗教得到的唯一好处);
      对教派分子抓的越加广泛了;
      社会主义者大牌阵老在摆来摆去。
      最后,还有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的,但一直在流着的第十条一的水流,即反革命宣传罪,即反苏宣传罪。第十条的水流也许是最稳定的,它从来也没有中断过,每当其他的巨流发生时,如在三七、四五、四九年,它的水位便特别高涨。
      这条不停顿的水流确乎可以把任何人在任何预定的时刻卷进去。但为了对付知名的知识分子,在三十年代认为比较文雅的办法是给他搞上某个丢脸的条文(如男色,或者如对普列特涅夫教授的指控说他与女病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咬了她的乳房。中央报纸是这样写的你去辟谣吧!)
      说来也怪:一九二六年刑法典的一百四十八个条文当中,给予了那个无孔不入、夙夜匪懈的机关多年的全部活动以力量的,总共只有一条。但是。为了赞美这个条文,可以找到比先前屠格涅夫为俄罗斯语言或涅克拉索夫为俄罗斯母亲用过的更多的修饰词:伟大的、雄健的、丰富的、多权的、多面的、横扫一切的五十八条啊。它把世界概括无遗了,这与其说是通过条文文字的表述,倒不如说是通过对这一条文的辩证的和最广义的解释。
      我们当中有谁没有亲身体验过它的囊括一切的拥抱,说真的,普天之下没有一样过失、念头、作为或不作为是五十八条的手掌所不能惩治的。
      用文字做这样广义的表述是不可能的,但对这一条做这样广义的解释,事实证明是可能的。
      第五十八条在法典中并不构成政治罪一章,并且任何地方也没有写着,它是政治罪条文。不,它与妨害管理秩序罪和武装伙匪罪一起列入“国事罪”一章中。这样,刑法典开宗明义就不承认在本国境内有任何人是政治犯而只承认是刑事犯。
      第五十八条由十四个分条组成。
      第一分条告诉我们:“凡以……削弱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按照刑法典第六条也包括不作为),都被认为是反革命行为。
      在广义解释下可以是:你在劳改营中因饥饿和疲惫拒绝上工就是削弱政权。引起的后果将是一枪决(战时拒绝执行命令者枪决)。
      在一九三四年,把祖国这个术语还给了我们,从这时起,第一分条里面也就加进了若干背叛祖国的条目l一甲、1一乙、1一丙、l一丁。依照这些条目,损害苏联军事威力的行为处枪决问一乙),只是在减轻情节下并仅限于平民(l一甲)一处十年徒刑。
      广义释读:对于当过俘虏(损害军事威力!)的我国士兵,过去只判十年,这是人道到了违法的地步。依照斯大林的法典:他们在返回祖国后统统都是应当枪毙的。
      (这里还有一个广义释读的范例: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九四六年夏天在布蒂尔卡监狱的一次会见。某个波兰人生于列姆贝格尔,当时这个地方还属于奥匈帝国的版图。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他住在波兰原籍的城市里,后来迁移到奥地利,在那里做事,一九四五年在当地被我方逮捕。依乌克兰刑法典第五十四条I一甲,他因背叛祖国乌克兰(!)得到了十年徒刑一因为列姆贝格市那时已经变成了乌克兰的里沃夫!而这个可怜的家伙却不能在侦查中证明他到维也纳去并不是抱着背叛乌克兰的目的!这样他就该死地成了叛国犯。)
      叛国罪分条内涵的另一个重要的扩大是,适用它时应“援引刑法典第十九条”“援引意图”。就是说,虽然还没有发生任河背叛行为,但侦查员认定有背叛的意图一这就足以判给与实际背叛罪相同的完全刑期。诚然,第十九条规定惩罚的不是意图,而是准备,但在辩证释读下也可以把意图理解为准备。而“预备行为应当与犯罪本身一样受到惩罚(即同等的刑罚)”(刑法典)。
      总的说:
      我们不把意图与犯罪本身区别开来,这正是苏维埃法律对资产阶级法律的优越性!
      第二分条说的是武装暴动,夺取中央和地方政权,包括为了强使某一部分国土脱离苏联的行动。对此的惩罚是直至枪决(下面每一分条都是如此)。
      扩大的含义(这不能写在条文中,但可以由革命的法律意识提示):任何共和国实现退出苏联的权利的一切企图,都在此列。须知“强使”一词并没有说明对谁而言。甚至如果某一共和国的全体居民都愿意分立,而莫斯科却不愿这样做,分立就将是“强使”的了。因此爱沙尼亚的、拉脱维亚的、立陶宛的、乌克兰的和土耳其斯坦的民族主义分子一向很容易地依这一条文得到自己的十年和二十五年。
      第三分条“给予同苏联处于战争状态的外国任何方式的帮助”。
      这个分条提供了对任何一个在占领区生活过的苏联公民判罪的可能性,不管他是给德国军人钉过鞋后跟,还是卖过一束小红萝卜,或者是一个曾与占领者跳过舞并度过一夜因而提高了他的士气的女公民。并非每一个都曾依这一条文判过刑(由于在占领区生活过的人太多),但每一个都可能被判刑。
      第四分条说的是向国际资产阶级提供(异想天开的)帮助。
      好像会发生疑问:谁能列入这一条呢?但是,借助于革命良心进行广义的释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合格的对象:所有在一九二O年以前,即在写成这个法典前几年出国并在四分之一世纪后(一九四四四五年)被我们的军队在欧洲追获的流亡者,都按五十八条4判刑:十年或枪决。因为他们在国外如果不是帮助世界资产阶级还能做什么呢?(通过音乐结社的例子我们已经看到,在苏联境内也可以帮助。)所有的社会革命党人、所有的孟什维克(这一条也正是为他们制定的)以及后来国家计委和最高经委的工程师什1也都帮助过
      它。
      第五分条:促使外国向苏联宣战。
      一项疏忽:应当把这一分条用于斯大林及一九四*四一年在他周围的外交和军事人员。正是他们的盲目和丧失理智才造成了那种结果。不是他们那是谁使俄国遭到了空前未有的可耻失败?这样的失败是不能同沙皇俄国在一九0四或一九一五年的失败相比的,是俄国从十七世纪以来从来未有的。
      第六分条间谍行为。
      这一条释读得如此广泛,如果把所有依这一条判刑的人结算一下,那就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我国人民在斯大林时代既不是靠农业也不是靠工业或其他任何东西维持生活,而是靠给外国当间谍维持生活、靠特务机关的钱过日子。间谍行为这是一种十分简便的罪名,是无知的罪犯、有学问的法学家、报棍以及社会舆论都能理解的罪名。
      这一分条释读的广泛性还表现。在,判刑不是直接因间谍行为,而是因:
      IIIII间谍嫌疑(或者HIII未经证实的间谍行为.为这也能给你一个“整轴儿”!)甚而是因为:
      CBIIIII引起(!)间谍嫌疑的联系。
      问如,你的妻子的熟人的熟人和一个外国外交人员的妻子在同一个女裁缝(她当然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工作人员)那里做一3一件衣服。
      这些五十八条6、IIIII和CBIIIII是一些粘性很强的条文,它们要求严路看守、密切监视(因为特务机关也能把触须伸进劳改营和自己的宠儿接头),并禁止免除押解。总的说,任何大写字母条文,就是说完全不是条文,而是这种大写字母的吓人结合(我们在这一章里还要遇到另一些),经常带着神秘的气息,你永远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五十八条的增生物呢,还是某种独立的很危险的东西。带着大写字母条文的囚犯在许多劳改营里甚至比带着五十八条的囚犯还要受到压制。
      第七分条:破坏工业、运输、商业、货币流通和合作社。
      在三十年代这一分条极为盛行,并在简单明了人人能懂的暗害行为这个外号之下抓住了群众。确实,第七分条中列举的一切,每日每时显而易见地遭到破坏一总该有人负罪责吧?……千百年朱,人民进行建设,进行创造,向来是诚实的,甚至给老爷干活也是如此。从留里克时代起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暗害行为。可是当财产破天荒第一次归人民所有的时候人民的几十万优秀子弟却纷纷去进行暗害(条文里并没有使用暗害行为这个概念。但由于没有它便不能说明,为什么田里长草,产量下降,机器损坏,所以辨证的嗅觉就用上了它)。
      第八分条恐怖行为(不是指苏联刑法典负有责任“说明……道理,并使它具有法律根据”的那种恐怖行为,而是自下而来的恐怖行为)。
      恐怖行为的含义非常非常广泛;不光是在省长的轿式马车下放置炸弹才算恐怖行为,而且,譬如说,打了自己的私敌一记耳光,如果他是党的、共青团的、民警机关的积极分子,就已经构成恐怖行为。更不消说杀死积极分子从来也不与杀死普通人同样量刑(顺便说,公元前十八世纪的汉穆拉比王法典中就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丈夫杀死了妻子的情夫,那人若是非党群众这就算丈夫走运,他得到的是一百三十六条,是个普通犯,是社会亲近分子,可以不用押解。如果情夫是党员丈夫就成为带着五十八条8的人民敌人。
      援引那个十九条,即将犯罪意图视同准备的条文适用第八分条,导致了概念的更加重要的扩大。不光是在啤酒店旁直接威胁积极分子“好,你等着瞧!”,而且连性子暴躁的集市村妇的一句詈骂“咳,瞎了他的眼睛!”,也被认定是TH恐怖行为的意图,也可以当做从严适用本条的根据。(这听起来有点过分夸张,像是滑稽剧但这个滑稽剧不是我们编出来的,我与这些人一起坐过牢。)
      第九分条用爆炸或者放火……实施破坏或者损毁行为(必定怀有反革命目的)。简称为破坏。
      扩大化的作法是,强加以反革命目的(侦查员对于犯罪人脑子里想的事比他本人了解得更清楚!),工作和生产中发生的人所难免的疏忽、错误、失败都不能得到原谅,都被看成是破坏。
      但是,对五十八条中哪一分条的解释,也没有象对第十分条那样广而无边,革命良心也没有燃烧到如此程度。它的原文是:“包含号召推翻、颠覆或削弱苏维埃政权内容的宣传或鼓动,以及传播或制作或收藏具有同上内容的文字材料。”这个条文的但书只规定了在和平时期的最低刑(不能低于!不轻于!),而最高刑则是没有限制的!
      一个堂堂大国对自己公民的言论竟是如此恐惧!
      这个著名条文的著名广义解释是:“包含号召的鼓动”可以理解为朋友(或者甚至是夫妻)间的私下谈话,或者私人信件;而号召则可能是个人的劝告(我们得出“可以,可能”的结论,是以当时实际发生的情况为根据的)。任何不符合或跟不上当天报纸思想热度的思想,都是对政权的“颠覆或削弱”。要知道凡是不加强的,就早削弱I凡是不完全符合的,就是颠覆!
      “谁今天不是跟我们同声歌唱
      谁就是
      反对
      我们!”
      (马雅可夫斯基)
      单份书写的信件、笔记、隐秘的日记,都可以理解为“制作文字材料”。
      第十分条有了这样美满的广义解释,还有哪一种脑子里出现的、嘴巴里讲出来的或用手写下来的思想是它囊括不了的?
      第十一分条是个特种条文,它没有独立的内容,而只是给上述各分条加重分量的添秤,适用于有组织地准备犯罪或者犯罪人参加了组织的情况。
      实际上这一分条广义解释到并不需要有任何组织。我对这一分条的精致适用有亲身体会。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秘密地交流过思想,两个人就是组织的萌芽,就是组织!
      第十二分条最触及公民的良心:这是关于对上列任何罪行不检举的条文。为惩治不检举的深重罪孽,没有最高刑期的限制!!
      这一分条已经广义解释到如此无边无际的程度,以至进一步的广义解释已经不需要了。知情不报等于是自己干的!
      第十三分条看来是早已解决完了的:在沙皇暗探机关供职(担任后来的同类职务,相反却被认为是爱国主义的英勇行为)。
      有心理上的根据怀疑约·斯大林还有依五十八条这一分条的前科。有关替这种机关办事的文件,好多都毁于一九一七年二月,好多都没有公布。前警察厅长B·Q·钟科夫斯基在科雷马快死的时候肯定地说,二月革命后头几天匆忙烧毁警察局的档案,是几个有利害关系的革命家的一致的冲动。实际上,在胜利时刻为什么要烧毁如此有价值的敌人档案?
      第十四分条惩罚“有意识地不履行一定的义务,或者故意漫不经心地履行这种义务”的罪行不言而喻,用刑是直到枪决。这简称为“怠工”或“经济反革命”。
      而区别故意和非故意,只有侦查员根据自己的革命法律意识才能做到。这个分条曾适用于不交征购粮的农民。这个分条曾适用于没有做满规定的劳动日的集体农庄庄员。适用于没有完成定额的劳改犯。在战后这个条文开始波及从劳改营逃跑的盗窃犯,就是说广义地认为盗窃犯逃跑的动机不是恢复甜蜜的自由生活,而是颠覆劳改营制度。
      这就是五十八条遮盖了整个人类生活的一把巨扇的最后一根扇骨。
      对这一伟大条文作了这个概评以后,我们往后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哪里有法律哪里就有犯罪。
      锻造后立即在一九二七年初试锋芒的、在以后十年的各条水流中都浸淬过的五十八条的利剑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法律向人民的冲锋中开始大杀大砍。
      应当说,一九三七年的行动并不是自发的,而是计划好的,这一年的上半年,在苏联的许多监狱里都进行了设备改装从牢房里搬走单人床,搭起紧挨的板铺,有一层的,有两层的。列宁格勒的大楼(内务机关办公楼)一九三四年正好在(u夫遇害前夕竣工,这也不是偶然的。老囚犯们回忆说,似乎第一次打击就是密集的,全国差不多都是在八月的某个夜里动手(但是由于熟知我问的动作的迟钝,我不太相信这个说法)。秋天,当十月革命二十周年快要到来,人们满怀信心期待普遍大赦的时候,斯大林这个诙谐家却在刑法典中增加了新的刑期十五年、二十年和二十五年。
      关于三七年,这里无须再重复已经大写特写的并且还将多次重复的东西:党、苏维埃管理机关、军事指挥的上层以及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务人民委员部本身的上层都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未必在哪个省里能保全下省委第一书记或者省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主席斯大林正在选拔更顺手的人。
      现在,看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也是在最终胜利后第十七年),我们大可怀疑这里有历史的规律性。甚至斯大林本人,我们也开始觉得只是一种盲目的和表面的执行力量。
      奥丽加·恰夫恰瓦泽讲述当时梯比里斯的情形:一九二八年逮捕了市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他们的助手、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任命了新人。过了两个月,又关起了:主席、副主席、全部(十一名)局处长、所有主任会计、所有主任经济专家。留下来的是:一般会计、打字员、清洁工人、通信员……
      逮捕普通党员方面,看来有一个无论在笔录和判决书上都不写明的秘密动机;主要是逮捕那些一九二四年以前入党的党员。这在列宁格勒执行得特别坚决,因为在新反对派“纲领”上这些人都签了名(他们怎能不签呢?他们怎能“不信任”自己的列宁格勒省委呢?)。
      请看那些年代常有的情景。区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省)正在进行。主持会的是接替不久前入狱的前休的新区委书记。在会议结束时通过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不用说,全体起立(在会议进行过程中每当提到他的名字时大家也都一跃而起)。在这个小礼堂里“掌声雷动,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依然是掌声雷动,依然是转变为经久不息的欢呼。但是手掌已经发疼了。但是抬起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但是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是连那些真心诚意崇拜斯大林的人也已经感到这种状况蠢不可耐了。然而,谁敢第一个停下来呢?那个站在台上刚宣读过效忠信的区委书记本可这样做。但他是刚上台的,他是来接替入狱的前任的,他自己也害怕呀!要知道在这里,在会场里,也有内务人民委员部人员站在那里鼓掌,他们注视着谁将第一个住手……于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小礼堂里,在领袖不知道的情况下,掌声持续了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他们完蛋了!他们活不成了!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直到心脏破裂倒在地下!在会场后排,在人堆里,还可以稍稍耍点滑头,拍得少些,不那么使劲,不那么狂热但是在主席台上,在显眼的地方怎么办呢?!本地造纸厂的厂长,一个独立不羁的坚强的人,站在主席台上,明知道这个局面的全部虚假性,明知道大家陷入了绝境,但也在鼓着掌!九分钟!十分钟!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区委书记,但那个人却不敢停下来。发疯了!大家都发疯了!区的头头们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但脸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将继续鼓掌,一直到趴下,一直到用担架把他们抬出去!甚至到那时候,剩下来的人也不会动摇!……但造纸厂厂长在第十一分钟上恢复平常办事的神态,在主席团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于是啊,奇迹发生了!全场那种欲罢不能的难以形容的热情跑到哪里去了?大家同时在同一击掌声上停止了,也都坐了下来。他们得救了!松鼠猜到了该从转轮上跳出来!……
      然而,也就是这样发现独立不羁的分子,也就是这样把他们摘除。造纸厂厂长于当夜被捕。完全以别的理由很容易地就给他搞上了个十年。但是,当他在第二0六页(最后一页侦查笔录)上签了名以后,侦查员要他记住:
      “永远不要第一个停止鼓掌!”
      (那怎么办呢?那我们怎样停下来呢?……)
      这就是达尔文的物种天择。这就是用蠢事搞疲劳战术。
      今天正在制造着新的神话。凡是反映三七年的小说,或是提到三七年的文章,必定是叙述共产党领导干部的悲剧。众口采砾金,我们也不由得跟着以为三七三八监狱年被关进去的全是共产党大人物,好像此外没有别人。但当时抓起来的几百万人当中,党和国家的大官们怎么也超不过十分之一。甚至在列宁格勒排队探监送牢饭的,多半也是像卖牛奶的女人那样的普通妇女。
      从间接的统计资料中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且是有见证人的证实的:那些还没死光的住着被扫地出门的富农的“特别村”,一九三七年划入了群岛范围:或是迁入劳改营,或是就地圈为劳改区。因而,一九二九年那股大水流也汇入了一九三七年的水流,又给它增加了好几百万人。
      被那股洪流卷进并且半死不活地送上群岛的人们的成分是那么光怪陆离,因而谁要科学地找出规律性,恐怕要伤很大的脑筋(何况这些规律性是当代人不懂的)。
      那几年抓人的真正规律是数字的给定性,分级摊派,统一分配。每一个市、区,每一个部队都接到控制数字,并且必须如期完成。其余的一切那就要靠行动人员的门道了。
      前契卡人员亚历山大·卡尔加诺夫回忆说,塔什干接到电报:“即送来两百!”而他们刚刚扒拉过一遍,好像再也“无人”可抓了。尽管从区里送来了五十来个。主意有了!把民警机关抓起来的普通犯改定为五十八条!说到做到。但控制数字还依然没有达到!民警机关报告:吉普赛人在市里的一个广场上无法无天地搭起了帐篷,怎么办?主意有了!包围起来把十七岁到六十岁的男人统统作为五十八条扒进来!于是任务完成了!
      还有这样的情形,原来给沃舍梯的契卡人员(民警局长扎博洛夫斯基讲述)摊派的任务是在全共和国共枪决五百名,他们请求增加,又批给了他们二百三十名。
      这类稍稍加进一点暗语的电报是由普通电报局拍发的。在捷姆留克市,女报务员丝毫没有疑心地转告内务机关的总机:请于明日将二百四十箱肥皂送往克拉斯诺达尔。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听到了大逮捕和发送犯人的消息从而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她把接到那封电报的事告诉了女朋友。她当即就被抓了进去。
      (用“一箱肥皂”这个暗语代表“一个人”是完全偶然的?或许是因为他们熟悉肥皂的制造?……)
      当然,某些局部的规律性是可以理解的。逮捕入狱的有:
      我们在国外的真正间谍(这往往是一些最真诚的共产国际人员或契卡人员,许多是外貌动人的妇女。把他们召回祖国,在边境就抓起来,然后让他们同原先的共产国际上司,譬如说同米罗夫一科罗纳,当面对质。那个上司承认自己是为某个外国特务机关工作的,因而他的下属自动成为外国特务,而且越忠实,危害越大!);
      中东铁路人员(所有中东铁路的苏联职员,包括妻子、子女和祖母在内,原来统统是日本间谍。不过应当承认,对他们的逮捕,几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居住在远东的朝鲜人(流放去哈萨克斯坦)一这是按血统抓人的最初尝试;
      列宁格勒的爱沙尼亚人(全当作白色爱沙尼亚的间谍,只根据姓名就抓);
      所有拉脱维亚步兵和拉脱维亚契卡人员是的,正是不久前构成契卡的骨干和骄傲的拉脱维亚人,革命的助产士!甚至还包括资产阶级拉脱维亚的共产党人,那是一九二一年把他们从那里交换过来的,从而为他们免除了可怕的拉脱维亚的两年至三年的徒刑。(在列宁格勒封闭了;赫尔岑研究所拉脱维亚分所;拉脱维亚文化宫;爱沙尼亚俱乐部;拉脱维亚中等技术学校;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文报纸入
      在一片喧闹声中大牌阵也不再摆下去了,还没抓完的,一概扒干净。已经无须再遮遮掩掩,这场游戏已经该结束了。现在从成片成片的流放地(例如乌发和萨拉托夫)把社会主义者们收监看押,全体一道审判,像一群群牲口似地赶向群岛的屠宰场。
      在以前的各条水流中从来没有忘掉知识分子,现在也没有忘记。只要有学生告密(“学生”和“告密”这两个词儿的结合听起来早已不觉得奇怪了),说他们的大学讲师老是引用列宁和马克思,而不引用斯大林,这就足以使讲师不再去讲下一堂课了。要是他根本不引用呢?……列宁格勒的中年一代和年轻一代东方学家都被关了起来。北方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除密工人员外)都被关了起来对中小学教员也没有小看。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制造了以省国民教育局长彼列利为首的三十名中学教员的案件,一条吓人的罪名是:在学校里举行新年松树游艺会是为了要烧掉学校!而在工程师们(已经是苏维埃一代的工程师,已经不是“资产阶级”的了)的脑门上棍棒以钟摆的均匀节奏打下来。由于矿层的某种扰乱两个迎头工作面没有相接,矿山测量员尼古拉·密尔古利耶维奇·米科夫为此得到了五十八条7,二十年!六名地质工作者(科托维奇小组)“因有意隐瞒地下锡储量(!就是说因未能发现这些储量!)以备德国人到来”(告密)五十八条7,各判十年。
      紧跟着主流的还有一条专流:妻子、家属!一般是党员高干的妻子,有些地方(列宁格勒)是一切犯人(不管是得到了“十年无通信权利”的,还是已经死了的)的妻子。对家属通常全都判给八年(仍然比被清算的富农轻些,并且子女仍允许留在大陆)。
      受害者成堆!受害者成山!内务人民委员部向城市发动的正面进攻:C·II·马特维耶娃在同一个浪头里,但因不同的“案件”,被抓走了丈夫和三个兄弟(四人中的三个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一名电工技师因他的工段上断了一根高压线,按五十八条7,二十年。
      彼尔姆工人诺维科夫被控准备爆破卡马河的桥梁。
      尤日阿科夫(也在彼尔姆)白天被捕,夜里来抓他的妻子。向她出示了一份名单,要她签字证明这些人都在他们家里开过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的会(不用说,这是没有的事)。条件是答应放她回去照看三个孩子。她签了字,毁了所有的人,而她自己,当然,依旧留在牢里。
      娜杰日达·尤登尼奇因自己的姓氏而被捕。诚然,九个月后查明她并不是将军的亲戚,就放了她(咳,区区小事:在这期间她妈妈因着急而死去了)。
      在旧鲁萨市放映电影“列宁在十月”。某人注意到了一句话:“帕尔钦斯基应当知道这事!”而帕尔钦斯基是保卫冬宫的。一对不起,我们那里有个护士叫帕尔钦斯卡哑!把她抓起来!果然抓了。原来真的是他的老婆,在丈夫被枪决后她躲到这个偏远地区来了。
      包鲁什科兄弟(巴威尔、伊凡和斯捷潘)于一九三0年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从波兰来到自己的亲人这里。现在他们成了青年,得到了IIIII(间谍嫌疑),十年。
      克拉斯诺达尔市电车女司机深夜从车场步行回家,该她倒霉,在市郊从一辆陷住的卡车旁边走过,卡车边上有人忙碌着。它原来装满了尸体手和脚从防水布下露出来。她的姓名被记了下来,第二天就被捕了。侦查员问她看到了什么?她老实承认了(达尔文的物种天择)。反苏宣传,十年。
      名自来水工人每当播送没完没了的给斯大林的致敬信时总关上自己屋里的喇叭。(谁记得这些信呢?!日复一日,一连几小时,千篇一律的使人发昏!想必播音员列维坦能记得牢:他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地念过这些信。)邻居告了密(啊,这个邻居现今在哪里呀?),COg(社会危险分子),八年。
      一个识字不多的砌炉匠爱在空闲时间练习签字这使他在自己心目中提高自己的身份。没有空白的纸张,他就在报纸上签字。他在父亲和导师尊容上写了花体字的报纸,被邻居在共用厕所的纸篓里发现了。ACA(反苏宣传),十年。
      斯大林及其亲信们喜爱自己的肖像,用它们登满报纸,把它们繁殖几百万份。但苍蝇却很少尊重它们的神圣性,况且,报纸不加利用也未免可惜于是就有多少不幸的人在这上面得到了刑期。
      逮捕像流行病一样逐街挨户地蔓延。正如人们通过握手、呼息、接吻不知不觉间互相传染流行病菌一样,人们也是因握手、呼吸、街上相遇传染着致使对方遭逮捕的病菌。因为,如果你明天注定要招认你纠集了一个图谋在本市自来水中放毒的地下小组,而今天我曾在街上握过你的手那就是说我的命运也注定了。
      七年前,城市瞧着怎样痛打农村,而认为这是自然的。现在农村本来也可瞧瞧怎样痛打城市但它过于愚昧无知,没有这个眼力,何况自己还在继续挨打。
      土地测量员(!)沙乌宁因为……区内牲口大批倒毙(!)和收成不好(!)而得到了十五年(区里的头头也因这些事全部被枪决人
      区委书记来到地里督促春耕,有一个老农民间书记是否知道七年来集体农庄庄员靠劳动日没得到一克粮食,得到的只是麦举而且还不多。因这个问题老汉得了ACA(反苏宣传),十年;
      一个有六个子女的农民则是另一种遭遇。为了养活这六张嘴,他干集体的活儿卖死力气,总希望能挣到点什么。他真个地挣到了一颗勋章。大会授勋,首长讲话。在致答辞时,这个庄稼人动了感情,便说:“哎,要是能给我一普特面粉来顶这个勋章多好!能这么办吗?”全场狼嗥似地哈哈大笑起来,而这个新的获勋者也就带着他的六口人去流放了。
      现在是否能归纳起来说,当时关进监狱的完全是些无罪的人呢?但是我们忘了说明,罪这个概念本身早已为无产阶级革命所取消,而在三十年代初则被宣布为右倾机会主义!因而我们已经不能用有罪与无罪这些落后概念来进行投机了严
      一九三九年的回放是机关历史上的一个难以置信的事件,是它们历史上的污点!不过这个回流是不大的,约占已经抓起来还没有判刑、还没有远送和没有死掉的总数的百分之一、二。数字不大,可是用得巧。这是从一个卢布找回的一个戈比,为了把一切推在卑鄙的叶若夫身上,巩固新上任的贝利亚的地位,为了使领袖形象更光辉,这样做是需要的。用这一个戈比就机巧地把整个卢布理进地里。如果这些人“弄清了问题,获得释放”,(甚至报纸都不打哆嗦地写到个别受诬陷的人)那就等于说其余被抓进去的肯定是坏蛋!而回来的人都一声不响。他们具了甘结。他们吓成了哑巴。群岛的秘密很少人知道,也知道得很少。分工依然如故。夜间“乌鸦车”,白天游行队伍。
      而且,就在那几年内,根据包罗万象的五十八条的同一些分条,这个戈比很快就收回去了。比方说有谁注意到一九四0年的一条不肯和才去断线学系的妻子的水流?在这个和平的年份,唐波夫市“摩登”电影院爵士乐队的全体成员被抓进监狱,因为说他们都是人民敌人,这件事就在当地现在有谁记得?有准注意到一九三九年从被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逃出来投奔斯拉夫祖国苏联的三万名捷克人呢?不能担保其中没有个把间谍。他们全都被送进了北方劳改步(在战争时期捷克兵团就是从那儿冒出来)。啊,对不起,我们木是在一九三九年向西部乌克兰人、西部白俄罗斯人、后来在一九四0年又向波罗的海沿岸人以及摩尔达维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吗?我们的手足兄弟们原来都根本没有经过清理,于是一股一股的社会预防的水流就从那些地方涌出来了。捉拿太殷实、太有影响的人.也一并捉拿太独立不羁、太聪明、太引人注目的人,在过去属于波兰的省份里,特别集中地捉拿波兰人(正是在那个时候募集起了不幸的卡腾事件的蒙难者,为未来的西科尔斯基-安德尔斯军队贮存了青饲料)。到处捕捉军官。老百姓被弄得惶惶不可终日,愈来愈沉默。他们失去了反抗运动的潜在领袖人物。大家都学会了识时务,旧关系、旧熟人都渐渐疏远了。
      芬兰留给了我们一条没有居民的峡地,然而,一九四0年在整个卡累利阿和列宁格勒却对有芬兰血统的人实行搜捕和迁移。我们没有察觉这股小溪流:我们不是芬兰血统。
      把我方被俘人员当作叛国分子审理一这也是在对芬战争期间的第一次尝试。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尝试!一然而真怪,我们却没有察觉。
      排练熟了恰好战争也就爆发了,同时又是大规模撤退。从准备放弃给敌人的西部各共和国里,应当赶紧在几天之内把还可以抓的人抓出来。在立陶宛,仓卒间丢下了整个部队、团队、高射炮营和炮兵营但却运出了几千家不可靠的立陶宛人(其中四千家后来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劳改营里交给了盗窃犯去洗劫)。从六月二十八日起,在拉脱维亚、在爱沙尼亚开始紧急逮捕。但火烧眉毛,撤退的任务更紧。忘了把布列斯特要塞之类的整个要塞撤出来,但没有忘掉在利沃夫、罗夫诺、塔林及其他许多西部监狱的监房和院子里把政治犯枪毙掉。在塔尔图监狱里枪杀了一百九十二人,尸体扔进了井里。
      怎样想象这种场面呢?你什么也不知道,牢房的门打开,就向你开枪。你作垂死的呼喊,一除了监狱的石墙,谁也听不见,谁也不会传出去。不过,据说,也有中弹后没有死的。我们也许还能读到一部关于这件事的书?
      一九四一年德军如此迅速地包抄和切断了塔干罗格,车站厂的货车里还留着待撤退的犯人。怎么办?总不能释放吧。也不能交给德国人。拉来油罐车,把货车车厢都浇上石油,然后点燃。全部都活活地烧死了。
      在后方,第一股战时的水流是一谣言传播者和恐慌制造者,这是根据战争最初几天颁布的法典外的专门法令逮起来的。这是试验性放血,是为了维持整体的振作。所有的都是判十年,但不算是五十八条(那些在战争年代劳改营里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于一九四五年得到大赦)。
      我差点儿没有亲身去尝尝这个法令的滋味:我正在面包店前排队,一个民警把我叫去并把我带走问罪。如果不是幸好有人说情,那我一开头就得上古拉格,而不用去打仗了。
      然后是未交出收音机或无线电零件者的水流。发现(根据告密)一个电子管就判十年。
      同时也出现了日尔曼族水流一伏尔加流域的日尔曼人、乌克兰和北高加索的日尔曼族移民,以及在苏联任何地方居住的所有日尔曼人。决定因素是血统,甚至国内战争的英雄和老党员,只要是日尔曼人,也都在流放之列。
      血统是根据姓名来判断的。设计工程师华西里·奥科洛科夫认为在设计方案上签这个姓名木好看,就在三十年代改名(那时还可以这样做)为罗伯特·施坦凯尔多漂亮!而且还设计了艺术字体写法现在却有口难辩,被当作日尔曼人抓起来“这是你的真名吗?从法西斯特务机关接到些什么任务?……”而那个早在一九一八年就把不好听的姓改成了科尔贝的唐波夫省人卡维尔兹涅夫是何时得到了与奥科洛科夫同样遭遇的?……
      日尔曼族的流放本质上与消灭富农一样,只是轻一些,因为允许携带较多的东西,并且不是送到那么致命的坏地方。至于法律形式,跟消灭富农一样,它也是没有的。刑法典是一回事,几十万人的流放又是一回事。这是君主的圣谕。此外,这是它第一次作这类的民族试验,这在理论上使他感到兴趣。
      从一九四一年夏末起,尤其是秋天,迸涌出了突围者的水流。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是几个月前我国各城市用乐队和花束欢送过的。在此以后,他们遭遇了德军坦克的最沉重的打击,在普遍的混乱中,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过错,没有当上俘虏。相反!他们结成分散的战斗小组,在德军的包围圈里度过一段时间,然后突围出来。他们回来以后,非但没有像亲兄弟般拥抱他们(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会这样做),让他们休整、探亲,然后归队反而被当作嫌疑分子编成丧失权利、解除武装的小队,带到审查甄别站,在那里,保卫部门的军官们一开始对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不相信,甚至怀疑他们冒名顶替。审查的方法是交叉讯问、当面对质、互相供述。经过审查,一部分突围者重新获得自己原来的姓名、军衔和信任,编入各部队。另一部分,暂时是小部分,则构成了叛国分子的第一股水流。他们得到五十八条1一乙,但起初,在标准制定前,刑期在十年以下。
      作战部队这样清洗。但是远东和蒙古还有一支庞大的不作战部队。不让这支军队生锈是保卫部门的一项崇高任务。哈尔钦河和哈桑湖的英雄们不作战闲话就多起来,再加上现在又让他们练习使用原来对自己的军人都保密的捷格嘉辽夫式自动步枪和团迫击炮。手里拿着这样的武器,他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在西线退却。隔着西伯利亚和乌拉尔,他们怎么也搞不通,我们一天后退一百二十公里,不过是重复库图佐夫诱敌深入的策略。只有从东部军队搞出一股水流,才能打通这个思想。嘴巴收紧了,信念也就成为铁的了。
      自然在上层人物中也出现了对退却负有罪责的人的水流(总不能是伟大的战略家对此应负罪责!)这是不大的半百人光景的将军流。他们在一九四一年夏天关在莫斯科的监狱里,四一年十月就起解了。将军们中间最多的是空军将领空军司令斯穆什凯维奇,E·C·普图兴将军(他说:“早知如此我就先在生身父亲头上扔炸弹,然后再坐监牢!”)及其他一些人。
      莫斯科城下的胜利产生了一股新的水流:有罪的莫斯科人。现在定下心来考虑,发现那些既不逃走也不撤退,而是不害怕地留在受到威胁、连政府都迁走了的首都的莫斯科人是有嫌疑的:或者是有意破坏政府威信(五十八条10);或者是有意等待德军(五十八条1一甲,同时援引十九条,这股水流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一直喂养着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侦查员)。
      不用说,五十八条10,ACA(反苏宣传)从来没有中断过,在整个战争时期笼罩着后方和前线。撤退出来的人如果讲述了退却的惨状(报纸上明明写着退却是有计划进行的嘛),得到这一条;在后方胡说口粮配给少的人,得到这一条;在前线胡说德军技术强大的人,得到这一条;一九四二年,不论在哪里,凡是胡说被围困在列宁格勒的人们正在饿死的人,都得到这一条。
      同一年,在刻赤失利(十二万人被俘)、在哈尔科夫失利(被俘更多)以后,在往南向高加索和伏尔加河大退却的过程中还吸出了一条很重要的水流,那是不愿死守阵地、擅自后撤的军官和士兵,用不朽的斯大林的第二二七号命令的话来说,这些人使祖国蒙受的耻辱,是最不可饶恕的。然而这条水流没有到达古拉格,他们由各师的军事法庭作了加速处理,全部被赶进惩戒连而无影无踪地消耗在前沿阵地的红沙里。这是为斯大林格勒胜利奠基的水泥,但没有载入俄国的通史,而是留在下水道的专史之中。
      (顺便说,我们在这里试图探寻的只是从外界流进古拉格来的那些水流。至于在古拉格内部各贮水池之间的抽送,战争年代特别盛行的所谓营内判刑,则不在本章研究之列)。
      为了认真起见,也需要提一下战时的一些回流:上面提到的捷克入、波兰人、从劳改营释放出来送到前线的刑事犯,都是属于这一类。
      从一九四三年起,当战争已经发生了有利于我们的转折以后,开始冒出一股来自原敌占区和欧洲的成百万人的水流,它的水量一年比一年充沛,直到一九四六年。
      它的两个主要部分是:
      在德军占领下生活过的或给德军做过事的公民(给他们的是带“甲”字的十年:五十八一I-甲);
      当过俘虏的军职人员(给他们的是带“乙”字的十年:五十八一1-乙)。
      每个留在敌占区的人总要生活,因此就要有所为,因此在理论上就可能与每天吃的饭一起给自己挣得未来的犯罪构成:如果不是背叛祖国,那至少也得落个资敌罪。然而实际上只要在身份证上注明曾在敌占区生活就足够了。把所有的人都逮捕起来,使那么广大的空间变得荒无人烟,在经济上是不明智的。为了提高一般的觉悟,只把以下各类中百分之见的人有罪的、半有罪的、四分之一有罪的以及那些同他们在一道篱笆上晒过包脚布的人关起来就够了。
      但是只需要一百万的百分之一,就可以组成一打旺盛热闹的劳改点了。
      不要以为,诚实地参加过地下抗德组织就必定可以免于掉进这条水流。一个基辅共青团员由地下组织派到基辅警察局去做事,以便取得情报。小伙子诚实地向共青团组织送情报,但是我军一到,他却得到了十年徒刑,因为他既然在警察局供职,就不会不沾染上敌人的习气,也不能完全不执行敌人交给的任务。
      把在欧洲生活过的即便是当过东方奴隶的人判刑,更是心狠手辣。他只不过是看到过一小块欧洲的生活,并且可能讲出来,讲这些事,在我国从来叫人不舒服(当然,除了那些明智作家的旅途随笔以外),在破坏严重、生活无着的战后年代更是叫人不舒服。而要说在欧洲完全糟得很,根本不能生活,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大多数战俘,特别是那些在西方看到比德国死亡营稍多一点东西的战俘被判刑,正是这个原因,而根本不是单纯因为他们当了俘虏。
      这是慢慢显出来的。一九四三年就已经有一些乱淌的四不象的水流,如沃尔库达工地上。长期称为“非洲客”的那一批人。这是美军在非洲从隆美尔集团军中抓到的俄国战俘(“志愿兵”),一九四八年用十轮卡车经埃及一伊拉克伊朗把他们遣返祖国。在里海的荒凉海湾里,立即把他们圈进带刺的铁丝网,从他们身上撕下了军阶标志,搜光了他们的美国赠品(不用说,得利的是工作人员,而不是国家),因为还没有经验,既没有判什么刑,也没有适用什么条文,先一概送到沃尔库达,听候上面的专门指示。因而这些“非洲客”在沃尔库达的处境实在莫名其妙:没人看守,但没有通行证他们在沃尔库达一步路也不能走,而通行证他们是没有的;付给他们自由雇佣者的工资,但把他们当犯人使用。可是专门指示总不下来。把他们忘了……
      被扣留人员也一概当作战俘来判刑,从这个做法上也可以明显地看出上面讲的道理。例如,在战争爆发的头几天,我们的一批水兵被风浪抛到瑞典海岸。整个战争时期,他们都自由地生活在瑞典一过着先前和后来都没有过的富足和舒适口子。苏联在退却、进攻、冲锋、死亡与挨饿,而这些坏蛋却在中立国吃得肥肥胖胖。战后,瑞典把他们还给了我国。背叛祖国是毫无疑问的但事情不知怎的进行得不顺手。因此就让他们各奔东西,结果所有的人都因宣扬资本主义瑞典的自由和富足而被铆上了反苏宣传的罪名(卡金科一伙)。
      后来,因这伙人闹了一个笑话。在劳改营里,他们已经闭口不谈瑞典了,害怕因此加刑。但是,瑞典人却不知怎地打听到了他们的遭遇,在报刊上刊登了一些诽谤性的报道。这时候,小伙子们已经分散到远远近近的各个劳改营去。突然,用特别通知书把他们全都集中到列宁格勒的克列斯特监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他们喂得膘肥体壮,让他们留起了发式。让他们朴素大方地穿戴起来,进行了排练,谁该讲什么,并警告说,哪个混蛋要是讲的不一样,将在后脑门得到“九克”“一准备就绪后就把他们带到记者招待会去同外国记者和在瑞典时的熟人见面。过去的被扣留者显得精神饱满,讲他们在什么地方居住、学习、工作。他们不久前在西方报纸上(要知道我们这里每一个报亭都有西方报纸出售)读到产阶级的诽谤,感到十分愤慨,大伙写信一商量,就一起到列宁格勒来了(路费并没有使谁为难)。他们的红润润、油光光的外表最好地驳斥了报纸的造谣。羞惭的记者们纷纷去写道歉声明。对于所见所闻做另外的解释是西方人的想象能力所不及的。而记者招待会的主角们会后立即被带往澡堂,剃了头发,穿上以往的破衣烂衫,分送到原来那些劳改营去。既然他们表现得不负所瞩就没有再给任何人加刑。
      作为来自收复区的总流的一部分,一股接一股的犯了过错的少数民族水流迅速而集中地通过:
      在一九四三年加尔梅克人、车臣人、印古什人、卡巴尔达人;
      在一九四四年克里米亚的鞑靼人。
      如果没有正规军队和军用卡车去帮助机关,这些民族就不会那么有效而迅速地奔赴自己永远的流放地。部队雄赳赳地把山村包围起来,于是几百年定居在那里的人在二十四小时内以空降兵的神速动作被送到车站,装上列车一立即开往西伯利亚,开往哈萨克斯坦,开往中亚细亚,开往俄国的北方。刚刚过了一昼夜,土地和不动产就已经转归继承者们所有了。
      像在战争初期对待日尔曼族人那样,现在对这些民族也是只看血统,不登记造册,就送去流放党员也好,劳动英雄也好,还没打完的这场战争的英雄也好,都向那里流去。
      在战争最后两年,自然出现了一条德国战争罪犯的水流,这些人是从一般战俘营系统中挑出来,通过法庭转入古拉格系统的。
      一九四五年,对日战争虽然只打了不到三个星期,可是为了满足西伯利亚和中亚细亚紧急的建设需要,弄来了大量的日本战俘,从日本战俘当中也进行了挑选战犯送往古拉格的工作。(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是我仍然确信,对这些日本人的判刑大部分不可能是合法的。这是一种报复行动,是为拖长使用劳动力期限采用的手法。)
      从我们的军队打进巴尔干半岛的一九四四年底开始,特别是在一九四五年,当它到达中欧的时候,顺着古拉格的渠道还流来了一条俄国流亡者(老年人是在革命时期离开的,青年人是在那里长大的)的水流。揪回祖国的通常是男人,让妇女和儿童留在侨居地(诚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抓,抓的只是那些二十五年来哪怕稍微表示过政治观点的,或者出国前在革命时期曾表示过观点的。对那些纯粹过着植物生活的人没有触动)。主流来自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来自奥地利和德国的较少;东欧其他国家几乎没有俄国侨民。
      与西边相呼应,一九四五年从满洲也涌出了一条流亡者的水流(有的木星马上逮捕:邀请他们以自由人身份全家回国,在国内把家拆散,送去流放,或者关进监狱)。
      整个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四六年,有一条总算是真的反苏维埃政权分子(弗拉索夫分子、哥萨克一克拉斯诺夫分子、希特勒建立的民族部队中的穆斯林)的巨流向着群岛滚滚流去,他们中间有的是死心塌地的,有的是胁从的。
      与他们一起,抓获了不下一百万从苏维埃政权下逃出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难民。这些平民起初在盟军占领区成功地隐藏了起来,但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被盟国当局奸诈地送还到苏联手里。
      数目不详的波兰人一国家军的成员、米科瓦伊奇克的拥护者,在一九四五年经过我国监狱进入了古拉格。
      还有若干数量的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
      从战争结束时起,后来多年不断地滚滚流淌着乌克兰民族主义分子(班杰拉分子)的充沛的水流。
      在这个几百万人的战后大迁徙的背景上,很少有人察觉这样一些小股细流,如:
      勾搭外国人的女郎(一九四六一四七年)即允许外国人向自己献殷勤的女郎。对这些女郎依三十五条7(社会危险分子)治罪;
      西班牙子女就是那些在他们的国内战争时期被带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经成年了的人。他们虽然是我国寄宿学校里教育出来的,但同我们的生活却很不合拍,许多人闹着“回家”。也给了他们三十五条7,社会危险分子,特别顽固的一五十八条6,替……美国当间谍。
      (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也不忘记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一股短短的……神甫返流。是呀!真是奇迹!三十年来第一次释放神甫!说实在的,并没有到一个一个劳改营去找寻这些人,凡是外面的人记得并能说出名字和准确地点来的一就释放出来,以便加强正在重建的教会)。
      应当提醒大家,这一章决不企图列举所有肥沃了古拉格土地的水流而只举出其中具有政治色彩的水流。好像上解剖学课程,详细描述了血液循环系统之后,可以接着从头详细描述淋巴系统。我们也可以接着从头考察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五三年的普通刑事犯和真正的刑事惯犯的水流。这种描述也可能会占不少篇幅。这可能会使许多著名的、现在已经部分遗忘了的(尽管从来也没有用法律手续废除过)、给贪得无厌的群岛供应了丰富的人的原料的法令得到阐明。那是关于旷工的法令。那是关于生产劣质产品的法令。那是关于私自造酒的法令(贯彻这项法令的高潮是一九二二年,但在整个二十年代都抓得很多)。那是关于惩治集体农庄庄员不完成规定出工天数的法令。那是关于在铁路上实施军事状态的法令(一九四三年四月,根本不是在战争刚开始时,而是在它的好转期)。
      按照古已有之的彼得大帝的传统,每颁布一项这样的新法令,就是当前最重要的法规,毫不考虑甚至不记得前一项法规。这些不接头的地方,要求法学家们去协调,但是他们干得并不热心,也不十分顺利。
      法令的这种脉动造成国内惯犯犯罪和“普通”犯罪的奇怪景象。你会发觉,无论偷盗、杀人、私自造酒或强奸,都不是时而在这里或那里作案,都不是由于人的弱点、淫欲和放纵而偶然发生,不是的!全国的犯罪作案显示出令人惊奇的一致性和单调性。一会儿全国遍地是强奸犯,一会儿只有杀人犯,一会儿全是私自造酒者,对政府的最新法令做出十分敏感的反应。每种犯罪好象自己凑上去挨法令的打击,以便尽快消失!只要英明法律制定了和加重了对某种犯罪的惩治办法,在全国各地这个种类的犯罪率立即激增起来。
      铁路军事化法令把战争年代铁路工作人员中占最大多数的妇女和少年赶上了军事法庭,他们没有经过兵营的训练,常常迟到和违反制度。关于不完成出工天数的法令简化了放逐那些不愿白干活的集体农在庄员的手续。如果以前为此需要经过法院审判,并适用“经济反革命”的条文,那么现在只要一纸区执委会批准的集体农庄决议就够了;而且庄员们本身知道尽管被流放,可是不被划成人民敌人,也觉比较轻快。(规定的出工天数在不同地区各不相同,对高加索人最优待七十五个劳动日,但连他们也有不少人被送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区去流放八年。)
      然而,在这一章里,我们不打算对惯犯犯罪和“普通”犯罪作长篇大论的和富有成果的考察。只是既然已经讲到了一九四七年,我们就不能对一项最宏伟的斯大林的法令缄口不言。论述一九三二年时,我们已经提到过著名的“八月七日法”或“八七法”,依照这个法律,许多人因一颗穗头、一根黄瓜、两个土豆、一块木头、一轴线(在笔录中写的是“二百米缝纫用材料”。毕竟不好意思写“一轴线”。)而被关进狱中,刑期都是十年。
      但是,斯大林所理解的时代的需要在变化,在等待一场酷烈的战争时,十年好象是够了,现时,在取得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胜利后,看起来就有点单薄了。于是又一次置法典于不顾,或者是因为忘记了已经有过许许多多关于偷盗的条文和法令一九四七年六月四日宣布了一项使它们一概不作数的法令,不知发愁的犯人们立刻把它命名为“六四”法令。
      新法令的优越性首先就在于它的新鲜:法令一出,这类犯罪就应当随之勃发,保证为新判犯人流提供充沛的水源。但更大的优越性在于刑期:如果去剃穗头的,为了壮胆,不是一个乡下丫头,而是三个(“有组织的匪伙”),去偷黄瓜或苹果的是几个十二岁的淘气孩子,那么他们得到的是二十年以下的劳改;在工厂里最高刑提到二十五年(这个四分之一世纪的刑期是在人道地废除死刑前几天施行的,用以代管死刑)。最后,一个由来已久的歪理什么只有政治不检举行为才是国事罪如今被纠正了。现在对有关盗窃国家或集体农庄财产的不检举行为,也处以三年劳改或七年流放。
      在法令颁布后的最初几年,成师的城乡居民被遣送去耕种古拉格群岛的土地,替代那里死绝了的土著居民。诚然,这些水流是通过民警机关和普通法院到那里去的,没有充塞战后年代本来就已经过分满溢的国家安全机关的渠道。
      斯大林的这条新路线现在,在战胜法西斯主义以后,应当空前起劲、大量和长久地捕人当然马上就在政治犯方面反映出来。
      在社会生活各方面的迫害和监视明显加强的一九四八四九年,扮演了一出连斯大林的不讲理时代也是前所未见的“二进宫”的悲喜剧。
      用古拉格的语言就是这样来称呼那些一九三七年留下一条命的不幸的人们,他们熬过了不堪设想的、难以忍受的十年,现在,在一九四七四八年,备受折磨、精疲力尽以后,居然得以怯生生地跨上自由的土地希望能悄悄地度过短促的残生。但是某种野蛮的幻想(或者是固执的狠毒心肠,或者是不知厌足的报复心理)促使大元帅一胜利者发布一道命令:把所有这些残废人重新关起来,无须有新的罪过!往吞咽机里填塞它本身的下脚料,这甚至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对他都不利。但斯大林正是下了这样的命令。这是历史人物对历史必要性要脾气之一例。
      于是,又来抓所有这些刚刚在新的地方或新的家庭安下身来的人。来抓的人无精打采地抓,被抓的人无精打采地去。他们对于全部苦难历程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没有问“为了什么?”也没有向亲人说“我会回来的,”他们挑些比较脏的衣服穿上,在劳动营制的烟荷包里装满马合烟,便去签署笔录(而笔录总共只有一条:“是你坐过牢吗?”一“是我。”“再坐十年。”)
      这时,君主突然想起,光把一九三七年活下来的人关起来一这太少!还有他们那些不共戴天的仇敌的子女不是也应当关起来嘛!要知道他们一天天长大,还会想起报仇的(也许他晚饭吃得太饱,做了个和这类子女狭路相逢的恶梦)。经过考虑、估量,开始抓子女,但不多。抓的是将领们的子女,托洛茨基分子的还不是全部!这样就开始了一条子女一复仇者的水流(十七岁的林娜·科萨列娃和三十五岁的叶林娜·拉科夫斯卡娅都落入这类子女行列)。
      在欧洲大混杂以后,斯大林在一九四八年终于又把屋墙筑得牢牢的,把天花板钉得低低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把原来一九三七年的空气搞得浓浓的。
      于是,在一九四八、四九和五0年一连串地出现了。
      臆想的间谍(十年前是德田间谍,现在是英美间谍);
      教徒(这一次多数是教派分子);
      还没有斩尽杀绝的瓦维洛夫派和孟德尔派的遗传学家与育种学家;
      亲西方思想还没有完全被吓掉的普通有知识有头脑的人们(大学生从严)。时髦的罪名是;
      BAT吹捧美国技术;
      BAII吹捧美国民主;
      III3崇拜西方。
      水流与一九三七年相似,价刑期则不相似:现在的标准已经不是那古旧的“十卢布纸币”,而是新的斯大林的“二十五卢布票子”。现在十年已经算是幼儿园的刑期了。
      从新颁布的泄露国家机密惩治法令中也涌出了一条不小的水流(认为是机密的有:区里的收成;任何一种流行病的统计资料;任何车间和小工厂的生产任务;民用机场的名称;城市公共交通路线;劳改营在押犯人的姓名),依这个法令判的是十五年。
      民族的水流从来也没有被遗忘。在森林战场上怒气冲冲地捉到的班杰拉分子的水流老是在流着。同时,所有西部乌克兰的乡村居民,多少同游击队有过接触的(留他们住过一夜,给他们吃过一顿饭,没有告发他们),也得到十年劳改与五年流放。大约从一九五年起,又引出一条班杰拉分子老婆的水流为了尽快收拾完他们的男人,以不检举的罪名给这些女人各安上十年。
      那时候立陶宛和爱沙尼亚的抵抗运动已经结束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从那里进涌出新的社会预防和保证实现集体化的强大水流。整列车整列车地从波罗的海沿岸三个共和国把城市居民和农民运到西伯利亚流放地去(历史的节奏在这些共和国里发生了错乱。现在他们必须在压缩得短短的时期内重新走一遍全国已经走过的道路)。
      在一九四八年,还有一条民族的水流亚速夫海沿岸、库班和苏呼米的希腊人涌往流放地。他们在战争年代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民的父亲的事,现在父亲是不是为了在希腊遭到的失败拿他们出气呢?这股水流似乎也是他个人丧失理智的产物。大多数希腊人去了中亚细亚的流放地,表示不满的进政治隔离所。
      在一九五0年前后,不知是同样为了出那场打输了的战争的气,还是为了和已经流放的那一批人取得平衡,由保加利亚转交给我们的马尔科斯起义军战士本身也流到了群岛。
      斯大林在世最后几年,犹太人水流已经明确地露了头(从一九五①年起,他们已经作为世界主义者一小批一小批地走向群岛)。医生案件就是为这个目的而策划的。似乎他要搞一场对犹太人的大屠杀。
      然而,这成了他一生中第一次夭折了的意图。上帝命令他好象借助于人之手一命呜呼了。
      前面的一番叙述看来足以表明,把成百万人赶出老窝,让古拉格住满人,有冷静地设想好的顺序,有始终不减弱的顽强性。
      我国的监狱从来没有空的,只有满的,或者是过分满的。
      当你们悠然自得地从事于探索原子核秘密、研究海德格尔对萨特的影响、搜集毕加索的图画、乘坐有包房的车厢去疗养地或者修建莫斯科近郊的别墅的时候“乌鸦车”不断地在城里乱窜,国家安全人员在敲门和按门铃。
      因而我想,这篇叙述也证明了,“机关”从来没有白吃饭。

      ——————


    第三章 侦查


      如果对契诃夫笔下那些老是猜想二十——三十——四十年后将是什么情形的知识分子回答说,四十年后在俄罗斯将有刑讯,将用铁环来箍紧脑门,把人放进盛有酸性液的浴槽中去,把赤身裸体绑起来的人丢给蚂蚁和臭虫去咬,用汽炉子上烧红的通条插进肛门去(“暗烙印”),用靴子慢慢踩压性器官,最轻的则是整星期不让睡觉、喝水,打得血肉横飞——那么不论哪一出契诃夫的戏都不能演到底,所有的主人公都会进疯人院。
      不光是契柯夫笔下的主人公,而且任何一个本世纪初的正常的俄国人,包括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任何一个党员,能相信、能忍受对光明未来的这种诽谤吗?这类事情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还可过得去,在彼得大帝时期已经显得是野蛮行为,在比伦时期还可能对十——二十个人采用,从叶卡捷琳娜时代起就已经绝迹,——然而在伟大的二十世纪繁荣昌盛时期,在一个按社会主义原则设想的社会里,在天上已经有了飞机,已经出现了有声电影和无线电广播的年代——这类事情却并不是由哪一个坏蛋,也不是在一个秘密地方干的,而是由几万名受过专门训练的人面野兽对于百万没有自卫能力的人进行的。
      只有现在闪烁其词地称之为“个人迷信”的返祖现象的大发作是骇人听闻的吗?也许我们在那些年代举行普希金的百年祭,不害臊地上演契诃夫那些已经得到答案的戏剧才是可怕的?或许更可怕的是三十年以后还有人对我们说:这些事不要讲了!如果回忆千百万人的苦难,那就会歪曲历史的前景!如果刨根问底地探求我国风习的实质,那就会使物质上的进步黯然失色!最好还是去回忆鼓风炉、轧钢机、挖通的运河,不,运河不要回忆……那就去回忆科雷马的金子吧,不,这也不要……一切都可以回忆,但是要善于回忆,要歌颂……
      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咒骂宗教裁判。难道除了烧人的火堆就没有庄严的祈祷仪式了吗?不明白农奴制为什么使我们那么不喜欢。要知道并没有禁止农民每日去劳动。他可以在圣诞节挨门逐户去唱祝歌,而姑娘们在三一节还编制花冠呢……
      现今书写出来的和口头的传说加于一九三七年的独特性,一般人认为就是捏造罪名和进行刑讯。
      但这是不对的,不确切的。在不同年代,在几十年内,依照五十八条进行的侦查,几乎从来也不是查明真相,而只是履行项不可避免的肮脏手续:把一个不久前自由的、有时是高傲的、永远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人压弯,把他拖过狭仄的管道,管道配件的钩子会撕破他的皮肉,在那里他将透不过气来,这样他就会央求赶快上另一端去——可是另一端把他甩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群岛的一名现成的土著,而且直接掉进了那一块福地(傻瓜总是牵手牵脚不肯往前走,他以为管道也有往回的出口)。
      无文字记载的年代过去得越多,搜集幸存者们分散的见证就越困难。这些见证告诉我们,制造假案在机关成立的早期就开始了——这是为了使人感觉到他们经常的不可替代的救世活动,不然随着敌人的衰落,说不定在哪个倒霉的时刻机关就全消亡。从科瑟列夫的案卷中可以看出,契卡的地位甚至在一九一九年初就已发生动摇。阅读一九一八年的报纸时,我偶然碰到一则关于破获十人集团可怕阴谋的官方报道,这十个人想(还只是想!)把大炮拖到教养院的屋顶上去(瞧瞧那有多高)——并从那里向克里姆林宫开炮。他们是十个人(其中可能有妇女和少年),不知有多少门炮——这些炮是从哪里搞来的?口径多大?怎样顺楼梯推到阁楼上去?怎样在倾斜的屋顶上安放?可别在打炮时滚下去!为什么彼得堡的警察同二月革命作斗争时不把重于机枪的东西拿到屋顶上去?然而这个预示一九三七年社会结构的幻想作品是大家读过了的呀!相信了的呀!……显然,日后还会有人向我们证明,一九二一年的“古米廖夫案件”是一个假案。同一年梁赞的契一杯制造了关于当地知识界“阴谋”的一桩假案(但勇敢分子的抗议信还能到达莫斯科,于是案件就搁下了)。就在那一九二一年,处决了天然力促进会系统内的腐泥煤委员会的全体成员。我们对那个时代俄国学术界的气质和情绪有足够的了解,狂热病的烟幕未能挡住我们观察那些年代的视线。我们大概不用进行考古发掘也能看清这种案件有多大价值。
      一九二0年十一月十三日捷尔任斯基在给全俄肃反委员会的信中提到:契卡“常给一些诽谤性的申诉大开方便之门”。
      E·多亚连科回忆一九二一年说:卢宾卡的囚犯接收站,四五十张木床,整夜带进来一批一批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自已犯了什么罪,共同的感觉是:无缘无故地捉人。全监室只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被抓——她是社会革命党人。雅戈达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么,为什么你落到这里来了?”意思是,自已说吧,帮忙安个罪名吧!关于一九三0年梁赞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人们所讲的也绝对一样。普遍的感觉是,大家都是无缘无故地坐牢。实在找不到罪名,只好指控特-夫的姓是假的。(虽然姓是再真实不过,仍由特别庭给他扣上个五十八条10,三年)。侦查员不知找什么碴儿好,便问:“干什么工作的?”“计划员。”——“写份说明书来:‘工厂的计划和它的实现办法’。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了什么被捕的。”(他在说明书中会找出点什么头绪。)
      从那地方是回不来的,几十年来我们对这一点还没有习惯吗?除了一九三九年短暂的有意识的倒退动作外,审讯结果把人放出来的事,只能听到极少、极个别的传说。而且:这个人或者很快又被关进去,或者放出来是为了跟踪监视。这样就造成了一种传说,机关的工作中是从来不出废品的,那么无罪的人怎样处理呢?……
      达里的《详解词典》做了这样一个区别。“调查不同于侦查之点是,它的实行是为了事先查证有无进行侦查的根据。”
      啊,神圣的天真!机关可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调查!上面交下来的名单,或者最初的嫌疑,密人员的报告,甚至一封匿名告密信,都会引起逮捕,随后必然认为有罪。给予侦查的时间并不是用来弄清罪行,百分之九十五都用来磨难、消耗、削弱受侦查的人,使得他但求赶快结束,即便用斧子砍头也罢。
      在一九一九年侦查员的主要手法就已经是:把手枪往上摆
      不仅政治罪的侦查这样进行,“普通罪”也如此。在审理燃料总管理局案件时(一九二一年),被告马赫罗夫斯卡娅申诉说,在审问时给她灌了可卡因。公诉人驳斥道:“如果她申诉说,她受到粗暴对待,用枪毙威胁她等也许这些勉强还可以相信。”手枪吓人地放在桌上,有时对准着你,侦查员就不必花力气去臆想你的罪状,而是:“说吧,你自己知道!”在一九二七年侦查员哈依金就是这样要求斯克里普尼科娃的,在一九二九年也是这样要求维特科夫斯基的。四分之一世纪后也丝毫没有改变。在一九五二年,国家安全部奥尔忠尼启则市侦查处长西瓦科夫对第五次入狱的斯克里普尼科娃说:“狱医给我们的表报上说,你的血压是240/120。这太低,畜牲(她已经五十出头了),我们要叫你升到三百四,让你这条毒蛇断气,见不到青伤,见不到外伤,见不到骨折。我们只要不让你睡觉就能办到!”如果斯克里普尼科娃在通宵审讯后白天在监室里闭上眼睛,看守就会冲进来大声吼叫:“睁开眼睛,不然我就从床上把你倒拖下来,把你站着捆到墙上!”
      在一九二一年,夜间审讯是主要的。当时就用汽车的前灯照脸(梁赞的契卡,斯捷利马赫)。一九二六年在卢宾卡(贝尔塔·甘达尔证明),曾利用采暖设备一会儿向监室输进冷空气,一会儿输进臭气。还有闭塞式的监室,那里本来就没有空气,还要继续烘烤。好像诗人克留耶夫曾住过这种监室,贝尔塔·甘达尔也曾住过。一九一八年雅罗斯拉夫尔暴动的参加者瓦西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卡西亚诺夫叙述说,把这种监室一直烤到身体毛孔出血为止,从监视孔里看见了这种情况后,便把囚犯放在担架上抢去签署笔录。“黄金”时期曾用过”热”法(以及“盐”法)。一九二六年在格鲁吉亚曾用烟卷烧灼受审讯人的手;在梅捷赫监狱曾把他们在黑暗中推到脏水池里去。这里有这样的一种简单联系:既然无论如何要问罪——威胁、暴力、刑讯就不可避免,而且罪名越离奇,审讯也就应当越残酷,才能逼出供状。既然假案从来没有断过,那末暴力和刑讯也从来没有断过。这不光是一九三七年才有,这是一个长时期的特征,是一般性的现象。所以如今在前犯人的一些回忆录中有时读到“刑讯是从一九三八年春天起得到允许的”,之类的话,令人觉得奇怪。能够制止机关实行刑讯的那种精神道德上的阻障从来也不存在。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在《全俄肃反委员会周报》、《红色宝剑》和《红色恐怖》上,公开讨论过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是否能采用刑讯的问题。接后果来判断,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虽然不是全面的。
      关于一九三八年确切些应该这样说:如果说在这年以前,每个侦查案件采用刑讯时都需要办理某种手续,都需要取得许可(即使很容易取得),——一那末在一九三七——三八年由于非常的形势(要求在规定的短期内通过个别侦查机构把规定的几百万人犯送进群岛,而以前的大规模水流,为“富农流”和“民族流”,都未曾通过这样的机构。)允许侦查员根据他们的工作和规定期限的需要,无限制地、任意地采用暴力和刑讯。并且,对刑讯的种类也不作规定,容许各显其能。
      在一九三九年,这种全面广泛的许可被撤销了,重新要求对刑讯办理书面手续,并且可能并不那么方便(然而普通的威胁、讹诈、欺骗、用不让睡眠和关禁闭来消耗体力,从来也没有禁止过)。但是从战争本期起和在战后的年代已经明令规定了一定类别的囚犯,对他们预先允许采用种类广泛的刑讯。列入这里的,有民族主义分子,特别是乌克兰人和立陶宛人,特别是在那种情况下,即有一个真的或者臆想的地下联络网,必须把它整个拽出来,必须从抓来的人嘴里搞出全部姓名。例如,在罗穆阿尔达斯·普兰诺·斯基留斯集团中约有五十名立陶宛人。他们在一九四五年被控张贴反苏传单。由于当时立陶宛监狱不足,就把他们送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韦利斯克附近的劳改营。一些人在那里受了刑讯,另一些人没有经受住双重的侦查工作制度,结果所有五十个人一个不剩地都招认了。过了一段时间,立陶宛来了通知,张贴传单的真正肇事者找到了,而所有这些人都毫不相干!一九五0年我在古比雪夫递解站遇见过一个从德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来的乌克兰人,在追查“关系”和个人的时候他受到了各种刑讯,包括罚站禁闭室,这种禁闭室有一根插进来供一昼夜四小时睡眠时支撑用的小树棍。在战后曾对科学院通讯院士列维娜进行了残酷折磨。
      还有,把重口供、轻证据、轻事实这项“发明”归属于一九三七年,恐怕也不对。它早在二十年代就已经形成了。只有维辛斯基的精彩学说是赶在一九三七年提出来的。然而它当时仅下达到侦查员和检察长,是为了坚定他们的精神,至于我们这些局外人,又晚了二十年才知道——当它在报纸文章的从属句子和次要段落里当作一件早已周知的事情挨骂的时候,我们才知道。
      原来,在那人们记忆中阴森恐怖的一年,安得烈·亚努阿里耶维奇(很想讹念为亚古阿里耶维奇)·维辛斯基在他的一篇驰名于专业界的报告中,根据极端灵活的辩证法精神(无论国家的公民,以及现在的电子机器,我们都不许可按这种辩证法行事,因为对他们说来早就县县不是就是不是),指出人类永远也不可能判明绝对真理,而只能判明相对真理。由此他迈出了两千年来法学家们所不敢走的一步:那么可见侦查和审判所能查明的真相,也不可能是绝对的,而只能是相对的。因此,在签署死刑判决时,我们反正永远也不可能绝对地确信,我们所处决的一定是有罪的人,而只可能是某种程度上接近有罪的人,在某种假设上、在一定意义上有罪的人。也许维辛斯基本人当时对这种辩证法安慰的需要并不下于自己的听众。从检察长席上叫嚷“把所有的人都当作疯狗枪毙”的时候,他这个既凶恶又聪明的人心里明白,被告是无罪的。很可能,他和布哈林那样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大师都曾抱着极大的热情致力于为法庭上的谎言进行辩证法的修饰:布哈林觉得,如果连个罪名都没有就死掉,未免太愚蠢、太窝囊——他甚至需要找到自己的罪过!而对于维辛斯基来说,感到自己是一个逻辑家总比感到自己是一个露骨的下流坯更愉快些。
      由此产生一个最实用的结论:寻找绝对的罪证(罪证都是相对的)、无疑的证人(他们可能说得不一致)是白费时间。至于相对的、近似的有罪证据,侦查员不用罪证也无须证人,不必走出办公室,“不仅依靠自己的才智,而且依靠自己的党性感觉、自己的道德力量”(既依靠睡足了、吃饱了和不挨打的人的优越性)“和自己的性格”(下毒手的毅力),也能够找到。
      当然,这一套理论比拉齐斯的指示要雅致得多。但本质是一样的。
      只是在一件事上维辛斯基不够彻底,离开了辩证逻辑:不知为什么他同意子弹依然是绝对的……
      这样,先进法学的结论,沿着螺旋形的发展轨道,又回到了古希腊罗马前的或中世纪的观点。像中世纪的刽子手那样,我们的侦查员、检察长和审判员一致同意把受侦查的人的招认看做是有罪的主要证据。
      然而,朴拙的中世纪为了退出合意的供认,采用了戏剧性如壮观手段:拷问架、轮子、火盆、锯齿杆、插木橛子。在二十世纪,有了发达的医学和不少的监狱经验,认为利用这种强烈手段“加温”是多余的。在大规模应用时——是累赘的。并且除此以外……
      除此以外,显而易见的还有一个情况:斯大林从来也不把话说死,总是要下属们自己去领会,他则给自己留下后退的狼窟,好去写《胜利冲昏头脑》。对成百万人进行有计划的摧残,毕竟是人类历史上的创举,不管自己的权力多大,斯大林对于成功还是没有绝对的把握。在巨大的材料上作试验比在小材料上情形可能不同。但一九三七年和一九三八年的中央通令中有过关于“施加肉体影响”的指示。在任何情况下,斯大林始终应当披着天使般纯洁的法衣。因此,应当设想并没有开列过刑讯和凌辱方法的情冲印发给各个侦查员,而只不过要求每个侦查处在指定期限内向法庭提供指定数目的全部招认了的家兔。只不过讲过(口头上,但经常地),一切旨在实现崇高目标的办法和手段都是好的,谁也不会因受侦查的人的死亡而追究侦查员的责任;狱医应当尽可能少干预侦查的进行。想必曾经举行过同志式的经验交流,“学先进”;当然还宣布过“物质利益”原则——加夜班的高报酬,缩短侦查期的奖金;当然也曾警告过,没有完成任务的侦查员将要……现在如果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某个省局出了问题,那么它的局长在斯大林面前是干净的:他没有发过用刑的直接指示。然而却保证了刑讯!
      一部分普通侦查员(不是那些发疯似地热衷的)懂得上司们在给自己留后手,也力求从比较温和的方法开始,而在加温时,则避免采用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的做法:打出了的眼珠、揪掉的耳朵、折断的脊椎骨,就连遍体青紫也不太好。
      所以我们在一九三七年的各省局以及同一省局的不同侦查员那里,除了“熬鹰”之外,看不到整齐划一的刑讯方法。传说顿河罗斯托夫和克拉斯诺达尔的刑讯特别严酷,但没有证明材料。在克拉斯诺达尔想出了一种别出心裁的办法:强迫被侦查人在空白纸上签字,然后自己填进假话。不过,还用得着刑讯吗?一九三七年牢房里没有消毒措施,伤寒肆虐,尸体留在拥挤的人群中五天不收,谁要是在号子里发了疯——拖到走廊里用棍子打死。也有共同点,那就是以所谓轻便手段为主(我们现在就将看到这些方法)。这是条不会出差错的路子。其实人的平衡状态真正界限是很厌的,因而要使一个普通的人失去自制能力,完全不需要拷问架、火盆。
      现在我们试着举出某些最简单的方法,这些方法摧折囚犯的意志和人格,而不在他的肉体上留下痕迹。
      我们先从心理方法说起,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准备自己去经受监狱苦难的家兔们说来——这些方法具有巨大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力量。即便你是有信念的,那也是不好受的。
      1从夜审开始。为什么主要的攻心战全在夜间进行呢?为什么机关从其初创起就选定了夜间呢?因为夜间从睡梦中被拖出来的(就连还没有受到“熬鹰”折磨的)囚犯,不可能象白天那么平稳和清醒,他较易受到影响。
      2用诚挚的语调进行说服。这是最简单的。为什么要玩猫捉老鼠呢?在其他受侦查人中间稍微呆过一阵以后,囚犯其实就已经懂得了总的形势。于是侦查员就懒洋洋地、友好地向他说:“你自己清楚,刑期是反正要得到的。如果你要抗拒,那末在这里,在监狱里,你就会拖垮、就会失去健康。而上劳改营去—一就会看到空气、阳光……因此还是立即签名为妙。”很合乎逻辑。如果问题只涉及自己,头脑清醒的人便同意签字。但这是罕见的。于是斗争就不可避免了。
      对党员则是另一种说法。“如果咱们国内供应不足,甚至有饥荒,那您作为一个布尔什维克就应当决定:您是否能说这是整个党的过错,或者是苏维埃政权的过错?”“不,当然不!”——亚麻中心经理急忙回答。“那么您就拿出勇气把罪责自己承担起来!”于是他就承担起来了。
      3粗暴辱骂。方法很简单,但对于有教养的、娇生惯养的、气质柔弱的人可以发生很大效果。我知道两起神甫让步于普通辱骂的事件。其中一个(市蒂尔卡,一九四四年)由一名妇女负责审讯。起初他对这个妇女的彬彬有礼在监室里赞不绝口。但有一次他回来时郁郁不乐,好久不肯重复她那些淋漓尽致花样翻新的骂人话。(可惜我不能在这里引用她的一句妙语。)
      4心理对比的打击。出其不意的转变:整个审讯或者一部分审讯都是极端客气的,以名与父名相称,答应给予种种照顾。后来突然摇晃一下文件夹子:“嗨,毒蛇!后脑门给你九克!”接着伸直双手,好像要抓头发,好像指甲尖上还装着针,朝你慢慢逼近(对付妇女这种方法很有效)。
      另一方案:两个侦查员交替,一个拳打脚踢,另一个很可爱,几乎很亲切。受审问的人进入审讯室时每次都发抖——这次要见哪一个?对比之下情愿向第二个签署并招认一切,哪怕根本没有的事。
      5预先凌辱。在罗斯托夫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三十三号”)的著名地下室里,在大街人行道的厚玻璃下(过去的仓库),叫等待审讯的人犯脸朝下一连几小时趴在大走廊的地上,禁止抬头,禁止出声。他们像做礼拜的穆斯林一样趴在地上,直到传带员前来碰碰他们的肩膀带去审讯。——亚历山德拉·奥-娃在卢宾卡没有作出所需的供述。把她转到了列福尔托沃。在那里的接收站上,女看守叫她脱掉衣服,把她光着身于关在隔离室里,然而中走了她的衣服,说是去消毒。马上来了一些男看守,从监视孔里窥看,哄笑并评论她的身体。—一如果普遍询问,想必还可搜集到许多例子。而目的是一个:造成精神颓丧的状态。
      6任何足以使受审问的人心慌意乱的方法。请看对莫斯科省克拉斯诺戈尔斯克市是怎样审讯的。女侦查员在审讯过程中自己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脱衣舞!),但一直继续进行审讯,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并走近他的身边,力争他在供述中做出让步。也许,这是她个人的一种需要,也可能是一种冷静的计算:受审问的人头脑一发昏就会签名!而她则丝毫也受不到威胁:有手枪、电铃。
      7.恫吓。最易采用和非常多样化的方法。往往与诱引、许愿(当然是假的)结合起来进行。一九二四年:“不承认,就得上索洛维茨去。谁承认,我们就放他。”一九四四年:“把你分到什么样的劳改营,全在我决定。劳改营与劳改营是不同的。我们现在还有了苦役营。你要是坦白—一就上轻松的地方去。要是抗拒—一二十五年戴上镣铐在地底下干活!”——拿另一个更坏的监狱进行恫吓:“要是抗拒,就送你到列福尔托沃去(如果你是在卢宾卡),到苏汉诺夫卡去(如果你是在列福尔托沃),那里就不会像这样和你讲话了。”而你已经习惯于想:在这个监狱里管理制度好像还过得去,那里谁知道会受什么罪?还有转监……让步吧?……
      恫吓对于那些还没有被捕、而暂时是用传票传到大楼去的人有很了不起的作用。他(她)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失去,他(她)什么都怕——一怕今天不放回去,怕没收财物、住所。他情愿作出许多供述和让步,但求避免这些危险。她当然不知道刑法典,于是在审讯开始时至少要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伪造的法典摘录:“我已受到警告,凡作假证者……五年监襟”(实际上——第九十五条——一两年以下)……拒绝提供证词的—一五年……(实际上第九十二条——三个月以下)。在这方面已经通行了并且将永远会通行一种侦查方法:
      8谎话。我们这些羔羊们是不许撒谎的,而侦查员却经常不断地说谎话,所有这些条文对他都没有关系。我们甚至失去了提出“他说谎话该判什么刑?”这个问题的依据。他可以随便在我们面前放上多少份伪造我们亲人和朋友签名的笔录—一而这还算是一种很雅致的侦查手法呢。
      结合诱引和谎话进行的恫吓,是对传唤来作证人陈述的亲属施加影响的基本方法。“如果你不提供这样的(所需的)陈述,他将更糟糕……你将完全毁了他……(母亲听到后将作何感想?)只有在这张(塞给他的)纸上签名,你才能挽救(毁灭)他。”
      9利用对亲人的感情———对受侦查人也很起作用。这甚至是最有效的一种恫吓手段,利用对亲人的感情可以摧毁无所畏惧的人(啊,这是多么有预见性的格言:“自己的家人就是自己的敌人!”)。记得那个谜按人吗?他什么都忍受住了—一自己的痛苦、妻子的痛苦,而对女儿的痛苦却没有忍受住……一九三0年女侦查员里玛利斯这样进行威胁:“我们把你的女儿逮捕起来,把她同梅毒病患者关在一起!”还是个女人!……
      威胁把你心爱的人都关起来。有时带着音响伴奏:你的妻子已经抓进来了,她往后的命运全看你是否坦白。现在她正在隔壁房间里受审讯,听吧!果真隔墙有女人的哭声和尖叫声(其实这类声音都是相似的,何况还隔着一堵墙,而且你的神经已经紧张到极度,你已经没有能力鉴别;有时这只不过是在放一张录有“标准妻子”声音的唱片——女高音或女低音,这是某人的合理化建议)。但接着已经不是弄虚作假,而让你通过玻璃门看到,她悲伤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着,——不错!你的妻子!走在国家安全机关的走廊里!你的顽固不化毁了她!她已经被捕了!(而她只不过是用传票传来办理某项微不足道的手续,在约定的时刻放她通过走廊,但吩咐她,头不要抬起来,否则别想从这里出去!)——有时还给你念她的信,一点不错是她的笔迹:我和你脱离关系!我听到了你干的那些卑鄙事情,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既然这样的妻子、这样的信在我们的国家里未始不可能有,那末你就只好凭心灵判断,你的妻子是不是这样的?)。
      侦查员戈尔德曼(一九四四年)通过威胁向B·A·科尔汉耶娃索取咬别人的供词:“我们要没收你的房子,把你那些老太婆扔到街上去。”信念坚定的科尔涅耶娃丝毫也不为自己担心,她做好了受难的准备。但戈尔德曼的威胁对于我们的法律来说是完全现实的,她为亲人们忧心如焚。一夜之间几种笔录都被拒绝了,被撕碎了,最后到天亮时,戈尔德曼开始写第四稿,这次受控的只是她一个人,科尔汉耶娃便怀着内心胜利的感觉欣然签了名。连普通的人的本能——进行辩护和甩掉莫须有的罪名——我们都没有给自己保存下来。其实哪谈得上这个!能把全部罪责由自己承担起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像自然界中的任何分类没有硬性的界限一样,我们也做不到一清二楚地把心理方法同肉体方法区别开来。例如,象下面这样的玩意儿当列入何类:
      10.声法。叫受审问的人坐在六米——八米的距离之外,强迫他一直大声说话,重复自己的话。对于已经疲乏不堪的人这是不轻松的。或者一个侦查员用硬纸壳做两个喇叭筒,和另一个进屋来的侦查员靠近囚犯身边,对准他的两个耳朵叫嚷:“招认吧,坏蛋!”囚犯被震得发聋,有时便失去听觉。但这是一种不经济的办法,只不过是侦查员们在单调的工作中也想寻寻开心,于是就各显神通地想出一些花招。
      11呵痒。也是寻开心。把手脚绑起来或者按住,用羽毛往鼻子里呵痒。囚犯便天旋地转起来,他产生一种感觉,仿佛是在往脑子里钻孔。
      12在被告的皮肤上掐灭烟卷(上面已经讲到)。
      13光法。关着囚犯的监室或隔离间里昼夜不灭的刺眼的电灯光,对于墙壁刷着白粉的小屋说来亮度大得过分的灯泡(小学生们和家庭主妇们节约下来的电力)。眼皮发炎,这是很痛的。而在审讯室里又有室内聚光灯对准了他。
      14别出心裁。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一九三三年五一节前夜,契博塔廖夫通宵十二个小时没有受审讯。不对:带去过好多次,契博塔廖夫,手背起来!带出监室,跑上楼,进了侦查员办公室。传带员退出。但是侦查员不提一个问题,有几次连坐也没有让他坐,拿起听筒就说:把一百0七号房间里的带走!来了人,带他回监室。身子刚落铺,门锁响了:契博塔廖夫,审讯!手背起来,到了那儿:把一百0七号房间里的带走!
      而一般地说,对犯人施加影响的方法可以在侦查室以前就开始采用。
      15监狱是从隔离室开始的,就是说从“匣子”或“立柜”开始的。一个人刚刚从外边被抓进来,正处于思绪起伏的高潮,决意要弄清问题,进行争论、斗争———一跨进监狱就被关进一个匣子,有时里面装着灯,他可以在那里坐下,有时是黑漆漆的,而且只能站着,还被门挤着,他被关在这里几小时,半昼夜,一昼夜。一切难以预料的时刻。也许他要一辈子被活砌在这里面了?他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他行不出来!这种心潮翻滚的最初时刻渐渐消逝。有一些人意志消沉了———正好在这时候就给他们来个第一次审讯!另一些人憋了一肚子火——那就更好,他们马上会侮辱侦查员,做出一些失策的事——那就更容易把案子给他们套上。
      16隔离室不够的时候还这样做。在新契尔卡斯克市内务人民委员部里,叫叶连娜·斯特鲁季斯卡娅在走廊里的凳子上坐了六昼夜—一让她不能靠,不能睡觉,不能倒下来,也不能站起来。这是六昼夜呀!你试试去坐上六小时!
      又一个方案,可以让犯人坐在像化验室椅子那样的高椅上,使他脚不着地,这样,脚很快就麻木起来。让他坐上八至十小时。
      有时,在审讯时,在囚犯一直有人盯着的情况下,要他坐在一张普通的椅子上、但要这样:坐在最边边上,坐在座位边缘的枝上(再往前些!持往前些!),让他刚好不滑下来,但要使椅子棱角在整个审讯时间内硌痛他的屁股。几小时不许他动一厂。光这些吗?不错光这些。你去试试!
      17因地制宜。隔离室可以用陷阱代替,伟大卫国战争期间戈罗雀维茨军队集中营里就采用过这个办法。抓起来的人被推进这种深三米、直径两米的陷阱,让他几昼夜呆在露天,日晒雨淋,陷阱既是他的监室,又是他的厕所。三百克的面包和水,用绳子系着放下去给他。请设想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刚刚被捕,心里正像开锅似地翻腾着的人,处在这种境地是什么滋味?
      不知是因为给红军所有保卫部门下达过统一的指示,还是因为他们相同的野营生活,这种方法曾经非常盛行。例如,一九四一年驻扎在蒙古沙漠上的哈勒欣战役参战部队第三十六机械化步兵师里,对一个刚被捕的人,二话不说(保卫科长萨穆廖夫),交给他一把铁锹,命令他挖掘一个有准确尺寸的坟坑(这已经是与心理方法交织在一起)。当被捕者挖到超过腰部时,叫他停止,命令他坐在坑底,从外面已经看不见他的头。一名哨兵看守这样几个坑,四周好像是空无一人、在一片荒漠上,受侦查的人在蒙古酷热的白天头上没有遮盖,寒冷的夜晚身上没有衣服。什么刑讯都不搞——为什么要花费力气动刑呢?口粮标准是:一昼夜一百克面包和一杯水。丘利佩尼奥夫中尉是一个魁梧大汉,拳击运动员,二十一岁,这样坐了一个月。十天后,他满身虱子。十五天后才第一次传讯。
      18罚跪。——一不是在某种假借的意义上,而是在直接的意义上下跪,屁股本许贴脚后跟,腰背挺直。可以在侦查员办公室里或走廊上罚跪十二小时、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侦查员自己可以回家、睡觉、娱乐),有一套规定办法:罚跪的人身边设岗。哨兵按时轮换。让谁罚跪最合适呢?已经被压弯、已经准备投降的人。让妇女罚跪最合适。——一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讲述了这类方法的一种变体:让年轻的洛尔德基帕尼泽跪着,侦查员往他脸上撒尿!什么别的办法都攻不克的洛尔德基帕尼泽,却被这种做法摧垮了。可见,对付有傲气的人,这办法也很有作用……
      19要不就罚站。可以在审讯时罚站,这也能消耗他的体力。摧折地的精神。也可以让他在审讯时坐着但在两次审讯之间站着(设置岗哨,看守盯着不许靠墙,如果睡着了倒下来就踢,就拽)。要叫一个人变软,要他供什么就供什么,有时只要罚站一昼夜,就已经足够了。
      20每回连续三、四、五昼夜的罚站,通常不给水喝。
      越来越懂得要把心理方法同肉体方法配合起来。还明白了,所有上述的办法,都可以结合:
      21“熬鹰”。中世纪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个方法的重要,因为它不知道一个人能在其中保持他的人格的范围是多么狭仄。不让睡觉(再结合罚站、干渴、强光、恐惧和对前途一无所知——你那些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能模糊神智、动摇意志,使人不再成为自己的“我”(契河夫的《想睡觉》,但是那里要轻得多,那里的小姑娘可以稍稍躺一下,息息精神,这样的一分钟就可以救命地使脑子清醒)。人的行动一半是无意识,或者完全是无意识的,因此就不要为他的供述见怪于他……
      请想象一个外国人,还是不懂俄语的,在这种神志模糊的状态中让他在什么东西上签字。一个叫尤普·阿申布伦纳的巴伐利亚人就这样签了字,承认曾在“杀人汽车”上干过。一九五四年在劳改营里他才得以证明,当时他在慕尼黑的电焊工训练班学习。
      话是这样说的:“你不肯坦白交代,所以不许你睡觉!”有时居心恶毒地不是叫他站着,而是叫他坐在特别引起睡意的软沙发上(值班的看守就在那个沙发上并排坐着,见他一眯上眼睛就踢他)。请看一个受害者(在此以前他刚在臭虫隔离室坐过一昼夜)怎样描写受刑后的感觉:“由于大量失血直打寒颤。眼皮发干,好像有人拿一块烧红的铁紧挨着你的眼睛。舌头干渴得肿起来,稍稍一动就像刺猥在扎。吞咽痉挛使喉咙像刀割一样。”
      “熬鹰”是一种伟大的刑讯手段,并且完全不留下可以看得见的痕迹,甚至连申诉的口实也不给你,哪怕从未见过的检查团突然降临。“没有让你睡觉?可是这里并不是疗养所呀!工作人员也跟你一起没有睡觉。”(他们白天已经睡足了。)可以说,“熬鹰”在机关军已经成了万应药剂,它由一种刑讯手段变成了国家安全部门的生活常规,因而是最省事的方法,不必设什么岗就能达到目的。在所有的侦查牢房里,从起床到熄灯,一分钟也不能睡觉(在苏哈诺夫卡,还在其他一些监狱里,为了这个目的,白天把床折到墙里,在另一些监狱里,根本就不许躺下,甚至不许坐着闭上眼睛)。主要的审讯都是在夜间进行。自动形成这种状况:谁正在受审讯,谁就在一星期内至少五昼夜没有时间睡觉(星期六夜里和星期目的夜里侦查员们自己努力争取休息)。
      22作为上述方法的发展——侦查员的车轮战术你不仅睡不了觉,而且接连三、四昼夜由侦查员轮流交替不断宙讯。
      23臭虫隔离室。上面已经提到过。在漆黑的木板钉的匣子里,繁殖了成百只、也许是成千只臭虫。关进去的人身上的外衣或军便服要扒掉,顿时间饥饿的臭虫从墙上爬下来。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纷纷落到他的身上。起初,他还猛烈同它们进行战斗,在自己身上、在墙板上掐死它们,被臭味熏得出不了气,但过了几小时后他就精疲力尽了,就乖乖地让它们吸血了。
      24禁闭室。监室不管怎样不好,但禁闭室总要比它更坏,从那里看,监室永远是天堂。在禁闭室里,人受到饥饿和一般是寒冷的折磨(在苏哈诺夫卡还有热禁闭室)。例如,列福尔托沃的禁闭室根本就不生暖气,暖气片只给走廊供暖,而在这“供暖的”走廊里,值班的看守还需要穿着毡靴和棉衣来回走动。囚犯被扒掉衣服,只剩内衣,有时只剩一条衬裤,他必须一动不动地(因为面积狭窄)在禁闭室里呆上三、四、五昼夜(热的烂菜场只在第三天才有)。在最初时刻你心里想,我恐怕连一小时也受不住。但某种奇迹使人挨过了五昼夜,也许从此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禁闭室有不同类型:潮湿的,有水的。已经是战后了,在契尔诺维茨监狱里让玛莎·T光着脚在齐踝骨深的冰水里呆了两小时——招认吧!(她当时是十八岁,还多么怜惜自己的脚,还要带着这双脚活多少年呀!)。
      25,锁在站龛算不算关禁闭室的一个变种呢?一九三三年在哈巴罗夫斯克国家政治保卫局里,对C·A·契博塔廖夫曾这样施刑:把他赤身裸体关在一个混凝土做的站龛里,在那里他既不能屈屈膝,又不能把手舒展一下换换位置,也不能转动头部。这还不算数。冷水开始一滴一滴往头顶上掉(多么高妙!……),于是一道道的小溪便顺着身子流下来。对他当然没有说明这只是二十四小时的事。可怕吗?不可怕吗?——但他失去了知觉,次日发现他好像已经死了,他苏醒过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用阿莫尼亚水、咖啡因、按摩身体才使他恢复过来。他好久想不起——一地从哪儿来,前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整整一个月他甚至不适于受审讯(我敢于推测,这种站龛和滴水装置不是为契博塔廖夫一个人制作的。在一九四九年,我那个德聂伯罗彼特罗夫斯克同学也曾在类似的场所呆过,虽然那里没有滴水。在哈巴罗夫斯克与德聂伯罗彼特罗夫斯克之间,十六年内可能还有其他的点?)。
      26饥饿。在介绍配合施加影响的方法时曾经提到过。这不是什么稀见的方法:用饥饿迫使犯人招认。说实话,饥饿的因素,像利用夜间审讯一样,已经成为普遍的施加影响办法。贫乏的监狱口粮在不打仗的一九三三年是三百克,一九四五年在卢宾卡是一百五十克。因此,耍弄允许和禁止送牢饭,允许和禁止到小卖部买食物的游戏——这是使用于所有人的,是万能的办法。还有一种利用饥饿的特别强烈的办法:一个月期间只给丘利佩尼奥夫吃每天一百克的口粮——后来,把他从地坑里带出来,侦查员在他面前摆上一锅浮着一层油的红菜汤,放上半个斜着切下来的白面包(怎样切法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丘利佩尼奥夫今天仍然坚持说,切得实在太诱人了)。然而一次也没有让吃。这是多么老式、封建式、洞穴式的做法呀!只有一点是新鲜的,那就是实施于社会主义社会!其他的人也讲到类似的做法,这是屡见不鲜的。我们还要转述契博塔廖夫遭遇的一件事,因为它是配合方式的范例。把他关在侦查员办公室里七十二小时,唯一允许做的是带去上厕所。其余都不许:不许吃,不许喝(旁边就放着一瓶水),不许睡觉。在办公室里老有三个侦查员。他们分三班轮流工作。一个经常(默默地,丝毫也不打扰受侦查的人!)在写什么东西,第二个在沙发上睡觉,第三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要契博塔廖夫一打瞌睡,马上就打。然后他们换了角色(也许他们自己因工作上出了毛病正在受处分?)。突然给契博塔廖夫送来饭菜:油呼呼的乌克兰红菜汤,配有炸土豆块的煎肉排,装在水晶高预瓶里的红酒。契博塔廖夫因为一生厌恶酒类,所以不管侦查员怎样勉强(也不能过分勉强,否则就要搞坏这场游戏)还是不喝。吃过饭以后便对他说:这是你当着两名证人做的供述,现在签名吧!—一原来就是在一睡一醒的两名侦查人员在场时,默不作声地写成的那份东西。从第一页起,契博塔廖夫就看到,他同所有著名的日本将军有密切往来,并从他们那里得到间谍任务。于是他便开始一页一页地勾掉。他遭到一顿毒打后被赶了出去。而与他一起抓来的另一个中东铁路工作人员市拉吉宁,经过了相同的场面,喝了酒,迷迷糊糊地签了名——一结果被枪决了(对子饿了三天的人一杯酒就有多大力量呀!而这里是一大瓶呢)。
      27.不留痕迹的殴打,用橡皮棒打,用木裙子和砂袋打。打在骨头上,例如,审讯员用皮靴踢骨头几乎贴着肉皮的小腿,是很痛的。旅长卡尔布尼奇-勃拉文被接连打了二十一天(他现在说:“过了三十年,浑身骨头还都在发痛,头也痛。”),回忆亲自挨过的和别人讲的,他统计出五十二种打法。比方有这种做法:把手夹在专门的装置里——使被告的手掌平贴在桌上——用直尺边缘敲打关节——能让你嚎叫出来!是不是该把打落牙齿作为殴打的特殊形式单独提一提呢?(卡尔布尼奇给打掉了八颗牙齿。)
      一九四九年被捕入狱的卡累利阿省委书记r·库普里亚诺夫给打掉的牙齿有的是普通的,它们不算数,有的是金的。起初给收据,说是拿去保存。后来觉得不对头,便把收据收回了。
      每个人都知道,拳打腹腔神经丛能叫人暂时停止呼吸,但却留不下一点点痕迹。列福托尔沃监狱的西多罗夫上校在战后采用过用一只胶鞋向男人的睾丸发任意球的做法(被球打中过腹股沟的足球运动员会知道这种打法的分量)。这种疼痛无与伦比,一般会失去知觉。
      28在诺沃罗西斯克的内务人员委员部里,发明了一种夹钳手指甲的机器。后来在递解站看到许多诺沃罗西斯克犯人手指甲脱落。
      29还有和平衣呢?
      30还有折断脊椎骨呢?(也是那个哈巴罗夫斯克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一九三三年。)
      31上勒口(“燕子飞”)?这是苏哈诺夫卡监狱的方法,但阿尔汉格尔斯克监狱也使用它(侦查员伊夫科夫,一九四0年)。用一条粗布长巾勒住你的嘴(上勒口),再从背后把两端系在脚后跟上。就这样像个轮子似地,脊背咯吱作响,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让你肚子贴地趴上两昼夜。
      还需要继续列举吗?还要举很多吗?游手好闲、饱食终日、毫无人性的人们有什么东西发明不出来呢?
      我的兄弟!不要责怪那些因此失足的人,不要责怪那些成为弱者而在不该签的东西上签了名的人……不要向他们扔石头。
      不过且听我往下说。无需这些刑讯,甚至无需最“轻便”的方法,就可以从大部分人取得供词,就可以把毫无防备的、挣扎着想回到自己暖窝去的羊羔用铁牙咬住。力量和处境的对比太悬殊了。
      啊,从侦查员的办公室里回头看我们过去的生活,它完全是另一幅面貌!它充满了危险,到处是真正的非洲丛林。而我们曾经认为它是那样简单!
      你,甲,和你的朋友乙,彼此多年相识,彼此完全信得过,在见面时敢于谈谈大大小小的政治问题。并且没有任何别人在场。也没有任何人能偷听你们。你们彼此也没有告发,绝没有。
      可是你,甲,不知怎么地被列入了计划,被揪着耳朵拉出羊群,关进监狱。由于某些原因,其中也许包括某人告了你的密,包括你为自己亲人担心,包括稍稍的缺觉,包括小小的禁闭室,你决定自己破罐子破摔了,但决不咬别人。于是你便在四个笔录上签名招认了,说你是苏维埃政权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因为你讲过关于领袖的笑话,希望第二候选人当选,所以你走进投票室里去想把选票上唯一的那个人涂掉,但是墨水瓶里没有墨水。还有,你的收音机有十六米的波长,你竭力想透过干扰从西方广播里听出一点什么。你的十年是保证木成问题了,然而肋骨却完整无缺,肺炎暂时也还没有,你也没有出卖任何人,好像你应付得挺聪明。你已经在监室里表示,对你的审问想必很快就要终结了。
      但是你看!侦查员不慌不忙地欣赏着自己的笔迹,开始填写第五号笔录。问:你同乙是否交过朋友?是。你在政治问题上同他无话不谈吗?不,不,我不相信他。但你们经常见面吧?不很经常。嘿,怎么不很经常?根据邻居的陈述,仅仅最近一个月,某日,某日,某日,他就上你那里去过。去过吗?好吧,也许是这样。邻居注意到,你们从来不喝酒,不喧嚷,讲话很轻,走廊里都听不到(啊,朋友们,喝酒吧!打碎酒瓶吧!骂娘骂的声音响些!——这会使你们不受嫌疑!)——嗯,这又怎么啦?——而且你也上他那里去过,你在电话里说:我们俩那天过了一个内容充实的夜晚。后来,在十字路口又看到你们在一起,你与他在大冷天站了半个小时,你们脸色阴沉,露出不满的表情,这里恰好有你们会见时的照片。(特务的技术,我的朋友们,特务的技术!)那末,—一你们在这次会见时谈论些什么?!
      谈论些什么?!……这是个要害问题!第一个想法——你忘记了你们谈论些什么。难道你非记住不可吗?好,就算忘记了第一次谈话。难道第二次也忘了!第三次也忘了?甚至那个内容充实的夜晚也忘了?还有—一在十字路口,还有同丙的谈话呢?还有同丁的谈话呢?不,你想,“忘了”—一这不是出路,这上面站不住脚。于是,你那受到逮捕的震荡的、因恐惧而受伤的、由于缺觉和饥饿而变昏沉的脑子,便上下求索,以期找到一套巧妙的比较近乎情理的说法来把侦查员蒙混过去。
      谈论些什么?!如果你们谈论了冰球(这在一切场合都是最太平无资的,朋友们!),谈论了女人,甚至谈论了科学,那还好,可以复述一遍(科学———距冰球不远,只是在我们的时代,科学中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因此可能会粘上关于泄露机密的法令)。可是如果实际上你们谈论了城里最近又在抓人?谈论了集体农庄?(当然说集体农庄里不好,因为谁会说它们好呢?)谈论了降低计件工资额?瞧你们在十字路口板了半小时的面孔——你们在那里说了些什么?
      也许,乙已经被捕(侦查员向你担保说——一是的,并且已经把你供出来,现在就要把他带来当面对质)。也许他正泰然自若地坐在家里,但马上就会从那儿给拉去审讯,并会同他核对你们那时在十字路口板着脸说了些什么?
      现在,事过之后,你才明白:生活是这样的,当你们每次分手时,你们都应当商量好并牢牢记住:我们今天到底说了些什么?那时,不管怎么审问,你们的供词就会口径一致。但是你们没有说好?你们毕竟没有设想到,这是怎样的热带丛林。
      说你们约好去钓鱼?而乙却可能说根本没有谈过什么钓鱼,说的是函授教学。你非但不会顺利通过侦查,反而会把结子系得更紧: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你闪出一个念头—一成功的还是致命的?——应当说得尽可能接近于真实情况(当然,要磨平一切棱角,去掉一切危险的东西)——一人们不是说,谎话永远应当说得接近真实吗。也许,乙也能想到该这么办,说出些离这不远的话,双方供词在某些方面能碰上头,于是就不再纠缠你们。
      过了许多年你会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完全不明智的想法,装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大傻瓜要正确得多:我自己过的日于一天也记不得,就是打死我也记不得。但你是三昼夜没有睡觉。你费好大劲儿才能留意自己的思想,留意在脸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况且不给你一分钟思考的时间。况且一下子两个侦查员(他们喜欢彼此往来串门)缠住你不放;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于是你就供述:谈到集体农庄(还没有完全上轨道,但很快就会上去),谈到降低计件工资额……究竟说了些什么?说对降低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正常人说的话,又会搞得不像真的。要完全像真的,得这样说;发了点小牢骚,说工资额卡得紧了点。
      而侦查员是亲自作笔录的,他译成自己的语言:在我们这次会晤时,我们诋毁了党和政府的工资政策。
      将来有一天乙会责怪你:哎,笨蛋,我说的是—一我们约好了去钓鱼……
      但你是想比你的侦查员更狡滑、更聪明!你有迅速敏锐的思想!你是知识分子!于是你就弄巧成拙了……
      在《罪与罚》里,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出了一个非常透彻的看法,这个看法只有自身经历过这种猫捉老鼠游戏的人才能得出来—一他说,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打交道,无需我替你编造案情,你们自己就会编造好了现成地给我端上来。是啊,正是如此!有知识的人不会做出契河夫笔下的《歹徒》那样妙不可言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人家说他犯了什么罪,他总要努力编出一套故事,不管怎么假,总会是有头有尾的。
      然而,屠夫侦查员抓的不是这种连贯性,而只是三言两语。他是知道什么货色什么价钱的。而我们却毫无准备!……
      我们从小得到的教育和培养就是如何去掌握自己的专业、履行公民义务、服兵役、练身体、端正品行、甚至养成审美能力(这方面马马虎虎)。但是,无论上课、教育、经验都一点也没有提示我们经受生活的最大考验:无缘无故的逮捕和无事生非的侦查。小说、戏剧、电影(它们的作者们自己最好去喝一喝古拉格这杯苦酒!)把坐在侦查员办公室的人给我们描绘成真理和仁爱的骑士,像我们的亲爹。——一什么题目的课没有给我们讲过呀!甚至拿它们考得我们满头大汗——一但是谁也不会讲一堂关于刑法典的真实含义和广义解释的课,而且这些刑法典在图书馆不开架借阅,在书亭里不出售,到不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手中。
      好像是童话,据说在三海之外的某个地方,受侦查的人可以得到律师的帮助。这就是说,在斗争最困难的时刻,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个通晓一切法律的清醒头脑!
      我们的侦查工作原则,还在于不许受侦查人对法律有任何了解。
      出示起诉书……(对话:“在上面签名吧。”“我不同意起诉书。”“签名吧。”“但我什么罪过也没有呀!”)……你依照苏俄刑法典第五十八条10第2款和第五十八条11受控诉。签名吧!——但这些条文说的是什么呀?让我看看法典!—一我没有法典。——那就上处长那里去拿来!——他也没有。签名吧!——但我请求给我看法典!—一规定不许给你看,它不是为你写的,而是为我们写的。而且你也不需要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条文说的正好是你犯的那些罪。而且现在让你签名并不是要你同意,而是证明你已经读过了,证明起诉书已经给你看过。
      在其中的一张纸上突然闪出一种新的字母组合:YIIK(刑诉法典)。你起了戒心:YIIK同YK(刑法典)有什么区别呀。如果碰上侦查员心情舒畅,他会问你解释:这是刑事诉讼法典。怎么?那么说,甚至不是一本,而是整整两大本法典你都一无所知,可是眼下正根据它们的规定开始了对你的惩治?!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十年、后来又过了十五年。在我的少年时代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刑期已经服满,甚至无期的流放也已结束。但不论什么地方—一不论在劳改营的“文比教育”处,不伦在区图书馆里,甚至在中等城市,—一我眼里没有见过、手里没有拿过、不能买到、不能搞到甚至不能询问苏联的法典!而且,我所熟识的那些经过了侦查、法院并且不止一次被劳改和流放的几百万囚徒——其中也没有一个人眼里见过法典,手里拿过法典!(深知我国的多疑气氛的人懂得:为什么不能在人民法院或区执行委员会询问法典。你对法典的兴趣将会是一种非常的现象:或者你正在准备犯罪,或者想湮灭罪迹!)
      只有当两个法典结束了自己的三十五年存在的最后日子,只有当它们应当被新法典代替的时候,——一只是那个时候,我才在莫斯科地下铁道的售货柜上看到它们,两个平装的小兄弟,yk和yllK(因为已经无用便决定把它们放出来)。
      我现在深受感动地阅读着。例如,刑诉法典规定:
      第136条—一侦查员无权用暴力和威胁的方法强迫被告
      供述或招认。(预见得多么清楚!)
      第111条——一侦查员还必须查明证明被告无罪的情节,
      以及减轻其罪责的情节。
      (“我可是在十月革命期间建立过苏维埃政权呀!……我枪毙了高尔察克!……我清算过富农!……我给国家节约过一千万卢布!……我在最近一次战争中两次负伤!……我得过三次勋章!……”
      我们并不是为这个审判你——历史张口露出了侦查员的牙齿,——你做过好事——这与案情无关)。
      第139条——被告有权亲笔书写供词,并要求对侦查员
      书写的笔录加以修正。
      (哎,要是及时知道这条多好!正确些说:如果实际上真是这样多好!但是像乞求恩典似的,我们总是徒然地请求侦查员不要写上“我的卑鄙谰言”来代替“我的错误言论”,不要写上“我们的地下武器库”来代替“我的生了锈的芬兰刀”)。
      啊,要是给受侦查人先上一课监狱学多好!要是进行侦查工作时先排演一下,然后再来真的多好!……对一九四八年的二进狱者就没搞过这种侦查把戏—一因为那是白费劲。但初进狱者没有经验、没有知识。并且无人可与商量。
      受侦查人的孤独!—一这就是不公正的侦查获得成功的又一个条件!整个机关扑上去摧毁这个孤独的受压的意志。从逮捕那一刻起,以及在侦查的整个最初突击期,囚犯应当处在理想的孤独状态:在监室里,在走廊里,在楼梯上,在侦查室里,——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应当与自己的同类接触,不应在任何人的微笑中,在任何人的眼光中,汲取到同情、忠告、支持。机关尽一切力量去遮住他的未来,歪曲他的现在:把他的亲友都说成是已被逮捕的,把一切物证说成是已经找到的。夸大自己对他及其亲人进行制裁的可能性,夸大自己给予饶恕的权利(机关根本没有这种权利)。把真诚“海改”同减轻判决和劳改营待遇联系起来(这种联系根本就不存在)。当囚犯惊魂未定、受尽痛苦并失去自制能力的短短时期内,从他嘴里尽可能多取得一些不能翻悔的供述,尽可能多牵进一些清白无辜的人(有的人精神颓丧到那种程度,甚至请求不要向他们念笔录,受不了,拿来签吧!拿来签吧!)—一只在那以后,才从单人监室放他到大监室去,在那里他将后悔莫及地发现并回味自己的错误。
      在这个决斗中怎能不犯错误呢?谁能不犯错误呢?
      我们说过“应当处在理想的孤独状态”。但是在三七年(还有四五年)监狱发生人满之患的时候,这个新抓来的受侦查人的理想的孤独原则无法得到遵守。囚犯几乎从最初几小时起就处在人烟稠密的集体监室中。
      但这也有它的优点,可以弥补不足。监室的拥挤不仅代替了狭小的单人隔离室,它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的刑讯,特别可贵的是,这种刑讯长达整整的几昼夜、几星期—一并且侦查员不用花任何精力:刑讯囚犯由囚犯自己未进行!监室中挤进了那么多的囚犯因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一小块的地方,人踩着人,甚至根本不能移动地方,彼此坐在脚上一例如,一九四五年在基什尼奥夫的羁押所里一个单人监室塞进一了十八个人,一九三七年在卢甘斯克——十五人,而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一九三八年在定员二十五人的布蒂尔卡标准监室中蹲在一百四十人中间。他对牢房生活描写得很好。厕所这样拥挤,以至一昼夜只让解一次手,有时甚至是半夜去,放风也这样!他在卢宾卡接收站“狗窝”里曾经计算,整整几个星期内,每一平方米的地面平均同时要摆三个人(请合计一下,请安排一下!)在“狗窝”里,没有窗和通风装置,由于体温和呼吸,温度高达四十至四十五度,大家都只穿一条村裤(冬季衣物垫在自己身下),他们的赤裸肉体挤在一起,由于别人的汗水,皮肤长上了湿疹。他们就这样几星期地蹲在那里,既不给他们空气,也不给他们水喝(除了烂菜汤和早上的一杯茶)。
      这一年在布蒂尔卡新被捕的犯人(已经过洗澡房和隔离间的处理)几昼夜坐在楼梯台阶上,等待起解的犯人腾出监室。特-夫早七年,即一九三一年在布蒂尔卡蹲过,他说,板铺下都塞得满满的,犯人们躺在沥青地上。我晚七年即在一九四五年蹲过——同样的情况。但不久前我从M·K·勃-契得到了一份关于一九一八年布蒂尔卡拥挤情况的宝贵的个人证明:在那年十月(红色恐怖的第二个月),挤得那么满,甚至在洗衣房里设置了七十人的女监室!那末,布蒂尔卡什么时候空过呢?
      如果再加上用马桶代替上厕所(或者相反,从一次上厕所到另一次上厕所之间,在监室里没有马桶,像在西伯利亚某些监狱里那样);如果再加上吃饭四人合用一个钵子,并且还相互坐在膝盖上;如果时而拉出什么人去审讯,时而推进个挨过毒打、困倦不堪、浑身瘫软的什么人;如果这些瘫软的人们的样子要比侦查员的任何威胁更有说服力;一个等了几个月还没有传讯的人会觉得,任何一种死亡,任何一种劳改营似乎都比他们的扭曲的姿态轻松得多——这种种也许完全可以代替理想的孤独状态?并且在这样乱七八糟的人堆里,向谁讲心里话,很不好下决心,也并不是经常能找到一个能商量事情的人。因此对于刑讯和毒打,当侦查员拿它作威胁的时候,你不一定马上就相信,而一看到受过刑讯的人们,你便深信不疑了。
      受害者会亲口告诉你,怎样往喉咙里灌盐水,然后一昼夜在隔离室里受干渴的折磨(卡尔布尼奇),或者,用擦板擦背直到出血,然后再涂上松节油(鲁道夫·平措夫旅长两者都尝到了,而且还用针插进他的指甲,灌水直到要把肚子胀破——逼他在笔录上签名,招认他想在十月革命节阅兵式上把坦克旅开向政府领导人)。从全苏自然科学家协会前艺术部主任亚历山德罗夫那里,可以获知阿巴库莫夫本人是怎样打人的(一九四八年),亚历山德罗夫被打断了脊椎骨,身子向一侧倾斜,他失去了抑制眼泪的机能。
      是的,是的,国家安全部长阿巴库莫夫本人决不鄙弃这种粗活(亲临前沿的苏沃洛夫!),他喜欢有时亲手拿拿橡皮棍。他的副手留明就更乐意打人。他是在苏哈诺夫卡的“将军”侦查办公室里干这种活的。办公室有核桃木的护墙板,门窗上挂着丝绸帘子,地板上铺着一块大幅波斯地毯。为了不弄坏这件漂亮东西,给准备挨打的人在地毯上铺了一条肮脏的血迹斑斑的长垫子。在拷打时作留明助手的不是普通的看守,而是一名上校。留明抚摸着直径四厘米的橡皮棍,客气地说:“这么说来,您光荣地经受住了‘熬鹰’的考验(一个月不让睡觉,亚历山大·多尔甘是靠耍滑头才支持下来的——他站着睡)。现在我们拿棍子试试。我们这里没有人能支持两三场的。请您褪下裤子,请趴在垫子上。”上校骑在挨打者的背上。多尔甘想计算打击的次数。他还不知道,由于长期挨饿,屁股已经塌下去,橡皮棍打在坐骨神经上是什么滋味。感到痛的不是挨打的地方,而是头痛欲裂。在第一下打击后,挨打者就痛得失去理智,用指甲乱抓垫子。留明继续打,力求打到点子上。上校用他那肥胖的身躯使劲压住——这正是为权力无边的留明当助手的、肩章上有三颗大金星的人该干的工作!(在一场以后,挨了打的人就不能走路了,当然不是把他抬出去,而是在地上拖出去。臀部很快就痛得扣不上裤子,伤痕却几乎没有。发作了一场很厉害的腹泻,而多尔甘坐在自己的单人监室的马桶上却哈哈大笑,他还要去挨第二场,第三场,打得皮开肉绽,留明狠劲上来,动手朝他肚子上揍,打破了腹膜,肠子流下造成严重的疝气,他得了腹膜炎,拉进市蒂尔卡医院,强迫他干缺德事的企图也就暂时歇手了。)
      你也会受到这种折磨!在这种场面以后,基什尼奥夫的侦查员丹尼洛夫用通条打维克多·希波瓦尔尼科夫神甫的后脑壳,揪住发辫拉来拉去,简直像是父亲的爱抚(对神甫这样揪方便些,对普通俗人则可以揪住胡子从办公室的一角拖到另一角。而对付李哈德·阿霍拉——芬兰赤卫队员,追捕悉尼·雷利的参加者和镇压喀琅施塔得暴动时的连年——一的办法是用钳子夹住他那大八字胡的一端把人提起来,一会儿又夹住另一端,各持续十分钟,不让脚着地)。
      但最可怕的是用下面的办法来对付你:扒掉你下身的衣服,让你仰卧在地上,两腿叉开,帮手们(可爱的军士们)坐在腿上、抓住你的手,侦查员——女人也不嫌弃这种事—一站到你叉开的两腿中间用自己的皮鞋(自己的女便鞋)尖踩住那个某个时候曾经使你成为男人的东西,逐渐地、有节制地、但越来越用力地往地上压,一面瞧着你的眼睛并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问题或出卖人的建议。如果他没有过早地踩得稍稍用力些,你还有十五秒钟可以喊叫出来,说你一切都招认,说你决意让那些被你咬出的二十个人坐牢,或者在报刊上诋毁任何你视为最神圣的东西……
      让上帝而不是人们去责备你吧……
      派进监室来的“耳目”轻声说:“没有法子!全招了吧!”
      头脑清醒的人说:“简单的盘算:留得青山在……!”
      牙齿已经没有了的人朝你点头:“人家以后不会给你安牙。”
      深知底细的人作结论:“招认也罢,不招认也罢,反正要判刑。”
      还有什么人在角落里预言:“不签名的,他们要枪毙!为了报复,为了使他们在侦查当中干的事不留痕迹。”
      要是你死在审讯室里,他们就向亲属宣布:“判了劳改,剥夺了通信权。”让他们去找吧。
      如果你是个正统派,那末就会有另一个正统派靠过来,怀着敌意看看四周,免得局外人偷听,开始热烈地对你做工作:
      “我们有义务支持苏维埃的侦查工作。我们周围充满了战斗。怪我们自己:我们太心慈手软,所以才会有这种腐烂东西在国内繁殖起来。正在进行着残酷的秘密战争。这里在我们周围的人都是敌人,你听见他们的言论吗?党并没有必要向我们每一个人报告——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既然这样要求,那就应当签名。”
      还有一个正统派悄悄凑近来说:
      “我签名咬出了三十五个人,所有的熟人都咬出来了。我也劝你:尽可能多说出一些姓名,尽可能多拉一些人进来!那时就会明白,这是瞎扯淡,就会把大家放了。”
      这正中机关的下怀!正统派的自觉性和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目的自然地合拍了。内务人民委员部正需要这把姓名的折扇,正需要姓名的这种扩大再生产。这也正是他们工作质量的标志和抛出新套索用的木橛。“同谋!同谋!思想一致的同伙!”——硬逼着每一个人交代。(据说,P·拉洛夫交代说红衣主教黎塞留是他的同谋,把他写入了笔录——一直到一九五六年恢复名誉时的那一次审讯,谁也没有感到奇怪。)
      正好说到了正统派就再说一点。要搞这样的清洗需要有斯大林,但也需要有这样的党:大部分掌权的党员,直到自己被捕入狱的前一刊,还在毫无怜悯地把别人关进去,遵照同样的指示消灭自己的同类,把任何一个昨日的朋友或战友交出去受惩办。而且今天头顶带上了受难者光环的所有大布尔什维克,都已经充当过杀害其他布尔什维克的刽子手(在此以前他们都曾是杀害非党人士的刽子手,这就不用说了)。也许正是需要一个一九三七年,才能表明他们神气活现地标榜的世界观原来多么不值钱。他们依仗这种世界观把俄国搞得底朝天,摧毁它的基石,践踏它的圣物,而在他们所搞乱的俄国,他们自己却从未受到过这种惩办的威胁。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三六年间布尔什维克手下的牺牲品,从来没有像那些布尔什维克领导干部自己挨整时表现得那么渺小。如果详细考察一九三六——三八年抓捕的历史,那末令人厌恶的主要不是斯大林及其帮手,而是那些既屈辱又丑恶的受审人——他们在丧失了先前的高傲和坚决性后所表现出的那种精神卑贱实在令人作呕。
      ……那该怎么办呢?你——一个触肤知痛的、柔弱的、眷恋亲人的、毫无准备的人,怎样才能顶得住?
      要能够强于侦查员和整个这种圈套需要什么呢?
      应该在走进监狱时把留在身后的温暖生活置之度外。在牢门口就应当对自己说:生命已经完结,稍稍早了一点,但有什么办法呢。我永远也不会重获自由,我已注定灭亡——现在或者略迟一些,但迟些将更难受,还是早一些好。财产我再也没有。亲人们对我说来已经死了——我对于他们说来也已经死了。我的肉体从今天起对我已经无用,非我所有。只有我的精神和我的良心依然是我所珍惜和尊重的。
      在这样的囚犯面前——侦查机关将会发抖;
      只有割断一切尘念的人才会取得胜利!
      但怎样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石头呢?
      例如,别尔佳耶夫小组里有的人被变成了审判庭上的傀儡,而拿他本人却没有办法。本想把他拉进这一场审判,两次逮捕,曾带到(一九二二年)捷尔任斯基那里去进行夜间审讯,加米涅夫也坐在那里(可见他也不嫌弃通过契卡来进行思想斗争)。但别尔佳耶夫没有卑躬屈膝,没有央告,而是坚定地阐述了作为他不接受俄国现政权的根据的那些宗教和道德原则,结果,他们不仅认为让他出庭没有好处,而且把他释放了。人竟出了观点!
      H·斯托里亚罗娃回忆一九三七年布蒂尔卡板铺上的邻居,一个老太婆。每夜都审讯她。两年前,一个从流放地逃跑出来的过去的大主教曾在她家借宿过。“可别说是过去的,他是现在的!不错,我有福气接待了他,”“好,那他以后从莫斯科出来到谁那里去了?”“我知道,就是不说!”(大主教通过教徒的关系逃到了芬兰)侦查员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在老太婆的脸前晃拳头,而她对他们说:“你们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剁成碎块也没用。其实你们害怕长官,互相害怕,甚至害怕把我杀死(“线索断了”)。可我什么也不害怕!就是马上去见上帝也行!”
      在三七年也有过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从审讯室回到监室来取行囊。他们选择了死亡,但没有株连任何人。
      不能说俄国革命者的历史给过我们坚强不屈的范例。但这里无法比较,因为我们的革命者从来也没有见识过拥有五十二种方法的这种真正的好的侦查工作。
      舍什科夫斯基没有摧残拉季舍夫”。拉季舍夫根据当时的惯例也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儿子们将依然会当近卫军官,并且谁也不会断送他们的前程。谁也不会去没收拉季舍夫的世袭领地。但这个卓越人物到底还是在他短短两星期的侦查中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放弃了自己写的书——并请求宽恕。
      尼古拉一世没有这份聪明——把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抓来逼她们在隔壁公事房里尖叫或者对十二月党人本人用刑,——不过他也没有这种需要。对十二月党人的侦查完全是自由的,甚至把问题送进单人囚室让他们事先考虑。没有一个十二月党人后来回忆说他的回答被人曲解。不追究对“暴动准备”知情不报的责任。被判刑者的亲属也没受到任何牵连(关于这一点,有沙皇的特谕)。但是,甚至雷列耶夫也是“详尽坦白,毫无隐瞒”地回答问题。甚至彼斯捷尔都分裂出来了,供出受他委托埋藏《俄国法典广的诸同志,以及埋藏地点声很少一些人,像卢宁那样,显示出对侦查委员会的不屑和蔑视。大部分人表现得平平庸庸,互相攀扯,许多人低首请求宽恕!扎瓦利申把一切都推在雷列耶夫身上。E·11·奥波连斯基和C·11·特鲁别茨科伊甚至赶紧咬出格里鲍耶陀夫来——这点,连尼古拉一世也不相信。
      在《仟悔书》里巴枯宁在尼古拉一世面前卑躬屈节地向自己脸上吐口水,从而逃脱了死刑。精神的渺小?还是革命的狡计?
      好像,承担谋杀亚历山大二世的任务的那些人应当是因最富于自我牺牲精神而被选中的吧?可是,格里涅维茨基与沙皇同归于尽,而雷萨科夫却活着并落到了侦查机关的手中。就在当天他已经败露了秘密接头住所和参与密谋的人,由于害怕断送自己的年轻生命,就急忙把比预期能从他那儿得到的更多的情报告知了政府!他悔恨交加,不知所云,他建议“揭穿无政府主义者的一切秘密”。
      在前一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受侦查人如果认为所提问题不适当或涉及了个人隐私,宪兵军官就当即把问题撤回。——一九三八年在克列斯特监狱,老政治苦役犯泽林斯基像小孩那样被扒下裤子用通条抽打了一顿以后,回到监室痛哭流涕地说:“沙皇的侦查官跟我说话,连称呼‘你’都不敢!”——一再举一个例子。从一篇现代的研究文章中我们得知,宪兵们拿走了列宁的《我们的部长们在想些什么?》一文的手稿,但是没有能够通过它追查出作者来。
      “在审讯中,不出所料(这里和以后的着重点都是我加的—一作者注),宪兵们从瓦涅耶夫(大学生)处了解到的东西并不多。他总共只不过告知他们,在他那里发现的手稿是搜查前几天由一个他不愿说出姓名的人放在一个包着其他东西的大包里拿来交他保存的。侦查官毫无办法(怎么?那淹到踝骨的冰水呢?盐水呢?留明的棍子呢?……),只能把手稿送去鉴定。”结果竟是一无所获——一看来佩列斯韦托夫本人是熬过了若干年监牢生活的,他本可以很容易地列举出来,如果有一个《我们的部长们在想些什么?》文稿的保存者坐在侦查员面前,侦查员还能有些什么办法!
      C·11·梅利古诺夫回忆:“那是沙皇的监狱,幸福的回忆中的监狱,现在政治犯们几乎怀着欢乐的感情去回忆它。”
      这里有一个观念的差距,这里完全是另一种尺度。正如果戈理时代以前的盐粮贩子不能领会喷气式飞机的速度一样,不经过古拉格接收站绞肉机的人,是不能完全认识到侦查机关的一大神通的。
      在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四日的《消息报》上我们可以读到:尤莉娅·鲁米扬采娃被抓进纳粹集中营的内部监狱,为了查明从这个集中营逃跑的她丈夫的下落。她知道,但是——拒绝回答!对于不知底细的读者来说,这是英勇精神的范例。对于具有古拉格痛苦经验的读者来说,这是侦查员颟顸迟钝的范例:尤莉娅没有在刑讯下死亡,没有被逼得发疯,而是在一个月后活得好好地干脆被放了出来!
      这类应当使自己心如木石的想法,当时对我还是完全陌生的。我非但没有割断温情脉脉的尘缘的准备,连那几百支法贝尔牌的战利品铅笔在逮捕时被没收,还长久地使我耿耿于怀。后来从漫长的监狱岁月中回顾对自己的侦查阶段,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自豪。我,当然,本可表现得更坚强些。在最初几个星期,我一直神智昏沉,精神颓丧。这些回忆所以没有使我感到内疚,只是因为,谢天谢地,我避免了株连任何人。可是已经差一点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们(与我的同案人尼古拉B)的陷入囹圄带有孩子气的性质,虽然我们已经是前线的军官了。战时我与他在两个战区作战,互相之间通信,明知部队有检查信件的制度,却忍不住在信里几乎公开地表示对最最英明的人的政治不满和责骂,该写父亲的地方,我们使用了一眼能看穿的“贼头”这个代号(后来我在监狱中讲述我的案情时我们的幼稚只是引起了讪笑和惊奇。人们对我说,这样的傻瓜是再也找不到了。我也相信这一点)。突然,我阅读关于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一案的研究著作时发现,他们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因不慎的通信而落网的,并且只是这个情况才于一八八七年三月救了亚历山大三世的命。
      暗杀小组成员安德烈尤什金寄给哈尔科夫的朋友一封坦率的信:“我坚信(我们这里)一定会发生一次最无情的恐怖行动,而且不是在遥远的未来……红色恐怖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为我的收信人担心(他已经写过好多封同样的信——作者注)……如果他遭到那个那我也会遭到那个,而这是不希望发生的,因为将牵连许多很能干的人。”根据这封信进行了五个星期的从容不迫的搜查——经过哈尔科夫,目的是打探出彼得堡的发信人。直到二月二十八日才查明了安德烈尤什金的姓名——于是三月一日,在预定的暗杀前,已经带着炸弹到达涅瓦大街的掷弹者被抓了起来!
      我的侦查员H·H·叶泽波夫的办公室高大、宽敞、明亮,窗户很大(“俄罗斯”保险公司大厦不是为刑讯而建造的)——于是,利用它的五米高度,挂起了威力无穷的主宰的四米高的全身立像,对这个主宰,我,一粒小砂子,献出了自己的仇恨。侦查员有时站到他面前,演戏似地发誓赌咒说:“为他我们情愿献出生命!我们为他决心躺到坦克下去!”在这幅祭坛似的庄严法像面前,我的那些什么净化的列宁主义之类的咕咕哝哝显得实在可怜,而我这个渎神者所应得到的也只能是死亡。
      单单我们通信的内容就已构成给我们两人判刑的充足材料;从它们开始放到军邮检查机关行动人员桌上起,我和维特凯维奇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们只是让我们给他们扩大战果,多给他们带来些好处。但更无情的是:已经一年了,我们在行军挎包里每人不离身地各带着一份我们在一次前线会面中拟定的《第一号决议》,以便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存,只要一个人能活下来。这个《决议》是对我国整个欺骗和压迫制度的有力而扼要的批判,接着,像政治纲领中应有的那样,大致叙述了改造国家生活的方案,并用这样一句话作结束:“没有组织,完成所有这些任务是不可能的。”甚至用不着侦查员的牵强附会,这已是一份成立新党的文件。和它密切相关的还有我们通信中的话——胜利后我们将如何进行“战后的战争”。因此我的侦查员不需要为我发明什么花样,他只是尽力地给我还曾写过信的或曾给我写过信的所有人套上绳索,以及查出我们这个青年集团后头有没有年长的指使者。我在书信中,对我的同龄男女大胆地、几乎是鲁莽地表达了大逆不道的思想——而朋友们不知为什么仍继续同我通信!甚至在他们的回信中也可以遇到一些可疑的用语。现在叶泽波夫也像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那样,要求我对所有这些作出有头有尾的解释:如果我们在受检查的信中都能写出这类话,那么我们私下谈话时更能说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向他保证激烈言论完全是信里说的吧……我得用昏昏沉沉的脑子现编一些我和朋友们见面的情形(见面是信里提到的),要编得很像真的,要和信的色调一致,要沾一点政治的边——但毕竟够不上刑法典。还要把这些解释一口气讲出来,使我的老练的侦查员相信我的单纯、技穷和彻底坦白。要使—一这是最主要的———我那懒惰的侦查员不想去清理我装在自己这个该死的箱子里带来的该死的货物——许多本用黯淡的硬铅笔写成的“战时日记”,笔迹细得像针一样的、有的地方已经蹭掉了的日记。这些日记是我想成为一个作家的奢望。我不相信我们的奇妙记忆力,因此在整个战争年代我努力记下所看到的一切(这还不算是大问题)和从人家那里听到的一切、我不谨慎地记下了我的战友们所讲的全部内容——关于农业集体化,关于乌克兰的饥荒,关于三七年,由于仔细的习惯并且因为从来没有挨过人民内务委员部的咬,所以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是谁对我讲的。从刚一被捕起,当行动人员把这些日记扔进我的提箱,用火漆封上,让我把这只箱子拎到莫斯科———把烧红的钳子就夹着我的心。你看,所有这些在火线上,在死亡面前曾是那么自然的故事,现在到达了四米高的办公室里的斯大林的脚下——并且对于我那些纯洁的、英勇的、有反叛精神的战友们散发着潮湿监狱气息。
      在侦查期间最使我感到压力的是这些日记。为了使侦查员千万不要在它上面多下功夫,不从那里把前线上自由的人们的筋脉抽出来——根据需要,我表示了若干次悔过,根据需要,我对自己在政治上迷失方向表示了若干次觉悟。我被这种走刀尖的把戏弄得疲惫不堪——直到看见谁也没有被押来同我对质,直到露出终结侦查的明显迹象,直到在第四个月上把我的“战时日记”全部扔进卢宾卡炉子的血盆大口,直到又一本在罗斯遭到毁灭的长篇小说的红色残渣在那里迸散,化成黑蝴蝶似的烟炱从最上面的烟囱里飞腾出来。
      我们放风就在这个烟囱底下——在一个混凝土匣子里,那是大卢宾卡的屋顶,和六层楼平行。耸立在六层以上的围墙,还了三个人身的高度。我们耳朵听到了莫斯科——汽车鸣笛声。而宽到的——只是这个烟囱、七层楼了望台上的哨兵,以及这一小块正好罩在卢宾卡上的天空。
      啊,这种烟炱呀!在战后的第一个五月里,它不断地落呀,落呀。它在我们每次放风时都是落得那么多以至我们心里想,莫非卢宾卡在烧自己三十年来的档案。我的毁灭了的日记只是瞬息即逝的一缕细烟。于是我便回忆起三月里一个寒冷的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侦查员的办公室里,他提出一些通常的粗暴问题,记录着,歪曲着我的话。宽敞的窗户上结成的冰花正在融化,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我有时真想从窗户里跳出去——纵然一死也好一现于莫斯科,从五层楼跳到人行道上碰个粉身碎骨,像在我童年时代我们一个顿河罗斯托夫的无名先驱者从窗户里(从“三十三号”)跳出来一样。在窗户冰冻融化了的地方可以看得见莫斯科的一个一个屋顶,屋顶上飘着一缕缕欢乐的轻烟。但我并不是往那里瞧,我瞧的是手稿,它像丘冈似地堆满了半空旷的三十平米的办公室的整个中部,刚刚堆在那里,还没有整理。在练习本里,在厚纸夹里,在自己装订的硬书皮里,一叠叠钉起来的和没有针起来的,或者只是一张张的纸,——手稿躺在那里,形成一个埋葬着人类精神的墓家,这个墓家的圆锥形的顶尖超出侦查员的写字桌,几乎使我看不到侦查员。于是我便对那个我不知道的人的劳动油然产生了一种兄弟般的怜悯之心,这个人昨夜被捕,而搜查的成果到凌晨已被扔在刑讯室的镶木地板上,四米高的斯大林的脚下。我坐着,一面猜想,是谁的不平常的生命在这一夜被带来遭受折磨和摧残,然后付之一炬?
      啊,有多少构思和著作葬送在这幢建筑物里!——整代毁灭了的文化。啊,从一宾卡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炱呀,烟炱!!最令人感到委屈的是,后代子孙将认为我们这一代是愚蠢的、庸碌无能的、沉默寡言的,而事实上却并不完全如此!……
      要划一条直线,总共只须标出两个点就行了。
      爱伦堡回忆,一九二0年契卡在他面前提出了一个问题:“请您证明,您不是弗兰格尔的奸细。”
      一九五0年,国家安全部的一个著名的上校福马·福米奇·热列佐夫对犯人们这样说:“我们并不打算花费力气去向他(被捕者)证明他有罪。让他向我们证明他没有敌对的意图吧。”
      在这条吃人的简单的直线之间,包容着千百万人的数不清的回忆。
      多么加速和简化了的侦查呀!真是以往的人类闻所未闻的。机关根本不必花费力气去找寻证据!一只被逮住的家兔,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没有权利给任何人写信、给任何人打电话,从外面带进任何东西,被剥夺了睡眼、食物,没有纸张、铅笔,甚至没有钮扣,被放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光板凳上,应当自己去找寻并向无所事事的侦查员摆出证据,证明他没有敌对的意图!如果他找不到这些证据(他从哪里能找到呢?),从而也就给了侦查机关说明他有罪的大概的证据!
      我知道一件事,有一个当过德国人俘虏的老人坐在这条光板凳上,摊开光秃的手指,终于做到了向恶魔般的侦查员证明他没有背叛祖国甚至没有这样的意图!真是一件丢脸的事!那怎么样呢,把他放了?哪有的事!——他是在布蒂尔卡而不是在特维尔林荫路上对我讲这件事的。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主要的侦查员外,又增加了第二名,他们两人同老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回忆往事的夜晚,然后两人一起在证人陈述上签了名,证明在这个晚上,饥饿的昏昏欲睡的老人在他们中间进行了反苏宣传!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把老人转给第三个侦查员。这一位给他撤销了理由不足的背叛祖国的罪名,但一丝不苟地给他办好了同样的十年刑期的手续,因为他在侦查时进行反苏宣传。
      侦查既然不再是查明真相,因而对侦查员们自己来说,当他们办棘手的案子的时候,是履行刽子手义务,而在办容易的案子时,则不过是消磨时间,以便取得工资。
      而好办的案子始终是有的——甚至在臭名昭著的一九三七年。例如,博罗德科被控告的罪名是,他在十六年前曾经常到波兰去探望父母,并且那时没有领取出国护照(爸爸和妈妈住在离他十俄里的地方,但外交家们签字把这部分白俄罗斯地方给了波兰,而在一九二一年人们还不习惯,还照老样子往来)。侦查只用了半个小时。去过吗?——去过。——怎样去的?——骑马去。——得到了十年,
      KP11!(反革命活动。)
      但这样的速度有点斯达汉诺夫运动的味道,而这个运动在蓝箍帽中间是没有追随者的。按照诉讼法典,任何案件的侦查期限为两个月,在发生困难的情况下,允许请求检察长延长几次期限,每次一月(检察长当然不会驳回)。因此,白费精力,不利用这种拖延,用工厂里的说法就是自己给自己哄抬定额,那是愚蠢的。侦查员们认为最有利的做法是,在每次侦查的最初突击周内,可以使使嗓子和拳头,消耗消耗意志和性格(按照维辛斯基的说法),然后就把案件拖延起来,好多积累一些省心的老案子,少一些新案子。在两个月内终结一项政治案件的侦查被认为简直是不成体统的。
      国家的制度由于缺乏对干部的信任和灵活性而使本身受到惩罚。对于那些精选出来的干部也不信任:大概也要求这些人登记上下班时间,而对于传来讯问的犯人那更是必须进行登记,以便检查。为了保证得到附加工资,侦查员有什么办法呢?把自己的某个受侦查人传来,让他坐在角落里,提上个把吓唬吓唬人的问题———自己就忘记了他,只顾长时间看报,做政治学习笔记,写私人信件,互相往来串门(让传带员坐在那里替自己装样子)。侦查员坐在沙发上同前来的朋友安安静静地聊天,有时忽然想起来,便严厉地望着受侦查人说:
      “瞧这坏蛋!瞧他这个少见的坏蛋!好吧,没有关系,对他不吝惜这九克!”
      我的侦查员还不断打电话。例如,他打电话到家里,一面用眼睛瞄着我一面跟妻子说,今天晚上要通宵审讯,天亮前不用等他回来(我丧气了:这么说,我要通宵受审讯了!)。但马上他又拨了自己情妇的电话号码,低声细语地约定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过夜(好了,可以睡点觉了!—一我的心轻松了)。
      这样,无缺陷的制度只能由执行者的缺陷来加以缓和。
      有些求知心比较强的侦查员喜欢利用这种“空白”的审讯来扩大自己的生活经验:他们问受侦查人关于前线的情况(关于那些他们老是没有时间躺到下面去的德国坦克);关于犯人去过的那些欧洲和海外国家的风俗习惯;关于当地的商店和商品;特别是关于外国冶游场所的规矩和各种有关女人的事情。
      依照诉讼法典,检察长应当密切注视每一个侦查案件的正确进行。但在我们的时代,谁也没有在表示侦查即将终结的所谓“检察长讯问”以前看到过他。我也被带去受过这种讯问。
      科托夫中校——一个平静的、保养得很好的、无个性的淡黄头发的男子,既不凶恶也不善良,一般说什么也不是,坐在桌旁,打着呵欠,第一次浏览我的案卷。他当着我的面还用了十五分钟光景的时间默默地去熟悉案情(因为这种讯问是完全不可避免的,也是要登记时间的,所以没有必要在登记的时间之外去查阅案卷,何况那样还要把案情细节在脑子里记住几个小时)。然后他抬头用冷淡的眼光瞧着墙,懒洋洋地问我对自己的供述有什么补充。
      他本来应当问:我对侦查的办理过程有什么意见?有否侵害我的意志和违反法制的情形?但检察长们早就不兴这样问了。要是问了呢?要知道整个这个部的上干间房间的大楼,以及分布在苏联各地的五千所它的侦查大楼、车厢、洞穴和地屋,正是靠违反法制而存在的,因此不是我与他能把这种局面扭过来的。何况所有多少高级些的检察长都是取得本应由他们加以监督的国家安全邪门的同意才占有自己的职位的。
      他的设精打采,他的息事宁人的神气,以及被这些无休无止的愚蠢案件造成的疲劳样子,不知怎地也传染给了我。因而我没有向他提出关于事实真相的问题。我只是请求改正一个过于明显的不合理的地方;本案控告的是我们两个人,但对我们的侦查却是分开的(我在莫斯科,我的朋友在前线),因此,承担诉讼的是我一人,而提出的控告则是依据第五十八条11,就是说,作为集团、组织。我审慎地请求撤销第11分条的这个附加罪名。
      他又花了五分钟时间翻了翻我的案卷,喘了口气,摊开双手说: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是一人,两个人——就是人们。”
      他按了一下铃,让把我带走。
      不久,在五月末的一个夜晚,我的侦查员又把我传唤到那间壁炉大理石台上放着带有雕像的青铜座钟的检察长办公室里去履行“第二百零六条”,依刑诉法典条文规定,办理让受侦查人阅看案卷并作最后签名的手续。侦查员毫不怀疑会从我这里取得签名,便坐在那里急急忙忙地写起诉书了。
      我打开厚夹子的封面,在封面内侧贴着一张铅印的条文,我在其中读到了令人震惊的东西:我原来在侦查的进行过程中就有权对侦查的办理不当提出申诉——而侦查员则必须把我的这些申诉依时间次序入卷!在侦查的进行过程中!而不是在侦查终结后……
      唉呀!这个权利,后来跟我一起坐牢的几千个囚犯中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继续往下翻阅。我看到了自己的书信的照相复制件和不知名的注释家(如利宾大尉之流)对其中含意的完全歪曲的解释。还看到了大尉把我那小心的供词变成的夸张的谎话。最后还看到了那个不合理的地方,即我,一个单干的,却作为“集团”受控告!
      我不很果断地说:“我不同意,您的侦查搞得不合规矩。”
      “那好吧,一切从头来吧!”他不祥地咬紧了嘴唇,“我们把你弄到关伪警的地方去。”
      甚至好像已经伸出手来要夺走我的“案”卷(我马上用一根手指头把它按住)。
      落日在卢宾卡五楼窗外的什么地方放射着余辉。外头是五月。办公室的窗户,像这个部所有的外窗一样,关得死死的,连冬天的糊窗纸也没有撕掉——不许外面的热气和花香冲进这些暗室。最后一道光线已从壁炉上的青铜座钟上消失,轻轻响过一遍钟声。
      从头来?……看来死也比一切从头来轻松些。可是今后好歹还能希望得到某种生活(要是我当时知道竟是怎样的生活!……)。再说那个关伪警的地方是去不得的。而且,根本就不应该惹他生气,因为这关系到他将用什么调子来写起诉书……
      于是,我就签了名。连带十一分条一起签了名。当时我不知道它的份量,只是告诉我,它并不增添刑期。由于这十一分条我陷进了苦役营。由于这十一分条,我在“获释”后,没有任何判决,被发配去永久流放。
      但也许这样更好。没有这种种,我就不会写这本书了……
      我的侦查员,除了用不让睡觉、撒谎和恫吓等等完全合法的方法外,没有对我采用任何手段。因此,他不需要象一些恶作剧的侦查员那样,为了保险起见,在办理第二百0六条规定的手续时塞给我一份关于不泄露的甘结:我,某某人,保证永远不向任何人讲述对我侦查的方法,否则甘愿受刑罚的制裁(不知根据何条)。
      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某些省局里,这项措施是配套地进行的:打印好的关于不泄露的甘结连同特别法庭的判决书一起塞给囚犯(以后从劳动营释放时——还有一份不向任何人讲述劳改营制度的甘结)。
      又怎样呢?我们的逆来顺受的习惯,我们的被压弯(或折断)了的脊背,使我们对这种土匪式的消灭罪迹的方法既不可能拒绝,也不可能表示愤慨。
      我们丧失了自由的标尺。我们无法衡量,哪里是它的起点,哪里是它的终点。我们是亚细亚人,谁只要不手懒,谁就可以从我们这里取得,取得,取得这些无穷无尽的关于不泄露的甘结。
      我们已经搞不清楚:我们是否有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权利。

      ——————


    第四章 蓝滚边


      我们被拽着从大夜店的小齿轮间通过,心灵被磨成齑粉,皮肉一条条地耷拉着,像流浪汉的褴褛衣衫——在那里,太多的苦难,太深的痛楚,使我们不能用透彻和预见的目光瞧一瞧那些摧残我们的面色铁青的夜间刽子手。涨满胸中的苦水淹没了我们的眼睛——不然的话,我们能写出我们的磨难者的怎样的一部历史啊!—一而他们自己是不会写出自己的真相的。但是,唉:任何一个过去的囚犯都能详详细细地回忆起自己所受到的侦查,记得受过怎样的压榨,被压出些什么脏水。但是关于侦查员本人,他往往连姓名也不记得,更不用说考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也是这样。虽然我跟那个国家安全机关的叶泽波夫面对面在他的办公室里坐过不短时间,可是要说能想起来的事,关于任何一个同室难友的也要比关于这个人的更有意思,更有内容。
      我们留下的一个共同的、实在的回忆就是:一群腐败的东西——一整个空间都烂透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十年,并不是发泄怒气和怨恨,但我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里仍保留着这个深信不疑的印象:他们是一些下赚的、幸灾乐祸的、居心不良的并且可能还是一些不清不白的人。
      根据记载,亚历山大二世,就是那个被革命者视为眼中钉、曾七次企图暗杀的皇帝,有一回亲临施巴列尔大街上的羁押所(“大楼”的叔叔),并在二百二十七号单人监室命令把他关起来,在那里蹲了一小时以上——想体验一下被他关在那儿的那些人的心情。
      不能否认,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这里有道德上的动机,是他从精神的角度观看一下事物的需要和尝试。
      但是不可能想象我们的侦查员,包括阿巴库莫夫和贝利亚在内,其中有任何人能够即使用一小时去体验一下囚犯的处境,在单人监室里蹲蹲并寻思寻思。
      他们在职务上不需要成为有教养的、有广博的文化和眼光的人——所以他们就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在职务上不需要合乎逻辑地思考——所以他们就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在职务上只需要确切地执行指示和对痛苦的冷酷无情——所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这些从他们手里经过的人,至今仍窒息地感觉到他们彻底丧失了一般人类观念的躯体。
      别人不说,侦查员心里清清楚楚,案情是捏造的!他们除了在会上以外,在私下或扪心自问总不能认真地说他们是在揭露罪犯吧?但他们不是仍然一页一页地书写坑害我们一生的笔录吗?这正是那种盗贼的原则:“今天该你死,明天才是我!”
      他们明白,案件是无中生有的,但仍然年复一年地去干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就已经意味着人性的毁灭),简单地认定需要这样做!给他们下指令的人是不可能有错的。
      但是,记得纳粹分子不也是曾经搬出过这个理由吗?
      谁也免不了要对盖世太保和国家安全部做一番比较:年代和方法都太符合了。由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季夫尼奇那样既经历过盖世太保又经历过国家安全部的人来进行比较更为自然。季夫尼奇是一个流亡国外的俄国人。盖世太保向他提出的罪状是在德国的俄国工人中进行共产主义活动,国家安全部提出的是——同世界资产阶级有联系。秀夫尼奇作的结论是不利于国家安全部的:两处都折磨他,但盖世太保毕竟还是在查明真相,当罪名不成立时,就把秀夫尼奇放了。而国家安全部则不查明真相,并且不想对任何已经抓起来的人放开魔爪。
      或许这就是“先进的学说”,花岗岩的思想体系。在凶险的奥罗多干(一九三八年的科雷马惩戒派出点),一个侦查员因未费吹灰之力就使克里沃罗格联合工厂经理M·卢里耶签名同意给自己再判一次劳改刑,他的态度缓和下来,在余下的时间里对卢里耶说:“你以为我们采用影响手段(这是对拷打的温和说法。)有什么乐趣吗?但是我们应当做党要求我们做的事。你是个老党员——你说,如果你处在我们的地位会怎样做?”看来卢里耶几乎同意了他的说法(也许,他这样轻易地签了名,正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很有说服力,很正确。
      但经常是恬不知耻。蓝滚边们懂得绞肉机的运转过程,并且喜欢它。侦查员米罗年科在治达劳改营(一九四四年)对命运注定了的巴比奇说:“侦查机关和法院只是办办法律手续,它们已经不能改变事先安排好了的你的命运。如果需要把你枪毙,即使你绝对无罪——反正也会枪毙你。如果需要把你开脱(这显然是对自己人而言——作者注),那随便你怎样有罪——你也会被洗刷干净,而宣布无罪。”他甚至以这种说法的合情入理而自豪。西哈萨克省国家安全局第一侦查处处长库什纳廖夫对阿道夫·茨维尔科直截挑明了:“如果你是列宁格勒人(意思是党内的老资格),那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只要有人,我们就能造出案子来。”——他们当中许多人这么说着玩,这是他们的谚语。我们说是折磨人,他们说是工作好。侦查员尼古拉·格拉比辛科(伏尔加运河)的妻子感动地对邻居说:“我们科利亚”可能干了。有一个人好久不肯招认——把他交给了科利亚。科利亚同他谈了一夜——那个人就招认了。”
      为什么他们大家不是一心查明真相,而是热衷地一味追求被处理者和被判刑者的数字呢?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最方便,不致跟不上总的潮流。因为这些数字就是他们的安宁生活、就是他们的附加工资、奖励、升官,就是机关本身的扩大和福利。在数字完成良好的情况下,可以偷偷懒,敷衍一下工作,也可以夜里出去玩玩(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数字低,那就会遭到撤职、降级,失掉这个饭碗,——因为斯大林不会相信,在某个区里、城市里或部队里突然间没有他的敌人了。
      因此,对于那些不肯被纳入数字的,“熬鹰”、禁闭、饥饿都治服不了的顽固不化的囚犯,他们不是产生恻隐之心,而是抑制不住受触犯和被激怒的感情:犯人拒不认罪,就是损害了侦查员的个人地位!他们就像是想使他本人摔筋斗!——既然如此,那就任何办法都是好的了!斗就像斗的样子!软管插进你的喉咙,请喝盐水吧!
      “蓝色商店”的从业员们按其工作的种类和所作出的生活选择来说,是丧失了人类存在的高级领域的,他们全副身心贪婪地生活在低级领域里。在那里掌握和指使着他们的,是低级领域最强烈的本能(除饥饿和性的本能外):追求权力的本能和追逐暴利的本能(特别是权力。在我们生活的几十年间,它要比金钱更重要)。
      权力是一副毒剂,这是几千年来就知道的事。要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得到过支配别人的物质权力该多好呀!对于相信在我们众生之上还有着某种最高的东西,因而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的人,权力还不是致命的。但对于没有高级领域的人,权力就是尸毒。他们一旦传染上便不可救药了。
      记得托尔斯泰关于权力是怎样写的吗?伊万·伊里奇占有这样的职位,这使他能够毁灭任何一个他想毁灭的人。所有的人,毫无例外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任何最重要的人都可以作为被告给带到他那里去。(这不正是说我们那些蓝箍帽!这都不需要作什么补充!)他觉得对这种权力的意识(“以及使它变得温和一些的可能性”——托尔斯泰附带说明,但这对我们那些小伙子无论如何是没有关系的)是担任公职的主要乐趣和令人神往之处。
      何止令人神往!——简直令人陶醉!须知这足以使人昏昏然——你还年轻,说句随便的话,你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家伙,没有多少日子前父母还为你伤脑筋,不知往哪里安置你,你又蠢又不爱念书,可是你在那个学校里混了三年以后——立见出息了!你在生活中的地位起了多大变化呀!你的动作变了!你的眼神、脑袋转动的姿势也变了!学院的学术委员会在开会——你走进去,大家都注意,大家甚至都哆嗦了一下;你不在主席的座位上就位,让院长坐在那里去张罗吧,你在旁边坐下,但大家都明白,这里的主要人物是你——特别部门。你可以在那里坐上五分钟就走,这是你比教授们优越的地方,可能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把你叫去——但后来你对他们的决定可以动动眉毛(或者最好是动动嘴唇)向院长说:“不行。有一些意见……”到此为止!别无二话!——一或者你是个特科人员,反间谍人员,不过是个中尉,但是身材高大的老上校,部队的指挥员,见到你进来就站起来,竭力奉承你,讨好你,如果不邀请你,他同参谋长就不敢喝酒。你只有两颗小星,这没有关系,这甚至好玩:须知你的星星具有完全另外的分量,是用不同于普通军官的完全另一种标度来衡量的(有时,在执行特别任务中,允许你戴上例如少校之类的肩章,这好似假名,好似暗号)。对这个部队或这个工厂、或这个区的所有的人,你所拥有的权力,比之指挥员、厂长、区委书记,要深远得多。这些人所支配的是人们的职务、工资、名誉,而你所支配的是人们的自由。谁也不敢在会议上说到你,谁也不敢在报纸上提到你——不仅不敢说坏话!就是好话也不敢说!!你像隐秘的神灵一样,甚至提都不敢提。你存在着,大家都感觉到你!但你好像又不存在似的!因此,自从你戴上这顶天神的蓝箍帽时起,你就比公开的权力高出一头。你所做的事,谁也不敢去检查,但是每个人都受你的检查。因此,在普通的所谓公民(而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段段木头)面前,你最适宜于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深思远虑的表情。须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特别意见,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因此你永远是对的。
      只是有一点你永远也不要忘记:如果你不是侥幸成为机关—一这个像人身体里的绦虫~样寄生在国家内部的柔软的完整的生物—一的一个小环节的话,那你也会是同样的一段木头。现在一切是属于你的,一切是为了你的!—一但是你必须忠于机关!你永远会受到袒护!随时都会有人帮助你吃掉你的仇人!扫清你路上的任何障碍!但是要忠于机关!执行它命令做的一切。你的位置也会替你考虑好:今天你是特科干部,明天会坐上侦查员的交椅,以后也许会以方志学家的身份出发去谢利格尔湖(一九三一年,伊利英。)可能是顺便为了让你松弛一下神经。然后可能从你名声太大的城市调到国家的另一端去当教会事务特派员。(凶残的雅罗斯拉夫尔的侦查员沃尔科比亚洛夫后为摩尔达维亚的教会事务特派员。)或者成为作家协会的责任书记(另一个伊利英,维克多、尼古拉耶维奇,是前国家安全部门的中将。)。什么也不要感到惊奇:人们的真正用途和给人们的真正等级,只有机关知道,对于其余的人说来,这些只不过是让他们玩玩而已:什么功勋艺术家或者是社会主义农业劳动英雄——只要吹口气,就没有他了。(谢罗夫将军在柏林间全世界知名的生物学家季莫非耶夫一列索夫斯基:“你是什么人?”手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没有张惶失措,带着那种遗传的哥萨克的大胆精神反问:“你是什么人?”谢罗夫立即更正说:“您是学者吗?”)
      侦查员的工作当然需要付出劳力:白天要去上班,夜里也要去上班,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那里,——但是不要为“证据”去绞脑汁(此事让受侦查人去伤脑筋吧),不要去思考什么有罪无罪——照机关所需要的去做,这就万事大吉了。至于怎样进行侦查,那就已经由你去斟酌了,搞得愉快些,不太累人,最好能捞到点什么好处,不然的话即便能寻寻开心也好。坐着,坐着,突然间想出了一种影响手段——可找到啦!——马上给朋友打电话,到各办公室去串串门讲讲——多好玩呀!来试试,伙计们,拿谁试呢?老一套可太乏味了,老是这些颤抖的手、央求的眼睛、胆怯的顺从,真没意思——找个把敢抵抗一下的!“我喜欢强的对手!高兴去折断他们的脊梁!”(列宁格勒的侦查员希托夫对格夫说。)
      要是碰到一个这样强的对手,他怎么也不屈服,你的一切办法都没有结果,那时该怎样呢?你气疯了吗?用不着克制狂怒!这是一种极大的乐趣,这是翱翔!——尽情发泄你的狂怒吧,不给它任何阻挡!让肩膀发痒吧!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就会往可恶的受侦查人张开的嘴里吐痰!把他的脸往满满的痰盂里按!(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书中所述瓦西里耶夫遭遇的事。)正是在这种状态中也就会揪住神甫的发辫拖来拖去,往跪在地上的人脸上撒尿!在发泄了狂怒以后,你就会感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或者审讯一下“勾搭外国人的女郎”艾斯菲尔·P.一九四七。那你就跟她来两句荤的,就问问她:“怎么,美国人的那玩艺儿是有棱角的吗?光俄国人不够你用的?”你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认这些外国人那里一定长了点什么见识。不能错过机会,这可跟到国外出一次差差不多!于是你就追根问底地仔细盘问起来:怎么搞法?都有些什么姿势?……还有些什么姿势?……详细说!每个细节都要说!(自己用得着,还要告诉哥儿们!)那丫头满脸通红,流了一脸泪水,说这跟案子没关系——“不,有关系!说!”这就显出你的权力是怎么回事了!她全都会一五一十地详细对你说。要她画出来也行,要她用身子表演表演也行,她没路可走,她的禁闭室,她的刑期,全攥在你手里。
      .你(侦查员波希尔科,克麦罗沃国家安全局)要一个女速记员来记录审讯——给派来了一个模样好看的,你在受侦查的男孩子(中学生米沙·B)目睹下把手伸到她怀里去——他好像不是个人,不必顾忌他。
      是呀,一般说来,你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如果你喜欢玩女人(谁不想玩呢?)——木利用自己的地位那就是个傻瓜。有一些因看上你的势力自己送上门来的,另一些因害怕而任你摆布。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一个姑娘,看中了——就是你的了,哪里也跑不了。任何一个有夫之妇被看上了——就是你的!因为要把丈夫摘掉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早就有了一个短篇小说《弄坏了的妻子》的题材。但看来是不打算去写了。它的梗概如下。在远东的一支空军部队里,在朝鲜战争前,有某个中校出差回来,得知他的妻子住了院。碰巧医生并没有对他隐瞒:她的性器官由于遭到病态的对待而受了损伤。中校急急忙忙奔到妻子那里,经过一番努力使她承认了,这是他们部队的特科人员上尉干的事(然而,看来也不是没有她这方面的垂青)。盛怒之下,中校跑到保卫人员的办公室里,抽出手枪,威胁要杀死他。但很快上尉就使他弯下腰来,垂头丧气、可怜巴巴地走了出去:上尉威胁要把他关到最可怕的劳改营里去烂掉,那时他就会央告给他一个不受折磨的好死。上尉命令他把妻子原样接受下来(某种东西无可挽回地被破坏了),同她一起生活,绝对不许离婚,绝对不许控告——这就是他不被关进去的代价!中校都—。一照办了。(这是那个特科人员的司机对我讲的人
      这类事件应当是不少的。这是一个最能诱引人去使用权力的领域。有一个国家安全人员曾强迫(一九四四年)一位陆军将军的女儿嫁给他,威胁说如果不同意就要把她父亲关起来。姑娘有未婚夫,但为了拯救父亲,她嫁给了国家安全人员。在短短的婚后生活中,她写了日记,把它交给了心爱的人,然后就自杀了。
      不,这应当亲身去体会—一什么是蓝箍帽!任何东西,你看到了——就是你的!任何住宅,你暗中看好了——就是你的!任何女人——是你的!任何仇人——滚开!脚下的土地——是你的!头上的天空——一是你的!它也是蓝色的呀!!
      至于发财的欲望—一那是他们的普遍欲望。怎能木利用这样的权力和这样的不受监督的地位去发财致富呢?除非是个圣人!……
      如果我们能够探悉每次逮捕的暗中动力,我们就会惊奇地看到,尽管抓捕具有一般的规律性,但其个别抉择,把谁关起来,个人的选定,在四分之三的场合是出于人的贪利心和报复心,而有半数的这种场合则出于内务人民委员部地方机关(当然还有检察机关,我们将不把它们分开)的私利打算。
      例如,B·T·弗拉索夫十九年的群岛旅行是怎样开始的呢?起因是,他是区消费合作社主任,有一次专门给党的积极分子(不是给老百姓,这并没有使任何人感到难为精)售卖布正(这种东西现在谁也不会要),检察长的妻子却没能买到:因为她不在场,检察长自己则不好意思走到售货台旁边去,而弗拉索夫也没有想起该说一声——“我给您留下。”(而且他的性格也永远不会让他这样说。)还有一次,检察长鲁索夫把一个朋友带到党员内部食堂(三十年代有这样的食堂)去吃饭,那人没有供应关系(就是说级别低了些),食堂管理员就没有允许给那个朋友供饭。检察长要求弗拉索夫惩罚管理员,而弗拉索夫却没有惩罚。还有他曾同样令人难堪地侮辱过区的内务人民委员部。于是就给他戴上了右倾反对派的帽子!……
      蓝滚边们的打算和行动有时小气到令人惊奇的程度。行动特派员先琴科取走了被捕的带兵军官的图囊和军用包,并当着他的面使用起来。借助于笔录上的花招取去了另一个被捕者的外国手套(在我军进攻时期特别勾起他们不快的,是他们的战利品不是第一手的)——逮捕我的第48集团军的反间谍人员,对我的烟盒起了觊觎之心——其实这甚至并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德国人办公用的某种小盒子,但具有诱人的鲜红颜色。为了这个不值一钱的东西,他采取了一整套公务上的迂回战术:先是不把它写入笔录(“这个你可以留在自己身上。”),然后,明知口袋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还是叫人把我重新搜查一遍。“啊,这是什么?取走!”——为了使我不能抗议:“把他关到禁闭室去!”(哪个沙皇的宪兵敢于这样对待祖国的保卫者?)——每一个侦查员都拨给一定数量的烟卷,那是为了鼓励招认者和眼线用的。有些侦查员就把烟卷全部吞没了。甚至在侦查的钟点上——在付给他们加倍工资的夜间工作的钟点上,他们也搞鬼:我们曾在夜间的笔录上发觉“从”几点“到”几点的时间被拉长了。——侦查员费多罗夫(列舍塔站,二三五号信箱)在搜查自由人科尔祖兴住所时亲自偷了手表。——侦查员尼古拉·费多罗维奇·克鲁日科夫在列宁格勒围困时期公然对自己的受侦查人k·11·斯特拉霍维奇的妻子伊丽莎白·维克多罗芙娜说;“我需要一条棉被。给我带来!”她回答说:“存放冬季衣物的房间已经被查封了。”那时他就上她家去,不破坏国家安全机关的铅封,把整个门把手卸了下来(侦查员快乐地对她说:“瞧,国家安全人民委员部就是这样工作的!”),他动手从那里取出她的冬季衣物,顺手还把一件水晶器皿塞进口袋(伊·维自己也尽力拿,自己的东西嘛。他制止说:“你拿的够了!”.而自己却还在拿)。
      一九五四年,这个精力充沛和意志坚强的女人(她的丈夫对一切,甚至对死刑判决,都原谅了,并劝阻说:别去干这事!)出庭揭发侦查员克鲁日科夫。由于克鲁日科夫干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而且违反了机关的利益,他得到了二十五年。然而在那里能呆久吗?……
      这类事件是无穷无尽的,只要有系统地问问过去的被捕者和他们的妻子,就可以出版上干本“白皮书”(从一九一八年起)。也许现在和过去都有一些从来不偷东西的、不侵吞什么的蓝滚边们—一但我断然不能想象出一个这样的蓝滚边!我干脆不明白,既有这样的思想体系,如果他看中了一件东西,有什么能制止住他呢?还在三十年代初,当我们穿着青年突击服,实现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西方贵族式的沙龙里,如像孔科尔吉娅·约塞的住宅,举办起晚会来了,他们的夫人就已经全身外国服饰打扮——这从哪里弄来的呢?
      请看他们的姓名——好像他们是根据姓名被挑去工作的!例如,在克麦罗沃省的国家安全机关里五十年代初期有:检察长特鲁特涅夫(俄语中有“不劳而食者”的意思——此处及以下各姓的俄语含义均为译者注),侦查处长什库尔金少校(”自私自利者”的意思),副处长巴兰京中校(“烂菜汤”的意思),他们有个侦查员叫斯科罗赫瓦托夫(“抓得快”的意思)。这连想都想不出来!一下都凑在一起了!我已不再重复提沃尔科比亚洛夫(“狼瞪眼”的意思)和格拉比辛科(“抢劫”的意思)之类了。这类的姓名又是这样地集中,难道完全没有反映出什么东西来吗?
      又要怪囚犯的记忆力;II·科尔涅耶夫忘掉了那个同他一起蹲过弗拉基米尔隔离所的国家安全机关上校的姓名,他是孔科尔吉娅·约塞的朋友(科尔涅耶夫也认识她)。这个上校是追求权力本能和追逐暴利本能的混合化身。一九四五年初,在最宝贵的“战利品”时期,他死气白赖要求到机关中负责监督这种抢劫的单位去工作,这些单位(由阿巴库莫夫亲自带头)不是为国家而是为自己拼命捞取“战利品”(并且很得手)。我们这位英雄搜刮了整整几车厢的东西,造了好几所别墅(一所在克林)。战后,他的气派那么大,当他一抵达新西伯利亚车站时,就命令把餐厅里的全部顾客赶走,并让人把姑娘和女人们赶到一起,强迫她们光着身子在桌子_L跳舞,以供自己和他那些酒肉朋友寻欢作乐,即使干这种事他本来也会平安无事,但是他却违背了另一条重要的戒律,像克鲁日科夫那样,触犯了自己人。那个是欺骗了机关,而这个则是专拿引诱别人妻子打赌,他引诱的不是随便什么人的,而是契卡行动工作同志的妻子。于是就没有得到原谅!——带着五十八条被关进了政治隔离所。他在牢里,一想到有人竟敢把他关起来,感到十分恼火。他毫不怀疑上头还会改变生意的(也许已经改变了主意)。
      这种倒霉的命运——自己坐牢,对于蓝滚边们并不是那么稀有的,避免这种命运的真正包票是没有的,但不知何故他们很少吸取过去的教训。想必又是由于缺乏高级理性的缘故,而低级理性则对他们说:情形稀见,碰上的人也很少,我会躲掉的,况且自己人也不会撒手不管。
      在患难中自己人确实尽力照顾,他们有一条默契:对于自己人至少在待遇上要给予优惠(马尔芬特种监狱里的H·q·沃罗比约夫上校、卢宾卡监狱里的上面已经说到过的B·H·伊利英在八年多的时间内一直享受优待)。他们中因私人过失而个别坐牢的那些人,由于这种行帮内的照顾措施,通常过得并不坏,这使他们认识到平时工作中那种逍遥法外的感觉是有根据的。然而,也知道有几个把劳改营行动特派员扔到一般劳改营服刑的例子,他们甚至碰上了自己过去管辖的犯人,这时他们的处境就不妙了(例如,一向把盗窃犯当依靠对象并且刻骨仇恨五十八条犯人的行动人员蒙申,就被他依靠过的那些盗窃犯赶到了板铺底下)。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探听到这些事例的详情——无法细说。
      但是,有失掉一切的危险的是那些落入水流中(他们也有自己的水流!……)的国家安全人员。水流——这是一种自然力量,这是一种比机关本身还要强的力量,这里谁也不会来帮你的忙,否则连自己也会被卷进这个深渊去。
      在最后的时刻,如果你消息灵通,有强烈的契卡人员意识,你还可逃出这个狂澜,证明你与它无关。例如萨延科大尉(不是那个以枪杀、用军刀在身体上钻眼、打断小腿、用重锤压扁脑袋和用火刑闻名的一九一八年哈尔科夫的木匠一契卡人员,——但也许是亲戚?)出于一时软弱爱上了中东铁路人员科汉斯卡哑并同她结了婚。突然,在浪潮刚一兴起时,他就打听到要抓捕中东铁路人员。他在这时是阿尔汉格尔斯克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行动处长。他分秒不失地采取了什么行动呢?——一把心爱的妻子投进监狱!——甚至不是作为中东铁路人员,而是给她炮制了一个案子。于是就不仅保全了自己,而且高升了,成了托姆斯克的内务局长。(又是一个题材,这种题材这里有多少呀!也许什么人能用上。)
      水流县依照某种神秘的更新机关的法则而产生的—一定期作点小小的牺牲,以使留下来的人们具有洗净了的样子。机关的人员更替应当比一代代人的正常生长和衰老进行得快一些:国家安全人员中一批批的鱼群应当像为给后代让位而死在河底石子上的鲤鱼那样,毫不动摇地献出脑袋来。这一条法则,具有高级理智的人们是看得很清楚的,但蓝边帽们怎么也不想承认和预见这个法则。于是机关的骄子们,机关的要人和部长们本人,每当大限一到,就得把脑袋放到自己的断头台上。
      一个鱼群带走了雅戈达。大概有许多我们将在本书《白海运河》一章中称颂不已的光荣名字也落入了这一群中,而他们的姓名后来就从诗篇中给涂掉了。
      第二个鱼群很快就把昙花一现的叶若夫拖了进去。三七年的好汉们有的就在这股水流中牺牲了(但不应夸大,远非所有的好汉都进去了)。叶若夫本人在侦查时挨了打,样子看来很可怜。这次大逮捕中,古拉格也失去了爹娘。例如与叶若夫一起入狱的还有古拉格的财务局长、古拉格的卫生局长、古拉格的军警队队长,甚至还有古拉格的契卡行动处长——所有劳改营的头头们!
      后来就是贝利亚的鱼群。
      那个胖大笨重、自以为是的阿巴库莫夫则在此以前单独地摔了跤。
      机关历史的作者们有朝一日(如果档案不烧掉)会一步一步向我们叙述这个情况—一有数字,也有显赫的名字。
      我在这里只想稍稍说一点——说一点我偶尔得知的关于留明——阿巴库莫夫的历史情况(关于他们已在别的地方讲过的不再重复)
      靠阿巴库莫夫飞黄腾达并受阿巴库莫夫宠信的留明,于一九五二年底到阿巴库莫夫那里去报告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说是医生艾廷格尔教授已经承认对日丹诺夫和谢尔巴科夫作了错误的诊治(抱着害死的目的)。阿巴库莫夫不相信这种事,他深知这类勾当,断定是留明走得太远了(而留明对斯大林的心意体会得更好!)。为了核对起见,就在当晚对艾廷格尔举行了交叉审讯,但由此得出的结论各不相同:阿巴库莫夫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医生案件”,而留明则认为是有的。早晨本来要再一次进行核对,但由于“夜店”的神奇特点,艾廷格尔于当夜死掉了!第二天早晨,留明未经阿巴库莫夫同意并背着他给中央委员会打电话,请求斯大林接见!(我想,这不是他最果断的一步。拿脑袋作赌注的最果断的一步是头天晚上不同意阿巴库莫夫的意见,说不定也包括夜里杀掉艾廷格尔。但谁知道这些宫廷秘史呢!——也许同斯大林以前就有了接触?)斯大林接见了留明,亲自交办了医生案件,而阿巴库莫夫则被逮捕了。以后留明似乎是独立处理医生案件,甚至把贝利亚都撇开了!(有迹象显示,在斯大林死之前,贝利亚已处于发发可危的状态,——也许正是通过他把斯大林收拾掉的。)新政府所采取的最初步骤之一就是否定了医生案件。留明当即被捕(还在贝利亚掌权的时候),但阿巴库莫夫也没有获释!在卢宾卡实行了新的制度,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检察长跨进了它的门槛(捷列霍夫),留明显得手忙脚乱,巴结讨好,连声说“我无罪,我凭白无故地坐牢”,要求得到审讯。他照老习惯嘴里吮着一块水果糖,捷列霍夫向他指出后,他把糖块吐在手掌里说:“对不起。”阿巴库莫夫的表现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他哈哈大笑起来,认为是个“大骗局”。捷列霍夫拿出了授权检查国家安全部内部监狱的证件给他看。阿巴库莫夫挥了下手说:“这种东西可以做它五百份!”他,作为“本单位的热爱者”,最感到受辱的甚至不是他蹲监牢这件事,而是居然有人图谋侵害这个不受世上任何单位节制的机关的利益!在一九五三年七月,留明被判刑(在莫斯科)并被处决。而阿巴库莫夫依然坐牢。在审讯时,他对捷列霍夫说:“你的眼睛太漂亮,我将来会舍不得枪毙你!扔下我的案子走开吧,和和气气走开吧。”有一次捷列霍夫把他传来,让他读登载揭露贝利亚消息的报纸。这在当时几乎是一桩轰动宇宙的事件。而阿巴库莫夫读了后,眉毛也不动一下,翻过来读起体育运动新闻来了。另一次审讯时,有一个国家安全部的大头头在场,他不久前还是阿巴库莫夫的部下,阿巴库莫夫问他:“你们怎么能容许贝利亚案件的侦查不由国家安全部负责,而由检察机关负责呢?!”——(他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老一套!)——“你也相信我这个国家安全部长会受审?!”“是的。”“那你就快卷铺盖走吧!机关再也不存在了!……”(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信差,当然把事情看得太阴暗了。)阿巴库莫夫在卢宾卡坐牢的时候怕的不是受审判,而是被毒死(毕竟是当之无愧的机关之子I),他开始完全拒绝吃监狱的饭食,只吃从小卖部买来的鸡蛋(在这上面他缺乏技术头脑,他以为鸡蛋里是不会放毒的)。从收藏极为丰富的卢宾卡监狱图书馆中,他只借阅斯大林(把他关起来的人……)的著作。但这多半是一种示威行动,或者是一种打算,心想斯大林的拥护者不会不取得上风的。他蹲了两年监狱。为什么不把他放出去呢?这不是个幼稚的问题。如果按反人道的罪行来衡量,他是浑身浸透在鲜血里的,但并不是他一个人哪!而那些人却都太平无事。这里也有秘密:有个隐约的传闻,说是过去某个时候他曾亲自毒打过赫鲁晓夫的儿媳柳芭·谢德赫——他那个在斯大林时期被判处投入惩戒营并在那里战死的大儿子的妻子。正是这个缘故,他这个被斯大林关起来的人,却在赫鲁晓夫时期受到审判(在列宁格勒)并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八日被处决。
      而他的忧虑是枉然的:机关并没有因此而灭亡。
      但是,像民间智慧所奉劝的:要说狼的坏话,也要说出狼的道理。
      这个狼种——它在我们人民中是从哪里出来的呢?它是不是我们的根子上长出来的?是不是我们的血统?
      是我们的。
      为了别那么起劲地扯起正人君子的白袍当旗子摇晃,清每个人问一问自己:如果我走了另一条生活道路,——我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刽子手吗?
      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我们诚实地回答的话。
      我回忆起一九三八年秋天,我正念大学三年级。我们这些男团员曾被叫到共青团区委会去过,第二次被叫去的时候几乎不征求同意就让我们填写履历表,说你们这些物理数学系、化学系的学生够多了,现在祖国需要你们去上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学校(永远是这样,不是某某人需要,而是祖国需要,祖国需要什么,总有个什么官儿代替她知道并代表她说话)。
      前一年,那个区委会还曾动员我们进航空学校。我们也顶回去了(舍不得扔了大学),但不像现在这一次那么坚决。
      四分之一世纪之后,人们可能认为,当然馆,你们当时明白,周围正在大张旗鼓地抓人,你们知道监狱里怎样虐待犯人,他们想把你们拉去干多么肮脏的勾当。不!!。要知道“乌鸦车”是在夜间开动,而我们是白天举着旗帜游行的人。我们从何得知并且怎么能想到逮捕呢?撤换了省里的全部领导人——这对我们反正都一样。关进去了两三个教授,我们也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跳过舞,而且考试起来还更容易交卷。我们这些二十岁年纪的人,迈步走在十月革命同龄人的行列里,而且,作为十月革命的同龄人,等待着我们的是最光明的未来。
      阻止我们同意进内务人民委员部学校的没有任何理由的内在原因,用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它绝不是来自我们听过的历史唯物主义课:这种课讲得很清楚,反对内部敌人的斗争是一条激烈的战线,是一项光荣的任务。它也不符合我们的实际利益:当时上外省的大学,除了将来分配到偏僻边区的乡村学校教书和拿微薄的工资外,没有什么别的前途,而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学校则保证我们将来能领到高额口粮和两三倍的工资。我们内心的感觉是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的(如果有的话,那末互相间也不会放心地说出来)。进行反抗的完全不是头部器官,而是胸部器官。从四面八方都向你嚷嚷:“应该去,”你自己的头脑也说:“应该去!”而心里却起反感:我不愿去,讨厌!没有我怎么都可以,我不参与。
      这种观念是源远流长的,大约是来自莱蒙托夫吧。它来自那几十年的俄国生活,当时哪一个正派人都会公开表示,没有比宪兵的差事更坏更丑恶的了。不,还要更深远些。我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曾祖时代的金卢布被兑换成一些烂铜板,他们用这些烂铜板把我们从那个时代赎买出来。在那个时代道德还没有被认为是相对的,而善恶是单纯地由心灵来区分的。
      但毕竟我们中间有些人当时应募了。我想,要是施加的压力很大——也许我们大家都会屈服。所以现在我就想设想一下;如果在战争爆发前我已经有了蓝领章——那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当然,现在可以自我安慰,我的心一定忍受不了,我会在那里发表反对意见,我会发脾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但是,躺在监狱的板铺上,我开始又一次回顾自己真实的军官道路——我便感到害怕起来了。
      我不是从一个大学生一下子直接成为军官的,而是经过了半年受压抑的当兵生活,那时全身好似都浸透了必恭必敬随时准备服从那些也许并不值得你服从的人的精神。以后是半年军事学校的煎熬。是我活该永远当兵受苦,忍饥挨冻,体无完肤地过日子吗?不。为了安慰起见,给我在肩章上钉上了两颗小星,然后是三颗、四颗——于是一切都忘掉了!……
      那么,我是不是至少保持了大学生的爱好自由精神呢?可是,这种精神我们从来就没有过。我们有的是爱好列队、爱好行军的精神。
      记得很清楚,正是从军官学校开始,我感到了一种身为军人无须思考的简单化的喜悦;尝试按一般人的习俗、按我国军界的惯例生活的喜悦;把从童年时代养成的细腻感情一概忘却的喜悦。
      在学校里我们经常吃不饱,所以总是东张西望,想在什么地方多弄到一块吃的,彼此死死地盯住——谁的手脚来得快。我们最怕的是等不到戴上军官领章(已经把没有学完的派到斯大林格勒城下去7)。而训练我们要像小野兽一样:尽量使我们憋一肚子火,好让我们以后想朝谁就朝谁发泄出来。我们经常睡不够觉——在熄灯后还会迫使单独一个人(在军士的口令下)做队列动作——这是作为一种惩罚。或者半夜里把整个然叫起来列队站在一只没有擦干净的靴子周围:瞧!他这个下贱坯,现在将把靴子擦到闪闪发光——你们都得站着看。
      于是,在对军官领章的殷切期待中我们练就了老虎般的军官步态和发号施令的金属般的嗓音。
      终于给拧上了军官领章!过了个把月,在后方编组炮兵连时,我已经逼迫我手下那个懒散的小兵别尔别涅夫熄灯后在木顺从我的军士梅特林的口令下正步走了(我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几年来我把这些事真的统统忘掉了,现在写到笔头上我才想了起来……)。某个碰巧来检查工作的老上校把我叫去数落了一顿。我(还是上过大学的!)还辩解说:在军官学校里就是这样教我们的。那就是说,既然我们是在军队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一般人的观念?
      (在机关里就更不用说了……)
      骄傲在心中增长起来,像猪身上的肥膘一样。
      我向下属发出一个个不容争辩的命令,坚信再不能有比之更好的命令了。甚至在火线上,处在死亡好像使我们人入平等的地方,我的权力使我相信,我是高等的人。我坐着听取他们“立正”站着报告。打断他们的话,作指示。对那些论年纪能当我父亲或祖父的人,我以“你”相称(他们当然称我为“您”)。派他们钻到枪林弹雨下去接通打断的电线,只是为了高级长官不致责备我(安得烈雅申就是这样牺牲的)。我吃自己的军官黄油加饼干,毫不思考为什么我该有这样的东西而士兵却没有。我当然有一个勤务兵(说得好听点叫通讯员),我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支使他照管我的生活,为我单独做和士兵不一样的饭食(卢宾卡的侦查员倒是没有这种通讯员,这点对他们没话可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迫使士兵们为我弯腰挖特殊的地下掩护所,顶上铺些较粗的圆木,好让我舒服而安全。啊,对不起,在我的炮兵连里,也有过禁闭室,不错!——就是设在树林里的那东西吧?——也是一个坑,当然要比戈罗霍维茨的陷阱好一些,因为是有遮盖的,还能吃到士兵的口粮,维尤什科夫因为丢掉马在那里蹲过,还有波普科夫因为瞎摆弄卡宾枪也在那里蹲过。啊,真对不起,还想起一件事来:当兵的用德国皮(不是人皮,木,是司机坐垫上的皮)给我缝制了一个图囊,却没有皮带。我正发愁。他们无意中在一个游击队政委(当地区委里的人)身上看到了正合适的一条皮带——就把它卸下来了:我们是正规军嘛,我们高人一等!(记得那个行动人员先琴科吗?)最后,还有那个鲜红色的烟盒也是我夺来的,怪不得我牢记着被人夺走的情景……
      瞧,肩章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祖母在圣像前的谆谆告诫都到哪儿去了呀!还有少先队员关于未来神圣的平等的幻想都到哪里去了!
      因此,当反间谍人员在旅长的指挥所里从我身上撕下这一对可诅咒的肩章,卸下皮带,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出去上他们的汽车时,尽管我整个命运已经完蛋了,我仍然为一件事不安:我在这种被罢官的状态中怎能走过电话员们的房间呢——我这副样子不应当让列兵们看到!
      在被捕后第二天,就开始了我的徒步的弗拉基米尔之旅。一批被抓获的人犯从集团军反间谍机关发送到方面军反间谍机关。从奥斯特罗德押送我们步行走到布罗德尼茨。
      把我从禁闭室带出去列队时,那里已经站着七名囚犯,排成三对半背向着我。其中六人穿着破旧不堪的饱经风霜的俄国士兵大农,背上用洗不掉的白漆刷着“SU”两个大字母。意思是“SovietUnion”(苏联),我已经知道这个标记,不止一次地在那些带着又悲伤又抱歉的神色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解放了他们的队伍迎面走来的我们俄国战俘的背上看到过。他们被解放了,但是在这种解放中没有相互的欢乐,祖国同胞们用那种比对待德国人更阴郁的眼光斜视着他们,而在不远的后方,他们遭遇到的将是:被关进监牢。
      第七名囚犯是一个德国平民,穿着一套黑衣服,黑大衣,黑呢帽。他已经五十开外了,个子高高的,保养得很好,有着一张吃白净粮食养成的白净的脸。
      我排在第四对,押解队长鞑靼人军士用头示意,要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我那只贴上封条的箱子。在这只箱子里装着我的军官用品以及在我目睹下取得的判我的罪用的全部书面证据。
      怎么说——拿箱子?他,一个军士,想要我这个军官拿着箱子走?就是说,拿着新的内务条令禁止的大件物品走路?而旁边却空手走着六名列兵?还有——一名战败民族的代表?
      我没有那么复杂地向军士表达这种种想法,只是说:
      “我是一个军官。让德国人拿吧。”
      听到我的话,囚犯中没有一个转过身来:转身是禁止的。只有和我并排站着的那个,也是SU,惊异地瞟了我一眼(当他们离开我们军队的时候,这个军队还不是这样子的)。
      然而,反间谍机关的军士并没有感到惊异。虽然,我在他的眼里当然已经不是军官,但他和我所受到的训练是相同的。他把那个毫无过错的德国人叫过来让他拿箱子,好在他连我们的话也听不懂。
      我们其余的人,都把手背了起来(战俘连一个小背包也没有,他们空手离开祖国,空手回到祖国),于是由四对人排成的我们这个纵队便出发了。我们不会和押解人员交谈,而彼此谈话,无论走路、休息或宿夜的时候……都是完全禁止的。我们这些受侦查的人,应当像是带着无形的壁障走路,好像每个人都憋在自己的单人监室里头。
      正是变化无常的早春天气。一会地薄雾弥漫,即使在坚硬的公路上走,靴子底下也令人心烦地扑哧扑哧响着稀泥。一会儿大空明朗起来,淡黄色的柔和阳光,好像对自己的赠赐还不很有把握似的,温暖着几乎已经化了雪的丘岗,使得我们应当离开的这个世界,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一会儿突然刮起一阵恶风。从黑云中撒下似乎已经不是白色的雪片,冰冷地扑打到脸上、背上、脚下,湿透了我们的军大衣和包脚布。
      前面是六个背影,固定的六个背影。有时间去反复细看这些弯弯扭扭的丑恶烙印SU和德国人背上发亮的黑衣料。也有时间去反复思量过去的生活和认清现在。而我却不能。迎头挨了一棍后——我对现在已经认不清了。
      六个背影。在它们的晃动中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责怪。
      德国人很快就累了。他把箱子不断地倒手,一手按住胸口,向押解人表示已经拿不动了。这时,和他并排的战俘,天晓得他刚刚在德国俘虏营中尝过什么滋味(或许也感受过仁慈)——自愿地拿起箱子提着走了。
      然后其他的战俘也都不用押解人员的命令轮流拿了箱子。然后又是德国人。
      但我除外。
      而谁也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长长的一列没有载货、的马车队。驭手们好奇地回头观望,有的在车上站起来,瞪大眼睛瞧着。很快我便明白了,他们的活跃和痛恨表情是冲我来的——我跟其余的人有显著的区别:我的军大衣是新的、长长的、照身材缝制的,领章还没有拆下来,没有割下的钮扣在露出云层的太阳光下闪烁着廉价的金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我是一个军官,新鲜的,刚被抓起来的。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军官的垮台使他们感到快意的激动(正义感的某种余迹),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被政治讲话填满了的脑袋里容纳不下一个想法:他们的连长也能这样一下子被抓起来的。于是便一致断定,我是从那边来的。“弗拉索夫畜牲,落网了吧?!枪毙他,这条毒蛇!!”——驭手们怀着后方的愤怒(最强烈的爱国主义总是在后方)狂热地大声叫喊,同时还夹进了许多骂娘的话。
      我被他们想象为一个什么国际恶棍,然而到底给逮住了——于是现在前线的进攻就会进展得更迅速,战争就会结束得更快。
      我能回答他们些什么呢?一句话都禁止我说,而我却应当向每个人说明全部生活。我怎样才能使他们明白我不是潜入的破坏分子,我是他们的朋友,为了他们我才在这个地方?我便微笑起来……我朝他们那边瞧,我从起解的囚犯队伍里向他们微笑!但是,我露出的牙齿在他们眼里要比嘲笑更坏,于是他们便更加激烈、更加狂热向我发出侮辱的喊叫,并且挥拳威胁。
      我微笑着,我感到自豪的是,我的被捕并不是因为偷窃,并不是因为背叛祖国或者临阵脱逃,而是因为以猜想的力量看透了斯大林的恶毒的秘密。我微笑着,因为我想要并且也许还能稍稍改正一下我们俄国的生活。
      然而,这个时候我的箱子却由别人拿着……
      我甚至对此并不感到内疚!如果走在我旁边的那个陷塌的脸上两星期来已长满柔软的茸毛、眼神充满痛苦感受的人,当时用清清楚楚的俄语责备我,说我求助于押解人员是降低了自己囚犯的荣誉,说我使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说我傲慢自大——那我是不会理储他的!也许我干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要知道我是一个军官呀!
      如果我们中间的七个人注定要在途中死去,而第八个可以被押解人员救出来——那末有什么能妨碍我喊出:
      “军士!救我。我是军官!
      请看,什么叫做军官,即便他的肩章并不是蓝色的!
      如果肩章还是蓝色的呢?如果他被灌输了他是军官中的位使者的思想呢?如果他被灌输了这种想法,即他比别人更受信任,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因此他就应当让受侦查人的脑袋夹在两腿中间并在这种状态中把他塞进管道去呢?
      干吗不塞呢?……
      我自以为具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精神。然而却是一个完全培养好了的刽于手。要是我在叶吉夫时期进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学校——那末在贝利亚时期不是正好适得其位了吗?……
      如果有读者期待这本书将是一种政治上的揭发,那就请他在这里合上吧。
      如果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在某个地方有一些坏人,阴险地干着坏事,只须把他们同其余的人区别开来加以消灭就行了。但是,区分善恶的界线,却纵横交错在每个人的心上。
      谁能消灭掉自己的一小块心呢?……
      在一颗心的生命过程中,这两条线交混在那里,有时为得意扬扬的恶所挤满,有时则为苏醒起来的善腾出地盘。同一个人,在其不同的年龄,在不同的生活处境下——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有时接近于魔鬼,有时接近于圣者。而名字则是不变的。于是我们就把一切都写在他帐上了。
      苏格拉底”给我们的遗言是:认识自己!
      我们准备把欺侮我们的人推进深坑,但我们在坑前停下来,我们张惶了:须知当时是他们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而不是我们,这只是形势所致。
      如果马柳塔·斯库拉托夫向我们喝令一声,大概我们也会照办不误!……
      民间谚语说,从善到恶,一念之差。
      那末,从恶到善也是如此。
      社会上关于过去那些非法行为和刑讯的回忆刚一被激发起来,四面八方就有人向我们解释,写东西反对,他们说:那里(在国家安全人民委员部一国家安全部里)也有好人嘛!
      他们的“好人”我们是知道的:那是这样一些人,他们向老布尔什维克们咬耳朵说“当心点!”,或者甚至暗中给放上一块夹心面包,而对其余的人则一个挨一个地用脚踢。至于超出党派之见的—一有人性的好人——那里有没有呢?
      一般说来那里不会有:那里不要这种人,招收时就留意了的。这样的人自己也想方设法躲掉。谁要误入到那里—一或者是随遇而安,与环境同流合污,或者受它的排挤,给撵走,甚至有自寻短见的。但毕竟—一没有剩下来的吗?
      在基什尼奥夫,希波瓦尔尼科夫被捕前一个月,有一个年轻的中尉——国家安全人员上他那里去说:“走吧,走吧,他们要逮捕您!”(自动前来?还是母亲派他来拯救牧师?)在逮捕后,正好赶上也是他去押解维克多神父。他惋惜地说:为什么您不离开呀?
      或者请看这件事。我部下有一个排长奥夫先尼科夫中尉。我在前线没有比他更亲近的人了。整个战争有一半时间我与他共用一个小锅,为了不把汤放凉了,在弹雨纷飞下吃过,在两次爆炸的空隙吃过。这是一个农村青年,心灵那么纯洁,观点丝毫不带偏见,无论军官学校,无论军官职位,都一点也没有把他搞坏。他在许多方面也使我变得温和起来。他当军官只为做一件事:尽力保全手下士兵(他们中间有许多上了年纪的)的生命和体力。我从他嘴里头一次知道了农村的现状和集体农庄是什么东西(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激愤,没有抗议,而是随随便便地——像森林中的水面映出树木的枝枝节节一样)。当我被捕入狱时,他极为震惊,尽量把我的战斗鉴定写得好些,并拿去给师长签名。复员以后,他还通过亲属找过我——尽量想帮助我(那是在一九四七年,与一九三七年很少差别!)。我在侦查中怕他们翻我的“战时日记”,主要就是为了他:那里记述着他的故事。——当我在一九五七年恢复名誉时,很想找到他。我记得他乡下的地址。一次两次给他写信——都没有回音。后来找到了一条线索,他曾在雅罗斯拉夫尔师范学院毕业,从那里得到的回答是:“已分配到国家安全机关工作。”好极了!那就更有意思。往城里的地址给他写信——没有答复。过了几年,《伊凡·杰尼索维奇》发表了。好吧,现在总该有回音了。没有!再过了三年,我请自己的一个雅罗斯拉夫尔的通信者亲自上他那里去一趟,并把信交到他手里。这个都照办了,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好像连《伊凡·杰尼索维奇》都没有读过……”可也是,他们干吗要知道被判了刑的人往后的命运呢?……这一次奥夫先尼科夫没法再沉默了,给了个回音:“学院毕业后,他们要我到‘机关’去工作,我当时觉得在那里也能干出一点成绩(什么成绩?……),结果在新的行当里搞得并不很顺利。有些事情我不大喜欢,但工作也还算主动,我想大概不至于叫老同志失望吧。(同志情谊!——也算是一条理由!)今后的事情,我现在已经不怎么考虑了。”
      如此而已……以前的信,他好像没有收到。他不想同我见面(如果见了面——我想整个这一章我会写得更好些)。在斯大林时期的最后几年,他已经当了侦查员,一股脑儿给所有抓起来的人扣上二十五年的刑期。这个弯子在他头脑里是怎样转过来的?他的思想是怎样变黑的?但我还记得过去那个泉水一样清澈的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小伙子,难道我能相信,一切都永不复返了?在他身上已经没有留下什么活的萌芽了?
      当侦查员戈尔德曼让薇拉·科尔汉耶娃按照刑诉法典第二百0六条的规定签名时,她明白了自己的权利,着手对他们的“宗教集团”全部十七名参加者的案卷详细地研究起来。侦查员心中怒不可遏,但又不能拒绝。为了不跟她一起受罪,便把她带到一间大办公室去,那里坐着六七个各种各样的工作人员。起初科尔涅耶娃只是阅看材料,后来不知怎地,也许是工作人员们为了解闷,攀谈起来——这时薇拉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布道(她这人可不简单。这是一个头脑灵活、口才流利的光芒四射的人物,虽然在外面她只是个钳工、饲马员、家庭妇女)。大家凝神屏息地听她讲,偶尔提些问题以便加深理解。这一切,他们都是闻所未闻,出乎意外的。聚了满满一屋子人,别的房间的人也来了。尽管他们不是侦查员,而只是一些打字员、速记员、文件装订员——但总归是他们圈子里的人,这可是一九四六年的机关啊!我们无法复述她的独白,她说到了各种各样的事。也说到了叛国分子——为什么在农奴制时代的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中没有这种叛国分子呢?那时出这种人才是自然的!但她说得最多的是关于宗教信仰和教徒,她说,从前,’你们一切立足于肆无忌惮的贪欲——你们的口号是“抢劫抢来的东西”,那时候教徒对你们当然有妨碍。但是现在你们想搞建设了,要享受今世的快乐了——你们为什么要迫害自己的优秀公民呢?这一类人是你们最可宝贵的材料:因为教徒不需要监督,教徒不会去偷,不会躲避劳动。而你们却想靠自私自利的人和好嫉妒的人去建设公正的社会?所以你们一切都搞不成器。为什么你们要亵渎优秀的人们的心灵呢?让教会有真正的分立权,别去碰它,你们不会因此而损失什么!你们是唯物主义者吗?那就依靠发展教育吧——据说它可以消除宗教信仰。但为什么要抓人?——这时戈尔德曼走了进来,想粗暴地打断说话。但大家冲着他嚷了起来:“你住嘴!……你闭口!……说吧,说吧,妇人!”(怎样称呼她好呢?女公民?同志?所有这些都是禁止的,这是一套陈规陋习造成的难题。妇人!像基督那样来称呼是不会错的)于是薇拉便在自己的侦查员在场的情况下继续进行宣讲!!
      请看科尔汉耶娃在国家安全机关办公室里的这些听众——为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囚犯的话能打进他们的心里?
      前面说过的捷列霍夫到现在还记得第一个被他判处死刑的人:“很为他惋惜。”能保持这样的记忆说明他总还有点人心吧(而那以后被他判死刑的许多人他已经记不得了,而且也没有给他们记数)。
      这是捷列霍夫的一个插曲。当他向我证明赫鲁晓夫统治下司法制度的公正时,使劲用手劈桌面玻璃——在玻璃边缘上划破了手腕。按了一下电铃,一个工作人员进来打了个立正,值班军官给他拿来了碘酒和双氧水。他一边继续谈话,一边把蘸了药水的棉花在划破的地方无可奈何地按了一个来小时:原来他的血不容易凝固。老天爷通过这一点清清楚楚向他表明了人的局限性!—一而他却在审判着,把一个个死刑判决加在别人身上……
      “大楼”的监管人员不管怎样冷若冰霜——而心灵的内核,内核的内核,在他们身上总还应当保留着吧?H·普一娃说,有一次带她去审讯的是一个冷漠的好像既没长嘴巴又没长眼睛的女传带员——突然炸弹在“大楼”近旁接连爆炸,好像现在就要扔到他们头上。女传带员朝自己的犯人猛跑过去,在恐怖中抱住了她,寻求人的融和与同情。但轰炸过去了。于是又依然故我:“把手背起来!走!”
      当然,在死的恐惧中流露人性并不值得特别称道。正如舐犊情深未必证明其善良(人们常常以“他是为了顾家”为恶人解脱)。人们称赞最高法院院长戈利亚科夫:爱种花,爱读书,常去逛旧书店,对托尔斯泰、柯罗连科、契诃夫很有研究—一但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什么呢?害了多少万人呀?或者,譬如说那个上校,约塞的朋友,在弗拉基米尔的隔离所里还哈哈大笑地讲述他怎样把犹太老人们关进冰窖——他的行为放荡不羁,唯一害怕的是被他的妻子发觉:她相信他,认为他是个高尚的人,他也珍惜这点z但难道我们敢把这种感情当作他心中的善的基点吗?
      他们不撒手地看中了天空的颜色已经一百多年了,这是什么原故呢?在莱蒙托夫的时候就有——“你们天蓝色的制服!”,然后是蓝帽子、蓝肩章、蓝领章,后来叫他们不要那么显眼,大片的蓝色渐渐避开了人民的感恩的视线,渐渐集中到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只剩下细滚边,厌帽箍——但毕竟还是蓝色的!
      这——只是一场假面舞会吗!
      或者这表示任何黑暗的东西偶尔也要去领受苍天的圣餐?
      这样想倒是很美丽的。但是,你知道雅戈达是穿着什么制服去参拜神圣的吗?……据一个目睹者(此人与高尔基过从甚密,同时和雅戈达也很接近)说:;在莫斯科近郊雅戈达的领地上,在澡堂脱衣间里,特意放着一些圣像——雅戈达及其同伴们脱衣后先要用手枪向它们射几下,才进去洗澡……
      这怎样理解呢,因为他是恶人吗?恶人又是什么意思?世上有这种人吗?
      我《已更接近于这种想法:不可能有这种人,没有这种人。童话里描绘恶人——说给孩子听,为了情节的明了,是可以容许的。但是,当历代的世界文豪——一莎士比亚也好,席勒也好,狄更斯也好——接二连三地给我们炮制出一些漆黑一团的恶人形象的时候,我们感到这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已经多少有点滑稽和笨拙了。主要问题在于描绘这些恶人的手法。他们的恶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恶人,意识到自己的灵魂是黑的。他们干脆就这样思考:我不作恶便不能生活。让我来唆使父亲去反对兄弟!让我来享受牺牲者的痛苦吧!雅各明确地说出自己的目的与动机是黑暗的,是由仇恨产生的。
      不,没有这样的事!一个人要作恶,事先必定在心中把它当作善,或当作一件有意义的合乎常规的举动。幸而人具有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正当理由的天性。
      麦克佩斯的理由是无力的——所以受到良心的谴责。雅各也只是一只小羊羔。莎士比亚的恶人们的想象力和气魄也就止于几十具尸体。因为他们没有思想体系。
      思想体系!——它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辩解,使坏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坚强意志。那是一种社会理论,这种理论使他能够在自己和别人面前粉饰自己的行为,使他听到的不是责难,不是咒骂,而是颂扬和称誉。宗教裁判者的精神支柱是基督教征服者——是使祖国威名远扬,殖民主义者——是文明,纳粹分子——是人种,雅各宾派和布尔什维克(早期的和晚期的)——是后代的平等、博爱、幸福。
      由于思想体系,二十世纪遭逢了残害千百万人的暴行。这些暴行是不能否认的,不能回避的,不能闭口不言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敢坚持说恶人是没有的呢?这千百万人是谁消灭的呢?要是没有恶人,群岛就不会存在。
      在一九一八——九二0年间有过一个传闻,似乎彼得格勒的契卡和敖德萨的契卡不是把自己的已决犯人统统枪毙掉,而是把某一些拿去喂(活生生地)市内动物园的野兽。我不知道这是真事还是诽谤,如果有过这类事,那末有多少起?可是我也不会去寻找证据:依照蓝滚边们的习惯,我想建议他们向我们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在那些闲饥荒的年月,上哪里去为动物园搞食物呢?从工人阶级嘴里抢吗?这些敌人反正要死掉,干吗他们不以自己的死亡去支持共和国的养兽业,并这样来促进我们迈向未来的前进步伐呢?难道这不是适宜的吗?
      莎士比亚的恶人不能逾越的界线,有思想体系的恶人却能越过去——并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
      物理学上有一种阈限量或阈限现象。当自然界知道的、自然界暗定的某种阈限没有被越过时,根本不会有这类现象。不管怎样用黄光照射锂——它不放出电子,但微弱的蓝光一闪——电子便出来了(越过了光电阈限)!把氧冷却一百度,施加任何压力——仍是气态,不肯变化!但超过一百十八度——就流动了,变成液体。
      看来,暴行也是一种阈限量。人一生动摇、辗转于善恶之间,滑倒,跌下,攀登,悔悟,重入迷途——但只要不越过暴行的阈限——他还有可能回头,而他本人也还在我们的希望之中。当他因作恶过多,或达到了某种程度,或因权力过大而突然越过了阈限——他便自外千人类了。而且也许是一会不复返了。
      自古以来人们关于公正的概念总是包括两个方面:美德取胜,邪恶受罚。
      我们有幸活到这样的时代,现在美德尽管没有取胜,但也不总是被狗追着咬了。挨过揍的、身子虚弱的美德,现在被允许穿着自己的褴褛衣衫走进屋里,在角落里坐下,只是别吱声。
      然而谁也不敢提到邪恶。是啊,美德受过凌辱,但邪恶却没有存在过。是啊,有那么几百万人给干掉了,却没有应负罪责的人。谁只要吭一声;“可是那些……”——四面八方就会向他发出责备的、起初还是友好的声音:“您怎么啦,同志!为什么要去触动旧伤痕呢?!”(甚至对《伊凡·杰尼索维奇》,退休的蓝箍帽们也正是以此为理由加以反对:为什么要去触痛那些蹲过劳改营的人的伤处呢?应当爱护他们呀!)随后棍子就上来了:“嗤,没有整够的!给你们恢复名誉过头了!”
      在西德,截至一九六六年,已经判处了八万六千名纳粹罪犯——我们气急败坏,我们不吝惜报纸篇幅和广播时间,我们下班后还留下来开大会和举手表决:“太少啦!八万六千——太少啦,二十年——也太少啦!接着干!”
      而在我们这里判处了(据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所述)——将近三十人。
      在奥德河和莱茵河彼岸发生的事情——我们心急火燎。而在莫斯科郊区和索契附近的绿围墙后面所发生的事情,杀死我们丈夫和父亲的人正坐着汽车在我们街上经过,而我们还给他们让路,这种事情,我们既不心急,也不火燎,我们无动于衷,不要“翻旧帐”嘛。
      然而,如果把八万六千个西德人按比例折合成我国的人数,应当是二十五万人!
      可是,在四分之一世纪里,我们没有找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没有把其中任何一个传到法院去,我们怕触痛他们的伤处。作为他们的象征,在格拉诺夫斯基大街三号住着洋洋自得的、头脑僵化的、什么也没有想通的、浑身浸透着我们鲜血的莫洛托夫,他气度高贵地走过人行道,坐上又长又宽的小汽车。
      不是我们当代人所能猜出的谜是:惩罚自己的恶人的机会为了什么给予了德国,而俄国却未能得到?如果我们永无清除在我们体内腐烂的秽物之日,那末我们将面临一条怎样的绝路?俄国将给世界做出什么样子?
      在德国的法庭上时而出现一种奇绝的现象:被告双手抱头,放弃辩护,不再向法庭提出任何要求。他说,在他面前重新展示出来的他犯下的桩桩罪行,使他充满厌恶,他不愿再活下去了。
      这就是审判的最高成就:邪恶受到如此深重的谴责,连罪犯都避之不及了。
      一个从法官席上八万六千次谴责了邪恶(在著作中和青年人中间也进行了不留余地的谴责)的国家——便能够一年一年地、一步一步地摆脱邪恶。
      那我们怎么办呢?……将来我们的后代会把我们这几代人称作窝囊废的几代:我们先是乖乖地让人家成百万地毒打,然后我们又关切地照料杀人犯过一个平安的晚年。
      如果俄罗斯伟大的忏悔传统他们根本不懂而且觉得可笑,那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对于承受他们给别人所造成的痛苦的百分之一都怀着动物的恐惧,而这种心理又压倒了他们身上任何公正倾向时,那又怎么办呢?如果他们死死抱住用死难者的鲜血培育出的利益的果实不放呢?
      不言而喻,那些即便是在三七年摇绞肉机把手的人,现在都已不年轻了,他们都是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了,他们丰衣足食、舒舒服服地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好时光——因此任何同等的还报都为时已晚,都已经不能对他们实行了。
      就让我们宽大为怀吧,我们不枪毙他们,不灌他们盐水,不把臭虫撒在他们身上,不上勒口做“燕子飞”,不让一星期站着不睡觉,不用皮靴踢他们,不用橡皮棍打他们,不用铁环箍脑瓜,不把他们塞进监室像行李那样撂起来——不做他们做过的任何事!然而,在我们的国家面前,在我们的子女面前,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找出来,统统加以审判!审判的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他们的罪行。要设法做到使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大声说出:
      “是,我曾是刽子手和杀人犯。”
      如果这句话在我们国家只说出二十五万次(按比例,以便不致落后于西德)——一也许就够了吧?
      在二十世纪,不能几十年不区分什么是应受审判的暴行,什么是“不应该翻的旧帐”!
      我们应当公开谴责宣扬一部分人可以惩治另一部分人的思想本身!对邪恶默不作声,把它赶进躯体里去,只要不暴露就行——这样做我们就是在播种邪恶,有朝一日它将千倍地冒出来。我们不惩罚甚至不谴责恶人,这不单单是在保护他们卑微的晚年,这等于从下代人的脚下挖掉任何公正观念的基础。他们之所以长成“漠不关心”的一代,正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因为什么“教育工作薄弱”。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是,干坏事在人世上永远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一定能带来好处。
      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够不舒服,够可怕的就是了!

      ——————


    第五章 最初的监室—一最初的爱


      这怎样理解呢——监室怎么忽然和爱连在一起了?……噢,想必是这么回事:你是在列宁格勒围困时期被关进了“大楼”的吧?那就明白了,因为把你塞到了那里,你才拣了一条命。这是列宁格勒最好的地方——这不仅对住在那里、有防炮轰的地下办公室的侦查人员而言。不是开玩笑,当时在列宁格勒人们不洗脸,脸上都结了一层嘎渣,而在“大楼”里,囚犯每十天洗一次热水淋浴。不错,暖气只供看守呆的走廊,监室木供暖,但在监室里却也有可用的自来水管,也有厕所——这在列宁格勒哪里有呢?面包和外边一样,一百二十五克。而且每天还有一顿死马肉熬的场!还有一顿粥!
      猫儿羡慕起狗的生活来了!那——禁闭室呢?那——最高刑呢?不,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这个……
      坐下来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一下:在我服刑期间一共蹲过多少间监室呀!数都数不清呀!而在每一间里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监室里是两人,有的——一百五十人。有的地方只呆了五分钟,有的——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
      但所有的监室当中,在你的记忆中占第一位的永远是你蹲过的第一间,在那里你遇到了自己的同类,和自己的绝望的命运相同的人。你一生都将怀着大约只有回忆初恋才有的那种激动心情去回忆它。当你用新的眼光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你想起和你在这石头棺材里同睡一块地面、同吸一种空气的那些人们,如同回忆自己的家人。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也只有他们才是你的家人。
      在你以前的全部生活中,在你以后的全部生活中,绝找不出与你在第一个侦查监室中的感受相类似的东西。就算监狱在你之前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在你之后还会存在多少年(但愿少些……)——但你在受侦查期间蹲过的那个监室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再得的。
      也许它对活生生的人来说是可怕的。爬满虱子臭虫的看押所,没有窗户,没有通风装置,没有板铺——只有肮脏的地面。村苏维埃、民警所、车站或港口附设的叫做羁押室的巨子(羁押室和羁押所——它们在我国地面上分布最广,大量人犯正是集中在那里)。阿尔汉格尔斯克监狱的“单身监室”,那里的窗玻璃都涂着铅丹,好使被糟塌了的白昼的光亮只有变为血红色才能进入你的屋子,好使固定的十五瓦的灯泡永远在天花板下发光。或者乔巴山市的“单身监室”,那里你们十四个人一连几个月人贴人地坐在六平方米的地面上,只能按口令大家一起挪动一下蜷缩起来的腿。列福托沃的“心理”监室,如三号,整个漆成黑色,也是昼夜亮着一支二十瓦的灯泡,其余的则与列福托沃的每间监室一样:沥青地;暖气开关在走廊里,由看守掌握;而主要的是——一连好多小时的撕裂人心的啸吼声(来自邻近的中央空气流体动力研究所的空气动力管,但这并不是故意安排的,尽管难以置信),它使放着水杯的钵子颤振着从桌面上滑下去,在这种啸声下说话是白费劲,但可以放声歌唱,看守是听不见的——啸声一停,那真是进入了胜于自由的极乐境界。
      你爱上的当然不是那肮脏的地面,不是那阴沉的墙壁,不是那便桶的气味,而是那些与你接口令一起挪动腿脚的人们:是你们心灵中共同跳动过的东西;是他们有时说出的令人惊异的话;是你心中只有在那里才能产生的无拘无束遨游自在的思想,不久之前你无论怎样跳腾,无论怎样攀援,都达不到它的高度。
      在到达这个最初的监室以前,曾需要闯过多少关口啊!你被关押在地洞里,或者隔离室里,或者地下室里。谁也不对你说一句人话,谁也不用人的目光瞧你一眼——只是用铁像从你的脑子和心脏里往外掏东西,你叫喊,你呻吟——而他们却在哄笑。
      在一星期或者一个月之内。你孤零零地处在敌人中间,你已经同理智与生命诀别,你已经恨不得站到暖气片上头冲下跳下来在铁铸的排水口上把脑袋碰个粉碎,——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而且被带到自己的朋友中间。于是你又恢复了理智。
      这就叫做第一个监室!
      你期待过这个监室,你几乎像憧憬释放那样憧憬过它,——可是那些监狱不是火坑就是苦海,不论是列福托沃,还是传奇般的魔窟苏哈诺夫卡。
      苏哈诺夫卡——这是只有国家安全部才有的最可怕的监狱。侦查员发着凶险的咝咝声说出它的名字,用来恐吓我们这种人(从蹲过这个监狱的人嘴里打听不出什么来:或者是说一堆语无伦次的梦呓,或者是已经不在人世)。
      苏哈诺夫卡——原先是叶卡德林宁荒郊修道院,有两座楼房——一定期服刑楼和侦查楼,共六十八间小室。“乌鸦车”去那里需两个小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监狱是在离列宁的戈尔基和季娜伊达·沃尔康斯卡哑“往日的领地几公里的地方。那一带风景很优美。
      囚犯一进狱,先用站立禁闭室给你来个下马威——它是那么狭窄,如果你已无力站着,那就只好用膝盖顶住墙是在那里,别无他法。在这样的禁闭室里有关上一昼夜多的,好使你的精神屈服下来。苏哈诺夫卡的伙食精细好吃,国家安全部门别处的监狱里都吃不到,因为这里没有单独办制造猪饲料的伙房,每天去建筑人员休养所打饭,但是供一个建筑师吃的一份饭食——无论是炸土豆,还是一小块炸肉饼,这里要分给十二个人吃。因为这个缘故,你不仅像在别处一样永远挨饿,而且胃口被调得更难受。
      那里的监室全是按两人一间设置的,但往往把受侦查人一个人关在那里。监室的面积是一米半乘两米。两个像树墩那样的小圆凳拧死在石头地面上,如果看守打开墙里的英国锁,从墙里便会放下两块铺板和两条适合婴儿用的填草的床垫,各搭在“树墩”上,只供夜间七个小时使用(就是说,只供侦查时间使用,那里白天是根本不进行侦查的)。白天小圆凳腾出来,但不准坐在上面。还有支在四根竖管上的象烫衣板似的桌面。通风小窗总是关着的,只有早晨看守才用钩子把它打开十分钟。小窗户的玻璃加了钢筋。从来不放风,每天唯一的一次放出去大便是在早晨六点钟。这时候谁的肚子都还没有这个需要,晚上却不让出去。每七间监室划为一个单元,每单元就有两名看守。所以一个看守只需要在三个房门前走动,每经过两个房门以后就可以通过监视孔向你屋里观察一次。这就是无声的苏哈诺夫卡的目的:不让你有一分钟睡眠的时间,不让你有一刻偷偷用来处理私人生活的时间,你永远在监视下,你永远在掌握中。
      但如果你通过了与发疯的搏斗,经受了孤独的考验并站定了脚跟——你就赢得了自己的第一个监室!现在你可以在那里治愈精神上的创伤。
      如果你很快就屈服了,作了一切让步,并出卖了所有的人——现在你也具备了走进自己第一个监室的条件,虽然你倒不如不活到这个幸福的时刻,而是一张纸上也不签字,以胜利者的身份死在地下室里。
      现在你将第一次看到不是敌人的人。现在你将第一次看到其他的活人,他们与你走的是一条道,你可以用“我们”这个欢乐的词把他们和自己联结在一起。
      是的,在外面你也许蔑视过这个词,当时人们用它代替了你的个性(“我们全体像一个人那样!……我们强烈地愤慨!……我们要求!……我们发誓!……”)——现在却使你产生一种甜蜜的感觉:你在世上不是一人!还存在着有智慧的精神生物——人们!!
      我同侦查员进行了四昼夜的决斗以后,刚刚在电灯光刺眼的隔离室里按规定的熄灯时间躺下,看守便开始打开我的门。我都听到了,但在他说出“起来!提审!”之前,我还想有百分之三秒钟的时间把脑袋放在枕头上,想象我是在睡觉。然而看守把背熟了的话说漏了嘴:“起来!收拾铺盖!”
      我感到迷惑不解和遗憾,因为这是最宝贵的时间,我裹上了包脚布,穿上了靴子、军大衣,戴上了冬帽,抱起了公家的床垫,看守踢起脚跟,不断向我做手势叫我不要弄出响声,带着我通过卢宾卡四层楼的死寂的走廊,经过监楼长的桌旁,经过像镜面一样光滑的监室号牌和在监视孔上放下的橄榄色的小挡板,他给我打开了六十七号监室,我一进去,他立即就在我身后锁上了门。
      虽然熄灯时间只过了一刻来钟,但受侦查人的睡眠时间是那么靠不住和那么少,所以六十七号监室的房客在我来到之前就已经在铁床上睡下,把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
      国家政治保卫局-内各人民委员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内部监牢里,逐步发明了各种管束办法来补充旧狱规。二十年代初在这里蹲过的人还不知道有这种办法,那时灯光在夜里也是熄灭的,像人们过日子那样。但后来开始不灭灯,这是有逻辑根据的:为了在夜里的任何时刻都可看得见犯人(但如果每次检查时临时开灯,那就更糟)。让犯人把手放在被子外面似乎是为了使犯人不能在被子下掐死自己,从而逃脱公正的侦查。经过试验性的检查后发现,人在冬天总是想把手藏起来,好暖和些——于是这个办法便最后确定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屋里的三个人都哆嗉了一下,刹那间抬起了头。他们也等待着提审。
      这三个惊恐地抬起的头,这三张没有刮脸的、委顿不堪的、苍白的面孔,在我看来是多么有人性,多么可爱,以致我抱着床垫站在那里,幸福地微笑起来。他们也都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已经遗忘了的表情呀!——一虽然总共才过了一个星期!
      “从外面来?”——问我(这是对新来的人通常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回答说:“不是。”(这是新来的人通常作的第一个回答)。
      他们指的是,我一定是不久前才被捕,所以是从外面来的。我则经过了九十六小时的侦查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是从“外面”来的,难道我还算不得一个经过考验的囚犯吗?……但我毕竟是从外面来的!于是,一个长着一双很生动的黑眉毛的、不留胡子的小老头当时就向我打听军事和政治新闻。真令人吃惊!——虽然已经是二月末了。但关于雅尔塔会议,关于东普鲁士的包抄,以及关于我军从一月中旬开始的华沙攻势,甚至关于盟军的十二月惨退,他们都一无所知。根据条令,受侦查人不应当知道外部世界的任何情况——所以他们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愿意用半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些全告诉他们——我怀着那样的自豪感,好像一切胜利和包围都是我亲手干的事情。但是这时看守把我的床拿了进来,应当没有声响地把它放好。给我帮忙的是一个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伙子,也是个军人:他的飞行员的制服和船形帽就挂在床栏杆上。他还在小老头以前就向我问过话,只是不是问战事,而是问有没有烟草。但是,不管我对我的新朋友们怎样敞开心胸,不管在几分钟内所说的话是多么少——我的这个同龄人及前线战友却使我感到有某种格格不入的东西,于是我就对他立即并永远关上了门。
      (我还不知道有“耳目”这个词,也不知道在每个监室里都应当有这种“耳目”,一般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并说出来我不喜欢格奥尔吉·克拉马连科这个人——而我身上的精神继电器、探测继电器就已经发生了作用,于是我便对这个人永远关闭起来了。这种情形如果是绝无仅有的,我就不会去提它了。但是,我很快就怀着惊奇、兴奋和不安的心情感觉到,我身子里面的那个探测继电器的功能变成了我的固有的天性。岁月流逝,我同几千几百个人在一专板铺上躺过,在一个队列里走过,在一个小队里工作过,这个丝毫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神秘的探测继电器总是在我想到它以前就已发生作用,在一见到人的脸孔、眼睛,一听到最初的声音时就发生作用——它叫我向这个人敞开大门,或者只开一条缝,或者关得死死的。这总是那么准确无误,以致我开始觉得行动特派员们为安排眼线而费的工夫完全是瞎忙。因为谁充当了叛徒的角色,总会在脸上、声音里显出来,有的似乎假装得很巧妙——但不干净。反过来,探测器还帮助我识别出对什么人初次相逢便可以推心置腹,把足以掉脑袋的隐情和秘密向他公开。我度过了八年的监禁,三年的流放,还有六年风险丝毫不小于前者的地下写作生涯,——在这十七年里我冒失地对好几十人开诚相见——却一次也没有失误!——这类事情我未见有人写过,在这里写出来仅供心理学爱好者们参考。我觉得,这样的精神装置在我们中间的许多人身上都有,但是,我们这些过分推崇技术和理智的时代的人,都忽视这种奇迹,不让它在我们身上发展起来)。
      我的床已经放好——这时我本应开始讲述(当然是躺着低声讲,免得马上被人从这舒适地方送进禁闭室),但我们的第三个同监难友,中年人,剃头的头顶上已经长出白色的头发楂子,不很满意地瞧着我,带着那种使北方人的面容生色的严峻神气说:
      “明天再说。夜晚是为了睡觉的。”
      这是最明智的意见。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刻都可能被拽出去审讯并在那里一直呆到早晨六点钟,那时侦查员要去睡觉了,而这里却已经禁止睡眠。
      一夜不受干扰的睡眠比世上一切遭遇都更为重要!
      我一开口向他们介绍外面的情况,便感觉到一种使我为难的但一下又抓不住的东西,当时就把它明确地说出来我还没有那个能力:(从我们每个人被捕时起)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反转过来了,或者说一切概念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我那么陶醉地开始讲述的东西,也许对于我们根本不是值得高兴的。
      他们转过了身去,拿手帕蒙上眼睛遮住两百瓦的灯光,用毛巾缠住那只放在被子上面挨冻的手臂,象小偷似地把另一只手臂藏起来,于是就睡着了。
      我却躺着,充满与人们在一起欢度节目的感觉。一小时前我还不能指望他们会把我和什么人带到一起。我可能什么人也见不到就在后脑门挨上一颗子弹而结束生命(侦查员老是这样向我许愿)。我头上依旧悬着侦查的重压,但是它已经远远地退居次要地位!明天我将讲述(当然不是关于自己的案子),他们明天也将讲述——明天将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日子呀,我生活中最好的一个日子(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识到:监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无底深渊,而是生活中最重大的转折)。
      监室里的每个细节都使我发生兴趣,睡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当监视孔中没有人瞧着的时候,我便偷偷地研究起来。瞧,在一面墙的上边,有一个三砖宽的不大的凹处,上面挂着蓝色纸帘。我已经打听出来:这是窗子,啊!——在监室里有窗子!——而纸帘则是防空的伪装。明天将有微弱的白昼亮光进来,在白天将有几分钟的时间关掉刺眼的电灯。这是多么了不起呀!——白天可以生活在白昼的亮光下!
      监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茶壶、象棋、一叠书(我还木知道为什么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原来又是依照卢宾卡的规矩:时时刻刻地通过监视孔窥看时,看守应当确信,没有人滥用行政当局的这些恩赐:没有人用茶壶来凿墙,没有人甘冒自绝于人民、当不成苏联公民的危险,把棋子吞进肚里;没有人想法点着书籍企图把监狱烧掉。而囚犯自己的眼镜被认为是那么危险的武器,所以夜里不准放在桌上,看守把它们收去到早晨再发还)。
      多么舒适的生活呀!——象棋,书籍,弹簧床,厚厚的垫子,干净的被单。是呀,我不记得整个战争中哪天这样睡过。擦得亮亮的镶木地板。从窗到门几乎可以走四步路。这不枉是中心政治监狱——纯粹的疗养院。
      也没有炮弹掉下来……我一会儿记起它们在头上高高飞过时的呼呼的声音,一会儿记起越来越强的尖啸声和爆炸的轰隆声。迫击炮弹的嗖嗖声是多么温柔。而天牛产下的四个卵震得周围天摇地动。我记起伏尔姆迪特城下的烂泥,我就是从那里被抓走的,我们的人现在还在那里踩着烂泥和湿雪,不让德军从大包围圈中逃出去。
      见你们的鬼去吗,不要我打仗——一那就不打。
      在失去了的许多尺度中,我们还失去了这样一个,那就是在我们之前用俄语说过话和写作过的那些人的高度的坚定性。奇怪的是,在我们革命前的著作中,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描写。我们描写的,要不就是多余的人,要不就是脆弱的、缺乏适应能力的幻想家。单凭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几乎没法理解:俄罗斯靠什么人维持了十个世纪,是靠什么人支撑着的?而且它最近这半个世纪,还不是靠他们过来的吗?而且是更加要靠它们了。另外还有这些幻想家们。他们看到的太多,所以不能选定一种。他们对崇高的事物追求得太强烈,所以不能在地上站车。在每一个社会衰亡之前,总会出现那么一个明智的思想者的阶层—一思想者,仅此而已。而他们受到怎样的嘲笑啊!受到怎样的戏弄啊!他们只能得到害群之马的外号。因为这些人是香味过分幽雅的早开的花朵,所以他们就落到了刈草机的刀口下。在私生活中,他们特别没有办法:既不会卑躬屈膝,又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搞好关系,动不动就是意见、激动、抗议。这样的人正好是对草机收割的对象。这样的人正好被铡草机粉碎。
      这些正是他们住过的监室。但监室的墙壁——从那时起糊墙纸已几经撕掉,不止一次地抹过灰泥,粉刷过,油漆过——已经不能向我们提供往日的任何痕迹(相反,它们通过窃听器凝神地听着我们入关于这些监室的老住户,关于在这里进行过的谈话,关于从这里押上刑场、走向索洛维茨的那些思想,什么地方也没有写下来,说出来。一卷这样的作品抵得上四十车厢我国当代的著作,但是大约已经不会出现了。
      那些还活着的,只能告诉我们一些鸡毛蒜皮:这里过去是木床,床垫里装的是麦草。还在二十年代,在给窗户戴上笼口之前,窗玻璃直到最顶上都已经涂了白垩。而笼口在一九二三年确确实实就已经有了(我们却一致以为是贝利亚平的事)。对于敲墙打暗号对话,据说这里在二十年代还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那时还莫名其妙地保存着沙皇监狱的荒唐传统:一个犯人如果不和邻室敲敲打打,那他还有什么可干呢?还有:整个二十年代这里的看守都是拉脱维亚人(有从拉脱维亚步兵中来的,有的不是),送饭的也都是身材高大的拉脱维亚女人。
      固然是鸡毛蒜皮,但也是值得深思的。
      我本人很需要进这个苏联的主要政治监狱,谢谢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关于布哈林想过很多,我想体会一下当时的情景。然而,有一种感觉,好象我们已经忘乎所以了,把我们关进任何一个省的内部监牢里也够抬举的了。而这个地方——是太大的荣幸。
      同我在这里邂逅相遇的人们在一起,是不会感到无聊的。有可以听一听的人,有可以比一比的人。
      那个有着一双生动的眉毛的小老头(在六十三岁的年纪,他显得完全不像个老头)叫阿纳托里·伊里奇·法斯坚科。他,作为旧俄罗斯监狱传统的保存者和俄国历次革命的活历史,使我们的卢宾卡监室大为生色。他保存在记忆里的东西,好似衡量一切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在发生的事情的一根比例尺。这样的人不仅在监室中是可贵的,而且在整个社会里也是很缺少的。
      就在这里,在监室里,在一本偶然落到我们手中的关于一九0五年革命的书中,我们就读到了法斯坚科的姓名。法斯坚科是很久很久前的社会民主党人,以至于现在已经不像是这样的人了。
      他得到自己的第一个刑期时,还是个年轻人,是在一九0四年,但根据一九0五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宣言》被完全释放了。
      我们中间谁没有从中学历史课本和《简明教程》中知道并且背得滚瓜烂熟,说这个卑鄙挑衅的“宣言”是对自由的嘲弄,说沙皇下命令“死者得自由,活人进牢监”呢?但这句俏皮话是骗人的。根据这个宣言,允许一切政治党派的存在,召开了杜马,并且实行了诚实的极端广泛的大赦(至于是被迫的,那是另一回事),那就是:一根据大赦令,无例外地、不分刑期和刑种,不多不少地释放了一切政治犯。只有刑事犯还留下来继续坐牢。一九四五年七月七日斯大林的大赦(诚然,它不是被迫的)则做得恰恰相反:所有的政治犯都留下来继续坐牢。
      (他讲的关于那次大赦的情况很有意思。在那些年代,监狱的窗上当然还没有任何笼口,因此,在法斯坚科所坐的别洛采尔科夫监狱里,囚犯们可以从窗中自由观看监狱的院子、收进和离去的犯人、街道,同外面任何人打招呼。已经是十二月十七日的白天了,外面的人从电讯中一知道大赦的消息,就向犯人们宣布了这个新闻。政治犯开始高兴地大吵大闹起来,打碎窗上的玻璃,弄破门户,要求典狱长立即释放他们。他们中有人当场挨了拳打脚踢吗?被关进禁闭室了吗?罚禁某个监室阅读书籍或购买东西了吗?根本没有!手足失措的典狱长从一个监室跑到另一个监室说好话:“先生们,我恳求你们——要通情达理!我无权根据电讯消息释放你们。我应当从基辅我的上司那里得到直接指示。我请求你们凑合再过上一夜。”——果真把他们蛮横地又扣留了一昼夜……在斯大林的大赦令发布后,如后面还将讲到的,把被赦的人多扣留了两三个月,照旧强迫他们干重活,而对此谁也木感到是非法的。)
      获得了自由后,法斯坚科和他的同志们当即投入了革命活动。在一九0六年,法斯坚科得到了八年苦役刑,那就是:四年戴镣铐和四年流放。头四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中心监狱服刑,那里,在他目睹之下,正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越狱,这次越狱是各革命政党——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合作从外面组织的。用炸弹在监狱墙壁上爆破开一个可供一名骑马者出入的缺口,于是二十名左右的囚犯(不是谁想出去就出去,只是那些由本党批准越狱的人才能出去,他们事先在监狱中就通过某些看守配备了手枪),蜂拥至缺口处,除了一个以外都逃走了。俄国社会民主工党指示阿纳托里·法斯坚科不越狱,而是去转移看守的注意力,并制造混乱。
      可是在叶尼塞的流放中他没有呆多久。把他所讲的(还有其他幸存者所讲的)情形,和我国革命者曾经成百成百地从流放地逃跑并且更多地是跑到国外这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摆在一起,便可得出一个结论,只有懒汉才不从沙皇的流放地逃跑,因为这是那么简单。法斯坚科“逃跑了”,就是说。没有身份证随随便便离开了流放地点。他到了海参崴,指望通过某个熟人关系在那里坐上轮船。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于是,他照旧没有身份证,放心地坐火车穿过整个俄罗斯母亲到了乌克兰,在那里成了布尔什维克地下工作者,在那里他又被捕入狱。从外面给他送来了一张别人的护照,于是他便向奥地利边界出发。这个图谋是那么不受威胁,而法斯坚科又是那么不感到自己后面有追捕的气息,以致他表现出了惊人的疏忽大意:到达了边境并且已经向警察官员交出了护照以后,他突然发现,没有记住自己的新姓名!怎么办呢?旅客约有四十来人,官员已经开始喊姓名了。法斯坚科灵机一动:装成睡觉的样子。他听到,所有的护照都已经分发完了,已经有几次喊到马卡罗夫这个姓名,但这时还不能断定马卡罗夫就是他。最后,帝制的保卫者向这位地下工作者俯下身去,有礼貌地碰了他一下肩膀说:“马卡罗夫先生!马卡罗夫先生!您的护照,请拿走!”
      法斯坚科到了巴黎。他在那里认识了列宁、卢那察尔斯基,在隆瑞莫的党校里担任了总务工作。同时他学法语,熟悉环境—一这时产生了多走一些地方,看看这个世界的念头。在大战前,他到了加拿大,在那里当了一名工人,他也在美国住过。这些国家自由自在的稳定生活使法斯坚科感到吃惊:他得出结论,那里永远也不会发生任何无产阶级革命,甚至推论出,那里也未必需要这种革命。
      而这里,在俄国,却发生了——比预期的早——盼望已久的革命,于是大家都回来了,接着又发生了一次革命。法斯坚科内心已经感觉不到先前的对这些革命的激情。但是,服从着那个驱使候鸟迁飞的规律,他仍是回来了。
      在法斯坚科之后,他在加拿大的一个熟人—一逃到加拿大并在那里成了富裕农场主的前波将金号水手,随即也回到了祖国。这个波将金号水手卖光了自己的农场和牲口,带着钱,带着一部崭新的拖拉机到了故乡,帮助建设那梦寐以求的社会主义。他参加了最早的一个公社,交出了拖拉机。这部拖拉机,谁想使用就去使用,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很快就搞坏了。至于波将金号水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根本不是他二十年来所想象的。发号施令的是一些本不应有权发号施令的人;下令做的事,对一个勤勉的农场主来说是荒诞不经的。而且,他身体也瘦了,衣服也穿破了,换成卢布纸币的加拿大金元也所剩无几了。他恳求放他全家出国去。他越过国境时不比当初从“波将金号”上逃出去时富一些。他依然像当年那样作为一名水手横渡了大洋(没有钱买船票),而在加拿大又再次作为一名雇工开始了生活。
      法斯坚科身上的许多东西我这时还不能理解。对我说来,他这个人最主要的和最不平常的事情莫过于他本人认识列宁,而他自己回忆起这事来却颇为冷淡(我当时的情绪是这样的:如果监室中某人对法斯坚科只称父名而不同时称名,譬如随随便便说:“伊里奇,今天该你倒马桶吧!”我便激怒、生气,我感到这是一种亵渎行为,而且问题还不仅在于把这句话连在一起说,一般地说,除了地球上唯一的一个人以外,无论把什么人称为伊里奇,都是大不敬的行为!)。因为这种缘故,法斯坚科也还不能像他愿意地那样向我说明很多东西。
      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说:“不要给自己制造偶像!”而我却不理解。
      看到我那种兴奋情绪,他执意地反复对我说:“你是个搞数学的。你不该忘了笛卡儿的话:‘怀疑一切!怀疑一切!’”“一切?”——一这怎么行呢?总不能是一切吧!我觉得我本来就已经怀疑得够了,够多了!
      他还说:“老政治苦役犯几乎已经没有剩下的了。我是属于最后的几个人。老政治苦役犯全被消灭了。早在三十年代就解散了我们的协会。”“为什么呢?”“为了使我们不能聚会,不能讨论。”虽然这些用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的普通的言词本应具有感天动地的力量,而我却把它们理解为斯大林的又一被暴行。沉重的事实,但是——没有根源。
      我们耳朵听到的东西并不能都进入意识,这是毫无疑问的。太不合乎我们情绪的东西就会消失——或是在听的时候,或是在听了以后,但总是会消失。虽然我对法斯坚科所讲的许多故事记得清清楚楚——但他的议论在我的记忆中却模糊不清。他告诉我一些书名,恳切地劝我出去以后找来读读。他自己因为年龄和健康的缘故已经不指望活着出去了,希望我将来能掌握那些思想,他就满意了。当时不可能做记录,要凭脑子记,可是监狱生活中要记的事太多了,但是接近我当时口味的一些名字,我是记住了:高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想法》(我当时很推崇高尔基!因为他是一个无产阶级作家,所以就高出所有的俄国古典作家)和普列汉诺夫的《在祖国的一年》。
      当他回到俄罗斯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的时候,出于对地下工作的旧功劳的尊敬,曾大力提拔他,他本可以占据重要职位,——但是他不要,而在《真理报》出版社里担任了一个小小的职务,后来又担任了一个更小的职务,调到“莫斯科市容设计”托拉斯,在那里做着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工作。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要走这条躲躲闪闪的路?他含混地回答:“老狗已经养不成套链条的习惯。”
      法斯坚科明白已经不可能有所所为,便只求能像个人那样苟全性命。他已经退休领取微薄的养老金(完全不是个人特定养老金,因为那会引人想起他同许多被处决者关系接近)——他本可这样拖到一九五三年。但倒霉的是,他同寓所的一个邻居,整日醉醺醺的放荡作家工·索洛维约夫一起被捕了,因为他喝碎了酒在某处夸口说有手枪。有手枪就足以构成恐怖行为,而这个具有老社会民主党经历的法斯坚科就已然是一个惟妙惟肖的恐怖分子。侦查员现在果然给他铆上恐怖行为,当然,一并捎带上为法国和加拿大的特务机关服务等罪名,自然还充当过沙皇保安局的情报员。在一九四五年,吃得饱饱的侦查员,拿着充裕的工资,完全郑重其事地翻阅了各省宪兵局的档案,并写了关于一九0三年秘密工作化名、暗号、接头地点和会议的完全郑重其事的审讯笔录。
      老伴儿(他们没有子女)按许可每隔十天给阿纳托里一,伊里奇递送一次她能弄到的食物:一块三百克重的黑面包(它是在集市上买的,每公斤价值一百卢布!)加上十来个煮熟了剥了皮的(在搜查时还被锥子戳穿了的)土豆。看到这些贫乏的——真正是神圣的——食物,不禁使人心肝俱裂。
      这就是一个人的正直和怀疑的六十三年所得到的全部报偿。
      我们监室里有四张床,中间留下了一条放着桌子的窄过道。但在我进来后过了几天,又给我们添进第五个人,横放了一张床。
      新犯人是起床前一小时带进来的,这是最甜蜜的休息脑子的时刻,因此我们中间的三个人都没有抬起头来,只有克拉马连科下了床,想弄到点烟叶子(也许还能给侦查员弄到点材料)。他们开始耳语起来,我们努力不去听他们,但要不把新来者的耳语分别出来是木可能的:它是那么响、惊惶、紧张,甚至接近于号哭,可以明白,一桩不寻常的痛苦进入了我们的监室。新来人问,被枪决的人多吗?我没有转过头去,但终究还是嘘了嘘他们,叫他们声音放低点。
      当我们按起床时间一齐跳起来的时候(睡过头有关禁闭室的危险),我们看到了——个将军。就是说,他并没有任何等级标志,甚至没有撕下或拧下的痕迹,也没有领章——但高级料子的制服,柔软的军大衣,还有整个体态和面孔!——不,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将军,标准的将军,甚至必定是一个大将军,而不是什么少将之类。他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躯体很宽,肩膀也宽,脸则相当胖,但这种饱食所致的肥胖,没有赋予他以容易接近的温厚感,而使他具有身份重要、属于高级阶层的特征。他的脸部的前端——诚然,不是脸的上半部而是下半部——是一个叭喇狗式的下颌,这里集中表现着他的毅力、意志和权力欲,这些特性使他刚到中年就已升到了这样的官位。
      开始互相介绍,原来泽-夫实际上比看上去还要年轻,他今年刚要满三十六岁(“如果不被枪毙掉”)。而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并不是什么将军,甚至也不是上校,并且根本不是军人,而是个工程师!
      工程师?!我正好是在工程界人士的环境里教育出来的,我清楚记得二十年代的工程师:他们的光彩照人的智慧,他们信手拈来无伤大雅的幽默,他们思想的灵活和宽广,能够毫不费力地从一种工程专业进入另一专业,或者一般地从技术领域转入社会,转入艺术。然后——是有教养的举止、趣味的细腻;没有秽语的条理分明的流畅动听的辞令;一个——稍稍搞点音乐;另一个—一稍稍搞点绘画;他们所有的人的脸上总是带着精神丰富的印记。
      从三十年代初期起,我失掉了同这个环境的联系,后来就是战争。现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工程师。他是接替被消灭掉的工程师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有一个优越性是不能否认的:他比那些要强壮得多,实感得多。他保持了结实的肩膀和双手,虽然早就用不到它们了。他摆脱了繁文缛节的束缚,眼色严峻,说话不容争辩,甚至想不到会有反对意见。他的成长过程与那些人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同。
      他父亲是最完全的和真正意义上的庄稼人。辽尼亚·泽-夫是那些蓬头垢面、愚昧无知的农家孩子中的一个,对于这些孩子的才能的埋没,别林斯基和托尔斯泰都曾为之痛心g他不是个罗蒙诺索夫,也不会自己去进科学院,但却有才能—一如果不是发生了革命的话,他便会去种地,成为一个富裕的农民,因为他是灵活精明的,也许还会成为个小商人。
      照苏维埃时代的规矩,他加入了共青团,而这种共青团员的身份。便赶在其他才能的前面,把他从默默无闻中、从下层、从农村拉了出来,像火箭一样带他经过工农速成中学,上升到工业学院。他是一九二九年进去的,正好是把那些工程师们成群地赶到古拉格去的时候。迫切需要培养出自己的——有觉悟的、忠诚的、百分之百的、甚至不是摘专业而是掌管生产大权的人,直言之,就是苏维埃实业家。当时是这样的时机,还没有建立起来的工业的著名制高点都空在那里。他这一批新人的任务就是要去占领这些制高点。
      泽-夫的生活成了一连串向顶峰上升的成功的链条。这是精疲力竭的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那时国内战争已经不是使用“塔强卡”,而是使用警犬来进行了,那时,成群结队的快要饿死的人挣扎着走向铁路车站,希望坐车到“长粮食”的城市去,但是不让他们买票,他们也没有本事上车——这些穿着农民上衣和树皮鞋的饥民乖乖地倒毙在车站的栅栏下,——一这时候泽一夫不仅不知道城里人吃的面包是凭证配给的,而且还拿着九十卢布的大学生助学金(当时粗活工人所得是六十卢布)。对于已经完全断绝了联系的农村,他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生活已经在这里,在胜利者和领导人中间扎下根了。
      他没有来得及当普通的工长:马上就有几十个工程师、几千名工人归他指挥,他当了莫斯科郊区大建筑工程的总工程师。从战争一开始他当然就有免服兵役证明。他同自己的总管理局一起撤退到了阿拉木图,在这里掌管伊犁河上的更大的工程,只不过现今在他手下干活的是犯人。这些灰溜溜的小人物的样子很少使他感兴趣——既引不起他的思考,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对于他所奔赴的灿烂前程来说,重要的只是他们完成计划的数字,泽-夫只须指定项目、宿营地点、工地主任就够了——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完成定额;至于每天的工作时间、口粮标准——这些细节他是不去深究的。
      在大后方度过的战争年代是泽-夫生活中最好的时光。战争有一个悠久和普遍的特性:它越是把痛苦集中在一极上,另一极上释放出的欢乐越多。泽一夫不仅有叭喇狗的下颌,而且还有敏捷的办事才干。他立即熟练地适应了国民经济的新的战时节律:一切为了胜利,管他工人死活,战争会把一切都勾销!他只对战争作了一个让步:放弃了西服和领带,为了徐一层保护色,给自己做了一双鞣革马靴,套上了将军制服——就是到这儿来时穿的那身。这样既时髦又大众化,不致引起残废军人的气忿或招来妇女们的责备眼光。
      但女人们更经常是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他;她们上他那里去是为了搞点吃的、暖和暖和、寻寻开心。大批大批的钱经过他的手,他的钱包像酒桶一样起着泡沫,十卢布的票子他当成戈比用,几千块钱当成几卢布用。泽-夫不吝惜钱,不攒钱,不记帐。他只对那些经他过手的女人,特别是“开包”的女人,才记帐,这成了他的一种体育活动。他在监室里向我们担保说,在二百九十几的数上被他的逮捕给打断了,很可惜没有达到三百的数字。因为是战争时期,女人是孤独的,而他除了权力和金钱外,还有拉斯普京那种男人的力气,这点大概是可以相信他的。不错,他很乐意一桩艳事接一桩艳事讲给大家听,只是我们的耳朵不是为此而敞开的。虽然他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但他最近几年急急忙忙把这些女人们抓到手,玩过了就甩掉。好像从盘子里抓虾吃一样,嚼开,吮空,又拿起下一个。
      他那么习惯于物体的可塑性,惯于像结实的野猪那样在大地上乱跑!(他在特别激动的时刻在监室里跑起来正像一只强健的野猪,它飞奔起来恐怕连橡树也撞得断吧?)他惯于认为当头头的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通融、都能脱身、都能遮盖!他忘记了,取得的成就越大,招来的嫉妒也就越多。现在他在受侦查时才知道,还从一九三六年起,他在酒友中随便说的一则笑话,已经进了档案跟着他了。以后还添加进了一些告密材料,还有情报员的证明材料(需要带女人上饭店,那里谁会看不见你呢!)。而且还有一条揭发,说他一九四一年没有赶紧离开莫斯科,是为了等德国人来(他好像为了哪个女人确实耽搁了一下)。泽-夫一向留神使他在经济上的勾当叫人抓不住把柄——但他忘记考虑还有五十八条。本来这块大石头很久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但他自高自大起来,有次拒绝给某个检察长修造别墅用的建筑材料。这样一来,他的案子便苏醒了,晃动了,从山头上滚下来了(蓝箍帽为私心而办案之又一例……)。
      泽-夫的知识范围是这样的;他认为存在着一种美国语;在监室里两个月内没有读完一本书,甚至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一页,如
      果总算读了一段,那只是为了撇开关于侦查的沉重念头。从谈话中可以清楚了解,他在外面读得还要少。关于普希金,他只知道是淫秽笑话的主人翁,关于托尔斯泰,他只知道大概是最高苏维埃的代表。
      然而,另一方面,他是不是个百分之百的苏维埃实业家呢?他是不是为替代帕尔钦斯基和冯-梅克而特意培养的那种最有觉悟的无产阶级工程师呢?令人吃惊的是:不是的!有一次我与他讨论整个战争的进程,我说,从战争的第一天起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我们定将取得对德国人的胜利。他不客气地瞧了我一眼,表示不相信:“你这是当真吗?”—一他双手抱住脑袋——“哎,萨沙-萨沙,我却相信德国人一定会得胜!我就为这事倒了霉!”原来如此!—一他是“胜利的组织者”之中的一个,却每天相信德国人必胜并且一个心眼地等待着他们!——倒不是因为喜欢他们,而只是因为太清醒地了解我们的经济(我当然是不了解的——所以才相信)。
      我们大家在监室里心情都很沉重,但谁也没有像泽-夫那样垂头丧气,没有把自己的被捕看得像他那么凄惨。他在同我们一起时就已经了解到,等待着他的不会多于十年,在这些年中他在劳改营里必然是个工地主任,并且不会尝到什么痛苦,像过去没有尝过痛苦一棒。但这丝毫也没有给他安慰。如此美满生活的破灭给他的震动太大了:因为他在自己的全部三十六年中唯一对人间的这样的生活感兴趣,别样都不行!不止一次,他坐在床上靠着桌子,用自己的一只短短的胖手撑住那长着一张胖脸的脑袋,带着茫然若失的暗淡的眼神,低声唱了起来:
      自从幼年的时光,
      我便失去了爹娘,
      被人抛弃被人忘……永远也不能再唱下去!——到此他就号陶大哭起来。他把那从他身上冲决出来的、但不能帮助他打穿墙壁的全部力量,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还有对妻子的怜悯。早就失欢的妻子现在每隔十天(不允许更经常)给他送来丰富的牢饭——洁白的面包、奶油、红鱼子、小牛肉、鲤鱼肉。他分给我们每人一片夹肉的面包,一根卷好的叶子烟,俯视着放在桌上的食物(与老地下工作者那些发青的土豆相比真是色香喜人),他的眼泪又加倍地流了起来。他呜呜咽咽地回忆起妻子的泪水,淌了整整几年的泪水:一会儿是因为在他裤兜里发现了情书;一会儿是由于在大衣袋里找出了他在汽车里仓猝液在那儿忘了的不知哪个女人的裤衩。当那使人变得温和的自我怜悯撕裂着他的时候,当代表凶恶力量的锁子甲卸下的时候,在我们面前便出现了一个落魄的无疑的好人。我奇怪.他怎么能那样放声痛哭。我们的同监难友,那个长着白头发楂子的爱沙尼亚人阿尔诺德·苏济向我解释说:“残忍必定要用伤感来作衬垫。这是—一互补定律。例如,在德国人身上,这种结合甚至变成了民族性。”
      法斯坚科恰恰相反,在监室里是最生气勃勃的,虽然,以年龄而论,他是唯一已经不能指望熬过一切而重获自由的人。他接住了我的肩膀说:
      为真理挺站——算得了什么!
      为真理坐牢才是英雄本色2或者教我唱自己的政治苦役犯歌曲:
      如果需要牺牲,
      在牢狱和潮湿的矿井——
      我们的事业永远会得到
      后代人的响应!
      我相信!但愿这些篇章有助于实现他的信念!
      我们监室十六小时的一天缺乏外部事件,但却是那么有意思,譬如拿我来说,等十六分钟的无轨电车要比这十六小时无聊得多。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件,而一到晚上你却会长叹一声,觉得时间又是不够,一天又飞快过去了。事件是细小的,但你第一次学会把它们放在放大镜下来观察。
      一天中最难过的时刻是最初两个小时:一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在卢宾卡还没有“送饭口”,所以喊“起床”号令也需要开门),我们毫不迟缓地跳起来,铺好床,无聊地、无望地在电灯光下坐在床上。清早六点钟强迫起床,这时候,脑子睡得懒洋洋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可厌,整个一生都完蛋了,监室里一口新鲜空气都没有,特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夜间受审讯刚眯糊了一会儿的人。但是别想耍花招!如果你要打个瞌睡试试,稍稍把身子靠在墙上,或者手托脑袋撑在桌上装做下象棋,或者脸对着放在膝上装模作样打开的书本浑身放松——那就会发出用钥匙敲门的警告声,或者更糟糕些:用有响声的锁锁上的门突然无声地打开(卢宾卡的看守受过专门训练),一个下士像无声的影子,像穿墙破壁的精灵,迅速走进监室三步,把瞌睡中的你敲一记,你也许会进禁闭室,也许会拿走全监室的书籍或者取消放风,这是对全监室的残酷的不公正的惩罚,还有写在狱规上的一条条罚则——你读去吧!它就挂在每个监室的墙上。顺便说说,你如果看东西要戴眼镜,那你在这困乏人的两小时内,无论书籍还是神圣的狱规都读不了:因为眼镜到夜间是收走的,在这两小时内让你有眼镜仍然认为是危险的。在这两小时内,决不会有人往监室送什么东西;谁也不会来这里,谁也不会问什么,谁也不会被传去——侦查员们正睡得香,监狱的长官们才醒——不眠的只有“维尔都海”,他时时拨开监视孔的小档板往里窥望声
      但有一项程序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办理的:早解手。还在起床时,看守就要作一项重要宣布:任命你们监室里的某人今天负责端马桶(在那些各自为政的不出名的监狱里,犯人享有的言论自由和自治权恰好足以自行解决这个问题。但在总政治监狱里,这种事件是不能听任自发的)。于是你们就迅速一个挨一个地排好队,前面是那位马桶负责人,他把容量八公升的带盖的洋铁桶抱在胸前。到达目的地,又把你们锁在里面,锁门以前,你们有多少人就发给你们多少有两张火车票大小的纸片(在卢宾卡没有多大意思:白的纸。有这样一些吸引人的监狱,那里发的是书本的碎页——这是一种多有意思的阅读呀!猜测是从哪儿来的,把两面从头到尾读完,领会内容,评价风格——在断章残句中去评量吧!——与同伴交换阅读。那里有时发给一度曾是进步的《格拉纳特》百科全书的残页,而有时说起来都害怕,是经地作家的书页,那可根本不是文艺方面的啊……。上厕所成了获得知识的行动)。
      但可乐的事不多。这项粗俗的需要在文学作品里是不作兴提及的(尽管这里也只是轻巧地说出了一个万古不变的道理:“清早出恭,其乐无穷……”),狱中一日的这种似乎是自然的开场,已经为囚犯的一整天设下了圈套——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圈套,气人的地方就在这儿。在监狱的不活动和食物贫乏的情况下,在虚弱的昏睡后,你怎么也不能一起床就打发掉自然需要。可是很快又要你回去并锁起来,——直到晚上六点钟(而在有的监狱里则到第二天早晨)。现在你一想起白天审讯时间快到了,一想起一天有那么多事情,心里就发毛,还要往肚里填进口粮、水和烂菜汤,可是谁也不再放你上那个美好的场所去了,自由人不懂得可以轻易进入这种场所的价值。难以忍受的庸俗需要能日复一日地在你身上产生,并且在早解手后很快产生,然后整天折磨你,压迫你,使你不能畅快谈话、阅读、思想,甚至吞不进一点食物。
      有时在监室里讨论:卢宾卡的狱规,以及一般的任何狱规是怎样产生的——是一种故意设计的暴行或者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我想—一各有不同。起床——这当然是出于恶意的打算,而其他许多东西起初是完全机械地形成的(同我们社会生活中的许多暴行一样),后来上头看出有好处,因而批准了。交接班是在早上和晚上八点钟,因此带出去解手在交班前最方便(要是在一天中间一个个单独放出去——那就需要多余的操心和预防措施,这些活儿是拿不到报酬的)。在眼镜问题上也是这样:何必一起床就操这个心?夜班交班前还给他们就行了。
      现在已经听得到在分发眼镜——门打开了。可以判断,邻室有没有戴眼镜的(你的同案人不戴眼镜吗?当然我们不敢敲墙对话,对待这种事情是很严厉的)。瞧,也给我们监室里的人拿眼镜来了。法斯坚科只在读东西的时候才戴眼镜,而苏济则经常戴着。他戴上了,眼睛不再眯缝了。一戴上角质框眼镜—一眼上的框边是直线,他的脸马上就变得严厉了,有洞察力了,像我们所能想象的本世纪有教养人的脸。还在革命前,他就在彼得格勒文史学院学习,爱沙尼亚独立后二十年间保持了不带一点口音的纯粹俄语。后来在塔尔图学完了法律专科。除了爱沙尼亚国语外,他还通晓英语和德语,所有这些年代他经常注视着伦敦的《经济学家》杂志,注视着综合性的各种德国《学报》,研究各国的宪法和法典。在我们的监室里他当之无愧而又含蓄地代表着欧洲。他还是一个爱沙尼亚的知名律师.人们称他为“KuIdsuu”(金口)。
      在走廊里有了新的动静:穿着灰色长罩衫的寄生虫———一个躲在后方的壮健的小伙子用托盘给我们送来我们的五份LI粮和十块方糖。我们的“耳目”围着食物团团转:虽然现在免不了要用抓阄来决定一切,面包头和添头的多少、面包皮脱落的程度都要考虑在内,一切让命运来决定吧(哪里没有这种情形呢?这是我们多年全民挨饿的产物。在军队里分一切东西也是这样做的。德国兵在自己的战壕里听的多了,便学着逗乐说:“给谁?——给指导员!’’)——但“耳目”只要把所有的东西拿一下,便会在手掌里留下面包和糖的分子的薄层。
      这些四百五十克的没有发起来的半生不熟的面包内瓤跟稀泥一样,一半是用土豆做的—一就是我们的“拐杖”和一天的中心事件。生命开始了!一天开始了,这才是真正开始了!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问题要解决:他昨天把口粮处理得是否正确?用细线把它拉成小块?或者贪心地掰着吃?或者一块块掐下来慢慢吃?等到茶来再吃或者现在就动手干?留到晚饭时,或者只留到午饭时?留多少?
      但除了这些内容贫乏的犹豫外,手里这块水分多于粮食的一磅重的东西(法斯坚科说,现在莫斯科的劳动者吃的也是这样的面包),还能引起多么广泛的辩论啊!(我们的舌头现在也好用一些了,手里有了面包,我们已经是正常人了!)这种面包里到底有没有粮食呀!这里面都是什么掺合物啊?(在每个监室里总有个把对接合物很懂行的人,因为在这几十年内谁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开始了议论和回忆。二十年代烤的还是多好的白面包呀?——大圆面包、松软、多孔,上面的皮是红褐色的,涂了油,下面带着点炉灰和炉底的棱角。一去不复返的面包呀!一九三0年出生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面包!朋友们,这已经是禁区了!我们约定好一句话也不谈吃的。
      走廊里又有了活动。送茶水来了。另一个穿着灰罩衫的大小伙子拎着水桶来了。我们把自己的茶壶拿到走廊里,凑近着他放好,他便从没有漏嘴的桶里倒到茶壶里,同时拨到道上。而整个走廊是擦得锃亮的,像在一级旅馆里那样。
      很快就要把我们已经提到过的生物学家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从柏林送到这里。在卢宾卡好像给他印象最坏的莫过于把水泼到地上这件事了。他认为这是监狱管理人员(以及我们全体)玩忽职守的一个明显标志。他把卢宾卡存在的年乘上每年的七百三十次再乘一百一十一个监室——结果发现:二百一十八万八千次把开水洒在地上,加上同样的次数拿抹布来擦掉,要比做一些带漏嘴的桶容易些,他为这件事还要生很久的气呢。
      这就是全部干粮。至于稀的,是两顿接连着来,下午一点和四点,然后是二十一小时的回忆(也不是有意作恶:厨房需要快点煮完下班八
      九点钟。早点名。老早就听得见特别响的钥匙转动声,特别清楚的敲门声——前来接班的本层楼的值班中尉,像“立正”那样站得笔挺,跨进监室两步,严厉地瞧着我们这些站起来的人(政治犯是可以不站起来的,但这一点我们都不敢想)。把我们数一下对他并不费事,眼光一扫就行了,但这一瞬间是对我们的权利的考验——要知道我们也是有着某些权利的,但我们不知道这些权利。我们不知道,他也必须对我们隐瞒起来。他们在卢宾卡学到的看家本领就在于完全的机械性:没有表情,没有语气,没有多余的话。
      我们所知道的权利只是要求修鞋、看病。但叫到医生那里——你别高兴,在那里,这种卢宾卡的机械性会特别使你感到惊奇。医生的目光中不仅没有关切,甚至连普通的注意都没有。他不是问:“你哪里不舒服?”,因为字太多,而且说这个句子不能不带语气,所以他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舒服?”,如果你开始过分详细地说起病情来,他便打断你。清楚了。牙齿?拔掉。可以上点砷制剂。治疗?我们这里不治疗。(因为这会增加瞧病的人次并会造成好像有点人情味的环境)。
      狱医是侦查员和刽子手的最好帮手。遭毒打的人在地上苏醒过来便听到医生的声音:“可以接着干,脉搏正常。”关了五昼夜的冷禁闭室后,医生瞧着冻僵了的赤裸身体说:“可以接着关。”毒打致死——他签署笔录:因肝硬变、血管梗塞死亡。紧急叫去抢救监室中垂死的人,——他都不慌不忙。谁要表现得不一样,我们的监狱就不要。哈兹医师在我们这里是挣不到外快的。
      但是我们的“耳目”,对权利知道得比较清楚。(据他说,他受侦查已经有十一个月了;把他叫去审讯都在白天。)瞧,他又出来请求记下他的名字——要见典狱长。怎么,要见全卢宾卡监狱的长官?是的。于是记下了他的名字。(晚上熄灯后,侦查员们已经就位的时候,便会把他叫去,他回来时将带着马合烟。)当然,做法很粗拙,但暂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完全改用窃听器开支也太大,一百一十一间监室总不能整天都窃听。那怎么行!安插“耳目”比较省钱,今后还会长时期利用他们。但克拉马连科很难对付我们。有时他使劲听我们谈话,急得出了汗,但从脸上看出来什么也没有听懂。
      还有一个权利——呈递申诉的自由(代替我们从外面进来以后失去的出版、集会和投票表决的自由)!每月两次,值早班的问:“谁要写申诉?”于是有求必应地把所有要写的人都登记上。在白天把你叫到一间隔离室去关在那里。你想给谁写就可以给谁写——可以写给各族人民的父亲,中央委员会、最高苏维埃、贝利亚部长、阿巴库莫夫部长、总检察署、军事检察总署、监狱管理局、侦查处,可以对逮捕、对侦查员、对典狱长提出控诉!——在所有的情况下,你的申诉都不会有什么效果,它不会附入任何案卷,而读到它的最高级的人物就是你的侦查员,但你却证明不了这一点。而且多年连他也不会读到,因为根本谁也不可能读到它;在7X10厘米的一小块纸上,比早上给你上厕所的稍大一些,当你用笔尖开了花的或者弯成小钩的钢笔,往泡着破布的或加了白水的墨水瓶蘸上墨水,刚刚划上“申……”——字母已经在那可恶的纸上化了开来,于是“诉”字已经写不到行里,而纸的另一面也都已经渗透了。
      也许你还有另外一些什么权利,但值日官闭口不言。而且即便你不知道这些权利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点名过去了,一天开始了。侦查员已经就位。维尔图海用十分神秘的方式传唤你:他只说出头一个字母(是这样叫法:“谁是C开头的?”“谁是Q开头的?”有时还说成“谁是AM开头的?”),而你却应当表现出机智,马上把自己贡献出来。采取这种办法是为了防止看守出差错:喊出的姓名不是在这个监室里,这样我们就会知道还有谁也在蹲监牢。但是,我们虽然同整个监狱隔离,却并没有失去监室间的信息。为了尽量多塞人,犯人经常倒换。而每一个倒换的人就把原来监室积累的全部经验带到新监室去。例如,我们只蹲在四楼,却知道地下监室的情形,知道一楼的隔离间,知道集中关着妇女的二楼的黑暗,知道五楼的双层结构,知道五楼最大的号子——百十一号。在我之前,这个监室里关过一个儿童文学作家邦达林,在此以前他在关女犯的那一层里和一个波兰记者一起蹲过一阵,而这个波兰记者更早以前曾经同保卢斯陆军元帅一起蹲过一阵,于是我们也都知道了关于保卢斯的一切详细情况。
      传讯时间过去了——留在监室里的人们的漫长而愉快的一天便开始了。它因有着许多好机会而生辉,却并不因有许多义务而变得过分黯淡。属于义务之列的有每月两次用喷灯烧铁床(火柴在卢宾卡是绝对禁用的,要想点火抽烟,我们必须在门上的旋转口打开时耐心地举起一根手指,请求看守给火——而喷灯却放心地委托给我们使用)。——还有一件好像是权利但又搞成很像义务的事:每星期一次单个地叫到走廊里去用钝推子推胡子,——还有一项义务,是擦亮监室里的镶木地板(泽-夫总是逃避干这种活,因为它像任何劳力活一样贬低他的身份)。我们由于饥饿很快就端起气来,不然倒是可以把这项义务算成是一种权利——它是那么愉快而有助于健康的工作:光着一只脚踩着板刷向前——而身子则往后仰,然后相反,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别苦恼,别发愁!光滑如镜的镶木地板!波将金公爵蹲的监狱!
      而且我们已经不再挤在以前的六十七号里了。在三月中旬又给我们增加了第六个人,因为本监狱既没有紧挨着的板铺,又没有睡在地板上的习惯,所以就把我们全体成员转到五十三号的漂亮房子去。(我竭诚劝告;谁没有在那里住过——就去住一住!)这不是监室!这是给高贵的旅行家当卧室用的宫廷内室!“俄罗斯”保险公司在建筑大楼的这一侧时不顾造价,把一层的高度提到五米(咳,方面军反间谍机关的首长就会在这里叮叮铛铛搭造四层的板铺,保证可以容纳下一百个人),还有那窗户呀!——看守站在窗台上几乎够不到上面的通风小窗,光是这种窗户的一扇就顶得上居住房间的整个窗户。只有那挡住窗户五分之四的宠口的铆接钢板,才使我们想到我们不是住在宫殿里。
      但是,在晴朗的日子,卢宾卡大楼内院的六层或七层楼的某一块玻璃,仍然能把一团惨淡的次生的太阳光班反射到我们窗户笼口以上的部分。对我们说来,这是真正的小白兔“——一个可爱的生物。我们温情地注视着它在墙上爬行,它的每一步都充满着含义,它预告放风时间的到来,它报告到午饭时间还有几个半小时,到吃午饭的时候它就从我们这里消失了。
      总的说我们的好机会是:去放风!读书!彼此畅谈往事!倾听与学习!争论与受教育!而且作为奖励还将吃到有两个菜的午饭!真是不可思议!
      卢宾卡下面三层楼的放风是不愉快的:把他们放到底下潮湿的小院子里——监狱楼房之间狭窄的天井的底部。可是,四、五层楼的囚犯们却被放到雄鹰栖息的高台——五层楼的屋顶。混凝土的地面,三人高的混凝土墙,我们旁边是一个不带武器的看守,还有一个站在了望台上的持自动步枪的哨兵,——但空气是真正的,天空也是真正的!“手背起来!两人并排走!不许说话!不许停留!”——但忘了禁止仰头!而你当然会时时地把头往后仰。这里你看到的不是反射的,不是次生的,而是真正的太阳!永生不灭的太阳!或者是它透过春云洒下来的金光。
      春天给所有人以幸福的许诺,而对囚犯的许诺更是胜过旁人十倍。啊,四月的天空呀!我现在身陷囹圄,这没有什么关系。我,看来不会被枪毙。然而我将在这里变得更聪明。我将在这里懂得许多事情,苍天呀!我还会纠正自己的错误——不是在他们面前,而是在你——苍天的面前!我在这里明白了这些错误——我定会加以纠正!
      像从深坑里,从遥远的低层,从捷尔任斯基广场那里,向我们传来尘世的汽车喇叭一刻不停的嘶哑的鸣笛声。对于那些在鸣笛声中奔驰而过的人来说,汽车喇叭像是胜利的号角——而从我们这里却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渺小。
      放风总共只有二十分钟,但围绕着它有多少事要操心呀,有多少事要赶紧做呀!
      首先,利用放风的往返机会,摸清整个监狱的布局和这些屋顶小院的方位,以便将来出去以后,从下面的广场经过时,知道哪儿是哪儿,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一路上我们要拐好多弯,我想出了一套这样的办法:从监室起开始记数,每向右拐一个弯加一,每向左拐减一。不管带着我怎样飞快地绕圈子,脑子里不要急着去想象,只要抓紧时间算出加减的结果。如果途中你还在某个楼梯道的窗口看到斜依着高耸在广场上空的柱塔上的卢宾卡女河神塑像背部,并且还能记住这时的数字,那以后你在监室中就能弄清一切方位,你便会知道你们的窗子是往哪里开的。
      再者,放风时要做的事就是呼吸——尽可能集中精力地呼吸。
      但在那里,在孤独中,在光明的天空下,也需要幻想一下自己未来的光明的、问心无愧的、无错误的生活。
      但那里也是谈论最尖锐的题目最方便的地方。虽然放风时禁止谈话,没关系,只要会想办法——而且只有这儿你们的话才保险不会被“耳目”和窃听器偷听了去。
      去放风时,我同苏济竭力凑成一对——我们在监室里也谈,但主要的东西喜欢在这里说。我们不是一见面就接近的,我们是慢慢接近起来的,但他已经来得及向我讲了许多事情。跟他在一起,我学到一种新的特性:对于我过去从不打算了解的,而且似乎和我已经明确了的生活道路毫无关系的事情,能够耐心而认真地听取。从童年时代起,我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的目标就是要去研究俄国的革命史,其余的与我完全无关。为了理解革命,除了马克思主义外,我早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其他一切缠身的东西,我一概弃之不顾。而现在命运使我同苏济碰在一起,他的生活领域与我完全不同,现在他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自己的种种事情,而他的自己的事情就是爱沙尼亚和民主。虽然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关心爱沙尼亚,更不用说资产阶级民主,但是我现在却在长久地聆听着他一往情深地讲述这个安详而勤劳的小民族二十年的自由岁月,在那里有强壮的男人们,他们有着慢条斯理、脚踏实地的风习;倾听着从欧洲的最好的经验中提取出来的爱沙尼亚宪法原则,一百人组成的一院制议会怎样根据这些原则进行工作;不知为什么,但这一切开始使我喜欢起来,所有这些也开始淹留在我的经验中。(苏济后来回忆我时,说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与民主主义者的奇怪混合物。是啊,当时在俄身上的确存在古怪的结合。)我乐意去了解他们的不幸历史:自古以来就被抛在条顿人和斯拉夫人两把铁锤之间的一块小小的爱沙尼亚砧铁。从东方和西方轮番向它打击——而且看不到这种轮番打击的尽头,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完结。我们在一九一八年曾想猝然间拿下他们的国家。但是他们没有屈服。这段历史大家都知道(或者完全不知道)。后来尤登尼奇蔑视他们有芬兰人的血统,而我们则骂他们是白匪分子,爱沙尼亚的中学生们却志愿报名参加自己的军队。在四O年、四一年、四例年,都曾打击过它,一批子弟被俄国军队抓走,另一批被德国军队抓走,第三批逃进了森林。上年纪的塔林知识分子议论说,但愿他们能从这可恶的轮子里挣脱出来,分立出去过自己的生活(做一个假设:他们的总理将是吉甫,而国民教育部长将由苏济来担任)。但是,无论邱吉尔或罗斯福都不管他们的事,而“约叔叔”(约瑟夫)倒是关心他们的。我们的军队刚一开进,最初几夜就把所有这些幻想家们统统从他们的塔林寓所里抓走。现在他们有十五个人关在莫斯科的卢宾卡,单个地分散在不同监室里,并依照五十八条2被指控有实行自决的犯罪意图。
      从放风回到监室,每次都等于一次小逮捕。甚至在我们的宏伟壮丽的监室里,在放风以后空气也变得好象沉闷起来。要是在放风后能稍稍吃点东西多好呀!但不要想、不要想这事!如果什么人接到外面送进来的牢饭,不知分寸,把自己的食物不是时候地摊在面前并动嘴吃起来,那他就要倒霉。没有关系,磨练一下自制力吧!如果哪本书的作者坑害你,竟然津津有味地讲起吃食来——赶快把这本书扔掉!果戈理——扔掉!契诃夫——也扔掉!——讲吃讲得太多了!“他不想吃东西,但他还是吃了(狗崽子!)一份小牛肉,还唱了啤酒。”读点精神方面的东西吧!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正是囚犯们该读的!但是对不起,这是他写的吧:“孩子们挨着饿,已经有好几天他们除了面包和腊肠外什么都没有见到。”
      卢宾卡的图书馆是它的光彩。诚然。图书馆女管理员叫人恶心——一个淡黄头发的身材稍具马形的女郎,她尽一切力量使自己不好看,她的脸搽粉摸得象是玩偶的不动的假面具,嘴唇是紫的,而拔过的眉毛则是黑颜色的(一般说,那是她的事情,但要是出现一个俊俏姑娘,我们就会愉快些——也许卢宾卡的长官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切?)。真是好极了:她每十天一次来取书的时候,还听取我们的预约!——带着那种没人味的卢宾卡的机械性听着,你弄不清楚——她听到这些作者名字没有?听到这些书名没有?甚至不知道,她听见我们的话没有?走了。我们经历了几小时又不安又高兴的时刻。他们在这几小时内一页页地翻阅和检查我们交出的书:找寻我们是否在字母下留下了制孔或圈点(有这样的狱中通信方法),或者用指甲在喜欢的地方划上记号。我们忐忑不安,虽然我们并没有干这种事,可是突然会来人说,发现了圈点。而且他们总是对的,而且总是不需要有什么证据的,于是我们就会被剥夺三个月的读书权,弄不好全监室还会转入禁闭待遇。这是我们还没有掉进劳改营的深坑以前,在狱中度过的最美好光明的月份,如果没有书看,真是太遗憾了!是呀,我们不仅是担心,我们心里还突突直跳,好象年青的时候发出一封情书后等待着回答:会不会有回答?将是什么样的回答?
      最后,书来了,它们决定着以后十天的日子如何过:是把更多的劲使在读书上,还是因为送来了一堆无聊的东西,我们多谈谈话。监室里有多少人就给送来多少本书——这是切面包人的计算法而不是图书馆管理员的计算法:一人——一本,六人——六本。人多的监室就占便宜了。
      有时候,女郎意想不到地送来我们预约的书!但即使把预约置之不顾,结果反正也是有意思的。因为大卢宾卡的图书馆本身就是稀见之珍。它的馆藏大约是没收来的私人藏书;它们的收藏者已经见上帝去了。但主要的是:国家安全机关挨个地检查和阉割国内所有图书馆,一连搞了几十年,可是却忘了翻翻自己的怀里——所以在这里,在这个老窝里,倒可读到扎米亚金、皮利尼亚克、潘捷列伊蒙·罗曼诺夫的作品以及梅列日科夫斯基全集中的任何一卷(有的人开玩笑说:我们被称作死人,所以才让看禁书。我则想,卢宾卡的图书馆管理员根本不懂得给我们看的是些什么东西——懒惰加无知)。
      午饭前的这几小时读得特别起劲。但书里的一句话就足以使你跳起来,把你从窗口赶到(边,从门边赶到窗口。想告诉别人你读到的内容和你的看法,于是争论就开始了。这正是想尖锐地争论的时候!
      我们常常同尤里·叶夫图霍维奇发生争论。
      我们五个人被转移到宫殿般的五十三号的那个三月的早晨,我们屋里送进了第六个人。
      他进来了——像一个影子,好像皮鞋踩在地板上都没有声音。他进来了,怕自己站不住,把背靠在门框上。监室里的灯已经熄了,晨光昏暗,但是新来的人并不睁大眼睛,他眯着眼。他沉默着。
      看他军衣和裤子的呢料,既不能把他当成苏联军人,又不能当成德国军人,也不能当成波兰或英国军人。脸型是长的,很少俄国气质。瞧他有多么瘦呀!因为消瘦看上去很高。
      我们用俄语问他——他不作声。苏济用德语问他——他也不作声。法斯坚科用法语、英语问他——他还是不作声。只是逐渐地在他那疲惫不堪的发黄的没有生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一生中所看到的唯一的这样的笑容!
      “人们”……他微弱地说出这个字,像是从昏迷中刚刚苏醒,或者像是昨夜通宵等待着枪决。他伸出了一只软弱枯瘦的手。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小包袱。我们的“耳目”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就奔过去抓住了小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那里有二百克的清淡烟叶,马上给自己卷了一支四倍大的烟卷。
      这样,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叶夫图霍维奇蹲过了三星期的地下隔离室后,出现在我们面前。
      从一九二九年中东铁路冲突时期起,国内流行着一支歌曲:
      “挺起钢铁般的胸膛把敌人扫荡,
      二十七师守卫着边防!”
      国内战争时期建立的二十七步兵师炮兵团长是前沙皇军官尼古拉·叶夫图霍维奇(我记起了这个姓名,我在我们的炮兵教科书的作者中看到过它)。他同形影不离的妻子坐在宿营车里越过伏尔加和乌拉尔,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在这个宿营车里,他的儿子尤里,生于一九一七,革命的同龄人,度过了自己最初的几年。
      从那遥远的时候起,他的父亲在列宁格勒定居下来,在军事学院教书,生活条件优裕,又有名气,儿子也在指挥人员学校毕丁业。芬兰战争时期,尤里争着要去为祖国打仗,但父亲的朋友们把他安插在集团军司令部里当副官。尤里尽管没有爬向芬兰的地堡群、没有在侦察中陷入包围、没有在狙击手的子弹下趴在雪地里挨冻,但红旗勋章——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端端正正地别到了他的制服上。他就这样结束了芬兰战争,认为它是正义的,认为自己也在战争中出了力。
      但是,在下一个战争中他就没能这么顺利了。尤里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让他穿上被俘德国军官的制服,带上他的证件,派去进行侦察。他完成了任务,为返回部队而换上了苏军制服(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这时自己又当了德军的俘虏。他被送到了维尔纽斯郊区的军官集中营。
      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个对他整个的人——他的命运,他的信念,他的激情起决定作用的事件。这个集中营里的两年生活使尤里里里外外变了样。这个集中营的实况,既不能用现成字眼编造,也不能用三段论法搪塞—一在这个集中营里是应当死去的,如果没有死,就应当从中做出结论。
      可以活下来的有营警——从俘虏中选任的营内警察。当然尤里没有去当营警。活下来的还有炊事员。翻译员也能活下来——德方搜罗这类人才。尤里的德语说得很好,但他没有露底。他懂得,当翻译就不得不出卖自己人。还可以去干挖坟的活儿来延缓自己的死亡,但那里用的是比他更结实更灵活的人。尤里自称是个美术家。确实,在他的多方面的家庭教育中也有绘画课。尤里油画画得不坏,只是因为想仿效他引以自豪的父亲,他才没有进美术专科学校。
      在工棚里拨给了他与另一个老年画家(可惜不记得姓名)一个小单间,在那里,尤里为德国管理人员无偿地画画——“尼禄的盛宴”、“埃尔弗神的环舞”,给他送来吃的作为酬劳。被俘军官们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带着小饭锅站队等候领取一碗浑汤,营警用棍棒打他们,厨子用长柄勺子打他们——而这碗浑汤是不足以维持人的生命的。尤里从他们那个小单间的窗里每天黄昏所看到的,是他的画笔应当描绘的唯一的画面:傍晚的薄雾笼罩在沼泽旁的草地上,草地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来,上面燃着许多篝火,篝火周围——过去是俄国军官现在是野兽的生物们在啃着死马骨头,烤着土豆皮做的饼子,拿马粪当烟抽,被虱子咬得不断地扭动身子。这些两足动物还没有都死光。他们也还没有都失掉了讲话的能力,从篝火的深红色的反光中可以看出,为时已晚的彻悟怎样透过他们那些向着尼安德特人“退化的脸。
      难咽的苦水!尤里保全了生命,但生命本身对他已无足珍惜。他不是一个轻易同意忘却的人。不,他侥幸活下来了—一他就应当作出结论。
      他们已经知道,各国俘虏中只有苏联俘虏这样活着,这样死去,——谁也没有比苏联俘虏遭遇更坏的,问题并不在于德国人,或者不光是在于德国人。甚至波兰人,甚至南斯拉夫人得到的待遇也要好得多,更不用说英国人、挪威人了——他们身边堆满了国际红十字会寄来的东西、家里寄来的东西,他们干脆不去领取德国的口粮。在几个集中营挨着的地方,盟军战俘出于善心把施舍物扔过铁丝网送给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一哄而上,象一群狗扑去抢骨头。
      俄国人撑持了整个战争——而俄国人却得到这种命运。为什么会这样?
      从不同的方面逐渐地得到了解释:苏联不承认旧俄在海牙战俘公约上的签字,那就是说,在战俘待遇方面不承担任何义务,也不要求保护被俘的本国人。苏联不承认国际红十字会。苏联不承认自己的昨天的士兵:在他们当了俘虏后给予支持,对苏联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热情洋溢的十月革命同龄人的心冷下来了。在工棚的小屋子里,他同那老年画家交锋、争吵(尤里很难理解,进行抵抗,而老头儿则一层一层地揭开)。这是怎么回事?——斯大林?但是把一切都算在斯大林一个人帐上、算在他那两只短手的帐上不太多了吗?结论只做一半——等于没有做。那其余的人呢?斯大林左右的、下面的、祖国各地的——总的说祖国允许用她的名义讲话的那些人们呢?
      如果母亲把我们卖给了吉普赛人,或者更坏些,扔给了野狗,那该怎么办才对呢?难道依然把她当母亲吗?如果妻子上窑子去卖淫——难道我们还忠贞不渝地同她结合在一起吗?背叛了自己士兵的祖国——难道这还是祖国吗?……尤里彻头彻尾地变了!他曾非常钦佩父亲——而现在却诅咒他!他第一次想到,他的父亲实质上背叛了自己对培育了他的那个军队的誓词,——背叛了,为了去建立现在这个出卖了自己士兵的制度。尤里为什么要以誓词同这个出卖人的制度相联系呢?
      当一九四三年春天第一批白俄罗斯“兵团”的招募人员到集中营来的时候,——有的人为了免于饿死应募去了,而叶夫图霍维奇则是抱着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认识去的。但他在,团里没有呆多久:皮之不存,毛何足惜。他现在已经不隐瞒他通晓德语了,不久来了一个头头——一个奉命建立一所军事间谍速成学校的家住卡塞尔市郊的德国人,任用了尤里为自己的主要助手。这样就开始了尤里未预见到的堕落,开始违背初衷。尤里满怀解放祖国的热望——却被派去训练间谍——德国人有自己的计划。而界限在什么地方呢?……到哪儿为止就不可再往前走了呢?尤里成了德军的中尉。他现在穿着德国制服在德国往来,他到过柏林,访问过俄国的流亡者,读到了从前读不到的布宁、纳博科夫、阿尔丹诺夫、安菲捷阿特罗夫的作品……尤里满以为所有这些人的作品、满以为布宁的作品每页都是俄罗斯今日的创伤。但他们是怎么啦?他们把自己享有的无可估价的自由浪费到什么上头了?又是女人的肉体、情欲的爆发、落日的余辉、贵族头部的美、陈年的笑话。看他们写出的东西,好象俄国从未发生过革命或者他们太没有能力谈这件事。他们让俄国的青年们自己去找寻生活的方位。尤里就这样上下求索,急于看到,急于知道,同时照俄国的老传统越来越经常越来越深地把自己的矛盾惶遽沉浸到伏特加酒中去。
      他们的间谍学校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根本不能算个正式的间谍学校。在六个月里只能教会学员跳伞技术、爆破作业和使用电台。对他们也并不太相信。把他们派遣出去是为了张扬对俄国人的信任。而对于那些奄奄待毙无人问津的俄国战俘来说,这些学校,照尤里的意见,倒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小伙子们在这里可以吃饱喝足,穿上暖和的新衣服,而且所有的口袋里还装满苏联货币。学员们(以及教员们)做出一切将如此这般的样子:他们将在苏联后方制探情报,炸毁指定目标,用无线电密码进行联系,然后回来。而他们经过一下这个学校只是为了逃脱死亡和俘虏生活,他们想活下去,但不能以在前线向自己人开枪作为代价。
      我们的侦查机关当然不接受这种理由。有了大写字母罪名的家属在苏联后方本来就活得够好,他们还有什么权利想活下去呢?这些小伙子不肯拿起德国卡宾枪这个事实,也根本不承认有什么意义。他们玩的一场间谍游戏,被安上最重的五十八条6,还加上进行破坏的图谋。这就是说:一直关到断气。
      他们通过战线之后,他们的自由选择就取决于他们的习性与认识。梯思梯和无线电台,他们全都马上扔掉。不同的只是:立即就向当局投诚(像我在集团军反间谍机关里所见到的那个翘鼻头的“间谍”那样),或者先用白得的钱来吃喝玩乐一番。只是谁也没有经过战线再回到德国人那里去。
      突然,在一九四五年新年前夕,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回来了,并报告说任务已经完成(你去核实吧!)。这是不寻常的。头头确信他是“死灭尔施”打发回来的,决定把他毙了。(忠于职守的间谍的命运!)但尤里坚持说,相反地应当奖励他并在学员面前抬高他的地位。归来的间谍请尤里一起喝酒,那人喝得脸通红,隔着桌子弯过身来向他吐露了真情:“尤里·尼古拉耶维奇!苏联指挥部答应原谅您,如果您自己马上投到我们那边去、”
      尤里浑身战栗起来。一股暖流化开了已经硬如铁石、枯若死灰的心。祖国?该诅咒的、不公正的但仍然是那么亲爱的祖国呀!原谅?还可以回到家里去?漫步石岛大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毕竟是俄国人呀!你们原谅我们,我们回去,而且还将是了不起的好人!……离开集中营后的一年半没有给尤里带来幸福。他没有后悔。但也没有看到前途。他同和自己一样惶惶不可终目的俄国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清楚地感到:脚底下没有支撑地方,反正这不是正经生活。德国人按自己的目的随意支使他们。现在,当德国人显然已经打输了战争的时候,正好尤里有了一条出路;头头喜欢他,曾吐露真情说,在西班牙他有一个留做退路的庄园,帝国完蛋时两人可以一起躲到那里去。可是桌对面坐着一个喝醉了酒的同胞,他不怕掉脑袋地向他进行劝诱:“尤里·尼古拉耶维奇!苏联指挥部重视您的经验和知识,想通过您学习德国情报机关的组织经验……”
      叶夫图霍维奇犹豫不决了两个星期。但当苏军在维斯拉河彼岸发动进攻时,在把学校撤退到后方的途中,他下令队伍拐进一个僻静的波兰小庄园,在那里叫全校站队集合,他宣布:“我决定投到苏联方面,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于是这些又可怜又可笑的乳臭未干的间谍们,一小时以前还装作忠于德意志帝国的样子,现在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乌拉!我们一起去!”(他们向着自己未来的苦役喊“乌拉!”……)
      于是,他们的间谍学校便全体隐藏起来,直到苏军坦克的到来,然后是“死灭尔施”的到来。尤里再也没有看见自己的伙伴们。把他单独隔离,要他在十天之内把学校的全部历史、教学大纲、破坏任务都写出来,而他也真的以为是需要“他的经验和知识……”甚至已经讨论了回家探望亲人的问题。
      只是在卢宾卡他才明白过来:甚至在萨拉曼卡,离自己的涅瓦河也比现在近一些……他可以期待的是枪决或者怎么也不会少于二十年。
      祖国的炊烟对于人的诱惑就是这样不可抗拒。牙齿的神经没有杀死以前,总会有感觉,大约我们在吞下砒霜以前也总会响应祖国的召唤。为了治这个毛病,《奥德赛》中的洛托法吉人知道有一种莲子……
      尤里在我们的监室里总共只住了三个星期。在这三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同他争论。我说我们的革命是非常好的和正义的,可怕的只是在一九二九年把它歪曲了。他带着遗憾的神色瞧着我,抿了抿神经质的嘴唇说:在着手去搞革命以前,先应当在国内把臭虫弄干净!(他与法斯坚科殊途,但在某一点上却奇怪地同归了)。我说,在很长时期内我国管大事的都是具有崇高胸怀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他说——同斯大林是一根藤上结的瓜,从一开头就是(至于说斯大林是个匪徒,我与他没有分歧)。我推崇高尔基:多么聪明的人!多么正确的观点!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他反驳说:一个渺小的乏味透顶的人物!虚构出一个自我,又为自我虚构出一些英雄,所有的书也都是彻头彻尾的臆造。列夫·托尔斯泰——才真是我们的文学之王!
      由于这些每日的争论,因年青而容易急躁的争论,我同他没有能够进一步接近,彼此的否定,多于彼此的理解。
      他被从我们监室带走了,从那个时候起,不管我打听了多少次,也没有听说谁在布蒂尔卡同他一起坐过车,谁在递解站看见过他。连普通的弗拉索夫分子们也都无影无踪地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半是进了土,有些人至今还领不到离开北方荒僻地区的许可证。尤里·叶夫图霍维奇的命运在他们中间也不是平常的。
      这里和下面的“弗拉索夫分子”这个词,是在它在苏联语言中出现和确立时就具有的那种模糊的但牢固的含义上使用的,对它无法加以准确地定义,寻找这个定义对于非官方人士是危险的,对于官方人士是不宜的:“弗拉索夫分子”一般是指在这场战争中拿着武器站到敌人方面去的苏联人。还需要岁月和著作,以便能对这个概念加以分析,划分出不同的类别,那时剩下将是本来意义上的“弗拉索夫分子”——即弗拉索夫将军自被德国俘虏并使反布尔什维克运动冠以自己的名字之时起的拥护者或下属。在战争的某些月份,这类拥护者总共不过数百人,而具有统一指挥系统的弗拉索夫军本身实质上并未来得及建立。但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德国人搞了一场宣传把戏:发表了在斯摩棱斯克举行了(从来没有举行过的)“俄国委员会”“成立会议”的消息,它似乎是想成为类似俄国政府的东西,又好象不是,消息说得含混不清,——只把弗拉索夫中将和马雷什金少将的姓名拿了出来。德国人自然可以玩这样的游戏:先宣布,然后取消,然后作出与此相反的行动,——但是传单从飞机上飘下来了,落在我们前方的地面上了,落在我们的记忆中了——-“弗拉索夫的”委员会自然就带上了一个运动的概念,一支武装力量的概念,而当德军中开始出现拿着武器的我国同胞——俄国的或者民族的部队时,我们唯一知道的那个词“弗拉索夫分子”就贴到了他们头上,我们的政治指导员们并不阻止我们这样做。整个运动就这样假借地但牢固地和弗拉索夫的姓名联在一道了。
      拿起武器反对自己祖国的这类武装的我国同胞究竟有多少人?“不少于八十万苏联公民加入了以反对苏维埃国家为目的的战斗组织”——一位研究者(Thorwaid——“Wensieverderbenwoiien”,Stuttgart,一九五二)提供的材料说。另一些人的估计也大致相同(如SvenSteenberg-“Wiassow-VerrateroderPatriot?”-Koin,一九六八)。判明准确数字的困难,部分是因为德国行政当局和军事指挥部门的各派之间有斗争,对战争进程抱现实主义态度的下层机构要求缩小这个数字,免得上层对反布尔什维克却非亲德的势力的增长而感到害怕。所有这些都是一九四四年末组建独立的“俄国解放军”之前很久很久的事。
      卢宾卡吃午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老早我们就听见走廊里盘碗叮铛的快乐音响,然后,像在饭馆似地用托盘端着给每人送来两个铝盘子(不是钵子):一勺汤和一勺稀极的无油粥。
      在初期的焦急不安状态中,受侦查的人什么也咽不下去,有的几昼夜不碰面包,不知该把它往哪里放。但渐渐地恢复了胃口,然后是经常的饥饿状态,甚至达到贪馋的程度。以后,如果你能克制自己,胃就缩小了,适应于少食——这里的可怜的饮食甚至成为恰到好处。为此需要进行自我教育,丢掉斜视多吃一点的人的习惯,绝对不搞孕育着危险后果的那种狱中的精神会餐。尽可能地上升到高级领域去。在卢宾卡这点比较容易做到,因为允许午饭后躺两小时——这也是极妙的疗养院规则。我们背向门上的旋转口躺着,装样子放上一本打开的书,便打起盹来。睡觉本来是禁止的,看守也看到了很久不翻动的书本,但在这两小时内通常不敲门。(这种人道态度的原因是,不该睡觉的人在这时候正在受到白天的审讯。对于不肯在笔录上签名的顽固分子,这种做法甚至使他感到更强烈的对比:受审讯回来,而这里午睡时间已经结束。)
      睡眠——这是克服饥饿和忧愁的良药:机体也不消耗热量,脑子也不再反复思考你犯下的错误。
      随即就来了晚饭——又是一勺稀粥。生活急于把一切赠赐在你面前摆出来。现在,熄灯前的五六个小时,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放进嘴里去,但这已经不可怕了,晚上易于习惯不想吃东西——军事医学上早就知道这一条,在后备团里晚上也是不开价的。
      随即就到了晚解手的时间,这个时刻你多半已经战栗地等待了一整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多么轻松了呀!世界上一切大问题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轻飘飘的卢宾卡的黄昏啊!(不过,只有你不等待着夜间提审的时候,它才是轻飘的。)轻飘飘的肉体,每天的稀粥恰好把它满足到使灵魂感觉不到它的压迫的程度。多么轻松自由的思想呀!我们好似升到了西奈的山巅,这里,真理从火焰中向我们显露了真身。普希金向往的是否就是这种境界呢:
      “我要活,为了思索和受难!”
      我们正是在受难,在思索,我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别的东西。而抵达这个理想境界却原来是那么容易啊……
      我们当然在晚上也争论,丢下同苏济的棋局,扔下书籍。冲突最激烈.又是我和E,因为问题都是爆炸性的,例如——关于战争的结局。瞧,看守不说话、没有表情地走了进来,放下了窗上的蓝色伪装帘子。现在,在第二层帘子的后面,傍晚的莫斯科又放起礼炮来。我们既看不见礼花齐放的天空,又看不到欧洲地图,但试图在脑子里绘出一幅详图并猜测哪些城市已经拿下。这些礼炮特别使尤里感到不自在。象是在召唤命运来改正他所犯下的错误,他坚持说战争决不是正在结束,现在红军马上就要和英美军互相冲突,只有那时才开始真正的战争。监室里的人对这种预言非常感兴趣。结局是什么呢?尤里担保说,结局是红军轻而易举地被击溃(它意味着我们被解放?或被枪毙?)。我对此坚决不同意,于是我们就特别激烈地争论起来。他的理由——我们的军队已经疲惫不堪、失血过多、装备不良,而主要的是,对盟军作战已经不会那样坚决。我以我所熟悉的部队为例坚持说,与其说军队已疲惫不堪,不如说它已积累起了经验,现在是又强大又凶猛,因而在这种场合会比打德国人还要干脆地把盟军打个落花流水。“永远不会!”尤里喊起来(但用低嗓门)。“那么阿登呢?”我也喊起来(低嗓门)。法斯坚科插了进来并嘲笑我们,说我们两人都不理解西方,现在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迫使盟军对我们作战。
      但晚上毕竟不那么想争论,倒想听点什么有趣的东西,甚至调和的东西,大家和睦地说说话。
      监狱中最心爱的话题之一,就是谈论监狱的传统,谈论以前是怎么坐牢的。我们有法斯坚科,因此我们听到的是第一手材料。最使我们感动的是,从前当政治犯是一种骄傲,不仅真的亲属不和他们脱离关系,而且还有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装作未婚妻前来探监。从前那种每逢节日给囚犯们送物品的普遍传统呢?在俄国,不先给无名囚犯们送点东西去供他们共同享用,哪家也不会开斋。送会圣诞节的火腿、大馅饼、烤饼、甜面包。一个贫穷的老太婆也会拿去十个上色的鸡蛋,她的心里才觉得松快。这种俄罗斯的仁慈之心丢到哪里去了呢?它被自觉性所代替了!我们的人民被吓得那么厉害,那么不可救药,已经不会关心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现在这已经成为奇闻。现在你要在某个机关里建议为本地监狱的犯人举办一次节目前的捐募一一那将会被认为几乎是反苏的暴动!瞧我们野兽化到了什么程度!
      这些节日礼物对囚犯们意味着什么呀!难道这只是美味的食物吗?它们使人感到温暖,感到外面在想着你,关心你。
      法斯坚科告诉我们,在苏维埃时期也存在过一个政治红十学会,——对这件事,我们不是不相信他说的话,而是有点难以设想。他说,彼什科娃利用自己不可侵犯的身份曾多次出国去,在那里募钱(在我们这里是募不到多少的),然后在国内购买食品送给没有亲属的政治犯。给一切政治犯吗?马上说明白:不是,不结反革命分子(譬如,这意思就是不给工程师们,不给牧师们),而只给过去的政党的成员。原来如此,那就干脆直说吧!……不过,政治红十字会的成员,除了彼什科娃外,基本上也都一个个给关进去了……
      晚上不等待审讯时还有一个乐意谈的题目——关于释放。是呀,据说,竟有释放犯人这等怪事。泽一夫拿着东西从我们这里给带走了——说不定是释放?侦查不可能终结得这么快。(过了十天,他又回来了:把他拖到了列福托沃。看来他在那里很快就签了名,于是又把他送回这里)喂,听着,要是把你放了——你不是自己说你的案子是鸡毛蒜皮吗?——一定要上我老婆那里去一趟,见到以后,让她在送来的牢饭里头做个暗号,譬如说放上两个苹果……——现在苹果哪里也没有——那就三个面包圈吧——说不定在莫斯科面包圈也买不到——那好吧,就放上四个土豆(这样约定好了。后来果真叫H拿着东西走了,而M也在牢饭里头得到了四个土豆。惊人!绝妙!他被释放了,而他的案子要比我严重得多——那末说我也可能快了?……实际上只不过是第五个土豆掉落在M夫人的提包里,而H已经被关在轮船的底舱里运往科雷马去了)。
      我们就这样东拉西扯地闲聊,回忆某件可笑的事情——在这些完全不是你生活圈子里的,完全不是你经验范围内的有意思的人中间,你感到又愉快又惬意——而与此同时,已经度过了不声不响的晚点名,眼镜也收去了——电灯眨了三次服。这就是说——过五分钟就到睡觉时间!
      赶快,赶快,钻进被子!好像在前线,不知道炮弹会不会马上、一分钟之后将狂风暴雨般地落在你身边一样——我OJ在这里也不能预料自己是否面!闲着一个决定命运的审讯之夜。我们躺下,把一只手放在被子上面,我们努力把各种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睡觉!
      在四月的一个晚上,在我们送走了叶夫图霍维奇以后不久,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门锁响了。心收缩了起来:叫谁呀?现在看守就会用咝咝的声音传呼:“C开头的!”,“3开头的!”。可是看守没有发出咝声。门打开了。我们抬起头。门旁站着一个新来的人:瘦瘦的,年青的,穿着一身简陋的蓝色衣服,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他没有任何东西。他仍然若失地环视四周。
      他不安地问:“哪一号监室?”
      “五十三号。”
      他战栗了一下。
      我们问:“从外面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说:“不——是……”
      “什么时候被捕的?”
      “昨天早上。”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他有着一张稍带傻气的、很柔和的面孔,眉毛几乎完全是白的。
      “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不诚实的问题,不能期待对它作出回答。)
      “不知道……就这样,为了点小事……”
      人人都这样回答,人人都是为了点小事坐牢。特别是受侦查人本人总是感到案子是微不足道的。
      “那究竟为了什么?”
      “我。……写了个号召书。致俄国人民的。”
      “什——么???”(这样的“小事”我们从来还没有碰到过!)
      “会枪毙吗?”——他的脸拉长了。他拿住那一直没有脱下的鸭舌帽檐揪来揪去。
      我们安慰说;“大概不会吧;现在谁也不枪毙。十年是准的。”
      我们那位忠于阶级原则的社会民主党人问他:“你是工人?职员?”
      “工人。”
      法斯坚科伸出了一只手,胜利地对我感叹说:
      “瞧见了吧,工人阶级的情绪!”
      说完便回过身去睡了,以为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什么可听的了。
      但他错了。
      “怎么会这样——无缘无故来个号召书?用谁的名义?”
      “用我自己的名义。”
      “你是什么人呀?”
      新来的人抱歉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
      “米哈伊尔皇帝。”好像一粒火星烧穿了我们的皮肉。我们在床上坐起身来,仔细瞧瞧。他那腼腆的瘦脸丝毫也不像米哈伊尔·罗曼诺夫。年龄也……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睡觉吧!”——苏济严厉地说。
      我们朦胧入睡了,预感到明天早上吃干粮前的两小时是不会寂寞的。
      给皇上也拿进了一张床和被褥,于是他便悄悄地在马桶近旁躺下了。
      一千九百一十六年,莫斯科火车司机别洛夫家里,进来了一个长着淡褐色胡子的身材高大的陌生老头儿,对司机的笃信上帝的妻子说:“佩拉格娅!你有个一岁的儿子。为上帝好好保护他。时间一到,我会再来。”说完就走了。
      这个老头是谁——佩拉格娅不知道,但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威严,他的话征服了母亲的心。于是她对这个孩子疼得比保护眼睛还厉害。维克多长成了一个安静的、听话的、虔信的人,他常常看见天使和圣母的幻影。后来少了些。老头儿再也没有出现。维克多学会了开汽车,一九三六年他应征入伍,分配到比罗比詹,在汽车连服役。他完全不是一个放肆的人,也许正是这种不像司机的文静性格把一个在部队里当雇员的姑娘迷住了,因而挡了追求这个姑娘的自己排长的道。在这个时候,布柳赫尔元帅前来视察他们的演习,他的司机忽然得了重病。布柳赫尔命令汽车连长给他派去一个连里最好的司机,连长把排长叫来,这个排长马上想到把自己的情敌别洛夫塞给元帅(在军队里常常这样:提拔的并不是有条件的人,而是想甩掉的人)。何况别洛夫是一个不喝酒的、干活卖力的人,不会捅漏子的。
      别洛夫中了布柳赫尔的意,便留在他那里了。不久,布柳赫尔被像煞有介事地召到莫斯科去(用这个办法在逮捕前把布柳赫尔和听他话的远东地区分开了),他把自己的司机也带到了那里。别洛夫失去了头头以后,进了克里姆林宫的汽车队,有时给米哈伊洛夫(共青团)开车,有时给洛佐夫斯基开车,还给什么人开过,最后是给赫鲁晓夫开车。在这里别洛夫看够了(给我们讲了好多)那些宴会、风习、警戒措施。作为普通的莫斯科无产阶级的代表,他在工会大厦旁听过对布哈林的审判。说起自己的那些主子,他只对赫鲁晓夫一个表示了一点好感:只有在他家里,让司机与全家同桌吃饭,而不是在厨房里单独吃;在那些年代只有在他家里还保留了工人的朴实作风。乐观愉快的赫鲁晓夫也喜欢上了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九三八年调到乌克兰去的时候很想带他一起走。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早知这样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赫鲁晓夫。”但有点什么事情使他在莫斯科留了下来。
      在一九四一年,战争快开始的时候,他工作上有一段间断,他不在政府汽车队里工作了。于是兵役局马上把他这个失去后台的人征召入伍。他由于体质弱没有上前线,而分到了工人营——先是步行到英查,在那里挖掘战壕,修筑道路。在最近几年无忧无虑的温饱生活后——这日子使他简直吃不消。他尝够了穷困和痛苦,他在周围看到,人民在战争发生前不仅没有生活得好些,反而更加穷苦了。自己好不容易保全了性命,因病退伍回到了莫斯科,在这里又找到了差事:给谢尔巴科夫开车,后来给石油人民委员谢金开车。但谢金侵吞了公款(总共三千五百万)被悄悄地撤了,而别洛夫不知什么原因又失去了在领导人身边的工作。于是他就上汽车场当司机,空闲的时间在莫斯科与红巴赫拉之间捞点外快。
      但他的思想已经在考虑别的事了。一九四三年他住在母亲那里,一天她正洗着衣服,拿了桶出去到水龙头那里接水。这时,门开了,屋里走进一个长着白胡须的身材高大的陌生老头。他对着圣像划了十字,威严地看了别洛夫一眼说:“你好,米哈伊尔,上帝祝福你。”别洛夫回答:“我是维克多。”老头儿坚持说:“你将成为米哈伊尔——神圣俄罗斯的皇帝!”这时母亲送来了,一见就吓软了,把桶里的水溅了一地:这就是那个二十七年前来过的老头儿,须发白了,但正是他。老头儿说:“让上帝保佑你吧,佩拉格娅,你把儿子保全了。”说毕就同未来的皇帝撇开旁人去密谈,像总主教扶持他登基一样。他告诉这个惊震不已的年轻人说,一九五三年将要改朝换代,他将成为全俄罗斯的皇帝。(所以五十三号监狱那么使他吃惊!)为此在一九四八年应当开始积聚力量。老头子没有接着教他怎样积聚力量就走了,而维克多也没有来得及问。
      现在已经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换个别人也许早就丢开了这种力不胜任的意图,但恰好维克多在那种地方,在最高层人士中间厮混过,常见到这些米哈伊洛夫们、谢尔巴科夫们、谢金们,从别的司机那里听过好多事,并且弄明白了,这里完全不需要什么不同寻常的才能,甚至是恰恰相反。
      刚行过登基涂油礼的皇帝是安详的,有良心的,富于同情心的,像留里克朝最后一个皇帝费多尔·伊凡诺维奇那样,感到皇冠沉重地紧箍在自己头上。周围是贫困和人民的痛苦,在此以前是不由他负责的——现在却压在他的双肩上,这种状况继续一日,他便应负其咎。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要等到一九四八年,于是在那个四三年的秋天他就写了自己的第一个告俄国人民的宣言,并念给了石油人民委员部汽车队的四名工作人员听…………我们从早上起就把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围了起来,他态度谦和地告诉了我们一切。我们过分被不平常的故事所吸引,没有留意他那幼稚的轻信态度,因此——出于我们的过错!—一没有来得及防备“耳目”。而且我们脑子里也没有想到,他在这里对我们做的朴质的陈述,还会包含着一些侦查员不完全知道的材料!……故事讲完以后,克拉马连科不知是要“上典狱长那里去拿烟叶”,还是要去看病,要求出去,总之很快就把他传去了。他到上头去把石油人民委员部的这四个人给兜了出来,这本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第二天,别洛夫提审回来,表示奇怪,侦查员是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人的。这才把我们惊醒了……)……石油人民委员都这几个人读了宣言,都表示赞同——而且谁也没有告发皇上!但他自己感到,这——过早了!过早了!于是就把宣言烧了。
      过了一年。维克多在汽车场车库当机修工。一九四四年秋天他又写了一个宣言,给十个人——司机和钳工读了。大家都赞同!而且谁也没有出卖!(十个人里没有一个人,在那告密盛行的时代——真是罕见的现象!法斯坚科关于“工人阶级的情绪”的结论没有错。)诚然,皇上同时也耍了一些天真的花招:暗示他在政府里有得力的靠山;答应给自己的拥护者们出差的机会,以便去团结地方上的保皇势力。
      过了几个月。皇上把机密又透露给车库里的两个姑娘。这可就走了火——姑娘们原来都是有高度觉悟的!维克多的心马上像被揪住了,感到灾祸临头。在报喜节“后的星期天,他在市场上走,身上带着宣言。一个同谋的老工人碰到他,对他说:“维克多!你最好先烧了那张纸吧!怎么样?”维克多也尖锐地感到:是呀,写早了!该烧掉!“不错,现在就去烧掉。”于是他便回家去烧。但是,市场上立刻有两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叫住了他:“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跟我们坐车走一趟吧!”他们用小汽车把他带到了卢宾卡。这里是那么紧张忙乱,以至忘了按常规搜身,因而提供了一个时机——皇上差点儿没有把自己的宣言在厕所里销毁,但一想,他们会更加纠缠:藏到哪里去了?藏到哪儿去了?便作罢了。直接带他乘电梯上楼到了将军和上校那里,将军亲手从他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了宣言书。
      然而,大卢宾卡只作了一次审讯就放了心;原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汽车场车库里抓了十个。石油人民委员部里抓了四个。接着就把侦查任务交给了一个中校,这个中校嘻嘻哈哈地分析着号召书的内容:
      “陛下:您这里写着:‘我将谕令我的农业大臣开春以前解散集体农庄’——但是怎样分配农具呢?您在这里没有明确规定……然后您写道:‘我要加强住宅建设,让每个人住到他工作地点附近,提高工人工资……’陛下,您哪儿来的本钱?票子全靠在机器上印吧?您又把公债废除了!……还有:‘把克里姆林宫全部平毁。’但您把自己的政府安顿在什么地方呢?譬如说,大卢宾卡的房子您还满意吗?想不想去瞧瞧?……”
      年轻的侦查员们也跑去嘲笑全俄的皇帝。他们除了可笑的东西外,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们在监室里也不是总能克制住微笑。泽一夫向我们挤眉弄眼说:“我希望到了一九五三年您不会忘记我们吧?”
      大家取笑他……
      白眉毛的、傻里傻气的、双手长满老茧的维克多·阿列克谢维奇收到他那倒霉的母亲佩拉格哑送来的土豆,就不分你我地请我们吃:“吃吧,吃吧,同志们……”
      他腼腆地微笑。他很清楚,这是多么不合时宜和可笑——当全俄的皇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上帝的选择落到了他的身上?
      不久,就把他从我们的监室里带走了严
      快到五一的时候,从窗上取下了灯火伪装。战争眼见得要结束了。
      那天傍晚,卢宾卡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正好碰上是复活节的第二天,节日交错在一起了。侦查员们都在莫斯科游逛,谁也没有被叫去受侦查。在寂静中听得见有一个什么人在抗议什么事情。把他从监室里拉出来送进了隔离室(我们凭听觉可以感觉到所有门的位置),隔离室的门开着,在那里打了他很长时间。在一片寂静中,清清楚楚地听得见打在身上和急得说不出话来的嘴巴上的每一击。
      五月二日莫斯科放了三十响礼炮,这意味着——又拿下了欧洲的一个首都。还没拿下的首都只剩下两个了——布拉格和柏林,需要从这两个中间去猜测。
      五月九日,午饭与晚饭一起送来,在卢宾卡只有五月一日和十一月七日才这样做。
      只是根据这一点,我们才猜到战争已经结束。
      晚上,又一次放了三十响的礼炮。没有拿下的首都一个也不剩了。当晚又放了一次礼炮——好像是四十响的——这已经是最终的结局了。
      通过我们的窗户和卢宾卡其他监室以及莫斯科所有监狱窗户的笼口上面的空间,我们这些过去的俘虏和过去的前线军人,也望着那焰火纷飞的、被一道道探照灯光划破的莫斯科天空。
      鲍里斯·加麦罗夫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反坦克手,他因为重残(肺部受了不能治愈的伤)而退伍复员,现在和一批大学生一起被捕入狱。这天傍晚,他蹲在一间人数众多的布蒂尔卡监室里,那间屋里有一半人是当过俘虏的人和前线军人。他用寥寥的八行诗,用最日常的语句,描写了这最后的一次礼炮:诗里讲他们如何已经在板铺上躺下,盖上了军大衣,如何被吵醒;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了望笼口:噢,放礼炮,便又躺下了。
      “又盖上了军大衣。”
      就是那些沾满了战壕泥土、青火灰烬、被德国弹片撕破的军大衣。
      那个胜利不是我们的。那个春天不是我们的。

      ——————


    第六章 那个春天


      一九四五年六月,每个早晨,每个晚上,从不远的地方——从森林街或诺沃斯洛波德街,往布蒂尔卡监狱的窗里送来一阵阵铜管乐器的声音。这全是一些进行曲,一遍一遍反复演奏的进行曲。
      我们站在打开了但爬不出去的监狱窗子旁边,站在暗绿色的玻璃钢筋笼口后面听着。是部队在列队行进吗?或者是劳动者们正在甘心乐意地把工休时间贡献给步伐操练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也听到了传闻,说是正准备着举行胜利大检阅,预定六月二十二日——战争开始四周年在红场举行。
      用作基础的石头只能在下头呻吟和受压,大厦落成时却没有它们的份儿。但是,那些毫无意义地被抛弃了的、曾注定要用脑门、用肋骨去承受这次战争的最初打击从而防止了别人胜利的人们,连当一块基石的要求也被拒绝了。
      “欢乐的声音对背叛者有何意义?”……
      一九四五年我国各个监狱中的那个春天主要是俄国被俘人员的春天。他们像大洋里的鲜鱼,聚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密密麻麻的灰色鱼群,游过苏联的各个监狱。尤里·叶夫图霍维奇的出现是我同这个鱼群的第一次照面。而现在我已经被它们连成一大片的,好像有固定方向的运动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通过那些监室的不光是我国被俘人员—一当时出现了一股所有到过欧洲的人员的水流:有国内战争时期的流亡者;有新德意志军中的“东方兵”;有观点太激烈太出格的红军军官,斯大林担心他们远征欧洲之后产生引进欧洲自由的念头,出现一百二十年前他们的前辈做过的那种事。但最多的还是我的同龄人,甚至不是我的而是十月革命的同龄人,他们与十月革命同时诞生,一九三七年没有受到什么牵扯,成群结队地参加过二十周年游行,他们的年龄在战争开始时正好使他们成为几星期内就被打得稀烂的那支军队的骨干。
      因之,胜利进行曲声中度过的那个令人疲倦的狱中之春,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受惩罚的春天。
      是我们睡在摇篮里就听见唱:“全部政权归苏维埃!”是我们用晒黑了的孩子的小手握住少先队铜号的把手,听到“你们要准备好!”的喊声后齐声回答“随时准备着!”是我们把武器偷偷带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并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我们现在成了黑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终于活了下来。(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活F来的囚犯被关进我们的劳改营的理由就是:你怎样能在死亡营里活下来的?一定有问题!)
      当我们还在分割东普鲁士的时候,我就看到往回走的被俘人员的垂头丧气的行列——周围一片欢乐声中唯一愁眉苦脸的人们——当时他们的郁郁寡欢就已经使我感到震惊,虽然我还不明白它的原因。我从车上跳了下来,走近这些自动排成的纵队(干吗排成纵队?他们为什么要列队?要知道谁也没有强迫他们这样做,各国战俘回去的时候都是分散走的!而我们的被俘人员回国的时候却想显得更加服帖一些……)。在那里我还带着大尉的肩章。又带着肩章,又是在行军途中,对于他们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搞不清楚的。但是,命运也使我转过身去跟在这些被俘人员屁股后头了。从集团军反间谍机关到方面军反间谍机关,我已经和他们同路,在方面军反间谍机关里,我听到了他们最初的一些故事,当时我还不太懂,后来尤里·叶夫图霍维奇使我明白了,而现在,在红褐色的布蒂尔卡城堡的圆顶下,我感觉到,几百万俄国战俘的经历,像大头针钉住蟑螂一样,死死地打住了我。我本人陷入囹圄的经历,在我看来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我不再为被撕下的肩章伤心。我没有落到我的这些同龄人落到的地方,只是偶然。我明白了,我的义务是用肩膀在他们共同重负的一角上搭一把力,并一直扛到最后一口气,扛到被压垮。现在我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和这些小伙子们在索洛维约夫渡口、在哈尔科夫的包围圈里、在刻赤的采石场上一起当了俘虏;双手背在后面,把苏维埃人的自豪感带进了集中营的铁丝网;在严寒中排几小时的队等待一勺卡威(咖啡的代用品),还没有挨到大锅旁边就倒卧在地上变成一具僵尸;在六十八号军官集中营(苏瓦基)里,为了不致在露天场地上过冬,用手指头和饭盒盖挖掘(口朝上的)钟形地坑;一个变成野兽的战俘向我这个垂死的人爬来,要啃我臂肘以下的还没有冰凉的肉;随着在强烈的饥饿感中度过的日子的增加,在伤寒病的工棚里,在邻近的英国战俘营的铁丝网边——个清楚的思想渗入我的濒死的大脑:苏维埃俄罗斯抛弃了自己的奄奄待毙的子弟。“骄傲的俄罗斯的儿女们”,当他们用身体抵挡坦克的时候,当还能让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候,俄罗斯需要他们。但他们当了俘虏以后还要负责去供养他们吗?多余的人口。也是可耻失败的多余见证人。
      有时我们想说谎话,但语言却不让我们这样做。把这些人宣布为叛徒,但在语言上却明显地搞错了——审判员、检察长、侦查员都搞错了。被判刑的人,全体人民,所有报纸都重复了并固定了这个错误,同时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真话:本想把他们宣布为背叛祖国者,但谁都说成甚至在审判材料上也都写成“祖国背叛者”。
      这可是你说的!这些不是背叛了她的人,而是被她背叛了的
      人。不是他们这些不幸的人背叛了祖国,而是精打细算的祖国背叛了他们,而且背叛了三次。
      第一次是她由于无能而在战场上出卖了他们——当时受祖国宠信的政府做尽了一切为了打输战争所能做的事:先拆毁了防御工事,它把空军摆到必遭覆灭的位置,它拆卸了坦克和大炮、摘掉了有见识的将领并禁止了军队进行抵抗。战俘——正是那些用自己身体承受了打击并阻挡住德国国防军的人。祖国任凭他们死在战俘营里而弃之不顾,这是第二次没有心肝地出卖了他们。
      而现在这是第三次,她用慈母之爱(“祖国原谅了!祖国在召唤!”)把他们骗回来,而在国境线上就用绳索套上脖子,从而没有良心地又一次出卖了他们严
      俄罗斯建立国家以来的一千一百年间,卑鄙龌龊的事情好像不知干过多少,见过多少!——但是有没有过像这种对几百万人干下的下流勾当:出卖了自己的战士而又宣布他们为叛徒?!
      我们多么轻易地把他们从自己的帐上一笔勾掉:叛变了?——可耻!——勾掉!是呀!还在我们之前我们的父亲就已经把他们注销了:他把装备着一八六六年制造的独子步枪(而且还是五人一枝)的莫斯科知识界的精华投进了维亚兹马的绞肉机。(有哪个列夫·托尔斯泰能向我们展示这个博罗季诺的场面呢?)而伟大的战略家用肥胖的短手指在地图上拙笨地移动一下,在四一年十二月,光为了制造一条动人的新年新闻,就把十二万我们的小伙子——几乎是投入博罗季诺战役的全部俄国军队——运过了刻赤海峡,不经战斗全部奉送给德国人。
      不知为什么成为叛徒的竟不是他,而是他们。
      (我们多么易于受先入为主的称呼的影响,我们多么轻易地同意了把这些忠诚的人算做叛徒!那年春天,在市蒂尔卡的一个监室里关着一个叫列别捷夫的老头,冶金工作者,拥有教授的称号,但看外表倒像上一世纪甚至上上世纪捷米多夫工厂的强壮工匠。宽肩膀、宽脑门,长着一把普加乔夫式的大胡子,而那张大手掌足可托起四普特重的小型钢水包。在监室里他穿着直接套在内衣.上面的褪了色的灰色工作服,很不讲究清洁,当他没有坐下读书,脸上没有显出他惯常的思想威力的光彩的时候,可能被人以为是一个狱中的杂役。人们经常聚在他身边,他很少谈论冶金,而常用那定音鼓似的低音解释说,斯大林是与伊凡雷帝一样的恶犬:“拚命地枪杀吧!勒死吧!”说高尔基是个没出息的和胡说八道的人,是刽子手的辩护人。我很赞赏这个列别捷夫:在这个有着智慧的头脑和庄稼人手脚的粗壮结实的躯体上,我仿佛看到了整个俄罗斯人民的化身。他已经思考过那么多!——我向他学习理解世界!而他突然挥动大手,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五十八条第1分条一乙——都是祖国的叛徒,不能原谅他们。而周围的板铺上却挤满着“第1分条一乙”,唉,小伙子们心里多么委屈呀!老头子是代表农民的和劳动的俄罗斯坚信不疑他郑重声明的——面对这一方面的责难,小伙子们难于并耻于为自己辩护。为他们辩护并和老头子评理的责任落到我以及两个“第十分条”的小家伙身上。但是干篇一律的国家谎言已经使人们的头脑昏乱到什么程度!甚至我们中间最有容量的人也只能容下他亲身体尝过的那一部分真理。
      关于这种情形,维特科夫斯基有比较概括的叙述(关于三十年代):奇怪的是,被诬陷的暗害分子清楚自己并不是什么暗害分子,却表态说整一整军人和神甫是正确的。军人们心里明白他们并没有为外国间谍机关服务也没有破坏红军,但却乐意相信工程师们是暗害分子,而神甫们应该消灭。一个坐车的苏维埃人是这样考虑问题的:我本人是无辜的,但对待他们,对待这些敌人,任何方法都合适。侦查的教训和牢房的教训都不能使他们清醒过来,他们就是被判了刑也还保持着在外面养成的迷信:相信到处都有阴谋、放毒、暗害、间谍活动。
      俄国不知进行过多少次战争(还不如少些好……),——在所有这些战争中我们听到过有许多叛徒吗?是不是发现过叛变是俄国士兵精神上根深蒂固的东西呢?现在,在世界上最正义的制度下发生了一场最正义的战争,突然普通人民中出了几百万叛徒。这怎样理解呢?怎样解释呢?
      与我们并肩作战反对希特勒的,有一个资本主义的美国,马克思对那里工人阶级的贫困和痛苦曾做过雄辩的描述。为什么这场战争中他们那里只出了一个叛徒——商业家“豪豪勋爵”?而我们这里却有几百万呢?
      说这话连张口都觉得害怕,也许问题毕竟在于国家制度?
      我们有一则很老的谚语就曾为俘虏辩护:“被俘有音讯,阵亡永无声。”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皇帝的时候,为了褒奖忍受俘虏生活还授给过贵族称号!在以后的历次战争中,换回自己的俘虏,抚慰他们,温暖他们,始终是社会的一项任务。被俘者每一次从敌人手中的逃亡都被作为最伟大的英雄行为加以赞扬。整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俄国一直进行着救济我国俘虏的募捐,我们的女护士们被准许进入德国去照看我国的被俘者,每一号报纸都提醒读者们,他们的同胞正在恶劣的俘虏营中受苦。所有西方各国在这次战争中也都这样做;邮包、书信、各种形式的资助通过中立国家不受阻挠地源源送去。西方的战俘没有低三下四从德国的锅中要饭吃,他们带着瞧不起的神气同德国警卫谈话。西方政府对本国的被俘军人,都是照算军龄,照例晋升,甚至照发薪金。
      只有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红军中服役的军人是不许被俘的——条令中就这样写着(德国兵从自己的战壕中叫喊:“伊万,俘虏没有!”),是啊,谁能设想得出这一条的整个含义呢?!有战争,有死亡,却没有俘虏!——真是新发明!这就等于说,你去死吧,我们却要活着。但哪怕你是丢了腿,如果你拄着双拐活着从俘虏营回来(列宁格勒人伊万诺夫,芬兰战争中的机枪排长,后来关在乌斯特魏姆劳改营)——那我们就将审判你。
      只有被祖国抛弃了的、在敌人和盟友眼中最无价值的我国士兵,才会去吃第三帝国后院里发给的猪食。只有他,回家的大门被关得死死的,虽然年轻的心灵努力不去相信,有一个什么五十八条1一乙,在战时根据这一条给的刑罚没有轻于枪决的!一个士兵如果不愿死于德国的子弹,因为这事他就应当从俘虏营中出来后死于苏联的子弹!有人死于他人之手,而我们则应死于自己人之手。
      (话又说回来,这样说是天真的:因为这事。各时代的政府决不是道德家。他们把人关起来和处死人并非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他们关人和处死人是为了不让他们做什么事情。把所有这些
      被俘人员关起来,当然并不公因为他们背叛了祖国,因为傻瓜都清楚,只有弗拉索夫分子才能因为背叛祖国而受审判。把所有这些人关起来,是为了使他们不在自己的同村人中去回忆欧洲。没有看到,就不会妄想……)
      因此,在俄国战俘面前有些什么样的道路呢?合法的道路只有一条:躺下来让人在你身上践踏。每一株小草都要用脆弱的茎寻找出路以便活下去。而你却躺下任人践踏吧。虽然晚了些——但既然未能捐躯疆场,那就现在死掉吧,将来就不会受到审判了。
      战士长眠。有话已说完
      从此永远不受责难。你那已绝望了的脑子所能想出来的一切其他道路——都将导致你与法律发生冲突。
      逃回祖国——穿过集中营的封锁圈,越过半个德国,然后经过波兰或巴尔干。这个举动会把你带到死灭尔施,带上被告席:别人都逃不出来,你怎么逃出来的?有问题!说吧,毒蛇,让你带了什么任务来的(米哈伊尔·布尔纳采夫、帕维尔·邦达连科及其他许许多多人)。
      在我国的评论中有一种确定的看法,认为肖洛霍夫在自己的不朽名作《一个人的遭遇》中说出了关于“我们生活这一方面”的“痛苦的真实”,“揭开了”一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谈谈看法。这篇总的说来很无力的短篇小说,描写战争的篇幅是苍白的,没有说服力的,(看来作者不了解最近这次战争),对德国人的描写标准化和粗俗到可笑的程度(只有主人公的妻子写得成功,但她纯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基督教徒),——在这篇关于一个战俘的命运的小说中真正的俘虏问题被掩盖了或被歪曲了:
      1.选择了一个最无可指摘的被俘情况——失去知觉,使它成为“无可非议”的,回避了问题的全部尖锐性。(如果像大多数人所遭遇的那样,在有知觉的状况下当了俘虏,——那该怎么办呢?)
      2.没有说明俘虏的主要问题是祖国抛弃、拒绝、诅咒了我们(对此肖洛霍夫只字未提),正是这样才造成没有出路的处境——一而说成是那里我们的人中间出了叛徒(如果这算是主要的,那就请刨刨根,并说明一下,这个得到全民支持的革命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这些叛徒是从哪里来的?)。
      3.牵强附会地虚构了侦探幻想小说式的从战俘营逃跑的情节,以便不发生回来的俘虏必不可免地要经过的一套接收手续:死灭尔施——甄别审查营。索科洛夫不仅没有按照条令被关进铁丝网里去,而且——简直是笑话——他还从上校那里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就是说,得到去执行法西斯侦探机关的任务的自由?那样的话,上校也会镣铐叮铛地上那里去的!)
      逃往西方国家游击队那里,投奔抵抗运动的部队,这只能略微推迟的受军事法庭严厉惩办的时间,而且还会使你成为更大的危险人物:在和欧洲人自由相处的日子里,你可能沾染上了十分有害的精神,如果你竟有胆量越狱,而且继续作战,说明你这人很果敢,那你在祖国就是一个加倍危险的人物。
      在集中营靠出卖自己的同胞和同志活下来?成为营警、管理人员、德国人和死神的助手?斯大林的法律对此不会惩罚得比参加抵抗运动部队严厉些。(可以猜到为什么:这种人危险性小些2)但无法解释的深藏在我们内心的法律,禁止我们所有人,除了败类,走这条道路。
      扣除了这四个力不胜任的或不能接受的可能性,还留下了第五个:等待招募人员,等待着被什么地方叫去。
      有时幸运地碰到农业区的代表前来为该区的农民招募雇工;商行派人来给自己选用工程师和工人。根据斯大林的最高指示,你在这种场合也应当不承认你是工程师,隐瞒你是熟练工人。如果你是一个设计师或电气技师,只有留在战俘营里挖土、受罪、在脏水坑里找吃的,你才能保持住爱国的纯洁性。这样你才能指望有朝一日能骄傲地抬着头去接受因纯洁地背叛祖国而获得的十年徒刑加五年的戴笼口。现在你为敌人做了工作,况且是做了专业工作.因而加重了背叛祖国的罪行,你就得低着头去领取十年刑期加五年的戴笼口。
      这好比是一只河马在干雕琢首饰的细活,斯大林正有这个特色!
      有时来的是完全另一类性质的招募人员—一俄国人,通常是不久以前的红军政治指导员,白卫军分子是不去干这种事的。招募人员在战俘营里召开大会,咒骂苏维埃政权,号召报名上间谍学校或去弗拉索夫的部队。
      谁没有像我们的战俘那样挨过饿,谁没有嚼过飞进集中营里的蝙蝠、煮吃过旧鞋掌,谁就未必能理解每一声召唤、每一个论据具有多大的不可抵制的物质力量,如果在他的后面,在战俘营大门外,行军伙房正冒着烟,每个同意的人马上就能用粥填饱肚子—一即使是一次!即使一生中还有这一次!
      但如果除了冒着热气的粥以外,在招募人员的召唤中还有着自由和真正生活的幻影——不管他号召到哪里去!到弗拉索夫的营里去。到克拉斯诺夫的哥萨克团里去。到劳动营去——用混凝上修筑未来的大西洋障壁。上挪威的峡湾去。到黎巴嫩的沙漠去。去当希维(hiw)——Hilfswillige——德国国防军志愿助战队(在每个德国连里有十二名希维)。最后还可以去当乡村的伪警,去追捕游击队员(他们当中许多人也将遭到祖国的摈弃)。不管他召唤到哪里去,不管上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在这里象被忘掉的牲畜那样倒毙。
      我们把一个人弄到了嚼蝙蝠的地步,我们自己不仅撤消了他对祖国的任何义务,而且也撤消了他对人类的义务!
      那些从战俘营被招募到短期间谍训练班去的小伙子们,还并没有从自己的被抛弃遭遇中作出极端的结论,还做出非常爱国的行动。他们认为这是逃出战俘营的最合算的方法。他们几乎人人都这样设想,只要德国人把他们派到苏联方面去——他们马上就向当局自首,交出自己的装备和指示,同善庭的指挥官们一起把愚蠢的德国人嘲笑一顿,穿上红军制服,精神抖擞地回到战斗队伍中去。清说说看,按人之常情而论谁能期待不同的情况呢?怎能不这样呢?这是一些淳朴的小伙子,我见过很多,——长着憨厚的圆圆的脸,说话带着使人发生好感的维亚特卡的或弗拉基米尔的口音。他们兴冲冲地去上间谍学校,只有乡村学校四、五年级的文化程度,并且没有使用罗盘和地图的任何技能。
      这样,好像他们所设想的自己的出路是唯一正确的。好象招募这些人对德国指挥部说来完全是一个既浪费又愚蠢的举动。其实不然!希特勒正是与他的大国兄弟配合行动的。间谍狂是斯大林丧失理智的基本特征之一。在斯大林看来,他的国家里间谍成群。所有住在苏联远东的中国人都得到了间谍罪条款五十八条6,被关进北方的劳改营并在那里死绝。参加过国内战争的中国人,如果没有及时地溜之大吉,也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几十万朝鲜人全都被怀疑是间谍而放逐到哈萨克斯坦去。所有出过国的、在“国际旅行社”旅馆旁边放慢过脚步的、被照进有外国人面孔的相片中的、或者自己拍摄过城市建筑物(弗拉基米尔的“金门”)的苏联人——都被指控为间谍。对铁路线、对公路桥梁、对工厂烟囱瞧的时间过久——也被指控有间谍行为。所有滞留在苏联的为数众多的外国共产党人,所有大大小小的共产国际人员,不区别个人情况,一股脑儿首先被指控有间谍行为。对拉脱维亚的步兵——革命初期年代最可靠的武力,在一九三七年把他们全部关进监狱时,也都指控为有间谍行为!斯大林好似把风骚的叶卡捷琳娜的一句名言翻转过来并加以扩大了:宁可错杀九百九十九,决不能放过一个真正的间谍。所以怎能相信那些确实在德国侦探机关手里呆过的俄国士兵呢?!所以当成千上万个士兵从欧洲蜂拥而来并且不隐瞒他们是自愿应幕的间谍时,国家安全部的刽子手们感到多么轻松呀!最最英明的人的预言得到了多么惊人的证实!来吧,来吧,傻小子们,条文和报酬早就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
      这里适宜于提出一个问题:毕竟有这样一些战俘,他们没有去应任何招募;也没有给德国人做过专业方面的工作;没有当营警;整个战争时期蹲在战俘营里不露头,而终于没有死去,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例如,像电气工程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谢苗诺夫和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卡尔波夫那样,用金属废料做打火机,靠此增加点食物。难道祖国也没有原谅他们当了俘虏吗?
      没有,没有原谅!我认识谢苗诺夫和卡尔波夫是在布蒂尔卡,那时他们都已得到了自己合法的……多少?机灵的读者已经知道:十年加五年的戴笼口。他们是出色的工程师,但是拒绝了德国人让他们做专业工作的建议!谢苗诺夫少尉一九四一年是自愿上前线的。在一九四二年他还没有手枪,只有个空枪套(侦查员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用枪套自杀)。他曾三次从战俘营逃跑。一九四五年从集中营被解放出来后,他作为受惩戒人员坐进我军的坦克(坦克空投部队)——拿下了柏林,因此得到了红星勋章—一只是在此以后才最终给关进监牢并得到刑期。请看,这就是我们的涅墨西斯的镜子。
      战俘中很少有人能作为一个自由人越过苏联国境线,如果在忙乱中给漏了过去,那后来也会被抓起来,即便是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有一些是在德国境内的集合站上逮捕的,另一些似乎并没有被捕,但从边界就被装上了货车,在押解之下运到分布在全国的为数众多的甄别审查营(甄审营)中的一个去。这些甄审营和劳改营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安置在里面的人还没有得到刑期因而必须在营里得到它这一点外。所有这些甄审营都是有活干的,它们附设在工厂,附设在矿场,附设在建筑工地,因此过去的战俘们从头一天起就可以投入十小时的工作日,同时,也像他们曾通过铁丝网观看德国一样,今天也是通过铁丝网观看他们失而复得的祖国。空余时间——黄昏和夜晚——就对被审查人进行讯问,为此在甄审营中配备了比一般多几倍的行动人员和侦查员。侦查照常是从一个定论开始,即你肯定是有罪的。你就必须身在铁丝网之内设法证明是无罪的。为此你只能接举证人,也就是其他的战俘,而这些人则可能根本不在你的那个甄审营里,而在遥远的省份,于是克麦洛沃的行动人员向索里卡姆的行动人员寄去质询,那里的人便讯问证人并寄回自己的答复和新的质询,你又被作为证人加以讯问。诚然,为了弄清一个人的命运可能要化上一年、两年—一但祖国于此并无损失:因为你每天都在采煤。如某个证人关于你做了不大好的陈述或者证人已经死掉,——那就怪自己吧,你的叛国罪马上就定案,巡回法庭当时就在你的十年叛决书上盖戳儿。如果不管怎样翻腾,各方材料一致说明你似乎真的没有给德国人做过事,—一而主要的你没有亲眼见过美国人和英国人(如果不是被我们而是被他们从俘虏营解放出来,那就是一个大大加重的情节)—一那末行动人员便决定你应受何种程度的隔离。对某些人规定变更居住地点(这样做必然使一个人和周围的人不易接近,使他易于受到打击)。对另一些人则体面地建议去干“沃赫拉”的工作,即营内准军事警卫工作:他好像仍保持着自由人身份,但却失去了任何个人自由,并要到穷乡僻壤去生活。对第三类人则握手告别,虽然这种人因单纯地当了俘虏本应枪毙,但人道地把他放回家。不过,这种人高兴得太早!他的案卷赶在他的前面,经过保卫部门的秘密渠道已经到达了他的故乡。这种人反正永远不是自己人,因此在第一次大规模抓捕时,如四八——四九年,就会把他们接反苏宣传或别的适当条文关进监狱,我同这样的人也曾一起坐过牢。
      “唉,要是我早知道!……”——这就是那年春天监室里唱的一支主要歌曲。要是我知道会这样迎接我!这样欺骗我!会有这样的遭遇!——难道我还会回到祖国吗?决不干!!会闯到瑞士去,到法国去!到海外去!到大洋外去!到天涯海角去!
      然而,当俘虏们即使已经知道了,他们往往也还会这样做。瓦西里·亚历山大罗夫被俘后到了芬兰。某个老彼得堡商人找到了他,问清了名与父名后说:“我从一九一七年起欠令尊一大笔款子,没有合适机会偿还。现在,对不起,请收下吧!”旧债—一真是意外收获!亚历山大罗夫在战后被接纳进了俄国流亡者的社交界,在那里还找到了一个他真地爱上了的未婚妻。未来的岳父为了教育他,给他读了《真理报》的合订本——从一九一八到四一年的全部报纸,不加粉饰和修改。同时给他讲了大体上如第二章中所述的各股水流的历史经过。终究……亚历山大罗夫还是扔下了未婚妻与富足生活,回到了苏联并得了很容易猜着的那种十年刑期加五年的戴笼口。一九五三年在特别营里他高兴地抓住机会当了小队长……
      考虑周到的人纠正说:错误早就犯下了!用不着在四一年往前线钻,于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去打仗。应当从一开始就在后方安置下来,找个安安静静的活儿,他们现在都成了英雄。还有,当逃兵也不错嘛:命一定能保住,给他们的不是十年,而是八年、七年;在劳改营里也不会从什么职务上被赶下来——逃兵不是敌人,不是叛徒,不是政治犯,他是自己人,普通犯。有人愤怒地反驳说;可是逃兵必须坐满这些年,受完这些年的罪,他们是不能得到原谅的。而对我们——很快就会有大赦,我们大家都会给放出去(当时还不知道逃兵将享受到的一个主要优待条款!……)。
      那些犯了第10分条,从自己寓所或从红军里给抓去的——一甚至常常羡慕地说:真见鬼!反正同样的代价(同样判十年),本来可以跟这些小伙子们一样,能看见多少有趣的事呀,哪里不能走走呀Z而我们就这样断送在劳改营里,除了臭气熏天的楼梯外什么都没有见到过(然而,这些犯了第10分条的人好不容易才掩盖起兴高采烈的预感,对他们嘛,大赦将会首先适用!)。
      不唉声叹气地说“唉,要是我早知道!”(因为他们早知道干的是什么),不期待宽恕,不期待大赦的,只有弗拉索夫分子。
      还在我意想不到地和他们在监狱板铺上相遇的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们,并对他们感到困惑莫解。
      起初这是一批淋湿了多次又晒干了多次的传单,它们散落在奥廖尔前沿阵地上三年没有刈割的长得者高的草丛里。传单上有弗拉索夫的照片,还有生平介绍。在模糊的照片上那张脸似乎是保养得很好,很有福气的,就像我们所有的新型将军们一样。(实际上并非如此。弗拉索夫又高又瘦。在清楚的照片上可以看出,他更像是一个上了点学、戴上了角质框眼镜的庄稼汉。)这个福气在传记中好像得到了证实:在横扫一切的抓人年代,他出国去当蒋一介石的军事顾问了。但总的说传单上的传记中哪些话是可以相信的呢?
      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弗拉索夫一九0O年生于下诺夫戈罗德省农民家庭。在当乡村教师的兄长的照管下读完下诺夫戈罗德宗教小学,因发生革命而未能读完宗教中学。一九一九年春应召加入红军,年末已是与邓尼金作战的前线上的排长,内战结束时为连长,作为干部留在部队。一九二八年在射击训练班受训,后在司令部工作。一九三O年加入联共(布),使他在职务上步步高升。一九三八年以团长军衔被派往中国担任军事顾问。因与军队和党的高层人士无甚瓜葛,弗拉索夫成为顶替被宰掉的军长-师长-旅长的斯大林“第二梯队”的一员。一九三九年升任师长,一九四0年首次实行“新的”周日的)军衔制时被授予少将衔。根据后来的情况可以断定说,在包含许多完全没有头脑没有经验的新上来的将军们当中,弗拉索夫属于最有能力者之一。他的第九十九步兵师,原来是红军中最落后的,现在被《红星报》提作榜样,开战以后也没有被希特勒的进攻打个措手不及,相反,在我军全线东撤时它却向西挺进,夺回了佩列梅什利,并且坚守了六天。弗拉索夫很快跨过了军长职位,一九四一年在基辅城下已经指挥着第三十七集团军。他带领一支大部队从基辅的“大口袋”里突围出来。十一月接受了斯大林交给的第二十军,立即投入莫斯科郊区的希姆基保卫战,反攻至勒热夫,成为莫斯科的拯救者之一。(情报局十二月十二日战报中的将军名单排列为:朱可夫,列柳申科,库兹涅佐夫,弗拉索夫,罗科索夫斯基……)以那几个月的高速度,他很快成为沃尔霍夫方面军(梅列茨科夫)的副司令员,三月,当为突破列宁格勒包围圈而轻率发动进攻的第二突击军与后方失去联系以后,接受了陷入“口袋”的该军的指挥。最后的冬季道路尚可通行,但斯大林禁止后撤,相反地,强迫危险地突入纵深的集团军继续进攻——沿着已经化冻的沼泽地带,没有给养,没有装备,没有空中支援。军队经历了两个月的饥饿和死亡(从那里来的士兵后来在布蒂尔卡的牢房里对我讲述他们刨下腐烂的死马的蹄子,拿刨屑煮了吃)以后,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四日德军发动了对被围困军队的四面进攻(空中自然只有德国飞机)。仅在这时,开玩笑似的,才接到斯大林准许撤回沃尔霍夫一线的命令。还曾经进行过这种毫无希望的突围的尝试呢!——直到七月初。
      弗拉索夫的第二突击军就这样(好像重复着同样丧失理智地被扔进敌人包围圈的俄国第二萨姆索诺夫军的命运)覆灭了。
      这当然是有对祖国的背叛的!这当然是有残忍的叛卖行为的!但这是斯大林的。背叛不一定卖身投靠。战争准备上的无知与疏忽大意,战争开始时的惊慌失措与怯懦,仅为拯救自己的元帅服而让许多军和集团军作无谓的牺牲——对于一个最高统帅说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背叛?
      与萨姆索诺夫不同,弗拉索夫没有自杀,还在森林沼泽地里徘徊,七月十二日在西维尔区就俘。他很快就进入了设在文尼察的关押高级军官的战俘营,那是由后来密谋反对希特勒的施陶芬贝格伯爵组建的。弗拉索夫此后两年都是在持反对派立场的军人们(其中许多人后来在反希特勒的密谋中暴露和牺牲了)的这种庇护下生活。他头几个星期就和第四十一近卫师师长博亚尔斯基上校一起写了一份报告,说如果德国承认新俄国的平等地位,大部分苏联平民和军队都将拥护推翻苏维埃政府。(弗拉索夫的这个迅速的决定也许是受了他个人经验的影响:他妻子的父母被当做富农扫地出门了,她表面上跟他们断绝关系,暗中却在帮助他们。现在她和儿子一道又成了被俘将军新的举动的牺牲品——不知从哪天起他们都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血盆大口里消失了。)
      手里拿着这张传单,很难忽然相信这是一个杰出的人,或者相信他为苏维埃政权忠实地服务了一辈子以后,早就在为俄罗斯感到深深的忧虑。至于后来的那些报道成立“俄国解放军”的传单,不仅是用恶劣的俄文写成的,而且还带着外国人的、显然是德国的气味,甚至对它宣布的事情本身显得无所谓,倒是粗俗地夸耀什么他们那边吃得好、士兵心情愉快等等。叫人不能相信真有这支军队。如果它真是存在的话——哪能有什么愉快心情可言呢?
      ……只有德国人才能这样撒谎。
      几乎直到战争结束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什么POA“俄罗斯解放军”。这些年曾有几十万志愿助战队员—一Hilflfswllige以完全的或部分的士兵身份分散编入各德军部队。倒是存在过一些志愿反苏部队——是由不久前的苏联公民组成的,但由德国军官指挥。最早支持德国人的是立陶宛人(我们在一年之内把他们整得太惨了!)。然后组成了一个乌克兰人的志愿SS师,若干爱沙尼亚人的SS支队。在白俄罗斯有对付游击队的人民警察部队(达到十万人!)。一个土耳其斯坦营。在克里米亚有一个鞑靼营。(这一切都是苏维埃政权自己播下的种子,例如在克里米亚——是由于愚蠢地迫害清真寺,而有远见的征服者叶卡捷琳娜女皇却拨官费兴建和扩建这些寺院。希特勒来了也想到该保护清真寺。)德国人占领了我国南部以后,志愿营的数量又有增加: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北高加索各有一个,卡尔梅克人的志愿营有十六个。(而南部几乎没有出现过苏联的游击队。)大约有一万五千来人的哥萨克马车队跟着德军从顿河撤退,其中一半人是能拿枪的。一九四一年在洛克奇(布良斯克州)附近,德国人还没到以前,当地居民就把集体农庄解散了,武装起来对付苏联游击队,一九四三年建立了自治州(为首的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有一支两万人的武装部队(旗徽为胜利者格奥尔吉),自称POHA“俄罗斯解放人民军”。然而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全俄性的解放军,尽管对此有过一些幻想和企图—一它们来自急于拿起武器解放本国的俄国人自己,也来自一批德国军人,他们影响有限,处于中等职位,但有现实的眼光,认为靠希特勒的狂暴的殖民政策不可能打赢对苏战争。这些军人当中不少是波罗的海沿岸的德国人,其中也有曾在从前的对俄部门服务过的,对俄国的情况有特别清晰的感觉,如施特里科-施特里克费尔德大尉。这一批人徒劳地力图说服希特勒当局上层人物必须建立德俄联盟。军队的名称、未来的条例、缝在德军制服上的袖章(安德烈底色——白底蓝色斜十字),都在他们的幻想中设计出来了。一九四二年在奥尔沙附近的奥辛托尔夫村,在几名俄国流亡者(伊万诺夫,克罗米阿迪,伊戈尔·萨哈罗夫,格里戈里·兰斯道夫)的协助下建立了由苏联战俘组成的“试验部队”——穿苏联军装,拿苏制武器,但佩戴旧式肩章和民族帽徽。这支军队到一九四二年未有了七千人,四个准备扩编为团的营,他们认为自己是PHHA“俄国民族人民军”的前身。志愿者超过了这支部队能接受的数量。但是——没有信心:因为不信任德国人,而且这是对的。一九四二年二月突然收到了将部队解体的命令:化分为单独的营,穿德国军服,编入德军建制。当夜就有三百人投奔了游击队。
      一九四二年秋,为了统一所有的反布尔什维克部队,打出了弗拉索夫的名号,同在一九四二年秋天,希特勒大本营否定了中级军官为使德国放弃东方殖民计划代之以建立俄国民族武装力量而进行的尝试。刚刚决心作出性命攸关的选择,刚刚在这条路上迈出第一步——弗拉索夫已经变成仅为宣传所需要的人物了——这样一直到最终。庇护弗拉索夫的军人们想让事情运作起来增加自己主意的分量,于是便决定搞了那个“斯摩棱斯克委员会”公告(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三日在苏军前线上空撒下)——许诺给予一切民主自由,取消集体农庄和强迫劳动。(同在一九四三年一月,禁止了俄国部队有营以上的建制……)他们违背禁令在德军占领的各州也散发了这份公告,引起了很大的激动和期望。游击队揭露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斯摩棱斯克委员会,什么俄国解放军,这是德国人的谎言。头一个主意现在又迈出了下一个主意——让弗拉索夫到占领区各地去作巡回宣传(又是未经请示大本营和希特勒的擅自行动;这样的自由放任是我们的准极权主义意识难以想象的,在我们这里没有最高当局的批准,任何重要的一步都不能迈,不过找们的体制也要比纳粹的过硬得多,我们那时已经挺了四分之一世纪,而纳粹才十年)。弗拉索夫穿着自制的不属于任何军队的军大衣——褐色,有将军服的红色翻领,没有等级标志——于一九四三年三月做了首次这样的旅行(斯摩棱斯克-莫吉廖夫-博布鲁伊斯克),四月做了第二次(里加-佩乔雷-普斯科夫-格多夫-卢加)。这几次旅行鼓舞了俄罗斯居民,它们造成了俄罗斯独立运动正在诞生、独立的俄罗斯可能复活的逼真的表象。弗拉家夫在人满为患的斯摩棱斯克和普斯科夫的剧场里发表演说,谈了解放运动的目标,同时公开说,国家社会主义是俄罗斯不能接受的,但是没有德国人也不可能推翻布尔什维主义。听众也公开地问他:德国人想要把俄国变为殖民地,把俄国人民变为牛马,是不是真的?为什么至今没人宣布战后俄国将会怎样?为什么德国人不准许占领区俄国人自治?为什么反斯大林志愿军只能受德军指挥?弗拉索夫回答得很拘谨,比他本人此时尚能指望的要乐观。而德国大本营对此的反应是凯特尔陆军元帅的一纸命令:“鉴于在未报告元首和我的情况下发生的战俘俄国将军弗拉索夫赴我军北方集群期间的毫无知识的无耻言论,将其立即移送战俘营。”将军的名字只许利用于宣传目的,如果他再次以个人名义讲话——即应交盖世太保处置。
      这是尚有成百万苏联人处于斯大林政权之外的最后几个月,还可以拿起武器反对本国的布尔什维克奴役,还能建立自己独立生活,——但是德国领导人并未发生动摇:正是在一九四三年六月八日,库尔斯克-奥廖尔会战前夕,希特勒重申:永远不会建立俄国独立军,德国只需要俄国人作为劳动力。希特勒不懂得推翻共产主义制度唯一的历史机会就在于居民本身的运动,受折磨人民的兴起。希特勒害怕这样的俄国和这样的胜利甚于任何一种失败。甚至在斯大林格勒和失去高加索之后,希特勒仍未注意到任何新的因素。当斯大林捞取着最高的祖国卫士的角色,恢复着旧时的俄国肩章、东正教会并解散共产国际的时候,希特勒下令解除所有志愿部队的武装,把他们送去挖煤,后来改为把志愿部队调往大西洋壁障,去对付同盟国军队,从而有力地帮助了斯大林。
      有关独立的俄国军队的整个构想的结局,实质上就是如此了。而弗拉索夫做了些什么呢?一方面是他不知道情况如何糟糕(不知道自己放行演说之后又被当做战俘,处于受威胁的地位),一方面是他不可挽救地走上了对野兽抱希望做妥协的毁灭道路,而与启示录的野兽们相处,只有从第一到最后一刻都不让步才能得救。不过,俄国公民解放运动总的说来有没有过这样的一刻呢?它从最初起就注定了要作为尚未冷却的一九一七年祭坛上的一份补加的牺牲品而毁灭。消灭了几百万苏联战俘的战争的第一个(一九四——九四二)冬季就已经拉出了一条还从夏天为拯救布尔什维主义而动员手无寸铁的人们去当民兵就开始了的这些牺牲品的白骨制成的长链。
      这里适合拿弗拉索夫和十九集团军司令卢金少将做一个对比,那人在一九四一年就同意为反斯大林制度而斗争,但要求保证非共产主义俄国的民族独立,在没有得到这种保证之前,他一步也没有迈出过战俘营。弗拉索夫却被无保证的希望所引诱,在这条道路上不止一次地听从了他的顾问们安抚性的论据。他进行过挣扎——想停止,退后,拒绝,但总有这样一类论据:“他们会解除所有志愿部队的武装”,“战俘们将会没有出路”,“东方工(即在德的俄国工人)的处境会恶化”。在这些论据的借口下弗拉索夫于一九四三年十月签署了致被调往西部前线的志愿部队公开信:讲这项措施的暂时性,讲必须服从……
      这个痛苦的志愿军运动的最后一点转瞬即逝的意义就这样完全丧失了:把他们当做炮灰送去对付同盟国军队和对付法国抵抗运动——去对付饱尝德国人的残忍和德国人的自傲的在德俄国人唯一对之抱有真诚好感的那些人。弗拉索夫周围的人们当中怀抱的对英美人的暗藏的希望渐渐地破灭了:如果同盟国连共产党也支持,那么难道他们不会支持民主的非共产主义的俄国反对希特勒吗?……特别是随着第三帝国的崩溃,当苏联向欧洲以至全世界扩展自己的制度的压力明显地暴露出来的时候,——难道西方还会继续支持布尔什维克专政吗?这里就有一个时至今日也未能克服的俄国人和西方人观念的差异了。西方进行的仅是一场反对希特勒的战争,为此认为一切手段和一切同盟者,特别是苏联,都是好的。再说,非不能也,是不愿也,设想苏联各族人民可能有与共产党政府不一致的自己的任务,西方觉得麻烦,碍事。同盟军向开到西部前线的反布尔什维克志愿营散发号召书说,保证将投诚者立即送往苏联,真令人哭笑不得
      弗拉索夫周围的人们在幻想和希望中把自己描绘为“第三势力”,即处于斯大林和希特勒之外的势力,但是斯大林,希特勒,西方都在踢掉他们脚下的支撑:对于西方他们是某种奇怪类别的纳粹帮凶,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真的是有俄国人在打我们,而且打得比任何党卫军分子还凶,这点,我们很快就尝到了味道。例如,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奥廖尔附近有一个穿德军制服的俄国排防守索巴金新村。他们打得那么不要命,好像这新村是他们自己建造的。我们把一个敌人赶进了地窖,每次往那里面扔手榴弹的时候,他的枪就停了。但只要我们钻进去往下走,他就用自动步枪射击。我们往里面扔了一颗反坦克雷,才弄清楚,他在地窖里面还有一个坑,可以躲避手榴弹的爆炸。他是在多么难以想象的震耳欲聋的响声、气浪的冲击和无希望的处境下继续进行战斗的。
      例如,他们还防守过图尔斯克以南打不掉的第聂伯河登陆点,在那里为争夺几百米的地面进行了两星期毫无结果的战斗,战斗是凶恶的,严寒也同样凶恶(四三年十二月)。在这场讨厌的连续多日的冬季战斗中,我方和他们都穿着遮住军大衣和帽子的伪装罩衣。我听说在小科兹洛维赤附近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两个人在松林中跃进时迷失了方向,并排匍匐下来,他们已经摸不清楚.但仍然朝着什么人、什么方向射击着。两个人的自动步枪都是苏式的。两人共用子弹,互相打气,因为自动步枪润滑油开始冻结而一起骂娘。最后,他们决定抽根烟,把白斗篷从头上拉下来——这时彼此就看清楚了帽子上的鹰和红星。马上跳了起来!自动步枪已经不能射击!抓起来当棍子使,开始互相追赶:这已经与政治无关,与俄罗斯母亲无关,而只不过是洞穴时代的互不信任:我要怜悯了他,他就会把我杀死。
      在东普鲁土,在离我几步的地方,沿路边押送着三个被俘的弗拉索夫分子,公路上正好轰隆轰隆地开过一辆T-34坦克。突然一个俘虏挣脱出来,纵身一跳,像燕子飞似的扑到了坦克下面。坦克问了一下,但履带的边缘还是把他压了。被压坏的人还在扭动,鲜红的血沫流到了嘴唇上。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宁愿像士兵一样死去,而不愿在刑讯室给吊死。
      没有给他们留下选择的余地。他们不能有别的打法。打起仗来没有给他们留下稍许爱惜自己一些的出路。如果光是“单纯地”当俘虏我们这里就已经认为是不可饶恕的背叛祖国行为,那对于拿起了敌人武器的人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宣传机构的板斧对这些人的行为用下述原因来解释:1.叛变的天性(生物学上的?在血液里流着的?)2.怯懦。用怯懦恰恰讲不通!怯懦的人寻找的是宽容、照顾。而他们去参加隶属国防军的“弗拉索夫”队伍,只能是由于事情到了极端,出于超过限度的绝望,由于不可能在苏维埃制度下凑合着活下去,由于对个人安危的轻蔑。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他们不必希望得到一丝一毫的宽恕!被我们俘虏后,只要听到他们嘴里清楚说出一句俄国话,就要被枪毙。(我曾在博布鲁伊斯克附近叫住一批前来就俘的人,告诉他们要改扮成农民,分激进到各个村子里去)。被俄国人俘虏也像被德国人俘虏一样,最倒霉的是俄国人。
      这次战争一般地向我们揭示了,当一个俄国人是地球上最糟糕的事。
      我羞愧地回想起,在打扫(就是说抢劫)博布鲁伊斯克大包围圈的战场时,我沿着公路走在打坏和翻倒的德国汽车中间,走在撒落一地的贵重战利品中间——一些大车和汽车陷在路旁的洼地里,德国的比曲格马在那里失神地踯躅,战利品堆成的篝火在冒着烟,我突然从那里听到呼救的号叫:“大尉先生!大尉先生!”这是一个穿着德国军裤,光着上身,脸上、胸上、肩上、背上鲜血淋淋的步行人用纯粹的俄语向我叫喊,请求保护——个中土特科人员骑在马上用鞭子的抽打、用马身的逼近驱赶着他走在自己前面。他用鞭子抽打他的赤裸裸的身体,不让他回过身来,不让他求助。边赶边打,在皮肤上引起一条条新的鲜红的伤痕。
      这不是布匿战争,不是希腊波斯战争!地球上任何一个军队的任何一个有权的军官都有义务制止私刑拷打。任何一个军队——说得对,可是我们的军队呢?……在我们那种残忍而绝对的区分两类人的原则的支配下,我们能做到吗?例如,“不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就不是我们的人”——那种人就只应受到蔑视和消灭。这样,我就未敢在特科人员面前保护一个弗拉索夫分子,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装作没有听见似地去了讨会——免得我自己沾惹上这个公认的瘟疫,(说不定这个弗拉索夫分子是个超级坏蛋……?必说不定这个特科人员会对我有想法……?说不定……?)其实了解我军当时情况的人看这件事更简单,——个特科人员还会听一个陆军大尉的话?
      于是,面孔像野兽似的特别科人员像对待牲口一样继续抽打和驱赶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人。
      这个场面永远留在我的眼前。这几乎就是群岛的象征,可以把它印在书的封面上。
      所有这些,他们早已预感到,早已预先知道——但仍是在德国制服的左袖口缝上了带着白蓝红三色镶边的、安德烈底色的和POA三个字母的盾徽。
      来自布良斯克州洛科奇的卡明斯基旅拥有五个步兵团,一个炮兵营,一个坦克营。一九四三年七月该旅派出一部至奥廖尔州德米特罗夫斯克一线。秋天该旅一个团坚守谢夫斯克,在防御战中被全歼:苏军打死伤员,把团长绑到坦克上拖死。全旅从洛科奇区撤退时带着家属,辎重,人数超过五万人。(可以想像,内务人民委员部赶到之后是怎样清剿这个反苏自治区的!),出了布良斯克边界之后,等待他们的是痛苦的跋涉,列佩利城外的屈辱的驻扎,被利用于对付游击队,然后是撤至上西里西亚,卡明斯基在那里得到镇压华沙起义的命令,不能不去,带领一千七百名无家属的人员,穿着带黄袖箍的苏军制服去了。德国人对所有这些三色帽徽、安德烈底色和胜利者基格奥尔吉就是这样理解的。俄语和德语相互是不可翻译,不可表达,不可对应的。
      被解体的奥辛托尔夫部队的各营也遭遇到前去对付游击队或被投入西部前线的命运。一九四三年为数几百人的“俄国解放军近卫旅”驻扎在普斯科夫郊外(在斯特列穆特卡),他们和郊区俄国居民有联系,但德国军方阻止他们扩编。
      志愿部队的可怜的小报是经过德国检查机关的斧子加工过的。弗拉索夫分子们只剩下拚死作战,空闲时间一瓶接一瓶地灌伏特加。命中注定——这就是他们在整个战争和流落他乡异国年代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出路。
      已经在到处退却了,已经到灭亡前夕了,希特勒和他周围的人仍然未能克服他们对俄国人独立建制的顽固的不信任,不敢让一个独立的、不从属于他们的俄国的影子出现。只是在最后台火的崩塌声中,一九四四年九月,希姆莱同意了组建由完整的俄国师构成的POA——俄国解放军,甚至还包括一支小小的空军,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最后一出戏被批准开演了:召集“俄国各民族解放委员会”。只是从一九四四年秋天起,弗拉索夫将军才获得了似乎真实的行动机会,——明摆着是为时已晚的机会。联邦制原则也没能把许多人拉进来:被德国人从狱中释放(也在一九四四年)的班杰拉避免与弗拉索夫结盟;分立主义的民族部队把弗拉索夫看作俄国帝国主义分子,不愿意落到他的控制下;克拉斯诺夫将军代表哥萨克表示了拒绝,——只是在整个德国的末日前十天,希姆莱才同意将哥萨克兵团划归弗拉索夫指挥。纳粹领导层已经发生混乱:一些长官准许将俄国志愿部队集结组成俄国解放军,而另一些人阻挠。实际上每一支正在作战的这样的部队都很难从前沿上抽出来,即使愿意参加俄国解放军的“东方工”,要把他们从后方的劳动岗位上抽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德国人也没有抓紧为弗拉索夫的军队释放战俘,干释放的活——他们的机器运转不灵。到一九四五年二月俄国解放军第一师(一半是洛科奇区的人)总算是组成了,第二师也开始组建。以为这些师将能和德国联合作战,这种设想已经迟了;弗拉索夫领导层中早就隐藏着的对苏联与同盟国冲突的希望这时燃烧起来了。在德国宣传部的报告(一九四五年二月)里也指出了这一点:“弗拉索夫运动并不认为自己和德国有生死与共的关系,其中存在强烈的亲英情绪与该变方针的想法。这个运动不是国家社会主义的,总的说他们不承认犹太人问题。”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在布拉格(这是为了在斯拉夫的土地上)发表的“俄国各民族解放委员会”宣言也反映出这种骑墙态度。免不了说“以英美寡头们为首的帝国主义势力、以其强大实力建立在对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剥削之上的英美寡头们为首的帝国主义势力”以及“他们用保卫民主、文化与文明的口号掩盖他们罪恶的目的”之类的话——但是没有一个直接奉承国家社会主义、反犹太主义或大日尔曼的词句,仅仅是把同盟国的所有敌人称为“爱好和平的民族”,欢迎“德国在不触及我们祖国的荣誉和独立的条件下给予的帮助。”并期待着与德国的“光荣和平”——不管是怎样的光荣和平,但一定不会比布列斯特和约更坏——它在地位上高于布列斯特和约,但仍是应根据全欧和约做修改的。宣言里还使劲宣布自己是民主主义者,联邦主义者(保障民族分离的自由),那种当时还完全没有成熟的、还没有自信心的准苏维埃社会思想的小爪子在字里行间小心翼翼地爬行着:什么“陈旧的沙皇制度”,什么旧俄经济和文化的落后,什么“一九一七年的人民革命”等等……只有反布尔什维主义是彻底的。
      这一切在布拉格受到了小规模的庆祝,有“波希米亚保护国”代表即三等的德国官吏们出席。我当时在前线上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这份宣言和配套的节目——整个的印象是:一出不适时的注定要完蛋的戏。这份宣言在西方世界根本没引起注意,没有增加一丝理解——但在“东方工”中间却有很大效果:听说参加俄国解放军的申请如雪片飞来(斯温·斯特恩贝格文章中说有三十万份)——这是在德国眼看要垮台的毫无希望的几个月,这些不幸的被抛弃的苏联人只能指望依靠自己对布尔什维主义的厌恶的力量来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红军了。
      这支组建中的军队能有怎样的计划呢?似乎是:冲进南斯拉夫,与那里的哥萨克、俄侨军队及米哈伊洛维奇联合,捍卫南斯拉夫使其不落入共产主义手里。但是首先:难道德军指挥部在他们最困难的月份能够让在自己后方顺利地组建一支独立的俄国军队吗?他们不慌不忙地把这些部队拽到东部前线——一会儿把一个反坦克支队(伊·萨哈罗夫-兰斯道夫)调往波莫瑞,一会儿把整个第一师调到奥德河——弗拉索夫怎么样呢?一次一次乖乖地交出去,一旦采取了让步路线,这就成普遍规律了,尽管交出目前唯一的一个师就使得整个建军计划变得毫无意义了。总是有论据帮忙:“德国人不信任我们。等第一师用战绩说服了他们,俄国解放军的组建进度就会加快了。”然而进度却很差。第二师和一个预备旅,共两万人,直到一九四五年五月还是一群徒手之众——不但没有火炮,而且几乎没有步兵武器,连服装都供不上。第一师(一万六千人)被用于毫无希望的必死无疑的作战行动,只是德国已经全面瓦解才使师长布尼亚琴科得以擅自把它从前沿撤下来,冲破将军们的反抗把队伍拉进捷克。(沿途解放苏联战俘,那些人也参加了进来——“俄国人要在一起”。)五月初到达布拉格近郊。这时五月五日在首都起义的捷克人叫他们来支援,布尼亚琴科师五月六日进入布拉格,在五月七日的激战中拯救了起义和城市。这真像是开了个玩笑,以便证明最无远见的德国人的远见,第一个弗拉索夫的师用它的第一和最后一次独立的行动恰好是给予了……德国人一个打击,它发泄出了不自由的俄国人在这三年残酷的昏沉的岁月中在胸中聚集起来的对德国人的全部深仇和怨恨。(捷克人用鲜花迎接俄国人,在那些日子他们是知道的,但是否后来所有人都记得,究意是哪一些俄国人拯救了他们的城市?我们现在认为是苏联军队解放了布拉格,不错,丘吉尔按照斯大林的愿望这些日子不急于供给布拉格人武器,美国人延缓了前进速度以便让苏联人拿下布拉格,而对遥远的未来尚一无所知的当时布拉格共产党领导人约瑟夫·斯姆尔科夫斯基正在大骂叛徒弗拉索夫分子,只盼着从苏联人手里得到解放。)
      这几周内弗拉索夫不像个统帅的样子,而是处于心慌意乱、一筹莫展的状态。在布拉格战役中他没有指挥第一师,使第二师及一些零星部队无所适从,在飞快消逝的时间里谁也找不到预定与哥萨克汇合的兵力。弗拉索夫只是始终如一地拒绝单独逃跑(曾等待一架去西班牙的飞机),看来是在意志瘫痪的状态下束手就擒。他最后几个星期唯一的积极活动是派遣秘密代表谋求和英美人接触。司令部其他成员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对于弗拉索夫分子来说,他们长期悬在德国人绞索里因有了一种新的意义而显得光亮起来,那就是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他们对同盟国有用了。一直怀抱着,不,燃烧着这样的希望:战争结束了,强大的英美要求斯大林改变国内政策的时刻就要到了——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军队正在接近,它们将在被压碎的希特勒身上发生冲突!——保存和利用我们这时不是对西方有利吗?他们不是明白布尔什维主义是全人类的敌人吗?
      不,他们不大明白!噢,西方民主的痴呆啊!什么?你们说你们是政治反对派?难道你们国家里有反对派吗?为什么它从来没有公开宣布过?如果你们对斯大林木满意,那么你们就回国去在头一次大选里就把他选掉,这才是正当的途径。为什么要拿起武器呢,而且还是德国的武器?不,现在我们有责任把你们交出去,不然是不体面的,而且会搞坏同英勇的盟国的关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捍卫自己的自由并且为自己保住了它,而把我们(和东欧)赶进更深两倍的奴役的深渊。
      弗拉索夫最后一个企图是发表声明说俄国解放军的领导人准备在国际法庭出庭受审,但是把该军引渡给苏联当局使其面临必定无疑的死亡,这是和引渡反对派运动成员一样违背国际法的———谁也没听到这几声吱吱叫,而且大部分美国军事长官听说还存在着一些什么俄国人,而不是苏联人,甚至感到惊讶,按照苏联属性把他们移交出去,那是自然的事。
      俄国解放军不是简单地对美军投降,而且是祈求他们受降,只要保证不引渡给苏联。不理解大政治的美国中级军官有时也天真地答应了他们。(后来所有这些诺言都违背了,把俘虏们欺骗了。)但是整个第一师(皮尔森,五月十一日)还有差不多整个的第二师都被美军以武力拒之门外:拒绝俘虏他们,拒绝放他们进入自己的占领区:在雅尔塔丘吉尔和罗斯福签署了必须遣返所有苏联公民特别是战俘的协议,协议里没提遣返是自愿还是强迫的问题,因为地球上还有什么样的地方,还有什么样的祖国是它的儿女们.不愿意自愿返回的?在雅尔塔的签字笔里浓缩了西方的全部近视。
      美军不受降,而苏联坦克只差几公里就开到了。只剩下或是打最后一仗,或是……布尼亚琴科和兹维廖夫(第二师)做了相同的部署:没有打。(这也是俄国人的性格:说不定?……终归是——自己人嘛……我从狱中听来的故事里知道许多这种贸然的喝醉酒似的向——自己人投降的情形。五月十二日全副武装的全员的第一师奉命开进森林:“解散!”穿上老百姓的衣裳,撕掉等级标志,烧毁文件,开枪自杀。夜间开始了苏联军队的围捕。约一万人被击毙和活捉,其余冲入美军占领区,但其中一大部分被移交给苏联军队,第二师、空军、各独立支队的人情况也一样。另有一些人在美国战俘营里蹲了好多个月(米安德罗夫一批人)。不知道是美国人的轻蔑,还是暗示他们“自行逃散”,仍像以前德国人那样要他们挨饿,用脚踢,用枪托打——而看守得很松。有人逃跑,但很大一部分人留下了!是对美国的信任吗?相信美国人不可能出卖他们吗?他们已经被苏联的宣传员,被自我谴责,被意志消沉瓦解了,他们留着等待自己可怕的命运,——于是一批接一批地,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在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四六年,被移交给苏联去惩办了。(一九四六年八月二日苏联报纸公布了最高法院军事厅对弗拉索夫及其十一名亲信的判决:处以绞刑。)同在一九四五年五月,英国在奥地利也完成了一项忠于盟友的步骤(出于惯常的谦逊在我国没有公布):他们把从南斯拉夫突围出来的哥萨克兵团(四至五万人)引渡给了苏军司令部。这次引渡具有符合传统的英国外交特点的阴险性。情况是,哥萨克们决心拼个你死我活,或者跑到大洋以外,哪怕到巴拉圭,哪怕到印度支那,就是不愿活活地投降。而英国人给他们提供丰厚的军粮,发给上好的英国军服,答应可在英军中服务,已经在进行检阅。因此当他们以统一装备为借口要哥萨克们交出武器时没有引起怀疑。五月二十八日把骑兵连长以上全体军官(超过两千人)单独召集到尤登堡市,好像是去和亚历山大陆军元帅商议部队前途问题。在途中军官们就上了当,被严密看守起来(英国人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然后让车队一步步地被苏联坦克包围,然后在尤登堡城内开进“乌鸦车”的半圆阵,手持名单的押解队已经站在“乌鸦车”的旁边了。被引渡的将军中大部分是俄国侨民,他们是美国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盟友。国内战争期间英国人没来得及酬谢他们,现在还债了。随后几天英国人照样用欺骗手段把普通士兵也引渡了——装进围了带刺铁丝网的列车。(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七日,苏联报纸公布了将彼得·克拉斯诺夫、施库罗及另外几名将军处绞刑的消息。)
      与此同时,从意大利来了一支三万五千人的辎重队“哥萨克野营地”,停在德拉瓦河边的林茨山谷。那里面有参加战斗的哥萨克,但有许多老人、小孩和妇女——他们全都不愿意返回哥萨克家乡的河畔。然而英国人的心并没有颤抖,也并非他们的民主理性受到蒙蔽。英国警备司令官戴维斯少校(他的名字现在至少一定会写进俄国历史的),一个需要时亲切得酥软、需要时残酷无情的人,在用欺骗手段弄走了军官们之后,公开宣布六月一日强迫引渡。成千人用齐声呐喊回答他:“我们不去!”难民营上空出现了黑旗,在行军教堂里进行着不间断的祈祷仪式:活人们为自己作安灵弥撒!……开来了英国坦克和士兵。通过扩音器命令坐进卡车。人群唱着安灵曲,神父们举起了十字架,年轻的在老人、妇女和儿童们四周组成了人墙。英国人用枪托和棍棒殴打他们,把人们硬拽出来,扔进卡车,受伤的装进口袋扔上去。神父站的木台被后退的人群挤垮了,后来难民营的围墙也垮了,人们涌到德拉瓦河的桥上,英国坦克切断了道路,有些哥萨克全家投河自尽,英国部队在四郊抓捕和枪杀逃亡者。(在林茨保留着被打死和踩死者的墓地。)
      就在这几天之内,英国人同样阴险和无情地把几千名南斯拉夫共产党的政敌(他们一九四一年的盟友)交给南斯拉夫共产党——由他们不经审判地枪毙和消灭。
      在有着独立报刊的自由的大不列颠,到目前为止的二十五年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讲述这件出卖行为,没有引起社会的警觉。
      罗斯福和丘吉尔在本国被奉为政治智慧的标杆而备受尊崇,有朝一日英国可能会布满这位伟人的纪念碑。而在我们眼里,在俄国监狱里的谈论中,这两人一贯的近视甚至愚蠢却是令人吃惊地明显。从四一年费劲地磨到四五年,他们怎么竟没能使东欧的独立得到任何保证?他们怎能为了四国共管的柏林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玩艺(他们将来的致命弱点)而把萨克森和图林根的广大地区交出去?他们有什么军事的和政治的理由要把几十万坚决不愿投降的武装的苏联公民交到斯大林手里去送死?据说这是他们付给斯大林保证参加对日作战的代价。手里已经有了原子弹,却向斯大林付出代价,为了让他不拒绝占领满洲、在中国巩固毛泽东、在半个朝鲜巩固金日成!……这难道不是政治盘算上的低能吗?后来当米科瓦伊奇克被挤走,贝奈斯和马萨里克也完了蛋,柏林被围困,布达佩斯的烈火燃起又熄灭,朝鲜硝烟弥漫,保守党从苏伊士运河溜之大吉的时候——难道他们当中记性最好的人在这时也没想起哪怕是引渡哥萨克人的事件吗?
      连这些还只是开始。整个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四七年,忠于斯大林的西方盟国接连不断地把苏联公民违背本人意愿地交给斯大林去摧残——有以前的军人,也有纯粹的老百姓,只想把这批搞不清的人当包袱卸掉。从奥地利、德国、意大利、法国、丹麦、挪威、瑞典,从美国占领区,都在送。在英国占领区这些年还保留着集中营,大概不次于希特勒的。(例如,奥地利的沃尔夫斯贝格集中营:命令妇女们弯着腰,但不许蹲下,用小剪刀一根一根地剪草,第十一根草用第十二根捆成一“束”,连干许多小时。在存在英国议会传统的情况下竟可能有这类事情发生,迫使人们思考我们文明的外壳究竟有多厚。)战后很多年许多俄国人带着假证件住在西方,生活在被交给苏联的沉重的恐惧之中,害怕英美当局犹如以前害怕内务人民委员部。在那些不引渡的地方——便有大量苏联特务通行无阻地四处活动,不受干扰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在西方国家首都钢大街上,偷走活人。
      除了组建中的“俄国解放军”以外,还有不少俄国人的分队穿着无特殊标志的德军制服继续在德军内部混日子。他们在不同的战区以不同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争。
      在我被捕前几天我也遭受弗拉索夫分子的射击。被我军围在东普鲁士大包围圈中的也有俄国人。在一月底的一个夜里,他们的一支部队,不做炮火准备,不声不响地通过我们的防地向西突围。当时没有连续的防线,他们很快插入纵深,对我的一个凸出在前沿的听音炮兵连实行夹击,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最后留下的一条路拉出来。但后来我又回去抢救打坏了的汽车,在黎明前看到,他们穿着伪装液在雪地里集结,突然一跃而起,喊着“乌拉”向阿德里格·施文基登附近的炮兵营(火炮的口径为152毫米)的火力阵地猛扑过去,向十二门重炮扔出手榴弹,不让它们发出一炮。我方剩下的最后一小股人在他们的曳光弹追逐下,在积雪的野地里一口气跑了三公里,撤到巴萨格河桥头。他们在那里才被堵住。
      不久我就被捕了,而现在,在胜利大检阅前夕,我们一起坐在布蒂尔卡的板铺上,我抽完他们的半截烟,他们抽完我的半截烟,我还跟他们之中的什么人两人一起往外抬过六提桶容量的洋铁马桶。
      许多“弗拉索夫分子”同那些“一小时的间谍”一样,都是年轻人,是在一九一五到一九二二年之间出生的,正是那位手忙脚乱的卢那察尔斯基用普希金的名义急于表示欢迎的“生疏的年轻一代”。他们的大多数是被偶然性的浪头带进新编的军队,正如邻旁集中营里的他们的同伴偶然当上了间谍一样——这就看招募人员是从哪里派来的。
      招募人员挖苦地向他们解释——是挖苦,如果不是真实的话!——“斯大林已经抛弃了你们!”“斯大林没把你们当回事!”
      在他们把自己置身于苏联法律之外以前,苏联法律就已经把他们置于自己保护之外了。
      于是,他们就报了名……有一些只是为了从死亡营里脱身出去。另一些——打算投奔游击队(投奔也投奔了,并且后来为游击队打了仗!—一但依照斯大林的尺度,丝毫也不能因此对他们从轻判刑)。然而总也有人是由于可耻的四一年以及多年吹嘘之后所遭到的惊人失败引起的不满;总也有人是由于认为使他们落入这些非人的集中营的头号罪人是斯大林。于是他们也想显示一下自己.显示一下自己威严的经验:他们——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也想影响它的未来,而不愿作别人错误的玩物。
      “弗拉索夫分子”这词在我们这里听起来就如同“脏东西”这.词一样,好像我们光发出这些声音来就会弄脏嘴巴,因此谁也不敢说出两三句以“弗拉索夫分子”为主词的话来。
      但历史不是这样写法的。现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他们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劳改营中死去,幸存下来的也都在极北地区度过残年,我想利用这几页书提起人们注意,对于世界历史来说,这个现象是相当空前的:几十万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与祖国的最凶恶的敌人结成联盟拿起武器反对自己的祖国。这也许应当思考思考:谁的过错更多——是这些青年或者是白头发的祖国?用生物学上的叛逆性是不能解释这种现象的,一定有社会原因。
      因为,正像一则老谚语所说:槽里有饲料,马不会找食。
      请设想这幅景象:一片原野——些无人照料的饥饿的发疯的马在那里东奔西跑地找食吃。
      那年春天蹲在监室里的还有许多俄国流亡分子。
      这几乎像是在做梦:已结束的历史的复返。国内战争的史卷早已写完了,合上了,它的问题已经解决,它的事件已列入教科书的年表。白党运动的活动家们已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同时代人,而是已经消失的往事的幻影。俄国的流亡分子比以色列人的支脉分散得更加零碎,在我们苏联的观念中,如果他们还在什么地方苟延残喘,——那就是在下等饭馆里当洋琴鬼,当仆役、洗衣妇、乞丐、吗啡癌和可卡因癌患者,成为奄奄待毙的活尸。一九四一年战争爆发前,从我们的报纸、高级文艺作品、艺术评论中找不出任何提示能使我们构成以下的概念(我们的脑满肠肥的大师们也没有帮助我们去发现),即国外俄侨——这是一个巨大的精神世界,在那里发展着俄国哲学,那里有布尔加科夫、别尔佳耶夫、弗兰克、洛斯基。俄国的艺术使世界着了迷。那里有拉赫玛尼诺夫、夏里亚宾、伯努瓦、佳吉列夫、巴甫洛娃,有扎罗夫的哥萨克合唱团,那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着深刻的研究(同时期他在国内是挨骂的),存在着一个前无古人的作家纳博科夫一西林,布宁还活着并在这二十年内也有所创作,出版着文艺杂志,上演着戏剧,召开同乡会,在那里用俄语发表演说,男俄桥还没有失去娶女俄侨为妻的能力,而女俄侨也仍有生儿育女——即生育我们的同龄人的能力。
      我们国内形成的关于流亡分子的观念谬误到如此程度,如果举行一次群众测验:流亡分子在西班牙战争中是支持谁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是支持谁的?——大家都会一口气回答:支持佛朗哥!支持希特勒!在我们国家里到现在也还不知道,站在共和派一边作战的白俄流亡分子要多得多。弗拉索夫的各师和冯一潘涅维茨的哥萨克兵团(“克拉斯诺夫兵团”)是由苏联公民组成的,而根本不是由流亡分子组成的——他们没有去投靠希特勒。因此,站到希特勒方面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和吉比乌斯在他们中间是孤立的。有一件事又似笑话而又并非笑话:邓尼金曾急切地要去为苏联打希特勒,而斯大林一度差点准备把他弄回国来(显然不是作为一支战斗力量,而作为民族团结的一个象征)。在法国占领时期,大量俄国侨民,有年老的,有年轻的,参加了抵抗运动,巴黎解放后,他们蜂拥到苏联大使馆申请返回祖国。不管是什么样的俄罗斯——但它是俄罗斯!——这就是他们的口号,而他们也正是这样来证明从前说热爱它并不是撒谎(在四五到四六年的监狱里他们几乎是幸福的,因为这些铁窗、这些看守——都是自己人,都是俄国人;他们瞧见苏联的小伙子们搔着后脑门说:“我们何苦要回来呢?我们在欧洲挤得难受吗?”觉得很惊奇)。
      但是,按照斯大林的逻辑,任何一个在国外住过的苏联人都应当关进劳改营,这些流亡分子怎能避免这种命运呢?在巴尔干,在中欧,在哈尔滨,苏联军队一到,立即逮捕他们,从寓所里抓,在街上抓,像抓国内的人一样。暂时只抓男人,而且暂时还不是所有的男人,只是那些有过政治表现的人(他们的家属过了一阵子被递解到俄国的流放地,有的就留在保加利亚、留在捷克斯洛伐克)。在法国,先是把他们接纳为苏联公民,举行隆重仪式,献花,接着条件舒适地送回祖国,到达之后才动手把他们胡噜进去——在处理上海的俄侨方面时间拖得久些——在四五年手还伸不到那里去。但苏联政府派了一个代表到那里,宣读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法令:宽恕一切流亡分子。是啊,怎能不相信呢?政府总不能说瞎话吧!(不管真的是否有过这一条法令,——至少它对机关是没有约束力的)。上海的俄侨高兴得不得了。答应他们的条件是,想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想带什么就带什么(他们带了小汽车走,这对祖国会有用的),在苏联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工作当然是完全按自己的专业。从上海把他们装上了轮船。轮船的命运就已经是各不相同了:有些轮船上不知为什么完全不供伙食。从纳霍德卡港(古拉格的一个主要递解站)下船以后的命运也是各不相同。几乎把所有的人都装上了货运列车,像犯人一样,只是还没有严格的押解队和警犬。有的给运到适于居住的地方,运到城市,真的让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另一些用列车直接送到劳改营,在外伏尔加地区的森林里的什么地方把他们卸下来,搬着白色大钢琴和花篮走下高峻的路基斜堤。从四八到四九年,那些幸存的远东归侨一股脑儿都被关了进去。
      当我还是九岁的孩子的时候,对于读当时在我国书亭里随便实的B·B·舒利金的蓝皮小书的兴趣,超过读儒勒·凡尔纳。这是从那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世界来的声音,因而就是用最奇妙的想象力也不能推测到,过了还不到二十年,作者和我的脚步会以看不见的虚线在大卢宾卡的无声走廊里交叉起来。诚然,我同他本人相遇不是在当时而是再过二十年以后,但四五年春天我有时间仔细观察许多年老的和年轻的流亡分子。
      我同博尔希骑兵大尉和马里尤什金上校一起作过体格检查,他们皱巴巴的暗黄色赤裸身体的惨相永远留在我的眼前,那已经不是活人的肉体而是两具干尸。他们是在快进棺材前被捕的,从几千公里以外把他们押到了莫斯科,这里,在一九四五年,以最郑重其事的方式对他们在一九一九年的反苏维埃政权活动进行了侦查!
      侦查和审判方面的不合理现象成堆,我们对这些已经看得很习惯了,以至不再去区别它们的等级。这个骑兵大尉和这个上校是沙俄军队的基干军人。当电报传来消息说在彼得格勒皇帝已被推翻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年纪都已四十开外,他们在效忠沙皇的誓言下在军队里已经服务了二十年,现在硬着头皮(也许在心里暗暗说:“滚蛋吧!垮台吧!”)又向临时政府宣了誓。此外没有旁人要求他们向别的什么方面宣誓效忠,因为军队都瓦解了。他们不喜欢当时那种撕肩章、杀军官的秩序,他们自然要同其他军官联合起来为反对这种秩序而战斗,而红军自然也就要和他们打,并把他们赶到海里。但是在法律思想即使有些萌芽的国家里,—一有什么理由去审判他们,何况还是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这期间他们一直当老百姓,马里尤什金直到被捕也没做过什么事,博尔希诚然是在奥地利的哥萨克辎重队里抓到的,但明明不是在武装部队里,而是在辎重队的老人和妇女中间。)
      然而,在一九四五年在我们的司法中心,他们被控犯有;以颠覆工农苏维埃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武装侵入苏维埃领土(就是说,当有人在彼得格勒把俄国宣布为苏维埃的时候,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这个国家);帮助国际资产阶级(他们梦里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在各种反革命政府任职(就是在他们一生从属的那些将军手下任职)。第五十八条的所有这些分条(l、2、4、13)都是属于一九二六年,即国内战争结束后的六七年才通过的刑法典的内容!(法律追溯效力的经典的和丧尽天良的范例)此外法典第二条指明,它只适用于在苏俄领土上拘捕的公民。但是国家安全机关的铁手从欧亚所有国家里把十足的非公民一个个地揪了出来。关于时效我们就更不用说了:关于时效有一条灵活规定,即它不适用于第五十八条(“为什么要算老帐呀?……”),时效只适用于那些消灭本国同胞比整个国内战争所消灭的多出许多倍的自己家里培养的刽子手。
      马里尤什金对过去的事情总算还记得清楚,关于从诺沃罗西斯克撤退的详细情形还能说得出来。但博尔希好似又返回了童年,他天真地嘟嚷着说,他怎样在卢宾卡庆祝了复活节:复活节前整整两星期他只吃半份口粮,把另一半留下来,逐渐用新鲜的倒换发硬的。就这样为了开斋他积蓄了七份口粮,于是复活节他就大吃了三天。
      今天对他们起诉和审判——丝毫不证明以往他们有什么罪行。这仅是苏维埃国家的复仇行为:为了他们在四分之一世纪以前曾反抗过共产主义,尽管从那时以来他们一直度着有家难归的流亡者的坎坷生涯。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亚谢维奇上校不同于这些流亡分子中的束手无策的木乃伊。对于他来说,国内战争结束后反布尔什维主义的斗争显然并没有结束。他通过什么进行斗争,在何处和如何进行——他没有讲给我们听。但是好像在监室他仍有继续战斗的感觉。在我们大多数人脑子里,概念混乱,视线模糊而歪曲,而他对周围事物却显然有清楚明朗的观点,由于具有明确的生活立场——他的身体也经常保持着壮健、弹性、活力。他的年纪已在六十以上,脑袋完全秃了,不剩下一根头发,他熬过了侦查(像我们大家一样正等待着判决),当然从哪里都得不到帮助——却保持着年轻的、甚至红润的皮肤,在全监室中只他一个人做早操,在水龙头下冲冷水(我们大家则舍不得浪费监狱配给口粮提供的热量)。当板铺间空出一条走道时,他就抓紧时间——在这五六米的地方,用板正的步伐、板正的身姿,来回走步,手交叉在胸前,明亮而年轻的眼光好像透过墙壁望着狱外。
      我们大家都为我们所遭遇的事情感到吃惊,他却觉得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在意料之内——正因如此,他在监室中是完全孤独的。
      我一年后才理解了他在监狱中的行为:我又回到布蒂尔卡,在七十个监室之中的一间里我遇见了亚谢维奇的一些年轻的同案人,他们都已判了十年和十五年。在一张卷烟纸上印着他们整个集团的判决,不知何故却落在他们手中。名单上的第一名就是亚谢维奇,给他的判决是——枪决。原来他从桌子到门之间来回踱步时,用那没有衰老的眼光透过墙壁所看到的、所预见到的是这个呀!但是,忠于生活道路的毫不后悔的意识给了他以不寻常的力量。
      在流亡分子中间也有我的一个同龄人伊戈尔·特朗科。我同他交上了朋友。两人都是衰弱的、干枯的,灰黄色的皮肤包着骨头(当真我们为什么这样垮了下来?我想是由于精神上的惘然失措)。两个人都是瘦长条儿,在布蒂尔卡放风的院子里,一阵夏风吹来就会摇晃,我们老是在一起迈着老年人的小心步子,谈论我们生活的对比。我与他在同一年生于俄国的南方。当我们两人还在吃奶的时候,命运之神就从他的破旧的袋子中掏出了一根短稻草塞给我,而给了他一根长的。于是他的小圆球儿就滚到了海外,虽然他的“白卫分子”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贫穷的报务员。
      通过他的生活设想一下在国外的我这一代同胞的情况,使我感到强烈的兴趣。尽管家庭收入颇为有限甚至十分拮据,他们仍是在良好的家庭督导下长大的。他们都受到完美的教育,并尽可能地得到了深造的机会。他们是在不知道恐惧和镇压的环境中成长的,虽然在他们还没有壮大以前,各种白党组织的某种权威的压力曾经悬在他们头上。他们长大了,但没有染上那些笼罩整个欧洲青年的时代恶习(犯罪率高,生活态度轻率、无所用心、放荡)——这是因为他们好似在家庭的不可磨灭的不幸的阴影下长大的。他们生长在不同国家,但是都把俄国当做是自己唯一的祖国。他们的精神教育来自俄国文学,由于他们的祖国仅止于文学,文学的背后并不存在第一性的实体的祖国,因而更受他们珍爱。他们接触的现代出版物比我们范围广泛得多,内容充实得多,而偏偏苏联的出版物他们见到的很少,他们对这个缺陷感觉得最尖锐,他们以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才不能理解关于苏维埃俄国的主要的、最崇高最美好的东西,而他们所获知的都是歪曲、谎话、不完全。关于我们真实的生活他们只有最贫乏的概念,但怀念祖国之情是那么深切,如果在一九四一年对他们发出一声召唤,他们便会纷纷加入红军,甚至会感到去死亡要比活下来更为甜蜜。这批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岁的青年已经有了并坚持了某些与年老将军和政治家们的意见不相符合的观点。例如,伊戈尔的小组是“非预决派”。他们宣称,没有与祖国分担过以往几十年的全部复杂重负的人,对于俄国的前途便没有任何决定权,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建议的权利,只能前去为人民所决定的东西贡献力量。
      我们一起在板铺上躺过了许多时间。我尽可能地理解了他的世界,这个会见向我揭示了(以后其他的会见也证实了)一个观念,即内战时期相当大一部分精神力量的外流,从我国带走了俄罗斯文化的一个巨大而重要的分支。而每一个真正热爱俄罗斯文化的人都将力求使这两个分支——本国的和国外的——重新结合起来。只有那时,它才是完全的,只有那时,它才能显示出健康发展的能力。
      我幻想着活到这一天。
      人是软弱的,软弱的。归根结底连我们中间最固执的人在那年春天也想得到宽恕,决意牺牲许多东西来换取一小块生命。流行过这样一个笑话:“被告,你的最后陈述!”“送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那里有苏维埃政权!还有——阳光……”我们不会有失去苏维埃政权的危险,倒是有失掉阳光的危险……。谁也不愿意到最远的北极地带去,不愿意去得坏血病,去得营养不良症。在监室里不知为什么特别盛行关于阿尔泰的传说。极少数以前去过那里的人,尤其是没有去过的人,把同监难友引入一场美梦:阿尔泰可是好地方!既有西伯利亚的辽阔,又有温和的气候。小麦堆满岸,蜜糖流成河,草原和山岭,羊群、野物、鱼虾。人烟茂盛的富裕的农村……
      囚犯们关于阿尔泰的憧憬——是否是旧时农民对它的憧憬的继续?在阿尔泰曾经有过所谓内阁的土地,因为这个缘故,它与西伯利亚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对移民在长时间内是比较不开放的。——但农民们最向往的正是上那里去(并且不断地向那里移居)这种持久的传说是否由此而来的呢?
      啊,往这个安静地方躲起来吧!听听雄鸡在清新空气中的清脆响亮的歌声!抚摸抚摸善良严肃的马胜!一切伟大的问题统统见鬼去吧,让别的什么人,傻一点的人去为你们伤脑筋吧。躲开侦查员的骂娘和对你全部生活的厌人的盘诘,躲开监狱门锁的响声,躲开监室里令人窒息的闷热,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我们都只有一次生命,它是渺小短促的——而我们却作孽地把它塞到别人的机枪下面去,或者带着它,带着这纯洁无暇的生命钻到政治的肮脏垃圾堆里去。那里,在阿尔泰,似乎可以住在靠近森林的村边上最低矮最黑暗的小房子里。不是为了检树枝,不是为了摘蘑菇,而是随便往森林里走走,搂住两根树干:我的亲爱的!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那一年的春天本身就呼唤着人们的善心:它是如此浩大的战争结束的春天!我们看到,数以百万计的我们这样的囚犯正流入监狱,还有大大超过此数的囚犯在劳改营中等着我们,取得空前伟大的世界性胜利之后,怎么可能把那么多的人留在监狱里?现在把我们关着大概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好使我们记得牢些吧。当然会颁布大赦,我们大家很快就会被放出去。有人甚至赌咒发誓说,他亲自在报上读到过,斯大林回答美国记者(姓名吗?——我记不得了……)时说,战后我国将实行一次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大赦。侦查员也确实亲自对什么人说过很快要宣布普遍的大赦(这些传闻对侦查员是有利的,它们能够削弱我们的意志:算了,签字吧,反正不会呆久的)。
      但是——对于善心需要有理智。
      我们中间少数头脑清醒的人说什么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从未对政治犯实行过大赦——而且永远不会,我们听不进去这类丧气话。(一个熟知监牢掌故的眼线还跳出来回答:“在一九二七年,十月革命十周年前夕,所有的监狱都空了,在上面挂起了白旗!”这种监狱上挂白旗的惊人景象——为什么是白旗?——特别使人动心。)我们没有理会我们中间那些明白事理的人的解释:正是因为战争已经结束,所以我们几百万人才去蹲在这里——前线再也不需要我们,对于后方,我们是危险分子,而在遥远的建筑工地上没有我们连一块砖也放不上去(我们心里还有个人利益作怪,所以不能领会斯大林的纵然不是恶毒的,至少也是简单的经济上的打算!现在有谁在复员以后还愿意抛弃家庭、房子,到那还没有道路,还没有房屋的科雷马去,到沃尔库塔去,到西伯利亚去?这已经几乎是国家计委的一项任务:给内务部下达抓人的控制数字)。大赦!我们等待和渴望着的宽大、广泛的大赦!据说,在英国甚至在加冕周年纪念都有大赦,就是说每一年都有大赦!
      在罗曼诺夫皇朝三百周年纪念日曾经大赦了许多政治犯。在取得了一个世纪甚至超过一个世纪规模的胜利后,难道现在斯大林的政府还将这样斤斤计较地记仇,还将对自己每个小小公民的每个差错和失足那么念念不忘吗?……
      一个简单的真理,但要悟出它也需要饱经痛苦:值得祝福的不是战争中的胜利而是战争中的失败。胜利为政府所需要,失败则为人民所需要。在胜利后还想胜利,在失败后则想自由——而且一般能够争取自由。失败之为人民所需要,正如苦难和灾祸之为个别的人所需要一样:它们迫使他深化内心的生活,使他在精神上变得崇高。
      波尔塔瓦的胜利对俄国是一个不幸:它引起了两个世纪的极大紧张、破坏、不自由——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新战争。波尔塔瓦的失败却使瑞典人得救:失去了打仗的愿望后,瑞典人成了欧洲最繁荣昌盛和自由的民族。
      我们已经那么习惯于为我们对拿破仑的胜利而自豪,以至忽略了一个情况:正是由于这个胜利,农民的解放才没有早半个世纪发生(法国的占领对俄国并非一种现实的可能性)。而克里米亚战争却给我们带来了自由。
      那年春天我们相信大赦——这毫不新鲜。你同老囚犯们谈谈就清楚:这种对仁慈的渴望和对仁慈的信仰从来没有离开过监狱的灰色墙壁。十年接着十年,各种来源的囚犯总是期待、总是相信:要么会有大赦,要么会有新的法典,要么会有对案件的普遍复查(而且传闻总是得到机关的巧妙谨慎的支持)。十月革命的某个周年,列宁的纪念日和胜利纪念日,红军纪念日或巴黎公社纪念日,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每届例会,每个五年计划的结束,最高法院的每次全会——凡是囚犯的想象力能为期待着的解放天使下凡安排的日子都安排到了。而且囚犯们的成分越是希奇古怪,囚犯来源之广泛越是离奇荒唐,——他们也就越多产生对大赦的信仰,而不是头脑清醒的估计。
      所有的光源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与太阳相比。而太阳则同什么都不能比较。同样,世界上的一切期待都可以与期待大赦相比,而期待大赦则同什么都不能比较。
      一九四五年春天,每个新来的人一进监室,大家首先就问他听到过什么关于大赦的消息没有?如果两三个人拿着东西从监室被带走——监室里的行家们马上对照他们的案情推断说,他们的案情最轻,当然是带去释放的。这就开始了!在厕所里,在洗澡房里,在囚犯的邮局里,我们的积极分子到处找寻大赦的痕和记载。突然,在布蒂尔卡洗澡房著名的紫色前室里,我们于七月初读到了用肥皂在比人头高得多的地方的紫釉砖上写的预言(说明是站在别人肩上写的,免得很快被擦掉):
      “乌拉!!!七月十七日大赦!”
      我们是多么兴高采烈呀!(如果他们不确实知道,就不会写出来!)心脏、脉搏、血液,在欢乐的冲击下都停了下来,牢门快打开了……
      但是——对于善心需要有理智……
      七月中旬,我们监室中的一个老头儿被走廊看守派去打扫厕所,在那里,看守同情地望着他的一头白发,私下(如有第三者在场他未必敢说)问他:“老爷子,犯的是哪一条?”家里老少三代为他哭泣的老头儿心里一阵高兴:“五十八条。”看守叹口气说:“不在里面。”瞎说——监室里一致断定——这个看守根本没有水平。
      在这监室里有一个年轻的基辅人瓦连金(姓不记得了),他有着一对大大的女人似的漂亮眼睛,侦查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无疑是一个预见者,这个本领也许只是在当时的兴奋状态下产生的。不止一次,他早上在监室里走一圈,指指这个指指那个:今天你和你将被带走,我梦见了。果然他们给带走了!正是他们!话又说回来,囚犯的心灵是那么倾向于神秘主义,以至见到预言的应验几乎不觉得奇怪。
      七月二十七日瓦连金走到我身边说:“亚历山大!今天是我和你了。”接着向我讲了一个带有监狱梦境一切特征的梦:混浊的小河上架着一座小桥,十字架。我开始收拾起东西,真地没有白做:在喝了早茶以后就把我和他叫走了。全监室以热闹的良好祝愿欢送我们,许多人担保说,我们准是给带去释放的(从对我们的轻微案情进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你可以真心地不相信这个,不允许自己相信,你可以说几句笑话挡回去,但是,地球上最热不过的一把火红的铁钳突然夹紧你的心:要是真的呢?……
      从不同的监室里提出来二十来个人,起先把我们带进洗澡房(在每个生活的转折点上囚犯首先应当经过洗澡房)。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半小时光景的时间去猜测和思考。然后,热出了一身大汗、遍体感到舒服的我们——被带过布蒂尔卡内院的一个苍翠的小花园,那里的鸟儿(多半只是麻雀)叫得似乎要震破我们的耳鼓,树木绿得使不习惯的眼睛感到难以忍受地鲜明。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像在那个春天里那样强烈地感受到树叶的绿色!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布蒂尔卡小花园更接近于天堂的东西,而沿沥青小道走过这个花园从来也没有超过三十秒钟!
      把我们带到了布蒂尔卡“车站”(接收和发送囚犯的地方;名称很中肯,而且那里的主要前厅颇像一个不错的候车室),赶进了一间宽敞的大隔离室。里面光线半明半暗,有清洁的新鲜空气:它唯~的一扇小窗开得很高,不带笼口。它就向着那个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开着,经过打开的气窗,卿卿喳喳的鸟叫声使我们耳朵发聋,一根碧绿的树枝在气窗孔里晃动,给我们大家以自由和回家的希望。(真好呀!这样好的隔离室我们从来还没有蹲过!——这不会是偶然的:)
      我们大家都是属于特别庭管辖的。如此说来,我们的案子全是区区小事。
      三个小时谁也没有来管我们,谁也没有来开门。我们在隔离室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在瓷砖砌面的长椅上坐下来。而树枝老是在窗孔外晃呀,晃呀,麻雀发了狂似地对叫着。
      突然,门轰隆一声打开了,传唤我们中间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安静的会计出去。他走了出去,门又锁上。我们更加起劲地在我们的匣子里来回走动,像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开门的响声,传走了另一个,送回原来那个。我们向他拥过去。但这已经不是他了!他脸上的生命停止了,他睁开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恍惚地在隔离室的光滑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移动。他受到脑震荡吗?他被烫衣服的板子打昏了吗?
      “什么?什么?”——我们屏息地问(如果他不是刚坐过了电椅,那至少已经向他宣布了死刑判决)。他用宣告宇宙末日来临的那种声调挤出了两个字:
      “五!!年!!!”
      门又响了——回来得那么快,好像上厕所去解了个小手。这个人喜气洋洋地回来了。显然是把他释放了。
      我们怀着失而复返的希望聚集在一起问:“怎样?怎样?”他甩了一下手,笑得喘不过气来:
      “十五年!”
      这真是太荒唐了,荒唐得难以马上相信。

      ——————


    第七章 在机器间


      在布蒂尔卡“车站”旁边的隔离室即著名的搜身室(在那里搜查新来的犯人,面积相当宽敞,足够五、六名看守一次处理二十个犯人)里面,现在没有什么人,粗糙的搜身台空着,只是在旁边,在一盏小电灯下,有一个衣着整洁的黑头发的内务人民委员部少校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桌旁边。耐心忍受的无聊就是他脸部的主要表情。他明知道这样把犯人一个个地带进带出是白白浪费时间。凑齐犯人的签字本来有快得多的办法。
      他指指自己桌子对面的一张凳子让我坐下,问了问姓名。在他面前的墨水瓶的左右两面,各放着一叠只占半张打字纸的一式一样的文书,和房管所发的燃料证或机关开的购买办公用品介绍信同样大小。少校翻了翻右面的一叠,找到了与我有关的那张文书。他把纸抽了出来,用平淡的语调快速地念了一遍(我明白了给我的是八年),马上就在背面用自来水笔写上,文本已于今日向我宣读。
      我的心没有多跳半下事情的经过太平常了。难道这就是我的判决书我一生的决定性的转折?我想要激动一下,好好感受一下这个时刻但怎么也办不到。而少校已经把那张文书反面朝上向我推过来。一根插着劣质笔尖、带着从墨水瓶里挂出来的毛毛的七戈比一支的学生用泊水钢笔已经放在我的面前。
      “不,我应当自己读一下。”
      “难道我会骗你吗?”少校懒洋洋地反对说。“好吧,拿去读吧。”
      这才勉强地松开拿着文书的手。我把它翻了过来,故意慢慢地、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而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细看起来。它是用打字机打印的,但在我面前的不是正本,而是副本:
      难道我就应当这样简简单单地签上名,然后不声不响地走掉?我望了少校一眼他会不会向我说点什么,会不会作些说明?不,他没有这种打算。他已经向站在门口的看守点头示意准备带下一个。
      为了使这个时刻哪怕稍有一点重要色彩,我悲剧性地问他:
      “但这是多么可怕!八年!为了什么?”
      自己也感到,我的这些话听起来是虚假的:无论我无论他都没有感到什么可怕。
      “就在这里。”少校再一次指给我在什么地方签名。
      我签了名。因为我想不出来还能做什么。
      “那就请允许我在您这里写份申诉吧。因为判决是不公正的。”
      “按规定程序办。”少校机械地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面就把我的那张文书放在左面的一叠上。
      “走吧!”看守向我下了命令。
      于是我便未了。
      (看来,我脑子太慢。格奥尔吉·登偌得到的诚然是二十五年,但他是这样回答的:“这不等于无期吗!先前宣判无期徒刑要打鼓,要召集众人。你们这里倒好,像领肥皂一样二十五箱,推走吧!”
      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拿起笔来在背面写上:“坚决抗议恐怖主义的非法判决,要求立即释放。”宣判的人起初耐心地等着他写,读了以后勃然大怒,把这张判决摘录撕个粉碎。没有关系,刑期依然是有效的:这本来只是一个副本。
      薇拉·科尔涅耶娃一直预料是十五年,她喜出望外地看到文书上印的只有五年。她爽朗地笑了起来,赶紧签了字,生怕被收回。军官有点疑惑:“你明白了我给你念的什么吗?”“明白,明白,非常感谢,五年劳动改造营!”
      对匈牙利人罗札什·亚诺什,他的十年刑期是在走廊里用俄语宣读的,并且没有翻译。他签了名,却不明白这就是判决,过后好长时间一直等待开庭审判,最后在劳改营里模糊地想起这件事来,才猜到了。)
      我面带笑容回到了隔离室。奇怪,随着每一分钟过去,我越来越感到愉快和轻松。大家回来都带着“十元券”,瓦连金也是。我们今天这伙人中,那个发了神经的会计(他直到现在还不懂人事地坐在那里)得到刑期最短,是幼儿园的期限,其次是我。
      在灿烂的阳光下,在七月的微风中,窗外的那根树枝仍在愉快地晃动。我们热闹地闲聊着。隔离室各个角落愈来愈多地爆发出笑声。我们笑一切进行得这么顺当;笑那个惊魂不定的会计;笑我们早上抱的希望;笑监室里怎样送别我们,怎样约定在送牢饭时做暗号四个土豆!两个环形小面包!
      某些人断定说:“大赦是会有的!这不过是走走形式,吓唬一下,让我们记得牢些。斯大林对一个美国记者说过……”
      “记者姓什么?”
      “姓什么不知道。……”
      这时叫我们拿起东西,排成双行,再次把我们带过这个充满夏意的奇妙的小花园。往哪里去呀?又上洗澡房!
      这使我们哄堂大笑起来真有这样的糊涂虫!我们一面笑着,一面脱衣服,挂在今天早晨才挂过的钩子上,送进今天早晨才送进的蒸衣室。笑着领取了一片难闻的肥皂,走进宽敞的有回声的洗澡房去洗掉没有染上的污垢。我们溅着水,把干净的热水往自己身上倒呀,倒呀,像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后进了澡堂的小学生们似地嬉戏着。这种使人净化、使人轻松的笑声,我认为甚至不是一种病态,而是对机体的积极保护和拯救。
      瓦连金一面擦着身子,一面向我安慰地、舒畅地说:
      “没有关系,我们还年轻,我们还要生活。主要的是现在一步也不能走错。我们上劳改营去一句话也不要跟谁说,免得再给我们搞上新的刑期。我们将诚实地干活再就是沉默.沉默。”
      他,斯大林磨盘中间的一颗天真无邪的谷粒,曾如此相信这个纲领,曾这样抱着希望,真想同意他的看法,舒舒服服地服满刑期,然后把经过的种种从脑里一笔勾销。
      但是我内心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如果为了生活而必须不生活那又是何苦呢?……
      不能说特别庭是革命以后想出来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给了不合她心意的记者诺维科夫十五年,可以说是采取了特别庭做法的,因为没有把他交付法院审判。并且所有的皇帝都曾家长式地时而把一些不合他们心意的人不经法院审判而放逐。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实行了根本性的司法改革。好像统治者和臣民都开始养成对社会的类似法制观念的东西。然而在七十和八十年代,柯罗连科还观察到一些代替司法审判的行政制裁事件。他自己就曾在一八七六年与两个大学生一起,不经审判和侦查而依国家财产副大臣的命令遭到放逐(特别庭的典型事例)。另一次他与兄弟一起不经审判而被流放到格拉佐夫。柯罗连科给我们指名道姓说出来的有费多尔·波格丹一个上告到沙皇的农民请愿代表,后被放逐;皮扬科夫,他经法院宣告无罪但奉偷令被流放;还有其他几个人。
      这样,传统像一条虚线似的在延续着,但是它太松散,并且只能适合那种沉睡着的而不是向前跃进的亚洲国家。再者,这是一种无人负责现象:谁是特别庭呢?一会儿是沙皇,一会儿是总督,一会儿又是副大臣。还有,对不起,如果连姓名和事件都可以—一列举的话,它的气魄还实在太小。
      气魄是从二十年代开始具备的,那时为了经常地绕过法庭建立了各级常设的三人小组。起初甚至骄傲地加以标榜国家政治保卫局三人小组!审理人员的名字不仅不隐瞒,而且还大肆宣扬!在索洛维茨谁不知道著名的莫斯科三人小组格列布·博基、武尔和瓦西里耶夫?!何况TPOHKA又是个多么响亮的字眼!在这个字眼里,马车轭下的小铃铛响声隐约可闻,谢肉节纵情疾驰的景象依稀可见,同时又夹杂着一种神秘感:为什么叫“三人小组”?这是什么意思?法庭也不是四人组成的呀!但三人小组却不是法庭!而更大的神秘感在于它是不露面的。我们没有到过那里,没有看到过,只给我们送来了一张文书:签字吧。实际上三人小组比革命法庭还可怕。而且后来它还与世隔离了,裹得紧紧的,关在单独的房间里,姓名也瞒起来。于是,我们就习惯于认为三人小组的成员是不吃、不喝、不在人们中间走动的。他们一旦进入了评议室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只是经过打字员给我们送来判决(而且阅后退回:这样的文件是不能留在手头的)。
      这些三人小组(为牢靠起见,我们用的是多数,好像讲到群神众仙那样,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适合以下的绝对需要:一旦抓过去就不能放出来(它类似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技术检验科:不许出废品)。如果一个人真的无罪,而且实在没有法予审判他,那就叫他通过三人小组得到自己的“减三十二”(省会)“”或者流放两三年,再一瞧一只耳朵上的毛已经被剪光了,他已经永远打上了记号,从今以后就是“累犯”了。
      (请读者原谅,我们又犯了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使用了“罪”的概念,什么有罪、无罪之类。不是向我们解释过了吗,问题不在于个人的是否有罪,而在于社会危险性;如果是社会异己分子,无罪也可关进监牢,如果是社会亲近分子,有罪也可释放。但是,如果我们二十五年来据以生活的一九二六年法典本身,也因“不可容许的资产阶级立场”、“阶级观点不充分”、“依行为轻重程度量刑的资产阶级态度”而受到了批判。)那末,我们这些法律的门外汉更是有情可原的。
      可惜我们无缘写出这个机关的引人入胜的历史。国家政治保卫局整个存在期间进行缺席定罪时是否一直有枪毙人的权利?(如像一九二七年对著名的立宪民主党人帕维尔,多尔戈鲁科夫,一九二九年对帕尔钦斯基,冯·梅克和维利奇科。)是否仅在证据不足但本人显系社会危险分子的情况下才采用三人小组的方式,或许比这更随意些?后来在一九三四年国家政治保卫总局悲哀地改称内务人民委员部时,白石城中的三人小组如何开始称为“特别会议”,而各州的三人小组如何开始称为州法院专门庭,也就是由三名法院人员组成、没有半个人民陪审员、永远秘密开庭的那个庭。从一九三七年起在各州和自治共和国里又增添了由州委书记、州内务局局长和州检察长组成的另一种三人小组。(这些新的三人小组头上是莫斯科的由内务人民委员及苏联总检察长组成的简简单单的二人小组您得同意,总不便于请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作为第三个成员来参加会议吧?)当时从一九三八年末起,这些三人小组啊,二人小组啊,都不知不觉地消散了(须知连叶若夫也栽了)但同时我们亲爱的OCO(特别庭)却更加巩固了,把缺席的和不经审判的处分权先为十年以下,后来到十年以上,后来包括枪决接收了过来。亲爱的OCO的风光日子延续到一九五八年,直到我们的恩人贝利亚跌跤子的时候。
      它存在了十九年,可是你问:我们那些衮衮诸公中谁参加过这个机构;多长时间开一次庭,每次多久;有茶没茶,吃什么茶点;这种讨论本身是怎么进行的讨论时互相交谈还是连谈都不谈?我们写不出来—一因为不知道。我们只是风闻,特别庭的实质是三位一体,虽然现在说不出它那些勤恳的审理员的姓名,但知道那里派有常任代表的三个机关党中央一个,内务部一个,检察院一个。然而如果哪天我们发现根本没开过什么庭,在编的只有几个负责从不存在的笔录中编造摘录的经验丰富的女打字员,和一名领导女打字员的办公室主任,那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女打字员确实会有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
      特别庭无论在宪法上、无论在法典里都没有提到,然而却是一台最方便的绞肉机它没有己见、要求不高,而且不需添加法律的润滑油。法典是一回事,特别庭是另一回事,它很容易运转,而不需要法典的全部二百零五个条文,不使用它们,也不提及它们。
      正如劳改营里开玩笑说的:无法[庭]无法,有[特别]庭就行。
      当然,为了方便起见,它也需要有某种输入密码,因此它给自己制定了一些很便于应用的(不必伤脑筋去适应法典提法)而在数目上连小娃娃也记得住的大写字母条文(其中一部分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
      反苏宣传
      反革命活动
      反革命托洛茨基活动加上了“T”(托)这个小小的字母的犯人在劳改营中的日子难过百倍。
      间谍嫌疑(超出嫌疑范围的间谍行为移交给军事法庭处理)
      引起(!)间谍嫌疑的联系
      反革命思想
      怀有反苏情绪
      社会危险分子
      社会有害分子
      犯罪性活动(对于过去的劳改犯,如果再也排不出什么毛病来,他们很喜欢给他们扣上这一条)
      最后,还有一个容量很大的条文:
      家属(依上述大写字母中任何一条被判刑的人的家属)。
      不要忘记,这些大写字母代表的罪名,并不是均匀地分配给各种人物,分布在各个年代,而是同法典条文和法令项目所规定的犯罪一样,像流行病似的一阵阵突然发作的。
      还要附带声明:特别庭根本不认为自己有权给人判决!它给的不是判决!它科以行政处分,仅此而已、所以它享有法律上的自由是很自然的。
      但是,行政处分虽然不认为自己具备司法判决的效力,它的期限可以达二十五年,并包括;
      剥夺称号和奖励;
      没收全部财产;
      秘密监禁;
      剥夺通讯权。
      因此,比之简陋的司法判决,特别庭的决定使一个人从地面上消失得更加牢靠。
      特别庭还有一个重要优点是,对它的决定是不能申诉的没有地方可以提出申诉;既没有比它高的任何审级,也没有比它低的任何审级。它只服从于内务部长、斯大林和魔鬼。
      办案迅速也是特别庭的一大优点:它只受打字技术的限制。
      最后,特别庭不仅不需要亲眼看到被告本人(从而减轻了监狱之间运输的负担)甚至也不要求看到被告的照片。在监狱人满为患的时期,它还能提供一条方便,那就是,一终结侦查,犯人就不再占用监狱的一块地面,不再吃白给的面包,而是立即送往劳改营去诚实劳动。他可以很晚以后再读到摘录的副本。
      在优待的情况下,有时这样办,犯人在目的地车站下车;叫他们马上跪在路基旁边(这是防止逃跑,结果成了向特别庭祷告),当即向他们宣读判决。也有另外的做法:在一九三八年,一批递解到别列波尔的犯人既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条文,也不知道刑期,而前来接收他们的文书却已经知道了,并且当即在名单中找到:(社会有害分子)五年。
      另一些人在劳改营已经劳动了许多个月,却还不知道判决。在此以后(据H·多勒里亚克所述)让他们隆重地列队不是在一个随便的日子,而是在悬挂起红旗的一九三八年五月一日,宣读了斯大林省三人小组的判决(特别庭在忙不过来的时期毕竟还是。分散了):每人各得十年到二十年。我的劳改营小队长辛汉勃留霍夫就在那个一九三八年随着一整列车的未决犯从切利亚宾斯克被送往契列波维茨。几个月过去了,犯人已经在那里工作。突然,在冬天的一个休息日(请注意利用哪些日子!看出特别庭的好处了吗?)在酷寒中把他们赶到院子里,排好队,走出一个外地来的中尉,自我介绍说,是被派来向他们宣读特别庭的决定的。他这个年轻人倒并不狠毒,斜眼瞧了瞧他们的开口鞋子,瞧了瞧冰柱上的阳光说:
      “其实,伙计们,干吗你们要在这里挨冻呢?你们知道,特别庭给你们大家的都是十年,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给八年。明白了吗?解散!……”
      但是,有了特别庭的这种露骨的机器处理还要法院干吗?已经有了使你无法跳下来的不发噪声的现代电车,还要铁轨马车干吗?是为了养活审判人员吗?
      这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国家完全没有法院有点不成体统而已。一九一九年第八次党代表大会在纲领中写道:力求做到使个体劳动居民人人参加行使审判员的职责“人人参加”没有做到,当审判员是个细活儿,可是完全不要法院也不行啊!
      其实,我们的政治法庭各省法院的专门庭、军事法庭,以及所有的最高法院都一致地在向特别庭看齐,它们也没有受到公开诉讼程序和两造辩论之类的麻烦事的拖累。
      它们的第一个也是主要的特别是不公开审理。它们为了自己方便,首先是不公开的^
      我们已经那么习惯于几百万几百万的人在不公开的庭上被判刑,我们已经那么安干这种情况,以至有的被判刑人的糊涂儿子、兄弟或侄子还自以为满有道理地对你嗤之以鼻:“照你说该怎么办呀?看来,案情一定关系到……会让敌人知道!绝不能……”
      因为怕让“敌人知道”,我们就把自己的头夹在自己的两腿中间。现时在我们祖国,除了书蛀虫以外,有谁记得,那个向沙皇开过枪的卡拉科佐夫,还被给予了一名辩护人?对热里雅鲍夫和所有的民意党人都是公开审判的,一点也不怕“土耳其人知道”?薇拉·扎苏里奇开枪射击了那个用我们现在的术语来说就是莫斯科内务局长的人(虽然子弹从头分飞了过去没有射中),不仅没有被消灭在刑讯室里,不仅没有不公开地加以审判,而是由陪审员(不是三人小组)在公开的法庭上宣判无罪而她便坐上轿式马车凯旋而归了。
      我并不想用这些比较来说明,俄国某时曾经有过完善的法院。大概,当之无愧的法院应是最成熟的社会最晚期的产物,或者至少需要有一个所罗门皇帝出来。弗拉基米尔·达里指出,在改革前的俄国,“未曾有过一则称赞法院的谚语”!这多少说明点问题吧!好象,称赞地方行政长官的谚语也一个都没有来得及形成。但是一八六四年的司法改革毕竟至少使我们社会的城市部分走上了通向英国典范的道路。
      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并未忘记阳思妥耶夫斯基对我们的陪审法院的责难(《作家日记》):滥用律师的雄辩术(“陪审员先生们!一个女人如果不杀死自己的情敌,那还算个什么女人?……陪审员先生们!你们中间谁不会把婴儿扔到窗外去呢?……”),陪审员一时的冲动可以压倒公民的责任。但是,阳思妥耶夫斯基所担心的不是那种他应当担心的东西。他认为公开的审判是已经永远争取到手的东西!……(是呀,他的同代人中谁能相信会有特别庭呢?……)在另一个地方他也写道:“与其错杀人,宁可错放人。”啊,说得对,说得对!
      滥用雄辩术不仅是正在形成中的法院的一种弊病,而且还要更广泛些它是已经确立的民主制(已经确立,但已失去自己的道义目标)的一种弊病。仍是英国给我们提供例子:反对派的首领为了使自己党占上风,可以毫不难为情地把言过其实的国内不良状况归咎于政府。
      滥用雄辩术这是坏事。但对于滥用木公开审理又能用什么话来形容呢?阳思妥耶夫斯基向往的是这样一种法院,在那里,检察官应当说出为了替被告进行辩护所需要说的一切。这我们还需要等待多少世纪呢?暂时,我们的社会经验告诉我们的是存在着数不清的这样一类的辩护律师,他们干的是向被告提出指控(“作为一个正直的苏联人,作为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我在分析这些罪恶行为时不能不感到厌恶……”)。
      在不公开的法庭上多么好呀!不需要穿法官的长袍,还可以把袖子卷起来。工作起来多么轻松呀!没有麦克风,没有记者,也没有听众(不,为什么没有,有是有的,但那是侦查员们)。例如,在列宁格勒省法院,他们白天去听审案,看看他们的侦查对象的表现,然后在夜里到监狱里去拜访那些应当教训一下的人。
      我们的政治法院的第二个主要特点,是工作中的确定性。就是说它的判决是预先决定的。
      还是那本《从监狱到……》对书籍硬塞给我们的资料:预先决定判决的做法,是早就有的事情,在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九年,法院的判决就已受着统一的行政和经济方面的考虑的调节。从一九二四年起,由于国内存在失业现象,法院减少了居家劳改的判决数量,而增加了短期监禁的判决(指的当然是日常生活犯)。因此就发生了监狱挤满短期服刑犯(六个月以下的)和没有充分利用他们在劳改营工作的情形。一九二九年初,苏联司法人民委员部以第五号通令指责了判处短期服刑的做法,而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六日(十月革命十二周年前夕及转入社会主义建设的时刻)的决定干脆禁止判处一年以下的刑期!
      审判员事先知道或者是关于他办的具体案子,或者是按照上级指示总的精神要求他怎样判决。(须知审判员房里一般还是装着电话的呀!)有时甚至照特别庭的做法,把所有的判决都事先打印好,以后只用手填上姓名。如果有个斯特拉霍维奇在审判庭上惊叫起来:“我怎么能被伊格纳托夫斯基收买呀,那时我才刚满十岁!”那时审判长(列宁格勒军区军事法庭,一九四二年)只需吆喝一声:“不准诽谤苏联的侦察机关!”一切早都决定好了:整个伊格纳托夫斯基集团统统枪决。只是有一个和这个集团沾一点边的利波夫;集团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他也谁都不知道。好吧,那就给利波夫十年算了。
      预先决定判决一它使审判员的艰难生活变得多么轻松呀!甚至与其说是脑子的轻松不用思考,不如说是道义上的轻松:它使你解除了担心在判决上出错而使自己的子女成为孤儿的苦恼。甚至像乌尔里赫那样穷凶极恶的审判员—一哪一项大规模枪决的判决不是他嘴里宣布的?预先决定判决的做法也使他变温和了。例如,在一九四五年,军事审判庭审理“爱沙尼亚分立主义者”的案件。当审判长的是矮小结实、和和气气的乌尔里赫。他不仅不放过与同事开玩笑的机会,而且不放过同犯人开玩笑的机会(这不就是人情味嘛!新的特点。哪里见过?)。他得知苏济是个律师,便微笑着对他说:“瞧,您的职业对您有用了!”是呀,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争论的?干吗要发火?审判依照令人惬意的程序进行:坐在审判员席上可以抽烟,有愉快的时间—一美好的午间休息。到傍晚该去合议了。谁在夜里评议呀?让犯人们在桌旁坐一宵,而自己便各自回家。早晨来上班,一个个神清气爽,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上午九时整:“起立,现在开庭!”—一犯人各得一张“十元券”。
      如果有人责备说,特别庭至少不虚伪,而这里却假仁假义—一装样子在评议,不,我们将坚决反对!坚决反对!
      最后,第三个特点是辩证法(从前粗俗的说法是:“人嘴两张皮,怎么说都有理”)。法典不应当是审判员路上固定不变的石头。法典的条文都已经有了十年、十五年、二十五年迅速流逝的生命,并且,正如浮士德所说:
      “整个世界都在改变,一切都在飞奔向前,
      而我却不敢违背诺言?”所有的条文都附生了一大堆的解释、指示、细则。如果被告的行为不在法典范围之内,那还可以采用下述办法判刑:
      类推(多方便!)
      干脆根据出身(刑法典第七、三十五条,属于社会危险阶层)
      因同危险人物有联系(天网恢恢!什么样的人是危险人物以及有什么联系这只有审判员明白)。
      对于颁布的各项法律,用不着在明确性上去挑毛病。例如,一九五0年一月十三日颁布了一项关于恢复死刑的法令(恐怕它从来也没有在贝利亚的地下室里废除过)。写着:可以对破坏和暗害分子处以死刑。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喜欢这样做:不把话说清楚,只做暗示。这里是否只指那些用梯恩梯去破坏铁轨的?没有写明。什么叫“暗害分子”?我们早就知道;谁生产了劣质产品谁就是暗害分子。那末,谁是破坏分子呢?譬如说,如果在电车上谈话破坏了政府的威信,算不算?或者嫁给了一个外国人难道这不是破坏了我们祖国的尊严吗?……
      实际上不是审判员在判案审判员只领工资,是指令在判案!三七年的指令:十年二十年枪决。四三年的指令:二十年苦役绞刑。四五年的指令;平均各判十年附加剥夺权利五年(三个五年计划的劳动力)。四九年的指令:平均各判二十五年。(因此,真正的间谍舒尔茨,柏林,一九四八年可能得到十年,而那个从来没有当过间谍的根特·瓦施考却得到二十五年。因为他赶上了浪头一九四九年。)
      机器在冲压。一个人一旦被捕,在国家安全机关门口被割掉钮扣,他的一切权利从此就被剥夺了,刑期是逃不了的。法律工作者们已经那么习惯于这种情况,以至在一九五八年闹了个大笑话:在报纸上发表了新的《苏联刑事诉讼纲要》草案,却忘了在里面写进关于可能做出无罪判决的内容。政府报纸(参看一九五八年九月十日《消息报》)温和地责备说,“可能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我们的法院只能作出有罪判决。”
      如果站到法学家们的立场,便会觉得:既然连全国普选也只有一名候选人,那末,说实话,审案子为什么必须有两种可能的结局?而且无罪判决在经济上也是一种胡闹!因为这就是说,情报人员、行动人员、侦查机关、检察机关、监狱的内部警卫、押解人员大家全都白干了!
      这里讲一件简单而典型的军事法庭审理的案件。一九四一年,在我们驻扎于蒙古的无事可为的军队里,契卡行动处需要表现出一点积极性和警惕性。正和帕维尔·丘尔佩涅夫中尉争风吃醋的军医洛佐夫斯基摸准了这个气候。他私厂向丘尔佩涅夫提出了三个问题:1.你是怎样想的为什么我们在德国人面前退却?(丘尔佩涅夫:他们的技术装备多,而且动员得早。洛佐夫斯基:不,这是一种策略,我们是诱敌深入。)2.你相信盟国的援助吗?(丘尔佩涅夫:相信他们会援助,但不是无私的。洛佐夫斯基:他们将欺骗我们,一点也不会援助。)3.为什么派了伏罗希洛夫去指挥西北前线?
      丘尔佩涅夫回答了也就忘掉了。而洛佐夫斯基却写了个小报告。丘尔佩涅夫被叫到师政治部,开除出共青团:罪名是抱有失败情绪,吹捧德国技术装备,贬低我国指挥部的战略。发言最激昂慷慨的是团小组长卡里亚金(丘尔佩涅夫见过他在哈勒欣战斗中的胆小鬼表现,他现在有了方便机会一劳永逸地收拾掉见证人)。
      逮捕。只同洛佐夫斯基作了唯一的一次当面对质。侦查员没有盘问他们上次的谈话。只提出一个问题:你认识这个人吗?认识。证人,你可以走了(侦查员怕控告被驳倒)。
      在地坑里蹲了一个月弄得精神沮丧的丘尔佩涅夫,在第三十六机械化师的革命法庭面前受审。出庭的有师政委列别捷夫、政治部主任斯列萨列夫。甚至没有传证人洛佐夫斯基出庭(然而,为了办好伪证手续,审判以后将会取得洛佐夫斯基和政委谢廖金的签名)。法庭提的问题是:你同洛佐夫斯基有过一次谈话吗?他问了你什么?你是怎样回答的?丘尔佩涅夫老实地作了报告,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他天真地叫起来:“可是许多人也都在议论呀!”法庭反应很快:“是谁?说出姓名来。”但丘尔佩涅夫不是他们那一路货!让他作最后陈述。“我请求法庭再一次考验我的爱国感情,给我一项赴死的任务!”淳朴的勇士还说:“让我,还有那个诽谤我的人,两人一起去!”
      哎,不,在人民中消除这种骑上式的作风正是我们的责任。洛佐夫斯基应当发药面,谢廖金应当教育战士。你死掉或者不死掉难道有什么重要意义?重要的是我{I]在坚决捍卫。审判员们退庭,抽了抽烟后重新入席:十年劳改附加剥夺权利三年。
      战争期间这样的案子在每个师里何止十起(否则供养军事法庭就太不合算)。一共有多少帅—一请读者算一算。
      ……军事法庭一次次的开庭彼此相似得使人厌烦。一个个橡皮手套似地无个性无感情的审判员使人厌烦。判决都是从传送带里输出来的。
      大家都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但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演一场草台戏,那些押解队的小伙子们对这点最清楚,他们直话直说。一九四五年在诺沃西比尔斯克递解站,押解队接收一批犯人,正在依案情点名:“某某!”“五十八条1-甲,二十五年。”押解队长发生了兴趣便问“为了什么事判的?”“平白无故。”-“你瞎说。平白无故那都是判的十年。”
      当军事法庭工作紧张的时候,“合议”只占一分钟出去又进来。当军事法庭一天连续工作十六小时的时候从合议室的门里可以看见白色的桌布,放满食品的桌子,盛着水果的高脚盆。如果不很匆忙,就喜欢“利用心理学”去宣读判决:“……判处极刑!……”停顿。审判员直望着被判刑人的眼睛,这很有意思:他是什么心情?他现在有什么感觉?……“但是,考虑到……真心悔悟……”
      军事法庭候审室的所有墙壁上都用钉子和铅笔划满这类字样:“得了枪决”、“得了二十五年”、“得了十年”。故意不擦掉这类题词:它能起教训作用。害怕吧,低头认罪吧,不要以为你能用自己的行为来改变什么。在空荡荡的审判厅里当着一小撮侦查员的面,你纵然用狄摩西尼的辞令来为自己辩护(奥丽加·斯辽兹贝格在最高法院,一九三六年)也丝毫帮不了你的忙。把刑罚从十年提高到枪决这则是你能做到的,如果你冲着他们叫喊:“你们是法西斯分子,我为我参加过几年你们的党而感到可耻!”(尼古拉·谢苗诺维奇·达斯卡尔在亚速夫-黑海边疆区专门法庭,庭长霍利克,迈科普市,一九三七年)那就会另立新案,那就会把你毁了。
      察夫达罗夫讲述了一件事:在法庭上被告们突然推翻了自己在侦查中所作的全部假供。这又怎样呢?如果为了交换眼色也算发生了一点停顿,那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检察长不说明理由就要求休庭。侦查员们带着打手从侦查监狱飞奔而来。把被告分散到各个隔离室,重新好好痛打了一顿,还许下诺言在第二次休庭时再打个彻底。休庭结束了。审判员把所有的被告再询问了一遍现在大家都相认了。
      纺织科学研究所所长亚历山大·格里戈利耶维奇·卡列特尼科夫表现了出色的随机应变本领。在最高法院军事审判庭开庭的前一刻,他通过警卫声言愿意作一些补充供述。这当然是令人发生兴趣的。检察长接见了他。卡列特尼科夫解开衣服,让他看被侦查员用凳子打断的已经在腐烂的锁骨,并声明:“我的全部口供都是在刑讯下逼出来的。”检察长只好诅咒自己贪求“补充”供述,但是,已经晚了。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只有当他是运行中的总机器的一个不被察觉的部件的时候,他才是有恃无恐的。但只要个人的责任一集中到他身上,光束直接照着他的时候,他便脸色发白,他懂得他也等于零,他也能在任何一块果皮上滑倒。这样,卡列特尼科夫就把检察长抓在手里了,而那人也就不敢把事情搪塞过去。军事审判庭开庭了,卡列特尼科夫在那里又重述了一遍……军事法庭这次可真地去合议了!现在它只能作出宣告无罪的判决,那就是说,应当立即把卡列特尼科夫释放。因此……它就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若无其事地又把卡列特尼科夫押到了监狱,稍稍给他治疗了一下,羁留了三个月。来了个新的侦查员,一个彬彬有礼的人,签发了一个新的逮捕证(如果军事庭不昧良心做事,至少这三个月卡列特尼科夫可以在外面逍遥一下!),重新向他提出第一个侦查员提过的问题。卡列特尼科夫预感到自由即将来临,表现得很坚定,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罪。结果怎样呢?……根据特别庭的决定他得到了八年。
      这个例子足以表明一个囚犯能做些什么和特别庭能做些什么。杰尔查文是这样写的:
      “偏私的法庭比强盗还狠。
      法律睡觉时法官就是敌人。
      在你们面前站立着一个公民
      伸长了脖子悉听尊命。”
      但最高法院军事庭上是很少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情的,而且一般说来,它很少擦擦自己的迷糊眼睛去瞧一下单个的“锡囚犯”。电气工程师A·江·罗曼诺夫在一九三七年由两名押解员架着跑步拖上四楼(电梯大概是开着的,但囚犯上下得那么频繁,如果让他们用,工作人员就上不了楼)。他们和迎面下楼的已判犯互相错开,一路跑进了审判厅。军事庭忙得实在不可开交,连坐也没坐下,三个人一齐站在那里。罗曼诺夫艰难地喘过一口气(要知道他已经被长久的侦查弄得精疲力尽),报了自己的姓氏、本名与父名。审判员们咕噜了几句,互相使了个眼色,于是乌尔里赫老是他!便宣告:“二十年!”又马上跑步把罗曼诺夫押走,跑步拖进了下一个。
      真像做梦一样,一九六三年二月,我也沿着同一座楼梯走上楼去,但却是在一名上校党支书的彬彬有礼的陪同下。在周围有一排圆柱的,据说是苏联最高法院全体会议开会的大厅里,放着一张巨大的马蹄形长桌,马蹄形的中间还放着一张圆桌和七把古老的椅子,在这里,曾审判过卡列特尼科夫和罗曼诺夫以及其他各色人物的军事庭的七十名工作人员听我讲话。我对他们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作为一个起初被判劳改后来被永久流放的人,却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一个审判员。现在我看到了你们大家聚集在一堂!”(他们也以擦亮了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犯人。)
      但是,原来他们并不是过去的那些审判员!是的。他们现在说,他们不是那些人。他们向我保证,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一些光荣退休了,有的被撤职了(乌尔里赫这个出类拔萃的刽子手原来在斯大林时期的一九五0年就因……立场不稳被撤职了),某些人(屈指可数的几个)在赫鲁晓夫时期甚至受到了审判,而他们还从被告席上威胁说:“今天你审判我们,明天我们要审判你,瞧着吧!”但是,像赫鲁晓夫所有的创举一样,这个开头很起劲的运动不久就被他忘掉了,抛弃了,没有达到不可逆转的变革的程度,那就是说,一切依然如故。
      这时候有几个司法战线的老兵说了点往事,无意中给我提供了写这一章的资料(如果他们自己动手公布内情,写回忆文章,情况会怎样呢?但岁月流逝,又过了五个年头,并没有变得光明一些)。他们回忆,审判员们在司法会议的讲坛上如何骄傲地说,他们是怎样避免了适用刑法典中关于减轻处罚情节的第五十一条,从而做到用二十五年代替十年的判决!他们还回想起,法院怎样屈辱地服从于“机关”!有一个审判员受理送交法院的一个案子: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公民诽谤性地断言那里有良好的公路。除此没有别的事。案卷里也再没有别的材料!审判员鼓起勇气把案件返回,要求补充侦查,目的是取得“有充分价值的反苏材料”就是说对这个犯人再用点刑,再打一顿。但是审判员的这个高贵目的没有得到理解,他得到了一个充满愤怒的答复:“你不信任我们的机关?”于是审判员被贬滴到萨哈林岛去当军事法庭的书记员(赫鲁晓夫时期处理得轻些,“犯了错误的”审判员被派去……你们猜派到哪里去?……当律师)。检察机关也一样俯首听命于机关。一九四二年留明在北海反间谍机关中滥用职权的令人发指的事实泄露了出去,检察机关不敢行使自己的职权加以干预,而只是恭恭敬敬地向阿巴库莫夭报告说他的孩子们在淘气。阿巴库莫夫完全有理由认为机关是大地之盐!(正是这次他把留明调回来提拔的,结果给自己招来一颗丧门星。)
      可惜时间不够,他们本来可以给我讲十倍之多的东西。但已经讲的这些,也足以深思了。如果法院和检察机关只不过是国家安全部长的小卒子那也许并不需要专辟一章来论述它们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讲述,我一边望着他们,一边觉得惊奇:是呀,他们是人呀!完全是人呀!瞧,他们在微笑!瞧,他们真诚地表明心迹说他们如何地只想着做好事。好吧,如果再来一次反复,他们又必须来审判我就在这个大厅里审判我(给我看的是主要的大厅),那时会怎么样呢?
      那又有什么,还是会审判的。
      什么在先呢?—一是鸡还是鸡蛋?是人还是制度?
      我国有一则流传了几个世纪的谚语:不怕法律只怕法官。
      但是,我想,法律已经超过了人,人在残酷性上落后了。应当把这则谚语倒过来:不怕法官—一只怕法律。
      当然是阿巴库莫夫的法律。
      瞧,他们一个个走上讲坛,讨论《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瞧,他们高兴地说,这本书减轻了他们良心上的负担(就是这样说的……)。他们承认,我所描写的情景还是大大冲淡了的,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有条件更恶劣的劳改营(那么说,他们经管过?……)。坐在马蹄形桌旁的七十个人中,有几个发言的人原来是熟悉文学的,甚至是《新世界》杂志的读者,他们渴望进行改革,活跃地抨击我们社会的症结,谈论农村的荒废景象。
      我坐着,想着,如果最初的小小一滴真理的水珠都能像一颗心理炸弹那样地爆炸那末,当真理像瀑布一样泻落下来的时候,在我们的国家里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一定会泻落下来的,那是不可避免的。

      ——————


    第八章 襁褓中的法律


      我们正在忘记一切。我们记得的不是往事,不是历史,而只是别人想用不停的敲打凿刻在我们记忆里的那一条干篇一律的点线。
      这是不是全人类的特性,我不知道,但说它是我们俄国人的特性,那是不错的。这是个很令人惋惜的特性。也许,它是由于善良的缘故,然而是令人惋惜的。它使我们成为撒谎家的俘获物。
      因此,连那些公审的案子,如果不需要我们记住——那末我们也就不会记得。大张旗鼓地做了,报纸上也写了,但是人家没有在我们脑子里凿上个坑地——所以我们也就不会记得(在脑子里留下坑儿的只是每天广播的东西)。我说的不是年轻人,他们当然不知道,我说的是那些公审案件的同时代人。你请一个普通人数数有过哪些轰动一时的公审案子——他会记起布哈林的案子,季诺维也夫的案子。再皱皱眉头也许会想起工业党。完了,再也没有别的公审案了。
      可是,公开审判是十月革命后马上就开始的。一九一八年已经很多。在许多法庭上都举行过。那时进行公审,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法典,审判员只能参照工农政权的需要去断案。它们的详细历史,将来什么时候是否会由什么人写出来呢?
      然而,不作一点简短的述评也是不行的。我们毕竟有义务在当时的一片粉红色的轻柔晨雾中也来探索一下某些烧焦的废墟。
      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打仗用的马刀没有插在鞘里生锈,惩罚用的左轮手枪也没有冻结在枪套里。把枪杀偷偷放在夜里、放在地下室里进行和往后脑门上开枪是以后才想出来的办法。一九一八年,有名的梁赞的契卡人员斯捷尔马赫大白天就在院子里枪杀人,所以等待处死的犯人可以从监狱的窗里看到这种情景。
      当时有一个正式术语,叫做非司法制裁。并非因为当时还没有法院,而是因为存在着契卡。
      这只嘴喙渐硬的小雏是托洛茨基孵出来的:“恐吓是政治的强大手段,只有伪君子才不懂得这一点。”季诺维也夫在还没有预见到自己末日的时候也兴高采烈地说过:“国家政治保卫局,正如全俄肃反委员会,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最负盛名的。”
      实行非司法制裁,是因为这样做效率更高,法院也是存在着,也在进行审判,也在判处死刑,但是应当记住,与它们平行地并且脱离它们而独立地,还在进行着非司法制裁。怎样设想这种制裁的规模呢?M·拉齐斯在他的一本对契卡活动的通俗介绍中,给我们提供了只是一年半时间内(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上半年)并且只是俄罗斯中部二十个省的材料(这里所提供的数字远不是完全的,部分地也许是出于谦虚):被契卡枪决的(即不经审判,越过法院)——八千三百八十九人,破获的反革命组织——四百一十二个(如果考虑到我国人民有史以来一贯缺乏组织能力,再加上那些年代的普遍各自为政和精神颓丧,这个数字是不可思议的),总共逮捕八万七千人(这个数字令人觉得有点缩小)。
      为了进行评价,可以拿什么来比较一下呢?在一九0七年,一群左派活动家出版了一本《反对死刑》的论文集(格尔汉特编),那里把一八二六年至一九0六年所有被判死刑的人指名道姓地开列了一个名单。编者附带声明:这个名单也是不完全的(但总不会比拉齐斯在国内战争时期汇编的资料更残缺不全)。它统计了一千三百九十七个人名,其中应当除去改判的二百三十三人和没有缉捕归案的二百七十人(主要是逃跑到西方的波兰起义者)。剩下八百九十四人。这个八十年的数字比契卡的数字少二百五十五倍,而契卡的数字包括的省份还不到总数的一半(北高加索、伏尔加下游大批的枪决数都没有包括进来)。诚然,论文集的编者同时用了一个推测性的(恐怕是有意加大的)统计资料。根据这个资料,仅在一九0六年一年内被判死刑者为一千三百一十人(也许并没有处决这么多,须知当时有多次大赦)。这正是挨骂最凶的斯托雷平反动(这是对革命恐怖活动的回应)的高潮,关于这个时期还有另一个数字:六个月内执行了九百五十起死刑(斯托雷平的战地法庭总共活动了六个月)。听起来是可怕的,但对应我们过硬了的神经来说,它也不会引起紧张:把契卡的数字换算成半年,还要比它多出两倍——而且这还只是二十个省份的,而且这还是不经过法院的,不经过法庭的。
      可是——法院呢?
      那当然有!十月革命后头一个月也建立了法院——第一,是由工农自由选举的人民法院,但是要求审判员必须具有“在党的无产阶级组织中的政治经验”,经区苏维埃执委会“须先详细审查候选人是否符合任命条件”后方可就任,并随时可由该会撤免。(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第一号法院法令,第十二,十三条)既然是这样——人民法院也就不实行全民选举,而直接由苏维埃执委会任命了,两者是一回事,因为谁都知道苏维埃是代表劳动群众利益的。
      第二,又可以说是第一,根据同一个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的法令,建立了从乡和县起的工农革命法庭。这是作为无产阶级专政机关而设立的,不知怎么搞成了这样,革命法庭一瞬间就到处出现了,而人民法院又过了好多个月还没有露面,特别是在荒僻的角落。
      但是我们将安慰你说,人民法院和革命法庭之间的差别也不那么大:晚些时候,一九一九年,出现了俄罗斯联邦的刑法原则,其中对两种法庭的定性几乎是相同的:对两者都没有规定适用刑罚的任何界限,两者应有绝对的行动自由:法律对执法不规定任何批准手续,法庭在选择和采用镇压手段上享有完全的自由(如果是剥夺自由——那期限可以不确定,等接到特别指示再说)。人民法院和革命法庭一样,是仅以革命的法律意识和革命的良心为依据的。两种法庭的判决都是最终的,不能向任何一级机关上诉的。人民法院和革命法庭在活动中不受任何形式条件所约束,唯一的量刑标准就是被告人行为给革命斗争利益带来的危害程度,判决应适合国防与劳动建设的利益。(起先革命法庭里甚至有可以随时由地方苏维埃指定的审判员,后来获得了比较明确的常任三人小组的形式,但三人小组的一个成员必是由当地省契卡机关派出的——这样就能实现各级革命法庭与契卡之间的具体结合。)
      一九一八年五月四日有了一个关于建立全俄中央执委会最高革命法庭的法令——那时人们认为这就是革命法庭建设的最终完成了。但是,嘛,离这还远着呢!
      原来为了维持铁路的运行,还需要建立全国统一的铁道革命法庭系统。然后是——统一的内卫部队革命法庭系统。
      一九一八年所有这些系统都在协调一致地工作,不给俄罗斯联邦境内反对群众革命斗争的罪行和过失任何一处避难所了——然而托洛茨基同志敏锐的眼睛看出了这一套完备系统的不完备——于是一九一八年十月十四日他签署了一道关于组建一个新系统——革命军事法庭系统的命令。
      我们这位整日忙于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工作和从外敌手中拯救共和国的领袖和鼓舞者对自己的构想并没有作详细说明——但却极为成功地选用了共和国中央革命军事法庭的庭长——达尼舍夫斯基同志,这位同志不但辉煌地建立和发展了这些尚属新的法庭的整个系统,而且还写出了一本为它们提供了理论依据的小册子。其中一份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并且落到了我们手里。不错,封面上印有“秘密”字样——但因时间久远,我披露其中一些内容也许能得到原谅。(上面说的关于法院的情况也是从那里引来的。)
      十月革命后,按照它口号的精神以及二月革命后军队中形成的惯例,最初的想法是,红军中将由选举出的团级和师级法庭行使权力。但是它们的民主活动还没来得及被享受到——很快根本就不要了。反正到处都自行成立了战地法庭,三人小组之类,全俄肃委各个前方机关干自己的(枪毙人),反间谍机关——特科前身也在于自己的。在对那些对共和国十分残酷的月份里,当托洛茨基同志在全俄中执委说了:“我们这些工人阶级的儿子和死亡签了约,就是说也和胜利签了约”的时候——要求全体和每一个人都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义务。
      “革命军事法庭——这首先是对工农祖国的敌人进行消灭、隔离、清除、实行恐怖的机关,其次才是确定某一对象有罪程度的法院”(第五页),“革命军事法庭——这是比插入了统一的人民法院的严整系统的革命法庭更加非常的法庭”(第六页)。
      莫非还要“更加非常”吗?气都喘不过来了,开头甚至不能相信:还有什么能比革命法庭更加非常的?它们的功勋活动家,当年许多判决书的监护人向我们解释:
      “与司法机关并列的,应当存在一种,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司法惩治机关”(第八页)。
      现在读者区别出来了吗?一方面是“契卡”,这是非司法惩治。另一方面是革命法庭,非常简化,毫不仁慈,但局部说来毕竟好像还是——法院。而在它们之间呢?您猜着了吗?而在它们之间恰恰缺少一个司法惩治机关——你瞧这就是革命军事法庭了!
      “革命军事法庭从它存在的第一天起就是革命政权的战斗机关……立即采取了不容丝毫动摇的明确的基调和方针……我们当时需要巧妙地利用革命法庭积累的经验并且把它进一步发展。”(第十三页)——这还是在仅于一九一九年一月才发布的第一号指令之前呢。同样,为了和契卡靠拢,也吸取了它的经验,即革命军事法庭的一名成员由方面军特科指定。但是方面军存在时间有限——在它们消亡的时候革命军事法庭并没有消亡,而在各州和各区稳稳地站住了脚跟,“为了在发生暴动时进行斗争及直接的惩治”。(第十九页)
      革命军事法庭审理“劳动脱逃行为”,这种行为“在目前形势下是与反对工农的武装暴动相同的反革命行为”(第二十一页),——这么多的起来反对工人和反对农民的家伙,究竟是谁呢?甚至——为了“对下属的粗暴态度,不认真履行职责,工作不热心,不了解自己的权利……”(第二十三页)以及其它等等。革命军事法庭完全不是仅仅为军人而设的,也包括了居住在前线地区的全体平民。它们是劳动人民的阶级斗争机关。为了不和并列行动的革命法庭发生争执,确定了这样的职权划分:谁经办的案子就由谁去审——不许向任何人要求复审和提出申诉。对判决是依据军事形势进行调整的:一九二0年南方胜利之后,向各革命军事法庭发出了一项减少枪决的指示——该年上半年执行枪决的真的只有一千四百二十六人(不算革命法庭!不算铁道法庭!不算内卫部队法庭!不算契卡!不算特科!——我们回想一下阻止了全俄谋杀狂潮的斯托雷平的九百五十名的数字,我们回想一下俄国八十年内的八百九十四人)。一九二0年开始了波兰战争——革命军事法庭单单在七月和八月之内判枪决(不算……不算……不算……)的人数就达一千九百七十六人(第四十三页。以后各月的数字没有提供)。
      革命军事法庭对临阵脱逃者以及对反内战的鼓动者(即和平主义者——第三十七页)有直接立即惩治的权力。它们应区分刑事谋杀(不枪毙)和政治谋杀(枪毙,——第三十八页);向私人行窃(“法庭应当表现同情与温和”,因为资产阶级的财产推动人们行窃)和盗窃人民财产(“革命的严惩”)。“编制任何惩治条例都是不可能的而且也许是不明智的”,但“也不能没有上级的指示和具体办法”(第三十九页)。“革命军事法庭常常需要在这样的环境下进行工作,在那里甚至难以确定法庭是起着它本身的作用呢,还是直接起着一支战斗队伍的作用。往往……工作在法庭审判庭上和大街上同时进行”。枪决“不能被认为是惩罚,这不过是对工人阶级敌人的肉体消灭”并且“可以为达到恐吓(恐怖)这类罪犯的目的而采用”(第四十页)。“刑罚不是对于‘罪’的报复,不是赎罪……”。法庭“在依据罪犯的生活方式及其历史可能弄清的程度上……查明罪犯的身份”(第四十四页)。
      在革命军事法庭中“资产阶级规定的上诉权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在苏维埃制度下,这种拖拖拉拉是谁也不需要的”(第四十六页)。“实行上诉的作法是绝对不允许的”,“递交上诉书的权利是被否定的”(第四十九页)。“为了使镇压的效果尽可能强烈,判决需要几乎立即执行”(第五十页)。“革命军事法庭——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的和忠实的机关,它应当穿过前所未闻的经济破坏,穿过鲜血与泪水的海洋把工人阶级带到……自由的劳动,劳动者的幸福和美丽的世界”(第九页)。
      还可以更多更多地引用,但是够了!让我们深入地看一眼那一段历史,沿着我国当时火焰熊熊的地图走一遍,想象一下法庭小册子没有说出地名的这些有活人居住的地区吧。
      在国内战争中每拿下一个城市,作为庆祝的标志不仅有契卡大院里的阵阵枪烟,还有革命法庭的通宵不眠的开庭。当时要吃一颗它的子弹,不一定非是白军军官、参议员、地主、僧侣、立宪民主党人、社会革命党人或无政府主义者不可。只要长着一双白白嫩嫩的没有老茧的手,在那些年代就完全可以被判枪决。但是,可以猜想到,在伊热夫斯克或沃特金斯克,在雅罗斯拉夫尔或穆罗姆,在科兹洛夫或唐波夫等地发生的暴乱使粗糙的手付出的代价也不会轻。如果有一天非司法制裁和革命法庭判决的案卷竟能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面前,其中最令人惊奇的必将是普通农民的数字。因为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一年发生的农民骚乱和暴动是无数的,尽管它们并没有反映在《国内战争史》的彩色插页上,没有人给那些手拿粗棍、干草叉和斧头冲向机枪,然后被绑起双手——十条命顶一条——排成横队站在刑场上的暴动群众照相或拍电影。萨波日科夫暴动只在萨波日科夫有人记得,彼杰林暴动只在彼杰林有人记得。我们从拉齐斯的这篇关于当时一年半期间内的二十个省份的综合介绍里,也看到被镇压下去的暴动的数字——共三百四十四起。(从一九一八年起就把农民暴动称为“富农暴动”,因为农民怎能起来暴动反对工农政权!但怎能解释,每次起来暴动的并不是村中的三两家,而是整个村子?为什么贫农群众不是用同样的干草叉和斧头去杀死起来暴动的“富农”,而是同他们一起冲向机枪呢?拉齐斯说;“富农用许愿、诽谤和威胁等手段强迫其余农民参加这些暴动。”但是,有什么比贫农委员会的口号许的愿更多呢!有什么比特务队(特种部队)的机枪的威胁更大呢!
      还有多少完全偶然的人被牵扯进这个磨盘中去,消灭这些完全偶然的人——这构成任何一次开枪的革命实质的不可避免的一半。
      以下就是一个目击者讲述的梁赞革命法庭一九一九年审理托尔斯泰主义者叶-夫一案开庭的情况。
      参加红军的总动员令发布以后(“打倒战争!把刺刀插进地里Z各回各家!”等口号提出后的一年),光是在一个梁赞省里,迄至一九一九年九月,“就有五万四千六百九十七名逃兵被抓住并送往前线。”(还有多少就地枪决示众的)叶-夫根本不是逃兵,而是国宗教信仰公开拒绝服兵役。他是被强迫动员去的,但在兵营里他不拿武器,不去操练。部队政委一怒之下把他交给了契卡,附带写了一张条子:“该人不承认苏维埃政权。”审讯。桌后坐着三个人,每人面前放着一支手枪。“你这类英雄我们见过,现在你就会下跪I马上同意去打仗,否则当场毙了你!”但叶-夫是坚定的:他不能去打仗,他是自由基督教的信奉者。他的案子移交革命法庭处理。
      开庭审理,大厅里有一百来人。
      有客客气气的老律师。有学问的公诉人(“检察长”一词在一九二二年以前是禁用的)尼科尔斯基,他也是一位老法学家。一个陪审员试图弄清楚受审人的观点(“您是劳动人民的一员,怎么能和贵族托尔斯泰伯爵的观点一致?”),革命法庭庭长中途打断询问,不让弄清观点。争吵。
      陪审员:“你说你不愿意杀人并且劝阻别人去杀入。但是白军发动了战争,而你却妨碍我们进行防卫。现在我们把你打发到高尔察克那里,你在那里去宣传你的不抵抗主义吧!”
      叶-夫:“你们送到哪里,我就上哪里去。”
      公诉人:“革命法庭应当管辖的不是任何刑事行为,而只是反革命行为。根据犯罪构成,我要求把本案移交人民法院处理。”
      庭长:“哈!行为!真有你的,好个法律专家!我们遵循的不是法律,而是我们的革命良心!”
      公诉人:“我坚决请你把我的要求写入笔录。”
      辩护人:“我同意公诉人的意见。此案应该在普通法院审理。”
      庭长:“真是个老傻瓜!从什么地方把他找出来的?”
      辩护人:“我当了四十年的律师,第一次听到这种侮辱的话。请写入笔录。”
      庭长(哈哈大笑):“写入!写入!”
      场内哄笑。退庭评议。从合议庭里传出争执声。最后出庭宣判:枪决!
      场内一片愤慨的喧嚷声。
      公诉人:“我对判决提出抗诉,我将向司法人民委员部上告!”
      辩护人:“我同意公诉人的意见!”
      庭长:“全体退场!!!”
      押解人员把叶一夫带到了监狱,对他说:“兄弟,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那就好了!什么战争都没了,没有白军,也没有红军!”押解人员回到了自己的兵营里,召集了红军士兵会议。会议谴责了判决。往莫斯科写了抗议书。
      叶-夫每天等待死神来临,从窗中亲眼看到枪杀,这样蹲了三十七天。改判决定下来了:十五年严格隔离。
      这是颇有教益的一个例子。虽然革命法制也算局部地取得了胜利,但这需要法庭庭长作出多少努力呀!思想还多么混乱,纪律性、觉悟性还多么差劲!公诉与辩护一鼻孔出气,押解人员多管闲事,把决议捅了出去。啊,无产阶级专政和新的审判机关的形成真是来之不易呀!当然,不是所有的开庭都如此稀松,但这样的开庭也不是一次!又花了多少年头,才使一条合乎需要的路线得到明确、完善和固定,才做到使辩护与检察长和法院步调一致,使受审人同他们三者步调一致,使所有群众性决议同他们全体步调一致啊!
      彻底考察这个多年的历程,是史学家的一项高尚任务。而我们在那一片玫瑰色的迷雾中怎样才能摸出头绪?询问谁呀?被枪毙了的人不会讲,失散了的人们也不会讲。无论被告,无论律师,无论押解人员,无论旁听者,即使他们还活着,也不会允许我们去寻找。
      因此,很明显,能给我们帮助的只有公诉。
      几位好事者惠赐我们一本没有销毁掉的书,这是激烈的革命家、第一任工农军事人民委员、红军总司令、司法人民委员部非常法院司的创始人(还曾给他准备了一个“保民官”的专有职位,但列宁取消了这个名词)、历次重大案件的光荣公诉人、而后来是被揭穿了的凶恶的人民公敌11·B·克雷连科的公诉词集声如果我们还是想对历次公开审判做一次简略的考察,如果我们还是想去吸一口革命后最初几年的司法空气—一我们应当读读这本开别的办法没有。凡是没有提到的,凡是外地的情况,只能靠思想去补足。
      当然,我们更愿意看到那些审判的速记记录,听到那些最初的被告和最初的律师的凄厉悲怆的声音,那时谁也还没有预见到,所有这一切将依着怎样的铁面无情的顺序,连同这些革命法庭工作人员一起被吞咽下去。
      然而,克雷连科解释说,“由于若干技术卜的老虎”不便发表这些速记记录(第四页),方便的只是出版他的公诉词以及那些当时已经同公诉人要求完全符合的法庭判决书。
      莫斯科革命法庭和最高革命法庭的档案(一九二三年以前),据说是“远非那么井井有序…··老干案件的速记记录写得那么不清楚,以至不得不或者整页整页地抹掉,或者凭记忆来恢复原文”。(!)而“若干特大案件(其中包括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叛乱案、海军上将夏斯特内案)审判时根本没有作速记记录”(第四——五页)。
      奇怪。审判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并非区区小事——在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后,这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三个起点——向治国的一党制的过渡。而且枪毙了不少人。可是却没有作速记记录。
      还有一九一九年的“军事阴谋”,这个阴谋是“全俄肃反委员会依非司法制裁程序加以扑灭的”(第七页),这就更加“证明了它的存在”(第四十四页)。(此案总共逮捕了一千人以上——难道能对所有的人都搞一次审判吗?)
      这样,谁有本事把那些年的司法审判有条有理地讲清楚?……
      但是,一些重要原则我们还是能搞清楚的。例如,最高公诉人告诉我们,全俄中执委有权干预任何一个司法案件。“全俄中执委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自行决定赦免或处决(第十三页,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八例如,把六个月的判决改判为十年(读者明白,办这事并不要全俄中执会开会,而是例如由斯维尔德洛夫在办公室里在判决书上改几个字)。克雷连科解释说,所有这些,“使我们的制度优于虚伪的分权理论”,(第十四页)优于司法权独立的理论。(不错,斯维尔德洛夫也说过:“我们这里立法权和执法权不象西方那样截然分开,这很好。一切问题都可以迅速解决。”特别是打电话处理。)
      克雷连科在那些法庭上的讲话中,对于苏维埃法院的一般任务作了更加坦率更加明确的表述:法院“同时是法的创造者(黑体是克雷连科改的)……又是政治的工具”(第三页,黑体是我改的——作者)。
      是法的创造者,因为四年没有任何法典,沙皇的扔掉了,自己的没有制订出来。“我不要听那种话,什么我们的刑事法院只应当依据现行的成文规范进行工作。我们生活在革命的过程中……”(第四0七页)“革命法庭不是那种使法律的奥妙和狡猾伎俩得以复活的法院……我们创造着新的法和新的道德规范(第二十二页)——不管你们在这里说多少什么权利、公正的永恒法则之类的东西,我们知道,……这些东西使我们付出过多昂贵的代价。”(第五0五页,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
      (可是,如果把你们的刑期同我们的刑期比一比,代价也许并不算贵吧?也许有了永恒的公正——要稍微舒服一些?……)
      不需要法律上的奥妙,是因为不必去弄清楚——受审人有罪还是无罪:罪的概念,这是旧的资产阶级概念,现在已经被排除了(第三一八页)。
      总之,我们听到克雷连科同志说,革命法庭——这不是那种法院!另一次我们还会听到他说,革命法庭——这一般说不是法院:“革命法庭是工人进行阶级斗争的机关,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它的活动应当“从革命利益的观点出发……念念不忘达到最符合工农群众愿望的结果。”(第七十三页)
      人并不是人,而是“一定的思想的一定的代表者。”“不管「被告」有怎样的个人素质,对他只能适用一个评价方法:这就是从阶级适宜性的观点出发所做的评价。”(第七十九页)
      这就是说,只有你的存在对工人阶级适宜的时候,你才能存在。“如果这种适宜性需要使惩罚之剑落到被告的头上,那末无论怎样……用言语解辩也都无济于事。”(第八十一页)例如律师的论据等等。“在我们的革命法院里,我们遵循的不是条文,也不是减轻处罚情节的程度;在革命法庭里,我们应当以适宜性的考虑作为出发点。”(第五二四页)
      在那些年代,许多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活着,活着,突然间得知,他们的存在是不适宜的。
      应当这样理解:使一个被告遭到惩罚的,不是他已经做了的事,而是如果不枪毙他,他将来会做的事。“我们不仅防患于已然,而且还防患于未然。”(第八十二页)
      克雷连科同志的声明是清楚的,并且有普遍意义。他已经和盘托出了那一时期司法工作的真面目。透过春天的水气,突然露出了秋天的清朗。也许不需要再往下分析了?不需要一件一件地翻阅那些旧案了?到处都是坚决按照上述声明的精神办事的。
      只请大家眯缝起眼睛想象出一间还不是金碧辉煌的狭小审判厅、一批身穿俭朴的弗列奇式上装、体格消瘦、脸蛋上还没有长稻子的热心真理的革命法庭干部。公诉当局(克雷连科喜欢这样称呼自己)身上穿的便服上装敞开着,领子的开口处露出水兵衬衫的一角。
      最高公诉人用这样的俄语表达意思:“我感兴趣的是事实问题!”“请把趋向的契机具体化一下!”“我们是在作客观真理方面的分析。”有时,你瞧,忽然露一手,蹦出一个拉丁文谚语(诚然,从一个案子到另一个案子老用同一个谚语,经过几年再出现另一个谚语)。要知道在革命的奔波中念完了两个系可不是说着玩的。他引起别人好感的地方是他常把被告骂个痛快:“职业恶棍!”并且他毫不假仁假义。一个女被告的微笑使他很不受用,他在还没有作出任何判决以前便威严地对她吆喝:“对您,伊万诺娃女公民,连同您的讥笑,我们会定出价钱,我们会找到办法,做到使时远也不会再笑!”(第二九六页,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
      那末我们就着手来分析吧?……
      1《俄罗斯新闻》寨。这是最初和最早的一次审判——对言论的审判。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四日这家著名的“教授”报纸刊登了萨文科夫的《写自途中》。当然更乐意把萨文科夫本人逮住,但是,该死的途中,上哪儿去找他呢?于是封闭了报馆,把年迈的编辑叶戈罗夫拖上了受审席,请他解释怎敢这样做?因为新时代已经有四个月了,该习惯了!
      叶戈罗夫天真地辩解说,文章是一个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写的,他的意见,不管编辑部是否同意,能够引起普遍的兴趣。他接着辩解;他不认为萨文科夫以下论断是诽谤,即“不要忘记,列宁、纳坦松及其同伙是经过柏林回到俄国的,也就是说德国当局在他们返回祖国时给了他们帮助。”——因为实际上正是这样,作为交战国的德意志帝国帮助了列宁同志回国。
      克雷连科喊叫说,他也不会以诽谤罪提起公诉(为什么不呢?……),报纸受到审判是因为它企图影响思想(难道报纸敢于抱这种目的吗?!)。
      萨文科夫的下面这句话也没有当作报纸的一项罪名:“只有疯子罪犯才能认真断言国际无产阶级会支持我们。”——因为它反正还会支持我们的……
      因企图影响思想得到的判决是:这份一八六四年创办、熬过了各种不可思议的反动时期——洛里斯-麦利科夫的、波别多诺斯采夫的、斯托雷平的、卡索的以及还有什么人的——的报纸,从今永远封闭!而编辑者叶戈罗夫……说起来都难为情,好似在什么希腊那样……得到三个月的单独监禁(如果好好想想也不至那么难为情:须知这只是一九一八年呀!要是老头儿活下来——那又会给关进去的,而且还会好多次被关进去)。
      行贿和受贿在俄罗斯自古已然,在苏联将永世长存,但在这些风雷激荡的年代,也照样亲热地行贿和受贿,实在有点奇怪。向司法机关送礼之风竟然盛极一时。还要战战兢兢地补充一句——礼物也送到了契卡门上。烫金精装的大部头历史对此缄默不语,但老人们,目击者们回忆说,革命初年与斯大林时期不同,被捕的政治犯的命运大大取决于贿赂:毫不拘束地收受贿赂并在受贿后诚实地放人。克雷连科只挑选了五年内的十二起案件,就告诉了我们两起这样的审判。呜呼,莫斯科革命法庭和最高革命法庭都是经过歪门邪道才挤入完美的境地,它们都曾陷进过不体面的事件。
      2莫斯科革命法庭三名侦查员案(一九一八年四月)。一九一八年三月,逮捕了一名倒卖金条的投机商贝利泽。他的妻子,按当时的惯例,开始寻找赎买丈夫的途径,她通过辗转介绍打通了和一个侦查员的关系,这个人又拉进了另外两个。在秘密会晤时,他们向她索取二十五万卢布,经过讨价还价减少到六万,讲定先付一半,通过格林律师接头。如果那个女的不是在钱上抠门,如果她如数交给格林三万预付款而不是一万五,更主要的如果不是由于妇道人家的慌乱一夜间改变了主意,认为这个律师不可靠,第二天早晨又急忙去找新的律师雅库洛夫,那末,一切本来会像几百宗同类交易那样顺顺当当过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案子也不会写进克雷连科的编年史,也不会写进我们的编年史(也更不至于提到人民委员会的会议桌上)。究竟是谁决定让侦查员们吃吃苦头,书里没讲,但看来就是那个雅库洛夫。
      在这次审讯过程中有趣的是,全部证人,从那个倒霉的妻子起,都竭力作出有利于被告的陈述,并为他们洗刷罪状。(这在政治案件上是不可能的!)克雷连科这样解释:这是出于庸人的考虑,他们没有把我们的革命法庭当做自己的法庭。(我们也斗胆做一个庸人的设想:是不是经过了半年的无产阶级专政,证人们还没有学会害怕?须知要断送革命法庭的侦查员,可得有包天的胆量。以后你会有什么下场……)
      公诉人的论据也很有趣。要知道一个月以前被告还是他的战友、助手,这是一些无限忠于革命利益的人,其中一个叫列斯特的,甚至是“能够对任何侵犯原则的人给予无情打击的严峻的公诉人”——现在该怎么说他们呢?往哪里去找定罪材料呢?(因为纳贿本身还不足以定罪)。很清楚该往哪儿去找;历史!履历!
      “如果仔细考察一下”这个列斯特,“那就会发现极有趣的材料”。我们很想知道:这是一个老野心家吗?不是,他是莫斯科大学教授的儿子!并且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授,而是一个由于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在二十年内经过了历次反动时期而没有受到损害的人!(可是克雷连科本人被接受为校外学生也是在反动时期……)这样一个人的儿子是一个两面派还值得奇怪吗?
      波德盖斯基是一个司法官吏的儿子,父亲无疑是个黑帮分子,不然怎能为沙皇服务了二十年呢?儿子也准备从事司法工作。但是发生了革命——于是就钻进了革命法庭。昨天这还是高尚的,现在却成了丑恶的!
      比他们两人更卑鄙的当然是古格里。他过去是个出版商——他曾给工人和农民提供了些什么精神食粮呢?——他“供给广大读者质量低劣的著作”,不是马克思的著作,而是享有世界声誉的资产阶级教授的书(我们很快就将在被告席上看到这些教授)。
      克雷连科既愤慨又奇怪,革命法庭里竟混进了些什么样的人呀?(我们也莫名其妙,工农革命法庭都是由谁组成的呀?为什么无产阶级委托这样一批人去打击自己的敌人呀?)
      至于曾伊然以“自己人”身份出入于有权随意放人的侦查委员会的格林律师,这是“马克思称为资本主义制度吸血虫的那一类人的典型代表者”,这类人中除了所有的律师外,还包括全部宪兵、神甫以及……公证人……(第五00页)。
      好像,克雷连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要求不考虑“罪责的个人差别”而作出无情的判决——但永远朝气蓬勃的革命法庭这次却有点发蔫、有点发呆,它有气无力地宣布:侦查员们各处六个月的监禁,而律师——罚款(只是利用了全俄中执委的“无限处决权”,克雷连科才在大都会饭店“争取到了判给侦查员各十年徒刑,吸血虫一律师——五年徒刑附加没收全部财产。克雷连科以高度警惕性而名噪一时,并且差点儿没有得到“保民官”的称号)。
      我们意识到,无论在当时的革命群众中,以及在我们今天的读者中,这个不幸的案子,不能不破坏对革命法庭神圣性的信念。我们现在怀着更加惶恐的心情转入下一个案件,有关更崇高的机关的案件。
      3科瑟列夫塞(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科瑟列夫及其伙伴们利伯特、罗登贝格和索洛维约夫以前在东城供应委员会工作(还是和立宪会议军队打仗的时候,在高尔察克以前)。业已查明,他们在那里找到一次获利七万至一百万卢布的生财门路,骑上高头大马东游西逛,同护士小姐们吃喝玩乐。他们的委员会给自己搞到了房屋、汽车,他们的合伙人在“雅拉”饭店大吃大喝。(我们不习惯把一九一八年设想成这个样子,但革命法庭是这样证明的。)
      然而,案情并不在这里: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没有因在东线的所作所为而受到审判,甚至一切都得到了谅解。但是真奇怪!他们的供应委员会刚一解散,所有他们四个人,还加上一个过去的西伯利亚流浪汉、科瑟列夫服刑事苦役时的伙伴纳扎连科,被邀请去组成全俄肃反委员会里的监督检查委员会!
      请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委员会:它有权审查全俄肃反委员会所有其余机关的行动是否合法,有权在任何诉讼阶段上调阅任何案卷,撤销除全俄肃反委员会主席团外其余一切机关的决定!!!(第五0七页)权力不算小吧2——它是全俄肃反委员会里仅次于主席团的第二掌权者!——是捷尔任斯基-乌里茨基-彼得斯-拉齐斯-明仁斯基-雅戈达的后一排!
      然而这伙小兄弟的生活方式还是以前的一套,他们一点也没有显傲气、摆架子,照样跟那些与共产主义组织没有任何关系的马克西梅奇、廖尼卡、拉法伊尔斯基和马利马波尔斯基之流混在一起,在私人住宅里、在萨沃依饭店里大搞“豪华的排场……在那里打牌(一注就是上千卢布)喝酒、玩女人”。科瑟列夫还给自己置办了昂贵的陈设(价值七万卢布),而且不择手段地从全俄肃反委员会里偷走食堂的银匙、银碗(全俄肃反委员会里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连普通的玻璃杯也拿。“瞧,他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思想方面,而是跑到这种地方去了……,他从革命运动中为自己取得的就是这种东西。”(那位高级契卡人员现在矢口否认曾经收受贿赂,瞪着眼睛撒了个谎,说他在……芝加哥银行里存着二十万卢布的遗产!……看来,他觉得这个情节和世界革命一样,都是可以想象为真事的!)
      怎样正确利用自己这种可以随便逮捕和随便释放的超人的权利呢?显然,应当预先选好肚里有黄金鱼子的那种鱼,而在一九一八年网里正有不少这样的鱼(因为革命搞得太仓促,未能面面俱到,因此有多少宝石、项链、手锡、戒指、耳环被资产阶级太太们藏起来了)。然后再通过一个假冒名义的人出面同被捕者的亲属接触。
      审讯过程中,这类人物也出场了。例如二十二岁的乌斯宾斯卡妮,她在彼得堡的中学毕了业,但没有能进入高等学校,这时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一九一八年春天,乌斯宾斯卡娅到全俄肃反委员会自荐充当情报人员。她外表合格,被录用了。
      眼线工作(当时叫秘密工作)本身,克雷连科是这样解释的:对于自己来说,“我们在这方面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我们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工作事实本身不会玷污他;既然一个人承认这种工作是革命利益的需要——他就应当去做。”(第五一二页)但是,乌斯宾斯卡颁并没有政治信条!——这就可怕了。她率直地回答:“我答应的条件是,每破获一个案子给我一定的提成,”而且每次还要和革命法庭不愿提到和不让说出姓名来的那个人“对半分帐”。克雷连科用自己的话这样表达:“乌斯宾斯卡灰不是全俄肃反委员会的编内人员,她是做计件工作的。”(第五0七页)不过,公诉人又以人之常情,对她的行为向我们做了如下的解释:她大手大脚花惯了,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发的可怜的五百卢布工资在她眼里算什么,因为一次敲诈(为撤除商店的铅封替一个商人出一把力)就能给她五千卢布,另一次从一个被捕者的妻子麦谢尔斯卡娅-格列弗斯手里得了一万七。顺便提一句,乌斯宾斯卡娅充当普通秘密人员的时间并不久,依靠契卡中大人物的帮助,她过了几个月已经成了共产党员和侦查员了。
      然而我们怎么也弄不清案情的实质。大工厂主麦谢尔斯基因在与苏维埃政府(尤·拉林)的经济谈判中的不让步态度而被捕。契卡人员猜想他妻子手里有贵重物品和现金,便对她进行讹诈,亲自跑到她家里去,把她丈夫的处境一次比一次说得凶险,要求越来越高的赎金。万般无奈的麦谢尔斯卡娅-格列弗斯自己告发了讹诈(通过那个已经搞垮了几个受贿的侦查员并且看来是对整个无产阶级司法和非司法制度怀有阶级仇恨的雅库洛夫律师)。而革命法庭庭长也犯了一个阶级错误;他本来可以给捷尔任斯基同志通个气,按家庭方式处理一下就算了,可是他偏偏叫人给麦谢尔斯卡娅一些供她行贿用的编号的钞票,并且在她家的帷幕后面安排了一个女速记员。科瑟列夫的铁哥们,一个叫戈德留克的人,来谈赎金的价钱了(要六十万卢布!)。戈德留克提到科瑟列夫、索洛维约夫以及其他委员们的那些话,他讲的全俄肃委里谁拿几千谁拿几平的那些事,统统被速记下来了,戈德留克收下做了记号的预付款也被写进了记录,他把一张由监察委员会、利伯特和罗登贝格签发的进全俄肃委的通行证交给了麦谢尔斯卡娅(下一步的交易应在契卡里继续进行)。他一出门就被扣住了!一时心慌,全招了。(而麦谢尔斯卡娅趁这时候去了监委,她丈夫的案卷已经被调到那里去“宙核”了。)
      但是,对不起!要知道这样揭发问题明明会给肃反委员会的圣洁外衣沾上污点!这个莫斯科革命法庭庭长精神正常吗?他干的是份内的事吗?
      我们冠冕堂皇的历史隐瞒了曾一度出现的一个机缘。原来,肃反委员会开始活动的第一年造成的印象,连当时还没有习惯这一套的无产阶级政党都觉得吃不消。总共才一年,全俄肃反委员会在自己光辉的道路上才迈出了第一步,就已经发生了克雷连科用晦涩的语言写出的那个“法院及其职能与肃反委员会的非司法职能之间的争论,这次争论在当时把党和工人划分成了两个阵营”。(第十四页)科瑟列夫一案之所以能够产生(而在此以前这类事情都没有出过问题),而且甚至闹成一件全国的大事,完全是这个原故。
      必须挽救全俄肃反委员会!挽救全俄肃反委员会!索洛维约夫请求革命法庭允许他到塔干卡监狱去和关在那儿的(哎呀,不在卢宾卡)戈德留克——谈谈话。革命法庭拒绝了。那时索洛维约夫便不管什么革命法庭私自潜入了戈德留克的监室。说来也巧;戈德留克正好从此得了重病,一点不错。(克雷连科奉承说:“未必能够说索洛维约夫怀有恶意。”)戈德留克感觉到死期已近,万分悔恨自己不该诬陷契卡,请求给他纸笔,写了一个书面的翻供声明:他对科瑟列夫和契卡其他委员的诬陷,一概不是事实!在帷幕后面速记下来的东西也不是事实!
      啊,多少题材呀!噢,莎士比亚在哪里呀?索洛维约夫穿墙而入,模糊的监室暗影,戈德留克用渐渐无力的手写翻供——而在戏院里、在电影院里,人家只用“仇恨的旋风”这类街头歌曲向我们描述革命年代。
      克雷连科坚持问:“是谁给他签发的通行证?”给麦谢尔斯卡娅的那些通行证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呀?不,公诉人“并不想说索洛维约夫与这案子有牵连,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但是他推测,索洛维约夫可能是被目前还逍遥法外的那些“偷吃了鸡嘴上还留着鸡毛”的公民派到塔于卡去的。
      这时理应传讯利伯特和罗登贝格,他们也接到了出庭通知!——但没有出庭!就那么简单,没有出庭,规避了。那对不起,麦谢尔斯卡妮总可以传讯吧!真难以想象,连这个朽烂的贵族女人也胆敢不到革命法庭出庭!
      贿赂被截获之后,麦谢尔斯基由雅库洛夫作保获释——和妻子一起逃往芬兰。而在科瑟列夫一案开庭之前,很高兴地把雅库洛夫看押起来了,也许是为了这项担保,不然就是作为一条吸血的毒蛇。他是被押上庭来作证的,想必很快就被枪毙了。(而我们现在还在奇怪:怎么到了这么无法无天的地步,为什么谁也不斗争呢?)
      可是戈德留克翻了案——奄奄一息了。可是科瑟列夫什么也不承认!索洛维约夫清白无辜没人可审问……
      可是,却有一些什么样的证人自愿来到了革命法庭呀——全俄肃反委员会副主席彼得斯同志——被惊动了的费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即捷尔任斯基——译者注)甚至也亲自来了。他那苦行者的灼人的长脸向着目瞪口呆的法庭,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证言,为清白无辜的科瑟列夫辩护,为他的高度的道德品质、革命品质和办事才干辩护。这些陈述的原文可惜没有引用,但克雷连科转述说:“索洛维约夫和捷尔任斯基都详细描述了科瑟列夫的优良品质。”(第五二二页)(哎哟,好一个冒失的准尉!”——过二十年后在卢宾卡会让你记起这个案子的!顺容易猜出捷尔任斯基能讲些什么:科瑟列夫是一个钢铁般的契卡人员,对敌人毫不留情;他是个好同志。心是热烈的,头脑是冷静的,手是干净的。
      于是从诽谤中伤的垃圾堆里钻出来一个青铜骑上科瑟列夫的高大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而且他的历史也显示出他是具有非凡意志的人。革命前他已经有几次前科——多半是因杀人罪:因(在科斯特罗马市)以欺骗方式、怀着抢劫的目的,闯入老太婆斯米尔诺娃家中,并亲手把她掐死。然后是因谋杀自己的父亲和因杀害自己的同伴以便利用他的身份证。其余几次科瑟列夫是因诈骗吃官司,总的说,服了许多年的苦役(他追求奢侈生活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每次都是沙皇的大赦救了他。
      这时,契卡的最高层人物的严厉而公正的声音打断了公诉人的发言,向他指出,以前那些法庭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因而他们的判决,我们新社会根本不能考虑。但是,出了什么事?胆大妄为的准尉从革命法庭的公诉席上说了一大段这样的思想上错误的话来回敬了他们,甚至我们在这里、在对革命法庭审判的严整论述中加以引用都感到不协调:
      “如果说在沙俄的旧法院里有什么值得我们信任的好东西的话,那只有陪审法庭……对于陪审法庭的裁决,我们始终可以信任,那里司法错误最少。”(第五二二页)
      从克雷连科同志口中听到这种说法特别令人遗憾,那是因为在此以前三个月,在审理那个曾经是列宁的宠儿、尽管过去有四次刑事前科而仍被补选入中央委员会并任命为杜马代表的奸细罗曼·马林诺夫斯基的案件时,“公诉当局”曾站在无可非议的阶级立场上:
      “在我们的眼里,每一个犯罪都是特定的社会制度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讲,根据资本主义社会和沙皇时代的法律判定的刑事前科,在我们看来并不是那种一经沾上便永远洗不掉的污点……我们知道许多例子,我们队伍里的一些人过去有过这类事实,但我们从来也不由此作出结论,认为必须把这种人从我们队伍里清除出去。了解我们的原则的人不会担心过去有前科会使他遭受被排除干革命队伍之外的威胁……”(第三三七页)
      你瞧克雷连科同志多么善于按党的原则说话!而这一次,由于他的错误论断,科瑟列夫的骑上形象便黯然失色了。革命法庭上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以至捷尔任斯基同志不得不说:“我一刹那间(只是一刹那!——作者)产生了一个想法,科瑟列夫莫非是最沉时期围绕肃反委员会燃起的政治激烈情绪的牺牲品?”
      克雷连科突然醒悟过来:“我不想而且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使本案的审判成为不是对科瑟列夫和乌斯宾斯卡娅的审判,而是对契卡的审判。我不仅不能想这样做,而且我应当全力去反对这样做!”“领导着肃反委员会的是最负责任的、最忠诚和久经考验的同志,他们承担起打击敌人的艰巨任务,虽然也冒着犯错误的危险……对此,革命应当表示自己的谢意……我着重指出这个方面,是为了关于我……以后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成了政治背叛的工具’。”(第五0九——五一0页,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会这样说的!……)
      瞧最高公诉人是踩在怎样的刀刃上行走呀!但是,看来他有一些过去地下工作时期的老关系,他从那里得知明天的风向。这在几起案件的审判上可以察觉出来,这次也是如此。一九一九年初刮过一股风——够了!该到约束一下全俄肃反委员会的时候了!不错,有过这样的机缘,并且“在布哈林的一篇文章里表达得非常好,他说,应当由革命的法制取代法制的革命。”
      到处是辩证法!克雷连科开口也是辩证法:“革命法庭负有代替肃反委员会的使命”(代替??……)不过“……在实现恫吓、恐怖和威胁措施方面的可怕程度,它决不应小于以前的肃反委员会。”(第五—一页)
      以前的?……它已经把它埋葬了吗?……对不起,你们——是来代替的,那末契卡人员往哪里去呢?充满危险的日子!你走得太快了,你把一个身穿拖到脚后跟的长军大衣的人“拉到法庭上作证也未免太匆忙了吧。
      不过,克雷连科同志,你所依据的材料也许不可靠吧?
      不错,在那些日子,卢宾卡的房顶上曾经一度乌云遮天。而这本书本来也可能写不成这个样子。但据我推测,钢铁般的费利克斯上弗拉基米尔·伊里奇那里去了一趟,谈了谈,解释清楚了。于是——天空重新明朗起来。尽管两天以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全俄中执委做出一项特别决议使契卡失去了司法权,——“但为时并不长久”!(第十四页)
      由于乌斯宾斯卡哑这个捣蛋家伙在法庭上表现极为恶劣,给我们这次为期一天的审理工作添了更多的麻烦。在被告席上她还“血口喷人”,把与本案无涉的其他契卡领导人甚至彼得斯同志本人都扯进去了!(原来,她曾经利用他的清白名声来干自己的讹诈勾当;在彼得斯同其他情报员谈话时,她已经可以满不在乎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现在她暗示彼得斯革命前在里加曾经有过一段不清不白的历史。请看她在八个月内变成了一条多凶的毒蛇,虽然这八个月她是在契卡人员中间度过的!拿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这时克雷连科与契卡人员的意见完全一致了:“在巩固的制度还没有确立起来以前,而达到这一点为时尚远(??难道?)……为了保卫革命……对于女公民乌斯宾斯卡哑除了消灭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判决。”不是枪决,正是说的:消灭!可是这丫头还年纪轻轻的,克雷连科同志!得啦,给她个十年,给她个二十五年就行了吧,到那时候制度总该巩固了吧?惜哉:“为了社会与革命的利益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回答——而且问题也不能有别的提法。在这种场合任何隔离措施都不会产生效果!”
      她把人得罪了……就是说,知道的太多了……
      科瑟列夫也不得不被当作牺牲品。他被枪决了。其他的人将更安稳。
      难道将来什么时候我们会读到卢宾卡的旧档案?不会的,会烧掉的。已经烧掉了。
      读者已经看到,这是一个意义不大的案件,本可不必多做分析。可是请看:
      4)“教会分子”秦(一九二0年一月十一至十六日),照克雷连科的说法,将“在俄国革命史册上占有适当的地位。”真地该入史册。收拾科瑟列夫只花了一天,而这些人却遭了五天罪。
      主要被告如下:A.从萨马林——俄国的知名人士、前东正教事务总管理局局长,曾致力于使教会摆脱沙皇政权,拉斯普金的宿敌,曾被他赶下台。(但公诉人认为,萨马林也罢,拉斯普金也罢——有什么区别?)库兹涅佐夫,莫斯科大学教会法教授;莫斯科大司祭乌斯宾斯基和茨维特科夫(关于茨维特科夫,公诉人自己也说:“一个大社会活动家,也许是宗教界所能提供的最优秀的人物,慈善事业家。”)。
      他们的罪状是:他们创建了“莫斯科联合教区委员会”,而这个委员会又建立了(由四十至八十岁的教徒组成)总主教的志愿卫队(当然是非武装的),在他的教堂宿舍固定地日夜值班,其任务是:在总主教遇到来自当局的危险时,敲警钟或打电话聚集群众,然后全体跟随总主教到他被带往的地方去,并请求(瞧,这就是反革命行动!)人民委员会把总主教放回!
      真是古俄罗斯的、神圣俄罗斯的传统作风!——敲警钟聚集人群并蜂拥前去叩头请愿!……
      公诉人表示奇怪:思主教遇到什么危险呢?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去保护他呢?
      真的:无非是两年来契卡对不合意的人实行着非司法制裁;无非是不久前在基辅四名红军战士杀死了大主教;无非是对总主教已经“定了案,只待移送革命法庭了”,“只是为了爱护还处在教权派宣传影响下的广大工农群众,我们暂时不去惊动我们的这些阶级敌人。”(第六十七页)—一因此东正教徒们为总主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两年以来吉洪总主教一直没有缄默——他向人民委员们、向神职人员、向教徒群众寄发文告;他的文告(第一个私下出版社原来在这儿!)印刷厂不接受,用打字机打印;他揭发残杀无辜、毁灭国家的种种事实——因此现在为什么要为总主教的生命感到不安呢?
      被告的第二条罪状。全国正在查封和征用教会财产(这已经是封闭寺院、没收寺院地产以后的事,现在涉及的已经是盘、碗和技形大吊灯了),——而教区委员会则向教民散发文告:号召敲一起警钟,反抗征用。(这是自然后果!过去鞑靼人入侵的时候,他们也曾这样保护教堂!)
      第三条罪状:狂妄已极地不断向人民委员会呈递申诉,控告地方干部侮辱教会、亵渎神圣和违反信仰自由的法律。这些申诉虽然没有得逞(人民委员会办公厅主任邦契-布鲁也维奇的陈述),但却有损于地方干部的威信。
      综述了被告的各条罪状后,对这些可怕的犯罪应该要求怎么处理呢?革命的良心是否也能告诉读者?只有枪决!克霍连科也正是这样要求的(对萨马林和库兹涅佐夫)。
      但是,正当忙着那一套可恶的法制形式、听取为数太多的资产阶级律师的为时太长的发言(由于技术上的考虑没有引用给我们看)的时候,得到消息说……死刑废除了!可真没有想到!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原来,捷尔任斯基已经在全俄肃反委员会范围内做了指示(契卡——而没有枪决?……)。人民委员会向革命法庭下达了这项决定吗?还没有。于是克雷连科就振作起来,他继续要求枪决,理由是:
      “即使可以认为,共和国日益巩固的形势正在排除来自这类人物的直接危险,但我依然认为无可怀疑的是,在建设工作的当前时期……消除……这些旧时代的活动家和变色龙……是革命必然性的要求。”“苏维埃政权为全俄肃反委员会作出废除枪决……的决定而感到自豪。”但是;这“还并不一定要求我们认为,关于废除枪决的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管苏维埃政权的千秋万代了。”(第八十——八十一页)
      很有预见!枪决会恢复的,而且很快就会恢复的!因为还有好长一串的人需要干掉!(还有克雷连科自己,以及他的许多阶级兄弟……)
      好吧,革命法庭听从了,把萨马林和库兹涅佐夫判处了枪决,但正好赶上了大赦,改判为送往集中营监禁,直到对世界帝国主义取得完全胜利!(恐怕今天他们也还得蹲在那里……)而对“宗教界所能提供的最优秀的人土”则判了——十五年,后改为五年。
      为了多少有一点实际的罪状,这次审判还捎带进来其他的被告:因一九一八年夏天的兹维尼戈罗德一案被控,但不知何故一年半没有审判(也许已经审判过一次,现在根据需要再判一次)的几名僧侣和教师。在那年夏天,几个苏维埃干部到兹维尼戈罗德修道院找修道院长约恩,命令他(“动作麻利些!”)交出所保存的圣萨瓦的干尸。同时,苏维埃干部不仅在庙堂里抽烟(显然也在祭坛上),当然更不用说没有脱帽,而且那个把萨瓦的颅骨拿在手里的苏维埃干部还故意往上面吐唾沫,证明神圣的虚假性。还有其他一些亵渎行为。这样做的结果就引起了鸣钟报警、民众暴动和一名苏维埃干部被杀。别的干部后来矢口抵赖说没有干过亵渎的事,没有吐过唾沫,而克雷连科有了他们的申明也就足够了。
      是呀,谁不记得这些场面呢?我出生以后第一个印象(我那时大概是三四岁)就是:一些尖头人(戴布琼尼军帽的契卡人员)走进基斯洛沃德斯克教堂,分开吓得目瞪口呆的做礼拜的人群,尖头帽也不摘掉就朝祭坛上闯去,打断了祈祷仪式的进行。这样现在就把这些苏维埃干部……拉来一道审判?不对,是把这些僧侣们拉来一道审判了。
      我请求读者自始至终记住一件事:从一九一八年起,就确定下我们的这样一种司法惯例,每一起莫斯科的审判(当然除了对契卡的不公正的审判以外)并不是对一些偶发事件的孤立的审判,不是的。这是司法政策的信号;这是橱窗里的样品,根据这种样品从仓库里发货给各省;这是典型,这是算术习题集每节前的一个示范解法,学生们按照这个示例再动脑筋去演算。
      因此,如果说了一个“东正教徒案件”,就应当把这个单数名词理解为大大的多数。而且最高公诉人自己也很乐意地向我们解释:“几乎在共和国的所有的革命法庭里都轰轰烈烈”地(什么词儿呀!)进行类似的审判(第六十一页)。北德维纳、特维尔、梁赞革命法庭刚刚搞过;在喀山、乌发、索尔维契戈德斯克、察列沃科克沙依斯克对“被十月革命解放了的”教会里的神甫、诵经上进行了审判。
      读者会觉得这里有一个矛盾:为什么这许多审判要比莫斯科的样板早呢?这只是我们叙述上的缺点。对被解放了的教会的司法的和非司法的迫害早在一九一八年就开始了,据兹维尼戈罗德的案件判断,那时就已经达到了尖锐程度。一九一八年十月吉洪总主教在致人民委员会的文告中就提出没有传道自由,他说“许多勇敢的传教土已经付出了殉道的鲜血……你们染指由世世代代的信徒们聚积的教产,不假思索地践踏他们的遗愿。”(人民委员们当然没有读到文告,而办事人员们则哈哈大笑说:真会找出名堂来责备人——遗愿!我们还想在我们祖先身上……哩!——我们只为后代工作。)“纯属无辜的主教、神甫、男女僧众被毫无道理地冠以措词模糊、定义不明的反革命罪名,横遭杀害。”诚然,由于邓尼金和高尔察克的逼近,为了使东正教徒们愿意去保卫革命,暂时住了手。但是国内战争高潮刚一过去,又拿教会开刀,各革命法庭对这类案子又搞得轰轰烈烈。一九二0年谢尔吉圣三一大寺院也受了打击,弄走了谢尔吉·拉多涅日斯基这个沙文主义者的干尸,把它扔进了莫斯科的博物馆。
      总主教援引了克柳切夫斯基的一段话:“只有到我们将圣谢尔吉等俄国大长老们遗留给我们的全部精神道德宝藏糟踏净尽的那一天,圣谢尔吉寺院的大门才会关闭,他的墓穴上的神灯才会熄灭。”克柳切夫斯基没有想到,这个宝藏几乎在他有生之年,就将被糟踏净尽。
      总主教求见人民委员会主席,想说服当局不要触动寺院和圣者的干尸,教会不是已经和国家分离了吗!得到的答复是,主席正忙于讨论重大事务,近B不能接见。
      远日也未能接见。
      司法人民委员部发布了一条关于取缔一切圣者干尸的通令(一九一O年八月二十五日),因为正是这种东西阻碍着崭新的公正社会的光辉进程。
      下面我们还是按照克雷连科的选择,再看看“高庭”审理的一个案子。(高庭就是最高法庭。瞧他们在自己人中间使用着多么好听的简称。可是对我们这些小虫着他们只是吼叫一声:起立!现在开庭!)
      5“策略中心’案(一九二0年八月十六至二十日)——二十八名受审人,还有若干无法传唤的缺席被告人。
      因为掌握了阶级分析所以心明眼亮的最高公诉人,用他开始慷慨陈词时还没有沙哑的嗓子,告诉我们,除了地主和资本家以外,“还存在过并继续存在着一个社会阶层,关于这个阶层的社会存在,革命社会主义的代表者们早就在进行思考……这个阶层就是所谓知识阶层……我们这次审判将是一场历史对俄国知识阶层活动的审判,”和革命对知识阶层的审判。(第三十四页)
      我们研究的范围具有特定的狭窄性,因而我们不可能探明革命社会主义的代表者们对于所谓知识阶层的命运究静是怎样思考的,他们为它究竟想出了什么?然而,我们感到宽慰的是,这些材料已经公布,人人可以读到,可以详尽地搜集。因此,只是为了说明共和国当时的一般形势,我们把人民委员会主席在这些革命法庭开庭的年代发表的意见向大家提示一下。
      在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五日给高尔基的信中(此信我们已经引用过),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回答了高尔基因逮捕知识分子所作的说项,关于当时俄国知识界的主要部分(“近立宪民主党的”)他写道:“这不是民族的头脑,而是粪便。”在另一次他对高尔基说:“如果我们把盆盆罐罐打烂得太多,那将是由于它的(知识界的)过错。”如果它寻求正义——为什么不走向我们?……“我就是中了知识分子的子弹。”(就是说中了卡普兰的子弹。)
      提到知识分子,他用的词总是:腐烂的自由主义的;“循规蹈矩的”;“有学识的”人所常有的“懈怠”;认为它永远是轻率的,认为它背叛了工人的事业——但它什么时候宣誓效忠过?
      这种对知识界的嘲笑,这种对它的蔑视,被二十年代的政论家们、被二十年代的报纸、风习,最后还被知识分子自己深情不疑地接受过去,他们咒骂了自己永远的轻率、永远的两重性、永远的无骨气和无可救药地落后于时代。
      而且是公正的呀!听,“公诉当局”的声音在“高庭”的拱顶下隆隆作响,使我们回到座位上来:
      “这个社会阶层……这些年来受到了全面重新估价的考验。”重新估价,当时经常这么说。重新估价的结论是什么呢?请看:“俄国的知识阶层带着民权的口号(毕竟还是有点东西!)投入革命洪炉,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成了黑色(连白色都不是!)将军们、雇佣者们(!)的同盟军和欧洲帝国主义的顺从代理人。知识阶层践踏了自己的旗帜,并使它沾满了污泥。”(克雷连科,第五十四页)
      只是因为“这个社会集团已经成为历史陈迹”,所以才“没有必要把它的个别代表人物彻底打倒”。
      这是在二十世纪的开端!多么强大的预见力!啊,科学的革命家们!(然而彻底打倒还是有必要的。整个二年还在继续打呀,打呀。)
      现在我们怀着厌恶的心情察看这二十八名黑将军的同盟军和欧洲帝国主义的雇佣者。一股“中心”的刺鼻的味道迎面扑来——又是策略中心,又是民族中心,又是右派中心(一想起二十年来的各种案件,脑子里就出现各式各样的中心,一会儿是工程师中心,一会儿是孟什维克中心,一会儿是托洛茨基一季诺维也夫中心,一会儿是右派-布哈林中心,亏得把这些中心一个一个地粉碎了,我们大家才能活到现在)。哪里有中心,哪里当然就有帝国主义插手。
      诚然,当我们往下听到,现在受审判的这个策略中心并不是一个组织,它一没有章程,没有纲领,三没有会费,我们心里就稍稍轻松一些。那是什么呢?那是:他们会过面!(不寒而栗。)会面时,他们彼此交流了观点!(浑身冰凉。)
      罪名十分严重,并且附有罪证:对二十八名被告共提出两件罪证。(第三十八页)这就是不在场的活动家米亚科京和费多罗夫(他们在国外)的两封来信。他们现时不在场,但在十月革命前曾与在场者同属于各种委员会,这就使我们有权把不在场者和在场者同等看待。信中讲的是:关于同邓尼金在一些小问题上的分歧,如农民问题(没有告诉我们内容,但显然是:建议邓尼金把土地分给农民),犹太人问题,民族联邦问题,行政管理问题(民主制而不是专政)以及其他一些问题。从这些罪证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呢?很简单:它们证明了在场者同邓尼金有通信关系和观点一致。(哎哟,好冷呀!)
      但是对在场者还提出了直接的指控:同居住在不受中央苏维埃政权控制的边区(例如基辅)的熟人交换情报!那就是,比方说,从前这是俄国的土地,而后来为了世界革命的利益,我们把这块边地让给了德国,而人们则继续有书简往返:伊万·伊万内奇,在那里生活得怎样?……而我们这里……H·M·基施金(立宪民主党中央委员)甚至从被告席上狂妄地辩解说:“人不想当瞎子,总是想知道各地的情况。”
      知道各地的情况?……不想当瞎子??……难怪公诉人把他们
      的行为公正地评定为背叛!对苏维埃政权的背叛!!
      但是他们的最可怕的行为是:在国内战争正在炽烈进行的时候,他们……却在写著作,编写笔记、草拟方案。是呀,“国家法、财政学、经济关系、司法和国民教育的行家们”在写著作。(而且,很容易猜到,他们在写著作的时候丝毫也不依据列宁、托洛茨基和布哈林……已有的著作)C·A·科特里亚列夫斯基教授——关于俄国的联邦制,斯坚普科夫斯基——关于农业问题(想必没有讲集体化……),B·C·穆拉列维奇——关于未来俄国的国民教育,H·H·维诺格拉茨基——关于经济问题。而(伟大的)生物学家H·K·科里佐夫(他在祖国的遭遇只有迫害与死刑)竟允许这些资产阶级权威们在他的研究所里聚会谈话(康德拉季耶夫也陷了进去,他在一九三一年最终因劳农党案件受到审判)。“我们的问罪之心等不及宣判就已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喂,该给这些将军的帮手们什么样的惩罚呢?只能给他们一种惩罚——枪毙!这不是公诉人的要求——这已经是法庭的判决!(可惜后来减轻了:在集中营监禁到国内战争结束。)
      被告的罪过正是在于他们没有蹲在自己的角落里慢慢嘬那四分之一磅面包,他们经常碰头和商谈在苏维埃制度垮台后应当建立怎样的国家制度。
      用现代科学语言来说,这就叫做:他们研究代管办法。
      公诉人声若洪钟地讲着,但是我们听出突然有点断气,似乎他的眼珠朝讲台上乱转了一下,他是在找一张纸吗?一段引文吗?稍等一下!该说得漂亮点!还是用另一个案件里说过的那个吗?没有关系!是不是这个,尼古拉·瓦西里伊奇,请吧:
      “对于我们来说……折磨的概念已经包含在把政治犯关进监狱的这个事实的本身之中……”
      什么!把政治犯关进监狱——这就是折磨!而这是公诉人说的!——多么宽广的观点呀!新的司法制度诞生了!接着,
      “……同沙皇政府进行斗争是他们的[政治犯的]第二天性,因此要他们不去同沙皇制度斗争是不可能的!”呼十七页)
      那本不去研究代替办法更是不可能的学?……也许、思想——这是知识分子的第一天性?
      唉,笨手笨脚地递错了引文!真是难为情!……但是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在弹奏华彩过门了:
      “甚至假定被告们在这里,在莫斯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好像也正是这样……)——那反正也一样:……在这样的时刻即使在喝茶聊天的时候谈论用什么样的制度去代替似乎正在垮台的苏维埃政权、那也是反革命的行动……在国内战争时期,不仅[反对苏维埃政权的]行为是犯罪……而且不作为本身也是犯罪。”(第三十九页)
      现在明白了,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他们一定会被判处枪决——为了“不作为”,为了喝一杯茶。
      例如,彼得格勒的一群知识分子决定:如果尤登尼奇进了城,他们应当“首先关心召开民主的市杜马”(就是说防止将军的专政)。
      克雷连科:——我想向他们大喝一声:“你们必须首先想——宁可战死,也不能放尤登尼奇进来!!”
      但他们——没有战死。
      (话又说回来,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也没有战死)
      还有这样一些被告,他们知道情况,但——没有告发(照咱们的说法是“知情不报”)。
      下面要说的已经不是“不作为”,而是积极的犯罪行为了:通过政治红十字会会员赫鲁晓娃(她也在席上入另一些被告向布蒂尔卡的犯人们提供金钱(可以想象这笔资金怎样流向监狱小卖部!)和衣物(瞧,还有毛料的?)的接济。
      他们的罪行是十恶不赦的!而且无产阶级的惩罚也将是毫不容情的!
      像电影放映机慢慢倾倒的时候那样,在我们眼前晃过歪歪斜斜模糊不清的二十八名革命前的男人和女人的面孔。我们没有看清他们的表情!——他们是惊呆?是轻蔑?是傲然?
      因为没有发表他们的回答!因为没有发表他们的最后陈述!——据说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为了补偿这个缺陷,公诉人向我们哼哼道:这是连篇的自我鞭笞和对所犯错误的悔恨。知·识阶层政治上的不坚定和中间本性……——(噢,噢,还有这个东西:中间本性!)——……在这个事实上完全证实了布尔什维克一向对于这个阶层所作的马克思主义评价的正确。(第八页)
      这个一闪而过的年轻的女人是谁呀?
      这是托尔斯泰的女地亚历山德拉·利沃夫娜。克雷连科问她在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做些什么?她回答说:“烧茶!”——三年集中营!
      根据境外出版物《在异乡》,我们可以判明事实的真相。
      还在一九一七年夏天临时政府时期,就产生了一个“社会活动家联盟”——宗旨是支持将战争进行到胜利结束、与社会主义派别,尤其是社会革命党,相对抗。十月政变之后,许多著名成员出国了,其他人留了下来,再也不能召开代表大会,从事有组织的活动了,但是知识分子习惯于思考,评价事件,交流想法——他们很难马上放弃这种习惯。他们与学术界的接近使他们能以学术会议的形式进行聚会。那时可以讨论的事情很多: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和约,以丧失大片领土为代价退出战争,战争在欧洲继续进行的时候我国与以前的盟友及以前的敌人的新关系。一些人认为为了自由和民主,也为了盟约的义务,应当继续协助协约国,而布列斯特和约是一些没有得到国家授权的人们签订的。有些人希望,一旦红军力量巩固了,苏维埃政权就会和德国人破裂。另一些人则相反,把希望寄托在德国人身上,认为他们按照条约成为了半个俄国的主人,现在就会除掉布尔什维克。(而德国人合理地认为,为立宪民主党人出力就等于为英国人出力,苏维埃政府之外的任何别的政府都会恢复对德战争。)
      由于这些分歧,一九一八年夏天从“社会活动家同盟”里分裂出去了一个“民族中心”——它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小组,持极端亲协约国观点,成员都是立宪民主党人,但是他们像怕火一样害怕恢复布尔什维克坚决禁止的政党形式。这个小组除了在科里佐夫教授的学院里举行过伪装的集会之外,什么也没做过。有时候他们派组员到库班去打听情况——但他们一去就没影了,好像是把莫斯科的同道们忘了。(不过协约国对志愿军显出的兴趣也极其薄弱。)但“民族中心”的精力主要还是集中在为未来的俄国安安静静地拟定各种法律草案上。
      与民族中心同时建立了一个比它左的“复兴同盟”(基本上是社会革命党的——不好意思与立宪民主党联合,又恢复了习惯的党派倾向与观点),其宗旨是进行既反对德国人又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斗争。但是他们觉得这种斗争也没法在布尔什维克地区进行,斗争内容只能归结为把人们输送到南方去。然而在志愿军地区也以它的反动性使他们讨厌。
      在军事共产主义的真空中憋得要死,一九一九年春天三个组织——社会活动家联盟、民族中心和复兴同盟决定保持经常的协作,为此各抽出了两个人。一九一九年中,新组成的六人小组有时开会,后来就停顿了,不存在了。对他们的逮捕从一九二0年才开始——到那时候,在侦查期间给六人小组取了个响亮的名字“策略中心”。
      逮捕是因民族中心的一名平庸的成员H·H·维诺格拉茨基的告密而发生的,他在放进过许多“中心”成员的特科牢房里继续充当颇有成绩的“内线”,而那些人还以克雷洛夫时代的天真在牢房里向他公开说出想瞒过侦查员的话。
      也落入被告之列并且是主要被告(六人小组成员)的著名俄国历史学家梅尔古诺夫在流亡期间不得已地写出了一份关于这次审判的回忆——如果不是出版了正是我们手头这本正是登着这篇雷鸣般的演说词的克雷连科的大作,他可能避免写这篇东西的。梅尔古诺夫怀着对自己和同案人恼恨的心情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如此熟悉的苏联侦查工作的图画:侦查者手里没有任何罪证,“案卷里没见到一份文件。起诉材料整个来自被告本人的供词……所有后来受审判的人在预审期间没有坚持沉默的策略……我觉得,采取不说话的原则,我是在不必要地使自己,也许还有别人,遭到更大的厄运……当你面临着遭枪决的可能时,你并不总能想到历史。”
      在《全俄非常委员会红皮书》(第二卷,莫斯科,一九二二)里,逐字引用了被侦查人的许多供词,它们,唉,是不漂亮的。
      梅尔古诺夫不带幽默感地责备侦查员雅科夫·阿格拉诺夫(他把他们所有人都制住了)对他及其他被侦查人进行欺骗,巧妙的愚弄,他认为“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对我的嘲弄了”。他说:这比任何肉刑更坏。后来如此洞彻地剖析过不少俄国革命的历史人物的梅尔古诺夫这时轻而易举地掉进去了:从向他出示的书面供词中看,一些人的问题好像已经澄清了,他却证明他们参加过复兴同盟。而且总的说“开始提供比较有条理的证词”——一篇不把侦查员的问题区分出来的完整叙述。(后来这些供词被给同案人看,使他们感到吃惊和沮丧:好像他是带着难以遏制的愿望讲述这一切的。)
      阿格拉诺夫还用这些话把他们都“收买”了,他说,既然这是“过去的事”了,所有这些中心早已经不开会了——所以被侦查人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契卡查明一切只是着眼于历史价值。雅科夫·萨乌洛维奇用他的亲切态度迷惑了很多人。在另一些人面前,他把苏维埃政权和俄罗斯之间画了一个绝对的等号,这么一来,如果你热爱后者,那么反对前者就是有罪的。就这样从某些人那里获得了真正卑躬屈节、巴结讨好的供状。(脚注中提到的科特利亚列夫斯基的论文专门被阿格拉诺夫指定为犯人的学习材料。)
      在法庭上怎么样呢?梅尔古诺夫写道:“「知识分子的」革命传统要求一定的英雄主义,可是心里没有这种英雄主义所需要的激情。如果把法庭变为抗议示威——意味着有意地使不仅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处境更加恶化。”
      在他们还没挨整的沙皇时期曾是如此爱好自由,如此不可调和,如此不能压服的俄国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容易地上契卡的钓钩的,就是这样容易地降服和灭亡的。
      但比这更鲜明更可怕的是阿格拉诺夫的另一件成功之作——1921年的“塔甘采夫案”(尽管它不属于这一章,因为没有上法庭)。塔甘采夫教授在侦查的四十五天之内英勇地保持着沉默。可.是这以后阿格拉诺夫使他同意和他签了一项协议:
      “我,塔甘采夫,自觉地开始毫不隐讳地供出我们组织的情况……我不隐瞒与我们集团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同案受审人得到宽大处理。
      我,全俄肃委特派员雅科夫·萨乌洛维奇·阿格拉诺夫,保证在塔甘采夫公民的协助下迅速结束侦查工作,并在其结束后将此案送交公开法庭审理……我保证对被告中任何一人都将不用极刑。”
      但就搭甘采夫一案——契卡枪毙了八十七人。
      我们自由的太阳就这样升起了。我们的十月革命同龄儿——法律在幼年时期就是这样一个胖乎乎的淘气孩子。
      这些我们现在完全不记得了。

      ——————


    第九章 法律在壮大


      我们的概述已经拉得很长。可是我们还没有真正开始哩。还有更重大的案件、更著名的案件在前面。但是基本线条已经画清楚了。
      我们还要伴随一下我们的处在少先队年龄的法律。
      提一下一个早就被遗忘了的而且甚至不带政治性的案件。
      6)燃料总管理局审判(一九二一年五月)因为它涉及了工程师或者当时所说的专家。
      国内战争的四个冬天中最残酷的一个冬天过去了,那时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可以烧的东西了、火车开不到站,在各首府,人们饥寒交迫,罢工浪潮此起彼伏(现在已经从历史中一笔勾销了)。谁之罪呢?一个著名的问题:谁之罪?
      当然不是总的领导。而且甚至也不是地方领导!这一点很重要。如果那些“往往是外面调来的同志”(党员领导)不懂业务,那末就应当由专家来为他们“拟订处理问题的正确方案”!这就是说,“不是领导人有过错……而是那些打算盘、拟计划(怎样靠田野吃饭和取暖)的人有罪责”。有过错的不是发号施令的人,而是草拟计划的人!计划变成吹牛专家的过错。数字不相符“这是专家的过错,而不是劳动与国防委员会的过错”,甚至“也不是燃料总管理局负责干部的过错”。没有煤,没有柴,没有石油这是专家们“造成的复杂紊乱局面”。他们没有顶住李可夫的紧急电话记录发给、批给了什么人计划外物资,这也是他们的过错。
      一切都是专家们的过错!但无产阶级的法庭对他们并不是毫不留情的,判决是轻的。当然,无产阶级骨子里与这些该死的专家是格格不久的然而没有他们却应付不下去,一切都处于瘫痪状态。因此革命法庭没有往死里整他们,克雷连科甚至说,从一九二0年起“谈不上有怠工现象”。不错,专家是有过错,但他们并非出于恶意,他们不过是些糊涂虫,不会更好地工作,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没有学会做工作,或者不过是一些利己主义者和受贿分子。
      所以说,在恢复时期之初划定了一条对工程师们奇妙的宽大为怀的杠杆。
      一九二二年第一个和平年代充满了公开的审判真是太多了,以至我们这一章几乎都用到这一年上了。(人们会感到奇怪:战争过去了—一而法院却那么活跃?但是要知道在一九四五和一九四八年护法神都曾格外活跃过一阵。这里是否有最简单的规律性呢?)
      虽然一九二一年十二月苏维埃第九次代表大会决定“缩小全俄肃委的管辖范围”“它按照这个意图装腔作势了一番并且改名为国家政治保卫局但是一九二二年十月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权力就重新扩大了,十二月捷尔任斯基对《真理报》(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记者说:“现在我们需要特别敏锐地注意各种反苏派别和集团。国家政治保卫局紧缩了机构,但是提高了它的质量。”
      因此我们也不放过这一年年初的案件:
      7)奥尔登博格尔工程师自杀案“(高庭”,一九二二年二月)已经谁也不记得的、微不足道的完全没有代表性的一次审判。说没有代表性,是因为它的内容只涉及一个人的生命,而且是已经完结的。如果这条生命没有完结,那末这个工程师,还有十来个人与他一起,便会组成中心而出现在“高庭”面前,那时审判就会完全有代表性的了。而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的是一个知名的党务工作者谢捷尔尼科夫,两名工农检查院干部,还有两名工会工作者。
      可是,在这一次对沙赫特分子和“工业党”的早期先驱者的审判中,有着某种象契诃夫所描写的远方传来的断弦声那样一种令人惆怅的东西。
      B·B·奥尔登博格尔在莫斯科自来水公司工作了三十年,看来从本世纪初就成了它的总工程师。他经历了艺术的白银时代、四届国家杜马、三次战争、三次革命而全莫斯科一直都是喝他的水。高峰派和未来派、反动分子和革命分子、贵族士官生和红军战士、人民委员会、契卡和工农检查院喝的都是奥尔登博格尔的洁净冰凉的水。他没有结婚,他没有子女,他一辈子只有自来水。在一九0五年,他不放警备队进驻自来水公司“因为士兵们笨手笨脚可能会把水管或机器弄坏”。在二月革命的第二天,他对自己的工人们说,革命已经结束,够了,各就各位,水应当照常供应。在莫斯科的十月革命战斗中,他只关心一件事:保全自来水公司。他的从业人员举行罢工来回答布尔什维克政变,邀请他一起参加。他回答说:“从技术方面,我,对不起,不罢工。而在其他方面,在其他方面,我,好吧,罢工。”他从罢工委员会接受了一笔支援罢工者的钱,写了收据,但自己却跑出去寻找管子接头来修理坏了的水管。
      但他反正是个敌人!他对一个工人说过这种话:“苏维埃政权连两个星期也维持不了。”(在转入新经济政策的前夕下来了一个新精神,因此克雷连科允许自己对“高庭”稍微说点真话。)“当时不仅专家们这样想我们也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第四三九页,着重点是我加的作者)
      但他反正是个敌人!像列宁同志告诉我们的那样:为了监视资产阶级专家们,我们需要有工农检查院这条警犬。
      在奥尔登博格尔身边安排了两只这样的警犬(其中一只原是自来水公司的滑头办事员马卡罗夫-泽姆梁斯基,他“因品行不端”被解雇,进了工农检查院,“因为那里待遇好”,后来上升到中央的工农检查人民委员部,因为“那里待遇更好”从那里被派来监督自己的旧上司,一心要对惹过自己的人进行报复)。还有工会地方委员会这个工人利益的最好维护者也没有睡大觉。共产党员当了自来水公司的领导。“我们这里一切都应该以工人为首,只有共产党员才能掌权,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也为本案所证实,”(第四三三页)还有莫斯科党组织的眼睛也一直盯着自来水公司。(而在它的背后还有契卡)“当时我们正在建设一支我们自己的队伍,那是以阶级对立这种健康的感情为出发点的。凡是不属于我们阵营的人,都要给他们配搭上一个……政委,否则任何一个负责岗位都不能交给他们。”(第四三四页)各方面一下子都来纠正、支使、教训总工程师,不经他的同意,随便调动技术人员(“拆散了这些生意人的老窝”)。
      但是,自来水公司并没有得救。情况没有好转,而是变得更坏这准是有一个工程师的匪帮暗中捣鬼。更甚于此。奥尔登博格尔由于自己的知识分子中间状态的天性,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厉害话,现在却一反常态,胆敢把自来水公司新首长泽纽克(一个“因自己的内在气质”使克雷连科觉得非常可爱的人物)的行为称作瞎胡闹J
      这样一来就清楚了,“奥尔登博格尔工程师有意识地背叛工人的利益,是工人阶级专政直接的公开的敌人。”于是请各方面派检查团到自来水公司来然而各检查团都认为一切没有问题,水流得也正常。工农监察员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把一份又一份的报告送到工农监察院去。奥尔登博格尔干脆是“抱着政治目的想要摧毁、破坏、打烂自来水公司”,但是他没有这个本领。我们也尽力阻碍他,阻碍他铺张浪费地去修理锅炉或用混凝土水箱来替换木制水箱。工人领袖们开始在自来水公司的大会上公开地说,他们的总工程师是“有组织的技术怠工的灵魂”,号召大家不要相信他,要在各方面去抵制他。
      但工作照样没有改善,而且搞得更糟了!……
      特别使工农监察员和工会工作者的“血统无产阶级心理”感到难受的是“沾染上小资产阶级心理”的给水塔上的大多数工人站在奥尔登博格尔一边,看不到他的怠工。而这时正好赶上莫斯科市苏维埃的选举,工人们推出奥尔登博格尔作自来水公司的候选人,党支部当然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党的候选人。然而由于总工程师在工人中的虚假威信,党的候选人看来没有当选的希望。但是党支部向区委会,向各级机关送去了一份决议,并在全体大会上宣布:“奥尔登博格尔是怠工的中心和灵魂,在莫斯科市苏维埃里他将是我们的政敌!”工人们则报之以一片喧嚷和叫喊声“不对!”“撒谎!”那时党委书记谢捷尔尼科夫同志就面对面地向上千名无产阶级宣布:“我不想同你们这一群黑帮分子说话!”他表示,我们到别的地方说话去。
      采取了这样一些党的措施:把总工程师开除出……自来水公司管理委员会,同时给他造成经常受审查的处境,不断把他传到为数众多的各种委员会、各种小组里去进行讯问并交给他需要紧急完成的任务。他的每次不到都写入笔录,“以备未来进行司法审判”。通过劳动与国防委员会(主席是列宁同志)争取到任命一个“非常三人小组”(工农监察院、工会委员会和古比雪夫同志)来领导自来水公司。
      四年来水管里一直有水,莫斯科市民喝着水,什么也没有察觉……
      在这种情况下,谢捷尔尼科夫便在《经济生活》上写了一篇文章:“鉴于流传着一些激动社会舆论的关于自来水公司灾难性状况的传闻”,他提供了许多新的令人不安的传闻,甚至有:“自来水公司往地底下打水,有意识地冲蚀着整个莫斯科的地基”(那还是伊万·卡利达奠定的)。请来了莫斯科市苏维埃的一个检查团。它认为;“自来水公司的状况是令人满意的,技术领导是合理的”。奥尔登博格尔驳倒了所有的指控。这么一来,谢捷尔尼科夫便宽容地说:“我的任务是围绕这个问题引起议论,至于弄清这个问题,那是专家们的事。”
      工人领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最后的、但万无一失的手段呢?向全俄肃反委员会告密!谢捷尔尼科夫就这么办了!他“看到奥尔登博格尔有意识破坏自来水公司的迹象”,他毫不怀疑“在自来水公司、在红色莫斯科的心脏存在着一个反革命组织”。而且还有:鲁勃辽夫水塔的灾难性状况!
      但是这时候奥尔登博格尔犯了一个很失策的错误,做出了一个懦弱的、中间状态知识阶层的举动:他购置国外新锅炉的定货被“砍掉了”(而旧钢炉现时在俄国不能修理)于是他便自杀了(对一个人来说,碰的钉子太多了,况且当时人们还没有经过锻炼)。
      事情没有放过去,没有这个人也可以找出反革命组织。工农监察员们担负起全面揭露这个组织的工作任务。两个月间暗中搞了一些名堂。但是正在开始的新经济政策的精神是这样的:“对两边都要给点教训”。于是最高革命法庭就审起这个案子来了。克雷连科恰如其分地严厉,克雷连科恰如其分地铁面无私,他理解:“俄国工人把每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宁可看成是敌人,而不认为是朋友,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在进一步改变我们的实际政策和总政策时,我们还不得不作些大的让步,不得不进行退却和迂回;也许党将被迫选择一条策略路线,这条路线将遭到忠诚的,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战士们的天真逻辑的反对”(第四五八页)。
      固然,革命法庭根本没有把那些出庭作证反对谢捷尔尼科夫同志和工农监察员的工人们“当作一回事”。被告谢捷尔尼科夫泰然自若地回答公诉人的威胁:“克雷连科同志!我知道这些条文;但要知道,这里审判的并不是阶级敌人,而这些条文是对待阶级敌人的。”
      然而,克雷连科也起劲地制造紧张气氛:你们向国家机关有意递送诬告……同时具有加重罪责的情节(私怨、个人报复)……利用职务地位……政治上不负责任……滥用权力、滥用苏维埃干部和联共(布)党员的威信……搅乱自来水公司的工作……给莫斯科苏维埃和苏维埃俄罗斯造成损失,因为这样的专家很少··,…没有人能代替……“我们已经不必去说具体的人的损失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斗争构成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我们习惯于很少考虑这些不可挽回的损失……(第四五八页)最高革命法庭应当说出自己有分量的话……刑事惩罚应当是十分严厉的……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开开玩笑的!……”
      我的天哟,现在他们该怎么办呢?难道……?我的读者已经习惯于提示:全都枪……
      完全正确。全都给逗乐了:鉴于被告真心悔悟,判处他们……接受社会谴责!
      两个真理……
      而谢捷尔尼科夫好像是一年监禁。
      请允许我不相信。
      噢,那些把二十年代描绘成一片欢腾的光明景象的歌手们啊!一个人哪怕只和二十年代沾过一点进,哪怕当时只是童年,也是不会忘记的。陷害工程师的牛头马面们正是在二十年代养肥的。
      但现在我们看到,从一九一八年起就已经……
      下面的两次审判,我们要稍稍离开一下我们顶喜欢的最高公诉人:他正忙于对社会革命党人的大审判的准备工作。(对社会革命党人的外地审判,以前就有了,如一九一九年的萨拉托夫审判。)这起规模浩大的审判在欧洲事先就引起了波动,这时司法人民委员部突然想起:我们搞了四年审判,可是没有刑法典,旧的没有,新的也没有。克雷连科也一定免不了要为法典操点心:需要各方面预先配合好。
      眼前的那些教会案审判是内部案子,不会使进步的欧洲感兴趣,不用法典也可以对付过去。
      我们已经看到,对于教会与国家的分离,国家是这样理解的,那就是教堂建筑本身以及里面挂着的、摆着的、画着的一切,都归国家所有,而留给教会的只是圣经上规定的那种一无所有的教会。早在一九一八年,当政治上的胜利看来已经比预期更迅速和容易地取得的时候,就着手去没收教会的财产。然而这一仓促之举引起了人民太大的愤怒。在国内战争正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再去建立一条反对教徒的内部战线,那是不明智的。共产党人与基督教徒的对话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在国内战争末期,作为它的一种自然后果,在伏尔加河流域发生了空前未有的饥荒。因为这不很使这次战争的胜利者增光,所以我国的书刊上只含含糊糊地提它两行。然而这次饥荒达到了人吃人、父母吃亲生子女的程度这样的饥荒甚至在大混乱时期的俄罗斯也是没有见过的(因为当时,据历史记载,一连数载都有尚未脱粒的谷垛被压在冰雪下过冬)。一部关于这种饥荒的影片,就可以把我们见到的和知道的关于革命和国内战争的一切完全改观。但是,既没有电影,也没有小说,又没有统计研究这是竭力要人们忘掉的,这是不光彩的。而且我们已经习惯于把任何饥荒的原因推在富农身上但在普遍的死亡中分得出谁是富农呢?柯罗连科在《致卢那察尔斯基的书信集》中(尽管后者答应过,但我国从来没有出版过这个集子)解释造成国内遍地饿殍、民不聊生的原因说:这是由于一切生产率的下降(劳动的手都去拿武器了),由于农民丧失了对政府的信任,丧失了哪怕给自己留下一小部分收成的希望。将来会有人算清这笔帐:根据布列斯特和约,从失去抗议声的俄国,甚至从未来的饥荒区,用了好多个月好多节车皮给继续在西方作战的德意志帝国供应了多少粮食。
      一条笔直的、短短的因果链条:伏尔加河流域一带的人所以吃自己的子女,是由于我们当年急不可耐地取消了立宪会议。
      但是政治家的天才就在于从人民的灾难中也能取得成功。这确是神机妙算须知可以一箭三雕呀;现在让神甫们去养活伏尔加流域吧!他们是基督教徒,他们是慈悲为怀的!
      1.拒绝就把整个饥荒嫁祸于他们,并可以把教会摧毁;
      2.同意我们就把教堂彻底打扫干净;
      3.在两种场合都可充实货币储备。
      而且,这条妙计看来还是教会自己的行为给提醒的。正如吉洪总主教所陈述,还在一九二一年八月,在饥荒刚发生的时候,教会就成立了救济饥民的教区委员会和全俄委员会,开始募集钱款。但是,容许来自教会的直接救济送到饥民嘴里,那就等于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委员会被查禁了,而钱款则收归国库。总主教还向罗马教室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求助但这也被制止了,解释说,只有苏维埃政权才有权同外国人进行谈判。而且何必大惊小怪;报纸上写着,当局自己有一切办法来应付饥荒。
      而在伏尔加流域正在吃草、吃鞋掌、啃门框。最后,在一九二一年十二月,救委会(国家救济饥民委员会)向教会提出建议,为饥民捐献教会的贵重物品,不是所有贵重物品,与教仪有关的物品不必捐献。总主教同意了,救委会制订了一项实施细则:一切捐献必须是自愿的!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九日总主教发表文告;允许各教区委员会捐献无关教仪的贵重物品。
      这样一来,一切又可能化为蒙蔽无产阶级意志的妥协。
      思想如迅雷闪电!思想变成法令。全俄中执委二月二十六日的法令:从教堂收取一切贵重物品为了饥民!
      总主教给加里宁写信加里宁没有答复。于是,总主教于二月二十六日发布了新的、致命的文告:从教会的观点看,这类行动是渎神行为,因此我们不能同意这种收取。
      过了半个世纪的漫长的岁月后,现在不难对总主教提出责备。基督教会的领导人当然不该为这样一些思想分心:苏维埃政权有没有其他的资源,或者,是谁把伏尔加流域搞得没有饭吃;他们也不该抓住这些贵重物品不放,信仰的复活(如果还能复活)完全不在这些东西上面。但是也应当为这个不幸的总主教设身处地想一下。他的当选已经是在十月革命之后,在短短的几年内领导着备受排挤、迫害、处决而他又受托保存的教会。
      这时报纸上立刻发动了对总主教及高级教职人员的稳操胜券的围攻,说他们正利用饥荒的瘦骨嶙峋的手来枪杀伏尔加流域!总主教抵抗得越顽强,他的地位也就变得越虚弱。三月,在宗教界内部也开展了一个让出贵重物品、同当局协调一致的运动。参加救委会中央的安东宁·格拉诺夫斯基主教向加里宁表达了还没有完全消除的担心:“教徒们感到不安的是,教会的贵重物品可能会用于与他们心灵格格不久的狭隘的其他目的。”(了解先进学说一般原则的有经验的读者会同意这是很可能的。因为共产国际和正在解放中的东方的需要,其迫切程度并不亚于伏尔加流域。)
      彼得格勒的大主教文汉明也处于无疑的激奋状态中:“这是上帝之物,我们自己会全部交出来。”但是不要来收取,让这作为一种自愿捐献吧。他还要求建立神职人员和教徒们的监督:伴随贵重物品直到它们变成供给饥民的粮食。他感到苦恼的是,与此同时又不要违背总主教对这件事的谴责态度。
      在彼得格勒好像是和和气气地进行的。一九二二年三月五日在彼得格勒救委会的会议上,据目睹者说,甚至出现了一种欢乐的气氛。文汉明宣告:“东正教会决意把一切都交出来救济饥民”,只是认为强制收取是渎神行为。但他这么一来,收取也就不需要了!彼得格勒救委会主席卡纳特契科夫担保说,这会引起苏维埃政权对教会的好感(焉能不如此!)。一股暖流通过心房,大家都站立起来。大主教说:“最主要的重负是不和与仇视。但俄国人汇合为一体的时候将会到来。我将亲自带领善男信女从喀山圣母身上取下金袍,流着甜蜜的眼泪把它们贡献出来。”他祝福救委会的布尔什维克委员们,而他们也光着脑袋把他送到大门口。三月八日、九日、十日的《彼得格勒真理报》证实了谈判的和睦而成功的结局,赞扬了大主教。“在斯莫尔尼宫里商定,教会的樽爵、金袍将在教徒们面前重铸成金锭。”
      又涂抹成了某种妥协!基督教的毒气毒害着革命的意志。伏尔加河流域的饥民们不需要这种团结一致和这种自动捐献的方式!彼得格勒救委会的立场不稳的班子被撤换了,报纸开始冲着“坏神甫”“教会公侯”狂吠,对教会代表们说明:不需要你们的什么捐献!不需要同你们搞什么谈判!一切都属于当局它认为需要什么就取走什么。
      于是,在彼得格勒也和各地一样,开始了伴随着冲突的强制收取。
      现在就有了合法理由来开始教会案的审判产
      8莫斯科教会案(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六日至五月七日),地点在综合技术博物馆,莫斯科革命法庭,审判长别克,检察长卢宁和隆吉诺夫。十七名被控告散发总主教文告的受审人,包括大司祭们和俗人。这个罪名比交出或不交出贵重物品还重大。A·H·藻泽尔斯基大司祭把自己教堂里的全部贵重物品都交了,但原则上坚持总主教文告的看法,认为强制收取是读神行为于是就成了审判的中心人物马上就要被枪决(这也就证明:重要的不是给饥民们饭吃,而是在方便时刻把教会摧毁)。
      五月五日吉洪主教作为证人被传到法庭。虽然厅里的听众是挑选好的,专门安排的(在这方面一九二二年与一九三七年和一九六八年区别不大),但罗斯的老底子是那么深厚,而苏维埃的底子还那么浅薄,所以总主教一进来,半数以上在场的人都站起来接受他的祝福。
      吉洪把起草和分发文告的全部罪责承担在自己身上。审判长竭力追根刨底:这是不可能的!难道是自己亲手写的全部都是自己写的?你想必只是签个名吧?是谁写的呢?谁是出主意的人?还有:为什么你在文告里要提到报纸对你们的围攻呢?(人家围攻的是你们,干吗要我们听到这些呢?……)你想借此表明什么?
      总主教:“这应当去问那些掀起这一场围攻的人,问他们是抱着什么目的?”
      审判长:“但你写的这个东西与宗教毫无共同之处!”
      总主教:“它具有历史的性质。”
      审判长:“你使用了一种说法,说当你们同教委会进行谈判时‘在背后’发布了法令?”
      吉洪:“是的。”
      审判长:“这么说你认为苏维埃政权做得不对?”
      毁灭性的论据!在侦查员的夜间办公室里还将千百万次向我们重复提出这个问题!而我们永远也不敢那么简单地回答,像下面的回答那样。
      总主教:“是的。”
      审判长:“你是否认为国家现行法律对你有约束力?”
      总主教:“是的,我承认它们,如果它们不与笃信教规相抵触。”
      (要是大家都这样回答该多好呀!我们的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反复询问教规。总主教解释说:如果教会自己交出资重物品这不是读神行为。如果违背它的意愿而取走这就是读神行为。在文告中没有说根本不交东西,而只是谴责违反意愿的交法。
      (这话使我们更感兴趣违反意愿!)
      审判长贝克同志感到惊异:“归根结底什么对你更重要些教会的戒律还是苏维埃政府的观点?”
      (可以预料的回答:“苏维埃政府的……”)
      公诉人大声疾呼:“好,就算按教规是读神行为,但从仁慈的观点来看呢!!”
      (这是第一次也是五十年来的最后一次在法庭上想起这个内容贫乏的仁慈两个字……)
      还进行了语文学上的分析。“渎神行为”这个字是从圣物-盗贼(这两个字来的。
      公诉人:“那就是说,我们这些苏维埃政权的代表是盗窃圣物的贼了?”
      (厅内长时间的喧闹声。休息。法庭管理人员忙乱了一番。)
      公诉人:“这样说,你把苏维埃政权的代表、全俄中执委都叫作贼了?”
      总主教:“我只是引用教规。”
      往下讨论了“亵渎行为”这个术语。从瓦西里·凯萨里伊斯基教堂收取物品时,圣像的金袍装不进箱子去,于是就用脚踩扁了,但总主教本人没有在现场吧?
      公诉人:“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请把讲给你听的神甫的姓名说出来!”(=我们马上就把他关起来!)
      总主教没有说出姓名。
      那就等于撒谎!
      公诉人得意洋洋地追问:“不,是谁散布了这个卑鄙的诽谤?”
      审判长:“说出那些用脚踩扁了金袍的人的姓名来!(他们干这种事情的时候一向是留下名片的嘛)否则法庭不能相信你所说的!”
      总主教不能说出姓名来。
      审判长:“那就是说,你是凭空诬告!”
      剩下的是要证明总主教想颠覆苏维埃政权。请看这是怎样证明的:“进行鼓动就是企图准备情绪,以便将来准备实行颠覆。”
      法庭决定对总主教提起刑事诉讼。
      五月七日宣告判决:十七名受审人中十一名判处枪决(实际枪毙了五人)。
      正如克雷连科所说,我们不是到这里来开开玩笑的。
      再过一个星期,总主教被停职并被逮捕。(但这还不是最后结局。暂时把他押送到顿斯科伊修道院,严加看管,直到教徒们开始习惯于他的不在。记得吧,不久前克雷连科还表示过惊讶:有什么样的危险威胁着总主教呢?……不错,当偷偷地扑上来的时候,敲钟和打电话都无济于事。)
      再过两个星期,文涅明大主教也在彼得格勒被捕了。他不是教会的高级官员,甚至不是任命的,像所有大主教那样。一九一七年春天从古诺夫戈罗德时代起第一次在莫斯科(选了吉洪)和彼得格勒(选了文涅明)选举了大主教。文涅明是一个大家都能接近的、性格温和的人,是工厂里的常客,在人民中和下层神职人员中颇有声望,正是他们的票数使文涅明当了选。他不理解时代,认为自己的任务是使教会脱离政治,“因为教会在过去吃了它的许多苦头”。正是这一点把大主教牵入了下案。
      9彼得格勒教会案(一九二二年六月九日至七月五日)。被告(抗拒交出教会贵重物品)有几十八,其中包括神学教授、教会法教授、修士大司祭、神甫和俗人。法庭审判长谢苗诺夫年方二十五岁(据传闻是个面包销掌柜)。主要公诉人司法人民委员部部务委员克拉西科夫列宁的同龄人和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流放时期的朋友,后来是流亡国外时期的朋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很喜欢听他拉小提琴。
      在涅瓦大街上,在从汉瓦大街拐弯的地方,每天都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在押过大主教时,人们跪下来唱“上帝拯救众生!”(可想而知,在大街上,正像在法庭大楼里一样,一些过分热心的教徒当时就遭到逮捕。)在审判厅里大部分听众是红军战士,但是每当戴着白色僧帽的大主教进来的时候连这些人都站起来。而公诉人和法庭却称他为人民公敌(这个词儿当时已经有了,这一点要记住)。
      审判的气氛一次比一次紧张,律师受压制的状况已经十分明显。这方面克雷连科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但目睹者介绍了情况。法庭大声威胁要把首席辩护人博布里谢夫-普希金本人关押起来,而这已经是当时的时尚,这已经是那么现实的事情,以至博布里谢夫-普希金赶紧把金表、钱包交给律师古罗维奇……证人叶戈罗夫教授因说了有利于大主教的话,被法庭裁决当场羁押。但是,没想到叶戈罗夫对此早有准备:他随身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里面装着食物、替换衣服甚至还有一条小被子。
      读者会注意到,法院是怎样逐渐地具备起我们所熟悉的形式。
      文汉明大主教被控为居心不良地与……苏维埃政权取得协议,借此达到了使收取贵重物品法令内容较缓和的目的。他居心不良地在人民中散发自己致救委会的呼吁书(私下出版物!)。还与世界资产阶级配合行动。
      克拉斯尼茨基神甫,一个主要的新生教徒,也是一个国家政治保卫局的人员,他作证说,神甫们串通好要利用饥荒挑起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暴动。
      只听取了原告一方的证人陈述,而没有让辩护方面的证人出庭陈述。(啊,多么像呀,越来越像了……)
      公诉人斯米尔诺夫要求“十六颗首级”。公诉人克拉西科夫大声疾呼:“整个东正教会就是一个反革命组织。说实话本应把整个教会都关进监牢里去!”
      (纲领是很现实的,它几乎很快就办到了。它是双方对话的良好基础。)
      利用罕有的机会我们仅将保存下来的大主教辩护律师古罗维奇的几句话引在下面:
      “没有罪证,没有事实,连罪状也没有……历史将会说什么?(哎唷,真吓死人!没关系,它会忘掉的,它什么也不会说!)在彼得格勒收取教会贵重物品的经过明明是完全平静的,但是彼得格勒的宗教界现在却坐在被告席上,并且某些人的手正在把他们推向死亡。你们所强调的基本原则是苏维埃政权的利益。但是请不要忘记,教会是在殉教者的鲜血里成长的(在我们这里不会成长起来!)……我再没有更多的话,但也很难结束我的发言。当辩论在进行被告还能活着。辩论一结束,生命也将结束……”
      革命法庭判处十个人死刑。他们等死等了一个多月,一直等到对社会革命党人的审判结束(好像是准备同社会革命党人一起枪毙)。在此以后全俄中执委赦免了六个人,四个人(文涅明大主教;修士大司祭、前国家杜马成员谢尔吉;法学教授诺维茨基及律师科夫沙罗夫)于八月十二至十三日的夜里执行枪决。
      我们务请读者不要忘记“地方多数”这个原则。这里有两起教会案件,那里就有二十二起。
      社会革命党人案开庭之前,十分抓紧制定刑法典的工作:到了该铺好法律的花岗石块的时候了。五月十二日,按照商定的日程,全俄中执委应届例会开幕,但法典草案还是没有来得及搞好,它刚送到戈尔基去请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审定。法典中有六条的最高刑规定为枪决。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五月十五日,伊里奇在草案的页边上又补充了也必须实行枪决的另外六条,(其中有第六十九条:宣传与鼓动……特别是号召消极反抗政府、号召普遍不履行兵役或纳税义务……)还有一种应判枪决的情节:不经允许而从国外返回(就像先前所有的社会主义者经常来回乱窜那样)。还有一个与枪决相等的惩罚:驱逐出境(弗拉基米尔·伊里奇预见到那个不远的将来,那时人们将从欧洲难以招架地涌向我国,但却没法强迫任何人自愿地离开我国到西方去)。主要的结论伊里奇是这样向司法人民委员说明的:
      “库尔斯基同志!在我看来,应当把枪决扩大适用于……(可代之以驱逐出境)孟什维克、社舍革命党人之流的各种活动;拟定一个把这些行为同国际资产阶级联系起来的表述方法。”(着重点是列宁加的。)
      扩大枪决的适用!这还不明白吗?(驱逐出境的有几个?)恐怖手段这是一种说服手段广好像清楚了吧!
      而库尔斯基还是没有彻底清楚。他大约感到才尽技穷,实在不知道这个表述方法怎么拟定,这个联系怎么编造。于是第二天他就到人民委员会主席那里去请求指点。这次谈话内容,我们不知道。但紧跟着,五月十七日,列宁从戈尔基发出了第二封信:
      库尔斯基同志:现在给你寄去刑法典补充条款草案,作为我们谈话的补充。……草案虽然有许多缺点,但我相信基本思想是明确的:公开地提出原则性的和政治上正确的(而不只是狭隘的法律上的)原理,来说明镇压的实质和理由、它的必要性和范围。
      法院不应该取消镇压;答应这样作是自欺欺人,法院应该在原则上明确地毫无掩饰地说明镇压的道理,并使它具有法律根据。这一点应该尽量广泛地表述出来,因为只有革命的法律意识和革命的良心,一才能提出使它实施得比较广泛的条件。
      致共产主义敬礼
      列宁
      对这个重要文件我们不打算进行评论。对它适宜于静静地思考。
      这个文件之所以特别重要,因为它是还没有完全病倒的列宁在尘世上所作的最后指示之一,是他的政治遗嘱的重要部分。发出这封信后过了九天,他得了第一次中风。只是在一九二二年秋天的几个月里他才局部地恢复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也许给库尔斯基的两封信,就是在二层楼角上那个光亮的白色大理石客厅兼办公室里写的,那里已经放着将成为领袖临终卧榻的那张床,在等待着。
      随后附着那个草案、补充条款的两种方案。这个条款过了几年后就成长为五十八条4以及我们的老妈妈整个的五十八条,你一面读着一面感到钦佩,“尽量广泛地表述出来”原来是这个意思!实施得比较广泛原来是这个意思!你一面读着一面就会回忆起来,下面这段如此亲热的条文是多么法力无边:
      “……宣传或鼓动,或参加组织,或协助(客观上协助或者有能力协助)其活动具有……性质的……组织或人……”
      把奥古斯丁带到这里交给我,我马上就给他套上这个条文!
      该做的都做了,做了补充,重新打印,扩大了枪决的适用范围于是全俄中执委五月下旬的会议通过了刑法典共决定自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起生效。
      现在就有了最合法的根据开始为期两个月的下一审判。
      10社会革命党人审判(一九二二年六月八日至八月七日)最高法庭。办事灵活的格奥尔吉·皮亚塔科夫代替通常的审判长卡尔克林同志(审判员的好姓!)来审理这个重大案件。
      如果我们与读者对于任何审判中主要的不是罪状,不是所谓“罪”而是适宜性这一点还没有充分的理解,也许我们一开始对于这次审判心里会有点疙疙瘩瘩。但适宜性势如破竹地发挥着作用:与孟什维克不同,社会革命党人当时还被认为是具有危险性的、还没有溃散、还没有彻底打垮的为了巩固新建立的(无产阶级)专政,适宜于把他们彻底打垮。
      要是不知道这个原则,那就可能把整个审判错误地理解为党派报复。
      对于在这个法庭上所提出的指控,你不由自主地会和各国漫长、悠久、连绵不断的历史联系起来加以深思。除了屈指可数的几十年间的屈指可数的议会民主制以外,各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政变史和夺权史。谁能更迅速更牢靠地把政变搞成功,他就即刻受到司法之神光灿的法衣的萌庇,他的过去和未来的每一步都是合法的和应受颂扬的,而他那些倒霉的敌人的过去和未来的每一步则都是犯罪的,应该受到审判和合法惩处的。
      刑法典通过才一个星期,但是他们已经把革命后五年的历史全安排进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以前,社会革命党曾是一个从事于推翻沙皇制度的友邻的革命政党,它承担了(由于它那恐怖策略的特点)布尔什维克几乎没有遭受过的苦役的主要重负。
      现在指控他们的第一条罪状是:社会革命党人是国内战争的发动者!不错,是他们发动了国内战争,这是他们发动的!他们被指控在十月革命的日子里对它进行了武装抵抗。当他们所支持并且部分地由他们所组成的临时政府被水兵们的机枪火力合法地扫荡了的时候社会革命党人非法地试图保卫这个政府(有气无力地试图了一下,马上就动摇了,马上就脱离了那就不一样。但罪也不会因此而轻些。),甚至以射击回答了射击,甚至发动那些在正被推翻的政府下任军职的士官生进行反抗。
      他们在武装上被粉碎,但在政治上并没有悔改。他们没有跪在宣布自己为政府的人民委员会面前求饶。他们继续顽固不化地认为以前的政府是唯一合法的政府。他们没有当即承认自己二十年的政治路线的破产,但曾请求赦免他们,解散他们,请求当局不再认为他们是一个政党。根据同样的理由,所有在地方上和边疆区先后出现的那些政府阿尔汉格尔斯克的、萨马拉的、乌发的或者鄂木斯克的、乌克兰的、库班的、乌拉尔的或者外高加索的,都被认为是非法的,因为它们都是在人民委员会以后宣布自己为政府的。
      第二条罪状是:他们的行动加深了国内战争的危局,一九一八年一月五日和六日,他们上街游行示威,因而成为反对工农政府合法政权的暴乱分子;他们支持自己非法的(普遍、自由、平等、秘密和直接投票选举出来的)立宪会议,反对合法地驱散那个会议与那些示威者的水兵和赤卫队员(立宪会议心平气和地开会能产生什么好结果呢?只可能引起三年国内战争的大火嘛。国内战争之所以会发生,全是因为全体居民们没有同时地和驯顺地服从人民委员会的合法法令)。
      第三条罪状是:他们不承认布列斯特和约就是那个没有把俄国的头砍下来而只是砍下一部分躯体的合法的救命的布列斯特和约。起诉书判明,这样一来就具备了“叛国和旨在把国家拖进战争的犯罪行为的全部要件”。
      叛国行为!这也是可以任意颠倒的一种玩意儿。你怎么摆,它就……
      由此也就产生出第四条严重的罪状:一九一八年夏天和秋天,当德意志帝国勉强撑持对协约国作战的最后几个月和最后几个星期的时候,信守布列斯特和约的苏维埃政府一列车一列车地运送粮食并每月交付黄金支持着德国进行这个艰苦的斗争社会革命党人则阴险地准备(甚至不是准备,更多是照老习惯反复讨论:如果……那该……)在这样的一趟列车开出前炸毁铁路,把黄金留在祖国就是说他们“准备犯罪性地破坏我们的人民财产铁路”。(当时还不觉得害臊也没有隐瞒不错,是把俄国的黄金运到未来希特勒的帝国去,念了历史和法律两个系的克雷连科也没有想到,他的助手们也没有一个人悄悄提醒,如果钢轨是人民财产,那末也许金条也算?……)
      从第四条罪状中不可避免地会引伸出第五条罪状来:社会革命党人打算从盟国代表手里拿钱来购置进行这次爆破用的技术器材(为了不交黄金给威廉皇帝,他们想从协约国拿钱)而这已经是极端的叛变行为了!(以防万一起见克雷连科嘟哝说,社会革命党人同鲁登道夫的司令部也有过联系,但找错了主,就离开了。)
      由此到达第六条罪状就完全不远了:社会革命党人在一九一八年当过协约国的间谍!昨日是革命者—一今天成了间谍!这在当时听来一定是爆炸性的。从那以后这条罪名层出不穷,简直叫人倒了胃口。
      还有第七条、第十条这是同萨温科夫、或者同费罗宁科。或者同立宪民主党人、或者同“复兴同盟”(它有过没有?……)或者甚至同反动大学生、或者甚至同白军进行合作。
      这就是检察长(在审判前给他恢复了这个名号)巧妙地拉出来的一长串罪状。是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出来的也罢,或者是坐在讲台后面突然得到的灵感也罢,他找到了一种同情者的肺腑之言和朋友式的责备语调,在以后的各次审判中他对这种语调用得越来越熟练,味道越来越浓,这种语调在三七年收到了令人震惊的效果。这种语调的目的就是要在审判者和受审者之间寻求一致,共同对抗其余的整个世界。这个曲调是在受审人最喜爱的那根弦上演奏的。公诉人对社会革命党人说:我们与你们可都是革命者呀!(我们!你们加我们等于我们!)你们怎能堕落到去同立宪民主党人联合呢?(这时你们的心大概就要碎了!)同军官们联合呢?何苦要把你们设计的出色的秘密活动技术教给那些反动大学生?(这是十月政变的特别性格:同时向所有政党宣战,又立即禁止它们互相联合“没来抓你,别签名找麻烦。”)
      有些被告心里怎么能不活动呢?他们觉得自己怎么竟堕落到这个地步?须知检察长在明亮的大厅里表示的这种同情最能打动从牢房里带出来的囚徒。
      克雷连科还开辟出一条这样的逻辑蹊径(后来对维辛斯基控诉加米涅夫和布哈林很有用):你们同资产阶级结成联盟,你们从他们那里得到金钱接济。起初你们拿钱是用于具体活动,绝非为了党的最终目的但界限在哪里呢?谁能把这两者区分开呢?要知道具体活动不也是党派的目的吗?因此,你们陷进泥坑了:你们社会革命党不就成了资产阶级养活的政党了吗?!你们的革命自豪感到哪里去了?
      罪状已经积累得绰绰有余了法庭本可进去评议,给每人铆上应得的惩罚但还有一些麻烦:
      这里指控社会革命党的一切罪行都是属于一九一七年及一九一八年的;
      一九一九年二月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决定停止反对布尔什维克的斗争(不知是因为斗争得筋疲力尽了,还是社会主义的良心太浓了)。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布尔什维克政府宣布赦免社会革命党过去的一切。该党合法了,走出地下了而两个星期以后就开始了大逮捕,把所有头头们都抓了起来(这就叫:按我们的做法!);
      从那时起他们在狱外没有进行斗争,蹲在监狱里面就更没有进行斗争了(该党中央蹲在布蒂尔卡里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在沙皇时期那样越狱)所以他们自赦免令直到如今一九二二年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们不进行斗争还不算,他们承认了苏维埃政权!(就是说放弃了自己过去的临时政府,也放弃了立宪会议。)只是请求进行有各党派自由竞选的苏维埃改选。(被告中央委员亨德尔曼甚至在审庭上还说:“请给我们享受全系列的所谓公民自由我们将不会违犯法律。”给他们,还“全系列”呢!)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怀着敌意的资产阶级兽脸原来在这儿拱出来了!难道可以吗?要知道当前时局严重呀!要知道我们是在受到敌人包围呀!(过二十年,过五十年,过一百年还将这样)而你们却要各党派的自由宣传,狗患于?!
      克雷连科说,政治头脑清醒的人对此只能一笑置之,只能耸耸肩膀。为此曾做出过公正的决定:“立即采取国家的一切镇压措施,杜绝这些集团进行反政府宣传的可能。”(第一八三页)于是就把整个社会革命党人的中央委员会(已抓到的)关进监狱!
      但现在向他们提出什么罪状呢?我们的检察长抱怨说:“这个时期还没有经过应有的司法调查。”
      然而,有一条罪状是万无一失的:也是在那个一九一九年二月,社会革命党人作出过一项决议(但没有付诸实行,可是根据新的刑法典这反正一样):在红军中进行秘密宣传,使红军战士拒绝参加对付农民的惩罚队。
      这是卑鄙阴险的叛变革命行为!劝阻参加惩罚队。
      还可以把所谓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国外代表团”那些已经溜到了欧洲的主要社会革命党人所说所写所做的(大都是说的和写的)一切,都列为国内这些人的罪状。
      但这一切还嫌少了一点。于是又想出一条:“坐在这里的被告中的许多人,本来不应在本案中受到起诉,如果他们没有被控告组织恐怖行动的话!”他说……当一九一九年颁布大赦令的时候,“苏维埃司法界人士谁也没有想到”社会革命党人还组织针对苏维埃国家领导干部的恐怖行动!(是呀,真的,谁能想到社会革命党人居然还会搞恐怖行动?要是想到了,那就不得不连这些活动一起赦免!当时没有想到这简直是幸运。只有当需要的时候才会想到。)现在这一条罪状是没有得到赦免的(因为赦免的只是斗争)于是现在克雷连科就把它提了出来!
      首先是:社会革命党的领袖们还在十月革命后的最初几天就说了些什么?(这些耍嘴皮子的一生中什么没说过呀!……)被告们当前的领袖,也就是该党的领袖阿布拉姆·戈茨说过:“如果斯莫尔内的专制者们对立宪会议也要侵犯的话……社会革命党将会想起自己久经考验的老策略。”
      自然可以预计难以驯服的社会革命党会有这一手。确实很难相信他们放弃了恐怖手段。
      克雷连科发牢骚说:“在进行这方面的调查的时候”,由于是秘密活动,“证人的陈述……将会很少”。“这就使我的任务变得非常困难……在这个方面某些时候不得不在黑暗中徘徊。”(第二三六页)
      使克雷连科的任务发生困难的还有,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恐怖行为问题,曾于一九一八年在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里讨论过三次并三次遭到了否决。而现在,过了几年后,却需要证明社会革命党人仍在进行恐怖活动。
      社会革命党人当时决定:不在布尔什维克对社会党人实行屠杀政策之前下手。在一九二0年说:如果布尔什维克杀害被捉去当人质的社会革命党人,那末党将拿起武器。(而其他的人质即便给打死也罢……)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要带保留?为什么不绝对放弃?“为什么没有发表绝对否定性的意见?”该党并没有实施任何恐怖行为,这甚至从克雷连科的公诉词中都看得很清楚。但是生拉硬拽地摆出这样一类事实:在一名被告的脑子里曾经有过一个要在人民委员会迁往莫斯科的途中炸毁列车火车头的方案这就等于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会犯了恐怖行为罪。执行者伊万诺娃带着一块硝化棉炸药在车站附近守了一夜这就等于图谋颠覆托洛茨基乘坐的列车,也就等于中央委员会犯了恐怖行为罪。或者:中央委员顿斯科伊曾警告卡普兰,如果她向列宁开枪,她将被开除出党。这不够!为什么没有绝对禁止呢?(或者也许会说:为什么不向契卡告发她呢?)卡普兰总归是粘得上去的:她是个社会革命党人。
      克雷连科从死公鸡身上拔毛,专为证明社会革命党人没有采取制止他们那些闲得无聊的战斗队员实施个人恐怖行为的措施。(那些战斗队员们也是什么都干的。谢苗诺夫指使谢尔盖耶夫暗杀了沃洛达尔斯基但是该党中央却站在一边没受李连,甚至公开宣布与己无关。可是后来这个谢苗诺夫和他的女友科诺普廖娃带着可疑的诚意向国家政治保卫局、现在又向法庭提供了内容丰富的自愿证词,而这些最可怕的战斗队员在苏维埃法庭上是没人押送的,在休庭时间他们走回家去睡觉。)
      关于一个证人,克雷连科是这样解释的:“如果一个人想捏造,他也未必能捏造得这么凑巧,正好说到点子上。”(第二五一页)(很有力!对任何伪证都可以这样说。)或者(关于顿斯科伊):难道可以“疑心他有过人的洞察力以至能供述出正好是公诉所需要的东西?”关于科诺普廖娃说的正好相反:她的供述确实可信,正是在于她所供述的并非全是公诉所必需的(但是对于判处枪决已经足够了)。“如果我们提出问题,说所有这些全是科诺普廖娃捏造出来的……那本很清楚:捏造归捏造(他明知道呀!),你看她还不是完全凭空捏造嘛!(第二五三页)还有这样的说法:“会不会有这次见面?不排除其可能性。”不排除?那就是有过!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然后是“破坏小组”。关于它议论了很久,可是忽然说:“它因没有活动而被解散了。”那还要喋喋不休说它干什么?有过几起从苏维埃机关中强取钱款的事件(社会革命党人没有活动经费,需要租房子,来往于各城市)。但从前,照所有革命党的说法,这种行动叫做漂亮而高尚的剥夺。而现在,在苏维埃法庭面前却是“抢劫和窝藏”。
      在本案的公诉材料中,用法律的昏黄的不眨眼的灯笼,照出了这个高谈阔论、实质上是张惶失措、束手无策甚至无所作为、从未有过像样领导的政党的全部犹豫不决、动摇不定、东拐西弯的历史。于是它的每一个决定或不决定,它的每一次翻滚、冲动或退却现在都变成了,都被认定是它的罪过、罪过、罪过。
      一九二一年九月,即审判前十个月,已经蹲在布蒂尔卡监狱中的被捕的中央委员会,给新选出来的中央委员会写信说,它所同意的不是用任何方式去推翻布尔什维克专政,而只是通过团结劳动群众和宣传鼓动工作的方式,(就是说关在监狱里它还是既不同意用恐怖手段,又不同意依靠密谋求得解放!)这也成了他们的头等大罪:好啊,这意思就是你们同意推翻现政权!
      但如果终究还是安不上推翻现政权的罪名,安不上搞恐怖行为的罪名,强取钱物的行为几乎也役有,其他的所有问题早已被宽恕,那怎么办呢?我们亲爱的检察长便使出一件珍藏的法宝:“说到底,不检举也是一种犯罪构成,这无例外地对所有的受审人都是适用的,并且应当认为是已经查明了的。”(第三0五页)
      社会革命党已经犯了不检举自己罪。这是逃不脱的!这是新法典中法律思想的新发现,这是把感恩的后代一批一批送到西伯利亚去的铺好的道路。
      克雷连科干脆满腔愤怒地大骂被告是一批“永久的凶狠敌人”!因此不用审判就清楚该对他们怎么办。
      法典还那么新,甚至规定反革命罪的那些主要条文,克雷连科都没有来得及分别记住号数但他是怎样挥舞这些号数的大棒呀!怎样意味深长地加以引用和解释的呀!好像几十年来断头机的刀片一直是按照这些条文的规定起落的。特别新鲜和重要的是,旧的沙皇法典区分方法和手段的规定,在我们这里没有了!它们对定罪和量刑都没有影响!对于我们来说,意图和行为都一样!作出了一个决议为它就可以进行审判。至于“这个决议是否已经付诸实行这没有任何重大意义。”(第一八五页)在被窝里对老婆咬耳朵说最好能推翻苏维埃政权,或者是在选举时进行宣传鼓动,或者扔一颗炸弹都一样!刑罚都一样!!!
      胸有成竹的画家只消用炭笔勾画几根粗犷的线条,一幅传神的肖像就突然出现了。从一九二二年的速写稿里,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三七年、四五年、四九年的全景。
      这是甚至对欧洲都公开的审判的第一次实验,也是“群众的愤怒”的第一次实验。“群众的愤怒”这一招搞得特别成功。
      情况是这样的。两个社会党国际第二和第二半(维也纳联盟)在四年间如果不说是狂喜地,那也是完全平静地观察着布尔什维克如何为了社会主义的光辉在砍死人,烧死人,淹死人,枪毙人,在压制着自己的国家,这一切被理解为伟大的社会实验。但是一九二二年春天莫斯科宣布将四十七名社会革命党人交最高法庭审判欧洲社会党的领导人物感到不安了,感到惊慌了。
      一九二二年初在柏林为建立反对资产阶级的“统一战线”召开了三个“国际”(共产国际代表是布哈林、拉杰克)的会议,社会党要求布尔什维克放弃这次审判。世界革命很需要“统一战线”,因而共产国际代表团擅自做了保证:审判将是公开的;各个国际的代表都可以出席,做速记记录;允许被告希望的辩护人出庭;还有越过了法院管辖权的最主要的一条(对于共产党人说来这是屁大的事,但是社会党人也同意了):在这次审判中将木作出死刑判决。
      社会党领导人们高兴了:他们决定亲自去当被告的辩护人。列宁(他正度过着第一次中风前的最后几个星期,但是自己还不知道)在《真理报》上作出了严厉的反应:“我们付出的太多了。”怎么能许诺不会判死刑,准许社会叛徒们进入我们的法院?随后我们又将看到,托洛茨基也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而且布哈林很快也表示了仟悔。德国共产党的《红旗报》评论说,如果布尔什维克认为必须履行承担的义务,那他们就是白痴:问题是“统一战线”在德国垮台了,所以原来的一切诺言都白给了。但是共产党人那时候已经开始明白了自己历史性手法的无限威力。审判日期临近了,五月,《真理报》写道:“我们将准确地履行义务。但是在法庭之外,这些先生们应被置于能保证我国不受这些坏蛋们煽动策略之害的条件中。”五月末,著名社会党人王德威尔德、罗森菲尔德、陶道尔·李卜克内西(被杀害的卡尔的兄弟)就在这样的伴奏声中,出发前往莫斯科了。
      从边境车站开始,以及在所有的停车站,社会党人的车厢都遭到愤怒示威的劳动群众的冲击,要求他们交待他们的反革命企图,要王德威尔德交待他为什么要在掠夺性的凡尔赛条约上签字?要不就是砸掉车厢玻璃,扬言还要狠揍他们几巴掌。但最盛大的欢迎还是在莫斯科的温达夫车站:广场上挤满了举着旗帜,带着乐队,唱着歌曲的示威群众。大幅标语牌上写着:“国王大臣王德威尔德先生!您何时受革命法庭审判?”“该隐,该隐”,你兄弟卡尔在哪里?”外国人出站时群众叫喊,吹口哨,学猫叫,恐吓,齐声唱:
      来了,来了个王德威尔德,
      来了,来了个世界大贱货。
      当然欢迎来作客,
      朋友们,可惜呀,可惜呀,
      不能在这儿吊死他。
      (这时出了一件尴尬事:罗森菲尔德在人群中看出了正在高兴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口哨的布哈林。)随后的几天,傀儡戏班乘着花花绿绿的彩车在莫斯科沿街表演,普希金铜像旁边的露天舞台上不间断地演出着描写社会革命党人和他们的辩护人背叛行为的话剧。托洛茨基和其他演说家们分头下厂,在煽风点火的演说中要求判社会革命党死刑,然后进行党与非党工人的投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好多办法了:在大批人失业的情况下把不同意的人开除出厂,取消他的工人供应本这还不说契卡。)投了票。各厂纷纷呈递要求死刑的请愿书,这些请愿书和签名人数占满了各报版面。(的确,不同意的人还是有的不得不抓进去几个。)
      六月八日开庭审判。受审的有三十二个人,其中二十二个是从布蒂尔卡押来的,十个表示了悔改的,已经不用押送了,布哈林本人和几个共产国际人员为这几个人作辩护。(布哈林和皮亚塔科夫在同一出法庭喜剧中玩得很开心,没感觉到爱留后手的命运的嘲弄。但是命运也留给了考虑的时间每人还各有十五年的寿命,克雷连科也一样。)皮亚塔科夫态度生硬,不让被告发言。卢那察尔斯基,波克洛夫斯基,克拉拉·蔡特金对起诉表示支持。(克雷连科的妻子也在起诉书上签了名,侦查是她主持的好一个全家协作。)
      旁听人数不少一千二百人,但其中只有二十二名被告的二十二位亲属,其余人全是共产党员、改装的契卡人员和经过挑选的听众。被告和辩护人的话常常被听众席上的喊声打断。翻译对辩护人歪曲审判庭上的话,对审判庭歪曲辩护人的话,法庭以讥笑的口吻驳回辩护人的请求,辩护方的证人不许入场,速记记录做得使人认不出自己的发言。
      第一次开庭皮亚塔科夫就宣布,法庭审案将不采取什么不偏不倚的态度,决心完全按照有关苏维埃政权利益的考虑办事。
      一周后,外国辩护人竟然不知分寸地向法院提意见,说好像违反了柏林协议最后法庭骄傲地回答说,它就是法院,是不能受任何协议约束的。
      社会党辩护人彻底泄了气。他们出席这个法庭仅能造成正常诉讼程序的假象,他们放弃辩护,现在只想回欧洲了但是不放他们走。这些显要的客人们只得宣布绝食!只是在这以后才准许他们于六月十九日启程。很可惜,因为他们错过了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场面六月二十日,沃洛达尔斯基遇刺纪念日。
      集合了来自各工厂的队伍(有的厂子关上大门,以免工人们事前溜号,有的厂子收走出入证,有的地方白给一顿饭),旗帜和标语牌上写着“处死被告”,军人的队伍那就不用说了。红场上召开群众大会。皮亚塔科夫讲话,保证要加以严惩,克雷连科,加米涅夫,布哈林,拉杰克,共产党演说家的全体精英,都讲了话。然后游行队伍向法院大楼进发,已经回到那儿的皮达可夫命令把被告们带到面对波涛汹涌的群众的大开的窗口前。他们站在那里、辱骂和嘲笑像冰雹一样朝他们袭来,一块“处死社会革命党”的牌子砸在戈茨身上。所有这一切占用了下班后的五个小时,天已经黑下来(莫斯科的半白夜)皮亚塔科夫在大厅里宣布,群众大会代表团要求进来。克雷连科做了解释,说虽然法律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依据苏维埃政权的精神,这完全是可以的。代表团涌进了大厅,在这里发表了两个小时的谩骂式的恐吓言论,要求判死刑,审判员们听着,握手,感谢,保证毫不留情。气氛白热化到这种程度,以至被告和他们的亲属以为当场要实施私刑了。(戈茨,同情革命的富有的茶商的孙子,这样一个沙皇时代的成绩斐然的恐怖分子,谋杀与刺死杜尔诺沃、敏、里曼、阿基莫夫、舒瓦洛夫、拉奇科夫斯基的参加者,在他的战斗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落到过这种地步!)但是人民愤怒的热潮到此就打住了,尽管法庭还继续审理了一个半月。一天以后连苏维埃的辩护人也离开了法庭(很快他们也该被逮捕和驱逐了)。
      这里能叫人看到许多我们熟悉的未来的特征,但是被告们的行动还远远没有被制服,他们还没有被迫使讲反对自己的话。左翼政党的传统的自欺欺人的概念他们是劳动者利益的卫士还在支持着他们。在白白丧失了的妥协投降的岁月之后,迟到的坚强又回到了他们身上。被告贝尔革指控布尔什维克枪杀维护立宪会议的游行者;再如利别罗夫直言不讳地说:“我承认自己的过错在于一九一八年我为推翻布尔什维克做的工作不够。”(第一0三页)叶夫根尼·拉特涅尔也说了同样的话,贝格又说:“我认为自己对俄国工人有罪的是,我没有能够用全力同所谓工农政权进行斗争、但我希望,我的时间还没有过去。”(已经过去了。亲爱的,已经过去了。)
      这里还有着那种酷爱讲响亮话的老毛病—一但是也有着坚强性。
      检察长论证说:被告们对苏维埃俄国具有危险性,因为他们认为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县好事。“也许某些受审人在安慰自己,以为将来某个时候写历史的人会称赞他们或称赞他们在法庭卜的行为。”
      还有全俄中执委在审判后所作的决议也指出:他们“在审判过程中保留了继续”进行以往活动的权利。
      被告人亨德尔曼-格拉包夫斯基(自己就是法学家)在法庭上表现得与众不同,他同克雷连科就篡改证人陈述,就“审判前对待证人的特殊方法”—一此句可读作:就证人事先受到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明显处理等问题进行了争论(这时全套都已经有了!全套都有了!再抓紧一把就可以达到理想境界了)。原来预审工作是在检察长(就是克雷连科)的监督下进行的,并且有意识地消除了陈述中个别不一致的地方。也有一些在法庭开庭时才第一次作出的陈述。
      当然难免有毛糙之处。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但归根结底“我们应当完全明确和清醒地宣告……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历史的法庭将怎样评价我们的所作所为的问题。”(第三二五页)
      至于毛糙之处我们会加以考虑、加以改正。
      但暂时克雷连科为了设法摆脱困境大概是在苏维埃法学上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想起了调查这个字眼!在侦查之前的初步调查!瞧,他说得多么头头是道:以前那种没有检察长监督的并曾被你们认为是侦查的工作那叫做调查。目前在检察长监督之下进行的扎好绳头拧紧螺钉并被你们认为是再侦查的工作这才正是侦查呀!杂乱无章的“没有经过侦查检验的调查机关的材料,比之侦查的材料”(如果指导得法),“其诉讼证据价值小得多”。(第三二八页)
      真巧妙,可谓天衣无缝。
      实事求是而论,克雷连科是应该感到委屈的,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去准备这次审判,在审判中叫喊了两个月,还费了十五个小时的劲去念完自己的公诉词,而其实所有这些被告都曾“不止一两次地落入过肃反机关的手里,并且是在这些机关具有非常权力的时候;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保全了性命”。(第三二二页)而现在把合法地拉他们去枪毙的差事留给了克雷连科。
      当然,“判决应当只有一种一个不剩地全部枪决!”但是,克雷连科宽宏地附带声明,本案毕竟是在全世界注视之下进行的,检察长所说的,“对法庭并不是指示”,如果是指示,那法庭就“必须遵照执行”。(第三一九页)
      好一个法庭,如果还需要向它说明这个!……
      检察员提出枪决之后建议被告声明悔过和退党。全体都拒绝了。
      于是法庭就在自己的判决中表现得肆无忌惮了:它真的不是“全部一个不剩”地都宣告枪决,而只是给十四个人宣判枪决。其余的监禁、劳改营,还有上百人“另立专案进行审理”。
      读者,务请记住:共和国的所有其余的法院都在瞧着“最高法庭,[它]给他们以指示”,(第四0七页)“高庭”的判决是被“当作指示性文件”对待的。(第四0九页)各地还要拓进多少人去这只有请你们自己动动脑子了。
      看来全俄中执委主席团对整个这场审判行使一次改判权是值得的。法庭判决书首先送到俄共(布)代表会议上,会上有人提议以驱逐出境代替枪决。但是托洛茨基、斯大林和布哈林提议(好一个三人小组,而且意见一致):二十四小时之内声明退党则判五年流放,否则立即枪决。通过了加米涅夫的建议,成为全俄中执委的决定;批准死刑,但暂缓执行。已决犯的命运取决于留在外面(显然包括境外的)社会革命党人的举动。如果社会革命党人继续进行哪怕是地下密谋活动,更不用说武装斗争,这十二个人将被枪决。
      这样就用死来对他们进行折磨: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拉去枪毙的日子。把他们从尚可接触外界的布蒂尔卡藏进了卢宾卡,剥夺了会见、通信和送交物品的权利不过若干人的妻子也马上被抓起来遣送出莫斯科了。
      在俄罗斯的田地里已经是第二次收割和平时期的庄稼了。除了契卡的院子外,任何地方都已经听不到枪声了(在雅罗斯拉夫尔毙了彼尔胡罗夫,在彼得格勒文涅明大主教。还将不断、不断、不断……)。这时我们的最初的外交人员和记者们正航行在蓝天碧海之间,出国赴任。而工农代表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却把终生的人质留在自己的怀抱。
      执政党的党员们读了六十期报道审判经过的《真理报》(他们都读报)大家都说对,对,对。谁也没有说一个不字。
      因此,他们后来在三七年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有什么可以抱怨呢?……难道不是已经奠定了无法无天的一切基础了吗起初是契卡的非司法制裁,革命军事法庭的司法制裁,后来是这些早期的审判和这个年幼的法典?难道一九三七年不也是适宜的吗(适宜于斯大林的目的,也许还适宜于历史的目的)?
      克霍连科脱。说出,他们审判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这是有预见的。
      只是挥起第一镰需要费点劲。
      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前后,鲍里斯·维克托罗维奇·萨温科夫进入了苏联国境。他当即被逮捕并被解送到卢宾卡。
      关于这次归来有过许多猜测。但不久前一个叫阿尔达玛茨基的人(此人显然同克格勒的档案与人物有联系)发表了一篇包含着一些矫揉造作的文学胡诌,但是看来还是接近真实的历史故事。(《涅瓦》杂志一九六七年第十一期)。国家政治保卫局把萨温科夫的一些代理人拉了过去,又哄骗了他的另一些代理人,通过他们甩出了牢靠的钓钩:他们放出风声说,在俄国国内有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正苦于没有适当的领导人!这是最有吸引力的钓饵。何况萨温科夫决不甘心在尼斯”悄悄地结束他的动乱的一生。
      全部侦查只是一次讯问全是自愿的供述和对活动的评价。八月二十三日就已经提出了起诉书。(速度之快简直不可思议,但这产生了效果。准是有什么人正确地估计到,如果逼迫萨温科夫做出可怜的假供这只会破坏可信性的印象。)
      在用颠倒黑白的术语精心炮制的起诉书里,给萨温科夫加上了无所不包的罪名:“最贫苦农民的彻头彻尾的敌人”;“帮助俄国资产阶级实现帝国主义意图”(意思是赞成继续对德作战);“与盟军指挥部代表有来往”(当时他担任军事次长的职务!);“挑拨性地参加士兵委员会”(指的是曾被士兵代表选入委员会);还有一个叫人笑掉大牙的罪名抱有“对帝制的好感”。但这都是些老名堂。还有一些新花样所有未来的审判不可或缺的罪名:从帝国主义分子手里拿钱;为波兰充当间谍(漏掉了日本!……);还有想用氰化钾来毒死红军(但是一个红军战士也没有毒死)。
      八月二十六日开始了审判。审判长是乌尔里赫(这里我们第一次遇见他),可是既没有公诉人,也没有辩护人。萨温科夫为自己辩护的话很少,辩护几句也是懒洋洋的,对罪证几乎没提出争议。以下的曲调看来非常合用,它正好能打动被告的心弦:我们和你都是俄国人!你和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我们!你爱俄国,这是无可置疑的,我们尊重你的爱国感情但我们难道不爱吗?难道我们现在不就是俄国的强盛与光荣吗?而你却想反对我们?悔悟吧!……
      但是最稀奇的是判决:“适用极刑并不为保护革命秩序的利益所需,同时认为,报复的动机不能指导无产阶级群众的法律意识”决定判处剥夺自由十年以代替枪决。
      这是耸人听闻的,这在当时使许多人莫名其妙:软化?蜕化?乌尔里赫甚至在《真理报》上对宽宥萨温科夫的原因作了解释并表示了歉意。是啊,七年来我们的苏维埃政权已经变得多么强大!难道它还怕一个萨温科夫!(而在二十周年的时候它将会变得弱起来,请勿见怪,我们将枪毙几十万人。)
      继归国之谜以后,这项非死刑判决又成了第二个谜。(布尔采夫解释,他们欺骗萨温科夫,说在国家政治保卫局里存在着某些准备与社会革命党结盟的反对派组织,他本人将被释放并被吸收参加活动,他部分地是因此上了当,所以走上了和侦查人员勾结的道路。)审判之后,准许萨温科夫……向国外发公开信,包括给布尔采夫,其中要流亡的革命党人相信,布尔什维克的政权是立足于人民的支持之上的,进行反对它的斗争是不可容许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两个谜却被第三个谜压倒了:萨温科夫在阴郁情绪的支配下从未安装防护物的窗户跳到卢宾卡的内院,而国家政治保卫局人员守护天使们当时没法子截住他,结果一命呜呼。但是,萨温科夫留下了一份为他们开脱责任的凭据,以防万一(免得引起职务上的麻烦),对自杀的原因作了合情合理头头是道的说明信编写得那么可信,那么合乎萨温科夫的气质和笔法,使人们完全相信:除了他本人外谁也不能写出这样的信来,他是在意识到政治破产的情况下自杀的。(见多识广的布尔采夫就这样把发生的一切都归结为萨温科夫的背叛上,就这样无论对信件的真实性,对自杀都没有感到任何可疑。任何的洞察力都是有限度的。)
      我们,我们这些傻瓜,卢宾卡晚来的囚犯们,也轻信地学舌说:卢宾卡楼梯并扎上的铁网是从萨温科夫在这里跳楼以后绷上的。我们被这个美丽的传说所征服而忘记了:狱吏们的经验是国际性的!在美国的监狱里本世纪之初就有了铁网苏联的技术怎能落后呢?
      在一九三七年,一个过去的契卡人员阿尔图尔·普留贝尔在科雷马垂死的时候向旁边的一个人说,他是把萨温科夫从五层楼窗口扔到卢宾卡院子里的四个人中间的一个!(而这是同阿尔达马茨基现在的叙述不相矛盾的;这个低矮的窗台,几乎像是阳台的门槛,而不是窗子特意选择的房间!只是在阿尔达马茨基的文章里,守护天使们在那里发呆,而依普留贝尔的说法是一齐扑了上去。)
      这样,第二个谜仁慈得异乎寻常的判决之谜,就被粗鲁的第三个谜解开了。
      这个传闻十分隐约,但我是听到了,而我在一九六七年又把它告诉了M·H·雅库博维奇,他还保留着年轻人的活跃劲头,眼睛闪闪发光地惊叫起来:“我信!正好对上头!我以前却没有相信布留姆金说的话,以为他是吹牛皮。”事情弄清楚了:在20年代末期,布留姆金曾经非常机密地告诉雅库博维奇,所谓萨温科夫的临终遗书,是他布留姆金根据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指使写的。原来,萨温科夫被关着的时候,布留姆金可以经常出入他的监室傍晚给萨温科夫“散散心”(萨温科夫是否感觉到这是死神上门一个善于讨好、态度亲切的死神,你猜不出他将会叫你怎么死法)。布留姆金靠这个办法熟悉了萨温科夫的讲话和思想的风格,掌握了他最后的一些想法。
      人们要问,为什么要从窗里扔出去呢?毒死不更简单吗?大概因为遗骸要给什么人看,或者事先考虑过要给什么人看。
      这里正好接着把布留姆金的遭遇说完。当他还是一个气焰万丈的契卡人员的时候,曼德尔施塔姆曾以大无畏的精神给过他当头一律。爱伦堡动手写过布留姆金忽然感到害臊不写了。其实是有东西可写的。一九一八年粉碎了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以后,他这个杀害米尔巴赫的凶手不仅没有受到惩罚,不仅没有落到所有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的共同下场,反而被捷尔任斯基保护起来(正像他曾想保护科瑟列夫一样),外表上变成了布尔什维克。养着他看来是为了叫他去干一些重大的湿活。有一次,在30年代初,他曾到国外去进行暗杀活动。然而,冒险主义的本性或对托洛茨基的钦佩使他跑到了太子岛去一;问问这个宗教课程教师有没有带到苏联去的任务?托洛茨基要他带给拉狄克一封信。布留姆金带回来转交了,如果正得意的拉狄克不是当时已经当了眼线,那末布留姆金去见托洛茨基的事,就会永远没人知道。但是拉狄克毁坏了布留姆金,于是这个人便被拉狄克本人曾亲手用最初的血乳喂养起来的怪物的大嘴吞了进去。
      然而所有主要的和著名的审判都在前面……

      ——————


    第十章 法律成熟了


      但是,那些发了疯似地从西方向我国边界的铁丝网爬来,好让我们根据刑法典第七十一条“擅自返回苏俄罪”把他们毙掉的人群在哪里?与科学的预见相反,竟没有出现这种人群,因此,向库尔斯基授意的这个条文就落了空。全俄罗斯唯一的一个这样的怪人就是萨温科夫,但就是对他也没有用上这个条文。可是另一种相反的惩罚——代替枪决的驱逐出境,却广泛地毫不迟延地试用了。
      还在起草刑法典的那些日子里,列宁灵机一动于五月十九日写道:
      “捷尔任斯基同志!谈谈把为反革命帮忙的作家和教授驱逐出境的问题。这件事要准备得周密一些。不准备好我们会干出蠢事。……这事应当这样处理:把这些‘军事间谍’全抓起来,而且要不断地抓,有计划地抓,把他们驱逐出境。请将这封信密交(不要复制)政治局委员传阅。”
      由于此项措施的重要性和教育意义,这个便条自然具有机密性。苏联国内一刀切似地红白分明的阶级力量配置,单单被这个资产阶级旧知识分子的轮廓不清的凝块破坏了。这个旧知识界在思想领域起着真正的军事间谍作用——因此除了把这一团思想淤血赶快刮干净并扔出国境以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列宁同志本人已经病倒了,但政治局委员们显然表示了赞同,于是捷尔任斯基同志就实行了捕捉,一九二二年底把将近三百名知名俄国文学家装上了……驳船?……不,装上了一艘轮船送进欧洲垃圾堆(在那里站住了脚并出了名的人中有哲学家洛斯基、布尔加科夫、别尔佳耶夫、斯捷朋、维舍斯拉夫采夫、卡尔萨文、弗兰克、伊林;有历史学家梅尔左诺夫、米亚科金、基泽维捷尔、拉普申等;文学家和政论家瓦尔德、伊兹戈耶夫、奥索尔金、佩舍霍诺夫。在一九二三年初还有分小批驱逐出去的,如列夫·托尔斯泰的秘书布尔加科夫。因交友不慎被牵扯进去的还有一些数学家,如谢利瓦诺夫)。
      然而,不断地抓——没有做到。也许是因为流亡者们大喊大叫说这是给他们送来“礼物”,反正弄明白了这个办法也不是最好的,白白地放走了枪决材料,而在那个垃圾堆里还可能长出有毒的花来。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办法。以后的清洗办法,或者是去见杜鹤宁,或者是去“群岛”。
      1926年批准的(一直到赫鲁晓夫时期)改善了的刑法典把所有以前的分散的政治条文拧在一起,织成一张五十八条的结实的拉网——专门用来干这种捕捞的活儿。捕捞的对象很快就扩大到工程技术知识界——它是特别危险的,因为它在国民经济中占有实力地位,并且单靠一个“先进学说”很难加以控制。现在明白过来了,那次为奥尔登博格尔昭雪的审判是错误的。(那时本可以揪出一个挺像样的中心!)——还有克雷连科打的那张包票:“在一九二0——二一年已经谈不到工程师的怠工”也说得太急了。不是怠工,比怠工更坏——是暗害行为(这个词儿好像是沙赫特案件的一名普通侦查员的发明)。
      刚刚明白了现在要抓暗害行为,——尽管这个概念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所有工业部门、在各个生产单位,这种行为就一件一件毫不费力地揭发出来了。然而,在这些零零碎碎的发现中还没有完整的意图,执行的技术也不够完美,而这正是斯大林的天性以及我国司法机关的侦缉部门一贯追求的目标。并且我们的法律终于到了成熟期,可以拿出点真正完美的东西叫全世界瞧瞧了!这东西就是一次统一的、大型的、协调得很好的审判,这一次是对工程师们审判。这样就搞起了
      11)沙赫特案件(一九二八年五月十八日——七月十五日)。苏联最高法院专门庭,审判长维辛斯基(当时还是第一国立莫斯科大学校长),主要公诉人H·B·克雷连科(意义重大的相遇!好似传送法律接力棒),五十三名被告,五十六名证人。真是规模宏大呀!!!
      可是,在规模宏大中也包含着这次审判的弱点:如果在每一个被审人身上哪怕只牵三条线,加起来就有一百五十九条,而克雷连科却只有十根指头,维辛斯基也只有十根。当然,“被告竭力向社会揭发自己的严重罪行”,但不是全体,这样做的只有十六个人。十三个人“狡辩”。二十四人则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这就造成了不可容许的口径不一致,而群众一般说是不能理解这种现象的。除了优点(然而都是以前的审判中已经有过的)——被告和辩护人的束手无策,他们无能改变或推倒判决,——这一起新案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别人不说,在有经验的克雷连科看来这是不能原谅的。
      我们眼看着就要迈进无阶级社会,现在我们终于有了实现平冲突审判(反映着我们制度的内部无冲突性)的能力。在这样的审判中,法院、检察长、辩护人和被告都应当同心协力地奔向一个目标。
      何况,沙赫特案件的规模——只是一个煤炭工业,而且只是顿巴斯一地,与时代是不相称的。
      显然,在沙赫特案件结束之日,克雷连科马上就开始另外挖一个容量大的新坑(连他经办沙赫特案件时的两个同事——社会公诉人奥萨德奇和舍因也掉进了这个坑)。不用说,他得到已经抓在雅戈达的坚强手里的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整个机关多么热心和熟练的帮助。需要制造出一个全国范围的工程界的组织,然后再把它揭发出来。为此,需要搞出几名为首的有影响的暗害人物来。工程界里谁不知道彼得·阿基莫维奇·帕尔钦斯基就是这么一个绝对有影响的、十分矜持的人物呢?他在本世纪之初就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采矿工程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经是军事工业委员会副主席,领导了整个俄国工业为战争出力的工作,它在战争进程中弥补了沙皇备战工作的缺陷。在二月革命后他成了工商次长。他在沙皇时代因进行革命活动受过迫害;十月革命后曾三次被捕入狱(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二二);从一九二0年起是矿业学院的教授和国家计划委员会的顾问(关于他的详细情形见本书第三部第十章)。
      这个帕尔钦斯基也就是被内定为进行一次新的大规模审判的主要被告。然而,轻举妄动的克雷连科,尽管已经有了十年名声响亮的检察长工作经历,在进入对他完全生疏的工程之邦时,不仅不懂材料力学,而且连可能发生的心灵阻抗也一窍不通。克雷连科的选择证明是错误的。帕尔钦斯基经受住了国家政治保卫总局所能施展的一切手段——没有屈膝投降,没有在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上签名便死去了。冯-梅克和维利奇科与他一起经受了考验,看来也没有屈服。他们是死于刑讯还是遭到枪决——我们暂时不得而知,但他们证明了,是可以反抗的并且是可以顶住的——从而给后来所有那些著名的被告留下了火辣辣的责难。
      雅戈达为掩盖自己的失败,于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公布了一项国家政治保卫总局关于他们三人因进行重大暗害活动而被枪决的简短公告和对其他许多不提名的人的谴责。
      白费了多少时间呀!——几乎整整一年!多少审讯之夜呀!多少侦查员的想象力呀!——都落空了。克雷连科不得不一切从头做起,找寻一个有名望、有影响而同时又是很软弱、很容易摆布的人物。但是他对这个该死的工程界实在了解得太差,以至又在各种不成功的试验品上花费了一年时间。从一九二九年夏天起,他在赫连尼科夫身上用了一番工夫,但赫连尼科夫没有同意扮演卑鄙角色就死掉了。费多托夫这个老家伙倒是被制服了,但是他太老,而且又是个纺织工作者,一个油水不大的部门。一年又白白地过去了。全国都在等着一次包罗一切的暗害案的审判,斯大林同志也在等待——而克雷连科的好戏却迟迟不能出笼。只是在一九三0年夏天,不知道难找到并提出了一个对象:热工研究所所。长拉姆津!——于是就把他提起来,前后用了三个月时间排练并演出了一出好戏——我国司法界的真正完美杰作,世界司法界望尘莫及的范例——
      12)“工业党”审判(一九三O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七日)。最高法院专门庭,仍是那个维幸斯基,仍是那个安东诺夫一萨拉托夫斯基,仍是我们心爱的克雷连科。
      现在已经不存在那些妨碍读者看到我们手头拿的这本完整的速记记录或不让外国记者旁听的“技术性原因”了。
      意图宏伟:在受审人席上的是国家的整个工业界、它的各部门和计划机关(采矿工业和铁路运输部门从哪条缝里漏走了,这只有主办者的眼睛才看得见)。同时,节约用材:被告只有八人(考虑到了在沙赫特案件上犯的错误)。
      你们会叫起来:八个人能代表整个工业界吗?能,我们甚至感到太多了!八个人当中——光代表作为最重要的国防部门的纺织业的就有三个人。那末想必有成群的证人吧?总共七个,也是在押的暗害分子。那末总会有成堆的作为罪证的文件?图纸?设计方案?指示?通报?意见?检举材料?私人笔记?一概没有!就是说——一张小纸条也没有!国家政治保卫局怎么这样马虎?——抓了那么多人都一张纸条也没有捞到?“有过许多”,但“都销毁了”。因为:“在哪里保存档案呢?”拿到审判庭上来的只是几篇公开的报纸文章——流亡分子的和我国的。可是怎样提起公诉呢?!……咳,有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克雷连科在嘛。不是第一天干这号事了。“在一切情况下最好的罪证终究还是受审人的供认。”
      而且,是怎样的供认呀,——不是被迫的,这时,忏悔从胸中挖掘出大段大段的独白,一心想说啊说啊,揭发呀,鞭笞呀!让费多托夫老头儿(六十六岁)坐下,已经够了!——不,他死气白赖地还要提供解释和说明!接连五次开庭甚至都轮不上提问题:被告不断地说啊,说啊,解释啊,说完了又请求发言,还要对遗漏的内容作补充。他们用演绎法把起诉所需要的一切内容说得一清二楚,无需提出任何问题。拉姆津在做了若干次长篇说明之后,为了把意思说明白,还像对蠢笨的学生讲课似的作了简要的小结。被告们最怕的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解释清楚,还有什么人没有被揭发,还有谁的姓名没有点到,还有谁的暗害意图没有说明白。而且什么难听的话都往自己头上扣!——“我是阶级敌人”,“我是被收买的”,“我们的资产阶级思想”。检察长:“这是你的错误?”察尔诺夫斯基:“和罪行!”克雷连科干脆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五次开庭他只是喝茶;吃饼干,或者吃给他送上来的别的东西。
      但是这种感情激动的场面被告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没有磁带录音,可是辩护人奥采普描述:“被告们说话像履行公事,冷冰冰地,好像练熟了,一点也不慌张。”真是想不到!——这样强烈的忏悔的激情——怎么又像履行公事?又是冷冰冰?看来还不仅如此呢,他们各人那篇编得很顺溜的充满悔恨的词儿,也说得有气无力,含糊不清,以至维辛斯基常常请他们说得响一些,说得清楚一些,因为什么都听不见。
      辩护方面也丝毫没有破坏审判的严整性:检察长提出的一切建议它都同意,它把检察长的公诉词称做有历史意义的.把自己摆出来的那些理由说成是狭隘的违心之论,因为“苏维埃辩护人首先是苏联公民”,他对被辩护人的罪行“与全体劳动者一起感到愤慨”。(《工业党审判》第四八八页)在进行法庭调查时,辩护人提出一些小心翼翼无关紧要的问题,如果维辛斯基打断他们的话,他们就赶紧缩回去。律师们本来也只为两名没有多大问题的纺织工作者辩护,他们既不对犯罪构成进行争论,也不对行为的评定提出异议,而只是说:能否使被辩护人免于枪决?审判员同志,清考虑什么更有用些,“他的尸体还是他的劳动”?
      这些资产阶级工程师们所犯下的发着恶臭的罪行有哪一些呢?请看吧。做计划时降低发展速度(例如,工人群众决心每年增产百分之四、五十,而计划中年产量的增长率总共只有百分之十——三十)。放慢了地方燃料开采的速度。未能以足够速度发展库兹巴斯。利用经济理论上的争论(用不用德聂伯河水电站向顿巴斯供电?修不修莫斯科一顿巴斯的超级干线?)来拖延重大问题的解决(工程师们在争论,事情摆着不动!)。拖延工程设计的审查(没有一眨眼工夫就批准)。讲授材料力学的时候推行反苏路线。安装陈旧设备。使资金呆滞(把它们投入了造价昂贵的和旷日持久的建筑工程)。实施了不需要的(!)修理。对金属材料使用不善(钢材品种不全)。在各车间之间、在原料和加工能力之间造成比例失调(这在纺织部门特别突出:和当年棉花收获量相比,多建了一两座纺织厂)。后来又发生了从低指标一下子跳到高指标的现象。对这个倒霉的纺织工业开始实行了显然是暗害性的加速发展。最主要的是:他们制定了破坏动力工业的计划(但是无论在哪里,一次也没有实行)。因此暗害活动不是表现为个别机器的毁坏,——而是在计划上、业务上的暗害,它应当在一九三0年造成总危机甚至经济瘫痪!所以未能得逞——全是由于存在着群众自下而上的“生产财务对应计划”。(把各项数字翻了一番!)
      “那——那——那……”——持怀疑态度的读者想说些什么。
      怎么?你们嫌少吗?但是,如果我们在法庭上把每一条都重复倒嚼它五次、八次,那也许就不少了吧?
      “那——那——那”——60年代的读者还是拖长声调想说些什么。——所以发生这种事情,会不会正是“生产财务对应计划”造成的?如果任何一个工会会员大会都可以不问国家计委随便改变任何比例,那你的比例难得失调。
      啊,检察长这碗饭可不好吃呀!因为决定了要把每句话都公布!那就是说,工程师们也会读的。既是名为蘑菇,就应听人采食!干是克雷连科便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对工程技术的细节问题大发议论,反复审讯!于是各大报的正页和附页便登满了小号字排的技术奥妙。算盘是这样打的,任何一个读者都会傻眼,晚上时间再搭上休息日,他都不够用,这样他就不会从头到尾地读,只会注意到每隔几段重复出现的:暗害!暗害!暗害!
      但是,如果还是从头读呢?而且每一行都读呢?
      那时候,透过编得既不聪明也不巧妙的令人生厌的自我诽谤,他便看出卢宾卡的绳索担负了一件不能胜任的使命。粗拙的羁绊拴不住翅膀强健的二十世纪的思想。囚犯们人虽被捉,被驯服,被压倒,但思想却不听管束。被告尽管惊恐万状,舌敝唇焦,但仍能来得及向我们吐露全部真情。
      请看他们的工作环境。卡林尼科夫:“我们这里造成了一种技术上不信任的气氛。”拉里切夫:“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必须开采四千二百万吨石油(这是上边的命令)……因为在任何条件下,开采四千二百万吨石油反正是办不到的。”(第三二五页)
      我国不幸的一代工程师的整个工作就是处于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热工研究所完成了一个足以自豪的主要研究项目,大大提高了燃料的利用系数;从这个情况出发,远景规划里减少了对燃料开采的需求——这就表示他们通过压低燃料平衡的办法进行暗害活动。——运输计划中列入了全部车厢改装成自动挂钩的措施——这是进行暗害,使资金呆滞!(自动挂钩需要一个较长期限才能全面推广和显示经济效果,可是我们要你明天就拿出结果来!)——为了更好地利用单线铁路,决定加大机车和车厢。这应当说是现代化吧?不,这是暗害行为!——因为这就需要花费资金去加固桥梁和线路的上部结构!费多托夫看到,在美国,设备便宜,人力昂贵,而我国情况恰恰相反,所以不能像猴子似地模仿人家,从这个深刻的经济上的判断出发,他得出结论:我们现在没有必要购买适合于传送带生产的价格昂贵的美国机器,最近十年内还是购买木那么完美的英国机器,少花点钱,多用几个工人对我们更合算。反正不管什么机器十年以后总是要更换的,那时再去买贵一些的。这是暗害行为!——他打着节约的幌子,其实是不想让苏联工业拥有先进的机器!——建设新厂不再用比较省钱的混凝土,改用钢筋混凝土,并且说明白一百年之内会显出很好的经济效果——这是暗害行为!使资金呆滞!大量耗费短缺的钢筋!(保存下来镶牙用吗?)
      费多托夫在受审人席上干脆痛快地让步说:“当然,如果今天每一戈比都要精打细算,你们可以把这认为是暗害行为。就像英国人说的:我还没有阔气到可以买便宜东西的程度……
      他企图委婉地向顽固的检察长解释:
      任何一种理论方法都会提出一些准则,而这些准则归根结底都是、(都将被认为是!)暗害性的……(第三六五页)
      是啊,一个吓怕了的被告还能怎样说得更明白呢?……对我们来说是理论,在你们眼里就是暗害行为!因为你们只要抓住今天,而毫不考虑明天……
      老费多托夫试图说明,由于五年计划的毫无道理的匆忙做法,几十万、几百万卢布是在什么地方白白糟踏的:棉花不是在产地拣选分级,以便给每个厂送去适合用途的品种,而是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送去。但检察长不听这些!他抱着冥顽不灵的固执态度在审判过程中上十次地回到回到回到那个比较直观的用积木搭成的问题:为什么要建造“宫殿式的工厂”——高高的楼层、宽大的走廊和太好的通讯设备?难道这不是明显的暗害行为吗?须知这是使资金呆滞,不可挽回的呆滞!!资产阶级暗害分子们向他解释说:劳动部想在无产阶级国家里为工人建筑宽敞的、空气好的房屋(那就是说,劳动部里也有暗害分子,记下来!),卫生部门要求一层的高度为九米,费多托夫降低到了六米——那为什么不降低到五米呢?这就是暗卖行为!(要是降低到了四米半——那就更是胆大妄为的暗害行为:想要给自由的苏联工人造成资本主义工厂里的可怕条件。)他们向克雷连科说明,按照包括设备在内的整个工厂的总造价,这里所涉及的只占总数的百分之——三,不行,他还是还是还是提出每层楼的高度问题!还有:怎么竟敢安装功率这么大的通风机?它们是为夏天最热的日子设计的……为什么要考虑最热的日子?最热的日子让工人们稍稍蒸发蒸发吧!
      其实:“比例失调是先天的……糊涂的组织在‘工程师中心’以前就造成了失调。”(第二0四页)(察尔诺夫斯基)“用不着采取什么暗害的行动……只要采取规定的行动就够了,那时一切会自然发生。”(第二0二页)他不能说得再明白了!要知道这是在卢宾卡蹲了许多个月之后,而且是从被告席上讲的话。采取规定的(即上级糊涂蛋所指示的)行动就够了——不可思议的计划自己就会拆垮自己的台。瞧这就是他们的暗害行为之一:“譬如说我们有生产一千吨的能力,们必须(就是说依照荒谬可笑的计划)生产三千吨,而我们却没有采取措施去完成这个生产指标。”
      对于当年官方的、经过审阅的、经过剔除的速记记录来说——应当选,这已经不少了。
      好多次,克雷连科把自己的演员们弄到懒得说话的程度——被那些硬要他们重复的胡说八道搞烦了,简直替剧作者难为情,但为了苟延残喘不得不再演下去。
      克雷连科:“你同意了?”
      费多托夫:“我同意……虽然一般说我不认为……”(第四二五页)
      克雷连科:“你确认吗?”
      费多托夫;“说实话……在某些部分……好像大体上……是。”(第三五六页)
      工程师们(外面还没有被关起来的,经过法庭上对工程师阶层的这番臭骂之后,他们还必须振作精神去工作)——他们是没有出路的。什么都不好。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往前不好,往后也不好。着急——是暗害性的匆忙做法,不着急——是暗害性的破坏速度。谨慎地发展某一部门——是故意延缓,怠工;服从于任意的跳跃——是暗害性的比例失调。修理、改进、大准备——是使资金呆滞;拼设备——是破坏!(并且所有这些事侦查员将从他们自己嘴里挖出来,办法是:不让睡觉——关禁闭——现在请你举出几个有说服力的例子,说明你可能在哪些方面进行暗害。)
      不耐烦的克雷连科催逼:“拿出鲜明的例子来!拿出你的暗害行为的鲜明例子来!”
      (会拿出来的,会给你们拿出鲜明的例子来的!总会有人在不久的将来把那些年代的技术史也写出来的!他将给你们拿出所有的例子和非例子。他将对你们发癫痫病似的五年计划四年完成的种种抽搐都作出评价。我们那时就会知道,多少人民的财富和力量白白糟踏了。我们会知道,所有最好的方案是怎样被断送了的,而执行的却是一些最坏的方案,并且是用最坏的方法。是啊,如果让红卫兵来领导搞尖端的工程师们——那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半瓶子醋的热心家们比昏庸的首长们干的事更加荒唐。)
      是啊,说得太细了——是不利的,搞得越细,罪行不知怎么的就越够不上枪毙。
      但是,别忙,还没有完呢!最主要的罪行还在前面!瞧,就是它,就是它,连不识字的人都觉得又浅显又易懂!!工业党:1·为外国武装干涉作准备;2.从帝国主义者手里拿钱;3.进行间谍活动;4.分配了未来政府中的席位。
      再没有二话了!所有的嘴都给堵上了。所有的反对者都低下头去了。于是,只听到窗外传来的游行示威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处死!处死!处死!”
      可是——说得稍详细些不行吗?——干吗你还要再详细些呢?……好吧,那就请吧,只是还要更可怕些。一切都是由法国总参谋部指挥的。因为法国没有自己要操心的事情,没有困难,没有党派斗争,只要哨子一吹——大军就会开来进行武装干涉!起初预定在一九二八年进行。但是没有商量好,没有协调好。好吧,那就移到一九三0年。又没有商量妥当。好吧,那就改为一九三一年吧。说实在话,法国并不是亲自要来打仗,而只是把右岸乌克兰的一部分地区攫为己有(作为对全面组织工作的酬劳)。美国——更不会来打仗,但答应派舰队到黑海和波罗的海来进行威胁(为此给它的酬劳是高加索的石油),主要的军人是十万名流亡分子(他们早已东分西散,但一吹哨就会集合起来的)。然后是波兰(给它半个乌克兰)。罗马尼亚(大家都知道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辉煌战绩,这是一个可怕的敌人)。拉脱维亚!还有爱沙尼亚!(这两个小国巴不得抛掉对自己的年轻国家体制的操心,将倾巢而出进行征服)。而尤其可怕的是主要打击的方向。怎么,已经知道了?是的!它将从比萨拉比亚开始,然后,以德聂伯河右岸为依托,直接向莫斯科推进!而在这个致命的时刻在各条铁路上……将发生爆炸??——不,将造成阻塞!而在各发电站里,工业党也将拧掉塞子,于是全苏联就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所有的机器都将停下来,其中也包括纺织机器!到处将发生破坏(被告注意!在不公开审讯前不得说出破坏的方法!不得说出工厂的名称!不得说出地点!不得说出姓名政P国的不许说,连本国的也不行!)。请你们再加上到那时候将要实行的对纺织业的致命打击!请再补充上,有二、三个纺织工厂正在暗害性地修建在白俄罗斯境内,它们将成为武装干涉者的根据地!(第三五六页,一点也不是开玩笑。)据有了纺织工厂之后,武装干涉者便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莫斯科!但最狡猾的阴谋是:他们想排干库班河下游的低岸和小岛地带、波列西耶的沼泽地和伊尔明湖附近的沼泽(维辛斯基禁止说出确切的地点来,但一个证人说漏了嘴)——那时便给武装干涉者们开放出最短的途径,他们将人不湿脚马不湿蹄地直达莫斯科。(当时鞑靼人为什么那么困难?拿破仑为什么没有找到莫斯科?全是由于波列西耶和伊尔明湖一带的沼泽。他们如果把沼泽排干——白石城就会暴露在他们面前了!)还要,还要请补充上,表面上修建了一些锯木工厂,其实是(地点不要说出来!)飞机库,以便武装干涉者的飞机不至于停放在露天淋雨,而可以滑行到那里面去。还建造了(地点不要说出来!)供武装干涉者居住的房屋(以前历次战争的离乡背井的占领者都是在哪里宿营呢?……)。一切有关的指标,被告都是从神秘的外国主干K和P(姓名决不可说出来,国名也不要说出来!)那里得到的(第四0九页)。而在最近时期甚至着手“准备在红军的个别部队中搞策反”。(兵种不要说出来!部队番号不要说出来!姓名不要说出来!)诚然,这方面什么也没有做,可是曾经图谋(也没有做)在某个中央一级的军事机关里纠集一个金融家和前白军军官的小组(啊,白军?记下来,逮捕!)。还有一些抱反苏情绪的大学生小组……(大学生?——记下来,逮捕。)
      (不过,也要适可而止。可别使劳动者懊丧起来,以为现在一切都完蛋了,苏维埃政权过去怎么这样马虎。还要说明这个方面策划的很多,但做到的很少!哪一个工业部门都没有遭受重大的损失!)
      但为什么武装干涉终究没有实现呢?有各种复杂的原因。一会儿是因为彭加洛在法国没有当选,一会儿是因为我国的流亡工业家们认为,布尔什维克还没有把他们过去的企业充分恢复起来——让布尔什维克再好好干一阵吧。还有,同波兰、罗马尼亚怎样也商量不好。
      很好,武装干涉没有成为事实,但工业党仍是事实!你们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吗?你们听到劳动群众的怒吼声吗?“处死!处死!处死!”现在上街游行的是那些“一旦发生战争,将不得不用自己的生命和苦难为这些人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人们”。(第四三七页,引自克雷连科的公诉词。)
      (看得多么透彻:正是这些轻信的示威者们将要在一九四一年用生命和苦难为这些人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是,检察长,你的手指头指向哪里?你的手指头指向什么地方?)
      那末——为什么是“工业党”呢?为什么是党,而不是工程技术中心?我们可已经习惯于——中心!
      不错,是有过一个中心。但我们决定改组为党。这样更像样些。这样更易于在未来的政府中争夺部长席位。这能“动员工程技术群众去争夺权力”。同谁争夺呢?——同其他政党呗!首先是同劳动农民党,要知道那个党拥有二十万人呀!其次——同孟什维克党!那末,中心呢?三个党一起本来要组成一个联合中心。但是被国家政治保卫局粉碎了。好在是把我们粉碎了!(被告们都感到高兴。)
      (又粉碎了三个政党,对斯大林面子上多么好看!粉碎三个“中心”能添得了多少光彩!)
      既然有党,那就有中央委员会,不错,有自己的中央委员会!诚然,无论代表会议,无论选举,一次都没有举行过。谁愿意,谁就进入,约有五个人。大家彼此相让。主席的职位大家也你推我让。会议也没有开过——无论中央(谁也不记得,但拉姆津记得很清楚,他会说出来的!),无论各工业部门小组,都没有开过会。连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察尔诺夫斯基:“工业党并没有正式成立。”那有多少党员呢?拉里切夫:“党员人数难以计算,不知道确实有多少。”那怎样进行暗害呢?怎样传达指示呢?是这样,谁跟谁在机关里碰到了——口头转告。往后每一个人就自觉地去进行暗害(拉姆津有把握地说有两千党员。既然有两千,那就抓它五千。根据法院的资料,在苏联共有三四万名工程师。那就等于每七个要进去一个,其余六个也要出一身汗)。——怎样同劳动农民党进行接触呢?在国家计委或国民经济最高委员会遇见了——就一起“策划反对农村共产党员的有系统的行动”。……
      我们在哪里已经看到过这种景象呢?噢,是了,是在“阿伊达”里,欢送拉达梅斯出征,乐队奏着乐,站立着八个戴盔持矛的军人,而两千名则是画在后面的布上的。
      工业党就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关系,行,能演得好的!(现在甚至不能相信,这在当时看起来是多么可畏,多么严肃。)台词还要多次重复,以便加深印象。每一段情节都要在观众面前出现几遍。这样一来可怕的幻想便成倍地增加。为了不显得平淡无味,被告还要突然地“忘掉了”什么零碎,“企图抵赖”,——这时便会“用交叉供述的方法迫使他们就范”。演出效果和莫斯科艺术剧院舞台上一样生动。
      但是克雷连科做过了头。他打算从另一方面对工业党进行剖析——揭示它的社会基础,这种对阶级本质的分析决不会出毛病,于是克雷连科就离开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没有分配角色,转入了即兴表演:让每个人讲讲自己的生平,对革命的态度,怎样堕落到去从事暗害活动。
      这一段冒失的插曲,这一个有人情味的场景,突然把整个五幕戏都破坏了。
      首先我们惊异地得知——这些资产阶级知识界的台柱,所有这八个人,都是出身于贫苦家庭。农民的儿子、多子女的办事员的儿子、手艺人的儿子、乡村教师的儿子、货郎的儿子……所有这八个人都是清苦求学的,他们自己挣钱来使自己受到教育,而且是从什么年龄开始的——十二、十三、十四岁。有的教课,有的在机车上干活。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挡住他们的求学之路!他们都正常地毕业于实科中学,然后是高等技术院校,成了知名的大教授。(怎能这样呢?告诉我们的是,在沙皇制度下……只有地主和资本家的子女才能……年历总不会错了吧?……)
      而现在,在苏维埃时代,这些工程师们的处境却很困难:他们几乎不可能使自己的子女受到高等教育(我们想起来了,知识分子的子女——这是最次的品种呀!)。法庭没有争辩。克雷连科也没有争辩(被告们自己赶紧声明,当然,在胜利的大好形势下——这是无关紧要的)。
      这些被告在我们眼里开始稍稍有点区别了(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讲话是很相似的)。他们不同的年龄特征——也就是他们正派程度的特征。将近六十岁或六十开外的人——他们的自白能够引起人们的同情。但是四十三岁的拉姆津与拉里切夫和三十九岁的奥奇金(这就是那个在一九二一年告发了燃料管理总局的人)则是活跃而无耻。关于工业党和外国武装干涉的全部主要供述都是来自他们。拉姆津是这样一个人(在少年得志的情况下),整个工程界都不肯伸出手和他握手,——但是他满不在乎!在法庭上,对于克雷连科的暗示,只要说出四分之一个字,他就能领会,而且马上提供出明确的说法。全部起诉的罪状也正是建筑在拉姆津的记忆上的。他具有那样的自制力和坚决性,的确可以(当然是遵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指示)在巴黎进行关于武装干涉的全权谈判。——奥奇金也是相当走运的:二十九岁的年纪“已经得到劳动国防委员会和人民委员会的无限信任”。
      六十二岁的察尔诺夫斯基教授的情形就不同。在大学里,一群匿名的学生在墙报上围攻他;叫他这个讲了二十三年课的老教授到学生大会上去“报告自己的工作”(没有去)。
      而卡林尼科夫教授曾在一九二一年领导了一次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公开斗争!——教授罢教!事情是这样的,莫斯科高等技术学校还在斯托雷平反动时期就争得了学院自治权(委任职务、选举校长等)。在一九二一年,莫斯科高等技术学校的教授们选举卡林尼科夫继任校长,但人民委员部不同意,任命了一个自己选定的人。然而,教授们举行了罢教,学生也支持他们(因为还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大学生)——这样,卡林尼科夫就违背苏维埃政权的意志当了一整年的校长(只是在一九二二年才砍掉了他们的自治权,大概免不了也要抓一些人)。
      费多托夫——六十六岁,而他的工程师的工龄比整个俄国社会民主工党还大十一岁。他在俄国所有的纺织工厂里都工作过,(这样的人多么可恶,多么想把他们赶快甩掉!)在一九0五年,他放弃了莫罗佐夫手下的厂长职位,丢掉了高工资,宁可去参加抬着被哥萨克屠杀的工人们的棺材进行的“红色葬礼”。现在他体弱多病,视力很差,晚上不能出门,连看戏也不能去。
      是他们——准备了武装干涉?造成经济崩溃?
      察尔诺夫斯基接连许多年都没有空闲的晚上,他那么忙于教课和新学科研究(生产组织、合理化的科学原理)。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保留了那些年代的理工教授的形象,他们正是这样的一些人:晚上,准备毕业论文的、搞设计的学生们、研究生们纷纷去烦扰他们,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他们才能回家。要知道在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全国只有三万个这样的人——他们恨不能分成几瓣!
      他们准备引起危机?他们为了得到点小恩小惠而进行间谍活动?
      拉姆津在法庭上说了一句老实话:“暗害的道路是与工程师们的内部结构格格不入的。”
      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克雷连科强迫被告躬身自责,承认自己“缺乏知识”,政治上“无知”。因为政治——这是比任何金属学或锅轮机制造学要难得多、高得多的一门学问!——因为在这方面无论脑瓜子、无论文化水平都帮不了你的忙。不,请回答吧——你是抱着什么心情迎接十月革命的?——抱着怀疑态度。——那就是说,一开始就敌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克雷连科提出一串理论问题去难为他们——可是我们却通过他们符合人之常情的(不符合角色的台词的)几句平平常常的失言,稍稍看到一点核心的真相——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整个气泡是靠什么吹起来的。
      工程师们在十月变革中首先看到的是——混乱(三个年头确实只是一片混乱)。他们还看到——最普通的自由权利的被剥夺(这些自由权利后来永远没有恢复)。工程师们怎么能够接受工人的专政——接受他们在工业中的这些缺少专门技能、既不懂生产的科学规律也不懂它的经济规律的帮手们的专政呢?——但这些人却占据着领导工程师的主要地位。为什么工程师们不该认为由那些能合理地指引社会事务的人来领导社会是较为自然的社会结构呢?今天的社会控制论,除了未涉及对社会的道德领导之外,——难道不正是导致这个方向吗?难道那些职业政治家们不是长在社会脖子上妨碍它的头部自由转动和双手自由动作的疖子吗?为什么工程师们不能有政治观点呢?因为政治——这甚至不是一种科学,这是一种任何数学工具不能表述的经验领域,而且还是受到人的利己主义和盲目欲望影响的一种领域。(察尔诺夫斯基甚至在法庭上说:“政治毕竟在一定程度上还应当以技术的结论为指导。”)
      军事共产主义的野蛮压力只能使工程师们感到厌恶,一个工程师是不会参与荒谬事情的——所以在一九二0年以前,他们大多数人无所作为,尽管过的是洞穴人似的贫苦生活。新经济政策开始了——工程师们积极地参加了工作:他们把新经济政策看成是当局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了的一种征兆。但是,客观条件变了:工程师们不仅被看成是一个可疑的社会阶层,这个阶层甚至没有权利去教育自己的子女;工程师们不仅得到比自己对生产的贡献低得难以计量的报酬,而且,一方面要他们对生产成效和生产纪律负责——同时又剥夺了他们维持纪律的权利。现在任何一个工人不仅可以不执行工程师的命令,而且还可以不受惩罚地侮辱他,甚至打他——而作为统治阶级的代表者,工人总是对的。
      克雷连科反驳说:“你记得奥尔登博格尔一案的审判吗?”(意思是你看我们是怎样保护过他。)
      费多托夫:“不错。为了引起对工程师处境的注意,当时需要丧失一条生命。”
      克雷连科(大失所望):“当时的问题并不是这样的。”
      费多托夫:“他死了,但死的并不是他一个人。他是自愿死的,而许多人是被杀死的。”(第二二八页)
      克雷连科默不作声。可见,说的是实话。(请再翻阅一下奥尔登博格尔的案卷,想象一下那种围攻的情形。再加上这个结尾:“许多人是被杀死的。”)
      所以说,一个工程师在还没有犯什么过失的时候,就已经动辄得咎了!如果他在哪方面真犯一个错误(因为他也是个人呀)——那时,如果同事们不替他遮盖,他就会被撕个粉碎。难道他们会看重忠诚坦白吗?……所以工程师们有时也不得不在党的首长们面前说几句谎话?
      为了恢复工程师们的威信和威望,他们的确需要联合起来互相救助——他们全都面临着威胁。但为了这种联合并不需要开什么代表会议,并不需要有什么党证。像思路清晰的聪明人之间任何的相互谅解一样,这种联合只要轻轻地甚至偶然地说上三言两语就可以做到,而完全不需要投票表决。只有智力有限的人才需要决议和党的棍子(斯大林也好,侦查员们也好,以及整个他们这一伙,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一点!——他们没有这种人的相互关系的经验,他们在党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况!)。是啊,俄国工程师们之间的这种团结一致在一个没有文化的任性胡为者的大国里早就存在了,它已经过了几十年的考验——而现在新政权察觉了它,感到惊慌不安。
      这时,一九二七年到来了。新经济政策的合乎情理的做法烟消云散了——原来整个的新经济政策就是一场无耻的骗局。这时提出了各种胡闹的不现实的超工业化跃进方案,宣布出各种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和任务。在这些条件下,工程师们的集体智慧——国家计委和国民经济最高委员会里当头头的工程师们该怎么办呢?服从于丧失理智的做法?自动靠边站?他们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纸上可以写任何数目字——但“我们的同志们,实际工作者们,将无力去完成这些任务”。那末,就需要把这些计划尽量压缩,合理调整,最过头的任务干脆取消。因此就需要形成一个自己的工程师的“国家计委”,它应当纠正领导人的愚蠢行为。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也是为了工业和人民的利益,因为那些倾家荡产的决定将会被取消,漏掉和撤掉的百万卢布将会从地上被拾回来。在关于数量、关于计划和改订计划的一片喧嚷中,应当坚持“质量是技术的灵魂”的原则。对学生们也要这样进行教育。
      这就是最微妙、最细致的真相。这就是实际情况。
      但是在一九三0年要把它明说出来吗?——已经够得上枪毙!
      可是为了激起民愤——这太少,太不显眼!
      因此才需要把工程师们这项讳莫如深的救国救民的密约改头换面,涂抹成为暗害行为和武装干涉的粗俗画面。
      在下面这个插进来的一场戏里,我们终于看到了没有形体的——也是没有结果的!——真相的影子。导演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了,费多托夫已经脱口说出他坐牢八个月中间的那些不眠之夜(!);泄露出不久前国家政治保卫局的某个重要工作人员曾经握过他的手(?)(这是一种约定吗?你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国家政治保卫局日后会实践自己的诺言?)瞧,证人们(尽管他们的角色要小得多)也开始不知所云了。
      克雷连科:“你参加过这个小组吗?”
      证人基尔波津科:“研究武装干涉问题时参加过两三次。”
      这正合需要!
      克雷连科(勉励地):“往下说吧!”
      基尔波津科(停顿):“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克雷连科启发,提醒。
      基尔波津科(迟钝地):“除了武装干涉外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了。”(第三五四页)
      同库普利扬诺夫对质的时候他连事实都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克雷连科生了气,冲着这些笨头笨脑的囚犯们叫嚷:
      “那就应当想办法做到使你们的回答互相一致!”(第三五八页)
      但是,在剧场休息时间,一切又重新弄得合乎标准。所有的被告又重新系上线,每一个都等待着扯动。克雷连科同时把八个一下子牵动起来:瞧,流亡国外的工业家们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他们没有同拉姆津和拉里切夫进行过任何谈判,也不知道什么“工业党”,说被告的供述多半是用刑讯逼出来的。对此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老天爷!被告们多么愤慨呀!他们争先恐后地请求赶快让他们表态!几天前他们污辱自己和自己的同事们的时候的那种疲惫的无动于衷神情往哪里去了呀!流亡分子简直要把他们的肺气炸了!他们急忙要给报纸写书面声明——被告们维护国家政治保卫局所采取方法的集体书面声明!(喂,这难道不是点缀吗?这难道不是金刚钻吗?)
      拉姆津:“我们在这里出庭的事实,就足以证明我们没有受到刑讯和折磨!”
      那种把人搞得不能出庭的刑讯又有什么用呢!
      费多托夫:“坐牢不止给我一个人带来好处……我在监牢里甚至比在外面感觉得更好些。”
      奥奇金:“我也是,我也是感觉得更好些!”
      克雷连科和维辛斯基完全是出于高风格才没有允许搞这种书面集体声明。要是写了才好哩!要是签上名才好哩!
      也许有人暗地里还抱着怀疑?那末,克雷连科同志便请他们分享一点他的逻辑的光彩:“如果对于这些人说的是不是真话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末请你回答:为什么偏偏把他们逮捕起来,为什么忽然这些人都招认了?”(第四五二页)
      多么有力的思想呀!——几十年来公诉人都没有猜想到:逮捕的事实本身就证明有罪!如果被告无罪——那为什么要把他们逮捕呢?如果已经逮捕了——那就说明有罪!
      还有,真的:他们为什么会招认呢?
      “刑讯的问题我们要排除!……但是可以从心理学角度提出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认罪?然而我要问:他们除了认罪还有什么办法?”(第四五四页)
      说得多么确切!多么符合心理学!凡在这类机关里蹲过的人请你们回想一下:还有什么办法?……
      (伊万诺夫一拉祖姆尼克写道,一九三八年,在布蒂尔卡,他曾经与克雷连科同关在一个监室里,克雷连科的位置是在板铺下面。那里的情景如今我仍历历在目(自己爬过):那里板铺是那么低,只有全身趴在肮脏的沥青地上才能爬进铺下去,但新来的人一开始不懂这个窍门,他们跪在地上爬。脑袋倒是可以塞进去,而突起的屁股就得留在外面。我想最高检察长准是特别难以掌握这个窍门,他那还没有瘦下去的屁股准是长久地极在那里为苏维埃司法增光。我幸灾乐祸地想象着这个搁浅了的屁股,实在罪该万死,但当我长久地描述这些案子时,它好似是对我的一种安慰。)
      不但如此,检察长还继续发挥说,即使种种(关于刑讯逼供的)说法一概属实——那仍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能迫使他们众口一致地、彼此没有任何偏差和分歧地招认?……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够实行这种大规模的串供?——要知道他们在侦查期间彼此是没有往来的!?!
      (过几页有一个幸存的证人会给我们说出在什么地方……)
      现在不是我向读者,而是请读者向我说明,臭名昭著的“三十年代莫斯科审判之谜”究竟在什么地方(人们起先是对“工业党”觉得惊讶,后来又觉得对党的领袖人物的审判是一个谜)?
      要知道与此案有关的人并没有两千,提交法庭公审的也并没有两三百人,而只有八个人。指挥八个人组成的合唱团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难题。而且克雷连科可以从成千人里选择,并且选作了两年。帕尔钦斯基不屈服——枪毙了(而且死后被宣布为“工业党”的领导人,在供述中也是这样提到他,虽然从他嘴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后来希望从赫连尼科夫那里逼出所需要的东西——赫连尼科夫没有向他们低头。故而在页末出现了一个小号字的脚注:“赫连尼科夫在侦查期间亡故。”用小号字是印给傻瓜们看的,而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将用两倍大的字体写上“在侦查期间被折磨致死!”(他在死后也被宣布为。“工业党”的领导人。但是哪怕他讲出了一件事实也罢,哪怕他为这个大合唱增添了一份供词也罢,——一概没有!因为他一样也没有提供!)突然有了一个难得的发现——拉姆津!有能量!精明强干!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他是夏末在开庭审判前不久才被捕的,但他不仅已经进入了角色。而且好象整个剧本就是他写的,他掌握了一大堆边缘材料,现编现唱,任何姓名,任何事实,要啥有啥。有时还像功勋演员那样懒洋洋地卖弄几句辞藻:“工业党的活动分布得那么广泛,以至十一天的开庭审理都不可能把它详尽无遗地揭示出来。”(意思是,找吧!继续找吧!)“我坚定地相信,一个不大的反苏阶层还保留在工程界里。”(再抓!再抓!)瞧,他的本事真不小:他知道,这是一个谜,而解释谜语是需要有一点艺术性的。于是这个无感觉的棍棒似的东西,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俄国式的犯罪特征,这样的犯罪只有通过面向全民的悔过才能清洗”。
      拉姆津不公道地被俄国人忘掉了。我想他完全有资格成为那种既无耻透顶又使人眼花缭乱的叛徒的有普遍意义的典型。叛卖行为的精彩表演!在这个时代不止他一个,但他是最显眼的。
      如此说来,克雷连科和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全部困难只在人选上不要犯错误。但风险是不大的:侦查期间的废品随时可以送进坟墓。粗筛细罗都通过了的,可以治冶病,养养肥,然后押上法庭!
      那末这个谜在什么地方呢?对他们事先怎样加工?就这样:你想活吗?(你自己不想活了,那也该为子女、为孙子孙女着想呀。)不出国家政治保卫局的院子就可以把你枪毙,这算不了一回事,你明白吗?(这毫无疑问。谁还不明白,谁就去上一学期卢宾卡的磨练课。)如果你们去演一出戏,对你我双方都有利,你们是专家,台词由你们自己写,我们这些检察长会把它背熟,还要使劲记住技术名词(在法庭上,克雷连科有时背错了词,把机车轴说成车厢轴)。出台表演对你们是不愉快的,耻辱的——应当忍耐过去!因为活着更可贵!——你们以什么保证以后木枪毙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报复你们?你们是很好的专家,什么过错也没有,我们重视你们。瞧,已经审过多少暗害案件,所有表现好的,我们都让活着(饶恕前次审判中听话的被告——是未来的审判取得成功的重要条件。像沿着一根链条似的,这个希望一直传到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但是必得全部履行我们的一切条件!审判应当发挥有利于社会主义社会的作用!
      于是被告们就履行一切条件……
      他们就把有高度智力的工程界反对派的全部精微奥妙都作为连最次的扫盲对象也能理解的肮脏的暗害行为端出来。(但还没有在劳动者的盘子里撒玻璃屑的情节——检察机关也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然后是思想动机。他们为什么搞暗害?——出于敌对思想。但是现在为什么一致认罪?——也有思想基础,他们被五年计划第三年火焰熊熊的高炉形象征服了(在监牢里)!在最后陈述中他们虽然也请求留给生路,但这对他们不是主要的。(费多托夫:“我们罪不容赦!公诉人说得对!”)对于这些现在站在死亡门槛上的奇怪的被告说来,主要的——是要使人民和全世界相信苏联政府的绝对正确和有远见。拉姆津特别颂扬“无产阶级群众及其领袖们的革命意识”,他们找到了比学者们所主张的“正确无数倍的经济政策的道路”,他们准确得多地计算出了国民经济的速度。现在“我懂得了应当实现猛冲,应当实现跃进,应当突击占领……”(第五0四页)等等。拉里切夫:“苏联是不会被一天天衰亡下去的资本主义世界所战胜的。”卡林尼科夫:“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人民的利益和苏维埃政权的利益融合成一个坚定目标。”顺便还说到在农村中“党的总路线、消灭富农阶级的做法是正确的。”在等待死刑中他们竟然有时间去闲扯这一切……这群悔悟了的知识分子的喉咙里甚至还能通过这一类预言;“随着社会的发展,个人的生活应当逐渐缩小……集体意志是最高的形式。”(第五一0页)
      这样,经过了八套马车的努力,审判的所有目标都达到了:
      1.国内的种种匾乏,饥饿也好,受冻也好,没有衣穿也好,紊乱现象也好,以及明显的蠢事,统统都算到了暗害分子一工程师的帐上;
      2人民被迫在眉睫的外国武装干涉吓坏了,准备作出新的牺牲;
      3.工程界的团结一致被破坏了,整个知识界吓怕了,搞散了。
      为了不留下怀疑的余地,再一次由拉姆津清楚地说出审判的这一目标:
      “我希望经过这一次对工业党的审判,整个知识界的黑暗可耻的过去……可以认为是被彻底埋葬了。”(第四十九页)
      拉里切夫还加上:“这个帮派必须摧毁……在工程界中没有也不可能有忠诚!”(第五0八页)奥奇金也说:知识界“这是一摊烂泥似的东西,正如国家公诉人所说,它是没有脊梁骨的,这是绝对的无骨气……无产阶级的嗅觉不知道要高多少倍。”(第五0九页)(不知为什么无产阶级那里主要的总是——嗅觉……一切都是通过鼻孔。)
      这样的一些热心分子干嘛要毙掉?……起先判几名主犯死刑,马上改判为十年。(于是拉姆津便前去组织一个“沙拉施卡”一天堂岛了。)
      我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几十年间就是这样写的——从一九二年的革出教门(读者还记得:“不是民族的头脑,而是粪便”、“黑将军们的同盟者”、“帝国主义的雇佣代理人”)到一九三0年的革出教门。
      “知识分子”一词在我国成了一句骂人话,这还值得奇怪吗?
      公开的法庭审判原来是这样搞法!探索中的斯大林思想终于达到了理想境界。(希特勒和戈塔尔这些半瓶醋是望尘莫及的,他们搞的那个国会纵火案是自我丢脸……)
      标准已经树立了——今后许多年可以照此办理,只要总导演一句话,哪怕每个季度重复一次也行。总导演的旨意是把下一出戏定在三个月之后开演。排演期限很紧,但是没有关系。快来瞧,快来听!只此一家!首次公演。
      13孟什维克联盟局审判(一九三一年三月——九月)最高法院专门庭,审判长不知为什么换了什维尔尼克,其他都是各在其位——安东诺夫一萨拉托夫斯基、克雷连科、他的助手罗根斯基。导演们信心十足(涉及的材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弄熟了的政党问题)——带上舞台的有十四名被告。
      一切经过得不仅顺顺当当,而且顺当得令人发傻。
      我当时是十二岁,已经第三个年头认真阅读大《消息报》上的全部政治新闻。我一行一行地读了审理这两个案件的速记记录。在“工业党”一案中,我的儿童的心灵里已经感觉到有添枝加叶、弄虚作假、暗中安排的情形,但那里至少有宏伟的布景——全面的外国武装干涉!整个工业的瘫痪!分配部长职位!而在孟什维克一案里,挂出来的还是那些布景片,但已经褪了色,演员念台词没精打采,戏乏味得令人打呵欠,沉闷而平庸的重复。(莫非斯大林通过自己那犀牛般的皮肤竟能感觉到了这一点吗?怎样解释劳农党一案的撤销和几年里没有搞审判呢?)
      如果又是依据速记记录去分析,可能很枯燥。但我手头有这次审判的一名主要受审人——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雅库博维奇的新鲜证明材料,目前,他那份历数了种种作弊手段的要求恢复名誉的申请书已经传给了我们的救命恩人——私下出版物,人们已经能读到当时的情况。
      他恢复名誉的要求被拒绝了,因为对他们的审判事件已经载入了我国历史的金色史册,一块石头也不能抽出来——否则整个大厦就会垮掉!给雅库博维奇留着前科,但为了安慰起见,决定发给他个人特定养老金,以照顾他的革命经历。我们这里真是无奇不有。
      他的叙述用实例向我们说明了三十年代莫斯科的一连串审判的真相。
      根本不存在的“联盟局”是怎样组成的呢?国家政治保卫局有一个列入计划的任务:证明孟什维克抱着反革命的目的钻进了国家机关并夺取了许多重要职位。实际情况和这个公式不对头:真正的孟什维克没有人担任国家职务,并且这种人也没有陷进这个案子。(据说,B·K·伊科夫的确是那无声无息、什么事也不做的孟什维克莫斯科局的成员——但是审判中不知道这一情节,也就作为次要人物走了个过场,得到了八年)。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计划是;要有国民经济最高委员会两名,贸易人民委员部两名,国家银行两名,消费合作社中央联合会一名,国家计委一名(多么令人厌烦的老一套!一九二0年也是规定“策略中心”里要有两名是“复兴同盟”的,两名是“社会活动家委员会”的,两名是……)。因此,抓人是根据职务是否合适。至于他们真的是不是孟什维克——只是根据耳闻。有些被抓进去的人根本不是孟什维克,但命令他们认为自己是孟什维克。被告的真正政治观点,国家政治保卫局完全不感兴趣。被定罪的同案人有的彼此连认都不认识。把人犯凑齐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孟什维克当证人(后来所有的证人也都必然地得到了自己的刑期)。
      库兹马·格沃兹捷夫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他担任过军工委员会工人小组主席,二月革命把他从克列斯特监狱解放出来,后来使他当了劳动部长。格沃兹捷夫成了古拉格长期受难者。肃委头一次抓他是在一九一九年,但他设法溜掉了(他的家属长期受软禁,如同坐牢,也不让孩子上学)。后来撤销了逮捕令。但一九二八年最终抓进去了,一直蹲到一九五七年。那年放回了家,一身重病,不久就死了。
      拉姆律也作为证人出庭,做过极力效劳的、冗长噜苏的发言。但国家政治保卫局寄希望于主要被告弗拉基米尔·古斯塔沃维奇·格罗曼(声名狼藉的国家杜马活动人物)和好细彼图宁身上。
      现在来介绍一下雅库博维奇。他开始从事革命活动是那么早,连中学都没有能毕业。一九一七年三月他已经是斯摩棱斯克苏维埃的主席了。由于具有坚定的信仰(它总驱使他去追求什么目标),他是一个很有力的成功的演说家。在西部战线代表大会上他冒失地把那些号召继续进行战争的新闻记者称为人民公敌——这是在一九一七年四月呀!他差点儿被赶下讲台,他道了歉,但是他马上把话头一转,把听众牢牢地抓在手里,所以在讲话结尾再次把他们称为人民公敌时竟博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并被选进了派往彼得格勒苏维埃的代表团。由于当时办事手续简便,他刚一到那里就被增选人彼得格勒苏维埃的军事委员会,左右着任命军队政委的事务,最后他自己也到了西南战线当了集团军政委,并在文尼察亲自逮捕了邓尼金(在科尔尼洛夫叛乱后),很后悔没有当场把他枪毙(在审判中仍是这样说)。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永远诚挚,永远被自己的正确或不正确的思想完全吸引,在孟什维克党内是个晚辈,他当时也的确年轻。然而这并没有妨碍他大胆地热心地向领导提出自己的方案,例如:在一九一七年春天他曾建议组织社会民主党政府,还有,一九一九年建议孟什维克加入共产国际(唐思等人一贯地、甚至态度傲慢地拒绝他提出的办法)。在一九一七年七月,他对于社会主义的彼得格勒苏维埃同意临时政府召来军队反对其他的社会主义者(尽管他们已经拿起武器出动了)一事深感痛心,并认为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十月革命刚一发生,雅库博维奇就建议自己的党完全支持布尔什维克,并以自己的参与和影响来改善他们正在建立的国家制度。他终于遭到了马尔托夫的诅咒,到了一九二0年,由于确信已无力使他们转到布尔什维克的道路上来,他最终地退出了孟什维克。
      我所以要详细地讲这些是为了说明:雅库博维奇不是个孟什维克,而在整个革命期间都是布尔什维克,最真诚的和完全无私的布尔什维克。一九二0年他还当过斯摩梭斯克省粮食委员(他们中间唯一的一个非布尔什维克),甚至粮食人民委员部曾通报表扬他为优秀的粮食委员(他现在保证说,当时没有使用过惩罚队;我不知道真假;在法庭上他曾提到,曾经布置过阻截队)。在二十年代他主编过《商业报》,还担任过其他显要职务。在一九三0年依照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计划需要凑集一批像这样一类“混进来的孟什维克”的时候——他也就被捕了。
      像大家一样,雅库博维奇也被交给了一群屠夫-侦查员,他们对他采用了全套办法——有冷禁闭室,有不透风的热禁闭室。还有打生殖器官。把他们折磨到这样程度,以至雅库博维奇和他的同案人阿勒拉姆·金兹堡在绝望中割开了静脉。在复原以后不给他们上刑了,也不打他们了,只是两个星期不让睡觉,(雅库博维奇说:“只要能睡一下!什么良心、什么名誉,都已不要了……”)同时还要同已经投降了的其他人进行当面对质,他们也撺掇你认罪,撺掇你胡说八道。连侦查员自己(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纳谢德金)也说:“我知道,我知道根本没有这些事!但是他们要求我们搞出材料!”
      有一次,雅库博维奇被侦查员叫去,在那里碰到了一个受尽折磨的囚犯。侦查员冷笑一下说:“这位摩西·伊萨耶维奇·捷吉里巴乌姆请你接受他参加你们的反苏组织。你们两个人随便谈谈,我暂时走开。”说完就走了。捷吉里巴乌姆果真央告说:“雅库博维奇同志!我请求你,请你接受我加入你们的孟什维克联盟局。他们控告我‘接受外国公司的贿赂’,威胁说要枪毙我。但是我宁可当一个反革命,也不愿当个刑事犯死掉!”(多半是答应他当了反革命就不杀吧?他没有上当:结果得到了一个幼儿园的刑期——五年。)国家政治保卫局手头多么缺少孟什维克呀,只得从自愿者中招募被告……(要知道一个重要角色在等待捷吉里巴乌姆去扮演!——同国外孟什维克和同第二国际有联系!但约定好——只判五年,说话算话。)在侦查员的赞同下,雅库博维奇接受了捷吉里巴乌姆加入联盟局。
      有些本人没有提出要求的,也被“列入”了。例如鲁宾。他在和雅库博维奇对质时成功地否认了这一点。后来他在苏兹达利隔离所受到长久的折磨,“补充侦查”。那里他在一牢房里遇见攀扯了他的的雅库博维奇和舍尔(他从禁闭室回到监室时,总是他们照顾他,分食物给他吃)。鲁宾问雅库博维奇:“您怎么能想出来我是联盟局成员的?”雅库博维奇回答(一个奇妙的回答,包含了俄国知识分子的整整一个世纪):“整个人民都在受难——我们知识分子也应当受难。”
      但是雅库博维奇的侦查期间也有过这样的鼓舞人心的时刻:克雷连科亲自叫他去审讯。原来他们彼此很熟,因为同样在“军事共产主义”年代,克雷连科(在审判工作的间隙)同样到过斯摩棱斯克省去加强粮食工作。甚至和雅库博维奇还同睡过一间屋子。现在且看克雷连科是怎么说的: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您是一个共产党员!——这很使雅库博维奇感到振奋并且挺起腰来——我不怀疑您的无罪。但是搞好这场审判是我和您的党员的义务。(克雷连科是受命于斯大林,而雅库博维奇的心却是为了思想而激烈地跳动起起来,像一匹干活卖力的马一样,自己急着把头伸进套包。)请您千方百计地协助和配合侦查工作。在法庭上如果发生没有预见到的麻烦,在最复杂的时刻我会请审判长让您发言。”
      !!!
      雅库博维奇答应了。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可能在他整个任职期间苏维埃政权还没有给过他如此重大的任务。
      审判前几天,在侦查组长德米特里·马特魏耶维奇·德米特里耶夫的办公室里召开了孟什维克联盟局的第一次组织会议:目的是进行协调,使每个人更好地领会自己的角色。(“工业党”中央委员会也就是这样开会的!这也就是克雷连科表示过不能理解的被告“能够见面”的地点。)但是不容易装进脑子的谎话堆积得太多太杂,与会者都弄迷糊了,一次排演熟习不了,所以又召开了第二次。
      雅库博维奇是怀着什么感情出庭受审的呢?是为了所受的痛苦,为了被塞进胸腔的全部谎话——在法庭上闹出一场震动世界的大丑剧?但是:
      1.这将是从背后对苏维埃政权的打击!这将是对雅库博维奇赖以生存的整个生活目标的否定,对他从错误的孟什维克主义挣脱出来转到正确的布尔什维主义方面去的全部道路的否定;
      2.在这样的大丑剧之后,不会让你死去,不会简单地枪毙了事,而是将重新进行刑讯,这一次已经是为了报复,会把你搞得神经失常,而身体本来就已经被刑讯折磨垮了。要应付新的折磨——哪里能找到精神上的支柱呢?从哪里可以去汲取勇气呢?
      (我趁着他的话音未落便记录下他的这些论据——这真是一个极端稀有的机会,能够获得这种审判的当事人的类似“身后”的自白。我还认为,如果布哈林或李可夫向我们解释自己在法庭上表现的那种难以理解的顺从的原因,也会和这一样:同样的真心实意,同样的对党的忠诚,同样的人的弱点,同样由于没有单独的立场而缺乏进行斗争的精神支柱。)
      因此,在审判中,雅库博维奇不仅仅是顺从地重复那一套单调乏味翻来覆去的谎话(这是斯大林、他的徒弟们以及备受折磨的受审人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而且还扮演了自己答应给克雷连科的充满激情的角色。
      所谓孟什维克国外代表团(实质上就是他们的中央委员会的全部最高领导人)在《前进报》上刊登了自己与受审人划清界线的声明。他们写道,这是一出最可耻的审判喜剧,它是建立在奸细的假供和不幸的被告在恐怖手段逼迫下做出的供述上的;绝大多数被告早已脱党十年以上,并且从来也没有恢复过关系;在审判中令人发笑地提到巨大的经费数额——全党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
      克雷连科宣读了文章后,请什维尔尼克让受审人发表意见(也是像审理“工业党”一案时那样一下子牵动所有的线)。于是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大家都维护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做法而反对孟什维克的中央……
      现在雅库博维奇回想起自己这次“回答”以及自己的最后陈述时是怎么说的?他说,他决不是单单因为答应过克雷连科的要求才出来说话的,他说他当时不是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的,而是像一块小木片似地被愤恨和雄辩的激流卷起来的。是对谁的愤恨?饱尝过刑讯,割过静脉,多次死去活来的他,现在真地有着满腔怒火——但不是对检察长!不是对国家政治保卫局!——不是!而是对国外代表团!!!这就是心理学的对立面变化!他们在国外过着安全和舒适的生活(甚至最贫困的流亡生活和卢宾卡相比当然也是舒适的),不顾良心,只顾自己——对于留在国内的这些人怎么能一点不同情?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地声明脱离关系并把这些不幸的人交给他们的命运播弄呢?(回答得颇有力量,于是审判的安排者便洋洋得意了。)
      雅库博维奇在一九六七年讲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对国外代表团、对他们的出卖、声明脱离关系、背叛社会主义革命(像他在一九一七年就曾责难过他们那样)气愤得浑身发抖。
      然而当时我们手头没有审判的速记记录。过了一段时间我搞到了它:他明明在审判时声若洪钟地说过,外国代表团受第二国际的委托向他们下达进行瞻害活动的指示——对他们也声若洪钟地表示过愤慨。国外的孟什维克写的声明并不是不讲良心,只顾自己,他们正是对审判的不幸牺牲者表示同情,但同时指出,这些人早已不是孟什维克——这也是实话。雅库博维奇固执而真心地发了那么大的火,究竟是为什么呢?国外的孟什维克怎么才能不使被告们听任他们的命运播弄呢?
      我们喜欢对不能回答的人,那些弱一些的人发脾气。这是人身上固有的。在这种时候,证明我们有理的论据自己就会灵活地凑上来。
      克雷连科在公诉词中说,雅库博维奇是一个反革命思想的狂热分子,因此要求把他判处枪决!
      雅库博维奇不仅在那天感激得热泪盈眶,而且直到今天,展转蹲了许多的劳改营和监牢之后,还感谢克雷连科在审判时没有贬低他,没有侮辱他,没有嘲笑他,而正确地把他称为任热分子(虽然是对立思想的狂热分子),并且要求给予他结束一切痛苦的干脆的、高尚的枪决!雅库博维奇自己也在最后陈述中表示同意:我所招认的(他对这个成功的提法“我所招认的”赋予极大的意义。明白人应当理解:不是我所犯的)罪行理应处以极刑—一因此我不请求宽恕!不请求留我一条性命!(旁边坐着的格罗曼焦急起来了:“你发疯了!你在同志面前没有这样的权利!”)
      是呀,这对于检察机关难道不是一种难得的发现吗?
      一九三六——三八年的那些审判难道还没有得到说明吗?
      斯大林难道不是通过这次审判终于明白并且相信了,他也完全可以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主要敌人圈进牛栏里,他完全可以照样把他们组织进这样的一出戏里吗?
      请宽大为怀的读者们饶恕我!写到目前为止我的笔头没有发颤,心也没有紧缩,我们满不在乎地滑行着,因为这十五年内我们一直处在或是法制革命或是革命法制的可靠保护之下。但往后我们要感到痛心了:读者记得,从赫鲁晓夫开始,已经几十次地向我们说明:“列宁的法制准则遭到破坏大体上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
      现在我们怎样进入这个法制荡然的深渊呢?我们怎样度过过个痛苦的深水区呢?
      不过,由于受审人姓名的显赫,后来的这些审判是在全世界注目下进行的。人们对这些案件的注意经久不衰,有过许多著述,做过许多分析,将来还会分析。而我们只是稍稍涉及一下它们的谜。
      预先说明,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出版的速记报告与审判中说的话并不完全相符。有一个作为经过挑选的听众之一旁听过审判的作家,当场做过飞快的记录,后来他确认存在着上述的不相符。所有的记者还注意到在克列斯津斯基身上发生的卡壳,当时不得不宣布休息,以便把他纳入规定好的供述的轨道(我这样想:审判前拟制了一种事故表报:第一栏——被告的姓名,第二栏——如果在法庭上离开了台词,休息时采取什么手段,第三栏——负责采取手段的契卡人员姓名。如果克列斯津斯基突然走了板,事先已经明确,谁该向他跑过去以及该怎么办)。“但速记记录的不准确并不能改变整个画面,也不使之减色。全世界接连地看了三出戏,三出规模宏大、耗资甚巨的戏,在这些戏里,曾把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惊惶不安的无畏的共产党的大领袖们,出场时成了一只只垂头丧气的服服帖帖的山羊,命令他们叫什么,他们就哗哗地叫什么,他们把脏东西往自己身上呕吐,卑躬屈节地贬辱自己和自己的信仰,招认自己犯下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犯的罪行。
      这在人类能记忆的历史上是空前未有的。与不久前在莱比锡对季米特洛夫的审判对照起来,这特别令人震惊:季米特洛夫像一头怒吼的狮子似地回答纳粹的法官们,而这里,和他同属一个使整个世界发抖的钢铁劲旅中的同志们(其中一些最大的人物曾被称为“列宁的近卫军”),现在却身上浇着自己的尿出现在法庭面前。
      虽然从那个时候起许多事情似乎已经得到了说明(做得特别成功的是阿尔图尔·凯斯勒)——关于它们的谜仍然在广泛地流传着。
      有人写到过能够使人丧失意志的西藏迷药,有人写到过采用催眠术。在说明问题时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不值一顾的因素。如果内务人民委员部手里有这样的手段,能有什么样的道德准则妨碍他们采用这些手段呢?为什么他们不去削弱、不去迷乱人的意志呢?有人知道在二十年代有一些大催眠家放弃了巡回表演活动,转到国家政治保卫局去工作。三十年代在内务人民委员部下面有过一所催眠术学校,这是确凿的事实。加米涅夫的妻子在审判前得到允许同丈夫会见,发现他处于精神呆滞、不由自主的状态(她来得及在自己被捕前说出了这件事)。
      但为什么帕尔钦斯基或赫连尼科夫既没有被西藏迷药也没有被催眠术摧毁呢?
      不,对于这一点,必须从较高的、心理学的角度做出说明。
      人们感到特别困惑莫解,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在沙皇的刑讯室里没有发过抖的老革命家,都是经过锻炼、熬煎、摔打的战士。
      但这里有一个简单的错误。这些人并不是那些老革命家,这个名声他们是靠继承得来的,是由于与民粹派、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为邻而得来的。那些人——扔炸弹和搞密谋的人们见识过苦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刑期——只是他们一生未见识过真正无情的侦查(因为这样的侦查在俄国根本不曾有过)。而这一帮人则既未尝过侦查的味道,也不知道什么叫刑期。什么特别“刑讯室”、什么库页岛、什么特殊的亚库梯苦役,布尔什维克都没有经历过。都说捷尔任斯基受的罪比谁都大,说他一生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而用我们的尺度来衡量,他不过是服了正常的十年刑期,得到了一张普通的“十元券”,这在我们的时代任何一个集体农庄庄员都可能得到的;诚然,在这十年中有三年中心苦役监狱,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在三六到三八年的审判中牵出来给我们看的那些党的领袖,在他们的革命经历中只有过短期的轻松的监禁,为时不长的流放,连苦役的气味都没有闻到过。布哈林曾多次短期被捕,但都和开玩笑差不多;看来他在哪里也没有连续蹲过一年,只在奥涅加的流放地稍稍呆过一阵。加米涅夫从事过长时期的宣传鼓动工作,并曾奔走于俄国各城市之间,但也只坐了两年的牢和一又二分之一年的流放。我们现在给十六岁的孩子一下还判五年呢。季诺维也夫,说来可笑,连三个月都没有蹲过!一次刑事判决都未曾有过!与我们“群岛”的一般土著相比,他们是一些小娃娃.他们等于没有见过监狱,李可夫和H·N·斯米尔诺夫曾几次被捕,各坐过五年牢,但不知怎么地他们的监牢生活过得很轻松,他们能够从所有的流放地毫无困难地逃跑,或者正好赶.上大赦。在关进卢宾卡之前,他们根本想象不出真正的监狱和不公正的侦查的铁钳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根据作这样的假设:如果托洛茨基落进这只铁钳——他会表现得不那么低三下四,他的骨头会比别人硬:他没有理由会如此。他也只经历过几次轻松的监察,没有受过任何严重的侦查,此外就是乌斯特-库特两年的流放。作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托洛茨基的令人生畏的名声是廉价得来的,他本人并没有显示出真正的坚强性:下令枪毙别人时眼都不眨的人,自己死到临头时却会比谁都软弱!这两方面的坚强性完全是两码事。)拉迪克是当局的好细(在这三次审判中充当这个角色的不只他一人!),雅戈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刑事犯。
      (这个杀害几百万人的凶手不能想象他头上的那个最高杀人犯在最后时刻不会在自己心中找到共同责任感。要是斯大林坐在这个大厅里,雅戈达就会满怀信心地坚决地直接向他请求宽恕:“我向您请求!我为您修建了两条大运河!……”据在场者说,这个时刻,在大厅二层楼的一个小窗口后面的屋里,好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光线昏暗,有人划着了一根火柴,当点烟的时候,显出了烟斗的影子——有谁到过巴赫奇萨莱“并记得这种东方式的花招吗?——在国务会议大厅里,在二层楼高的地方有一排钉着带有小孔的白铁片的窗户,而在窗户后面是一条没有照明的走廊。从大厅里永远猜不出;是不是有人在那里。汗是不可见的,而国务会议却好像永远是在他亲临之下举行的。根据斯大林的彻头彻尾的东方性格来判断,我相信他一定是在观察着“十月大厅”里演出的喜剧。我不能设想他会放弃观看这个场面,放弃得到这种享受。)
      要知道我们的全部困惑不解完全是和相信这些人非同凡俗有关。当我们读到普通公民的普通审判笔录的时候,我们不会因感到莫名其妙而提出疑问: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和对别人说了那么多诬陷不实之词?——我们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人是软弱的嘛,人是会顶不住的嘛。而布哈林、李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皮达可夫、斯米尔诺夫这些人,我们预先就认为是一些超人—一我们的困惑不解实质上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
      诚然,这一次,戏的导演们挑选登场演员似乎要比以往的工程师案子困难些:那时可以从四十只大桶中挑选,而这一次只有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主要演员大家都熟悉,观众们希望一定由他们来扮演。
      但毕竟还是有选择的余地!无可幸免的人们中间那些最有远见和最果断的人——他们没有束手就擒,在被捕前就自杀了(斯克雷普尼克、托姆斯基、加马尔尼克)。束手就擒的是那些想活的人。而对想活的人是可以任意摆布的!……但其中有些人在受侦查时表现得与众不同,他们清醒了,顶住了,古无声中死去了,但总算没有蒙受耻辱。没有把卢祖塔克、波斯蒂舍夫、叶努基泽、楚巴尔、科西奥尔还有那个克雷连科技出来公开审判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他们的名字完全可以给那些审判生色增光。
      带上法庭的是最顺从的!毕竟还是有过选择。
      选择是在小范围里进行的,可是胡子导演却对每个人都很了解。他一般地了解他们都是些弱者,而且了解他们每个人单独的弱点。这也正是他那阴森森的不凡之处,是他一生主要的心理趋向和成就:看透人们底子里的弱点。
      在所有落得身败名裂下场的党的领袖人物当中,年深日久之后,现在看来最有才智、头脑最明睿的,要算布哈林了。(凯斯勒的那一部很有才华的研究著作显然是献给他的。)对这个人的老底子,即人与尘世相连接的部位,斯大林也是看得很透的。他把这个人长久地死死攥在手掌里,甚至像玩小耗子一样,欲擒故纵,拿他开心。布哈林一字一句地写完了我们现行(不实行)的听起来很漂亮的宪法——此时他飘飘然如上云端,满以为赢了科巴“一局:塞给了他一个迫使他把专政搞得软化一些的宪法。殊不知他自己早已经掉进了虎口。
      布哈林不喜欢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早在基洛夫被暗杀后第一次审判他们的时候,布哈林曾对接近的人说过:“那又怎么啦?这类人很难说。也许是有点什么事……”(那些年代庸人们的经典公式:“大概是有点什么事吧……我们这里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人关起来。”这就是党的第一号理论家在一九三五年说的话!……)一九三六年夏天第二次审判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的时候,他正在天山打猎,什么也不知道。下山后来到了伏龙芝——便读到了判处他们两人枪决的判决书和报纸文章,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布哈林作了多么毁灭性的供述。他急忙去阻止这种迫害了吗?他对正在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事件向党提出呼吁了吗?没有,只是给科巴发去了一份电报:请暂缓处决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以便……布哈林能够去作当面对质并进行辩白。
      迟了,科巴有了笔录就够了,他还要活人的当面对质做什么?
      然而,布哈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被抓起来。他失去了《消息报》,失去了任何活动和党内的任何地位——在自己的克里姆林宫住宅(彼得大帝的游乐殿)里,像坐牢似的生活了半年(不过,秋天到别墅去住过——克里姆林宫的门岗还像平常一样向他敬礼)。已经没有人去看他,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这几个月里他不断地写信:“亲爱的科巴!……亲爱的科巴!……”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一点回音。
      他还在寻求同斯大林的推心置腹的接触。
      而亲爱的科巴眯缝着眼睛,已经在进行排练了……科巴对角色的试验工作已经进行了多年,他知道布哈尔奇克“会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很出色的。你瞧,他已经声明同他那些被关押和流放的学生以及追随者(虽然为数不多)脱离关系,容忍了他们的毁灭。他忍下了对他的尚未真正产生和成熟的思想路线的粉碎和辱骂。而现在,虽然仍保留着《消息报》总编辑和政治局委员的身分,但对于枪决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却当做一件合法的事情忍受下来了。他既没有大声也没有低声表示愤慨。这些事情都是对他担任本来角色的试验呀!
      还要早些,好久前的事了,斯大林曾威胁要把他(在不同时期他曾威胁过他们大家!)开除出党——布哈林(以及他们大家!)声明放弃了自己的观点,但要求留在党内!这也是对角色的试验呀!如果他们还是自由的时候,还处在尊荣和权势的高峰上的时候就已经这样表现——那末当他们的身体、饮食和睡眠都攥在卢宾卡提词人的手心里的时候,他们必定会准确无误地照本宣读台词的。
      在这些逮捕前的月份里布哈林最怕的是什么呢?人们确凿地知道他怕的是:被开除出党!失去党!活下来,但在党外!亲爱的科巴自从把自己变成了党的时候起,就出色地利用了他的(他们大家的!)这个特点。布哈林(他们大家!)没有自己的单独的观点,他们没有自己可以独树一帜和站定脚跟的真正反对派的思想体系。斯大林在他们成为反对派之前就宣布他们是反对派,这就使他们失去了任何威力。而他们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求得留在党内。并且不作损害党的事情。
      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太多了!
      分派给布哈林的实质上是一个领头的角色——因此导演对他的指导、排练时间和他自己深入角色等方面,都不应有丝毫草率和疏忽。连去年冬天派他到欧洲去商购马克思的手稿,也是属于这种准备工作。不仅为了罗织他里通外国的罪状需要这样一个表面的事实,而且让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自由地乱跑,就更明确地预示着他该回来在主要舞台上登场。现在,凶险罪名的乌云压在头顶——长时间的、看不到头的不逮捕,憋在家里受煎熬——这比卢宾卡的直接压力更能摧毁牺牲者的意志(当然卢宾卡他是躲不掉的,在那里也得呆一年)。
      有一次,布哈林被卡冈诺维奇叫去,当着一些高级契卡人员的面,让他同索科尔尼科夫进行对质。索科尔尼科夫供出了“平行的右派中心”(即与托洛茨基中心平行的)、布哈林的地下活动。卡冈诺维奇口气强硬地进行了审讯,然后让人把索科尔尼科夫带走,亲热地对布哈林说:“尽是瞎扯淡,妈的……!”
      然而,报纸上继续刊登群众的愤怒呼声。布哈林给中央打电话。布哈林写信:“亲爱的科巴!……”——他请求公开撤销对他的指控。于是登出来检察机关的一项含混的声明:“没有找到客观的证据足以对布哈林提出控诉。”
      拉迪克秋天给他打电话,希望见面。布哈林推托了:我们两人都是被点名的,为什么要招来新的嫌疑呢?但他们的《消息报》别墅紧挨着,一天晚上拉迪克自己走来说:“不管我以后说些什么,你要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罪。不过——你能保住:你同托洛茨基分子又没有什么联系。”
      布哈林也相信自己会保住,不会把他开除出党——否则太不像话了!对托洛茨基分子他确实始终是抱恶感的:瞧,那些人把自己置身于党之外——结果怎样呢!应当抱在一起,要犯错误——也犯在一起。
      在十月革命节游行时(这是布哈林与红场的告别),他带着老婆凭编辑部的通行证走上来宾观礼台。突然——一个武装的红军战士向他们走来。完了!,——就在这里?就在这样的时刻?……不,红军战士举手敬礼说:“斯大林同志奇怪您为什么在这里?他请您上列宁陵墓站到您的位置上去。”
      整个半年就是这样把他从热到冷从冷到热地抛来抛去。十二月五日欢欣鼓舞地通过了布哈林的宪法,并把它千秋万代地命名为斯大林宪法。在十二月的中央全会上,打掉了牙的、已经面目全非的皮达可夫被押到会场上来。他的身后站立着一些一言不发的契卡人员(雅戈达的人。须知雅戈达这时也正在受审查,也正在准备扮演一个角色)。皮达可夫当场对坐在领袖们中间的布哈林和李可夫作了最卑鄙无耻的咬供。奥尔忠尼启则把手掌放到耳朵分(他没有完全听明白):“请你说,所有这些供述都是你自愿作一出的吗?”(记下来了!奥尔忠尼启则也得到了一颗子弹)皮达可夫摇晃着身子说:“完全自愿。”李可夫在休息时跟布哈林说:“瞧托姆斯基多有勇气,八月份就明白了,自杀了。而你我这些傻瓜,还活下来。”
      这时,卡冈诺维奇(他本来愿意相信布哈尔奇克没有问题!——但在事实面前……)、莫洛托夫起来发言,怒气冲冲,充满咒骂。而斯大林!——多么宽大的胸怀!多么不忘旧情!——“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认为布哈林的罪是没有得到证实的。李可夫也许是有罪的,但不是布哈林。”(这是别人背着他加给布哈林的罪名。)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意志就这样软化了。失意英雄的角色就这样练熟了。
      这时,开始不断地把审讯笔录送上门来:审讯红色教授学院先前的青年们的笔录,审讯拉迪克的笔录,以及审讯所有其他人的笔录,——所有这些笔录都对布哈林的凶恶背叛提供了最严重的证据。给他往家里送材料并不是把他看成被告,噢,不是的!——而是作为中央委员,仅供他了解情况……
      布哈林收到新材料,常对这年春天刚给他生下一个儿子的二十二岁的妻子说:“你读吧,我读不下去!”——自己就把脑袋理到了枕头里。他家里有两支手枪(斯大林也给了他时间!)——但他没有自杀。
      难道他没有练熟分派给他的角色?……
      又过了一次公开的审判——又枪毙了一批人……而对布哈林仍是手下留情,仍是没有抓布哈林……
      在一九三七年二月初,他决定宣布家中绝食——要求中央澄清问题并撤销对他的指控。绝食是他在写给亲爱的科巴的信中宣布的——并且诚实地坚持着。那时便通知召开一次中央全会,日程是:1.关于“右派中心”的罪行。2.关干布哈林同志表现在绝食上的反党行为。
      布哈林这时动摇起来:也许他真的做了什么有辱于党的事情?……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外表也已经象个囚犯,步履艰难地来到中央全会的会场。亲爱的科巴热情地问道:“你想出了个什么名堂呀?”“那该怎么办呢?已经有了这么大的罪名。他们想开除我的党籍……”斯大林听说有这等荒唐事体而皱起了眉头;“谁也不会开除你的党籍!”
      于是布哈林就相信了,又活跃了起来,心甘情愿地在全会面前表示悔过,当即取消了绝食。(在家里:“喂,给我切一段腊肠!科巴说了——不会把我开除。”)但在全会的进程中,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可真放肆!胆敢不尊重斯大林的意见!)骂布哈林是法西斯的爪牙,要求枪毙。
      布哈林又泄气了,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开始撰写“致未来的中央的一封信”。全靠有人背熟了才保存下来的这封信,不久前已经向全世界公布。然而它并没有引起全世界的震惊。(以及“未来的中央”的震惊。致信的对象可谓高矣!——中央,没有比它更高的道德权威了。)因为这个敏锐的出色的理论家在自己的最后的话里决定留给后代的是什么呢?是要求恢复他党籍的又一次哀号(他为这种忠贞付出了昂贵的耻辱的代价!)。是完全赞同一九三七年和三七年以前的全部事件的又一次保证。那就是说,不仅赞同以前各次冤狱,而且也赞同我们伟大的监狱下水道的各股散发出恶臭的水流!
      他这就等于签名画押,承认自己也应该淹进去。
      最后,他这个筋肉强健的人、猎人和角力土(在闹着玩的角力中,在中央委员们的目睹下,他曾好几次把科巴摔倒在地!——对此,大概科巴也是不能原谅他的)。他已经完全成熟到可以移交给提词人和助理导演了。
      他已经准备好到这样的程度,被摧毁到这样的程度,以至对他已经不需要采用刑讯了——他的立场比之雅库博维奇在一九三一年的立场有什么地方较强一些呢?他有什么地方不受那两个论据的支配呢?他甚至还要弱一些,因为雅库博维奇渴求的是死亡,而布哈林却害怕死亡。
      只剩下按下列公式同维辛斯基进行一次不难的对话了:
      ——对党采取任何反对派立场就是反党斗争,对不对?——一般说——是的。实际上——是的。——但是反党斗争必然会演变为反党战争。——按照事物的逻辑——是的。——那就是说有了反对派的信念,任何卑鄙的反党活动归根结底都可能干得出来(暗杀、进行间谍活动、出卖祖国)?——但是对不起,这种事情并没有干出来。——们早可能把?——理论上说嘛……(须知是理论家呀!……)——但对你说来最高利益依然是党的利益吧?——是,当然,当然!——那么只剩下很小的分歧了:应当使可能性变为现实性,为了使今后任何反对派的思想声誉扫地,应当把只是理论上可能做出来的事情承认早已经做了的。不是可能做出来吗?—一可能……——那就应当把可能的承认为现实的,仅此而已。小小的哲学上的转化。说完了?……还要说一句,我看无须向你解释:现在如果你在法庭上又缩回去,说出些别的——你要明白,你只会有利于世界资产阶级,只会损害党。而且,不用说,那时也不会让你死得舒服。如果一切摘得好——我们当然会让你活下来:秘密地把你送到基督山岛去,你可以在那里致力于社会主义经济学的研究——但是,过去的那几次审判,你们好像是把人枪毙掉的?——咳,你拿谁比呀——他们和你是两码事!再者,我们留下了好多人的命,只是报上说枪毙。
      这样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难解的谜吧?
      同样是那支在过去的审判中奏过多少遍的曲调,只是稍加变奏而已;要知道我们与你——都是共产党人!你怎能听信了别人的话——出来反对我们呢?悔悟吧!要知道你与我们在一起—一这就是我们!
      一种历史观正慢慢地在社会里成熟着。而一旦它成熟了——将却会是那么简单。无论在一九二二年,无论在一九二四年,也无论在一九三七年,被告都还未能形成这样一种牢固观点,足以支持他冲着这支使人迷惑和僵冷的曲调昂首喊出:
      ——不,我们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革命者!……我们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俄国人!……我们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共产党人!
      好像是,只需要喊出这么一声——布景便会塌散,厚厚的一层化装便会脱落,导演便会从暗梯逃跑,提词人也会纷纷乱钻到老鼠洞里去。而外面的气候将会是——六十年代!
      但是,就连演得很成功的戏,也是十分劳民伤财的。于是斯大林决定不再利用公开审判了。
      准确些说,为了让群众看清反对派的凶恶灵魂,斯大林在一九三七年曾经拉开过一个在区一级普遍开展公开审判的架势。但是找不到好导演,没有力量做这么周详的准备,况且被告们本身也没有多大意思——一结果弄得斯大林左右为难。只是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很少。几次审判失败了—一整个这件事也就作罢了。
      恰好在这史可以介绍一下一次这类审判的经过,说的是卡德案件。这个案子的详细报告当时在伊万诺沃省报上已经登了一个开头。
      一九三四年底,伊万诺沃省和科斯特罗马省及下诺夫戈罗德省交界的一个遥远荒凉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新区,古老宁静的卡德村便成了区中心。新成立的领导班子是从各地调来的,彼此在卡德才认识。他们看到的是一片景象凄凉的穷乡僻壤,它需要得到资金、机器的支援与生产事业的合理经营,然而相反,它却被粮食采购压得气息奄奄。区委第一书记费多尔·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是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区地政科长斯塔夫罗夫是一个祖祖辈辈的庄稼汉,出身于“集约”农民,就是那些在二十年代根据科学原理经营产业的勤恳而又有知识的农民。(这种经营方法当时曾受到苏维埃政权的鼓励;当时还没有决定把这些集约农民铲除掉。)由于斯塔夫罗夫已经入了党,他在清算富农时没有丧命(也许自己就去清算过富农?)。他们企图在新的地方为农民做点事情,但各种指示从上面滚滚而来,每一项都跟他们的创举做对;那里,在上面,好像故意发明一些办法来使庄稼人日子过得更悲惨。有一次卡德区的领导人往省里打了一份报告,说明必须降低粮食采购计划——现有计划区里不能完成,否则会使贫困化超出危险的极限。只要回想一下三十年代的局面(只是三十年代吗?)就可以掂量得出来这是一个对计划的多么大不敬的举动和对政权的造反行为。但是依照当时的作法,并没有由上头采取正面的措施,而是发挥地方上的主动,当斯米尔诺夫去休假的时候,他的副手第二书记瓦西里·费多罗维奇·罗曼诺夫在区委会上作了一项这样的决议:“如果不是托洛茨基分子斯塔夫罗夫的干扰,区的成绩将会更加出色(?)”。开始办起了斯塔夫罗夫的“专案”(做法很有意思:区别处理!对斯米尔诺夫先吓唬吓唬,使之中立,逼他靠边,然后再去搞他——这正是具体而微的斯大林在中央的策略)。然而,在争论激烈的党的会议上查明,说斯塔夫罗夫是托洛茨基分子,就如同说他是罗马的耶稣会教士。区消费合作社主任瓦西里·格里尤利耶维奇·弗拉索夫,一个偶尔受过一点零星的教育、具有那种俄国人身上令人惊奇的独特才能的人,他是一个自学出来的合作社事业家,善于辞令,在辩论中能随机应变,凡是他认为正确的事情,他能为之争得面红耳赤,他说服党的会议应当把区委第二书记罗曼诺夫因进行诽谤而开除出党!罗曼诺夫真地受到了警告处分!罗曼诺夫的最后发言对于他这类人很有代表性,也充分反映出他们对总形势的信心:“虽然这里证明斯塔夫罗夫不是个托洛茨基分子,但是,我相信他是个托洛茨基分子。党会查清楚的,对我受的警告处分也会弄清楚的。”党果然查清楚了:区内务机关几乎是立即就逮捕了斯塔夫罗夫,过了一个月又逮捕了区执委会主席爱沙尼亚人乌尼魏尔——罗曼诺夫接替他成了区执委会主席。斯塔夫罗夫被押到了省内务机关,在那里他招认:他是个托洛茨基分子;他一生与社会革命党人结成联盟;他在自己的区里是地下右派组织的成员(也是无愧于那个时代的一条罪状,所缺少的就是同协约国的直接联系了)。也许他并没有招认,但其中实情永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他已经死于伊万诺沃内监里的刑讯。而一页页的笔录都已写好。不久,假想中的右派组织的头头区委书记斯米尔诺夫、区财政科长萨布罗夫还有其他的人也被逮捕。
      令人颇感兴趣的是,弗拉索夫的命运是怎样决定的。他不久前曾号召把新的区执委会主席清除出党。我们已经写过(第四章),他曾致命地得罪了区检察长鲁索夫。他曾坚持不让把自己手下两个善于经营的有才识的但社会出身有污点的合作社干部(弗拉索夫总是任用各种“过去的人”——他们熟悉业务,并且工作努力;而那些无产阶级出身的新提拔起来的人,则什么也不会干,而主要的是什么也不想干)以假造的暗害活动罪名逮捕入狱,因而得罪了区内务科长克雷洛夫。尽管如此,内务机关还是愿意同合作社和解!区内务科副科长索罗金亲自来到区消费合作社向弗拉索夫建议:免费给内务机关(“以后随便想个办法注销掉”)价值七百卢布的布匹(贪小便宜的人!但对手弗拉索夫来说,这是两个月的工资,非法的东西他是分毫不取的)。“要是不给——你要后悔的。”弗拉索夫赶走了他:“你怎敢向我,一个共产党员,建议干这种交易!”第二天,克雷洛夫已经作为区委的代表出现在区消费合作社(这种假面舞会及所有这类小手段是一九三七年的灵魂!)并吩咐召开党员大会,议程是:“关于斯米尔诺夫一乌尼魏尔在消费合作社的暗害活动”,报告人——弗拉索夫同志。每一步都是绝妙的高招!暂时谁也没有点弗拉索夫的名!但只要他说上两句关于前区委书记在他弗拉索夫这个部门里的暗害活动的话,内务机关就可以插话:“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你没有及时到我们这里来报告?”在这种情势下许多人就会不知所措而掉进陷阱。但弗拉索夫不是这样的人!他立即回答说:“我不作报告!让克雷洛夫当报告人吧——因为斯米尔诺夫和乌尼魏尔是他逮捕的,他们的案子是他处理的!”克雷洛夫拒绝说:“我不了解情况。”弗拉索夫说:“如果连你都不了解情况——那就是说他们被捕是没有根据的!”这样,大会干脆就没有开成。但人们是否经常敢于进行自卫呢?(同日晚上很晚的时候区消费合作社的会计主任T某和副主任H某走进弗拉索夫的办公室,拿给他一万卢布:“瓦西里·格里戈利耶维奇!今天夜里逃走吧,必须在今天夜里,否则你就完了!”但弗拉索夫认为,逃跑是与共产党员不相称的。我们如果不提一下这件事,三七年的情势将是不完整的,我们就会忽略掉还有一些坚强的人和坚强的决心。)次日早晨,区报上出现了一篇关于区消费合作社工作的措词严厉的小评论(应当说,在三七年报刊总是同内务机关携手合作的),傍晚时候,通知弗拉索夫到区委报告工作(每一个步骤——都是全苏联的型式!)。
      这是一九三七年,是莫斯科和其他大城市里Mikojan-pros-perity(米高扬繁荣)的第二个年头,现在有时可以读到一些记者和作家的回忆,说那时就已经达到了丰衣足食。这已经写入了历史,并且大有冒险在那里永远留下去之势。但是,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即废除粮食配给制后两年,在伊凡诺沃省(以及其他省)发布了一条关于禁止面粉贸易的内部指示。在那些年代,在小城市里,特别是乡镇和农村里,许多家庭主妇还是自己烤面包。禁止面粉贸易就是意味着:没有面包吃’在区中心卡德镇形成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长得不像话的购买面包的队伍(不过,对他们也给予了打击:从一九三七年二月起禁止在区中心烤黑面包,而只许烤昂贵的白面包)。在卡德区除了区办的面包房外没有其他的面包房,现在从各村里纷纷到那里去卖黑面包。区消费合作社仓库里面粉是有的,但两道禁令堵塞了把它供给人们的一切途径!!然而弗拉索夫却找到了办法,尽管有国家的狡猾规定,在这一年他仍然喂饱了全区:他下去到各集体农庄跑了跑,和八个农庄商定,在空闲的“富农”房舍里建立公共面包房(就是说只要供给劈柴,。派几个农妇,利用现成的俄国炉子,就能办起来,这可是公共的而不是私人的面包房),区消费合作社负责供应它们面粉。解决办法一旦找到,它永远是简单的!弗拉索夫并不修建面包房(他没有资金),同时却在一天之内把它们建成了。他不进行面粉贸易,同时却不断地从仓库里批发并要求省里继续供应。他不在区中心出售黑面包,却供给全区黑面包。他字面上没有违反规定,但违反了规定的精神——节约面粉、坑害人民——所以在区委会对他的批评是有理由的。
      受了这次批评之后他还挨过了一夜,次日就被捕了。像只厉害的小公鸡(他个子矮小,老是昂着头,总显得有些傲慢的样子),他不肯交出党证(昨天区委会没有作出开除他党籍的决定!)和苏维埃代表证(他是人民选出来的,还没有区执委会关于剥夺他代表人身不受侵犯权的决定)。但民警不懂这一套手续,他们扑了上去,强力夺走了。从区消费合作社押着他大白天走过卡德镇的街道,送往内务机关时,他手下的一个青年商品鉴定员,共青团员,从区委会的窗里看到了。当时还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学会了言不由衷(特别是在农村,由于性格纯朴)。商品鉴定员叫了起来:“瞧这些畜牲!把我的头儿也抓走了!”他还没有走出房间,当时就被开除出了区委会和共青团,并且沿着一条熟知的小道掉进了深坑。
      弗拉索夫比自己的同案人被抓得晚,他还没有进去,案子差不多已经办好了,现在正为公开审判做些具体安排。他被带进了伊万诺沃内监,但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对他已经没有搞逼供,只简短地审讯了两次,一个证人也没有讯问,侦查案卷夹子里装满了区消费合作社的各种表报材料和区报的剪报。弗拉索夫被控告的罪名是:1.造成购买面包的排队现象;2.货物品种不全(好像货物就在什么地方放着,并且有什么人主动要供给卡德镇);3.食盐进货过剩(而这是必须的“战备”贮备——因为照俄国的老规矩,总怕遇到战争时没有盐吃)。
      在九月底,被告们被押回卡德去公开审判。这条路是不近的(令人不禁想起特别庭和不公开审判之类的省钱办法!):从伊万诺沃到基涅什马乘斯托雷平车厢,从基涅什马到卡德——坐110公里汽车。汽车有十辆以上——排成不平常的行列,经行荒凉古道,它们在农村中引起惊奇、恐惧和战争的预感。克留根(省内务局处理反革命组织的特密处处长)负责整个审判的组织工作,要求做到既无可挑剔又能引起威吓作用。骑警后备队派出四十人担任警卫,从九月二十四到二十七日,每天刀出鞘枪出套地把一千人犯从区内务科带到还没有修建完工的俱乐部去,往返经过卡德镇的街道——经过这个他们不久前还是它的政府的镇子。俱乐部已经装上了窗子,但舞台还没有建成,也没有电(在卡镇德根本没有电),每天晚上法院就在煤油灯下开庭。从各集体农庄按摊派原则运来听众。整个卡德镇的居民全来了。不仅坐在长凳上和窗台上,过道里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这样每次都装下了七百人左右(在俄罗斯毕竟是喜欢看这种场面的)。前排的长凳固定给党员坐,以便法庭始终能得到善意的支持。
      由省法院副院长舒平、审判员比切和扎奥焦洛夫组成了专门庭。德尔普大学的毕业生省检察长卡拉西克负责起诉(虽然被告们都放弃辩护,但强加给他们一个官方律师,为了使审判不致没有检察长参加)。庄重、严厉和冗长的起诉书归结如下:在卡德区有一个由伊凡诺沃来人组成的(换句话说——那里也等着逮捕吧!)地下布哈林右派集团在进行活动,其目的是通过暗害活动推翻卡德镇的苏维埃政权。(右派为了发难找不到比这更大一点的偏僻角落了!)
      检察长在法庭上提出一个申请:斯塔夫罗夫虽然已在狱中身死,但他临死前的供述应在这里宣读,并应认作是在法庭上作出的供述(而集团的所有罪名都是建立在斯塔夫罗夫的供述上的!)。法庭同意:把死者的供述,当作他还活着一样,列入法庭材料(然而却有一个优越性,被告谁也不能同他争议了)。
      但是,卡德镇的愚昧的群众并没有察觉出这些学问高深的奥妙,他们等待着的是往下怎么进行。在侦查中被打死的人的供述当众宣读了一遍并重新作了笔录。开始讯问被告,这时出现了难堪的局面!——他们全体拒绝承认自己在侦查中所作的供认!
      不知道在工会大厦的十月大厅里遇到这种情形会怎样处理——而在这里则毫不害臊地决定继续进行!审判员责备说:在侦查的时候,你们怎么能那么说?已经衰弱无力的乌尼魏尔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不能在公开的法庭上讲出内务机关里使用的审讯方法。”(这是布哈林审判的模式。正是这点束缚着他们:他们首先要遵守的原则是不要使人民对党产生坏的想法。他们的审判员们却早已不去操这个心了。)
      在休息时,克留根巡视了被告的监室,对弗拉索夫说:“听到了斯米尔诺夫和乌尼魏尔怎样拆烂污吗?你应当承认自己有罪,应当把实话都说出来!”还没有变衰弱的弗拉索夫痛快地表示同意:“对,说实话——说实话你们跟德国法西斯分子毫无区别!”克留根怒不可遏:“你瞧着吧,妈的……你会付出血的代价的!”从这时候起,弗拉索夫在审判中便作为集团的思想鼓舞者由第二位的角色转为第一位的角色。
      当出现了以下场面的时候,在塞满过道的群众眼里,事情才明朗化了。法庭理直气壮地谈论排队买面包的现象,谈论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害的事(尽管在审判开始之前当然大量地出售了面包,所以今天没有排队的现象)。向被吉斯米尔诺夫提出问题;“你知道区里排队买面包的现象吗?”“是,当然知道,队伍从商店一直排到区委会门前。”“那么你采取了什么措施?”斯米尔诺夫尽管备受摧残,但还保持了响亮的嗓音和对正义的沉着的信心。这是一个长着一张质朴的面孔、骨骼粗大的褐色头发的人,他讲得从容不迫,大厅里听得见他的每一句话:“因为向省级机关的一切呼吁都无济于事,我委托弗拉索夫写了一份报告给斯大林同志。”“那为什么你们没有写出来呢?”(他们还不知道!……他们马虎过去了!)“我们写了,我通过信使越过省里直接送到中央去了。副本保留在区委的档案里。”
      整个大厅屏住了呼吸。法庭一阵慌乱。本来可以不再往下问了,但有个人还是问道:
      “结果呢?”
      对呀,这是挂在大厅里每个人嘴边的问题:
      “结果呢?”
      斯米尔诺夫没有因理想的破灭而痛哭,而呻吟。(莫斯科的那些被告们就是缺乏这种精神!)他响亮地,镇静地回答:
      “没有结果,没有答复。”
      在他的疲乏的声音中可以听出:说实话,我也是这样预料的。
      没有答复!父亲和导师没有答复!公开审判到此已经达到顶峰2它已经把吃人者的狠毒心肠拿出来示众了!审判本可以到此结束了!但是不,他们哪有这种分寸感和头脑,他们还硬要在这块尿湿了的地方泡上三天。
      检察长破口大骂起来:两面派!你们原来是这么回事!——一只手搞暗害,另一只手却胆敢向斯大林同志写信!而且还想得到他的答复??让被告弗拉索夫回答——他是怎样想出停止售卖面粉、停止在区中心烤黑麦面包这类惨无人道的暗害行为的?
      小公鸡弗拉索夫不用招呼,自己就急忙跳起来冲着全厅尖声叫道:
      “如果你,检察长卡拉西克,离开公诉席坐到我旁边来,我同意在法庭面前对这些事作出全部回答!”
      简直莫名其妙。喧嚷、叫声。决维持秩序!你说什么……
      用这种方式抢到了发言权以后,弗拉索夫现在原原本本地把话说清楚:
      “禁止出售面粉,禁止烤黑面包,有省执委主席团发下来的决定。省检察长卡拉西克就是主席团常委。如果这是暗害行为——为什么你不以检察长的名义禁止呢?可见——你当暗害分子在我之前?……”
      检察长喘不过气来了,打击来得又准又迅速。法官也不知所措,咕咕哝哝说:
      “如果需要(?)——我们也会审判检察长的。今天我们审判的是你。”
      (两种是非标准——以等级高低为转移。)
      逞勇好斗、不肯罢休的弗拉索夫继续追击:
      “那我要求把他从检察长席上撤下来!”
      休息……
      咳,这样的审判对群众有什么教育意义呢?
      但他们还是坚持干下去。在审讯被告后开始讯问证人——会计付。
      “关于弗拉索夫的暗害活动你知道些什么?”
      “一无所知。”
      “这怎么可能呢?”
      “我去过证人室,那里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
      “不需要听见!许多文件都经过你的手,你不能不知道。”
      “文件都没有问题。”
      “你瞧,这是一叠区报,甚至这里都说到弗拉索夫的暗害活动。而你却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请去讯问那些写文章的人吧!”
      面包商店经理。
      “请你说,苏维埃政权有许多面包吗?”
      (喂!怎么回答呢?……谁能拿定主意说:我没有数过?)
      “许多……”
      “那为什么你们那里要排队?”
      “不知道……”
      “这是谁造成的?”
      “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谁是你们的领导?”
      “瓦西里·格里尤利耶维奇。”
      “什么他妈的瓦西里·格里戈利耶维奇!”是被告弗拉索夫!这样说就是他造成的。”
      证人沉默不语。
      审判长向书记员口授:“答。尽管苏维埃政权拥有大量的面包贮备,由于弗拉索夫的暗害活动造成了购买面包的排队现象。”
      检察长抑制住自己的担心,作了愤怒的长篇发言。辩护人的发言基本上是为了保护自己,强调说,祖国的利益对于他,也像对任何一个正直的公民一样,是无上珍贵的。
      斯米尔诺夫在最后陈述中,没有提出任何请求,也没有表示丝毫悔过。现在所能记忆起来的,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并且过于爽直,所以就没有能够保住脑袋闯过一九三七年这一关。
      当萨布罗夫请求保留他一条命的时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那些年幼的孩子。”弗拉索夫气恼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襟说:“你是傻瓜!”
      弗拉索夫自己没有放过最后的机会发表一篇毫不客气的言论。
      “我不认为你们是法庭,我认为你们是一群戏子,正在按写好的台词演一出审判的闹剧。你们是内务人民委员部卑鄙挑衅勾当的执行者。不管我对你们说些什么,反正你们都会把我判处枪决。我只是相信,时间一到,你们也会站到我们的地位上来!”
      从晚上七点钟直到夜里一点钟,法庭一直在拟写判决书,在俱乐部的大厅里点着煤油灯,在马刀下坐着受审人,人群没有散去,嗡嗡地议论着。
      判决写的时间长,读的时间也长,那里面堆积着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暗害活动、联系和图谋。斯米尔诺夫、乌尼魏尔、萨布罗夫和弗拉索夫被判处枪决,有两人判了十年,有一人——八年。除此以外,法庭的结论导致在卡德镇又破获了一个共青团暗害组织(立即把有关人员提了起来;记得那年轻的商品鉴定员吗?),在伊万诺沃又破获了一个地下组织中心,它本身当然又是受莫斯科操纵的(一直挖到布哈林那里去)。
      在说出“判处枪决”这几个庄严的字以后,审判员作了一下停顿,好让鼓掌——但在大厅里却是一种阴森森的紧张气氛,听到的是不相干的人们的叹息声和啜泣声、亲属的叫声和昏厥,甚至从坐着党员的前两排座位上也没有响起掌声来,这已经是太不成体统了。大厅里的人们向着法庭叫喊:“老天爷呀,你们在干什么事情呀?!”乌尼魏尔的妻子放声号哭起来。这时在半明半暗的大厅里,人群中起了骚动。弗拉索夫向着前两排喊道:
      “你们为什么,畜牲,不鼓掌?党员们!”
      警卫队的排政治指导员跑过去用手枪戳他的脸。弗拉索夫伸出手去要夺掉手枪,这时一个民警跑过来把自己的犯了错误的政治指导员推到一边。押解队长发出号令“拿起武器!”——于是民警警卫队的三十支马枪和本地内务人员的手枪一齐对准了被告和群众(群众真像是就要扑过去抢走被判刑的人们)。
      大厅里只点着几盏煤油灯,晦暗的光线加强了普遍的混乱和恐惧。如果没有被审判说服,那也被现在对准了他们的马枪彻底说服了的人群张皇失措地挤成一团,不仅向门口拥去,而且还从窗口往外爬。木头嘎吱作响,玻璃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乌尼魏尔的妻子被踩得几乎失去知觉,在椅子下一直躺到早晨。
      掌声终于没有响起来……
      让一条小小的附注专门献给八岁的小姑娘卓娅·弗拉索娃。她没命地爱她的爸爸。她再也不能去上学(别人故意刺激她:“你的爸爸是暗害分子!”她就跟人打架:“我的爸爸是好人!”)。她在审判后只活了一年(以前没有害过病)。在这一年里她一次也没有笑过,走在路上总是低着头,老太婆们预言:“老往地里瞧,快死啦。”她死于脑膜炎,临死的时候还不断地叫喊:“我的爸爸在哪里呀?还我爸爸!”
      当我们计算牺牲在劳改营里的几百万人时,我们总是忘记乘二、乘三……
      被判刑的人不仅不能立即枪决,而且现在还要保护得更好,因为他们已经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了,而为了执行枪决应当把他们送到省中心去。
      第一项任务——经过夜里的街道把他们押送到内务机关去,是这样完成的:每个被判刑的人由五人护送。一人提灯。一人举着手枪走在前面。两人架着一名死刑犯,空下来的一只手还要拿着手枪。还有一个走在后面,把枪对准被判刑人的脊背。
      其余的民警则间隔一定的距离分布,以防群众的袭击。
      现在每个明智的人都会同意,如果一个劲儿地搞公开的审判——内务人民委员部永远完成不了自己的伟大任务。
      这就是公开的政治审判在我国行不通的原因。

      ——————


    第十一章 处以“最高措施”


      死刑在俄国有一段曲折的历史。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的刑律中规定有五十种情节最高可适用死刑,在彼得一世的军事条令中已经有二百个这样的条款了。伊丽莎白女皇虽然没有废除死刑,但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据说她在登基时曾许下不杀一人的誓愿。因此她在位的整个二十年间就没有处死过一个人。尽管进行了七年战争!仍是避免了死刑。对于雅各宾共和国出现以前半个世纪的十八世纪中叶说来,这确乎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事例。诚然,我们已经惯于嘲笑自己过去的一切;从来也不承认过去有什么善良的行为,善良的意图。所以也完全可以给伊丽莎白女皇抹黑:她把死刑代之以——鞭笞、挖鼻、烙“贼”字和永久流放西伯利亚。但我们要为女皇说句辩护的话:她怎能违背社会观念去作更激进的改革呢?也许今天的死刑犯为了能在阳光下活下去甘愿选择上述全套的刑罚,而我们却出于人道精神不能向他提供这个办法?也许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读者还会倾向于以下的看法,即二十年,甚至十年的我国劳改营生活要比伊丽莎白女皇的刑罚更难受。
      用我们现在的术语来说,伊丽莎白女皇所抱有的是全人类的观点,而叶卡捷琳娜二世则是——阶级观点(因而比较正确)。她觉得完全不处死任何人是可怕的、不安全的。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皇位和制度,在遇到发生政治叛乱的情况下(米罗维奇、莫斯科鼠疫暴乱、普加乔夫),她认为采用死刑是完全适宜的。而对于刑事罪犯,对于普通罪犯——为什么不可以认为已经废除了死刑呢?
      在保罗皇帝的时候,废除死刑得到了确认(有过多次战争,但团队里却没有军事法庭)。在亚历山大一世在位的漫长年代,只对战争中犯下的军职罪实施了死刑(一八一二年)。(马上会有人对我们说:列队鞭打致死呢?没有话说,不宣布的杀人当然是有过的,一次工会会员大会也可以置人于死地!但由司法人员表决决定你的死活的事情——从普加乔夫到十二月党人这半个世纪内,在我们国家里甚至国事罪犯都没有遇到过。)
      五名十二月党人的鲜血激起了我们国家的嗅觉。从那时候起直到二月革命,死刑就一直没有废除过,也没有忘掉过,它为一八四五年和一九0四年的刑法典所确认,还得到了陆军刑律和海军刑律的补充。
      这个时期内在俄国有多少人被处死刑呢?我们已经援引过(第八章)一九0五——一九0七年一些自由主义活动家的统计。现在再补充以俄国刑法专家H·C·塔甘采夫的经过核实的一些材料。一九0五年以前,死刑在俄国是一种非常手段。从一八七六年到一九O五年这三十年内(这正是民意党人和恐怖行动——而不是在公用厨房里谈论出来的意图——的时期,大规模罢工和农民骚动的时期;未来革命的各政党建立和巩固的时期),共处死了四百八十六人,就是说,全国一年处死将近十七人(这是与刑事死刑算在一起的)。在第一次革命及其遭到镇压的几年内,死刑的数字陡然上升,震惊了俄国人的想象力,使托尔斯泰为之泪下,使柯罗连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义愤填膺:从一九0五——一九O八年共处死将近二千二百人(一个月四十五人!)。塔甘采夫的书里把这称做死刑流行病(至此它就中断了)。
      这些话读起来都觉得奇怪,一九0六年实行战地法庭审判的时候,最难办的事情之一就是:谁来杀人?(要求判决后二十四小时内执行。)由军队执行枪决——对军队造成不好的印象。而志愿充当刽子手的人却经常找不到。前共产主义的头脑想不出来,一名刽子手对后脑勺开枪——可以解决很多人。
      临时政府在其就职时完全废除了死刑。一九一七年七月,它在作战军队和前线各省里恢复了死刑——以惩罚军职罪、杀人、强奸、抢劫‘(当时在这些地区甚为猖獗)。这是断送了临时政府的最不得人心的措施之一。布尔什维克号召起来革命的一个口号就是:“打倒被克伦斯基恢复的死刑!”
      流传下来一个说法,十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的夜间,在斯莫尔尼大楼里发生了一次争论:是否以最初的一个法令宣布永远废除死刑?——列宁当时公正地嘲笑了自己那些同志的空想主义,他知道,不采用死刑是不能朝新的社会方面移动一步的。然而,在跟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组成联合政府的时候,对他们的错误观念作了让步,从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八日起还是废除了死刑。这个“慈悲”的态度当然不可能产生出什么好结果。(而且是怎样废除的呀?一九一八年初,托洛茨基下令审判新晋升的海军上将阿列克谢·夏斯特内,因为他拒绝凿沉波罗的海舰队。“高庭”审判长卡尔克林用恶劣的俄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二十四小时内枪决。”审判厅内激动起来:已经废除了!检察长克雷连科解释说:“你们激动什么?废除的是死刑。而夏斯特内我们不是处死刑——是枪决。”于是就枪决了。)
      如果拿官方文件来判断,从一九一八年六月起,死刑就完全恢复了——不,不是“恢复”,而是——作为死刑的一个新纪元确立下来了。如果确认拉齐斯不是有意缩小而只是没有掌握充分的资料,如果确认革命法庭完成的审判工作量至少与契卡完成的非司法制裁的工作量相同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在俄国的二.十个中心省份里,十六个月内(一九一八年六月——一九一九年十月),就枪决了一万六千多人,就是说一个月超过一千人产顺便说一句,被枪决的人中包括俄国第一个(一九0五年彼得堡的)工农兵代表苏维埃主席赫鲁斯塔辽夫-诺萨利和那个设计了红军在整个国内战争期间穿的那套古代勇士式的军服的美术家。
      还有那些每月也是成千地杀人的革命军事法庭呢。还有铁道法庭呢(见第八章)。
      然而,一九一八年来临的死刑新纪元使俄国忽而浑身冰凉,忽而如醉如狂的原因,也许还不是这些宣判或未宣判的后来加起来有成千上万的个别的枪决。
      我们觉得更加可怕的是作战双方采用的而后来变为胜利者一方采用的时髦做法——凿沉驳船,每次都装着未计数的、没有登录的、甚至没有点名的几百个人,(特别是军官和人质,沉没在芬兰湾、白海、里海和黑海,还有贝加尔湖里)。这不包括在我们的这部狭义司法史的范围内,但这是风习史,以后的一切都是由此而来的。从第一个留里克起,我们的各个时代有过像布尔什维克在整个国内战争中那么残酷和杀过那么多人的那样一段时期吗?
      如果不提一下在……不错,在一九二0年一月曾废除过死刑,那我们就会忽略掉一个有代表性的曲折。当库班还有邓尼金、克里米亚还有弗兰格尔、而波兰的骑兵正在备鞍出征的时候,专政却丢掉了手中的惩罚之剑!有的研究者在专政的这种轻信态度和放弃防御的做法面前甚至会不知所措。但是,第一,这个法令是很明智的:它不适用于军事法庭,只适用于契卡和后方的法庭。因此将预定枪毙的人事先转移到附近地方去枪毙。例如,为历史保留下来了一份指令:
      “机密。通令”
      发至各地肃委主席,全俄肃委各特科。
      鉴于死刑业已废除,建议将所有因犯有所列各种罪行而应处以最高措施的人犯送至不属废除死刑法令范围的军事地带。
      一九二0年四月十五日
      第3256.756号
      全俄肃委特科主任
      /签字/雅戈达
      第二,已通过对各监狱进行清理为法令做好了准备(大批枪杀以后可能属“法令规定之内”的犯人)。档案中保留着一份布蒂尔卡监狱犯人一九二0年五月五日的声明:
      “在我们布蒂尔卡监狱中,在废除死刑的法令已签署之后,夜间枪毙了七十二人。这种行为之卑劣令人发指。”
      第三,最令人放心的是,法令有效期很短——四个月(到监狱再次填满为止)。一九二O年五月二十八日法令又把枪决权还给了全俄肃委。
      革命急于把一切都改名换性,以便使每个事物看起来都是新的。“死刑”也就改名为——最高措施并且不叫做“刑罚”的最高措施,而是所谓“社会保卫”的最高措施。一九二四年的《刑事立法纲要》向我们解释说:这种最高措施只县未经中执委官布字令废除以前的一项临时规定。
      一九二七年的确开始废除这项最高措施了:只留下它用来惩治反对国家和军队的犯罪(五十八条和军职罪),以及惩治武装伙匪(但是,那些年代和今天对“武装伙匪”的政治上的广义解释是大家都知道的:从巴斯马奇到立陶宛的森林游击队,任何一个不赞成中央政权的武装民族主义分子都是“武装匪徒”,没有这一条怎么行呢?还有劳改营的暴动分子和城市骚乱的参加者——也是“武装匪徒”)。至于那些有关保护私人的条文,迎接十月革命十周年的时候废除了其中的枪决规定。
      但是,在十月革命十五周年之前,颁布了八七法,这一项社会主义即将到来时期的重要法律许诺给每一个拿了国家一星半点东西的公民一颗子弹。根据这项法律,死刑的适用范围又增加了一个内容。
      和历来一样,特别是在起初的时候,即在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撞上这条法律的人成群结队,那时枪也开得特别勤奋。在这个和平时期(基洛夫还在世的时候……),光是在列宁格勒的克列斯特监狱里,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同时就有一百六十五名死刑犯在等候处决。——只拿克列斯特监狱一地来说,一整年内就能超过一千名了吧?
      这是些什么样的坏人呀?从哪里搜罗起那么多的阴谋分子和捣乱分子?举一个例子,那里关着六名沙皇村附近的集体农庄在员,他们犯下的罪过是:在集体农庄(用他们自己的手)割草完毕后,他们又去割过的地方把土墩上的草割来喂自己养的牛。这六个庄稼人全没有得到全俄中执委的赦免,判决付诸执行!
      多么凶恶的萨尔台奇哈!“最卑鄙丑恶的农奴主恐怕也不能为割点倒霉的草而杀死六个庄稼人!……只要他用树条把他们打一下——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并在学校里诅咒开他的名字。而现在,好像石头掉进水里,扑通一声就无影无踪了。我只是还暗存着希望,有朝一日我的活证人的叙述会得到文件的证实。就算斯大林此外再也没有杀死过什么人——光为这六个沙皇村的庄稼人我也会认为他是值得五马分尸的!然而竟还有人敢于向我们尖声叫喊:“你们怎么胆敢去揭露他?”“怎敢去惊扰伟大的影子?”……“斯大林是属于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不错。但也是属于刑法典的。
      不过,还是恢复冷静和公正吧。当然,全俄中执会既然已经许下了诺言,本来一定会“完全废除”最高方法的,—一但糟糕的是,一九三六年父亲和导师“完全废除”了全俄中执委本身。至于最高苏维埃,听起来更接近安娜·伊万诺夫娜女皇下面那个“最高枢密院”。这时枪毙已经名正言顺地称为“刑罚的最高措施”,而不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保卫”的最高措施了。一九三七——三八年的枪声甚至斯大林的耳朵听起来也已经不能容纳在“保卫”里了。
      关于这些枪决——有哪个法学家,有哪个刑事史家能给我们举出核实的统计数字来呢?这个特别档案库在哪里呀?我们要能潜进去读一读数字该有多好。这些数字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此我们只敢重复一下那些小道数字,一九三九——四0年在布蒂尔卡的拱形屋顶下这些数字还当做新闻传来传去,它们来自前不久住过这些监室的垮了台的高中级叶若夫分子(他们是知道的!)。叶若夫分子说,在这两年里全苏联共枪决了五十万“政治犯”和四十八万刑事犯(五十九条3,他们是作为“雅戈达的基础”被枪决的,这样一来,“老一代的高尚的盗贼世界”便被拦腰斩断了)。
      这些数字是否那么难以置信呢?枪决人犯前后用的时间没有两年,而只有一年半,这样计算,每月平均就应当枪决(只就五十八条而言)二万八千人。这是在全苏联范围。那末刑场有多少处呢?少算也有一百五十处(实际上当然比这多。光在普斯科夫一地,在许多教堂地下的原先的苦行僧修道室里都设置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刑讯和枪决场所。到一九五三年这些教堂还不让参观:有“档案”;十年没有打扫的蛛网尘封的“档案”。在修复工程开始前,用卡车从那里拉出人的骨骸)。那就是说一天中押到同一地点枪决的有六人。难道这是不可想象的吗?这甚至是缩小了的!来自克拉斯诺达尔的材料说,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无产阶级大街上的国家政治保卫局主楼里每夜枪毙二百多人!(根据另一些资料,在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前共枪决了一百七十万人。)
      在卫国战争时期,死刑的适用因各种理由时而扩大了范围(如铁路的军事化),时而丰富了形式(从一九四三年四月起——一关于绞刑的法令)。
      所有这些事件稍稍推迟了原来许下的完全彻底和永远废除死刑的诺言,然而,我国人民以忍耐和忠诚终于赢得了它:一九四七年五月,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对着镜子试用浆得笔挺的衬衣硬领时感到合意——便下令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在和平时期废除死刑(代之以新的刑期——一二十五年。发行“二十五元券”的一个好借口)。
      但是我们的人民是忘恩负义的、犯罪成性的、不识好歹的。因此当权者勉勉强强两年半没有用死刑,在一九五0年一月十二日就颁布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法令:“鉴于各民族共和国(乌克兰?……)、工会(这些可爱的工会总是知道该做些什么)、各农民团体(这是在梦中口授的,所有的农民团体还在大转变的一年就被大恩人践踏光了)以及文化界人士(这倒是完全可能的)提出的要求……”对已经积累起来的“叛国分子,间谍和颠覆破坏分子”恢复了死刑。(可是忘了把“二十五元券”收回,它就这样留下了。)
      我们所习惯的杀头既然已经开始恢复,接着就毫不费力地蔓延开来了,陆续规定适用死刑的又有:一九五四年——对故意杀人;一九六一年五月——对盗窃国家财产、伪造货币、监禁场所的恐怖行为(指杀死“眼线”和恐吓劳改营管理人员);一九六一年七月对违反金融业务规则;一九六二年二月——对企图加害(一晃手)民警和纠察队员的生命;同年——对强奸;对贿赂行为。
      但所有这些——都是未经完全废止之前的临时性规定。今天还是这样写的。
      结果是,在我国保持不用死刑最久的是在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女皇时期。
      在我们的称心如意、胡里胡涂的生活中,我们把死囚想象成为命41注定的,为数不多的个体。我们本能地确信,我们是永远也不会落入死牢的。进死牢的,如果不是犯有重罪,至少也得经历过一段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的脑子需要翻很多个儿才能设想:有许多最普普通通的人是为了一些最平平常常的事而进了死牢的,并且看谁的运气如何——他们得到的往往不是赦免,而是“到头”(囚犯们这样称呼“极刑”,他们受不了那些高深的话,总是把一切说得粗鲁些,简短些)。
      一个区地政局的农艺师因为对集体农庄的谷物分析上有错误(也许是分析没有中领导的意?)而得到了死刑!——一九三七年。
      手工业合作社(做线轴的!)主任梅里尼科夫因为工场里锅驼机迸出的火花引起了火灾而被判死刑!——一九三七年(虽然后来赦免了他,给了十年。)。
      一九三二年在克列斯特监狱等候处决的有:费尔德曼——因为发现他有外币;.转炉工人法吉列维奇——因为出卖了一条供制作笔尖用的钢带。犹太人的传统生意、谋生方式和游戏,也都值得判处死刑!
      这样,伊万诺沃的一个农村青年格拉西卡因下面的事而得到了死刑也就不足为怪了:他在春天的米科技节到邻村去游逛,喝了很多酒以后,用橛子揍了一下屁股——不是民警的屁股,不是的!——而是民警的马的屁股!(诚然,他为了故意使民警生气,还从村苏维埃的墙上扯下一块板子,后来还扯断了村苏维埃电话的听筒线,并大声叫嚷:“打鬼呀!”……)
      我们是否会有陷入死牢的命运,不决定于我们做了些什么或者没有做些什么—一而是决定于一个巨大车轮的转动、强大的外部因素的进程。例如,列宁格勒遭到了围困。如果列宁格勒的国家安全机关在这样的严峻岁月处理的案子里没有死刑,那该市最高领导人日丹诺夫同志会怎样想呢?“机关不起作用”,不是吗?应当破获一些德国人从外面指挥的地下大阴谋吧?为什么一九一九年在斯大林领导下破获过这类阴谋,而一九四二年在日丹诺夫领导下却没有这类阴谋呢?有了结论——便有了结果;几起错综复杂的阴谋揭露出来了!你正在列宁格勒没有生火的自己的房间里睡着觉,而一只长着利爪的黑手已经在你头上垂下。这一切是不依你的意志为转移的!看中了一个什么人,比如伊格纳托夫斯基中将——他住所的窗户向着涅瓦河,他掏出一块白手帕来擤鼻涕——打信号!还有,伊格纳托夫斯基作为一个工程师喜欢跟水兵们谈谈技术。好材料!伊格纳托夫斯基被抓了起来。到了算帐的时候了!—一那么,请把你们组织的四十个成员说出来,他说出来了。如果你是个亚历山大剧院的检票员,那你被说上的机会不大,但如果你是个工学院的教授——那你准得上了名单(又是这个该死的知识阶层!)——这和你主观意志有什么关系呢!根据这种名单——统统都得枪毙。
      所有的人果然都被枪毙了。那么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斯特拉霍维奇,俄国的著名流体动力学家,是怎样活下来的呢:国家安全部门的某个更高的领导感到不满意,认为名单太小,枪决的人也太少。于是斯特拉霍维奇就被内定为即将破获的一个新组织的合适的中心人物。阿尔特舒列尔大尉把他叫去:“你是怎么回事?是故意赶紧全招认下来,逃到阴间去,好把你们的地下政府掩盖起来?你是那个政府里的什么人?”这样,斯特拉霍维奇就继续蹲在死牢里,同时进入了另一轮侦查!他建议把他当作教育部长(想赶快结束这一切!),但阿尔特舒列尔还不满足。侦查在继续进行,同时伊格纳托夫斯基集团成员陆续在枪决。在一次审讯中,斯特拉霍维奇突然怒气上来:他不是想活下去,而是这种慢慢的死法把他搞疲倦了,更主要的是不断的扯谎使他恶心了。于是在一次交叉审讯中,当着某个大官的面,他拍桌子说:“应该把你们统统都枪毙!我再也不说假话了!我过去的一切供述都收回!”这个发作却起了作用!——不仅不再对他进行侦查,而且好长时间把他忘在死牢里了。
      大概,在普遍的顺从中,绝望的突然发作总是起作用的。
      你瞧枪毙了多少人——起初几千,后来几十万。我们加、波乘、除,叹息诅咒。但毕竟只是数字。它们使人震惊,然后就被遗忘。如果有一天被枪杀者的亲属把所有被处死者的照片交给一个出版社,如果能出版一种照相集,分为几大册的照相集——只要随便翻翻它,只要朝着照片上失去光彩的眼睛看上最后一眼,我们就可以为自己的余生汲取到许多东西。阅读这样一本无字天书,将在我们心中留下永恒的积层。
      在我所熟识的一个人家里,过去的犯人们有这样一种仪式:每逢三月五日,即总杀人犯的忌日,在桌子上陈列出被枪杀的和在劳改营中死去的人的相片——偶然搜集到的,有几十张,住宅中整天笼罩着一种半教堂半博物馆的庄严气氛。奏起哀乐。朋友们纷纷前来,观看相片,沉默不语,听着,轻声交谈;然后不辞而去。
      要是到处这样做才好哩……让这些死亡在我们心上刻下一点小小的痕迹也是好的。
      为了—一总不至于白白地死去!……
      我也有几张偶然得到的相片:
      维克多·彼得罗维奇·波克罗夫斯基——一九一八年枪决于莫斯科。
      亚历山大·施特罗宾德尔——一九一八年枪决于彼得格勒。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安尼奇科夫——一九二七年枪决于莫斯科。
      亚历山大·安德烈耶维奇·斯维钦,总参谋学院教授——一九三七年枪决于莫斯科。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列福尔马茨基,农学家——一九三八年枪决于奥廖尔。
      伊丽莎白·叶夫根尼耶夫娜·安尼奇科娃——一九四二年枪决于叶尼塞河畔的劳改营中。
      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人们曾是怎样等待的?他们曾有什么感觉?他们曾有什么想法?他们曾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们是怎样被带走的?他们在最后的时刻所感觉到的是什么?……究竟怎么样把他们……这个……的?
      人们渴望钻到幕后去看看,这种想法是自然的。(尽管他们认为这种事情当然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经历过的人所讲的也不是最后的时刻,这也是自然的——因为他们被赦免了。
      往后如何,刽子手们知道。但刽子手不会说。(那个克列斯特监狱的著名的辽沙叔叔,他把犯人的手拧到后面,戴上手铐,如果被带走的犯人在夜间走廊里大声喊出“永别了,弟兄们!”便用一团东西塞进他的嘴里——他干吗要向我们叙述呢?他现在大概还衣冠楚楚地在列宁格勒大街走来走去。如果你在岛上的啤酒店里或在观看足球赛时碰到他,你就问问吧!)
      然而,刽子手也不彻底知道一切。在故意开动的某种机器的轰隆声伴随下,子弹无声无息地从手枪筒出来往后脑门飞去,他对自己做的事情注定是懵懵懂懂。彻底情形连他也不知道!彻底知道的只有死者——那就是说谁也不知道。
      诚然,还有艺术家——对于直到射出子弹、套紧绞索前的情形,他能够模模糊糊地但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我们也就是从被赦免的人和艺术家们那里得知死牢的大体情景的。例如,我们知道,犯人们夜里不睡觉,而是等待着。只在早晨才安下心来。
      纳罗科夫(马尔琴科)写了一部叫做《虚量》的长篇小说,因为预先打定主意一切要像阳思妥耶夫斯基那么去写,而且把死字写得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要令人心碎,令人感动,所以就把这本书写坏了,但枪决的场面,在我看来是写得很好的。不能核实,但令人相信。
      比较早的一些艺术家,例如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的猜测,现在已经不禁散发着克雷洛夫时代的气息了。是呀,哪个幻想家能够想象得出譬如三七年的死囚牢房呢?他一定会去编织心理学的细绳:是怎样等待的?是怎样倾听的?……可是谁能预见到并向我们描述死囚们的这样一些出乎意外的感觉呢;
      1.死囚受寒冷之苦。只能睡在水泥地上。窗口下是零下三度(斯特拉霍维奇)。还没有枪毙,你就冻坏了。
      2.死囚受拥挤和憋气之苦。一间单人监室要塞进七名(从来不少于此数)、十五名或一十八名死囚(斯特拉霍维奇,列宁格勒,一九四二年)。他们就这样几星期或几个月挤压在一起!所以你那七个吊死者的恶梦又算得了什么!人们想的已经不是死刑,怕的不是枪决,而是——现在怎样伸伸腿?怎样转个身?怎样吸口空气。
      一九三七年,在伊万诺沃的各监狱里——内监、第一监狱、第二监狱和羁押所,同时关押的犯人达四万名,虽然这些监狱原定的总容量未必达到三、四千名——在第二监狱里,把受侦查的、已到劳改的、死囚、得到减免的死囚、还有小偷,都混合关在一起——他们一连几天在大监室里紧贴在一起站着,以至手都不能举起或放下,而被挤到板铺边的,则有可能折断膝盖。这是在冬天,为了不致憋死,犯人们挤掉了窗上的玻璃(在这个监室里,有一个已被判死刑的白发苍苍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一八九八年的党员阿拉雷金,在等待处决,他于一九一七年的《四月提纲》以后离开了布尔什维克党)。
      3.死囚受饥饿之苦。他们在死刑宣判以后要等待那么久,所以他们的主要感觉已经不是枪决的恐怖,而是饥饿的折磨:什么地方能找点吃的呀?亚历山大·巴比奇一九四一年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监狱的死牢里呆了七十五昼夜!他已经完全屈服了,他等待枪决,好像是等待自己那坎坷一生的唯一可能的结局。但他饿得浮肿了——这时,他由枪决被改判为十年劳改——自此以后,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劳改营生活。——一般说坐死牢的时间有什么样的最高纪录?谁知道最高纪录?……弗谢沃洛德·彼得罗维奇,死囚监室的室长(!),在那里蹲了一百四十昼夜(一九三八年)——但这是不是最高纪录呢?我国科学的光荣瓦维洛夫院士等待枪决等了几个月,差不多快有一年;他作为死囚被撤退到萨拉托夫监狱,被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监室里,当一九四二年夏获准减刑而转到普通监室的时候,已经不能走路了,放风时把他抬着出去。
      4.死刑犯受无医疗救助之苦。奥赫里缅科因长时间坐死牢(一九三八年)得了重病。他不仅没有被送入医院,而且医生好长时间都不来,来了也不过监室,不看也不问,就把药粉从栅栏门里递进去。斯特拉霍维奇的脚开始出现水肿,他向看守说明了这个情况——却派来了……一名牙医。
      就算医生来过问病情,他是否应当治疗死因呢,就是说是否应当延长他等待死亡的时间呢?或许医生的人道精神应当表现为坚决要求尽早处决?请看斯特拉霍维奇描述的又一个场景:医生走进监室,一边同值班员谈话,一边用手指头点着死囚说:“死人!……死人!……死人!……”(他这是挑出营养不良症患者指给值班员看,坚决反对继续这样折磨人,该到枪决的时候了!)
      真的,为什么要把他们留得那么久呢?刽子手不够吗?这个问题要和下述情况一并考虑:监狱当局向许多死囚提出建议甚至请求他们在赦免请求书上签名,如果他们过于执拗,不愿再作交易,则往往代替他们签名。而公文旅行起来起码得几个月。
      原因大概在这里:死牢是两个不同部门的交接点。侦查和审判部门(我们听军事庭的审判员说,这两个部门是一家)追求的是破获骇人听闻的要案,并且必须判给罪犯以应得的惩罚——枪决。但死刑判决一经宣布,一经记入侦查审判机关帐本上的资产项目下——他们对这些称为已决犯的刍狗再也不感兴趣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这些被判了死刑的人到底是留下来活着还是死掉,对国家生活不会有任何影响。他们就被交给了监狱部门全权处理。监狱部门是附属于古拉格系统的,它已经是从经济观点来看待犯人了,对他们有利的数字——不是多枪毙一些,而是多给群岛送去一点劳动力。
      大楼内监监狱长索科洛夫就是这样来看斯特拉霍维奇的。他在死因监室里呆得实在无聊了,请求给点纸张和铅笔进行科学工作。起初他写了一本《论液体与在其中运动的固体的互相关系》、《弹射器——弹簧和缓冲装置的计算》,后来写了《稳定性理论基础》。这时,便单另把他关进一间单独的“科学”监室,伙食也改善了,从列宁格勒前线开始送来指定项目,他为他们设计了《对飞机的立体射击》——结果是日丹诺夫决定把他的死刑改为十五年劳改(但是这全怪从“大后方”来信太慢:不久就从莫斯科送来普通的减刑决定,它要比日丹诺夫的慷慨些:总共只有十年)。
      斯特拉霍维奇的所有狱中笔记本现在都完整无缺地保存着。而他的铁窗中的“仕途”于此刚刚开始。他不久后就开始领导一项苏联最早的涡轮喷气发动机的设计。
      对于数学副教授A·H·ll·,侦查员克鲁日科夫(木错,不错就是那个小扒手)决定为私人目的在死牢里加以利用:因为他是个函授大学生!他时常把ll·从死牢里传来——让他代替自己(甚至还替别人)解算测验作业中的复变函数论习题。
      所以世界文学对临死前的痛苦懂得些什么呢?……
      最后(恰夫达罗夫的叙述),死牢可以利用来作为侦查的组成部分,作为施加影响的方法。突然把两个不肯招认的犯人(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传去“审判”,“判处了”死刑,转入死囚监室。(恰夫达罗夫无意中透露了一句:“对他们的审判其实是做戏。”但是,在任何审判都是做戏的情况下,该用什么词儿称呼这种假审判?舞台上之舞台?戏中之戏?)让他们在这儿饱尝一番死囚生活的滋味。然后派几个耳目,假装也是死囚,放进牢里。这些人忽然纷纷表示悔悟,说自己不该在侦查时顽固不化,请求看守转告侦查员,愿意在任何文书上签名。于是让他们签署了请求书,然后在大白天把他们带出死牢,这表示不是拉去枪毙。
      而那些作为这场侦查游戏的对象的真正的死因,看到别人如此悔过和被赦,心中必定会有所触动吧。这一套把戏算是导演付出的额外开支。
      据说,后来当了元帅的康斯坦丁·罗科索夫斯基一九三九年两次被押进森林里去摘夜间的假枪毙,枪口对准了他,然后放下,又押回监牢。这是作为侦查方法采用的“最高措施”。也没有什么关系,事情过去了,照样活得不错,也没有怨言。
      被拉去杀头的时候,人差不多总是俯首听命的。死刑判决怎么会有这样的催眠作用呢?受赦免的人们往往回想不起他们的死囚监室里有什么人进行过反抗。但是这种情形也是有过的。一九三二年在列宁格勒的克列斯特监狱里,死囚们夺下了看守们的手枪,并且用它们射击。从此以后,便采取了这样的办法:在监视孔里看准了该抓走的人以后,五个不带武器的看守一下子闯进监室,一齐扑过去抓一个人。监室里有八至十名死囚,但是每个人都已经向加里宁呈递了上诉,每个人都期待得到宽恕,因此:“今天你死吧,我还要活到明天。”他们让开路,袖手旁观怎样把死期已到的人反绑起来,他怎样叫喊求救,怎样把儿童玩的小皮球塞到他嘴里去。(瞧着儿童玩的小皮球,难道你会猜想到它的各种各样可能的用途吗?……对于讲解辩证方法的教师是一个多好的实例呀!)
      希望啊!你更多地使人坚强还是使人软弱?如果在每个监室里死囚们都协力把前来的刽子手掐死——这不比向全俄中执委上诉能够更可靠地使死刑终止吗?已经到了坟墓的边缘——为什么不反抗呢?
      但是,难道在被逮捕时不是也同样没有任何指望了吗?然而,所有被捕的人都是在希望的境界里,象割掉了脚似的用膝盖匍匐爬行。
      瓦西里·格里戈利耶维奇·弗拉索夫记得,在宣告判决后的夜里,当四支手枪从四面摇晃着把他押过黑沉沉的卡德镇时,他的想法是:千万别用陷害的方法马上把他毙了,假冒说是在他企图逃跑的时候开枪的。可见,他还不相信自己的判决!还希望活下来……
      现在把他关在民警所的一个房间里,让他躺在一张办公桌上,两三个民警在煤油灯光下不断在这里值班。他们彼此间议论:“一连四天,我听呀呀呀,还是没有闹明白:为了什么把他们判刑的?”——“唉,不是咱们的脑瓜子弄得清楚的事情!”
      在这个房间里,弗拉索夫住了五昼夜:他们在等待批准判决,以便在卡德镇就地处决:很难再往远处押解死刑犯。有个人用他的名义发出了一封请求赦免的电报:“我不承认自己有罪,请求保留生命。”没有答复。这些日子,弗拉索夫的手一直抖得厉害,以至拿不起匙子,只能用嘴直接从盘里喝汤。克留根前来嘲弄了一番(在卡德镇案件以后不久,他从伊万诺沃调到了莫斯科。在这一年,古拉格天空中的这些血红的明星上升和下坠得都很急速。他们也被抖落到那个深坑里去的时候快要到了,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无论批准死刑还是赦免的通知都没有收到,只好把四个被判死刑的人犯押送到基涅什马去。用四辆中型卡车来运他们,每辆车上装着一名犯人和七名民警。
      在基涅什马把他们关在修道院的地下室(摆脱了僧侣思想的修道院建筑术对我们大有用处!)。在那里又增加了另外一些死刑犯,用囚犯车辆运到了伊万诺沃。
      在伊万诺沃监狱的大院里单独挑出了三名犯人:萨布罗夫、弗拉索夫和另一批中的一个,其余的立刻就被押走了——那就是说,押去枪决,免得增加监狱的负担。弗拉索夫就这样同斯米尔诺夫诀别了。
      留下来的三个人,在十月的阴冷潮湿的第一监狱院子里关了四个小时,这时间,一批批犯人被带走、送来和搜查。实质上还没有证据表明今天不会枪毙他们。萨布罗夫有一刻以为是来带去枪决(实际上是带到监室去)。他没有叫喊,但把旁边的人的手掐得那么使劲,使那人痛得叫了起来。警卫拉着萨布罗夫在地上拖着走,用刺刀在后面推着。
      这个监狱里有四间死牢——与儿童监室和病号监室同在一个走廊里!死牢有两道门——一道是带有旋转孔的普通木门,一道是铁栅栏门。每个门都有两把锁(看守和看守长各持一把,必须两人在场才能把门打开)。四十三号监室隔壁就是侦查员办公室,死囚们在等待处决的过程中,夜里还得听受折磨者刺耳的喊声。
      弗拉索夫进的是六十一号监室。这本是一个单人监室:长五米,宽稍多于一米。两张铁床用厚铁固着在地上,每张床上头对脚地躺着两个死囚,还有十四个人横卧在水泥地上。
      留给每个人不到一平方俄尺的地方来等待死亡。虽然早就知道,连死人也有权得到三俄尺的土地——即使这样,契诃夫还觉得太少哩……。
      弗拉索夫问,是不是马上就要枪毙。“瞧我们早就蹲在这里,仍然活着……”
      于是开始等待—一像已经知道的那样:大家整夜不睡觉,垂头丧气地等待着押出去处死,倾听着走廊里的声(由于这种拖长的等待,人们反抗的能力更加低落了……)每逢白天有什么人得到赦免,到夜里人们就特别紧张:那个人高兴得嚎啕着走了,而在监室里,恐惧的气氛变得更加浓重——因为与赦免一起,今天也一定驳回了什么人的请求,因此夜里会来把什么人带走。
      有时夜里门锁响了,人们的心吓得要蹦出来。带我吗?不是我!!而看守打开木门却是为了一件屁事:“把东西从窗台上拿掉!”这一开门不打紧,可能使所有十四个人都早死一年;也许,再这样开上五十次门——那就不需浪费子弹了!——但是多么感谢他呀,原来平安无事:“马上就拿走,首长公民!”
      早晨上厕所回来,解除了恐惧后,他们开始入睡。然后,看守送来一桶烂菜汤,说了声“早上好!”按照狱规,第二道门,即铁栅栏门,只有在监狱值班员在场下才能打开,但谁都知道,人们总是要比自己的规定和条令好一些,也懒一些——值班员不出面,看守总是单独走进早晨的监室,并且完全按人之常情,不,要比普通的人之常情更可贵!——向犯人们打招呼说:“早上好!”
      向死因们打这样一声招呼比向人世间任何人打这样的招呼更加善良!怀着对这个声音的温暖和对这桶稀汤的温暖的谢意,他们现在可能入睡,直到中午(只有早晨他们才吃得下东西!白天睡醒后,许多人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有的人收到家里送来的食物——死刑判决亲属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一这些食物就成了监室里的公有物,但却放着没人碰,在恶浊潮湿的空气中腐烂)。
      白天,监室中还有一次小小的活跃。看守长进来——或者是阴沉的塔拉干诺夫,或者是使人有好感的马卡罗夫——供给写请求书用的纸张,问有钱的人要不要委托从小卖部代买烟抽。这些问题显得或者太野蛮,或者过分地人道:故意做出根本不把他们当做死因的样子?
      犯人们拆下火柴盒子的底,画上点子做成骨牌玩。弗拉索夫对别人讲述合作社的事情,这些事情在他嘴里总是带着喜剧的色彩,因而他自己也逐渐松弛下来。(他关于合作社的故事是很出色的,值得单独叙述。)有一个叫雅科夫·彼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的犯人,是苏多格区执委会主席,是一九一七年春天在前线入党的布尔什维克,他蹲在这里已有几十天,毫不改变姿势,两人抱紧脑袋,肘靠在膝盖上,老是盯着墙壁上的某一点(他回忆中的一九一七年春天一定是轻松愉快的!……)。弗拉索夫的爱说话使他生气:“你怎么能这样?”——“你是在做上天堂的准备吧?”——弗拉索夫反唇相讥,即使在…一句急促的话里也还保持着北俄人的浓重地方口音。“我只拿定一个主意——我要对刽子手说:我死亡的罪人就是你一个!不是审判员,不是检察长;——就你一个,现在你背着这个包袱活下去吧!—一如果不是你们这些自愿的刽子手,也就不会有死刑判决!让他杀吧,毒蛇!”
      科尔巴科夫被枪决了。被处决的还有康斯坦丁·谢尔格耶维奇·阿尔卡季耶夫,前亚历山大罗夫区(弗拉基米尔省)地政局长。同他的诀别不知为什么特别沉重。半夜里警卫队来了六个人带他,厉声地催促,而他这个温和的有教养的人,久久地在手里转着、揉着帽子,拖延离别的时刻——一离别尘世最后的一些人的时刻。当他说出最后的“永别了”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
      当点出牺牲者名字的最初一刹那间,其余的人顿觉轻松(“可不是我!”)—一但是人一被带出去,大家马上变得未必比那个被带走的人轻松些。第二天整整一天,留下来的人注定是说不出话,也吃不下东西。
      然而,那个捣毁了村苏维埃的格拉西卡却吃得很多,睡得也很香,在这里也按农民的方式安居下来。他好像不能相信也会被枪毙(他果然没有被枪决,换成了十年)。
      某些人在同监人的目睹下三四天内就变得须发尽白了。
      当这样旷日持久地等待死亡的时候——头发出长起来了,于是全监室就被带去理发,带去洗澡。监狱生活遵守着它的常规,不管有什么判决。
      有的人已经语无伦次,神智混乱,但他们照样还得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命运。有谁在死囚牢房里发了疯,就疯疯癫癫地被枪决。
      得到赦免的通知也来得不少。革命后第一次施行十五年和二十年的刑期,正好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天开始的,它们代替了许多枪决。也有改判为十年的。甚至有减为五年的。在奇迹的国度里也可能发生这样的奇迹:昨天夜里还是罪该处死的人,今天早晨——幼儿园的刑期,轻罪犯人,而且在劳改营里还有得到免看押待遇的机会。
      在他们的监室里,有一个六十岁的库班人、前哥萨克大尉B·H·霍缅科,他是“监室的灵魂”,如果死牢里也可能有灵魂的话:他时常说笑话,胡子里露出微笑,不让人看出心里有痛苦。一早在俄日战争以后,他已经不适于行伍生活,成了养马业的专家,在省自治局任职,到了三十年代,在伊万诺沃地政局下头担任“工农红军马匹补给督察员”,责任是注意使军队保证得到良好的马匹。他被捕入狱并被判处枪决,是因为他曾暗害性地建议阉割不满三岁的马驹,从而“损害了红军的战斗力”。——霍缅科提出了上诉。过了五十五天,看守长进来向他指出,他在上诉书上写的机关不对口。霍缅科当下就把纸贴着墙用看守长的铅笔涂去了原来的机关,改写成另一个机关,好像这是一张申请买一盒香烟的条子。这张涂改得歪七扭八的上诉书又旅行了六十六天,因而霍缅科等死已经等了四个月。(等上一两年又有什么——我们大家不都这样成年累月地等着死神这个斜眼的家伙!难道我们的整个世界不就是一座死牢?……)结果给他的批复是——完全恢复名誉!(在这时期内,伏罗希洛夫正好下了这样的指示:在不满三岁时进行阉割。)一会儿是人头落地,一会儿是欢天喜地!
      赦免通知下来的不少,许多人抱着越来越大的希望。但是弗拉索夫把自己的案情以及主要是在法庭上的行为与别人对照,认为自己的情节比较严重。同时,总得枪毙些什么人吧?至少半数的死囚总该处决吧?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枪毙。只想即使如此也决不低头。他性格中固有的那种不顾死活的气质重新聚积起来,他下定了放肆到底的决心。
      正好碰到了一个机会。伊万诺沃国家安全局侦查处长钦古利巡视监狱时,不知为什么(多半是为了刺激刺激神经)让人打开他们监室的门,自己站到门槛上。他说起什么事情,问道:
      “这里谁是卡德镇案子上的?”
      他穿着一件短袖绸衬衫,这种衬衫当时刚刚出现,人们还觉得它像女人穿的。他自己身上或者是他的这种衬衫上散发出甜滋滋的香水气,直冲到监室里去。
      弗拉索夫敏捷地跳到床上,尖声大叫:
      “这是个什么殖民军官?!滚蛋,杀人犯!!”并且自上而下用力地、浓浓地往钦古利脸上啐了口唾沫。
      而且——啐中了!
      而那个人——擦了下脸,后退了。因为他只有和六个警卫人员一起才有权进入这个监室,而且也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权利。
      明智的家兔是不应当这样做的。如果现在你的案子正好在他手里,而能否得到赦免也正是取决于他,那怎么办呢?须知他不是无缘无故地问:“这里谁是卡德镇案子上的?”大概正是为此而来的。
      但是,已经达到了极限,这时候一个人已经不愿意,已经厌恶充当家兔。这时候家兔们的脑子亮堂了,他们懂得了所有家兔的用途只是供给肉和皮毛,因此项多只能赢得延缓死期,而不会赢得生存。这时候忍不住要呐喊:“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要枪毙就赶快!”
      在等待枪决的四十一天中,正是这种愤恨感越来越强烈地控制住了弗拉索夫。在伊万诺沃的监狱里曾经两次建议他写赦免请求书——他都拒绝了。
      但在第四十二天上,他被叫到隔离室去向他宣布,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决定对他免处极刑,改判为二十年劳动改造营监禁,刑满后剥夺权利五年。
      脸色苍白的弗拉索夫苦笑了一下,但甚至在这种场合也还有说的:“奇怪。我被判刑是因为我不相信社会主义能在一国胜利。但是,难道加里宁相信吗?如果他认为,经过二十年在我们国家里还需要有劳改营……”
      经过二十年——这在当时看起来是远不可及的。
      奇怪,就是过了三十年劳改营也还是需要的。

      ——————


    第十二章 监禁


      啊,俄文中OCTPOT这个字造得好——一看就觉得结结实实!而且构造多么奇巧!让你逃不脱的那四堵墙的结实劲儿好像活现在其中。什么全有了——严厉、鱼叉、锋锐(迎着凉不了的面孔扎进眼睛的暴风雪的刺猬般的锋锐,营区围墙的尖桩的锋锐,当然还有铁丝网上的铁蒺藜的锋锐),这三个词儿紧绷绷地挤在“奥-斯-特-勒-奥-格”这六个音节里。还有“谨慎”’这个词儿也紧挨在旁边,——后面不是还带着个“犄角”吗?对了,那个犄角直挺挺地竖在那儿,向外突出着,照直对准了我们!
      如果对整个俄国的牢狱习俗和生活待遇做一番纵的观察,就拿这个机构的最近九十年来说——明显地看出它并非一直是同一个犄角,而是先后长出的两个犄角:民意党人碰上的是它的尖端,就是那个用来触人的地方,就是连用胸骨抵抗都吃不消的地方。——往后它渐渐地变圆了、变秃了,朝着基部越缩越短,直到变得一点也不像一只犄角,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底座儿(这是二十世纪初)——但是后来(一九一七年以后)另一个基部上面很快地出现一些小骨突地。在这个基础上,随着狱方态度之日益跋扈,随着“你没有权利!”的喝斥声,它又逐渐隆起、变尖、变硬、变成犄角——到了一九三八年,它戳进了人的脖子下面锁骨上方的凹处:监禁!并且,马上发出铛……(TOH)的一声,像远方传来的深夜的警钟——它每年都发出一次轰鸣。
      如果只根据施吕瑟尔堡监狱(沙皇时代监狱)某一个犯人的经历来考察这条抛物线,(B·费格涅尔著《铭记不忘的劳动人)那末一开始是有点可怕的:一个囚犯只有号数,谁也不称他姓名;宪兵们——像是在卢宾卡训练出来的:私下不对你说一句话。你结结巴巴说出个“我们……”——“请您只说自己!’”死一般的寂静。牢房永远是昏暗的,玻璃是不透明的,地面是沥青的。通风小窗每天只打开四十分钟。吃的是清水菜汤和稀粥。不让从图书馆借学术书籍。两年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在第三年以后——才给一些编上号码的纸张。
      后来,慢慢地——增加了活动余地,变得圆通起来了:白面包也有了,带糖的茶送到手上;有钱还可以买东西;抽烟也不禁止;玻璃装上了透明的,气窗经常开着,墙壁改刷成浅一些的颜色;也可以凭借书证从圣彼得堡图书馆借书看了;菜园子之间装的是栅栏,可以谈话,甚至可以彼此讲演。囚犯们已经向狱方进逼了:再给我们一些土地!再给一些!已经有两个监狱院子装饰上树木花草。种的花卉和蔬菜已经有四百五十个品种!瞧,还有了科学搜集工作、木工房、锻工场,可以挣钱,可以购买书籍,甚至购买俄国的政治书籍,可以从国外订购杂志。还可以同亲属通信。放风呢?——即便整天都可以。
      费格涅尔回忆,逐渐地“已经不是狱吏在叫喊,而是我们冲着他叫喊了”。在一九0二年,狱吏拒绝送出她的申诉书,为此她撕下了狱吏的肩章!后果是这样的:来了一个军事侦查员,在费格涅尔面前为无知的狱吏百般地表示歉意!
      上述种种的放松和放宽是怎样发生的呢?费格涅尔认为有的事情与个别要塞司令官的人道精神有关,另外的原因是“宪兵们和被看管者”混熟了、习惯了。囚犯们的坚强、尊严和举止适当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我毕竟认为:时代的空气,这种驱散黑云的普遍湿润和新鲜的空气,这种吹遍整个社会的自由之风——是决定性的!要是没有这种空气,大约只能和宪兵们一起每星期一学习一次简明教程“(但当时不会这个),再就是勒的更紧,捆得更死。薇拉·尼古拉耶芙娜撕掉狱吏的肩章后所得到的也不会是“铭记不忘的劳动”,而是地下室里的“九克”。
      沙皇监狱制度的动摇和削弱当然不是自行发生的——而是由于整个社会与革命者们一起对它尽力动摇和嘲笑的结果。沙皇制度不是在二月的街头枪战中而是在几十年以前就已经彻底输掉:那时富家子弟把坐牢视为光荣,而军官们(甚至近卫军的)认为与宪兵握手是一种耻辱。随着监狱制度的削弱,日益明确地形成着战无不胜的“政治犯伦理学”,各革命政党的成员们也愈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本党法规的力量,而不是国家法律的力量。
      这时,一九一七年降临俄国,骑在它肩头的便是一九一八年。为什么我们马上就跳到了一九一八年呢?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不容许我们在一九一七年多加逗留——从三月起。所有的政治犯(以及刑事犯)监狱(服刑监狱和侦查监狱),以及全部苦役流放地都变空了——那些监狱的和苦役流放地的看守们是怎样度过这一年的——颇值得奇怪,想必是靠菜园子、靠种土豆勉强糊口(从一九一八年起他们就好过多了,在施巴列尔监狱,直到一九二八年,他们还在为新政府服务,日子港过得去)。
      一九一七年最后一个月,已经开始明白,没有监狱是怎么也不行的,有些人除了关在铁窗后面没有地方可放(参看第二章)——说得干脆些,就是因为新社会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两个特角之间的那块平地就这样摸索着走过了,开始摸到了前头的第二个犄角.
      当然,立即宣布了,沙皇监狱的各种惨状再也不会重复:再不会搞什么讨厌的感化、什么狱中禁止交谈、单人牢房、隔离放风和排成单行的齐步走,甚至监室也不会上锁!——亲爱的来宾们,请你们互相见面吧,尽情畅谈吧,彼此对布尔什维克发发牢骚吧。而新监狱当局注意的方向是执行外部警戒职务和接收沙皇监狱的财产(它恰恰不是那种应当打碎和重新建立的国家机器)。幸运的是,所有主要的中心监狱或牢狱在国内战争中并没有遭到破坏。只是这些弄脏了的旧字眼免不了要改换。现在把它们称为政治隔离所,把“政治”和“隔离”连在一起构成的名称表明:承认过去的革命政党的党员是政治上的敌人,并指明铁窗并不具有惩罚性质,而只是必须把这些过了时的革命者同新社会的前进过程隔离开来(而且,显然是临时的)。各个老中心监狱(苏兹达尔中心监狱好象从国内战争时期起就已经开始)的拱顶监室就在上述条件下接受了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
      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全都意识到自己的囚犯的权利,并带着早已经过考验的传统——如何坚持这些权利。他们把以下的待遇视为法定的权利(从沙皇那里争取到的并由革命确认了的):领取特殊的政治犯口粮(包括一天半包香烟);从市场购买物品(乳渣、牛奶);一天许多小时的自由放风;监管人员对他们以“您”相称(而他们自己在监狱管理人员面前可以不站起来);夫妻住在一个监室里;报纸、杂志、书籍、文具用品和私人物品直至刮脸刀和剪刀——都放在监室里;一月三次收发信件;一月会见一次;窗户当然是不用任何东西挡起来的(当时还没有“笼口”这个概念);监室间走来走去不受阻碍;放风院子要有树木花草、丁香;自由选择放风同伴,并且可以把装有信件的口袋从一个放风院子扔到另一个放风院子;怀孕女犯在产前两个月从监狱送到流放地。
      但所有这些——只是政治犯管理制度。然而,二十年代的政治犯们还记得某种较高级的东西;政治犯的自治,有了它,政治犯在监狱里便会感觉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是共同体的一个环节。自治(自由选举在行政面前代表全体犯人一切利益的组长)能够削弱监狱对单个犯人的压力,因为由大家共同把它承受起来,并且使每一个抗议因得到全体响应而增加力量。
      他们就着手去坚持这一切。而监狱当局也着手去剥夺这一切。于是就开始了无声息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没有炮弹的爆炸,只是偶尔有几声步枪的射击,而打破玻璃的声音在半俄里以外是听不到的。为维护残有的一点自由、为维护残存的一点持有观点的权利而进行着无声息的斗争,这场斗争几乎进行了二十个年头——但是关于它没有出版过带插图的巨著。它的一切起伏变化、胜利和失败的纪录——我们现在几乎是无从得悉的,因为在“群岛”上是没有文学的,口头传说也随着人们的死亡而中断。只有这场斗争偶尔迸射出来的一些水珠,在间接的、昏暗不明的月光映照下溅落到我们这里。
      何况从那时候起我们已经是几经沧桑了呀!——我们是经历过坦克战的人,我们是知道原子弹爆炸的人——如果监室上了锁,犯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通信权,公开敲墙打暗号、从窗口对着窗口喊话、用线系上便条从一层放到另一层楼,并坚决要求至少让各党团的组长能自由地巡视各监室……这在我们看来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如果卢宾卡监狱的典狱长走进监室来,而无政府主义者安娜·格-娃(一九二六年)或社会革命党人卡嘉·奥利茨卡娅(一九三一年)拒绝在他进来时起立(而这个野蛮家伙想出一种惩罚办法。剥夺她出监室去解手的权利……),这对我们说来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如果两个姑娘舒拉和薇拉(一九二五年)为抗议那种只许低声说话的压抑个性的卢宾卡命令,在监室里高声唱起歌来(唱的只不过是丁香花和春天)——那时典狱长拉脱维亚人杜凯斯便抓住她们的头发沿着走廊拖到厕所里去,这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再如在从列宁格勒开出的“斯托雷平”车厢中(一九二四年)大学生们高唱革命歌曲,为此押解人员就不给他们水喝,学生们向他们叫喊:“沙皇的押解人员都干不出这种事!”——押解人员就毒打他们;或如社会革命党人科兹洛夫在克姆递解站上骂警卫是刽子手——为此遭到了拖打;这种种都算得了什么斗争呢?
      因为我们习惯于把英勇精神只理解为军事方面的(噢,或者还有那种飞到宇宙去的英勇精神),那种挂满勋章的英勇精神,我们忘掉了另一种英勇精神,公民的英勇精神,——而它呀!它呀!它呀!才正是我们社会所需要的!正是我们所缺少的……
      一九二三年,在维亚特卡监狱里,社会革命党人斯特鲁任斯基与同志们一起(他们有多少人?叫什么名字?抗议什么事?)在监室里垒起了障碍物,在褥子上浇上煤油后自焚了,如果不去找更深的原因,至少完全是施吕瑟尔堡监狱的传统。但当时引起了多少喧哗呀,整个俄国社会曾是多么激动阿!而现在无论维亚特卡,无论莫斯科,无论历史,都不知有过这件事。然而人肉却同样在火焰中发出咝咝的响声!
      最初建立索洛维茨特种营的想法就在于,这是一个半年同外界没有联系的好地方。你从这里怎么喊叫也不会有人听到,在这里你愿意自焚就自焚去吧。一九二三年,把在押的社会党人从彼尔托明斯克(奥涅加半岛)转移到了这里,并把他们分配到三个孤立的隐僧修道院。
      其中一个是萨瓦手修道院——包括两所过去供朝圣者住宿的房屋,湖的一部分也划进了隔离区。最初几个月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实行政治犯管理制度,有的亲属长途跋涉到这里探监,三个政党的三名组长成天同监狱长官进行各种谈判。修道院区内——是自由区,在这里面,囚犯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思考、做事。
      但就在当时,在“群岛”草创时期,一种令人心情沉重的固执的流言已经在人们耳边爬行了,当时这类流言还没有得到“茅房消息”的称号:政治犯管理制度要取消了……要取消政治犯管理制度了。
      果然,到十二月中旬,航运以及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断绝了,索洛维茨特种营长官艾赫曼斯宣布:不错,收到了关于管理制度的新指示。当然不是一切都取消,决不是!——通讯次数要减少,还有点什么别的规定,但最大的一件是今天就要做的事: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起禁止整天整夜地走出房屋,只准在白天的时间即晚上六时前出去。
      各党团决定表示抗议,从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中纠集了一批志愿者:在宣布禁令的第一天偏偏从晚上六点钟开始出去散步。但是萨瓦季隔离区的长官带枪捷夫想摸枪的手早就痒痒了,还在规定的晚上六点以前(也许是钟表没有走准?当时还不能根据无线电广播对表)看押人员就带着枪进入区内,并向着合法散步的人开起火来。放了三排枪。六人被打死,三人受重伤。
      次日,艾赫曼斯前来说:这是个可悲的误会,诺格捷夫将被撤职(调走高升了)。为死者们举行了葬礼。合唱队的歌声在索洛维茨的荒野上空响起。
      “你们在……殊死斗争中光荣牺牲”。(这是最后一次允许为悼念新牺牲者唱这支缓慢的曲调吧?)谁来一块巨大的圆石压在他们的墓上,刻上了死者的姓名。
      不能说报界隐瞒了这一事件。在《真理报》上用小号字刊登了一则简讯:犯人们袭击了看押人员,六人被击毙。诚实的《红旗报》“描述了索洛维茨的暴动。
      在萨瓦季修道院的社会革命党人中有一个叫尤里·波德别尔斯基的。他搜集了关于索洛维茨枪杀事件的医疗文件——打算有朝一日加以公布。但过了一年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进行搜查时,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双层底,把暗藏的东西全掏出来了。俄国的历史就是这样栽跟头的……
      然而管理制度毕竟是被他们维护住了。整整一年谁也没有说起改变的事。
      不错,整个一九二四年都没有说起。但到这年年底,一种顽固的流言又爬到耳边来了,说是在十二月份又打算施行新的管理制度。它饿坏了,它想吃新的祭品。
      分散在不同岛上的三个修道院——萨瓦季、三位一体和穆克萨姆一里的社会党人们竟然得以秘密商定,所有这三个修道院里的各党团在同一天向莫斯科和索洛维茨行政当局提出带有最后通牒的声明:或者在航运断绝前把他们全体从这里运走,或者保持以前的管理制度不变,最后通牒的期限是两个星期,否则,各修道院将宣布绝食。
      这样的一致行动是能迫使当局认真考虑的。这种最后通谋是不能当作耳旁风的。在最后通谋到期的前一天,艾赫曼斯到每一个修道院去宣布:莫斯科拒绝了。于是,在预定的日子,三个修道院里(现在彼此已经失掉了联系)都开始了绝食(不是干绝食,水是喝的)。在萨瓦季绝食的约有两白人。他们主动不让病号参加绝食。囚犯中间的医生每天巡视绝食者,集体绝食总是要比个人绝食难坚持:因为它是要向最弱的人而不是最强的人看齐的。只有怀着坚持到底的决心,并且要每一个人对其余的人都很了解、很信任,绝食才有意义。由于存在着不同的党团,由于有几百个人参加就不可避免地会有分歧,会因他人而产生精神上的苦恼。绝食了十五个昼夜以后,在萨瓦季不得不举行秘密投票表决(票箱在各房间传送):继续坚持或者停止绝食。
      莫斯科和艾赫曼斯采取静观态度,因为他们是吃得饱饱的,首都各报也不忙于发表关于绝食的消息,喀山大教堂分也没有举行大学生群众大会。密不透风的封闭性坚定不移地改变着我国历史的面貌。
      各修道院停止了绝食。他们没有打赢,但是从结果看,也没有打输:管理制度照原样保持了一个冬天,只是增加了去林中砍伐木柴的劳动,但这也是有道理的。而一九二五年春天给人以相反的感觉—一似乎绝食赢了:举行过绝食的三个修道院里的囚犯都从索洛维茨运走!回大陆!再也不会有极地之夜和半年的与世隔绝了!
      但是,接收的押解队和路途的口粮配给是很严峻的(以当时的标准而论)。很快就阴险地把他们骗了:借口说组长们住在“指挥部”车厢里与管理部门在一起比较方便,使犯人份失去了领导。组长们乘坐的车厢在维亚特卡被甩掉,拉到了托波尔斯克隔离所。这时才明白去年秋天的绝食输掉了:把坚强的、有影响的组长们弄走是为了便于对其余人施行严格的管理制度。雅戈达和卡塔尼扬亲自领导了把过去的索洛维茨囚犯安置到早已盖好但迄今还没有住人的上乌拉尔隔离所的牢房,这个监狱就这样由他们于一九二五年春天“揭了幕”(典狱长是杜波尔),并将在好几十年内成为吓人的庞然大物。
      在新的地方,过去的索洛维茨囚犯们立即被剥夺了自由行走的权利:监室都上了锁。总算又选出了组长,但他们没有权利巡视各监室。禁止在各监室间像从前那样无限制地转移钱物和书籍。他们通过窗口互相喊话——哨兵便从了望塔上在监室里开枪。犯人们回敬以故意捣乱——打碎玻璃,弄坏监狱的器具(在我们的监狱里事先还得好好考虑一番——要不要打碎玻璃,说不定一冬天都不线装上,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像在沙皇的时候镇玻璃工一眨眼间就跑来了)。斗争在继续进行,但已经怀着绝望的心请并且是在不利的条件下。
      在一九二八年光景(据彼得·彼得罗维奇·鲁宾的叙述)一个什么原因引起了整个上乌拉尔隔离所又一次全体绝食。但现在已经没有过去他们那种严肃庄重的气氛、友爱的鼓励、自己的医生。在绝食的某一天,狱吏们以占优势的人数闯进各监室去——毫不客气地用棍棒和皮靴踢打身体变衰弱了的人们。毒打完了——绝食也就结束了。
      对绝食效力的天真信念,我们是从过去的经验和过去的文献中得来的。而绝食——是一种纯道义的武器,它是以狱吏还没有丧尽天良为前提的。或者是以狱吏害怕社会舆论为前提的。只有那时绝食才有效力。
      沙皇的狱吏们还是缺乏经验的:如果他们那里有一个囚犯绝食了,他们就惶惶不安、唉声叹气、服侍照顾,送医院。例子多不胜举,但这本著作不是专门讲这种事的。说来可笑,瓦连京诺夫只绝食了十二天——便争取到撤销侦查,完全释放(随后便到瑞士去见列宁),而不是什么管理制度上的优待。甚至在奥尔洛夫的中心苦役监狱里绝食者也总是取得胜利的。他们在一九一二年争得了放宽管理制度;因一九一三年争得了进一步的放宽,其中包括所有政治苦役犯的共同放风——这种放风显然是不受什么管束的,所以他们利用这个机会撰写了自己的“告俄国人民书”,并把它送到了外面(这是来自中心监狱的苦役犯!)它也就发表在(真是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们中间有人疯了吧?)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期《苦役与流放通报》上(通报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们是否也试试出版一份?)——在一九一四年,捷尔任斯基和他的四个同志总共只经过五昼夜的绝食,诚然,是不喝水的,就使自己为数甚多的(生活上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满足广
      在那些年代,绝食除了饥饿的煎熬外,对囚犯是没有任何其他危险或困难的。他不会因绝食而受到毒打、不会第二次判刑、不会增加刑期,不会被枪杀或者押解到别处(凡此种种都是后来的发明)。
      在一九0五年革命时期和革命后的年代,囚犯们感到自己简直是监狱的主人,所以已经无须费力去宣布绝食了,他们或者是捣毁公物(捣乱),或者是异想天开地宣布罢工,虽然这对于囚徒们说来好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例如,一九0六年在尼古拉耶夫市,一百九十七名地方监狱的囚犯宣布了“罢工”,当然是与外面互相配合的。外面的人为他们的罢工事件印发了传单,每天在监狱旁边召开群众大会。在这些群众大会上,(囚犯们——自然通过没有笼口的窗户参加大会)人们敦促监狱当局接受“罢工”囚犯们的要求。会后,大街上的人,窗栅栏后面的人齐声高唱革命歌曲。这样持续了(毫无阻碍地!须知这是在革命后反动时期的一年)八昼夜。在第九天上,囚犯们的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这类事件当时也在敖德萨、赫尔松、伊丽莎白格勒发生过。瞧,当时多么容易得到胜利呀!
      要是能顺便比较一下临时政府时期绝食是怎样进行的,那多有意思,但是从七月到科尔尼洛夫叛乱这段时间内坐过牢的几个布尔什维克(加米涅夫、托洛茨基、拉斯科里尼科夫坐得稍久些),看来没有找到绝食的理由。
      在二十年代,绝食的生气勃勃的景象变得黯谈起来了(当然这要看从难的观点来说……。采用这个众所周知并且曾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法的人,当然不仅有被承认的“政治犯”而且还有不被承认为政治犯的“反革命分子”(第五十八条),以及各种偶然的分子。然而,这些曾具有强大穿透力的利箭不知怎地有点变钝了,或许是它们一发射出去就被一只铁手截获了。诚然,还接受关于绝食的书面声明7并且暂时也还不认为它们有什么颠覆性质。但是制定出了令人不快的新规则:绝食者应当被隔离在专门的单人监室里(在市蒂尔卡是关在普加乔夫塔楼里):不仅外面的集会群众、不仅邻近的监室不应当知道绝食情形,甚至绝食者在今天以前蹲过的监室也不应当知道——因为这儿也是舆论界呀,也应当同它脱离。采取这种措施的理由是,监狱当局必须确知,绝食是做得诚实的——监室里其余的人没有暗中给绝食者东西吃。(以前是怎样检查的呢?是根据“君子一言……”?……)
      但不管怎样,在这些年代还是可以通过绝食来争得至少满足一些个人的要求。
      从三十年代起,国家对待绝食的思想发生了新的转变。即使像这样一些被削弱、被隔离、被扼杀得半死不活的绝食——说实话对国家有什么用处?囚犯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决定,——监狱当局替他们思考和决定——这种状况不是更理想吗?大概只有这样的囚犯才能在新社会里存在。于是,从三十年代起就不再接受关于绝食的合法化的声明。“作为一种斗争方式的绝食再也不存在了!”——一九三二年向叶卡捷琳娜·奥利茨卡娅这样宣布,还向许多人这样宣布过。当局已经取消了你们的绝食——别无二话。但是奥利茨卡妮没有听从,仍然开始了绝食。让她在自己的单人监室里绝食了十五昼夜,然后把她送进了医院,为了诱惑,在她面前放上牛奶和面包干。然而,她坚持下来了、并在第十九天上取得了胜利:放风时间延长了,领到了报纸和政治红十字会送来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合法的物品,要吃多少苦头!)总的说来,胜利是微不足道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奥利茨卡娅记得其他人也搞过这种荒唐的绝食:为了要求发给寄来的包裹或更换放风同伴而绝食了二十天。值得这样做吗?要知道在新型监狱里消耗掉的精力是恢复不起来的。教派分子科洛索夫绝了食——在第二十五昼夜上死掉了。一般说在新型监狱里能不能允许自己绝食呢?因为在封闭性和保密性条件下,新的狱吏们拥有了下列一些对付绝食的强大手段:
      1.行政当局的忍耐(通过上述事例我们已经见得够多了)。
      2欺骗。这也是由于封闭性才有可能。当每一个步骤都会被记者们张扬出去的时候,欺骗是不太好搞的。而在我们这里干吗不搞欺骗呢?一九三三年在哈巴罗夫斯克监狱里C·A·切博塔廖夫绝食了十七昼夜,要求通知家属他在什么地方(他从中东铁路回国,突然“失踪”,妻子在家惦念,这使他十分不安)。到了第十七天边疆区国家政治保卫局副局长扎帕德内和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检察长来到他那里(从官衔可以看出,长时间的绝食是不那么常见的),向他出示了一张电报收据(瞧,已经通知了你妻子!)——靠这东西说服了他喝下一碗肉汤。可收据是假的1(为什么大官们毕竟沉不住气了呢?决不是担心切博塔廖夫这条命。显然在王十年代前期他们对于旷日持久的绝食还得承担一点个人责任。)
      3.强制人工灌食。这个方法无疑是从动物园学来的。它也只有在封闭性的条件下才能存在。到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人工灌食显然已经很为流行了。例如,社会党人在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举行集体绝食时,在第十五天对他们全体实行了人工灌食。
      在这个行动中很多是从强奸吸取来的——正是如此:四个壮汉扑到一个弱者身上,目的就是要打破一个禁区——只需打破一次,往后它会怎么样——无关紧要。这里从强奸学来的还有——意志的扭转:不照你的办,而照我的办,乖乖躺着服从吧。用薄片把嘴撬开,撑大牙齿间的缝隙,插入一根管子:“吞吧!”如果不吞,就把管子往里推,于是有营养的流质就直接进入食道。然后还按摩腹部,使得犯人不能采取呕吐的办法。感觉是:精神上玷污,嘴里甜滋滋,狂喜的胃在吸收,高度的快感。
      科学没有停滞,还研制出了其他一些喂食方法:通过肛门灌肠,通过鼻孔点滴。
      4.对绝食的新观点。绝食是反革命活动在监狱内的继续,应当用新的刑期加以惩罚。这种观点本来可以在新型监狱的实践中创立一条极丰富的新的分支,但它更多地停留在威胁的范围。当然并不是幽默感妨碍它的实行,大概只不过是由于懒惰:既能忍耐,何必找那些麻烦?饱汉在饿汉面前的忍耐再忍耐。
      大约在一九三七年中,来了一道新的指示:监狱行政当局今后对因绝食而死亡者完全不负责任!狱吏的最后的个人责任也消失了!(现在边疆区检察长已经不会再到切博塔廖夫那里去了!……)不但如此,为了使侦查员也不必担心,提出这个办法:受侦查人绝食的日子不计入侦查期限内,就是说,不仅认为绝食不存在,甚至认为犯人在这些日子里似乎是呆在外面!让囚犯的体力衰竭成为绝食的唯一可感觉的后果吧!
      这意思是:想死?死吧!!
      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不幸正好在这个指示到达时在阿尔罕格尔斯克内监宣布了绝食。他所坚持的是特别沉重的因而可能使人觉得是特别值得重视的绝食——十三昼夜的“干绝食”(和捷尔任斯基的五昼夜的同样的绝食比较一下吧。捷尔任斯基是否在单独的监室里?——他却拉得了完全的胜利)。在他禁闭的单人监室里的十三昼在,只有一个医士有时来看他一下,医生没有来过,行政方面也没有任何人即便去关心一下:他实行纪合算束的具什么?就这样始终没有问过一句—…看管人员对他唯一的关注是仔细搜查了单人监室,把藏起来的马合烟和几盒火柴抖落了出来——拉波波尔特要达到的目的是制止侦查员对他的侮辱。他对自己的绝食作了科学的准备;在此之前他收到了外面送来的食物,他只吃黄油和小面包回,绝食前一星期就不再吃黑面包。他饿到手掌都透明了。脸上经常带着笑容的善良的女看守玛露霞有次跑到他的单人鉴定去轻声说:“停止绝食吧,不顶事,这样会把命送掉的!应该早一星期……”他听从了,停止了绝食,结果一无所得。但毕竟还是给了他一杯热的红酒和一个小白面包。然后几名看守把他送抬进了普通监室。过了几天后又开始了审讯(然而,绝食并没有完全白费:侦查员已经懂得,拉波波尔特有足够的意志力和视死如归的决心,于是侦查就变缓和些了。侦查员向他说:“想不到你原来是只狼!”“是狼,”拉波波尔特承认,“而且永远不当他们的狗。”)。
      后来,在科特拉斯递解站上,他还宣布过一次绝食,但这次绝食的经过多半已带点喜剧味道了。他宣布要求重新侦查,拒绝起解。第三天来人通知他;“准备起解!”——“你们没有权利!我是绝食者。”那时四个壮汉又把他举起,抬出去扔进了洗澡房。洗澡后同样抬着他送到门岗。没有办法,拉波波尔特只好站起来跟着起解犯人的纵队走了——因为身后已经是狗和刺刀。
      新型监狱就这样战胜了资产阶级的绝食。
      甚至一个坚强的人也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监狱机器的办法,除非是自杀。但是,自杀——这算斗争吗?这不是服从吗?
      社会革命党人叶·奥利茨卡娅认为,绝食作为一种斗争方式,被托洛茨基分子和随他们之后来到监狱的共产党人大大贬低了作用:他们过分轻易地宣布绝食,又过分轻易地停止绝食。她说,甚至斯米尔诺夫,他们的领袖,在莫斯科审判前绝食了四昼夜后,很快就屈服了,停止了绝食。据说,在一九三六年以前,托洛茨基分子甚至原则上摒斥任何反对苏维埃政权的绝食,并且从来也不支持绝食的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
      相反,托洛茨基分子却总是要求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给自己支持。一九三六年在由卡拉干达到科雷马的解送途中,他们把那些拒绝在他们打给加里宁的“反对把革命的先锋队(一他们)送往科雷马”的抗议电报上签名的人称为“叛徒和奸细”。(马科京斯基的叙述)
      让历史去评价这项指责正确到什么程度或者不正确到什么程度吧。然而谁也没有比托格茨基分子为绝食付出的代价更重了(关于他们在劳改营中的绝食和罢工我们还将在第三部中讲到)。
      在宣布和停止绝食方面的轻率态度,一般地说,大概是那种感情表露迅速的易冲动的性格所固有的。但是,这种性格的人在俄国老一代革命者中有过,在意大利和法国也有过——可是不论在什么地方,在俄国也好,在意大利也好,在法国也好,都没有能像在苏联这样,使我们厌弃了绝食这种手段。很可能,在绝食上所付出的肉体牺牲和精神毅力,在本世纪第二个四分之一的时间里丝毫也不少于第一个四分之一。然而,在国内没有社会舆论工——因此,新型监狱就巩固起来了,囚犯们不再能轻易地取得胜利,而只能艰难地争得失败。
      几十年过去了——世殊事异。绝食——囚犯们的最初的和最自然的权利,对囚犯们自己已经成为格格不入和不可理解的了,愿意绝食的人越来越少。在狱吏们眼里,它成了愚蠢举动或者是恶意捣乱。
      一九六0年,一个普通犯根纳吉·斯梅洛夫在列宁格勒监狱宣布长时间绝食,毕竟还是有一个检察长走进了监室(也许是一般巡视),他问:“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呀?”斯梅洛夫回答说:
      “真理于我重于生命!”
      这句话以其语无伦次使得检察长大为震惊,第二天便把斯梅洛夫送进了列宁格勒犯人特别医院(疯人院),一个女医生向他宣布:
      “你有精神分裂症的嫌疑。”
      过去的中心监狱,现在的特别隔离所,到了一九三七年初,沿着螺旋形的犄角,已经上升到了它的细仄的部分。最后的松软地方,空气和光线的最后的残余,都渐渐地被排挤净尽。因而一九三七年初雅罗斯拉夫尔惩戒隔离所里寥落而疲惫的社会革命党人举行的绝食就是属于最后的绝望尝试之列。
      他们还是提出从前那些要求——组长制度,监室间的自由交往,他们尽管要求,但自己已经未必抱着希望。十五天的绝食,虽然以软管灌食而告终,不过好像也维护了自己的管理制度的某些部分。一小时的放风、省报、笔记本。这些他们是维护住了,但却马上收走了他们的私人衣物,扔给他们一套特别隔离所的统一的囚服。过了不久——放风时间削减了半小时,以后又减掉了十五分钟。
      这还是那些依照大牌阵的规则在一连串的监狱和流放地中间被拉来拖去的人们。其中有的已经十年,有的已经十五年没有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他们知道的只是恶劣的监狱伙食与绝食。那些在革命前习惯于战胜狱吏的人并没有都死光。然而,当时他们是与时代结成盟友去反对日益衰微的敌人。而现在则是时代与日益强大的敌人结成盟友来反对他们。他们中间也有一些年轻人(现在这是使我们感到奇怪的)—一当这些党派已经被粉碎、已经不复存在之后,他们才觉悟到自己应当做一个社会革命党人、社会民主党人或无政府主义者——因此,这些新加入者的前途只是蹲监牢。
      一年比一年更加无望的社会党人的狱中斗争,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现在不像在沙皇时期:只要监狱的门一打开,社会各界就会扔来鲜花。他们打开报纸看到的,就是对他们的谩骂,甚至泼脏水(因为斯大林觉得,正是社会主义者对社会主义最危险)——而人民在沉默,因此根据什么可以大胆设想,人民对于他们不太久以前曾投票选入立宪会议的人们今天仍然同情呢?你瞧,现在报纸连骂也不骂了——俄国的社会党人已经被认为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了,没有什么价值的了,甚至是不存在的了。外面的人提到他们的时候已经使用过去时态和久远过去时态。青年人都不能想象,在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些活的社会革命党人和活的孟什维克。遍历了奇姆肯特和切尔登流放地、上乌拉尔和弗拉基米尔隔离所——在窗子已经戴上笼口的黑暗的单身监室里,怎能不因发生怀疑而猛然颤抖,也许他们的纲领和领袖们全都错了,策略和实践也都是错误!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无所作为。专为承受苦难而献出的一生——是致命的迷误。
      笼罩在他们的头上的孤立的阴影得以扩展,部分地是由于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他们视为当然地从国家政治保卫局接收了政治犯的荣誉称号,也视为当然地同意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观点,即一切站在他们“右”边的,从立宪民主党人起,——都不是政治犯,而是反革命,历史的狗屎堆。结果那些因信仰基督而遭殃的人,也成了反革命。那些和“左”“右”都没有沾过边的(这是指将来——就是我们,我们大家!)——也将成为反革命。这样,由于半自愿半被迫地把自己孤立起来,和别人疏远,他们就给未来的第五十八条洒上了圣水,而他们自己后来也没有逃脱掉进它的火坑的命运。
      事物和行为总是因观察方面不同而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在这一章里我们从社会党人的角度描写他们的狱中处境——因而它是被一束凄惨洁白的光芒所照亮。但是索洛维茨的政治犯们所不屑一顾的那些反革命分子却这样回忆:“政治犯?这些家伙讨厌极了:谁也瞧不起,自己结成一伙躲在一边,老是要求特殊口粮和优待。彼此间也吵个没完。”——你能不觉得这里讲的也是实话吗?这些徒劳无益、无休无止、已经令人感到可笑的争论。这种当着饥饿困苦的人群只顾为自己而提出的增添配给口粮的要求。在苏维埃时代,政治犯的光荣称号原来只是有毒的赠赐。忽然还听到这样的责备:在沙皇时期经常满不在乎地越狱的社会党人为什么在苏维埃监狱里却发了蔫呢!哪里见到他们越狱呀?一般说,越狱事件是不少的——但其中谁记得有社会党人呢?
      那些比社会党人更“左”的囚犯——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他们又把社会党人当作反革命而疏远他们——因此就用一道环形的壕沟彻底地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各自把自己这一派看得纯子、高于其余的派别,轻视甚至仇视那些蹲在同一座建筑的铁窗里、在同一些监狱院子里放风的社会党人(彼此之间也是一样)。叶·奥利茨卡妮回忆,三七年在瓦宁诺港的递解站上,男隔离区和女隔离区的社会党人隔着围墙互相喊话,寻找自己人,互通消息。这时,女共产党员莉莎·科吉克和玛丽亚·克鲁吉科娃深表愤慨,认为社会党人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可能给大家招来行政当局的惩罚,她们这样说:“我们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些社会主义坏蛋招来的——(深刻的说明,而且是多么合乎辩证法呀!)。—一把他们一个个掐死才好哩!”——而一九二五年关在卢宾卡的那两个姑娘所以唱丁香花的歌曲,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是社会革命党人而另一个是反对派分子,她们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政治歌曲,而且一般说来反对派分子甚至不应当同社会革命党人在一个抗议中联合起来。
      如果说在沙皇的监狱里各政党常常联合起来共同进行狱中斗争(我们可以回想起塞瓦斯托波尔中心监狱的越狱),那末,在苏维埃的监狱里每个派别都认为要保持自己旗帜的纯洁性就不能同其他派别联合。托洛茨基分子不与社会党人和共产党人一起而单独进行斗争,共产党人则根本不进行斗争,因为怎能允许自己去进行反对自己的政权和监狱的斗争呢?
      结果就发生这样的情形,共产党人在隔离所里,在服刑监狱里比其他人更早更厉害地受到欺凌。女共产党员纳吉日达·苏罗夫采娃一九二八年在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里放风时走在“鱼贯而行”的队列里,没有谈话的权利,而当时社会党人却还能在自己的同伴中大声喧嚷呢。已经不允许她照料小院里的花木,花木是以前进行过斗争的囚犯们留下的。当时就已经剥夺了她看报的权利。(可是国家政治保卫局机要政治处却允许她在监室里拥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黑格尔的全集。)让她几乎在黑暗中同母亲会见,心情抑郁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她对于女儿所受的管理制度能有什么想法呢?)
      在监狱中言行表现方面的多年以来的差别,进而转化为在所得到的报偿方面的深刻差别: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社会党人也在坐牢,也在得到自己的十年。但是通常不强迫他们作自我诬陷:因为他们不隐瞒自己够得上判刑条件的特殊观点!而共产党员则从来也没有自己的特殊观点!凭什么去审判他呢?
      虽然巨大的“群岛”已经遍布各地——但服刑监狱丝毫也没有衰落。旧的牢狱传统仍然很有生气地延续着。“群岛”为教育群众所提供的新的则极其宝贵的东西,还是不完全的。只有加上特种监狱和一般服刑监狱,才能构成完整的系统。
      并不是任何一、被国家机器吞进去的人都应该同“群岛”的土著居民混在一起。常有一些显要的外国人、太知名的人士和秘密囚徒,或者被罢官的国家安全机关同僚,怎样也不能在劳改营中公开露面,他们推小车的劳动抵偿不了泄密以及道德上和政治上的损失。同样也不能容许把那些经常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的社会党人与一般群众混合关押——他们被单独地看守起来,单独地受摧残,表面的理由正是说让他们享受优待和权利。在很晚以后的五十年代,我们还将看到,特种监狱还多了一个用途,就是隔离劳改营里的造反分子。斯大林晚年对“感化”小偷感到失望了,指示把各类贼头不送劳改营而判以监禁。最后,还有这样一些因犯,他们由于体弱,一到劳改营马上就会死掉,从而也就逃脱了服刑,这种人也不得不由国家白白地供养起来。另外还有这样一些怎么也适应不了犯人劳动的人,如经常坐在尤里耶维茨市(伏尔加河畔)集市上的七十岁的瞎老头科别金。他的歌曲和诙谐话按反革命活动罪给他招来了十年刑期,但是不得不用监禁来代替劳改营。
      从罗曼诺夫皇朝继承下来的全部老的监狱遗产按照不同的任务得到保护、更新、加强和改进。某些中心监狱,如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装备得那么牢固和方便(钉上铁皮的门,每个监室里有拧死的桌子、凳子和床),只需在窗外加上咙口、把放风院子隔成监室那么大小就行了(到了一九三七年,监狱里所有的树木都锯掉了,菜园子和草地也都翻掉了,浇上了沥青)。其他一些,如苏兹达尔中心监狱,则需要对修道院房屋进行改装,但按教义把身体禁烟在修道院里和依国家法律把它禁烟在监狱里,在实体上要完成的任务是相似的,所以建筑物总是容易适应的。苏汉诺夫修道院的一所房屋也被改装成为服刑监狱——要知道彼得保罗要塞和施吕瑟尔堡改成供参观的地方了,这些损失总需要另辟场所来补偿吧。弗拉基米尔中心监狱扩充并增建了(在叶若夫时期建成一座新的大楼),它在这几十年内有很高的使用率,吞入量很大。前面已经说过,托波尔斯克中心监狱一直在使用,从一九二五年起,上乌拉尔中心监狱也开始经常大量地使用了(所有这些隔离所如今不幸都还健在,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它们都正在工作)。从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叙事长诗《山外青山》中可以作出判断,在斯大林时期,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心监狱也没有空着。关于奥尔洛夫中心监狱我们得到的消息较少:它在卫国战争中怕是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离它不远的德米特罗夫斯克市(奥尔洛夫省)有一座设备完善的服刑监狱随时可以作为补充。
      二十年代政治隔离所里(囚犯们还把它们称为政治封闭所)伙食相当不错:午饭总有肉食,有新鲜蔬菜,小卖部里可以买牛奶。在一九三一至三三年,伙食显著地变坏了,但当时在外面也不见得好些。在这个时期,坏血病和饿晕在政治封闭所里都不稀罕。后来又有吃的了,但比原来差远了。一九四七年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H·科尔涅耶夫天无感到饥饿:四百五十克面包,两块糖,两次吃不饱的热食——只有开水“管饱”(又会有人说,这不是有代表性的一年,当时外面也在挨饿。可是这一年却宽宏大量地允许从外面来喂养犯人;送吃的进来不受限制)。监室里的光城始终是限量的——在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笼口和加了钢筋的不透明玻璃在监室里造成经常的昏暗状态(黑暗是使精神受压抑的一个重要因素!)。在笼口上面还经常绷上网,冬天网上盖着雪,从而断绝了光线进入的最后通路。阅读只会使眼睛酸痛并损坏视力。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白天光线的不足在夜间得到补偿:整夜开着明亮的电灯,妨碍睡眠。而在一九三八年的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里(H·A·科济列夫)昼夜的光亮都是来自放在天花板下吊着的一块小板子上的油灯,它耗尽了最后的空气;在三九年,出现了灯丝发红的电灯。空气也有定额规定,通风窗上了锁,只在上厕所时打开,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和雅洛斯拉夫尔监狱里的人都这样回忆(E·金兹布尔格说:面包从早晨放到吃午饭就长霉,被褥是潮的,墙发绿)。一九四八年在弗拉基米尔监狱里空气不受限制,气窗经常开着。放风时间的长短在不同监狱里和在不同年代都在十五分钟到四十五分钟之间。像在施吕瑟尔堡和索洛维茨那样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一切植物都已拔尽、踩光、浇上了混凝土和沥青。在放风时甚至禁止抬头看天——“只许瞧着脚下!”——科济列夫和阿达莫娃(喀山监狱)都这样回忆。一九三七年禁止接见亲属后再也没有恢复。差不多历年都允许每月两次寄信给亲属并领取他们的回信,(但是,喀山监狱的做法是:读后一昼夜将信交还监管人员。)还可以用寄来的有限的钱在小卖部购买东西。家具也是管理制度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阿达莫娃生动地描写出经历过白天折起的铁床和拧死在地上的椅子之后,在监室里(苏兹达尔)看到和摸到铺着干草袋的普通木床、普通木桌时的欣喜心情。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科尔涅耶夫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管理制度:一种是(一九四七至四八年)从监室里不收走私人物品,白天可以躺着,看守很少在监视孔里窥望。另一种是(一九四九至五三年),监室门上两道锁(一把钥匙在看守那里,一把在值班人员那里),禁止躺着,禁止大声说话(在喀山监狱只许低声说话!),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发给一套用有条纹的褥垫布料做的囚服;通信——一年两次,而且只能在典狱长突然指定的日子(错过了日子就不能写了);而且只能写在比普通信纸小一半的纸上;全体带出去脱光衣服进行凶暴的突击搜查的次数增多了。对监室间的联系追究得如此之严,以至每次解手后,看守们总是拿着提灯到厕所里去照每一个便坑。在墙上写字,全监室都要受关禁闭定的处分。禁闭室是特种监狱里的一大祸害。咳嗽(“把被子蒙住头再咳嗽!”);在监室里走来走去(科济列夫说:这被认为是“不老实”);鞋子发出响声(在喀山监狱,发给女犯四十四号的男鞋)都可能成为关禁闭的理由。不过,金兹布尔格推论得不错,关禁闭并不是为处罚你的过错,而是按表格轮流,所有的人都应当挨个儿在那里蹲蹲,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狱规里还有这样一项适用面很广的条款:“遇有在禁闭室中不守纪律(?)的表现时,典狱长有权延长禁闭期限至二十昼夜。”什么叫“不守纪律”呢?……请看科济列夫遇到的事情(所有的人对于禁闭室和管理制度上许多东西的描述都是不谋而合,所以令人感到各地的管理制度都盖着一个统一的烙印)。他因为在监室里走来走去被罚关五昼夜的禁闭。秋天,禁闭室是没有取暖设备的,很冷。人家剥了他的衣裳,只剩下衬衣,鞋也被脱下,脚下是泥地和尘土(有时还是烂泥,在喀山监狱,地下是一层水)。科济列夫有一只小凳子(金兹布尔格连这也没有),他马上断定这下完了,要冻死。但是渐渐地有一种内在的神秘的热气开始冒出来,救了命。学会了坐在凳子上睡觉。每天给三次开水,每次一杯,喝下去有醉酒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值班人员在三百克定量的面包里掖进了一块非法的方糖。根据发给口粮的次数,同时注意从那个曲溜拐弯的小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的变化,科济列夫计算着时间,现在他的五昼夜已经到头了——但还没有把他放出去。他那变得特别敏锐的耳朵听到走廊里有人低声说话,话里带出来又像是“第六昼夜”,又像是“六昼夜”的词句。奸计就在于此:等着他提出来五昼夜已经到头,该放出去了——这样就能够以不守纪律为名给他延长禁闭期限。但是他顺从地不声不响地又蹲了一昼夜——于是就只好若无其事地把他放了出去(也许典狱长就是这样轮流考验每个人的驯服程度?禁闭室专用来制服那些还没有俯首从命的人)。——过了禁闭室的关之后,监室简直就像宫殿。科济列夫耳聋了半年,喉咙里长起脓包,和科济列夫同监室的那个人因为经常蹲禁闭室而发了疯,科济列夫同疯子两人在一起关了一年多。(纳吉日达·苏罗夫采娃记得政治隔离所里的许多发疯的事例,她一人所知道的不少于诺沃鲁斯基根据施吕瑟尔堡编年史所计算出来的数字。)
      现在读者是否感到,我们已经逐渐地登上了第二个犄角的顶点——它比第一个也许更高吧?也许更尖吧?
      但是意见有分歧。老劳改犯们异口同声地认为五十年代的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是疗养区。从阿贝兹站被送到那里去的弗拉基米尔·博里索维奇·泽尔多维奇和从克麦罗沃劳改营转到那里(一九五六年)去的安娜·彼得罗芙娜·斯克里普尼科娃都这样认为。使斯克里普尼科娃特别感到惊异的是,每十天定期送出一次申诉书(她开始向联合国写……),有很像样的图书馆,还有外文书,它把全套目录送进监室来,你可以开列一整年的预约书单。
      可是再次请诸位不要忘记我们法律的灵活性:有几千名妇女(“反革命家属”)被判处了监禁。突然一声令下——一律改为劳改(科雷马还有未淘净的金砂)!就这样改了。用不着什么法院。
      这一切还是不是从前所说的监禁呢?或许它已经变成了劳改营的门房?
      我们这一章本来应当从这里写起,只应当从这里写起!它的任务应当是细致地观察被单独监禁的囚犯的心灵中将会发出的如圣者头上的光轮般的闪烁的光辉。他被迫绝对地脱离了繁琐的生活,以至当他计算光阴的流逝时,他的心也能与整个宇宙密切地联系。一个被单独监禁的囚犯应能涤除以往生活中使他不能达到澄清透彻的境界的一切污浊。他多么高雅地伸出手指,想要疏松和翻动菜园中的土块。(不错,可惜铺了沥青!……)他的头是怎样自动地后仰着,想要凝视永恒的上苍(不错,可惜这是禁止的……)。窗台上跳跃的小鸟引起他多少甜美的心绪(不错,可惜有笼口、铁网、上了锁的通风窗……)。他在发给他的纸上记述着多么清晰的思想,有时是多么惊人的结论。(不错,如果能从小卖部买到纸。况且填写完毕之后,交到监狱办公室,就永不复返了……)
      上面这一系列呼呼叨叨的假设,使我们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一章的计划面临着破产,因为我们搞不清楚:在新型监狱里,在特种(哪一种?)监狱里,人的灵魂是在净化?或者是在彻底地毁灭?
      如果每天早晨你所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一就是你那发疯了的同监难友的眼睛,——那你自己在降临的一天中何以求得解救呢?因被捕而打断了出色的天文研究之路的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科济列夫求得解救的办法是,专心致志地去思考永恒与无限的问题:世界秩序及其最高精神;星座及其内部状况;什么是时间和时间的运行。
      这样,物理学的一个新领域就开始向他揭开了,他在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里全是赖此活了下来。但是他的推理被一些遗忘的数字卡住了。他再也不能继续构思——他需要许多数字。在这间夜里点着油灯的单人监室里从哪里去取得这些数字呢?连鸟儿都飞不进来呀!科学家祈祷起来:上帝呀!我已经尽了我的所能。帮助我吧!帮助我继续下去吧!
      在这个时期,他十天只能借阅一次书(监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在这个不丰富的监狱图书馆里,有杰米扬·别德内依的《红色音乐会》的几个版本,它们反复地送到监室里来。他祈祷后过了半小时——换书的人来了,照例不问一声就扔下了一本——《天体物理学教程》!它是从哪儿来的呢?简直不能想象图书馆里会有这样的书!预感到这次相逢的好景不长,科济列夫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努力记住今天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总共只过了两天,离还书日期还差八天——突然,典狱长巡视监狱。他的锐利目光马上就发现了。“你的专业是天文学,对吗?”——“对。”——-“把这本书收走。”——但是,这本书的神秘光临已经为将来在诺里尔斯克劳改营继续进行的工作开辟了道路。
      那末,我们现在就应当开始去写关于精神与铁窗对抗的一章了。
      但这是怎么回事?……看守的钥匙在门扇里无声的震响。阴沉沉的监楼长带着一张长长的名单进来:“姓什么?本名与父名?出生年月?哪一条?刑期?刑期终止时间?……收拾东西!快!”
      喂,弟兄们,起解!起解!……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上帝呀!祝福吧!我们的尸骨会有人收吗?……
      就这么办:能活着——就下次再说吧。在第四部里,我们将把一切说完。如果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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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永恒的运动


      你看那车轮,车轮!
      滚滚向前永不停,不停!……
      你看磨石多沉重,沉重!
      隆隆旋转又跳动,跳动!……
                     ——W·缪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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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群岛之舟


      一个被妖术控制的群岛的成干个岛屿,星罗棋布于几乎从白令海峡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之间的广大地域。这些岛屿是不可见的,但确实存在着。人们还利用同样不可见的方式,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不间断地运送着具有血肉、体积和重量的不可见的囚徒。
      通过哪里运送?用什么交通工具?
      有专设的大型港口——递解监狱;也有简易港口——劳改营递解点;有特制的封闭式钢壳船只——“囚犯车厢”。在碇泊场上接送他们的不是舢舨和汽艇,而是同样封闭式的钢壳的运转灵便的“乌鸦车”。“囚犯车厢”是按照铁路行车时刻表运行的。另外,在需要的时候,还发出长串的运输车队——用运牲畜的红色闷罐车皮编组的列车——从一个港口拉到另一个港口,从群岛的一端沿对角线直达另一端。
      这是一套多么有条不紊的体系!这是人们花了几十年时间不慌不忙地建立起来的,是一群吃得饱饱的、制服笔挺、从容不迫的人们缔造起来的。每逢单日十七时正,基涅什马押解队在莫斯科北站接收布蒂尔卡、普列斯尼亚及塔干卡各监狱的“乌鸦车”运来的解犯。每逢双日早六时前,伊万诺沃押解队到达车站,从车厢里带出并负责看押前往涅列赫塔、别热茨克、博洛戈耶的中转解犯。
      这一切就发生在你们身边,紧挨着你们,可是你们都是看不见的(当然也可以闭眼不看)。这些贱民们上下车,在大站上是在离客运月台很远的地方,只有搬道工和巡道工才看得见。在较小的站上,也是专找两座仓库之间的僻静夹道。“乌鸦车”屁股朝着“泽克车厢”倒开过去,踏板对准踏板。囚犯投工夫扭脸看站房、看你们,看其他车厢。他只来得及看踏板(有时最低一级的踏板都有他腰那么高,连爬上去的力气也没有),从“乌鸦车”到“犯车”车厢之间的狭窄通道两旁站满了押解队员。他们一个劲儿地吼叫着:“快!快!……上!上!……”,有的还挥舞着刺刀。
      你们领着孩子,提着箱子、网兜,在月台上匆匆走过,自然无暇留意:这趟列车为什么多挂了一节行李车?这一节没有标记的车厢的确很像是行李车。它的窗口也是斜钉着铁栅栏。里面是黑洞洞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车里乘坐着当兵的——祖国的卫士们。而且每次停车总有两个军人吹着口哨在车厢两边巡逻,同时斜眼瞧着车底下。
      列车开动了。你们可知道,沿着同一条蜿蜒曲折的轨道,跟随着同一股煤烟,穿越过同一片田野,飞掠过同一排电线杆、草垛,百来个囚徒的苦厄困顿的命运,百来颗受尽熬煎的心正与你们同行。他们甚至比你们早几秒钟通过这一段道路——但是,那在你们的玻璃窗外的空气中一闪而过的苦难,比之划过水面的手指只能留下更少的痕迹。在熟悉而单调的列车生活中(开着口的卧具包,放在托盘上送来的茶水),你们难道能够领悟到有一幅多么阴郁可怖的情景仅仅在三秒钟之前通过了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欧几里得空间?你们的车厢包房里共坐了四位乘客,你们嫌挤,你们颇不满意。可是难道你们能够相信,难道你们能够相信下面这几行字吗?一瞬间之前驶过这个空间的同样大小的一间包房里坐着十四个人。而如果竟是二十五个人呢?如果竟是三十个呢?
      “泽克车厢”——多么令人厌恶的简称!刽子手们发明的简称无不如是。他们想说明这是运送犯人的车厢。但是这个字眼,除了在监狱的文书上,在哪里也没有站得住脚。囚犯们习惯于称它为“斯托雷乎”车厢,或者简单地叫做“斯托雷平”。
      随着我国铁路交通的普及,押解囚犯的方式也在逐渐变化。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发配西伯利亚的犯人还是步行或者骑马。一八九六年列宁流放西伯利亚已经是乘坐普通的三等客车(和自由人在一起)了。他还曾向列车乘务员叫嚷说车里挤得受不了呢。亚罗申科的名画《到处是生活》让我们看到的还是一节为运送囚犯而草草改装过的四等客车:一切仍是原封不动。囚犯们像普通人一样坐在里面,只是窗口内外加了栅栏。这样的车厢在俄国的铁道上跑了很多年。有人记得,一九二七年发配时,就是乘坐这样的车厢,只是男女分开了。另一方面,社会革命党人特鲁申回忆说,早在沙皇时代,他就曾经乘坐“斯托雷平”发配过,不过仍是按照克雷洛夫时代的老规矩,六人一间包房。
      这种车厢的历史是这样的。它真的是在斯托雷平时期首次在铁路上跑的:它设计于一九0八年,但是为了运输前往国家东部去的移民用的,当时出现了一股强大的移民风,而车厢不够。这种类型的车厢比普通客车车厢矮些,但比货车车厢高得多,它有放家什或家禽的辅助空间(即现在的“半”包房,禁闭室)——但自然没有任何栅栏,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在窗口上。栅栏是被一种善于发明创造的思想装上的,我倾向认为是布尔什维克的思想。可是这种车厢却落了个斯托雷平的名字……这位大臣曾为把绞索称为“斯托雷平领带”一事要求和杜马代表决斗,但这种身后的诽谤他却无法制止了。
      要知道不能指控古拉格的长官们使用了“斯托雷平”这个术语——不,从来是用“泽克车厢”这个词儿。这是我们犯人们,出于对官方名称的抵触,想按我们自己的意思给个粗野点的叫法,上当受骗地看上了前辈囚犯们(一算就知道是二十年代的囚犯)塞给我们的这个绰号。绰号的作者可能是什么人?不会是“反革命”,他们不可能把沙皇内阁总理和契卡联想在一起。这绝对只可能是自己也没想到地突然被拉进契卡绞肉机的“革命者”:或是社会革命党员,或是无政府主义者(如果绰号出现在二十年代早期的话),或是托洛茨基分子(如果是在二十年代末期的话)。过去曾以毒蛇之口杀害了这位伟大的俄国活动家,在他身后又以恶言秽语玷污他的名声。
      但是因为这种车厢仅在二十年代才受到偏爱,得到普遍和专门的使用是从我国生活一切都整齐划一了的三十年代起的(那时一定新制了许多这样的车厢),那么把它称作“斯大材而不是“斯托雷乎”才是公正的。
      所谓“泽克车厢”就是一节普普通通的包房式客车。只不过全车厢九间包房之中供囚犯乘坐的五间(这里如同群岛各处,一半设施是供看管人员使用的)不是用板壁而是用栅栏与走廊隔开。这是为了便于监视,栅栏的铁条是斜向交叉的,像车站小花园的篱笆。它的高度直达车顶,因而取消了走廊顶棚上向包房里面开门的行李橱。走廊一侧的车窗是正常的,但是也加上了斜栅栏。囚犯乘坐的包房一侧没有车窗,只是在二层铺的高度有一个用固定的百叶窗遮住的气孔,上面也钉了栅栏(我们觉得这节车皮像是行李车,正是因为它没有车窗)。包房的门向侧面推开,是铁栅栏门。
      这一切加在一起,从走廊里看去很像动物园:在一长排栅栏后面,一些略似人类的可怜巴巴的动物在地板上和铺板上蜷缩着,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你,要喝的,要吃的。但是动物园里从来不会把动物们这样紧地挤在一起。
      据外面的工程人员计算,一间“斯大林”包房,下铺可以坐六人,中铺(它整个连成一个统铺,仅仅在靠门的地方留下一个供爬上爬下的缺口)可以躺三人,上面的两个行李架可以躺二人。现在,除了这十一个之外,再捅进十一个(最后几个是看守员关门时用脚蹬进去的)。——瞧!这才是“斯大林”包房的完全正常的定员。上层,每个行李架上各有两人龇牙咧嘴地半躺半坐着,中层统铺躺着五个(这是最有福气的,这位子要动武才能抢到。如果包房里有盗窃犯,睡在那儿的准是他们),底下还剩十三名:下铺一边各坐五名,他们的腿之间的夹道里坐三名。其他地方——人缝里,人身上,人底下——放他们的东西。就这样蜷着腿紧挤在一起,一昼夜一昼夜地坐着。
      不,这样干并不是故意折磨人!已决犯是社会主义的劳动战士,为什么要折磨他呢?是要把他用到建设上的。但是,你们也会同意,他这不是去丈母娘家作客,总不能招待得叫外头的人都眼红吧。当前我国交通运输有困难:他们到得了目的地,死不了人的。
      从五十年代起,火车运行时刻正常了,囚犯们在路上的时间也就不太久,也就是那么一两天、两三天。战时和战后几年,情况要糟糕一些:“斯大林”车厢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哈萨克斯坦)到卡拉干达可能走七昼夜(每间包房里头可是装了二十五个人哪!);从卡拉干达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八昼夜(每间包房二十六人)。甚至从古比雪夫到切利亚宾斯克这段距离,一九四五年八月苏济在“斯大林”车厢里面也坐了好几昼夜。他们一间包房里装了三十万个。真的是人摞人。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挣扎、搏斗。而一九四六年秋,H·B·季莫费耶夫一列索夫斯基从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去莫斯科,包房里竟有三十六人之多。整整几昼夜他悬在人丛里,脚不沾地。后来开始死人——死尸是从人们的脚底下拖出去的(诚然,不是马上拖走,而是过了一天以后)——这才松动了一些。他这次去莫斯科全程用了三个星期。(可是到了莫斯科,发生了一件奇迹之国的奇迹,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由军官们亲手抬出车厢,用小卧车接走了:原来把他搞来是为了要他推动我国科学的发展。)
      三十六——是极限吗?我们手头没有三十七人的证据。但是依照唯一科学的方法,经受过与“极限论分子”斗争的教育,我们应当给予这样的回答:决不!决不是极限!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是极限,可在我们这儿决不是。只要包房里,哪怕是铺板底下,哪怕是肩膀、腿、脑袋之间,还剩有几立方分米的没有被挤掉的空气,这间包房便完全适合于接收更多的囚犯!如果要设定一个极限数,那就是一间包房的全部空间所能容纳的细心垛好的未卸开的尸体的数量。
      B·A·科尔汉耶娃从莫斯科出发时乘坐的包房里装着三十名女犯,大多是为宗教信仰被判处流刑移住的衰弱的老太婆(这批女犯到达目的地以后,除两个人以外,全部都躺进了医院)。她们没有人死在路上,这是因为其中有几个是因为“勾搭外国人”而坐牢的年轻、丰满、漂亮的姑娘,她们一个劲儿地羞辱押解队员:“你们这样押送这些老大娘,不觉得害臊吗?她们是你们的妈!”与其说是姑娘们的道德论据,恐怕不如说是她们诱人的外貌对押解队员起了作用。几个老太婆被关进……禁闭室。而在“泽克车厢”里关禁闭不是受罚,而是享福。五间囚犯包房只有四间是集体囚室,第五间劈成两半——两个窄长的半间,各有一个下铺和一个上铺,像列车员的包房一样。这些禁闭室是做隔离犯人用的;三四人一间,又方便,又宽敞。
      不,这不是故意用干渴折磨囚犯。在车厢里的这些疲惫而拥挤的日子里,从来不供给一顿热食,只发给咸鲱鱼和干绘鲻鱼(在西伯利亚和乌克兰,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年年如此,冬夏如此,这种事情连例子都不需要举)。这并不是故意用干渴折磨他们。否则请你自己说说看,在路上用什么喂这些废物才好?在车厢里供给他们热食不合规定(诚然,“泽克车厢”里有一间包房是当厨房用,但它是专为押解队预备的)。总不能发给他们生麦屑粉吧?也不能让他们吃生鳝鱼吧?给他们肉罐头——不怕他们噎着吗?咸鲜鱼!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再加上一小块面包——他们还想要什么?
      你就收下吧,收下你那半条咸鲱鱼吧。只要人家发,你就应该高兴才是!如果你是聪明人,这条成鱼你不要马上吃,暂且忍一忍,藏在口袋里,到递解站有水的地方再干掉它。如果给的是湿漉漉的洒了粗盐粒的亚速夫海刀鱼,那就比较难办。这东西在衣兜里是放不住的。你快用衣襟、手绢、手掌心去接住,当时就把它吃掉。刀鱼是用什么人的衣裳垫着分的,而干鲶鱼押解队员直接倒在包房的地上,然后放在座位上或人们的膝盖上分配。
      雅库博维奇(《在被遗弃者的世界里》,莫斯科,一九六四,第一卷)描写上一世纪的情景时说:在那个可怕的时代,发配西伯利亚的途中,每人一天发给伙食费十戈比。当地一个用小麦面做的大圆面包(三公斤?)价值五戈比;一瓦罐牛奶(两公斤?)值三戈比。“囚犯们的日子颇为好过。”他写道。然而伊尔库茨克的物价就偏高些,一磅肉卖十戈比。于是“囚犯们简直在挨饿”。一个人一天才给一磅肉,这岂不跟发给半条鲱鱼一样了吗?……
      如果鱼已经发给了你们,那么面包也就不会宣布停发,说不定还会洒给你一撮砂糖。比较糟糕的情况是押解队员走过来宣布;今天不开伙了,你们的口粮没有发下来。也可能是真的没有发下来:某监狱会计室的帐面上把数字填错了地方。也可能是这么回事:发是发下来了,可是押解队员自己的口粮不够吃(他们的肚子平时也填得不那么瓷实),决定从犯人嘴里抠出一点面包。可是如果只发给犯人半条鲜鱼,不发面包,那就会引起疑心。
      当然,这仍然不是故意叫犯人受罪:吃了威鲜鱼,不给饮水(从来没有给过),连生水也不给。你们要明白:押解队的编制有限,一部分在走廊里站岗,在车厢的通过台执勤,停车的时候还要在车外爬上爬下,检查哪里钻了洞没有。另一部分在擦枪。而且政治学习、战斗条令学习总要占点时间。还有一部分不当班的人要睡觉,法定的八小时睡眠是必须保证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嘛。再说,拎桶去打水要跑好远的路,心里还觉得怪憋气:一个苏维埃军人凭什么要像骡子似的驮水伺候人民的敌人?有时候因为列车编组和改挂,“泽克车厢”被拖到站外(为了避人耳目)一整天,连自家红军厨房的水都没处打呢。诚然,解决办法是有的:从火车头的煤水车里舀那又浑又黄漂着机油的水,就这水,犯人们也会挺爱喝的。反正在半明不暗的包房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那一侧没有窗户,没有灯,只从走廊一侧透来一点亮)。还有,发水要费很长时间。犯人们自己没有缸子,有也没收了,只好用两只公家的缸子饮水。这时候你就得站在那里,舀了递,递了舀,一直等到他们喝足。(犯人们自己还立了一些规矩:什么先给没病的喝,再给害结核的,最后才给害梅毒的。好像到了下一间包房不是从头来过:先给没病的……)
      好吧,这一切押解队就算都忍下了,那如果这群瘟猪灌饱了水不要求解手也行。可是结果总是这样:一天一夜不给他们水,他们也不要求解手。给一次水,就要解一次手;要是可传他们。给两次水。就要解两次。这个算盘好打,还是以不给水为佳。
      舍不得让他们去解手并不是因为可惜厕所,而是因为此举责任重大,它甚至相当于一次战斗行动:需要用一名上等兵和两名列兵花很长的时间去完成。需要设两个岗,一个在厕所门口,一个在走廊的另一头,这是预防他们朝那边冲过去c而上等兵则负责一会儿推开一会儿关上包房的铁栅栏门。先放进一个回来的,再放走一个出去的。条令又准许一次放出一个人,以防他们一起冲出来,以防发生暴动。这么一来,一个人上厕所,本包房的三十个人和全车厢的一百二十个人都得等着,押解队值勤人员也得等着!“喂!喂!快点!快点!”他去厕所的路上,上等兵和列兵们不住口地朝他步喝。于是这个人便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叫人看起来好像是跑着去从国家手里抢劫厕所里的那个窟窿。(一九四九年在莫斯科一古比雪夫的“斯大林”车厢里,一个独腿的德国人舒尔茨听懂了俄国人哈喝的意思,上厕所的时候用一条腿飞快地蹦去蹦回,引得押解队员哈哈大笑。他们要他跳得更快些。一次解手时,押解员在厕所前的过道里推了他一把,舒尔茨摔倒了。押解员火气上来,动手揍他。舒尔茨在拳打脚踢之下站不起身来,只得爬进肮脏的厕所。其他押解员看了又是哈哈大笑。)
      为了防止囚犯在厕所里的几秒钟之内逃跑,也为了迅速周转,厕所的门是不关的。押解员一面站在通过台观察解手的过程,一面替你使劲:“喂!喂!……行了!行了!’审时一开头就命令你:“只许解小手!”这时候在通过台站岗的那个兵决不会允许你干别的。至于手,当然从来不是能洗的:水箱里水不够,也没有时间。只要囚犯碰一碰洗脸地水管的小塞头,押解员马上从通过台吼起来:“喂,别动,快走!”(即使难谁的行囊里装着肥皂和毛巾,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这太像“福来儿”的傻样儿了。)厕所里面稀脏。“快点!快点!”囚犯脚上带着臭泥汤挤进包房,踩着别人的胳臂、肩膀爬到上铺去,然后两只脏鞋从三层铺耷拉下来,悬在二层铺上,往下滴水。
      女犯解手时,警卫勤务条令和一般的情理都要求照样开着厕所门,但是并非所有的押解队员都坚持这一条,有的就纵容她们,对她们说:算了,关上门吧!(事后还要叫一个女犯来打扫厕所,押解员又得站在旁边防她逃跑。)
      即使在这样的高速度之下,一百二十人解手也得用两个小时以上,——超过三名押解队员值勤时间的四分之一!而且反正也没有办法使他们满足!反正过半小时之后又会有个沙漏似的老头子哭鼻子要解手。当然是不会让他去的,结果他就拉在自己的包房里,这又要给上等兵添麻烦:强迫他用手收起来捧出去。
      归根到底:一定要他们少解手!这意思就是——要少给水喝。吃的东西也要少给,这样他们就不会闹肚子,不会毒化空气。不然还像话吗?车厢里简直没法呼吸了!
      少给水!可是规定的成鱼要照发!不给水是合理措施,不发咸鲱鱼可是渎职罪。
      谁也没有存心折磨我们!押解队的行为是合乎清理的。可是我们的处境就好像蹲在囚笼里的古代基督徒,人们用盐粒洒在我们鲜血淋淋的舌头上。
      同样,押解队在递解途中把属于五十八条的犯人和盗窃犯、普通犯混在同一间包房里也绝没有(偶尔的确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不过是因为囚犯太多,车厢和包房太少,时间又太紧迫—一哪有工夫搞清这些事?四间包房中的一间要留给女犯,其余三间的人员即使要分类,也只能按照到达站分,以便于下车。
      基督被钉在两个凶徒之间难道是因为彼拉多有意要侮辱他?不,正好碰上那一天要把这几个人钉上十字架,各各他只有一个,时间紧迫,于是他便被列在罪犯之中。
      我甚至不敢设想,如果处于普通囚犯的地位,我可能经受到什么……押解队和递解站军官们以殷勤有礼的态度对待我和我的同伴……作为政治犯,我前去服苦役的途中是比较舒适的——在递解站,我住在和刑事犯分开的房间里,还有大车,我的一普特重的行李放在大车上……
      ……上面一段话,我省去了引号,这是为了使读者能更好地领会其中的含意。因为使用引号不是为了表示讽刺,就是为了表示是别人的意思。现在去掉了引号,这此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不是吗?
      以上是雅库博维奇对上一世纪九十年代的描写。这本书现在已经再版,目的是用那个黑暗时代来教育今天的读者。我们从书中知道了,即使在驳船上,政治犯也有专门的舱房,在甲板上辟有专门的放风区。(《复活》里描写的也一样。局外人涅赫留道夫公爵还可以到政治犯那里去和他们交谈。)只是因为在名单上推库博维奇的姓名后面“漏填了有魔力的‘政治犯’这个字眼”(这是他的原话),他在乌斯特卡拉被“苦役督察官……当做普通刑事犯接待——态度祖鲁、骄横、放肆”。不过,事后幸运地澄清了误会。
      多么难以置信的时代!在那时候,混淆政治犯与刑事犯几乎等于犯罪!刑事犯到车站去需要列队,丢人现眼地被沿街押送。政治犯则可以乘轿式马车前往(奥里明斯基,一八九九)。政治犯不吃大锅饭,而是领伙食费,由小饭馆送饭。布尔什维克奥里明斯基连病号口粮也不愿意接受,他嫌太粗劣。因为一个看守员用“你”字称呼了奥里明斯基,看守长便对他表示歉意说;“我们这里政治犯很少见,看守员不懂得……”
      布蒂尔卡里政治犯很少见!……不是做梦吗?那么他们在什么地方?何况那时候还没有卢宾卡,更没有列佛尔托沃呢!
      拉季舍夫发配的时候戴着镣铐。时值天气严寒,解差从一个守夜人身上脱下一件“粗劣不堪的光板羊皮袄”给他披上。然而叶卡捷琳娜随即降下输旨,命令解除镣铐,把他途中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派人送去。但是一九二七年的十一月,安娜·斯克里普尼科娃从布蒂尔卡递解到索洛维茨的时候却戴着一顶草帽;穿着夏天的衣裳(她是夏天被捕的。她的房间从那时候起一直封着,谁也不愿意准许她从家里取出自己的冬衣)。
      把政治犯和刑事狠分开——这意味着把他们看做是平等的敌手而对他们表示尊重,意味着承认人们可以持有自己的观点。照这样行事,连被捕的政治犯也会感到政治自由!
      但是,由于像你我这样一类人全成了反革命,而各类社会主义者又未能保住他们政治犯的地位,从此你如果再提抗议,再反对把你——政治犯和刑事犯混在一堆,那只能引起犯人们的哄笑和看守员的困惑。“我们这里全是刑事犯,”看守员们会诚恳地回答你。
      这种混合,这种惊心动魄的相遇,或者发生在“乌鸦车”里,或者发生在“泽克车厢”里。在此以前,不论在侦查中受到怎样的压迫、拷打、摧残,这全是来自蓝边帽,而你并没有把这些东西视同人类。在你的眼里,他们只是一个蛮横的机关的代表物。然而你的同监难友,哪怕他们的素养与经历和你截然不同,哪怕你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哪怕他们打了你的小报告,他们终归是同属于你在其间度过了一生的那个习惯的、罪过的、琐碎的人类。
      当你被推进一间“斯大林”的包房的时候,你同样以为在这里只会遇到共患难的伙伴。你的一切敌人和压迫者都留在铁栅栏的那一边,你是木会在这一边遇到的。忽然,你抬起头来,朝中铺的正方形缺口处——也就是你头顶上的唯一的天空望去,你看见那里有三四张……不,不是人脸!不,也不是猴脸,猴脸要端正得多!你看见的是一些带着贪婪和讥讽表情的残忍邪恶的兽面。一个个像蜘蛛望着触网的苍蝇似的望着你。铁栅栏就是他们的网,这下你落网了!他们咧着嘴,好像要从旁边咬你一口。他们说话的时候发出咝咝的声音。他们觉得发出这种咝咝的声音比用有无音和辅音的语言说话更舒服。他们说的话,只有动词和名词的字尾还能听出是俄语。他们讲的是一种不可理解的隐语。
      这些奇异的大猩猩类上身几乎只穿一件背心:车厢里面闷热难忍。他们的青筋绷起的赤红色的脖颈,他们的滚圆的肩肌,他们刺了花纹的黑胸脯从来没有受到狱中恶劣生活的影响。他们是一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忽然从一个这样的脖颈下面耷拉下来一样东西——小十字架!不错,一个用细绳吊着的十字架。你愕然,你稍稍感到宽慰:他们当中有教徒,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啊!看来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但正是这个“教徒”忽然张口大骂十字架和信仰(他们骂人的时候多少说得像俄语),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绷得挺直,分成两股叉,对准你的眼睛戳来——不是恫吓,而是真地要抠眼珠子。“你这个喂老鸹的死尸,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他们的全部哲学和信仰统统表现在这个抠眼珠的姿势里了。既然他们能像捏死一条粘虫一样捏烂你的眼珠子,那么你身上的和随身的东西还有什么他们能饶过的?十字架在晃动着,你用尚未被戳瞎的眼睛望着这一场野蛮已极的假面舞会,心里感到迷惑难解;你和他们之间,究竟谁已经发了疯?谁马上会发疯?
      你一生养成的与人们交往的全部习惯顷刻之间被摧毁了。在你以前的全部生活中,特别是在被捕之前,甚而在被捕以后,甚而一定程度上在受侦查阶段,你用言语对别人说话,别人也用言语回答你。这些言语能产生作用,或者说服,或者拒绝,或者同意。你还记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请求、命令、感谢。但是,你在这个地方碰上的一切都是和这些言语及关系毫不沾边的。瞧,现在这些兽面的东西派下来一名特使,这种脚色多半是一个瘪三模样的少年犯,这家伙的蛮横放肆的派头格外令人厌恶。这个小无常解开你的背囊,用手伸进你的衣袋——不是搜查,是掏腰包!从这一分钟起,你的一切已经不是属于你的,而你本人不过是裹着一些随时可以取下来的多余衣物的橡皮假人。对这条凶恶的黄鼬子,对上面那些兽面生物,根本不可能用语言解释什么,拒绝什么,禁止什么,央求什么。他们不是人类,这点你一眨眼工夫就明白了。可以做的只有一件事——揍!或者把这个小把戏狠狠地接一顿,或者狠揍~顿上头的那几个大块头的野物。
      可是从下面对付上头的三个,怎么打法?尽管那个小把戏鼠头獐目,但是似乎打小孩总不大合适?只能轻轻地推开?……但是也推不得,因为他立刻就会咬掉你的鼻子,或者上头的立刻会让你的脑袋开瓢(他们自然也有刀子,不过不会拽出来,他们不想在你身上脏了刀刃)。
      你瞧着四邻,瞧着难友——咱们反抗吧,或者提出抗议吧!但是所有你的难友们,你的“五十八条”们,在你之前已经逐个被洗劫过了,他们窝着腰乖乖地坐在那里。要是他们的目光避开你,那还算好,有时候竟然若无其事地瞅着你,似乎这并不是暴行,不是抢劫,而是自然现象:天要下雨,地要长草。
      原因是——你们错过了时机,先生们,同志们,兄弟们!当斯特鲁仁斯基在维亚特卡监狱里自焚的时候,或者哪怕在你们被宣布为“反革命”以前,你本当猛然省悟,记起自己的身分。
      而现在,你让人家剥掉你的大衣。一张缝在上衣里的二十卢布的票子被摸到了,连布片一起被扯下来。你的行囊被扔到上头去“检查”,你的多愁善感的妻子在宣判后为你出远门准备的一切全都留在那里了。他们把一支装在小口袋里的牙刷丢下来还给你……。
      在三十和四十年代,不能说每一个人,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这样服服帖帖地任人宰割。(我听到过少量这样的事例:三个(年轻力壮的)人抱成一团,顶住了盗窃犯的袭击。但是他们并不维护普遍的正义,不保护身边被抢劫的人,只保护自己。他们保持着武装的中立。)怎么会搞成这样的?男子汉们!军官们!前方的勇士们!
      一个人要想勇敢战斗,必须对这场战斗有所准备,要预料到它,要明白它的目的。而在这个地方,一切条件都不具备:这个人从来没有和盗窃犯打过交道,他没有预料到这场战斗,而主要的是——他原来的概念中(错误地)认为他唯一的敌人是蓝箍帽,所以完全不懂得这场战斗的必要性。他还需要受多次教育才能明白刺花纹的前胸就是蓝箍帽的屁股。他们体现着戴肩章的人们从来不说出声的“今天你该死,明天才是我!”的这句启示。新犯人想把自己认为是一个政治犯,也就是说认为自己是和人民站在一边,而国家是站在他们对立面的。这时出乎他的预料地有一群手脚麻利的鬼怪从后面、从侧面向他袭来。结果一切界线都混淆了,明确的概念变得粉碎了。(这个囚犯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集中精力思考,才能弄清楚原来这群鬼怪跟狱吏们是一鼻孔出气的。)
      一个人要能够勇敢战斗,需要感觉到背后有庇护、侧翼有支持、脚底下有大地。一个“五十八条”犯人丧失了这一切条件。经过政治侦查的绞肉机以后,人的肉体被摧毁了:他忍受过饥饿和困乏,在禁闭室挨过冻,被毒打得瘫卧在地上。但是何止是肉体?他在精神上也被摧毁了。人们一再向他解说并且证明给他看:他的观点,他一生的作为,他与人们的关系,一概都是错的,因为它们导致了他的毁灭。在法庭的机房里碾碎以后抛出来、交付押解的那一团人肉里面剩下来的,仅仅是求生的欲望,而没有丝毫的理解力。彻底摧毁和彻底隔绝——这就是对五十八条案件侦查的任务。必须使被判罪人懂得,他们在外面最大的罪过就是企图绕过党组织和工会的负责人或行政领导,以某种方式擅自联系或结合。在监狱里这发展成为对任何集体行动的恐惧:两人提出同一内容的申诉或者两人在同一张纸上签名。这些从此永远打消了搞任何联合行动的念头的假政治犯们,现在是不准备联合一致对抗盗窃犯的。他们也根本想不到在车厢和递解站里要携带武器——小刀或短锤。第一,要它干什么?对付谁?第二,你若是使用了它,你头上的凶险的五十八条的大帽子是一个加重情节,再审时你可能得到死刑判决。第三,在使用它以前,如果在你身上搜出刀子,你受的惩罚将不同于盗窃犯:他携带对子,那是淘气。传统、觉悟低;你带刀子,就是恐怖行动。
      最后,根据五十八条坐牢的人们当中很大一部分是一些温顺的人(常常是老人、病人),一辈子动口不动手,现在仍和以往一样是不适宜动拳头的。
      可是盗窃犯们却没有经受过这样的侦查。对他们的全部侦查只包括两次讯问,再就是一次马马虎虎的审判,一个短暂的刑期。就连这样的刑期他们也无需服满。他们是能提前出去的:或者是大赦,或者自己逃跑了事。即使在侦查期间也没有人剥夺一个盗贼享用外面送进来的牢饭的权利——这是万逍遥法外的同伙们送来的丰富的食物。他一天也没有掉膘,一天也没有衰弱。在押解途中他也能靠敲诈“福来儿”补充点油水。盗窃和抢劫的刑事条款对于他不仅仅毫无压力,相反,他以犯这种罪为骄傲——他的这种自豪感得到所有蓝肩章、蓝滚边的首长们的支持:“没有什么。虽然你是强盗、杀人犯,但你不是叛国分子,你是我们的人,你是能改正的。”盗窃罪的律条里没有第十一项——“组织”。盗贼的组织是不遭禁止的。干吗要禁止?让它帮助促进我们社会如此需要的集体主义感情不好吗?搜缴他们的武器也只是做戏。不会因为携带武器而惩罚他们。他们的规则是受到尊重的(“他们非这样不行”)。杀人犯在监室里又杀了人,非但不会延长刑期,反而会给他增添光彩。
      这一切确有很深的根源。马克思对流氓无产阶级的指责,无非是说它缺乏坚持到底的精神和情绪变化无常。而斯大林对盗贼则一向偏爱——是谁替他抢劫银行的?早在一九0一年他的党内和狱中的同志们就曾指责他利用刑事罪犯对付他的政敌。从二十年代起还产生了一个颇为奉承的术语:社会亲近分子。马卡连柯也有同样的论点:这类人是可以改造的。(按照马卡连柯的看法,犯罪的根源只能是“反革命的地下活动”。)那一类是不能改造的,那就是工程师、神甫、社会革命党人、孟什维克。
      既然没有人管束,为什么不偷盗?三四个结伙横行的盗窃犯就能对几十名吓怕了压垮了的假政治犯称王称霸。
      有首长们的赞许。以先进理论为依据。
      但是,即使不用拳头进行反击,受害者为什么不上告呢?任何声音走廊里都是能听到的。押解队的士兵们正在栅栏外面慢悠悠地来回走动。
      这的确是个问题。每一个响声,每一声嘶哑的哀告都能听到,而押解员照旧来回踱他的步子——为什么他不来干涉?离他一米之遥的昏暗的洞穴——包房——里正发生一件枪案,为什么国家的卫士不出来干涉?
      仍是同样的原因;他也被灌输了这种理论。
      更甚于此的是,对盗窃犯实行了多年的优待之后,押解队本身也在朝这个方向演变。押解队本身变成了盗贼。
      从三十年代中期到四十年代中期,也就是盗窃犯最猖狂,对政治犯欺压最深重的十年,谁也想不起押解队制止过一次在监室、车厢、“乌鸦车”里对政治犯的抢劫。相反,人们会告诉你押解队收受盗贼赃物并供给他们伏特加、(比口粮高级的)食物、烟草作为交换的大量事例。这类例子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
      毕竟押解队的中土也是一个穷光蛋:武器、背卷、饭盒、士兵口粮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要求他押解一个穿着贵重皮大衣或铬鞣皮靴、提着一包城里的阔气东西的人民敌人而且还要他容忍这种不平等现象——这未免太残酷了。夺取这些奢侈品不也正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吗?在这方面还能有什么别的准则?
      一九四五——四六年,当时犯人们不是来自什么别的地方,而是川流不息地从欧洲涌来。他们身上穿的,行囊里装的都是欧洲的稀罕物件,连押解队的军官们也抗不住了。他们的职务使他们躲开了火线,可是也使他们失去了在战争末期捞取战利品的机会——你说这公平吗?
      在这种情况下,押解队把盗窃犯和政治犯掺混在一起已经不是偶然的,不是由于仓促,不是因为空间不够,而是为了谋求自己的私利。盗窃犯们也不辜负他们苦心:衣物从“海狸”身上剥下来,转手就进了押解队的箱子。
      但是,如果海狸们已经装进了车厢,列车已经开动,而盗贼却一个没有,嗯,干脆一个也没有装上车,今天沿线哪一站都没有遣送盗窃犯,那该怎么办?这种情形也听说有过几次。
      一九四七年押送一批外国人由莫斯科去弗拉基米尔中心监狱服刑。第一次打开箱子就显出他们有贵重物品。这时押解队亲自动手在车厢里有条不紊地挑拣东西。为了防止遗漏,他们把犯人们脱得精光,叫他nl坐在厕所附近的地板上,押解队仔细地翻看和挑拣他们所有的东西。押解队没有考虑到,这批犯人不是去劳改营,而是送往一座正经八百的监狱。到达目的地,科尔涅也夫提出一份书面申诉,描写了全部经过。那支押解队被找回来了,对他们进行了搜查。查出了一部分东西归还了原主;没有查出的,给了赔偿。据说押解人员分别判了十年至十五年。不过这类事情没法核实,况且他们犯的是盗窃罪,在监狱里是蹲不长的。
      然而这是个例外的事件。那个押解队长如果及时克制一下自己的贪欲,本来会明白,这种事顶好不要亲自沾手。下面还有一个比较简单的事例,正因为简单,所以可能是经常发生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在一节从莫斯科开往新西伯利亚城的“泽克”车厢里(A·苏济正好在这节车里被送解)正巧一个盗窃犯也没有。旅程很长;当时的“斯托雷平”是慢慢爬的。押解队长一点不用着急,他选好了适当的时间,宣布进行搜身,让犯人单个地带东西到走廊里来。被叫到的必须按狱规脱光衣服,但是搜身的真实用意并不在此,因为被搜过的人又回到自己原来的挤得满满的包房。随便什么刀子、什么违禁品都能在同房犯人中转手。搜身的真正意图是对全部私人物品——身上穿的,袋里装的——进行摸底。押解队长(军官)和他的助手(中土)站在这些口袋旁边,他们对于长时间的搜身一点不感到厌烦,始终摆出一副傲慢的一本正经的神气。罪恶的贪欲禁不住要冒到外面来,但是军官以假装的冷漠将它按捺下去。他的处境如同一个老色鬼,眼巴巴地瞧着一些小姑娘,可是顾忌在场的旁人,对小姑娘们本身也有所顾忌,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他是多么需要几名盗窃犯啊!但是这批犯人里偏偏没有。
      犯人里没有盗贼,可是有一些被监狱里的盗贼气氛熏染了的人。要知道,盗贼的榜样有教育作用,是会引起人们效仿的:它指出监狱中有一条轻巧的生路。两个不久以前的军官——萨宁(海军)和梅列日科夫——同关在一间包房里。他们两人都是“五十八条”,但目前已经转向了。萨宁在梅列日科夫的支持下宣布自己是本包房的室长,他通过押解员请求队长接见。(他看透了队长的傲慢神气,猜出他需要一名拉纤的!)这是破天荒的事,可是萨宁真地被叫出去了,而且在什么地方进行了交谈。另一间包房里的什么人也学着萨宁的榜样求见队长。那家伙也被接见了。
      第二天早上发面包,不是按当时解犯口粮标准每人发五百五十克,而是二百五十克。
      口粮发完了,开始有人小声埋怨。有埋怨,可是因为害怕“集体行动”,这些政治犯没有人出来说话。只有一个人站出来大声问发口粮的:
      “首长公民!这口粮是多少分量?”
      “该多少就是多少。”回答他说。
      “我要求重新过秤,否则我不接受!”那个不要命的人高声宣布。
      整个车厢鸦雀无声。许多人拿着口粮不往嘴里放,他们等着,说不定连他们的也会给重新过秤。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位清白无假的军官走了过来。在一片静默中,他的话更加沉重地、更加不可抗拒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谁在这里发表了反对苏维埃政权的言论?”
      众人的心都不跳了。(有人会反驳说,这不过是很普通的手法。狱外随便一个小头头都把自己宣布为苏维埃政权,谁会去跟他当真呢!但是对于那些吓怕了的人,对于那些被定了反苏活动罪的人,这一手还是比较吓人的。)
      “是谁在这为口粮发动暴乱?”军官咬定不放。
      “中尉公民,我只是想……”那个闯下了大祸的造反者已经在为自己辩解了。
      “啊,是你?畜牲!是你不喜欢苏维埃政权吗?”
      (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要争执?难道把这一小块口粮吃下肚子,忍过去,不吭气,不是简单得多?瞧现在“卡脖”了…….
      “臭死尸!反革命!应该把你这小子在绞架上过过秤,你还要给口粮过秤?!苏维埃政权供你吃,供你喝,你这毒蛇还不满意?知道你干的事该怎么处理吗?……”
      对押解队一声命令:“带出来!”铁锁哐啷一响。“出来,手背过去!”倒霉蛋被带走了。
      “还有谁不满意?还有谁要过秤的?”
      (还以为能把问题讲清楚吗?还以为只要告到上头,说只发了二百五十克,人家就会相信你说的而不相信中尉说的发足了五百克吗?)
      对于挨过痛打的狗,只要拿根鞭子给它看看就行了。其他的人全都表示没有意见。于是这种惩戒性的定量就成为这趟漫长旅程的固定口粮标准。砂糖也从此停发——押解队留下了。
      (这件事发生在辉映我国史册并将供后人长期研究的取得对德、日的两大胜利的那个夏天。)
      饿了一天、两天,人变得稍微聪明了。萨宁对本包房的人说:“伙计们,听我说,咱们这样下去都得完蛋。谁有好东西,拿出来吧,我去换吃的给你填饱肚子。”他满有把握地收下一些东西,回绝一些东西。(有人不愿意拿出来——那就随他的便!)然后,他提出要和梅列日科夫一起出包房。怪事——押解队竟放他们出去了。他们带着东西朝押解队的包房走去,从那儿带回来切成薄片的面包和马合烟。这是从每间包房一天的口粮中克扣下来的七公斤面包的一部分,不过现在不是均分给全体,而是只分给交出东西的那些人。
      这完全是公公道道的事:他们不是全都表示过对减少的口粮没有意见吗?从另一方面说也公道,因为人家交出的东西多少也值几个钱,总得付点报酬才是。从长远看来也公道:须知这些东西对于劳改营是过分高级了,在那里反正都会被没收或者偷光。
      马合烟可是押解队自己贡献的。当兵的拿出自己珍贵的马合烟和犯人们分享。但这也是公道的,因为他们也吃掉了犯人的面包,用掉了他们的砂糖(这种好东西敌人不配吃)。最后还有一件公道事;萨宁和梅列日科夫虽然没有拿出东西,可是捞到的好处比拿出东西的主儿还多——那是因为没有他俩这项交易就办不成。
      人们在昏暗中拥挤地坐着,一些人嚼着属于身旁的人们的面包,而那些人眼睛盯着他们。押解员不让犯人单个地借火,两个小时只给点一次烟——那时整个车厢里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那些起先舍不得拿东西的人现在后悔没有交给萨宁,这时求他收下他们的东西,但是萨宁表示——等下回再说吧!
      如果不是战后那几年的拖拖拉拉的列车,拖拖拉拉的“泽克车厢”,不是一会儿换挂,一会儿被甩在车站上,这次行动就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和如此彻底。另一方面,如果没有那一段战后时期,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惹人眼馋的东西。走了一个星期才到古比雪夫—一整整一个星期国家每天只发给二百五十克面包讲过这已经相当于双倍的围困时期的口粮),再加上一条风干鲜鱼和白水。其余的面包要用自己的东西去赎买。很快就出现了供过于求的状况,押解队已经很不愿意收受东西,他们开始桃三栋四了。
      他们被押进了古比雪夫递解站,洗了个澡,按原来的编队带回原来的车厢。一支新派来的押解队接收了他们。但是办理交接的时候,显然已经把搞东西的妙诀传授给下一班。于是那条赎买自己口粮的规矩又恢复了,直到新西伯利亚城。(不难设想,这条感染力极强的经验一定在各押解大队得到迅速的推广。)
      在新西伯利亚城下车以后,叫他们在两条线路中间的地面坐下,来了一个没有见过的军官。他问:“对押解队有申诉没有?”大家茫然,没有人答话。
      那头一个押解队队长的算盘打准了。
      “泽克车厢”的乘客还有一点不同于列车里的其他乘客:他们不知道列车的去向,不知道他们该在哪一站下车。因为他们没有车票,也看不见车厢外挂着的那块站名牌。在莫斯科,让他们上车的地方有时离月台老远,连他们当中的本市人也认不出这是八个火车站中的哪一个。囚犯们在恶臭和拥挤的车厢里等待调车头,一等就是几小时。瞧,它来了。它把“泽克车厢”拉去挂在已经编组好的列车上。如果是夏天,会传来车站广播室的喇叭声:“由莫斯科开往乌发方面的列车在第三股道发车……由莫斯科开往塔什干方面的列车在第一站台上车……”这说明是喀山车站。熟悉“群岛”地理及其线路的行家们开始向同伴们讲解:沃尔库塔、伯朝拉都排除了,去那两个地方要从雅罗斯拉夫尔车站出发;基洛夫、高尔基劳改营也排除了。
      荣誉的麦捆里也会掺杂进莠草。但这仅仅是莠草吗?毕竟没有什么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劳改营——却有高尔基劳改营,而且是怎样的魔窟啊!此外还专门有一座“以马克辛·高尔基命名的”苦役金矿(距离艾尔根四十公里)!是的,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同志,以您的心和您的名义……”假如敌人不投降,就……,你说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字眼,可是瞧吧——你已经不再是文学界中的人了……
      莫斯科从来不往白俄罗斯、乌克兰、高加索方向送犯人,那些地方连自己的犯人也盛不下了。我们再听听。乌发方面已经发车,我们的没有动。塔什干的走了,我们还停着。“由莫斯科开往新西伯利亚城方面的列车离开车时间还有……,请送旅客的同志们下车……旅客们,请把车票准备好……”开动了。是我们的!这能证明什么呢?暂时不清楚。伏尔加中游为我们准备着,南乌拉尔也为我们准备着。哈萨克斯坦的杰兹卡兹甘铜矿等着我们。等着我们的还有泰谢特的枕木浸制厂(听说那里的杂酚油会浸入皮肤和骨头,它的蒸气会充满肺叶——这就是死亡)。整个西伯利亚直到苏维埃港都在为我们准备着。科雷马是我们的。诺里尔斯克也是我们的。
      如果是冬天,车厢封死了,听不见广播喇叭;如果押解班子又是严守条令的——你也不会听到他们谈论解送的路线。那么,就这样出发吧。让我们在人体的夹缝里,在车轮有节奏的隆隆声中睡去吧——也不知道明日窗外将出现的是森林还是草原(我指的是走廊一侧的窗外)。睡在中铺上的人,通过栅栏、走廊、双层玻璃以及窗外的又一道栅栏,总算还能看到站内的几股侧线和在列车外飞逝的一小块空间。如果玻璃上没有结冰,有时还能认出站名——什么阿甫修宁诺或者翁多尔之类。这些车站在哪儿?……包房里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根据太阳可以判断我们这是往北还是往东。或者,在一个叫做什么图番诺沃的小站上,一个衣着破烂的普通犯被推进你们的包房。他会告诉你,他这是被押到丹尼洛夫市去受审。他担心会给判上一亩年。据此你们就能知道昨天夜晚通过了雅罗斯拉夫尔,同时这表明途中第一个递解站将是沃洛格达。这时候包房里必然会出现一些百事通,他们将板起面孔拿腔拿调地学说一遍那句有名的俗语:沃洛格达的押解队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学着北方人的口音,把每一个“O”字都念成重读。
      光知道方向仍然等于一无所知;你们前面的那根细线上结着许许多多的小疙瘩,那就是一个一个的递解站,在任何一个站上都可能让你们拐弯。无论乌赫塔,无论因塔,无论沃尔库塔你都不喜欢,可是你以为五0一工程——穿过西伯利亚北部的冻土带铁路——比别处甜一点吗?告诉你,它比哪儿都糟。
      战争结束五年以后,囚犯的各条水流终归流进了河床(或许仅仅是因为内务部扩大了编制?)。部里对数以百万计的积案进行了清理,从此每个犯人随附一包装在密封纸袋里的监狱档案,纸袋上专门为押解队做了一个切口,把押解路线露在外面。(除了押解路线,让押解人员知道更多的事情是没有好处的;档案内容对他们可能起腐蚀作用。)如果你躺在中铺上,又会倒着认字,当中士正好在你旁边停留的时候,也许你能碰巧窥认出谁谁将押往克尼亚日-波戈斯特,而你则是去卡尔戈波尔的。
      唉,现在心里更增加了烦恼!——卡尔戈波尔劳改营怎么样?谁听说过?那儿的一般作业是什么活儿(有些一般作业是要人命的,有的稍轻一些)。那儿是个阎王殿?不是吗?
      你怎么搞的,怎么出发时慌里慌张地没有给家里人捎个信?他们这会儿还以为你仍是在图拉附近的斯大林诺戈尔斯克劳改营里呢。如果你确实很心急,又确实很灵活,也许你能完成这个任务:谁身上或许藏着一厘米长的一截铅笔芯,谁或许有一张揉皱了的纸片。小心别让走廊上的押解员发现。(可是又不许脚朝走廊躺着,只许头朝走廊。)你弯曲着身子,脸扭向另一边,在车厢的晃动中给家里人写封信吧。告诉他们你突然被从原地提走,现在正在途中,到新地方以后可能一年只准写一封信,叫他们有个准备。你把信叠成三角形,上厕所时带去碰碰运气:说不定正好在进站前或刚一出站后让你们去解手,说不定押解员会在通过台打瞌睡,这时赶快踩踏板,找开下粪洞,用身子做掩护,把信捅进洞口!它会沾上尿和粪,但是可能通过洞口掉在轨道中间。甚至可能干干净净地蹿出去,被车下的气流卷起,打着旋儿落到轮子下面或者竟能躲过轮子而飘到路基的堤坡上。也许它将永远留在这里,直到来一场雨,下一场雪,直到它碎烂。也许会被人的手拣起。如果碰上这个人不是思想进步的,他会把地址写清楚,把字迹描整齐,或者另装一个信封。——瞧,这封信兴许就能收到。这种信有时确有送到的——盖着欠资戳,磨破了,泡湿了,揉皱了,但是传来了清晰可闻的痛苦的心声……
      但更好是——你们要尽快地不要再当这种所谓的“福来儿”——可笑的新手、冤大头、牺牲品。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你们的信寄不到。就算寄到了,也不会给家里带去欢乐。既然你们进入了这个史诗的国度,就不要再用小时和昼夜衡量你们的生命。这里的进来和出去间隔着几十年、四分之一世纪。你们永远回不到你们原来的世界!你们越快地习惯于没有家,家里人越快地习惯于没有你们,那就越好,越轻快。
      尽可能少有东西,免得为它们担惊受怕。不要有手提箱,省得押解队在车厢门口把它砸烂(每间包房要装二十五个人,你处在他们的地位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不要有新皮靴,不要有式样新颖的便鞋,不要有毛料外衣:这些东西或在“泽克车厢”里,或在“乌鸦车”里,或在递解站的接收室里,反正都会被偷光、拿走、抢光和换掉。自己拱手交出去——屈辱将啃啮你们的心。让人家动武抢去——你们要为自己的财物落得嘴角流血。这些厚颜无耻的嘴脸,这种侮弄嘲笑的架势,这些两条腿的畜类令你厌恶——但是因为拥有私产并且为了它们浑身发颤,你们不就丧失了观察和理解这类现象的难得机会吗?你们以为基普林和古米列夫彩笔描绘的那些海上走私贩、海盗、伟大的私掠船船长不是跟他们一类的盗贼吗?他们正是这类人……在罗曼蒂克的文学画面里他们是令人神往的,为什么在这里却令你们厌恶呢?
      也要理解他们!监狱就是他们的老家。不论当局怎样慰扰他们,不论怎样减轻对他们的惩罚,不论怎样对他们实行大赦——内在的命运引导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里来……。群岛立法的第一个字不就是为他们而写的吗?在我国,私有权即使在狱外也曾一度被有效地取消了(后来取消者本人也爱上了占有)—一为什么在监狱里反倒要容忍它?你手脚太迟缓了,你没有及时地吃掉你的咸肉,你没把砂糖和烟草与朋友们分享——现在盗窃犯们便来翻你的行头,以便纠正你道义上的错误。丢给你一双穿烂了的鞋窝子,换走你的样式讲究的长筒靴。用一件油污的旧褂子换走你的绒绒衫。这些东西在他们手里也呆不久:你的靴子只能顶五次牌局的输赢。绒线衫明天就转手出去换一公升伏特加和一串香肠。一天以后他们将和你一样一无所有。这是热动力学的第二定律:一切差别都趋向均衡,趋向消失。
      勿有!勿有一切!佛陀、基督、斯多噶学派、西尼克学派都这样教导我们。贪心不死的我辈为什么总是不能领悟这个浅显的教诲?我们不理解财产将毁灭我们的灵魂吗?
      既然发了一条成鲜鱼,就让它捂在你的衣兜里直到下一个递解站吧,省得在车上央求喝的。一次发给了两天的面包和砂糖吗?那就一次吃掉吧。这样谁也偷不走了,省心了。你就会像天上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
      要拥有那些你永远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要懂得各种语言,要了解各国情况,要知道各种人,让记忆成为你的行囊。记住一切!记住一切!只有这些痛苦的种子也许会有一天萌动和发芽。
      向四周看看吧——人们在你周围。也许你今后的一生将时常回忆起其中的一个,并且将因为没有抓紧机会问清他的经历而追悔莫及。自己少说些——听到的会更多。无数人的生命的缕缕细丝从群岛的一个岛屿伸延向另一个岛屿,它们仅仅在一夜之间,在这样的隆隆作响的半明半暗的车厢里面交织,然后便永远分离。倾听它们微弱的嗡嗡声和车厢下面节奏均匀的撞击声吧——须知这是生命的纺锤在嗒嗒地转动。
      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故事在这里听不到!有多少令人捧腹的笑话!
      请看栅栏旁边那个好活动的年轻法国人。他为什么老在那儿打转?他对什么那样惊奇?去对他解释解释!同时不妨详细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有一个人懂法国话,于是我们知道了:他叫马克斯·桑代尔,法国士兵。他在外面——他的甜蜜的法兰西——的时候也是这么爱到处钻,好奇。人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不要在俄国遣返中转站旁边打转,可他偏赖在那儿不肯走。这时候俄国人便请他喝酒,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记事了。等他醒来,已经躺在飞机舱内的地板上。他发现自己穿着红军制服,押解员的皮靴踩在他身上。他们现在宣布判了他十年劳改。这……当然一定是一场恶作剧,将来能解释清楚的,是吗?哦,是的,亲爱的,能搞清楚,等着吧1(后来他在劳改营里又被判刑,二十五年,一九五七年才从奥泽尔拉格获释。)这类事情在一九四五——四六年不算希奇。
      以上是法俄故事,再请听一个俄法故事。不,哪里!应该说是一个纯俄国的故事,因为除了俄国人谁能捣得了这种乱?我国历史上各个时代都出现过一些“容纳不下的人”,如像苏里科夫画中的别廖佐沃的小屋容纳不下的缅希科夫那样的人。这位伊万·柯维尔钦科虽是个中等身材的精壮汉子,但仍然是哪里也容纳不下的。原因是小伙子长得白里透红,像牛奶里滴了血,偏巧魔鬼又在里面搀进了烧酒。他挺爱聊自己的事迹并且拿自己逗乐。他说的那些故事可以称为珍品,真值得一听。诚然,你好长时间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为什么被捕的?为什么算是个政治犯?不过也用不着把“政治犯”这块牌子当作什么光荣标记。拿什么耙子把你楼进来不都一样吗?
      谁都知道是德国人而不是我们偷偷地准备搞化学战争。所以,不知是军需部门哪几个笨蛋的过失,我军从库班溃退时在某地机场上留下了大堆的化学炸弹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德国人可以利用这些东西制造一场国际丑闻。这时,上级给克拉斯诺达尔出生的柯维尔钦科上尉配备了二十名伞兵,空投到德军后方。任务是把这些极为有害的炸弹全部埋进土里。(读者已经猜到下文并且打起哈欠来:后来他被俘了,现在是叛国犯。可是你们一丁点儿也没有猜对!)柯维尔钦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带着二十号人无一损失地穿过火线回到了我方,被提名授予苏联英雄的称号。
      但是报批手续一两个月才能办完。而且,如果连这“英雄”的称号也装不下你,又该怎么办?“英雄”称号一般都是授给那些军事政治皆优的乖孩子的。而你的灵魂却像是发生了火灾,必须马上灌进点什么,可是又没有什么可灌。这该如何是好?既然你是全苏联的英雄,那些龟孙子们难道还舍不得多给你一升伏特加?尽管柯维尔钦科当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卡利古拉,他也骑着马登上了市军管会的二楼。他对城防司令说:喂,发给我点伏特加!(他觉得采取这个方式比较神气,像个英雄,不容易拒绝。)他是因为这个被抓起来的?不,哪里话?因为这事,他从英雄降格为红旗勋章荣膺者。
      柯维尔钦科太需要喝,可是伏特加哪能老有?非动脑筋不可。在波兰,他阻止了德国人炸毁一座桥。他于是觉得这座桥好比是他的私产。我方军管当局到来之前,他向波兰行人和车辆收缴过桥费:要不是我,你们这座桥早没了。杂种们!他收了一天一夜的过桥费(酒钱),干腻了。老在桥头上戳着也不是事儿——柯维尔钦科大尉向当地波兰人提出一项公平的解决办法:把这座桥从他手里买过去。(是为这事坐牢的?不是。)他要价不高,可是波兰人抠门,凑不齐份子。大尉先生丢下桥不要了。见他妈的鬼,让你们免费通过吧!
      一九四九年他在波洛茨克担任伞兵团参谋长。师政治部对这位柯维尔钦科少校很伤脑筋,因为他的政治学习一塌胡涂。一次他要上头给他写一份进军事学院学习的鉴定。发下来以后,他看一眼就甩在桌子上;“带这号鉴定我甭去军事学院了,还是去投奔班杰拉吧!”(是为了这个吗?……这件事本来足可以让他蹲上十年,可是躲过了。)再加上他这时候又批准了一个士兵的不合法的假期,他本人又酗酒开车,撞坏了一辆卡车。为此总共处罚他十……天禁闭。担任看守的是他手下的兵,他们对他十分爱戴,放他从禁闭室出来到村子里去逛。这种“禁闭”本来是可以忍过去的,可是政治部又拿法庭吓唬他!柯维尔钦科这下子可恼了:噢,原来这样;埋炸弹——伊万,去吧!为一辆破中吉普就要你坐牢?夜间他爬窗跑掉,到了德维纳河边。他知道一个朋友在那里藏了.一艘摩托艇。他驾上开走了。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健忘的酒鬼:政治部对他的种种损害他统统要报复。他在立陶宛弃船上岸,跑去请求立陶宛人:“哥儿们,带我去找你们游击队2把我收留下来吧,你们不会后悔的。咱们一块把他们搞个底朝天!”但是立陶宛人认定他是当局派来的。
      伊万衣服里缝着一张银行信用证。他买了一张去库班的车票。然而火车快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在餐车里已经喝迷糊了。走出车站,眯缝着眼看了看莫斯科,对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说:“拉我去大使馆!”“去哪一个?”“管他妈哪一个,随便!”车开到了。“哪一国的?”“法国。”“好吧!”
      也许是他的思路发生了混乱。去大使馆的意图原来是一样,现在又是一样。可是他的机灵劲和体力丝毫没有减弱;他没有去惊动使馆大门口的民警,而是悄悄溜进一条小街,翻过两人高的光滑的围墙。在大使馆院子里面比较顺利:没有人发觉或阻拦。他走进大楼,经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看见一个摆好食物的饭桌,桌上东西很多,但是他最希罕的是梨。他特别嘴馋,把军装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都塞满了。这时主人们进来吃晚饭。柯维尔钦科先发制人,朝他们大喊一声:“哎,你们这些法国佬!”他猛地想起一百年以来法国人一件好事也没有做。“你们为什么不闹革命?你们干吗要把戴高乐拉上台?还要我们把库班的小麦供你们吃?办一不一到!!”法国人吓错了:“您是什么人?您是哪儿来的?”柯维尔钦科马上有了生意,拿出一副适当的腔调说:“国家安全部少校。”法国人不知所措地说:“不管怎么说,您不应该闯进来。您有什么事情?”“我来X你祖宗!!”柯维尔钦科这句话已经是开门见山,打心眼里说出来的了。他在法国人面前又耍了一阵无赖,忽然听到隔壁在打电话报告他的事。他的头脑还是足够清醒的,开始撤退。可是口袋里的梨一路往下掉,屁股后头传来一阵阵的耻笑声。
      然而,他不仅仅还有力气安然无恙地走出大使馆,而且还能继续往前走。第二天早晨他在莫斯科的基辅车站醒来(大约是想去西乌克兰吧?),紧接着就在这儿被逮住了。
      侦查过程中,他遭到阿巴库莫夫亲手毒打,脊背上的伤痕肿起一巴掌厚。部长摸他当然不是为了偷梨,也不是为他对法国人义正词严的叱责,而是要他招供:受什么人收买?什么时候收买的?刑期自不待言是二十五年。
      这类故事有很多,但是跟其他车厢里一样,到了夜间,“泽克车厢”里也沉寂下来。夜间不会发鱼,不会给水,也不会让解手。
      这时候,也和其他车厢一样,充满车厢的是车轮的均匀的咔哒咔哒的撞击声,它丝毫不破坏车内的寂静。这时候,如果押解员又离开了走廊,三号包房里的男犯就可以和四号包房的女犯小声对话。
      在监狱里和女犯对话——是异乎寻常的。它带着一种崇高的意味,即使所谈的只是律条和刑期。
      有一次,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一个通宵。情况是这样的:它发生在一九五0年的七月,女犯包房里只有一名乘客。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莫斯科医生的女儿,根据五十八-10判的刑。男犯的包房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押解队把三间包房里的全部男犯赶进两间(每间塞进多少人,就不用问了)。接着,带进来一个完全不像囚犯的罪人。第一,他没有剃光头。他的波浪式的浅黄色头发——是真正的卷毛——挑衅地覆盖着他的优美而硕大的头颅。他年轻、仪态端庄,穿着一身英军制报。押解员带他通过走廊的时候,显出恭敬的样子(写在他的档案袋上的训令使押解队有点发怵)——这一切情景那个姑娘全看在眼里。可是那个人却没有看见这个姑娘(后来他多么惋惜!)。
      根据乱轰轰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姑娘判断出这是专为这人腾出一间包房,就在她隔壁。显然是不许他和任何人来往。因此她更有意要跟他交谈。包房之间是不能看见的,但是车内寂静的时候可以互相听到。傍晚,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姑娘在长椅上紧挨着栅栏坐下,低声向他打招呼(也许是起先轻声唱歌。这个举动本应受到押解队的惩戒,但是押解队睡觉去了,走廊里没有人)。陌生人听到招呼,按她教的办法,也坐到同样的地方。现在他们背靠背坐着,紧贴着一层三公分厚的隔板,二人的嘴对着板壁的边缘,让声音穿过栅栏,悄悄地对话。他们的头和嘴唇挨得这样近,好像是在接吻,但是他们彼此不仅不能接触至u,连看一眼也是办不到的。
      艾里克·阿尔维德·安德森听俄语的能力已经满过得去,讲话还有许多语病,不过基本上能够表达意思。他向这位姑娘介绍了自己奇异的经历(我们会在递解站里听到)。姑娘也把一个触犯了五十八河0条文的莫斯科女大学生的简单经历告诉了他。但是阿尔维德听得入神,他向这女孩子提出了好些有关苏联青年,苏联生活的问题。他所听到的和他以前从西方左翼报刊上以及他本人对苏联的正式访问中所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们谈了一个通宵。对于阿尔维德说来,这一夜一切都汇合在一起了:一个生疏的国度里的奇特的囚犯车厢;永远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回响的夜行列车的有节奏的咔哒咔哒的响声;姑娘的优美动听的嗓音、她的低语、她的近在耳旁的呼吸——近在耳旁,可是连看她一眼也不能够啊!(他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过女人的声音。)
      通过这位不可见的(而且可能是,而且当然一定是很美丽的)姑娘,他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俄罗斯。俄罗斯的声音整整一夜向他讲述着真情。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的初次了解,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的。(在早晨他还将透过车窗看到俄罗斯的暗黑的草房顶——并将听到一位隐身的讲解员的凄切的低语。)
      是的,这一切就是俄罗斯:旅途中放弃申诉的囚徒,“斯大林”包房隔墙那边的姑娘,回房睡觉的押解队,衣兜里掉出的梨,掩埋起来的炸弹,登上二楼的马。
      “宪兵!宪兵!”囚犯们欢喜地叫起来。他们高兴的是,下一段路程将要由宪兵押送,不用押解队了。
      我又忘了打引号。以上的话是柯罗连科亲自说的。诚然,我们见到蓝箍帽的时候并不欢喜,但是如果你乘“泽克车厢”遇上了钟摆,无论见到谁都会高兴。
      普通旅客在一个中途小站上车是需要一点本事的,可是下车有什么了不起?——先把东西甩下去,再往下跳就是了。而囚犯则大不一样。如果当地监狱的警卫队或者民警不来接车或者来迟了两分钟——得!列车开动了,这个作孽的囚犯就被拉向下一个递解站。如果真有个递解站把你接收下来,那还算好,又重新会发给吃的。但有的时候一直把你拉到这条路线的终点站,他们让你在空车厢里干等十八个小时,装上新犯人以后,再把你往回拉。到达原先那个车站的时候可能又没人来接,你又进了一条死胡同,又得在另一头坐等。要知道这整个期间是不给你供应伙食的!要知道你的口粮只开到第一个递解站。当地监狱马虎了,会计室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你已经转到图龙监狱的账面上去了。押解队没有义务拿自己的面包喂你。他们能把你这样晃荡六个来回(有过的!):伊尔库茨克——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克拉斯诺雅尔斯克——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等到你在图龙的月台上终于看到了蓝箍帽,恨不得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我的心肝宝贝,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在“泽克车厢”里两天时间就能把你拖得精疲力尽,气都喘不过来,浑身麻木。所以途中遇到大城市,你自己也不知道哪样好:是再受点罪,快点到达目的地,还是放出去进递解站,稍微松快一下。
      但是你瞧押解队忙碌和奔跑起来。他们穿好军大衣走出来,用枪托敲打地板。这表示他们要全体犯人下车。
      他们先在车门踏板前面围成一个圆圈,你刚一从踏板上掉下去、摔下去或滚下去,他们马上从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地朝你齐声吼叫(这是专门训练出来的):“坐下!坐下!坐下!”几个人同时朝你喊,又不让你抬头看,这种手法具有很强烈的效果。好像在挨炮轰的情形下一样,你不由自主地龇牙咧嘴,手忙脚乱(你忙着到哪里去?),低低地弓着身子,赶上先下车的人们,和他们坐在一堆。
      “坐下!”是一个很明确的口令,可是如果你是个初来乍到的,你还不明白它的意思。在伊万诺沃车站的待避线上,我听到这个口令的时候,正抱着手提箱(如果箱子不是在劳改营里做的,而是外面的产品,它的提手总要拽断,而且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候)往前跑。我终于把箱子放到了地上,也没有看别人是怎么坐的,就在箱子上面坐下了。我的军官大衣还不太脏,下摆还没有剪短,总不能穿着它坐在枕木上,或者坐在浸透臭油的沙子上吧!押解队队长——红润的脸蛋,厚实的俄罗斯面型——大步跑来,我都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他这是为什么,要干什么,就见他显然是要用那只神圣的大皮靴惩办我的罪大恶极的脊背。可是不知是什么阻止了他,——他竟然不可惜那擦得担亮的靴尖,朝我的箱子猛增一脚,戳破了箱盖。“坐一下!”他给了一句解释。这时我才忽然发现我像一座塔似地矗立在四周的犯人们中间。还没有来得及提出“该怎么坐?”的问题,我自己就已经明白了该怎么坐,于是就像所有的人一样,像门前的狗、门后的猫一样,穿着我那心疼的军大衣一屁股坐在地下了。
      (这只箱子我保存了下来。现在每当看见它的时候,我惯于用手指抚摸它的破口。它的破口不会愈合,不像身上的和心上的伤口。东西比人们更有记性。)
      这种坐法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屁股坐在地上,两膝势必抬起,重心移到后面,这样就不容易站起来,更不可能一跃而起。而且坐下来的时候要求我们挤得更紧些,使我们互相妨碍。如果我们想全体一齐向押解队扑过去——趁我们慢慢活动的时候就可以先开枪把我们解决掉。
      让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等待“乌鸦车”(它分批运人,一次是拉不完的),或者是为了步行押送。他们尽力找隐蔽的地方安排我们坐等,为的是少让外面的人看见。但有的时候很难堪地直接把我们放在月台上或者空场上(在古比雪夫就是这样)。这对自由人是一场考验:我们倒是以毫无愧色的眼光坦然自在地上下打量着他们,可是他们该怎样看我们呢?以仇恨的目光?——良心不允许(因为只有叶尔米洛夫之流才相信人们坐牢是因为“作了案”)。以同情的目光?要是有人把你的姓名记下来呢?也会判上几年的;简单得很。于是我们骄傲的自由公民(“念吧,羡慕吧,我是苏联公民!”)垂下自己有罪的头,竭力根本不看我们,好像这儿是一片空地。老太婆们比别人勇敢:已经没法把她们变坏了,她们连上帝都信呢。她们从不大的长方面包上掰下一块扔给我们。还有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当然不是政治犯)也不害怕。老劳改犯们知道这么一句话:“没进去过的——都要进去,进去过的——不会忘记。”你看,他们扔过来一包纸烟,为的是下回坐牢时也有人扔给他们。老婆婆手没劲,面包不到地方就掉下,而纸烟在空中打个弧旋直接飞进人堆里。押解人员马上哗啦哗啦地拉枪栓——瞄准老太婆,瞄准善良的心,瞄准面包;“喂,老婆子,走开!”
      神圣的、摔成两半的面包在尘埃中静卧,直到我们被驱赶启程。
      一般说来,坐在车站的地上的时刻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刻。记得在鄂木斯克,叫我们坐在两列长长的货车之间的轨枕上。这个夹缝里没有行人(一定是在两头布了岗:“不许过去!”我们的国民即使在自由的时候也习惯于服从穿军大衣的人)。天快黑了。是八月。阳光晒烫的站内的油污的卵石还没有变凉,它们烘烤着我们的屁股。我们看不见站房,可是知道它在列车后面不远的地方。电唱机放送着欢快的音乐,人群的嘈杂声连成一片。不知为什么,挤在蓬首垢面的人群当中,席地坐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并不觉得羞辱;听到我们这些人再也不会跳的属于另一世界的青年们的舞曲,也并不觉得是对我们的讥笑;想象着现在月台上有人在迎接谁,有人在送别谁,甚至手里还捧着花束。这是近似于自由的二十分钟:暮色渐渐浓了,天上的星星,线路上红的和绿的信号灯,都亮了。音乐声仍在响着。没有了我们,生活照样进行——我们甚至已经不再懊恼。
      爱上这样的时刻,监狱就会变得比较轻松。不然,愤怒会使你爆裂。
      如果把犯人赶到“乌鸦车”跟前去的那一段路程包含着危险性,比如说旁边有街道和行人,那么押解条令还规定有一个很好的口令:“挽臂!”毫没有侮辱人格的意思——挽臂!老头和少年,姑娘和老太婆,健康人和残废,都挽起手臂!如果你的一只手拎着东西,你旁边的人就挽住你这只手臂,而你用空着的手去挽别人。现在你们比正常的队列紧缩了一倍。你们马上觉得行动艰难。由于东西的重量以及拿得不顺手而使身子失去平衡。你们都像瘸子一样一步一晃。你们这一群肮脏、灰暗、怪诞的生物,像一队盲人似地向前移动,互相间做出假装的温柔——这是怎样一幅人类的漫画啊!
      也许前面根本就没有“乌鸦车”。也许押解队队长是个胆小鬼,他害怕路上出问题,所以才叫你们这样。你们就得拖着沉甸甸的东西,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地穿过整个市区,一直走到监狱。
      还有另一个口令,这已经是鹅的漫画了:“抓住脚后跟!”意思是,凡是空着手的人,都要用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脚踝骨附近的地方。现在——“齐步走!”。(喂,读者诸君,请放下书本,在屋里走走看!……如何?速度如何?能看到周围多大一块地方?怎么样逃跑?)诸位能够从旁想象出三四十只这种鹅类在一起的场面吗?(基辅,一九四0年)
      气候不能总是八月;还可能是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没有“乌鸦车”,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押送你们步行去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递解站。不难猜想,“泽克车厢”的押解队在到达城市之前的几小时之内没有让你们解手,免得弄脏厕所。经过侦查以后你们身体都衰弱了,又被冻得感冒了,现在几乎是一点也憋不住尿,特别是妇女。哼,那有什么?马才需要停下来放松尿道,狗才需要躲到围墙边跷起一条腿。你们是人,可以边走边解,都是自己同胞,有什么害臊的?到递解站就会干了……。薇拉·科尔涅耶娃弯下腰提一提鞋,落后了一步——押解员立刻唆使狼狗去咬她,狼狗隔着冬天的衣服咬进了她的小腿肚。不许落后!有一个乌兹别克人摔倒了,就用枪托打,用皮靴踢。
      没啥了不起:这些事不会拍成照片登在《DailyExPress》(《每日快报》)上。至于押解队队长,他活到老耄之年也不会遭到审判。
      “乌鸦车”也是从历史上传F来的。巴尔扎克描写的监狱马车有哪点不像“乌鸦车”?仅仅是拉得慢一些,里面塞得不那么紧。
      诚然,在二十年代还是把犯人排成纵队,押着他们徒步通过市区,甚至通过列宁格勒。他们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把交通都阻断了。(马路两旁的人们发出对他们的谴责:“这下偷够了吧?”当时还没有人理解下水道的宏伟意图……)
      但是,随时注意着技术新动向的“群岛”毫不迟延地采用了“黑乌鸦”——更亲热的名称是“小乌鸦”(囚车)。第一批“乌鸦车”和第一批卡车同时出现在还是铺着卵石的马路上。它们的弹簧很硬,坐在车里颠得利害,好在囚犯们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水晶制作的易碎品。然而早在一九二七年,它们的密封已经搞得很完善了:一条小缝也没有留下,一个小电灯泡也不装。既出不了气,也看不见东西。车斗子里当时也是每次都塞得满满的,只能人贴人地站着。并不是故意安排得这样挤,完全是因为车辆不够。
      许多年间,“乌鸦车”的外壳一直漆成铁灰色,可以说是把监狱的特征公开地亮在外面的。但是战后在我国各大首府忽然觉得这样不大对劲,决定把外壳涂上欢快的色调,写上“面包”(囚犯们本来就是供建筑工地消化的面包)、“肉类”(确切一点应当写为“骨头”)等字样,要不就写上“请饮苏联香槟!”
      “乌鸦车”的内部,可能是一个简单的钢板车斗——四壁空空的畜圈,也可能四边装着长凳,不过这东西决不是为了让你舒服,而是相反;往这种车斗塞的人数决不会比全体站着的车斗能容下的人数少半个,可是在这种车斗里,人们只能像堆行李和麻包一样摞起来。“乌鸦车”的后部也可能设有一个单间——仅能容下一个人的窄长的钢匣子。也有整个车斗都隔成单间的;左右两排单人匣子,像监室一样上锁,中间给看守留一条过道。
      你瞧着外面手举高脚杯咧嘴大笑的女郎:“请饮苏联香槟!”,绝对想象不到里面会有这样一套复杂的蜂窝装置。
      把犯人往“乌鸦车”里赶的时候,站成一圈的押解队员也是不断地喝叫:“喂,喂,快!快!”目的是不给你向四面张望和考虑逃跑的时间。他们连推带搡地把你轰上车,弄得你抱着行囊卡在狭窄的车门里,弄得你的头撞上车门的横楣。车后的钢板门扇费劲地闩上了——开车!
      当然,在“乌鸦车”里连续乘坐几个小时是少有的事,经常只有二三十分钟。但是这半小时就能把你摇晃散架,把你骨头压断,把你身子挤扁。如果是高个儿,头还得窝着,——大概一定在回想着舒适的“泽克车厢”吧。
      “乌鸦车”还意味着一次洗牌——新的相逢,其中印象最鲜明的当然是和盗窃犯的相逢。也许你未曾有过跟他们同乘一间包房的缘分,也许将来即使在递解站里也不会把你们放进同一间监室,但是此时此地你是被交给他们摆布了。
      有时候拥挤到这种程度,连盗贼们也不好做手脚。你们的腿和胳臂钳在别人身体与背囊的夹缝甲、好像戴上了大枷。只有车子经过坑坑洼洼的地面,把所有的人都甩起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的时候,你们的四肢才能换换位置。
      有时候松动一些。盗贼们在半小时之内就有办法把所有人的行囊的内容都检查一遍,把“杆菌”(好吃的食物)和较像样的“破烂”(衣服)统统收归己有。主要是你那些怯懦的和识时务的考虑(你仍然认为主要的敌人和主要的事业还在前面的什么地方,所以你必须为此保全自己的身体,结果你就一点一滴地开始丧失着自己的不死的灵魂)阻止着你去和他们格斗。如果你抡起拳头去跟他们拼,那么你的肋骨之间准会吃上几刀。(不会进行侦查,即便侦查,他们也不会吃亏:顶多让他在递解站里暂时刹车,不再往远地劳改营遣送就是了。你们也会同意:社会亲近分子和社会异己分子之间发生格斗,国家是不能站在后者一边的。)
      国防航空化学建设后援会官员退休上校卢宁一九四六年在布蒂尔卡监室里说了一件事:三月八号,在由莫斯科市法院解赴塔干卡监狱的途中,一群盗窃犯在“乌鸦车”里当着他的面轮奸了一个正准备结婚的姑娘(车里面的其他人对这件事都默不作声,袖手旁观)。这个姑娘是当天早晨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自己到法院来的,还特意地打扮得漂亮一些(她以擅离职守的罪名受到审判,其实这是她的上司为了报复她不肯和他姘居而捏造的罪名)。“乌鸦车”开动前半小时,按照有关法令给姑娘判处了五年。她被推进厂“乌鸦车”,于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约在经过花园环行路的时候(“请饮苏联香槟”),被变成了一名营妓。怎么说才对?仅仅是盗窃犯干的?不是狱吏吗?不是她的那个上司吗?
      还有盗贼式的温存:姑娘被强奸后还遭到洗劫。他们扒掉了她今天穿来想让审判员们入迷的漂亮皮鞋和上衣,转手就给了押解员。押解人员把车停下来,下去买了优特加送回车里,因而盗窃犯们又用姑娘的钱痛饮了一场。
      进了塔干卡监狱,这个姑娘痛哭流涕地向当局告状。军官听完了以后打了个哈欠说:
      “国家不能为你们每一个人提供单独的交通工具。我们不具备这个条件。”
      不错,“乌鸦车”的确是“群岛”的“瓶颈”。如果说“泽克车厢”里不具备把政治犯和刑事犯隔开的条件,那么“乌鸦车”里更是不可能把男犯和女犯隔开。而且怎么能要求盗贼们不利用两个监狱之间的空隙过一次“十足的生活”呢?
      如果不是有盗窃犯的话,那么应该感谢“乌鸦车”给予我们和女人们相遇的短暂的机会。在监狱生活中,除了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见到、听到和接触到她们?
      一九五0年有一次把我们从布蒂尔卡运往火车站。坐得很松快,一辆有长凳的“乌鸦车”总共才装了十四个人。全坐好以后,忽然又推进一个女的。她紧挨车门坐下。起先她是很害怕的,因为和十四个男人同坐在一个黑匣子里面,在这里她是得不到一点保护的。但是说过几句话以后,她明白了这里全是自己人,全是五十八条的。
      她自报了姓名:列宾娜,上校的妻子。她是紧随她的丈夫之后被捕的。忽然,一个根据年纪和瘦小的外貌看起来顶多是个中尉的沉默寡言的军人开口问她:“请告诉我,你跟安东尼娜·伊万诺夫娜在一块坐过牢吗?”“怎么,你是她的爱人奥列格?”“是。”“是伊万诺夫中校吗?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是。”
      这一声“是”里面包含了怎样的感受啊!它发自哽噎的喉头,它流露的更多是对音讯的恐惧而不是快乐。他移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夏日的模糊暗淡的光斑透过两扇后车门上的两个窄小的栅孔射进车斗,随着汽车的行进在车内闪动,在这个妇女和中校的脸上闪动。“侦查期间的四个月我同她蹲在一个监室里。”“现在她在哪儿?”“那时候她一心惦记着您!她对自己的案子一点也不在乎,只是为您担心。起先怕您也被他们抓进来。后来盼望您能得到比较轻的判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怨恨自己连累了您。她太难过了。”“现在她在哪儿?”“您千万别害怕,”列宾娜已经像对待亲人一样用手贴在他胸前,“她经不起这样的紧张。他们把她送到别处去了。她有点……您明白了吗?精神失常……”
      在六条行车线的大马路上,一团用钢板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风暴如此平静地向前行驶着。它遇到红灯就停下来,要拐弯的时候就给信号……
      我和这位奥列格·伊万诺夫是刚刚在布蒂尔卡相识的。经过是这样:他们把我们关进了监狱交接处的隔离室,正在把我们的东西从保管室里取到这里来。他和我同时被叫到隔离室的门口去。在开着的门外的走廊里,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灰大褂的女看守员在翻他箱子里的东西。一块不知道怎么保存下来的金黄色的中校肩章被抖落在地上。她自己也没有在意地一脚踩在那上面的两颗大金星上。
      她用皮鞋践踏着它,好像专门为了拍摄特写镜头。
      我指给他看:“请注意,中校同志!”
      伊万诺夫的脸色阴沉下来。要知道,他当时还保留着“公安机关是清白无瑕的”这个观念。
      现在又听到了关于妻子的事情。
      这些都是需要他在一个小时之内装进脑子里去的!

      ——————


    第二章 群岛之港


      请在一张大桌上铺开我们祖国的大幅地图。请在所有的首府,所有的铁路枢纽,所有铁路线与河道、河道与土路联结处的转运站打上粗大的黑点。这像是什么呀?莫不是整张地图都落满了传播病菌的苍蝇?告诉你吧,你们得到了一张宏伟的“群岛港口分布图”。
      诚然,这不是亚历山大·格林招引我们去的迷人的港口,那里人们在小酒馆里喝朗姆酒,向漂亮的娘儿们献殷勤。这里也没有温暖的蓝色海洋(这里洗澡水规定一人一公升。为了方便,四个人的四公升合倒进一个盆里,请一块洗吧!)。但是其他方面的港口罗曼蒂克——肮脏、臭虫、粗话、胡闹、语言混杂、斗殴——这里是绰绰有余的。
      没有经历过三五个递解站的犯人是少见的;很多人能记起十来个,而古拉格之子们能够毫不费力地数出半百。只不过它们在人们的记忆中混成了一团,因为它们彼此雷同:毫无知识的押解队;昏头昏脑的根据案情的点名;在烈日下面或者在秋季的严寒中的长久的等待;更长久的脱光衣服的搜身;不讲卫生的推头;冰冷溜滑的浴室;臭气熏天的厕所;散发霉味的走廊;永远拥挤憋闷并且几乎永远黑暗潮湿的监室;地上或板铺上贴在你两边的人肉的暖气;木板钉成的枕头的棱脊;夹生的、几乎是流质的面包;好像用青贮饲料煮成的菜汤。
      如果谁有准确的记性,能够分别回想得起每一个地方,那么这个人就不必在国内旅行了,因为根据递解站他已经熟悉了全国的地理。新西伯利亚城?知道,去过。棚屋很结实,是用粗原木搭的。伊尔库茨克?那儿的窗户是分几次用砖头砌严了的,还能看出沙皇时代的老样子。每次砌的砖都不连接,中间留下了细缝。沃洛格达?对了,是一座有塔楼的古老建筑。厕所是上下间。楼板朽了,楼上厕所往下漏水。乌斯满吗?那还用说!臭烘烘的牢房,虱子都满了,是圆拱屋顶的古式结构。监室里头填的可实在啦:每当犯人起解的时候,队伍能拉半个市区长,你简直想象不出是怎么装在里面的。
      最好不要对这样一个行家说你们知道还有一些城市是没有递解站的,不要去惹恼他。他会向你确切地证明,这样的城市是不存在的,而且是他说得对。萨里斯克?解犯在那里是关在暂羁室,和受侦查人关在一起。每个区中心都是这样办。这跟递解站有什么不同?在索里-伊列茨克吗?有递解站!在雷宾斯克?设在修道院的第二监狱是干什么的?哦,那里可安静啦。院子是石板铺的,空荡荡的,古老的石板长满了青苔。洗澡房的水桶是木头的,挺干净。赤塔吗?第一监狱。在纳乌施基?那儿不是监狱,是个递解劳改营,都一样。在托尔日卡?也设在修道院里。
      你要明白,亲爱的先生,没有递解站的城市是不可能存在的!要知道到处都有法院在开庭。怎么样把犯人送到劳改营去?坐飞机吗?
      当然,递解站并不尽然相同。但是要说哪个好点,哪个坏点——那是争不出结果的。三四个犯人凑在一堆,每人必定夸奖他“自己的”那一个。
      “虽说伊万诺沃递解站算不上什么有名的。可是你去问问一九三七到三八年那个冬天在那儿蹲过的人。狱里不失火——可是非但冻不着,而且上层铺的人连衣裳也穿不住。为了不憋死,窗户上的玻璃全给打掉了。二十一号监室定员是二十人,实际关了三百万十三!板铺下面都是水,就在水上也搭块板子睡人。破窗户眼正好朝那地方灌寒气。板铺下面那一展完全像北极之夜:没有一点亮光。板铺上的和站在过道里的人把光线全挡住了。通往便桶的过道根本不能走人,必须踩着板铺的边缘爬过去。吃的东西不发给个人,而是十人一份。十人中有一个死了,就把死人塞到铺板下面,直到它发臭。剩下的人就吃死人的空额。这一切还可以忍受过去,但是车头们却好像是抹了松节油一样,没完没了地把犯人们从一个监室赶到另一个。刚刚安顿下来,——“起——来——!换监室!”又得去抢地盘。造成超员的原因是这样的:三个月没让洗澡,虱子大繁殖,虱子引起了腿部溃疡和伤寒病。为了防止伤寒病蔓延,递解站被宣布隔离,四个月没有发送解犯。
      “伙计们,问题不在伊万诺沃监狱本身,关键在年份。一九三七到三八年,那是自然的。不用说犯人,就连递解站的石头也挤得哎哟叫唤了。伊尔库茨克的也一样,它也算不了什么特别的递解站。可是在一九三八年,狱医们连往监室里伸伸头都不敢,只在走廊里转悠。牢头朝监室里喊;‘昏迷过去的——快出来!”
      “三七年,伙计们,经过西伯利亚往科雷马去的人流没有断过,全都堵在鄂霍茨克海岸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往科雷马去的轮船一个月只能运三万。可是莫斯科不管这一套,一个劲儿地朝这边轰人。结果积压了十万。明白了吗?”
      “谁数过?”
      “该数的人数过。”
      “如果说的是符拉迪沃斯托克递解站,那地方三七年二月顶多有四万人。”
      “可是一卡在那儿就是好几个月。臭虫满床爬,像蝗虫一样!一天给半杯水:再多没有了!没人去运水!有一个隔离区全是朝鲜人,害痢疾死光了,一个不剩!我们的隔离区每天早晨拉出去一百口子。他们盖一座停尸房,叫犯人拉车运石料。今天你运料,明天人家运你。到秋天斑疹伤寒又传染开了。我们也采取这个办法,尸首不发臭味我们不交出去,照领他的口粮。药品是一点鸡没有。我们爬到隔离区边上求他们——给点药吧!了望塔上就朝我们开枪。后来把伤寒病人集中到一间单独的棚屋。也来不及全都抬进去,从里面出来的也没有几个。那儿的板铺是两层的。上头的发着高热,大小便下不了床,就往下铺的人身上浇:那里躺着一千五百来人。卫生员全是盗窃犯。他们从死人嘴里拔金牙。就是对活人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做的事……”
      “为什么老说你们的三七年、三七年?四九年在瓦尼诺湾,第五隔离区,——不想说吗?三万五千人。也是一连呆好几个月!又是因为解决不了去科雷马的运输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们每天夜里把人们从一间棚屋赶到另一间,从一个隔离区赶到另立个。就跟在法西斯那儿一样:又是吹哨,又是吼叫。——‘一个不剩地出来!’而且都得跑步!干什么都得跑步!押着一百人去领面包——跑步!领菜汤——跑步!什么食具也没有。菜汤能盛在哪儿就盛在哪儿——用衣襟兜着也行,用手捧也行!喝的水是用大水箱运来的,没东西舀,就打开口子让它自己流。谁能把嘴凑上去,水就是他的。犯人们在水箱前头干起架来——了望塔上就朝他们开了火!和在法西斯手里一楼一样。乌斯维特勒的长官捷列维延科来到现场。一个空军驾驶员当着大伙的面向他走过去,扯开胸前的军装上衣说:‘我有七颗战功勋章!谁给你们权利朝隔离区开枪?’捷列维延科说:‘我们今天开了枪,将来还要手枪,一直到你们学会守规矩。’
      “不,伙计们,这些还不算递解站。基洛夫递解站才是真格儿的!不说什么情况特殊的一年,就拿四七年来说吧——基洛夫递解站监室的房门要靠两个牢头用皮靴硬把人蹬进去才能关上。九月间(基洛夫市以前叫维雅特卡,可不是在黑海边上),三层板铺上所有的人都热得脱光了衣裳坐着——说‘坐着’是因为根本没有躺下的地方:一排人靠床头坐,一排人靠床脚坐。过道的地上也坐着两排,中间还有一排人站着。他们互相倒换。背包拿在手里或者搁在膝盖上,因为没有地方摆。只有盗窃犯宽宽敞敞地躺在自己法定的位置上——靠窗口的二层铺。臭虫多到大白天也咬人,它们直接从天花板上俯冲轰炸。人们就得这样熬上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
      我本来也想插进去谈谈胜利年的夏天——一九四五年八月的红色普列斯尼亚。可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夜间总还能伸直腿,臭虫也还算温和,只是苍蝇整夜在强烈的灯光下把我们这些热得光着身子,汗水淋淋的人们叮得难受。不过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拿这个来夸耀实在害臊。我们一动弹就一身汗,吃完饭身上简直跟’下雨一样。在一间比普通单元房间稍大一些的监室里装了一百人。我们挤得死死的,地面上没有下脚的空当。两个小窗户被铁皮“笼口”挡着,是朝南的,不但不通风,反而被太阳晒得滚烫,朝监室里散热气。
      莫斯科很少人知道这个具有光荣的革命名称的递解站。没有人去参观。咳,哪能参观!它到今天还在使用呢。要想靠近它看一看,用不着走远——它紧挨着诺沃霍洛舍夫环行铁路。
      正像递解站本身是没头没脑的一样,关于递解站的谈论也都是没头没脑的,所以本书的这一章也八成会写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首先抓住什么好,介绍哪一个好,开头说点什么好。递解站里积压的人越多,它就变得越加没头没脑。它搞得使人不堪忍受,对于古拉格也没有好处。可是人们仍是一个月又一个月地滞留在里面。递解站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工厂:口粮面包使用在工地上抬砖用的那种担架运送;冒热气的菜场盛在六提桶容量的大木桶里面,用撬杠插进孔眼里抬着走。
      科特拉斯递解站比许多别的站更加紧张,更加开诚布公。更紧张是因为它是通往整个欧俄东北部的门户,更开诚布公是因为它已经处在群岛的腹心地带,不需要对什么人躲躲闪闪。它就是一块空地,上面用板墙分隔成许多小格子,每一格子都上锁。尽管一九三0年流放农民的时候,曾有过稠密的人口在这儿定居(应当设想当时在他们头顶上是没有房顶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些事了),然而到了三八年,用毛板钉成的……帆布顶的摇摇欲坠的棚屋仍是远远容纳不下所有的犯人。在秋季的湿润的雪花下,或冒着开始冰冻的寒气,人们露宿在这里的地面上。诚然,人家不让他们这样直挺挺地冻僵,不断地点人数,用清查(那里同时曾达到二万人)或者夜间突然搜身的办法给他们提精神。后来在这些方格子里面支起了帐篷,有的格子里用原木搭起了两层楼高的房屋,但是为了合理地节约造价,当中不铺设楼板,而是直接搭设多达六层的板铺,板铺的两侧钉着直上直下的脚蹬子。那些只剩一口气的犯人也得像水手一样踩着它们爬上爬下。(这种结构对于海船比对于港口更相宜。)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的冬天,全体都住进了有顶的屋子,这时候就只能容纳下七千五百人了。这些人当中每天要死掉五十人。往停尸房抬死尸的担架一会儿也歇不住。(有人会反驳说,这完全说得过去,每天的死亡率不到百分之一。在上述的周转率之下,每一个人可以拖五个月之久。不错,可是你要知道主要的屠宰机——劳改营的劳动还没有开动呢。现在这种每天百分之零点七三的损耗是纯缩水率,并非任何一个蔬菜仓库都能容许这种比率。)
      越深入群岛的腹地,混凝土筑成的港口越显眼地变成了木桩结构的码头。
      卡拉巴斯——卡拉干达附近的一个递解站——这个字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在几年之内经过这里递解的犯人达到五十万(尤里·卡尔贝一九四二年经过那里的时候,登记号码已经是四十三万三千多号)。关人的房屋是一些低矮的夯土墙棚屋,泥地。每天的消遣是叫犯人带上东西,统统赶到屋外,由美术家在地面上刷白灰,甚至画出地毯的花样。晚上犯人们躺在地上,用身子把白灰和地毯一道蹭掉。
      卡拉巴斯比别的递解站更有变成博物馆的价值。可是,呜呼,已经不存在了:在它的原址上现在是一座钢筋混凝土制件厂。
      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递解点(北纬63
      )的营地是一些支在沼泽地上的窝棚!用树根扎成的骨架上盖着一块四边不着地的破帆布帐篷。窝棚里面的双层铺也是用树棍(连枝权都没有削干净)搭的,中间的过道同样用树根铺成踏脚板。白天稀泥从踏脚板缝里扑哧扑哧
      地往上冒,夜晚冻得梆梆硬。隔离区里各个地方的通道也是用细脆摇颤的小树棍铺成的。由于身体虚弱而变得行动笨拙的人们时而在这里或那里闪进水里或烂泥里。一九三八年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的伙食没有一天变过样:麦屑粉和鱼骨头熬的糊糊。吃这东西比较方便,因为钵子、缸子和勺子之类的东西递解站一概没有,囚犯们自己更没有;可以让他们几十人一批到大锅边排队,用长柄勺把糊糊舀在他们的便帽、皮帽、衣襟里。
      在同时蹲过五千人的沃格沃兹金诺递解点(它离乌斯特-魏姆几公里远。读到这一行以前,哪一位读者知道有一个沃格沃兹金诺?有多少个这类不知名的递解站!请将它们全都乘以五千吧!),供应的食物是稀汤,但是照样没有钵子。然而也想到了办法(我们俄罗斯的急中生智的本领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菜场倒在洗澡盆里,一次发十个人的,让他们你争我夺地抢着喝吧。
      诚然,在沃格沃兹金诺没有人蹲过一年以上(蹲一年以上的有过,是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家伙,所有劳改营都不接受)。
      在群岛上著的生活风貌面前,文学家的想象力实在惊人地贫乏。当他们想写出点有关监狱的最可谴责、最丑陋的东西的时候,总是拿便桶作为非难的对象。便桶在文学中变成了监狱的象征,屈辱和污秽的象征。噢,全是无知妄说!难道便桶是囚犯们的灾难吗?它是狱吏们最仁慈的发明。一切可怕的情景是从监室里没有了便桶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一九三七年西伯利亚的某些监狱里面是没有便桶的,因为不够用。事先没有准备下那么多——西伯利亚的工业跟不上大逮捕的规模。仓库里发不出新建监狱需要的便桶。老监狱里倒是有便桶,可是又旧又小,这时候唯一明智的办法是把它们取消,因为在人数猛增的情况下,跟没有一样。例如,米努辛斯克监狱老早是按五百人的容量建造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没有进去过,因为他是以自由人身份乘车去流放地的),现在装一万人。那就是说每一只便桶应当增大二十倍!但是它并不能增大呀……。
      我们俄国人的笔写东西从来是粗线条的,我们经历的事情可谓多矣,但是描写出来,揭示出来的几乎等于零。在惯于通过显微镜观察生活的微小细胞、惯于在照明器的光束下摇晃试管的西方作者们的笔下,处在超员二十倍又没有便桶而且一昼夜只许出来解一次手的监室里的人类心灵的惶乱情状,可以写出一部长篇的史诗,可以再写出十卷《追忆似水年华》!当然有许多情节是他们不知道的:在帆布风帽里小便的办法他们就想不出来;另一个犯人提出的可以把尿撒在长统靴里的忠告,他们更是完全不能理解。其实这项忠告是经验丰富的智慧的结晶,它决不是叫你毁掉皮靴,也不是把皮靴降格为提桶。它的意思是:脱下一只靴子,倒过来,把靴筒往外翻上来——于是就形成了环槽状的、你十分一需要的那个容器!而且如果西方作者们知道米努辛斯克监狱里下述的狱规的话,他们将能以多么曲折细微的心理描写去丰富他们的文学啊(而且决不会冒重复著名大师们的手笔的危险)!在这个监狱里,饭钵子四人只发一个,饮用水每天每人发一缸子(茶缸子倒够用);可能出这样的事:四人中的一个竟然利用公共的钵子行了方便,可是在吃午饭以前又不肯交出自己保留的水去洗钵子。这将出现一场怎样的冲突!怎样的四种性格的顶撞!多少微妙的差别!(我不是说笑话,只有这时候才显露出一个人的底蕴。只不过俄国人的笔没有工夫去描写这些,俄国人的眼睛也没有时间去读它。我不是说笑话,因为只有医生才能告诉你,在这样的监室里呆几个月就能永远毁掉一个人的健康,即便他到了叶若夫时代也没有被枪毙并且在赫鲁晓夫时代恢复了名誉。)
      你看,我们还幻想过在港口里休息一下,松快一下呢!在“泽克车厢”包房里挤成一团的那几天几夜里,我们是怎样地幻想着递解站啊!想的是在这里我们可以伸伸腰,直直身子。想的是在这里我们可以足足地喝到凉水和打到开水。想的是在这里不会再强迫我们用自己的东西向押解队去赎买自己的口粮。想的是在这里会供给我们热食。最后还想着会把我们带进洗澡房,在热水里浸一浸,那时浑身就不会这么痒了。“乌鸦车”里我们的腰撞得生痛,从一侧摔到另一侧;押解队朝我们吼叫:“挽臂!”、“抓脚跟!”我们暗暗鼓励自己:“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快到递解站了!到了那里就好了……”
      可是到了这里,即使我们一部分梦想能够变为现实,也总要被另外一些事情弄得十分扫兴。
      洗澡房里会遇到什么你永远说不准。忽然他们动手剃光女人的头发(红色普列斯尼亚,一九五0年十一月)。或者让清一色的女理发员给我们一长串光屁股的男人剃头。在沃洛格达的蒸气浴室里,胖大婶莫吉亚吆喝着:“男人们,排好队!”然后用蒸气管子朝整排男人们身上放气。伊尔库茨克递解站的见解不同,认为洗澡房服务人员全部是男性并且由男子汉在女人们的两腿之间涂抹焦油软膏更加符合天理人情。或者如像在新西伯利亚城递解站里那样,大冬天冰冷的洗澡房里的水龙头只流凉水;囚犯们鼓起勇气要求首长来看看;来了一个大尉,他竟满不在乎地亲自伸手到水龙头下面试了试,然后说:“我告诉你们,水是热的,懂吗?”至于有的地方洗澡房里根本没有水,有的地方在烘炉里把犯人的衣服烤焦,有的地方强迫洗完澡的犯人们赤身光脚在雪地里跑到另一处去取衣物(罗德尼查,第二白俄罗斯方面军反间谍机关,一九四五年),我们已经说腻了。
      一跨进递解站,你就会发现在这里掌握你命运的不是看守员,也不是戴肩章穿制服的,这些人不管怎么说总得遵从一点成文的法律。这里掌握你命运的是递解站的杂役。是那个前来招呼你们这批新到解犯的,脸色阴沉的洗澡房服务员:“喂,法西斯老爷们,去洗澡!”;是那个手拿一块写字用的三合板垫板,两眼在你们的行列里搜索,催你们快去干活的派工员;是那个剃光的头上留着一撮长毛、摸着一卷报纸在腿上敲敲打打,眼珠儿却瞟着你们行囊的教育员;还有另外一些你们认不出来的杂役,他们正用X光般的视线透射着你们的皮箱。他们彼此多么相像啊!在你们短短的递解途中你们好像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这一帮家伙,虽不像他们这样干净整齐,但同样是露着残忍的獠牙的畜类。
      是了,又是那些盗窃犯!又是那些乌乔索夫歌颂的扒手!又是那些任卡·若果里,野兽谢廖嘎和吉姆卡-基施肯尼亚……只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是蹲在铁窗里面,他们已经洗干净、穿整齐,成了官方人物,神气活现地维护着纪律——只要我们遵守的纪律,如果有人带着一点想象力仔细端详这一些嘴脸,他甚至可能得出这样的印象:他们也是从我们俄罗斯的根上生出来的,一度曾是一些农村孩子,他们的父辈是一些名叫克里姆、普罗霍尔、古里之类的乡下人。他们的身体构造甚至和我们的都有点相似:两个鼻孔,两只眼珠上各有一片虹膜,绯红色的舌头是用来吞入食物和说出一些俄罗斯话音的,只不过用词和我们完全不同罢了。
      任何一个递解站的首长都会找这个窍门:所有编制内职务的工资都可以付给呆在家里不上班的亲属或者由监狱头头们私分。监狱里的差事只要你吹一声口哨,社会亲近分子中自报奋勇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只图一点,就是可以在递解站系缆,从此不下矿井,不上矿山,不进泰加森林。这些派工员、文书、会计、教育员、浴室服务员、理发员、保管员、炊事员、洗碗工、洗衣工、缝补匠——全都是递解站的永久居民。他们领的是犯人口粮,算在监室的名额里,但是他们不用首长关照也自有办法从大伙房里或者解犯的包袱里捞到额外的食物和油水。这些递解站的杂役们认准了,随便哪个劳改营里也不会比他们现在舒服。我们落进他们手里的时候,还是没有被搜刮干净的,所以他们要美美地敲我们一杠子。在这里他们甚至代替看守员对我们进行搜查。搜查之前劝我们把钱交给他们保管并且像煞有介事地开列一个什么清单,可是清单和钱一起马上就不翼而飞了。“我们把钱交上去了!”“交给谁了?”走来的军官惊奇地问。“就是刚才在这儿的那个人!”“具体是谁?”在场的杂役们都说没有见到……“你们为什么要把钱交给他?”“我们以为……”“以为个屁!少以为点就好了!”一切都吹了。他们劝我们把衣物留在洗澡房的脱衣间里。“没人拿你们的!谁要你们这些东西!”我们留下了,反正也不能带进浴室去。回来:毛衣不见了,毛皮手套不见了。“什么样的毛衣?”“灰的……”“噢,那准是它自己跑进洗衣房了!”他们有时也很讲信义地收取我们的东西:作为替我们把箱子送进贮藏室保存、把我们关进没有盗窃犯的监室、尽快地起解、尽可能不再拖延起解等等服务的酬劳。他们唯一不干的事是直截了当地抢劫。
      “这些人可不是盗窃犯!”我们当中的内行们解释给我们听。“这些人是‘母狗’.是给监狱当差的。他们是正经扒手们的敌人。正经扒手是那些蹲在牢房里的。”但是这一套对于我们这些家兔们的脑子是太难懂了。他们的派头都一样,他们身上刺的花纹也都一样。也许这一帮是那一帮的敌人,可全都不是我们的朋友,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这时候,他们叫我们在院子里紧挨监室窗户的地面坐下。窗户都有“笼口”,看不到里面,但是里面有人用沙哑而善意的声音忠告我们:“乡亲们!这儿有规矩:凡是茶叶、烟末之类散装的东西,搜身的时候都要没收。谁有,快摆到这儿来,撂进我们窗户里来。我们以后还给你们。”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是“福来儿”,是家兔。说不定真地要没收茶叶和烟末。我们在伟大的文学著作里面谈到过囚犯之间普遍的团结精神,囚徒是木会欺骗囚徒的!称呼得那么亲热——“乡亲们!”。我们把烟荷包撂给他们。纯种的扒手们在里面接住,然后传出哄堂大笑:“哎,法西斯小傻瓜们!”
      “别想在这儿讲理!”“把你的东西全交出来!”——这就是递解站迎接我们的标语,尽管并没有挂在墙上。“把你的东西全交出来!”——看守员、押解员、盗窃犯全都向你重复这句话。你已经被沉重的刑期压得不能翻身,你想的是怎样松一口气,而周围的人想的是怎样搜刮你。一切人都是想方设法对本来已经精神颓丧和孤立无援的政治犯再加一层压力。“一切你都得交出去!”——高尔基递解站的一个看守员无能为力地摇着头说。安斯·伯恩施坦像解除负担似地把自己那件军官大衣交给了他——不是白给的,是交换两颗葱头。去告盗窃犯的状有什么用?你没有看见红色普列斯尼亚所有的看守员都穿着公家从来没有发过的铬鞣革的大皮靴吗?这全是盗窃犯在监室里弄来然后转手给他们的。告盗窃犯的状有什么用,如果连文教科的教育员都是盗窃犯并且由他们给政治犯写鉴定(克麦罗沃递解站)?在罗斯托夫递解站能够要求管束盗窃犯吗,如果那地方正是他们自古以来的老窝?
      据说一九四二年在高尔基递解站几个被捕的军官(加甫里洛夫、军事技术员谢别金等人)竟然奋起反抗,痛打盗贼,硬把他们整服帖了。但是对这种事一般都当做传奇看待:只在一个监室里整服帖了?服帖了很长时间?蓝边帽是干什么吃的,能让异己分子打亲近分子?至于有人说,四0年科特拉斯递解站小卖部旁边盗窃犯从政治犯手里抢钱,政治犯动手狠揍他们,别人制止不住,这时候警卫队带着机关枪开进隔离区来保护盗窃犯——这种事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这完全像真的。
      糊涂的亲人哪!她们在外面奔走借贷(因为家里没这笔钱),给你们捎进东西和食物——守活寡的妻子的最后的奉献。殊不知这些礼品是有毒的,因为它会把你由一个饥饿但是自由的人变成一个惊恐不安和胆小如鼠的人。它会使你丧失那刚刚萌芽的醒悟和正在凝结的坚韧,这两者才是你进入深渊之前唯一需要的东西。哦,关于骆驼和针眼的睿智的寓言啊!这些身外之物不允许你走进精神解脱的天国。你在“乌鸦车”里看到,别人也带着和你一样的口袋。盗窃犯们朝我们狺狺狂吠:“带烂包袱的畜牲们!”但是他们只有两个人,我们有五十来个,他们暂时没有动我们。现在我们在普列斯尼亚监狱交接处已经被关押了一天多。因为拥挤,两腿只得盘在身子底下,坐在肮脏的地面上。但是我们谁也无心观察周围的生活,因为我们的心都放在怎样寄存箱子上。虽然寄存东西被认为是我们的权利,然而仅仅是因为这儿是莫斯科的监狱,又看到我们当时还没有完全丧失莫斯科的外表,派工员们才勉勉强强地答应替我们办这件事。
      一块石头落地!——东西收下了(这表示我们将不在这一个递解站把它们贡献出去,而是在下一站)。只剩下倒霉的食品包裹还在我们手里晃荡着。由于我们这一批“海狸”过分集中,他们把我们分散到各个监室。我和瓦连金被关进同一个监室,他就是和我同一天在特别庭决定上签名的那个人。当时他曾经激动地提议要在劳改营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个监室还没有填满;过道空着,板铺下面空地也很多。按照传统,二层铺果然是由盗窃犯占据的:头头们靠窗口,小哥儿们稍远点。下铺躺着中立的灰色人群。没有人向我们进攻。我们这两个没有经验的人事先没有好好考虑,也没有朝四面瞧瞧,扑在沥青地上就往铺底下爬。我们认为在那儿一定会很舒服。板铺很低,大块头的男人要平趴下贴着地面才能钻进去。我们爬到了。现在我们将要悄悄地躺在这儿,悄悄地聊天了,可是不好!在下层的昏暗中,传出一阵无言的蟋蟋声,一群少年犯四肢挨地像大老鼠似地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偷偷地爬过来。这些家伙还完全是小孩子,甚至有的才十二三岁,但是刑法典规定也可以抓这样的。他们已经按盗窃罪受过审判,现在来到这里向他们的贼师父们继续学艺。师父们现在放他们出来向我们袭击了!他们一言不发地爬到我们身边,十来只手同时生拉硬拽,把我们身边和身下的财物抢个精光。干这营生的时候,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是恶狠狠地喘着粗气。我们掉进了馅饼:既站不起来,又不能动作。不到一分钟,他们就拽走了装着咸肉、砂糖和面包的口袋,立刻消失了。而我们却像傻瓜一样躺着。我们的全部给养已经不战而弃,现在虽然可以继续躺着,但是已经根本躺不下去了。我们可笑地用两腿蹭地,屁股朝前,挪到板铺外面坐起来。
      难道我是个胆小鬼?我原来觉得并不是。在开阔的草原上我曾钻进过炮弹爆炸的火网,我曾敢于乘车通过明知埋设了反坦克地雷的小道。当我把炮兵连带出包围圈并且再次返回去抢出一辆打坏了的“嘎斯”的时候,我始终是十分镇静的。那么我为什么不揪住一只这样的人面耗子,把他的鲜红的嘴脸按在沥青地上使劲搓搓?他太幼小了?——那就冲着他们的头头们去吧。不能……。在火线上有一种附加的意识(也许全然是虚假的)使我们变得坚强:是我们军人的团结感?是我个人行为的适当感?是义务感?然而此时此地却是无所适从的。没有条令。一切全要凭摸索才能弄明白。
      我站起来,朝他们的一个头目转过身去。在紧挨窗口的二层铺上,所有抢去的食品都摆在他面前:小耗子们一星半点也没有往嘴里放,他们有纪律。这个贼头的脑袋的前半部分,即两足类身上通常称为面孔的那个部位,是大自然怀着嫌恶与憎恨的心情捏塑出来的,但也可能是他的禽兽生活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歪斜松垂的脸肉,低额头,原始社会的刀疤和门牙上镶的现代的钢齿冠。他的一双小眼恰好足以看到他所熟悉的目标而决不能观赏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他用这双小眼看着我,好像一头野猪注视着驯鹿,他深知随时都可以一拳把我打翻。
      他等着。而我做了什么呢?蹦上去哪怕在这兽面上擂它一拳再跳下来回到过道里?瞎,我没有这样做。
      我是个卑劣的人吗?在这以前我一直觉得不是。但是,在被掠夺、被屈辱了以后,再乖乖地肚皮贴着地爬回板铺下面,我觉得太委屈了。我恨懑地对贼头发话,我说既然你们抢走了吃的,至少该在铺上给我们腾个位子。(嗯,作为一个城里人,作为一个军官,这不是个很自然的要求吗?)
      结果呢?贼头同意了。要知道我这就等于自愿放弃了咸肉,等于承认了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等于暴露出与他的观点相似——他也会赶走最弱者。他命令两个灰色的中立人物离开靠窗口的下铺,把位子让给我们。那两个人顺从地离开了。我们在最好的位子上躺下。对于我们的损失我们还难过了一阵子(我的马裤没有引起盗贼们的兴趣,这不是他们的制服。可是一个扒手已经在摸瓦连金的毛料裤子。他看中了这东西)。只是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听到邻人的悄悄的责难:我们怎么能央求盗贼们的庇护,把两个自己人赶到铺底下去?也仅仅是在这时候我才像被针扎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我的脸发烧了(以后许多年,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我还是脸红)。睡在下铺的灰色囚犯们都是我的兄弟,五十八一l-乙,是被俘人员。我不是在不久以前还发誓和他们共命运吗?怎么这会儿就已经把他们往铺下赶了?诚然,当盗窃犯欺侮我们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出来替我们说话——但是既然我们自己都不战斗,他们为什么要为我们的咸肉去战斗?足够多的残酷战斗早在战俘营里就已经使他们失去了对高尚行为的信念。毕竟他们没有做过有损于我的事,而我却做了损害他们的事。
      我们就是这样像一窝小猪一样用腰,用鼻头冲撞着、冲撞着,为的是至少有朝一日我们会变成人……为了变成人。
      但是,即使对于一个新犯人,尽管他在递解站被剥一层皮,去一层壳,递解站也是非常非常需要的。它使他能够逐步地向劳改营过渡。因为一步完成这样的过渡是人的心脏经受不起的。他的意识不可能马上在这一片漆黑中判明方向。需要逐步地过渡。
      还有,递解站给予他一个和家庭联系的表面机会。他在这里写出第一封合法的家信:有时候是告诉家里他没有被处决,有时候是通知发配的方向。总之,是一个被侦查的,用犁头反复翻耕过的人初次写家信的时候使用的那些不习惯的字眼。在家人的记忆中,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他已经永远不会再成为原来的那个人了——这一切会像电光一闪似地通过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迹呈现在家人眼前。歪歪斜斜,这是因为递解站虽然准许写信,院子里也挂着个邮箱,但是纸和笔均不可得,更谈不到削铅笔的工具。不过总能搞到一张展平了的马合烟包装纸,或者一张包砂糖的纸。另外,监室里面总归会有人藏着铅笔。于是几行难以辨认的潦草字迹便写成了。这几行字将成为家庭今后是合是分的契机。
      丧失理智的女人们有时候还会凭着这封信冒冒失失地长途跋涉到递解站来,想见到丈夫一面,尽管这里永远不会准许他们会面。她能做到的只是送去一些东西给她的丈夫添累赘。这样的妇女当中有一个,据我看,提供了为所有这些妻子们树立一座纪念像的标本,并且连建立这座塑像的地点也指定了。
      事情发生在古比雪夫递解站,时间是一九五0年。这个站设在一片洼地里(然而从那里却可以看见伏尔加河上的日古里峡口)。一道杂草丛生的高峻的山梁矗立在它的近旁,环抱着洼地的东侧。山梁在隔离区以外,整个地势很高;我们从下方看不到从外面登山的道路。山梁上也很少有人影出现,偶尔见到山羊在上面吃草,或者有小孩在上面乱跑。在一个阴沉的夏日,陡崖上出现了一个城市打扮的妇女。她用手搭在眼眶上朝下面我们这里观望,缓缓地转动着身体。这时候,三间拥挤的监室里的犯人们正分别在各个院落里放风。她希望在下面的这个深渊里从三百个失去个性的蚂蚁当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一个!她是不是指望她的精诚之心能给她以启示呢?她一定是因为探视本能获准才攀上了这座商丘。各个院落里的人都发现了她,都凝望着她。在我们这洼地里没有风,可是那山梁高处风却吹得很疾。她的长裙、短衣、头发被疾风掀起、扇动,好像是为了披露她内心全部的爱情,全部的忧患。
      我想,如果就在她站立的地方,在俯视着递解站的山梁上,采取她站立的姿势,面朝着日古里的方向,建立一座像她这样的妇女的石像,也许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们稍许明白一些事情吧。
      不知道为什么好久没有人上去赶开她,可能是警卫队懒得爬山。后来终于有一个当兵的爬了上去,朝她吆喝,挥手,——把她赶走了。
      递解站还能打开囚犯的眼界,让他看到广阔的事物。俗话说,虽然忍饥挨饿,但是过得快乐。在这里的永不休止的流动中,在成十成百人的交替中,在坦率的叙述和交谈中(在劳改营里是不敢这么说话的,那里到处都害怕碰上行动人员的触须)——你渐渐耳目清新,豁然开朗,心明眼亮,对于你自己、对于你的人民甚至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开始能够更好地理解。有时候,被推进监室里来的一个古怪的犯人竟能告诉你一些在书本里永远读不到的新鲜事。
      监室里忽然关进来一个奇迹般的人物;一个有着罗马人脸型的高个子的年轻军人,头上仍然保留着淡黄色的鬈发,穿着一身英军制服,好像是一个直接来自诺曼底海岸的登陆部队的军官。他走进来的时候态度非常高傲,似乎预料着所有的人都会在他面前肃然起立。实际上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现在走进了朋友们之中:他已经被关了两年,但是一次也没有进过监室。他被秘密地装进单独的包房里,直接运到这个递解站。现在出人意外地,不知道是由于疏忽还是故意地,关进了我们这间集体马厩。他在监室里走了一圈,见到一个穿德国军服的国防军军官,便用德语和他攀谈起来。可是没说几句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看样子如果带着枪,他们马上就会动武。战争已经结束了五年,而且人家反复向我们灌输说,西线的战争是装样子的,所以看到他们之间这么仇恨,我们甚感奇怪。这个德国人在我们当中躺了那么久,我们这些俄国佬并没有跟他发生过冲突,相反却经常在一道说笑。
      如果不是艾里克·阿尔维德·安德森幸免剃光的头发(这是全古拉格的奇迹),如果不是他那洋里洋气的派头,如果不是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德语、瑞典语,他讲出来的事情恐怕谁也不会相信。据他说,他是瑞典的一个不止是百万富翁而是亿万富翁(好吧,就当他吹了一点牛)的儿子,是德国英占区司令官罗伯特将军的外甥。作为一个瑞典公民,战争期间他以一名志愿者的身份在英军中服役,真的参加过诺曼底登陆。战后,他成为瑞典军队的一名职业军官。然而他一直对考察社会制度怀着兴趣。对社会主义的向往超过了对父亲的资本的留恋。他对苏联的社会主义抱着深厚的同情,而且当他作为瑞典军事代表团成员访问莫斯科的时候,他还通过亲眼所见确信了它的繁荣昌盛。主人为他们举行宴会,邀请他们到乡间别墅。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阻碍地和普通苏联公民——漂亮的女演员们——接触。她们都不忙着去工作,都很乐意陪他们消磨时间,甚至私下在一起。这样最终地确信了我国社会制度的胜利之后,艾里克回到西方就开始发表一些捍卫和盛赞苏联社会主义的文章。这终于成了他毁灭的祸根。在这几年,即一九四七一四八年,苏联正从各个缝隙里搜罗愿意公开和西方决裂的西方国家进步青年(似乎如果能凑足十来二十个这样的人物,西方就会发抖和崩溃)。根据艾里克在报上发表的文章,他被内定为一个合适的对象。他当时在西柏林服务,妻子留在瑞典。由于可以谅解的男性的弱点,艾里克时常去东柏林和一个未婚的德国女人幽会。在一个夜间,就在她那里被人捆绑起来(“去找大娘,进了牢房”这句俄国谚语说的就是这种事儿吧?大约早已经是如此办理的,他并不是头一个)。他被带到莫斯科,葛罗米柯在斯德哥尔摩曾经在他父亲家里吃过饭,和艾里克相识。现在为了酬答他令尊大人的盛情,要求这个年轻人公开咒骂整个资本主义和他父亲。作为代价,他答应这位公子在我国立即得到终生的资本主义式的物质享受。但是令葛罗米柯吃惊的是,虽然艾里克在物质上不会受到任何损失,但他却勃然大怒,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他们仍不相信他能够死硬到底,便把他软禁在莫斯科郊区的一座别墅里面,供养得像童话中的王子(有的时候对他也实行“残酷迫害”:拒绝接受他预定的第二天的菜单,他原来点的是笋鸡,却忽然给他端上一盘煎牛排),在他周围摆满了马、恩、列、斯的著作。这样等待了一年,期望把他改造过来。奇怪的是连这也没有奏效。这时候弄来一个在诺里尔斯克服过两年刑的前中将,和他软禁到一起。大概是想要中将用劳改营里的可怕情形促使艾里克就范。但是中将执行这项任务极不得力,也许是并不想执行。在一起蹲了十个月,全部成绩只是教会了艾里克一口半通不通的俄语,再就是加强了艾里克本来已经产生的对蓝箍帽的厌恶。一九五0年夏天,再次由维辛斯基出面召见,艾里克再次表示拒绝(他竟以意识践踏了存在,这是完全违反马列主义规律的举动)。于是阿巴库莫夫亲自向艾里克宣读了决定:二十年监禁(??为什么?)。他们自己已经后悔跟这位呆公子打上了交道,可是又决不能把他放回西方。就是在这时候他被装进一间单独的包房,押往劳改营服刑。在车上他听到隔壁的一位莫斯科姑娘的叙述。第二天清晨,他又通过车窗看到了朽烂的草屋顶的梁赞地方的俄罗斯。
      这两个年头使他牢固地确立了对西方的忠诚。他对西方的信任达到盲目的程度。他不愿意承认西方的弱点。他认为西方的军队是不可摧毁的,西方的政治家是不会犯错误的。我们告诉他,在他关押期间斯大林下了封锁柏林的决心并且相当顺利地实现了,他不肯相信;当我们嘲笑邱吉尔和罗斯福的时候,艾里克的乳白色的脖颈和奶酪色的面颊气得鲜红。他同样坚信西方决不会容忍对他——艾里克—一的监禁,西方情报机关马上就会根据从古比雪夫递解站得到的情报查明艾里克并没有淹死在施普累河里,而是正在苏联坐牢,一定会把他赎买或者交换出去。(相信自己的命运不同于其他犯人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他很像我们的思想纯正的正统派。)尽管我们之间进行了激烈的舌战,他还是邀请我的朋友们和我有机会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到他家去作客(他含着疲倦的微笑说:“人人都知道我们。瑞典王室差不多全靠我父亲维持”)。而眼下这位亿万富翁的公子却没有擦脸的东西,我把一条多余的破脸巾赠送给了他。他不久就解走了。
      人们不断地流动—一带进来,带出去,单个地和成批地。解犯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出发。表面上如此有条理、有计划,实际上其中充满了胡闹荒唐,简直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一九四九年建立了特种劳改营。遵照某人的最高决定,大批女犯从苏联欧洲部分的极北地区和外伏尔加地区经过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迁往西伯利亚泰谢特市的奥泽尔拉格。可是到了一九五0年,某人又认为把女犯拉到奥泽尔拉格是不方便的,不如集中到莫尔多维亚捷姆尼基地方的杜布罗夫拉格。于是这同一批女犯又经过同一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逦西行,一路享受着古拉格旅行的全部舒适条件。一九五一年在克麦罗沃省建立了几座新的特种营(卡梅施拉格)——闹了半天,原来需要妇女劳动力的还是这个地方!于是这一批时运不济的女犯们现在通过同一个可诅咒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又登上了奔赴克麦罗沃特别营的苦难历程。释放犯人的时代来临了,但不是所有的人全放啊!在全面松动的赫鲁晓夫时代仍需服完刑期的女犯们又从西伯利亚经过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被装运到莫尔多维亚:上面认为把她们全集中在一起比较牢靠。
      反正这全是我们内部的业务,各岛屿全是我们自己的。它们之间的距离对于我们俄国人来说也并不那么遥远。
      个别倒霉的男犯有时也遇到同样的情形。申德里克——面容憨厚、乐呵呵的大块头青年,在古比雪夫的一座劳改营里从事着所谓诚实的劳动,他没有料到会有什么灾祸。但是祸从天降。营里接到一项紧急指示—一不是来自一般人物,而是来自内务部长本人(部长从哪里知道申德里克这个人?):立即把这个申德里克送往莫斯科第十八监狱。他被提出来,拽到古比雪夫递解站,从那里毫不拖延地送到了莫斯科。但并没有把他投进什么第十八监狱,而是和别人一起关进了大名鼎鼎的红色普列斯尼亚。(申德里克本人压根不知道十八号监狱的事,因为没有向他宣布过。)可是他的劫数未尽:没过两天,他又被拉出来解送。这次是去伯朝拉。车窗外的景色愈来愈贫瘠阴郁。小伙子吓错了:他知道有部长的指示。现在这样一个劲地往北方拉,八成是部长手里有申德里克的过硬材料。路途的疲劳再加上被偷走了三天的口粮,申德里克到达伯朝拉的时候已经东倒西歪。伯朝拉的接待很不客气,饿着肚子,不让住下,就押着他们顶风冒雪去上工。一连两天连衬衣也没有机会晾干,连床垫还没有用松枝填上。一声命令又要他交还全部公家的东西,往更远处遣送——去沃尔库塔。根据这一切迹象看,部长是决定把申德里克在劳改营里熬死。诚然,不是专门对付他一个,整整一批犯人都要摘掉。在沃尔库塔整一个月没有人过问申德里克。他参加了一般作业。虽然还没有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但已经开始顺从北极圈内的命运了。可是有一次忽然大白天把他从矿井里叫出来,叫他赶紧回营里交还全部公家的东西。一小时以后就上了往南边开的火车。这次可有点像专门惩罚他一个人了!拉到了莫斯科。投进了第十八监狱。在监房里关了一个月。后来一个什么中尉叫了他去问:“您跑到哪里去了?您真的是机械制造工程人员吗?”申德里克说是。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天堂岛!(是的,群岛里也有这类岛屿!)
      这一类人物的隐现,这一类的遭遇,这一类的故事,使递解站大为生色。老劳改犯传授经验说:“躺着,别管闲事!在这儿能吃最低保证的口粮,也不需要卖牛劲。人不挤的时候,你只管足足地睡。伸直了腿,吃了睡,睡了吃。吃不饱可是能睡足。”只有尝过劳改营一般作业滋味的人才懂得递解站是休养所,是我们途中的幸福。还有一样便宜事:白天睡过去——刑期就过得快些。只要把白天消磨掉,夜晚反正是瞧不见的。
      诚然,递解监狱的主人们由于念念不忘劳动创造了人以及只有劳动才能改造罪犯的理论,有时由于有一些辅助性的活茬,有时由于承包了一些外活以便搞点额外财政收入,他们也驱使手头这些整日挺尸的递解劳力去干活。
      在上面说过的那个科特拉斯递解站里,战前时期这种性质的劳动一点不比劳改营轻。六七名身体衰弱的囚犯套着搭缚,拉一辆拖拉机的挂斗雪橇。一个冬季的白天要沿着德维纳河拉上十二公里的路程,到维切格达河口去。一会儿人陷进雪里,摔倒在地,一会儿雪橇又卡住动不了。似乎再也想不出比这更累人的活儿了。可是这还不算真干活,这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在维切格达河口还要把十立方木柴装上雪橇,原班人马用原样的都具,(列宾不在了。这对于我们新时代的画家已经算不了可以发挥创造性的主题;这不过是实景的粗陋的素描)把雪橇拖回递解站的家园。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必再谈你的什么劳改营了——到不了劳改营你已经完蛋。(干这些活时的作业班长是柯鲁巴耶夫,当过拉车牲口的有电气工程师德米特里耶夫、后勤部中校别利亚耶夫,还有一个就是我们已经熟悉的瓦西里·弗拉索夫。其他几个人的姓名现在已经说不全了。)
      阿尔扎马斯递解站在战争期间给犯人吃的是甜菜疙瘩,而让他们干的劳动却是长期性的,它附设了缝纫厂、擀毡制靴车间(在滚烫的酸性液中擀制毛胚)。
      一九四五年夏天我们自报奋勇地从红色普列斯尼亚的闷热窒息的监室里出去干活;这是为了取得一整天呼吸空气的权利,为了取得在安静的板条钉的厕所里不慌不忙、不受阻挠地蹲一会儿的权利(这可是一种常常被忽略的鼓励手段!)。八月的阳光(这正是波兹坦和广岛的日子)把厕所晒得暖洋洋,可以听到一只孤单的蜜蜂的安详的嗡嗡声。我们也是为了取得晚上多领一百克面包的权利。我们被带到正在卸木材的莫斯科河码头。我们的任务是把原木垛倒到别处,重新码起来。我们花的力气远远超过得到的报偿,可是我们仍然高兴到那儿去劳动。
      青年时代(我的青年时代就是在那里面度过的!)的回忆常常逼得我脸红。但是凡使你沮丧者必给予你以教训。我发觉,在我肩头总共才摇颤了两个年头的那一副军官肩章,竟在我肋间那块方寸空地上抖落了大量的有毒的金粉。在河运码头上——它也是一个小型的劳改营,也划出了一个四周设有了望塔的隔离区——我们是外来人,是临时工。根本没有听说过可能把我们留在这个小型劳改营里服刑。但是,当我们第一次排好队,派工员在队前走过用眼睛物色临时作业班长的时候,我的卑微的心房简直要从毛料的军便服下面蹦出来:指定我吧!我!我!
      没有指定我。可是我为什么要当这个?那只会使我做出更加可耻的错事。
      哦,和权力分手是多么困难哪!这是必须懂得的。
      红色普列斯尼亚曾经有一个时期几乎成了古拉格的首府——不论到哪里去都不能绕过它,正如不能绕过莫斯科。那个时期在国内旅行,无论从塔什干到索契,还是从切尔尼戈夫到明斯克,最方便的路线是通过莫斯科。运囚犯也一样,不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要沿铁路线拉着他们经过普列斯尼亚。我在那儿的时候正好赶上了这个时期。普列斯尼亚苦于人满之患,正在盖一座新楼。只有运送反间谍机关判处的犯人的直达闷罐列车沿着环城线路绕过莫斯科,它们恰巧在普列斯尼亚旁边通过,说不定在过站时还向它鸣笛致意呢!
      如果你是从外地到莫斯科中转的普通旅客,手里总归是拿着车票的,总归有希望或早或晚登上所需方向的列车。然而战争末期和战争结束后的普列斯尼亚,不仅被运到这里的犯人,就连最上头的人,就连古拉格的头头们,事先也说不出谁该往哪里去。监狱的秩序还没有像五十年代那样定型化,谁的档案上也没有写明途径路线和目的地。顶多有个工作上的附记:“严加警戒!”“只可使用于一般作业!”押解队的中士们把用散乱的细麻绳或者纸绳随便捆了一遭的装着监狱档案的破烂卷宗夹子一擦一棵地抱进监狱办公室的木头房子,胡乱地摔在书架上面、桌子上面、桌子下面、椅子下面,或者干脆扔在过道的地板上(就像它们的本主地横七竖八地躺在监室的地面上一样)。这些公文松了捆,散乱了和混淆了。一间、两间、三间房子堆满了这些一团糟的档案。监狱办公室的女秘书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连衣裙的肥胖懒惰的自由雇用人员——热得汗流浃背,成天扇着扇子跟监狱里的及押解队的军官们调情逗笑。她们既不愿意也没有力量去翻腾这些乱纸堆。可是每个星期都要发出几次红色列车。每天还要用汽车运出上百号人到较近的劳改营。每个犯人的档案必须随人一同发出。这件伤脑筋的麻烦事谁来干?谁去把档案分类并且组配递解的批次呢?
      这种事情委托给几个派工员去完成。他们是从递解站杂役里头挑选的——这些人是一些“母狗”、或者“半带色的”。他们可以在监狱走廊里随意走动,随意进入办公楼。是把你的档案随手放进坏的递解批次还是费心劳神地找出你的档案以便塞进好的批次,这全要仰仗他们。(新进来的犯人打听出有一些恶劣透顶的劳改营,这个情况他们没有搞错,但是他们以为还有一些好的劳改营,那可是受骗上当了。不可能有“好的”劳改营,只可能在劳改营中谋求某类较好的命运,不过那只能就地去争取。)囚徒们的整个前途依赖着另一个跟他们身份一样的囚徒的态度。人们盘算着是不是该找机会跟这个人谈谈呢(哪怕是通过浴室服务员拉拉关系)?是不是该给他塞点东西呢(哪怕是通过财物保管员的后门)?——这可真不如听天由命的好。存在着这样一种捉摸木定的机会——一件皮外套可能把诺里尔斯克改换成纳尔契克,一公斤咸肉可能把泰谢特改换成银松林(皮外套和咸肉也可能白丢)——它徒然给已经疲惫不堪的心灵增加痛苦和不安。也许有人真的得到好处,也许有人真的换来如意的安排——但是最幸福的还是那些无可奉献或不愿为此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
      听天由命,完全排除自己对自己生活前途的意志,认识到预测吉凶非但无用而且很容易导致你走出将使你遗恨终生的一步。这可以使一个囚犯获得某种程度的解脱,使得他比较安详,甚至比较高尚。
      这样,当囚犯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监室里的时候,他们的命运也高如山积地堆放在监狱办公室的各个房间里,而派工员们则是从容易下脚的地方取出卷宗。因此.一部分犯人要在这个可诅咒的普列斯尼亚恭候两三个月,而另一些人则可能以流星的速度从这里一闪而过。由于犯人的密集、办事的匆忙、案卷的混乱,在普列斯尼亚(在其他递解站亦如是)有时竟然发生刑期替换的情形。五十八条的犯人们没有这种危险,因为他们的刑期,用高尔基的说法,是大写的刑期,天生是漫长无际的,即使看起来好像快到头了,实际上永远到不了头。但是,惯偷、杀人犯如果把自己的刑期和一个傻头傻脑的“普通犯”替换一下,倒是有一点意义。他们本人或者是他们的帮手出面向这样的人凑近乎,关心地问东问西。那个人不懂得,短期犯人在递解站决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细,他可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人家:他的姓名,比方说,是瓦西里·巴尔菲内奇·叶甫拉施金,一九一三年生人,住在谢米杜比耶,是当地出生的。刑期一年,一0九条,“玩忽职守”罪。过后,这个叶甫拉施金睡着了;也许没有睡着,是因为监室里太嘈杂,车门上的送饭孔旁边太拥挤,无法靠近,听不见门外走廊里宣读本批解犯名单的人嘀里嘟噜些什么。站在门口的犯人们向监室里传呼了一些姓氏,可是没有叫到叶甫拉施金,因为走廊里刚刚念到这个姓氏便有一个贼骨头立时巴巴结结地(在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会这一手啦!)朝门外探出他那嘴脸,用又快又低的声音回话:“瓦西里·巴尔菲内奇,一九一三年生,谢米杜比耶村,一0九条,一年”——接着就跑去取东西。真叶甫拉施金打了哈欠,又在板铺上躺下,耐心等待明天再叫号。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这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打扰一下看守长:为什么他老是不起解?(而同时各个监室每天都呼唤着一个姓兹维亚嘎的人。)又过了一个月或者半年,当有了空闲时间用还累点名的办法对全体解犯进行了一次大清查以后,只剩下一个兹维亚嘎的案子找不到人:累犯,两次杀人,抢劫商店,十年;另有一个自称为叶甫拉施金的怯生生的囚犯找不到案卷。凭照片根本看不清,那么就暂且把他当作兹维亚嘎好了,那么就该把他关进伊甫查里惩戒劳改营去。不然的话,就得承认是递解站摘错了。(已经解出去的那一个叶甫拉施金现在已经查不到下落,名单没有留底。况且他是一年刑期,现在已经被派到营外去干免除看管的农业劳动,正享受着一天算三天的折减。也许他已经逃亡,早就在家里呆着。更大的可能是又进了监狱,正在服另一次刑期。)也能遇到这样一类怪家伙,他们为了换取一两公斤成肉,甘愿把自己的短暂的刑期卖给别人。他们估计反正以后会弄清楚的,会查明他的身份。这个主意也不完全错。
      有一个时期,囚犯的案卷上不注明递解目的地,在那些年代,递解站变成了奴隶市场。递解站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是买主,这个名词在走廊上和监室里是经常挂在人们嘴上的,并不带任何讥笑的意味。正如各工厂不能坐等中央统配物资而要派出自己的催办人员一样,古拉格也有类似情况:各岛屿的土著在渐渐绝灭,他们虽然不值一文钱,但却是有统计数字的,因此需要自己设法弄进些人口来补充,以免完不成计划指标。买主须是一些精明干练、很有眼力的人。凡要带走的犯人都必须仔细过目,免得让人家塞进一些老弱病残充头数。不中用的买主才凭档案挑选犯人,正经八百的商人要求货物活生生、光溜溜地在他们眼前走过。货物这个词儿不是当笑话说的。“喂,这回运来的是什么货?”布蒂尔卡交接站上,一个买主发现了十七岁的伊拉·卡林娜,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问。
      人类的天性即便能够变化,也不会比地球的地质面貌变得更快。二十五个世纪以前奴隶贩子在女奴市场上体验过的那种好奇、玩味、品评的心理当然也支配着一九四七年乌斯满监狱中的古拉格官员们。他们——身穿内务部制服的二十来个男人——分别坐在几张铺着床单的(这是为了显示隆重,不然总归有点不好意思)桌子后面,女犯们在旁边的隔离室脱光衣服。她们必须赤身露体、光着脚在他们面前通过,朝他们转过身,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话。“把手放下来!”这是对那些采取古希腊雕像的遮羞姿态的女犯们发出的命令(要知道,军官们正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同事们认真地挑选姘妇)。
      新囚犯到达递解站时精神上感到的一些天真无邪的快慰也会被明日劳改营中那一场苦战的浓重阴影所笼罩。
      普列斯尼亚监室里关进了一个专用犯人,他在我身边睡了两夜。“专用通知单”是总局开具的一张随犯人转送到各地的通知单。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通知单的规定解送的,那上面写明他是建筑技术人员,各地必须按他的专业使用他。专用犯人途中乘坐普通的“泽克车厢”,拘押在递解站的集体监室,但是他心里有底:他受到通知单的保护,不会分派他进森林里去伐木。
      这个业已服完大半刑期劳改犯的面部表情的基本特征是残忍和果断。(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正是古拉格岛民的民族特征。有着温良柔顺的表情的人们在岛上是不能生存的)他嘲弄地观望着我们手足无措的挣扎,好像人们在看着一窝刚生下两周的狗崽子。
      我们在劳改营里将遇到什么?他出于怜悯之心给我们上了一堂课:
      “你们一跨进劳改营的大门,所有的人都会使劲地哄骗你们,抢劫你们。除了自己,对谁都不要相信!要瞻前顾后:提防有人偷偷过来咬你们一口。八年前我初到卡尔戈波尔劳改营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真。下了列车,押解队正要带我们上路:离劳改营还有十公里,全是松软深厚的雪地、这时来三辆雪橇。一个身材虎势的大叔招呼我们说:‘弟兄们,快把东西放在雪橇上,我们替你们拉去!’押解队也不干涉。我们回想起文学书里说过囚犯的东西是用大车拉的。我们寻思,劳改营也并非那么不人道,对人还是挺关心的!我们把东西放上去,雪橇拉走了。完事。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我们的东西,连个包袱皮也没剩下。”
      “这怎么可能?那儿没有法律?”
      “别问这些傻瓜问题。法律有。法律就是泰加森林。而正义——一古拉格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卡尔戈波尔事件差不多是劳改营的象征。你们还必需习惯于这一条:劳改营里谁也不会白做什么事,谁也不会出于善心做什么事。一切都必须付给代价。如果有人向你们提出什么大公无私的建议,你们必须知道这是圈套,这是引你上当。最主要的:必须逃避一般作业!从头一天起就要逃避!如果头一天掉进去了,你们就完蛋了,永远完蛋了。”
      “一般作业?”
      “一般作业——这就是一个劳改营的主要作业。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干这个。他们全都得像牲口一样倒毙。全部。然后又会运来新的人去干‘一般’作业。干这种劳动,你周身力气都会使尽。永远吃不饱。永远湿淋淋。鞋也没有穿的。什么都克扣少给。住最坏的工棚。有病不给治。只有不干‘一般’的人才能在劳改营里活下来。要不惜任何代价争取不掉进一般劳动的火坑!从第一天起。”
      不惜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吗?……
      在红色普列斯尼亚我汲取和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专用犯人的这些丝毫不夸张的忠告,只是忘了问他一件令:代价的尺度是什么。它的最高界限在哪里?

      ——————


    第三章 囚徒返回队


      “泽克车厢”使人受罪,“乌鸦车”里苦不堪言,递解站也是个折磨人的地方。顶好还是躲过这几关,乘红色闷罐车厢直达劳改营吧。
      在这方面也像在一切方面一样,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是完全一致的。用直达列车道送罪犯去劳改营可以减轻市内铁路线、汽车运输和递解站人员的负担,这对国家是有利的。古拉格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且做了出色的安排:编组红色列车(用运牲畜的红色车皮)运输队和驳船运输队,在既无轨道又无水道的地区组织步行的囚犯大队(不许可犯人使用马匹和骆驼)。
      每当什么地方的法庭的高速工作或什么地方的递解站挤得难以招架的时候,便显示出红色列车的极大优越性—一它可以一次集中遣送大量的囚犯。一九二九——一三一年曾用这个办法遣送过几百万农民。用同样的办法把列宁格勒迁出了列宁格勒。“三十年代的科雷马殖民也是靠这个办法实现的:我们祖国的首都莫斯科每天吐出一趟红色列车开往苏维埃港、瓦尼诺港。每个省府也发出这种列车,不过不是每天一趟。一九四一年用它把伏尔加河畔的日尔曼族共和国迁到哈萨克斯坦,后来对其他各民族也是如法炮制。一九四五年这种列车从德国、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接回俄罗斯的浪子和浪女们,或者把自行回归的人们从西部边界上运回来。一九四九年把五十八条的犯人们集中到特别劳改营也是用这种交通工具。
      “泽克车厢”的运行要按照凡俗的行车时刻表,红色列车则遵照古拉格的神气的将军签署的神气的指令运行。“泽克车厢”不能停在一片旷野里,它的终点总得有一个站房,有一个尽管很不像样的小镇,有一个有房顶的羁押室。但是红色列车却可以开进哪怕是真空里面,它在哪里停下,在它旁边立刻就会从草原或森林的海洋里升出群岛的一座新的岛屿。
      并不是随便一节红色车厢都可以马上用来运犯人——首先要对它进行整备。整备的意思并不是如读者可能想象的:把它打扫一下,清除装人以前用于货运时剩下的煤屑和石灰,——这类事情不是每次必须做的。整备的含义也不是把车皮的缝隙填塞好,安上炉子。(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至罗普恰之间的线路刚一建成就立即投入运输犯人的工作,那时它还没有并入全国的铁路网。在这条线上使用的是既没有安炉子又没有支铺位的车皮。大冬天犯人们躺在结冰积雪的车厢底板上,而且还吃不到热食,因为列车跑完这一段的时间从来不超过一昼夜。有谁哪怕在想象中能够躺在那里熬过这十八—一二十个小时而且还能活下来!)整备工作指的是以下这些事:要检查底板、壁板、顶板是否完整牢固;要在小窗孔上装好牢靠的铁栅栏;要在底板上打一个下水口,四周用铁皮和密钉特别加固;整个列车要均匀地、按必要的密度分布一些平台(上面设置带机关枪的押解岗哨),如果平台太少,要临时加造;要装置登上车厢顶棚的梯子;要周密安排设置探照灯的地点并保证电源的畅通;要制造长柄木槌;要加挂一节指挥部用的客车,如果没有,则准备几节设备齐全并能取暖的宿营车供警卫队长、行动特派员、押解队员乘用;要设置给押解队和给犯人做饭的厨房。待一切准备停当,便可以沿着列车首尾走一趟,用粉笔在车皮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专用设备”或者什么“易腐品”之类的字样。(叶·金兹布尔格的《第七节车厢》对红色列车的押解有很生动的描写,这里不再赘述。)
      列车准备工作结束之后,现在面临的任务是把囚犯装进车厢,这是一场复杂的战斗行动。进行这件事必须达到两个重要的目标:
      ——要使老百姓看不到上车,以及
      ——要使犯人感到恐怖。
      上车必须瞒过当地居民,因为一趟列车一次要装进一千来人(至少挂了二十五节车皮),这不同于“泽克车厢”里运的那一小股,那一点人当众押送也是不碍事的。当然尽人皆知每日每时都在抓人,但是不应当让任何人看到大批犯人来在一起的情景而感到可怕。一九三八年在奥廖尔,没有一家没有人被抓,奥廖尔监狱门前的广场上停满了农村来的大车,旁边站着哭哭啼啼的农村妇女,活像苏里柯夫的《射手刑场》的画面。(啊,什么时候还会有人给我们画一幅呢!不用指望了:这已经不时髦,很不时髦……)当时当地这类事情是没有法于掩盖的。但是何必在我们苏维埃人眼前显示出一天就抓来一列车之多呢(当年的奥廖尔被抓的人一天就能凑足一列车),况且更不应该计青年们看到这些——青年是我们的未来。所以这事只能夜间干——每天晚上从监狱押出一支黑色的解犯队伍步行去车站(“乌鸦车”正用于新的逮捕),这样连续几个月。诚然,女人们是警觉的,女人们有法子打听出来,她们深更半夜从全城偷偷地溜到车站,紧盯着停在待避线上的列车,她们沿着列车奔跑,在枕木和轨道上磕磕绊绊,她们朝一节车厢里喊:某人在这里吗?……某某和某某在这里吗?……
      接着又跑向另一节车皮,然后又有另一些人跑到这节车厢来问:有某某人吗?忽然从贴了封条的车厢里传来了回话:“我!我在这儿!”或者:“快去找!他在别的车厢!”或者:“大嫂子们,劳你们的驾,我老婆就住在车站附近,请你们跑一趟告诉她!”
      这类有损于我们现时代荣誉的场面之所以能发生,是上车的组织工作不完善所致。当局从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于是从某一夜晚起,一群狂吠乱叫的狼狗组成了一个警戒圈,远远地把列车包围起来。
      在莫斯科也是如此,不知是老斯列金卡递解站(这地方现在连囚犯们也不记得了)还是红色普列斯尼亚递解站,把犯人装上红色列车只准许在夜间进行,这是法律规定的。
      然而,尽管白日的光辉对于押解队是多余的,可是他们却使用夜间的小太阳——探照灯。这东西用起来方便,因为它们的光束可以集中射向需要的地点——坐在地上的惊慌失措的囚犯的人堆。他们在那里听候命令:“下一批的五个人——起立!目标——车厢,跑步走!”(一切都是“跑步走!”,免得他们东张西望,免得他们心里打主意,要使他们觉得像被一群狗追赶着,只顾往前跑,千万别摔倒);探照灯射向他们奔跑的坎坷不平的小路;射向他们攀登的车厢踏板。探照灯的阴森凄惨的光束不单是为了照明:它是恐吓囚犯的重要的戏剧性手段。此外还有对落后者的厉声恫吓与枪托的猛击;还有“就地坐下!”的命令(有时命令:“跪下!”例如在上面讲过的奥勒尔的车站广场上就曾如此,一千个人像现代的朝圣者一样纷纷跪倒在地上。);还有本身毫无必要但具有很大震慑作用的向车厢的跑步前进;还有警犬的嗥叫;还有对准犯人的枪口(早年是步枪,后来是自动步枪);这一切都属于这种手段。主要目的是压垮和摧毁囚犯的意志,使他们不能产生逃跑的念头,使他们长久地不能领悟自己新的有利条件:他们从石砌的监狱里转入了薄木板制成的车厢。
      但是为了能在一夜之间把成千人麻利地装进车厢,监狱当局必须头天早晨就把犯人从监室里提出来进行起解前的处理,押解队要花一整天时间在监狱里长久而严格地进行接收,对接收来的犯人还要负责看押好几小时,不过不是把他们放在监室里,而是集中在大院里,以免和留狱的犯人掺混。所以,夜间的登车对于因犯说来不过是一整天磨难的令人松一口气的结束。
      除了常规的点数、核对、剃头、蒸衣和洗澡,起解准备工作的主要内容是总搜查。搜查不由狱方主持,而由前来接收的押解队负责。遵照红色列车押解条例并出于押懈队本身的战斗行动的考虑,搜查时要做到不给犯人留下任何有助于逃跑的物件:没收一切带尖的有刃的东西;为了防止犯人们洒迷押解人员的眼睛,必须没收各种粉末状的市西(诸如牙粉、砂糖、盐粒、烟末、茶叶之类);任何绳索,不管是粗绳、细绳、腰带,要一律没收,因为都可以利用于逃跑。(小皮带当然也不例外!一个独腿人系义肢的小皮带也被剪掉了,这个残废人只好把假腿扛在肩上,靠旁边的人扶着往前跳。)其他东西,包括资重物品和提箱,按条例应一律送进专门的寄存车厢,到押解终点再归还原主。
      但是对于沃洛格达或者古比雪夫的押解队,莫斯科定的条例的权威是疲软而松弛的,而对于囚犯们,押解队的权威可是具体而实在的,这一因素便决定了登车行动的第三个目的:为了维护正义,必须没收人民之敌的一切值钱的东西,供给人民之子享用。“就地坐下!”“跪下!”“脱光!”——这几句条例中规定的押解口令体现了一种不容争辩的根本权威。要知道,一个赤身露体的人心里是发虚的,他不能骄傲地挺起胸膛和一个穿着衣服的人平等地谈话。搜查开始了。(古比雪夫,一九四九年夏天。)赤条条的人们拿着自己的东西和脱下的衣服一个个地走过来,四面站着大批戒备森严的武装士兵。气氛不像是起解,而是要拉出去枪毙或者送进煤气室烧死。人在这时候已经不再关心身外之物。押解队故意把一切做得生硬、粗鲁,没有一个字是用普通人类的声音说出来的,因为目的就在于吓倒和压垮。箱子全被抖空(把东西抖在地下),然后扔进一个大堆里。囚犯们的烟盒、皮夹子以及其他一些可怜的“贵重物品”全被挑拣出来,不标姓名,一概丢进旁边的大木桶。(不用保险柜,不用木箱,不用大盒子,偏偏用大木桶——这种做法对于赤身露体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具有特殊的压力,使他们觉得反抗是无益的。)光着身子的人们只得赶紧从地面上收拾起搜查后剩余的破烂,塞进小包袱或者打进行李卷里。毡靴吗?可以寄存,扔在这一堆里,在登记表上签个名吧!(不是发给你收据,而是要你自己签字证明你往这一堆里扔了东西!)最后一辆装运囚犯的卡车开出监狱大院的时候天已昏黑了,囚犯们看见,押解人员们一拥而上,从大堆里抢光最好的皮箱,从大木箱里挑拣最好的烟盒。接着是看守员们跑来拣点便宜,随后是递解站的杂役们。
      这就是为了登上闷罐车在一天之内需要付出的代价!好了,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爬进来了,身子换上了扎人的铺板。但是这里哪有什么松快,这算什么取暖宿营车?!囚犯们又陷入了寒冷和饥饿、干渴和恐惧、盗窃犯和押解队的两面夹攻。
      如果阿罐车厢里有盗窃犯(在红色列车里面当然也不会单独把他们隔开的),他们便会占据着靠窗孔的上层铺的传统的好位置。这是夏天。我们可以猜出冬天他们在什么位置。当然是靠着炉子,紧紧围成一圈。当过小偷的米纳耶夫回忆,一九四九年的严冬,从沃罗涅日到科特拉斯全程(好几昼夜),他们那一节“取暖宿营车”统共领到三提桶煤块!这时候盗窃犯们不单是占据了炉边的位置,不单抢光“福来儿”的全部厚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甚至连他们的包脚布也不嫌弃,把这东西从他们的鞋里抖出来,缠到自己的贼脚上。“今天该你死,明天才是我!”吃饭问题更要稍微糟糕一些——全车厢的口粮全由盗窃犯负责领取,他们留下最好的或者他们需要的。洛希林回忆起一九三七年的那一次由莫斯科到佩列波尔的三天三夜的递解。因为只有短短的三昼夜,不值得在列车里面煮热食,所以只发给干粮。盗窃犯们把全部夹心糖给自己留下,面包和鲜鱼允许别人均分;这表明他们当时肚里不饿。当供给热食的时候,盗窃犯近水楼台,菜汤是由他们分配的(由基什涅夫到伯朝拉的为期三周的递解,一九四五年)。除此以外,盗窃犯们在途中也不嫌弃普普通通的小抢小劫:他们发现一个爱沙尼亚人镶着金牙,便把他撂倒,用一根火钩子把金牙敲下来。
      犯人们认为红色列车的最大优点是供给热食。在一个荒僻的车站上(仍是为了不让老百姓看见)把列车停下,把菜汤和稀粥送到各个车厢。但是发放的时候总要搞一些歪门邪道。他们可能(例如上面说的那趟由基什涅夫发出的列车)把菜汤倒在领煤用的提桶里。要洗也没有水呀!因为列车里饮用水是定量的,比菜汤还缺。就请你一边喝汤,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煤粒吧。或者他们给一节车厢送来了菜汤和稀粥,却不给够钵子,四十个人只给二十五个,同时又命令:“快吃!快吃!我们还要往别的车厢送,不是你们一节!”请问怎么喝法?怎么分法!按钵子平均分配根本不可能,只能凭眼力掌握,手紧一些,免得发过头。(先喝的人叫唤:“你搅和搅和呀!”后来的人不吭声:就让它底下稠一点吧!)头一拨喝着,第二拨等着。快点喝吧!肚子饿得发慌,桶里的粥也要凉了。外头已经在催促:“喂,完了吗?快了吗?”然后才轮到给第二拨舀粥。必须舀得不多不少,不稠不稀。发完以后,还需要估量出每个人还能添多少,这一次至少可以把两份合舀在一个钵子里分给全体了。从头到尾这四十个人简直不是吃饭,而是眼睛盯着分粥,心里受罪。
      不给取暖,不管束盗窃犯,水不给喝够,饭不给吃饱——再加上连觉也不让睡。白天押解员能看清楚整个列车和车后面的线路,知道有没有人跳车,有没有人卧轨。到了夜间,警惕性害得他们不得安生。夜间每到一站他们就用长柄木槌(全古拉格标准)咚咚地敲打每一块车板:可别被那些家伙锯断了吧?在某些车站上,车门猛然大开,电筒的光束,甚至可能是探照灯的光束,直射进来:“检查!”这意思是要你们立即跳起来,站好,准备听喝——全体朝左跑还是朝右跑。手持木槌的押解人员蹿进车厢(另一些手持自动步枪的在车门外面排列成半圆形),他们指示:向左!这意思是:左边的人原地不动,右边的人必须立即像跳蚤一样一个从一个头上蹦到那边去,见缝插针,能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谁的腿脚不灵便,谁在那发呆,——腰间、背上就要吃水相,这是给他握精神。同时,押解员的皮靴已经在乱踩你的叫花子窝铺,乱扔你的破衣烂裳。到处用灯光照亮和用木槌敲打——查看有没有锯缝。没有!这时候押解人员就叫你们一个个从左边走到右边,他们站在车厢当中点数:“一!二!三!……”本来只要简单地数一数,简单地用手指头点一点也就够了。可是那么办不吓人,所以还是用那个木相在你腰间、肩膀上、头顶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点”数才更直观,更精确,更提神,更迅速。点完了,共计四十名。现在轮到在左边乱扔、探照、敲打了。最后完事了,走了,车厢上锁。你们可以睡到下次停车。(不能说押解队是没事自找麻烦——有本事的人确有从红色列车里逃跑的。例如,他们敲打车板的时候,有时就发现一块已经有了锯缝,或者某天清早发菜汤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一群胡子拉碴的面孔中间有几个刚刮过胡子的人。押解队端着自动步枪把车厢包围起来:“把刀子交出来!”这都是那些盗窃犯和靠近他们的人的臭讲究:他们“当腻了”大胡子。现在只得把刮胡刀交出去了。
      红色列车与其他长途直达列车不同的地方是,上了这种列车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下车。由列宁格勒监狱发出的(一九四二年)一趟列车在索里卡姆卸车的时候,整个路基上摆满了死尸,活着到达的只有少数。一九四四一四五年和一九四五一四六年的两个冬天,从被解放的领土(波罗的海沿岸,波兰,德国)开来的囚犯列车抵达铁路村(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的时候,也和开到极北地带所有主要枢纽站的时候一样,都挂着一两节装死尸的车皮。这表示在途中他们认真地从活人车厢里把死人检出来,放进了死人车厢。实际上并不是经常这样做。在苏合别兹沃德那亚火车站(翁日拉格)有好多次是这样分清谁死谁活的:列车进站后,打开车厢的门,凡是爬不出来的就算是死人。
      冬季乘这种列车是可怕的,致命的,因为押解队一心用在警惕性上,实在无力为二十五个炉子拉煤炭。可是大热天乘这种车也不是那么甜蜜:四个小窗孔两个被封死,车厢顶棚晒得滚烫;至于饮水的问题,如果连一节“泽克车厢”的饮用水都供不上,却硬要押解队为一千口子去提水,岂不会把他们忙坏了?因此,囚犯们认为递解最好的月份是四月和九月。但是,如果一趟列车需要在路上走三个月(由列宁格勒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一九三五年),那么就是连最好的季度也是不够用的。预定要长期运行的列车,对于途中押解队的政治教育以及被囚禁的灵魂的精神关注都会有周密的安排:为这趟列车必定指派一位“教父”——行动特派员,他乘坐一节单独的车厢。这位行动特派员在监狱里就对这次押解做好了准备,犯人不是随随便便地而是按照他认可的名单安排进各个车厢。他批准每节车厢的室长,训练和安插每节车厢的眼线。每次较长时间的停车,他总要找一个理由把这个人或那个人从车厢里叫出来,询问人们在里面谈些什么。这类特派员要是在旅途终了仍然搞不出什么现成的结果,是没脸见人的。他保证在路上就会给什么人立案侦查,你瞧着吧,一到目的地那个人又会被套上一个新的刑期。
      算了,让这种可恶的红色牲畜列车,连同它的直通、直达也都见它的鬼去吧!经历过这种递解的人反正永远是忘不了的。还是快点到达劳改营吧!快点到达吧!
      人是希望与急躁的动物。好像劳改营的行动人员会比较有人性,好像那儿的眼线们将不会这样昧良心,(实际正好相反!)好像我们到达那里以后,他们不会用同样的恫吓和同样的警犬强迫我们坐到地下,(“就地坐下!”)好像现在吹进了你们的红色车厢的大雪,在车外的地面上不会积得更厚一些。好像我们现在一下车就等于到达了目的地,而不会再把我们装上露天的平台车沿窄轨铁路继续往前拉。(可是使用没有遮拦的平台车怎么运送犯人呢?怎么看守呢?——这确是押解队的一项难题。问题是这样解决的:命令我们挤成一团躺倒,用一整块大帆布苫在上面,和“波将金”号巡洋舰上被枪决以前的水手们一样。为了苫上这块帆布,还应该对他们说声谢谢呢!)奥列涅夫和他的伙伴们在北方的十月间坐在露天的平台车上等了一整天(人已经装上了车,可是火车头没有调来。先是下了一场雨,后来上了冻,犯人们的破衣烂衫全结了冰)。小型列车开动起来猛烈颠簸,平台车的槽帮子常会裂缝和折断,一次震荡就能把什么人甩到车轮子下面去。那么烦请诸位猜一猜:由杜金卡发车,在北极的严寒中乘露天平台车沿窄轨铁路行驶一百公里,在这种情况下盗窃犯坐在什么位置?答案是:在每一节平台车的正中,以便让他们四周的牲畜们捂暖他们,也护着他们免得掉到火车底下去。答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在这条窄轨铁路的终点,犯人们将会见到什么(一九三九年)?那儿会有房子吗?不,没有一间。地屋?有,可是已经挤满了.那不是给他们住的。这么说,他们首先得给自己挖地屋吗?不、因为在北极的冬天怎么能挖呢?他们不是去干这个,而是被带去开采金矿。“可是他们在哪儿住呢?”“什么?——住?……哦,对了,住……住……——住帐篷嘛”
      但是不会每一次都需要再乘一段窄轨火车吧?不,当然不。有乘大火车直接抵达的:叶尔佐沃车站,一九三八年二月。半夜里车厢门打开了。沿着列车的全长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在火光照耀下人们从车里下来,站在雪地里。点数,站队,又点数。气温是零下三十二度。这批犯人是从顿巴斯来的,都是同年夏天被捕的,穿着短腰皮靴、便鞋,还有穿凉鞋的。谁想在火堆旁边取暖,押解队马上把他赶开:篝火不是为这个预备的,而是为了照明,一眨眼工夫手指头就冻木了,雪填进单薄的鞋子里连化也不化。没有一丝宽容,只听见口令声:“站队!看齐!谁离开队列左右一步,我们不打招呼就开枪……齐步走!”系在铁链上的警犬被它们心爱的口令和这个兴奋的时刻激动得阵叫起来。穿着羊皮大衣的押解队员们开步走了,穿着夏季衣服的注定灭亡的人们也沿着积雪很深的完全没有踩出来的道路走向泰加森林中的某个地方。前方看不到一点灯火。北极光在闪耀。这是我们一生第一次也多半是最后一次见到北极光……云杉在酷寒中发出干裂声。没有鞋穿的人们用冻僵的脚掌和小腿测量着积雪的深度,把积雪踩实。
      或者以一九四五年一月(“我军攻占华沙!……我军切断东普鲁士!”)到达伯朝拉的情形为例。荒凉的雪原,把人们从车厢里轰出来,叫他们坐在雪地里,排成六路横队。接着就没完没了地点起数来。一次数错了,再数一次。然后叫犯人们站起来,押着他们在没有人迹的雪原里步行六公里。这批犯人也是从南方来的(摩尔达维亚),所有的人脚上穿的都是单皮鞋。狼狗紧跟在他们后面,用前爪推着最后一排人的脊背,向他们的后脑勺子吹送着狗的气息。(走在这一排的是两位神甫——银发苍苍的年迈的费多尔·福罗利亚神父和搀扶着他的年轻的维克托·施波瓦里尼科夫神父。)使用警犬的技术如何?不,警犬显示的自制力如何?——要知道它们是多么想咬上一口啊;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劳改营的入营洗澡房;先在一座小屋里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跑过大院,在另一座房屋里洗澡。但是眼下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主要的罪已经受过了。现在总算到达了!天黑了下来。忽然听说:营里没有空位子,不能接收新犯人。于是洗完了澡以后又把解犯叫出来排队、点数,四周布置了警犬——一切再来一遍,拖着自己的东西,还是原来那六公里,他们踩着积雪重返自己的列车,只不过这一次是摸黑。他们走后的几小时内,车厢的门一直大开着,原来那点可怜的热气早已跑得一干二净。而且抵达目的地以前车上的煤炭都烧光了,现在到哪儿去找?他们挨了一夜冻,早晨发给他们干石斑鱼去嚼(谁想喝水——嚼雪去吧!),然后又沿着原路带去劳改营。
      这还是一个幸运的事例!因为好歹还有一个劳改营。今天不接收,明天会接收。而红色列车按照其本性说来一般是开往真空地带的。递解终了之日往往就是一座新劳改营开创之时。因之列车可以在北极光的照耀下径直停在泰加森林当中,在云杉树干上钉一块小牌牌:“第一独劳点”(独立劳动点)。在这种地方,犯人们在一周之内要靠嚼风干鲻鱼、和着雪吞咽面粉维持生命。
      如果有一座即便是两星期前开办的劳改营,那已经会满舒服了;已经可以煮热食了。虽然没有钵子,但是稀的和干的可以混在一起,六个人一份,盛在洗澡盆里。六个人站成一圈(桌椅都还没有),其中两个人用左手提着澡盆的把手,挨着号用右手从盆里抓饭吃。这是重复前面说过的吗?不,这是一九三七年的佩列波尔,是据洛希林的介绍。不是我在重复,是古拉格在重复。……再接着,他们就会派来一些老劳改犯给新犯人当作业班长。这些老手很快就能教会他们如何生活、找窍门和欺骗。第二天一清早就要出工,因为伟大时代的钟声在轰鸣,时不等人。我们这里不是沙皇时代的苦役服刑地阿库台,那地方新到的犯人有三天的休整。
      群岛的经济日渐繁盛。新的铁路支线到处伸延,许多地点不久以前还只通水路,现在已经可以用火车运输了。但是有一些群岛的老土著还活着,他们能够告诉你,当年在伊日玛河上是如何乘着真正的古俄罗斯的大木船航行的。一船装一百人,犯人们自己划桨;他们还能够告诉你,他们是怎样乘着平底小渔船沿着乌赫塔河、乌萨河、伯朝拉河抵达自己的劳改营。当时连去沃尔库塔也是用驳船押运的:先用大船过到阿兹瓦窝姆,那儿设了一个沃尔库塔劳改营的中转站。从那儿出发,比方说到咫尺之遥的乌斯特乌萨,需要乘浅水驳船走十天。虱子多得能把整个驳船拱得颤动起来,押解队准许犯人们二个一个地上甲板把虱子抖落在水里。水路递解也不是直达的,一会儿要换船,一会儿要把船拖过一段陆峡,一会儿要下船步行。
      在这些地区也曾经有过自己的递解站——那是用树棍搭的窝棚或者是帐篷(乌斯特乌萨、波莫兹金诺、谢里亚尤尔)。那里也有自己一套特殊的秩序,有自己的押解规章,当然也有一套特殊的惩治犯人的办法。但是描写这一类异国情调显然并非我们的任务,所以我们也就不着手去做了。
      北德维纳河、鄂毕河与叶尼塞河知道用驳船运输囚犯开始于什么时候——那是在消灭富农时期。这几条河流都是流向正北的,而驳船又是一些大肚子,大容量的家伙,只有依靠它们才能完成把如此庞大的灰色群体从有生的俄罗斯抛到无生的权北地区的任务。人们被倾倒进像个大木槽似的驳船舱里,人摞人地躺在里面,像装在提篮里的一堆大虾一样微微动弹着。哨兵高高地屹立在船舷上,好像站立在山岩上一样。有时候就这样不遮不盖地驳运这一堆东西,有时候蒙上一块大帆布——也许是为了不想看见他们,也许是为了更容易警戒,反正绝对不是为了给他们遮雨。这样的驳船押运已经不是递解,而简直是分期处决了。再加上途中差不多是不供给伙食的。把他们丢弃到冻土地带之后,就根本不给吃的了,他们被留在那里与大自然一起自生自灭。
      北德维纳河(以及维切格达河)上的驳船递解直到一九四0年还没有停止。奥列涅夫就经历过这样的递解。囚犯们在船舱里人贴人地站着,——而这并不止是一天。尿撒在玻璃罐里,传到舷窗口倒掉。如果是比这更严重一点的问题,那只好在自己裤裆里解决了。
      沿叶尼塞河的驳船递解变成了固定航班,几十年没有中断过。三十年代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河岸上搭起了一些敞棚。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春天,等待装运的囚犯们在那里面一连打一两昼夜的哆嗦。叶尼塞河上运囚犯的驳船有固定的结构,船舱里是没有光亮的,分上下三层。只有安装着梯子的舱口能透进一点折射的光线。押解队员住在甲板上的小屋里。哨兵警戒着舱口和水面,注意是否有人离水逃走。他们永远不下船舱,不管里面发出怎样的呻吟和呼救的哀号。从来不让囚犯们上来放风。一九三七一三八年,一九四四一四五年,在递解途中没有向舱里的人们提供过任何医疗帮助(可以猜想,以上两个时期之间的年代也是一样)。囚犯们分两排躺在每层的舱板上,一排头朝船舷,一排头朝他们的脚。要上便桶只能从人身上跨过。便桶并不是经常允许及时倒掉(应当想象一下怎样提着满满的粪桶爬上陡直的梯子),粪便溢到外面,在舱板上流淌,漏到下面各层去,那里可也是躺满了人呀!开饭的时候,帮厨的(是从犯人中间抽的)把盛在木桶里的菜场分送到各层。在那永远黑暗的舱房里(现在也许装了电灯),在一盏“蝙蝠牌”煤油灯的光亮下给犯人们发放。到杜金卡去的这样的一趟递解有时要走一个月。(现在当然只用一个星期就够了。)由于搁浅或水路上的其他障碍,拖长了路途的时间,携带的粮食不够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索性一连几天不开伙。(“积欠”的这几天的口粮,以后当然是不会补发的。)
      说到这里,机灵的读者不用作者提示也可补充一点:盗窃犯在货舱里占据着最上面的一层,靠近舱口的地方——换句话就是靠近空气和光线的地方。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可以充分地享受分发面包的特权。如果这一趟旅程条件特别困难,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摔掉神圣的拐杖(换句话说就是夺走灰色牲畜——政治犯—一的口粮)。贼骨头们在漫长的旅途中用打牌消磨时间。赌博用的纸牌是自己做的。可是赌注的本钱却是靠搜查“福来儿”搞来的。他们选定舱内某一地段,对躺在那儿的人实行逐个搜身。搜来的东西在一段时间之内是在他们中间根据牌局的输赢反复倒手的。最后全都会“浮”到顶上去,脱手给押解队。对了,读者现在什么全能猜到:盗窃犯和押解队是挂着钩的。押解队或者把赃物留给自己,或者在码头上卖掉,然后给盗窃犯们带来吃的作为报酬。
      有反抗吗?有,但是很少见,流传下来一个事例。一九五0年,在一艘与上面所讲的情况差不多只是稍大一些的驳船(是一艘海船)里面,在由符拉迪沃斯托克驶往萨哈林岛的途中,七名手无寸铁的年轻的“五十八条”犯人对盗窃犯(这是一批“母狗”)进行了反抗,对方总共有八十来个人(其中照例会有人带着刀子)。还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三·一门”递解站里面,这批“母狗”就曾对犯人们实行过一次搜身。他们搜得非常彻底,一点不比狱卒们干得差劲。他们熟知一切的隐藏办法。但是不管怎么搜,要发现一切公办不到的。他们明白这个,所以在船舱里面假意宣布:“有钱的可以买马合烟!”米沙·格拉切夫拽出了缝在棉坎肩里的三个卢布。“母狗”沃洛吉卡·塔塔林朝他喊:“喂老鸹的死尸!你不交税啦?”说完就跳过去夺。可是陆军准尉帕维尔(姓氏没有传下来)一把推开了他。沃洛吉卡·塔塔林用手指头分成“两股叉”去戳帕维尔的眼睛,帕维尔把他撂倒在地上。立刻就有二、三十个“母狗”拥了过来。前陆军大尉施帕科夫;谢廖沙·波塔波夫;沃洛尼·列乌诺夫,沃洛甲·特列久兴(这两个人也是前陆军准尉);还有瓦夏·克拉夫左夫等人挺身而出,毅然站到格拉切夫和帕维尔身边。结果如何?仅仅是互相献了几拳就了事。不知道是贼骨头们祖传的真正的怯懦(他们总是用虚张声势的果敢和满不在乎的放肆把它遮掩起来)现了本相,还是因为附近有哨兵(事情发生在舱口下面)妨碍了他们。他们现在需要保存实力,因为他们此行负有一项更加重要的社会使命——从正经盗贼手里夺取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就是契诃夫曾经描写过的那一个)以及萨哈林建设工程(夺取的目的当然木是为了建设)。总之是他们退却了,仅仅限于虚声恫吓,说:“要把你们变成一堆垃圾!”(架没有打起来,谁也没有把这几个小伙子变成“垃圾”。这帮“母狗”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递解站遇到了麻烦:那地方已经被正经盗贼们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了。)
      开往科雷马的海船,在一切方面都和驳船很相似,只是规模大一些。不管多么奇怪,一九三八年乘坐由“克拉辛”号破冰船开路的“珠尔玛”、“库鲁”、“汉瓦工程”、“第聂伯工程”等几艘旧套鞋似的破船被遣送到科雷马去的那一批犯人(即有名的“克拉辛远征队勾当中,今天竟有几个人还活着。这几艘轮船的寒冷肮脏的贷舱也是分作三层,但是在每层上面又用树村搭成了双层的统铺。并不是到处一片漆黑,有的地方点了几盏油灯。允许犯人们以隔舱为单位上甲板放风。每条船装三四千人。一次航程要用一个多星期,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领的口粮在路上就发了霉,因而一天的口粮定量由六百克减少到四百克。还供给成鱼,至于饮用水……。是的,是的,没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在水的问题上我们的确存在着暂时的困难。与内河递解比较起来,这儿还增加了风暴和晕船。精疲力竭的人们呕吐不已,已经没有力气从呕吐物中站起来,整个舱板覆盖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秽物。
      旅途中还有一段政治性插曲。船队要通过拉彼鲁兹海峡”,和日本列岛距离很近。这时候轮船了望塔上面的机关枪消失了,押解队换上了便服,舱口紧闭,禁止上甲板。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时就早有远见地在船舶文书上注明了船内装载的……不,上帝保佑,决不是犯人,而是应募去开发科雷马的工人。许多日本小汽船和木船在部队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没有产生疑心。(另一次,一九三九年,“珠尔玛”号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盗窃犯们跑出货舱潜入了财物保管室,抢光了东西,放了一把火。这时候船恰好在日本附近。“珠尔玛”号浓烟滚滚,日本人要来救援,但是船长拒绝了他们。他甚至没有下令打开舱口!离开日本较远以后,被烟呛死者的尸体全扔进了大海,烧焦了的半腐烂食品后来移交给劳改营充当犯人的口粮。)
      自那以后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国际公海上运输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犯人,而是苏联公民。但是有多少这样的事例:苏联人遇到海难的时候,拒绝外国救援,原因仍是这种冒充为民族自豪感的封闭性。宁愿让鲨鱼把我们吞进肚里,也不能接受你们的援助之手!封闭性——这是我国的毒瘤。
      船队在马加丹港外被封冻在水里。“克拉辛”号也无能为力(还远远不到航行的季节,但是他们急于往那里输送劳力)。五月二日。犯人们被卸到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冰上。当年马加丹的悲惨景象展示在来客们的眼前;死气沉沉的山岗,没有乔木,也没有灌木,更没有鸟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间小木房和一座远北建设工程局的两层楼房。然而他们却受到远建局乐队的欢迎。因为当局这时候还在继续表演着“改造”的闹剧,换句话说是做出副样子,好像他们不是运来一堆为盛产黄金的科雷马铺路的白骨,而是一批将来还要回到创造性生活中去的暂时受隔离的苏维埃公民。乐队演奏着进行曲和圆舞曲。一群受尽折磨、半死不活的人们排成灰色的长队在冰上蹒跚行进。他们拖着从莫斯科带来的东西(这一支庞大的政治犯队伍在路上几乎还没有遇到盗窃犯),背着另外一些半死不活的人——风湿病患者和失去双腿的残废(对没有双腿的人也同样判刑)。
      但是,我发觉我又要重复;写下去将是乏味的,读下去也将是乏味的,因为读者预先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将会用卡车把他们装运到几百公里之外,然后还要押着他们步行几十公里。到达目的地以后他们将开辟一些新的劳改点,而且到达后一分钟之内就必须出工。吃的将是鱼和面粉,是和着雪一起吞咽下去的。睡的将是帐篷。
      是的,不错。但是头几天他们暂时被安置在马加丹,住的也确是北极帐篷。在这里他们还要受到一次体检,也就是要他们脱光衣服,根据每人臀部的状况确定他是否适宜于劳动(检查的结果一定是全体都合格)。当然还要把他们带进洗澡房,命令他们把皮面大衣、罗曼诺夫羊皮大衣、毛线衣、高级毛料西服、毡斗篷。长筒皮靴、长筒毡靴留在洗澡房的脱衣室(要知道这一批来的人不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而是党的上层人物—一报纸编辑、托拉斯和工厂的经理、省委负责干部、政治经济学教授等等。所有这些人在三十年代初对于高档商品已经很懂行了)。“那由谁来看管呢?”新来的客人们疑惑地问。“快去吧,谁希罕你们的东西?”澡堂服务员显出受侮辱的样子,“进去,放心洗去吧!”于是他们就进去洗澡了。然而出口却是另一个门。出门的时候每人在那里领到一条黑布裤子和一件军便服上衣、一件没有衣兜的劳改营棉背心、一双猪皮鞋。(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与你原先的生活的诀别——也就是和你的头衔、职位、尊荣的诀别!)“我们的东西呢?”他们哀号了。“你们的东西——留在家里了!”一个首长模样的人朝他们大声呵叱。“劳改营里什么东西也不属于你们。我们劳改营里是共产主义!带队的,开步走!”
      既然是共产主义,那么他们有什么可以反对的?他们不是把生命都献给了这个事业了吗?
      还有几种递解方式——坐大车或者干脆步行。诸位记得《复活》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一队犯人从监狱被押着走向火车站的情形吗?然而在米努辛斯克,一九四……年,犯人们已经一整年没有放过风,已经木会走路了,不会呼吸了,不会看光亮了;一年以后,把他们带出屋子,列队,驱赶他们步行二十五公里,到阿巴坎去。路上死了十来个。这件事情可没有人去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连一章也没有人写:住在坟地里,顾不上为每一个死人哭丧。
      徒步递解——这是火车递解、“泽克车厢”、红色列车的老祖宗。这种方式现在越来越少见了,除非是在木可能使用机动交通工具的地方。例如,从被围困的列宁格勒遣送犯人,就是让他们徒步通过拉多加湖上的一段冰路,然后装上红色列车(让女犯和德军俘虏走在一起,用刺刀把我国的男犯从女犯身边赶开,免得他们抢夺女犯的面包。倒在路上的人,不管是死是活,一律拽掉靴子,扔到卡车上)。三十年代,从科特拉斯递解站每天发送一百名犯人徒步去乌斯特维姆(约三百公里),有时候去奇比尤(五百多公里)。一九三八年有一批女犯也是用这种方式递解。这种徒步递解一天要走二十五公里。押解队带着一两只狗,他们用枪托于驱赶掉队的人。诚然,犯人的东西、锅灶和食物是用跟在队尾的大车拉着。在这一点上,这支解犯队伍和上一世纪古典的流刑图有些相像。途中也有宿泊的房屋——被消灭的富农的缺门少窗的残破农舍。科特拉斯递解站的会计室发给每一批解犯的食品是按照理论上的旅途时间计算的,其前提是一路诸事顺利,从来不多计算一天(这是我国会计制度的普遍原则)。如果选中发生耽搁,食物就匀开吃,只供给不放盐的黑麦面糊糊,有时候索性就停伙。在这一点上,他们背离了古典的模式。
      一九四0年,奥列涅夫等一批解犯下了驳船以后,被押送着徒步穿过泰加森林(从克尼亚日-波戈斯特到齐比尤)。一路上根本不给饭吃。喝的是沼泽里的水,痢疾迅速地蔓延开来了。许多人体力衰竭,倒在地下,警犬撕扯倒下的人们的衣裳。在伊回马河里,犯人们用裤子捞鱼,生着就吃进肚里。(最后走到了一块林间空地,当局向他们宣布:你们就在这里动手修建科特拉斯-沃尔库塔铁路吧!)
      我国欧洲部分极北地区的另一些地方,也一直是采取这个办法,先是遣送一些徒步的犯人到划定的线路上去修路基,直到快乐的红色列车开来,运来第二期工程的犯人。
      在经常和大量采用步行方式的地方,制定出了一整套徒步递解的技术。一批犯人从克尼亚日-波戈斯特出发,沿着泰加森林中的小道,被押往维斯良纳。一个犯人倒下了,再也走不动了。怎么办?请合理地考虑一下,怎么办?你是不会让整个队伍停下来的。你也不会为每一个倒下的和掉队的人留下一名带枪的兵——带枪的兵很少,犯人很多。这说明应该怎么办呢?……一个带枪的兵留下来和这个人稍呆一会儿,随后他一个人匆匆地赶上队伍。
      从卡拉巴斯到斯帕斯克的固定步行递解班次保持了很长时间。那一段路总共才三十五至四十公里,可是必须一天之内走到。每一批一千人,其中很多人身体很虚弱。可以预料到,一定会有许多人倒在路上,掉队,他们会带着濒死者的无所求和无所谓的表情——哪怕你如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能再挪动一步。他们已经不害怕死亡了,——但是棍棒呢?没完没了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的不知疲劳的棍棒呢?棍棒他们是会害怕的,他们会继续走下去!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保证有效。因而在解犯纵队五十米之外不仅有一圈自动枪手的散兵线,而且里面还有一圈仅以棍棒做武器的士兵。落后者是要挨打的(实际上斯大林同志早就有言在先)。七打八打,那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的人们居然走起来了!其中的一些人竟能奇迹般地走到目的地。他们不知道这叫做“棍棒考验”,不管你怎么打仍是躺着不动的人,将由跟在后面的大车收容起来。这是一条组织工作的经验。(可能有人提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用大车拉呢?……可是到哪儿去找足够的大车?马匹从哪儿来?我国毕竟已经普及拖拉机了。况且如今燕麦是什么价钱?……)上面说的这种递解在一九四八一五0年依然是十分大量的。
      然而在二十年代徒步递解曾是主要方式之一。当时我还是小孩,但是记得很清楚:士兵们押着犯人的队伍大大方方地走过顿河罗斯托夫市的街道。顺便说说,那句有名的命令:“……不予警告即可开枪!”在当时的说法稍有不同,原因在于军事装备的差异:要知道,当时的押解队往往只有马刀。所以当时是这样命令的:“凡擅自离开队列一步者,押解队即可开枪或刀劈!”多么铿锵有力:“开枪、刀劈!”马上就产生一把战刀从背后劈下你的脑袋的感觉。
      不错,甚至到了一九三六年二月,还押着一批从外伏尔加地区抓来的大胡子老头儿们徒步经过下诺夫戈罗德城。这些人穿的是土布袍子,脚下穿着桦皮鞋,包着脚布。“正在消失中的俄罗斯……”突然间,三辆小汽车正好横穿他们前面的马路,汽车上坐着全俄中执委主席加里宁。解犯队伍停下。加里宁坐在车里开过去,他对这些人没有产生兴趣。
      读者,请闭上眼睛。听见了吗?车声隆隆……。这是“泽克车厢”在铁轨上行驶。这是红色列车在运行。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刻稍停。听见了吗?水声激荡……这是囚犯驳船在破浪前进。耳边又传来“乌鸦车”马达的吼叫声。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投入监狱、塞进囚车、辗转递解。这一片嘈杂声又是来自哪里?它来自递解站过于拥挤的牢房。而这哭号声呢?它是被抢劫者、被奸污者、被毒打者的怨诉。
      我们考察了各种遣送方法。我们发现它们一种比一种更坏。我们环视了递解站,但是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甚至人们最后一个希望——下一步会好一些,在劳改营里将会好一些——也是一个骗人的希望啊!
      在劳改营里将会……更坏些。

      ——————


    第四章 从岛屿到岛屿


      还有一种遣送方式,那就是简单地用一叶扁舟载着犯人从“群岛”的某一岛屿直接摆渡到另一岛屿。这叫做专门递解。这是一种最无拘束的遣送方式,和自由人的旅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为数不多的犯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在我的囚徒生涯中,这样的机会,遇到过三次。
      专门递解是根据高级官员的指令实行的。请不要把它和专用通知单混为一谈,那也是由上头的什么人签署的。专用犯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和解犯大队一起行动,虽然他在途中也可能遇到几段奇妙的插曲(因而其效果更是令人觉得非同寻常)。例如,安斯·伯恩施坦依据专用通知单从北方被遣送到伏尔加河下游去参加完成一项农业任务。在路上他经历了我在前面描述过的全部拥挤和侮辱,警犬的狂吠,刺刀的威逼,“离队左右一步,就……”的吼叫……。忽然在一个叫作赞则瓦特卡的小站上,他被带下了车。一个不带任何武器、态度平和的看守员单独到车站来接他。看守员懒洋洋地说:“好吧。今晚你住在我这里。天亮以前你可以到处走走,明天我带你去劳改营。”于是安斯就去到处走走了。诸位可懂得,对于一个刑期十年、多少次与生活告别过、今天上午还蹲在“泽克车厢”里,而明天又要进劳改营的人,“到处走走”是什么意思?他马上随便走路,随便观看,看着几只鸡在车站的小花园里啄食,看看几个农妇正收拾着没有向旅客卖掉的牛油和甜瓜准备回家。他朝侧面走出三、四、五步,没有人喊:“站住!”,他不敢信以为真地用手指触触一棵刺槐树的叶子,几乎哭出声来。
      而专门递解则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奇妙经历。这一次你和解犯大队根本不沾边,不用把双手放到背后,不用脱光衣服,不用坐在地下,连搜身都不搞。押解人员待你态度友善,甚至以“您”相称。作为一般地打招呼,他先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企图逃跑,我们和平常一样是要开枪的。我们的手枪里装了子弹,就在口袋里掖着。然而我们一路要随便些,举止要自然,不要叫人看出你是犯人。(我恳请诸位注意,在这一点上也和任何时候一样,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是如何地完全一致!)
      我的劳改营生活从那一天起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当时我正凄凄惶惶地站在木工班等待出工的队列里,我的手指头痉挛着(它们由于成天紧捏工具变得僵硬了,再也伸不直)。派工员把我拉到一边,带着意外的尊敬对我说:“你知道吗,根据内务部长的指示……”
      我目瞪口呆。木工班出发了。营区里的杂役们围上了我。有的说:“要给你加判新的刑期。”另一些人说:“要释放。”但是他们对一件事情看法一致,那就是这一次免不了要经过内务部长克鲁格洛夫这一关。我自己也在加判和释放这两种可能性之间摇摆。我干脆忘了,半年以前,劳改营里来过一个家伙,他分发了一些古拉格的登记卡片要我们填写(战后他们在较近的劳改营里开始搞过这项登记工作,但是看来好像没有完成)。卡片上最重要的一栏是“专长”。犯人们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纷纷填写古拉格里最吃香的专业:“理发师”、“裁缝”、“仓库管理员”、“面包匠”之类。我皱了皱眉头就填上了“核物理学家”几个字。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当过核物理学家,关于这方面我只是战前在大学里听到过一点,知道原子粒子及其参数的名称,于是就这么写上了。那是一九四六年。原子弹是顶顶急需的东西。但是我自己对于那张卡片并没有放在心上,干脆忘了。
      在劳改营里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一种模糊的、不确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证实的传闻;在这个群岛的某些地方存在着一些极微小的“天堂岛”。谁也没有见过。谁也没有去过。在那里呆过的人们都保持沉默,闭口不谈。据说在那些小岛上有“乳汁的河流,果羹的河岸”;吃的伙食最次是酸乳酪和鸡蛋;据说那里一切都是干干净净,永远是暖暖和和;干的都是脑力劳动,而且都是绝对机密的。
      我自己就登上过这样一类天堂岛并且在那上面服完了我的一半刑期。(囚犯们的俗话中把这类天堂岛称作“沙拉施卡”)我能活下来全是托它们的福。留在劳改营里我这条命无论如何也拖不到刑满。我今天能写这部考察著作也得感谢它们,虽然在这部书里我并没有考虑给它们什么篇幅(已经写了一部关于它们的长篇小说)。我在这类岛屿之间转移,从第一个到第二个,从第二个到第三个,都是通过专门递解;两名看守和我。
      如果死者的幽灵有时候在我们之间飘过,能够看到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我们心里的琐碎念头,而我们却看不到它们,也猜不到它们的无形体的存在,那么,专门递解就恰像这种情形。
      你一头扎进了自由的渊薮,在火车站候车室的人群里推推挤挤。你心不在焉地浏览着那些肯定与你没有一点关系的布告。你坐在候车室的古旧的“沙发”上,听着一些奇怪而无聊的对话:谁家的男人打老婆,或者把老婆甩啦;谁家婆媳不和啦;单元楼里的邻居私自使用走廊里的电源插座,上楼还不把靴底擦干净啦;谁和谁在工作单位里过不去啦;哪儿有个好差事要什么人去,他不想搬家——坛坛罐罐搬起来容易吗?等等,等等。你听着这一切,忽然一阵愤世嫉俗的心情使你全身不寒而栗:你分明地看透了宇宙间一切事物的分量,一切嗜好和情欲的分量!这是那些凡夫俗子们注定不能领会的。只有你,只有不具形体的你,才是真正地活着,实在地活着,而所有那些人只不过是误认为自己是活着的。
      还有—一在你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无论是向他们猛喝,无论是为他们痛哭,都不可能;抓住他们的肩头把他们摇醒,这也是不可能的呀!你毕竟只是鬼魂,只是无形的幽灵,而他们却是物质的实体啊。
      怎样才能使他们醒悟?启示吗?显灵吗?托梦吗?——兄弟们!人们!生命给予了你们是为了什么?!在深沉的午夜,死囚的牢门砰然大开,有着伟大灵魂的人们被拖上刑场。就在此时此刻,就是现在啊,在我国条条铁路线上,正有人在嚼咽下咸鲱鱼之后用苦涩的舌尖舔着干枯的嘴唇。他们梦想的是伸直一下双腿的幸福,是解过手以后的轻松。奥罗图坎的土地只是在夏天才化冻,而且仅仅化开表面的三尺,只有这时候才能掩埋冬季死亡者的尸骨。而你们,你们头上有蔚蓝的天空,有炽热的红日,你们有权支配自己的命运,可以去喝水,伸伸懒腰,随意到哪里去旅行而没有人押解——什么靴底没有擦干净之类的琐事还算得了什么?还管它什么婆媳和不和?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它的全部奥秘——你们要知道吗?我可以马上全部抖出来。不要追求那些虚幻的东西,什么财产,什么地位:赚来这些东西要耗费你们几十年的精神,而没收它们只需要一个夜晚。以平静的超然物外的态度去生活吧!——不要畏惧灾祸也不要眷念幸福,要知道终归是一样的:苦既不永久,甜亦难满盈。你们今天没有挨冻,饥渴的利爪没有撕扯你们的五脏,这也就够了。你们的脊骨没有被打断,你们的两条腿都还能行走,两只手臂还都能弯曲,两只眼睛都能看见,两只耳朵都能听到,还有什么人值得你们羡慕?何苦来?妒忌旁人,受害的是自己。擦亮你的眼睛,纯净你的心灵,要把那些爱你们、好心待你们的人看得比什么都贵重。不要伤害他们,不要辱骂他们,不要和他们任何一个在争吵中分手:因为你毕竟无法知道,这是不是你在被捕前的最后一个举动,而你将会以这样的形貌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但是押解人员正抚摸着衣袋里的手枪的黑色枪柄。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三个不喝酒的规规矩矩的哥儿们,三个文文静静的好朋友。
      我擦了擦额头,我合上眼睛,我又睁开眼睛——看见的仍是原来的梦境:一大片没有押解队陪伴的人群、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我睡在监室里,明天又会回到监室。可是,几个拿着小钳子的检票员出现在我眼前:“您的票呢?”“那个同志拿着。”
      车厢里人很满(嗯,当然是按自由人的标准说“很满”——长椅下面,过道的地板上都还没有坐人呢)。既然他们告诉我路上要放随便点,那我就尽量随便了;我看见隔排有一个靠窗口的空位于,就坐了过去。而这个分隔里却没有押解人员坐的地方。他们只好留在原位上,从那儿像望情郎似地盯着我。在佩列波尔车站,我的小桌对面空出一个位子,可是一个脸庞粗大的青年人赶在我的押解员之前占据了这个阵地。他穿着羊皮大氅,皮帽,提着一只简陋但结实的木箱,我一眼就认出箱子是劳改营的产品,madein群岛”。
      “唷!……”年轻人出了一口粗气。光线虽然昏暗,但是我看得出他满脸通红,说明他上车的时候经历过一番踢打。他拿出一个行军壶:“同志,来点啤酒?”我知道我的押解员在隔排坐位上已经疲惫不堪了。规定了不许我喝含酒精的饮料,决不能喝的。可是——举止要随便。因而我就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行,来点。”(啤酒??啤酒!!三年来我一小口也没有喝过!明天在监室里可要吹吹:我喝了啤酒!)年轻人倒酒,我喝着,浑身因幸福而颤栗。已经黑了。车厢里没有电灯。这是战后的经济破坏时期。在车厢的隔门上挂着的一盏旧罩灯里燃着一截蜡烛头,一共四个分隔统共只有这一盏灯。我和这个年轻人差不多摸着黑像朋友似地聊着天。我的押解员不管怎么伸长脖子,在车轮的隆隆声中,我们的谈话他们什么也听不见。我口袋里装着一张写给家里的明信片。我马上就要向我的这位朴质的朋友说明我是什么人,求他替我投进信箱。根据箱子判断,这个人自己也是蹲过的。但是他赶在我前头了:“你知道,我这个假好难请。两年都不给假,真不是人干的差事。”“什么差事?”“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个阿斯莫杰,蓝肩章,从来没有见过吗?”唉,见鬼,我怎么没有立刻猜想到?佩列波尔是伏尔加劳改营的中心,箱子是他强迫犯人白给他做的。这一切是怎样渗透进我们的生活的?两个分隔里有了两个阿斯莫杰都已经不够了,还必须加进第三个。说不定什么地方还隐藏着第四个?或许每排座位上都有?也许这个车厢里还有跟我一样的专门递解的犯人?
      我的年轻伙伴继续在发牢骚,埋怨命不好。这时候我故意叫他摸不着头脑地顶了他一句:“可是你看管的那些人呢?那些平白无故地被判了十年的人——他们松快吗?”他马上蔫下来了,一直到天亮也不再吭声:原先,在半明不暗中,他也模糊地看见我穿的是一身不完整的军装——军大衣、军便服。他以为我不过是个当过兵的。可是现在鬼晓得我可能是干什么的?说不定是个行动人员?正在追捕逃犯?为什么我恰好在这节车厢?而他却当着我的面骂了劳改营……
      罩灯里的蜡烛头渐渐消溶,但是仍然亮着。在第三个行李架上有个小伙子用令人愉快的嗓音讲述着战争中的故事——真正的战争,书里不写的战争。他当过工兵,他讲的都是实打实的真事。原原本本的真实仍然能够传进一些人的耳朵,实在叫人高兴。
      我本来也能讲一些事情……我甚至产生了讲的愿望……不,已经没有这个愿望了。我参加战争的四个年头像是被母牛的舌头舔掉了。我已经不相信这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不想去回忆它。在此地的两年,在“群岛”上的两年,使我对前线的道路、战友的情谊淡漠了,对一切都淡漠了。这也许叫作以毒攻毒吧。
      你看,在自由人中间统共才度过了几个钟头,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嘴不会说话了;我在他们中间十分无聊;我在这里束手束脚;我要自由地说话!我要重返家园!我要回到自己的群岛!
      早晨,我把明信片志在行李架上:女列车员总会来擦车厢;她会拿去投在信箱里,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
      我们出了莫斯科的北站,走进广场。我的看守又是两个初次进京的,不认识莫斯科的路。我替他们决定乘“6”路有轨电车。广场中间的电车站挤了一大堆人,正是上班的时间。一个看守员上车找司机,给他看看内务部的工作证。我们一路上神气地站在司机台旁边,像是莫斯科市苏维埃代表,票也不打。一个老头要从前门上车,人家不许可:你又不是残废人,从后门上车吧!
      我们在诺沃斯洛波达广场下车。虽然我这是第四次进布蒂尔卡监狱,它的内部平面图我毫不费力就能画出来,但从外面看到它,这还是头一次。哦,好森严好高大的两个街区长的围墙!莫斯科市民见到它的铁门张开大口的时候心都发凉。可是我却毫无遗憾地把莫斯科大街的人行道留在身后,像回家似地穿过拱顶的门洞,含着微笑走进了监狱的前院。我认出了那座主楼的熟悉的雕花木门。现在他们将要我面向墙壁立正(瞧,已经这样站着了),将要问:“姓什么?本名和父名?哪年生人?……”,这一套我早已不当一回事。
      我的名字?……我叫“星际流浪者”!他们捆住了我的身体,但我的灵魂却不受他们管束。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身体进行过几小时的不可免除的处理程序(关隔离间、搜身、发收据、填写入狱登记卡、蒸衣和洗澡)之后,将会把我带进一个监室,它必定是一个双拱顶的房间,当中有一个拱门(所有的监室都是这个结构),有两个大窗,一个长橱桌。我将能遇到一些陌生的但一定是聪明、有趣、友善的人们,他们会告诉我他们知道的事,我也会讲给他们我知道的事。黑夜到来的时候我们甚至会不大愿意马上睡觉。
      而吃饭的钵子上将压印着“市监”两个字(防止起解时被犯人带走)。“市监疗养院”——我们上次就曾拿这几个字逗笑。这个疗养院是那些巴不得掉膘的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不大知道的。他们腆着大肚皮专程去基斯洛沃茨克,沿着规定路线做长途步行,做下蹲动作,连续出一个月的汗才能甩掉两三公斤的重量。而“布监疗养院”近在身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根本不用做什么体操,在这里只消一周时间就可以瘦下半普特。
      这是屡试不爽的。这是绝无例外的。
      世界是狭小的,简直十分狭小,这是监狱生活使人确信不疑的真理之一。诚然,“古拉格群岛”分布的面积虽是与苏联的国土相等,但其居民人口确是远远少于苏联人口。群岛居民的确切数字当然非如你我者所能查清。但是可以推定,同时居住在劳改营里的人数从来没有超出过一千二百万(一些人陆续地入土,“机器”不停顿地把新的人划拉进来),其中政治犯不超过百分之五十。六百万?——这已经是一个小国家,瑞典或希腊。在那一类国家里,人们很多都是互相认识的。因此毫不奇怪,当你走进任何一座递解站的任何一个监室,听一听,谈一谈,就一定会发现与同室难友有共同的熟人。(这不算什么:有一个单身囚禁了一年的江君,他蹲过苏汉诺夫卡监狱,挨过留明的殴打,住过医院,在这以后被关进了卢宾卡的监室。他进门以后,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灵敏的。君立刻迎上去对他说:“啊—一我知道您!”“在哪儿?”R君回避地说:“您认错人了吧。”“一点没错。您就是那个美国人亚历山大·多尔甘,资产阶级报刊造谣说您被绑架了,塔斯社辟过谣。我当时在外头,在报上看到过。”)
      我喜欢监室里进来新人(不是新入狱的,这种人进来的时候必然是垂头丧气和局促不安的。我指的是老资格的犯人)的那一时刻。我自己也喜欢走进一间新的监室(不过,上帝开思,可别让我再进去了)——一无忧无虑的微笑,大模大样的姿态:“嘿,哥儿们好吗?”把小行囊往板铺上一甩:“喂,布蒂尔卡最近一年有啥新闻?”
      开始互相介绍。有一个小伙子姓苏沃洛夫,是五十八条的。初看这个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可是你要抓紧打听,千万别放过: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递解站曾经有一个叫马霍特金的人跟他蹲过一个监室……
      “慢点,他就是那个北极飞行员吗?”
      “正是他。用他的名字命名过……”
      “……泰梅尔湾里的一个岛。可是他本人却按五十八-10的罪名坐在牢里。请您告诉我,是已经放他到杜金卡去了吗?”
      “不错。您怎么知道的?”
      好极了。这位和我素不相识的马霍特金的传记又增添了新的一节。我从未见过他,也许永远不会见到他,但是旺盛的记忆力把我所知的关于他的一切都积累起来了:马霍特金被判了十年,而那个岛屿却没有法子易名,因为已经写在各国出版的地图上了(这可不是古拉格的岛屿)。他被送到波尔申诺的航空天堂岛。他在那里无聊得要命。全都是工程人员,就他一个飞行员,那里又不让他飞行。这个天堂岛分成两摊,马霍特金被分到塔甘罗格的那一摊。和外界的联系似乎完全掐断了。当我在雷宾斯克的那一摊里的时候,曾听说这个小伙子要求到极北地区去飞行。现在我知道已经获准了。这种新闻对我并没有什么用,但我全记下来了。十天以后在布蒂尔卡的一间小浴室里(为了不占用大洗澡间,布蒂尔卡里面专设了一些非常可爱的有水龙头和木盆的小单间)又和一位P君相遇。我和P君也不认识,但问出他在布蒂尔卡住了半年医院,现在要去雷宾斯克的天堂岛。三天以后——在雷宾斯克,关在那只隔断了与外界一切联系的匣子里的人们将会知道马霍特金现在到了社金卡,也将知道我现在被送到了什么地方。留心、记忆、相遇——这就是囚犯的无线电报。
      这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有吸引力的男人是谁?他在监室里漫步,一边用好听的男中音哼着舒伯特的曲子;
      “青春又使我烦恼忧伤,通向坟墓的道路入此漫长……”
      “查拉普金,谢尔盖·罗曼诺维奇。”
      “噢,慢点,我很熟悉您。生物学家?拒绝回国者?从柏林来?”
      “您怎么知道的?”
      “那有什么,世界是狭小的嘛。四六年我曾经跟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一起……”……哦,那曾经是一间怎样的监室啊!那也许是我整个监狱生涯中最光彩的一间监室了。那是在七月。他们奉了那个神秘的“内务部长指令”把我从劳改营送进了布蒂尔卡。我们午饭后就到达了,可是监狱里忙得不可开交,交接手续办了十一个小时,直到半夜三点才把在隔离室里饿得半死的我带进了七十五号监室。两个拱形屋顶下安着两盏强光灯泡,把监室照得通明。监室里人挨人地睡着,憋闷使他们不得安生:罩着“笼口”的窗户透不进七月的灼热的气流。彻夜不眠的苍蝇嗡嗡地叫着,停在睡觉的人们身上,引起他们的抽动。有人用手帕蒙在眼上遮挡刺目的光亮。便桶散发着强烈的臭味,在这样的高温下,分解的过程进行得特别迅速。监定原定容纳二十五人,现在填塞得还不算过分,总共才八十来个人。两边的板铺上躺满了,两排板铺中间的过道又搭上板子当作加铺。板铺底下东伸出一双脚,西伸出一双脚。传统的布蒂尔卡橱桌被移到了靠便桶的地方。在那附近还剩下一小块空地,于是我就在那儿躺下了。一直到天亮,凡是上便桶的人都必须从我身上跨过。
      从牢门的送饭口传来一声“起床!”的命令,全体立时动弹起来:拆掉临时搭的铺板,把橱桌推回窗口。犯人们走过来对我进行访问:是新入狱的还是劳改营来的?原来,这个监室里汇合了两股水流:一股是正待遣送去劳改营的新决犯的常规的水流,另一股是从劳改营来的回流,这些人是各类的专家——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设计工程师,他们正陆续地被送到一些地址不明的地方,但肯定是一些条件优越的科研单位(这下我放心了,部长不是要给我套上新的刑期)。一个人向我走过来,他年纪还不算老,骨骼粗大,但是消瘦得利害,鼻子稍呈鹰钩状。
      “我是季莫菲耶夫子u索夫斯基教授,七十五号监室科技协会主席。本会每天早饭后在左边窗口附近聚会。您能给我们做一次学术报告吗?题目能定下来吗?”
      我遭到一次突然袭击,我呆立在他的面前,穿着我的下摆拖脏了的军大衣,戴着冬季的帽子(在冬季被捕的人注定在夏天也要穿冬装)。我的手指头从起床到现在还没有伸直过,而且满手都是擦伤。我能做什么学术报告?我正好记起来,不久前在劳改营里有一本美国国防部关于第一颗原子弹的官方报告,在我手里停留过两个晚上。这本书是今年春天才出版的,监室里大概还没有人见到吧?多余的问题,当然没有!这样,命运就和我开了个恶毒的玩笑,强迫我按照在古拉格里填写的卡片在原子物理学的田野上瞎闯一番。
      吃完口粮以后,由十人组成的科技协会聚集在左边的窗口下面。我做了一个报告,并且被接纳为全员。有一些内容我忘记了,有一些内容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懂。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虽然已经坐了一年牢,对于原子弹一无所知,但是他却能够时时补充我的报告中遗漏的部分。一个空香烟盒子做了我的黑板,我手里拿着一截非法的铅笔芯。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把这些从我手里拿过去,他又画示意图,又做插话,谈得这样有把握,好像他本人就是洛斯·阿拉莫斯研制小组里的一名物理学家。
      他的确在欧洲第一台回旋加速器上工作过,但是工作的目的是照射果蝇。他是一个生物学家,是当代最大的遗传学家之一。当他已经坐在牢里的时候,热布拉斯因为不知道(或许明明知道)这件事,曾有勇气为加拿大的一家刊物写出过这样的话:“俄国的生物学不能为李森科负责,俄国的生物学—一这是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一九四八年砸烂生物学的时候,热布拉斯为这句话吃过苦头)。施廖辛格在他的那本小册子《什么是生命?》里两次引用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尽管他那时候早就进了监狱。
      现在他就在我们面前,他对各门学科的渊博知识令人眼花缭乱。他的视野的广阔是晚辈的学者们不可企及的(也许是因为囊括知识的可能性发生了变化?)。尽管目前他被侦查阶段的饥饿拖垮了身体,以至于他从事这一类练习已经很感到吃力了。从母亲一方他出身于居住在列萨河畔的一家没落的卡卢加省贵族,从父亲一方是斯杰潘·拉辛的旁支后裔。哥萨克的犟劲在他身上表现得特别显著——粗大的骨骼,稳健的气度,对侦查员的坚韧不拔的反抗,但也表现在另一点上,那就是饥饿给他带来的痛苦要比带给我们的强烈百倍。
      他的经历是:一九二二年,在莫斯科创立了“大脑研究所”的德国科学家福格特请求给他两名有才能的大学毕业生随他回国长期工作。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和他的朋友查拉普金就这样被派出去完成一项没有时间限制的任务。虽然他们在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意识形态方面的指导,然而在科学专业方面却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因而一九三七年(!)接到回国的命令的时候,他们认为按照惯性的原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既不能放弃自己研究工作的合乎逻辑的延续,也不能丢开自己的仪器和学生们。他们不能回国大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在国内他们必须公开地往自己在德国的十五年工作的头上泼屎泼尿。只有这样做才能取得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是不是真的能取得呢?)。所以他们就变成了拒绝回国者,虽然依旧是爱国者。
      一九四五年苏军进驻布赫(柏林的东北郊),季莫菲耶夫-列索夫斯基满心欢喜地迎接了他们并且献上了一座完好无损的研究所:看来一切问题都再理想不过地解决了,今后一定可以永远不必和研究所分别。来了几位苏方代表,在所里打了个转,说了声:“哼……哼,全部东西都装箱,我们要运到莫斯科去。”“那不可能!”季莫菲耶夫吓了一跳:“一切试验品都会死光!光设备就花了好多年才装置起来的。”“哼……”长官们表示惊讶。季莫菲耶夫和查拉普金随即被抓起来送往莫斯科。他们很天真。他们以为没有他们,研究所就不能工作。那有什么,宁愿它不工作,也要党的总路线的胜利!在大卢宾卡,轻而易举地就向被捕者们证明了他们背叛了祖国(嗯?),各判了十年。现在这位七十五号监室科学技术协会主席坚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因而总是精神抖擞。
      在布蒂尔卡的监室里面,支板铺用的拱形的金属架子非常非常之矮:连监狱当局也没有考虑过铺底下还要睡人。因此,第一步你要把军大衣扔给你的邻居,让他替你在铺底下铺好,然后你才能胜朝下在过道里趴下,一点点爬进去。过道里人来人往,板铺下的地面也许一个月能打扫一次,你每天只能在傍晚上完厕所以后洗一次手,而且没有肥皂。因此决不能说,你感觉自己的躯体是一个“神授的容器”“。但是我感到幸福!在这块铺下的沥青地面上,在这个不断从铺板上往我们眼睛里落下尘土和碎屑的狗洞里,我绝对地、无条件地感到幸福。伊壁鸠鲁说得对:在经历过多样的不满足以后,多样的缺乏会被感觉为一种满足。经历过好像已经永远熬不到头的劳改营、十小时的工作日、寒冷、雨淋、腰酸背痛之后,哦,这是何等的幸福啊——整天整天地躺着、睡觉,而且照样领取一天六百五十克的面包和两顿热食(用配合饲料做的,用海豚肉做的)。一句话——“布监疗养院”。
      睡觉是太重要了!肚皮朝下卧着,用自己的背脊当被窝,只管睡你的吧!在睡梦中你不消耗体力,不焦心,而刑期却一点点地过去,过去!当我们的生命像火炬一样劈劈啪啪迸出火星的时候,我们诅咒无所事事地昏睡八小时的必要性。而当我们被剥夺了一切,被剥夺了希望以后,——祝福你呀,十四小时的睡眠!
      但是他们把我在那个监室里一连关了两个月,我把前后两年的觉都睡足了。在这期间我从板铺下面移到靠窗口的地方,又挪回到便桶旁边,不过这次已经上升到板铺上面。上了铺以后又挪动到靠拱门的地方。我已经睡得很少,我正痛饮着生活的甘露,尽情地享受着。早晨是科技协会,然后下棋、读书(那是在犯人当中旅行的书,八十个人才有三四本,要排队)。接下去是二十分钟的放风——大调和弦!即使冒着倾盆大雨我们也不放弃放风。而更主要的是人们,人们,人们!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谢妙诺夫,第聂伯水电站的创造者之一。他在俘虏营中的好友——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卡尔波夫工程师。机智、尖刻的物理学家维克多·卡甘。音乐院作曲系学生瓦洛佳·克列姆普涅尔。像林间湖泪那样深沉的维亚特卡森林伐木工和猎手。从欧洲来的东正教传教士叶甫盖尼·伊万诺维奇·基甫尼奇。他并不局限于神学,他大骂马克思主义,宣称在欧洲早已没有什么人认真看待这个学说了。这时候我出来为它辩护,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即使在一年以前,我还会满怀信心地用语录给他以怎样的痛击啊,还会对他进行一场怎样的毁灭性的嘲讽啊!但是这头一年的囚徒生活在我内心留下了印记,——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没有留意——积累了那么多的事件、见闻和认识,以至于我已经说不出这样的话:这是没有韵事!这是资产阶级造谣!现在我只能承认,是的,是有这些事。这么一来,我的全部论据的链条立即松软下来,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得我无法招架。
      被俘人员仍是源源而来,源源而来,源源而来。两个年头了,这段来自欧洲的水流从来没有间断过。又是那些俄国侨民——从欧洲来的,从满洲来的。人们到俄侨当中去打听熟人的消息,先问:你们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再问:某某人您知道吗?他们当然会知道的(雅谢维奇上校被处决的事我就是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的)。
      还有那个德国老头儿——正是我在东普鲁士(两百年以前?)曾强迫他给我拎箱子的那个魁梧的德国人,不过他现在已经病弱消瘦了。哦,世界多么狭小!……天晓得我和他怎么会又遇到一起!老头子向我微笑,他也认出了我,而且好像还为我们的相遇而高兴。他原谅了我。他的刑期是十年,可是看来绝对活不了那么久。另外还有一个德国人,一个细长条的年轻人。这个人从来不答话,也许因为他一个俄国字也不懂。你一眼看不出他是个德国人:盗窃犯扒光了他的德国衣物,给他换了一身褪了色的苏联军便服。他原是一个有名的德军王牌驾驶员。他的第一次战役是玻利维亚与巴拉圭的战争,第二次是西班牙,第三次是波兰,第四次——英伦上空,第五次——塞浦路斯,第六次——苏联。既然是王牌驾驶员,那就不会不从空中扫射妇女儿童——战争罪犯!十年刑期和五年“戴笼口”“。当然,我们这个监室里也摊上了一名思想纯正的分子(如检察长克列托夫之流):“把你们这些反革命畜牲抓进来,完全正确!历史将碾碎你们的骨头,拿你们去当肥料!”“狗杂种,你也要去当肥料!”人们朝他怒吼。“不,我的案子会重新审查,我是错判的!”整个监室咆哮、沸腾起来。一个白发苍苍的俄语教师在板铺上站立起来,赤着脚,向前伸直了手臂,好像新降临的耶稣基督:“我的孩子们,和解吧!我的孩子们!”人们向他叫喊:“你的孩子们在布良斯克森林里!我们不是谁的孩子!我们全是古拉格的孩子!
      吃过晚饭,上过傍晚那一次厕所以后,夜幕在窗外的“笼口”上降临,天花板下折磨人的灯泡燃亮了,白昼使囚犯们分裂,而黑夜使他们靠拢。每天傍晚从来不发生争论,而是举行报告会或者音乐会。这又是季莫菲耶夫一列索夫斯基大放异彩的时候了:他整晚整晚地谈论意大利、丹麦、挪威、瑞典。俄侨们介绍巴尔干国家,介绍法国。有人作关于科布席埃的报告,有人讲解蜜蜂的习性,有人谈果戈理。这也正是烟友们大过烟隐的时光!监室里烟幕沉沉,像浓雾一样飘动,由于装了“笼口”,从窗口散不出去。柯斯佳·基乌拉和我同年,圆脸庞,蓝眼珠,动作有些笨拙可笑,他走到桌边,朗诵自己在狱中创作的诗,他的嗓音由于激动而变了调。他的诗作的标题是:《我的第一次牢饭》、《致妻》、《致子》。当你身在狱中努力通过听觉领会狱中诗的含意的时候,你是不会去注意作者的节调、重律是否有差错,每行的结尾是押半谐音还是全韵脚。这些诗句是你心中的血,是你妻子的泪,监室里在哭泣。
      从那个监室开始,我也产生了写狱中诗的愿望。而当时我朗诵了叶赛宁的诗篇,在战前他的诗差不多是被禁止的。年轻的布勒诺夫,一个被俘人员,原先好像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以虔敬的目光凝视着一个个的朗诵者,脸上泛着光辉。他不是专家,不是从劳改营来的,而是往劳改营去的。就凭他的纯真和性格的耿直,十之八九是要死在那儿。像他这样的人在那种地方是活不长的。对于他和另一些人说来,七十五号监室的这些傍晚是那个美好世界在他们生命的列车暂时闸住了一下的、致命的滑坡中的突然展示。那个世界存在着并将继续存在,但是他们的狠心的命运却没有让他们在其中生活过短短的一年,哪怕是青年时代的短短的一年。
      送饭口的木挡板落下了,露出了监头的兽脸。他大声呵叱;“睡觉!”不,甚至在战前,当我同时在两所高等学校学习,靠业余教课谋生,并且有着旺盛的创作欲望的时代,我好像也未曾经历过如此充实,如此繁忙,如此充分利用了的日子,像在这一年夏天的七十五号监室。
      “对不起,”我对查拉普金说:“我后来从德马里,就是那个为‘反苏宣传’得了五分(当然不是学校成绩表上的)的十六岁的男孩子那里……”
      “怎么,您也认识他?他跟我们一批递解到卡拉干达……”
      “……听说让您当了医院的化验员,可是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却一直被派去干一般劳动……”
      “结果他身体完全垮了。从车厢里拍下来运进布蒂尔卡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现在躺在医院,第四特别处发给他奶油,甚至还给葡萄酒。但是他还能不能起来,很难说。”
      “第四特别处找你们去过吗?”
      “找过。他们问我们,经过卡拉干达的六个月之后,我们是不是认识到把研究所在我们祖国境内建起来还是可能的。”
      “于是你们就热烈地赞同了?”
      “还用说!我们现在毕竟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再说,全部设备都已经被硬拆下来,装了箱,他们自己运来了。”
      “看,内务部多么忠诚于科学事业啊!我恳切请求您再唱几句舒伯特!”
      查拉普金又轻轻地唱起来,忧郁地凝望着窗口(黑色的“笼口”和窗户的明亮的上沿清晰地反映在他的眼镜片上)。
      托尔斯泰的愿望实现了:囚犯们不再被强迫去参加有害的宗教仪式。监狱教堂关闭了。诚然,教堂的建筑物还保留着,但是它们已经成功地适应了扩大监狱容量的需要。这样一来,在布蒂尔卡的教堂里便可以多容纳下两千名犯人,以每批的周转时间为两周计算,全年共可多通过五万人。
      这是我第四或第五次进布蒂尔卡。我熟悉地穿过四面由监狱楼房围绕着的院子,急急忙忙地向指定的监室走去,甚至超过看守员一肩的距离(急着回家吃燕麦的马也是这样赶路的,用不着皮鞭和缓绳的催促)。有时候我竟忘了朝那座下四方上八角的教堂建筑看一眼。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四方形大院的正中。它的窗外的“宠口”跟监狱主楼的不一样,不是用工业方法制作的,不是使用加了钢筋的玻璃,而是用灰暗的半朽烂的板条钉成的,它们标志着这座建筑物的次等地位。这地方是专为新判犯人准备的所谓布蒂尔卡的内部递解站。
      记得在一九四五年,我曾在那里迈出了我一生中的一个重大的步骤:特别庭判决以后,他们把我们带进了教堂(正是时候!能祷告一下也不错)。我们被领上二楼(三楼也被分隔成监室),从八角形的前庭把我们分别塞进不同的监室。我进了东南监室。
      这是一间宽敞的四方形监室,当时里面关了二百人。也跟别处一样,板铺(那里是单层的)上面、板铺下面、以及干脆在过道里、花砖地上,都睡着人。不仅窗户外边的“宠口”是次等的,这里的一切待遇都好像不是为布蒂尔卡的亲生儿子,而是为它的晚子规定的。对这一堆蠕动的生物,既不给书籍,也不给棋类;铝制的饭钵和残破的木勺每次吃光饭以后都要收走,因为担心在起解时的忙乱中被犯人带走。连盛水的缸子也舍不得发给这些晚子们一只,而是要他们喝完菜汤以后洗洗钵子,再用它去喝浑浊的茶水。在监室里没有自己的盘碗可真苦了那些有幸(还是不幸?)收到家里送来的牢饭的犯人们(不管手头如何拮据,在长途发配前的最后几天,亲属们总要尽力送来一些食品)。亲属本人没有受过监狱教育,在监狱的接待室里也从来得不到好心的忠告。因此,我就是这样错过了和汽车修理工麦德维捷夫深谈的机会。一开始和他谈话,我就想起来“米哈伊尔皇帝”提起过这个姓。、果然,他真的是他的同案犯。他是最早读到《告俄国人民书》而没有向当局告发的几个人之一。麦德维捷夫得到了一个短得不可容忍、短得丢人的刑期——总共才三年!这不是按五十八条判的,如果按这一条,判五年都算是幼儿园的期限。很明显,他们毕竟是把皇帝当疯子看待的,对其余有关人犯一概从阶级观点出发加以宽宥了。但是我刚刚要探询麦德维捷夫对此事的见解,他就被通知“带东西”离开了。根据一些迹象,可以设想他是被带出去释放的。这件事证实了关于斯大林大赦的最早的传闻。这正是那一年的夏天传到我们耳朵里来的。那是一次没有对象的大赦,在那次大赦以后就连板铺底下也没有变得宽敞半分。
      我的邻人——一个老“保卫同盟”队员被解走了(这些“保卫同盟”队员在保守的奥地利憋得难受,跑到我们这个世界无产者的祖国来,每人被贴上了一张“十元券”终于在群岛的各个岛屿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向我靠过来,他的头发乌黑红亮,有一双女性的眼睛,眼珠像一对黑樱桃,然而宽厚扁平的鼻子把整个面孔糟蹋成一幅漫画。我和他并排躺了一昼夜,并未说话,到了第二天他找到了个话茬儿:“您看我是个什么人?”他的俄语讲得很流利正确,但是带着异乡口音。我拿不准:他身上好像有点外高加索的,大概是亚美尼亚的特征。他微微一笑说:“我一向很容易地冒充是格鲁吉亚人。我用过雅沙这个名字。人们经常拿我寻开心。我是负责收工会会费的。”我打量他一下,的确是个滑稽的角色:小矬个儿,不合比例的面孔,和气厚道的微笑。但是突然他的全身一紧张,他脸上的轮廓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他的双眉紧聚,目光如同一把黑色的战刀,向我劈来。
      “我是罗马尼亚总参谋部的谍报官!鲁考特南特·弗拉迪米列斯库!”
      他讲述了战时他在我国后方进行“工作”的经过。不管是不是真的,但令人觉得活龙活现。
      在我们这部卷帐浩繁的囚徒编年史里面,你再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间谍。在我十一年的监禁、劳改和流放生活中,这一类的相逢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别的人恐怕一次也未必有。然而,我国大量发行的廉价宣传读物却成天价愚弄青年,要他们相信“机关”抓的全都是这一号的人物。
      只要好生观察一下教堂建筑里的这一间牢房,就足以看清,当局现在捕抓的头号对象就是青年。战争临近结束,只要选定了什么人,全可以大手大脚地抓起来:已经用不着他们去当兵了。据说,一九四四至一九四五年,小卢宾卡(莫斯科省内务机关)审理过一起“民主党”的案子。根据传闻,这个党是由五十来个少年组成的,有党章、党证。其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个莫斯科中学的十年级学生,担任“总书记”。战争最后一年,一些大学生也偶尔出现在莫斯科的监狱里。我在各处都遇到一些。当时我自己似乎还不算老,但是他们——更年轻。
      这是怎样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的?我们——我、我的同案犯、我的同龄人——在前方打仗的四年当中,在后方成长起来了另外一代人。曾几何时我们还在大学走廊的镶木地板上高视阔步,自认是全国、全世界最年轻最聪明的人?!可是忽然,一群面色苍白神态傲岸的少年踩着监室的花砖地向我们迎面走来。这时候我们愕然地发现,最年轻最聪明的已经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但是我对此毫无怨尤,这时候我已经满心喜悦地愿意为他们让路。他们要和一切人争论、要探明一切的激情,我是那么熟悉。我懂得他们的自豪感,那是因为他们自己选择了这个高贵的命运,并且丝毫也不后悔。每当我看到监狱的光环在这些自尊而智慧的小脸蛋的周围摇曳的时候,总是感到不寒而栗。
      在那以前的一个月,在布蒂尔卡监狱的另一间半病房性质的监室里,当我刚一跨进它的过道,还没有找到空位的时候,一个肤色淡黄、有着犹太人的柔和脸型的小青年朝我迎上来。尽管是夏天,他仍然裹着一件有弹洞的破旧士兵大衣,看来他冷得难受。他的神气预示着一场舌战,甚至可以说是在祈求着一场舌战。他叫鲍里斯·加麦罗夫。他开始向我提问题;谈话的内容一方面牵涉到各自的经历,另一方面牵涉到政治。不记得为什么我提起了我国报纸上发表的刚去世的罗斯福总统的一段祈祷词并且给了它一个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评语:
      “嗯,这当然是虚伪的。”
      年轻人的淡黄色的眉毛忽然抖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圆了起来,身体好像挺得更直了。他问我:
      “为什么?为什么您认为一个政治领袖不可能真诚地信奉上帝?”
      他所说的仅仅是这些!但是你瞧这是从哪一个方向发起的攻击?这难道是从一个一九二三年生的人的嘴里听到的话吗?我本来可以给他一个很坚定的回答,但是监狱已经动摇了我的信心。而最主要的是,我们每人内心的深处,都有一种最纯净的感觉,它存在于我们的诸种信念之外。这种感觉此时向我指明:我刚才说的并不是我e已的信念,而是从外面加诸于我的思想。所以,我未能反驳他,只是反问:
      “您信奉上帝吗?”
      “当然,”他从容地回答。
      当然?当然……是啊,是啊。共青团的青春在凋落。全面地凋落。但是最早注意到它的,却只有国家安全人民委员部。
      别看他这么年轻,鲍里斯·加麦罗夫不仅曾是反坦克部队的中士,用士兵们称为“永别祖国”的四五反坦克炮打过仗,而且肺部还受过伤,至今也没有治愈。他的结核病就是由此引起的。加麦罗夫因伤致残,脱离了军队,考进莫斯科大学生物系。这样一来,在他身上就有两股线交织在一起:一股来自士兵生活,另一股来自战争末期决非愚昧、决非僵死的大学生生活。对未来进行着思考和议论的同学们成立了一个小组(尽管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而“机关”的老练的眼睛便从他们当中选定了三个人,把他们揪了进来。加麦罗夫的父亲一九三七年在狱中被折磨致死或是被处决,现在他的儿子也正往这条道上闯。在受侦查的时候,他曾带表情地向侦查员朗读了自己的几首诗作。(我深憾一首也未能记住,现在也没有办法找到,不然我真想在这里引用。)
      短短的几个月间,三个同案人全都和我的路交汇了:还是在布蒂尔卡的一间牢房里我就遇见了维亚切斯拉夫·杜布罗沃利斯基。后来在布蒂尔卡教堂监室里,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个——格奥尔基·英加尔也跟我凑堆了。尽管年纪还轻,他已经是作家协会预备会员。他笔头很明快,惯用奇突的对比手法。如果政治上听话,有轰动效应而又空虚的文学道路是会在他面前展开的。
      他写的一部关于德彪西的长篇小说已经接近脱稿。但是这些早期的成就并没有使他软化,在他的老师尤里·蒂尼亚诺夫的葬礼上,他挺身而出,公开说蒂尼亚诺夫曾受到迫害,为此便给自己赢得了八年的刑期。
      现在加麦罗夫也与我们会合了。在等待解往红色普列斯尼亚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处在他们共同观点的对立面的地位。这个冲突是我颇难招架的。当日我恪守的那种世界观,在找到现成的标签以前,对于任何新的事实都是不能认识的,对于任何新的见解都是无力评价的。这些标签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惶遽不定的两面性”,或是“落魄的知识阶层的好斗的虚无主义”等等。不记得英加尔和加麦罗夫可曾在我面前攻击过马克思,可是记得他们攻击过列夫·托尔斯泰——而且竟是从哪些方面发起的攻击!——托尔斯泰否定教会?可是他没有考虑到教会的神秘的和组织的作用!他摒弃圣经的教义?可是现代科学与圣经的内容并不矛盾,甚至与它关于创世的开宗明义也并无矛盾。他摒弃国家?但是没有国家将会是一片混乱!他主张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但这将是把个人的才能毫无意义地拉平!而且,最后我们从斯大林的专横恣肆的事实中也可以看出来,个别的历史人物是全能的,而托尔斯泰对于这种想法却妄加讥笑。
      这些男孩们把自己的诗作念给我听,也要求听我的,而当时我还两手空空。他们朗诵最多的是帕斯捷尔纳克,对他推崇备至。我读过《生活,我的姊妹》,并不喜欢,认为它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实在太远。但是他们让我初次听到了施密特中尉在法庭上的最后陈述。它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它对于我们是这么适合:
      对祖国的热爱,
      我孕育了三十个年头。
      对于你们的宽大,
      我不期待……加麦罗夫和英加尔的心境就是这么明朗: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宽宵!坐牢并不使我们苦恼,反而使我们感到骄傲!(虽然谁能真正不苦恼呢?英加尔的年轻的妻子在他被捕几个月之后就宣布和他脱离关系,抛弃了他。加麦罗夫因为一向从事革命探索,连个女朋友也还没有。)伟大的真理莫不是正在这监室的四壁中萌动?牢房不自由,但狱外世界岂非更不自由?遭苦难受欺瞒的我国人民不是正同我们一道躺在板铺底下和过道的地面?
      不能和祖国一同奋起,
      才是更大的哀愁,
      回顾我走过的道路,
      今日我绝无怨尤。
      因触犯政治条律而坐牢的青年决不会是一个国家的一般青年,而是其中远远走到前面去的那一部分。在那些年代,广大青年群众面临的前景,还刚刚是“瓦解”、失望、淡漠化和对甜蜜生活的迷恋。在这以后,或许会从舒适的小山谷里重新爬起,开始——二十年以后?——向着新高峰的痛苦的登攀。但是,一九四五年的这几名年轻的“五十八一10”囚犯只一步就跨越了属于未来的淡漠的深渊,生气勃勃地向刀斧手们昂然奉上自己的头颅。
      在布蒂尔卡的教堂监室里,一批被定了罪,被割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和一切都疏远了的莫斯科大学生编了一首歌曲,在黄昏之前用他们的尚未定型的嗓音唱着:
      一日三次为菜汤而奔波,
      黄昏时光在歌声中消磨。
      用狱中私藏的针和线,
      为上路快把行囊缝做。
      我们已不再为自己伤神:
      字已签——早登程!
      辽远的西伯利亚劳改营,
      他日归来有谁人?
      我的天啊,我们当真是未曾留意到这一切吗?当我们在桥头阵地上的泥泞中跋涉,在炮弹坑里痉挛抽搐,从灌木丛中伸出炮兵潜望镜的时候——在大后方又成长出另一类青年,他们出发了。他们是朝着那个方向出发了吗?……是朝着那个我们没有胆量前去的地方出发了吗?——我们受到的是与他们不同的教育啊。
      我们这一代人将返回家园——交回了手中的武器,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勋章,向人们讲述自己的战斗事迹。而我们这些弟弟们将仅仅会向我们做个鬼脸说:哎呀,瞧你们这些傻瓜蛋!……

  • 图灵:计算机器与智能

    1. 模仿游戏

    我建议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机器能够思考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给出“机器”和“思考”的定义。我们可以用尽可能接近它们普通用法的方式定义这些词语。但是这种方式是危险的。如果使用这种方式,我们很可能会用盖勒普调查那样的统计方式来得出“机器能够思考么”这个问题的结论及其意义。显然,这是荒谬的。因此,我没有尝试给出一个定义,而是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原问题紧密相关,而且通过并不含糊的词语给出。

    这个新的问题可以通过一个游戏来描述,不妨称之为“模仿游戏”。需要三个人来玩这个游戏。一个男人(A),一个女人(B)和一个询问人(C)男女皆可。询问人呆在一个与另外两人隔离的屋子里。游戏的目标是询问人判断出外面的人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询问人用标签X,Y代表外面的两个人,游戏结束时,他要说出“X是A,Y是B”或者“X是B,Y是 A”。询问人C允许向 A和B提出下面这样的问题∶

    C∶ X,请告诉我你头发的长度。

    现在假如X实际是A,那么A必须回答。A在游戏中的目标是努力使C做出错误的判断。他的回答可以是∶

    “我的头发乌黑发亮,最长的一缕大概九英寸(约23厘米)长。”

    为了排除声音帮助询问者得出结论,问题的答案可以写出来,打出来更好。理想的安排是使得两个屋子有远程打印通讯。也可以通过中间人传递答案。而 B在这个游戏中的任务是努力帮助询问者获得正确的答案。她的最优策略可能就是给出正确答案。她可以在她的答案中加入“我是女的,别听他的。”这样的词语。但是男人A同样也能做出相似的评论。所以这并不能提供更多的帮助。

    现在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用一个机器担当A的角色”,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同与两个人玩这个游戏相比,询问者判断错误的频率是否发生变化?这个问题取代了原先的“机器能够思考么?”这个问题。

    2. 对新问题的评析

    你可能会问∶“新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同样也可能问∶“这个新问题真的有研究价值么?”我们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因此不会进入一个无限的循环。

    这个新问题的优势在于它把一个人的体力和智力完全区分开来。没有任何工程师或化学家宣称能够生产出和人的皮肤完全相同的物质。在未来的某天,这可能成为现实。但是尽管这样的发明是可能的,对于将人的皮肤赋给一个“思维机器”来让它更像人这件事来说,并不能提供更大的帮助。我们设置问题的方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让询问者无法看到,接触到或听到其它的游戏者。新的评判标准的其它优势在下面的样例问题和回答中显示了出来。

    样例问题:

    问∶请写一首以 Forth Brige(1890年建成于英国,开创现代桥梁建造的先河)为主题的诗。

    A∶我无能为力,我从来都不能写诗。

    问∶ 34957 加 70764 等于多少?

    A∶(停了三十秒钟后给出答案)105621。

    问:你玩国际象棋么?

    A∶玩。

    问∶我的王在 K1,没有别的棋子了,你只有王在K6,车在R1。该你走,你走哪步?

    答∶(十五秒钟的停顿后)车移动到 R8,将军。

    这种问答形式几乎适用于我们想要包括的人类行为的一切形式。我们不希望因为一个机器不能在选美比赛中胜出就认为它无能;正如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不能在和飞机赛跑的比赛中胜出就认为他无能一样。我们的游戏设定让这些无能变得无关紧要。只要参与者认为合适,他们可以吹牛。可以把自己描述成魅力无限,强壮无比,英勇无畏。而询问人无法要求他们做实际的展示。

    对这个游戏的批评可能是∶机器在游戏的成败中占有了过多的比重。如果一个人试图假装成一个机器的话,他肯定是一个蹩脚的演员。他会由于算术方面的缓慢和不准确立即暴露。机器会不会解决了一些应该是思考的问题,其解决方式却和人的方式相差甚远?这个反对意见确实很棘手。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说,尽管如此,机器可以被设计得可以很好的玩这个模仿者游戏。我们不需要对这个问题过分担心。

    有一种情况是机器在玩模仿者游戏时的最佳策略是做别的事而不是模仿人的行为。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但是我认为这样的情况并没有付出多大的努力。不管怎样,本文并不试图研究这个游戏的理论。我们假定机器的最优策略是努力提供和人一样的答案。

    3. 游戏中的机器

    在1.模仿游戏中提出的问题只有当我们确定“机器”这个词的意义的时候才是确定的。自然,我们希望一切工程科技都允许使用在我们的机器上。我们同样希望有这样一个可能∶一个或一组工程师制造出一个可以工作,但是其工作方式却不能被它的建造者很好的描述,因为他们使用了一个基于试验的方法来设计它。最后,我们希望把通过生育诞生的人从“机器”的概念中排除出去。要让定义同时满足这三个要求是困难的。例如,你可能会要求这些工程师都是同一个性别,但是这实际上也是无法满足要求。因为通过单个人的一个(举例)皮肤细胞产生一个完整的个体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将是生物科技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突破。但是我们并不希望把它称为“建造了一个思维机器”。这就要求我们放弃允许一切的科技的打算。我们更愿意这样,因为目前“思维机器”的研究热点集中在一种特殊的,通常被称为“电子计算机”或“数字计算机”的机器上。因此,我们仅仅允许“数字计算机”参加我们的游戏。

    第一眼看上去,这个限制过于严格。事实上并非如此。首先我们需要简要的了解一下这些计算机及其它们的一些性质。

    你可能会说∶万一数字计算机不能如我所愿,即不能在游戏中有所表现,把机器完全用数字计算机代替就只能令人失望,会像我们为“思考”定的评判标准一样。

    目前已经有许多数字计算机在工作,人们可能要问:“为什么不拿一台直接作实验?很容易就能满足游戏的要求。同时用许多的询问者参加游戏,然后统计出判断正确的概率”。对这个问题的简要回答就是∶我们并不是要问是不是所有的数字计算机都能在游戏中表现良好,也不是要问现在的计算机中有没有机器能够通过实验。而是要问∶是否存在一台想象中的机器能够通过游戏。这仅仅是一个简要回答,后面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4.数字计算机

    数字计算机可以被解释成能够执行一切计算人员能够进行的操作。一个计算人员应该严格遵守规则;在一切细节上,都没有一丝偏离的权力。我们可以假设这些规则写在一本书上。每次被分配新的任务的时候,将会改变执行步骤。他有无限的纸进行计算,他可以用“算盘”进行乘法和加法运算,这并不重要。

    如果使用上述解释定义数字计算机,我们可能陷入循环定义。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们列出期望结果得出的方式。一个数字计算机通常由一下三个部分组成:

    (i)存储器

    (ii)执行单元

    (iii)控制器

    存储器用来存贮信息,对应于计算员的纸。纸上既记录了他的计算过程,也记录了他所遵循的计算步骤。同样,如果计算员进行心算的话,一部分存储器将对应于他的记忆。

    执行单元是一次计算中单个操作进行的场所。操作对象随着机器的不同而不同。通常一个相当长的操作可能是∶“3540675445乘以7076345687”,但是一些机器可能仅能够执行“写下0”这一类的简单操作。

    上面曾经提到计算员的“记录操作步骤的书”由机器中的一部分存储器代替。不妨把它们称为“指令列表”。控制器的职能就是保证这些指令按照正确的顺序得到正确的执行。控制器的设计使得这成为可能。

    存储器上的信息通常被分为许多的小包存放。例如,在一个机器中,一个包由十个十进制数组成。每个存储信息的包都以某种系统的方式分配了数字。一个典型的指令可以是∶“把存放在6890的数加上存放在4302的数相加并把结果存入后一个存储位置。”

    显然,机器中的指令不会用英语标示。这个指令更有可能用6809430217这样的形式来表示。这里,17指定在可以对这两个数进行的所有操作中的哪个被执行。这里的操作如上所示是“进行加法操作…”请注意,这里的指令共占用了10个数字因此正好可以放在一个存储空间中,非常方便。控制器保证指令按照它们的存储顺序被执行,但是偶尔可能碰到下面的指令∶

    “现在执行存储在5606的指令,并从那里继续执行。”或者是∶“如果4505位置是0,那么执行存储在6707的指令,否则继续”。

    后面这种指令非常重要,因为它使得我们能够反复执行一段指令直到满足一些条件。要达到这个目的,在每次执行时不要改变指令,而是一遍一遍的执行相同的指令。可以用家庭生活情况做一个类比∶如果妈妈想让汤姆每天上学时都到修鞋匠那里看看她的鞋是不是修好了。妈妈可以每天都告诉他一遍。另一种方式是,在一个汤姆每天上学都能看到的地方贴个便条告诉他到鞋匠那里去看一下,当汤姆拿回鞋的时候,撕掉那个便条。

    读者必须接受计算机可以而且事实上正是按照我们所提出的原则建造的。这些计算机几乎能够完全模仿一个计算员。

    上面我们提到的计算员要遵守的写在书上的步骤实际上仅仅是一个设想。一个实际的计算员总是能够记得他们需要做什么。如果一个人想让机器模仿计算员执行复杂的操作,他必须告诉计算机要做什么,并把结果翻译成某种形式的指令表。这种构造指令表的行为通常被称为“编程”。“给一个机器编程使之执行操作A”意味着把合适的指令表放入机器以使它能够执行A。

    一个数字计算机的一个有趣变化是让其成为“带有随机元素的数字计算机”它们有特定的指令进行拼色子或者别的等价电子过程。例如其中一个是“拼色子并把结果存入1000”。有些时候这样的机器被描述为具有自由意志(尽管作者自己并不使用这个表述)。通常并不能通过观察判断出一个机器有没有随机元素。因为一个相似的效果可以通过依据圆周率的小数部分进行选择来产生。

    绝大多数的数字计算机具有有限的存储空间,让一个计算机获得无限的存储空间并不存在理论困难。当然,在任何时候都只有有限的部分被使用。同样,只有有限的存储空间被建造。不过我们可以想象越来越多的存储空间可以根据要求添加。这样的计算机具有特殊的理论价值,将被称为无限容量计算机。

    有关计算机设想的很早就产生了。1828至1839年担任剑桥大学的Lucasian数学教授的 Charles Babbage(查尔斯·巴贝奇)设想了这样的机器,并称之为分析机。但是并没有完成它。尽管 Babbage有了所有的关键思想,他的机器在那个时代却没有吸引人的前景。它能够达到的运算速度肯定比一个计算员要快但是仅相当于曼彻斯特机的百分之一,而曼彻斯图机也是现代计算机中相当慢的一个。分析机的存储全部由用轮子和卡片组成的机械实现。

    事实上,全部由机械实现的 Babbage 分析机帮助我们破除了一个迷信。通常我们对现代计算机是电子的这个事实给予相当的重视。同样,神经系统也是基于电的。因为Babbage的机器是没有使用电,而所以的数字计算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等价的。我们就会明白使用是否使用电理论上并不重要性。当然,当需要高的运算速度的时候,需要使用电气结构。因此,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些地方使用电是理所当然的。在神经系统中,化学过程至少和电过程同样重要。某些计算机的存储器主要基于声学原理。计算机和神经系统都使用电仅仅是表面的相似。如果我们希望寻找这样的相似,倒不如对函数进行数学分析。

    5. 数字计算机的通用性

    上一部分给出的数字计算机可以被归类为“离散状态机”。这类机器可以从一个确定状态向另一个状态突然跳变。为了不会有混淆这些状态的可能,它们之间要有足够的差别。严格的说,这样的机器是不存在的。一切事件实际上都是连续的。但是有许多种机器能够被看作离散状态机器。例如在照明系统中的开关,我们可以把开关看成只有开和关两个状态。它们之间肯定有转换过程,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忽略它们。作为离散状态机器的例子,我们可以考虑一个每秒嘀喑120度的轮子,这个轮子可能因一个杠杆的阻挡而停下来,在轮子上有一个发光的灯。这个机器可以被抽象的描述为下面的形式。机器的内部状态通过轮子的位置来描述可以是q1,q2和q3(输入信号是i0或i1杠杆的位置)。任何时候的内部状态可以根据上一次状态和输入信号由下表描述∶

    输出信号可以用下表描述,它是唯一能够被外部观测的内部状态指示器。

    这个例子是一个理想的离散状态机。只要它们的状态是有限的,它们就可以用这样的表格描述。

    可以看出,只要给出初始状态和输入信号,所有的未来状态都是可以预测的。这让我们想起了拉格朗日的观点。那就是,只要给出宇宙中任意时刻所有粒子的位置和速度,就能够预知未来的所有状态。我们考虑的预测和拉格朗日相比较更接近于实用性。因为”宇宙是一个整体”的系统,所以只要初始条件的一个很小的误差,就会引起系统在一段时间以后变得完全不同。某个时刻一个电子位置的亿万分之一厘米的偏移,将决定一个人会在雪崩中死去还是逃生。我们称为”离散状态机”的机械系统的一个核心性质就是,这样的现象并会发生。即使是考虑一个实际的物理系统,而不是理想机器,只要知道了某个时刻足够精确的状态信息,就可以足够精确的预测未来的一切状态。

    正如我们所提到的,数字计算机属于离散状态机。但是这样的机器所能够达到的状态通常是相当大的。例如,现在在曼彻斯特工作的机器可以有2的165000次方个状态,也就是大约是10的5000次方。而在上面的嘀喀轮的例子中,仅有三个状态。找到有如此多状态的原因并不困难。计算机具有一个存储器,对应于计算员的纸。这些存储器中应该能够写入任何能够写入计算员所用纸上的符号。为了简单起见,假设仅仅实用从0到9的数字作为符号。忽略手写体的差别。假如计算机具有100张每张50行,每行 30个数字的存储空间。那么状态的数目就会是10的100×50×30次方即10的1500次方。这大约是三个曼彻斯特机状态的总和。状态数的基为2的对数通常被称为机器的“存储大小”。因此曼彻斯特机的存储大小是165000而上面例子中轮子的存储大小是1.6。如果两个机器加在一起,他们的存储大小应该是原来存储大小的和。因此我们可以说“曼彻斯特机具有64个磁带存储器每个存储器的大小是2560,还有8个电子管,每个容量为1280。各种各样存储器加在一起大约是300个,总共174380”。

    只要给出对应于离散状态机器的表格,就能够预测出机器将会做什么。这样的计算当然能够通过电子计算机进行。只要执行的足够快,电子计算机就能够模拟任何离散状态机的行为。这样,模范者游戏就变成机器作被问者B,善于模拟的计算机作A,那么询问者就不能区分它们。当然,数字计算机必须有足够的存储空间,运行的足够快。而且它在模范不同的机器之前必须被重新编程。

    数字计算机可以模拟任意离散状态机器的性质被表述为“他们是通用机器”。具有这样性质机器的存在带来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不考虑速度,我们并不需要设计出不同的新机器来执行不同的问题。它们都可以用一个数字计算机来实现,只要根据没种情况进行适当的编程。可以看出,这表明所有的数字计算机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互等价的。

    现在重新考虑在第三部分末尾提出的问题。暂时把问题“机器能够思考么?”用“是否存在假想中的机器能够在模范游戏中表现良好”代替。如果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问“是否存在能够表现良好的离散状态机”,但是由于通用性,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个问题都等价于“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数字计算机C上。如果我们可以让它具有足够大的存储空间,足够快的计算速度,而且对它进行适当的编程。C扮演模仿游戏中A的角色,人扮演B的角色,C能不能在这个游戏中表现良好?”

    6. 主要问题的对立观点

    现在,我们认为基础已经打好,并准备就“机器能否思维?”这个问题继续进行辩论…… 我们不能全盘摒弃最初的那个问题形式,因为在考虑代换是否恰当这个问题时,会有不同的意见,因此,我们至少必须考虑这方面必须说些什么。我想要是我先就这个问题阐述一个自己的看法,那么,读者就会觉得问题会更简单一点。首先让我们来看看这个问题的更确切的形式。我认为在50年的时间里,计算机的信息存储量可达到大约10的9次方,这样的话,计算机在模拟游戏中就会很顺利,一般的提问者在5分钟提问后,能准确鉴别的概率不会高于70%。原来那个“机器能够思维吗?”的问题我认为没有什么意义,不值得讨论。然而,我认为本世纪末,由于词汇用法会有较大的变化,普遍的学术见解也会改变,那时候人们又能重新谈思维机器而不会自相矛盾。我还认为,如果掩盖这些看法,决不会带来任何益处。人们普遍认为,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工作,总是从可靠的事实到可靠的事实,从来不受任何未经验证的假设的影响。这种看法实际上是错的。假如能清楚地划分哪些是经过证实的事实,而哪些又是未经验证的假设,那也没有什么害处。假设往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们为研究暗示了有益的研究方向。

    我现在谈谈与我的看法相对立的观点。

    (1)来自神学的反对意见。

    思维是人的不朽灵魂的一种功能。上帝赋予每一个男人和女人以一颗不朽的灵魂,但从未将它赋予任何其他的动物或机器。因此,动物或者机器不能思维。

    尽管我不能接受这种看法,但我试图用神学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将动物和人划为一个类别,我认为这个观点更有说服力;因为,在我看来,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差别远远要比人和其他动物之间的差别大得多。如果这种正统的观点出现在其他宗教社会里,它的主观武断性就更加明显了。伊斯兰教认为妇女没有灵魂,基督教对此有何感想?但是,现在暂不管这一点,让我们回到问题的焦点上来。在我看来,上面所引的论点对上帝威力的万能性有很大的限制。上帝对有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比如,无疑他不能让1等于2;但是,我们难道不应该相信,要是上帝觉得合适,他完全可以赋予一头大象以灵魂吗?我们可以希望,上帝可以通过自己的威力造成变种,由于变种,大象有了一个较发达的大脑,可以用来满足灵魂的需求。同一形式的论点也可以用来解释机器。只是看上去也许有点不一样,因为”轻信”就不那么容易了。但这其实只能说明,我们认为上帝不太可能觉得这些环境适合于授予灵魂。关于环境问题我们将在本文的其余部分进行讨论。在企图制造这样的机器时,我们不应该无礼地墓夺上帝创造灵魂的权力,就像不应该剥夺我们生儿盲女的权力那样;在两种情况下,我们其实都是上帝意志的工具,为他所创造的灵魂提供住所。

    然而,这仅仅是猜想而已。不管能用神学的论据来证明什么,我仍不以为然。过去已经证明这样的论据是痛洞百出的。在伽利略的时代,就有人提出,“太阳一动不动地悬着……整天都不慌不忙,不想落下”(Joshua x. 13)以及“他为大地奠定基础,叫它永远不动摇”(Psalm cv. 5)这些经文正好用来驳斥哥白尼的理论。从我们今天的知识来看,就觉得提出这种理论是徒劳的。过去没有这样的知识,情况便大不一样了。

    (2)所谓“鸵鸟政策”式的异议。

    鸵鸟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会将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自己了;殊不知,自己的屁股露在外面更加引人注目。事实上鸵鸟的两条腿很长,奔跑得很快,其奔跑速度足以摆脱敌人的攻击。鸵鸟政策是指政府或人们忽视、不敢正视一种风险存在的行为。

    “机器思维后果太令人恐惧了。但愿机器永远不会有思维。”这种观点不如上面的说法那样直言不讳。但它对我们许多人都有影响。我们都倾向于认为人类的某个微妙的方面比其他生物要优越。要是能证明人一定是高一等的,那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样的话,他高居一切之上的地位就不会有危险了。神学的论点那样流行,很明显是与这种情绪密切有关。这种看法在知识分子中会更普遍,因为他们比其他人更尊重思维能力,因此也就对人类思维能力的优越性更加深信不疑。

    我认为这个论点不怎么重要,不值得一驳。安慰一下也许更合乎情理;这种安慰也许能在灵魂轮回说中找到。

    (3)来自数学的异议。

    在数学逻辑里有一些结论,可以用来证明离散状态的机器的能力有一定限度。这些结论中最著名的是哥德尔定理,此定理声称,在任何一个足够有力的逻辑系统里,都能形成陈述,而所作陈述在本系统范围之内既不能被证明是对的,也不能被证明是错的,除非这个系统本身就不一致。丘奇、克利恩、罗瑟和图林等人也有别的在某些方面同哥德尔定理很相似的结论。图林的结论更容易考虑,因为它直接涉及机器,而其他人的结论相对来说是间接的∶比方说,如要使用哥德尔定理,我们还需要某些附加手段,通过机器来描述逻辑系统,而要描述机器还需要再通过逻辑系统。这个结论涉及一种机器,它实质上是一台万能的数字计算机。即使是这样一台机器,它对有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的。如果计算机被设计成能在模似游戏中回答问题的话,那么对有些问题它是无法给予正确答覆的,而对另一些问题,不管你给它多长时间,它也答不上来。当然,尽管这台机器回答不了许多问题,但另一台机器却能给予满意的解答。我们现在只假定,对这些问题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不会出现像“你认为毕加索怎么样?”这类的问题。我们知道机器必定无法回答的问题是下述这类问题∶“这台机器有以下特点…… 这台机器会不会对任何问题作出‘是’的回答?”这里省略的是对某台标准形式机器的的描述…… 如果所描述的机器与那台被提问的机器具有某些相对简单的联系,那么,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不是错了,就是压根儿没有答案。这就是数学的结论,此结论认定机器能力有限,而人类智能则没有这种局限性。

    如果想对这个论点作一简要的答覆,我们就能指出,尽管它已经证明任何一台特定的机器都是能力有限的,但它并没有任何证据说,人类智能就没有这种局限性。但我认为这个论点不能就这么轻易了结。每当其中一台机器遇到一个合适的问题,并作出我们明知是错的回答时,我们无疑会产生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难道不会是错觉吗?这种感觉无疑是真实的,但我觉得这并没有多大意义。我们自己平时也经常对问题作出错误的回答,因此,就没有权利因机器犯了错误而沾活自喜;当然,我们对付一台机器当然易如反掌,但我们无法同时对付所有的机器而且不出差错。一句话,有可能人比一台特定的机器聪明,但也有可能别的机器更聪明,如此等等。

    我认为,那些持数学异议的人大多数愿意接受模似游戏作为讨论的基点。而持前两种反对意见的人不大会对什么标准问题感兴趣。

    (4)来自意识的论点。

    这个论点在斐逊教授1949年的李斯德演说中阐述得很明确,我摘引了其中的一段话∶“若要我们承认机器与大脑是一样的,除非机器能够因为感受了思想与感情,而不是符号的偶然涂抹写出十四行诗或协奏曲来。”也就是说,它不仅写了,而且也应知道自己确实这样做了。任何机器都感觉不到(不只是属于简易发明之类的人工信号)成功的喜悦,也不会因困难而沮丧,因受奉承而沾沾自喜,因犯错误而闷闷不乐,因见异性而神魂颠倒,也不会因欲望得不到满足而暴跳如雷或一蹶不振。

    这个论点看上去否定了我们测试的有效性。按照这种观点的最极端形式,你若要肯定一台机器是否能思维,唯一的途径就是成为那台机器并且去感受自己的思维活动。这样的话,他就能够向众人描述他自己的感觉,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实话。同样,依照这个观点,要想知道某人是否在思维,唯一的途径就是成为那个特定的人。这实际是唯我论的观点。这也许是符合逻辑的,但若真是这样,那思想交流就太困难了。A会说,“A在想,而B不在想。”而B会说,“B在想,而A不在想。”我们犯不着为这个观点争执不休,我们不如客客气气地认为大家都在想。

    我肯定悲逊教授不愿意采纳这样一个极端的唯我论的观点。他倒有可能愿意把这个模似游戏当作一个测试。模拟游戏(省略了游戏者B)在实际中经常采用“口试”形式,来鉴定某人的真的理解了,还仅仅是“鹦鹉学舌”,让我们看一看这种“口试”的情形∶

    提问者∶ 你的十四行诗的第一行是这样的,“我欲比君为夏日,如何?”要是将“夏日”改成“春日”,是不是也可以,或许会更好?

    见证人∶ 这样一改便不合韵了。

    提问者∶改为“冬日”怎么样? 这样也会合韵。

    见证人∶是没问题。但是有谁愿意将自己比作冬日呢?

    提问者∶你认为匹克威克先生会使你联想起圣诞节吗?

    见证人∶在一定程度上,会的。

    提问者∶但是圣诞节是在冬天,我认为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个比喻不会在意。

    见证人∶我在想你也许在开玩笑。冬日的意思是指某一个典型的冬日,而不像圣诞节那样特殊的一天。

    这里不再赘引。如果那台写十四行诗的机器在这场“口试”中能够这样对菩,杰斐教授会作何感想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认为,机器只是在“机械地通过发信号”而作出这些答复;但是,如果这些答复如上面所引那样令人满意,前后一致,我认为他不会再把机器当作“一个属于简易发明之类的人工信号”。所谓“属于简易发明的人工信号”指的是一架机器的一些设计功能,可以用来播放一个人念十四行诗的录音,只要拨动键钮,你随时都可以听到这段录音。

    综上所述,我认为大部分支持来自意识的异议的人都可以经过劝说而放弃原来的主张,不致于陷入唯我论的困境。这些人因此也就有可能愿意接受我们的测试。

    我并不想给大家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即我认为意识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比方说。要想确定意识在人体中的位置,就是一个谜。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解决这些链,还是能够回答这个与本文有关的问题的。

    (5)来自种种能力限制的论证。

    这些论证一般是这样一种说法∶“我担保,你可以使机器干任何你刚才提到的事情,可你永远也不能使一台机器有X类的行为”。这类行为包括许多特征。我在这里援引一例∶

    要和蔼、机灵、美丽、友好…… 富于首创精神、富于幽默感、善于明辨是非、会犯错误…… 会坠入情网,喜欢草莓和奶油…… 能使别人钟情于它,通达世故…… 措词得当,长于反思…… 像人一样行为多姿多彩,富于创新……

    说这些话一般都用不着证明。我认为这些话都是以科学归纳的原则为基础的。一个人在他一生中看到过成百上千台机器。他由所见所闻得出一些普遍的结论。它们形态丑陋,应用范围狭窄,只要范围略有变动,它们就束手无策。此外,它们的行为方式也非常单一,等等,等等。他很自然地认为,这就是机器大体上的必备特征。大部分机器的能力限制与机器储存里太小有关(我在设想,储存里这个概念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进行扩充,它不仅仅包括离散状态的机器,也包括其他机器。因为目前讨论还不需要讲究数学的准确性,所以定义准确问题并不要紧)。数年前,由于数字计算机在社会上还鲜为人知,要是你光说其特征而不提其构造,那么,你们就会以为你在信口开河。我想这也是因为人们使用了科学归纳原则的结果。当然,人们在使用这个原则时,大都是无意识的。一个小孩一朝被火烫,十年怕烛台,我认为他这就是在使用科学归纳(当然,我也可以用许多别的方式来解释这一现象)。人类的行为和习惯看上去不适合运用科学归纳。如果你想获得可信赖的结果,你就要对时空的大部分进行研究。要不然的话,我们会(就像许多说英语的儿童那样)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讲英语,再去学法语真是傻透了。

    然而,关于我们刚才提到的许多能力限制,还要特别说几句,说机器没有能力享受草莓和奶油,这种说法会使读者觉得有点轻率。我们有可能使机器喜欢这些美味,但任何强迫这样做的企图都是愚蠢的。值得重视的是,这种能力限制对解释其他能力限制也有影响。比如,难以使人与机器之间形成那种像白人与白人之间,或是黑人与黑人之间的友好情感。

    认为“机器不会出差错”这种想法有点令人费解。我们不禁要反问∶“它们出了错就更糟了吗?”让我们站在同情的立场上,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我们可以用模拟游戏来解释这种说法,有人声称,在游戏中提问者可以向被试问几道算术题来分辨是哪个机器,哪个是人,因为机器在回答算术题时总是丝毫不差。这种说法未免太轻率了。(带模拟游戏程序的)机器并没有准备给算术题以正确的答案。它会故意算错,以蒙骗提问者。机器在做算术题时,由于对要出现什么样的错误作出了不妥当的决定,因而显示了机械的故障。我们对这种观点作这样的理解,其实也不太富有同情心。但是,我们对这个问题限于篇幅不可能进一步讨论。在我看来,这个观点的根源在于混淆了两个不同性质的错误。这两个错误我们称之为“功能错误”和“结论错误”。功能错误是由某些机械或电器故障引起的,这些故障导致机器不能够按照指令工作。在进行哲学讨论时,我们很容易忽视发生这种错误的可能性;这样的话,我们实际上是在谈论“抽象的机器”。而这些抽象的机器与其说是实在的物体倒不如说是数学的虚构。从定义上讲,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机器从不出差错”。当某一意思与来自机器的输出信号联在一起时,就会产生结论的错误。比方说,机器能够自动打出数学方程或英语句子。当机器打出一个错误的命题时,我们就认为这台机器犯了结论错误。很明显,找不到丝毫理由说,机器从不犯这类错误。一台机器有可能别的什么也不能做,只会连续打出“0=1”。举这样一个例子也许太过分了,我们可以换一个例子∶机器会想办法通过科学归纳来得出结论。这种办法有时无疑会导致错误的结果。

    有人说,机器不能成为它自己思维的主体。如果我们能证明机器的某些思维是有某些主题的话,我们就能驳回这种说法。尽管如此,“机器活动的主题”确实有点意义,至少对于研究它的人来说是这样的。比如,如果一台机器试图解x^2 – 40x – 11=0这个方程式,我们不禁会认为,这时,这个方式本身就是机器主题的一部分。从这种意义上说,机器无疑能够成为它自己的主题。这对编排它自己的程序,对预测因本身结构变化带来的后果都会有所帮助。机器能够通过观察自己行为的结果,修改自己的程序,以便更有效地达到某种目的。这并不是乌托邦式的空想,而是不久的将来可能办到的事。

    有人批评说,机器的行为比较单一。这也就是说,机器不能够有很大的存储能力。直到最近,达到1000字节的存储里都很罕见。

    我们现在这里考虑一些反对意见实际上是都是来自意识的那个异议的改头换面。通常,如果我们坚持认为,一台机器有能力做完其中的一件事,并对机器所能采用的方法进行描述。那么,不会给别人多深印象。人们会认为机器所使用的方法(不管是什么方法,总是机械性的)实在太低级了。请参见前面所引悲逊演讲中括号内的话。

    (6)洛夫莱斯夫人(爱达,程序员)的异议。

    洛夫莱斯夫人的回忆录中曾对巴比奇的分析引擎作过详尽的记述。她这样写道∶“分析引擎没有任何意图要想创作什么东西。它能做我们知道该怎样去指挥它做的任何事”。(重点为她所知)哈特里引用了这段话,并补充道∶“这并不是说,就不可能制造能’独立思考’的电子设备,(用生物学的话说)在这种设备里,我们能够引起可以用来作为‘学习’基础的条件反射。从最近的一些发展情况看,这种设想从原则上说是不是有可能,已经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和关注。但是,当时制造的那些机器并不具备这些特点。”

    在这点上我完全同意哈特里的看法,我们会注意到,他并没有断言当时的机器还不具备这个特点,他倒是指出了,洛夫莱斯夫人所能获得的证明还不足以使她相信这些机器已具备了这个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机器已具备了这个特点,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我们可以设想某些离散机器有这个特点。分析机实际上是一台万能数字计算机。因而,如果它的存储能力和速度达到一定水准,我们就能通过适当的程序使它模仿我们讨论的机器。也许伯爵夫人或巴贝奇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无论怎么说,他们不必能提什么要求,便提什么要求。

    洛夫莱斯夫人的异议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即机器“永远也不能创新”。这种说法可以用一句谚语“世上无新事”抵挡一阵。谁能保证,他的“独创性成就”就不是接受教育的结果,就不是因循著名的普遍原则的结果?这种异议还有另一个稍稍好一点的说法,即机器永远也不能“使我们惊奇”。这种说法有点直截了当,我能够针锋相对地加以反驳。机器经常令我吃惊。这主要是由于我对机器能做什么估算甚少,更确切地说是由于即使我做了估算,也匆匆忙忙,马马虎虎。我也许这样对自己说∶“我认为此处的电压应与彼处相同;不管怎么样,就当是一样吧。”我自然经常出错,结果我大吃一惊,因为一俟实验完成,这些假设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对自己的这些错误开诚布公,但在我证实了所惊讶的事时,人们也不会认为我在信口开河。

    我的回答并不会使批评者就此缄口沉默,他也许会这样做,所谓大吃一惊都是因为我自己富于想象力的心理活动,与机器本身毫不相干。这样,我们重又回到来自意识的那个论证上去,而背离了吃惊不吃惊的话题。我们不得不认为这种论证方式是封闭式的,但是,也许值得一提的是,要将某物认作会使人惊奇的,则需要许多“富于想象力的心理活动”,不管这件令人吃惊的事件是由一个人、一本书、一台机器还是任何别的东西引起的。

    我认为,那种认为机器不会令人吃惊的观点是由这样一个为哲学家和数学家特别容易犯的错误引起的。它是这样一个假设,即心灵一接受了某个事实,由此事实所引起的一切后果都会同时涌入心灵。在许多情况下,这种假设十分有用,但是,人们会情不自禁地忘了这是个错误的假设。如果照这样做的话,其必然结果就是认为,仅仅从数据和普遍原则得出结论会豪无效力可言。

    (7)来自神经系统连续性的论证。

    众所周知,神经系统不像离散状态的机器。若是关于撞击神经原的神经脉冲规模的信息有误,那么关于外冲脉冲的规模的信息就会有很大误差。既然这样,就可以论证∶我们不可能用一个离散状态系统去模仿神经系统的行为。

    离散状态机器同连续机器肯定不大一样,这一点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我们严格遵循模拟游戏的条件,提问者就不可能从这个差别得到任何有利之处。如果我们考察一下其他一些更简单的连续机器,有些话就能够说得更明白。一台微分分析机就足以胜任了(微分分析机是一种用作非离散状态计算的机器)。有些这样的机器能打出答案来,所以可以参加模拟游戏。一台数字计算机不可能猜准微分分析机对一个问题究竟作何答覆,但是,它倒是有能力给出正确回答的。比如,如果你要它回答π的值是多少(实际上约等于3.1416),它就会在3.12,3.13,3.14,3.15,3.16之间作随机选择,其选择概率依次分别为(比方说)0.05,0.15,0.55,0.19,0.06。这样的话,提问者就很难分辨哪个是微分分析机,哪个是数字计算机。

    (8)来自行为变通性的论证。

    我们不可能总结出一套规则来囊括一个人在所有可想象的环境中的行为。比方说,我们可以有这样一条规则∶行人见到红灯止步,见到绿灯行走,但是,由于某种错误,红绿灯同时亮了,那该怎么办?我们也许会这样决定,为安全起见最好止步。但是,这个决定还会有其他问题。要想总结出一套可行囊括一切人类行为的规则,哪怕是有关红绿灯的规则,看来都是不大可能的。对这些看法我全费同。

    从这一点可以得出,我们不能成为机器。我试图重新进行论证,但又恐怕做不好。似乎可以这么说∶“如果每一个人都有一套行动规则来制约他的生活,那么,人同机器就会相差无几了。但实际上不存在这种规则,因此,人不能成为机器”。这里,不周延的中项十分刺眼。我想谁也没有这样去论证过,但我相信实际上用的就是这样的论证。有人将“行为规则”和“行为规律”混为一谈,因此使这个问题有点模糊不清。所谓“行为规则”我指的是像“见到红灯止步”这样的规则。对这类规则你能服从,并能意识到。所谓“行为规律”我指的是自然律,若用在人体上的话,就像“如果你拧他,他就会叫喊”这样的规律。如果我们将上面所引证中的“制约他的生活的行为规律”改为“他用以制约自己生活的行为规律”,那么,这个论证中的不周延的中项就不再是不可克服的了,因为,我们相信,不仅是,用行为规律来制约生活意味着人就是某种机器(尽管这种机器并不一定就是一台离散状态的机器),而且反过来说,如果是这样一台机器的话,那么,它就是由这种规律来制约的。然而,我们很难像否认完整的行为规则那样轻易地否认完整的行为规律。只有通过科学的观察,才能发现这种规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说∶“我们找得够久了,这种规律实际上不存在”。

    我们可以找到有力的证据,证明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假定存在这种规律,我们肯定能够找到。对一台离散状态的机器来说,我们极有可能通过观察找到规律,预测其未来的行为,这要有一个合理的极限,比方说,在1000年之内。但事情并非如此,我曾在曼彻斯特计算机内输入了一个程序,这个程序用1000存储单元,这样,这个16位数的计算机就可以在两秒钟内作出回答。我绝对不相信任何人能仅从这些回答中充分了解这个程序,并预测对未试值的回答。

    (9)来自超感官知觉的论证。

    我想读者都很熟悉超感官知觉的说法,熟悉它的四种方式即心灵感应、千里眼、先知和精神运动的意义。这些令人不安的现象似乎在与一般的科学观念作对。我们多么想怀疑它们!不幸的是统计的证据使人至少对心灵感应不得不信。人们很难重新调整自己已有的观念以接受这些新事物,我们一旦接受了这些事物,就离相信鬼怪精灵为期不远了。朝这个方向前进的第一步是相信我们的身体除了按照已知的物理学规律运动外,还按照未知的、但相近的规律运动。

    这个论点在我看来十分有力。我们可以这样回答,许多科学理论尽管同超感知觉有冲突,但实际上还是可行的;事实上,我们要是对这些现象置之不理,依然能活得很好。这是一种甚为冷莫的安慰,恐怕思维这个现象与超感知觉有着特殊的联系。

    基于超感知觉的更具体的论证大致如下∶“让我做一个模拟游戏,让一个善于接受心灵感应的人和一台数字计算机作为证人。提问者可以想象‘我右手中的那张牌是哪个花色?’这样的问题。具有心灵感或千里眼的被问者在400张牌中可以答对130张。而机器只能随机猜对约104张,因此提问者就能作出正确的鉴定了”。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可能性。假使这台数字计算机有一个随机数字生成程序,那么,我们很自然就能用这个程序来决定给予什么回答。但是,这个随机数字生成程序又处在提问者的精神运动的能力作用范围之内。有了精神运动,计算机猜对的次数比概率计算还要高,因此,提问者就无法作出正确的鉴别了。而另一方面,提问者也能通过千里眼,不用提问就清对。有了超感知觉,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如果允许心灵感应介入模拟游戏,我们就有必要严格规定测试方式。现在这情景就好比在模拟游戏中,提问者在自言自语,一个被问者正贴墙侧耳倾听。要是将被问者置入一间“防心灵感应室”,就能满足所有要求。

    7. 学习机器

    读者可能会错误的认为我并没有令人信服的正面论证。否则,我就不花费那么多精力来反驳对方的观点。其实并非如此,下面我将给出这样的证据。

    先回到 Lavelace夫人(爱伦)的反对意见。她认为机器只能按我们的指示做事。你可以说,人给机器“注入”一个想法,机器以某种方式反应,最后又重新静止。就像一个被锤子敲击的钢琴弦一样。另一个比喻就是一个低于临界体积的原子堆∶输入的想法就像从原子堆外部轰击的中子。这些中子会引起一些反应但是最后将逐渐消失。但是,如果原子堆的大小变的足够大的时候,中子产生的反应很可能会持续的增加,直到原子堆解体。思维中是否存在这样的现象呢?机器中呢?这样的现象在人脑中应该是存在的。绝大多数思想都处于“亚临界”状态,对应于处于亚临界体积的反应堆。一个想法进入这样的思想中,平均下来只会产生少于一个的想法。有一小部分思想处于超临界状态,进入其中的想法将会产生越来越多的想法,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理论”。动物的头脑显然是处于亚临界状态的。由于这种相似性,我们不得不问∶“一个机器能不能成为超临界的?”

    “洋葱皮”的比喻很有用。研究思维的或脑的功能的时候,我们发现一些操作完全可以用纯机械的方式解释。它们并不对应于一个真正的思维,所以把它们像洋葱皮一样剥除。但是这时,我们发现仍然有新的机械思维需要录除,一直这样下去。用这样的方式,我们是否能够达到真正的思维,或者最终发现皮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整个思维都是机械的(但它不是一个离散状态机,我们已经做了说明)。

    与其说上面两段是有力的证明,倒不如称之为“为了产生信仰的背诵”。第六部分开始时提出观点的真正令人满意的证明,只能等到本世纪末出现能够通过实验的机器出现。但是我们此时此刻能够拿出什么呢?如果实验将来会成功,现在应该采取哪些步骤呢?正如我所解释的那样,程序的编写是关键。工程设计上的进步也是需要的,但是看上去让它们满足要求是完全能够实现的。估计大脑的存储能力在 10的10次方到10的15次方之间。我倾向于比较小的数字,因为我认为只有一个很小的部分被用来进行高级的思考。其余的大部分可能用来保存视觉影像。如果进行模仿者游戏需要的存储容量超过 10的9次方,是令人惊讶的。请注意英国大百科全书的容量为2×10的九次方。即使立足于目前的技术,10的7次方的存储容量也是非常实际的。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增加机器的执行速度。一部分模拟神经细胞的现代机器的速度比神经细胞快1000倍。这提供了一个“安全余量”,用来补偿各个方面产生的速度损失。剩下的主要问题就是找到给这些机器编程的方法,以使它们能够完成游戏。现在我一天大概能编 1000字节的程序,所以如果大约60个工人在未来50年稳定的工作,并且没有东西扔进回收站,就能完成这个工作。看上去需要更快速的方法。

    在模仿一个成人思维的时候,我们必须考虑它是怎样达到当前状态的。可以发现以下三点∶

    (a 思维的初始状态,也就是出生时的状态;

    (b 它所接受的教育;

    (c 它所经历的,不能被称为教育的事情。

    除了尝试设计一个成人思维的,为什么不试试设计儿童一样的思维。如果它接受正确的教育,它就可能成长为一个成人的大脑。一个儿童的大脑大概就像一个刚从文具店买来的笔记本。只有简单的机制,和许多空白的纸张。(机制和字在我们看来几乎是同义的)我们希望儿童脑中的机制足够少以使它很容易的被编程·我们可以假设对机器进行教育的工作量和教育一个人类儿童基本相当。这样,问题被分为两个部分。设计一个儿童程序和对它进行教育。这两者联系紧密。我们不可能一步就找到一个好的模拟儿童的机器。必须通过对它进行实验教学来研究它的学习效果。然后试验另一个程序并判断是否更好。

    显然这个过程和进化是有联系的。因为∶

    [儿童模拟机的结构 = 遗传物质]

    [儿童模拟机的变化 = 变异]

    [实验者的决定 = 自然选择]

    这个过程应该比进化快的多。只留下最适应者是一个较慢的度量优势过程。通过结合智能的实验将会加快这一过程。另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并不需要局限于随机的变异。如果能够发现一些缺陷产生的原因,就可能发现通过何种变异可以改进它。教育机器和教育儿童的过程不大可能完全相同。例如,它没有腿,因此就不会被要求去给煤球炉加煤。它也可能没有眼睛。不管聪明的工程师采取何种方法克服这些缺陷,只要这样的机器被送进人类的学校,其他的学生肯定会嘲笑它。它必须得到专门地指导。我们不需要太注意腿眼等等器官。海伦·勒女士的例子表明只要老师和学生能够以某种方式进行双向的交流,教育就能进行。

    惩罚和奖励通常是教学的一部分。在这些原则下,就可以建造或编写简单的儿童机器。如果某个行动后很立刻遭到惩罚,机器要能做到不再重复这样的行动;而接受奖励的时候,产生这个奖励的行动以后更有可能发生。我对一个这样的儿童机器进行了一些实验,而且成功的教会了它一些东西。但是教育方法有一些不正规,因此这样的实验还不能称为成功。惩罚和奖励最好能作为机器教育过程的一部分。概略的说,如果老师没有其他的方式和学生交流,教给学生的信息不会超过奖励和惩罚所给信息的总和。一个儿童学要学会说“Casabianca”,一定会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如果只能通过”二十个问题”的方法才能发现一个词,每一个“No”都将是一个打击。因此应该寻找其他的“非感情”的交流渠道。如果能够找到,通过惩罚和奖励就能让机器学会以某种语言给出的命令。这些命令通过“非感情”的渠道传输。这种语言的使用将会大大降低需要进行惩罚和奖励的次数。

    对于什么样的复杂程度更适合儿童机器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可能会有人主张尽可能的简单以保持通用性。另一种方式是嵌入一个完整的逻辑接口系统。在后一种情况下,大多数存储空间将被用来存储定义和命题。这些命题可能具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例如,确定的事实,推测,数学上证明的定理,权威给出的判断,具有逻辑形式却没有确定值的表达式等等。一些命题可以被称为“命令”。机器应该能够在命令是确定的时候立即自动执行合适的动作。例如,如果老师对机器说“现在做你的家庭作业”。这将使“老师说现在做你的家庭作业”成为确定的事实。另一个事实可能是“老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这两个结合到一起将使“现在做家庭作业”成为确定的事实。而根据机器的建造规则,这意味着立即开始写家庭作业。效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机器的推理过程并不需要像这样遵守严格的逻辑。例如可能并没有类型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出现类型谬误的几率会比我们从悬崖摔下的几率高。合理的命令(在系统内部表达,并不是系统规则的一部分),比如不要使用一个种类除非它是老师提到种类的一个子类就和“不要他接近边缘”具有相似的效果。

    一个没有四肢的机器人需要遵守的指令集中在智力层面,就像上面做家庭作业的例子那样。在这些指令中,最重要的是规定逻辑系统的规则以什么样的顺序执行。因为在使用这个系统的每个步骤中,都会有许多不同的步骤供选择,在遵守逻辑系统的规则的情况下,选择任意一个都是允许的。如何进行选择将区分聪明的推理者和一个傻瓜,而不是区分出一个推理是正确还是谬误。产生这样的命令的陈述可能是“当提到苏格拉底的时候,使用芭芭拉的三段论”者,如果有一个方法被证明比另外的方法快,不要使用慢的方法。这些陈述可能来自权威,以可能来自机器本身,例如通过科学推理得到的。一些读者可能会感到学习机器的想法有些矛盾。怎样能够改变机器遵守的规则呢?这些规则应该完全决定机器应该做出何种反应,不管他的经历是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因此应该是时不变的。确实是这样。而对这个矛盾的解释是,在学习过程中改变的规则并不是永远不变的,这样的规则仅仅在一个短时间内起作用。读者可以用美国的宪法进行类比。

    学习机器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的老师通常不关心其内部发生了什么变化,尽管老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测他学生的行为。当被教育的机器是经过试验证实的好设计或编程的时候,更应该如此。这一点和使用机器进行计算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清楚的明白在任意时刻机器的计算状态。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这样,机器只能按我们的要求做事的观点就会显得很奇怪。我们输入机器的大部分程序将引起机器执行一些我们无法完全了解的事,或者一些我们认为完全是随机的事。智能行为应该和完全服从命令的行为方式有区别,而这种区别也不能太大,不应该产生随机的行为或无限循环。通过教学的方式使我们的机器能够进行模仿着游戏的一个重要结果是∶“人类的不可靠”的特点很可能被相当自然的忽略,也就是不需要专门的辅导。通过学习得到的行为并不应该是百分之百的,确定的结果;否则,这些过程就不会被忘记。

    在一个学习机器中加入随机元素应该是明智的。一个随机的元素在我们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时是相当有用的。例如我们想找到一个介于50和100的数,它等于各个数字的和的二次方。我们可以从51,52开始一直试下去直到找到满足条件的数。另一个方法是随机的选数直到找到满足条件的数。这个方法的缺点是一个数可能重复试两次,但是当有多解的时候,这一点变得并不重要了。系统化的方法的一个缺点是可能存在很大一段数中并不存在解,但我们需要先验证它。现在的学习过程可以看成寻找一个行为规则满足老师的要求(或一些其他的标准)。因为可能存在大里的可能解,随机的方法可能比系统的方法更好。请注意,这和进化过程是相似的。但是系统化的方法并不是不可能的。如何能够跟踪不同的基因组合而不产生重复呢?

    我们可能希望机器能和人在所有的纯智力领域竞争。但是首先从哪里开始呢?这也是一个困难的决定。许多人可能会说一个抽象的行为,例如下国际象棋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也可能需要给机器最好的传感器。然后教它听懂英语。这将和教一个正常的小孩一样。它应该被指出并命名等等。我并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但是我想这些方法都应该试试。

    我们的目光所及,只是不远的前方,但是可以看到,那里有大量需要去做的工作。

    We can only see a short distance ahead, but we can see plenty there that needs to be done.

  • 霍布斯《巨兽》

    霍布斯,1588年4月5日-1679年12月4日,终身未婚。原书名为《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和权力》。“利维坦”(Leviathan)一词,源出希伯来文Livyathan,意思 是“盘曲”。在《圣经·约伯记》中系指一种形似埃及鳄鱼的海怪。犹太神话称,上帝在创造世界的第五天创造了两个怪 物:居住在陆地上的比希莫特和居住在大海里的利维坦。犹太教宣传说,在弥赛亚降临之日,天堂的宴会上将用象征埃及法老的鳄鱼即利维坦来做佳肴,以暗示对埃及法老的报复和惩罚。 

    目录

    第一部分 论人类

    第一章 论感觉 第二章 论想象 第三章 论思维的序列或系列 第四章 论语言 第五章 论推理与科学 第六章 论激情和表达激情的术语 第七章 论讨论的终结或决断 第八章 论智慧的美德及与之相反的缺陷 第九章 论知识的几种主题 第十章 论权势、价值、地位、尊重及资格 第十一章 论品行的差异 第十二章 论宗教 第十三章 论人类幸福与苦难的自然状况 第十四章 论第一与第二自然律以及契约法 第十五章 论其他自然法 第十六章 论人、授权人和由人代表的事物

    第二部分 论国家

    第十七章 论国家的成因、产生和定义 第十八章 论按约建立的主权者的权利 第十九章 论几种不同的按约建立的国家和主权的继承问题 第二十章 论宗法的管辖权与专制的管辖权 第二十一章 论臣民的自由 第二十二章 论臣民的政治团体和私人团体 第二十三章 论主权者的政务大臣 第二十四章 论国家的营养和生殖 第二十五章 论建议 第二十六章 论市民法 第二十七章 论犯罪、宽恕与减轻罪行 第二十七章 续 第二十八章 论赏与罚 第二十九章 论削弱或导致国家解体的因素 第三十章 论主权代表者的职责 第三十一章 论自然的上帝国

    引言

    如果我们可以把钟表等自动机械看做人造的生命,我们也就可以 把“利维坦”看做一个人造的人。人类创造它即是用以保护每一个自 然人的。在这一人造的“利维坦”中,主权是其“灵魂”,公务员是 其“关节”,对所有成员的赏罚则是其“神经”。利维坦内所有人的 “资产”和“财富”构成了它的“实力”,人民的安全是其“任 务”,而向它提供必要知识的顾问们组合成它的“记忆”。至于“公 平”和“法律”,可以看做是它的“理智”和“意志”,“和谐”表 明着它的“健康”,“动乱”昭示着它的“疾病”,而“内战”则毫 无疑问是它的“死亡”。最后,是用来把这个政治团体的各个部分最 初建立、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契约”。

    我在本书中,将从讨论利维坦的组成材料和作为其创造者的人的 特性出发,来揭示利维坦的本质。并进而讨论人是怎样和用什么“契 约”构造了这个庞然大物,以及它本身何以维持与何以消解。

    关于人的特性,近来有这样一句话颇为时髦: “智慧”来自于对 “人的特性”的了解。或因于此,那些不能用其他方法来证明自己比 别人聪明的人,往往喜欢在人后中伤他人,以此来显示他们对于人的 特性的了解。但“认识你自己”这句不那么时髦的话,则正可以使那 些喜欢背后中伤别人的人学会相互了解。“己所欲,施予人”,“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本书正是从探查自己“内心”开始,推己及人地考查别人的意向和行为的。

    有时,虽然我们也能通过探查人们的行为发现其意向,但这种发现方式因为没有把别人的行为和我们自己的行为作比较,没有区别可 能使情况发生变化的环节,而只会使这种发现变成不明就里的猜测。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探查会由于对猜测者的过于信赖或过于不信而与事实大相径庭,因为从事该探查的人既可能是善良之人,也可能是邪恶之辈。

    因此,请不要完全根据人的行为来了解他人吧。这种了解他人的方法只适用于自己所熟识的为数不多的人。而国家的统治者所要统治 的乃是整个国家的人,因此他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去推己及人地洞察人 类的全部特性,而不仅仅是去了解这个或那个人。这诚然比掌握任何 一种语言或科学等具体的知识都难过千百倍,但当我系统而明晰地论 证了我探查的人性后,摆在读者面前的困难就是,对于我所描述的人性是否体认和体认多少。

    第一部分 论人类

    第一章 论感觉

    人身体之外的种种物质作用于我们的眼、舌、耳、鼻、口或身体 的其他部位,产生了不同的思维表象,如眼睛看到的五光十色,耳朵 听到的七律八音,鼻子闻到的花香鱼臭,舌头品味到的酸甜苦辣,身 体的其他部位所感知到的冷热厚薄与软硬轻重。它们就是我们所谓的 感觉。这些被我们的感觉器官所感觉到的物质的属性,存在于产生它 们的物质之中。这些属性其实是物质的不同的运动形式。因此,我们 对物质的感觉其实不过是物质的不同运动形式,而声色光电等表象对 我们来说即是幻觉。这些幻觉同我们打击自己的眼睛时所看到的亮光 的幻觉、挤压耳朵所产生的耳鸣的幻觉等并无不同。无论颜色还是声 音,都存在于产生它们的物质之中,因而就不可能同该物质分离。就 像镜子里的映象不能同原物相分离、回声不能同原声相分离的道理一 样。但无论如何,物质本身是一回事,映象或幻觉则是另一回事。因此,在一切情形之下,感觉都只是原初之物的幻象,它们是由外界物 质作用于我们的眼、耳和其他相应的器官所产生的幻象。

    但基督教世界里所有大学的哲学学派,对于感觉的产生等,却根 据亚里士多德的某些文句做这样的解释:视觉的成因是物体向各个方 向散发出一种可见的物质、表象或可视的存在,眼睛接收到这些东 西,就形成视觉。至于听觉的形成,则是被听见的东西散发出一种可 闻性物质,也就是一种可以被耳朵听到的物质,耳朵听到后就形成听 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理解的形成也是基于被理解的东西散发出 一种可理解性物质,也就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实在物,被大脑捕捉 到,形成理解。我之所以在这里说到基督教世界里大学的种种,并不 是为了否定大学的用处。在稍后,因为我将会谈到大学在国家中的地 位和作用,所以一旦有机会我决不放过对大学的批评:大学里经常出 现的鸡零狗碎和不着边际乃是需要加以补正的问题之一。

     第二章 论想象

    物体静止时,除非有外力的推动,它将永远静止;物体运动时, 除非有外力阻止,它将永远运动。对于前一句话的真理性,无人怀疑;而对于后一句话的真理性,却很少有人认同。人正是根据自己的 经验来考量其他的人和物的:人们发现自己在运动后产生一种疼痛和 疲倦感,于是便想当然地认为每一种其他东西也都会在运动后因疲倦 而想要休息。他们很少考虑到,休息的欲望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运 动。基于此,经院哲学家们才荒谬地指出,物体之所以向下落,是由 于它们也像人一样有着寻求休息并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保持其特性的欲 望。

    物体运动时,除非有外力阻止,它将永远运动。而无论是什么东 西阻止它,也只能是使它逐渐停止。如我们见到的风吹水面,风停而 水波却经久才息。同理,人体之内的运动也是如此:当我们闭上眼 帘,我们的头脑中依旧保留有我们曾经看到或梦到的某些事物的映 象,这一映象就是拉丁人认识中的“想象”,古希腊人所谓的“幻 象”。因此,“想象”在他们的词典里便不过是一种其他动物也有的 渐次衰退的感觉。

    按照对“想象”的这一定义,我们不难理解,对于我们所感知的 任何事物,经过的时间愈长,其想象也就愈弱,直至消失。如果选一 个词来描述“想象”这个随时间的延续而渐趋变弱的过程,那就是 “记忆”。而有了记忆,才有所谓经验。在这个意义上,经验就是对 “想象”的“记忆”。

    梦是睡眠中的想象,和人体的感觉有关。就梦和感觉做出严格区 分是困难的,许多人甚至认为是不可能的。就我个人说来,我在做梦 时并不像清醒时那样经常想到同样的人和事,同时在睡梦中也不像在 清醒时那样可以有一系列连贯的思维;而且在清醒时我能意识到梦境 的荒谬,但在做梦时却永远也意识不到清醒时思想的乖张。我对我做 梦时以为自己很清醒,但在清醒时却知道自己并没有做梦这一点感到 满意。

    当我们了解到梦是由身体内某些部分的异动所引起的以后,我们 就理解了为什么身体的不同的异动就一定会引起不同的梦。如睡眠时 受寒会引发噩梦,在脑海中产生某种可怕事物的想象和映象。又如清 醒时,愤怒会引起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热,于是,在睡眠时如果使这些 部位过度受热,便会引起睡梦中的愤怒,并在大脑中形成关于敌人的 想象。同理,人类天赋的爱情使我们在清醒时产生情欲,而情欲又使 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热,于是这些部位如果在睡眠中受热,便也会在大 脑中形成关于爱情的想象。总之,梦是我们清醒时的想象的倒转,当 我们清醒时,这种倒转由此一端开始,在梦中则由彼一端开始。

    人处在似睡非睡状态下时,最难区别梦与非梦这一情况。当一个 人内心充满恐惧,良心备受折磨,而且没有上床或没有解衣就睡着 了,如同坐在椅子上打盹那样,往往不容易分清是梦是醒。这种现象 并不少见。胆小、迷信且听多了神鬼故事的人,即使在完全清醒的时 候,如果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也会自以为看见了幽灵和鬼魂在墓地 里徘徊。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的幻觉或别人的捉弄而已。

    以往崇拜林神、牧神、水神等诸如此类神灵的人,他们的这种崇 拜,绝大部分是因为不能区分梦境与其他强烈的幻觉和感觉而产生 的。今天那些无知的愚夫愚妇之所以相信神仙、鬼怪、女巫等的魔 力,也是这样的原因。谈到女巫,我认为她们那种巫术根本就没有任 何真正的魔力,而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她们《醒前瞬间因一只 蜜蜂绕行石榴树而做梦》达利,这是一场醒来前不久,由一只围着石 榴飞舞的蜜蜂所引起的梦。梦中的情景荒诞不经,或许,这正是人清 醒时思想乖张的另一种映现。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不能解 释梦的形成。霍布斯在此处对梦的发生给出了他的理解。梦中的事物 尽管千奇百怪,但正如该图所显示的,它们却无一不来自于做梦者的 经验世界。在今天为自己错误的信仰和蓄意而为的巫术所受到的惩罚 是公正的。她们所从事的与其说是一种技能或知识,毋宁说是一种新 的宗教。所有的神仙、鬼怪等,我认为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制造出 来的,目的是使人们相信符咒、十字架、圣水之类东西是灵验的。毋 庸置疑,上帝是能够显示异象的,但上帝却不会使人们对异象的恐惧 更大于对停止和改变自然过程的恐惧。然而,一些邪恶的人托辞上帝 无所不能,他们明知这纯属子虚乌有,却任意编造,欺骗人们,以达 到自己的目的。理智的人有责任根据理性对这些人所说的一切做出符 合事实的判断。如果能够消除这种种迷信,并使它们不能愚弄纯朴善 良的民众,那么人民就会远比现在更能克尽服从社会的义务。

    这种正本清源、破除迷信的事情正应该是经院哲学家们的工作, 然而他们不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助长了上述种种邪说。由于他们不知 道什么是想象,什么是感觉,于是便只能人云亦云地贩售成说:比如 说想象是自发产生的;再比如说,想象最常见的是产生于意愿,且善 念、恶念分别是上帝和魔鬼注入人们心中的;又比如说,“感觉”接 收各种各样的事物,然后像手递手传递物品一样把它们传递给一般意 识、幻象、记忆、判断等。总之,这些经院哲学家们习惯于云里雾里 地说一大堆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废话。

    而通常我们所说的理解,则是指在语言或其他自发的符号的激发 下所产生的想象,人类和动物都有这样的想象。至于人类特有的理 解,则不仅是指理解对方的意愿,而且还指理解对方的观点和思想, 理解对方的观点和思想指的是通过事物名称的顺序和关系,及其他语 言形式形成肯定或否定的看法。这个意义上的理解,我随后就要讲 到。

    第三章 论思维的序列或系列

    我所理解的思维序列或系列是指一般被称做心理讨论的一系列互 相连贯的思想。

    当一个人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由这件事情所引发的思绪并非出 于偶然,一种思绪与另一种思绪的连接并不随便。对于我们过去不曾 全部或部分感觉到的事物,我们不会产生想象。同理,由一种想象过 渡到另一种想象的过程,如果不是类似的过程曾在我们的感觉中出现 过,便也不会发生。在感觉中一个紧接一个的那些运动,在感觉消失 之后仍然会连在一起。但由于感觉中连接在同一个被感知的事物后面 的,并不确定是哪个事物,于是,对任何事物的想象,我们都没有办 法预先知道下一步将要想象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将要被想象 到的事物一定曾经与该事物相关联。 上述所说的思维系列或心理讨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一定 的方向、没有一定的目的、变化无常的,可以叫做不定向思维系列。 在这样的思维序列中,想哪儿算哪儿,所想到的事物之间并无关联。

    一个人无所事事默然独处时,一般就是这种思维状态。在这个时候, 表面上看来人们的思绪仍是互不关联,而且不会停止。然而,这些纷 乱的思绪又果真互不关联吗?事实上,我们往往能够找出这些纷乱的 思绪之间的关联。例如,在论及今日的内战时,也许没有比突然问起 “一块古罗马银币值几英镑”这样看上去更不相干的事情,但我却以 为,它们的关联也很明显–谈到内战,我们就会想到国王被俘,并进 而想到基督被出卖,再进一步,我们还会想到出卖耶稣的那三十块古 罗马银币。于是“一块古罗马银币值几英镑”的背后,便可能是要打 算向敌人献出自己的国王了。这一思维系列发生在顷刻之间,因为思 维原本敏捷,所谓一闪而过。

    相对而言,第二种思维序列所思考的问题有一定的方向性和目的 性,受某种欲望和目的的导引,可以叫做定向思维系列。一般地说, 我们渴望或惧怕的事物能给我们留下强烈而持久的印象,以至于可能 妨碍我们的睡眠。欲望会使人们想到曾经产生的满足该欲望的方法, 并进而想到获取这种方法的路径。思绪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直到到 达一个能够开始的起点。即使在思绪迷乱的时候,这种强烈而持久的 印象也会把它立刻拉回原来的思路。以往有人观察到这种情形,用 “熟虑终末”来称谓。意思是说,在一切行动里,都要经常反思自己 想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在所做所想与该目标并不一致的时候,可以 适时调整,以指导自己最终达到预定的目标。

    定向思维系列又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指我们在探寻某种想象中的 结果时,探究它的产生原因或产生方式时所形成的思维系列,这是人 类与兽类都有的思维系列。另一种是指我们在想象某一事物时,探究 它可能产生的所有后果时形成的思维系列,即当我们想象遇到某事 后,对怎样应对该事所有可能的结果时所形成的思维系列。在我看 来,这种追本溯源、刨根问底和探究未来的思维系列是那些只具有 饥、渴、怒、情欲等肉体激情的兽类所无法拥有,而仅为人类所具备 的。总之,受某种目的支配的这种定向的思维形式无非就是一种探究 或发明的能力,它往往被称做洞察力或洞见力,也即人们探究、揭示 事物之间因果联系的过程。举例来说,当人们寻找遗失的物品时,他 的思绪会从发觉遗失时的时间与地点开始追溯,确定在什么时间、什 么地点这一物品尚未遗失,而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该物品已经遗失。 通过这样的思考,确定一个有限的时间段和有限的地点,以缩小查找 的范围,然后再推断是什么行动或什么偶然的状况让自己丢失了这一 物品。这一思维过程,就是我们所谓的记忆或回忆,在拉丁文里,它 被称做回想。

    有时候,有人为了找寻丢失的珠宝,会搜遍整个房间;一只猎犬 为了找寻猎物,会跑遍整个猎场;一个诗人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韵 脚,会翻遍整个字母表。而有时候,为了寻找思维的特定范围内的一 个确切的地点,我们的思绪会找遍该范围内的所有地方。

    还有时候,一个人想要探究一种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时,他便会想 到过去类似行为产生的所有的后果,并且假定类似的行为都产生了类 似的后果。如当他预测某一个罪犯的最可能的判决结果时,他就要追 溯他以往见过的类似案例中罪犯的判决结果。他的这一连串的思维所 形成的序列是:犯罪、警察、看守所、法官和绞刑架。这样的思维过 程叫做预见,有时也叫做智慧。尽管这样预测往往因不能做到万事周 详而有失准确,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一个人对过去事 物的经验越多,他的预测就越谨慎,而其预测的结果也就越准确。过 去的事情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现在的事情存在于当下的情境之 中,而将来的事情则存在于不确定的情境之中。所谓对将来的想象, 其实就是在思维中将过去的行为序列应用到现在的行为序列中而造成 的一系列假设。这些假设能否应验,只有老天爷知道。对未来之事准 确预知的能力,只有能够让未来事物按其意志发展的神才具备。只有 神才能以超自然的方式预言。最好的预言家当然是最好的预测者,而 最好的预测者当然是那些对所预测事情的现在、过去都最为了解和最 有研究的人,也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们才可以较为准确地预知将 来。

    事物在产生结果前,往往都有先兆可循。这种结果的先兆,我们 叫迹象。迹象越是常见,结果也就越肯定。因此,在任何方面,经验 最丰富的人对用以预测结果的迹象掌握得也最多,在做出预测的结果 之前,他势必要穷尽自己记忆里或者文献记载中所有过的所有迹象, 也因此,他的预测最为审慎。他的这种审慎超过新手的程度,是新手 无法以天赋或机智的长处来弥补的,尽管也许有很多青年人并不这么 认为。

    然而,人和动物的区别却不在于审慎的有无。有些一岁的野兽比 十岁的儿童的观察力更强,并能更为谨慎地追踪它所需要的东西。

    根据事物过去的经验,而对未来事物所做出的假定是一种审慎。 根据事物过去的经验,对其他过去的事物做出假定也是一种审慎。一 个人如果曾经看到过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是怎样经内战而分崩离析成 为一片废墟的,那么当他看到另一个国家的废墟时,就会猜测该国家 也可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这种猜测,也仅仅就是猜测而已,它几 乎和所有关于未来的预测同样的不确定,因为两者都只是根据经验做 出的。

    就我所能想到的情形来说,除了上述思维序列之外,人类便再也 没有其他与生俱来的、只需使用五官就可以进行的思维活动了。那些 看似是人类所专有的能力,其实都是在语言和文字产生以后,通过后 天的勤勉学习和劳动获得并提高的。人类大脑的感觉、思维和思维序 列,依赖语言和后天习得的方法得以提高,从而使人类更加有别于其 他生物。

    因为想象是有限的,所以,没有任何来自于事物的观念或概念可 以是无限的。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无限大是多大,也没有人可以想象 得出无限的速度、时间、外力或权力有多快、多久、多强或多大。通 常意义上的无限,仅仅是说我们无法知道该事物的终极与范围。因 此,称呼“上帝”这个名字,原本不是为了去想象上帝的样子、性情 等,而是为了让我们尊敬上帝。同时,如前所述,由于我们所能想象 的一切都曾经全部或部分地被我们所感知,所以我们便不可能想象自 己未经感知的事物的思想。因此,当任何人想象某一事物时,就必须 想象它存在于某一个地方,并有确定的大小、可以分割等特征。我们 不能想象某一事物在一地方,同时又在另一地方;也不能想象两个或 更多的事物一次、同时存在于同一个地方。这是因为上述事物不可能 进入到我们的感觉之中。换句话说,这样的事物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 是不存在的。那些以为可以这样想象的,只是从骗人的或被骗的经院 哲学家那里得来的用以欺骗的毫无意义的梦呓。不过如此。

    第四章 论语言

    文字因能使我们延续对过去的记忆,并能使散居全球的人互相沟 通,而使印刷术这一天才的发明相形见绌,然而更了不起的发明却是 语言。人类用语言记录、回忆并传播思想以互相为用或促成对话。没 有语言,人类就不会有别于动物而拥有国家、社会、契约与和平。上 帝是语言的第一个创造者,他曾找来一些生物告诉亚当怎样为他们命 名,以便使亚当掌握为更多生物命名的方法,并能够逐步将它们以一 定的方式联系起来,使自己的意思被它们理解。年复一年,亚当获得 了自己需要的足够多的语言。但亚当和他的后裔在巴比塔前又丧失了 他们的语言,并使其流散到世界各地。如今世界各地的语言的差异是 从人们需要上帝教导的那个时候开始形成,并且,这种差异随着时间 的流逝越来越大。

    语言的一般用途是将心中所思转化为口头所述,也就是将思维序 列转化为语言序列。这样做用途有二:其一是记录我们的思维序列。 这样一来,容易遗忘的思维序列一旦遗忘,便可以通过一些标记性的 语词重新回忆起来。因此,名词的首要作用就是作为记忆的标记。其 二是人们可以通过语词之间的联系与顺序来表达自己对每一事物的所 思所感。这时,我们把语言叫做符号。

    此外,语言还具有如下的特殊用途:第一,获得学术知识;第 二,向他人说明我们所获得的知识,即商讨和互相学习;第三,使别 人了解我们的意图,以便互助;第四,做语言游戏以自娱,以及娱 人。

    《圣经》上说,巴别塔是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并希望借此能 通往天堂的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 他们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这一计划因此失败。自此,人类各奔东西。 此故事试图为世界上多种语言的存在提供一种解释。相应的,语言也 有四种滥用:第一是用词不当,以致不能准确表述思想;第二是不按 既定意义使用,以致骗人误己;第三是用语词违心宣称自己的意愿; 第四是用语言来互相伤害。

    总之,语言服务于记忆原因和结果序列的方式,是通过给这些序 列命名并将这些名称连接起来而达成的。接下来,我们马上要讨论的 就是这些“冠名”后所产生的名词。

    名词中有些词是专有名词,用以表示专有事物;有一些是普遍名 词,用以表示一类事物。专有名词使我们想到独一无二的事物,如比 特、约翰、这个人、这棵树等;普遍名词则使我们想到一类事物中的 任何一个,如马、牛、羊、鸡、犬、豕等。

    普遍名词中有些词范围大,有些词范围小。较大的包含较小的, 范围相等的则相互包容。如“身体”一词在语义上便比“人”这个词 广泛,因而包含后者。“人”和“理性”这两个词语义范围相等,则 互相包容。但必须指出,某些名词有时是以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多 个词语的组合,例如“行为上遵守国家法律的人”便相当于“公正” 这一个词。
    当我们用语义或大或小的名词给事物冠名之后,就可以把心中所 想的事物序列的推演转变为名词序列的推演,这是语言的一大功用。 例如,当我们把一个三角形、两个直角摆放在一个从不使用语言的聋 哑人眼前的时候,他也许可以通过默想加以比较,发现这三角形的内 角之和等于旁边的两个直角之和。但如果再拿另一个形状不同的三角 形给他看时,他如果不从头再默想一遍,就无法明白该三角形内角之 和也等于这两个直角之和。而一个能使用语言的人,当他观察到这种 相等关系与三角形的边长或任何其他具体的条件无关,而只是由于边 是直的、又有三个角就可以了之后,他就会大胆地断定:这样的相等 关系存在于所有的三角形中,并且会用“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两直 角”这样的公理来表示。如此,从一个特殊事物中发现的结论就被当 做公理记录和传承下来,使我们再次遇到这类题目时不必再考虑时间、地点的影响,从而将事物从个别上升到一般,从具象上升到抽 象,使某时某地发现为正确的事物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运用语词表达思想最明显的地方是在数数上。没有语词,是不 能计数的。没有语词,更不能计算度量衡等等。而这类计算,关乎人 类的生存或福祉。

    如果把两个名词连结成一个序列或论断,如“人是一种生物”, 或“如果他是一个人,他就是一个生物”,而后一名词“生物”又包 括了前一名词“人”所包括的一切意义,那么这一论断或序列便是真 实的,否则就是虚假的。真实和虚假是语言的属性,而非事物的属 性。在没有语言的地方,既不存在真实也不存在虚假;错误倒是可能 有的,比如我们预计某事不会发生,或怀疑某事不曾发生过时便是这 样。但无论在何种情形下,我们都不可能说这个人不真实。

    既然真理在于论断中名词的正确排序,所以寻求真理的人就必须 记住他所使用的每一个名词的含义,并据此加以排列。否则他便会发 现自己被纷扰的词语所缠绕,就像被粘鸟剂粘在树枝上的鸟儿一样, 越挣扎就粘得越紧。因此,承蒙上帝眷顾而赐给人类的唯一科学–几 何学,便是从确定名词的意义开始的。这种确定意义的过程叫定义。 而这定义正是人类进行推演的起点。

    据此,对于那些追求真知的人来说,查验前人的定义就是必要且 重要的。如果前人的定义是随便定的,就要加以修正或重新定义。因 为定义是推演的起点,如果定义错了,结果就必然会错,甚至会大错 特错。所以正确定义名词便是语言的首要用途,这也是获取科学知识 的一种方法。

    反之,语言的首要滥用则在于错误的定义或无定义,一切虚假或 无意义的信条也都由此而来。这也使得那些不独立思考而仅仅迷信书 本的人有时候远远赶不上目不识丁的人,这正如那些无知的人只能让 位于具有真知的人一样,无知是真知与谬误的中间地带。自然的感觉 和映象是不至于荒谬的,而自然本身也不会发生错误。人们的语言越 丰富,那些掌握了知识的人就越比普通人聪明或更趋于癫狂。没有语 言,人不可能太聪明,但也不会太愚笨,因为语言是聪明人用于计算 的筹码,但却是愚笨者根据亚里士多德等权威用来估价的金钱。

    所有那些可以列入或进行计算,并可以相加成和、相减成差的一 切事物都是名词的主体。

    除此之外,名词还有四大变种:
    第一,是诸如“有生命的”、“有知觉的”、“有理性的”、 “热的”、“冷的”、“移动的”、“静止的”等所谓物质名词。
    第二,是诸如“移动”、“运动”、“热”、“长”等所谓抽象名词。
    第三,是看到的颜色或听到的声音等所谓幻象名词,如“景 色”、“颜色”等。
    第四,是诸如“一般的”、“普遍的”、“特殊的”、“歧义 的”等修饰名词的词语,和“肯定”、“疑问”、“命令”、“叙 述”、“三段论法”等语言的名词。

    上述所说的便是全部的肯定名词。它们或用来指称自然中存在的 一般事物,或用来指称人类想象中的事物,以及概括一般事物或想象 出来的事物的性质;当然,还可以表示语词和语言。

    另有一些名词称为否定名词,表示某一语词不是所说事物的名 称,如“没有事物”、“无人”、“无限”、“不可教的”、“不可 能的”等等。它们虽然不表示任何事物,但由于可以帮助人们否定那 些使用不当的名词,所以在推演、纠正推演或回忆以往的思维时仍然 很有用处。

    除了上述名词,其他所有的名词都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声音。可分 为两类:一类是没有定义的新词。经院学者和陷入迷津的哲学家生造 了大量这样的名词,这里不再赘述。另一类是把两个语义矛盾的名词 放在一起构造而成的名词,如“无形的物体”或“无形的实体”等。 因为无论何时,只要一个论断虚假,构成此论断的两个名词放在一起 形成的新词便根本不可能有实际意义,因而也必然是虚假的。例如, 如果“四角形是圆的”这一论断是虚假的,那么“圆四角形”这个词 只是一个可以发出来的声音,而不可能指称任何事物。同理,美德可 以“倒入”、“吹入”这一论断是虚假的,那么“倒入的美德”、 “吹入的美德”等词便和“圆四角形”同样荒谬而无意义。

    当一个人听到一种语言,懂得了构成语言的具体语词以及它们相 互联系生成的意义,就可以说他理解了这种语言。理解不过是由语言 所形成的概念。于是,如果语言是人类所特有的,那么理解便也是人 类所特有的。这样说来,荒谬和虚假的断言如果是普遍的,便不可能 有人理解。至于表示人类心理的欲望、反感、激情等词语及其用途与 滥用等,我会在讨论完激情后再谈。

    在人们一般的讨论中,用于表示那些影响感情的事物的名词,也 就是使我们感到愉快或不快的事物的名词,其意义是不固定的,这是 因为,同一事物不可能使所有的人产生相同的感情,同样地,它也不 可能使同一个人在所有的时候产生同一种感情。由于所有的名词都是 用来表示概念的,而所有情感又都是概念,所以当我们对同一类事物 产生不同的感受时,就很难避免词义方面的分歧。这是因为虽然我们 所感受的事物其本质相同,但由于每个人个体的差异,在感受某一具 体的事物时便不可避免地给其烙上了我们自己的不同的情感色彩。因 此,一个人在推理时便必须注意词语的选用。我们使用的这些词语在 具备事物本身的意义以外,还会带有说话者人为的意义,比如那些表 示品德与恶行的词便是这样:彼谓惧怕,我可以称之为智慧;彼谓公 正,我可以称之为残酷;彼谓大方,我可称之为靡费;而彼谓愚笨, 我可称之为庄重等等。因此,这类名词从来就不能用做任何推理的基 础。比喻和隐喻也是这样,但相对来说,用比喻、隐喻作为推理的基 础,其危险性要小些,因为“比喻”、“隐喻”这一名称本身已经表 明它们的意义不是确定的。

     第五章 论推理与科学

    这里所说的推理,就是加减运算。如果用语言描述这个过程,加 法就是在演算者心中把各部分的名词序列连结成一个整体名词,而减 法则是从整体及一个部分的名词求得另一个部分的名词。尽管加减之 外尚有乘除,但乘除实则也是一种加减运算。乘法就是将相等的事物 加起来,而除法就是从一件事物中尽可能多次地减去同一部分。它们 不仅适用于相加减的数字,也适用于可以相加减的所有事物。如算术 是教人们数字的加减,几何是教人们线、形、角等的加减,而逻辑学 则是教人们语词系列方面的加减的。与此相类似,政治学把契约加起 来以便找出人们的义务,法学则把法律和事实加起来以便找出个人行 为中的是与非。总之,在任何事物中只要存在加减,就存在推理。反 之,加减不存在,推理也就无从存在。

    据此,我们即可确定“推理”不过就是一种“计算”,是为了 “标示”或“表明”思想而对普遍名词所构成的序列所做的加减计 算。这里所谓的“标示”是我们自己进行计算时的说法,而所谓“表 明”则是向别人说明或证明我们的计算时的说法。

    在进行算术时,未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其计算结果往往是靠不住 的,而专于此道的人的计算结果也难免出现错误。其他推理问题也是 这样,最精明、最仔细和最老练的人也可能因受骗而推导出虚假的结 论。然而推理本身,如同算术一样,却是一门确定无误的学问。但必 须明白的是,任何一个人或一些人的推理都不能构成推理的确定性标 准,这正如同一种计算结果并不能因为有许多人一致认同就认定其是 正确答案一样。因此,当推理中发生争论时,意见相左的双方应该主 动把仲裁人的意见看做正确的推理的结果,并服从他的裁决。否则, 双方的分歧将会导致争斗,或成为没有定论的悬案。上述各种情形都 会出现在任何一种辩论中。有时一些人自认为比其他人更聪明,宣称 要用正确的推理来进行裁定,但同时他们又宣称只有他们自己的推理 才是正确的。这一情况往往令人无法容忍。

    推理的用途和目的是从名词的初始定义和既定意义开始,由一个 结论推出另一个结论。因为据以推理的一切论断如果不确定,则最后 的结论也一定不确定。因此在推理中,如果我们只是盲目相信其他推 理者的结论,而不去考查从其定义出发的推理过程是否准确无误,那 么就只能是白费力气,学不到什么东西。

    推理的错误,即使是最谨慎的人也难以避免。但如果我们用一般 意义的语词进行推理并得出了一个虚假的一般推论,这个推论,虽然 我们通称之为错误,但实际上却应该说那只是一种荒谬或无意义的言 语,如“圆四角形”等。此外,在第二章中我曾经指出,人类有一种 优于其他动物的能力,即当我们想象某事物时,往往会探询事物的结 果或其可能的效果。现在我想进一步指出,人类还能够将探寻到的事 物的结果概括为定理或公理等一般法则。但请注意的是,除了这两种 能力之外,人类还有一种使用荒谬言辞的能力,这种能力仅为人类所 独有,并为哲学家所最惯常使用。西塞罗曾中肯地评价这些哲学家 说:世界上没有比哲学家的言辞更为荒谬的言辞。因为哲学家进行推 理时,没有一个是从他们采用的名词的定义或概念开始的。而这正是 几何学所使用的推理方法,也正是可以得出无可争辩的正确结论的方 法。

    造成结论荒谬的原因有以下七种。第一是不讲方法。在这种情形 下,他们的推理不是从定义出发,就好像在不懂得一、二、三就开始 计算一样。第二是将事物的名称与偶性(即偶有属性,指的是并非事 物本质属性的那些情况或特性)的名称张冠李戴,就像有人说“美德 是被吹入”那样,其实物体以外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灌入或吹入任 何另一种东西。第三是把我们身外物体的偶性名词赋予我们自身的偶 有属性,比如有些人所谓的“颜色存在于物体之中”、“声音存在于 空气之中”等便是这样。第四是将物体的名称赋予名称或语言本身, 比如有人所说的“有些事物是普遍的”、“一个生物是一个种属或一 个普遍的东西”等便是这样。第五是把偶性的名词赋予名词或语言, 比如有人所说的“一种事物的性质就是它的定义”,“一个人的命令 就是他的意志”等便是这样。第六是用隐喻、比喻或其他修辞方法来 取代原本的语词。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尽管我们知道路本身不会走, 但我们依旧可以说“这条路通往这里、那里”;尽管我们知道格言本 身也不可能言说,但我们依旧可以说“格言说这个、说那个”等。但 在进行推理或探寻真理时,类似的表达则是不容许的。第七是无意义 的名词的存在。这些名词都是以不加分辨的方式从经院学派那里学来 的,例如“体位同化”、“永恒的现在”等等。

    在推理或探寻真理的过程中,如能避免上述七种情况,一般是不 容易陷入谬误之中的,除非是这一过程太过冗长–可能会把前面的东 西忘掉。就人类的天性而言,所有人都能推理,而且在遵循一定原则 的情况下也能推理得一样好。试问谁会在推理过程中犯了错误,而一 经被指出时,还会愚蠢地坚持该错误呢?

    据此,我们可以看出,推理能力既不像感觉和记忆那样与生俱 来,也不像审慎那样仅凭经验即可获得,它往往是通过后天的艰苦训 练得来的。在这一训练过程中,首先是给事物冠以恰当的名称,即用 名词给其下定义,其次是使用适当的方法把一个名词和另一个名词连 接起来形成论断,然后再形成三段论证,即一个论断与另一个论断的 连接,直到获得相关问题的全部因果关系。这就是所谓的科学。感觉 和记忆只是关于过去的既成事实的知识,科学则是探讨事物之间真实 的因果关系的知识。依据科学知识,我们就可以知道不能做什么、能 做什么和能做到什么程度。

    虽然儿童在不会运用语言之前尚不会进行推理,但因为他们将来 会具备这种能力,因此仍然被称做理性动物。虽然大部分成年人都会 使用一些推理,如程度不同的数字计算,但在日常生活中,推理于他 们的用处却不大。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管理自己的事物时,并不是根 据推理和科学知识,而是根据各自的经验、记忆和习惯等,毕竟,科 学距离人们的生活太过遥远。对于几何学他们认为还可以理解,至于 其他科学,他们就不知所云了。然而与那些满脑子荒谬观念的人相 比,不懂科学、全凭经验行事的人情况还要好些,也比较高尚–不懂 事物之间真实的因果联系而使自己误入歧途,其受伤害的程度,远没 有那些信赖虚假法则,把与事实相悖的原因当做自己热心追求的东西 的人来得严重。缘木求鱼,最多是得不到鱼,却不会掉进火海被烧 死。

    一言以蔽之,清晰的语言表达是人类的心灵之光,推理则是人类 前进的步伐,科学知识的积累是人类前进的路径,而整个人类的利益 则是目的。相反,隐喻、无意义和含混不清的语词如同鬼火,建立于 其上的推理只能是在无边的荒漠中迷走,其最终结果一定是争斗、叛 乱或屈辱的产生。

    经验的积累形成审慎,科学知识的积累形成学问。审慎和学问尽 管可以统称为智慧,但拉丁人却始终对二者加以区分,他们把前者归 结于经验,把后者归于科学。

    科学知识的证据,有些是肯定的,有些则不确定。而所有审慎的 证据都是不确定的,因为要通过经验来观察事物,并记忆所有可能影 响事物的因素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如果缺少科学知识 的指引,而人们又放弃了自己天赋的判断力,只把所谓的权威或种种 例外情况下的陈词滥调当做指南,那么便足以证明这些人是愚蠢的, 一般都被嘲笑为迂腐。

    第六章 论激情和表达激情的术语

    动物特有的运动有两种:一种叫生命运动,如血液循环、脉搏跳 动、新陈代谢等。这种运动从出生开始,到死亡结束,无需借助于想 象。另一种叫自觉运动,即按照事先想好的方式行动,如行走、说 话、摆动肢体等。因为行走、说话等自觉运动总是依赖于运动之前关 于“去哪里”、“讲什么”等问题的思维活动,所以这种思维活动便 显然是自觉运动最初的内在开端。动物的有些运动,因其空间太小而 无法被人感知,但这却并不妨碍这种运动的实际存在。因为即使是再 小的空间也是较大空间的一部分,一个个小的空间才构成了较大的空 间和更大的空间。当运动的微小开端在人体内产生,而尚未表现为行 走、说话等可见的动作之前,我们一般称之为意向。

    当该意向趋向于引起它的某种事物时,就称为欲望或愿望。相对 而言,后者更常用一些,而前者往往只限于描述对食物的饥、渴等感 觉。当意向是要回避某种事物时,一般就称之为嫌恶。“欲望”和 “嫌恶”这两个词都来自拉丁文,分别指“接近”、“退避”两种运 动。

    人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往往称为我们所热爱的东西,而嫌恶的东西 往往称为我们所憎恶的东西。因此,愿望与热爱是一回事。只是愿望 通常指的是愿望之物尚未被拥有,而热爱则是指热爱之物已经被自己 拥有。同理,嫌恶所指的是对象尚不存在,而憎恶所指的则是对象已 然存在。

    有些欲望与嫌恶是与生俱来的,如对食物的欲望,以及排泄和排 除的欲望。后两种欲望更恰当地说是对体内某种事物的嫌恶。有些欲 望则是由于经验而导致的,如对某种具体事物的欲望,是由于本人或 其他人试图尝试该事物的效果而产生的。我们对自己完全不知道或相 信不会有的事物,除了想要尝试外,不会有更多的欲望。然而,人们 不但会对伤害过自己的事物产生嫌恶,而且对于那些不确定是否会伤 害自己的事物也会产生嫌恶。

    对某一事物既不能产生拥有的“愿望”,也不会产生“嫌恶”的 情感倾向,就叫做“轻视”。任何人的欲望对象,就他本人来说,都 可以是“善”;相应的,他憎恶或嫌恶的对象则可称为“恶”;而他 轻视的对象则称为“无价值”或“微不足道”。善、恶和微不足道等 词语的使用从来都和使用者相关,并且会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 从来就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

    拉丁文中有两个词与善与恶的词义比较接近,但又不完全相同, 那便是“美”与“丑”。前者指那些表面看来是“善”的事物,后者 则指那些表面显示为“恶”的事物。但在我们的语言中,没有相应的 词来表达这两种意义。关于美,对不同事物我们有漂亮、清秀、可爱 等等表达;至于丑,则根据具体情况用恶浊、鄙俗、恶心等等来表 达。这一切词语运用恰当时,都只是表示善或恶。所以,善有三种: 一种是暗示性的善,谓之美;一种是效果显示出来的善,谓之令人高 兴;第三种是方式、方法的善,谓之有效、有利。恶也有三种:一种 是暗示性的恶,谓之丑;一种是效果显示出来的恶,谓之令人不快; 第三种是方式、方法的恶,谓之无效、无益或有害。

    朝向或回避对象的欲望或嫌恶这种运动的表象或感觉,就是我们 所谓的愉快或不愉快心理。这种我们叫做欲望的运动,似乎强化、促 进了生命运动。因此,那些促进、强化生命运动的事物应被恰当地称 为令人愉快的事物。相反,那些阻碍或干扰生命运动的事物,则被称 为令人不快的事物,或者就叫做烦恼。

    由此可以说,愉快或高兴便是善的表现或感觉,不高兴或烦恼便 是恶的表现或感觉。所以,一切欲望和爱好都多少和高兴相关联,而 一切憎恨或嫌恶则多少伴随着一些不快和烦恼。有些愉快或高兴是基 于现实事物的感觉而产生的,可称为快感;有些愉快则基于对现实事 物的结果的预期,可称为美感。同样,有些不愉快源于对现实事物的 感觉,称为疼痛;另一些则源于对现实事物结果的预期,称为伤感。

    出于不同的考虑,我们把激情分别命名为喜、怒、哀、乐、欲等 等。接下来,我们要具体讨论一下这些激情。
    有信心去实现的欲望叫希望,反之则叫失望。害怕某事物伤害自 己而对其产生的嫌恶叫畏惧,反之则叫勇气。至于突然爆发的勇气, 就叫愤怒。常存希望叫自信,常存失望叫自卑。因强权暴行而使他人 受到巨大伤害,此时所引起的愤怒叫义愤;当这种伤害是有意为之 时,则会产生愤慨。希望他人好的欲望称为仁慈或善意;这种欲望如 果是普遍存在的,便称为善良的天性。
    对财富的欲望称为贪婪。虽然贪婪本身应加以谴责,但还是可以 容忍,这取决于追求财富的方法,但贪婪这个词却永远是一个贬义 词,因为追求财富的人,不会乐意别人和自己一样拥有对财富的支配 权。对职权或地位的欲望是野心。这一名词也由于上述同样的理由而 用于贬义。对那些达成目的没有太大帮助的事物的欲望,以及对既定 目的影响不大的事物的畏惧,都称为怯懦。
    对小利小弊的轻视称为豪迈;面对伤害和死亡所表现出来的豪迈 是勇敢;而在财富的使用上所表现出来的豪迈则是慷慨。卑微情况下 的怯懦有两种,根据其是否被人喜欢称做可怜或寒碜。
    在交往相处中表现出来的爱意,称为亲切;仅仅为了愉悦感官而 产生的对他人的爱,称为情欲;回味、回想过去的愉快从而产生的爱 称为乐趣;专爱一人而又想专受其爱,是谓爱情;专爱一人而不能专 受其爱所致的情感倾向,则是嫉妒。《亚当夏娃》丢勒在基督教故事 中,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过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生 活,在他们的世界中,无所谓霍布斯在这里提到的种种激情。直到夏 娃在蛇的引诱下偷尝了禁果,被上帝赶走。从此,在痛苦和磨难的生 活中,人类相互支持、相濡以沫。在一天天的相处中,他们之间产生 了一种自然的爱意,也开始了经受爱情、情欲等情感折磨的人生历 程。对事物成因及具体体现形式的欲望叫好奇。好奇是一种精神层面 的欲望,由它所产生的持久的快乐超过了短暂而强烈的肉体快感,因 而这种欲望和推理一样为人类所独有。
    在头脑中假想出,或根据传说假想出的对于无形力量的恐惧是宗 教;如果这种想象不是据于公众认可的传说则是迷信;而当假想中的 力量真如我们所想象的时,那便是真正的宗教。
    不理解原因或状况的畏惧是谓恐慌。因对新奇事物的理解而产生 的快乐称为欣羡,这也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情绪。因想象自己的力量与 能力而产生的快乐是自豪。如果这种情绪的产生是以自己以往行为的 经验为基础,那就是自信;但如果是基于他人的奉承,或仅仅是为哄 自己高兴而空想,便是虚荣。虚荣这种情绪最容易在青年人身上产 生,而且,还会在英雄传奇助长下继续高涨。值得安慰的是,年龄以 及实际的工作会逐渐纠正这种情绪。
    突然爆发的自豪感是让人笑的激情。伟大的人物一般没有这种情 绪,因为他们的本分之一就是帮助别人,并且他们只把自己和最贤能 的人去做比较。突然爆发的沮丧则是引起哭的激情。笑和哭都是突发 的动作,习惯之后就全都消失了。
    发现能力上的某种缺陷而悲伤,是谓羞愧。对年轻人来说,羞愧 是热爱名誉的表现,这是值得称道的;对老年人来说,羞愧同样是热 爱名誉的表现,但是并不值得表扬,因为它来得太晚。
    蔑视名誉叫无耻,因缺乏力量而产生的悲伤称为沮丧,但为他人 的苦难而悲伤是谓怜悯;想象类似的苦难也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所引 起的感同身受的情绪是同情。所以,怜悯和同情是意义相通的一对语 词。
    无视他人的灾难就是残忍。没有个人目的而幸灾乐祸,这一情况 我认为是不可能存在的。
    为求在财富、荣誉或其他好的事物上超过对手而奋发图强,叫好 胜;但如果同时力图排挤或阻碍对方,则叫妒忌。
    对于同一件事情,如果在一个人心中,做与不做的各种好坏结果 连续交替出现,以致让人时而向往,时而嫌恶,时而希望能做,时而 又害怕尝试,那么直到该事情完成或被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在这一过 程中所产生的一切欲望、嫌恶、希望和畏惧的总和,便是我们所谓的 斟酌。斟酌是指向未来的。在斟酌过程中,直接与是否付诸行动的决 定相连的最后欲望或嫌恶,便是我们所谓的意志。它是意愿的行为, 而不是意愿的能力。

    在语言表达方面,对于激情和思想的表达形式有的相同,有的不 同。首先,所有激情都可以用陈述性的语言来表达,如“我爱”、 “我怕”、“我愿意”等。但有些激情却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斟 酌一般用虚拟语气来表达,这和推理的语言没有区别,只是推理通常 选用一般性语词,而斟酌绝大部分用特定语词。欲望与嫌恶的表达是 祈使句式。如“做这个”、“不许做那个”等。如果强令对方做或不 做某事,便是命令;如果不是强制性的,则是祈求或建议。虚荣、义 愤、怜悯和报复等所用的语言是祈望式的。求知欲的表达常用疑问 式,如“这是什么”、“什么时候”、“怎么做”、“为什么这样” 等等。除上述之外,我没有发现激情的其他表达方式。有人说,诅 咒、发誓、辱骂等也是有关激情的语言。不,那不是。那只不过是舌 头习惯的动作而已。

    以上所说的喜怒哀乐等语言形式是我们表达激情的方式。但是, 我们还应该想到,在有些时候,有些表达并非出于表达者的意愿。即 便出于自愿,激情又岂是语言所能穷尽的?因此,激情的最好的表达 便在于面部表情、肢体动作以及我们通过其他方式所知道的这个人内 心的情感意愿。

    在斟酌中,斟酌对象的好坏结果引起了人们的欲望与嫌恶。因为 斟酌对象的复杂使得想要获得“善于斟酌”的名声变得困难,因此, 那些最善于斟酌的人,往往能为别人提出最好的建议。

    一个人如能持续成功地获得自己向往的东西,就是人们所谓的福 气。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运动,所以心灵的永久宁静是不存在的, 而且无私无畏的生命也如同没有感觉的生命一样是不存在的。

    人们用以表达事物的善的语言形式,叫赞美;用以表达威力与伟 大的语言形式,叫推崇;用以表达自己对他人有福的论断的语言形 式,古希腊人称为μαkαρισμos,这在我们自己的语言中还找不 到相对应的词。到此为止,我已经充分讨论了目前关于激情的问题。

    第七章 论讨论的终结或决断

    所有的讨论,由于受到求知欲的限制,无论最后有无结论,都会有一个终结。

    在探求真理过程中交替出现的观点,与在斟酌善恶时交替出现的 欲望是一样的。斟酌时最后的那个欲望称做意愿,而在探求真理过程 中所形成的最后的那个观点,我们称做“判断”、“决断”等。正如 在考察善恶问题时,我们把交替出现的欲望所形成的思维链条称为斟 酌一样,在判定真假问题时交替出现的观点所形成的思维链条,我们 叫它怀疑。

    要想获得对事物的绝对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对事实的了解最初 依赖的是感觉,此后便依赖记忆,而感觉和记忆总是存在着局限性– 我们并不能感知记忆所有事物以及事物的所有细节。在前面的有关章 节中我曾经讲过,由事物之间的真实的因果联系所构成的一系列知 识,就是所谓的科学,但这种科学知识是有条件的。在对知识的讨论 中,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此事物存在,则彼事物一定存在;或 者,如果此事物将会存在,则彼事物也将一定会存在。

    因此,在讨论中,当从定义出发,通过语词之间的联系形成一般 的论断、再由一般论断形成三段论法时,最后所得出的就称为结论。 这种由结论所表达的思维便是一般意义上的科学知识,或关于语词序 列的知识。如果讨论最初的基础不是定义,或者即便是定义却没有形 成三段论法时,那么该讨论最后形成的便仍旧只是意见。这种意见是 荒谬无意义的,让人无法理解。如果两个或更多的人知道了同一事 实,便称为互相意识到,也就是共同知道这一事实,那么他们彼此或 对第三方都是最好的见证人。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违背良知做假见 证,或威胁别人做假见证,那么他们的行为就是将遭万世唾骂的恶 行,因为对良知的要求历来都是最受人关注的。后来人们把这个词用 于对自己隐私或隐秘思想的认识。于是,喜欢辞藻的人用文学的语言 说“良知是众目睽睽的见证人”。还有一些人偏爱自己貌似新奇实则 荒谬的观点,美其名曰“良知”,并顽固不化地加以坚持,尽管他们 清楚那仅仅是自己的个人想法而已。

    如果讨论不是从定义开始,那么就是从自己或另外一个人的某种 观点开始。对于这另外一个人,我们相信其认识真理的能力以及不行 欺诈的正直胸怀。此时,讨论所关涉到的更多是人而不是事,而这一 决断也就称为相信和信任。所谓信任是对于人而言的;而相信则同时 涉及人和以及人的言论的真实性。因此,“相信”一词之中便包含着 两种看法,一是对这人言论的看法,二是对这人品德的看法。信任、 信赖或相信某人,都是指认为某人诚实。但相信某人所说的话则仅仅 是对其言论是否真实的看法。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我信”这种表达 方式,从来都只用在有关神的著作中。而在别的文本中,一般使用 “我相信他”、“我信任他”、“我信得过他”、“我信赖他”等表 示“我信”。

    宗教信条方面的“信”指的不是对某个人的信赖,而是对教义的 承认和相信。因此,当我们断定任何言论的真实性时,所根据的如果 不是事物本身或自然理性,而是说话者的权威及其影响,那么,我们 信赖的便是说话的这个人,我们信任的对象便是他所说出的且被我们 认可的话。因此,当没有得到上帝的直接启示,而认为《圣经》上的 文字就是上帝的言论时,我们所信赖的便是教会,我们接受并默认的 是教会的说法。那些相信先知以上帝之名对自己说话的人,所接受的 便是先知的话,所尊敬的也是先知,至于这个先知是真是假并没有什 么影响。

    同理,历史上的其他情形也是如此:假定我全然不相信历史学家 有关亚历山大或恺撒的著述,那么亚历山大或恺撒泉下有知,也没有 理由认为我冒犯了他们。除了历史学家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 理由这样想。同样地,如果李维说上帝曾使牛开口说人话,而我们不 相信牛会说人话,那么,在这里我们怀疑的就不是上帝,而是李维。 因此,问题显然是:如果我们对任何事物的信任依据的仅仅是作者及 其著作的权威性,那么,就无论他们是否是上帝的信使,我们都只是 信任这些人而已。

    第八章 论智慧的美德及与之相反的缺陷

    通常意义上的美德,是指一种卓越出众的品质,它往往是通过比 较而获得的。而这里我们所说的智力的美德,是指被人们称道、珍视 并希望自身具有的心理能力,一般被称做智慧。它可分为两种,一种 是自然的,另一种是习得的。所谓自然的并不是指与生俱来的先天性 的东西,而是指不凭借方法、培养或教导,仅仅由习惯或经验得来的 智慧。感觉是与生俱来的,但感觉在人与人,以及人与动物之间差别 不大,所以不能看做一种德性。我们这里讲的自然的智慧,包含两个 要点:第一是思维敏捷,也就是脑子灵光,转得快,整个思维过程环 环相扣,接续迅速;第二是目标明确,也就是对准既定目标,保持方 向的稳定性。

    思维的敏捷与否,是由人对于同一事物的好恶不同而产生的。正 是由于这种好恶的不同,决定了人的思维必定沿着自己喜好的一面延 展下去,并持续产生对所好事物的看法。在这种思维过程中,人对自 己所思考的事物能观察到的不外乎以下几点:它们在哪方面相似,在 哪方面不相似,有何作用,以及怎样发生这种作用等。如果别人很难 发现这些相似之处,那么能发现的人就是一个有良好的智慧的人。在 这种情况下,良好的智慧就是良好的想象力。能看到别人很难看到的 事物之间的差异,也就是能够区分、识别、判断事物的特征,那么就 是一个有良好的判断力的人。拥有这种良好的判断力的德,可称做明 辨。想象如不辅以判断,不能誉之为德,而判断与明辨则无需借助于 想象,本身就可以称为德。

    良好的想象力除了需要对时间、地点与人物的明辨以外,还需要 经常把自己的思维应用于其既定目标中。做到了这一点,拥有这种美 德的人就能够使自己的表达因匠心独运、别出心裁而令人倾倒。但如 果这种良好的想象力不能用于既定的目标中,则会使沟通因思维的旁 逸斜出而无法进行。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有时是因少见而多怪,有时 是因分辨不清鸿毛之轻与泰山之重所致。

    对于好的诗歌,不论是史诗、讽刺诗,还是其他诗,想象和判断 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尤以想象为重,因为诗歌是以丰富的想象悦人悦 己的。而对于优秀的史书,则必须以判断见长,因为史书的优点就在 于方法的恰当,事件的真实性,以及所选事件是否最宜于为人所知。 对于史书,想象的作用仅限于修饰文辞。

    在颂扬或贬斥的表达中,想象的作用更为突出。因为这种表达的 目的仅仅是通过高尚或卑鄙的手段进行褒贬,而非明辨是非,追求真 知。在这里,判断能做的只是提示一下什么行为可颂扬或可贬斥。而 在劝告或请求中,如果真诚对达到劝告或请求的目的最有用,则最需 要的是判断;如果伪饰最有用,那么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在论证、商 讨以及所有探求真理的严肃文字中,最需要的是判断。比喻、想象只 是起到帮助理解的辅助作用,而隐喻则完全不适用–论证等需要的是 有明确的边界的语言。

    在讨论中,如果一个人的判断力存在明显的缺陷,那么不论想象 如何丰富,这种讨论都可以叫没有智慧。相反,当讨论者具备良好的 判断力,则其想象不论如何平庸,都不能叫没有智慧。

    一个人在私下里,或高贵,或下流,或圣洁,或淫秽,或庄重, 或轻佻,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无须自己感到羞愧,更 不必担心受到谴责。但要说或写出他自己的判断,则必然要受到时 间、地点以及表达对象的限制。比如,解剖学家或医生可以谈论或书 写他们对于污秽之事的判断,因为这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而不是为了 取悦于某个人、某些人。但如果另一个不是这种职业的人,在同一事 物上不分时间、地点、条件地驰骋其愉悦的想象,其间的差别就在于 是否具备清楚的判断力。再如,一个人在心情闲适时与老朋友聊天, 不妨玩玩文字游戏,甚至还可以比赛一下谁的想象更奇特、更丰富。 但在布道时,在公开场合、在陌生人面前或在应当尊敬的人面前,玩 弄文字游戏就是愚蠢的,其间的区别也只在于有没有明晰的判断力。 因此,没有智慧并不是指没有想象力,而是指缺乏判断力。于是,我 们可以这样说,没有想象的判断是智慧,缺少判断的想象不是智慧。

    一个有思想的人,在思考过大量事物以后,如果观察出这些事物 怎样有助于实现他的某一具体计划,而其观察又属难能可贵时,那么 这个人的智慧就称为审慎。审慎依赖于大量的经验以及对类似事物及 其后果的记忆。每个健全的人的审慎能力相差无几。善于治家和善于 治国并不是两种不同程度的审慎,而是两种不同的事务。这就如同一 个普通农民对于自家事务的审慎程度更甚于一个枢密大臣对别家事务 的审慎程度。

    如果在审慎的同时,又加上不诚实的手段就是狡诈。这是一种邪 恶的智慧。在拉丁文中,狡诈写作versutia,直译是便宜手段,其实 就是为了躲避眼前的危险而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状况,这很像依靠 高利贷来还债,或者类似于饮鸩止渴。

    而所谓习得的智慧,是指通过一定的方法或教导而获得的智慧, 也就是推理。它所根据的是语言的正确运用,它所产生的是科学。这 一点,在第五和第六章中我已经说过了。

    人的智慧的不同是因为激情的差异而产生的,而激情的差异部分 源于体质不同,部分源于教养有别。最能引起智慧差异的激情主要是 程度不同的对权势、财富、知识和荣誉的欲望。这几种欲望可以归结 为对权势的欲望,因为财富、知识和荣誉等不过是权势的几种不同的 表现形式而已。

    一个人如果对以上种种没有太大热情,就不大会有很好的想象力 或判断力,因为一切心理运动的稳定性和敏捷性都是由欲望而产生。 没有欲望意味着死亡,没有激情意味着迟钝。对每一事物都无所用 心、漠然处之,便是精神涣散;而对任何一种事物的激情都比旁人来 得激烈和持久,便是所谓的疯狂。这种激情或者是极度虚荣,或者是 极度沮丧。我们把前者一般称为骄傲自负。

    愤怒通常由骄傲引起,其过分时称为大怒或狂怒。由恨而怒直至 狂怒,由爱生妒继而大怒都比较容易理解。一个人在智慧和外表等方 面如果自视过高,对那些在以上方面超过自己的人便会产生嫉妒,这 时也会引起狂怒。当自己坚信的真理遭遇质疑时,也会引起狂怒的激 情。这些激情的产生都和骄傲有关。

    沮丧容易引发恐惧的心理,也即通常意义上的抑郁的疯狂。其表 现方式不胜枚举,比如常去荒野和墓地等。总之,产生奇怪和反常行 为的一切激情都可以总称为疯狂。至于疯狂的种类,可以列出很多 种。而对于疯狂的原因,从古到今就说法不一,有些人认为它产生于 激情,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善恶不同的鬼怪附体所造成的。但在我看 来,疯狂不过是激情的过分表露而已。 有些人言谈中的语词滥用也可以被称为一种疯狂,在第五章中我 已经讲过这种状况。这种疯狂通常发生在经院哲学家身上。普通人很 少说没有实际意义的话,并因此被一些“卓越人物”认为是愚夫愚 妇。但为了证明那些滥用词语的人所使用的词语并没有相对应的事 物,任何人如果感到有必要的话,都不妨找一个经院哲学家来做个试 验,看他能不能把有关诸如三位一体、神性、基督的本质、体位转 化、自由意志等这类著作中的任何一章翻译成让我们能够理解的任何 一种现代语言。当他们连篇累牍地写些这样的东西时,他们难道不是 发了疯或者想使别人发疯吗?所以将这类荒谬言论列为一种疯狂并无 不当。

    关于智慧的美德以及与这种美德相反的缺陷,我们就讨论到这 里。

    “疯狂是激情的过分表露”,荷兰印象派画家凡·高的这幅自画 像就是这种观点的最好注解。关于这幅画说法有二:一是说在和朋友 高更的一场激烈争执后,凡·高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竟割下了自己 的耳朵;二是说凡·高为了表达对一名女子强烈的爱恋,就割下耳朵 送给了她。总之,不管哪种说法正确,凡·高的这一举动被人们视为 疯子的行径。这一切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即凡·高表面的疯狂举动 是激情的一种过分表露。

    第九章 论知识的几种主题

    知识分两种,其一是关于事实的知识,其二是关于推理的知识。 前一种知识我们叫它感觉和记忆,是绝对性的知识。例如,当我们看 见某一事实正在发生时所获得的知识,或者是回想已完成的事实所获 得的知识就属于这一类。这也是法庭上对证人要求的那种知识。后一 种知识我们叫它科学,是非绝对性的条件性知识。例如,我们知道的 “如果一个图形是圆形,那么通过圆心所做的任何直线都会将其两等 分”这种类型的知识就属于后一类。

    把有关事实的知识记录下来就是历史,也分两种:其一是自然 史,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事实或结果的历史,如金属、植 物、动物、区域之类事物的历史;其二是人文史,也就是国家中人们 的自觉行为的历史。

    将这些表示事物之间因果联系的科学知识记录下来所形成的书 籍,我们一般叫做哲学书籍。这种书籍,由于所论事物的不同而有许 多种,可按下表加以分类。

    第十章 论权势、价值、地位、尊重及资格

    一般地讲,权势是指一个人获取某种好处的现有手段。这种手 段,或者是先天与生俱来的,或者是后天获得的。与生俱来的权势, 是指一个人先天具有优异的身体或心理能力,如与众不同的力气、仪 容、审慎、技艺、口才、慷慨大度和高贵的出身等。后天获得的权势 则是指借助上述与生俱来的权势或运气所获取的权势,它们也是获取 诸如财富、名誉、朋友,以及好的运气等更多权势的手段和工具。在 这一方面,权势的性质就像名誉一样,越发展越卓著;或者像自由落 体之物的运动一样,越落越快。

    人类最大的权势莫过于集中起来的权势,也即大多数人根据自愿 的原则联合起来,把自身的权势交付到一个自然人或社会法人身上, 让他实施的那种权势。该自然人或社会法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实施 这种集中起来的全体的权势,国家就是如此;也可以根据每一个人的 意志使用这些权势,如党派或不同党派的联盟。在这种意义上,拥有 佣人与拥有朋友都是一种权势,因为它们都可以成为一种联合起来的 力量,这种力量往往超过单个个人的力量。

    同样,财富与慷慨相结合,也是一种权势,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朋 友和佣人。假如只有财富而没有慷慨那就不能产生权势了,因为在这 种情形下财富不仅不能保护其拥有者,反而会导致嫉妒、仇恨,从而 使拥有者成为被人敲诈掠夺的对象。此外,拥有权力带来的声誉,获 得举国人民的爱戴的声誉都是一种权势,因为它们会让远近需要保护 的人前来归附。同样地,凡是能给一个人带来众多倾慕者或畏惧者的 品质及其声誉都是权势,因为,依赖着这些东西,一个人可以获得许 多人的帮助和服务。

    已经握有一定权力的官员们,如果态度上比较谦恭、和蔼,容易 让人亲近,他的权势就会增加,因为友好、亲切是能够为他博得人们 的喜爱的。

    无论在和平还是战争时期,那些获得做事审慎评价的人也具有一 种权势,因为我们更愿意把管理自己的权利交给一个老成持重、办事 周全、深思熟虑的人。

    出身的高贵在一个没有平等意识的国家里也算是一种权势。而良 好的口才、令人赏心悦目的仪表和渊博的学识等,都是一种可以使自 己扩大影响,博得爱戴的权势。同样地,修筑城堡、制造兵器等和公 共事务有关的技艺则因有助于战争的防御和胜利,也是一种权势。

    人的价值就是他的价格,也就是使用他的力量、才能等权势时所 获得的酬金。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价取决于 别人的需要与评价,而不取决于自己的判断。善于带兵的人在战时或 战争将要来临时身价最高,但在和平时期则不然。学识渊博、廉洁奉 公的法官在和平时期身价最高,但在战争时期亦不然。与其他事物一 样,决定一个人价格的不是卖方而是买方,因为一个人即便把自己的 身价抬得再高,没有人出价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们用尊重或轻视来表示对人的评价。对一个人评价高往往意味 着尊重,对一个人评价低则通常意味着轻视。

    一个人在公众中的价值,也就是国家赋予他的价值,我们一般称 为地位。这种国家赋予的价值要通过一定的公共职务等来确定,或者 是通过专为显示这种价值所赋予的称号或名义如将军、法官等来确 定。

    无论向他人寻求何种帮助都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这说明人们认 为他有帮助别人的力量。所帮助的事情愈困难,尊重就愈大。

    服从也是一种尊重,因为一个人如果认为别人没有力量帮助或伤 害自己,就不会服从他。因此,不服从就是轻视。

    向别人馈赠丰厚的礼物是尊重,因为这意味着要谋求他的保护, 并承认他的权势。向别人赠送小小的礼物是轻视,这说明自己所需要 的只是些小小的帮助而已。

    尽可能在一切场合宣扬别人的好处是尊重,阿谀逢迎也是尊重。 这都说明我们在寻求他人的保护或帮助。反之,无视别人的好处则是 轻视。

    在任何事情上对人退让意味着尊重,因为这就是承认对方的权势 超过自己;反之,越俎代庖则是轻视。

    喜爱或敬畏他人是尊重,因为爱或敬畏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颂扬、推崇或称道其福祉都是尊重,因为只有善、权势和福祉是 值得称道的。诟骂、嘲讽或怜悯则是轻视。

    和别人说话时满怀敬意、谦恭有礼是尊重,因为这是唯恐冒犯他 人的一种表示。反之,以粗鲁的态度与人说话,或在他人面前猥亵、 孟浪或放肆则是轻视。 相信、信赖他人是尊重,因为这说明自己重视他人的品德和权 势。相反,不相信和不信任则是轻视。

    倾听对方谈话是尊重,因为这说明我们认为对方有识见、口才或 很聪明。而在他人说话时打瞌睡、走开或随意讲话则是轻视。

    对别人做他自认为值得尊敬或法律与习惯视为值得尊敬的事是尊 重,因为尊重众人的尊敬,就是承认众人所承认的权势。不这样做则 是轻视。

    赞同别人的意见是尊重,因为这说明我们赞同他的判断和识见。 不赞同别人的意见则是轻视,是对其错误的谴责;如果不同意他的事 情很多,那就是谴责他的愚笨了。

    仿效别人是尊重,因为这是强烈的赞同。而仿效某人的仇敌,则 是轻视。

    尊重别人所尊重的人,就是尊重他本人,因为这表示我们赞成他 的判断。而尊重他人的仇敌,则是对他人本人的轻视。

    征求别人的意见或请别人帮助自己解决困难是尊重,因为这说明 我们相信他的识见或其他权势。相反,在同样的情形下,如果别人想 要帮助我们,而我们加以拒绝,则是轻视。

    所有这些尊重的方式都是自然的,与国家的有无没有关联。但 是,如果在一个国家中,君主或其他什么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能 够随自己的意愿把他或他们喜欢的任何事物树立为尊重的标尺,那 么,就会有一些不是出于自然的尊重方式。

    –国君用头衔、职位、任用或具体的行为等任何他认为是表示尊 敬的方式来对自己的臣民表示他所认为的尊重。这种尊重来源于国家 的人格,取决于君主的意志。因而它是尘世的,称为世俗尊荣。如官 爵、职位、封号以及某些地方的盾饰和绸带蟒袍等都属于这一类。人 们认为具有这类东西的人深受皇恩,并因而尊重他们。这种皇恩就是 权势。

    一切能成为权势的象征和证明的所有物、行为或品质都是值得尊 重的。因此,受到许多人的尊敬、爱戴或敬畏的人便是值得尊重的, 这说明了他的权势。而很少人或没有人尊敬的人便是不值得尊重的。

    统治地位和胜利是令人尊重的,因为他们均以权势获得。反之, 迫不得已或出于恐惧而处于受奴役的状况则是不令人尊重的。

    好运如果持久的话便是令人尊重的,因为这是上帝眷顾的象征; 不幸和失败则是不令人尊重的。财富是值得尊重的,因为它是权势; 贫穷则不值得尊重。慷慨、大度、希望、勇气、自信等都是值得尊重 的,因为它们产生于对权势的意识;怯懦、吝啬、畏惧、不自信等则 是不值得尊重的。

    遇事果敢是值得尊重的,这是藐视困难和危险的表示。犹豫不决 则是不值得尊重的,这表明一个人的拈轻怕重,过于计较个人得失。 因为当一个人在时间所能允许的限度内长时间权衡事物而不能决断 时,那种利害分量的差别是很小的。因此,如果他不能及时做出决 断,那只能是过分重视小事,我们把它叫做怯懦。

    一切出自或看似出自丰富的经验、学识、明辨或智慧的行为和言 辞都是值得尊重的,因为这些都是权势。而出自错误、无知或愚蠢的 行为或言辞则是不值得尊重的。

    沉着如果是因为内心对事物的深思熟虑,这是值得尊重的,因为 对事物有所用心是权势的象征。沉着如果是来自做作,那就是不值得 尊重的。因为前一种沉着就像是一只船满载有价值的商品所致的稳 重,而后一种沉着则像是一只船满载无用的破烂压舱所造成的稳重。

    由于财富、职位、壮举或其他杰出的善而引人关注、为人所知, 是令人尊重的,因为这是使他闻名的权势的表现。相反,默默无闻地 老死于户牖之下则是不令人尊重的。

    出自名门望族的人是令人尊重的,因为这种人更容易获得帮助, 结交朋友。相反,出身寒门则是不令人尊重的。

    为主持公道而使自己蒙受损失是令人尊重的,这是豪迈的象征, 而豪迈则是权势的一种。反之,狡诈、奸猾、有失公道则是无法令人 尊重的。

    计天下利,求万世名,是令人尊重的,因为这是获得这一切权势 的象征。反之,求一己之私利,求一己之虚名,则是不令人尊重的。

    行为伟大而艰巨,且这种行为成为巨大权势的象征时,就是令人 尊重的,至于该行为是否合乎正义并不足以改变这一点。原因是尊重 只在于对权势的推崇。在国家形成以前,人们并不以为海上或陆上的 打劫是不体面的,相反,那时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正当的职业,并且不 仅古希腊人,所有其他民族都是这样认为的。这一点古代历史讲得很 明白。

    公、侯、伯、子、男等爵位封号都是令人尊重的,因为这代表了 国家意志。这些封号在古时都是职位或管辖权的名称,或来源于古罗 马,或来源于法兰西,或来源于日耳曼。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曾具 有实际管辖意义的尊荣的职位,现在大部分都变成了一个头衔,仅用 来区别一个国家中臣民地位的先后顺序。

    资格既和身价有所不同,它也有别于一个人的优点或美德。当一 个人具备胜任某一事的能力时,我们说,他具备做这件事的资格。因 此,最有资格当将领、法官或者承担其他职务的人,是指这样一些 人,他们具备良好地执行这些职务所需要的品质。同样如此,最有资 格当富翁的人也具备最善用财富所需要的品质。缺乏这种品质中的任 何一点时,一个人仍然可以在其他方面获得类似的资格和价值。此 外,一个人虽然可以拥有获得财富、职位和被任用的资格,然而却无 权要求先于他人获得,因之也就不能称为应当获得。因为应当就事先 假定了一种权利,应当获得的东西是由于允诺而成为其应得之分的。 这一点在我谈到契约时还要更详细地讨论。

    第十一章 论品行的差异

    我这里所说的品行,不是指如何漱口、如何剔牙等生活小节,而 是指人们在社群生活中和平共处、创造幸福生活所需要的品质。这里 所谓的幸福生活,也不是指对于已有的生活状态的满足,而是实现一 个又一个欲望的目标的过程。因为人类欲望的目的并不是一地一时的 享受,而是要永远享受,所以,人们所希望的便不仅仅是使眼前的生 活变得美满,而且还要长久地保持这种美满的生活状态。在这一点 上,我认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也仅仅 在于求得美满生活且长久保持这种生活的方式的不同。而该种方式上 的不同,则部分来源于人们激情的差异,部分来源于人们对欲望成因 的不同看法和认识。

    所以,我认为,对于前一章我所提到的各种权势的无休无止的欲望,乃是人类的一种共同的行为与情感倾向。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如 果他不去谋求更多的权力,他就不可能保持住现有的美好生活,并创 造未来的更美好的生活。因此,即便是国王们也需要或通过新的征服 来赢得声望,或希望在某些艺术或智能方面出类拔萃,以此种种来博 得人们的赞扬或逢迎。

    对财富、荣誉、统治权等的竞争,使人倾向于争斗、敌对和战 争。特别是出于对好的名声的追求,使人们更加倾向于厚古而薄今。 厚古是因为古人不会与今人争抢赞誉,再怎么赞美古人都不会危害到 自己的现实利益。并且,对于古人的溢美,还可以使与自己竞争的今 人的荣耀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追求安逸与肉欲之乐的欲望使人们愿意服从一个共同的权力,因 为有了这种欲望之后,人们就会放弃那种通过自身勤奋努力可望获得 的保障。畏死惧伤也使人产生同样的倾向,其理由也相同。反之,贫 困、倔强的人则对他们的现状不满。而那些热衷于兵权的人都倾向于 保持造成战争的原因,并借此继续制造纷乱,引发战争。因为战功的 荣誉,从征战杀戮以外的地方无法获得。而要挽回败局,东山再起, 除了挑起新的事端,也没有别的办法。

    爱知识以及艺术的欲望同样使人们倾向于服从一个共同的权力, 因为这种欲望包含对安逸生活的向往,因之也就更使人希望得到他人 的权力保护。

    喜欢被别人称赞的欲望,产生了称赞他人的行为。例如我们经常 称赞自己看重的人,而对于我们轻视的人,我们也往往不把他们的称 赞放在心上。希望辞世以后人们给予自己良好评价的欲望也有同样的 作用。尽管一个人死后对于尘世间给他的任何称赞都不会再有感觉, 但这种称赞对于他活着的子孙后代却并非全无意义。因此,一个人生 前在想到自己的子孙从后人对自己的良好评价中得到切实利益的时候,自然会产生一种快慰的感觉。

    一个人如果从和自己的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那里得到一种此生 此世再也没有办法报偿的恩惠,那么在他的心中,就容易产生一种隐 恨。因为无法报偿的恩惠是一种永久的羁绊,他会总是感到欠人家 的。但是,如果这种恩惠来自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那里,那么在他的心 中,就会产生一种对施恩者的真诚的敬意。而当从和自己的身份、地 位差不多的人那里得到的恩惠是可以报偿的,那么在他的心中,也会 产生一种真诚的敬意。因为受惠者会认为,这是一种相互的帮助和服 务。往往他在回报施惠者的时候,还要多付出一些,从而在他们之间 形成了一种高贵且有益的竞争。

    如果一个人对别人造成的伤害超过了自己能够或者愿意补偿的限 度,这个时候,会使得害人者憎恨受害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摆在 害人者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遭遇受害者报复,一种是请求受 害者原谅。然而遭遇报复是令人厌恶的,请求别人原谅是难为情的, 这两者都会让人产生恨意。

    因为害怕遭受压迫和奴役,所以那些处于这种威胁下的人往往先 下手为强,或者干脆结成团伙以壮声势。这是一个人要保全自己的生 命和自由的必须的方法。

    在动乱中,更容易获得胜利的是那些对自己的聪明才智不太自信 的人,而非那些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自信的人。因为前者不自信,所 以喜欢商量计议。而后者则由于过于自信往往怕上圈套而急急忙忙动 手。

    那些喜欢把自己想象成英俊豪侠,而实际上胸无点墨的人,平日 里滔滔不绝,貌似雄才大略,但真的到了危险或困难时刻,需要他一 显身手之时,我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他的无能的全然暴露。这种人 对自己的能力其实并没有清醒的认识,也因此,他们往往行事鲁莽。 而一旦遭遇危难,却又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生 命自然比名誉更重要–名誉可以找一个借口来挽回,生命则是任何办 法都无以挽救的。

    在政治事务方面对自己有充分自信的人是会有野心的,因为如果 不在议会或行政方面出任公职,那么,他们所具有的智慧的荣誉就不会充分地表现出来。同样,善于言辞的人也容易有野心,原因在于滔滔不绝的口才在他们自己和别人看来也是智慧。

    怯懦往往使人犹疑不决而坐失行动的良机。

    节俭在穷人是一种美德,但当需要许多人的力量来一起完成某一 项任务时,节俭就是不合适的。因为众人的努力需要用报酬来哺育, 众人的创造力也需要用报酬来刺激。而在这一方面节俭就不是美德, 而是恶行。

    人们喜欢那些有口才而又善于逢迎的人。因为这种人给人一种聪 明而又仁爱的感觉。如果再加上善于打仗的名声,就会使人们乐于去 归附和服从具有这些品质的人,因为前二者保证了人们不必担心会被 他伤害,而后者则保证了人们不必担心会遭遇他人的伤害。

    当一个人不具备一定的科学知识,也就是对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 不明了时,他就会因缺乏主见而不得不听从别人的意见,尤其是听从 那些没有理由欺骗自己的人的意见。当一个人不能正确地理解一些词 语的意义时,他就会不仅容易相信真理,也会轻易相信错误,甚至对 自己所信赖的人的无稽之谈也会深信不疑。

    人们也会因为自身激情的差异而给同一事物赋予不同的名称,比 如,认可某个人的观点时,就将他的观点称为观点;而不认可某个人 的观点时,则把他的观点称为异端邪说。其实异端邪说也就是个人意 见,只是这一名称的贬损色彩更大而已。

    不知道权利、公平、法律与正义的由来和成因的人,往往把习惯 和先例列为自己行为的准则。在他们的观念中,凡是习俗所惩罚的事 就是非正义的,而只要有证据表明习俗不惩罚的或习俗鼓励、赞成的 就认为是正义的。这正像未成年的孩子一样,除了从父母师长那里接 受来的训诫以外便没有其他的分辨是非的标准。所不同的只是儿童会 坚守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标准,而成人则不然。成人会忽而讲习俗、忽 而讲理性,而是讲习俗还是讲理性,则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需要。当自 己的利益需要时,他们会放弃习俗,而一遇到理性对自己不利时,他 们又反对理性。这就是为什么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总是说不清楚,并经 常见诸笔墨、诉诸刀枪的原因。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们从来没有 为关于线与形的几何学说文争武斗过。这其中的原因倒也简单,那就是,几何学对人们的野心、欲望和利益并没有任何妨碍。

    我丝毫不怀疑如果“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一百八十度”这一几何 公理与具有统治权的一些人的利益相冲突的话,那么即便这一说法没 有遭受争议,而面临威胁的人只要情况许可,也一定会烧掉所有的几 何学书籍。

    人们在思考事物的成因时,往往因为不知道其深层原因而把一切 结果都归之于直接原因和工具原因(事物产生的手段),因为他们所 能认识到的原因就是这些。于是在所有的地方,当人们不堪捐税之苦 时,便会向收取捐税的公务人员泄愤,并站到反政府的人一边。这样 一来,当他们向当局申诉正当理由的路径被堵死以后,他们便会由于 害怕惩罚或愧于接受宽恕而和反对政府的人一起向最高当局发难。

    对事物的自然原因的无知,容易使人轻信,以致许多时候对不可 能的事情也相信,因为这种人看不到事物之中的不可能性的存在。再 者,由于人们喜欢在公众场合让人倾听自己,于是轻信又会助长谎言 的产生。所以,尽管无知本身不算什么,但它却能使人轻信谎言而又 加以传播,甚至使人编造出谎言来。人们对未来的关切使人探求事物 的原因,因为关于原因的知识可以使人更好地以最有利的方式对现在 进行筹划安排。

    好奇心或对于事物成因的追索促使人们从考虑结果进而去探究原 因,接着再去探究这原因的原因,一直到最后就必然会得出一个某一 原因的前面再没有其他原因存在的原因,即永恒因(第一因),也就 是人们所谓的上帝。因此,要深入探究事物的成因,就一定会让人相 信一定有一个永恒的上帝存在,虽然他们谁都不知道上帝的样子。正 像一个天生的盲人,听到人家谈论烤火可以取暖,而他自己也被领去 烤火取暖时很容易认识并确信有某种东西就是人们所谓的火,这种火 正是他所感受到的热的原因,但他却始终不会想象出火的形态,而 且,他的心中也不可能具有看见过火的人对火的那种观念。同样的道 理,人们根据这个世界上可以看见的事物以及其令人惊奇、羡慕的秩 序,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定有一个原因存在,即人们所谓的上帝。然而 他心中对于上帝却没有任何观念或映象。

    还有一些人很少或根本不会在探究事物的自然成因方面下工夫, 于是在他们的心目中便没有上帝的观念。但是,他们也真的不知道究 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可以那么深刻地影响他们的生活,带给他们或好或 坏的运气,由这种无知状态所产生的畏惧使他们想象出有若干种不可 见的力量存在,他们敬畏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些东西,在遇到危难的时 候祈求它们,在称心遂意的时候感谢它们。人们给自己幻想出来的这 些东西取了个名字,叫神。因为人们的关于它们的想象千差万别,于 是也就有了无数种不同的神。这种对不可见的事物的畏惧便是宗教的 自然种子。

    很多人都看到了这种宗教的种子,其中有些人便把它加以培植和 修饰,使之成为法律,并且在解释事物的自然成因时,有意加上自己 的理由,他们认为这是掌控他人并且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权力的最 好方式。

    第十二章 论宗教

    在世界所有的生物群落里,只有人类才有宗教。这和人类的以下 特性有关:第一是人类有追根问底的本性,凡事要问个究竟。第二是 人类发现事物之间有一种因果联系,而且当他不确定事物的真实原因 时,会假想出一些原因。

    人类的这种特性会使人产生一种焦虑的情绪。因为人们既然相信 以往所出现的和未来将要出现的一切事物都有它产生、发展的原因, 那么,为了避免将要到来的祸端和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幸福,人们就不 可能不对未来时常感到担心,被死亡、贫困或其他灾难的恐惧所侵 扰。这种对于未来的频繁出现的恐惧,和人类的无知密切相关,并始 终伴随着人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往日的一些诗人说,神起源于人 类的恐惧。这一说法,对于解释众神的产生是正确的,因为人类在过 去的确面临着多种恐惧。但同时,用它解释唯一的上帝的产生则是不 正确的。因为上帝产生于我们不间断地追溯万事万物产生的原因时所 发现的那个第一原因。

    对于这些想象出来的神明,人们最初并不知道它们是虚幻的,于 是便称之为鬼神,并认为它们是精灵,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它们 的形状和人相似,只是可以随意显形,来去无踪。

    虽然人们可以把鬼神、精灵等意义互相矛盾的语词摆在一起,但 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自然界与它们相对应的东西。因此,那些根 据冥想而认为有一个无限、全能和永恒的上帝存在的人便只好承认, 上帝这个存在超出了自己的理解水平,是不可思议的,他们不愿用无 形的精灵来说明他的性质。至于众神及上帝的力量是怎样发生作用 的,人们最初只能通过观察和记忆,知道有一次或者几次,是什么事 件引发了什么结果,而完全看不到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因此,他们 便根据以往发生过的类似事件预期未来会出现类似的事物,并以迷信 的方式胡乱联系。而对这些不可见力量的致敬方式,与对人表示尊敬 的方式一样,不过是诸如祭献、祈求、感恩、献身、祷祝等等。至于 这些不可见的力量怎样把未来的祸福成败昭示于人,人们自然是无从 捉摸,而只能是鉴往知来。并在这一过程中,以偶然发生的事情作为 以后类似事物出现的征兆。以上所有的这些方面,便是形成宗教的种 子。

    有两种人对这些宗教的种子进行了培育。一种是根据自己的独 创,另一种则是根据上帝的命令与上帝的指示。但这两种人这样做的 目的,都是要使依附于他们的人更服从、守法、平安相处、互爱、合 群。所以前一种宗教便是人类政治的一部分,宣讲的是臣民对君王应 尽的部分义务。后一种宗教则是神的政治,包含着臣服为天国子民的 人所应守的戒律。一切异教的建国者和立法者都属于前一类,而亚伯 拉罕、摩西和基督则属于后一类。

    在前一类宗教中,只要是有名称的事物都有一个相应的神,如天 神、狗神、蛇神、花神,如山神、海神、河神、家神,如昼神、夜 神、爱神、死神,如艺术之神、邪恶之神等等。人们不仅创造了这众 多的神灵,还筑造庙宇供奉它们,以祈求获得自己所希望的幸福或免 除自己所希望的灾祸。至于供奉的方式,除了祭献、祈祷等,这些非 基督教的创立者又加上了绘画与雕刻的偶像,以便使一般的民众相信 这些偶像所代表的神就在其中,并因此对神灵更加敬畏。此外,他们 还赋予众神诸如感觉、语言、性、欲求、生育、愤怒、报复等人和动 物的官能与激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欺诈、盗窃、通奸等种种罪恶的 和不名誉的行为。

    最后,在对于未来的预测中,这些异教的创立者或根据自己的经 验,或根据其自称所受的神的启示,再加上许多迷信的占卜,有时让 人们相信自己的命运应当从一些著名的神谕和僧侣们模棱两可的答复 里去寻找;有时叫人们到著名的预言家的书中去寻找;有时则叫人们 到那些据说有神灵附体的疯子们的无意义的话语中去寻找。另一些时 候,他们或根据天象作出预言,称为占星术;或根据鸟类无意识的飞 翔或啄食作出预言,称为灵雀验证术;或根据一个人的面貌特征、手 纹特征作出预言,称为相面术、手相术等等,不胜枚举。人们对自己 信任的人所做的事情是很容易相信的,因此这些异教的创立者便可以 巧妙地通过温和的手段,并利用人们的无知和恐惧心理,获得更多的 善男信女。

    因此,那些专以使人民顺从,以及安宁为目的的外邦开国君主与 立法者们都特别注意:首先要使人民相信他们提出的宗教信条乃是来 自神的启示;或者使人相信他们自己不是凡人,以使他们的法律更容 易让人们接受。比如,秘鲁的开国君主就自称他和皇后是太阳的子 女,而穆罕默德创教时则自称可以和化身为鸽子的圣灵交往。其次, 他们还要努力使人们相信,律法所禁止的事情也是神灵所不悦的事 情。最后,他们还规定仪式、祈祷、祭祀、牺牲与节日,使人们相信 只要按时、按规定供奉这些神灵,就可以平息它们的怒气,而不至于 降祸给人间。通过这类制度,他们使得一般平民在遭受不幸时不是归 咎于公共管理的不善,而是归咎于自己对神的不敬、自己行为的不检 点等。因此,这类制度下的民众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不会造反。也因 此,举凡这类制度下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任何宗教都采取宽容态 度,除非那种宗教中有某种成分与世俗政府不能相容。从这里我们就 可以看出,异教的宗教理念是怎样成为政府政策的一部分了。

    不同的是,基督教的上帝则建立了一个特殊的王国。在这一王国 中,他为人与神之间的行为,也为人与人相互之间的行为制定了法 则。因此,在这里,世俗的政策法规都成为了宗教的一部分,世俗和 宗教统治的区别便不复存在。诚然,上帝是全世界之王,但他也可以 是某一个国家之王,这一点正如同指挥全军和指挥自己麾下的一个 连、一个团一样并不矛盾。上帝成为全世界之王是缘于权力的作用, 但成为选民之王则是由契约而来。

    从宗教的传播上看,所有的宗教最初都是建立在一群人对某一个 人的信仰的基础之上的。这一群人不但相信这一个人是不辞劳苦地为 他们谋幸福的智者,而且也相信他是秉承上帝的旨意以超自然的方式 宣布神旨的智者、圣者。相反,当掌管宗教的人不再被人们尊为智 者、圣者的时候,他们所要维护的宗教便必然会遭到质疑。这时,如 果宗教不使用世俗的武力相威慑,便一定会遭遇人们的反对和摒弃。

    那些创立宗教或是在已有的宗教上再增添新的东西的人,如果他 们本身的言行自相矛盾,那么就会失去智者的声誉;如果他们要求别 人相信的事自己倒不相信,那么就会失去诚实的声誉;如果他们暴露 了自己自私的目标,那么就会失去仁爱的声誉。

    最后,我们知道,只有奇迹、真实的预言或异乎寻常的福祉,才 可以使人们相信神的存在。因此,要想使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可某事 物,便需要昭示给他们超自然的迹象。

    上述这些削弱信仰的原因,在下述事例中可以看出来。圣经中 说,摩西原先曾凭借奇迹和自己逢凶化吉的能力成功地引导以色列人 逃出埃及这一事实向人们证明了自己所负的天命,但当他离开四十天 后,他的这些子民们就背叛了摩西给予他们的对真神的信仰,转而立 金牛犊为神,堕落到埃及人的偶像崇拜中去了。

    此外,当摩西、亚伦以及曾在以色列领略过上帝伟大事业的那一 代人死去以后,便有另外一代人兴起。后起的这代人没有见过上帝的 神迹,所以,树倒猢狲散,他们也就没有了信仰。圣经中也曾说到, 撒母耳的儿子在别士巴由撒母耳立为士师以后,收受贿赂,以公肥 私。于是以色列人民便不再要上帝做他们的国王,而是要求撒母耳为 他们选一个国王来治理他们,就像其他国家。

    据《圣经》记载,上帝的十二使徒之一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民逃 出埃及,渡过红海,到达西奈,在西奈山上,上帝亲授摩西“十 诫”, 并命令其颁布施行。此图即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渡红海的场景, 图中的人们随着摩西左手所指的方向行进。然而不久,正如同耶稣被 弟子犹大出卖一样,这些曾经追随摩西的人就背叛了摩西给予他们的 训诫。家一样。这说明,上帝如果不公道,也就没有了对上帝的信 仰。

    当基督教传入古罗马帝国时,原先各地假借神的名义所作的预言 完全没有成为现实,但基督徒的人数则通过使徒和福音书传布者的布 道,在每一个地方每一天都有令人惊异的增长。之所以会这样,其主 要的原因并不在于基督教的传教者的布道,而在于当时异教僧侣的贪 婪腐败、作奸犯科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厌恶和憎恨。今天,古罗马天主 教会的宗教在英国和基督教世界的许多地方之所以被废除,部分也出 于这样的原因,他们的教士道德败坏,使人民动摇了对古罗马天主教 会的信仰。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由于经院学者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和 别的学说引入了宗教,从而使宗教教义显露出了许许多多的矛盾和荒 谬之处,这些教士们也因此在人们中间得到了无知和骗子的恶名,并 使得人民或因违抗国王的意志背离他们,或因得到国王的同意背离他 们。法国与荷兰属于前一种情形,英格兰则是后一种情形。

    最后,在古罗马天主教会宣布的为实现救赎所必备的事物之中, 有许多显然仅仅是为了教皇和教徒们的利益而设的。比如:古罗马教 会要人相信,如果国王不由主教加冕,那么他的权力就不是来自基 督;如果国王是一个教士,那么他就不能结婚;王子是不是合法婚姻 所生要由古罗马教廷裁断;如果古罗马教廷判定国王为异教徒,其臣 民就可以解除对他效忠的义务;教皇可以任意罢免国王,并将其王国 交给一个臣民;而如果传教士和修教士涉及刑事案件,则不论在哪一 国家都不受该国国王的裁判等。在古罗马教会企图让人们相信这些教 义的时候,没有人看不出它们到底是为了哪些人的利益,也没有人看 不出向教会缴纳的私人弥撒费、现世炼狱费等究竟是入了哪些人的腰 包。而所有这些都足以窒息最富于生命力的宗教信仰。所以我把世间 一切宗教的衰替兴废都归之于一个原因,那就是人们对教士们的嫌 恶。不仅天主教是如此,即便在那些最主张宗教改革的教会中也是这 样。

     第十三章 论人类幸福与苦难的自然状况

    人在身体和智力方面的能力没有太大的差别,以至于我们不难发 现,即使一个人体力、脑力都比另一个人好,但将这个人的体力和脑 力加起来,也不会使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大到这样的程度,即一个人可 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任何东西,而其他人却不能。因为就体力而论,即 使是最弱小的人,也可以运用密谋或与其他处在同一种危险状况中的 人联合起来的方式,干掉最强壮的人。而就智力而言,我至今还未发 现人们之间的智力差异大过体力差异的案例。这听起来似乎不好理 解。但据我观察,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几个人觉得自己比别人笨,甚 至,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比一般人聪明。这也许是因为人们看自己 的智慧时是从近旁看的,所以看得清楚;而看他人的智慧时则是从远 处看的,所以看得模糊,甚至看不到。

    既然人们的能力是差不多的,于是自然也就产生了希望结果平等 的愿望。因此,如果任何两个人想取得同一样东西而又不能共同享用 时,彼此就会相互仇视,并力图消灭或征服对方。这时,就会出现这 样一种情形:如果一个侵犯者面对的仅仅是一个孤立的个人,那么他 侵犯起这一个孤立的人来就不会有太大的顾忌;如果一个侵犯者面对 的是一个拥有强有力的地位、持有相当多的资源的人,那么侵犯者就 可能会联合其他人来剥夺这个人的劳动成果、生命抑或自由。诚然, 侵犯者本人也面临着来自别人的同样的危险。于是,这种状态下的人 们总是互相疑惧,人人自危。因而,在这种状态下保全自己的最有效 的方法就是用武力或权谋来掌控自己所能掌控的一切人,并直到没有 危害自己的足够力量的存在为止。也有一些人所追求的远远超出了自 己的安全需要,他们喜欢沉醉于征服本身所带来的权力快感之中,而 那些本来乐于安分守己,不愿以侵略扩张其权势的人们,也因此不能 长期地单纯只靠防卫而生存下去,于是,统治权的扩张便成了人们自 我保全的必要条件。

    在没有一个能够产生使所有人都敬畏的权力的地方,人们共处时 不会有快乐而只会有忧伤存在。因为这种状况下的每一个人,都希望 其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至少和自己对自己的评价相同。当他人对自己的 评价高于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时,一般不会有问题,但一旦别人对自己 的评价低于自己的预期时,他就会心怀不满,并会加害于人。于是, 在没有共同权力使大家平安相处的地方,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彼此互相 摧残。

    我们发现,在人类的天性中有三种造成冲突的基本原因:第一是 竞争,乃是为了利益;第二是猜疑,乃是为了安全;第三是荣誉,乃 是为了名誉。为了利益,人们使用暴力去奴役他人;而全部的猜疑都 是为了保全这些既得的利益;至于为了荣誉的争斗,则是由于他们认 为受到了轻视或冒犯。

    于是,我们看到,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敬畏的时代,人们 便处在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状态之中(所谓战争状态,并不一 定是指实际战斗的状态,它还包括战争倾向)。在这一状态下,将不 会有工业、农业、商业、运输业、建筑业等的存在,也不会有地理、 历史、艺术和文字、文学等的发生,当然也就无法形成人类社会。而 最糟糕的是,这种状态下的人们将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威胁 中,人们的生活将因此而孤独、贫困、猥琐、残忍、短寿,充满了不 安全。

    人性真的会使我们互相分裂、侵犯和摧毁吗?我们不妨设想,有 这种疑问的人处于上述的战争状态下会有怎样的行为。当外出旅行 时,他会不会带上武器并设法结伴而行?这时,他怎样看待他的同 伴?晚上就寝时,他会不会要把门闩上?这时,他又怎样看待他的同 胞?甚至就在自己家里,是不是也要把箱子锁上?而这时,他又怎样 看待自己的家人?他在这些地方用行动攻击人类的程度和我用文字攻 击的程度并无不同。但我们这样做都没有攻击人类的天性。人类的欲 望和激情并没有罪。同样地,在不通晓法律以前,从这些激情中产生 的行为同样无罪。

    也许有人怀疑历史上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战争状态是否真实地存在 过,我也相信整个世界绝不可能普遍出现这种状况。但在今天,有许 多地方的人们却正陷身于这种状态之中,这乃是不争的事实:美洲有 许多地方的野蛮民族除了家族的统治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政府, 家族之间的协调完全取决于自然欲望,他们正生活在我前面所说的那 种野蛮状态中。无论如何,我们这些经历过内战的人,从内战前后的 活生生的事实中可以看出,在没有共同权力使人敬畏的地方,战争状 态会是什么样子?具体到个人来说,虽然人人相互为战的状态在任何 时代都从没有真正存在过,但在所有的时代中,国王和最高主权者却 始终是互相猜忌并保持着战争的态势的。比如在边境上构筑碉堡、派 设军队,再比如委派间谍到邻国刺探、收集情报等等。但是,这种战 争的状态保卫了他们的臣民的产业,也避免了与特定个人的自由相伴 而产生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战争状态的悲惨结果。

    对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战争来讲,它所产生的另外一个结果,便是 没有是非、公正等价值观念,没有财产、治权、领地以及“你的”和 “我的”的区分。没有共同权力的地方就没有法律,而没有法律的地 方也就无所谓公正与不公正。你也许不同意暴力与欺诈在战争中乃是 两种最主要的美德这一说法;但你一定应该知道,公正与背义是群居 的人的品质,而不属于独处者。

    以上我所描述的就是单纯的天性使人实际所处的恶劣状况。

    要超越这种状况,一方面要靠人们的激情,另一方面则要靠人们 的理性。使人们倾向于和平的激情是对死亡的畏惧,对舒适生活必需 之物的欲望,以及通过自己的勤奋使这一切梦想成真的希望。于是理 性便给出可以使多数人同意的方便易行的和平条件。这种和平条件在 其他场合下也称为自然法。关于这一话题,我将在随后的两章中详细 加以讨论。

     第十四章 论第一与第二自然律以及契约法

    自然法,又称自然权利。它是指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并 使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生命的自由,也即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 判断和理性做任何事情。它是人类的理性所发现的一般法则。

    如果我们承认,在自然状态中,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可以利用 凡是他所能利用的一切,那么,我们就应该想到,生活在自然状态中 的人终其一生,都将生活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恐惧之中。这种生活是悲 惨的。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是被禁止的,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任意而 为。换句话说,因为没有法律限制一个人的行为,所以,一个人可以 做他愿意做的任何事。而这,必然导致冲突的发生。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的发生,我们可以推导出以下的一般法则:每 一个人只要有获得和平的希望,就应当力求和平;在不能得到和平 时,他就可以寻求包括战争在内的一切有利条件和力量来保全自己。 这条法则的前半句包含着第一自然律–寻求、保持和平,可以简单地 理解为自我保存权;后半句则是对自然权利的概括–利用一切可能的 办法来保全自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自我防卫权。

    从寻求、保持和平的自我保存权这一第一自然律可以引申出以下 的第二自然律:在别人也愿意这样做的条件下,当一个人为了和平与 自卫的目的,在必要情况下会自愿放弃这种对一切事物的权利;而在 对他人的自由权方面,则满足于允许他人享有如同对自己所具有的自 由一样的对别人的自由权利。因为只要每个人都保有他自己想做任何 事情的权利,那么所有的人就将永远处在战争状态之中。但是如果别 人都不像他那样放弃自己的权利,那么任何人就都没有理由剥夺自己 的权利,因为那样做了就等于自取灭亡,而不是寻求和平。这就是福 音书上那条戒律“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个人放弃或让出自己对任何事物的权利时,并不是给予其他人 他原本没有的权利,而只不过是退让开来,让这人不受他的限制享受 其原有的权利而已。所以一人丧失权利使另一人得到的效果只不过是 相应地减少了这人运用自己原有权利的限制而已。 权利的出让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单纯的放弃,一种是转让给其他 的人。

    当出让权利的人并不关心谁是这种权利的受让者时,就是权利的 放弃;而当他要把权利明确地赋予某一个或某一些人时,则是权利的 转让。一个人在放弃或转让出他的权利之后,就不能够再妨碍受让者 享有该项权利,这是他的责任。如果他妨碍权利的受让者享有该项权 利,那么,鉴于他已经放弃或转让的事实,这种妨碍便成为一种不公 正或损害。单纯的放弃或转让权利的方式,就是这一权利人通过某种 自愿且充分的言行,对受让者宣布或表明自己已经放弃或转让了该项 权利。这种表示有时是言词,有时是行为,而最常见的情形则是既有 言词又有行为。约束人们并让其担负义务的契约也是如此。这种契约 之所以有约束力,仅仅是由于担心背信毁约后所带来的不利于自己的 不良后果。

    一个人转让或放弃他的权利的目的,无非是希望权利的接受者可 以将另外一些权利回让给他,或者希望由此得到某种别的好处。也就 是说,转让或者放弃某种权利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理解了这一 点,我们就应该清楚,他人的一些权利不论凭什么言词或其他表示都 不能认为人家已经放弃或转让。

    这些不能放弃或转让的权利主要包括:第一,一个人不能放弃抵 抗他人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的权利。第二,因为人们看不出忍受伤害、 枷锁或监禁究竟对自己有什么利益,所以人们有抵抗这种伤害、枷锁 或监禁的权利。并且,我们也知道,当一个人面临上述暴力的侵犯时 他不能够预先判断施暴者是不是要置自己于死地。第三,像这样放弃 或转让权利的动机与目的,无非是保全自己的生命并保障自己拥有不 对生命感觉厌倦的手段。因此,如果一个人的言词或其他行为似乎表 示这个人要放弃上述动机与目的,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话,那就不能 认为那是他的真实的想法,而只能认为他对别人怎样理解他的这种言 词或行为是茫然无知的。

    放弃或者转让权利,以约定的形式表示出来,就是人们所谓的契 约。或者简单地讲,契约就是权利的相互转移。

    交付转让事物权利与交付转让事物是两回事,两者可以同时进 行,也可以分开进行,前者如现金交易、易货交易或土地交易。

    另外,契约的一方当事人可以先行交付货物,让另一方在以后的 某一时间内履行合同义务,此契约对于他就是正式契约或法定契约。 双方当事人可以订立契约约定以后履行,将来的实际履行就是遵守契 约,不履行就是违约。

    当转让权利一方不是为了换取对方的权利,而是为了获得友谊、 服务,或者是为了获得乐善好施或宽宏大量的名声、为了表达恻隐之 心、为了死后在天堂得到报偿,这便不是契约,而是赠与、无偿赠与 或者是恩惠。

    契约的意思有时是明示的,有时是暗示的。明示的契约一般使用 给予、同意等表示承诺的词,而暗示的契约有时是对词语的推测,有 时是默示的结果,有时是作为或不作为的结果。暗示的契约在任何情 况下都是为了充分说明契约当事人的真实意图。

    如果一个词仅表示将来订立契约,那么这个词就不能充分表示无 偿赠与的意思,也不具有约束力,因为将来订立契约,就是在将来才 做出是否给予的表示,所以对现在没有影响。 契约中的意思可以用现在时、过去时、将来时表示。因为所有交 易都是相互的,所以一方之所以做出承诺,是因为他已经取得了承诺 的对价,这种承诺应该被理解为打算转让权利。除非他的承诺可以理 解为对方先履行义务,否则对方不会先履行合同义务。就是因为在买 卖或其他合同行为中,承诺相当于契约,所以承诺也具有约束力。

    先履行义务的一方,有权利得到相对方履行合同义务而交付的标 的。悬赏广告中的赢者与取得抛撒的钱币的人,虽然是接受无偿赠 与,但他们也有权取得这些货币的所有权,这是他们应得的。这是因 为悬赏与抛撒钱币的行为在作出时,奖金与钱币的所有权已经转让 了,只是接受方在后来的竞争中才确定下来。权利通过契约转让,与 通过无偿赠与转让的不同之处在于:契约转让在于双方的权利交换, 无偿赠与在于一方取得相对方的善意。一方得到权利在契约转让中在 于相对方应该放弃他的权利,在赠与中则不在此,而在于相对方放弃 的权利应该归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人。经院学者认为,上帝让那些遵守 他的戒律的人进入天堂,不是因为这些人自身的正义或任何别的力量 的要求,而是上帝的恩泽给予了这些人这样的权利。对于这种说法, 我不作评价,但仅在此说明一点:当赠与的相对人不确定时,通过竞 争获胜的人应该得到赠与物并有权要求该赠与物为其应得物。

    如果契约订立之后不立即履行,那么在单纯的自然状态下(即人 人相互作战的状态下),任何一方当事人产生合理的怀疑,就有可能 导致契约无效。但是如果在双方当事人之上有一个共同的力量来督促 各方履行,那么契约就不会无效。在没有强制力的恐吓时,承诺的力 量不足以约束人的野心、贪婪、愤怒和其他激情,所以先履行义务的 一方当事人并不能确定相对方以后是否会履行义务。但是在文明国家 中,由于建立了一套共同的权力来约束人,所以人们就不再担心他人 违约了。而导致契约无效的事物一定是契约订立以后出现的,因为如 果一件事情不妨碍订立契约,就不会阻碍契约的履行。

    转让权利就是转让其本人行使权利的方法,例如转让土地就应该 理解为土地上的牧草及其他植物一同转让,转让主权就是让他人来征 税并指定官员进行司法裁判。同动物订立契约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 不懂得我们的语言,不懂得接受或转让权利,而没有权利的相互转让 也就没有契约。同上帝订立契约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无法获知我 们的契约是否被接受。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违反自然法所发 的盟誓也就是无效的。

    契约的内容和主题,一般是经过订约者深思熟虑的。于是,契约 的内容就被订约者认为是在未来约定期限内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同时 也是订约者认为可以履行的事。所以,承诺一些必定不能实现的事情 就不是契约。但如果能够证明这种承诺是可能实现的,那么,该契约 仍然有效,并具有约束力。

    人们从契约中解脱出来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履行契约,一种是 被宽恕赦免。把契约中所约定的义务全部履行了,契约也就宣告终结 了,这是契约的自然终结。而宽恕则是指义务对应的权利者不追究订 约者的义务而使其恢复自由。

    在单纯的自然状态中,人们因恐惧而订立的契约是有效的。例 如,当向敌人承诺用付赎金和劳务的方式换取生命时,那么就要受到 这一许诺的约束,因为这就是一个契约。所以,战争中的俘虏如果得 到了战胜者的信任,被允许用赎金换回生命,那么俘虏就有义务交付 赎金。同样地,如果弱小国家的国王出于恐惧而和强大国家的君主订 立了不平等条约,他也有义务遵守它。甚至在一个国家中,如果被强 盗绑架,为了赎身而许诺给强盗钱,在市民法规定这一契约无效之 前,我们也有义务把钱交给强盗。

    在所订立的契约中,如果我们在第一个契约中已经把自己的某项 权利转让给了一个人,那么这一权利便不能被第二次转让。反之,则 后订的契约无效。 因为没有人能够转让或者放弃抵抗伤害、杀害和监禁的权利,所 以那些放弃这些权利的契约永远无效。

    我们避免被伤害、杀害和监禁 等正是我们放弃其他任何权利的唯一的目的,所以,任何契约中宣称 放弃抵抗暴力的许诺对于订约者而言,都不具有约束力。一个人是不 能够这样立约的: “除非我做某某事,你来杀我时,我将不作任何抵 抗。”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人的本性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而当不抵 抗一定会死,而抵抗未必就死的时候,他当然会选择后者。所以,人 们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不可能放弃抵抗的权利。这一真理,举世公 认。

    在未获得赦免的保证之前而控告自己的这种契约是无效的。因为 在自然状态下,人人都是法官,所以原本也无所谓控告。而在文明的 国家中,与控告相伴随的就是惩罚,而惩罚既然是强制力,人们便没 有义务不抵抗。当一个人控告了他的父亲、妻子等亲人并使他们遭受 法律的制裁后,他本人陷入痛苦中的情形也是这样。因为如果这种控 告者提供的证据不是出于自愿,在本质上就应当被判定为不可信,因 此也就不能作为证据。而当一个人的证据不可信时,他也就没有义务 提供。刑讯逼供得来的证据也不能当做证据来使用,因为刑讯只是进 一步查究和探寻案件的真实情况时所采用的一种推测与指引的手段。 在那种情形下,受刑者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或仅仅就是为了减轻受 刑的痛苦而供述某事,这样得来的证词自然不能当做充分的证据来相 信。

    因为语言不足以迫使契约的订立者履行他们的约定,所以,人们 便找到两种足以加强语言的力量:一种是对违约后果的恐惧,另一种 是一诺千金所感到的光荣或骄傲。后者是一种极其少见而不能作为依 靠的豪迈之情,它在追求酒色财气等感官快乐的人中尤其罕见,而这 种人偏偏占了人类的绝大部分。可以依靠的激情是恐惧。这种激情有 两个基本的对象,一种是不可见的神鬼力量,另一种是背约时将触犯 的人的力量。在这两种力量中,就恐惧感而言,一般是更惧于后者。 在文明社会形成以前,或在战争使文明社会中断的时代,人们所崇拜 的神鬼可能是他自己唯一惧怕的事物,人们所担心的,就是在自己背 信弃义时会遭到神鬼的报复。因此,为了增强契约的约束力,不受世 俗权力制约的订约人之间所能做的,便是彼此相约到他们都敬畏的神 面前去发誓。这种誓言是附加在契约的约定之上的一种语言形式。他 们通过这种语言形式表示,除非履行约定,否则就是背弃神的慈悲, 并请求神对自己进行报复。异教徒的誓言形式一般是这样: “如果我 不能践约,就请某某神像我杀死这兽一样杀死我。”而我们的誓言形 式则是: “我将这样这样做,愿上帝保佑我。”像这样发誓,加之人 们在自己的宗教中所惯常使用的各种仪式,它的作用就是使订约人对 背信的恐惧越发来得强烈一些。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除了根据发誓者所认可的形式或仪式做出的 誓言以外,任何其他誓言都是无效的,都不能算是誓言。发誓者对他 不认为是神的任何事物的起誓也都不是誓言。人们或出于畏惧,或出 于奉承,而往往以自己国王的名义起誓,将神的尊荣赋予了国王,但 严格地说,这仍旧不算誓言。不必要地向神起誓是对神的亵渎,而像 日常言谈中那种“我对灯起誓”之类的话,则根本不是起誓,而仅仅 是一种不虔诚的习惯。

    据此可以看出,誓言不能增加人们履行诺言的约束力。因为契约 如果合法的话,无论誓言是否存在,在神的眼中都是有约束力的。而 契约如果不合法,则无论什么样的誓言也完全没有约束力。

     第十五章 论其他自然法

    “人们必须履行自己所订立的契约”,这是根据第一、第二自然 法推导出来的第三自然法。没有这一条,所谓契约就徒具虚文,空洞 无用。如果所有的人都保留着对所有事物的权利,而不是按照约定履 行自己的义务,那么,人类就会仍然处在战争状态中。

    在这一自然法中,包含着正义的源泉。在没有契约出现的时候, 没有权利的转让,每一个人就对一切事物都具有权利,于是也就没有 什么行为是不正义的。但在订立契约之后,履约是正义的,违约就是 不正义的。所以,正义的本质就在于遵守有效的契约。那么,订立契 约的任何一方不遵守契约时怎么办?如果缔约方可以任意解除约定或 不履行约定,则这样的契约就没有意义。为了使各缔约方遵守约定, 于是,要求有一种足以强迫人们遵守契约的社会权力的建立与存在。 那么,在缔约任何一方不遵守契约时,这一强制权力就可以强制不守 约的一方继续履约或承担相应的责任。由此看来,正义的性质在于遵 守有效的契约,而契约的有效性则要在足以强制人们守约的社会权力 建立以后才会产生,财产的所有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愚昧的人否认正义的存在,并且认为契约的订立与遵守与否完全 取决于是否对自己有利,是否达到自我保存和满足的目的。对自己有 利的,就遵守,对自己不利的,就不遵守。但是这愚昧的人分辨不出 当基于一种不正义所产生的利益使得他遭受万人唾骂的结果时,这种 利益是否还值得追求?这愚昧的人看不到追求这种眼前的利益,所带 来的必定是将来的更大利益的丧失,他看不到追求这种利益与他的理 性并非一致。

    我们也许可以从以下两点来考虑这个问题:第一,当一个人所做 的注定是自掘坟墓的事情的时候,那么在掘墓的过程中无论他发现了 什么样的意外之财,都不能证明他所做的事情是合理且明智的。第 二,在自然状态下,我们已经论证过,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敌人。于 是,自然状态下的人们如果不结成联盟,则每一个个人都不用指望仅 凭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就能免于灭顶之灾。而在联盟中,那些宣称欺骗 自己人是理性的表现的人,更不会被联盟所接纳。联盟中将没有一个 人会和一个随时都可能欺骗、背叛自己的人共同战斗。这样的人存在 于联盟中,是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别人的错误是他这个信奉理性的人 所不能依赖的。于是我们看到,他这样认为、这样宣称,同样违背了 他自我保全的理性。

    于是,正义即是遵守契约,这乃是一个理性的法则。根据这一法 则,我们不能做毁坏我们生活的事情,因此,它是一条自然法。

    正义与邪恶这两个名称用于人时所指称的是人的品行是否合乎理 性;用于行为时所表示的则是人的某些具体行为是否合乎理性。因 此,正义之士便是那些尽最大可能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合乎正义的人; 邪恶之徒则是不顾正义的人。在我们的语言中,把这两种人称为有正 义感与无正义感,比之称为正义与邪恶更为常见。使人们的行为具有 正义色彩的是一种罕见的高贵品质或侠义的勇敢精神,在这种精神 下,人们耻于让人看到自己为了生活的满足而做出欺诈或背信的行 为。

    此外,邪恶的品行指的是进行侵害的倾向或企图;但邪恶的行为 则必须以特定的受害人为必要条件,这一受害人就是与之订立契约的 人。

    专家们把行为的正义分成交换正义和分配正义两种。前者指订立 契约中所交换事物的价值相等,而后者则指处于同等条件下的人的利 益分配相等。前者是说买低卖高是不正义;后者的意思是说给予一个 人多于其应得的东西也是不正义。公平的价值是缔约各方愿意接受或 付与的价值。因此,交换的正义是立约者的正义,也就是在买卖、雇 佣、借贷以及其他契约行为中履行契约。分配的正义是仲裁人的正 义,也就是确定“什么是正义”的行为。在分配的正义中,一个人被 人们推为仲裁人后,如果履行了他的职责,也就是将各人应得的分配 给各个人,那么我们也把这种分配的正义叫做公平。这也是一种自然 法。

    像没有契约就没有正义一样,没有无偿的赠与也就不会有感恩。 从这里,我们推导出第四自然法: “一个人从他人那里得到恩惠时, 应努力使施惠者不因自己的好意而后悔。”不行春风,难望秋雨。一 个人如果不是为了得到好处,便不会施恩惠给别人。如果人们对自己 施恩的结果感到失望,或没有回报,或恩将仇报,则施恩行为以及与 此密切相关的互助、协调行为就不会产生。这样,人们便会仍旧处在 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敌人的战争状态当中,这跟第一自然法所主张的 寻求和平的原则是南辕北辙的。违反这条自然法就称为忘恩。

    第五自然法的内容是: “每一个人都应当努力适应其他人。”我 们可以这样来理解这一自然法:人们的社会倾向由于各人感情上的差 别而各不相同,情形有些像堆在一起的建筑高楼大厦的石块。如果有 一块七出八进,凹凸不平,且由于质地坚硬而不能稍事平整,建筑工 人就可能弃置不用。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如果刻薄粗暴、性格乖张, 却我行我素,依旧力图保持一些对自己没有什么益处、而对他人又是 必不可缺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就会被认为妨碍社会而被抛弃或驱逐。 我们既然看到每一个人无论是根据权利,还是根据自然的本性,都应 当尽一切可能力求取得自我保全所必需的一切,所以那些为了不必要 的东西而违反人们寻求和平的第一自然法的人,便应当对因此而造成 的战争负责。遵守这条自然法称为合群,相反的情形就称为顽固、不 合群、刚愎自用和桀骜不驯等。

    第六自然法指的是: “当有过错的人保证将来不再重犯,并请求 原谅时,就应当原谅他们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因为宽恕意味着接受 和平。对保证将来不再犯错的人不宽恕,就意味着引发冲突。这显然 违反自然法。

    第七自然法是“报复”,即“以怨报怨”。这一自然法遵循第六 自然法而来,也就是要求人们在保证将来的安全这一条件下进行宽恕 的必然结论。

    一切仇恨与轻视的表示都足以引起争斗,因为大部分人宁愿冒生 命的危险都不愿含羞忍辱。于是,我们便定下这样一条戒条,作为自 然法的第八条: “任何人都不得以行为、言语、表情、手势等对别人 表示仇恨或蔑视。”违反这一条,就是侮辱。

    在单纯的自然状态下,正像第十四章开始时所说的那样,所有的 人都是平等的,根本没有谁比谁更优越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不平等状 况起源于市民法。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有些人天生适合统治别 人,有些人天生适合做学术研究,还有些人天生适合以其强健的体魄 为别人服务。在亚氏看来,好像主仆之分不是产生于人们的意愿,而 是产生于智力的差别。这种说法既违反理性,又违反经验。因为就人 的理性而论,很少有人不愿意自己管自己的事而宁愿把这种权利假手 于人。而就人的经验来说,当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与不相信他们聪明 的人以力相争时,并不能始终或经常获胜,甚至几乎在任何时候都不 能获胜。因此,如果人生而平等,那么这种平等就应当予以确认。据 此,我便制定第九自然法如下: “人生而平等。”违反这一条,就是 自负。

    这第九条自然法是根据以下的自然法来的: “在和平状态下,所 有人都不应该保留他不愿意其他人保留的任何权利。”这是第十条自 然法。正如所有寻求和平的人都必须放弃某些自然权利,不能为所欲 为一样,人们也必须为了自己的生命而保留某些权利,如支配自己的 身体,享受空气、水、运动的权利,道路通行的权利,以及一切如果 缺了就不能生活或生活得不好的东西的权利等。倘若享有上述权利为 正当,则当进入和平状态时,任何人都不应要求享有他们不赞成给予 他人的权利。如果不是这样,他便违反了“人生而平等”的自然法。 遵守这一条,叫谦虚,违反这一条,则叫傲慢。古希腊人将违反这一 条称做奢望。

    第十一条自然法的表述是: “一个人如果受人信托在人与人之间 进行仲裁时,那么他应该居中裁断。”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人们的争 端就只有让战争来决定。这样说来,不公正的仲裁者便是在滥用职权 阻碍人们任用公正的仲裁者。这也是违反了第一自然法而导致战争的 原因。这一法则,是根据应将属于每一个人的事物平等地分配给每一 个人的法则而来的。遵守这一自然法就是公平和分配正义。违犯这一 自然法就称为偏袒。

    “不能分割的物品,如果可能和数量允许时,就应当共同分享; 否则就应当根据有权分享的人数按比例分享。”这是被称为自然法的 第十二条。因为不像这样分配就会不平均,这与第十一条的公平和分 配正义相违背。在有些东西既不能分割,又不能共享时,自然法便要 求全部权利以抽签方式决定。要不然就轮流使用,让第一次的占有权 以抽签方式决定。抽签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人决定的,即由竞争者 协商同意。一种是自然决定的,如长子继承制等。

    “凡为和平斡旋奔走的人都应当被给予安全通行的保证”,是第 十三条自然法。因为自然法规定人们应以和平为目的,也规定人们应 以调解为手段,而安全通行则是达到调解的前提条件。

    第十四条自然法是: “争议各方应将其权利交付公断人裁断。” 我们假定人们愿意遵守这些自然法,但涉及到个人的行为时仍然可能 发生问题,即立约各方发生争议时应如何裁决?因此,除非有关各方 相互立约服从其他方面的裁断,否则他们仍然会和以往一样不能得到 和平。立约者愿意服从的其他方面的裁断者叫公断人(仲裁者)。

    我们既然假设每一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所以任 何人在自己的争讼案件中都不能充当公断人,即使他十分适合。因为 公平的原则要求每一方都应得到相等的对待,如果一方被推选为裁断 人,那么另一方也应当被推选为裁断人。这样一来,争议这一战争的 原因就会违反自然法而继续存在。同理,任何人如果在争诉的一方胜 诉时所获得的利益、荣誉或快乐显然比另一方获胜时所获得的大时, 那么也不应当把他推选为公断人。像那样做的话,争端和战争状态便 仍然存在,也就违背了自然法。

    在有关事实的争执中,裁断人对一方的信任不能比另一方大,如 果他没有其他证据时,就必须信任第三方面,或第三与第四方面,或 者是更多的人,否则问题就会悬而不决,并有可能不得不听任武力任 意妄为,那也同样违反自然法。

    以上所描述的,都是在社群生活中人们以和平为手段保全自己的 自然法,它是与文明社会有关的原理。所有上述,如果用一句话来概 括,那就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条总则说明,要理解上述 的自然法,只需做到以下一点:当一个人把他人的行为和自己的行为 放在天平里加以权衡,如果发现他人的行为总显得太重时,就要把他 人的行为和自己的行为互换一下,这样,自己的激情与自恋就不会给 自己的行为增加分量。这时,前述的自然法在他看来就全都是十分合 理的了。

    自然法是永恒不变的,因为不正义、忘恩、傲慢、自傲、不公 道、偏袒等等都绝不可能合乎自然法。这就如同从来没有听说过战争 可以保全人的生命,而和平却导致生命的毁灭这样的道理一样。

    研究上述自然法,即人类社会交往中的善与恶的科学便是道德哲 学。善与恶是表示我们的欲望与嫌恶的名词,当个人的欲望就是善恶 的尺度时,人们便处在单纯的自然状况下。于是所有的人便都同意和 平是善的,因而达成和平的方式,如正义、感恩、谦虚等自然法也是 善,是美德,而其反面的恶行则是恶。道德哲学家们虽然也承认同样 的美德与恶行,但由于他们没有看到这些美德善在哪里,也没有看到 它们是作为取得和平、友善和舒适的生活的手段而被赞誉的,于是他 们便认为美德在于激情的适度。意思好像是说,成就坚毅的不在于勇 敢无畏的动机,而在其程度;成就慷慨大度的不在于馈赠的动机,而 在于赠品的数量。

    上述这些理性的规定,人们一向不恰当地把其称做法。说不恰当 是因为它们只不过是有关哪些事物有助于人们自我保全的结论或理论 而已。而所谓法,则是有权力正当支配他人的人所说的话。但如果我 们认为这些结论或理论出自有权支配万事万物的上帝之口,那么我们 也就可以恰当地把它们叫做法。

    第十六章 论人、授权人和由人代表的事物

    当一个人的言行所代表的是他自己的言行的时候,我们叫他自然 人。当一个人的言行所代表的是别人的言行的时候,我们叫他虚构或 虚拟的人。

    人这个词源于拉丁文,古希腊人做面貌讲。在拉丁文中,它本来 是指在舞台上演员的化装或外表,有时则更加具体地专指面具。扮演 就是代表自己或他人。其中,代表他人就是承当他人的人格或以他人 的名义行事。这种代表人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称谓,如代表、代诉 人、代理人、公诉人等。

    当上述所谓虚拟人的言行得到被代表者的承认的时候,他便称为 代理人;它所代表的人就是授权人。该授权人,在财物方面称为所有 人,正像称占有权为所有权一样。由于权力拥有者的批准,或任命而 做出任何行为的权力称之为授权。

    由此可以推知,在已被授权的情况下,当代理人与其他人订立了 一项契约时,他的这种行为的效力就等同于授权者亲自订立的契约的 效力。因此,一个人如果和别人的代理人订约,却不知道该代理人被 授予了多大的权力的话,那么他自己就要承担代理人所拥有的权力之 外的一切可能发生的风险。

    当代理人根据授权人的指令做了任何违反自然法的事情的话,那 么违反自然法的便不是代理人而是授权人。因为这行为不是他的行 为,而只是授权人的行为。相反,如果他拒绝接受授权人的指令,则 会被视为违反了他与授权人订立的契约。

    当一个人通过代理人与授权者订立契约时,如果授权是真实的, 那么所订立的契约便对授权者而不对代理人发生约束力;如果授权是 假托的,便只能约束代理人,因为除了他本人以外并没有其他授权 人。

    在政府国家建立之后,几乎没有多少事物是不能通过虚拟的方式 予以代表的。如教堂、医院、桥梁等无生命物被人格化以后,可以由 教区长、院长或监督者来代表。心智未发育健全的儿童、傻子和疯子 可以由其监护人加以代表。偶像或纯粹由人们虚构出来的东西,如异 教的神也可以由国家授权让具体的人来代表。

    上帝也可以由人代表。首先,摩西可以代表上帝,摩西所治理的 以色列人是上帝的子民而不是他自己的子民;他不以自己的名义进行 治理,而是以神的名义进行治理。其次,耶稣基督作为上帝之子,也 可以代表上帝,圣子耶稣是由圣父上帝那里派来的。第三,上帝还可 以由圣灵等代表,这圣灵是上帝和耶稣共同派遣的。

    在经过某一特定人群中的每一个人同意的情况下,这群人由一个 人代表,这样一来,这群人就有了一个单一人格。这时,该代表以群 体的名义做出的任何言行就都来自众多授权者的授权,即每一个人都 以个人的名义对这一代表者授权,且当这种授权没有其他限制时,他 们便要对代表者的所有言行负责。

    如果代表者不是一人,而是多人时,那就必须遵循少数服从多数 的原则。如果代表的人数是偶数,尤其是在代表的人数不多时,同意 和反对某一意见的人数通常都会相等,这时,除非一些特定的情形 下,一般将无法形成决议。在判决有罪还是无罪问题上,票数相等 时,法官们不可以断定有罪,便只能宣告无罪;而且,不能反过来说 因为法官们不能断定无罪,所以就宣判有罪。同理,在审议一些处罚 是立即执行还是缓期执行的问题时,如果两种意见的人数相等就不能 判定立即执行,而只能宣判缓期执行。

    如果代表的人数是奇数,任何人都有权提出反对意见来否定所有 赞成意见。奇数不具有代表性,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或者在出现重 大事情时,人们会由于意见的多样性及利益的多元化而保持沉默。这 种情况不适于应用到多数人的政府方面,尤其是战争时期。

    授权者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单纯的授权者,这类授权者必须 无条件地承担被授权者的一切行为;第二类则是有条件地承担被授权 者的行为或契约的授权者。后者一般也被称做担保人。在拉丁文中, 仅仅牵涉到债务时称之为担保人,而涉及与法官或行政长官的会面时 则称之为保证人。

    第二部分 论国家

     第十七章 论国家的成因、产生和定义

    爱好自由的人类之所以要建立国家,使自己似乎受到种种限制, 完全是为了保全自己并由此得到比在自然状态下更为满意的生活。换 言之,建立国家的目的,是要使自己摆脱战争的威胁。

    在自然状态下,人类社会发生的战争是人类自然激情的必然结 果。各种诸如正义、公道、谦虚、慈爱等自然本性,如果没有某种权 威的力量使人们遵从,便会跟那些驱使我们走向褊狭、自傲、复仇等 自然本性互相冲突。在氏族部落时期,人们遵守的仅仅是有限的几个 律条,如不杀人、不夺人农具等,而诸如抢劫这一类行为曾被认为是 正当的。现在的城邦和王国只不过是扩大了的氏族部落,他们出于对 安全等因素的考虑,扩张领土,削弱邻邦,并由此而为后世所仿效和 称道。

    联合起来是不是就可以保障这种安全?不能。共同体能否安全, 不取决于它本身的强弱、大小,而取决于与敌人的力量对比。即使共 同体很大,但若该共同体内的人们各自为政,那就不能期待它能对外 御敌,对内平乱。这样一来,他们就容易被同心协力的极少数敌人征 服,并且在没有共同敌人的时候,也易于为自己的利益而相互为战。 因此,倘若人们希望能长久地保持有安全的屏障,就必须有一种共同 的权力使大家畏服。

    自然界中的某些动物,如蜜蜂、蚂蚁等,因其能群处而安,所以 也被亚里士多德列为政治动物。然而这些动物只受各自欲望、判断的 支配,同时也没有语言可以表达自己对公共事物的观点。有人也许会 想知道人类为什么不能像这些群处的动物一样相安无事,关于这一 点,我的思考如下:

    第一,人类有追求荣誉和地位的天性。并由于这一天性而导致嫉 妒、仇恨,甚至战争的产生。上述动物则没有这种情形。第二,在上 述这些动物之间没有群体利益和个体利益的区分,在它们根据天性为 自己劳作的同时,也就是在为群体的利益而劳作。相反的是,人的快 乐却来自于在和同类的比较中所产生的优越感。第三,上述动物只有 本能而没有理智,它们看不到,且不认为自己能看到公共事务管理中 的优缺点。而在人类中,始终有一部分人以为自己在管理公共事务方 面比别人强,于是当有些人力图朝某一方向改革,一定会有另一些人 朝另外的方向改革,于是,便会导致政见不一的情况产生,从而使群 体陷入纷乱和争斗之中。第四,蜜蜂、蚂蚁这些动物虽然也能用一些 声音来相互表示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但它们却不能像人类一样,可以 颠倒黑白,善恶不分,以致人心动荡,内乱纷起。第五,上述动物因 其没有理智而无法区别无形的侵害和有形的损失,所以当它们安闲 时,它们便静守安闲的状态。而人类在最安闲时则喜欢炫耀,所以当 人类安闲时,便容易陷入祸乱之中。第六,上述动物的协同一致是出 于自然,而人类的协同则是根据人为的契约而来的。因之,要使人们 之间的协议巩固而持久,便需要一种力量使大家畏服。这种力量就是 共同权力。

    在上述情况下,人类如果要建立起一种对外可以抵御外来侵犯, 对内可以制止相互侵害,并保障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而丰衣足食 的共同权力,那就只有一条路,即把大家所有的权力和力量托付给某 一个人或一个集体,而这个人或集体能够把大家的意志化为一种共同 的意志。也就是说,指定一个人或一个集体来代表他们的人格,并在 有关公共和平或安全等事务方面,大家都服从于这个共同的意志。在 这里,请注意,每一个人和这一共同权力的关系,不是同意或协调的 关系,而是由每一个人所形成的全体真正统一于掌握这共同权力的人 格之中。这一统一是人们相互订立契约而成的,这个契约是通过如下 方式订立的,也即每个人都向其他人说: “我放弃管理自己的权利, 授权给这个人或这个议会,前提是你同样也放弃管理自己的权利,并 授权给这个人或这个议会。”

    如此,这个统一于一个人格之中的群体就是国家,在拉丁语中, 它被称为城邦。这就是伟大的利维坦的产生,或更恭敬地称其为人类 的上帝的诞生,我们的和平和安全防卫都归功于它–这个不朽的上 帝。它根据共同体中每个人的授权,利用权力的威慑力形成公众意 志,内求安定,外谋和平。这一共同人格本身就体现了国家的本质: 它是多数人通过相互之间订立契约而产生的一个人格,因为得到了每 个人的授权,所以它的行为就是全体的行为,并且在为了大家的和平 和安全防卫利益时,可以使用来自全体的力量和手段。

    这一人格的承担者就是主权者,而其他人就都是他的臣民。

    获得主权权力的途径有两种:一是通过自然方式,就像一个《利 维坦》的封面“利维坦”是一个人造的人,在这里代表国家。他以大 地为基,却高居于山,这是他对大地上全部力量的蔑视。他的王冠、 利剑、权杖都是“王”的标志,证明他拥有强大的武力,掌握着宗教 权力。他的铠甲他的臣民组成。这些人都向他表示服从并祈求他的保 护。下半图的对比表明,世俗权力和精神权力的对峙必须得到解决, 也即将最高权力统归利维坦,由他做出评判,因为“根本不存在超越 现存国家的权力”。人通过生儿育女获得对其子女的统治权,如果这 些子女不服从他的意志,他就有权处死他们;或者是战争中的俘虏为 求免于一死而服从他的意志。二是通过契约形式,在人们认定自己会 得到保护,从而免受侵害的前提下,服从于一个人或者集体。前一种 被称为凭武力取得的国家,后一种被称为政治国家,或者按约设立的 国家。我将首先讨论以契约设立的国家。

     第十八章 论按约建立的主权者的权利

    为了和平共处并防御共同的敌人,一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同意 把他们全体的权利授予一个人或几个人,且无论其群体中的某个人或 某些人是否同意,他们都必须听从这一个人或集体的裁断。当上述契 约订立之时,就是国家按约建立之日。而这一个人或几个人,就被称 为国家的主权者。

    主权者的权力如下所示:第一,主权者不受抛弃。国家中的每一 个人都必须接受主权者的裁断,并在未经主权者允许的情况下不可另 立新的主权者。那些企图废黜主权者的行为,都是不正义的。如果说 有人因此而被主权者处决,那他也是罪有应得。如在君主政体下的臣 民,如果不得到君主的允许,便不能抛弃君主政体,返回到人自为战 的混乱状态。也许有人会借口说他们是和上帝,而不是和人订立了新 契约,并由此不服从主权者。但这种与上帝立约的说法,甚至提出该 借口的人自己也明白它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因为人是不可能与上帝直 接订立契约的。也因此,他们的这种行为不仅是不正义的,而且是卑 鄙和怯懦的。

    第二,主权者不会违反契约。因为,主权者本人并没有参与契约 的订立,而他被授权的事实是由人们内部相互订立的,与主权者无 关。这一权利可以由假定推导而出:如果国家中有一个或更多的人声 称契约有违反情形,而其他的人,包括主权者自己则声称没有违反 时,就没有人来裁定孰是孰非了。接下来,人们便又会重新诉诸武 力,回到国家建立前的战争状态,而这违背了人们建立国家的初衷。

    第三,主权者有权做任何事,臣民不得有异议;若有异议,则必 须甘愿接受包括死刑在内的一切处罚。因为如果臣民自愿加入一个群 体,就应以行动表明甘愿遵守大多数人都遵守的规则。否则,他就违 背了先前订立的契约,他的行为就是非正义的行为。

    第四,主权者享有不被臣民控告的权利。因为主权者的权力来自 每一个臣民的授权,所以,在逻辑上主权者所做的任何事情对臣民都 不可能构成侵害。因此,抱怨主权者进行侵害的人就是抱怨自己所授 权的事情,相当于说,你让我打你,却又怨恨我打你。诚然,主权者 的行为可能有不公道的地方,但确切地说,这不是不正义,也不等同 于通常意义上的侵害。

    第五,主权者有不受处罚的权利。既然每一个臣民都是主权者行 为的授权人,所以,要处死一个主权者,或以任何方式对主权者加以 其他惩罚都是不正义的。这是由于你授权别人可以做任何事,被授权 者去做了某事,这时你就不能因为自己断定被授权者做错了事而惩罚 他。由于这种按约建立国家的目的是为了全体的和平,所以主权者有 权约定关于和平的手段,也有权审判有碍和平的事情。为了保证和平 与安全,他可以事先做出他认为有必要做的事情,或在和平与安全已 失去时,做出一切他认为必要的努力来加以恢复。因此:

    第六,主权者有权判定哪些学说和意见有害或有利于和平,有权 决定对什么人讲什么话,有权决定由谁来对将要出版的书籍进行审查 等。因为思想决定行为,所以,管理好人们的思想就可以管理好人们 的行为。尽管在思想领域我们所尊重的只是真理,但这与依据和平目 的管理这些思想之间并不矛盾。因为与和平的目的相冲突的思想一定 不是真理。诚然,由于主权者的疏忽等,人们也可能普遍接受一些错 误的学说,但骤然而纷乱地把真理介绍进来也有可能会引起战争。因 此,主权者便有权审定各种意见和学说,或任命审定人,并把这作为 国家和平、安全的必要条件,以防止因观念不同而导致的混乱和内 战。

    第七,主权者有立法权。如前所述,在自然状态下,所有的人对 所有的东西都具有权利,这是战争的源泉。而为了和平,主权者必须 规定有关我的、你的(即私有财产权)以及臣民行为中的善与恶、合 法与非法的明确界限,这些法与自然法相比较是世俗世界的法律,叫 市民法。

    第八,主权者有司法权。即裁定一切有关市民法与自然法以及有 关事实的争执的权利。因为有了对争议的裁定才能保障臣民不互相侵 害,从而避免人们因相互的争端而重新回到自然状态。

    第九,主权者握有对一切政府官员的任免权。有对外宣战、媾和 的权利,如主权者有权征军征税,装备武器等。毕竟,保卫臣民的力 量在于军队,而军队的力量则在于指挥权的集中。这种指挥权是由主 权者制定并拥有的。所以,无论谁当军队的将军,最高统帅始终是主 权者。

    第十,主权者有权任命一切参议人员、大臣、地方长官等官吏。 从国家的和平与保卫这一目的出发,主权者应当具有运用他认为最适 合这些职责的手段和方法,及任免最合适的人去担当这些职责的权 力。

    第十一,主权者有根据他事先制定的法律对每一臣民进行赏罚的 权力。事先没有制定法律的地方,主权者也可以出于鼓励人们为国家 服务或防止人们危害国家这一目的,根据他认为最佳的方式去进行赏 罚。

    第十二,主权者有权对臣民授予荣誉头衔,规定每一个人的职 级、地位,并给予相应的礼遇。鉴于人们在自然状态下对人对己都很 难做出公正的评价,并由这种评价的不同而不断出现竞争、论争、党 争乃至战争,最后造成国家防卫力量的减弱甚至毁灭的情况时有发 生,因此,一个国家必须有一套关于荣誉的具体法规,用一个公开的 尺度来衡量那些有功于国家或可能有功于国家的人的贡献,并以武力 为后盾保证这些法律的实施。

    以上所说的几点就是构成国家主权的要素,它们不可转让、不可 分割。同时,它们也是识别主权是存在于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手中的 标志。如主权者可以转让铸币权、先购权等特权,但一些基本权力是 绝对不能让渡的。因为,如果他将军队交出去,司法权将由于丧失国 家强制力的后盾而无法执行法律;如果他把征税权让出去,军队也将 无法维持;要是把统治意识形态的权利让出去,人们就会因思想的混 乱而发生叛乱。因此,如果我们认真考虑一下以上所说的任何一种权 利时,马上就能明白:即使仅仅分出一种权利,一切按约建立国家的 目的就不能实现。也因此,主权者的上述权力不能分割。一旦分割, 国家就不成其为国家。

    当年的英格兰的内战就是因为这些权力分散于政见不同的人之间 才发生的,接着又在宗教自由问题方面各持异议的人之间发生。这种 情形使人们对于主权的不能分割这一特点获得了极大的教训,所以目 前英国便没有多少人不理解这一点,而且也将会普遍承认这一点。

    由于上述主权者的权力不可分割,且它们又都附属在主权之上, 所以有些人所说的“就君主的权力说,虽然比每一个臣民的都大,但 比全体臣民总合起来的权力却小”的说法便没有什么根据了。因为他 们所说的全体,如果不是如同一个人一样的集体,那么“全体”一词 和“每一个人”一词所指的便是同一回事,很明显,这种说法是荒谬 不通的。但如果他们所说的全体指的是把全体臣民当成一个人看待, 而这一人格又由主权者承当,那么全体的权力就等同于主权者的权 力,在这种情形下,这话也是不通的。这种不通的情形当主权由一群 人组成的集体握有时,他们看得很清楚,但在君主身上他们却看不 到,然而主权不论操在谁手中总是一样的。如同权力一样,主权者的 荣誉也应当高于任何一个或全体臣民。因为荣誉来自主权。所有的荣 誉都是由主权者封赏的。那些被封为勋爵、伯爵、公爵的人,主权者 不在面前时他们都很显赫,但在主权者面前他们就像众星之于太阳, 黯然失色。

    也许有人会说:在这样一个主权者至上的国家里,作为臣民就太 可悲了,他们只能听任拥有无限权力之人的不正常的摆布,并因此受 到损害。一般认为,这正是君主制的缺陷所在。其实,任何政府形式 都不是完美无瑕的,即使它会对人民造成损害,但和战争以及无政府 状态下对人民造成的伤害相比较,都是不值一提的。我们也许应该看 到,最高统治者的最大压力常常来自人民的反抗情绪,他们通常在国 家安全遭遇威胁的时候,不愿意为了共同的防卫而缴纳税负。这就使 得主权者必须在平时从他们身上征集到足够应付危难状态的税负。所 有的人天生都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与损害,并将其不断放大,而 缺乏政治和伦理上的高瞻远瞩,不明白舍小利而绝后患的道理。

     第十九章 论几种不同的按约建立的国家和主权的继承问题

    根据主权者的不同,可以把国家分为如下三种类型:一是君主制 国家。在这种国家体制下,代表主权的仅仅是君主一个人。二是民主 制国家,在这种国家体制下,代表主权的是议会的全体组成成员。三 是贵族制国家,在这种国家体制下,代表主权的是议会的一部分成 员。除此之外就不可能有其他的国家了。

    在一些历史和政治书籍中还有如僭主政体和寡头政体等的称谓, 但它们仅仅是同一类政权组织形式遭人憎恶时的名称,而并非新的政 体。对君主政体不满的人就称君主政体为僭主政体,对贵族政体不满 的人就称之为寡头政体,对民主政体感到不满的人就称之为无政府状 态。但没有人认为无政府状态也算是一种新的政体。同理,对于同一 政体,人们也不应当在自己喜欢时便认为它是某种政体,而在不喜欢 或受到压迫的时候又认为它是另一种政体。

    拥有绝对自由的人们可以授权给一个人,或一个集体,使之代表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这样授权以后,他们应绝对遵从于君主或者任 何其他的代表者。但在已经建立起主权的地方,一般地说,同一个人 不可能同时有两个主权者,即每一个人不能由两个代理人代表自己的 人格,那样的话,就必然会使大家陷入战争状况,这与按约建立主权 的宗旨相违背。这样说来,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中,君主是主权者,每 一个臣民都称他为陛下,尊他为王,然而他却不被认为是臣民们的代 表,这一认识是荒谬的;反之,那些由臣民们选派出来向君主传递人 请求、建议的人却被认为是臣民们的代表,这对于作为人民的真正、 绝对代表者的君主而言可以说是一个训诫–他如果要履行人们的托付 的话,就必须教导人们认识这一代表职位的性质,并且要告诉人们在 任何时候都不能承认另外一个代表。

    上文提到的那三种国家的区别在于建立国家的目的,也就是在保 卫和平与安全的方法上互有差别,而不在于权力。将君主政体和其他 两种政体相比较,我们会发现:

    第一,在君主或者议员承当人民人格时,他也同时具有其本身的 自然人身份。于是,当他以其君主或议员的身份谋求公共福利时,也 会多多少少谋求他自己、家属和亲友的私人利益。当公私利益冲突的 时候,他往往先考虑的是私人的利益,毕竟激情的力量一般都会更甚 于理智。从这一点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说:公私利益结合得最紧密的 地方,公共利益所得到的推进也最大。在君主制国家中,对于君主来 说,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是一回事。然而在民主政体或贵族政体中, 对于那些贪污腐化或有野心的个人来说,公共利益的繁荣所带来的好 处往往远远不如奸诈的建议、欺骗的行为或内战所给予的那样多,也 因此,与君主政体相比较,民主政体或贵族政体可能更不利于公共利 益的实现。

    第二,君主制的好处还在于君主可以随时、随地听取任何人的建 议,而无论其阶级和身份,并且在付诸行动之前可以很好地保守秘 密。但如果是议会需要听取意见时,则仅局限于议会的范围,而议员 们大多精于谋财,拙于求知,所发表的意见大而无当者居多。同时议 会由于本身人数众多,保密性也较差。

    第三,君主的决断较之议会的决断,更加具有稳定性。因为一群 人远比一个人更加反复无常。

    第四,君主绝不可能由于嫉妒或利益而自己反对自己,但议会却 经常因意见的分歧而相互反对,甚至引起内战。

    第五,君主政体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它最大的弊病在于,臣民的 全部财产最终可能被用以养肥君主左右的奸佞。但同样的事情是不是 在其他政体形式中就一定不存在呢?在主权由议会握有的地方,因为 议会也具有同样的权力,议员们也会像君主听信奸佞一样,听信游说 家的坏主意并受他们的引诱;他们还可能互相奉承,狼狈为奸,以满 足他们各自的贪欲与野心。此外,与握有权力的众多议员相比较,君 主身边宠臣的人数毕竟远远少于议员们身边那些亲信的人数。

    第六,在君主政体下,主权可能会被传到一个幼儿或不辨是非的 人手中,如此一来,主权的实践便操纵在另一个人或多人组成的议会 手中,并以君王的名义治理国家。为了理解和表达的方便,可以叫摄 政。并以他的名义治理国家。有人认为对摄政这一职位的竞争是君主 政体在该种情形(把权力交给摄政)下所有危险的来源,因此是君主 制政体的一大弊端。

    但是,这种弊端不是从君主政体这种政权形式中产生的,我们不 妨研究一下以下两种情形:

    一种情形是前任君主已经用遗嘱明确规定了谁将享有对幼主的摄 政权。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发生了对摄政职位的竞争,那么错不在于 君主政体,而只能说是由于臣民的野心与不义。而且,这种弊端在所 有的政府形式中都可能发生。

    另一种情形是,前任君主没有规定谁享有对幼主的摄政权。在这 种情况下,根据自然法,则摄政权应该由与幼主休戚与共的人来担 当。因为人在天性上都谋求私利和个人职位的升迁,所以把摄政权交 给一个可以因杀死或损害幼主而得到利益的人手中,就不是保护幼主 而是窃国了。因此,在对有关幼主执政的所有问题都做好妥善安排之 后,如果还会发生任何妨碍公共和平的动乱,那就不能归咎于君主政 体的形式,而只能归咎于臣民的野心和他们对于自身义务的无知了。

    相对而言,当一个大国的主权掌控在一个大的议会手中时,在有 关媾和、战争以及立法等问题的咨议上,也就像政府掌控在幼主手中 的情形一样。议会对于多数的意见,无论好坏都无权反对,这情形就 像没有决断力的幼主不能反对摄政者的意见一样。这时,议会也需要 一个类似于摄政者一样的保护人,那就是独裁者。 如前所述,主权国家只有君主政体、民主政体、贵族政体三类。 但有人认为还有由这些形式派生的其他国家形式。比如,有些君主是 选任的,且只是在一个时期内握有主权;还有些君主其权力是有限 的。然而这两种政府大多数情况下仍被称为君主政体。同样,如果一 个民主制国家或贵族制国家征服了其他国家,而派一个总督加以统治 时,其统治方式也不是民主的或贵族的,而是君主式的。这是因为, 选任的君主并非拥有了主权,而只是主权者派遣的下属;同样,权力 有限的君主也只是主权者的下属,其本人也并不拥有主权。首先,就 选任的君主而言,其权力的时限有些贯穿于他的一生,有些仅限于数 年或数月享有。他们如果有权指定继位者,那就不是选任的君主,而 是世袭的君主了。其次,权力有限的君主的地位不会高于有权限制他 的人,因而,他也就不是主权者,真正的主权者是能够控制他的那些 人。这样的政府就不是君主政体,而是民主政体或贵族政体。第三, 古罗马人曾经派遣总督统治过犹太人地区,但犹太人并不因为古罗马 是民主政体而自己也就成了民主政体,因为犹太人并不是由他们自己 选出的议会进行统治的。这种议会对犹太人来说就相当于一个君主。 因此,这可以叫做是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的君主政体。

    为了国家的和平和安全,一个国家的主权权力,必须有一定的连 续性,这就是所谓主权的继承。在民主政体中,除非该国的人民全都 灭亡了,否则整个议会便会一直存在,所以继承权问题在这种政府形 式中不可能存在。在贵族政体中,当议会的某一成员死亡后,议会便 会立即着手补选事宜。因此,在这一政体中,继承权问题也不大。

    在君主政体中最容易发生严重的继承权问题。因为在这一政体 中,不仅由谁指定继位者不明确,而且在许多时候,谁是继位者也不 明确。关于前者,我们要考虑的情形是:如果在位的君主没有权力决 定继承问题,那么在他死后,每一个人便都有平等的权利臣服于他认 为最能保护他的人,或者他自己保卫自己。而这将使人们重新回到自 然状态当中去,和当初建立君主国的目的相悖。显然,君主制国家一 旦按约建立,就理应由现任君主来指定继承人是谁。而关于后者,也 就是指定谁是继承人的问题,可以根据现任君主明确的言论和遗嘱决 定,也可以根据其充分的默认来决定。

    如果一个君主以口头或书面方式明确地宣布某某人将成为其继承 人,那么这人在前任君主死后马上就具有当君主的权利。但在没有遗 嘱或明确的话语时,就要遵从其他自然迹象,比如说遵照风俗习惯。 在有的地方就是由最近的亲属继承,也可以依照具体情况或由最近的 男亲属,或由最近的女亲属继承。而在位的君主如果不愿意这样的 话,他在世时是很容易否决这种风俗习惯的。

    在事先既没有习惯又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君主本人的子女应优先 于任何其他人继位;因为人的本性倾向于提升自己的子女甚于旁人的 子女;在他本人的子女中,提升他的儿子甚于女儿,因为男子的本质 比女子更适宜于劳苦和风险;在他本人没有子嗣时,则兄弟应优先于 外人。总之,在继承问题上,总是血缘较近的人先于较远的人。

    如果君主有权用契约或遗嘱的方式处理继承问题,那么他也可以 把统治权卖给或传给一个外国人。这个外国人会不会压迫对他自己来 说语言不同且风俗有异的臣民?这个问题的确存在。但这不一定是由 于统治者是一个外国人而造成的,而很可能是由于统治者不善执政、 不懂得真正的政治法则而引起的。也许君主将王位传给一个外国人确 实会引起这样那样的流弊,但要知道,君主和外国人结婚也会引起同 样的流弊,然而大家却又都认为可能导致继承权旁落他人的婚姻是合 法的。

    总之,在继承权这一问题上,虽然由于许多君主的过失,它经常 被认为是一种弊端,但是,君主按其意志处理继承问题是不会对人民 造成任何伤害的。

    第二十章 论宗法的管辖权与专制的管辖权

    按契约建立起来的国家,其主权来自于国民的意愿的一致;以武 力建立起来的国家,其主权来自于国民对死亡、监禁等暴力的恐惧。

    这两种主权明显的不同在于:在前一种情况下,人们选择主权者 的原因在于摆脱令他们恐惧的人自为战的自然状态,但他们不惧怕他 们所选举产生的主权者。但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所畏惧的却正是主 权者。这两种主权也有明显的相同之处,那就是,人们都是出于畏惧 而服从的。这一点值得那些认为所有出于威胁而订立的契约一律无效 的人们注意。如果这种看法是正确的,那么,在任何一类国家中都将 不会有人服从契约。诚然,国家不论以上述哪一种方式建立后,如果 人们订立的契约不是出于自愿或与法律相违背,那么该契约是无效 的。因为在上述情况下所做出允诺的人对所许诺的事情并不具有权 利。反之,一个人不论在什么时候依法做出允诺后,违反允诺就是不 合法的。

    但主权的权利与结果在两种国家中却是相同的。主权者的所有权 力,未经他的允许既不能转让给他人,也不能被剥夺。

    而取得管辖权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生育,另一种是通过征 服。前者是父母对于子女的管辖权,我们叫做宗法的管辖权。因为在 生育方面,上帝为男人制造了女人这个协助者,于是,对子女的管辖 权就应当平等地属于父母双方,子女也要同样地服从双方。但因为任 何人都不可能服从两个主人,于是,没有区别地服从父母就成为不可 能。

    有些人以男性在智力和体力方面比女性更优越为理由,主张管辖 权只能属于男子所有,但这种理由是不成立的,因为男人与女人在体 力和智力方面的差别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在一些国家中,这一问题 由市民法规定,而其中的大多数规定都有利于父方。说来不难理解, 因为大多数国家都是由氏族中的父亲而非母亲建立的。然而当在没有 关于婚姻规定的自然状态中,谁来承担对子女的管辖权呢?只能是母 亲。因为这时,除非母亲宣布,否则孩子就不知道父亲是谁。此外, 我们也看到,婴儿最初是在母亲的掌管之下的。如果母亲养育他的 话,其生命便得自于母亲,因而他就有义务服从母亲而不是任何其他 人,这样一来对婴儿的管辖权就归母亲所有。但母亲如果抛弃了这个 婴儿,该婴儿又被另一个人收养下来,那么对该婴儿的管辖权便存在 于收养人身上,因为这婴儿应当服从保全他性命的人。这是因为一个 人服从另一个人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每一个人都应该服 从于掌握其生杀之权的人。

    而当母亲是父亲的臣民,那么子女便处在父亲权力管辖之下。同 样地,如果父亲是母亲的臣民,那么子女就应当服从母亲。如果男女 双方各为一国的君主,所生育子女的管辖权问题便要通过订立契约加 以规定。如果没有订立契约,那就遵循属地原则,因为每一个国家的 主权者对于自己属地内的一切居民都有管辖权。对子女有管辖权的父 母,对子女的后代也有管辖权。因为他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有管辖权 时,即是对后者所具有的一切都具有管辖权。

    宗法管辖权的继承权按照王位继承权的方式处理,而王位继承权 的方式,在前一章中我已作充分说明。

    由征服或战争胜利所取得的管辖权称做专制管辖权。在战争中, 被征服者以契约的形式与征服者约定:只要能够保全其生命和自由, 他愿意征服者以其喜欢的方式使用自己。于是,被征服者变成了臣 仆。他既有别于俘虏,也有别于由俘虏变成的奴隶。他是指允诺不逃 跑,也不对主人使用暴力并得到了主人信赖的人。因此,对于被征服 者的管辖权便不是由胜利,而是由他自己的契约而来。当失败者要求 所谓的饶命时,便是通过投降来避免胜利者的杀戮。但是这种投降, 并不是以保全生命为条件的投降,而是任其处理的投降。只有当胜利 者信任并给予他自由的时候,他的生命才算有了保障。

    臣仆的主人也是臣仆所拥有的一切的主人,因为臣仆的生命,是 以其立约服从主人才得以保全的。立约服从就是承认并授权于主人的 任何行为。

    总之,宗法和专制的管辖权的权利与结果和按约建立的主权者的 权利与结果完全相同,而且原因也相同。因此,一个人如果是两个不 同国家的君主,他在其中一个国家所具有的主权是其人民按约建立的 主权,而在另一个国家中的主权则是由征服得来的,那么他如果以征 服作为理由,对该国家提出比前一个国家更多的要求时,他便是不懂 得主权权利的做法。因为主权者对两个国家来说都是绝对的。如果出 现了上述情况,那么每一个人只要可能,便可以合法地用武力来保卫 自己的生命,而那样便陷入战争状况了。

    由此可以看出,一个大家族如果不隶属于某个国家,就主权的权 利而言,其本身便是一个小王国,其中,父亲或家长就是主权者。但 是除非这个家族能保证其所有家庭成员的安全,否则,即使再大,都 不能算是一个国家。因为一群人如果联合起来都无力保卫自己的话, 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运用自己的理智自我保全。这情形就像一小队士 兵遭到一大队人马袭击时,为了免遭杀戮,士兵们可降可逃一样。

    我通过思考和演绎,根据人们建立国家并使自己臣服于君主或议 会这些足以保全自己的力量的性质、需要和目的,发现了在主权权利 方面的上述特点,这对于我们理解国家已经足够了。

    人们也许会说,像这样主权掌控在君主国家的某一人手中,或者 掌控在平民或贵族国家那样的一个议会手中,国王或者议会就好像拥 有无限的权力,而这必然带来许多不良的后果。但我们应该想到的 是,如果缺乏了这种权力,后果将是人人相互为战,而这比那种由于 权力太大所带来的坏处要糟糕得多。因为在任何国家中,最大的弊端 是臣民破坏建立国家的契约,而这必将导致自然状态下的人自为战、 人人自危的状况发生。有人认为应设法削弱过大的主权,但问题是谁 有权力削弱?如果这一权力存在,那将意味着存在一个比主权更大的 权力。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最大的反对理由来自实践方面。人们会问: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 候存在过这样的臣民承认这种权力的国家呢?我们可以反问:在什么 地方或什么时候有哪个国家没有经历过长期的骚乱和内战呢?正是那 些对主权从来没有发生过争议的国家,除非遭遇外来侵略,否则便会 长期存在。无论如何,那些根据未仔细地考量国家的性质与成因并因 此经常遭受苦难的人所提出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即使全世界 的人们都把地基打在沙滩上,我们也不能说这样做就是正确的。建立 和维持国家的技巧正像算术和几何一样有一定的法则,而不像打网球 一样只在于实践。这些法则穷人没有闲暇去探究,而有闲暇的人,却 迄今为止都不具备那种追根问底的好奇心或方法去发现它们。

    第二十一章 论臣民的自由

    “自由”一词就其字面意义来说,指的是事物不受外界限制的状 况。当一事物由于受限制而只能在一定空间之内运动,我们就说该事 物没有超出这一空间的自由。因此,所有的生物当它们被墙壁阻隔或 锁链禁锢时,或是当水被堤岸或器皿挡住而不能随意流动时,我们一 般都说它们不自由。但当运动的限制来自事物本身,如静止的石头和 卧病在床的人,我们往往就不说它缺乏运动的自由,而是说它缺乏运 动的力量。

    “自由”一词和人连用,称为“自由人”的人,是指那些能够按 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不受限制的人。“自由”一词如果用到人以外的 事物上,则是滥用,因为不运动的物体不会受到限制,也就无所谓自 由。当我们说赠与自由、言论自由、意志自由时,其实我们要表达的 都是人的上述行为的自由,而非赠与、言论和意志本身。

    畏惧与自由是相容的。一个人因为害怕船只沉没而将货物扔到海 里,或者因为害怕监禁而还债,这都是自由人的行为。因为他们可以 不这样做。一般说来,在国家中的人们,出于对法律的畏惧而做出的 一切行为,都有不做的自由。

    自由与必然也是相容的。比如水,不仅有流动的自由,还有顺流 而下的必然性。同样地,人们的自愿行为由于来自人们的意志,所以 便是自由的行为。但因为人出于意志的每一行为、欲望和意向都是始 于某种原因的,而这种原因又始于因果链条中的另一原因,不断地追 问下去,一定存在一个一切原因的原因。

    为了保证与生俱来的自由,为获得和平、保全生命,人们创制了 “国家”这一人造的人,并把自己的部分权利让渡与他。然而,当这 一“国家”及其世俗的代表者–政府领袖或国家君主无法保证人们的 权利时,人们就可高举自由的旗帜,反抗这一代表者。法国画家德拉 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即是一幅反映1830年法国大革命时期, 法国人民奋起反抗政府、反对查理十世的创作。图中高举三色旗的 “自由女神”正带领人民的革命队伍为了自由而奋战。原因,所以这 自由的行为也是具有必然性的行为。为获得和平、保全生命的人,除 创制了国家这一人造的人外,他们也创制了一些叫做法律的人造的锁 链,并通过契约将这些锁链的一端系在主权者的个人或议会的嘴巴 上,另一端则系在自己的耳朵上。这些锁链之所以不容易断裂,不是 缘于它们的牢固,而是由于人们意识到其一旦断裂后所可能发生的危 险。

    我下面要谈的臣民的自由便是相对于这些锁链而言的。我们知 道,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法规足以规范人们的一切言行,于是,我们可 以推导出“法律不禁止的,就是可以作为的”这一原则,并在遵守法 律的前提下,享有做自己的理性认为最有利于自己的事情的自由。因 为自由的本义指的就是不受限制,人们显然已经享有这种自由了。但 如果我们把自由看成是不受法律限制的自由则是荒谬的,法律若没有 强制力作为后盾,则其威慑力就不存在,也就没有办法保护国家中的 人们。然而我们不能认为主权者生杀予夺的主权由于臣民们的这种自 由而可以被取消或受到限制。我们已经说明,主权者对臣民所做的任 何事情都不能被称为不正义或侵害的,所以,在国家中,臣民可以、 而且往往根据主权者的命令被处死,然而双方却不能认为这是互相损 害。

    在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的哲学与历史书里,以及从它们那里承袭了 全部政治学说的人的著作和讨论中经常谈到自由,这种被频频提及和 推崇的自由不是指个人的而是指国家的自由。这种自由与没有市民法 和国家的时候个人所具有的那种自由相同,后果也一样,即永久存在 人自为战的战争状态。每一个国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绝对的自 由做任何自认为最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也就是代表国家的个人或议会 认为最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但同时他们却生活在永久的战争状况中, 边界上驻扎着士兵,大炮指向四邻,正像自然状态下每个绝对自由的 个人的状况一样。因此,当我们说“雅典人和罗马人是自由的”这句 话时,乃是指他们的国家是自由的,他们的代表者有抵抗或侵略其他 民族的自由,而不是说任何个人有反抗自己的代表者的自由。

    然而人们很容易被“自由”这一美好的名称所欺骗,并由于判断 力的缺乏而不能区别个人遗产、天赋权利与公众的权利等。当这种错 误得到一些所谓权威的肯定时,就难免产生骚乱,并使政权更迭。在 西方,人们关于国家的制度与权利的认识来自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和 其他思想家。他们生活在民主国家中,对这些权利的论述乃是源于他 们所在国家的民主实践,其情形正像语法学家根据当时的语言实践概 括语法规则一样。为了使人们不产生更换政府的念头,亚里士多德等 教导雅典人说他们是自由的人民,而所有君主制国家中的人都是奴 隶;西塞罗等也教导古罗马人憎恨君主政体、分享古罗马主权等。人 们读了这些古希腊和拉丁著作,从小就在自由的虚假表象下养成了一 种习惯,即赞成暴乱,赞成无限地控制主权者的行为,然后控制这些 控制者,其结果是造成了大量的流血牺牲。老实说,我们学习古希腊 和拉丁文著述所付出的代价超过了任何其他事情所付出的代价。

    而真正的臣民自由是指什么?关于这一点,我们要考虑的是:当 建立国家时,我们究竟让渡出了哪些权利?也就是说,当我们每一个 人都服从代表主权的那一个人或那一个议会的所有行为时,自己究竟 放弃了哪些自由?我思考这一问题,得出的结论是:

    第一,不能放弃保全生命的自由。如果主权者命令一个人自杀、 自戕或不抵抗攻击他的人,或是命令他不吃饭、不呼吸、不就医或放 弃任何其他不作为就不能维持生命的东西,则此人有不服从的自由。

    第二,不被宽恕,臣民就没有义务承认所犯罪行的自由。

    第三,臣民有拒绝服从无悖于主权建立的目的而来自主权者的命 令的自由。如一个人受命杀敌而予以拒绝时,主权者虽然有充分的理 由把他处死,但在许多情形下他却可以拒绝而不能称做不正义,比如 当他已经找到一个士兵代替自己时,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并没有逃 避对国家的义务;两军交锋时,无论哪一方都有临阵脱逃者,但如果 逃亡者不是出于叛逆而是出于恐惧,那就也不能认为是不正义的行 为,而只能认为是不光彩的行为。而受雇佣入伍的人,就不能以胆怯 为理由不上战场或逃跑。而当国家的防卫要求每一个能拿起武器的人 立即出征时,那么每一个人便都有义务奔赴疆场,否则就没有必要建 立国家。

    第四,一大群已经不义地反抗了主权者或犯了死罪而必死的人, 有联合起来互相协助、共同防卫的自由。因为他们只是保全自己的生 命,这一点不论有罪没罪的人都可以做。他们当初违反义务时诚然是 不正义的,随后拿起武器时虽然是支持他们已经做出的不正义行为, 但却不是一种新的不正义行为了。但当他们中的一些人被赦免时,被 赦免者就不得以自卫和自我保存为借口,帮助其他人。

    第五,在主权者没有以律令规定的地方,臣民都有根据自己的判 断采取或不采取行动的自由。所谓“法律不禁止的,就是可以作为 的”自由。

    第六,当臣民根据以前的法律就债务、土地或财物的所有权、徭 役,或任何有关体刑与罚款等问题而与主权者有所争议时,他有为自 己的权利进行诉讼的自由,有要求听审自己的案件,并要求根据相关 法律裁判的自由。

    臣民所享有的自由,大致有以上六种。此外,以下的情况也值得 注意:

    第一,如果主权者授予臣民一种自由,而当这种授权成立,主权 者就不能保卫臣民的安全时,则该授权无效,除非是主权者直接声明 放弃主权或将主权让与他人。这种授予是由于不知晓所授予的自由和 主权之间的冲突而来的,因此主权便仍旧保留。同时,实行主权所必 需的一切权力,如宣战、媾和、司法、任命、遴选参议人员、征税等 便也都保留下来了。

    第二,臣民对于主权者的义务的期限,应理解为主权者能用以保 卫臣民的权力持续存在的时间。在没有其他人能保卫自己时,则臣民 们天赋自卫权力是不能根据契约放弃的。虽然从主权建立者的意图 说,主权是永存不灭的,但根据主权本身的性质,它不仅会因为外患 而有灭亡是可能,同时也由于人们的无知和激情,使得它自建立之日 起就包含着许多因内部不协调而必然走向死亡的种子。

    一个臣民如果臣服于战胜者即可获得自己的生命和人身自由时, 那么,他有臣服于战胜者的自由。但一个人如果臣服于战胜者也不能 获得人身自由时,他就有可以用任何方式逃跑的自由。

    如果一个君主放弃主权时,他的臣民就恢复了绝对的天赋自由。 如果主权者流放他的臣民,那么,被流放者在流放期间就不是他的臣 民。但如果是出使国外或经许可在国外游历,便仍然是该国臣民,但 这是根据主权者之间的契约,而不是根据服从的契约而来的。因为任 何人除非是从主权者那里获得特权,他在进入他国领土后就应当服从 那里的一切法律。

    如果一个国王臣服于战胜者,那么他的臣民就可以解除原先对他 所负的义务,而改为对战胜者担负义务。但如果他被俘或没有人身自 由,那么就不应当认为他放弃了主权,于是他的臣民也就有义务服从 于他原先任命的官员,因为这些官员不是以他们自身的名义,而是以 国王的名义在进行统治。

     第二十二章 论臣民的政治团体和私人团体

    在前面几章里,我们分别讨论了国家的产生、形式和权力,接下 来,我们要谈谈组成国家的各个部分的情况。首先要谈的是团体,它 们大约类似于我们身体的肌肉。

    我所理解的团体就是为了共同的利益或事业而联合起来的一些人 的集合。在这些集合中,凡属有某一人或多人组成的会议可以代表全 体人员,这种团体叫正规的团体,其他是非正规的团体。

    在正规的团体中,国家是绝对的和独立的,它除了服从自身的代 表外不服从任何人。而其他的团体都不是独立的,它们从属于某一主 权者,团体中的每个人,包括团体的代表都从属于这个主权者。从属 的团体中有些是政治性的,它们根据主权者的授权建立;有些是私人 的,它们或是臣民自己组织的,或是根据外国人的授权建立的。而根 据外国人的授权在另一国家中建立的团体没有公共性质,只能是私人 团体。在私人团体中,又有合法与非法之别。其中,获得国家许可 的,就是合法的;反之,则是非法的。

    非正规团体没有代表者,只是由人们汇聚而成。这种团体如果国 家不禁止、自身又不是缘于罪恶目的而形成,便是合法的团体,如为 了看戏、买东西或任何其他无害的目的而汇聚到剧院、市场的人群就 是这样。但如果非正规团体的意图是邪恶的,或是人数众多、意图不 明时,便是非法的。

    在政治团体中,代表者的权力永远是有限的,其有限的权力来自 于主权者的规定。因为在任何一个国家中,主权者都是全体臣民的绝 对代表,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任何部分的绝对代表。换句话 说,如果准许政治团体有一个绝对的代表,那就等于放弃了国家对该 团体的统治,分裂了统治权,其结果必然导致战争的爆发。

    政治团体的代表的权力限度可以从两方面观察到,一方面是主权 者颁布的命令或证书,另一方面是国家的法律。

    国家的创立者在创立一个国家时,根本用不着什么证明文件,因 为主权代表者的权力除了不成文的自然法外不受任何限制。然而在其 从属的团体中,却必须有关于其业务、时间、地点等的种种规范。而 且由于这种规范并不总是容易以明文规定,甚至也不总是可能以明文 规定,所以国家法律就必须在特许状本身没有做规定的地方规定代表 者可以做些什么。因此,在一个政治团体中,如果代表者是一个人 时,他代表该团体所做出的,在特许状或法律许可范围之外的任何行 为都只是他自己的行为,但他在这些权限之内做出的行为则是其团体 每一个成员的行为,因为主权者是得到其成员授权的大家的无限代 表。

    但如果代表者是一个会议,而它所颁布的规定又没有特许状或法 律的根据,那么,这一行为就是该会或该政治团体的行为,也是参加 投票使该规定得以成立的具体投票人的行为,但却不是出席该会议而 投反对票的人和缺席者的行为,除非后者有人代替投票。这行为之所 以是该会议的行为,乃是因为会议中多数人投票赞成。如果这行为是 一种罪行时,则该团体就可能面临着解散或被吊销特许状等状况。但 是投反对票和缺席者是无罪的。如果该会议拥有公共资产,而无罪的 成员又没有人对这种资产享有所有权时,就可以对该会议处以罚金。

    如果某政治团体的人格由一个人代表,而该代表又借了该团体以 外的人的债时,这债务便是代表者个人的债务。因为他如果根据特许 状授予他的权力让团体成员偿还他所借的款项,他就会因此成为他们 的主权者了。而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与国家不同的从属团体。因此,像 这样借的债,代表者本人以外的任何成员便没有义务归还。如果债务 人是由于契约或罚金而欠款时,其情形同上面一样。但如果代表者不 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会议,而所欠的又是团体之外的人的债务时,那么 那些投票赞成借款,或赞成引起债务的契约或赞成导致罚款的事实的 人,就应当,且只应当由他们对债务负责。但如果债是向会议中的一 个成员借的,那么在有公共资产时便由该会议以公共资财归还。

    这表明,在从属性的政治团体中,个人公开声明反对代表会议做 出的决议,并使反对意见记录下来或取得证据不仅是合法的,有时还 是有利的。否则,他们就可能有义务偿还他人的债务或对他人所犯的 罪行负责。但在主权议会中就没有这种自由,因为主权是绝对的,也 是正当的。

    政治团体的种类很多,有些是为了统治而设的,比如行省的设 置。一个行省可能交托给一个会议管理,其中一切决议都取决于多数 票。这种会议便是一个政治团体,他们的权力限制在受委托的范围之 内。但省的政务由驻在本省的会议管理的例子很少。古罗马虽然设置 了很多省,但它始终是派总督和执政官加以管理,而不像他们对古罗 马城和附近地区一样用会议进行管辖。同样地,英国也是在每一个殖 民地区派一个总督进行管辖。但无论事实情况是怎样的,我想说的 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可以假设一个省或殖民地委托给会议来管 辖,这个会议无论产生什么债务、颁布什么非法的法令,都是该会议 中赞成者的行为,而不是反对者或缺席者的行为。理由如前所述。

    驻扎在境外掌管某殖民地的会议,在该殖民地以外对本殖民地的 任何人、财、物都不能行使任何权力,也不能因债务或任何其他的原 因扣留本殖民地的人、财、物。尽管该会议对于违犯它所订法则的任 何成员都有处罚,但在本殖民地以外却没有这个权力。此处所谈的一 个会议管理一个行省或殖民地的权利,对于管理城市、大学、学院、 教会的会议或任何其他管理人事的会议也同样适用。

    一般地说,政治团体中的任何成员如果认为受到本团体的侵害, 那么,该案件的审理权属于主权者和主权者所委任的法官,而不属于 该团体。但这种情形在一个主权会议中则不是这样。因为在这里,纵 使主权者也与案件有关,但他如果不当裁判者,就没有裁判者了。

    也有些政治团体是为了管理对外贸易而设置的。这种政治团体最 适宜的代表者,是每一个出资者只要愿意就可以参加该团体一切事务 的商讨与决议的会议。商人们组成团体的目的乃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利 润,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有垄断购买和销售。所以如果允许一群商 人成为一个法人或政治团体的话,那就是允许他们在购买和销售环节 上进行双重垄断。这对商人来说有利,而对人民不利。这种法人或团 体,就是垄断公司。当它在外国市场上结成一个团体,在国内则各行 其是,每人都按自己可能订出的价格做买卖时,对国家来说便是极为 有利的。

    这样的商人团体,除了由各人投资中扣除掉 作为建造、购买船 舶,以及备办粮食与配备船员的资本外,再没有共同资本。他们结为 团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谋求整个团体的共同利益,而是为了谋求每一 个出资者的个人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必须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 所出款项的用途的原因,也就是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参加并审定所有款 项用途的会议,并明晰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所以这种团体的代表者 便必须是一个会议,每一个成员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出席该会议。

    如果这一商人团体通过其代表会议向外借款时,那么该团体的每 一个成员都应当对所有债务负责。但如果是向团体中的某一个成员借 款时,那么债权人自己便又是全部债权的债务人,因而除了从公共资 金中索还外,便不得以其他方式索债。 如果国家向该团体征税,应该理解为是根据每一成员在该团体中 的投资比例向各人征收税款。因为该团体并没有其他的公共资金。如 果因为某团体的非法行为而向该团体处以罚金,则只有那些支持了该 行为的人才应付罚款。如果团体中某一个成员欠了团体的债务,该团 体可以控告他,但不能没收其财产或拘禁其个人。

    上述所描述的这些团体如果不是永久存在的,便是有明文规定的 有效期限的。还有一种团体,尽管其存在的时间也是有限制的,但与 上述又有不同。比如,当一国之君或一个主权会议下令其所属各地方 派遣代表或陈述臣民的情况与需要,或为制定良法提供咨询意见等, 即让一个人代表一个整个地区,在规定的时间聚集在规定的地点,讨 论上述事物时,则这些代表成为一个政治团体。而当议题结束,这个 团体也就宣布解散。请注意,他们并不是人民的绝对代表,而仅仅是 主权者邀请来的民意代表。至于这种团体究竟能在什么限度以内代表 全体人民,则是由主权者在召集会议时已规定好了的。

    正规而合法的私人团体是指它的成员除了遵守共同的法律外,不 需要其他的特许状或书面证件,比如家庭就是这样的一个团体。这种 团体有一个家长作为它的代表,所以被认为是正规的。在这种团体 中,家庭成员把父亲和家长当成直接的主权者服从。 正规而不合法的私人团体是指那些统一在一个代表者身上,但却 没有公共权力作为根据的私人团体。如乞丐、小偷等组成的帮会。根 据外国人的权力,在他国组成党派以求更便利地传播自己的学说,从 而达到反对该国权力的目的的集团也属于这一类。

    非正规团体就其性质来说是一种由于意志和意向的类似而组成的 联盟,有时则仅仅是汇聚起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成立联盟的目的一般 是为了共同防卫,而国家就是全体臣民结合起来组成的这样的联盟, 所以臣民之间的联盟在一个国家之中绝大部分是不必要,并且带有非 法图谋的色彩,一般都称之为私党或阴谋集团。

    当主权掌握在一个人数较多的大会议中时,如果其中一部分人未 经授权便企图指挥其余的人,那便是非法的私党或阴谋集团,因为这 是用欺诈手段骗取该会议服从于他们的私利。但如果一个不是该会议 成员的人,为了将要在会议中加以辩论和审议的自己的私人利益而广 交朋友,以求影响会议的裁定,则这种做法并没有违反正义的地方。 除了有法律明令禁止以外,他即使花钱送礼也不能算是违反正义。因 为人世间的情形就是这样,有时没有钱就谈不到正义。而在自己的事 情得到审理和裁决前,每一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所做的是正义的。

    在所有的国家中,私人所雇用的仆役如果超出了合理的范围,便 是一种不合法的私党。因为有了国家的保障,个人就无需私人力量的 防卫。在一些蒙昧的民族中,若干不睦的大家族以家族武力互相攻 击,这种做法是不正义的。反之,他们就是没有国家。

    出于统治宗教或国家的目的而结成的私党,由于违反了人民对于 和平与安全的需求,而且夺走了主权者手中的武力,也是不正义的。 前者如教皇党、新教党,后者如古罗马的贵族党与平民党以及古希腊 的贵族党与民主党等。

    人民的集会是一种非正规的团体,其合法与否取决于集会的理由 和人数。理由合法而明确,集会就是合法的,如教堂与剧院演出时的 集会。而当参加集会的人数特别多,且不能说明集会的理由时,便会 被认为是抱有非法的、制造骚乱的目的。当特别多的人集会是为了反 对他们所责难的一个人时,这集会便是一种非法的骚乱。因为他们的 诉求只要少数几个人或一个人就可以呈递给负责的官员。一个人如果 把许多人集合在一起,而他们又提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那便是一种 骚乱。

    关于团体和人们的集会我所要讲的就是这么多。如我开始时所说 的那样,拿它们和人体类比的话,合法的团体的合法行为,可以比做 人体的肌肉;而不合法团体的不合法行为,则可以比做人体的毒瘤、 脓包或烂疮。

     第二十三章 论主权者的政务大臣

    政务大臣是主权者任命的有权代表国家的人。具有主权的人或会 议都具有两重身份,一重是自然身份,另一重是政治身份。例如,一 国之君主不仅具有该国家的人格,而且同时具有自然人的自然人格; 一个主权议会也不仅具有它所代表的国家人格,而且具有会议本身的 人格。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那些出于本能而提供服务的人便不是政 务大臣,而只有在管理公共事务中提供服务的人才是政务大臣。因 此,无论是在贵族制还是在民主制国家中,议会的服务人员、管家、 保安等职员都不是政务大臣。在君主制国家中,王室的侍从等普通职 员也不是政务大臣。

    在政务大臣中,有些被委派负责全国或某一地区的政务。在全国 方面,如摄政大臣在幼主未成年时掌管整个国家的全部政务,而每一 个臣民都有义务服从他以国王的名义发布,且不违背于主权权力的命 令。在某一地区方面,君主或主权会议可能委派一个省长或总督管理 该地区的全部政务,而该区域的臣民也有义务服从他以主权者的名义 实施,并且和主权权力不相违背的命令。这种摄政大臣、省长或总督 所具有的权利取决于主权者的意志,而不是主权者转让的权利。这种 政务大臣类似于人体的神经与肌腱。那些掌管国家经济、军事、负责 教化事务的人之所以是政务大臣,是因为他们是以其政治身份为主权 者服务的。掌管司法的人也是政务大臣,因为他们在法庭上所代表的 是主权者的人格,所以他们的判决就是主权者的判决。由于全部司法 权在本质上都从属于主权,所以所有的法官都是具有主权的某一个或 某一些人的大臣。审判者与被审判者之间发生争议时,由于他们都是 主权者的臣民,所以在公理上这种争议应当由双方都同意的另外的人 加以审判,因为任何人都不能做自己案件的法官。那些从主权者那里 获得授权,从而执行判决的人也是政务大臣。从主权者方面取得权力 用以执行已经做出的判决、发布主权者的命令、镇压骚乱、逮捕并拘 禁犯罪分子,以及其他保卫和平的人,也全都是政务大臣,因为他们 根据这种权力所做出的每一种行为都是国家行为。他们的作用可以比 做人的双手。到国外去的政务大臣,包括大使、信使、代理人、使者 等,他们对外代表本国主权者的人格。但动荡的国家中某一党派派出 的人,即使得到外国的接待,他们也既不是国家的政务大臣,又不是 国家的私务大臣,因为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得到国家的授权。同 理,国王派出进行吊唁、庆贺等的使节,其权力来自于国王的自然人 身份,所以便是私臣。而一个人如果被主权者秘密派遣出使他国,从 事间谍活动,其权力尽管来自于主权者的国家身份,是国家的政务大 臣,但由于对方并不知道他的这一身份,所以他便只是一个私臣。可 以将这种大臣比做人的眼睛。被委派收受人民的请愿书或其他信访事 务的人也是政务大臣,可以将他们比做人的耳朵。

    如果我们认为参议人员或国家的参议会没有司法裁判权或管辖 权,所担当的只是为主权者进言献策的角色,那么,他们就都不是政 务大臣。因为意见仅仅是向主权者提出的,而主权者不在场时,他的 人格不能由另一人代表。但参议员所组成的团体,只有司法权,或行 政权,这些权力在一个君主制国家中表现为:代表君主向政务大臣传 达命令。在民主制国家中表现为:参议会或议会上院则是作为参议机 构把他们的审议结果提交给民众。但当他们任命法官、审理案件、接 待大使时,则是以人民的大臣这一身份来进行这些工作。在贵族制国 家中,其参议会就是主权议会本身,除对自身外它并不向任何其他机 构和个人提供意见。

    第二十四章 论国家的营养和生殖

    国家的营养在于物资的数量与分配,物资的调理或调制,以及通 过便捷的渠道运送物资给公众使用。

    造物主将物资的数量限定在这样的商品范围之内,也即上帝通过 人类母亲的双乳–陆地和海洋无偿赠与人类,或是人类通过劳动获 得。

    存在于动物、蔬菜及矿物质中的营养品,上帝已经将其无偿地摆 放在人类面前或者地球的表面,我们只需要劳动和勤奋就可以得到。 而人类通过劳动和勤奋获得的物资数量仅次于上帝的恩惠。

    这些物资(通常被称为商品)部分来自国内,部分来自国外。除 非幅员非常辽阔,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生产出其国民需要的所有物资, 也很少有国家生产的某种物资不超过其国民所需,于是国家间的贸易 往来成为调剂余缺的必要手段。虽然有些国家的领土只能提供居住条 件,但他们不仅可以维持生存还可以扩张国力,其原因部分在于通过 地区之间的贸易劳动所得,部分在于购进原料加工后出售成品所得。

    这些营养物质的分配就是决定它们是“你的”,“我的”,“他 的”的制度,即私有财产制度,它在各种类型的国家内都属于主权权 力。如果没有国家,人人将处于战争状态,所有物资就都属于靠武力 获取并占有它的人,这不是私有制或公有制,而是一种不确定的状 态。这种情形显而易见,甚至热衷于捍卫自由的西塞罗在一次公开辩 论中也把私有财产权归于市民法。他说: “一旦抛弃或不积极维护市 民法(不用说压制),就没有人能够从他的祖先那里继承到什么,也 不能给他的后代留下什么。”他还说: “没有市民法,人们便不可能 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别人的。”既然私有财产权是国家建立的 结果,而国家通过它的代表行使权力,因此私有财产权的设立是主权 者的行为,并在法律中予以规定。法律在古语里称为Nóuos,就是分配 的意思,而正义就是将属于个人的东西分配给他。

    这种分配中的第一个法则就是土地分配法则。在这一法则中,主 权者根据自己的意愿分配土地。以色列的子民在成为乐土的主人之前 一直缺少土地上产出的物品,是大祭司以利亚撒和将军约书亚决定了 土地的分配方式:将土地分成十二份,在十三个部落之间分配,利瓦 伊族没有得到土地,但是按照规定分到了所有产物的十分之一。很显 然,这种分配方式是人为的。而通过战争获得土地的,则是以胜利者 的身份获取并予以分配,尽管不总像以色列人那样消灭原先的居民。

    因此我们可以推断,一个人的土地所有权是土地的排他使用权, 这种排他不包括主权者。因为主权者代表国家,国家存在的目的是保 护共同的和平与安全,而土地的分配也具有同样的目的:任何分配不 公都会违背臣民的意志,应归于无效。的确,如果主权君主或主权会 议的大多数人为了私利而违背良知作出一些规定,这些规定悖逆了臣 民的信任及自然法,但是臣民既不能对主权者开战,也不能控诉甚至 诅咒主权者,因为臣民已经将自己的权利授予主权者,主权者的行为 就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至于主权者的命令在什么情形下违背公正和自 然法,在此不予讨论。

    假设国家分得一份土地用以支付共同和平与必要防御的开支,这 份土地由其的代表占有并经营,但是,人性的欲望和缺点决定了这种 行为是徒劳无益的。一旦主权权力落入这些代表手中,由于他们疏于 管理,或者冒险地陷入耗时耗资的战争,那么政府往往就会崩溃。国 家的开销取决于外部的偶然事件及邻国的胃口,而公共财富的多少只 受紧急事件需求的限制。从英格兰的征服者威廉的例子中可以看出, 威廉保留公共财产不是为了支付公务开销,而是为了维护其身份地 位,因为威廉及其继任者往往在他们自己认为必要的时候就向臣民们 征税。这就违背了立国之初划出一块公共的土地来足额支付国家经费 的初衷,这一点从王室微小的收入中也能看得出来。因此分配一部分 资产给国家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国家或其代表可以出卖或放弃这部分 资产。

    像土地分配一样,臣民外贸交易的地点和商品也由主权者决定。 因为如果由臣民自己决定的话,有些人可能会为利益所驱,进口一些 商品以满足人民的欲望,但同时却损害了国家进而也损害了自身的利 益,或者至少对臣民无益。因此,外贸的地点和商品的种类只能由主 权者决定。

    此外,由于个人拥有生存技能的有限性,几乎每个人都通过协议 与他人交换物品的所有权,于是臣民订立协议的方式、语言和形式均 由主权者规定。关于营养物质及其分配的问题,上述论述已经足够充 分了。

    我认为把当前不需要的东西保存好以备将来之需,同时不减损它 的价值,又便于携带,这种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黄金、白银、货币。 因为黄金、白银是世界上公认的贵重金属,可以作为衡量其他商品的 尺度,货币是主权者铸造的,在一个国家的臣民之间也起到价值尺度 的作用。所有的商品借助于价值尺度在臣民之间流转,这个过程就营 养了国家的各个部分:它类似于血液,其流通循环的过程为全身各部 分提供营养。

    黄金、白银由于其本身的材质,它们的价值不会被任何权力或少 数国家所改变,因此可以作为世界上通用的价值尺度。其次,它们在 必要的时候还能使国家的活动范围扩展到国外。而货币只在国内有 效,其价值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当地政府的印章,随黄金、白银等贵金 属由于其本身的材质,因此可以作为世界上通用的价值尺度。同时, 主权者授权铸造的金属货币也可作为价值尺度在一个国家的臣民之间 流通。但随着历史的发展,贵金属、金属货币逐渐退出了流通的历史 舞台,承担起储藏物的功用。此时,其价值尺度的角色就逐步被纸币 所替代。上图中不同形式的货币即是货币在不同发展阶段的见证。法 律的规定而波动,很多时候价格会减损,从而有损货币持有人的利 益。

    货币投入使用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存入国库,二是再次发行。存 入国库包括征收、管理和出纳,再次发行包括出纳,以及指定官员支 付给公私大臣。在这里人造的人与自然人有相似之处,自然人身体的 各个部分通过血管将血液输送回心脏,完成血液交换后心脏再通过动 脉把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从而使各个部分充满生机。

    国家的后代被称之为移民地或殖民地,这些人由国家派出,定居 在人烟稀少的国外。一个殖民地建立之后会出现两种情形:一是他们 自力门户,解除与原派出国的隶属关系,很多古代国家就是这样建立 的;二是他们仍保持和派出国的联合,是其下属的省。派出国被称为 宗主国或母国,殖民地除了尊重宗主国或与宗主国联合以外,其权利 完全取决于宗主国当初授予的开拓殖民地的特许状。

    第二十五章 论建议

    建议和命令在许多场合下容易混淆,因为两者的说话方式通常都 是命令式的。“这么做”这个词不仅命令者使用,建议者也使用。人 们在对话的情形下大都能区别二者,说话者的身份、对方的身份以及 场合就决定了特定的语境。但是书面语言中人们往往只按自己的推导 或喜好来理解二者,为了避免这样的错误,我在这里对命令、建议和 劝说作如下定义:

    命令者所说的“这么做,或不这么做”,只体现说话人的意志而 没有其他理由,发出命令的人往往基于自己的利益做出命令。

    建议者所说的“这么做,或不这么做”,是从被建议者的利益出 发。于是命令和建议的一个重要的区别就在于二者指向的利益对象不 同。另一点区别在于命令必须服从而建议可以不被采纳。第三点区别 是没有人可以自称有权建议别人,因为其中他没有自己的利益,他只 能要求被赋予建议别人的权利,借以从中了解别人的计划或得到其他 利益,这就是我前面讲到过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目标。 建议的性质决定了不能对建议进行谴责和控告。因此,一个人向 主权者提出建议,无论该建议是否与大多数意见符合,都不能惩罚该 建议者。通常来说,征求建议的人授予了他人建议权,根据公平原 则,他自己不能惩罚建议者,而其他人就更没有理由施以惩罚了。但 如果有人出于邪恶目的,或由于对法律的无知建议他人做违法的事 情,国家都可以对其依法予以处罚,因为不了解法律不能作为免罪的 借口。

    劝说和劝阻是强烈希望他人遵从的建议,或更简洁地定义为加压 式建议。因为劝说是鼓励被劝说人采取某种做法;劝阻则是为了阻止 他人采取某种做法。于是劝说者劝阻者运用公众的情感和观点,使用 直喻、隐喻、列举等演说工具,说明听从其劝告的好处、荣誉及正当 性。由此推论:第一,劝说和劝阻是为了建议人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被 建议人的利益,这违背了建议人的义务。这一点可以通过长期的迫切 催促及虚情假意中充分体现出来。没有人向他们征求意见,他们从自 己的立场出发,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提出建议,顺带考虑被建议人的利 益,甚至根本就不考虑被建议人的利益。

    第二,劝说和劝阻只适用于一人对多人的演说场合,因为一对一 的对话,被建议人可能打断他的话,能更严格地检验他提出建议的理 由,而在多数人的场合这种对话几乎不可能。

    第三,那些被征求建议,却进行劝说和劝阻的人是腐败的建议 者,他们类似于接受自己利益的贿赂。因为一个不好的建议者,他给 出的建议就不是好建议,就像一个为了报酬而作出判决的法官一样, 即使判决很公正但他也不能算是公正的法官。但是一个可以依法下达 命令的人,如家庭中的父亲或军队中的首领,他的劝说或劝阻不仅是 合法的而且是必要的。这时候的劝说或劝阻实质上是一种命令,只是 出于人道主义等原因的考虑,通过鼓励式或建议式的语气和词汇替代 严苛的命令式的口吻。

    建议和命令的区别已经从建议的性质中推导出来了,参议者称职 与否也可以同样的方式考量。因为建议只是将获取的经验告诉他人, 因此,建议的优劣就如同智力的高下。被建议者是个人时,建议者根 据自己的经验提出意见,但被建议者是国家时,建议者通常有自己特 定的目的和激情,所以他们的建议常常被怀疑。因此,一个好的建议 者需要具备以下条件。其一,他的目的和利益不能与被建议者的目的 和利益相互冲突。其二,参议者的职责是真实、清楚地反映进入审议 议程的动议,以彰显该动议的后果,即根据现有证据,以严密的推 理,有效、准确、简练的语言提出建议。那些混乱的和模棱两可的表 达以及所有隐喻式的言辞容易引发激情,使人迷失方向,与参议者的 职责相矛盾。

    其三,一个人只有在自己精通,并深入思考和研究过的领域,才 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参议者,因为参议能力来自实践和长期的研习, 没有人具备管理庞大的国家的所有经验。一个国家的职责在于对内保 和平、对外御强敌。一方面,它需要广博的知识处理关于人性、政府 的权利、公平、法律、正义、荣誉等方面的事情,这些知识只能通过 深入研习而获得。另一方面,对于本国和邻国的国力、物资、地理环 境及所有可能侵略本国的所有势力都要充分了解。同样,没有丰富的 经验这些知识也是无法获得的。上述事情无论是整体还是细节上都需 要成年人长期的观察和深刻的研究。如前面第八章所讲的建议需要的 是判断。在这一点上人们之间的差异来自于教育背景,从事不同的研 究往往会获得不同的经验。如果说任何事情背后都存在一个法则,那 么掌握该法则的人给出的建议就是最可靠的。除此之外,只能依靠经 验的积累–在该领域最有经验的人就是最好的建议者。

    其四,能够提出有关另一个国家国事活动建议的人,必须熟悉该 国的情报、文献、条约及与其他国家的交往。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只有 被国家代表者认定为合适的人才能去做,所以,对于这类事务而言, 没有受到邀请的人是无法给予恰当的建议的。

    其五,最好单独听取而不是召集会议一起听取参议者的建议。原 因在于:第一,单独会面每个人都会提出建议,而在集中开会的情况 下有人会受他人意见左右或者不敢提出异议。第二,与公众利益相冲 突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会在会议场合发表激烈的演说以吸引其 他人赞同他们的建议,尤其在攻击对方时更是激烈,这会使国家处于 危险的境地。第三,分别提取建议,通过反问或打断对方,可以检验 建议的真相、可能的原因及给出建议的根据。而在多数人的会议上, 人们会被各式各样的论述弄得晕头转向,也难免有人为了显示其雄辩 的口才及精通政治而不考虑所提议的事项。分别听取建议可以避免这 些不必要的时间浪费。第四,需要秘密商议的公共事务(很多公共事 物都应如此),集中开会讨论是很危险的。因此大的会议有必要把这 些事务交给最精通此事、最忠诚的一小拨人去处理。

    总之,在涉及到子女嫁娶、土地、管理家务或私有财产经营等事 务时,没有人会愿意在参议会议上听取建议,尤其是会议上可能还有 人不希望他过得好。一个人分别咨询有经验的建议者来经营各方面的 事务,听取谨慎的建议,是最好的办法。次优的办法是不参考别人的 建议,自己作出判断。但是如果一个人非得考虑多个人的意见,并得 经过大多数人同意才做出决定,执行起来还要受到反对方的阻碍,那 么这个方法是最糟糕的。多人的智慧胜于一人这句话不假,但是除非 最终有一个决断者,否则多个人往往都从各自的利益出发看同一个问 题。那些别有所图的人,尽管四处查看,但是最终目标只会锁定到自 己的利益上。因此一个伟大的民主国家得以存续,或者是因为外敌的 压力而十分团结,或者其中德高望重的人能够号令众人,或者少数人 的秘密参议,或者有实力相当的派系相互制衡,但决不是因为议会的 公开咨议。

    第二十六章 论市民法

    市民法是指一个国家的任何成员都有义务必须遵守的法律。也因 此,市民法乃是所有人研究的对象。古罗马的法律被称为市民法,它 来自城邦一词,而城邦就是指国家。那些受古罗马帝国统治并受其法 律支配的国家,至今仍保留了他们认为适当的那部分法律,称之为市 民法以区别于他们国家原本的法律。但是我所讨论的不是各个国家的 法律是什么样的,而是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等人一样追问 法律的本质是什么。

    首先有一点非常清楚:法律从整体上来讲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这种命令,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命令,而是一个人向原来 有义务服从他的人发出的命令。至于市民法,则赋有命令发布者的名 义,即国家法人的名义。

    基于上述考虑,我对市民法做出如下定义:国家用语言、文字或 其他充分体现其意志的符号命令每个臣民区分正确与错误、合法与违 法的规则就是市民法。

    这个定义浅显易懂。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有些法律是规范所有人 的,有些是规范特定地区的,有些是规范特定职业的,还有些是规范 特定人的。因此对于被规范者是法律的,对其他人则不是法律。此 外,法律还是关于正义与非正义的规则,非正义之事都是违背法律 的。同样,除了国家之外没人能制定法律,因为我们只服从国家。法 律的内容还必须充分明白地表达出来,否则人们就不可能知道如何服 从。因此,无论从市民法的定义中推导出任何结论都是真理。从中, 我推论出以下几点:

    第一,在国家中,立法者都是主权者,这一主权者可以是君主制 下的个人,也可以是民主制或贵族统治下的议会。但是,只有国家才 能制定规则并要求人们遵守,因此国家就是立法者。需要补充的是, 国家只能通过其代表即主权者制定法律;并且,也只有通过其主权者 才能废除法律。

    第二,国家的主权者无论是个人还是议会,都无须服从市民法。 因为制定和废除法律的权力都掌握在主权者手中,他可以废除妨碍自 己的旧法律而制定新法,以保证自己不受法律的束缚。

    第三,习惯之所以可以成为法律,不是因为习惯的长期使用而是 主权者以沉默的方式对习惯表示认可,因为沉默有时候就表示同意。 当主权者不再沉默时,它就不能成为法律了。然而,法学家并不认可 所有的习惯,他们认为不好的习惯应该废除。但究竟哪些习惯是好 的,哪些习惯是不好的,决定权在主权者手里。

    第四,自然法与市民法相互涵盖,规范的对象相同。因为自然法 关注的是公平、正义、感恩以及在此之上的其他道德,正如在第十五 章末尾讲到的,确切地说在自然状态下这一切都不是法律,它们只具 有使人们追求和平和服从的性质。国家建立以后,自然法才成为法 律,因为这时它们成了国家命令,有主权者强制人们服从,于是也就 成了市民法。主权者的法令中规定了公平、正义及道德的约束力,并 规定了罚则,这种法令就是市民法中的一部分。因此,自然法在世界 各国都是市民法的一个组成部分。反之亦然,市民法也是自然法的组 成部分,每个臣民都要服从市民法的规定,如履行契约并物归其主 等,该规定也是自然法的要求,因此服从市民法就是服从自然法。市 民法与自然法不是不同的部门法,而是法律的不同部分,其中成文的 部分是市民法,不成文的部分是习惯法。制定市民法的目的是剥夺和 限制人的自由的权利,没有对自由的限制,将不可能有和平。通过限 制自由,人们不相互伤害而相互帮助,并联合起来防御共同的敌人。

    第五,如果一个国家的主权者征服了其他成文法统治下的臣民, 并用该成文法继续统治他们,这些法律就成了统治者的市民法而不再 是被统治者的市民法了。因为这时的立法者并不是最初有权制定法律 的人,而是有权使其继续有效的人。一个国家内各个省的习惯法之所 以继续有效,不在于其存续的时间长短而在于主权者是否将其转变为 成文法,但是如果一种不成文法在全国各地得到普遍遵守,在实施中 也没有出现不公正的现象,那么这种法律只能是对全人类都有同等效 力的自然法。

    第六,既然所有成文法与不成文法的权威和效力来自于国家意 志,那么很多国家的杰出法学家著作中认为立法权来自于平民或下级 法官的观点来自哪里?比如“不成文法只有议会有权控制”这句话只 在议会拥有主权权力,自己有权召集和解散议会的情况下是真实的。 因为如果他人有权解散议会,那么他也有权控制议会,并最终控制法 律。议会如果没有召集和解散议会的权利,那么法律的控制者就不是 议会而是王权。议会拥有主权时,无论它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而广纳人 才,都不能说它因此就获得了立法权。还有一则说法是: “国家有武 力和法律两个臂膀”,前者握在国王手里,后者握在议会手里。这好 像是说在法律无权命令、统治的地方,武力操纵在任何一人手里国家 也能存在一样。

    第七,法律绝不能违反理性,这一点法学家们一致同意。法律的 本质是体现立法者的意图而不在于表面文字。这一点是正确的,但问 题在于法律体现的是谁的理性。应该不会是平民的理性,否则法律就 会像经院学派的观点一样充满了矛盾,也不应该是柯克爵士所说的那 种经过长期研究、观察和实践得来的人造完美理性。因为长期研究可 能增加并确认错误的判断,就像在不坚实的地基上建房子,房子越高 越容易坍塌一样,在相同时间内同样勤勉地研究与观察得出的理由和 结论必然是相互矛盾的,因此,并不是法官的审慎或智慧,而是国家- -这个人造人的理性和命令制定出了法律。国家是一个主体,不容易制 定出相互矛盾的法律,即便出现了不调和的现象,国家理性的统一性 也会通过解释和修订的方式将其消除。在法庭上,是主权者,即国家 作出判决,下级法官应当尊重主权者作出判决所依据的理性,以便在 自己作出判决时遵从相同的理性,这样他做出的判决就是主权者的判 决,否则就是他自己的判决,而他自己的判决是不公正的。

    第八,同上所述,法律是一种命令,而命令必须通过声音、文字 或其他方式来表达。因此可以这样理解:国家的命令只对有能力了解 它的人才是法律,而对于天生的傻瓜、儿童或者疯子来说就不是法 律。对后几种人不能使用正义不正义这样的标准,因为他们没有能力 签订契约或理解任何契约的法律后果,所以他们不能承担授权给主权 者的任何责任。对于那些并非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法律认知能力的 人,如果违法办事,应免于追究。确切地说,法律对于他们根本不能 称之为法律。因此,有必要讨论认识法律的充分论据是什么,即什么 是主权者的意志。

    首先,如果一部法律对所有臣民都有规范性,且不成文,也没有 予以公布,那么它就是自然法。因为人们认识法律,如果不是通过别 人的言辞,而是根据自己的理性,那么这样的法律就是自然法。这样 说来自然法就不需要发表或公布,它包含在人皆认可的一句话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其次,如果法律只规范人们的某些情况或只规范某一类人,没有 形成文字或口头发表,那它也是自然法。对于那些没有成文也没有予 以公布的法律,人们只是依据自己的理性遵从它,这样的法律不仅是 市民法也是自然法。例如,主权者任用大臣但却没有赋予大臣明确的 职责,那么这个大臣就依据理性发号施令,这就如同一个法官在判案 时依据主权者的理性,即公平进行判决一样,因此他必定受到自然法 的束缚。如果他是大使,那么对于没有书面明示的事务,就应当根据 理性采取最有利于其主权者利益的行为,其他公私大臣也都应该这 样。所有依据自然理性发出的命令都可以归在忠诚的名下,它是自然 正义的一部分。

    除自然法以外,其他所有法律的本质是主权者应该通过言辞、文 字或其他行为使有遵守义务的民众通晓法律的要求,因为通过言辞、 行为或根据其活动范围和目的,人们才能了解他人的意志,而国家的 活动范围和目的应永远符合公平和理性。在古代,普遍使用文字以 前,法律往往以民谣的形式予以公布,这样便于没有文化的人传唱、 记忆。

    法律仅仅被记录成文字公布出来是不够的,还应清楚地表明它是 主权者的意志。因为当平民有能力或自认为有能力获取不正当利益、 实现野心时,会把自己喜好的规定公布为法律,而置当局的意见于不 顾。因此,法律不仅要公布,还应充分表明其授权者和立法当局。这 里授权者和立法当局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因为他们是经公众认可后确 立的。同时,既然人们要求或同意接受主权者的保护并抵御外敌,那 么任何人就不得削弱主权者的权力,这是一种自然理性,也是显而易 见的自然法则。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证明权力来自主权者,这个难题 可以通过国家登记簿、公共建议、公务大臣及国家印章的证明予以解 决。

    因此,如果某人依据自然法提起伤害诉讼,法官的判决就是针对 该个案的自然法的充分证明。法律专家的意见非常重要,但那只是建 议,只有法官才能通过判决告诉人们法律是什么。

    对于成文法中有关伤害或犯罪的规定,人们可以通过查阅法律规 定事先了解自己的行为是否触犯法律,他不但可以这么做,而且必须 这么做。因为如果一个人无法确定自己将要进行的某一行为是否合法 时,他可以事先了解一下这种行为的性质。同样,如果一个人觉得自 己的权利受到了侵害,在查阅相关法律条文之前提起控诉也是不合法 的,因为他这样做不是在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是在给别人制造麻烦。

    如果涉及到是否服从官吏的问题,那么应该查看他盖有官印的委 托书,这个委托书就是他权力的充分证明,因为每个人都应尽力去了 解与自己将来的所作所为息息相关的一切成文法。

    在弄清楚了谁是立法者,而法律又得以公布的情况下,要使法律 具有约束力还需要另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法律的解释。因为法律的 本质不在于表面文字而在于内在意义,即法律的权威解释。法律的解 释取决于主权当局,而解释者只是主权当局任命的人。因为如果解释 者通过诡计做出了违背主权者意志的解释,那么解释者反过来就变成 了立法者。

    无论是成文法还是不成文法,都需要解释。不成文的自然法对于 那些不偏激、不冲动的人来说可以运用自然理性予以解释,但是不自 恋、不冲动的人几乎不存在,他们很难理解自然法,因此需要有能力 的人对其加以解释。至于成文法,篇幅短的可能因为一两个词产生歧 义,篇幅长的可能因为很多词都有歧义而模糊不清,这就要求很好地 了解制定该法的最终目的。而法律的最终目的只有立法者最清楚,解 释者很难了解。

    一个国家中自然法的解释不取决于道德哲学书,这些书的作者的 意见如果没有国家权威的认可就不能成为法律。本书中论及的道德, 及对其在维持和平方面的必要性的阐释尽管是真理,但并不因此就成 为法律,而只因为它是世界各国市民法的一部分。虽然它具有自然理 性,但只有通过主权权力确认才能成为法律,否则称自然法为不成文 法就是天大的错误。

    自然法的解释就是经主权者授权的法官,在因自然法产生的纠纷 中听审、解决争端而作出判决,也是自然法在当前案例中的适用。因 为在审判过程中,法官需要考虑争诉一方的主张是否合乎自然理性与 公平,因此他做出的判决就是对自然法的解释。因为法官是依据主权 者的权力在做解释,所以该判决对诉讼双方当事人来说就是法律。

    每个法官或主权者在判断公平问题时都有可能犯错误,所以也可 能基于对公平的不同认识,而对类似案件做出相反的判决。所以任何 人的错误都不能成为自己的法律,而其本人也不应受该错误的束缚。 因为自然法是上帝永恒的法律,所以从古至今所有法官的判决积聚在 一起也不能形成与自然法相悖的法律。虽然所有先例都可以证明判决 是否合理,但仍需要法官根据自然理性研究什么是公平。比如,惩罚 无辜就是违背自然法,至于什么是无辜则需要法官的认定。因此,我 认为惩罚无辜的判决在任何地方都不是对自然法的解释,任何惩罚无 辜的先例也不能形成法律。因为在最初做出这一判决时,就已经是不 公正的了。成文法规定禁止无辜的人逃跑,逃跑可能受到惩罚。但是 因害怕遭受伤害而逃跑,司法上已经判其无罪却被推定为有罪。这种 推定违反推定的本质,因为作出判决后,就用不到推定了。依据这样 的推定做出的判决,不是法律推定而只是法官的推定。同时,不允许 提出证据推翻法律推定的规定也是违法的,因为如果法官不听取证 据,就是拒绝秉公执法。不听取证据作出判决的法官,就不是公正的 法官,他的推定也只是一种偏见。尽管存在遵循先例做出错误判决的 情况,但是该判决只对当事人有约束力,并不能约束继任的法官。

    同理,评论成文法的人也不是法律的解释者。因为评论比通常的 法律文本更容易遭受批评,于是就更需要其他评论,如此反复,无穷 无尽。因此像不成文法的解释一样,成文法的解释也需要主权者授 权,下级法官不得违背。依据成文法做出的判决应被当事人在特定案 件中接受为法律,但该成文法不能保证其他法官在类似案件中做出类 似判决。因为法官在解释法律的时候可能发生错误,但是任何下级法 官都不能改变普遍适用的法律。

    成文法中的文字与文意是不同的。如果文字仅指其字面意思,那 么就不会造成混淆了。实际上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有多种不同的意义, 而在具体条文中只能有一种意义。如果使用文字的字面意义,那么法 律意义与文字意义就是相同的,这也就体现了立法意图。既然假定立 法者的意图总是公平的,那么如果法官不遵从立法者的意图,就是对 立法者的蔑视。因此依据具体法律规定不能做出合理判决时,法官就 应该使用自然法作为补充。对于疑难案件,在得到更充分的授权之 前,应暂缓判决。例如法律要求法官依据证据对以下案件做出判断, 即一个人被诬告做了某事,而法官看到是另一个人所为。本案中法官 既不能依据法律惩罚没有被起诉的人,也不能违反证据作出判决,这 种情况下,他只能请求主权者另派法官审理,而他自己则作为证人参 与此案。

    对于好的法律解释者,即好法官研究法律的能力的要求不同于辩 护律师。 法官只能通过证据了解事实,也只能通过援引成文法和命令 来了解法律。 英格兰议院中的贵族原先都是法官,他们审理过许多疑 难案件,但很少有人通晓法律,而以法律为职业的就更是微乎其微, 虽然在审理案件时他们咨询法律专家的意见,但却握有最终判决权。 同样,在一般案件的审理中,充当法官的十二名平民既做事实审理也 做法律审理。在刑事案件中,他们既判决被告是否有罪,也判决被告 是故意还是过失,重罪还是轻罪。但是他们没有义务了解法律,所以 需要有人在具体案件中告诉他们相关的法律规定。 如果他们没有按照 被告知的法律去裁判,除非有证据证明他们违背良知或接受贿赂,否 则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要想成为一个好法官或好解释者,首先需要具备的条件就是能正 确理解自然法的基本原则, 即公平。 这一点取决于是否具有善良的 自然理性和深入探讨的能力,而不在于阅读了多少他人的著作。其 次,要能正确对待身外之财和所谓的优先权。再次,在对案件做出裁 决时,能使自己超越一切恐惧、愤怒、仇恨、爱以及同情。最后,要 能耐心地集中精力听审,而且要能记住、消化并运用听审时所掌握的 一切。

    法律的区别和分类,已经被很多法学家以不同的方式予以诠释 了。由于著述者的目的与视野不同及采用的论述方式不同,所以分类 也不同。而分类在本质上有多大区别,在这里倒显得无关紧要。查士 丁尼法典将市民法分为七类:

    1.国王的敕令、宪法、谕书,因为在国王身上集中着人民的全部 权利。现在英格兰国王的告谕也具有类似的效力。

    2.元老院提出质询时古罗马全体人民的裁决(包括元老院),这 些裁决之所以成为法律,原因在于主权起初是由人民掌握的,其中没 有被皇帝废除的,后来被王权保留了下来。英格兰的议会法案在某种 程度上与这些法律相似。

    3.护民官提出质询时古罗马全体人民的裁决(不包括元老院), 现在英格兰下议院的法令与此类似。

    4.元老院法令,古罗马人口迅速膨胀导致召集人民举行议会非常 不方便,皇帝便认为与元老院商议比较方便,这类似于英格兰枢密院 令。

    5.执政官或某些情况下营造司的布告,类似于现在英国首席法官 的布告。

    6.法学家的解答,即他们的判决与意见。古罗马皇帝授予法学家 解释法律的权力,并咨询他们的意见,法官根据皇帝的命令遵守这些 解释。如果英国法律规定其他法官也遵守这些解释的话,这些解释就 类似于英国审判案例。因为英国普通法的法官不是正式的法官,而只 是咨询法官,他们或者是贵族或者是平民组成的十二人陪审团,就法 律问题提出咨询意见。

    7.不成文的习惯,经过皇帝默许,只要不违背自然法就是真正的 法律。

    另一种法律分类是自然法与成文法。自然法是永恒的法律,也被 称为道德法,包括正义、公平、和平与慈善。

    公元六世纪,以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的名字命名的《查士丁尼法 典》,是欧洲历史上第一部系统完备的法典。这部法典对以后欧洲各 国的法律有重大影响。图为查士丁尼和他的廷臣们。变的,它是根据 主权者的意志制定出来,以文字或其他方式为公众所知的法律。

    有些成文法是人定法,有些是神定法。人定的成文法中有些是分 配法,有些是刑法。分配法是确权法,它规定了臣民取得土地或财产 以及行为自由或权利的依据。刑法是惩罚法,规定对违法者做出惩 罚。刑法的大部分规定都与分配法归在一起,有时被称为判例,因为 所有的法律通常意义上都是判例或立法者的判决,就像一个特定的判 决对于当事人是法律一样。

    神定成文法是上帝的戒律,由上帝授权的人宣布。但是,这个人 怎么知道自己被授权?是上帝通过超自然的方式通知他的。一个没有 得到上帝启示的人怎么确认他人得到了启示呢?他又为什么必须遵从 呢?对于第一个问题,任何人都不能通过自然理性知道另一个人得到 上帝超自然的启示,这仅仅是一种信仰,根据上帝眷顾个人的迹象大 小,每个人的信仰也有强有弱。对于第二点,如果被宣布的法律不违 反自然法,而人们承诺服从时,便受到自己承诺的约束。这里强调的 是服从而不是相信,因为人的信念或内心认识只受上帝的控制。对于 超自然法的信仰不是履行而是认可,不信仰也不会破坏神法,只是不 承认自然法以外的神法而已。关于这一点,《圣经》上有非常清楚的 例子。在国家中,人民在没有得到上帝启示时,必须遵守国家的法 律,就如同遵守上帝的启示一样。因为人们可以自由地把自己以及他 人的梦和幻想当成上帝的启示,而很少有人就什么是上帝的启示达成 一致意见。如果遵循这些梦和幻想,那么人人都可能违背法律,因此 我得出以下结论:任何事情只要不违背自然法,当国家宣布其为神法 时,所有的臣民都应尊其为神法。这也符合所有人的理性,只要不违 背自然法,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主权者的名义制定为法律,而当以神的 名义提出时,就更没有理由不遵守它了。另外,没有人有权宣称国家 承认以外的神的启示为法律。在法律没有规范到的领域,人人都有权 依据公平原则平等地享受自由。

    法律还有一种分类,即将法律分为基本法与非基本法。我没有看 到过基本法的确切定义,但这不妨碍人们理性地使用这种方式来区分 法律。基本法是这样的法律,如果被废除国家就会瘫痪,即臣民必须 遵从的,已经授权给主权者的,一经缺失国家就不复存在的力量,像 宣战、媾和、司法、任命官员等对公众有益的事情的这一切权力都属 于基本法。非基本法是废除之后不会导致国家解体的法律,如臣民之 间诉讼的法律。

    关于法律的分类就是以上这些内容。

    我发现人们经常混淆市民法和市民权利,这是不应该的。因为权 利就是自由,是市民法留给我们的。而市民法则是义务,它夺走了我 们天赋的自由。自然赋予每个人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防御可能遭 到侵害的权利,但市民法取消了可以保护自己安全的自由,据此,法 律和权利的区别就像义务与自由的区别一样。

    同样,法律和特许状也被混淆。特许状是国王赐予的法律豁免 权,不是法律,赐予并不是用法律强迫他人接受。法律约束所有的 人,而特许状只适用于个人或一部分人。因为如果人人自由、事事自 由,那就没有法律或者已经废除了法律。

    第二十七章 论犯罪、宽恕与减轻罪行

    罪恶不仅是指违反法律,也是对立法者的藐视,不仅包括犯罪行 为、言论或不履行法律责任,而且包括违法的意图和目的。因为违反 法律的意图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藐视要求他执行法律规定的人。只是想 象拥有他人的财产、奴仆或妻子,而没有以武力或欺诈的手段夺取的 意图,则没有违反“不可贪婪”这一戒律。因为实现幻想会使每个人 感到愉悦,这是任何其他动物共有的天性,如果把它当成犯罪,那对 人就太苛刻了,我认为宽容一些会更好。

    犯罪是一种罪恶,指违反法律的言论行为或怠于履行法律责任。 每一种犯罪都是一种罪恶,但不能说每一种罪恶都是一种犯罪。有盗 窃或杀人的意图,即使没有表现为言行,也是罪恶,因为上帝知道他 的思想,并会让他对此负责。如果这种意图以言行表现出来,就是犯 罪,则由法官对其实施判决。

    从罪恶与法律、犯罪与市民法的关系中可以推断:第一,罪恶与 法律共存亡,因为自然法是永恒的,所有违约、忘恩负义、傲慢及所 有违背道德的事都是罪恶。第二,犯罪与市民法共存,因为如果没有 市民法,人们便没有地方提起控诉。第三,犯罪与主权权力共存亡, 如果没有主权权力,就不能受到法律的保护,人们只能自力保护,因 为组建主权的目的是保护人们的人身安全,但同时人们还保留自力救 济的权利。这是对于那些没有夺取主权的人来讲的,那些夺取主权的 人从一开始就是在实施犯罪。

    所有罪行的根源都来自理解瑕疵、推理错误或突然的感情冲动。 理解瑕疵是无知,推理错误会导致错误的判断。无知又可以分为三 类:对法律无知、对主权者无知、对刑罚无知。不知道自然法不是豁 免理由,因为每个有理性的人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道 理。但是如果一个人不了解陌生国家的市民法,将不被追究责任,因 为该法还没有为他所知,对他没有约束力。

    同样,如果一个国家的法律宣布不充分,本国人不能按自己的意 愿了解到本国的市民法,在没有违背自然法的情况下,不知法就是他 不为罪的豁免理由。

    不知道主权者,不是常住臣民的豁免理由,因为他应该了解保护 他的主权权力归谁所有。

    不知道刑罚不是已经公布法律地区的豁免理由。因为没有刑罚, 法律就只是没有意义的言辞。在任何国家,受到惩罚都是违反法律的 后果。如果这种惩罚已经被法律规定下来,那么应该遵守法律规定, 如果法律没有规定,那就应该受到任意惩罚。因为根据理性原理,如 果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对他人造成损害,那么就应该受到惩罚。

    如果法律中规定了惩罚,或其他案件中已经适用了惩罚,那么同 样的行为应受同样的惩罚。如果已经知道了刑罚而仍然犯罪,这样的 法律无异于鼓励犯罪,因为人们会对犯罪的成本与守法的效果相比 较,取其最优。如果同罪不同罚,那么法律就是在引诱、欺骗大家。

    法不溯及既往,因为成文法被指定之前不为公众所知,也就不能 成为义务。但已有法律规定的,就应该同罪同罚。

    由于推理错误,人们往往从三个方面违反法律:第一,依据错误 的推理原则,即胜者王侯败者寇的原理,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么是 否构成犯罪就取决于行为人的成败。第二,被错误的倡导者误导,这 些人曲解自然法,使其与自然法相冲突,或者把与市民义务不一致的 自己的原则、过去的传统当做法律来讲解。第三,来自正确原则的错 误推论,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轻率、急于下结论和做出决定的人身 上。然而在判断是非问题上,没有深入、长期地研究,很难得出正确 的结论。这些推论的缺陷,没有人能以处理私事为借口免除其罪行, 更不用说公务了。

    最常引发犯罪的感情是虚荣,或者是愚蠢地高估自己,由此可以 推定,适用于所有臣民的惩罚不能适用于那些贫穷、无知和简单的 人。如此一来,就容易出现这样一些情况,那就是富人可以通过金钱 贿赂或换取宽容而敢于犯罪;有权势的人可以压制司法权力而敢于犯 罪;自以为特别聪明的人会欺骗他人而犯罪。所有虚荣的人往往容易 发怒,容易把随意的谈话当成对他的蔑视。几乎所有的犯罪都是因这 种犯罪而起。激情是人和其他动物天生的弱点,只有通过理性和严厉 的惩罚才能阻止它。野心和贪婪也是长期的、迫切的激情,理性不能 完全阻止它们。欲望虽然不持久但却很强烈,它根本不把那些轻微的 或不确定的惩罚放在眼里。

    所有激情中最不会使人犯罪的是恐惧,相反,它是唯一使人守法 的激情。并不是所有的恐惧都会产生正当的行为,只有对人身伤害的 恐惧才必须以行动来予以消除。如果一个人受到言辞冒犯或轻微的伤 害,为了避免再受到类似伤害而违法,并以行动保护自己,这种行为 就是一种犯罪,因为这是一种假想的伤害。如果人人都根据梦境或幻 想而做出违法的事情的话,那就是一种犯罪,如果允许人们按照梦想 去做,法律就不可能存在,国家也就会解体。

     第二十七章 续

    这些不同的犯罪根源显示,并不是所有的犯罪都可以减刑。所有 的犯罪都可以归结在不法行为的名下,就像所有弯曲的线条都叫曲线 一样,但是犯罪的轻重程度不同,就像曲线的弯曲程度不同一样。这 一点古代的斯多葛学派没有观察到,他们认为杀鸡与弑父的罪恶程度 相当。

    要完全宽恕一种罪行,并对其做免罪处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除 法律的约束力。因为一旦行为触犯了法律,那么就构成了犯罪。

    没有了解法律的渠道,完全可以免罪。因为法律不为人所知,就 没有约束力。对于不想了解法律的人,或自称有足够的理性管理自己 的事务的人,就不能认为他们没有了解法律的渠道,因为只有通过他 们所谓的理性才能对自然法获得认知,只有小孩和疯子才能因违反自然法而免罪。

    如果一个人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被俘虏,或处于敌人的掌控之 下,那么他对自己国家应尽的法律义务就终止了,因为他必须服从敌 人的法律,否则就会遭到杀害。这种不遵从本国法律的行为也就不构 成犯罪,因为这时本国法律已经失去了对他的保护,他有权利选择最 好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如果迫于死亡的威胁而违法,应该免罪。因为没有任何法律能够 强制人们放弃自我保护权;如果有这种法律的话,人们会这样推理: 不违法,现在死;违法,判刑以后死,违法可以延长我的生命,因此 违法。同样,在缺乏食物或生活必需品,不去抢夺或盗窃就无法自保 的情况下所做的违法之事,也应该免罪。

    受他人委托实施的犯罪行为,被委托人在此只是他人犯罪的工 具,不应对其做归罪处理。但是对于受害人来说,这一行为不应该得 到宽恕,因为无论是委托人还是被委托人犯罪,都违反了法律。因此 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主权者命令一个人违法办事,这个人应该得到 完全宽恕。因为主权者本人就是委托人,他不会谴责自己;同样,主 权者不能谴责的事情,其他人也不能对其实施惩罚。此外,主权者发 出的命令如果违反他先前制定的法律,那么,这一事实行为就意味着 该法律的废除。

    如果主权者放弃所必需的权力,从而增加了臣民与主权权力不相 容的自由时,臣民拒绝服从与授予的自由相违背的命令就是一种罪 恶,这违背他的遵从义务。因为主权是在臣民同意并授权的条件下建 立起来的,所以臣民应该知道什么与主权不一致,他可以通过申诉, 以和平手段解决而不是采取抵制的态度。

    罪行的轻重程度有几种不同的衡量标准,一是根源或原因,二是 案件的恶劣程度,三是损害结果,四是综合考虑时间、地点和人物。

    对于同一种违法行为而言,那些自恃权势、财富或朋友的违法比 偷偷摸摸的违法恶性更大一些。因为前者是藐视所有法律,随时都可 能因为任何诱因而发生,而后者则可能在将来更加遵从法律。明知故 犯比误认为合法的犯罪恶性大,因为明知故犯是仰仗自己的武力或其 他因素,这种犯罪容易反复,而误犯的人会知错就改。

    一个人受到法律权威或解释者的误解而犯罪,比在坚持自己的原 则和理性的前提下所犯的罪行恶性要小。因为法律权威或解释是经过 授权的,而任何犯罪只要不否定主权,也不违反法律,那么就应该得 到宽恕。而坚持自己原则的人,则根据其原则的正确与否来判断他是 否构成犯罪。

    同一种行为,如果之前经常被作免罪处理,而给予惩罚就是更严 重的罪行。因为免罪处理给那些犯罪的人以合理的预期,起到了鼓励 他们犯罪的作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主权者也是犯罪行为的参与 者,让犯罪的个人承担全部责任不合情理。

    因激情冲动而犯罪不如有预谋的犯罪恶性大,因为激情是人类共 有的弱点,可以作为免罪的理由;而有预谋的犯罪则是了解了法律规 定、相应的惩罚及危害后果以后实施的,是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抛弃 一切的行为。但并不是所有的激情犯罪都可以免于处罚,因为因激情 而犯罪的人完全有时间慎重考虑,通过法律来调整自己的思维。

    如果法律已经完全公开并经过了详细解释,那么违反它的行为的 恶性就比较大。相比之下,法律解释很少,理解困难,不确定的意义 多,只为少数人所知,罪行就比较轻。有些行为法律明文禁止,但有 迹象表明立法者默许时,这种违法行为就比法律和立法者都禁止的行 为恶性小。但是如果违反法律受到惩罚,遵守法律也受到惩罚,那么 制定法律的主权者就要对违法行为承担部分责任。

    此外,如果根据危害后果比较罪行,会有以下几种情况:首先, 同样的行为,受害人多的比受害人少的恶性大。同样的道理,一个某 方面的专家或享有盛誉的人犯罪的危害性比普通人的危害性大。总 之,罪行造成的后果越恶劣,恶性越大。

    同样的行为,对国家实施比对个人实施恶性大,因为对国家的危 害会祸及到全体臣民。这在拉丁语中叫叛国罪,是图谋或违反基本法 的行为。

    枉法裁判比人身伤害更严重,因为枉法裁判不仅损害当事人的利 益,也会损害司法权威,从而给使用武力及个人报复提供了机会。

    抢劫和贪污公共财物,假冒公务部门,伪造公务印章比抢劫或欺 骗个人财物以及假冒个人印章的行为更严重,因为前者的危害范围 广。

    同时,针对个人实施的犯罪也会因人物、时间、地点的不同而不 同,如弑父弑母比杀害其他人罪行大,抢劫穷人比抢劫富人罪行大。 同样地,在规定祈祷的时间、地点犯罪比在其他情况下所犯的罪行更 大,因为这种行为来自于对法律的更大蔑视。

    有关加重或减轻罪行的情况还有很多,但上述例子足可以看出如 何衡量其他罪行了。

    最后,因为几乎所有的罪行都既损害个人利益,也不利于国家利 益,所以,以国家名义起诉的就是公罪,以个人名义起诉的是私罪, 而相应的诉讼则被称为公诉和自诉。

    第二十八章 论赏与罚

    惩罚就是公共机构基于某人的作为或不作为,根据法律而施加的 痛苦,目的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服从管理。

    在展开讨论之前,首先回答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惩罚权来自 哪里?因为前面讲过,人们把权利通过契约方式授予了主权者,但这 并不意味着人们就不能抵抗暴力,或说是授予了别人伤害自己的权 利。建立国家时,每个人都放弃了防御他人的权利,但是没有放弃保 护自己的权利。由此可见,国家的惩罚权并不来自臣民的让与或授 权。但是我此前也曾论述过,在国家成立前,任何人都有权做他认为 能够保护自己的事,甚至可以因此而征服、伤害以及杀人,这就是国 家行使惩罚权的根据。因为臣民没有授予主权者这项权利,而只是放 弃了该权利,这增强了主权者在认为合适时为保护全体臣民而使用这 一权利的力量。因此,这一权利并不是授予主权者而是留给他的,并 且只留给了主权者一人。

    根据惩罚的定义可以推断,第一,个人报复和个人伤害因为不是 公共机构的行为,所以不是惩罚。第二,公共机构忽略和不予考虑的 不是犯罪。第三,没有被公共机构判定为违法的,不是惩罚,而只是 敌对的行为。第四,篡夺王位的公共当局,或没有得到主权者授权的 法官作出的判决都不是惩罚,因为篡夺王位的行为没有得到受罚者的 授权。第五,不是以使人服从法律为目的的,不是惩罚,而是敌对行 为。第六,某些行为附带产生的伤害不是惩罚,因为这种伤害不是根 据人的授权施加的。第七,如果施加的损害小于违法带来的收益,那 就不是惩罚,因为惩罚是犯罪的代价,如果犯罪代价低于违法带来的 收益,就起不到让人服从法律的目的,而且可能会起相反作用。第 八,超出法律规定施加的处罚,不是惩罚,因为惩罚的目的不是报复 而是威慑,法律规定的惩罚已经表现出了其威慑性,因此加重处罚就 成了敌对行为。第九,法律制定前所施加的伤害不是惩罚,因为没有 法律就无所谓违法,而惩罚则是依法判决违法行为的结果。第十,对 国家代表的伤害不是惩罚,而是敌对行为,因为惩罚权只掌握在国家 代表手里。第十一,对公开敌人的侵害不是惩罚,因为法律规定的惩 罚是针对本国臣民的,敌人不受本国法的约束,所以无所谓违法。但 是公开敌对状态中,一切侵害行为都是合法的,因此如果否认国家代 表的言行,就应受到作为国家公敌的处罚。

    惩罚最初的也是最常见的分类是神的惩罚和人的惩罚,在此仅讨 论人的惩罚。

    人的惩罚是根据人的命令判处的刑罚,包括肉体刑、财产刑、名 誉刑、监禁刑、流放刑及上述罪行的并行惩罚。

    肉体刑是直接施加在人身体上的伤害,如鞭笞、打伤或剥夺其依 法享受身体上的快乐的权利。肉体刑中,有些是死刑,有些是轻刑, 如果处以轻刑而导致死亡的,这种惩罚也不能归结为死刑,因为在这 种情况下死亡只是偶然事件,不是必然发生的。

    财产刑不仅包括剥夺金钱,也包括剥夺土地,或其他通常用金钱 购买到的财物的所有权,如果某一条法律规定财产刑的目的是为了集 资,更确切地说这不是惩罚,而是特权或豁免的代价。法律并不绝对 禁止集资,但对于无支付能力的人是禁止的。如果法律判定对受害人 支付一笔钱,这是对他遭受到的伤害的一种补偿,可以使受害人撤销 指控,但并不能消除犯罪人的罪行。

    名誉刑是对犯罪人施加的使其名誉受到损害或剥夺其荣誉的处 罚。荣誉分为两种,一种是就事物本身的性质而言的,如勇敢、高 尚、权力、智慧及其他身体和思想方面的能力。一种是国家授予的, 如勋章、头衔、官职等主权者授予的特殊的标志。前一种荣誉法律不 能剥夺,因此丧失其也便不是一种惩罚。后一种可以被授予该荣誉的 公共机构收回,这是一种惩罚。

    监禁刑是被公共机构剥夺自由的处罚,目的一是羁押被告,二是 对被判刑的人施加痛苦。前一种不是惩罚,因为没有经过审判任何人 不能被假定有罪。后一种是惩罚,因为这是公共机构因其犯罪而作出 判决的处罚。我所理解的监禁是用外部障碍、一所房子(即监狱), 或一个岛屿所设置的行动限制。

    流放刑是判处一个人在规定的期间内或永远离开本国,或离开某 一个特定区域而不得返回的惩罚。如果没有其他条件,这种刑罚就似 乎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逃避。它对于人们形成守法意识并没有帮 助,反而在很多时候会损害国家利益,因为遭到国家放逐的人已经不 是本国人,而成为国家的合法敌人了。

    无辜的人受到惩罚,无论罪行大小,都违反自然法。因为自然法 禁止所有人为了将来的利益而采取报复行为,禁止背信弃义。臣民同 意授予主权者权力的目的,是得到主权者的保护,所以惩罚无辜就是 以德报怨、背信弃义。同时,惩罚无辜也违反了正义的公平原则。

    但是,为了国家利益,在没有违反既定契约的情况下,对非本国 的无辜者的侵害不违反自然法。因为不是本国的臣民,要么是敌人, 要么就是根据先前的契约不再是本国臣民。国家有权对敌人开战,这 是合法的原始的自然权利。据此,那些蓄意反对已建立的国家的人, 报复不仅可以合法地延及到父辈,也可以延及到无辜的第三代、第四 代。因为这种罪行的本质在于拒绝服从,也就是在回到通常所谓的叛 乱的战争状态。犯这种罪的人不是以臣民的身份受惩罚,而是作为敌 人受处罚的,因为叛乱就是重新发动战争。

    奖赏是赠与或通过契约的给予。通过契约给与的,称为薪水或工 资,这是提供或承诺提供服务获得的收益。赠与是赠与人为鼓励或使 人们为其服务而给与的恩惠。国家主权者给公职人员规定薪水时,领 受薪水的公职人员就要依据契约履行职责,这是他的义务;否则他就 是在因荣誉或感激而履行职责。根据自然法或建立国家的契约,臣民 没有义务只履行职责而不领取薪水的,即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有权要 求支付薪水。

    第二十九章 论削弱或导致国家解体的因素

    尽管没有任何人造的东西可以不朽,但是如果人们运用自认为有 的理性的话,至少可以使国家不会因为内发的疾病而导致解体。因为 建立国家的目的是为了让国家与人类、自然法与正义一起长存,所以 当国家不是遭受到外敌入侵,而是内部混乱致使解体时,问题不在于 普通臣民而在于国家的缔造者及统治阶层。因为厌倦了战争之后,人 类便非常希望建立一个稳固的国家,但是一方面,他们缺乏规范各自 行为的适当的法律,另一方面也缺乏谦逊、忍耐的态度,所以这个国 家矛盾重重,摇摇欲坠。

    因此,我首先讨论国家组建之初就存在的问题,这类似于人类先 天不足而引起的疾病。

    首先,取得王权比保卫国家和平更重要,这就使得主权者在为了 保卫国家和平与安全而动用王权时,仿佛是作出了不正当的行为,结 果会使很多人一有机会就起来叛乱。这就像从患病的父母身上得到了 遗传一样,要么夭折,要么为了清除毒素而出现生病的症状。主权者 放弃保卫国家和平的权力时,本希望将来可以随意收回,显然他们的 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外国会利用那些被主权者放弃的权力反过来侵略 他们。

    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君主国,在古罗马共和国中,也因为元老院 和古罗马人民不能自称具有全部权力,而造成了一系列的叛乱事件, 后来元老院和古罗马人民之间也发生了战争,直至民主制解体,君主 国建立。

    其次,我认为国家疾病是由那些煽动性的谬论造成的。其中有一 种言论是: “每一个平民都是善恶行为的法官。”这种说法在纯粹的 自然条件下,或市民法没有规范到的地方是正确的,但是在其他条件 下,区分善恶的标准显然是市民法,做出判断的显然是代表国家利益 的法官。基于这个谬论,人们就会按照个人标准判断国家命令是否合 适,决定是否服从,这样一来,就会人心涣散,国力也会削弱。

    另一种悖论是: “一个人违背良知所做的事情都是罪恶。”这一 说法是把自己作为善恶的判断者。正如判断一样,良知也可能是错误 的,而个人的良知又具有多样性,遵循个人良知,必将造成国家混 乱。而国家的法律是公众的良知,同时,任何人承诺服从时,都不会 超过其预期得到的利益的程度。

    人们还普遍接受这样的教导:信仰和圣洁不可能通过学习和理性 获得,只能来自神的启示。信仰和圣洁的确不常见,但不是奇迹,而 是上帝以他自己的方式在适当的时间通过教育、训练、纠正及其他自 然的方式传达的。

    上述三种有损国家和平与统治的观点,主要来自学识不精的神职 人员的口笔相传,他们拼凑起的圣经上的文字导致人们认为圣洁和自 然理性互不相容。

    第四种与国家性质不一致的观点是主权者要服从市民法。主权者 服从自然法,却不必服从自己制定的法律。因为服从法律就是服从自 己,那这样就不是服从法律,而是不受法律的约束了。这种观点的错 误在于将法律置于主权者之上,同时也将法官及惩罚主权者的权力置 于主权者之上,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的主权者。同样的道理,还会产 生第三个权力来惩罚新的主权者。这样下去永无止境,最终将导致国 家的混乱和解体。

    第五种理论是平民拥有绝对财产权。当然,平民拥有排他财产 权,但是不能排除国家的权力。因为如果没有主权者的保护,平民的 财产权就会遭到他人的侵害。同样,如果排除了主权者的权力,主权 者就不能履行攘外安内的职责了,这样一来国家也就不存在了。

    第六种说法认为国家主权可以分割。这一说法显然违背了国家的 实质,因为被分割的权力将相互摧毁。

    邻国政府的模式也常常使本国人倾向于改变已经形成的国家管理 模式,很多人认为要使国家富裕,只要把政府形式改成邻国的就可以 了。因为人类的天性是趋新避旧的,但是,随着混乱的持续,最终会 导致国家的毁灭。

    阅读古希腊、古罗马的政治和历史书籍是导致发生君主政体叛乱 的最常见原因,青年和没有坚定信念的人容易受到蒙蔽,不了解书中 所讲的叛乱的原因在于当时那些国家的政治制度不完善。书中同时又 渲染生活在民主国家的人可以享受自由,而生活在君主国家中的人都 是奴隶。总之,我不能想象,如果任凭这些书随意泛滥,对君主制国 家将造成多大的损害。

    正如同一些大师认为人有三魂一样,有人认为国魂也有多个,即 主权可以分割。他们提出设立最高权力与国家主权并存,教规与法律 并存,神权与俗权并存。他们用这些没有意义的词迷惑人们,让人认 为黑暗中还有一个看不见的王国存在。既然世俗权力与国家权力是指 同一个权力,那么最高权力、制定教规的权力、授予权力的权力都归 于同一个国家。由此可知,如果存在一个主权者和一个最高权力,那 么国家就会分裂为两个。这两个国家都要求臣民把自己的命令当做法 律来服从,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当这两种权力对立时,国家只会陷 入内战与解体的危机中。因为世俗权力更容易被感知,所以大部分人 依据自然理性都会选择它。但由于人们对于黑暗和鬼神的恐惧要比其 他恐惧大,所以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会相信神灵王国,这将导致一部分 人因害怕神灵的惩罚,或被关于神灵王国的艰涩描述所迷惑而误入歧 途,国家也会因此而解体或陷入内战。

    有时一个世俗政府中也不止一个灵魂。议会享有征税权(营养官 能),皇帝享有指挥权(运动官能),以上二者征得臣民同意制定法 律,产生立法权(理智官能)。这样不单使立法不能达成一致,而且 使国家缺乏维系生命与运动的营养。这样的国家实际上不是一个独立 的国家,而是三个独立的派系。各个派系的意见各异,通常会破坏国 家的统一,这是一个国家不正常的现象。

    上面指出的这些都是国家最严重、最紧迫的疾病,还有一些疾病 虽不太严重,但仍然值得一提。第一是国家筹款困难,特别是战时。 这一困难产生的原因在于臣民对土地及财产享有专有权,这就导致当 权力当局预见到国家的危机时,却不能将其消灭在萌芽状态,只有在 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运用法律手段获得少量的资金;而资金短缺时, 不得不以暴力解决问题,否则国家就会灭亡。这种情况我将其比喻为 疟疾。国家还有一种类似胸膜炎的疾病,即国家财产被少数人或个人 所垄断。

    有时,有影响力且受到大家欢迎的人对国家也是一种危险。因为 人们容易受到野心家的鼓吹和声誉的迷惑,不再遵守法律而去服从这 样的人,但这些人得民心后却因其野心而制造叛乱。

    国家的另一个疾病是城市过大,这样的城市有能力组建军队,骚 扰国家。另外一点是贪婪的领土扩张欲及四处征战对国力、财力、人 力的损伤。同样地,对于那些没有统一的领土,舍弃往往比保留危险 更小。

    最后,如果在战争中失败,军队将不能保家卫国,国家就解体 了。这时臣民就有自由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因为主权者赋予国家以 生命和活力,而它消亡后,臣民将不再受它的管制。虽然主权者的权 力不能被消灭,但是臣民服从其的义务却可以因此而不存在。不同的 是,议会一旦被压制下去之后,它的权力就完全消失了,因为作为主 体的议会本身不存在了,也就不可能再恢复主权了。

     第三十章 论主权代表者的职责

    主权者的职责在于保护人们的安全,这是人民赋予他主权权力的 目的,同时,主权者有义务对自然法的制定者–上帝负责,并且只对 上帝负责。这里所说的安全,不仅仅是指生命安全,而且还指所有生 活必需品的满足,这些必需品,只要在不危害国家的情况下,每个人 通过合法的劳动就可以获得。要实现这一目的,不是在特定的人提起 控诉时给予保护以免除伤害,而是普遍意义上的保护,主权者通过原 理和实例给予公开教导,通过制定、实施法律使每个人在具体个案中 加以运用。

    因为主权者的基本权利一旦失去,国家就会解体,人民就会回到 战争状态,所以保持基本权利的完整性是主权者的职责。下面这些做 法将违背他的职责:第一,转让或放弃任何一项权利。因为放弃手段 就意味着放弃目的。主权者放弃了权利就表明他服从市民法,放弃最 高司法权、作战媾和权、审定国家需要的权利等。第二,不让人们了 解,或让人们错误地了解基本权利的根据和理由。因为这样容易使人 们受骗,在国家需要他们履行职责的时候,他们反而会反对国家。

    这些权利的根据,非常有必要如实地教授给人们,因为这些权利 不能靠任何世俗的法律和惩罚来维持,还因为世俗法是据于自然法中 禁止背信弃义的原则而禁止叛乱的。如果人们不了解这些自然的遵从 义务,他们就不了解主权者制定的法律的权利,会把惩罚作为一种敌 对行为,而当他们自认为有足够的力量时就会采取相应的敌对行为来 对抗。

    有人说过正义不过是一句空话,没有实际意义,而且任何人通过 武力或技艺获得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这句话我已经证明了是错误 的。还有人认为主权权利是绝对的,而维系其的基本权利的存在既没 有根据也没有理性原理,因为迄今为止他们没有找到任何根据,而到 目前为止,这些权利的存在既没有得到承认,也没有受到任何诘难。 这种观点也是错误的,因为只有国家建立以后很久,经过长期不断地 探索与思考,人们才能发现国家存在的理性原理。至于这些原理究竟 会被哪些主权者发现或者忽略,在此不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 原理来自《圣经》,这一点我将在犹太人的上帝国那一章里加以论 述。

    但是人们又说,即使这些原理是正确的,普通人也没有足够的能 力理解它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理解这些原理的障碍与其说是内容 有多艰深,不如说是人们对它们缺乏兴趣。有权势的人很难容忍他们 的权力受到限制;有学问的人不能容忍别人揭露自己的错误,降低自 己的威信;而普通人要么受到二者的影响,要么受公共当局的影响。 难道整个民族就只接受超乎理性的伟大的基督教的教旨吗?难道人们 不能通过受法律保障的教导和布道接受那些贴近理性的东西吗?在此 我的结论是:教导人们认识这些权利没有什么困难,问题只在于主权 者及其代理人的过失。从这一点来说,主权者有责任让人们接受这样 的教导,这不仅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利益所在,同时还是防止叛乱 的安全保障。

    人们应该了解以下内容:第一,不要仰慕邻国的政府治理形式, 不要期望变革。因为国家的繁荣不在于政府采用什么样的管理形式, 而在于臣民的服从与协调。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人民不服从,不仅不 能繁荣,反而不久就会解体。期望变革则破坏了上帝的第一戒律,即 “不可奉他国的神为神”。第二,不要仰慕主权者之外的人,也不要 受他们的影响。因为如果那些受吹捧的人蛊惑人们背叛主权者,主权 者也就不能再热爱他的臣民。恰当地说,这些蛊惑行为违反了十戒中 的第二戒。第三,不要非议主权者,不要抗拒主权者的权力。这类似 于十戒中的第三戒。第四,要了解成文法的规定及其制定者。犹太人 将每个第七天定为安息日,在这一天宣读和讲解法律,并在庄严的仪 式中告诉人们他们的王是上帝。所以第一块刻着十戒的石板上不仅刻 着上帝所拥有的所有绝对权力,也刻着他作为犹太人的王所拥有的权 力。这块石板就是主权者让人们了解法律规定的一个例证。

    要教导子女孝敬父母,因为父母是子女最初的老师,所以子女在 被教养之中及之后都应该服从父母。建立国家后,父母放弃了对子女 的绝对权力–这种绝对权力类似于主权者对其臣民的权力,但是没有 放弃要求子女顺从的权利,如果从子女那里和从他人那里得到的利益 相同的话,就不会有人尽心尽力地生儿育女了。

    要教导臣民正义之道,即不以暴力或欺诈的手段夺取他人的任何 东西。还必须教导人民认识到贿赂法官或证人造成不公正判决的恶 果,即模糊了所有权,使正义失去了意义。 最后,还要教导臣民不要有邪恶的打算或企图,不义不仅存在于 行动,也存在于意图之中。上述内容就是第十戒和第二法板的全部宗 旨,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即“爱邻如爱己”。

    那些在前一章中详细论述的错误观点是怎么在有些人心目中根深 蒂固的呢?原因主要是缺乏深思,一些人或者因贪财而专心于自己的 行业不能深思,或者奢侈怠惰不愿意深思。而我们承担教育大任的大 学却没有担当起正确教育的职责,相反,到亨利八世王朝结束时为 止,正是大学始终支持着教皇的权力以反对国家权力。

    人民的安全还要求执法平等,即无论地位高低、财富多少,都能 得到同等的对待。平等包含了公正的意思,而公正指的就是从主权者 到臣民都必须服从。

    臣民地位的不平等是主权法案中规定的。而在主权者面前,即法 庭上,这种不平等是不存在的,就如同君主与臣民在上帝面前地位平 等一样。地位高的人所实施的暴行、压迫及伤害行为,不能因为其地 位高而减轻罪行,反倒应该加重处罚,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实施上 述行为。

    公平征税也属于公平的范畴。征税公平不取决于财富是否平等, 而取决于每个人因所受的保护对国家所负的债务。一个人以劳动维持 生计是不够的,还必须雇佣他人从事战斗以保护劳动成果。因为国家 征税的目的是支付军队的薪水,鉴于每个人由此所得的利益都是享受 生命,而生命没有贵贱之分,所以穷人与富人应纳的税是相等的。但 由于富人会雇佣穷人为他们劳动,所以富人要承担更多的税。因此, 税收的平等与其说是财富的平等,不如说是人的平等。

    对于那些因为偶然事故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国家应该给予救济, 否则对于他们是不公平的。而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必须通过立法强迫 他们劳动。如果这些人数量太多就应该让他们迁徙到居民不足的地方 去,与那里的人和睦相处,通过正当的手段获取自己的劳动果实。全 世界都人口过剩时,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战争。

    国家还应该制定好的法律。好法律不是指公正的法律,因为所有 的法律都是公正的,而是指人民的利益所需的、清晰明确的法律。法 律的用途不是约束人们的行为,而是指导和保证他们在这种自愿而为 的行动中避免因为自己的鲁莽、草率或不慎而伤害了自己。所以一条 不必要的法律就不是好法律,因为它不具有法律的真正目的,只是聚 敛钱财的陷阱。如果一条法律对主权者是必要的,对人民是不必要 的,它也可能是条好法律,因为主权者与人民的利益是分不开的。

    法律是否明确与其说取决于法律自身的词句,不如说取决于公布 法律的动机与原因,即向人民说明立法意图。因为所有的词句都可能 产生歧义,这似乎意味着,能在词句上钻空子的人就能逍遥法外。因 此,立法者有责任清楚地说明立法的本意,同时,法律条文要尽量简 洁、明了,用词要尽可能恰当、明确。

    赏罚分明也是主权者的职责。因为惩罚的目的不是报复或泄愤, 而是纠正错误及警示他人,所以量刑一定要适当。最严厉的刑法就要 施用在危害程度最大的罪行上,而那些因激情犯罪,或迫于当时的巨 大恐惧以及需要而犯下的罪行,在很多情况下则可以从宽处理也不至 于危害国家。同样,惩罚主谋而不惩罚被指使利用者,可以起到杀一 儆百的作用,从而使国家受益。

    国家也有责任把奖赏用在有益于国家的地方。对花费最少的财力 给国家作出贡献的人作出最好的奖赏,就达到了奖赏的目的。奖赏还 会鼓励他人尽力效忠国家。而主权者收买身负众望又有野心的人,则 不是奖赏而只是恐惧的表示,这种做法不会惠及臣民,只会带来危 害。因为其他人会效仿这种做法,企图得到同样的好处,这样国家的 危机就会越来越严重。因此,如果主权者不对那些以危害国家安全为 手段谋求显贵的人及早做出惩罚,导致危险越来越严重时,就违背了 主权者自己的职责。

    主权者的另一个职责就是选任优秀的参议员,即主权者在管理国 家事务上需要向其咨询意见的人。在民主制或贵族制国家中,因为咨 询者与被咨询者属于同一拨人,所以不存在选择参议员这样的事,所 以这项职责只在君主制国家才有。君主制国家的主权者如果没有尽力 去选择在每一方面最能干的人,就是没有尽到主权者的职责。所谓最 有能力的议员是指那些即使提供坏意见,自己受益的希望也最小,同 时在对国家保卫和平、预防外敌方面知识最渊博的人。判断谁能在公 众骚乱中获益是个难题,而判断谁在公共事务方面知识渊博就更难 了,好的意见也不是靠运气和遗传得来的。因此,一些欧洲国家有世 袭最高参议会中的席位的情况存在,这种特权与主权不相容,主权者 应该放弃这些特权,而凭借他们自己的才能选任参议员。

    参议员提供意见的方式应该是单独的、经过事先考虑的。因为他 们不必担心因为意见分歧而产生争执,并且考虑的时间会更充分。

    在只与民众的享受与福利有关,而与国家无关的事情上,最好倾 听来自各地的一般的消息和申诉。因为只有人们自己最清楚自己需要 什么,只要不破坏国家的基本权力,这些意见就应该被采纳。

    如果一个军队的统帅没有威信的话,就得不到士兵的敬畏和爱 戴,所以统帅必须勤勉、勇敢、有亲和力、心胸开阔而又幸运,给人 以能力强又关爱士兵的印象,这将使士兵为了统帅而战。

    但是对主权 者来说,这种统帅是危险的,当主权掌握在失去民心的议会手中时更 是如此。因此国家军队的统帅必须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同时也必须是 一个忠心耿耿的臣民。 但是在主权者本身深受民众爱戴的情况下,即使士兵同样爱戴统 帅,也不会出现不公正地站在统帅一边来推翻主权者的事情。所以, 任何以暴力手段推翻了政府的人,都要煞费苦心为自己正名,以争取 民众的支持。而主权不需要别的东西,只需要攘外安内就可以巩固, 因为对现状的不满是人类最强烈最活跃的因素,主权者不能攘外安 内,民众就会推翻他。

    至于不同主权者彼此之间的职责,属于国际法的内容,在此不 叙,因为国际法就是自然法。每个主权者在保护臣民方面的权利都是 一样的,而对于没有世俗政府管辖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权利义务关 系同样适用于国家,即依据自然法来确定。因为自然法法庭仅存在于 良知中,这个领域属于上帝管辖。关于上帝既是上帝,又是特殊选民 的国王这部分内容,将在下面的篇章中加以讨论。

     第三十一章 论自然的上帝国

    纯自然的状态是指绝对自由、处于战争中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 人既不是君主也不是臣民。人们靠自然法的指引才能摆脱这种状态, 因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主权,就像一句没有意义的空话一样不能成 立。只要不违背自然法,臣民应该绝对服从主权者,这一点我前面已 经详细论述。目前在公民义务的体系中,最缺乏的是关于什么是上帝 法的认识。不了解上帝法,人们就不了解是否会因为过分地服从了世 俗权利而冒犯了上帝,或者因为惧怕上帝而违反了君权。因此接下来 讨论上帝国。

    无论是否愿意,人们都必须永远服从神权。否认神权的存在,不 是摆脱掉了束缚而是失去了安逸。上帝国是通过奖惩来统治人类的, 那些兽类、植物、非生物、无神论者及不相信上帝会管理人类的人, 要么没有理性不理解神的戒命,要么不承认上帝的言辞,也不寄希望 于他的奖赏,不惧怕他的惩罚,这些都不是上帝国中的臣民。所以, 只有那些相信上帝的统治,相信上帝为人类提供了戒命、设置了奖惩 的人才是上帝的臣民。

    现实中的法律语义明确,公开发布以便于为人所知,而上帝通过 以下三种方式公布他的戒律:一是自然理性的指令,二是神灵启示, 三是通过奇迹获得别人敬仰的人的意见,因此上帝的戒律就有三种: 理性的,感性的,先知的。相应的,听取戒律的方法也有三种:正确 的理性、超自然的感觉和信仰。

    根据理性的和先知的两种戒律,我们可以将上帝国分为自然的上 帝国和先知的上帝国。自然的上帝国统治所有那些依据正确理性承认 上帝的统治的人,先知的上帝国只统治一个特殊的民族即犹太人,上 帝不仅以自然理性,而且通过先知传达的法律来统治他们。在本章中 将论述自然的上帝国。

    上帝的自然权利不能归结为他创造了人类这一点,而只能归结为 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根据自然理性,每个人都有权利统治其他 人,但这种权利不能通过暴力取得,只能借助统一的意见让一些人来 统治并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具有任何人都难以抗 拒的力量,那么他就有理由按照自己的意愿统治和保护所有的人,这 个人就是万能的上帝。

    上帝究竟根据什么权利降祸福于人?这个问题困扰着普通人、哲 人乃至圣人。上帝的主权只是依据自然理性而存在,那么什么是神法 或者说什么是自然理性?自然理性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自然义务,及 对上帝主权的自然的崇敬。前者就是我前面论述过的公平、正义、仁 慈、谦卑及其他道德。接下来讨论仅依据自然理性崇敬上帝的准则。

    崇敬是对别人的权力和善的内在认识和看法,这样说来崇敬上帝 就是对上帝做出尽可能高的评价。这种看法表现在外部语言上就是 “崇拜”,这个词常被理解为拉丁语中“栽培”一词的部分意思。 “栽培”一词的确切意思及常用语义是指一个人为了从中获益而对某 一事物投入的劳动。我们从中获得收益的事物或者是属于我们自己 的,而收益是我们投入劳动的自然产出;或者不属于我们,而是出于 自愿对我们的劳动做出的回报。在前一种意义下,投入到土地里的劳 动叫耕种,投入到孩子身上的叫心灵的培育。在第二种意义下,我们 不是以暴力,而是以殷勤的方式取悦于他人以期获得收益,这类似于 奉承、迎合。这种意义下哗众取宠就是崇敬公众,对神的培育就是在 崇敬上帝。

    从内心的崇敬中产生三种激情:一是爱慕,这与善相关,二是希 望,三是畏惧,后两种都与权力有关。另外内心的崇敬还产生三种外 在的崇敬方式:赞美、夸耀和颂扬。同理,赞美与善相关,而后两者 与权力相关。相应的,赞美的主题是善,夸耀和颂扬的主题则是权 力,目的是福祉。赞美和夸耀既可以通过语言,也可以通过行为来表 示,我们说某人好或者伟大时就是用言辞表示,我们感激某人的恩惠 时服从他的权力,就是用行为表示,而对于他人是否幸福之类问题的 看法只能用言辞来表示。

    崇敬(包括品行上的和行为上的崇敬)的标志有些是自然产生 的,如品行方面的善、公正、宽容等,行为方面的祷告、感谢、服从 等。另外一些标志是人们制定出来或者是习惯造成的,在特定的时 间、地点是崇敬,而在其他时空条件下则不是,如问候、祷告、感恩 的姿势在不同的地方及时间内就用不同的形式来表示。

    在人为制定的崇拜方式中,也有两种区别,一种是奉命而行,一 种是自愿的。前一种遵循接受崇拜的人的要求而为,后一种则是用崇 拜者本人认为合适的方式敬拜。奉命而行的敬拜,崇拜的本身在于服 从而不在于言辞或者姿势;自愿的敬拜在于旁观者的看法,如果旁观 者认为崇拜的言辞或行为荒谬并含有轻蔑的成分,那就不是敬拜,因 为这些言辞和行为不是崇敬的标志。这是由于崇拜者本人不是,而只 有被崇敬的人才是崇敬这一行为的判断者。

    再次,崇拜还分为公众的崇拜和私人的崇拜两种。公众的崇拜是 指国家作为一个主体进行的崇拜,私人的崇拜是指个人做出的崇拜言 辞或行为。对于前者,整个国家有权决定是否行施崇拜,而个人只能 遵从国家意志;对于后者,个人在隐秘状态下的崇拜是自由的,但是 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不得不受到诸如法律、他人意见等的限制,这种限 制与自由相冲突。

    人与人之间崇敬的目的是权力,因为当一个人看见他人受崇敬 时,就以为这个人有权力而愿意服从他,这样被崇敬者的权力就更大了。但是上帝没有任何目的性,我们崇敬他是出于我们的义务,并根 据我们的地位,按照某些规则崇拜他。这些规则就是弱者对强者的崇 拜规则。

    为了弄清楚什么是自然指示给我们的对上帝的崇敬,我将从上帝 的属性开始讨论。第一,显然我们必须承认上帝的存在属性,因为不 存在就谈不上崇敬。第二,有哲学家认为世界或者世界的灵魂就是上帝,这样的认识贬低了上帝,并否认了他的存在,因为上帝应该是世 界的成因。而如果说上帝就是世界,则否定了世界的成因,也就否定 了上帝。第三,认为世界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永恒的,这也是否定了 上帝。第四,有人认为上帝是安逸的,不关心人类,这是对上帝的不 尊敬,因为这会使人们失去对上帝的爱戴和敬畏,而爱戴和敬畏是崇 敬的根源。第五,在伟大的事物或权力面前认为上帝是有限的,这是 对上帝的不尊敬。因为我们必须承认只有上帝才是最伟大的,这是上 帝的属性,而认为上帝有限就意味着上帝不是最伟大的。

    因此,认为上帝有形象就是不崇敬上帝,因为所有的形象都是有限的。
    构想、想象出上帝的形象,或者构思出上帝的概念,也是不崇敬 上帝,因为任何想象出的事物都是有限的。
    认为上帝有部分或整体的概念也是不崇敬上帝,因为这些概念都是有限的事物的属性。
    认为上帝在某一个具体的地方也是不崇敬上帝,因为具体的地方是有限的。
    认为上帝是运动的或者是静止的同样是不崇敬上帝,因为这是将空间概念赋予了上帝。
    认为上帝不止一个也是不崇敬上帝,因为这暗示着所有的上帝都 是有限的。
    认为上帝具有忏悔、愤怒、怜悯等激情,也是不崇敬上帝,认为 上帝有欲望、希望和愿望同样也是不崇敬上帝。这样我们理解上帝的 意志之时,就不应把其视为一种像人一样的理性的欲望,而应视为是 他实现任何目的时的力量。
    同样,我们认为上帝有视觉、有知识、有理解力,也是错误的, 这些只是外物对我们的感官器官造成的影响。上帝身上没有这些东 西,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依赖自然而存在,所以不是上帝的属性。

    如果一定要对上帝的属性做出定义时,只能依据自然理性使用无 限、永恒、不可思议等否定的形容词,或者用最高、最大等最高级形 式的形容词,或是使用善、正义、神圣、造物主等不确定的词。而使 用这些词的时候,又仿佛不是为了说明上帝是什么,而是为了说明我 们如何崇敬他,如何愿意服从他。这就是谦卑并尽可崇敬上帝的表 现。因为只有一个词可以表明上帝的属性,即“存在”;只有一个词 可以说明他与我们的关系,那就是“上帝”,“上帝”包含有父王、 王和主的意思。
    敬拜神的行为应该是崇敬神的意图的表现,第一个例子就是祈 祷,那些被敬拜的木偶是祈祷的人使他们成为神的。第二个例子是感 恩,感恩与祈祷的区别在于时间的先后,祈祷在恩赐之前而感恩在 后,两者都承认上帝是之前或之后的恩惠的赐予者。第三是祭品,即 牺牲和贡品,如果祭品是最好的,就是崇敬的表现,因为这是一种感 恩。第四,只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因为这是承认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的 心,并且承认只有上帝才有智慧和力量保护我们。第五,不妄谈上 帝,因为这说明我们畏惧上帝,而畏惧也说明了我们承认上帝的存 在。因此可以说上帝之名不是随便可以用的,也不能无目的地使用, 除非是为了起誓、发布命令肯定判决,或者为了避免国家之间的战 争。争论上帝的本质也是对上帝的不尊重,因为尽管自然理性是我们 认识事物的方法,但这种方法远远不能教导我们如何认识上帝,就像 我们不能通过这种方法认识自己的本质一样。我们所应该做的不是思 考赋予上帝的属性的哲学意义,而是对他表示崇敬的意义,因此关于 上帝本质的书出得再多也没用,这只是在滥用上帝的圣名。第六,在 祈祷、感恩、祭礼和牺牲等敬拜方式中,每一种都应该用其最好的、 最能表现对上帝崇敬的言辞和行动来表示,这是自然理性对我们的指 示,即尽我们最大可能地崇敬上帝,如祈祷和感恩的词句应该文字优 美、结构精当,不应该是临时想出来的、轻浮的或粗俗的。同时,祭 礼及其他敬拜的行为也是服从的表示,以表达对恩惠的感谢。第七, 理性指示我们崇敬上帝不仅应在私下里进行,尤其应该在公众场合 中、在众目睽睽下进行,因为如果不是公开表示对上帝的崇敬,就不 会起到影响他人崇敬上帝的作用。

    最后,服从上帝的戒律就是对上帝最大的崇敬。因为对于上帝来 说,服从比牺牲更容易接受,所以,理性使得一般民众认识到崇敬上 帝的准则就是不得轻视上帝的戒命。

    既然国家只有一个国格,那么国家崇敬上帝的方式也只能有一 种:即公共敬拜采用同一的方式。因此,如果一个地方允许平民信仰 不同的宗教,采用多种敬拜形式,就不能说这个国家存在国教。

    由于言辞的意义是人们在交往过程中形成的、得到大家认可的, 所以,描述上帝属性的形容词也都被认为具有表示尊敬的意思。普通 人在没有法律规定的情况下,可依据自己的意志做出某些行为,同样 地,国家也可以根据世俗法律,按照国家意志做出某种行为。但是国 家本身没有意志、不能制定法律,是国家的某一个或几个主权者在制 定法律,体现自己的意志,由此可以推知,主权者规定的敬拜上帝的 形容词,平民在公共敬拜中也应该使用。

    但是,并非所有的行为都以规定的形式表现出来,有些行为天然 地表示崇敬,有些则天然地表示轻蔑。然而有很多行为和姿势的性质 是无所谓的,只是国家规定公开、普遍使用来崇拜上帝的那些部分, 臣民都应该遵守。圣经中所说的“服从上帝比服从人好”这句话,在 根据契约建立的上帝国中适用,在自然的上帝国中则不适用。

    在简短地讨论了自然的上帝国和自然法后,再补充说明一下上帝 的自然惩罚。因为人类的每个行为都是一条长长的因果关系链条中的 一节,而人类的智慧不足以看到这链条的尽头。在这链条上悲乐并 存,那些纵情享乐的人必然遭受与之相连的痛苦,这些痛苦就是对纵 情享乐行为的自然惩罚。于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放纵招致疾 病,轻率招致灾难,不义招致敌对的暴力,骄傲招致失败,懦弱招致 压迫等等。既然惩罚是破坏法律的后果,那么自然惩罚就是破坏自然 法的后果。这种后果是自然产生,而不是人为的。

    到此为止,关于主权的组成、性质、权利以及从自然理性延伸出 来的公民义务已经充分论述了。考虑到我的这些学说与世界上大部分 地区的情况如此不同,尤其与接受古罗马与雅典伦理学的西方世界的 实际情况如此不同,也考虑到主权者管理国家需要的伦理哲学如此之深,我几乎认为我的劳动与柏拉图的共和国一样毫无用处了。因为柏 拉图也认为在哲人担任主权者之前,不可能消除内战和政权更替。但 是,我又考虑到自然正义是主权者及其大臣唯一必须学习的科学,这 门科学不需要他们学得太精,只要能够制定出法律鼓励人们学习它就 够了。另外像柏拉图等哲学家也没有系统整理出治理与遵守治理的公 理,于是我又有了一点希望,希望我这本书有朝一日落到主权者手 里,这个主权者不受那些受利益支持或心怀嫉妒的解释者左右,研究 它并通过其主权保证它能公开讲授,从而把这种思维上的真理转化为实践。

    目录

    引言

    第一部分 论人类

    第一章 论感觉 第二章 论想象 第三章 论思维的序列或系列 第四章 论语言 第五章 论推理与科学 第六章 论激情和表达激情的术语 第七章 论讨论的终结或决断 第八章 论智慧的美德及与之相反的缺陷 第九章 论知识的几种主题 第十章 论权势、价值、地位、尊重及资格 第十一章 论品行的差异 第十二章 论宗教 第十三章 论人类幸福与苦难的自然状况 第十四章 论第一与第二自然律以及契约法 第十五章 论其他自然法 第十六章 论人、授权人和由人代表的事物

    第二部分 论国家

    第十七章 论国家的成因、产生和定义 第十八章 论按约建立的主权者的权利 第十九章 论几种不同的按约建立的国家和主权的继承问题 第二十章 论宗法的管辖权与专制的管辖权 第二十一章 论臣民的自由 第二十二章 论臣民的政治团体和私人团体 第二十三章 论主权者的政务大臣 第二十四章 论国家的营养和生殖 第二十五章 论建议 第二十六章 论市民法 第二十七章 论犯罪、宽恕与减轻罪行 第二十七章 续 第二十八章 论赏与罚 第二十九章 论削弱或导致国家解体的因素 第三十章 论主权代表者的职责 第三十一章 论自然的上帝国

  • 李奇微回忆录

    第1节

    朝鲜战争标志着“美洲堡垒”时代在美国的终结,同时也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这个新时代,美国再也不能仅仅通过避免与外界发生纷争来求得和平了。当战争在朝鲜爆发时,我们在预警时间甚至还不到一周的情况下便被迫仓卒参战,卷入到一场远在地球另一边、我国人民既不理解又感觉不到的斗争中去了。这在我国历史上尚属首次。

    从使我国得以诞生的第一场战争起,在以往的历次战争中,我们都有时间做好战争准备,补充兵员以及仔细研究在何处使用和如何才能最好地使用我们的军队。一七七六年,许多爱国志士是仓卒离开家园奔赴战场的。但是,即使那一次,那些“一连串的强取豪夺、欺压凌辱事件”也早已激起我国民众的义愤,使他们事先做好了拿起武器的准备。在其他战争中,我国有海洋作为屏障,远离战场,因页有足够的时间将工业纳入战时轨道,训练军队,建立物资储备以及研究兵力部署。

    然而,在朝鲜,事前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迹象便突然燃起了战火。一九五○年,时间不允许我们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召集会议,进行辩论,通过立法程序并慎重加以批准。敌对行动爆发时,我们于沉湎于和平之中,当我们清醒过来时,战争己全面展开。战争的爆发迫使那些经历了沉闷的战争岁月、刚刚成家立业的年轻人重新上阵,被飞快地直接运往战场。当时,我国一派繁荣,开始明显出现劳资和平的新时期,税收逐步减少,战时的种种限制正在取消,安定和平的局面正在形成。但是,这场战争却使我国再度出现了物资匮乏,派系斗争,流血牺牲和重重疑虑。

    朝鲜战争可能是只使用常规武器作战的最后一场战争,不用担心热核灾难威胁的最后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使我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在战争的整个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些重大问题,并就这些向题作出了决定。但是,其中有一些重大问题我国人民却一直是若明若暗。面对着是与其他自由国家一起行动,还是自已单独行动的同题,我们的结论是,我国的安全应放在集体行动的基础之上。当我们被迫在文职权威与军职权威之间进行抉择时,我们再次强调了文职权威的最高合法地位。当突然出现必须决定是抵御侵略、还是放弃大韩民国任其遭受敌人侵略的情况时,我们选择了体面的方式,迎头抗击了侵略者。在我国历史上,我们第一次了解到“有限”战争的概念。

    然而,还有许多问题在整个战争过程中以及战后很长一个时期内使我国人民困惑不解。为什么竟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就突然爆发了如此重大的冲突?是我们的决策人物无能,还是我们的情报力量不足?我们是不是中了蒋介石企图进犯大陆中国,或者李承晚企图以武力统一朝鲜的圈套?为什么战争爆发时我们的战备状况如此之差?还有,只是由于一位勇敢的总统——唯有他拥有决策权,迅速作出决定,我们才得以挽回在自由世界面前的信誉,我们是怎么落入这步田地的?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在于我们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打全面战争之上了。朝鲜战争之前,我们的全部军事计划都是设想要打一场席卷世界的战争,并且认为,在这样的战争中,对一个遥远而又无法设防的半岛进行防御乃是愚蠢之举。可是,朝鲜战争却使我们懂得,自此以后的一切战争必定是有限战争。今后,是否应该打有限战争巳不再成为问题,问题是如何避免打任何其他种类的战争。

    由于许多国家都拥有热核武器或者已经掌握了制造这种武器的技术,打无限规模的战争己经成为不可想象的事情。

    因为,打这种战争就意味着交战双方同归于荆朝鲜战争之后,我们在同朋友和潜在敌人打交道中一直受着这种看法的影响。

    当时,一些有识之士曾预见到了我们思想上的这一变化会引起连锁反应。人们开始认识到,单凭军事力量再也不能解决诸如我们在越南、老挝和刚果所遇到的问题,还必须辅之以能为各有关国人民所接受的、相辅相成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政策而且应通过强有力的领导加以贯彻实施。还有一点业已清楚,即政策不能再由白宫、国务院或者国防部独家制定,那些分别在不同部门工作的文职政治家和军事专家都无法独自确定指导我国与其他主权国家交往的方针。有一点亦已清楚或著说应已清楚,即只有通过军政邻导人日常的亲密无间的合作才能产生最理想的结果。政界领袖应该提出必须达成的目标,军界领袖则应分析判断使用军事手段能够取得多大成果以及如何才能最有效地运用这些手段。

    只有当军政双方征询并认真考虑彼此的观点时,这种亲密无间的合作才有实现的可能。政界领导人如果机械地否决国家高级军事顾问们的重要建议便不能定下明智稳妥的决心。毫无疑间,根据我国宪法,文职政府仍然拥有最高统帅权。但是,如果政府不征询、倾听并慎重考虑我们经验丰富的军事顾问们的意见,那就要招致灾难。

    我们的许多公民,他们的精力全都用在保持家庭的安康和教育子女方面,因而无暇顾及我国的情况和我们思想发生这些变化的全部意义。我们现在依然老是为那些轻率提出的“全面战争”“无条件毅降”“彻底胜利”等陈辞滥调所蒙骗,而这些口号却常常是为派系斗争的政治目的服务的。所以,无怪乎全国至今在外交政策上仍然存在着广泛的分歧,进行着激烈的辩论,思想混乱,情绪沮丧。

    所幸的是,这祥的人似乎正在增多——他们对于自从朝鲜战争以来我们面临的众多变化的深刻程度和这些变化产生的重大影响或许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们还是觉察到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提倡以新的方式思考问题和制定计划的崭新世界上。

    在那些没有头脑和思想比较锐敏的人们之间还有一类人,他们被截然对立的两种思想派别的激烈言辞弄得晕头转向,发觉越来越难以决定究竟支持那一派。

    在本书中,我不想对任何观点妄加评论。我所希望的只是尽已所能使人们更好地理解一场在很大程度上被曲解了的冲突。这场冲突标志着我国历史的重大转折。

    我亦无意自诩本书是评述朝鲜战争中联合国空军和海军作战行动的权威之作。这些作战行动已经在各个军种自己编写的史书中作了详尽的论述。本书所提及的全部战术作战行动都是联合国军司令部所属地面部队的行动,所用军语亦系他们的木语,在朝鲜战争中,地面部队所发挥的作用可以根据这样的事实来衡量:在整个战争中,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伤亡人数占美军战斗伤亡总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七。是地面部队的作战行动决定了联合国军的成败,而联合国军的成败又决定了美国和联合国方针政策变化的方向。

    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我地面部队被迫在没有海空军支援的情况下作战,那么在头两三个月之内,共产主义的浪潮就会冲击到对马海峡。另外,在一九五○年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作战的危急关头;如果不是海、空军竭尽全力支援地面部队,我们的损失本来会大得多,我们的事业可能要蒙受重大灾难。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对战争做出如此重大贡献的勇敢的飞行员和水兵们获得的荣誉,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实施地面作战的步乒和陆战队士兵的心目中那祥崇高。但是,我还是得指出,如果本书大部分篇幅似乎都是在谈论那些在火线上熬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步兵,那就请不要忘记,死神主要也是同他们打交道的。这一点步兵的伤亡人数可以证明。

    除此之外,我在本书中再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证明,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争辩的了。如前所述,本书唯一的宗旨是想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我们在朝鲜企图干些什么,并强调一下我们从中吸取的教训。

    我谨向陆军部军史处处长哈尔。帕蒂森准将、著名史学家撕特森。康恩博士以及他们的助手致以谢意。我曾本受限制地采用过他们提供的宝贵史料。此外,我还获准随意使用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军史处于一九六二年在华盛顿市编写的珍贵资料《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朝鲜的作战行动,1950一53年》。

    美国陆军前上尉、朝鲜战争中曾任步兵排长、连长的柯特。安德斯给我以可贵的帮助,在此谨向他衷示我的谢意。

    为帮助我将本书手稿整理成最终定稿以供出版,罗伯特。史密斯做了大量出色的工作,我愿在此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

    斯。马歇尔将军不吝宝贵时间校阅了本书清样,并就文章重点的安排和依据史实应予修正之处提出不少建议,在此谨表最衷心的谢忱。

    马修·李奇微

    一九六七年一月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

    第2节

    对于朝鲜的地理、历史、气候、整个经济状况以及朝鲜人民一无所知的人,不可能充分理解朝鲜战争。朝鲜目前分隔成南北两个部分并非自然条件所致。因自然条件而使朝鲜一分为二的情况只有一个,那就是濒临日本海、南北走向的太白山脉使得朝鲜分隔成东西两个部分。朝鲜在地理上、战略上、经济上和种族上都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就如一个人的双臂、双腿与身体的关系一样;它的每一个部分对于其他各个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朝鲜被三八线隔绝开来儿乎纯属偶然,仅仅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这件事对于当时的军事历史学家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今天没有哪个人能够确切地说出是谁首先提出这种以三八线为界的主张的。

    严格地讲,三八线根本谈不上是一条边界线。从军事上讲,这条线无法防守,从传统上讲,它又无任何意义可言。居住在该线以北的朝鲜人同居住在该线以南的朝鲜人一详,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喜爱的是相同的衣着和习惯,此外,还怀有相同的民族自豪感。

    历史上,朝鲜虽遭受过周围列强的侵略和奴役,但它在本国人民的心目中却一直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而存在着的。而且,若干世纪以来,朝鲜人一直怀有自己管理自已国家事务的愿望。由于不利的地理条件,朝鲜几乎有史以来就一直是个争战的沙场。尽管国际间有着各种禁止侵犯朝鲜的协定和条约,中国、俄国和日本仍屡次三番地想吞并朝鲜的领土,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我国政府多次提出保证,一旦朝鲜遭到进攻,就应给予援助,但是,直到一九五○年六月以前,美国从未伸出过援助之手解救过这个不幸的弱小王国,以使其免遭邻近敌国的侵占。

    长达六百英里的朝鲜半岛如同从亚洲大陆伸出的一个肥胖的拇指。它直指日本四大岛屿中最南端的九州岛,很容易引起对方越过狭窄的对马海峡的入侵。从朝鲜的主要港口釜山到日本内海入口处下关,全部航程仅一百英里稍多广点。朝鲜半岛把靠近北极的日本海与靠近赤道的黄海分隔开来。这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个国家为何有着极为悬殊的温差。朝鲜虽位于温带地区,与我国的肯塔基州在同一纬度上,但在其北部六千英尺高的陡峭山岭上,冬季的寒冷气温可低达华氏零下五十度,而在南方的稻米之乡,炎热的夏季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步兵所头疼的各种困难这里都能碰到:深厚的积雪,泥泞不堪的道路,夏季的倾盆大雨,四处飞扬、令人难以忍受的尘土。不过,这里也有绿色的稻田。看上去是那样地青葱、明快,使人心旷神怡。

    朝鲜有一个特点,是任何作战人员都不会忘却的,那就是臭气熏天。由于用人粪来肥田,加之用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桶和破漏的大车装运这种东西,因而乡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十分强烈的臭味,使人乍一闻到不堪忍受。

    朝鲜是个贫困的国家。在南方低地地区,自然草木植被早就遭到砍伐,被人们用作燃料、粮食和饲料。所以,那里生长的植物现在主要是一种矮小多节的灌木。这些灌木丛几乎无法让人荫蔽和栖身。这里很难见到青枝绿叶,也打不到什么柴火。南方的村民用长长的耙子在地上搂扒,收罗起每一点可供烧火的东西。他们把树根、枝条、稻草、破布头和各种杂七杂八的废物,都细心地检起来贮藏好,以备日后生炉子。在村庄里,路边的沟壕便算是敞开的下水道。这也加剧了本来到处就能闻到的恶臭。猪,是村民喂养的主要家畜,在污秽中到处乱窜。警觉的饿狗连人们丢弃的最令人恶心的腐肉、下水也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小孩子们在茅舍外面玩耍,小小的裤子恰好在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能随时大小便。

    南方的水稻收成很好。朝鲜人还大量种植卷心菜,不过菜常常长得很老了还不收割。他们把这种菜收进家后;就和鱼头及其他美味一起贮存在大坛子里,经烧煮之后便作为一种叫“金荠”的家常菜供食。对于大多数西方人,这种东西实在不堪入口。可是,朝鲜人却吃得津津有味;毫无疑问,他们可以从中摄取丰富的维生素。

    村庄的茅舍都很矮小,室内陈设简陋,光亮靠糊着油纸的窗户提供,这种油纸可以透光。南方平展的土地都经过精心的耕作。到处都是居民点。

    北朝鲜拥有一个工业区。工业区的粮食主要依赖于南方。北朝鲜陡峭的山峦上可以见到成片成片的高大常青树木。间或,还可看到险峻的花岗岩绝壁从六千英尺高的山岭上陡然直下。由空中鸟瞰或者信步于山间、海滨时,北方地区整个说来似乎非常秀丽。当夏季消然离去,生长着茂密阔叶林的山麓、小丘便转成了金色、黄色以及各种令入惊奇的红色和褐色。蔚蓝的天空常常万里无云。半岛两边的大海一望无涯,深邃明净。但是,最北方却是一派比较可怕的景象;尤其是冬季,在遥远的满洲荒野上形成的暴风雪常常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呼啸而至,满山遍野顿时便可覆盖十英尺厚的积雪。这一地区因山脉一直向鸭绿江延伸,所以倒是真的被分隔开来。

    在这里,军队无法越过无路可行的山脊,保持一条稳固的战线,甚至无法保持相互间的联络。在整个这一地区,道路蜿蜒曲折而且相互间隔很大。山地间大都是些羊肠小道,人员和牲畜只能一个一个地通过。这里的森林为徒步的敌人提供了极好的荫蔽条件。无数狭窄的山谷、令人头痛的羊肠小道以及刀刃一样的山岭,能使害怕进入无路可行的山地的高度机械化军队寸步难行。中国军队没有装甲车辆,只有少量的炮乓,他们不为复杂的通信手段所累,装备轻便,只携带手中的轻武器、他们习惯于各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习惯于忍饥挨饿。他们有高度的纪律性,经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中国军队在这里有许多实施机动和荫蔽的绝好机会。

    我们对地形一无所知,我们企图利用的地图则错误百出,这使敌人占了更多的便宜。熟悉地形也成了他们的一种秘密武器。我们查找的道路实际上常常都不存在,或者那些道路竟是些轮式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的羊肠小道。

    与朝鲜险恶的地形不同,朝鲜人民十分殷勤好客,大部分地区的居民都是温顺和善的百姓。经过适当的训练,他们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士兵。他们是非常俭朴的农民,他们也是狂热的爱国者。他们对日本人怀有上百年的深仇大恨;对残暴的日本警察至今耿耿于怀。朝鲜人象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我行我素,喜欢绝对个人自由,因而也就象爱尔兰人一贯表现的那样不大可能屈服于强加给他们的政治统一。

    朝鲜人没有受过自治训练,使用现代化机械设备的训练也很差,所以,为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现代化国家,他们遇到了重重的困难。他们不熟悉我们的各种习惯,我们亦无力打破坚实的语言障碍。加之在与他们国家交往的过程中,我们又办了那么多轻率疏忽的事情,因此,相互间进行合作极极其困难的,尤其当极大的危险迫在眉睫,来不及制定计划或拟定草约时,这种合作便更趋困难。

    美国知道朝鲜(从前,我们的地理书上写作“高丽”)的存在是相当近期的事情,外交上与之发生联系的时间则更短,一八三三年,热衷于打开日本门户进行贸易的美国人,对同朝鲜进行贸易曾表示过一定的兴趣。可是,即使在海军准将马修·佩里“打开了”日本的“大门”之后,朝鲜依然没有受到重视。一八六六年,法国和美国的传教士在朝鲜被处以死刑,被触怒的法、美两国政府曾一度准备联合进行一次惩罚性的远征,幸而后来放弃了此项计划。但是,此后为能与朝鲜谈判而进行的种种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结果,美国海军舰艇同朝鲜海岸炮乓发生了炮战并捉到了几个朝鲜俘虏。然而,为进行谈判,我们仍坚持做出种种努力。一开始由日本居中调解,以后则改由中国担当调解人。

    一八八二年,我们与朝鲜的第一个条约终于在天津签订,从而使美国与朝鲜王国之间建立了商务关系。该条约尤其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是含有这样一项条款:保证“两国之任何一国受到他国不公正对待时,要相互支援”。究竟何为“不公正对待”,在尔后的整整七十年中,美国对这一词义的理解似乎相当地狭窄。

    在后来的儿乎所有有关朝鲜问题的条约、文件、决定和宣言中“独立”一词一再反复出现。可是,自从在天津签订条约之后,独立一直不过是个神话而己。对我们来说,独立只意味着我们强制朝鲜遵守其贸易协定,而当其他国家为占领和剥削这个”清晨静谧的国土”而相互争斗时,我们则不进行干预。

    在天津签订条约时,我们曾明确承认中国对朝鲜所拥有的主权。后来,当日本和中国都力图控制朝鲜时,我们有意识地避免得罪其中任何一方。当我驻朝使节对中国努力加强对朝鲜控制的做法表示不满、遭到中国驻扎官的反对时,我们甚至召回了自己的使节。一八九四年,当中日双方在朝鲜问题上的对抗终于酿成战争时,我们又一次尽力避免站在任何一边;而将所做的一切仅仅局限于表达一种殷切的希望,希望日本不要对一个毫无防御能力的近邻国家发动一场非正义的战争。所以,我们外交上“勾销”朝鲜的政策,早在迪安·艾奇逊还不会拼写自已的姓名时就已奠定了基矗中日冲突期间,我们拒绝了英国要我们与德国、俄国和法国间它一起采取联合行动、进行干预的建议。后来,日本全面控制朝鲜之后,我们在承认日本权利的同时再一次承认了朝鲜的“独立”。在后来的年月里,当俄国与日本之间为了朝鲜半岛而开始争夺时,我国国务院责成我驻汉城公使,要他告诫当地的全体美国人不得发表任何反日言论。

    在此后二十年中,朝鲜曾两次请求我们实践原定的保护其不受侵犯的誓约。但是,这两次我们都明确而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日俄战争的头一个月,当日本把朝鲜变成一个保护国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以这样的话“勾销”了朝鲜:“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着朝鲜的利益而进行干预,去反对日本人。他们(朝鲜人)依靠自己的防御力量根本无法给对方以任何打击。”这就是我们在朝鲜沦为保护国的五年和六年前对朝鲜的请求所作的答复。朝鲜的请求是要我们负责在大国间达成一项确保朝鲜完整统一的协定。通过一九○五年的塔夫脱一桂太郎协定,我们正式确定了对朝鲜的不介入政策。在协定中,我们同意日本将朝鲜置于其保护之下。作为交换条件,日本对我们在远东刚刚占领的菲律宾应放弃一切侵略意图。

    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当世界各附属国人民因威尔逊的自决权宣言而感到激动时,在朝鲜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浪潮。人们秘密地聚集在朝鲜式的地窖里,用手工刻制的木版印刷独立宣言。女学生们在飘垂的袖筒中藏着秘密宣言走村串巷,她们从未引起过目光犀利的日本警察怀疑,或者被无数日本奸细所发觉。这些日本奸细平时混杂在朝鲜人之中,时刻提防着这种组织公开起义的活动。

    在南方和北方的数百个乡村中,朝鲜爱国者秘密集会,研究解放之日的行动计划。总共有数万名男女参加集会,可是,他们的计划从未走漏过风声传到日本人那里去。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包括李承晚在内的三十三名朝鲜领袖人物聚集在汉城的明月饭店,举行最后一次聚餐会。他们宣读了独立宣言,挥笔签下了自已的名字,尔后把警察叫了进来。与此同时,全国各地数百万人聚集在街头巷尾聆听朝鲜领袖人物宣读独立宣言。然后,他们举着被禁止的朝鲜国旗,兴高采烈地穿过各个村庄举行示威游行。游行群众赤手空拳,毫无使用暴力的企图。但是,在后来的短短几周内,有数千人被日本人处死。在此期间,我国国务院曾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国驻汉城领事,要他“极其谨慎,不得助长任何这样的看法,即认为美国会帮助朝鲜民族主义者实行他们的行动计划”,也不得给日本造成一种美国政府同情朝鲜民族主义运动的印象。

    所以,杜鲁门总统的下述做法与我国对朝鲜问题的传统态度是完全一致的。随着朝鲜被划分为苏联和美国的势力范围,哈里·杜鲁门总统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强烈要求下,于一九四八年四月批准了这样一项政策声明;“美国对朝鲜的事务不应陷得太深,以至于任何派别或国家在朝鲜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美国开战的理由”。

    美国尽管在开罗和波茨坦曾公开表示过建立一个独立的朝鲜的愿望,但它还是回到了它那传统的不介入的立场上。在开罗,美国、大不列颠和中国一致同意朝鲜在“适当的时候”应实现独立(苏联总理{应为部长会议主席}约瑟夫·斯大林在德黑兰与富兰克林·罗渐福总统会见时也曾赞同这一宣言)。一九四五年,就在日本投降的前夕,杜鲁门和斯大林在波茨坦通过了一项声明,保证朝鲜在苏联、大不列颠和中国共同托管五年之后实现独立。托管之事没有提及美国(事后,斯大林坚持美国应包括在托管国之列)。

    日本投降后,美国意外地发觉自己掌管着朝鲜半岛的南半部,没有经过慎重考虑,没有权衡后果,只是稍作计划,美国便着手履行其从末正式获得承认的托管义务。

    结果,它几乎是立即便铸成了一个大错,失去了朝鲜入民的信任与合作。这一错误是,它曾加强了受人鄙视的日本行政官员在办公机构中的地位。这种做法顿时激起了朝鲜人的怒火,美国被这种怒火搞得张皇失措,因此又错上加错,急急忙忙地将日本人清除出去,用一些好心的却是极本不够格的美国公民来填补出现的空缺。这些人不懂当地语言,也不了解由于需要为新生的共和国制定金融货币政策而产生的问题。当然,未能与苏联达成一项全面协议又加剧了这一危机,并且造成了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的相互指责。双方都指责对方从事反对自己的阴谋活动,在此期间,朝鲜人民群情激昂,开始转而激烈地反对美苏双方。他们怀疑这两个国家准备再次背信弃义,不履行那个经常兑现不了的、给朝鲜以独立的诺言。最后,美国对于争取与苏联合作建立托管之事终于感到绝望,便将这个问题提交给了联合国。这个举动引起苏联指责我们违反了原定的协议。联合国提议在双方管辖地区进行自由选举,可是苏联人拒不允许联合国临时委员会进入苏方管辖区。他们早先就坚持,只有那些曾经“全力支持”莫斯科托管协议的党派、团体才可以参加选举。这实际上取消了美方管辖区内所有党派、团体参加选举的资格。因为在美方管辖区,言论自由使人们可以对任何延误独立的做法,托管也罢,不托管也罢,公开表示不满。

    最终的结果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在南朝鲜举行了一次选举;建立了以李承晚为总统的大韩民国。随后,苏联针对美国的做法制造了一个以平壤为首都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此后,美国结束了自己的军事占领,于一九四八年九月开始撤出全部美国军队;这一行动再次反映出我们一贯信奉不介入的理论,尽管苏联早先曾宣布打算在一九四八年将全部苏军撒离朝鲜;并且据报道,他们如期完成了撤军计划。但是,如果当时能严肃认真地分析一下后来出现的局势,我们也许能发现,我们实际上是让年幼的共和国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我们对朝鲜向题的处理与苏联在这一问题上的区别,在于我们没有为之奋斗的实际目标,而只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实现朝鲜独立”的目标。确立这样的目标,可以使我们随时从朝鲜脱身,赶回国去重新一心一意地处理我们关心的各种国内问题。相反,苏联从一开始就有一个让朝鲜半岛“独立”的计划,该计划要使朝鲜不受除苏联之外任何国家的控制。几乎从美国一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使战争胜利在握的时刻起,苏联就已经开始朝着这一目标努力了。

    首先,苏联早就开始了训练经过选拔的朝鲜干部的勾当,企图靠这些人来建立和维持一个苏联式的共和国。在这个共和国中,所有反苏团体都要被剥夺发言权。苏联还为训练和武装一支规模颇大的北朝鲜军队直接进行了准备。这支军队包括步乒、机械化师和边防警察。起初,这些部队装备的是日本人投降时所缴获的武器。后来,苏军在一九四八年撒离时将自已的武器留给了刚刚受讨训练的北朝鲜人。一九五○年的最初几个月,就在北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发动入侵之前,苏联向他们提供了大量现代化武器装备,其中包括:重炮、T-34式坦克、卡车、自动武器和大约一百八十架新型飞机。其中约有四十架“雅克”战斗机和七十架攻击轰炸机。

    进犯南朝鲜之前,北朝群人民军已能投入使用的部队计有八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师;两个实力达编制数一半的步兵师、一个摩托车侦察团,一个装备T-34式。中型坦克的装甲旅和五个边防警察组成的旅,总兵力达十三万五千人。

    但是,这支军队的力量不仅在于它所拥有的人数和现代化装备,它还拥有大量日本统治时期逃往苏联并与苏联红军和中国红军一起经受过战火考验的朝鲜人,此外,还有数千名从一九四六年开始在苏联接受过为期三年训练的人员。政府职务也由受过良好专业训练的人员充任。这些人大都象金日成首相一样,从一九四三年起就在苏联接受过彻底的思想灌输。北朝鲜人民军师以上部队主要由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在苏联军队中担任过初级军官并立过战功的朝鲜人指挥。北朝鲜人民军每个师约有十五名苏军顾问。

    在三八线以南,为了对付这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格的现代化军队,我们留下了一支我们甚至不敢称之为军队的相当可怜的部队(美国如此醉心于从朝鲜脱身,以至不允许我们在南朝鲜的人员用“军队”这个字眼来称呼我们正在努力建立、以便在我们撤离朝鲜后维持秩序的警察部队)。三八线以南的朝鲜人对自由的热爱和为国献身的精神并不亚于北朝鲜人。况且,在我们管辖区内就有许多逃自苏方管辖区的朝鲜人。在南朝鲜方面,打仗的意愿或战斗的勇气并不缺乏,缺乏的是紧张严格的训练和优秀的指挥官。在我们未能弥补的主要不足之处中,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两个。

    仅仅说我们当时愚蠢和缺乏预见性,这是不够的。将朝鲜战争爆发的责任归咎于迪安·艾奇逊把朝鲜作为我防御圈之外的地区而公然加以“勾销”,这显然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容易使人产生误解。迪安·艾奇逊只不过是重申了一项早已被认可的美国政策罢了,朝鲜一直处于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在与朝鲜的关系史上,我们曾数次将其“勾销”南朝鲜军队所以缺乏武器装备,缺少受过训练的指挥人员,主要是因为我们认为朝鲜在战略上几乎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们关心的主要是自己不要在那里陷得过深,免得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作战。因此,我们不愿充分武装南朝鲜军队,不愿采取有力措施克服其指挥人员存在的不足之处,这些指挥人员的军事知识确实太差了。

    不用说,还存在不少实际的困难。南朝鲜没有大量从满洲返回的人员,而国内经受遭现代战争锻练的人也比较少。只有少数朝鲜军官会说英语,会说朝鲜语的美国顾问则更少。美国军语在朝文中几乎找不到相对应的词汇。在南朝鲜军队中“面子”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南朝鲜军官感到很难接受军衔比自已低的美国顾问的建议。他们对同自已意见相反的观点常常公开表示不满。因此,他们自己的参谋人员都不大敢表示不同的意见。许多南朝鲜军官之所以得到任命系出于政治上的原因,这同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和平时期我们国民警卫队中的许多军官被任命的情形是一样的。

    所以,韩国军官的军事才能从未受到过考核。有许多部队分散在各处执行剿匪任务和其他国内治安任务;部队的训练不足,截至一九四九年年底,十六个营中完成营一级训练任务的还不足半数。南朝鲜军队没有重炮,没有坦克,没有反坦克武器,也没有空军。无怪乎李承晚和其他韩国领导人对北朝鲜加强军事力量的做法以及三八线以南在这方面的薄弱状况表示恐慌和沮丧。但是,这些情况却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当时对朝鲜采取的政策。一九四八年,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曾认真考虑过要帮助南朝鲜组建一支野战军,可是,根据麦克阿瑟的建议又放弃了这个方案,主要原因是“美国占领军的兵力已经缩减,到一九四九年,我们完全受到了这样一种理论的支配,即将把美国卷入其中的下一场战争将是一场全球性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朝鲜的地位不太重要,而且,无论怎样朝鲜都无法防守。我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官方声明以及所有军事上的决策,从根本上说都是出自这种看法。在我们的会议中从未提起过“有限战争”的概念。我们对联合国充满了信心。原子弹又为我们筑起了一道心理上的马奇诺防线。这道防线使我国国民有更充分的理由强烈要求孩子们重返家园,军队遣散,刀枪入库和陆海空三军士兵复员。对这种举国一致强烈要求遣散我国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军队的做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后来的种种情况轻而易举地加以指责。可是,任何有前途的政治家,如果当时竟极力主张国家继续保持战备状态,继续在距本国八千英里之外的地方驻扎大批部队,那他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不错,在分析朝鲜形势时,我们过于相信我们自己对敌人意图的主观判断,面对我们所了解的敌人的实力情况却过于轻视。北朝鲜有着强大的突击力量,在南、北朝鲜的边界附近则集结着北朝鲜的军队。这些情况对我们的情报机构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问题在于我们的分析判断出了毛病。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我们认定,世界上共产党国家的军队并不想冒原子战争的风险去诉诸武装侵略。如前所述,有限战争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比较生疏的概念。

    我们所熟悉的有限战争只是从下述意义上来理解的,即所有战争都要受参战国是否愿意付出必要的代价这个条件的限制。

    鉴于这样一些情况,人们当然可以指责迪安·艾奇逊的讲话时机(一九五○年一月)不对。在这次讲话中,他将朝鲜排除在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南朝鲜军从力量薄弱,美国政府又受到本国民众要求将全部美军撤回国内的强大压力。这些情况苏联人当然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奇逊这种我们无意防守朝鲜的明显表示是丝毫也无助于动摇敌人采取行动的决心的。将朝鲜划在我们的防御圈之外并非迪安·艾奇逊所发明,亦非杜鲁门政府所独创。早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参谋长联席会议(李海、艾森豪威尔、尼米兹和期帕茨)曾根据杜鲁门总统的指示进行过研究,最后向国务卿提交了一份备忘录,其中这样写道:“……从军事安全的角度来看,美国保持目前在朝鲜的军队和基地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无怪乎这四位军事上的权威人物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看法会获得总统的同意。

    一九四九年,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曾分别接受两名记者的采访,首先是英国记者沃德·普赖斯,尔后是亚利旁那州《明星日报》记者沃尔特·马修斯。据报道,麦克阿瑟将军在接见记者时曾勾划了一个显然把福摩萨(台湾,下同——译注)排除在外的防御圈。这件事并未引起特别的哄动,因为,我们的军事当局认为,福摩萨不日落入中共之手几乎是必定无疑。美国有关远东问题的应急计划也没有将朝鲜或福摩萨的防御考虑进去。究竞采取何种口径来弥补福摩萨沦陷后给美国威信造成的损失,当国务院就这个问题向各驻外使领馆发出简要指示时,国会中的共和党人群情激昂,强烈要求美国保卫这个岛屿。但是,没有人提出动议要求改变我们的对韩政策。显然,对朝鲜采取的传统“勾销”政策依然在起着作用。如何解释我们在情报的理解上所犯的大错,是个更为复杂的问题。我们对北朝鲜人民军的实力有个大概的了解。由于经过了一九四九年的总动员并补充了数千名应征入伍者,北朝鲜人民军的实力增长了一倍。同时,我们也了解自己的弱点。其实,一九四七年之后,麦克阿瑟将军就不断就威胁着远东的各种危险情况发出过警告,并且坚持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代替部队的实力。然而,当时政府正处于要求削减军费的巨大压力之下,因而三军各兵种都“挨了手术刀”。海军的战斗舰艇、各型登陆舰艇、扫雷舰艇以及进行水雷战的各种装备器材,缺少到了可悲的程度。空军一开始没有喷气式战斗机,一般作战飞机和输送部从的运输机也不足。空军的照相侦察能力被削弱,照片判读人员奇缺。这给地面部队的行动带来了严重困难。在国内,武器和装甲车辆的储备削减到少得可怜的地步,生产设备则有的拆除,有的绝对加以封存。我们对于联合国阻止任何重大侵略行动的能力抱有充分的信心。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对战争已经厌倦,还认为共产党“不准备”使自己卷入大规模核屠杀之中。此外,我们煞费苦心地避免引起潜在敌人与我们发生重大争执。我们对在敌人入侵前夕获得的情报作出错误的判断,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应归咎于上述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在北朝鲜人民军大规模越过边界的前六天,中央情报局的一个战地情报机构曾报告,发现三八线以北“敌部队在广泛凋动”,同时还发现:“三八线北侧的全体居民转移至距该线两公里外的地区,元山至铁原铁路的民运业务己经停止,该线仅用作军用物品的运输专线,武装部队正向边界地区运动,大枇军械和弹药正运往边界地区”。怎么人们看到了这份报告居然还没有想到敌人的进攻,实在令人费解。

    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东京盟军总部的情报部门没有从这份情报中得出任何结论,而是按例行方式,在没有标明急件的情况下便将其转呈给了华盛顿。总部后来企图推卸对这种近乎典型的作战准备活动未能加以说明的全部责任,并坚持说,他们曾向华盛顿“转呈过全部事实材料”。

    但是,这井不能开脱他们的如下错误做法,即北朝鲜军队发动突袭的前六天,总部曾向华盛顿、呈送过一份解释性的报告,报告指出,“显然,苏联顾问们认为,现在利用政治手段制服南朝鲜政府比较适宜,特别是鉴于北朝鲜在南朝鲜进行的游击战遇到了严重的挫折。”

    所以,总部的责任是无法开脱的。我从为,问题很明显,总部象我们在国内外的许许多多美国人一样受到一种信念的影响,即认为,所有这些动向和零星入侵事件,只不过是对方向我们展开心理上的‘冷战’时所采取的一种很正常的做法。这种‘冷战’不仅在朝鲜,而且在我们认为重要得多的其他地区也在进行着。除此之外,东京还有一种不信任亚洲谍报人员的倾向,认为南朝鲜人有一种特别的毛病,还未看到狼就惊呼“狼来了!”还有一个实际情况,即北朝鲜军队的这种调动一九四七年也曾发现过。当时,三八线与后方地区全副武装的北朝鲜部队之间已开始进行一年一度的换防。我认为,真正不可原谅的错误,是未能恰如其分地估计北朝鲜人民军所具有的强大的战斗力。这一错误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价。战争爆发时,总部对于阻止侵略者所需兵力的估计数,几乎不得不一天一天地在增加。我们简直从未正确估计过敌人的实力。

    正当南北朝鲜之间的紧张局势明显加剧时,我们开始从朝鲜撤出最后一批战斗部队。有人硬说我们是遵照联合国大会的决议这样做的。可是,要求撤走一切外国军队的决议是美国自己起草并提出的。美国是在不顾联合国临时委员会和李承晚警告的情况下起草并提出这一决议的。他们的警告是。朝鲜正濒于“残酷内战”的边缘。当时,我们的国策已定,决心摆脱这种烦人的军事义务。因此。当最后一批美国部队即将乘船回国时,我们对沿边界发生的武装冲突有意置之不理。我们正视当时实际局势的唯一做法是一九四九年三月做出了一项决定,即完成六万五千人保安部队(南朝鲜当局很快将决议中的这个词改换成了“军队”一词)的装备任务,并向四千人的海岸警卫队提供缉查海上走私、防止海盗和敌人海上渗透所必需的船只。这支军队的‘装甲部队’是由少数侦察车辆和一些半履带车辆组成的。这支军从的步兵师中有四个师每师仅编有两个步兵团而不是通常的三个团。整个陆军只有九十一门105毫米榴弹炮(按美国陆军的编制,师属炮兵应有四百三十门火炮,并可得到非师属炮兵同类口径和更大口径火炮的支缓)。

    我们自己在南朝鲜的部队最初削减到只有一个团战斗队,最后则只留下一个大约由五百名官兵组成的军事顾问团(其缩称即人们所熟知的KMAG,读作“凯马格”)。由威廉·罗伯茨准将指挥。该团负责向南朝鲜营以上单位派遣军事顾问。这就是北朝鲜人为发动入侵而进行最后阶段的炮击和轰炸时我们留在朝鲜的全部人马。一九四九年六月,沿三八线发生一系列小规模袭击事件之后,北朝鲜军队侵入大韩民国领土瓮津半岛。几乎在同一时刻,最后一批美军战术部队却正在撤离南朝鲜。直到七月份,边界才恢复到原先的态势。就在同一月,三八线以南的开城遭到北朝鲜步兵和炮乒的攻击。后来在八月份,瓮津半岛再度遭受入侵,经过激战,北朝鲜人终于被赶了回去。一九五○年五月,开城再次遭到北朝鲜炮火的猛烈袭击。此时,我们自己却正在飞快地撤离南朝鲜。

    不过,决不应当认为我们的军事当局乃至政府当局都一致要求从朝鲜撤军,或者对那个不幸国家的事务只愿看光明的一面。早在一九四八年,陆军参谋长奥马尔·布莱德雷将军以其特有的洞察力对参谋长联席会议中大多数人的观点提出了挑战。这些人的观点是,朝鲜“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任何在朝鲜使用美国军事力量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布菜德雷认识到北朝鲜人入侵的可能性极大,因而建议,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侵略行动,则应迅速疏散美国侨民,并且毫不迟疑地向联合国安理会说明事实真相。他还极力主张,在我战斗部队撒离之前,应重新分析朝鲜局势。布莱德雷的观点遭到了否决。

    此外,美军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中的一名高级军官约翰·贝尔德上校也曾独自一人提出过警告。他对当时刚刚任命为驻朝大使的约翰说,南朝鲜军队所用武器装备的类型与质量不足以保证维持边界的现状。他报告说,人数上处于劣势的韩国军队在火力上也让北朝鲜军队完全占了上风。北朝鲜军队拥有122毫米火炮,射程约为十七英里,而美国提供的105毫米火炮有效射程大约只有七英里。他还强烈要求送给韩国军队一些防空武器,建议向他们提供F-51飞机,但是他的这些主张没有引起重视。

    包括杜鲁门在内的文职官员们早先也曾大声疾呼反对立即拆除我们的战争机器,关闭我们的军工生产部门。但是,正如如杜鲁门先生在其《回忆录》中所写的,这些呼声“被国会和报刊淹没了”。因此,最后当大炮终于宣告朝鲜爆发全面战争时,我们创建的幼小共和国发现它处于毫无抵抗准备的状态,而我们也发现自己在军事上毫无准备,无法履行相互支援的协定。

    第3节

    一九五O年六月,沿整个三八线对峙的南、北朝鲜军队在实力和战备程度上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可是,北朝鲜军队旨在侵占南朝鲜全境的大规模进攻居然为南朝鲜军队所阻滞,这确实令人感到惊异。北朝鲜军队拥有装甲部队,而南朝鲜军队却没有。北朝鲜军队拥有的火炮在数量和射程上都大大超过了我们提供给南朝鲜的火炮。南朝鲜炮兵的大多数火炮已经多中未曾使用。北朝鲜人民军可以得到飞机的掩护,而南朝鲜军队甚至连高炮部队都感到不足。南朝鲜军队也没有任何可以抗击对方坦克的火炮。这种情况同以往少数童子军企图以手中的轻武器阻止德军装甲部队的情形很相似。

    要想有效地发挥火炮的作用,必须做到能集中火力于重要的军事目标。这就意味着必须标定出集火射击的诸元,训练好炮手,并且对火炮进行试射。而这一切,南朝鲜军队基本上都未能做到。可是,北朝鲜人民军的榴弹炮几个月来却一直瞄准着在南朝鲜境内的重要目标,并且在此之前已经对开城市进行过两次炮击。北朝鲜人民军不仅为这次进攻作了充分的准备,而且还拟制了详细周密的计划,甚至连派某些部队混杂在难民之中潜入南朝鲜境内、破坏交通、散布恐怖言论以及摧毁坚固工事等问题都考虑到了。

    进攻是在一九五0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发起的。这是一个雨水淅沥的夏日之晨。敌人对各个进攻地带亦即通往汉城和春川的的山谷间的主要公路或曰“走廊”实施了猛烈的炮火袭击。尔后,敌人沿着这些谷地实施了主要突击。T—34式坦克在前面隆隆地开进,步兵一遇到抵抗就迅速展开成战斗队形。为配合这些进攻,敌人侵占了整个瓮津半岛,并且沿东海岸实施了一次两栖迂回行动。这次迂回行动的目的,在于切断那些守护南北走向的海岸公路和通往西南方向之洪川、原州和堤川的公路的南朝鲜军队退路。任何—个在手头没有反坦克武器的情况下抗击过敌坦克的人,都能理解数量上居于劣势的韩国军队中笼罩着的恐怖气氛。

    当时,韩国军队正面临敌人在坦克支援下对汉城实施的钳形进攻。在这些韩国军队中,除那些在过去几个月中曾参加过反游击战的部队之外,很少有什么部队参加过实际战斗。许多人几乎根本没有受过训练,他们不熟悉自己手中的武器,对指挥官(某些指挥官在开战头几天就丢下部队开了小差)缺乏信心,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对自己的翼侧实施包围的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部队几乎没有为实施纵深防御或者建立补给系统而进行过任何准备。南朝鲜军队基本上是为了应付国内治安而进行装备和训练的,因此,许多士兵感到无法抗击大批有组织的蜂拥而至的凶恶敌人。

    在美国军队参战之前,竟然有许多南朝鲜部队未作任何抵抗。其原因在于他们不懂得如何进行抵抗菌素和完全丧失了组织纪律性。

    然而,也有一些英勇作战的例外情况。如果不是少数几支进行了适当作战准备的韩国军队英勇奋战,可能还会丧失一两天极其宝贵的时间,也就有可能遭到彻底的失败。南朝鲜第6师是在北朝鲜入侵前做好战斗准备的一支部队。

    驻韩国军事顾问团的托马斯·麦克费尔中校曾担任该师的高级顾问。他很快便征得了该师师长金将军的同意,着手实施一项紧张的训练计划。第6师负责防守通向春川的接近路,经常要对付通过春川与江陵之间几条固定路线穿越三八线的成帮的游击队。就在北朝鲜军队大举入侵前的几个星期,南朝鲜第6师经常与这些穿越边界的、人数多少不等的成帮入侵者进行战斗,所以,他们在激烈的战斗中经受了一定的锻练。

    第6师的炮兵分队和工兵分队也进行了训练。长期闲置不用的榴弹炮进行了一定的试射,集火射击的诺元进行了测定和标定,发射阵地也进行了改善。根据麦克费尔中校很明智的指示,情报分队得到了加强和训练,并且被频繁地派到三八线以北执行任务。他们从那边返回时所带的情报有力地证明,敌人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他们发现了敌军伪装良好的坦克,新调来的部队,以及高炮连。所有这一切都使麦克费尔中校感到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曾将这些情报呈报上级,但未引起重视。)。他说服师长取消了六月二十三日的所有周末通行证,充分加强了防御阵地上的兵力。因此,当敌军果真发起进攻时,南朝鲜第6师已经作好了抵抗的准备。他们进行了英勇的战斗,阻滞了北朝鲜人民军向汉城发动的大规模强攻,争取了三天的宝贵时间。如友邻部队对这次进攻也能作好同样的准备,则这次进攻受阻的时间可能会长得多,那样便会有足够的时间沿汉江组织起某种抵抗,其结果也就大不相同了。

    南朝鲜第6师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以精确的集火射击打得敌人惊慌失措,陷于混乱,而且,用预备队削弱了最初突入的政部队。但是,此后却传来了两翼友邻部队已经仓皇逃跑的消息。这使得第6师两翼暴露,有可能很快为敌人所包围。因此,除撤退外别无出路。在春川以南,已经构筑了防御阵地,第6师准备在那里进一步组织抵抗。

    但是,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此时接到了撤离汉城的命令。麦克费尔中校接到指示,令其动身前往大邱,再由那里乘飞机转移出去。待他能够返回来帮助重新组织丧魂落魄的南朝鲜部队时,汉城已落入敌手,退却已经变成了溃逃。

    在首都防御战中,南朝鲜第l师也进行了同样英勇的战斗。该师的一个步兵连在汉城以北某高地坚持抵抗,直到最后一人战死为止。然而,其他各处却是一派惊慌失措的景象。瓮津半岛于第二天黄昏完全被敌人占领。于是,敌人进攻瓮津半岛的部队便腾出手来加入了对汉城的强攻。残存的南朝鲜部队不得不借助登陆舰撤了出来,以便加强首都毫无希望的防御。开城,该国的一座古城,在第一天拂晓进攻发起后仅仅四个小时就落入北朝鲜人民军手中。翌日黄昏,敌军在坦克支援下,沿狭窄的走廊地带挺进至议政府城下,并包围了该城,打通了直接通往汉城的道路。平民百姓、溃不成军的部队、装满坛坛罐罐的大车、小马驹、大车中,无所不有,都在逃难,形成了一股逃难的人流。在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声中,这股人流喧闹嘈杂,然而却又显得出奇地耐心。零星的反冲击几乎无法降低敌人向首都前进的速度。

    但是,在北朝鲜人民军进入汉城市郊之前,南朝鲜军队参谋总长就已经集合起全体随员越过汉江南逃了。据南朝鲜方面称,“在本人表示反对的情况下”,蔡将军“被送上了一辆吉普车,送到汉江以南”。究竟他是以何种形式表示反对,又是哪一级迫使他上的吉普车,我们在汉城的美国人是无从了解的。据美国陆军在朝鲜作战的正式史料记载,在没有通知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的情况下,整个南朝鲜陆军司令部便转移至汉城至水原半途的始兴。当美国人获知此事之后,在场的美国高级军官威廉·赖特上校(后晋升为中将)遂召集其参谋人员出发往南,企图说服南朝鲜人返回来。可是,他们费尽口舌未能成功。结果,仍在汉城以北作战的南朝鲜部队同司令部失掉了联络。不久,老百姓便恐慌不安起来,大规模逃难开始了。(三天之后,即六月三十日,南朝鲜政府解除了蔡将军的职务,由钟日昆将军接替了他。钟将军在指挥上堪称楷模。他后来成为骏美国大使。现在,也就是一九六七年五月,任外交部长。)六月二十八日凌晨,北朝鲜人民军进入汉城。城内早已大火熊熊,到处悬挂着共党的旗帜。随着新生的共和国的文化、政治、交通和精神上的中心汉城的丢失,全部有效的抵抗行动均以彻底失败告终。南朝鲜军队连同大批身穿白色服装的难民(其中混杂着许多在北方受过训练的渗透者)一窝蜂地涌过了汉江。可是,东京的总部却一度认为,可以依托这条河流形成的障碍进行一番抵抗。

    然而,六月二十九日,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象他以往经常所做的那样,不顾个人安危亲临现场察看了一番。通过察看,他认识到,如果得不到大规模增援,就不可能阻挡故人进攻的势头。麦克阿瑟和他的七名高级参谋,其中包括爱德华·阿尔蒙德将军和乔治·斯特技特迈耶将军,由东京飞抵位于汉城以南二十英里的水原,并在前进指挥所听取了驻韩国军事顾问团两名刚从汉城返回的军官所作的简要汇报。总司令和他的参谋人员与这两名军官一道分乘两辆征用的吉普车向汉江进发,他们在这股由难民、大车、行李、部队和车辆组成的南逃的洪流中奋力穿行。在一个可以俯瞰汉江谷地的高地上,麦克阿瑟观察了逃难的混乱景象。不久,他便在一份电报中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报告:“南朝鲜部队正处于混乱之中,没有进行认真的抵抗,缺乏指挥……他们无力夺取主动权……”。

    麦克阿瑟在朝鲜的地面只停留过五个小时,而且,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听取情况介绍和旅途上,直接用于观察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小时。但是,他就南朝鲜军队的抗击行动所作的刻薄的评价基本上还是公正的:南朝鲜军队被打败了。因此,除非我们迅速投入巨大的兵力,否则整个半岛很快就会沦陷。

    (下面的趣闻可以说明麦克阿瑟眼中所观察到的情况。在其《回忆录》一书中,麦克阿瑟曾把退却描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被击败的、溃散的军队形成了一股可怕的逆流。南朝鲜军队完全是在狼狈溃逃。”从可以俯视汉江的高地上,他看到了“从汉城的废墟上冉冉上升的冲天烟柱”和“正在撤退的、溃不成军、气喘吁吁的队伍”,看到这些队伍“常常为满身尘土、挤来挤去的逃难人群所阻塞而不能举步”。但是,当时站在麦克阿瑟身旁观看同样情景的阿尔蒙德将军所描绘的景象却不是这样地令人绝望。他所见到的部队既不是气喘吁吁,也不是溃不成军。相反,尽管追击炮弹不时地落下——当然,还没有近到危险的程度——“所有的人却仍然谈笑风生,他们仍然荷枪实弹、武装整齐,仍然顾得上向我们致意”。还有一点也不很清楚,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二小时雨的情况下,“人群”怎么还会“满身尘土”。可是,在麦克阿瑟许多由别人代为捉刀的报告中,一些看问题比我敏锐的人也发现存在言过其实的倾向。)美国为避免即将发生的灾难而拟制的计划,此时不得不一小时一小时地重新修定,估计必须投入朝鲜的兵力也几乎是在成几何级数地增加。我们的情报部门事先曾提供过充分的事实情况,本来可以作为我们采取相应步骤的依据。但是,我们未能对这些情报作出正确的判断,甚至可以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例如,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北朝鲜人民军是这样一支训练有素、军纪严整、具有高度战备程度的军队。结果,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实际规模和样式毫无思想准备。现在,我们才如梦方醒,才被迫想起了我们遭到严重削减的军队,才不得不仓促上阵,以便从就要降临的大灾大难中抢救出我们所能抢救的一切。

    我们当前最关心的问题是将入侵所危及的美国国民安全地转移出去。为此,我们事先曾港备了一份“油煎饼计划”。这是一年前在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和美国大使馆协助下由东京的总部拟制的。莫西奥大使负责在发生重大的紧急情况时将这项计划付诸实施。现在,紧急情况出现了,这项计划也就毫不迟疑地付诸实施了。海军、空军和美国使馆都行动起来,干得十分顺利、迅速而且有效,结果,全部有关的男人、妇女和儿童一个也没有丢下,甚至没有一个人受到重伤。我们的驻远东部队所取得的这个小小的胜利,很快就为重大的不幸和灾祸掩盖了,以至于华盛顿本应拍发的“干得好”的电报一直都没有发来。

    现在,总司令的当务之急是拼凑足够的兵力和弹药来进行一场比我们预计的规模要大四倍的战争。已经到了需要立即定下决心和迅速采取行动的时刻。在作出反应的问题上,我们的总统和军事领导人没有产生片刻的犹豫和怀疑,这是值得赞扬的。从汉城发出的宣布南朝鲜领土遭受北朝鲜军队入侵的电报,于六月二十四日①(星期六)下午九时三十分左右传至华盛顿。下午十时之前,电报的副本就交到了国务卿艾奇逊手中。他立即打电话给在密苏里州独立城的杜鲁门总统,总统正打算在那里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星期日凌晨的头几个小时,政府各部门的值班官员一直在忙着确定他们必须通知的人员名单,以便向那些需要首先知道战争已在朝鲜爆发的人发出通告。

    美国在长期采取让朝鲜任凭命运摆布的政策之后,这次是否会作出什么不同的反应,那是很难肯定的。我们没有进行战争的准备,我们这些最先听到从世界另一面传来的不祥消息的人,内心里大都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了。如果总统在确定应该首先采取何种行动之前能够先与自己的所有顾问郑重其事地进行磋商,那就不会有人对他提出批评了。可是,面对这样的挑战,优柔寡断、瞻前顾(华盛顿时间比汉城和东京时间早十四个小时。——作者)后并不符合杜鲁门总统的性格。数小时之内,他就命令使用“美国空、海军力量为南朝鲜政府军提供掩护和支援。”

    六月三十日,他批准了麦克阿瑟使用一个团战斗队的请求。此后不久,他又授予麦克阿瑟“使用其所属地面部队的全权。”

    这些决定所产生的影响,当时在美国并没有立即为人们感受到。我认为,我们的绝大多数公民,由于深受报刊和政客的影响,由于本身强烈的主观愿望,觉得朝鲜战争的爆发只不过是发生了一场火灾,不久就会被我们留在那里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人所扑灭。可是,各处的军人听到这一消息却深感不安。他们对于国会减少预算将我们的军事力量砍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情况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们长期所关心的并不是苏联的什么意图,而是苏联的实力。此时,大部分军人感到担心的是共产党终于决定要决一雌雄了。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消息是如何传给我的,它对我的影响又是多么地深刻。一九五O年六月,我作为陆军副参谋长在五角大楼值班。当时,我刚刚结束了对宾夕法尼亚州国民警卫队第28步兵师的视察。那一夜,我象其他许多正在酣睡的人们一样被床边的电话铃声惊醒。当我听到来自午夜华盛顿的一个镇定而准确的声音告诉我莫西奥大使发来的消息时,越来越感到惴惴不安。我将能体谅人的妻子叫醒,把我的忧虑告诉了她,并且让她赶快穿好衣服,作好回首都的准备。当我们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卡莱尔兵营的重要人物住宅区沉浸在乡间的静谧气氛之中。当整个乡村仍在酣睡之际,我们在夜暗中上了路。一路上,我们很少交谈,但彼此心照不宣,纳粹投降以来我们所享受的这个短暂的和平时期现在已经结束,在很长很长的时期内,我们将再也享受不到这种和平了。我不禁想到了这条道路两旁乃至全国各地正在熟睡的千千万万的人们,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多么突然而剧烈的变化。

    不用说,我们能够投入朝鲜的首批部队只有海军和空军,他们已经担负了将那里的全体美国公民和少数外国人转移至安全地区的任务。以海军中将阿瑟·斯特鲁布尔指挥的第7舰队为主力的海军,赋予其主要作战部队第77特混舰队以这样的任务:在消灭敌人所有的海军力量之后,封锁朝鲜的海岸线。朝鲜战争编年表中所记载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地面部队的艰苦战斗,这是十分公平合理的,因为地面部队曾被迫与一个足智多谋、数量上占优势(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的敌人日以继夜地进行过殊死的战斗。

    但是,美国海军的全体舰上人员以其特有的勇敢精神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战斗。他们沿朝鲜海岸执行封锁任务,不顾一切地从事排除航道中水雷的艰苦而危险的工作,他们还要执行水下爆破任务,这项工作常常要在零度以下的寒冷天气里进行。至于说到飞行员,如果没有他们,这场战争可能在六十天之内就会告终,整个朝鲜也就会落到共产党手中。由于缺少受过专业训练的照片判读人员,飞行人员执行侦察任务受到了影响。但是,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飞行人员和地勤人员在各种气象条件下昼夜不停地工作,从狭小的跑道或光滑的甲板上起飞作战,因而仍得以在战争之初消灭北朝鲜的空军,摧毁其大部分装甲车辆,并将急需的人员和补给运往最危急的地点。海军控制着航道并防止了任何规模的敌部队由两侧的海岸登陆,同时输送了迅速加强第8集团军所必需的补给品和装备器材。空军则掌握着绝对的制空权。由于这些原因,我们的地面部队才能在朝鲜夺得一个不太稳固的立足点,并能在援军到达之前进行固守。

    由于批准使用的那个团战斗队(一个加强步兵团)无法及时从夏威夷赶到作战地带,麦克阿瑟将军遂命令立即空运一个步兵营到朝鲜应急,命令该营尽可能靠前地与敌人建立接触,并通过迟滞行动争取时间以使更多的部队能运至朝鲜。该营预定飞往当时仍在己方部队手中的水原机场,但是由于为恶劣的天气所耽搁,最后只得降落在釜山机场。他们从釜山出发,沿公路和铁路向前机动,去迎击正在稳步推进的敌人。

    这支部队就是史密斯特遣部队,是根据其指挥官史密斯中校的名字命名的。在那艰苦奋战的几天之中,这是唯一的一支在地面作战的美国部队。这支部队只有五百人:两个步兵连、两个4.2英寸追击炮排(不得不全部作为野战炮兵使用)、一个75毫米无后座力炮组,以及六个2.36英寸火箭筒小队。他们的对手是数量上为他们一百多倍的、装备有T—34式坦克和野战火炮的敌军。史密斯特遣部队没有预备队,没有可击毁装甲很厚的敌坦克的武器,也没有可与敌之榴弹炮相抗衡的武器。(史密斯特遣部队倒是辖有第52野炮营的A连,但是,在向前方机动时该连掉队,七月五日战斗打响时未能赶到。)谈起这一小股装备低劣的部队的情况是令人伤心的:他们过去所受的训练只是为了适应执行守备任务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打仗。他们刚刚失去了在平静的日本所享受的那种悠闲、安逸的生活。在日本,他们吃惯了丰盛佳肴,与女友一起消磨时光,甚至连擦自己的皮鞋也要找人代劳。

    在朝鲜,他们毫无怨言地施着沉重的脚步向前开进,到一些既无掩蔽又无荫蔽的山岗上或污泥齐腿深的、臭气熏天的稻田里去迎接死亡。他们所进行的抵抗看起来也许徒劳无功,毫无希望。他们所能做的一切至多不过是在一些高地上坚守阵地,直到敌军几乎完全把他们包围或者自己弹尽粮绝为止。尔后,他们通过一些自己所不熟悉的、每个居民都可能是敌人的地区实施后撤,并拼命设法在某个地点重新集合部队,进行另一次毫无希望的抵抗。在进行第一次战斗时,特遣部队有些恐慌,显得非常混乱。七月五日上午八时,敌人以三十辆坦克和一支强大的步兵部队向乌山附近发起了进攻。史密斯特遣部队不久便被迫在退却与被歼之间进行抉择。他们坚守阵地,一直打到弹药告专罄才开始有些混乱地撤退。撤退中遭到很大损失。

    在此后的数周之内,部队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战斗的。

    敌人以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兵力发起进攻,不断对暴露的两翼进行试探,并且还机动其装甲部队,象对付玩具枪一样对付我们的火力。没有预备队的第24步兵师几乎在不断地与敌人进行战斗。他们有时在行军中就打起盹来,常常是多日吃不上一顿热饭,但是,他们却能顽强地坚持,以争取极其宝贵的时间。七月五日晚,第21步兵团战斗队第l营全体人员投入了战斗,与此同时,第24师剩余部队开始在大田地区建立防御阵地。

    麦克阿瑟将军从一开始就拟制了范围广泛、森罗万象的计划:他打算尽可能靠前地与敌人建立接触;投入他能迅速运送到那里的各种部队,阻止敌人的进攻;直接利用宽阔的汉江这一天然障碍(汉江是朝鲜为数甚少的几条河水很深、难以徒涉的河流)进行抵抗。他准备迅速集结起两个美军师的兵力。这支部队加上南朝鲜军队便足以(根据麦克阿瑟最初的判断)迟滞敌人的进攻,并保证在半岛上保持足够的立足地区。尔后,在获得足够的兵力之后(总司令估计,这要花两个月的时间),他将首先以两个师组成的军实施一次两栖突击,从而转入进攻,夺占仁川——汉城地区,控制敌交通与补给线,尔后全歼敌军。

    可是,这个计划是在总部了解敌人的实力之前制定的。

    所以,战斗一打响,麦克阿瑟将军对所需兵力的估计数便急剧地增加。汉江几乎没有降低敌人进攻的速度,南岸的南朝鲜步兵在猛烈的、无法回击的炮火打击下很快便士崩瓦解。北朝鲜人民军迅速越过了这道天然障碍,开始向南迅猛突击。第24师的前方分队沿汉城至釜山的主要公路和双轨铁路的总轴线主动实施退却。我空军摧毁了敌军大量坦克,杀伤了许多徒步步兵,并且不断地在近距离上阻止敌军前进。但是,在那里与敌人争夺阵地的却只是一个师的残余部队。该师本来就人员不足,已遭受沉重打击,并且在火力上也弱于对方。

    在十七天的艰苦战斗中,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进行了五次大的迟滞作战行动,后撤了七十英里。七月五日和六日,他们在乌山附近进行了首次阻击;八日,他们又于天安附近再次组织抵抗;十一日,在全义和鸟致院之间的地区作战;尔后,从七月十三日到十五日,他们沿锦江抗击敌人达三天之久。也许,他们最艰苦的战斗是在大田市及其周围进行的,这次战斗使他们失去了勇敢的指挥官威廉·迪安少将(在那儿被俘)。就是在这个地区,他们冒着街巷两侧房顶上敌人狙击手和自动枪手的火力,经过苦战才穿过了危险的街巷。

    敌人利用坦克突破我军防御之后,常以步兵从两翼对我实施迂回,包围炮兵分队,尔后向后方实施卷击。因此,每个成员(炮手、宪兵、甚至卫生兵)到时都得拿起卡宾枪或步枪仓促建立起环形防御圈,并作好夺路撤至后方的准备。

    在游击队和受过训练的共产党破坏分子袭扰下,我们的补给线不断遭到破坏,后方地区也没有安全保障。这些人都是混在无数难民中渗入我方的。到处是无休止的战斗,无休止的退却,无休止的危险。巡逻兵被派出去寻找同部队失掉联系的人员时常常发现这些人员反剪着双臂死在地上,每个人后脑勺上都有一个枪眼。这段时间,有时大雨如注,有时夏日的骄阳蒸烤着人们的衣服和皮肤,一个个口干舌燥。

    七月二十日,大田弃守。此后不几天,因获得从第?步兵师(现为我留驻日本的全部战斗守备部队)抽调的部分兵力而勉强可以作战的第25师和第1骑兵师,在一百英里宽的战线上的各个地点进入了战斗。这条战线由大田——大邱公路和铁路以西一直延伸到浦项洞以北的日本海海域。第24师伤亡惨重,病苦、疲惫而且肮脏,他们四处寻找喘息的机会,然而希望落空,他们被迅速调至洛东江西部和南部地区,准备在那里阻止敌军对我军南翼实施迂回。

    敌人对我得到加强的防线的压力在继续增大。不久,问题就很清楚:我们必须进一步缩小防御正面,以便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防止敌人达成突贯。值得庆幸的是,在此关键时刻,又有增援部队在釜山上陆,从而加强了我军前线的力量。陆军第5团战斗队于八月一日由夏威夷赶到朝鲜,第3步兵师于同一天开始在釜山登陆。第二天,第l暂编陆战旅上岸。他们到达的时间几乎分秒不差,因为,当时的情况已十分危急。

    五角大楼的观察员们早就知道一场灾难威胁着南方,因为,通过空中侦察,我们不断得到敌军一支队伍沿西海岸向半岛顶端的马山运动的情况。如果敌军在这个地点达成突破,就可能出现十分严重的灾难性后果,整个半岛就要放弃,我们拼凑起来的部队在夺路逃跑的过程中就会遭到血腥屠杀。

    但是,指挥第8集团军的沃尔顿·沃克中将已经宣布,巴丹岛那样的事情决不会重演。七月二十九日晋州陷落之后,在第8集团军的处境仍在急剧恶化的情况下,沃克宣布:“决不能再后撤了!我们必须战斗到底!我们要守住这条防线!我们要赢得胜利!”

    他们果然赢得了胜利,这是通过殊死的战斗和出色的机动赢得的胜利。首先,沃克急速以加强后接近战斗编制实力的架子部队来对付最严重的威胁——正在由南面迫近的敌军纵队。这支队伍有可能席卷沃克的整个防线。第25师巧妙、快速地实施机动,从敌军兵力当时还比较薄弱的北面转移到南面,那里,马山——晋州防线正濒于崩溃。

    刚口上陆的第1暂编陆战旅也立即投入到那一地段,从而大大加强了那里的力量。爱德华·克雷格准将指挥的这个旅下辖第5陆战团和第33陆战队航空大队。该旅到达时,实力不足编制数,缺编的单位与第8集团军所属其他部队差不多(一个步兵营只有两个步兵连,而不是三个;炮兵连只有四门炮,而不是六门)。该旅的兵力总共六千五百人,能够在M—26“潘兴”式坦克的支援下加入战斗。这种坦克装备有90毫米火炮,比T—34式坦克强。这支部队使南部转危为安,阻止了敌人的前进。(由于敌人是在夜间行进,我们的飞机在此之前未能降低故人的前进速度。)现在,第8集团军已建立了自己的最后防线,即后来的所谓“釜山环形防御圈”。防御圈是一个三面临敌的宽大防线,保护着连接大邱、马山、釜山、庆州的铁路四边形地区。这个铁路四边形是为我们分散配置的部队提供补给的生命线。为避免这条生命线被敌人切断和遭到炮火袭击,沃克决定尽量扼守洛东江一线,尽管当时敌人已经在洛东江的好几个地点远远地突入江南地区。

    这并不是一条绵亘的防线。我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建立一条坚固的防线。这道防线是由一些分散的支撑点组成的。我们的部队可以由这些支撑点向外出击,如同第8集团军参谋长利文·艾伦将军所形容的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扑灭大火”。疲惫不堪的部队没有休息的机会,没有预备队。在六个星期当中,敌人不断向两翼实施强大的突击,同时在中央发起旨在查明薄弱点的试探性进攻。无论何时,拂晓或是午夜,都经常要迅速召集起一切可以抽调出来的人员(譬如,由某师抽调的一个营,从另一师抽调的一个连,从某个其他的部队抽调的五十或一百名士兵)去应讨一些十分危急的情况。一堆火刚被扑灭,不知什么地方又会突然冒出火苗,出现危急情况,又不得不采取零零星屋的办法加以应付。

    参加这次为期六周战斗的部队计有:第8集团军所属四个不满员的师、英军第27旅、南朝鲜军队残存的所有部队(五个师)、第l暂编陆战旅以及陆战队、空军和海军所能提供的所有作战飞机。在进行仁川登陆的准备时,陆战队被抽调了出去。这使沃克陷入缺少兵力和补给的绝境。但是,他还是坚持下去了,这反映出他坚韧不跋的精神和所属部队的勇猛顽强作风。沃克本人象第8集团军的许多军官一样,认为由于总部偏向由麦克阿瑟的参谋长阿尔蒙德将军指挥的、正在准备实施仁川登陆的第10军,所以,第8集团军的实力受到了影响。但是,他们没有以实力不足作为向敌人退让的借口。沃克经过艰苦的努力果断地在最需要兵力的地方集中起自己的一点点可怜的兵力。尔后,当估计仁川登陆使敌军处于致命的危险境地时,他又奋力突出了环形防御围。但是,他那在战斗中已大大损耗的部队由于缺乏应有的器材,根本无法强渡洛东江。虽然,随着仁川登陆的消息传来,我们轰炸了敌人的战线,但是,敌人有好几天似乎并不知道已方部队在北部遭到了痛击。在洛东江一线,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说明空军的攻击已经“将北朝鲜人民军打得屈膝投降”(这是空军正式史料中的说法)。隔着宽阔的、难以跨越的洛东江天堑与沃克对峙的,仍然是一个军纪严明、装备精良、决心坚定的敌人。

    “我们是后娘养的”,沃克在电话里向总部说(指他们未能得到所需要的工兵器材),“……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会因此裹足不前”。他果然没有裹足不前。然而,敌人仍然象仁川登陆之前一样疯狂地在战斗。敌人认为,沃克将军当时根本无法将自己的装甲部队弄到对岸。沃克曾受命于九月十五日发起进攻,由防御圈出击。后来,麦克阿瑟又同意他推迟一天行动,以便在仁川登陆的次日再开始出击。二十一日,沃克仍然未能打开突围之路,敌人毫无撤退的迹象。麦克阿瑟对自己的计划遭受的这一挫折甚为关切,要他的参谋人员着手制定一个短期的速决作战方案——在汉城正南一百英里处、位于西海岸的锦山实施一次登陆。可是,在这个方案的最后阶段尚未制定出来之前,敌人终于表现出无心恋战的迹象。仁川登陆成功了,北朝鲜人民军处于被消灭的危险境地。九月二十三日,艾伦将军通过电话向东京总部说:“肯定要出什么事了。我们已经有一整天没有遭到反击了。”不久,位于最南部的那些很可能被切断退路的敌军部队开始北撤。沃克立即命令实施追击,指示各路纵队置两翼安危于不顾,毫不迟疑地向汉城方向发起猛攻。部队执行了沃克的命令,他们象所有作好战斗港备、终于看到胜利曙光的部队一样全力投入了这次追击。

    九月二十七日,向北卷击的第1骑兵师的士兵们在水原附近与向南突击的美第7师的先头分队会合。口袋终于扎了起来。这时,北朝鲜人民军开始土崩瓦解,数万人被源源不断地送进了由第8集团军和第10军临时建立起来的许多战俘营。

    麦克阿瑟又表现出他那一贯过于乐观的情绪,在没有真正赢得胜利之前就认为已经取得了彻底胜利。九月二十五日,他和阿尔蒙德将军都宣布,汉城“已再次掌握在我们手中”。可是,第10军所属部队,尤其是陆战师所遇到的情况却不一样。他们在这之后还进行了三天激烈的巷战,战斗人员和居民又遭到一些伤亡。直到九月二十八日,该城的所有残敌才最后肃清。接着,在一次简短而激动人心的庆典上,麦克阿瑟将军正式将朝鲜的都城转交给李总统。

    参加这次作战的所有部队都得到了荣誉,而这次作战的卓越组织者麦克阿瑟将军则获得了特殊的荣誉。在我们军界领导人中,差不多唯有他独具慧眼,看到了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做了之后又能得到些什么。但是,随着战争第一阶段的结束,许多人的心中更是对史密斯特遣部队堪称英勇的作战行动,当然还有第24师的作战行动,充满了感激之情。史密斯特遣部队是一支装备不足、人数甚少、几乎被人忘却的弱小美国战斗部队,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缺乏实战经验的年轻新兵。正如杜鲁门总统在赞扬他们的抵抗行动时所说的,他们确实“进行了一次军事史上最出色的后卫战斗”。总统说,“由于几位杰出的将军指挥的一小批英勇的年轻人能力挽狂澜,我们才得以集结起反突击的兵力。”

    确实,由于我们的空中力量不断给北朝鲜人民军以沉重打击,我们才有可能进行抵抗。但是,事情并不象某些正式材料肯定的那样,我认为,粉碎北朝鲜人民军、使我地面部队能比较容易地吃掉他们的真正原因,既不是这种沉重的打击,也不是被一枚地雷炸死的北朝鲜人民军最得力的领导人姜健中将(美国人称之为金空)之死。沿釜山环形防御圈与北朝鲜人民军对抗的士兵们发现,这是一个凶猛、狡诈、残忍和坚决的敌人,他们不得不通过地面战斗来战胜这个敌人。

    第4节

    仁川登陆作战即“铬铁行动”,从发起到整个行动的实施都是一次典型的麦克阿瑟式的作战行动。这次大胆的五千比一的冒险,使我们在朝鲜的部队恢复了主动,没有被敌人赶入大海。当我们这些人差不多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我国已处于战争之中时,麦克阿瑟就已经开始拟定这次两栖包围计划了。这次行动集中反映了他整个太平洋战略的特点。按照这一计划,麦克阿瑟将在敌人最难预料的地点打击敌人,切断敌人的补给线并使其腹背受敌。当其他人在考虑如何平安地撤出我们的军队时,麦克阿瑟却在为取得胜利而拟定计划。

    起初,没有多少人支持他。我知道,当他就这一计划向参谋长联席会议作扼要说明时,不只是我一个人对他的计划是否可行表示怀疑。有些人直到这次行动的成功既成事实之后才放弃自己的看法。但是,麦克阿瑟将军不仅仅是一位军事天才,他还是一位很出色的能言善辩的人。他能很雄辩地论证自己的观点,以至那些决心反对他的人都能被他争取过来,转而对他表示热情的支持。

    正当我们数量上处于劣势的经过浴血奋战的军队撤往釜山环形防御圈的时候,正当麦克阿瑟急切地要求给他补充越来越多的兵员和物资的时候,在国内有许多人发出了冷静面又合乎情理的呼声,提醒我们不要把已经缩减的兵力过多地投入到这次行动中去,因为这次行动可能仅仅是一场小规模冲突的序幕,而这场小规模冲突可能又会很快蔓延到欧洲,并且迅速席卷整个世界。在其他战区,我们还有比朝鲜更加重要、更便于防御的地点需要保卫,况且,我们当时几乎没有什么兵力可以抽调到朝鲜。在远东地区,我们有一支重要的野战部队:第8集团军。这支占领军实际上并不负有防守朝鲜的任务。为了完成其在日本的占领任务和治安任务,该集团军分散地驻扎在整个日本。它只有很少的几个训练地域;也许,通过在这些地域进行训练,其所属部队能保持战备状态。可是,这些部队助战备训练任务早巳降至次要地位。

    尽管麦克阿瑟告诫说远东确实存在着危险,他还是眼看着自己的部队不断地被削减。第8集团军所属四个步兵师(含第1骑兵师)中的任何一个师,实力都低于规定的中二万二千五百人的临时编制数,即使这个数字也大大低于一万八千九百人的战时满员编制数。每个师都缺少一千五百支步枪和应有的全部90毫米反坦克烟,每师九个步兵营缺少三个,师属炮兵的三个炮连缺少一个,此外,团属坦克连一个也没有。仅第1骑兵师保留有一个建制的中型坦克营。集团军下面没有军部及军部掌握的中型和重型炮兵、工兵以及通信兵等重要的军属部队。

    海军和空军同样不足编制数额。海军的作战舰艇、各型登陆舰艇、扫雷舰艇与器材等都低于规定的数量。空军最初根本没有喷气式战斗机,其他作战飞机和运载部队的飞机亦很少。如前所述,由于缺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员,空中目视侦察与照相侦察能力均受到严重影响。

    然而,兵力单薄的状况不只表现在远东地区。在国内,整个总预备队只有被精打细算的人们搞得仅剩下骨架的第3架子师,加上第82空降师。

    这就是遣散军队给我们造成的状况。此外,遣散军队还使我们陷入了这样的困境,除了那些后备役人员亦即那些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复员的老兵之外,我们已无处搜寻受过训练的兵员了。这些老兵大都刚刚安顿下来,已经有了他们在整个战争年代梦寐以求的称心工作和家庭。这些人已经流血流汗,备尝艰辛,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因此都不愿意重返军队,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再重新吃一次苦头。他们的这种思想状态是可以理解的。政府也不愿意再征召他们入伍。可是,此外还能到哪里去寻求所需要的人员呢?如果征召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入伍,并使他们具备参加实战的能力,那要花费一年的时间。可是,眼前的战斗是如此紧迫,以至于不得不把部队空运到前方去。所以,除非让退伍的军人再次服投,否则别无它法。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麦克阿瑟急切地要求抽调越来越多的部队投入战斗。开始,他要求上级投入一个团战斗队,后来又估计需要两个齐装满员的师。七月七日,他要求派出四至四个半满员的师并加强一个空降团战斗队和一个由四个中型坦克营组成的装甲群。两天之后,他电告参谋长联席会议,说他还需要马上获得一个“至少由四个师组成并带有全部建制兵种勤务部队的野战集团军”。不难理解,他对五角大楼的上司是很不耐烦的。他的上司们对于把我们当时的全部军事力量用于一个我们并未选择过的也许还是非常次要的战区感到犹豫不决,这也是不难理解的,更何况这些军事力量当时还没有在那个战区展开。

    对于远东方面请求的兵力是否过大也有人感到怀疑。

    有的人还担心,我们这样地消耗手中现有的军用物资和军事实力,也许花一两年的时间都补充不上。还有一点也不很清楚,就是杜鲁门先生的方针(迫切希望尽一切可能避免在我们没有作好准备的被动情况下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已经被东京的麦克阿瑟完全理解了。因此,决定派总统的特别代表艾夫里尔·哈里曼专程前往东京与麦克阿瑟将军商谈。拉里.诺斯塔德将军和我奉命随同前往。

    当我们离开华盛顿时,五角大楼内有一种很强烈的意见,我也有这种意见,反对批准麦克阿瑟抽调第3师的请求。该师实力严重不足,毫无战斗准备,而且、抽调了该师,总预备队就会只剩下唯一一支主力部队:第82空降师。至于说抽调第82空降师,或者为了向麦克阿瑟提供他们所要求的空降团战斗队而削弱该空降师的战斗力,我是准备坚决反对的。但是,正象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我在考虑这些问题时还没有获得机会亲身感受麦克阿瑟那很强的说服力、自信心、雄辩的口才以及提出一个大胆的军事计划时那种高超的技巧。

    会议在东京从六日开到八日,这次会议是麦克阿瑟个人的一次胜利。他用了两个半小时扼要地阐述了自己关于朝鲜问题的总计划以及完成这项计划所必需的条件。当时在场的人只有哈里曼先生、诺斯塔德将军、阿尔蒙德将军和我。在他说完之后,他的观点赢得了我们一致的支持。

    通过麦克阿瑟这次出色的解释,以及在我对“铬铁行动”计划亦即仁川登陆计划进行研究之后,我自己的疑虑已大部消除。在乘飞机回国的途中,哈里曼先生、诺斯塔德将军和我都同意回国后支持麦克阿瑟的请求,因为其他方案看来危险性太大。

    麦克阿瑟主要论述了在冬季到来并压倒我们之前在南朝鲜迅速取胜的必要性。他指出,朝鲜严酷的冬季造成的非战斗减员可能会超过进行一次短期战役所造成的战斗减员。他警告我们说,到十一月中旬,大雪和寒风就会向我们袭来。同时,他现在一天要损失一千人,而补充的人数甚至还不能使他的部队保持现有的实力水平。他强调说,如果迟迟不能获胜,还会增加中国和苏联军队进行公开干涉的危险性。但是,为了歼灭在南朝鲜的敌军,必须在九月二十五日发起这次攻势,而且,为能稳操胜券还要以足够的兵力发起这次攻势。否则,在敌人巩固阵地并得到增援之后,我们就会在更加不利的时机进行一场更为困难、需要付出更大代价的战争。

    当然,我们的远东司令煞费苦心提出的那套详尽而令人信服的论据远不止这些。

    在这次会议的始终,以及在开会前一天我在午餐桌边坐在麦克阿瑟将军身旁所度过的那段时光,都可以明显看出,他是尊重上级、按自己的指挥系统办事、明确自己的职责范围的,而且也是忠于政府的。

    对此,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在这次会议之后,当我第一次与哈里曼先生和诺斯塔德将军单独在一起时,我曾几乎用同样的话谈到过这种印象。他俩都表示赞同我的看法。

    哈里曼还谈了一点自己的看法。他说:“应当把政治问题和个人考虑撇在一边。我们的政府应当把麦克阿瑟将军作为一大国宝加以器重,他确实是个国宝。”

    我们回国后都准备做些说服工作,争取尽快满足麦克阿瑟的请求,立即把第3师调拨给他(第3师已得到一定的补充,来自波多黎各区的第65步兵团和当时还在巴拿马的第33步兵团的一个营均已编入该师)。

    我的有关东京会议的笔记(这些笔记从未复制过,至今仍归我个人保存)表明,那是一次内容广泛的坦率的会谈。会谈不仅涉及到当时朝鲜的形势问题,而且涉及到总司令关于应付各种意外情况的个人打算。好在这些意外情况从未发生过。麦克阿瑟特别关心福摩萨问题。他发誓说:如果赤色中国愚蠢地去进攻那个岛屿,他将火速赶去负责指挥,“使他们遭受惨败,从而使这场战斗成为世界上决定性的战斗之一。这将是他们的一场巨大的灾难,它将震撼亚洲,可能还会击退共产主义的浪潮”。至于红色中国是否会采取如此愚蠢的做法,他是表示怀疑的。但是,他说,“我每个夜晚都祈祷赤色中国能这样做——我常常是跪下来在那里祈祷。”当然,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可以断言,他这种降伏共产党巨龙的勇士的梦想,是否就是促使他后来不顾后果地向满洲边境进攻的原因。但是我想,这一点确曾促使他幻想取得彻底的胜利。

    然而,在当时,正如我早先说过的,麦克阿瑟尊重上级的态度给我以很深的印象。他提出自己的方案时丝毫也没有对上级不忠诚的表示。当时,也没有任何迹象预示着那种不同意志的冲突。那种近乎于不服从上级的冲突,后来使这位勇敢的老兵被突然解除了职务。他自信、乐观、骄傲,善于雄辩,无所畏惧——可是,他当时给人的印象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似乎随时准备不讲价钱地去执行上级下达的任何命令。

    至于仁川登陆计划,由于该计划很高明,构思合理,对极细微的问题都考虑得非常周密,因而我立即就对这一计划表示了支持。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权作出决定;必须把参谋长联席会议中那些持怀疑态度的先生们争取过来才能使这次行动计划获得批准。

    对这个计划能否成功表示怀疑是有充分根据的。因为,只有同时具备以下条件时才能在仁川取得胜利,那就是要正确地选择时间,要有极好的运气、密切的协同、完全的突然性和极其勇敢的精神。在朝鲜整个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再没有比仁川更难突击的地点了。仁川的天然防御条件使敌对的一方几乎无法从海上接近。退潮时,三十英尺高的潮水在近一英里宽的泥滩上留下一条难以通过的弯曲水道。这块泥滩好象是专为使我们的坦克登陆舰搁浅并使其成为炮兵的目标而形成的。一个在我看来坚不可摧的小岛瞰制着水道。通向港口的唯一接近路水道本身肯定已经布雷,小岛上也一定构筑了坚固的工事。此外,登陆作战时间选择在台风季节,狂风很可能把我们的登陆部队吹散,使他们全部暴露在敌人面前从而被消灭掉。

    因此,无怪乎抱怀疑态度的先生们仍坚持怀疑的态度。象詹姆斯·多伊尔海军少将和奥利弗·史密斯陆军少将这些具有第二次世界大战丰富登陆作战经验的老将都没有对这种方案引起兴趣。不少其他的方案也提了出来,其中包括在东海岸的元山实施登陆,或者在远在仁川以南的群山实施登陆。在群山登陆可以更快地给釜山当面之敌造成压力。但是,麦克阿瑟拒绝采纳所有这些方案,尽管他后来很感谢参谋人员准备了一份在元山登陆的详细计划。

    唯有在仁川登陆才是可行的,因为,只有实施仁川登陆才能给敌人以必要的沉重打击,从而在冬季到来之前将其歼灭——通过这种打击,可以切断敌主要补给线和交通线,井能获得同由釜山防御圈出击的部队会合的机会,消灭夹在登陆部队和由防御圈出击的部队之间的敌军。

    八月中旬,为了审查这个仅仅作为一种设想提出的计划是否可行,参谋长联席会议派海军作战部长福雷斯特·谢尔曼海军上将和陆军参谋长劳顿·柯林斯上将去东京会见麦克阿瑟和他的参谋人员。全体主要军官包括多伊尔上将和史密斯将军在内都出席了会议。会上,麦克阿瑟将军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不仅提出了应当采劝铬铁行动”的理由(他指出,除军事上的好处外,仁川登陆的胜利还能使南朝鲜人收获稻米,并能为解放这个新生国家的首都在精神上产生重要的鼓舞作用),尤其还表明了他对很快取得胜利的巨大信心。在会议临近结束时,多伊尔海军上将发言说,这个作战行动至少“不是不可能成功的”。特纳·乔伊海军上将则感到自已的担忧已不复存在。甚至在所有的人中疑虑最甚的谢尔曼海军上将,按乔伊的说法,“也几乎被说服了”。总司令又花了一天的时间私下与谢尔曼进行了一次长时闯的讨论,终于说服了谢尔曼。在与麦克阿瑟私下讨论之后,谢尔曼说,“但愿我也有同那个人一样的信心。”

    当然,仅仅有信心还是不太够的。现在还必须争取政府的赞同,使其允许我们把整个总预备队拿去孤注一掷。

    各种有利和不利的因素都考虑到了。九月十五日(登陆行动开始的日期)只有两小时的涨潮期,超出这段时间,登陆舰艇就会在泥滩上搁浅丧失战斗力;暂编第1陆战旅必须从处境十分危急的釜山撤出来补充第l陆战师;运输舰船不足;这次靠北面采取的包围迂回行动过于深远,不大可能很快解除南部战线的部队受到的压力;一次台风也许正在形成——但是,在这种条件下几乎肯定能达成突然性,而这又是一切两栖登陆行动必不可少的要素。北朝鲜人决不会料到美国人会于出这种“无法做到、愚蠢透顶的”事情(可笑的是,那一年还没有结束,麦克阿瑟自己也忽视了中国人派遣大量部队越过鸭绿江的可能性——因为“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指挥官”会干出那种事情)。

    国防部长路易斯·纳翰逊很快批准了麦克阿瑟的计划。“铬铁行动”这次五千比一的赌博,终于获准付诸实施了。正当釜山环形防御圈里被围困的士兵每时每刻都在设法避免近在咫尺的灾难时,战区司令开始了登陆作战的准备工作。这次行动将彻底击溃敌人,保证我们对朝鲜的控制。这次行动与一七五九年詹姆斯·沃尔夫在魁北克的突击非常相似,那次突击指向了敌人“以为”不可能遭到进攻的地点。

    “铬铁行动”的第一个步骤是对港湾附近的岛屿进行侦察,这些岛屿控制着狭窄的海峡。九月一日夜间,一位名叫尤金·克拉克的青年海军上尉被送到仁川附近助岛上。他进行了两周的侦察活动,以确定敌人的火炮阵位,测量沿海堤岸的高度。这些活动大部分是在夜暗掩护下进行的。他干得很成功,在九月十五日拂晓前甚至还打开了一座灯塔上的指示灯,引导第一批突击舰船驶入仁川港。

    战斗在破晓时打响了,美军驱逐舰以及英、美的巡洋舰进行了猛烈的轰击。驱逐舰的舰长们在敌人炮口之下勇敢地沿海峡向上行驶。第一项任务是压制月尾岛。这个小岛正好横卧在海峡当中,穿过海峡的所有船只都在其火炮直射距离之内。不过,该岛并未象我们担心的那样已经坚固设防。在我海军的轰击之下,岛上的火炮很快就哑巴了。海军陆战队的“海盗”式飞机向小岛的滩头进行了猛烈的扫射。六时半,第5陆战团所属第3营向滩头发起了猛烈的冲击,粉碎了晕头转向的敌人,并且在四十五分钟之内占领该岛。此后,岛上配置了火炮,以便支援部队向海堤冲击。陆战队员们在好几处使用梯子登上了比登陆舰船头还要高出四英尺的海堤。在其他地点,则干脆用坦克登陆舰在海堤上撞出缺口,或者由陆战队员用炸药炸开缺口,让冲击部队由这些缺口涌过去。白天,他们几乎没有时间巩固阵地。天黑时,第1陆战师的先遣分队终于在滩头阵地站住了脚,作好了抗击敌人反冲击的准备。但是,由于完全达成了突然性并迅速取得了胜利,敌人以后再也没有发起过反冲击。翌日,经过一场激烈的坦克战斗,我们夺取了汉城的金浦机常一天之后,第7步兵师在未遭抵抗的情况下在仁川上陆,并迅速插向内陆以切断当时还在洛东江一线作战的北朝鲜人民军的主要退路。

    然而,重新夺占汉城的战斗还是很艰苦的。尽管麦克阿瑟报告说该城在二十五日巳中中“掌握在已方部队手中”,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却仍然在冒着敌人的机枪、反坦克炮和狙击手火力进行逐街逐屋的战斗,一直打到二十八日,直到最后一个北朝鲜士兵从熊熊燃烧的掩体中张皇逃走、全城到处硝烟弥漫为止。

    这次作战行动从构思的大胆、制定特种作战计划的才干以及实施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锐势和艺术,在军事史上都是很突出的。象每次获得重大胜利时一样,仁川登陆的胜利也带来了突如其来的新问题——这些问题预先未充分估计到。在采取这类重大行动之前,按照惯例,应召集全体主官和参谋人员进行图上兵棋演习。各部队指挥官都应扼要说明如何处置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从彻底的失败到重大的胜利都应考虑到。可是这一回,就算预先针对这次了不起的胜利制定过什么计划,那这个计划也是考虑得很不充分的。联合国军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由于这个原因,大量的北朝鲜人民军得以逃走,继续有组织地在北方与我军作战,或者在南方我军战线的后方,以大规模游击战行动坚持战斗。

    华盛顿方面在制定扩张战果的详细行动方案这一问题上,也表现得优柔寡断。为了弄清诸如中国人对我们的胜利会有何种反应、俄国人又会作出何种反应等一些难以猜测的问题,华盛顿迟迟没有定下决心。

    大多数参谋人员以及沃克将军本人都认为,当时直属东京总部指挥的第10军在建立巩固的滩头阵地之后,会转隶第8集团军指挥。这样,第10军可以更有效地实施机动和得到补给。但是,麦克阿瑟却坚持把第10军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因此,那种认为第8集团军再度受到轻视、第10军受到偏爱的看法就变得更加强烈了。两支部队之间虽然从未发生过公开表示妒忌的事情或不愿合作的情况,但是他们缺乏密切协同时相互间不可缺少的信任这一点是很明显的。

    仁川登陆的胜利带来的一个更加微妙的后果,是人们对麦克阿瑟将军的一贯正确性几乎发展到了迷信的地步。

    就连他的上级也好象开始怀疑自己对麦克阿瑟的任何决心提出疑问是否应该了。结果,麦克阿瑟失去了得到坦率而有见识的批评的机会,而每一个指挥官本来是应该获得这种机会的,尤其当他打算在七百英里之外“指挥战争”时。

    许多军事领导人已经认识到,如果谁能站在自己的上级面前,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认为他的计划是错误的,那就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浩然之气(我认为,这比匹夫之勇更难能可贵)。这就象乔治·马歇尔将军常说的那样,这个时候正是你“拿自己的职位在冒险”的时候。但是,每一个军事领导人,不论职位高低,为了对那些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的人负责,当他感到一个严重的错误即将发生的时候,应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

    有少数人对麦克阿瑟的新决定(在东海岸的元山采取另一次具有麦克阿瑟风格的仁川式登陆作战行动)稍有一些不满。可是,尽管该计划的某些缺陷很明显,很严重,却没有人表示坚决反对。然而,这次作战行动却显然是麦克阿瑟为什么要把第10军置于总部指挥之下的理由。尽管计划本身的问题非常严重,这种直接控制第10军的做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要完成在元山登陆的任务,需要从仁川和釜山把第10军的大部分人员运出去(第l陆战师要经仁川拉出去,第7师则要从陆上由铁路和公路进至釜山),从而在极其紧要的时刻增加铁路和这两个设备不足的港口的负担,严重干扰对第8集团军持续不断的补给。这种补给,第8集团军不久便失掉了,这使他们很恼火(由于撤退堵塞了公路和铁路,甚至连炮弹都不得不空运到汉城)。

    不论在元山实施另一次仁川式的突击有多么好的理由,都比不上迅速封闭针对逃跑的北朝鲜人设下的包围圈重要。在陆上,有一条从汉城至元山的良好公路和一条铁路(诚然,公路和铁路遭受过轰炸)穿过朝鲜半岛一个比较平坦的地区。在仁川上陆的部队本可以沿着这条路线迅速机动,往北尔后往东向元山进击,与沿着东海岸一直向北突进的部队会合。这样便可关上大门,阻止正在迅速逃跑的敌军并使其没有时间重整部队。

    然而,直到九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在汉城街头的战斗停止前的两天,才开始认真拟制扩张仁川登陆战果的计划。麦克阿瑟要求拟制一个“在陆上追击配合下、以一次新的两栖包围行动歼灭北朝鲜人”的计划。当时提出了两个方案。按照第一个方案,第8集团军应该向北尔后向西北朝敌人首都平壤方向进攻,同时,应实施一次两栖突击,夺占黄海上的重要港口———镇南浦。按照另一个方案,第8集团军应沿汉城——元山走廊地区向北尔后转向冻北实施突击,与此同时,应同样以一次两栖突击进攻元山。沃克将军原以为第10军会由他指挥,因而赞同派第10军迅速由陆上进击元山。但是,事实并不象他所想的那样。

    也有一些人主张从蜂腰部或者说狭窄的部位切断朝鲜半岛,使联合国军占据平壤、元山一线。这种主张从理论上讲似乎完全行得通。然而,只要稍微研究一下地形情况,后勤专家们就会胆战心惊;那里有许多非常崎岖狭窄的关口要隘,铁路线千转百回且隧道密布(我们自己的飞行员曾对铁路进行过无休止的轰炸)。如果有什么比较好的理由能说明第10军应该由总部直接指挥,那就是在一切补给事务均由在几乎无法通行的陡峭山脉另一边的一位指挥官负责的情况下,要想满足这个军对粮秣、弹药和油料的需求极端困难。

    并没有人否认我们需要有一个象元山这样的港口。有了这样的港口,成千上万吨粮食、弹药和汽油便可以运来满足那些将要在西部和北部地区作战的部队的需要。其实,问题的实质是应该从陆上还是由海上接近元山。麦克阿瑟将军赞成由海上实施突击。在场的海军领导人和全部有关的师长都反对实施两栖包围,但却没有人强烈地表示出来。这仅仅是因为当时还没有人对这个人的判断力或预见能力感到怀疑,他刚刚创造了一个军事上的奇迹。那怕他建议由一个营从水面上走到元山大概也会有人愿意试一试的。

    越过三八线全歼朝鲜半岛上敌军的计划当然要事先得到华盛顿的批准,因为这样做牵涉面很大。赤色中国几乎每天都在通过无线电进行威胁,说如果北朝鲜遭受入侵,它就要参战。还有人认为,一旦我们越过这条象征性的界限,也可能会招致苏联的参战。然而,问题很清楚,如果不迅速歼灭北朝鲜人民军,而让它爬回庇护所去医治创伤,那么,要不了多久它还会进行入侵的。因此,经过一番审慎的考虑,杜鲁门政府同意了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建议,授权麦克阿瑟可以进入北朝鲜作战。但是,附带有一个条件。也许正是这个条件才影响了麦克阿瑟,反而使他后来令人费解地拒不承认已有大批中国军队参战。因为,九月二十七日通过无线电授予麦克阿瑟在三八线以北作战的极力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行使,那就是“苏联或中共主力部队未进入北朝鲜作战,对方没有决心参战的声明,也没有发出威胁要在朝鲜与我们进行军事较量”。除此之外,国防部长马歇尔告诉麦克阿瑟:“我们希望你向三八线以北推进时在战术和战略上不会遇到障碍。”

    现在,彻底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它象一只金色的苹果,将代表着麦克阿瑟那光辉军事生涯中的鼎盛功业,已经成功在望,麦克阿瑟是不会迟误或接受别人劝告的。他不顾朦朦胧胧预示着一场灾难的坏兆头,向北猛插过去,追击正在消失的敌人。为了加快进攻速度,他一周又一周地改变着自己的计划。

    第5节

    麦克阿瑟原先那个利用仁川登陆的胜利、分兵两路越过三八线进军的计划倒是十分简单合理。但是,其效果却要取决于天候、地形和中国人的反应这三今未知因素。而且,后来还出现过一些其他的情况,促使总司令将基本计划修改得面目全非,最后使第10军分散地部署在朝鲜的整个崎岖地形上,造成部队无法相互支援甚至无法直接联络,而且极易遭受游击队的骚扰或被数量上占优势的敌军所包围。

    至于中国人的干预,麦克阿瑟对他们的威胁简直是置若罔闻,面且,他显然忽略了中国军队已大批越过鸭绿江的最初的明显迹象,或者对这些迹象没有引起重视。他计划赶在季节的前面,在大雪降临之前打到鸭绿江边,结束战争。但是,他没有看到,地形却成了他的敌人,而且,对这个敌人的力量,他根中没有充分估计到。崎岖的地形使左路(西线)和右路(东线)部队无法保持哪怕很脆的联络。

    麦克阿瑟将右翼第10用留归自已直接指挥,而将左翼(或称西段)交给沃克将军及第8集团军。这也许会使人觉得,麦克阿瑟已经预料到,那些无法逾越的山脉和无路可通的峡谷会把部队分隔开来。但是,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一点。他让沃克同时负责所属部队和第10军的后勤补给就是明证。把这个沉重的担子压在沃克身上面又不让他负责对第10军的作战指挥(这种作战指挥不会给沃克增加什么负担),这实际上只能使人对麦克阿瑟抓住第10军不放的做法更加困惑不解,而且还会增加两位指挥官之间的隔阂。

    最初,计划规定,第8集团军于A日(十月十七日,D日的前三天)沿开城——沙里院——平壤轴线向西北方向发起进攻,总的矛头指向平壤。

    第10军第l陆战师定于D日以一次两栖突击夺占元山。尔后,两支部队沿东西轴线实施向心突击。一旦会合,就会封闭半岛,从而切断北朝鲜人民军的退路。于是,这两支部队便可以协调一致地向定州一宁远一兴南一线推进。

    执行该计划有两个明显的障碍。第一,第10军由汉城、仁川地区后撤会使第8集团军无法使用港口和输送设施,从而在数周内得不到补给物资。第二个障碍研究一下地形也很清楚,即两支部队无法沿东西轴线实施进攻以达成会合。我现在仍然认为,合理的打法是,派一个美军师,象第8集团军由釜山环形防御圈出击时那样,携带必需的补给品,置两翼于不顾,由陆路进攻元山,这样,该师就会有夺取元山地区并肃清该地区之敌军的绝好机会,其效果和速度都会比实际采用的打法好得多。当时,相距最近的中共部队仍然在鸭绿江以北。

    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重大事情,促使计划进一步作了修改,那就是几乎被总部制定计划的人们忘却的南朝鲜第l军,甚至在海军还未来得及在布雷区为第l陆战师开辟一条通路之前,就已经派遣所属第3师沿海岸公路急速北上夺取元山了。如果当时有部队由汉城经陆路实施突击并迅速与南朝鲜第3师取得会合,则有可能很快肃清整个这一地区的敌军,北进的行动也会大大提前。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参谋长联席会议批准并下令执行麦克阿瑟计划才九天,南朝鲜军队便拿下了元山。

    然而,直到十月二十六日以后,海军才得以在元山港敌人布设的两千枚水雷中间开辟出一条通道。于是,第l陆战师实施了所谓“非战斗”登陆,亦即未遭抵抗的登陆。这样,南朝鲜第l军便可以脱身开赴北方,去夺取北朝鲜重要的工业区——兴南、威兴联合企业所在地。

    但是,此时,战事的进展已超出原先的计划;于是,又确定了许多新的目标。十月十七日,麦克阿瑟指示以满洲边界线以南四十至六十英里左右的一条线作为新的最终目标。不久,他又指示下属指挥官仅仅把这一目标看作中间目标。尽管国务院规定的方针是不在满洲边界附近使用除南朝鲜部队以外的任何部队,而且,还存在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即中国人一旦派出部队大举越过边界,麦克阿瑟的部队肯定无力在那条遥远曲折战线上坚持下去,可麦克阿瑟仍决心将部队推进到鸭绿江边。用以提供补给的港口大约在八十至一百二十英里之外,其间道路婉蜒曲折、陡峭狭窄,有些地方不过是些羊肠小道。若想把兵力单薄的部队沿这样遥远的战线分散配置,又要使他们不断获得粮食弹药补给,或者让他们坚决顶住一个差不多是依靠本国基地作战的顽强敌人,那么,连麦克阿瑟这样的人也是无能为力的。当然,如果我们的飞机曾获准摧毁敌满洲基地,这个方案或许能够成功。但是,范登堡将军认为,如果我空军当真接受了这样的任务,那就意味着我空军实力会因自然消耗和战斗损失而消耗掉,从而会使我驻欧部队大约在两年的时间内暴露在敌空军面前。五角大楼决定坚决反对这一行动。麦克阿瑟也知道这一决定。可是他无视五角大楼反对在那样远的前方使用美军的禁令,仍然极力催促部队向满洲边缘推进。

    南朝鲜第l军第3师拿下元山之后,沃克将军飞往那里了解形势,并与那些还属于他指挥的南朝鲜部队取得联系。此时,在沃克的右翼,南朝鲜第2军已经在开城东北方的铁原附近沿着通往元山的道路占领了阵地。沃克赶紧拟定了计划,让该军向元山挺进,同南朝鲜第l军会合,以便一旦夺占平壤就能象最初计划的那样,横贯半岛,将两处海岸连成一气。但是,麦克阿瑟毫不客气地否决了这个计划,并且通知沃克,美海军陆战队一上岸,南朝鲜第l军(南朝鲜王牌军)将从沃克那里抽走,转归美第10军指挥。

    就在这个关头,麦克阿瑟提出了新的目标线,放弃了原定横穿半岛蜂腰部会合的计划。在沃克的部队拿下平壤之后,麦克阿瑟在第8集团军与第10军之间划定了分界线,并命令所属指挥官把那条“目标线”仅作为“最初目标”。现在,剩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边界了。

    十月二十六日,亦即第l陆战师最后在元山登陆的那一天,南朝鲜第2军催促其第6师先遣分队直奔鸭绿江。

    在沃克的左翼,美第24师先头部队已越过清川江,正朝着鸭绿江推进,当时距鸭绿江仅七十英里。

    在其他地区,联合国军也在沿多条不同的路线朝鸭绿江运动。他们无法相互支援,甚至无法保持地面巡逻联络。美策7师最初计划继陆战队之后在元山登陆,后来改为在元山以北约一百五十英里处的利原登陆。该师于十月二十九日在那里登陆后,继续向鸭绿江边的惠山推进。南朝鲜第1军预定沿海岸公路北上向苏联边境推进。海军陆战队打算沿仅有的一条狭窄道路越过中部高原进抵江界,尔后向鸭绿江边的满浦推进。第3师则留在后面守卫元山—兴南——咸兴地区。

    在这些行动开始之前,一条令人心寒的消息由冰天雪地的山脊传到东北方向。南朝鲜第6师第7团(最先到达鸭绿江边的联合国军)在遭到一支占绝对优势的中国部队打击后已掉头向南退却。这支中国部队当时就象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以很凶猛的近战几乎全歼该团。根据以后的情况来看,该团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闯人了中国军队正在集结、准备由那里发起进攻的地区。中国人当时尚未作好发起大规模进攻的准备,决心不暴露目标,因此几乎把这支先头部队全部消灭掉。

    十月二十六日,紧靠东部地区,南朝鲜第1军第26师由咸兴向长津运动时,在水洞庭遇到顽强抵抗,抓到十八名俘虏,这些俘虏分属中共第124师的两个团。数天之后,海军陆战队赶来解救南朝鲜部队,遇到并击毁一些中国坦克(这大概是第10军碰到的唯一一批坦克),并从一个新锐中国师(第126师)抓到一些俘虏。第124师和第126师均属中国第42军。

    可是,整个这段时间,官方报道却显得很乐观。华盛顿被告知,报刊广为传播的两万中共部队进入北朝鲜的消息“未被证实”。十月二十八日,华盛顿获得如下保证:仍然“没有明显的迹象”说明中国人会进行公开的于预。

    两天之后,远东司令部报告说:尽管有报道,它仍然认为,中国第39军和第40军的任何据称已到朝鲜的部队实际上并未越过边界。少数几个中国“志愿军”的出现,仅仅被当成了中国在外交棋盘上采取的又一个小小的步骤,不会马上对联合国军总部产生影响。

    中国人一开始也采取了小心谨慎的试探行动,因为他们显然无法估计美国会作出何种反应——是否会进攻中国本士或者用原子弹对付他们。中国部队很有效地隐蔽了自己的运动。他们大都采取夜间徒步运动的方式;在昼间,则避开公路,有时在森林中烧火制造烟幕来对付空中侦察,此外,他们还利用地道、矿井或村落进行荫蔽。每个执行任务的中国士兵都能做到自给自足,携带由大米、豆类和玉米做成的干粮(他们怕做饭的火光暴露自己的位置)以及足够的轻武器弹药,因而可以坚持四、五天之久。四、五天之后,根据战斗发展的情况,他们或者得到补充,或者撤至主要阵地,由新锐部队替换他们。中国人没有留下一点部队运动的痕迹,所以,统帅部怀疑是否有敌人大部队存在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对大量明显的证据采取视而不见的做法,还不只是统帅部一家。

    我们整个部队甚至较低级的军人都对中国人的威胁掉豫以轻心。十月底,驻扎在云山及其周围的部队所作出的反应就是典型的例证。云山位于清川江正北、鸭绿江以南约六十英里处。从好几个不同的渠道传来了中国部队大规模集结的消息。一个朝鲜老百姓报告说:云山西南九英里的一个山谷里有二千名中国人,力图切断该城向南延伸的主要补给线。后来又有一名朝鲜治安队员报告说,在云山西南六英里处发现三千名中国人。十一月一日中午,在城东南八英里处发现敌一支小部队,我空军和炮兵将其击溃,公路上丢下约一百匹死马和数目不详的尸体。后来,我空军观察员报告,发现敌人有大量的队伍在云山北面和南面运动;一次空中突击击中了其中的一支队伍,并且据报告,还在距云山仅九英里曲地方击毁了二十一辆敌运载部队的车辆。当天下午,正在一架L—5型飞机上引导炮兵射击的观察员报告,在距云山不到七英里处的狭窄小路上,“敌步兵两支大队伍正在向南运动”。

    但是,美统帅部仍然不愿承认这些不断增多的证据。

    南朝鲜人早些时候曾抓到过中国俘虏,但是,情报部门的人员对俘虏关于中国进入朝鲜的实力和意图的供述很自然地采取了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认为,一个普通的士兵不可能知道这样高级的情报。甚至当第l军情报参谋珀西·汤姆森上校警告刚调到云山的第1骑兵师说他们可能碰上中国部队时,这些人还采取不相信和不在乎的态度。第1骑兵师曾克服敌人的顽强抵抗向平壤推进,并且经过一夜激战拿下了这座城市。从那以后,北朝鲜人民军有组织的抵抗行动似乎已不复存在,只是偶尔有一些旨在阻滞第1骑兵师前进速度的零星行动。其实,第8集团军当时补给不足,无力同敌人进行旷日持久的战斗。而且,他们也不想承认在北朝鲜还会有什么人能够同他们较量一下。计划扼守云山北部和西部阵地的第8骑兵团的参谋机构,也未注意下面的部队以及指派给南朝鲜第l师的美国军事顾问组军官(这些人曾在云山附近与中国人遭遇,但未能把中国人赶走)提供的情况。普遍的看法是,中国人由北向南运送的可能只是些准备让北朝鲜人民军接收的增援物资。指挥第l骑兵师的霍巴特·盖伊将军请求允许他将第8骑兵团撤至云山以南数英里的一个阵地上,但遭到第1军司令部的拒绝。对这些令人不安的任何报告感到忧虑的军官,实在少得可怜。

    负责警卫平壤的部队又开始幻想着快乐的驻防生活了。这些人对为在东京举行“回国检阅”而作的安排所流露的关切程度,远在不断传来的中国人干预一事之上。

    迅猛而突然的打击接踵而至,以至于很多部队还未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打垮了。中国人首先攻击了南朝鲜第6步兵师,该师驻防云山以东约十五至三十英里的温井一熙川地区。中国人将该师消灭得如此彻底,以至到十一月一日午后不久,沃克将军便通知美第l军军长弗兰克·米尔伯思将军:南朝鲜第2军已不再是一支有组织的部队,美第1军右翼也因此暴露给敌人。米尔伯思急速赶到驻扎在云山以南约二十英里处的军隅里的南朝鲜第2军军部。第2军军长说:他已同所属部队完全失去联系,在军隅里附近仅有南朝鲜第7师的三个营还能进行有组织的抵抗。

    下午五时许,中国人在迫击炮火力和由卡车上发射的苏制“中秋莎”火箭炮(这次战争中威力很大的新式武器)火力掩护下,开始对防守云山北部的第8骑兵团发动试探性进攻,并在黄昏以后集结了力量,尔后逐步由东向西展开。许多美国人第一次听到中国军号的啸鸣,这种铜号看上去就象足球赛巡边员用来表示犯规的喇叭,其粗野的音调夹杂着发狂的吹哨声,似乎在通知新的战斗阶段的开始。这至少有助于使许多自认为中国大规模介入是十足的无稽之谈的人清醒过来。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不时发生近战,其激烈程度是以往战争中所没有的。午夜之前,不少美军部队发觉弹药几乎告罄。夜间十时,美第l军自脱离釜山环形防御圈以来首次转入了防御。那一夜,扼守云山的第8骑兵团三面受敌。南朝鲜第15步兵团在东面坚守阵地,但在其他三个方向上,美军却面临着中国部队。可是,直到接到撤退的命令,美军才发觉退路巳被切断。一支很强的中国部队在那天中午以前就封锁了主要道路。他们牢牢地控制着阵地,使第5骑兵团为把他们赶走以便前去增援云山的第8骑兵团而发起的多次进攻未能成功。十一月二日凌晨,从云山撤退的部队在主要道路上遭到伏击。结果,那里很快就塞满了毁坏的车辆,坦克乘员和步兵在慌乱中四散奔逃。

    美军部队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施带着伤员,一边战斗一边朝山上转移。一些人绕过路障向东转移,尔后往南进入山中,另一些人干脆隐入黑暗之中向南进发,终于到达了后方。许多人被俘,伤亡人数当时未能立即查清。

    中国人对云山西面第8骑兵团第3营的进攻,也许达成了最令人震惊的突然性,第3营当时以为西面肯定没有敌人活动。十一月一日下午较晚的时候,有些部队曾发现我方飞机在南面某处我主要补给线附近扫射敌人阵地,但谁也没有介意。部队指挥官接到撤退命令以后,首先撤出了火炮,同时命令第3营掩护骑兵团后撤。第3营配置在南永河上一座桥的北端,以两个班守桥。早晨三时许,有一小队人由南面接近该桥,究竟是一个排还是一个连一直未搞清楚。守桥部队没有检查就让这些人通过了。由于这些人是由南面过来的,因而被当成了南朝鲜人而未引起注意。当这些陌生人在指挥所对面停下来时,其中一个干部狠吹了一声军号,他们随即从四面八方以轻武器和手榴弹向指挥所发起攻击。这样,北岸的中国人便涌到了河的南岸。在西南方向,沿着河岸,敌人的其他部队正在同第3营的L连激战,最先过桥的中国人立即插进司令部所在地,他们射击,拼刺,摔手榴弹,并向停放着的车辆扔炸药包以将其烧毁。我方许多人被军号的吵嚷声(这是一种中国式的精神战,这种精神战我们后来既熟悉,又头疼)或敌人几乎近在耳边的射击声所惊醒。他们在等待撤退信号时睡着了,所以爬出各自的散兵坑就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战斗,有时要一对一地将敌人摔倒在地,有时得用手枪的抵近射击来回击对方。部队在该地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拼杀:有的躲在吉普车后;有的跑去帮助同敌人扭打在地的自己人;有的则企图找到适合抵抗的场所,最后,当迫击炮炮弹开始在他们中间开花时,他们便夺路向南,穿过南永河,进入黑暗的山地寻找己方部队去了。他们三五成群(其中许多人还受了伤),向南面和东面进发;夜愈来愈深,碰到的失散人员也愈来愈多。

    留在河谷里的人集结到一起,分头进入若干孤立的支撑点,其中一些支撑点一直坚持到翌日拂晓才在空军的支援下获得喘息的机会。那一夜,被困在指挥所工事里的二十人有十五人被中国人的手榴弹炸死。天明以后,只剩下六十六名军官和二百名士兵还能战斗。营长罗伯特·奥蒙德少校被过了桥的敌军扔进指挥所的第一枚手榴弹炸成致命伤。在工事周围方圆五百码的环形防御圈内,发现有一百七十名伤员,阵亡人数没有计算。

    冲进去解救第3营剩余人员的努力都白费了。敌人掘壕固守,而我方又没有炮火支援。由于浓烟大雾遮住了目标,空中突击也无法实施。第3营剩余人员虽然进行了殊死搏斗,也无法突破中国人牢固的包围圈。美国人在白天精心挖掘了一个壕沟网,因而能获得并贮备大量补给品和弹药。但是,他们逃出包围圈的努力都归于失败。最后,一架师的联络飞机空投了一个通知,命令该营在夜暗掩护下撤退。援救部队被迫停止援救行动,第三营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突围了。步兵与坦克部队商定,在环形防御圈内再坚持一夜。但是,猛烈的追击炮火迫使坦克手将坦克开出防御圈,以吸引敌人火力。最后,他们只好决定独自到西南面去寻找安全的地方。事情很清楚,由于每辆坦克都被击中过两三次,它们对步兵已毫无用处。步兵祝愿坦克手们好运气,尔后便缩了回去准备抗击敌人的下一次进攻、中国人在夜暗中以猛烈的追击炮火和步兵进攻袭击了被围部队,被围部队首先将周围无用的车辆点燃,照亮附近地区,尔后撂倒大批冲锋的中国人。中国人以大约四百人的兵力发起六次冲锋,但均被击退。荫蔽在山里的第3营士兵被友邻部队嘈杂的射击声所吸引,也突人防御圈参加了防御战斗。弹药愈来愈少。每次冲锋过后,防御圈里的人就爬出去,越过成堆的中国人的尸体;取回敌人的武器和弹药。指挥所工事有一处被突破,我们的许多伤员被中国人带到射程以外。中国人也不得不爬过他们自己人的成堆尸体去寻找安全的地点。

    天亮了,仍然得不到空中支援。剩下的口粮全都分给了伤员。伤员的现有人数是二百五十人,而能打仗的部队却只有二百人了。十一月四日凌晨,幸存者决定逃出去,让伤员留下来向中国人投降。营的军医克技伦斯·安德森上尉自愿留下来照顾伤员和接洽投降事宜。一个侦察小组发现了一条路线,这条路由路边壕沟向前延伸,穿过北面的一个树庄,尔后通到一个渡口,于是幸存的人就出发往东去了。没想到中国人进攻前发射的白磷弹为幸存者提供了一些掩护,使他们很快撤离了防御圈,穿过一片开阔地,中国人在那里没有占领阵地。他们彻夜冒着倾盆大雨前进,先是向东向北,最后转向南方和西南方向,最后眼看就要到达立石村了,那里的己方部队正等待着他们。但是,还未到达己方战线,他们就遭到中国部队的包围,被迫分散逃跑。最后,只有少数人回到我方战线,死伤和被俘人数究竟有多少,未能准确统计。一些被俘人员几天之后又重新逃回团队,一些伤员,包括营长奥蒙德少校,在被俘期间死去,被中国人掩埋了。数周之后,被友好的朝鲜人藏匿的或从看押处逃脱的我方人员,陆续回到我方战线。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国释放了二十七人,其中大都是在云山附近被俘的。因此,损失人数最后估计为六百人左右,最初曾担心损失人数会超过一千人。

    中国人释放俘虏的做法与北朝鲜人对待俘虏的做法截然不同(北朝鲜人往往在俘虏脑袋后面补上一颗子弹)。

    有一次,中国人甚至将重伤员用担架放在公路上,尔后撤走,在我方医护人员乘卡车到那里接运伤员时,他们没有向我们射击。

    我们后来体会到,中国人是坚强而凶狠的斗士,他们常常不顾伤亡地发起攻击。但是,我们发现,较之朝鲜人他们是更加文明的敌人。有很多次,他们同俘虏分享仅有的一点食物,对俘虏采取友善的态度。这样做,很可能是想让俘虏深深感到,生活在共产主义制度下要比资本主义制度下好得多。我们在夺回汉城时发觉,中国人并未恣意毁坏我们运到汉城准备用以修复这座遭到轰炸的城市的建筑材料。但是,他们由永登浦向水原推进时,有计划地点燃了沿途村庄的房屋。

    第8骑兵团在云山总共损失一半以上的建制兵力和很大一部分装备,其中有十二门105毫米榴弹炮、九辆坦克、一百二十五辆以上的卡车和十二门无座力炮。后来弄清,在这次战役中,与南朝鲜第l师和美军第5和第8骑兵团在云山及其附近地区交战的部队,系中国策39军115和116师的大部队以及第347团。打完这一仗,敌人向北撤退了一段距离,这是中国式的打法。而且,到十一月十一日,第5和第7骑兵团克服了轻微的抵抗,在清川江以北建立并掘守了一个纵深浅近的桥头堡。但是,沃克将军很清楚,他的兵力和装备都不足,无法对一个现在看来显然在数量上处于优势的敌人发起一次持久的攻势。他直截了当地向东京发电,承认遭到敌人“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新锐部队的伏击和突袭,其中有些是中共部队。”

    然而,东京最后的反应却是对沃克未能按计划向前推进感到恼火和焦躁。尽管第l骑兵师深信中国人已大规模参战,总司令仍执意采取乐观态度。他曾提到灾难一事,那是他发电抗议取消轰炸鸭绿江大桥的命令时说的。他提醒参谋长联席会议,中国军队如果跨过鸭绿江,“就会使我军有被最终消灭的危险”。可是,十一月九日,总部又充满了振奋而乐观的情绪。在给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发电中,总部表示相信,空军有能力阻止敌增援部队越过鸭绿江,联合国部从能够挫败他们目前面临的全部武装抵抗。这就是麦克阿瑟对于参谋长联席会议历提醒的关于中国的干预现在看来已经既成事实的回答。这种人类所共有的对自己讨厌的事实将信将疑或置之不理的弱点,在麦克阿瑟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譬如,他自己的情报机构曾估计,中国部队平均每月可以将二十万人送过鸭绿江。麦克阿瑟也曾通知参谋长联席会议,“我们面临着一支新锐部队,这支部队有可能得到大量预备队和足够的补给品的支持”。但是不到两个星期,麦克阿瑟又向参谋长联席会议保证可以取得彻底胜利,并且肯定,如放弃原定消灭一切在北朝鲜进行抵抗的部队的计划,则会“招致不幸的后果”。十一月二十四日,麦克阿瑟由东京飞到朝鲜,发出“开始”向鸭绿江进攻的信号。他当时断言,“中国人不会大规模卷入这场战争”,战争“在两星期之内就会结束”。这就是这次进攻被称为“圣诞节回国攻势”的由来。

    向鸭绿江推进被麦克阿瑟称作“进攻”,面实际上不过是一次接敌运动。在未弄清敌人位置以前,在末证实敌人是否真的存在之前,在敌军部队根本就未与你的部队接触之前,你是无法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很多野战部队指挥官都深信,中国的强大部队一定在什么地方埋伏着,而且,有一两位指挥官还对不顾翼侧安全、不与两翼友邻部队取得联络而盲目向前推进的做法是否明智,明显表示怀疑。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退缩不前,而且许多人还表现出总司令那种过于乐观的情绪。沃克完全应该意识到在清川江以北他会遇到什么样的抵抗。可是,连他也急急忙忙地向总部保证,一旦获得充足的补给便向前推进,尽管他的种种疑虑,当时根本没有打消。

    五角大楼看到麦克阿瑟把部队分散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高兴的,尤其是在中国大规模干预目前看来非常可能、迫在眉睫的情况下。可是,在五角大楼同在战场上一样,人们近乎迷信般地敬畏这个非同凡响的军界人物。因为,在别人都错了的时候,他往往是正确的。他虽然从未承认有过判断上的错误,但这方面的错误也确实很少。所以,有些人认为,想要劝阻这样一个人,不仅徒劳无功,反面会使他更加固执而狂热地一意孤行,以此来回敬对他的批评。

    五角大楼不久就意识到,麦克阿瑟故意不服从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一道具体的命令。这道命令是一九五O年九月二十七日下达的,指示总司令不要在与苏联交界的省份或沿满洲边境使用除南朝鲜以外的军队。在最后向鸭绿江和图们江推进时,麦克阿瑟撤消了不许使用非南朝鲜部队的全部禁令,而且,当参谋长联席会议向他询问时,他却说,他的决定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后来,柯林斯将军对国会的一个委员会说,五角大楼当时是感到担心的,唯恐麦克阿瑟今后还会不服从其他的命令,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但是,不管麦克阿瑟的上级私下来取何种态度,却无人对麦克阿瑟正式提出反对意见。我说无人,是说除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提出反对意见。我倒是提出了个人的强烈反对意见,但除此而外,我无权做更多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十二月三日那个阴郁的星期天我那焦躁的情绪。当时,我们正坐在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作战室,进行着长达数小时之久的冗长讨论,研究在北朝鲜出现的不祥情况。国务卿和国防部长大部分时间都参加了讨论,但显然谁也不愿向这位远东司令官下达断然的命令,扭转一下正在迅速向灾难发展的糟糕事态。然而,责任和权力分明就在这个房间里。于是,我的良心终于战胜了我那谨小慎微的心理。获准发言后,我脱口而出(也许过于直率但却充满了感情):我认为,我们已经把过多的时间消磨在争论上,我们需要立即采取行动。我坚持认为,对于战场上的士兵以及上帝,我们是负疚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应该对士兵的生命负责,停止空谈,付诸行动。可是,从二十个坐在宽大桌子四周的人以及后面绕墙而坐的另外二十个人那里,我所得到的唯一回答是沉默——但是,我倒是从坐在我后面的一个海军同僚那里收到了一张匆忙写就的“结识你很荣幸”的潦草纸条,我也回了一张表示感激的纸条。

    会散了,没有作出任何决定。国务卿和国防部长离开了房间,联席会议的参谋长们留下来商量了片刻。我凑到霍伊特·范登堡跟前。在他还是西点军校学员、我任教官时,我就认识他了。同他谈话,我无须摸棱两可、含混其辞。

    我问道:“为什么参谋长联席会议不向麦克阿瑟下命令,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呢?”

    范登堡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用?他不会服从命令的。我们又能怎么样?”

    听到这里,我发火了。

    “谁不服从命令你可以解除他的职务么,怎么不行?”我大声质问道。范登堡当时的脸部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张着嘴,困惑而惊愕地望着我,接着二话未说就走开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讨论此事。

    在这种冗长的讨论中,让一己之感情占据上风而无法自持,这在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此之前,有一次我曾提出,为何不用行动代之以空谈。那一次,我也是除沉默之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我总觉得,一个指挥官,对于把生命暂时托付给他的人是负有极其重大的责任的,就如这些人对指挥官负有同样的责任一样——而且,指挥官的这种责任的部分内容就是保证这些人的生命不至于白白地葬送掉。

    好几位在朝鲜的野战指挥官在向鸭绿江接近时很清楚前面的危险。因此,他们一面继续不拆不扣地服从麦克阿瑟的命令,一面尽力防备灾难的发生。事实上,若不是其中某些指挥官深谋远虑,譬如故意降低前进速度,则后来遭到的失败倒真的会象报纸企图描绘的那种样子——彻底的土崩瓦解。

    沃克将军也许较之其每个同僚更加清楚这样的事实,即在人数上享有巨大优势的中共部队可能就在他和中朝边界之间。其他的人虽则感到不安,但却被如下情况弄得有些乐观:中国部队经过第一次血战已脱离接触,而且似乎重新钻到地下销声匿迹了;看不到营火,雪地上没有足迹,公路上也没有补给品在运送。可是,我们当时的情报并不少。

    现在回顾起来,这些情报相当接近实际情况。我们的错误仍在于对情况的分析而不是对情况的收集。早在十一月十日,总部的情报机构就已经报告,在咸兴以北的高原水库地区集结的中国都队“也许现在就能夺取主动权,向南发动一场协调一致的进攻,切断兴南北面和东北面的联合国军部队”。

    但是,麦克阿瑟就象曾经在小大霍恩河一带同印地安人作战的卡斯特将军(美国将军,在美国小大霍恩河一带与印地安人作战时被打死)一样,对可能阻止其迅速实现自己目标的情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目标是,消灭最后一批残存的北朝鲜人民军,平定整个半岛。

    用麦克阿瑟的话说,就是第8集团军准备在第10军“抵达一个用以实施包围的关键位置、将北部敌区一切两段”后,达成一次“大规模压缩式包围”,并“合拢老虎钳”。

    为执行麦克阿瑟的命令,沃克将军鼓着勇气,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在此之前,由于缺乏足够的装备和专门的预备队,沃克曾不得不将部队撤至清川江以南。经过整编,部队实力勉强达到可以凑合的水平,沃克这才驱遣部队北上,朝调整线进发。他始终警惕着暴露的右翼,那里的荒凉山地使他根本无法同第10军相互支援。他更不放心的是,在其先头部队与鸭绿江之间可能有一支强大的敌军。一句话,沃克对自己的弱点和敌人的实力是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不敢无视两翼的安全,而象巴顿那样长驱直人。鉴于沃克同麦克阿瑟的关系不佳,我觉得沃克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沃克希望能始终牢牢地控制第8集团军。他的战斗序列包括以下几个部分:美第1军(含美第24师、英第27旅和南朝鲜第l师),美第9军(含美第2和第25师、土耳其旅),南朝鲜第2军(含南朝鲜第6、第7和第8师)以及集团军预备队的第1骑兵师。

    朝鲜半岛向北陡然加宽,这意昧着沃克本来就单薄的部队变得愈加分散,同时也意味着第8集团军与右路第十军之间愈来愈宽的间隙地暴露无遗。所以,活克本来就很危险的暴露的右翼只能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右翼部队完全由南朝鲜第2军组成,这大概是沃克所属部队中最靠不住的部队,因此活克放心不下。此时,沃克正在为他与总部的关系而深感烦恼,这种情绪从他不幸殒命前不久的一些私下谈话中流露出来。在同某报记者的一次私下谈话中,沃克极力解释,他所以在二渡清川江时从容不迫——这曾使他从上级那里招来内容严厉的电文——是因为他想努力为他认为以后可能需要采取的撤退行动做些准备。他深信,这些准备使他挽救了第8集团军的大部分部队,从而使该集团军可以再度投入战斗。就在这时,沃克对记者说,他相信,由于第8集团军在中国人的攻击面前后撤,他很快就会被撤消指挥权。

    正对着沃克右翼的是奥利费。史密斯将军指挥的第l陆战师,该师奉命朝江界北部与西北部的朝鲜屋脊和鸭绿江畔的满浦推进。陆战队前进时可选择的唯一道路是一条泥土砾石小径,道路狭窄曲折,蜿蜒于险恶的悬崖峭壁和山岭之间,尔后攀上了同朝鲜其他地区一样荒无人烟的地带。其中有一段叫赴战岭关,绵延十英里长,这段崖路狭窄、可怕,徐徐上升达二千五百英尺,一侧是无法逾越的悬崖,另一侧是万丈深渊。道路尽头长津水库的西南隅是一个叫柳潭里的穷树庆;就在这块满目冰凌、阴冷多风的地方,我方部队险遭掺败。但是,道路还未延伸到柳潭里之前,却艰难地盘旋升高,越过了高达四千英尺的德洞岭,那里的气温同阿拉斯加很相似。

    史密斯将军同沃克一样,对前面的危险很清楚,而且,在开始推进时他就明白,为完成受领的任务所必需的补给和兵员他都没有。因此,在向前运动时,他时刻注意着部队的安全,而不顾第10军军部催促他加速推进的命令。进攻开始之前,史密斯已听说南朝鲜第2军在沃克右翼的德川附近土崩瓦解,尽管他还不知道严重的程度如何。出事地点距史密斯先遣分队的西南面纳七十英里。史密斯的先遣分队是位于柳潭里的第5团战斗队,该战斗队本身距师的第一目标武坪里还有五十五英里远。从柳潭里到德川和武坪里,整个夹在中间的地带荒凉崎岖,几乎无路可行。

    现在,史密斯暴露的右翼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尽管如此,史密斯仍然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而不顾由于自己对敌军兵力的判断和对穿过几乎无法通行的这一地区的路程情况的了解而产生的疑虑。他不无苦衷地向军长报告说:他已将自己的师“集中到一个适合的地区”;已“采取一切可行的办法施展和守护主要补路线”(仅有一条!);已经在长津水库南端构筑起一个简易机场,以备空军输送重要装备和后送伤员;已“保证能够始终控制师前进路线上的高地”。后来证实,该师所以能杀出包围圈,实施了美国军事史上十分成功的后撤行动,全在于采取了教科书上规定的预防措施。

    再往右,在朝鲜的东北地区,第7师计划由利原出发,赂鸭绿江边的惠山开进,南朝鲜军队的王牌第l军则计划顺海岸公路往北向苏联边界开进。美第7师师长大卫·巴尔少将象第1陆战师一样,也只有一条陡峭狭窄、婉蜒曲折的道路可循,但未遇到史密斯将军所遇到的那种猛烈的抵抗。在这些部队之间,都是不能通行的山区,这使部队无法相互支援,甚至无法进行巡逻联络。

    麦克阿瑟想尽快完成任务的急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根据已经掌握的敌人实力情况、麦克阿瑟自己的补给情况、地形以麦克阿瑟所属部队分散部署的情况(即使齐装满员,也不应这样部署,何况部队远未达到齐装满员的程度),很难说他的计划和命令有什么道理。

    这里有一个关于政府的“精打细算的人们”究竟为我们武装部队干了些什么的例子。例子或许并不典型,但至少值得注意。这就是第7师团第17团战头队的状况,这远不是该战斗队人员和补给最少时的状况。一开始,打算将这支部队由海上运至元山——兴南地区,尔后令其向西运动与第8集团军取得联系。无疑,他们过这样就得穿过令人讨厌的荒凉地区和危险莫测的很少几条狭窄的道路,但是,倘若他们只是横穿湃,而不最后遵照命令由西北方向朝鸭绿江运动,情况还不至更坏。第17团战斗队在鲍威尔上校(后来成为美国驻新西兰大使)指挥下于十月二十九日在利原登陆,准备加入向鸭绿江挺进的部队的行列,而全然不顾南朝鲜部队三天前在西北边远地区的鸭绿江边遭到的痛打。第17团的人员穿着皮战靴,但只有少数人有御寒橡胶套鞋,根本没有保暖鞋袜,许多人没有手套,而冬装也普遍告缺。弹药补给似乎还能满足任务需要,尽管后来也有些不足。口粮补给刚能满足要求。团战斗队本身的实力仅为编制数的百分之八十五。

    他们的目标是鸭绿江边的惠山,约在一百英里以外,途中也得通过一条遭到破坏的士路。路越升越高,尔后穿过山区。那里唯有低矮的灌木可资荫蔽,由满洲刮来的寒风使气温降至华氏零下32度。一次在行军途中。一个四人组成的小组自告奋勇要在一条湍急的溪流上为他们的营队找到渡河地点。他们冒着严寒,跳进齐腰深的水中,但几乎马上周身都冻上了冰,只好很快把他们送进一顶温暖的帐篷,并被迫用刀把他们全身的衣服砍了下来。

    同第l陆战师后来遇到的抵抗相比,他们还算幸运,遇到的只是微弱的零星抵抗。因此,尽管严寒冻住了车辆,并且在夜间靴内的汗水结冰,尽管部队几乎是不断忍受冬装不足、手指冻伤和口粮不足之苦,他们还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成功地抵达鸭绿江,成为终于到达那条江的唯一美国部队。然而,他们也只有几天的功夫能放眼那无垠的冰天雪地。不久,第10军因各处军情迅速恶化而为该团的安全担忧,遂命该团火速撤退。

    为逃脱罗网而进行的后撤,虽说仓促但并不混乱。该团日夜兼程,并得益于最好的指挥所具有的聪明才智、主动精神和战术素养,因而平安地摆脱了困境,仅受到轻微的损失。有段时间,他们在本地域内夺取一条窄轨铁路,将人员和装备从高地迅速运了下去。还有—次,他们巧妙地利用大战前日本人架设的高架矿斗缆线,运送团的重型装备,从而通过了丛山之中一道十英里宽的峡谷。

    中共小股游击部队对该团的后撤行动进行骚扰,但不断受到陆战队航空兵近距离空中突击的牵制。营长们第一次在作战中可以直接同头顶上嗡嗡作响的航空兵小队通话,及时召唤他们进行定点攻击,阻止敌人集结。中共部队造成的压力主要集中在其他地区,这倒是事实。但是,如果不是指挥上的勇敢、老练和灵活,该团或许会因为恶劣的天气和敌人的袭击而遭受更加严重的损失。后来,他们撤至一个桥头堡地区,只受到比较轻微的伤亡,而且大部分装备都完好无损。

    第1陆战师以及第7师两个营的经历要惨痛得多。但是,这一次还是由于史密斯将军的勇敢指挥和深谋远虑,他们才幸免于彻底瓦解。我已说过,史密斯不顾第l0军的压力,在率部进入长津水库附近的不毛高原的同时,从容不迫地设法保持了后撤路线的畅通与安全。他沿途贮备了弹药、油料和其他补给物资,控制了一切可以控制的高地,修建了后送伤员用的简易机场,并且在对远处的情况有一定把握时才向前推进。一路上,只是间或遇到敌人打了就跑的抵抗。从抓到的俘虏来看,都是中国人中的。按船上救护所医生们的说法,突然出现的严寒较之敌人的火力更加可怕。现在,史密斯探信,敌军在他后撤路上的什么地方埋伏着一支强大曲部队,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逼进陷阱。然而,第10军军部在麦克阿瑟的众所周知的愿望驱使下,仍催促他继续朝他的目标——长津水库西岸的一簇泥顶小屋推进。抵达目标已是十一月下旬,朝鲜的严冬已经降临,而中共正如其无线电广播早就威胁的那样,已准备进行最强有力的打击。

    在西线,沿着黄海,第8集团军再次渡过清川江。头两天,他们仅遇到轻微的抵抗。总部的乐观看法好象是对的。但是,沃克仍然坚决反对向边界冒进,果然他所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共部队又一次凶猛地全力扑向第8集团军。他们首先从右翼攻击南朝鲜第3军,几乎将沃克的右翼部队消灭干净,只几小时的功夫,他们就肃清了残存的南朝鲜部队。尔后,中国部队就没完没了地吹着军号,开始攻击美第2师。在后来的战斗中,美第2师这支英勇的部队一共损失四千多人以及大量火炮、信号器材和工兵器材。唯有保罗·弗里曼上校的第23团战斗队经师长同意向西海岸方向撤退才完整地逃脱。沃克向东京报告,发起进攻的中国人估计有二十万,情况已接近绝望的境地。沃克提醒说,这不是一次反攻,而是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他知道,联合国军应该往回缩手了。

    第8集团军右翼崩愦的消息,越过花岗岩峭壁和阴郁的山谷传到了东边的第l陆战师。该师正伸展在一条曲折的道路上,道路由柳潭里穿过下碣隅里和古土里,一直延伸到南面四十英里外的真兴里。雷蒙德·默里中校的第5陆战团一直作为师的先头部队,在其后跟进的是霍默·利曾伯格上校(后晋升为中将)的第了陆战团。这两个团奉命向西进攻,徒劳地企图解除沃克受到的压力。史密斯指示他们要谨慎小心地向前推进,要提防埋伏。当这两个团向外运动时,遭到埋伏已久的中国人迅猛攻击。此时,因估计到这种牵制性进攻不会有什么结果,默里与利曾伯格未与史密斯商量,并且不顾阿尔蒙德的命令,就自行决定取消进攻,转人防御。

    陆战队对这种打击早有思想准备,因此能够牢牢守住村边的高地。中共第79师和第89师的两个突击营在迫击炮火力支援下发起的进攻,入夜发展成三个中国师的全面强攻,企图压倒两个陆战团。由于是在夜间进攻,中国人得以避开我空军的攻击,并能调遣众多的兵力对付陆战队。

    他们成纵队在狭窄的正面上发起进攻,一进入手榴弹投掷距离,便马上展开队形。陆战队的才智、斗志和优势火力,对于弥补陆战队人数上的不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仗打得十分艰苦。零下十八度的严寒使许多卡宾枪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无法使用,但大多数伽兰得步枪和勃朗宁机枪没有冻住,仍可射击。早晨二时半,陆战队某排点着了当地一所茅屋,把周围照得通明,因而使进攻的中国人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是,中国人被打垮一批,又冲上一批,越过尸体往上攀援,继续冲锋。

    这一次进攻以及后来对陆战队发起的进攻,向南发展到不少村庄,这是最残酷的战斗。这些进攻使陆战师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并未使其愦乱或遭到惨败。在水库南端的下碣隅里,师长预先贮备了六天的补给,而且飞机还空投了轻武器弹药、武器、药品、口粮甚至还有饮用水。但是,严阵以待的陆战队最为感激的,是工兵一营D连的勇士们,他们在泛光灯下苦干通宵,在冻土之上辟出了一个简易机场,从而使伤员得以后送。他们在十二小时内完成了这项工作,而且有时不得不中断工作,拿起步枪支援前面远处的地面部队。战斗越演越烈,但压路机照常轰鸣,直到机场修好为止。

    情况万分危急,有九个中国师可以向陆战队突击,因此,阿尔蒙德将军就象几天前催逼史密斯将军加速推进那样,又催促他加快撤退速度。阿尔蒙德将军授权史密斯可以丢弃一切妨碍后撤速度的装备。但是,史密斯不打算扔掉他可能需要的任何东西。他说,后撤的速度完全取决于后送伤员的速度。史密斯想杀出一条退路,因此他需要全部装备,况且,他也想将大部分装备带回去。这些打算他都实现了。他把沿途负伤的人用卡车载运出去,只丢下了那些在柳潭里战斗中被打死的人员。撤退以前,为在那里阵亡的八十五名官兵举行了战场葬礼。

    陆战队秩序井然地撤退,后面跟着不少难民。原先有一块平板横过一个水电厂的溢水道悬吊在峭壁之上,下面是无底深渊,现在平板已被中国人毁掉。但史密斯已预见到这种情况,及时让飞机分段空投了一座“踏板桥”,使部队以及压路机等全部人员装备得以通过。来自真兴里的第l陆战师两个连,夺取并扼守着瞰制这一关口的高地,击退了敌人企图切断后撤队伍的所有进攻。

    这是一次漫长而曲折的撤退,一路上战斗不断,似乎是在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当先头部队抵达这条道路最南端的村庄真兴里时,末尾的部队还在北面中英里外的古土里。

    实际上,这次退却还不如说是一次进攻,因为每支部队都必须克服优势之敌,往回杀出一条路,与真兴里的陆战队会合。这意味着,部队需要经常发起进攻,夺取制高点,使敌炮兵无法对沿途撤退的队伍集中火力。在柳潭里曲部队很艰难地回到了长津水库下端的夏古里。陆战队不得不从这里杀出去,到水库冰面上解救第7师“麦克利恩特遣队”的残存人员,这支特遣队被中国人的一次突然袭击切成了两半,几乎被消灭掉。在这里,第23步兵团的小唐·弗思中校荣获了“国会荣誉勋章”,他曾很英勇地解救一个装有五百多伤员的车队,但为此失去了失命。

    在经过古土里和真兴里往回撤的路上,陆战队同一些步兵和少数英国突击队员一起匍匐,攀援,奋力夺路。他们摧毁路障,击退道路两侧的进攻,攻占沿途的山头。陆战队航空兵和第5航空队不断给他们以近距离空中支援,并空投了必需的补给物资。从夏古里简易机场人有四千多名被打伤和严重冻伤的人员被空运到安全的地点。

    十二月十一日,严峻的考验结束了。史密斯将军这支经过战斗考验、冻得半死的坚强队伍仍然斗志昂扬,拥有大部分装备。他们在史密斯的带领下进入兴南附近桥头堡地区的一个环形防御圈;只要有海军和空军的支援,他仍可以在那里一直坚持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第10军和第8集团军指挥官在东京举行的一次会议上,麦克阿瑟答应沃克将军,为避免从东面被敌人迂回包围,他可以在认为必要时自行撤退。第8集团军已遭到一次沉重的打击。美第2师在清川江一带损失严重,十一月底已宣布失去战斗力,因而撤到了南朝鲜进行整编补充。

    现在,第8集团军已撤过清川江。他们接着又从容不迫、秩序井然地继续向南撤退。十二月五月,沃克放弃了北朝鲜首都平壤,并撤离该地区。中国久已脱离接触,看来不想马上追击。也许这是因为,中国人通常一次向部队提供的补给仅够几天战斗之用。但是,中国人仍保持以每天六英里左右的速度向前推进。他们自己的补给线现在越拉越长,并且毫无疑问,不断引起我虎视眈眈的空军的注意。

    第8集团军正在向三八线撤退,第10军则开始从兴南周围的桥头堡阵地撤退。此时的新闻报道或者至少是要闻简报,给人的印象是联合国军吃了大败仗,而实际上,他们是在绝对优势之敌的不断进攻之下实施了一次了不起的撤退,并且,由于进行了极其英勇的战斗,尤其是美第l陆战师和第2师,故而损失被减少到最低程度。

    一路上,部队遭到严重损失,尤其是南朝鲜第2军。

    有些部队几乎大部被歼。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十二月初,陆军参谋长柯林斯将军亲自调查在朝鲜的部队时发觉,他们“沉着自信”,第8集团军正出色地按计划撤退,第10军正毫不慌乱地撤离桥头堡地区。

    海军在兴南干得很出色,他们把整个第10军及其装备全部由海上运走。这件事尽管没有作为头条新闻刊登,但是,从敌人领土上撤出十万零五千部队,九万一千名朝鲜难民,一万七千多各类车辆和几十万吨物资,这本身在军事上就是不小的胜利。无法运载的装备和补给物资在岸滩上销毁,所以什么也没有留给敌人。

    另外也应该记住,为了让第8集团军剩余人员通过清川江面在那里担任守卫的美第3师,虽遭重创,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重新在朝鲜中部投入战斗。第l陆战师由朝鲜屋脊往下夺路撤退时,至少遭到六个中国师的沉重打击,但是也在不到三十天的时间就重新投入了战斗。

    尽管如此,这次失败还是严重的,损失也是惨重的,尤其是,这次失败和损失本来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减轻的。现在回过头去说,总司令在这方面或那方面失着,这个或那个决定本不应保留,这项或那项命令根本不该下达等等,那是再容易不过了。也有人争辩说,如果麦克阿瑟不被捆住手脚,获准摧毁鸭绿江上的桥梁并轰炸敌满洲的基地,则整个结局也许会比现在好一些。但是,我认为追究责任没有多大益处,除非这样做能够帮助我们的国家及其领导人在今后避免犯同类错误。

    如前所述,麦克阿瑟急切地要完成受领的亦即他自己请求的任务——消灭半岛上全部敌对的武装力量,这是很好理解的。不应把过多的责任推到他的上级和同僚身上;由于取得了仁川登陆这一辉煌的胜利,这些人不愿意对麦克阿瑟作出的判断乃至拿军队冒险的明显做法提出疑问。

    麦克阿瑟无疑是我们最伟大的将军之一,而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军界人物。

    但是,麦克阿瑟身上那种很典型的人类的弱点(这说明他是一个人,而不是半仙)似乎有时显得过于突出了。没有一个军事指挥官是不犯错误的,而且,许多指挥官也许在以往的这个或那个场合犯过使我们民族付出过很大代价的错误——任何无谓的牺牲都是极高的代价,尽管如此,承担犯错误的责任,井实事求是地分析产生错误的原因,仍然是一个军人的职责。麦克阿瑟却拒绝这样做。可是任何人都清楚,我们的部队所以不顾后果地分散部署在朝鲜全境,主要原因就在于麦克阿瑟对中国人大规模介入的越来越多的证据采取了拒不承认的态度。

    也许,麦克阿瑟明显采取的如下看法有某些道理。他认为:中国是纸老虎,中国在无线电广播里的警告是讹诈恫吓,甚至少数志愿军的出现也是那种讹诈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倘若一个人不是被荣誉迷住了心窍,他怎么能对详细的情报和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坚持错误的理解呢?实际情况是:抓到了大量显然属于中共军队战斗序列中某些部队的中国俘虏;一个美军团战斗队遭到极其沉重的打击;一个南朝鲜师几乎被歼灭。麦克阿瑟的部队兵力过于单薄,补给过于缺乏,即使抵达鸭绿江和图们江也无法抗击已知在那里集结着的大量敌军并守住鸭绿江、图们江一线。这个司令官怎么就看不到这些情况呢?后来有人替他辩解,如果让他放手轰炸满洲基地,他的兵力本来是够用的。是不是这种情况,根本无法肯定。即便如此,可他在进攻开始前就已经知道是不会准许他冒全面战争的危险去轰炸那些基地的。而且,他本来也不难弄清范登堡的观点:如果我们这样将战争扩大到中国,迫使其空军(而且可能还有部分苏俄空军)参战,那么,我方空军就会因战斗损失和自然消耗而削弱到需要两年时间方能恢复的程度。

    在此期间,我们在世界其他地区承担的义务也就无法履行了。

    一些评论家已经忘记,某些不成文的协议使我们在朝鲜和日本的机场避免了中国人的攻击,这样,我们才在朝鲜享有几乎是绝对的制空权。所以,我们也有自己的“特殊庇护所”,否则,朝鲜战争的情况会悲惨得多。

    事实上,朝鲜战争充分说明,幻想单靠空军“切断”敌人的补给线是十分错误的。我们在北朝鲜战场上空几乎未遭抵抗,而且,除地面火力外,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攻击敌补给线。在头一年,敌人甚至连防空火力还击也没有。

    因此,我们确实摧毁了敌人许多沿途运送的装备和补给物资,而且毋庸置疑,使敌人遭到沉重的打击,在生命财产上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可是,敌人在地面依旧很强大,而我们又不得不同他们在那里作战,敌部队并未遭到损失,仍然控制着关键的地形地物。

    那些远离战场的人总是想借助海上封锁和饱和轰炸这类省钱、省力的办法解决问题。但是,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海空军固然很重要,但只有地面战斗才能消灭敌武装力量——当然,用核武器进行毁灭性的攻击则另当别论。

    在北朝鲜这样荒凉的国家或者在丛林国家,“卡断”补给线这类事情根本无法做到。而且,在敌士兵自给自足的情况下(譬如在亚洲,他们将自己的补给和武器背在身上,并且能在夜间运动或者在白天沿空中发现不了的人行小径穿行),如果认为扔炸弹就可把敌人打败,那是痴心妄想。即使能通过不停的轰炸迫使他们老实一段时间,要想征服他们并使他们屈服,还得在地面上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战斗。

    当然,还有这样一些人,主张在即将出现僵持局面时立即使用核武器,声称要把敌人国土化为灰烬,“迫使敌人回到石器时代”。如果是为了进行报复,或者说为了国家的生存,这样做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最根本的原因而主动使用核武器,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朝鲜问题上。分析麦克阿瑟无视预示着灾难的各种迹象、坚持向鸭绿江推进的顽固做法时,我不得不认为,这同卡斯特在小大霍思河一带的做法如出一辙,指挥官卡斯特刚愎自用,当时听不进一点意见。说麦克阿瑟不知道存在中国部队或不了解中国部队的能力,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为获准摧毁鸭绿江桥梁和轰炸满洲基地,麦克阿瑟自己就曾提醒参谋长联席会议,鸭绿江一带的中国部队“很可能使我的部队遭到覆灭”。说麦克阿瑟不了解地形造成的困难,也是没有根据的。这种地形使我军在北朝鲜被隔离开来的两支部队无法相互支援。尽管麦克阿瑟早先就提议,将朝鲜蜂腰部连成一条巩固的防线,而且,被他置于总部直接指挥之下的第10军一度还打算向西进攻,以解除第8集团军右翼受到的压力,但是,恰恰是麦克阿瑟自己在中国人的介入再也不能否认时争辩说,他无法使第8集团军和第10军横穿北朝鲜达成会合。

    第8集团军和第10军遭到中国人沉重打击之后,参谋长联席会议曾建议麦克阿瑟将两军会合,以便封闭两军之间的间隙,并建立一道绵亘的防线。但是,麦克阿瑟坚决反对。他把那些本来完全可以用来反对他向鸭绿江猛冲的全部理由拿来为自己所用。这些理由是:他的部队兵力太少,无法照顾这样宽大的正面;距离拉得太长,无法靠严个港口向两支部队提供补给;将半岛一分为二的太白山脉无法逾越等等。

    十二月三日,他通知参谋长联席会议:除非马上采取积极的行动(以便支持他的部队或在其他地区箝制敌人),否则,指望取得胜利“是没有根据的,而且可以认为,这样不断地消耗下去可能最终会导致毁灭”。某些批评他的人曾私下议论,麦克阿瑟曾希望把我们置于一种只有进攻中国大陆才能挽救局势的境地,以迫使政府同意采取行动。我以为这种猜测是没有道理的。我倾向于认为,由于麦克阿瑟眼看胜利在望,而且认定红色中国是只纸老虎,因而他只相信自己,听不进任何意见和劝告。就在几个月之前,他刚刚赢得了一场一比五千的赌博。现在,他还想再来一次,不过这次的赌注下得更大一些。

    我以为,最后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就是麦克阿瑟动辄压制批评他的人,斥责他们根本“不懂得东方人的思想”,而他自己在判断敌人意图时,却完全误入歧途。

    当然,我作这些评论有如下的有利条件。我能够回顾并分析一九五O年十一月下旬和十二月初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的经过,丽这一点其他人是办不到的。即使在我同少数几个认为部队被危险地分散开来的人都感到不安时,即使在我因参谋长联席会议不愿直接向麦克阿瑟下达命令而几乎按捺不住时,我对麦克阿瑟的能力、勇气和卓越的战术素养也还是深表钦佩的。我最初认识他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那时,我是西点军校的一个年轻上尉,他是该校的校长。自那时起,我就很敬佩他的领导能力,他的敏捷的思想和他那立即抓住问题的要害并迅速加以说明、以致反应最迟钝的人也能弄懂的能力。不管麦克阿瑟有什么弱点,他都堪称是一位伟大的军人,伟大的政治家和勇敢的领导者,在命运突然决定我将在朝鲜直接归他指挥时,我为有机会再度与我有幸结识的这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共事而感到高兴。

    第6节

    每一个军人到时候都会懂得,打仗是件需要由个人作出决断的事情。你进行学习,进行各种训练,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会突然肩负这样的重任,就是由你一个人来决定究竟是原地坚持,后撤,还是发起一场置几千名士兵于突然死亡威胁之下的进攻。

    让我直接参加朝鲜战争一事来得非常突然。一天,正当我在一位朋友家里呻着威士忌,聊着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朋友告诉我,柯林斯将军(当时任陆军参谋长)有电话找我。柯林斯将军传来的消息把我那天晚上的兴致打消无遗。消息的内容是沃克将军在一次吉普车车祸中遇难身亡。根据麦克阿瑟将军早就拟定好的名单顺序(我事先并不知道),应该由我来接替沃克担任第8集团军司令。

    由于往东方去的旅途花了一天的时间,我在近午夜时分在东京羽田机场着陆时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我把第二天同麦克阿瑟会见时所需要的笔记匆匆归拢到一起便上床就寝。这时,我才感到,在国内的整个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才感到自已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对付黑洞洞的对马海峡那一边可能等待着我的一切了。

    翌日上午九时半,我在“第一大厦”的总司令办公室会见了麦克阿瑟将军。在座的只有道尔·希凯,在“突出部战役”的初期,他曾经英勇地指挥过我那个军的第3装甲师“希凯特遣部队”。希凯热情地参加会见使我感到高兴,但是,我的全部注意力却集中在戏剧性的人物道格拉斯·麦克阿瑟身上。不用说,我从担任西点军校的教官起就认识麦克阿瑟。但是,我仍旧象每一个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一样,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他那强烈的个性。能够同他一起坐下来商量问题,这种事是很少有人能够碰得上的。麦克阿瑟还是位了不起的演员,具有演员演戏的天资——在语气上和姿态上都可以这样说。可是,他的解说和分析是那样地明确、深刻,所以,抓住听众的是他的思想、见解,而不是他的仪表、风度。

    我的记录证明,那天上午的谈话详细、具体,坦率而明白,涉及的问题也很广泛。在我到达此地的数星期之前,麦克阿瑟曾通知过陆军部,他当时的计划是“依托多道阵地向釜山地区撤退”。但是,同我见面之后,他却立即指示,“依托你们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坚守住的最前方的阵地”,尽可能靠前地坚持下去。我必须尽量长久地坚守汉城,这主要是出诸心理上和政治上的原因;但是,如果该城变成了避难所,则再无坚守之必要。坚守汉城、抗击敌人一次全面进攻的可能性当时已不复存在,可是我那时并不知道。

    麦克阿瑟对我说,美军的补给工作组织得不好——我不久就亲眼看到了这种情况。他还说,部队对预防严寒的气候不够重视。值得注意的是,麦克阿瑟在这次会见中竭力贬低战术空军的支援作用。他直言不讳地说,战术空军不能孤立战场,无法阻止敌人源源不断地输送部队和补给品。我以为,这大概是某些现役军官以及他们的文职上司们仍须记住的教训。

    在这次会见中,麦克阿瑟最担心的好象是这样的情况,即我们当时在战场上处于一种他所说的“无所事事”的状况,而企图通过外交途径来寻求出路。他说,“军事上的胜利可以加强我们在外交上的地位”。

    他指出,共产党中国南部的大门敞开着,在福摩萨的部队如果发起进攻,会大大减轻我们在朝鲜的部队的压力。

    他告诉我,他曾经建议发动这样一场进攻,但是华盛顿未予同意。不过,在谈及此事时,他根本没有说过批评华盛顿的话语,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批评的味道。在他来说,那不过是上级的决定,而他作为一个军人服从了这项决定。

    他特别告诫我不要小看了中国人。他提醒我说:“他们是很危险的敌人。沃克曾报告,中国军队常常避开大路,利用山岭、丘陵作为接近路。他们总是插入我纵深发起攻击。其步兵手中的武器运用得比我们充分。敌军惯于在夜间运动和作战。中国的整个军事机器都投入了这场战争”。

    麦克阿瑟在谈到自己的目标时说,他最大的希望是“使敌人遭到越来越严重的失败,从而保住南朝鲜并使其得到巩固”。

    最后,麦克阿瑟对我说,“你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要自己做出判断。我一定支持你的工作。我对你是完全放心的。

    接着,轮到我来提一些问题了。但是,我准备的问题麦克阿瑟大部分都已经谈到,只剩下几个问题还需要问一下。如果发生苏联参战这种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麦克阿瑟会命令第8集团军采取何种行动?他说,那样,他将把第8集团军撤到日本,即使这样做需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接着又问,他是否认为,万一敌人继续南进,南朝鲜人有背叛的危险。他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显然存在着这种危险,不过,现在还谈不上这种危险。我建议,如果再采取任何重大的后撤行动,我们应当努力打消南朝鲜人的疑虑,使他们相信,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帮助他们。麦克阿瑟表示同意我的建议。最后,我只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发觉战局于我有利,你是否反对我发起进攻?”他的如下回答使我深受鼓舞,十分满意:“第8集团军是属于你的,马特。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于吧。”

    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同有关的人员坐在一起,由他们交待我面临的任务的细节情况,并且回答我需要了解的、有关整个部队状况的主要问题。多伊尔·希凯把总部各参谋部门的主管人员召集在一起,在一张桌子旁边等着我。

    在座的还有驻远东海军司令特纳·乔伊中将和驻远东空军司令乔治·斯特技特迈耶中将。不到中午,我头脑里就装满了我所能提出的各种问题的答复和他们认为我所需要的全部情报资料。中午十二时,我已经动身前往羽田机场,准备乘飞机到朝鲜去。那天下午四时,我走下了飞机,踏上了大丘的停机坪,在冬季的灿烂阳光下微微有些打颤。

    我向前来迎接我的我多年的同事和朋友第8集团军参谋长利文·艾伦少将打招呼问好。

    在离开东京以前,我拟就了两份电报,那是发给第8集团军的。第一份在东京就发出了,内容仅限于表达我对沃克将军的景仰之情,对于他的死我深感痛惜。第二份电报打算一到达朝鲜就发出去,仅限于通知我即刻便要担负起指挥的责任。

    到达朝鲜的当天,有好几项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有不少琐碎的事务需要考虑,此外,还有一些电报需要发出。

    在此之后,我决定亲自视察一下部队,以弄清究竟需要多久我们才能尽快恢复进攻态势。但是,在视察部队之前,我就得设法使我们的南朝鲜陆军盟友相信,我们是不会突然撤离朝鲜而让他们去单独对付共产党的、。

    我必须立即对莫西奥大使和李承晚总统进行礼节性的拜访,以借机同他们磋商后撤行动所带来的问题。莫西奥大使也一直在为我们新近采取的后撤行动对南朝鲜官方产生的影响而感到十分担忧。因此,在我拜访李承晚时,我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位坚定的斗士相信,我到朝鲜来不是为了带领第8集团军撤回日本。他很冷淡地同我打了招呼,但我立刻伸出手去说:“见到您很高兴,总统先生,很高兴能到朝鲜这个地方来,我是要长期留下来的。”我说这些话完全发自内心,因为,我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些客套话。

    这位老先生似乎一直在期待着的就是我的这么一句话。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象“东方的”太阳一样温暖的笑容。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用双手握住了我伸出的手。接着,他领着我去见他可爱的妻子。我一边同他们亲热地喝着茶,一边竭力使李承晚相信,我们决不撤离朝鲜半岛,而且,一旦集结好部队,述要转入反攻。

    早些时候,我曾与美国陆军的两位军长弗兰克·米尔本将军和约翰·库尔特将军以及第8集团军副参谋长威廉·科利尔上校一起进行过一次讨论。在这次会上,我所关心的问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提高第8集团军的战斗力。

    因为,我决心一旦实力允许便立即恢复攻势。我们讨论了反坦克地雷与防步兵地雷的使用问题;充分运用探照灯实施战场照明的问题;改善军与军之间尤其是第9军与其右翼的南朝鲜第3军之间的横向通信联络问题;可供使用的架桥器材问题;以及坚守汉江以北由两个师占领的桥头堡的问题。我说,我希望美国这两个军之间能尽量做到协调一致地拟制计划和采取行动。

    但是,第8集团军在恢复进攻态势之前,首先需要恢复斗志,恢复自尊心,要信任自己的领导,要树立完成任务的信心。这些情况靠第二手资料是无法掌握的。因此,我决计立即到前线巡视一下,同前进指挥所里的野战指挥官见见面,聊一聊,凭着自己的眼睛和感觉估计一下第8集团军的斗志。斗志不象某些事情,很难用语言来向你描述或阐述。不过,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官却可以凭着自己的各种感官,透过前线士兵的姿势、举止、言谈乃至一举一动感觉到它的存在。

    在同莫西奥大使(通过接触,他的勇气和才干使我深感钦佩)一起仔细研究作战形势时,我发觉,我们的右翼很危险地暴露在敌人突击的威胁之下,敌人可以穿过原州向南突击,尔后转向西南方向,切断我通往釜山的“主要补给线”和铁路线。我知道,美第2师在清川江一带遭到重创之后尚未恢复元气。但是,形势十分紧迫,我不得不命令该师立即开往原州,封锁通向我右后方的接近路(后来的情况证明,我们只是比敌人稍稍抢先了一步,及时阻止了敌人的突进)。然而,除此而外,在后来的好几天中,我还忙于调查第8集团军进攻的准备情况。

    我借助一架轻型飞机、一架直升机和一辆吉普车会见了美第l军、英第29旅、美第25师、美第27步兵团以及南朝鲜第l师的指挥官。不出两天,我便会见了各军军长和除南朝鲜首都师之外的各师师长(首都师当时远在平静的东海岸地区),并且直接了解到他们对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的看法。他们认为,我军此时无论实施何种进攻都会归于失败,而且,可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我也发觉,部队在思想上、精神上可以说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无法实施我一直计划采取的那种进攻行动。他们依然具有很大的勇气,随时准备接受我交给他们的一切任务。但是,部队过于瞻前顾后,这里看不到一支信心十足、决心取胜的军队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特有的热情、活力和朝气。在乘坐吉普车巡视前方地域时遇到的第一名宪兵的那副样子,使我深感这支部队与我以往所了解的在欧洲作战的部队大相径庭。这个宪兵的姿态、举止都很正常,无论怎么说都很正常,但是在精神面貌上却有些反常。那种敬礼时特有的麻利劲,那种机敏、泼辣的言谈举止,那种咧嘴而笑时很自信的表情,这一切都不见了。我始终认为,这种精神面貌一直是经受战火锻炼的美国士兵所特有的标志。

    我沿途遇到了一些士兵,与他们进行了交谈,听取了他们的不满意见。从他们的身上我也深源感到,这是一支张皇失措的军队,对自己、对领导都丧失了信心,不清楚自已究竟在那里干什么,老是盼望着能早日乘船回国。要想使这支军队恢复斗志显然有许多工作要做。有些工作我是可以立即着手进行的。我听着他们抱怨(他们发牢骚时没有情绪高昂的得胜之师所惯用的那种忿激的腔调,而是带有一种不满的、犹豫不定的语调):食品供应经常不足,有时不能按时送达而且不热;往家里写信没有信笺;服装不适合这里的气候条件。这些问题我可以立即采取措施加以解决。我让直升机送来了信笺;命令将厨房挪到部队附近,以便大量供应热餐。而且,还要求提高口粮的标准和质量。

    (当地食品严禁部队食用,因为,有许多食品很容易使那些还不适应当地饮食的人罹患肠胃玻)我亲眼看到许多部队没有手套,他们的双手在十二月凛例的寒风中冻得通红、皲裂。我从切身的体会中知道,遗忘一只手套或者射击时将手套扔在一旁再也找不到的事情是很容易发生的。在欧洲作战时,我有一个习惯,到部队巡视总是在吉普车中额外捎带一些手套,以便送给路上遇到的、缺少手套的人员。

    于是,我立即采取措施,发放了足够数量的手套,以保护作战人员的双手。

    我视察过的每一个指挥所都给我以同样的感觉,即丧失了信心和斗志(应当指出,编有三个师[第3师、第7师和第1陆战师]的第10军当时还示纳入第8集团军的编成)。军士以上的指挥人员都好象很冷淡,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即使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牢骚意见也不容易。他们闷闷不乐地提供着情况,在他们身上看不到情绪高昂的部队所具有的那股机敏劲。他们的精神面貌不禁使我联想到了一个英军中尉。那个中尉认出我吉普车上的军阶标志后,从一座小山丘上一溜小跑地下来欢迎我。

    他很精神地敬了礼,报告了自己的姓名、军衔和所属部队。

    听说英国旅只有为数甚少的一点人马防守着前线的一个宽大的地段,而且,几乎每隔一小时中国军队就要发动一次进攻,于是,我便问他对这种形势是怎么看的。

    “非常好,先生”。他立即回答,接着又令人愉快地笑着补充说,“不过,我们这儿就是有点太通风了。”“通风”一词便是他对形势的概括,因为,战线上有许多宽大的间隙地完全可以让一支军队成连横队通过。

    然而,我不能责备我们的部队,他们表现出那样的精神状态是有其原因的。他们在兵力极其不足、武器严重缺乏、服装和食品不够的情况下被派到了这个不幸的国家,分散地配置在一个过于宽大的地域内,无法构成有效的战线。这些都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来到朝鲜,打算让他们干些什么,这也是无可指责的。如果说我们国家进行过的战争中有一场可以称得上不为人所理会的战争,那末朝鲜战争便是这样的战争。人们似乎忘记了军队的首要目标——随时准备有效地作战。由于削减军费,我们的武装部队落到了无法有效作战的地步。可是,我们却让他们用陈旧过时的武器去对材敌人现代化的装甲部,让他们穿着在美国只适合秋季作战的服装到近似北极气候条件的天地里去作战。

    我多次发觉部队缺乏领导的现象很严重,并为此而大声疾呼过。部队不愿放弃某些物质享受,害怕离开为数不多的公路,不愿在没有无线电和电话联络的条件下实施运动,此外,在同敌人(我们的部队不久便在火力上压倒了敌人,并在空域和周围海域占了上风)作战时头脑过于简单。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士兵们的过错,而应归咎于政府当局的最高决策人物。我在指出这些问题时恐怕有许多话讲得不很客气。

    我实际上是想告诉野战指挥官们,他们的步兵老祖宗倘若真能看到这支军队目前的状况是会气得在坟墓里打滚的。这支军队是这样地依赖公路,不重视夺占沿途的高地,不熟悉地形和难得利用地形,不愿意抛开使部队伤亡惨重的汽车而代之以步行,不愿意深入山地、丛林到敌人的驻地去作战。谈到通信联络,我要指挥官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恢复祖辈的一些老办法——在无法进行无线电通信和有线通信时,就利用传令兵来送信;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也可采用烟幕信号这种联络手段。

    我十分清楚,我们的部队兵力过于单薄,无法横贯整个半岛建立一条稳固的战线。可是,我却不明白,这些部队为什么相互间不进行支援,如师与师之间,军与军之间。

    我们装备的榴弹炮射程达数英里之远,所以,在许多情况下,各部队都可以向友邻部队提供相当大的支援,尤其是翼侧部队之间完全可以连成一气,以便在必要情况下相互提供一定的炮火支援。

    不错,敌人通常在夜间轻装行军,而且比我们熟悉地形情况。他们习惯于这里的气候条件和清苦生活,可以自己解决口粮问题。他们利用在这里所能获得的一切运输手段如中车、骡马甚至骆驼等运送所需要的武器和补给品。

    这些运输手段不少是中国人从国内带来的。他们也利用当地劳工肩扛背驮地运送武器和补给品,甚至有时部队自己也背负这些东西。但是,我们变得对公路这样地依赖完全是由于我们自己不愿意放弃舒适的条件,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提醒野战指挥官,我们可以进山搜寻敌人并将其箝制在阵地上。我一再向他们提起陆军的这样一句古老的口号:“找到他们!咬住他们!打击他们!消灭他们!”

    在我放弃了立即转入进攻的打算之后,当务之急便成了做好准备,以对付中国几乎肯定要在元旦发起的攻势。

    我们原以为这次攻势会在圣诞节发起,结果至今尚未开始。

    中国军队在人数上超过了我们。但是,我们的装甲部队现在比他们强多了,而且不用说,我们还握有制空权。我们防兵力不足,无法阻止敌人的夜间进攻。但是,我们采取如下办法曾获得一次很好的机会,给敌人以严厉的惩罚。这个办法是,在夜间收缩部队,让部队与部队之间紧紧衔接在一起,到昼间,则以步坦协同的分队发起强有力的反冲击。因此,我极力要求我们的指挥官占领一系列有利的高地,而且,为诱使敌人在夜间实施突破还要适当配置部队。

    这样,我们便能依靠优势的炮火支援和空中火力支援在昼间将敌人消灭。

    我很清楚,我们将被迫放弃一些阵地。但是,我希望部队能在周密地勘察并精心构筑后方阵地之后有秩序地按照调整线实施后撤。在这个问题上,李总统派给我的当地劳工大队帮了大忙,他们构筑了供我们后撤时占领的阵地。

    我还知道,为了使部队恢复斗志,必须让部队明白指挥人员对他们的安全是关心的,不会用他们的生命做无谓的冒险,也不会丢下被敌人切断的部队不管。所以,我极力向军长、师长说明:不允许丢下任何部队让敌人压垮和消灭;要奋力解救被切断的部队,除非主要指挥官本人通过分析认为,解救这些部队会损失同样多的部队甚至更多的部队。

    下面不妨举一个例子说明我们所采取的做法。我听说,某军长在给一位师长的指示中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扼守某个阵地。于是,我命令马上把这段话勾销。只有集团军司令本人才可以向一支大部队下达这样的命令。我对他们说,除非我亲自勘察了地形,观察了现场的情况,并确定有这样做的必要,否则,我决不下达死守阵地的命令。

    军长和师长们对于我的有关配置强大的兵力以便在昼间实施反冲击的指示还是遵照执行的,但是,我发觉他们助措施不够有力。结果,我们失掉了许多重创敌军的好机会。我知道,我必须竭尽全力,确保不再发生此类事情。

    下面的士兵肯定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失败情绪,但是,总部乃至华盛顿认为我们有可能被迫全部撤离朝鲜半岛的这种带失败情绪的看法多少会传到下边。十二月底,参谋长联席会议将如下看法通知麦克阿瑟:中共部队现在十分强大,如果他们全力以赴,完全可以迫使联合国军撤出朝鲜。

    在中国的新年攻势取得胜利之后,麦克阿瑟同意:如果参谋长联席会议不改变其决定(不向我们提供大规模增援;不封锁中国海岸;不空袭中国大陆;不许轰炸满洲的基地;不放国民党军队“出笼”),则在没有极其重大的政治原因的情况下,“我们的部队应以作战情况允许的速度尽快撤离朝鲜”。

    我从不认为敌人能把我们赶出朝鲜,也不同意从朝鲜撤退。当然,我是随时准备遵照上面的命令将这支军队带到任何地方去的——返回日本或者再次越过“三八”线。但是,我认为,不管什么决定,都应尽量提前作出。这样,如果下达撤退的命令,我便能做好充分的准备,秩序井然地撤退,将部队顺利地由港口运走。我非常清楚,如果突然决定实施预先毫无计划的撤退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没有时间搜集足够的船只尽快将部队顺利转移出去;无法预先周密地部署防御圈;无法按照轻重缓急的顺序合理安排撤退行动。如果做出了撤退的决定并过早地泄露出去,甚至仅仅出现有关这种决定的谣言,这会对南朝鲜政府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也是清楚的。因此,我强烈要求,如果做出撤退决定,一定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严防走漏风声。

    此外,还有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即如何来安置南朝鲜的军队、地方官员以及战俘。我们决不可将数量上处于劣势而且武器装备又很差的南朝鲜士兵(在以往的艰苦岁月中,他们一直很英勇地与我们并肩战斗)、李总统及其政府弃置不顾,丢给虎视耽既的敌人。我们只能坚决履行我们的义务,保障这些人员以及政府和民间机构中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全体人员的安全,除此而外,没有其他办法。我当时估计,这一类人员的总数接近一百二十万,并且就此向上面作了汇报。

    战俘问题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我们真要撤退,如何处置这些战俘,我还没有现成的办法。但是,我认为,我现在就得将这个问题提到日程上来了,而且,还必须强调一下问题的复杂性,因为,为了看管这些战俘,我们要派出很多的部队,并且要为战俘拨出大量的食品和物资。

    这个问题以后究竟会棘手到何种程度,我那时当然是没有预料到的。

    关于在何种情况下撤出朝鲜的问题很快就定了下来。

    杜鲁门总统以其一贯具有的洞察力做出决定:只有迫于军事上的需要,美军才撤离朝鲜半岛。他授权麦克阿瑟,在他认为迫不得已时,可以自行将部队撤出朝鲜,以便确保部队的安全,或者完成其保卫日本的根本使命。

    可是,我们仍须做好实施远距离后退的准备,我们甚至有可能被迫退回釜山。关于敌人的实力情况,我们此时了解得仍然不够。敌人每天都在广播上吹嘘,决心要把我们赶人大海。这一回,我不想组织临时性的防御圈,也不想组织间隙很多的防御。所以,我指定加里森·戴维森准将(后晋升为中将和西点军校的负责人,在获得将军军衔之前曾是工兵军官)在遥远的南面设置一道防线,以保卫釜山港地区。于是,戴维森动用了成千上万的朝鲜劳工,开始规划一个纵深很大的防御地域,构筑大部分堑壕体系,选择炮兵阵地,甚至还设置铁丝网。我乘坐飞机由低空沿着选定的防线走向飞过,感到很满意。因为,万一我们真的被迫占领这一防御地域,我们将可以在这里牢固地坚守下去。在我第一次检查该地区工作情况的几周之后,我再次乘飞机飞越“戴维森防线”,这项工作的进展速度和效率绘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从未占领过这些位于我们后方大约二百英里处的防御工事,也没有检验过这些工事的牢固程度。但是,不能说这项工作没有起到丝毫作用。附近贫困的农夫几乎把全部的沙袋都偷了去,为自己垒墙、垫堤,并且“解放”了大部分铁丝网,对于他们,这些铁丝网就象市场上任何畅销的商品一样,是很宝贵的东西。

    在中国军队的进攻迫使我们撤过汉江之后,前面提到的大部分问题才引起我的重视。在我担任第8集团军指挥职务的最初日子里,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敌人即将发起的这次攻势上。不出所料,在进行大规模炮火准备之后,敌人中除夕这天伴随着刺耳的中国军号声、用不堪入耳的蹩脚英语尖声威胁着发起了进攻。这一通宵送交给我的报告清楚地表明,敌人的这次进攻动用了很大的兵力,我们大概无法抵御。好在我们的后方阵地已经设置就绪,所以,我此时还抱有这样的希望,就是通过实施强大的反突击给敌人以严厉的惩罚。

    元旦上午,我驱车由北面出了汉城,结果见到了一幅令人沮丧的景象。朝鲜士兵乘着一辆辆卡车,正川流不息地向南涌去,他们没有秩序,没有武器,没有领导,完全是在全面败退。有些士兵是依靠步行或者乘着各种征用的车辆逃到这里来的。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逃得离中国军队愈远愈好。他们扔掉了自己的步枪和手枪,丢弃了所有的火炮、追击炮、机枪以及数人操作武器。

    我知道,要想制止这些我连话都听不懂的吓破了胆的士兵大规模愦逃,那是枉费心机。但是,我还是得试一下。

    于是,我跳下吉普,站到路当中,高举手臂,示意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停下。另一头的几辆卡车没有减速便从我身边绕了过去。但是,不久,我还是拦住了一支载着南朝鲜军官的卡车队。头一辆卡车上的军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不服从我的示意。不久,整个车队又开动了。现在,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深远的后方设立许多哨卡,由我们自己的宪兵在军官带领下在那里值勤,以恢复对部队的控制。这种办法果然发挥了作用。混乱不堪的队伍重新编成了许多分队,装备了武器,补充了口粮,并且在各自的指挥宫带领下派往新的防御地段。此后,这些人大都象训练有素、指挥得当的大多数勇敢士兵一样,仗打得很好。(战争爆发的最初几天,南朝鲜部队被敌人的坦克吓跑了,但我丝毫也不责怪这些未经考验的部队。很少有什么东西乍看上去能比敌人坦克更吓人的了。坦克的炮口冒着硝烟,似乎正对着你的脑袋。它轰轰隆隆地越过了一切障碍想要追上你,把你消灭掉。我甚至还见到过美军部队在坦克轰鸣着向他们迫近时吓得丢掉步枪、逃进树林的情景——这还是在己方领土上举行演习时发生的事情,而且,坦克使用的只是些空包弹。)美第19步兵团的一个营在其友邻的南朝鲜部队崩溃之后,也被卷入了无秩序的退却。那天上午,我在师的伤员后送站找这个营的一些伤员谈了话,发觉他们情绪十分低落,没有美国士兵在伤势不太严重时通常所表现的那种重返部队的迫切心情。问题很清楚,要想使部队鼓起所需要的斗志,还有许多工作有待我们去完成。

    总的说来,第8集团军是井然有序地撤退的,几乎带上了全部的武器装备。但是,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在我们的背后,是无法徒涉的汉江。江面上充塞着大块大块的浮冰,有可能把我们仅有的两座浮桥冲散,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汉城以北某处江面仍未消退的汹涌潮水波及这里的冰块,更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有十多万联合国军队和南朝鲜军队连同他们的全部重装备(包括英国的“百人队长”式坦克和美国的8英寸榴弹饱)拥挤在汉江北岸的一个狭小的桥头堡内。我们感到压力很大的问题是,有可能很快出现这种情况,即数千名惊慌失措的难民会冲倒我们的守桥警卫,令人绝望地将桥梁阻塞——而敌炮兵如能利用夜暗掩护,果断地将其阵地向前推移,便能很快将我渡口置于其射程之内。

    在与美军的两位军长、南朝鲜陆军参谋长和美军驻南朝鲜军事顾问团团长研究讨论之后,我们发觉,如果敌军一面对我实施正面进攻,一面对我敞开的东部侧翼(这里的南朝鲜军队已仓皇逃走)实施深远包围,就会使我全军处中危险的境地。我还找不到充分的根据证明部队能守住各自的阵地,即使下达死命令他们也未必能坚守得佐。因此,一月三日,我要求我国驻朝鲜大使通知李总统:我们要再次撤离汉城,由前进阵地实施的撤退行动即将开始。

    我还通知我国大使和南朝鲜政府仍留在汉城的部分机构:自下中三时起,桥梁和来往要道除军队之外一律禁止通行。政府的全部车辆必须于下午三时以前撤离汉城,三点以后,民间车辆和行人禁止通行。

    当然,发布命令是一回事,而要使命令为人所服从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贯彻这道命令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此,我同意加强一般性的宪兵交通管制。我对第l骑兵师师长助理、查尔斯·帕尔默准将(后晋升为将军)很信任,让他亲自在大桥一带全权负责交通管制,以我的名义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证第8集团军源源不断地通过。如果让数十万胆战心惊的难民离开通往安全地带的唯一公路和桥梁,他们究竟会作出何种反应,我们是无从预料的。因此,我特别命令帕尔默准将,要他指示手下的宪兵,如果难民拒绝离开公路,就向他们的头顶上方鸣枪;如果还不能阻止潮涌般的人群,就要诉诸最后手段,直接向不听招呼的人开枪射击。

    朝鲜人是个温驯的民族,早就学会了适应艰苦的条件。

    他们默默地服从了命令,所以,那怕用部队去吓唬他们一下都毫无必要了。

    我留在现场,在主桥的北端一直呆到天黑,观看着由徒步士兵、卡车、坦克、自行火炮以及各种运输工具组成的漫长的队伍缓缓通过。当庞大的8英寸榴弹炮和“百人队长”式坦克开过来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上;浮桥深源地陷入湍急的流水中,我的心一直悬在那里。我知道,拥有战斗装载的“百人队长”式坦克重量超过了这座桥规定的负载能力。但是,浮桥还是经佐了坦克的重量,最后一辆沉重的坦克总算顺利地开到了南岸。天完全黑了下来。我乘坐吉普车过了桥,挤进各色各样的车辆之中,朝着设在永登浦的只打算过一夜的临时指挥所进发。此时,在我的背后,耐心等待的成群难民象古老传说中的一只苏醒过来的野兽一样动弹起来。

    武器装备完好无损的第8集团军在汉江以南有了实施机动的余地,他们占领了坚固的防御阵地。集团军所属美军三个军中的两个军(美第10军此时尚在南面集结兵力)和两个南朝鲜军,依托有利地形扼守着一道防线。不久,第10军便可加入战斗。美第1陆战师和第2、第3、第7师也将齐装满员地重返前线,随时准备给一切敢于继续推进之敌以严厉的惩罚。

    但是,在转入进攻之前,我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还要克服薄弱环节,总结教训,纠正错误的做法,以及恢复部队的自尊心。设在东京的总部、美国国内的整个军事机构以及设在日本的后勤支援司令部,现在都在十分紧张地工作,以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的装甲部队和炮兵逐步得到了加强,我们的部队也开始为训练有素的士兵所充实。

    口粮的标准和质量有了提高。战地内科和外科医疗条件达到了第一流水平,成为所有军队中最好的战地内外科医疗。

    经过选拔的优秀军官接替了营、团指挥职务,不久便克服了我们在训练上存在的基本弱点。

    当我接管第8集团军的时候,集团军前进指挥所由于在当时来说很合理的原因而设在最西侧的一座大城市中;基本指挥所则位于交战地区后方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作为直接指挥战斗的指挥所是不应当设在大城市的大楼内助,这种地点容易从身体上和思想上把司令部人员与部队人员隔离开来。上级司令部的军官和工作人员会因此而很难同他们所服务的部队打成一片。结果,上级机关与部队之间也就无法做到相互尊重与信任;而这种尊重与信任则是军事上取胜的极其重要的条件。

    在被迫撤出汉城以后的头几个星期,我把随同我行动的前进指挥组的人数压缩到最少的程度。这些人中有我的两位杰出的助手:一位是沃尔特·温顿,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及后来在加勒比司令部任职期间,我们都曾一道共事;一位是乔·戴尔,他已在我之先到达朝鲜,我深感幸运。再就是我的一个勤务兵、一个专车司机以及一个无线电吉普车司机兼报务员。我知道,第l军的米尔本将军对集团军司令始终碍手碍脚地呆在身边是不会感到高兴和舒服的。但是,我认为,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我的小小的指挥组最好还是同他的前进指挥所一起宿营。米尔本将军对我们还是宽宏大量的。采用了这种办法,我们便无须再从兵力本来就十分不足的战斗部队抽调任何人员了,我们可以省去警卫人员和炊事人员,还可以随时使用军的通信手段和情报网。

    在我那天下午看着最后一辆“百人队长”式坦克冒险缓缓开过汉江约六星期之后,我们已经将电话和其他通信器材全部安装就绪,而且,我还在骊州一座光秃秃的绝壁之上开设了集团军的前进指挥所。其位置大约在朝鲜半岛西海岸至东海岸之间三分之一的地方,基本上处于美第9军的后方,介于西部美第l军的前进指挥所与东部美第10军的前进指挥所正中央,当时,两军处在一条直线上。在我后来指挥第8集团军的日子里,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里便是我的家。

    我的生活安排得很简单。我们拥有的物品基本上所有的部队都有,只有很少一点东西才是那些与敌人实际接触的部队才有的。我们有两顶8×12英尺的帐篷,两顶帐篷头尾相连,形成了两间一套的房子。一顶帐篷里放着我的帆布床和睡袋、一张小桌子、一把折叠椅、一个洗脸盆以及一只小的汽油取暖炉,我在吉普车上颠簸一天之后,常常靠这只小炉子舒服一下冻得半僵的手脚。另一顶帐篷里也放着一张小桌子,小桌边上紧靠着两把折叠椅,桌上放着的胶合板托着一张高质量的作战地域地形图,这是美军工程兵的陆军制图局为我准备的一个无价之宝。

    在一个被战争搞得疮痍满目的国家,集团军前进指挥所设立的地点就其位置来说是再理想不过了。我们的帐篷曾经架设在光秃秃的汉江堤岸上,下面是快要干涸的河床;在飞机声和枪炮声沉寂下来之后,只能听到活泼的小动物发出的声响。那里没有城市的车水马龙,附近也没有村庄向空气中散发腐烂的卷心菜和人粪的浓重怪味。我可以不受干扰地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研究地图,审阅报告,同助手们一道全神贯注地研究作战计划,以及努力设法改善士兵们的处境,提高他们的斗志。在河滩宽大的沙砾凸出部,我们不久便修筑了一个轻型飞机简易机常后来,工兵又扩建这个机场,以便使我的四引擎B—17型飞机能够在这里着陆,载着我作较长距离的飞行,如飞往设在大丘的第8集团军基本指挥所(在我指挥第8集团军的整个阶段,基本指挥所一直设在那里)。

    也许,新设立的前进指挥所与周围隔绝的主要好处是,使我有很多时间安安静静地认真研究地图,集中精力制定第8集团军的作战计划。我长期以来就一直坚持这样的看法,一个头脑清醒的指挥官应能确切地了解他的部队会在何种环境下作战,尤其是那里的地形会造成何种障碍,或者提供何种有利的条件。因此,我在地图上消磨了不少时间,对于有疑问的地区还辅之以低空侦察。总之,一直到我感到自己在夜间也能摸清作战地域的道路才肯罢休。这样,对于我们正在作战的和打算控制的地区内的每条公路、每条大车道、每座山头、每条溪流,以及每条山脉,我都象熟悉自己家的后院一样了如指掌。所以,在我考虑派部队进入某一地段时,我便知道步兵是否要背负武器、弹药和口粮攀登二千英尺高的山岭,是否能把重装备运进去,是否能渡过江河—以及能否找到可供轮式车辆行驶的道路。

    我这时才发觉,就所担负的责任而言,在我的一生中哪一次也不能与现在相比。在我参加欧洲战争的时候,我的部队始终都在上级部队的编成内行动。在诺曼底登陆这个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绝无仅有的军事行动中,我是乔·柯林斯第7军的一个师长,而第7军又是布莱德雷第l集团军编成内的一支部队。在突出部战役中,我指挥一个军。

    可是,这个军也仅仅是考特尼·霍奇斯将军第1集团军编成内数个军中的一个军。霍奇斯的第1集团军则先后是蒙哥马利元帅的第21集团军群和奥马尔·布莱德雷将军的第12集团军群编成内的一支部队。在这两次战役中,我都拥有在局部范围内机动处置问题的充分权利;但是,总是有上级指挥官紧紧地靠在我后面支持着我,他拥有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并且有权利用这些资源来推动我的整个部队的行动。如果我陷入困境,我总是可以求助于上级,要求立即给予支援。

    在朝鲜,我当然也有一位上级——麦克阿瑟将军。他作为联合国军总司令,对我的地面部队以及太平洋战区的海、空军部队握有全权。但是,如果我当真请求增援,他却拿不出部队前来支援我。他本人则在七百英里之外的东京。最初,由于要做的事情太多而时间又是这样地紧迫,我没有时间静下心来考虑自己所面临的形势。只是在紧张地忙碌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彻底明白了麦克阿瑟十二月二十六日对我说的那句话,即“第8集团军是属于你的,马特。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干吧。

    我知道,海军将继续控制着我们周围的海上通道。空军、海军航空兵和海军陆战队航空兵将继续掌握着制空权。

    但是,不管天气是好、是坏,是昼间还是夜间,是胜利还是失败,这些地面部队(美军、联合国军和南朝鲜军)的安全还是要靠我自己来负责。在朝鲜,派不出预备队对我进行支援;上级亦无法由其他战区抽调兵力。现有的部队便是我的全部家当,再不会得到更多的部队了。

    麦克阿瑟将军赋予我充分的作战指挥权(这个指挥权他一直没有收回)和一个军事指挥官可望得到的全部权利。

    我想,这样重大的责任(也是很宝贵的机会)大概是每个具有献身精神的军人所梦寐以求的东西。我知道,这种责任给我带来了很高的荣誉,但是,我决不会因此沾沾自喜,以致看不见这副担子的全部份量。

    我给自己规定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部队的斗志。这意昧着,不仅要让部队相信,各级指挥官是关心每个士兵的安全的,而且还要使他们相信,最高指挥官的决策是正确、合理的。

    我还过问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其中有些事情乍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但是,这些事情如果都能处理好,就会有助于部队团体精神的培养。譬如,我第一次在第8集团军基本指挥所用膳时,桌上的台布和餐具使我大吃一惊:台布用的是一条床单,盛饭的餐具则是存放食物的十美分一个的便宜瓦罐。我倒不是为是否要我吃掉这些台布或油布而伤脑筋。但是,食堂(世界各地的要人、大员肯定要参观这个地方)里的这种景象却反映了部队在这次作战中完全丧失了荣誉感,同时也证明,这场战争确实是国内所称呼的那种“被遗忘的战争”,这才是我感到吃惊的原因。我立即让人把那块令人不快的床单换成了合用的台布,把那件陶器换成了摆得出来的瓷器。

    我还采取了一项措施(不过后来有一些更为重大的原因妨碍了这一做法),以便让各个军种都能较好地了解兄弟军种为完成各自的任务需要克服哪些困难。

    我的计划(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行)是:让陆军和海军的高级军士们相互间进行一次人员交流,让水手们在地面部队待上一段时间,体验一下背负着自己的全部补给品在敌火下攀登崎岖的山颠是何种滋味,在苦寒的黑夜里彻夜坚守前沿阵地是何种滋味;让陆军的士兵们亲自看一下,当每个浪头都可能把你打翻在地时在寒冷的海域执行巡逻任务的情景,了解一下当波涛汹涌的海面使甲板不停地颠簸倾斜时在拂晓前的黑暗中清除飞行甲板上的积雪是多么地危险,或者我们的飞行员在各种天候条件下遂行遮断任务和武装侦察任务会遇到哪些危险。我们未能完全实行这个计划,因为战事极其频仍,妨碍了计划的实行。但是,那些确实参加了这些人员交流的军士,懂得了各军种要彼此尊重。这种相互尊重对于培养整个部队的团体精神起到了应有的促进作用。

    但是,需要树立必胜信心、培养进取精神的不仅仅是基层的部队。一月底的某一天,参谋部门一份应我的要求拟制的研究报告使我大为吃惊。这是一份关于“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日至八月三十一日第8集团军的理想配置位置”的报告。你们应该知道,我当时考虑的是发起进攻,从一开始我就有这种考虑。到三月份,冬季最恶劣的天气便会过去;而六、七、八三个月通常会出现的暴雨和乌云,会使大片大片的地区变成烂泥坑,使许多道路无法通行,使山地的涵洞和桥梁被冲跨,而且,还会影响近距离空中支援的效果。我们需要大大改善现有的阵地,以便重新打回“三八线”去。

    但是,我收到的经作训部门核准的文件,却主张部队分阶段地撤至太白山脉以南的阵地。据称,这份文件还获得了情报部门、后勤部门、工兵部门、驻远东海岸司令的代表以及第5航空队的气象部门等方面的认可,其实,这份研究报告(我现在还保存着)是在极力要求我们彻底打消转入进攻的念头,要我们在冬季结束之前坚守现有阵地,尔后,在夏日的暴雨到来之前撤至那个立足地区(仁川登陆的成功曾使我们得以脱离这个地区)——原先的釜山防御圈。如果批准这份报告,我们就要丧失全部主动权,此案根本不能考虑。于是,我断然否决了这份建议。

    我知道我不会得到增援部队,也清楚此时要在汉江以北地区坚守阵地是极端困难的。但是,我还是立即拟定了由美军的两个军(第1军和第9军)协调一致地分阶段向前推进的计划,旨在查明两军正面的敌情(美第10军此时尚未开到前方地域)。这两个军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一接到命令便推进至汉江并在那里坚持下去。

    当时估计,在我们的正面有十七万四千中国军队。但是,他们配置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企图,甚至在我们的正面是否真的有这些部队存在,这些情况我们都难以确定。

    我们积极地进行巡逻,不断地实施空中侦察,但是,这一纫都未能使我们发现这支庞大军队的踪迹。由于我们收到的情报太少,因而我认为,必须采取果断行动,查明敌大规模集结的部队是否存在,尔后方可命令第8集团军发起遭受挫折以来的首次攻势。帕特·帕特里奇为我准备了一架飞得很慢的AH—6型老式高级教练机,他坐在前面驾驶飞机,在后面为我留了座位。于是,我们便开始在己方先头分队至敌占区纵深二十英里的范围内进行搜索。

    我们有时在树梢高度上飞行,并且还常常在山岭的下方飞行。可是,我们几乎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也没有发现能够证明有大量部队集结的营火烟雾、车辙,甚至雪地上睬过的痕迹。显然,如果真想查明敌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深人敌境。但是,这次推进同上次毫无计划、不顾一切地向鸭绿江突进大不一样。这一回,所有的地面部队将统一由一个司令部指挥,所有的大部队都必须相互支援,此外,我对整个第8集团军的行动也将严加控制。一月二十五日,我们开始向前推进。第8集团军不久便证明自己是一支我国迄今为止最能征善战的野战军,我早就知道它会成为这样一支军队。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不少由东京和华盛顿发来的贺电。但是,哪一份贺电都不如我的勇敢的飞机驾驶员尤金·林奇的评价使我感到满意,这是在我们的一次日常飞行中作的评价。我们正看着下方由徒步步兵、炮兵、坦克、卡车和吉普车组成的许多长长的纵队源源不断地再次开往北方,去支援前线的部队,尤金·林奇说,“您显然使这支军队在为您作战了,将军”。他们确实又在作战了,但不是为我在作战。他们是在为自己而战,他们是怀着重新激起的自豪感在作战,决心避免再次遭受一个月以前的那种沉重的打击。他们这次重返前线是要采取美军一贯的做法:为自己所遭受的损失而给敌人以加倍的惩罚。

    后来的情况证明,更为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林肯诞辰前后,中共军队发起了第四阶段的攻势,企图象他们电台每天广播的那样把我们撵入大海。我们被迫又放弃一些地区,在中共军队的进攻面前,美第2师又一次首当其冲,遭受重大损失,尤其是火炮的损失更为严重。这些损失主要是由于南朝鲜第8师仓皇撤退所造成的。该师在敌人的一次夜间进攻面前彻底崩溃,致使美第2师的翼侧暴露无遗。南朝鲜军队在中国军队打击下损失惨重,往往对中共士兵怀有非常畏惧的心理,几乎把这些人看成了天兵天将。

    所以,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使南朝鲜军队树立起抗击敌军夜间进攻的信心。脚踏胶底鞋的中共士兵如果突然出现在南朝鲜军队阵地上,总是把许多南朝鲜士兵吓得头也不回地飞快逃命。

    一月三十一日至二月十八日这个阶段,美第2师在作战中继承了它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优良传统。在这三个星期中,打了许多硬仗,但是,哪一次也不如保尔·弗里曼上校(现晋升为将军)指挥的第23团战斗队(配属有勇敢的蒙克拉尔指挥的法国营)打得巧妙、英勇和顽强。在中共部队发动第四阶段攻势的整个过程中,第23团战斗队一直在原州西北大约二十英里处的双洞—砥平里地区作战。

    中共的五个师包围了这支部队,连续发起了攻击,以图突破防御圈并消灭这支部队。第23团战斗队粉碎了敌军的全部进攻,使敌军遭到极其重大的损失。据报告,倒在第23团战斗队阵地前的敌人尸体达两千具之多。在第l骑兵师的一支装甲特遣部队夺路进入防御圈、中共部队突然中止全部进攻行动之后,我立即乘直升机飞抵第23团战斗队的阵地,看到了数百具尚未掩埋的敌军尸体。

    尽管仗打得非常激烈,而且敌人的决心显然也很大,但是,我对这一仗必定打胜是毫不怀疑的。无论是在地面上同前沿分队呆在一起,还是在他们的上方飞行以更全面地观察情况,都使我深信,他们肯定能够坚持得祝一旦敌人的这次攻势受到遏制,我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发动一次强大的有限目标进攻,以两个师的兵力在汉城以东强渡汉江,旨在切断敌人的补给线,并包围在西部地区集结的敌部队。原先,我认为,收复汉城在军事上没有什么价值,因为,我感到,背靠一条无法徒涉的河流我们无法进行有效的战斗。但是,麦克阿瑟向我指出了重新使用金埔机场和仁川港的重要价值,认为这样做可以加强我们的空中支援,并能减轻我们在补给上存在的困难。他也认为,汉城几乎毫无军事意义,但他却告诉我,如果我们能重新夺得汉城,便能在精神上和外交上取胜。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将这些建议考虑到我的计划之内。但是,我的基本指导思想依然未变,即某一地区本身对于我无足轻重,除非占领这一地区有助于消灭敌军,保存自己。

    一月底(此时,我们正全力向前推进)至二月二十日这段时间,麦克阿瑟将军曾三次光临我的部队进行视察,每次都对我们的作战行动和作战计划表示十分满意。在他进行第三次视察期间,我们曾于二月二十日在原州会面。我让他看了一份标有“仅供参阅,不许抄录”字样的备忘录,这是我那天拟就、打算送给所有军长和南朝鲜军队参谋长参阅的。在备忘录中,我概略地介绍了制定计划的事实根据和全部作战行动的主要目的,特别是当时正在酝酿的、派两个师再次渡过汉江的主要目的。在敌情方面,据报告位于平壤一带的中共的四个军,在实力、武器状况、士气,以及作战企图等方面的情况依然不明。但是,几周来,敌增援部队很可能在源源不断地由该地区南下,以加强我当面之敌。他们几乎每天都可能出现在战线上。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情报,我本人也没有掌握其他指挥官所不知道的情况。至于我们的意图则仍然是:给敌人以最大限度的杀伤,同时尽量减少我们的伤亡;保持各主要部队建制的完整性;小心谨慎,避免因敌之诡计或我之贸然行动而陷入敌人包围,被其各个击破。我们的追击要有限度,只能在仍可获得强大支援的情况下才继续追击,或者至少要在部队能及时与敌脱离接触、进行局部后撤的情况下才实施追击。

    正是基于这种思想,我制定了即将实施的代号为“屠夫行动”的进攻计划。我是在二月十八日(星期日)夜晚、总司令视察的前两天亲自动手拟定的这份行动计划,并且已向美第9、第10军军长和第1陆战师师长作了扼要介绍。

    可以说,这次恢复攻势使我的计划终于见诸行动。从接任第8集团军指挥职务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酝酿这个计划,而且,可以说,计划的酝酿工作是在包括总司令在内的各级指挥官普遍存在撤退思想的情况下进行的。

    所以,你们可以想见,在二月二十日亦即目标日期前夕,当我听到麦克阿瑟将军对聚集在他面前的记者发表的声明时是何等地吃惊,甚至震惊。当时,麦克阿瑟站在聚集在第10军作战指挥所的十几名记者面前,我靠着后面的一张桌子。他很镇定地宣布:“我刚刚命令恢复攻势”。

    他在提到“我”宇时并没有特别加重语气,不过含意是清楚的,即他刚从东京飞抵这里,分析了战场的形势,并且就这个问题与下属进行过讨论,尔后才命令第8集团军发起进攻。不用说,设在东京的远东美军司令部或曰联合国军总部从未发布过任何有关这次作战的命令。自然,关于我的作战意图,麦克阿瑟曾得到过详细的通报。但是,无论其本人还是其参谋人员在“屠夫行动”计划的构想或拟制过程中均未发挥过任何作用。

    问题倒不在于这项突如其来的声明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而在于它又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了我以往所了解的、但几乎已经忘却的那个麦克阿瑟。事情刚过不久,我就不得不注意起总司令另一次企图使其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永放光辉的做法。这一次,我感到自己有责任进行干预,因为,这种做法肯定会给我们带来危险的后果。麦克阿瑟有这样一个老习惯,即每当一次大规模进攻快要发起之时,他总是要视察他的部队中担负进攻任务的那些部队,并且,用一个形象的说法,打响发今枪。一般地说,这是个值得称道的做法。指挥官亲自到各处走一定对部队是一种鼓舞。

    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指挥官对士兵的情绪必然会有一个很深刻的了解。指挥官的这种视察通常很少为敌人所知,一直到事情过去很久才会透露出去。

    但是,这里说的是,每当一次大规模作战行动即将开始之时,麦克阿瑟就会由东京飞来,在前线抛头露面,这已成为一种定规。而且,他在空中飞行时的那种讲究排场的阵势本身,就几乎肯定会把他的每次飞行暴露给敌人。

    这种情报是否会很快传到敌人那里从而使他们能够采取对策,这使我十分重视。因为,我们即将开始第二阶段的总攻“撕裂者行动”。这次作战如能成功,我们就能打回“三八线”及其以北地区。我非常清楚,以我这样的身份向麦克阿瑟提出反对他现在视察的意见可能被当成一种无礼行为、不欢迎上级的行为或者侵犯上级权利的行为。可是,我认为,必须把问题直言不讳地讲出来,所以就召集了一次很长的会议来斟酌辞句,尔后,将长长的电文发了出去,表明了我的看法。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总司令表现出他那非凡个性的另一个侧面。他收到电报后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没有误解电文的精神实质,所以,立即将这次视察的时间推迟到全面发起进攻之后。

    这里,我想插一段有关“屠夫行动”的趣闻。当我选定的“屠夫行动”的代号通知五角大楼之后,乔·柯林斯马上(但很有礼貌)就提出了反对意见。他指出,“屠夫”一词肯定会给公众造成一种不舒服的印象。我不明白承认战争就在于杀死敌人这样一个事实有什么可反对的。好几年以后我才听说,这种反对意见是由于共和党的指控引起的,他们指控杜鲁门政府在朝鲜的目的就是屠杀中国人。据认为,鉴于美军会付出重大的伤亡,因而以杀敌作为作战的目标在政治上缺乏“魅力”。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杀中国人对于第8集团军司令来说也许是很有吸引力的目标,但是,从战略观点来看,这样做并不能防止北京在今后发动侵略战中。麦克阿瑟在参院听证会上曾经提出,要想防止北京今后发动侵略,唯有“现在就消灭其发动战争的力量”。其潜台词就是“现代战争的特点表现在武器装备上面不是人力上”。

    但是,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认为应当告诉国内的人民,战争就意昧着杀人。对于任何企图使人民相信打仗是件流血甚少、只是稍微有些令人不快的做法,我是从内心反对的。

    为了打回并渡过汉江,为了再次包围汉城,第8集团军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坚持如下方针,则损失还会大得多。这些方针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最大伤亡;避兔采取一切不顾后果的无计划的推进行动,这样的行动有可能使我们被人数上居优势的敌人所包围。推进过程中,有一些推进行动居然伤亡很校有一两次营规模或稍大一点规模的推进行动,部队甚至没有任何伤亡,因为,这一两次行动有周密的计划,时机得当,部队之间能密切配合,尤其是步兵、炮兵和空军采取了老式的协同方法。

    中国军队的数量大大超过了联合国军,他们能够大规模地增援己方前线部队。但是,我们的火力优势能够压倒他们在人数上的优势。然面,在以前,我们由于缺乏严格的训练,采取的追击战术分散了兵力,而且,变得越来越依赖公路,因而一直未能发挥这种火力上的优势。一九五一年二月,在美国经过集中训练、早就计划用于朝鲜战场的许多野战炮兵营,开始编入第l军和第9军,从而使这两个军的部队得以重新采用标准的老式协同战术。

    我们的火力在集中使用时确实具有令人胆寒的威力,在“屠夫行动”中,第9军成功地肃清横城——原州地区之敌便是明证。这两座城市基本上位于半岛东、西海岸之间的正中位置,在汉江以北,地处对沟通南北交通起重要作用的主要公路线与铁路线。第9军沿杨平——胡津一线发起了进攻。七天时间内,估计在这一地区打死五千名中国人,我们牢牢地控制了这一地区。

    这次重新采取的攻势有一个特点,就是南朝鲜军队的作战技能有了很大提高,其中有些南朝鲜分队在作战上可以同第8集团军的任何部队婉美。南朝鲜军队得力的指挥人员仍然非常缺乏,我们后来不得不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是,那些指挥得当的南朝鲜部队总能取得显著的战果。在“撕裂者行动”(一九五一年三月七日开始实施)期间,南朝鲜第2团第1营歼灭敌军一个营,自己则无一伤亡。该营一支巡逻队发现第l连的前方集结着敌人部队。

    营长李洪顺少校遂命令首先发起突然袭击,尔后实施两翼包围。第l连由正面实施攻击,第2连和第3连分别由左、右两翼发起攻击。敌军发觉上述行动后企图撤退。于是,李少校命令立即发起攻击。这次进攻速度之快,就连南朝鲜部队本身都感到不胜惊讶。他们顽强地向前推进,毫不留情地将敌人扫倒在地,自己无一伤亡。战斗结束之后,战场上躺下了二百三十一具敌军尸体,此外,第1营还缴获大批完好的装备,其中有四门火炮和七门迫击炮。

    尽管后来有不少是小部队行动,而且,推进时往往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但是,部队还是又打了不少引人注目的胜仗。三月中旬,第8集团军在汉城以东出敌不意地渡过了宽阔的汉江,并夺取了一座瞰制着汉城地区之敌主要补给线与交通线的、南北走向的山岭。这次作战行动的计划是由我亲自拟制并命令付诸实施的,而且,在开始实施这一行动时,我还亲临现场加以监督。最初,我在地面上与美第25师所属先头步兵分队待在一起,后来,则乘坐我的L—19型轻型座机进行监督。象以往一样,飞机照例由勇敢而不知疲倦的麦克·林奇驾驶。

    当我们的步兵艰难地沿北汉江河谷向前推进时,麦克和我在天上忽高忽低地飞行,最后,总算在平坦、干涸的砾石河滩上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降下了飞机。于是,我走下飞机,来到这次进攻的先头部队士兵中间。这样做,总是使我从心底感到愉快,而且,我认为,这还会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因为,当作战不顺利的时候,他们总是愿意“老头子”能前来同他们待在一起。这样做还可以使我有机会分析作战的进展情况,直接了解到我能够帮部队做些什么事情。

    这次作战行动很快便取得了彻底胜利,几乎无一人伤亡。我们达成了预定的目标(前一个夜晚,我曾向聚集在一起的随军记者扼要地介绍过这一目标):在敌人心脏,其实就是在敌司令的头上,插上一把匕首,迫使其作出两种选择,要么在极为不利的条件下(因为我们控制了制高点)对我发起进攻,要么放弃南朝鲜首都。三月十四日,南朝鲜第1师的一支巡逻队奉命由西面越过汉江,查明汉城的防御情况。这支巡逻队向北走出好几英里远才遭到敌人射击。

    那天夜间,另有一支巡逻队侦察了汉城的外围防御工事,结果发觉,这些工事几乎完全被放弃。三月十五日上午,第8集团军开进汉城,重新在这座疮痍满目的古城上空升起了大韩民国的国旗。城里剩下的居民衣着槛褛,饥肠辘辘,疾病缠身而且慌恐不安,他们在那里欢迎我们。这些人也许有二十万左右,而汉城的人口原先却是一百五十万。商业区因空袭和炮击而遭到毁坏,所有的电灯都不复存在,电线杆倾倒在地,电线则在摇曳不定,有轨电车早已停止运行。可是,不到两个星期,一个新的市政府便宣告成立,这座城市又充满了生机。(艾森豪威尔将军在其《受命变革》一书中说,汉城是在詹姆斯·范弗里特将军担任第8集团军司令之后收复的。这种说法与事实不符。在我们收复汉城一个多月之后,范弗里特将军才接替指挥职务,而且,汉城收复后一直掌握在我们手中。)然而,“撕裂者行动”的目的不仅在于收复首都或者占领新的地区。其主要目的在于俘虏和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缴获和摧毁其武器装备。从这种意义上讲,这次作战没有获得完全成功,因为,敌军迅速向北撤退时只实施了阻滞战斗。天气和地形给我们造成的困难比敌军行动造成的困难还要大,特别是在中部地区,那里的山峰直插云雷,陡峭的山坡则直落几乎连大车也无法通过的峡谷。对敌人高踞于荒凉山头上的坚固工事,我们不得不加以包围并发起冲锋攻占之。

    春季消融的冰雪和雨水使公路变得象稻田一样泥狞不堪,以致补给品只得靠士兵们肩扛手提来运送。前线部队靠极少的一点必需品勉强在那里维持,直到向他们空投了补给物资为止。直升机也发挥了作用,用以将伤员空运出去,否则,这些人要用担架运送两天的时间才能送到吉普救护车上,尔后,还得由救护车运往医院。

    敌人在我后方地区的活动也影响了我们的推进速度,北朝鲜第10师的残余部队还在位于我战线后方大约十英里处的、崎岖的春邦山脉一带活动。整个三月中旬,不断有该师的小股部队从后方进入我军阵地,夺路逃往北方。

    “撕裂者行动”的一个额外收获是夺取了春川。这是个重要的补给站和交通枢纽,座落在一个良好道路纵横交错的盆地中央。我们根据得到的情报曾断定,敌人在该城贮备了大量补给物资,因为,该城恰好位于对我中部地区发动二月攻势的敌部队主力后方。我们预计,夺取该城要经过一番苦战,实际情况也是这样。敌人在战场上的其他地点做法不同,在那些地点,我们往往只遇到位于敌主要防线大前方、兵力又很小的敌屏护部队的抵抗;而这里的敌军则依托深深挖进山坡的、飞机与火炮几乎无法摧毁的永备工事进行抵抗。美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往往不得不通过白刃格斗迫使敌人放弃阵地。起初,我们计划空投187空降团战斗队夺取春川。但是,“撕裂者行动”在其他战场进展迅速,敌人仓促撤退,所以,我们很快就认识到,采取这次空降行动不会带来什么收获。我巡逻队于三月十九日开始进入春川。巡逻队进入该城时,麦克·林奇和我正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飞行。春川虽遭战火洗劫,但看上去却相当完好。街道上没有弹坑,仅有一些碎砖烂瓦杂乱地堆在路上。麦克和我在上空盘旋,最后,发现一条长而直的街道完全可以用作飞机着陆的跑道。唯一的困难是,在街道的一头,高高的电线杆上仍然悬挂着一些电话线。来回飞行三次之后,麦克认准,可以顺利地由电线下方穿过,让飞机安全着陆。我们总算降了下来,虽然停止在这座被遗弃的城市当中。我们在上空盘旋时曾发现一支乘坐吉普车的巡逻队,因此,我立即动身徒步去寻找他们。后来搞清这是第1骑兵师工兵的一支巡逻队。当我朝他们走过去时,他们正在检查一座重要的桥梁,以便排除敌人可能安放在那里的爆破装药。他们惊奇地发现,桥梁未遭破坏,周围也没有设置铁丝网。但是,当他们回头发觉集团军司令正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们工作时,他们才真的感到不胜惊讶,几乎是不知所措。麦克和我很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他们那种慌乱不安的表情。我们很失望地发现,敌人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们,而且,最终未遭我军任何打击便安全撤退了。

    “撕裂者行动”原先的目标是汉城东北面的一个宽大突出部“爱达荷线”,左翼第1军和最右翼的南朝鲜部队主要是坚守各自的阵地,第9军和第10军则强渡汉江,进入可以对首都汉城形成包围的位置。由于已经达成了上述目标,而我们却未能做到大量歼敌,因而我扩大了这次作战的规模,令第1军以临津江为目标,向西运动。临津江往南流经“三八线”,尔后婉蜒曲折地流向西南,注入黄海。

    在这次行动中,我们将第187团战斗队和两个别动连空投到汉城西北约二十英里处的一座城镇波山的附近,希望通过阻止敌军沿汉城——开城公路运动来包围敌军的大部队。第l军一支装甲特遣部队被作为“铁锤”派往前方,以便在空降部队提供的“铁砧”上将敌人砸垮。然而,敌军已经撤走,我们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进至临津江。接着,我们的下—步行动便是往东派出空降部队,夺占美第3师当面之敌背后的高地,以图在另一次行动中将敌大部队夹在“铁锤”与“铁砧”当中。这一回是天气坏了我们的大事。大雨和融雪使我军坦克陷入泥潭。我们只得将坦克撤回汉城。

    另外,当第187团战斗队抵达制高点时,敌人已经撤往更远的北方了。

    现在,我们抵近了“三八线”,又一次面临这样的问题,即是否要再次越过那条莫名其妙的界线(这条线既不能防守,战略上也不重要)。这一次,华盛顿认为,这是纯军事性的问题。因此,在获得麦克阿瑟将军同意后,我决定继续向前推进。对于给敌人造成的损失,我仍然感到不太满足,而且,我还想使敌人得不到变更部署、补充兵员的时间。整个迹象表明,敌人正在准备发动一次春节攻势,忙于在其当前阵地的大后方集结兵力。有鉴于此,最好还是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而不能坐等敌人采取行动。

    所以,我们采取了代号为“狂暴行动”的新的进攻行动,以进抵一条新的目标线——“堪萨斯线”。该线基本上与“三八线”平行,在“三八线”以北,但是,在左侧,它却沿着婉蜒曲折的临津江延伸至海边。

    这条新划定的目标线包括了十英里宽的水障华川水库。以前,汉城的用水和供电依靠这座水库。但是,这座水库对我军北汉江下游的阵地却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因此,敌人有可能炸毁水库大坝,使北汉江江水泛滥。我们朝新的目标线推进时遭到敌激烈程度不同的抵抗。当地形对他们有利时,他们就掘壕固守;当地形便于我快速推进时,他们就很快溜之乎也。右翼的地形条件极差,道路稀少,有许多悬崖绝壁。但是,我方部队还是得以在各个地段稳步向前推进。四月九日,我左翼部队全部抵达“堪萨斯线”。

    在右翼,美第10军和南朝鲜第3军极力克服险恶的地形和补给线不足造成的困难,还在朝着目标线推进。这时,敌人打开了华川水库基部的好几个水闸。一开始,敌人的这一招似乎真要给我们造成严重的损失。江面一小时之内便上涨了好几英尺,冲垮了我们一座由工兵架设的浮桥,并迫使我们把另一座浮桥拖回岸边,以免冲垮。我们立即派出一支特遣部队去夺取大坝,关闭闸门。但是,由于能见度很差,地形崎岖,敌人顽抗,以及登陆工具不足,这次尝试没有成功。最后,我们一致认为,炸毁水闸可以大大降低水库的水位,使水库的威胁减小到最低限度。炸毁大坝工程量很大,看来,敌人获得炸毁大坝所需时间和炸药的可能性极校但是,看着第1陆战师以及第l骑兵师一部搭乘外装马达推进的突击舟穿越宽阔的水库,我们还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突击舟费了很大的劲才由卡车运抵水库;从而使陆战队的士兵们在远离水库的地区战斗数周之后重新回到了适合他仍作战的环境中。但是,一直到四月十六日、范弗里特来接任第8集团军指挥职务之后,大坝才落入我们手中。

    在向“堪萨斯线”推进时,我们发觉,各处的敌人都处于一种防御态势。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迹象表明,敌人的一次攻势已迫在眉睫。所以,我十分重视对第8集团军严加控制,十分重视防止部队采取任何可能使我军落入圈套的、无计划的推进行动。我们的部队信心十足,积极主动。有些地段,部队的推进速度太快,以致出现了有可能因自己的冒进而自食其果的危险。我一再向野战指挥官们指出我们的根本目的——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最大损失。

    较早一些时候,在“撕裂者行动”结束前夕召集的指挥官会议上,我曾经向所有的军长和师长强调指出:递交集团军司令的正式报告应具体写明己方各分队的位置和运动情况。如果报告的意思含混不清,措辞大而化之,不注明日期和具体时间,不写明诸如天气、观察哨数目等细节情况,那就会把事情弄糟,其严重程度有时不亚于敌人行动造成的任何危害。我向与会的指挥宫举了这样一个实例。

    我曾观察过几架己方飞机对紧靠议政府北边的一座高地发起猛烈攻击。我在附近空域观察的整个那段时间,攻击一直没有停止,大约持续了十五至二十分钟左右。可是,我回到指挥所后看到的第l军的一份报告却说,整个下午,那座高地一直掌握在第187降空团战斗队的手中。

    我还记得第9军第25师递交的一份报告,大意是:“第5步兵团战斗队的分队遭到了反冲击,尔后撤了下来。”详细情况则一概阙如。可是在我了解实情之后,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情,即实际上不是什么反冲击,而仅仅是第5步兵团战斗队一支连规模的分队对一座高地发起了进攻,尔后,师长要对高地上的敌军实施炮兵和航空兵突击,便亲自下令让这支分队在敌火下撤了下来。

    我在书中对这种报告是毫不宽宥的,它反映了我们的自满情绪,反映了我们对部队督促不够,参谋人员深入前线部队调查不够。我如果想很好地掌握第8集团军,就得要求送交司令部的报告做到全面、真实并且明确,杜绝报喜不报忧的现象,并且能提供足够的细节以使我迅速得出正确的结论。

    我还极力强调,发起进攻必须果断,进攻发起后则要立即报告进攻发起的时间。要想充分地做到协同动作,就得十分严格地按照正式规定的时间和方向实施进攻。这就象足球教练训练自己的足球前锋一样,强调要同时向对方球门发起攻势。我坚决要求所属指挥官严格按计划行事,并始终保持进攻方向。我知道,我们的进攻之所以失败大多是不重视保持进攻的方向造成的。将兵力用在错误的方向上会使整个行动归于无效。这就象一个摔跤手力量用错了方向一样,非但没有给对方造成多大损失,反倒使自己深受其害。

    在我制定各种计划时,通信联络也是我极其重视的一个问题。我不想再收到关于任何部队长时间“失去联络”的报告。我们拥有联络飞机,并且配备了受过专门训练、可以钩取和空投信件的人员。我再一次催促部队恢复我们的先辈采用过的一些老办法,即采用徒步传令兵或者烟幕信号进行通信联络。我命令指挥宫们仔细分析一下各自有关传递文电的指示,看看是否妥当。

    我们还必须随时做好准备,提高警惕,以防敌人在我后方地区实施伞降——这是一个很现实的威胁,中国军队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对于这种形式的进攻,各级指挥官必须在其受领的地域内做好应付的准备,就如在所属军、师防御地带内仔细划分的地段上负责对付各种地面进攻一样。我命令各个大部队将责任地域划分成若干小块,一直划分到后方分界线为止,以便使各级指挥官都能明确哪个地区是自己必须防守、抗击敌人各种进攻的地区。

    这些准备工作在即将采取的作战行动中发挥了难以估量的作用。由于采用了与支援部队保持密切联系、按调整线推进以及在夜间收缩以防止敌人渗透等办法,我们没有落入敌人设置的圈套,而且,在敌人进行最后一次大规模突击时,我们还得以削弱敌军的进攻力量。我要求各级指挥官注意学会正确处理大胆前进、歼灭敌军与小心谨慎、保存自己的关系。如事实表明的那样,在所有的前进运动中,都曾出现过需要迅速扩张意外战果的机会。要做到既能抓住这些战机,又能使部队始终可以对付因敌军行动或天气变化而突然出现的严重威胁,这就需要指挥官善于随机应变并具有高度的预见性。

    我们最初在朝鲜取得胜利时,对于扩张意外的战果不够重视。因此,为研究如何才能更好地调遣部队、切断并消灭逃跑的北朝鲜军队,我们失去了很宝贵的时机。从现在起,我要求,实施大的推进行动必须拟制十分周密的计划,使各级指挥官不仅知道如何处理灾难性的意外情况,而且还要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意外的胜利。

    在“狂暴行动”中,当我们向“堪萨斯线”推进时,果然打了不少意料之外的胜仗。胜仗如此之多,以致使我不得不对消除部队中的自满情绪引起重视。第8集团军重整旗鼓、回击敌人的那股劲头一时又使国内充满了信心。一些持乐观情绪的人竟然认为,彻底的胜利已经为期不远了。

    我希望消除部队中的这种自满情绪,以免“圣诞节回国攻势”(或曰“七月四日回国攻势”)的那种劲头再度使前线部队对敌人还可能实施的打击毫无准备。我们的责任是防止部队的自满情绪发展成莽撞、蛮干。为此,我于四月一日会见了美军三个军中的两位军长,以争取他们同意我如下的坚定看法:第8集团军迄今尚未遇到过的、最艰苦的战斗和最严重的关头还在后面。根据敌军的现有能力和公开的企图,我认为,几天之后,将需要我们的每一名士兵拿出最大的勇气投入一场战斗。野战指挥官首先要具有这种精神面貌,并通过各级指挥系统来影响下面的部队。对共军发起的小规模进攻都有可能酿成规模巨大的作战行动。

    因此,我军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以对付从未遇到过的、更大的威胁。我们当前的任务是,对敌人保持压力,以便在我抵达一个可据以发起最强大的攻势的地区之前,使敌人得不到重整部队的机会。

    由于轻而易举地抵达了临津江,我起先甚至想进而推进至临津江与礼成江(礼成江从临津江西面、开城的附近注入黄海)之间的广阔沿海平原。然而,新近得到的情报说明,这一地区,敌军兵力较我预想的要小得多。这里仅有北朝鲜军的一个师;而在开城以北却发现了中国军队两支以前未投入战斗的生力部队第63军和64军。如果我军越过临津江,则这些新锐部队会对我之右翼构成极大的威胁。所以,我通知联合国军总司令,我打算改变原计划,准备以第1军以及第9军的左翼部队朝铁原方向运动。(铁原是位于“铁三角”西南角的一座城镇。“铁三角”是敌军兵力集结的中心,它的北部以“三角形”的顶点平康为界,东南以金化为界,西南则以铁原为界。)这意味着在“堪萨斯线”的北面要划定一条新的目标线即“犹他线”。其实,“犹他线”不过是“堪萨斯线”向北延伸出来的一个突出部,它可以使我们处于进攻“铁三角”的有利地位。随着我军的推进,敌军的抵抗也越来越顽强。敌军沿其整个正面点燃了树丛和森林,企图遮蔽自己的行动,并阻碍我军对已方地面部队实施近距离空中支援。但是,在夺取了华川水库大坝以及南朝鲜第1军拿下东海岸的城镇大浦里之后,敌人的抵抗行动就逐步停止了。所以,我们事实上未遭任何抵抗便进至“犹他线”。

    尽管我们的许多前线部队未能与敌人建立接触,但是却不断有迹象表明,中国人正准备发起进攻。炮兵与空军观察员报告,在第9军控制的那段防线北面,发现敌军的一支约四、五千人的队伍正在向东南方向移动。中国人在北面不再构筑防御阵地,而且,他们正在填掉预先在我前进路线上构筑的防坦克陷阱。

    我并不相信中国人真能实现他们吹嘘的目标,即把我们赶入大海或者在战场上击败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拥有一支经受考验、坚强不屈而且信心十足的军队,他们已经掌握了进行这种战斗的经验,适应了各种恶劣的天气变化,而且,拥有的火力在强度上也大大超过了以往打击敌人的一切火力。我深信,唯有发生苏联大规模干预的事态才可能迫使我们撤离朝鲜半岛。在一九五一中春节,这种干预并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果然,总部在三月底向我提供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似乎证实了我收到的一些从最近在战斗中抓获的俘虏口中得到的情报。总部这份报告的根据据说来自某欧洲国家的前驻土耳其大使。这位大使是个很诚笃的人,一再表明他有可靠的情报,大致内容是:一个以可怕的维·米·莫洛托夫为首的苏联远东委员会打算于四月底在朝鲜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根据我总部的这份报告,苏联将打着志愿军的旗号,动用大量的飞机和蒙古血统的苏军正规部队入朝作战;苏联远东军区则受命,要不惜冒打一场全面战争的危险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援,以保证赢得胜利。

    这类情报我是无法证实的。于是我向总部提出建议,由战区和国家的情报部门加紧查明实情。我还极力要求,毫不含糊地向苏联提出严重警告:对朝鲜的一切干预行动,不管打着何种旗号,都将被看作是战争行为。我的建议究竟产生什么结果,一直无从知晓。不过,在敌人终于发起第五阶段的攻势之后,我们根本没有发现苏军以任何形式加入战争的证据。

    但是,尽管有苏军可能参战的情报,我还是不希望第8集团军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因此,我在前面提及的指挥官会议上明确表示,只有那些实际负责制定进攻已知之敌的推进计划的指挥官才有权考虑或研究后退行动。我告诉与会的军长和师长,仅仅在下述情况下我才亲自下令立即撤退:一、苏联人以其现有的军事实力进行干预;二、与此同时,中共军队和北朝鲜人民军全力以赴地投入战斗;三、敌人采取所有这些行动所选择的时机便于其充分利用天候条件;我相信,在此情况下,美国政府会完全赞同撤离朝鲜。

    事实上,即使我不这样做,政府也会命令我这样做的。通过与海军和空军协商,陆军参谋机构已拟就一份应付这些紧急情况的计划草案。一旦经我同意,该计划便会以统一的代号迅速下达部队,付诸实施。计划一经初步批准,就要交给各军军长进一步加以充实和完善。届时,各军军长经慎重考虑可以吸收各师师长和一些专门指定的师一级军官一道参加研究,以便使这些人对撤退行动也能有所准备。

    但是,除专门指定的军官外,不再允许扩大讨论此项计划甚至知道此项计划的人员的范围。

    如果我们竟然已打算撤退的消息当真走漏出去,则南朝鲜军队有可能背叛我们。但是,谁也不能因为他们打算在我们一手给他们造成的环境中苟且偷生而责怪他们。我还认为(麦克阿瑟也同意我的这一看法),万一我们因苏联直接出兵干预而做出了撤离朝鲜的决定,则应等到第8集团军撤至小白山脉以南之后再下达撤离朝鲜的命令。否则,南朝鲜军队的背叛有可能使我两翼暴露,从而使我军为敌军所包围并遭受严重损失。

    当然,在此期间,我们并没有消极地等待敌人发起攻势。我们继续朝东北方向推进,首先抵达“犹他线”,尔后抵达“犹他线”向东延伸的部分“怀俄明线”。下一步,我们要夺取瞰制铁原的高地。但是,还没有来得及采取这一行动,敌人便苏醒过来,阻止了我军的快速推进。敌第五阶段攻势即将开始。然而,政治事态的发展突然压倒了战场上的一切战事。

    第7节

    麦克阿瑟将军被罢免了。事情是这样地突然,这样地不可抗拒,而且,还这样毫无必要地以粗鲁的罢免方式来公然伤害将军的自尊心,这在全国上下激起了一阵抗议的怒潮。一位把一生都献给祖国的伟大军人政治家被匆匆解除了职务,这引起了一种深刻的意见分歧(诚然,这种分歧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使公众难以认清问题的实质。

    曾经有些极端分子,无疑今天还有这种人,他们硬说参加这场争论的双方怀有极其邪恶的动机。譬如,他们说,在政府的高级领导层中有一个简直是卖国的“无须取胜”集切(不知怎么与不久前叛逃到苏联的两名英国外交机构的成员有联系)。另一方面,他们又指责麦克阿瑟成心要把我们卷入亚洲大陆的一场全面战争之中。我想,正如我们的大多数公民后来历弄清的那样,这两种非难和中伤都是毫无根据的。

    我们最高级的政府官员仍,不论文职的还是军职的,他们的爱国和忠诚是不应受到丝毫怀疑的。杜鲁门政府并不是要迎合我们的敌人,只不过是想避免一场世界性的浩劫。麦克阿瑟也一直是反对在亚洲大陆动用美国地面部队的。真正的、根本的问题既不是杜鲁门先生和麦克阿瑟将军之间在扩大朝鲜战争的看法上存在鸿沟,也不是这两个人的强烈个性格格不入。问题正如马歇尔将军在参议院某委员会的证词中所指出的,无非是一位局部地区的战区司令公开表示不赞同上级曾以最明确的语言一再向他传达的方针罢了。

    我本人对麦克阿瑟一直是深表敬佩的。这是通过密切交往丽逐步产生的感情,这种感情可以追溯到麦克阿瑟在西点军校担任校长的那些日子。当时,我负责体育课,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由于他对体育运动兴趣甚浓,因而,那几年我有幸常常见到他。后来,直到我到朝鲜赴任之前,与他会面的次数就相当少了。但是,我对他的情况一直很关心。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了解他那复杂性格中为一般人所认识不到的某些如下的毛玻他追求对自己的颂扬,这导致他在某些场合公然要求或者接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荣誉,或者推卸那些明明是他自己所犯错误的责任。他爱出风头,这常常使他在所属地面部队参加每次登陆作战时和参加的重大进攻行动发起时伊然以现地实际指挥官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他热衷于培养自己那种似乎天才人物所必须具备的孤独精神,结果,他几乎发展到与世隔绝的地步(在东京,他的办公室连电话也没有)。这种与世隔绝使他得不到一个指挥官所必需的从自己主要部属那里得到的批评意见和客观评价。他个性倔强(这种个性的形成是由于他在遭到人们坚决反对的情况下曾成功地强行通过了许多出色的计划),这使他有时不顾一切所谓常理而坚持按自己的办法行事。对自己的判断能力过于自信,这使他养成一种一贯正确的毛病,并且最后导致他发展到几乎不服从领导的地步。

    我认为,其中一些毛病的产生应当归咎于他那非凡的才能。早在少年时代在得克萨斯军校时,他的这些才能就已经使他在所参加的几乎所有活动中显露头角。他在西点学校时的学术造诣、体育运动水平和领导成就,他透过现象抓住问题本质的能力,他的胆略和魄力,他那乐于迅速、勇敢地追求明确目标的精神,所有这一切最后使得人们不愿意否决他的看法,甚至不愿意在他面前提出有力的反驳。他那雄辩的口才以及阐述自己论据时那种生动的样子,也往往能使反对意见烟消云散,使本来怀疑他的那些人转而怀疑他们自己。他堪称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将。

    所谓他成心想把我们卷进亚洲的一场全面战争的说法,与他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其实,他倒是一直认为,“没有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主张把地面部队派往大陆中国。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声疾呼,反对在朝鲜以外的地方使用我们的地面部队。他一再郑重其事地主张,用我们强大的海、空力量来封锁共产党中国,并且摧毁她“在一代人物时间内”进行武装侵略的潜力。

    政府领导人,无论文职的还是军职的,他们所进发出来的爱国热忱并不亚于麦克阿瑟将军。然而,直到一九五一年参议院听证会(此时,麦克阿瑟在离开祖国十余年之后重返故土,在为期七周的对证中面对着自己的批评者和支持者)引起的大辩论中某些激烈争论的情况透露出来之后,真正的分歧点才普遍为世人所了解。由于将军与总统之间的分歧最后得到了解释,因而大多数公众对总统的批评便偃旗息鼓了。但是,对于匆匆解除麦克阿瑟职务的做法普遍不满的情绪却依然存在着,而且很可能要一直存在下去(将军本人直到报社记者告诉他才获悉自己被解职一事)。

    诚然,杜鲁门和麦克阿瑟都不想在亚洲进行一场地面战争,但是,杜鲁门及其顾问们却根本不同意麦克网瑟封锁和压垮中国的方案。坦率地说,麦克网瑟所寻求的是一场预防性的战争,即不借冒使苏联卷人这场冲突并最终导致苏联入侵欧洲的风险来摧毁中国发动战争的潜力。麦克阿瑟声称,鉴于我们已经与红色中国处于战争状态,因而采取这一行动是完全正当的。按照他的看法,欧洲已经丢失,现在只不过是苏联人的一个工业后院罢了。麦克阿瑟相信,世界未来的命运将在亚洲决定。

    然而,麦克阿瑟在提出自己的理由时,却把国家所面临的抉择描绘成是“胜利”与“僵持”之间的抉择。由于把这种抉择说得那样简单,因而对一个爱国者来说应该作出那种抉择似乎就成了不言而喻的事情。这个由高手绞尽脑汁、极其巧妙地提出的“胜利”方针证明是难以反对的。

    这一直是麦克阿瑟的口号。

    “胜利,迅速而彻底地赢得胜利!”任何正在进行战争的国家都会理所当然地把麦克阿瑟一九三一年提出的这个口号作为自己的目标。二十年后,他老调未改,在对美国国会所作的演讲中,他宣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胜利!”后来,在一九六二年五月,他在对西点军校的毕业班发表演说时又重申:“你们的使命依然是固定不变的,明确的,神圣的。那就是要打赢我们的战争……要有取胜的决心,要切实认识到在战争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胜利!”

    这些话当然是每个在地面、海上和空中作战的美国士兵的信念,也许找不到更好的战斗口号来激发美国人的满腔热血了。它表达了“决死一战”的精神。这种精神曾经鼓舞着我们的军队经历了八年的独立战争,征服西部地区的长期战争,痛苦的国内战争,以及他们所参加过的每一场其他的冲突和战争。按美国人的性格是不愿打有限战争的。就象在拳击场上一样,他们所想的就是将对手狠狠地击倒在地。象取胜这样闪闪发光的思想,哪个朝气蓬勃的美国人会反对呢?反对这种思想就象支持邪恶、反对美德一样荒唐。

    可是,正如在朝鲜的步兵所了解的那样,获得一次“胜利”有时还需要另一次胜利来保障。夺取一个高地之后,为了巩固战线或者防止敌人观察,似乎总需要再拿下一个高地才行。而当时在我们大多数公民心目中的所谓“胜利”,可能只不过是打赢麦克阿瑟宏伟计划中的初战而已。

    可是,麦克阿瑟所说的胜利不仅仅是指在朝鲜的胜利,即不仅仅要在朝鲜半岛消灭全部敌军并建立一个在民主政府领导之下的统一的国家。他所想的就是要在全世界击败共产主义,给共产主义以“狠狠一击,使其永世不得翻身”。

    这种打击将标志着红色浪潮历史性的退落。他的“方案”不仅包括向鸭绿江实施大规模进攻,而且还包括摧毁满洲的空军基地和工业体系,封锁共产党中国的海岸,破坏其工业中心。为蒋入侵大陆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援,以及把国民党中国的部队运往朝鲜以加强我们在那里的地面力量。他真的以为这些行动会打破共产党对大陆的控制。他深信中国的老百姓随时都欢迎蒋打回去,而且还自以为苏联不会介入他所设想的这种冲突。但是,在向红色中国发动这场预防性战争的过程中,倘若苏联的干涉威胁到这场战争的胜利,则我认为,麦克阿瑟理所当然就会极力要求进而向苏联发动进攻(他认为,苏联实力日益增长,使时间对苏联有利)。这只不过是他的最终目的即以武力在全世界消灭共产主义必然会导致的结果。

    因此,如果实行他的计划,就要承担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巨大风险,西欧就会遭受蹂躏,紧接着,我们肯定会失去一些久经考验的、最忠实的盟友。还应当记住,在冒这些风险时,我们自己的国家将会处于毫无准备的可悲状态,我们的总预备队削减得只剩下一个处于战备状态的陆军师。

    这就是麦克阿瑟高喊战争时在其心目中的所谓“胜利”。这是个需要全国做出巨大努力的、雄心勃勃、充满风险的方案。可是,这个方案并没有立即为麦克阿瑟的上级所否决。美国政府的最高领导层(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国家安全委员会、三军部长、参谋长联席会议以及国会的领袖)仔细研究讨论了麦克阿瑟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他们首先结合远东战区司令部组建的背景、职责以及亚洲的局部形势对麦克阿瑟提出的每个问题进行了审查。尔后,又根据全世界的形势、美国当时的能力和局限性、西欧的防务状况以及部分或全部采纳麦克阿瑟的建议而突然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情况进一步考虑了每个问题。

    这些官员对麦克阿瑟的全部建议进行了严肃认真、深思熟虑和周密细致的研究。

    他们认为,我们的空军不可能通过轰炸迫使红色中国屈服。我已提到过霍伊特·范登堡将军的想法。他认为,如果我们真要想摧毁满洲的基地,我们“本钱很少的空军”就会在战争中受到极大的消耗和损失,以至于我们需要花费两年的时间来重建这支空军才能使其在地球上其他地点出现挑战时能有效地应付之。除此之外,范登堡将军对于轰炸满洲这种“一点一点地啄击皮毛”的办法毫无兴趣。因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换回来的只不过是敌人军事力量极轻微的损失。五角大楼也根本不相信中国的工业基础会象麦克阿瑟所想象的那样能够那么快就被摧毁。如果进行轰炸,无疑会使成千上万的无辜遭到屠杀;如果使用原子弹,那么牺牲者将会是数以百万计。除非我们炸毁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线,否则,共产党中国还能照样通过这条铁路接受军事补给,而苏联则丝毫不受触动。可是,炸毁西伯利亚铁路需要采取持久作战行动,这可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而且,这样做肯定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

    此外,杜鲁门政府与参谋长联席会议都清楚,任何攻击满洲基地甚至鸭绿江上的桥梁的行动,都将结束那个保证我们在南朝鲜和日本的基地不受侵犯并把战争限制在朝鲜半岛的心照不宣的协议。

    至于封锁中国沿海,这将构成一种战争行动。封锁,只有在确实奏效的情况下才能为各个中立国家所承认。然而,除非将英国的直辖殖民地香港,以及大连港、旅顺港都包括在封锁之列,否则这一行动无法奏效。如果我们果真封锁这几个港口,英国和苏联所作出的反应是不会让我们轻松的。

    在五角大楼看来,利用蒋军入侵中国没有成功的希望,除非他们能得到大规模的美国海、空军支援以及后勤方面的支援。这些支援,麦克阿瑟当然认为蒋军是应该得到的。

    可是,我们在这方面能够抽出的力量已所剩无几,而且,我们所拥有的这点力量如果用于朝鲜,可以发挥更有效的作用。即使入侵大陆能迫使中国军队撤离朝鲜,从而减轻那里的压力,但蒋的地面部队却很可能遭受几次挫折便大批倒戈,这种情况在他们最后与共产党正面交锋时就曾出现过。

    五角大楼对蒋军的作战能力不抱什么希望,麦克阿瑟本人不久前也说道对这些人的战备程度缺乏信心。他们的训练水平很低。我们必须首先向他们提供诸如火炮、装甲车辆等全部重型武器,并且对他们进行使用这些武器的训练,然后才敢将这些部队投人战斗。但是,从已经在战场上作战的部队那里抽调这类紧缺助武器装备是不妥当的。

    此外,我们还必须考虑到李承娩坚决反对在他的国家使用中国军队。因为,在他看来,—朝鲜还有人力没有充分利用起来。

    政府也不赞同麦克阿瑟的西欧不太重要的观点。西欧的工业技能、人力、技术、各类工厂、可迅速加以利用的原料、必不可少的空军基地,尤其是西欧在血缘和文化方面与美国的密切联系,所有这一切都使华盛顿感到必须是欧洲第一,亚洲第二。一旦失去欧洲,形势就会立即朝着有利于苏联的方向发生决定性的变化,北约组织就会解体,美国就会遭到孤立。如果真的发生一场两线作战的战争,我们是来不及进行准备的。

    五角大楼对于在南面开辟第二战场牵制中国力量的建议进行过长期而深入的考虑,但还是否决了这个方案。对于英国和英联邦其他诸国来说,使用蒋军一案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把敌对行动扩大到福摩萨地区将大大加重我们在太平洋地区担负的任务。同时,我们为进行朝鲜战争而一手撮合的、本来就勉强维系着的联盟就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

    麦克阿瑟将军与政府之间的另一个分歧是:是坚持我们在联合国中的集体安全政策呢,还是单独干?很显然,麦克阿瑟决心已定:如果我们的盟友不与我们站在一起共同对付共产党中国和苏联,那么,我们就应该自己挑起全付重担。然而,美国早就承诺了集体安全的义务。尽管联合国其他成员国实际提供的人力并不很多,可是在联合国的旗帜下作战能使我们在朝鲜的行动带有道义上得到支持的色彩,而这在我们与自由世界其他国家打交道时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在那些今天看来具有历史意义的参议院听证会进行期间,这些结论再次为在此之前就已得出这些结论的绝大多数(即便不是全部)主要领导人所说明和肯定。这些人是:艾奇逊、马歇尔、布莱德雷、谢尔曼、范登堡、柯林斯和解多其他的人。这些人都进行了宣誓。他们的证词还被记录在案。他们受到了各种询问。最后,为了保密起见,证词作了删节,尔后公布于众。这样,否决麦克阿瑟方案的原因也就成了一件有案可稽的公开事实。所以,无论是谁,如果再认定这些官员以及总统、副总统求“胜”的愿望不如批评他们的人强烈,对国际形势的看法比这些人狭隘,为国家最高利益服务的决心不如这些人坚定,那就十分荒谬了。可是,这些说法却曾经被人以尖锐的公开批评方式或隐晦的方式作为攻击政府的炮弹,当时,拒绝批准麦克网瑟的建议被扣上了姑息养奸的罪名。

    所以,不是由于匿名的颠覆分子们巧妙地塞进我高级委员会的什么“无须取胜”政策才导致了政府拒绝麦克阿瑟提出的方案。问题的实质在于,政府要坚持一项根本不同的政策,即对“胜利”一词作出不同的解释,根据对世界形势比较全面的了解对事实情况采取不同的观点。

    很清楚,国家最高层的文职领导和军事领导,由于眼界较宽,关于苏联原子武器的发展状况有比较高级的情报来源,对于欧洲爆发全面战争可能产生的后果有更全面的估计,因而,他们对于当时的现实情况和责任也就有一个清醒得多的认识。在他们看来,即使能在朝鲜取得战区司令所追求的那种“胜利”,我们也会因此面在其他地方背上过于沉重的负担。他们认为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麦克阿瑟的观点是错误的。这些看法正确与否,在当时都无法得到证明,今天亦无法证明。向总统提出建议和忠告是他们的职责,因而他们这样做了;作出决定是总统的职责,因此总统定下了决心。

    政府的决定以及作出这些决定的理由很快就向联合国军司令作了传达。此外,为使重点突出,含意明确,总统在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三日亲自致函麦克阿瑟,对政府的决定做了说明,所有这些争论最终发展成为观点上的深刻分歧。然而,不管麦克阿瑟的洞察力多么敏锐,他的信念却是一部分建立在对于世界形势缺乏了解的基础上(无疑,对于完全在他视野之外的国内政治因素,他更是缺乏了解),一部分建立在他这个战区司令本人对情报显然作出了错误判断的基础上。

    在参议院听证会上,当就麦克阿瑟的整个方案进行辩论时,参议员林顿·约翰逊向麦克阿瑟将军问道:“……设想我们采纳了你的方案,中国人被赶回到鸭绿江对岸,但他们仍然拒绝签订一项条约和达成一项有关他们未来命运的协议,那么,届时你将采取何种对策?”

    麦克阿瑟根本提不出任何方案。他只是说,他认为那不过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假设。

    “他们退了回去,”约翰逊参议员追问道,“我们将采取何种行动?”

    “我认为他们不可能继续处于交战状态”,麦克阿瑟答道。

    麦克阿瑟对于事物的判断有时不仅仅凭主观的想象,他还以对情报的错误分析为依据。我认为,一九五0年十月初,在威克岛会议期间发生的事情可以证明这一点。当时,杜鲁门总统接见了他,同他私下讨论了朝鲜的形势问题。从那次会见的谈话记录来看,麦克阿瑟估计,即使中国人真的参战,他们可望在朝鲜保持的最大兵力至多不过五、六万人。这意昧着联合国军可以享有二比一的优势。可是,事实上,中国人在十一月底发动攻势时,估计兵力达到了三十万人。麦克阿瑟的这一错误判断是导致他发动“圣诞节回国”攻势的一个原因,这次攻势几乎把我们引向灾难的深渊。

    麦克阿瑟并不总是坚信我们能够把中国人赶出朝鲜的。一九五一年十月十日,敌人迫使我撤回三八线以南的大规模进攻已结束很久,我部队还在医治中国人新中攻势所造成的刨伤,麦克阿瑟电告参谋长联席会议,如果美国的决心中变(即:不派增援部队,不对红色中国实施海上封锁,不许轰炸满洲,以及不利用蒋军反攻大陆),那么,按照他的意见,“如无极其重大的政治原因,则我军应以作战情况允许的速度尽快撤离朝鲜半岛。”只是在联合国军恢复了元气、信心和斗志并再次接近三八线之后,特别是一九五一年四、五月间粉碎了中国人第五次钳形攻势之后,人们才重又听到了要求取得彻底的决定性胜利的呼声。

    至于我本人,从来就不相信,如果俄国人不派兵介入战争中国人能够把我们赶出朝鲜。而且,我和第8集团军全体官兵一样都深信,如果我们得到命令,我们完全可以在一九五一年春季一直推进到鸭绿江边。然而,发动这样一次进攻所付出的代价将远远超过我们所能获得的好处。

    我们可能要遭受惨重的伤亡(我当时估计,伤亡人数可能会达到十万之多),因为我们要在朝鲜北部的所有崎岖地形上与顽强抵抗的敌人进行激烈的战斗。可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只不过是若干平方英里的不毛之地,而且,在这片不毛之地的大部分地区,今后若干年内还会有大量游击队活动。随着我们自己的补给线拉长,敌人的补给线就会缩短。

    他们最终就会以巨大的兵力,凭借宽阔的鸭绿江和图们江与我们相抗衡。我认为,只是把敌人压回去而不能歼灭其相当的兵力,实在是很不合算的做法。

    战役结束时,我们的战线就会由一百一十英里拉长到四百二十英里,控制这条战线的主要责任就会落在我们头上,因为,这远远超出了南朝鲜军队的能力。接着,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美国人民会赞成保持一支扼守这条战线所必需的庞大军队吗?他们能同意为进行满洲之战所付出的血的代价吗?他们会全力以赴地投入在亚洲大陆这个无底深渊所进行的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吗?我当时和现在都认为,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就是一个“不”宇。

    将军与总统之间争执的另一个突出的问题,是打全面战争还是打有限战争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不过是把“胜利还是相持”的问题用更为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罢了,也就是我们是应该全力以赴、一劳永逸地击退“红色浪潮”呢,还是尽量适当克制我们的行动,把战争限制在朝鲜境内?不过应当指出,对杜鲁门政府进行派性攻击的人,特别是以已故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为首进行攻击的那些人,并不赞同在亚洲或者欧洲进行一场全面的地面战争。

    相反,他们似乎只是提供了一种早期的“美洲堡垒”理论的最新翻版:不要增加我们在德国的驻军;停止进一步向欧洲提供援助;重新制定一项建立在退出欧亚大陆基础之上的全球政策(这是前总统赫伯特·胡佛的建议);利用海、空力量保持美国的利益(在麦克阿瑟的方案中,甚至将这一战略运用到了远东地区)。总之,应该建立一种美国强制下的和平,以便在海、空力量的庇护下使西方文明得到保护,就象在英国强制下的两个世纪的和平时期所做的那样。

    在麦克阿瑟被免除职务很久之后,这个方案才得以强行贯彻。艾森豪威尔政府上台以后,其基本宗旨就是利用海军力量来控制海洋,利用以原子弹进行“大规模报复”相威胁,来维持现存的疆界。此时,人们认为,我们再也不能向海外输送大批地面部队了,所以,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地位也就可以降低了。财政部长说,我们的财力只能支持我们打一种战争,即中场大战。国防部长则很肯定地对我们说,如果爆发战争,那一定是一场大战。

    最后,杜鲁门—麦克阿瑟之争使当时人们尚未普遍认识的一个问题变得突出了,那就是在决定国家政策的问题上,文职政府是否拥有对于军事当局的统帅权。

    就我记忆所及,在朝鲜战争之前,美国总统的权威受到现役军官无论何种形式的挑战的先例只有那么一次。那就是在林肯执政期间,乔治·麦克莱伦将军公然无视总司令的命令。杜鲁门先生本人在其《回忆录》中专门提到了这件事情。他写道:“林肯常常直接向麦克莱伦(当时任整个联邦军的司令)下达命令,可是,这位将军却不予理睬。

    全国有半数的人都知道麦克莱伦怀有政治野心,并且知道反对林肯的那些人企图利用这种野心。林肯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但是,在施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被迫解除了联邦军最高司令的职务。”(关于对麦克莱伦和麦克阿瑟的详细评论见附录1)将近一个世纪之后,历史再次重演。据杜鲁门先生说,甚至在一九五O年以前,麦克阿瑟就不尊重总统的权威。

    起初,他还有所收敛,后来便越来越放肆了。最后,他即使没有故意蔑视上级的合法命令,至少也是对这些命令明显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杜鲁门先生把麦克阿瑟的行动归纳为“违抗命令”。其他的人则使用了一些比较文雅的字眼,从“蔑视”到“公开反抗”等等无所不有。

    就象国际舞台上古往今来的一些其他伟大人物一样,麦克阿瑟似乎常常以为,他那天生的、常常为其军事成就所证明的才华,使他的判断能力远在他所有的同级乃至上级之上。可是,事情的关键并不在于是军事领导人还是政治领导人的判断能力更高一筹,而在于以总统为代表的文职政府和以战区司令为代表的军事当局哪一个有权决定美国应当采取何种行动。在作出决定之前,麦克阿瑟当然有权也有责任就某个预案是否正确发表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他个人的建议。但是,在总统的决定向他宣布之后再与总统争辩,那就既不是他的特权,也不是他的职责所能允许的了。在政治派别自私狭隘的偏见表现最烈的时刻,在为一九五O年秋末冬初令人痛心的失败感到羞耻和灰心的时刻,相当一部分美国公众似乎忘却了这些基本常识。

    这些就是朝鲜战争期间美国舞台上的两位重要人物争论的主要问题,而政府当局与军事当局究竟谁领导谁的问题是这次战争引起的最为敏感的问题。按一般的推理,根本不应该出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的原则就象我们政府工作中的所有原则一样,是早巳存在、牢固确立了的。

    如果只是这么一条原则而没有那些有意无意地缠绕着它的虚构的问题和琐事,那么,我相信,大多数美国人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支持总统的。可是,这场争论与其他令人伤脑筋的问题纠缠得太深了,那些问题又没有一个能完全为人们所理解。其中一个存在很久的问题是我们的中国政策问题。其他的问题则是:原子武器的正确使用问题;有限战争的最新思想问题;以及在符合联合国宪章所规定的义务助前提下对主权的含义作必要修改的问题等等。

    可是,根本的问题仍然是:杜鲁门总统或麦克阿瑟将军究竟谁有权来决定我们对外政策中的重大问题?正如马歇尔将军在参议院对此事作证时所表明的那样:“这个问题是由于司令的地位与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长和总统等人的地位存在着固有的差别所造成的。作为司令官,其使命仅限于在一个特定的地区内对材一个特定的敌人;而作为参谋长联席会议、国防部长和总统,则要对美国的整个安全负……并且必须处理好在世界某一地区的利益和目标与在世界其他地区的所有利益和目标这两者之间的利害关系。”

    “在我们的军事史上,这种分歧并不新奇,”马歇尔将军接着说,“要说有什么新奇的并使我们必须罢免麦克阿瑟将军的事情,那就是一位局部地区的战区司令公开地对美国的对外政策表示不满和反对,这种情况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他)……发展到与美国的既定政策如此格格不入的地步,以至于是否还应当允许他继续行使一个战区指挥官通常所拥有的那种作出决定的权力都成了很大的问题”。

    可是,我认为,下述情况对国家来说还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问题毕竟暴露出来,而且,选举产生的政府首脑完全由于他个人内在的恢弘气魄和高度勇气而不是由于来自政界或军界的任何压力,对问题进行了断然处置。总统的决定可以说是一项有力的预防措施,能够防止再度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在今后某个重大的危急关头,其他人也会跃跃欲试,企图向宪法赋予总统及其顾问们的制定对外政策的权力挑战。

    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日,参谋长联席会议通知麦克阿瑟:国务院正在拟制一份总统声明,大意是,联合国准备讨论解决朝鲜问题的条件。三月二十四日,这项声明即将最后定稿。声明将表明,我们愿意在撤回到战前分界线的基础上解决问题。

    可是,三月二十四日这一天,麦克阿瑟将军擅自发表的一项声明拆了总统的台,激怒了我们的盟友,而且使中国人处于如果真要接受邀请进行谈判就会大丢其丑的难堪境地。了解实情的人都不会天真到认为:麦克阿瑟不知道自己的声明可能会造成何种后果,也没有任何公开反对总统的企图。三个多月以前,亦即一九五O年十二月六日,杜鲁门总统向全体官员,包括麦克阿瑟将军在内下达了一项专门指示,禁止发表有关国家对外政策的任何公开声明。

    但是,专门下达这项指示实际上是多此一举。根据我国宪法,制定对外政策向来就不是军人份内的事情。那是由选举产生的官员所特有的、专门的和正当的职责,这个规定不会因为有谁评论现行政策“正确”与“否”而受到影响。只有在专制制度下,一个军事领导人才能独断专行,由他一个人决定在与其他主权国家交往时本国应采取何种方针。

    麦克阿瑟的一句话就打乱了国务院发表声明的计划。

    因为,麦克阿瑟说:“因此,敌人现在一定已痛切地认识到:联合国如果决定改变其把战争限制在朝鲜地区的容忍态度,而把军事行动扩大到中国沿海地区和内陆基地,肯定会使赤色中国在军事上面临迅速崩溃的危险。”这句话如此明显地主张彻底改变联合国的方针,以至于无论是谁,如果借口说这仅仅是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表达了一种想接受别人投降的愿望,那都是很难令人信服的。即便是要求对方投降(麦克阿瑟的话中包含了这个内容),也会给人以联合国的立场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的感觉,而且还会使我们丢丑,那就是我们当时根本没有力量对中国施加压力。

    这就是军界与政界之间摊牌的背景。摊牌的时刻立即就到来了。结局是不言而喻的,就象在每个民主国家总会出现的那样。行政当局享有最高权力面且必须享有这种权力。此外,这也是关于朝鲜问题的两种思潮之间酝酿已久的一次摊牌。一派坚决主张争劝彻底的胜利”;具有同样真挚感情和爱国热忱的另一派则坚决主张停战,以便赢得时间来扩充我们的实力并加强盟国的力量。

    这次摊牌并没有终止那场主张停火的人们与拥护“军事胜利”的人们之间进行的、人所共知的所谓“大辩论”。

    问题本身随着麦克阿瑟的职务被撤销而得到解决。但是,辩论仍在继续,这主要是因为南朝鲜总统李承晚坚决反对进行任何谈判,并常常大肆宣传这一立场。他的以武力实现朝鲜统一的强烈主张,大大增加了双方在进行旷日持久的停火谈判时我国政府遇到的困难,而且,也使我感到大伤脑筋。可是,我在内心对这位勇敢的老者还是敬佩和同情的。他对自己所憎恨的共产主义从不妥协,他对自己的人民极其偏爱,他在追求无法实现的目标时总是楔而不舍,但是,真正能够使他为之所动的却只有他那对自己国家的深沉的爱。正是为了自己国家的事业,他多年流亡在外,并且一踏上自己的国土就贡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

    考虑到他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内心燃烧着的炽热感情,我认为他采取现在这种坚决反对谈判的做法是必然的。

    可是,我们这些必须处理军事上实际事务的人往往感到他碍手碍脚。他一再坚持说,朝鲜有巨大的人力资源,只要我们向他们提供武器,他们就能为我们作战。可是,我们十分清楚在中国人发动的每次攻势中某些南朝鲜军队逃跑时究竟丢弃了多少万美元的武器装备。李还坚持说,他之所以将自己的部队投入了战斗,是因为考虑到联合国全力承担了“统一朝鲜并严惩共产党侵略者”的义务。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同意葬送统一大业的停战协定条款,因为,这些条款意味着“朝鲜民族的灭亡”。由于联合国为防止朝鲜战争发展成第三次世界大战已决心停战,李最终作出了让步。

    但是,我相信,这位不屈不挠的爱国老人决没有真的放弃他所梦寐以求的目标。然而,在谈判过程中以及在谈判开始之前,他的不妥协的态度,他那些美国的支持者们起劲发出的叫嚷,有时甚至是出于自私的目的而发出的叫嚷,却给我们的谈判增添了许多障碍,使我们许多人私下都希望他能远远地走开。联合国从未承担以武力统一朝鲜的义务。只是在仁川登陆之后第一次出现乐观情绪的高潮时,人们才对为全歼敌军而越过三八线作战的问题多少作了点认真的考虑。中国人一加入战争,联合国军实际上几乎再没有认真研究过向鸭绿江发动新攻势助问题。当第8集团军再次开始向北推进时,我们的目的不过是完成指定的任务,“击退敌人的侵略行动,在朝鲜恢复国际和平”,这基本上就是恢复战前的态势,维持一种必然要出现的对峙局面。

    就在麦克阿瑟被撤职的前几天,情况似乎已经表明,战场不久将出现相持局面。我们的攻势还在向前发展。但是,我闪所计划的全部进攻行动都是目标有限的行动,进攻的目标经过精心的选择,通过的地形预先进行过充分的研究,而且,每次进攻都十分小心谨慎,注意防止因积极性过高而不顾后果地实施追击,以致造成不应有的甚至是惨重的损失。我们已经运用了全部现在兵力,除非我们能得到强大的增援,或者受命向鸭绿江——图们江—线推进(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出现),否则,我们打算继续按目前的方式打下去。我把自己的打算向麦克阿瑟作了,汇报,他亦表示赞同。

    敌人似乎仍处于防御态势,但我还是提醒各军军长,敌军在部署上既适于防御,又适于进攻,他们能够随时发起全面攻势。这时,我已接到在东京任职的新任命,詹姆士·范弗里特中将则正在去第8集团军赴任的途中。

    出奇的新闻往往是以最平淡的方式传播出来的,我突然晋升为联合国军总司令的新闻也是这样传到我耳中的。

    事实上,在这条新闻传到我这里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含意,因为,这个消息是一位战地记者以提问的方式传出来的。我已无法想起这位记者的姓名,可是,我记得他提出的问题是:我是否应该接受他的祝贺。这个问题,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含意,除非我当时已经知道麦克阿瑟将军被兔去了职务,并且知道我已被选定接替他的职务。我只是回过头去盯着那位记者,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不懂他谈的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正陪同陆军部长费兰克·佩斯视察前线,领他参观第936野战炮兵营(原为国民警卫队的一支部队,来自他的家乡阿肯色州)和其他一些单位。我当时所关心的主要是这次参观,而不是什么神秘问题的隐晦含意。

    第936野炮营是一个155毫米榴炮营,刚刚通过了最后的训练考核,被批准投入战争。当时,他们受领了一项射击任务。营长和各连连长邀请佩斯部长牵动技火绳,发射首发炮弹。一些士兵在这发炮弹上用粉笔画上猥亵的东西表示对弹着地区中国人的“问候”。部长立即欣然接受了邀请,发射了首发炮弹,然后很得意地退到一边等候射击结果。这时,陪同部长的两位军官(都是我的老朋友)埃德。赫尔中将和特德·布鲁克斯中将决定嘲弄他一下。

    “您难到没有想到,”他们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作为一名文职的非战斗人员您是不应该开炮的吗?这下子,您如果落到中国人手中,那就完了!”

    一丝惊楞的表情在部长那张平时相当平和的脸上大约只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便一掠而过。我们都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接着我们继续去参观其他单位。几小时之后,当我了解到那位记者向我提出的那个我曾觉得很荒谬的问题的真实含意时,又轮到我感到惊讶了。

    我接到命令,让我去东京赴任,接替那个一直是我上级的人的职务。

    我最后一次会见麦克阿瑟是四月十二日,在东京的美国大使馆图书馆里。这是一次我不愿提起的会见。在我以前撰写的一本书中,我曾对这次会见作过详细说明(见附录2)。这里,我只想强调一件事,这件事当时绘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就是麦克阿瑟显然不存在怨恨或不满的情绪。他象往常一样镇静和彬彬有礼,而且,我认为,他在接受这项决定时似乎表现出较高的涵养,大多数人处在同样情况下也许做不到这一点。不用说,正如我当时记录的那样,他的不屈不挠的精神看来丝毫没有减退。

    我之所以说“最后一次会见”麦克阿瑟,是因为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正式谈话。其实,我在机场还见过他一面,为他举行了一次简朴的告别仪式。他握着我的手,诚心诚意地说:“我希望你在离别东京时能当上陆军参谋长。如果允许我选择自己的接班人,我本来也是会选上你的。”这句充满真情实意的简短的话语,体现了这位伟大军人政治家极其宽阔的胸怀。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意味深长的,它证明了早在四个月之前当我就要离开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去接管第8集团军时他对我表示的信任。就在不久以前,当联合国军再度向三八线挺进时,他曾再次表示过这种信任。当时,他对我说:“你已经做到了人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

    [十三年之后,由于公布了一则麦克阿瑟将军于一九五四年一月会见普利策奖金获得者吉姆·卢卡斯的报道,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据卢卡斯先生说,在这次会见中(会见记录一直到麦克阿瑟将军去世之后才得以公开),麦克阿瑟将军把我列在其待选的野战指挥官名单末尾。考虑到麦克阿瑟将军在朝鲜对我谈过的全部情况,以及他后来在华盛顿对参议员哈里·凯恩的谈话(内容如下),这则报道使我迷惑不解,我无法对此作出满意的解答。

    参议员凯恩:“在我看来,应该提一提陆军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对李奇微将军极其敬重的态度。在答复我最近的一次询问时,麦克阿瑟将军说:‘在那位非凡的军人沃克将军死后,是我提议并挑选李奇微将军担任第8集团军司令的。我认识李奇微将军已有三十年之久。我认为,在远东地区大概找不出比李奇微将军更为合适的人选取了。我对他极其敬佩不仅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人,而且还因为他是位很有修养的人和我所认识的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他们间相互的合作、虔敬和忠诚能超过李奇微将军与我之间的这种关系。’”(摘自《国会记录》——美利坚合众国——第82届国会第一次会议的程序与辩论。第97卷,华盛顿,1951年5月10日,星期四——第85号)对于麦克阿瑟回答参议员凯恩时所说的上面的最后一句话,我深表赞同。——作者]我是与弗兰克,佩斯一道乘其“星座号”飞机到的东京。当晚,他又将飞机借给我返回朝鲜,因为他的飞机比我那架老式的B—17飞机快得多。这次飞行几乎葬送了我的性命。驾驶员是一个不熟悉朝鲜机场的人。凌晨一时,他把我们降落在一个供轻型飞机起降的简易机场上,错把这个机场当成了指示他降落的K—2机常不知道是由于罕见的好运道还是上天有眼,驾驶员躲过了一座他根本没有发现的山头,这座山头矗立在机场的一侧,只差几码就碰上了我们的翼尖。接着,驾驶员突然发觉自己正倾侧着在一条至多可供C—4F运输机作临时着陆之用的跑道上降落。

    于是,他不得不猛然采取紧急制动措施,以防止飞机一头扎在稻田里。飞机向左歪斜着停了下来。可是,飞机地勤组组长那些最好的瓷器却全部摔得粉碎,飞机的四只轮胎也爆裂了。这意昧着,在从数百英里之外弄到新轮胎并运到朝鲜之前,弗兰克·佩斯只好不乘自己的专机办事了。

    在我临起飞之前,弗兰克·佩斯曾很亲切地对我说了些赞誉的话,这次事故则加深了我对这些话的记忆。他说:“马特,你使这支军队不仅在军事上创造了奇迹,而且在土气上也创造了奇迹。”而现在,在侥幸绕过机场边上的山峰、在这条小得可怜的跑道上令人胆战心惊地着陆几分钟之后,我想,我们的驾驶员又创造了一个机械上的奇迹,使我们大家都得以安然无恙地在这里着陆。

    我们在战场上的下一步行动是“无畏作战”行动,即穿过“犹他线”继续向“怀俄明线”实施进攻。我们十分清楚敌军在其后方地域尤其在铁三角地区的集结情况。因此,在供大家研究讨论的几个可供选择的方案中,我们加进了一个向“堪萨斯线”撤退的方案。几天的坏天气就会使许多道路变得无法通行,并使我空中支援受到影响,这样,就有可能使我们被迫停止进攻,而且,如果敌军实施抵抗的兵力十分强大,我们甚至还需要将部队撤回到适当的位置上。

    我通知诸位军长,只有接到我的命令才能撤退,而且,应当按照事先规定的多道调整线进行撤退。不应采取消极防御,而应采取旨在给敌人以最大限度杀伤的机动的、积极的防御。

    然而,在这些行动开始之前,我已经将第8集团军的指挥权移交给范弗里特将军,我则飞往东京去接受新的职务了。但是,出于对老上级的礼貌我坚持不住在麦克阿瑟所在的总部。直到他最后离开了东京,我才住进帝国饭店。

    我在那里安顿下来八天之后,中共军队发起了他们第五阶段的钳形攻势,企图最后一次竭尽全力将我们赶人大海。

    这是一次以强大的兵力发动的进攻。其实,如果中国人早先能诱使我们任何一支为数可观的部队实施无计划的追击,他们本来也许会使我们遭到重大损失。然而,实际情况是,除某些南朝鲜军队迅速溃散并丢弃大批装备和大片土地外,我们的部队很出色地进行了防御———我早就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由于一个南朝鲜师的溃败,其他联合国军部队的翼侧便很危险地暴露在敌人面前,从而使这些部队也被迫放弃了阵地。这件事还迫使我于四月二十六月从我的参谋班子中派出一名我所信赖的军官保罗·史密斯中校(现为少将)向范弗里特将军转达了一项建议,即请范弗里特派一位将军去见莫西奥大使,催促他在除摩尔特将军之外无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向李总统呈交一封信,大意是:李的首要问题是保证其军队能有得力的领导。这一点李根本就没有做到。所以,我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从他的国防部长起,各级指挥官都存在着领导不力的严重问题,南朝鲜大部队在战斗中一再失利便证明了这一点。我觉得应该让他知道,在他在自己的军队中建立起有力的领导之前,我不打算再同他讨论装备更多的南朝鲜部队的问题。他们已经毫无道理地丢弃了许许多多十分紧缺的重要装备。

    我相信此信送到了李的手中,不过却没有收到回音。

    相反,他继续向我们施加压力(其中有些压力是由李的代理人和支持者通过美国报刊施加的),要求武装“朝鲜大批赤手空拳但富有经验的人员”。他坚持说,他们始终都拥有这种巨大的人力资源,可是一直未能加以利用。

    然而,这只不过是我当时遇到的一个很小的问题。而且,如前所述,我实在不忍心抱怨这位老斗士为建立一支由自由战士组成的士气高昂、勇于献身的典型军队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他希望,这支军队会一心期待着他发出将入侵者赶出朝鲜最后一寸土地的号令。

    接任联合国军最高司令职务之后,萦绕在我脑际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如何处理好我本人与范弗里特将军以及战场上其他军长们的关系。我无意象麦克阿瑟在我指挥第8集团军之前所做的那样大权独揽。而且,对于一位远离战场的指挥官来说,在有他自己所信赖的能干的下属指挥官在现地指挥的情况下还企图抓住作战指挥权不放,我从不认为是正确的。相反,我决计要采取在欧洲战场司空见惯的办法实施指挥,即我将根据集团军司令范弗里特将军的声望和出色才干给他以适当的行动自由,与此同时,对他的主要作战方案我仍然保留批准权与否决权。在分析这些作战方案时,我打算每次不仅要亲自与集团军司令本人商讨,而且还要亲自分别与第8集团军的各个军长、师长进行商讨,这些人我都很熟悉。我希望自己每次都能象具体负责实行这些计划的军官一样,切实了解和熟悉有关情况。亲自了解到这些人的看法,同时再掌握全部其他的有关情况,我便可以定下正确的决心——对于这种决心,我作为战区司令是要由个人承担全部责任的。

    在定下决心的过程中,我总是牢记杜鲁门总统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向我传达的带政策性的明确决定,其中最紧要的一项决定是,避免采取任何可能扩大战争规模并进而导致一场世界大战的行动。范弗里特将军、驻远东海军司令乔伊海军中将和驻远东空军司令斯特拉特迈耶将军都接到了关于这一基本指导原则的通知,各位司令都表示充分理解并完全赞同这一原则。

    在接到华盛顿的有关最新任务和方针的扼要说明之前,为与上述带政策性的明确指示保持一致,我对第8集团军和南朝鲜军队的进攻行动采取了适当的限制。我专门指示范弗里特将军,事先未经总部批准不得在“怀俄明线”以外地区采取大规模作战行动。同时,我希望,第8集团军司令在“犹他线”以外地区采取任何进攻行动时都要提前向我报告。

    我之所以采取所有这些措施,是要刻意避免重犯我前任的那些错误。在任何情况下,我在作战指挥上(或者说,在任何战场的指挥上)的一个基本原则都是:指挥官要沉着镇定,要努力运用军事学术的基本原则,要力争用自已的方式、方法完成受领的任务。我不想采取麦克阿瑟将军那套办法。麦克阿瑟诚然有其独断专行的一面,但其军事上的经验比他手下的任何一名军官都要丰富得多。他曾经否决过来自下级指挥官和主要参谋军官几乎是一致的强烈反对意见,结果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所以,他后来相信自己的判断远远超过对其手下任何一名指挥官的信任,这也就毫不足怪了。但是,除上述原因外,在朝鲜战争最初六个月内,他对自己所属的两名地面部队指挥员中的一名实际上本来就缺乏信心。因此,他自然会认为,应该对所属指挥宫严加约束,并由他定下重大作战行动的决心,而仅仅给下级以执行具体任务的处置权。

    可是,我对有勇有谋的野战指挥官范弗里特将军是完全信赖的。此外,我始终认为,对于下级野战指挥官提出的看法必须十分认真地加以考虑。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处理那个任何部门的最高长官,无论文职的还是军职的,都会常常遇到的很难掌握分寸的问题,即正确处理以下两者的关系—一方面,要给下级指挥官以足够的行动自由,以便其执行比较原则的上级指示;另一方面,又要象对整个工作的成败负有最终责任的领导人那样,对下级的行动进行适当的监督。我在东京任职的整个期间,一直力求处理好这种关系。

    当时有两项亟待完成的任务。一项是全面掌握和领会我在华盛顿的上级赋予我的首要使命亦即保卫日本。这意味着我必须立即重新审查目前的计划,并使之适合于对付苏联可能发动的(虽则可能性不大)进攻。另一项是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采取一切切实可行的措施,贯彻杜鲁门总统坚定而明确地指出的方针,即防止将朝鲜战争扩大成为一场全面战争。

    为完成这两项任务,我认为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要求对前几个月由参谋长联席会议下达的或者说由总统和国务卿发表的政策派生出来的许多指示作一扼要说明。除了在遭受进攻的情况下保卫日本这一任务之外(这是由我国政府一方赋予我的任务),我作为在朝鲜的联合国军总司令还负有其他一些任务。这些任务是:维护联合国军的完整;继续在朝鲜打下去(我认为,只要胜利的可能性较大,我们就会打下去);继续封锁朝鲜的整个海岸线;稳定朝鲜局势,如被迫放弃朝鲜,则撤往日本。还有其他一些任务仍然列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但由于联合国军地面部队在一九五O年中底被迫采取了后退行动,这些任务已毫无意义。

    此外,还有一件事也非常重要,那就是我必须就范弗里特将军今后作战时行动自由的限度问题毫不含糊地向他表明我的想法。要做好这两件事情,又得同时采取两个行观。

    第一个行动是,在起草出措词严谨的指示信之前,要对第8集团军和南朝鲜军队的进攻加以适当限制(这些指示信不仅要送给范弗里特将军,而且还要送给乔伊将军和斯特拉特迈耶将军。这些信件将扼要而明确地规定我们的各项目标和方针)。我立刻采取了这一行动,重申了范弗里特到达的当天我曾下达过的口头指示,并补充了这样一条规定:“我希望,未经本司令部批准,不得在‘怀俄明线’(临津江与汉江汇合处——铁原——华川水库——大浦里)以外地区采取大规模作战行动。如你认为局势有利,则你在犹他线’(离‘怀俄明线’有相当一段距离)以外地区发动进攻之前,务请预先向我报告。”

    针对两件事情须采取的第二个行动是草拟指示信。尽管在接到来自华盛顿的有关当前任务和方针的扼要指示之前这些信件也许无法最后定稿,但我还是指示立即着手指示信的起草工作。在此期间,我还与三位司令进行了坦率的交谈。当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正式下达这些信件时,各位司令对信件内容都早已表示了自已完全赞同的态度。

    随指示信还附有一份备忘录。这样做的目的,我解释说,是为了提供某些与指示信密切相关的指导原则,这些原则本身就是同指示信一样极为重要的指示。下面是备忘录和给范弗里特将军的指示信的摘录。在附录3和附录4中,刊载了给乔伊将军和斯特技特迈耶将军的内容不同的指示情摘录。

    备忘录摘录

    “进行目前的作战行动有可能使敌对行动规模扩大,进而导致一场世界范围的战争。这种危险性是严重的,始终存在的。它使本战区的所有部队,尤其是那些具有进攻能力的部队,承担了重大的责任。

    “在执行赋予我们的任务的过程中,这种责任是始终存在的。它不仅要求我们对自己的上级负责,而且要求我们责无旁贷地对美国人民负责。要履行这一职责,每个指挥官就得充分注意自己助行动可能招致的后果;就必须使所属部队对自己的行动同样充满责任感;就必须建立起经过反复检验、自己感到满意的有效机构来保证对所属部队的进攻行动及所属部队对敌人的行动作出的反应实施控制。归根结蒂,指挥官本人必须下决心杜绝所属部队可能使目前冲突扩大的任何行动。除非完全符合指示信的精神,否则不得采取此类行动。

    “因此,我期望每个担负主要责任的指挥宫,不论职位高低,每日,实际上每时每刻,在执行自己的任务时都必须牢记:履行自己在这方面的责任是一项神圣的使命。”

    以上内容对地面部队不象对我所统辖的海空军部队那样适用,海军一艘舰艇或空军一架飞机的行动都可以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尽管如此,正如我后来视察范弗里特将军的司令部时向他口头指出的那样,这些内容却能促使他们对这一关键问题引起高度的重视。

    给第8集团军司令的指示信摘录

    (一)

    1.除非情报部门证明需要采取新的方针,否则,你必须根据如下分析作战:1与你对抗之敌决心将你赶出朝鲜半岛或者将你就地消灭。

    2苏联随时都可能以其陆、海、空军之现有实力进行直接武装干涉,在本战区与联合国军作战。如苏联进行此类武装干涉,则中共和北朝鲜人民军之军事力量将发动攻势与之相配合。敌军的所有这些行动都将选择在适当的时机实施,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天候条件及其对地形所产生的影响。

    2.此外,你还应当根据以下前提作战:1你的部队将补充到并维持在接近编制装备表规定的实力水平上。但是,你不会得到大量战斗部队或勤务支援部队的加强。

    2目前尚无法预料你们的作战行动会持续多久。

    3你随时有可能奉上级之命撤至某个便于防守的地区,并在那里不定期地坚守下去。

    4你随时有可能奉上级之命主动撤退,以便及早撤离朝鲜半岛。

    (二)

    1.你的任务是击退敌军对你目前所占据的大韩民国领土(及那里的人民)进行的侵略,并且应与南朝鲜政府合作,在韩国土地上共同建立并维护秩序。执行此任务时,你有权在朝鲜三八线以北地区进行地面作战,以及采取登陆和空降作战等各类军事行动,但不得违反2.1之规定,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你所属任何部队,无论规模大小,均不得越过韩满边界或韩苏边界。你所属非南朝鲜部队,甚至不得在靠近上述边界的地区作战。

    2.执行该任务时,你应按下列规定行事:1只有接到我的命令,你的大部队才可在发起进攻时越过临律江与汉江汇合处——铁原——华川水库——大浦里一线(即“怀俄明线”)。

    2你应该指挥部队集中力量使在朝鲜的敌军人员与装备遭到最大损失,同时,应始终保持你所属各大部队建制的完整,保障部队的安全。采取零敲碎打、不断削弱中共和北朝鲜军队进攻能力的办法对于实现这一目标能起到很大作用,而且,此举还可破坏中国的军事威望。

    3你应在后勤保障和地形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尽可能减少人员和装备损失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实施火力机动,以使你的集团军保持进攻精神,掌握主动权。

    4你应利用敌人的每一弱点,并抓住一切有利的机会向世界表明与你对抗的敌人战斗力的真实水平。

    5(略)

    6仅以占领地域为目的之行动本身意义不大或者毫无意义。

    7驻远东海、空军司令执行受领之任务时,你应向他们提供支援。

    (三)

    1.这些指示(你制定作战计划的依据)的副本,只能提供给你手下“应该了解情况”的美国军官。但是,指示中旨在防止扩大朝鲜战争的限制性规定,应在必要的范围内进行传达,以保证你所属部队人人皆知,都能照办。

    2.(略)

    3,如你要求澄清指示中之任何一项内容或建议,对指示的某些条文进行修改,欢迎你随时与我商讨。

    美国陆军中将马修·李奇微

    可是,我的新职务所负的责任远远超出了在朝鲜行动的范围。所以,我有时都怀疑自己是否因重视一项任务而忽视了另一项任务。国务卿约翰·福期待·杜勒斯在东京访问我时曾就我新近增大的责任表示了他的感受。“我希望,”他说,“你不要认为你在签订条约的问题上所担负的责任是你所担负的责任中较次要的责任。”(日美条约当时正处于高级谈判阶段,杜勒斯是该条约的主要发起人)我向他保证不会这样做,并补充说,我将尽快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工作。我指出,在这第一周内,我已有意识地将保卫日本的有关问题放到了优先的地位,因为,苏联具有这样的能力,即可以在我们得不到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将其远东的军队投入这一战区与我军作战(国防部曾这样通知过我),而且,他们走这步棋的可能性也是不容忽视的。

    因此,苏军的这种能力给我造成的问题较之我面临的任何其他问题都要紧迫。

    我知道,要想成功地保卫日本,我必须熟悉这里的地形情况以及我们在日本的部队和设施的现状。因此,我很快便开始对关键的地区进行一系列的侦察飞行和地面现地勘察。这种活动在后来的一个阶段,几乎把我每天的时间都占得满满当当。与此同时,我决心竭尽全力来防止在日本的某些军营中仍然盛行的那种只作守备打算的思想再度抬头。我还希望知道我们的部队驻在何处,他们的实力如何,他们的指挥官水平怎样,以及如果苏联果真发动突袭我们如何采取最佳作战方案对付之。到达东京后不几天,我便围绕北海道的整个边缘进行了一次侦察飞行。我觉得,北海道很可能是俄国人进犯的第一个目标。在这次飞行中,我尽可能飞抵接近苏联领土的地方——隔着拉彼鲁兹海峡,距苏联只有几英里。我还乘坐自己的B—17型飞机对其他地区进行了侦察。有时,我让驾驶员贴着树梢飞行,这样,我便可以对有朝一日我们的部队可能作战的地区的地形情况仔细地作一番调查。(一次,我带上夫人,请她进入轰炸员座舱尽情观赏就在我们脚下飞旋的山丘和森林。

    她立刻得出结论说,在飞机有机玻璃罩里掠树梢飞行还不如在楼上有趣。在楼上,地面看上去距我们还要远一些。)尽管我知道苏联未必会发动进攻,而且,我也决心贯彻杜鲁门总统的指示,避免发生可能把我国卷入一场世界战争的任何行动,但我还是全力以赴地设法使我的部队保持战备状态,准备对付敌人能够采取的行动,而不是我们认为他们会采取的行动。

    保卫日本是由我自己的国家赋予我的责任。作为驻朝鲜的联合国军总司令,我还有其他的新任务:只要我认为战争还有希望给我们带来胜利,就继续在朝鲜打下去;继续封锁朝鲜的整个海岸线;稳定朝鲜的局势,或者如果被迫放弃朝鲜,就把联合国军撤往日本。我接替新职务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行政事务。其中一件我以为非常满意的事,就是我纠正了我认为对一位杰出的军官多伊尔·希基少将虽属无意但却是不重用的做法。一九五O年九月,阿尔蒙德少将离开东京去指挥第10军参加仁川作战之后,希基少将被指定为“总部代理参谋长”。此后,显然出于个人的某种癖好,麦克阿瑟将军在公文中仍然称阿尔蒙德为“总部参谋长”和“第10军军长”。他对阿尔蒙德才干的这种赏识(我知道,对于这种赏识,阿尔蒙德是当之无愧的,我表示完全赞同),实际上使希基(一个主要司令部参谋长的全部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好象成了一个临时补缺的人物。我相信,这种安排无论阿尔蒙德还是希基都不怎么中意。但是,要对此类事情提出异议,作为部属则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在麦克阿瑟将军离开东京之后不久,我毫不犹豫地发布了命令,任命希基接替阿尔蒙德为总部参谋长。阿尔蒙德被免去这一职务,继续担任第10军军长。

    当然,尽管这类杂七杂八的事情可能牵涉我一小部分精力,但我们大家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联合国军在朝鲜的作战行动问题和命运问题上。我知道,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特别是由于一天天恶化的气象条件削弱了我们的火力优势。然而,对我军对付中国军队任何威胁的能力,我仍旧抱有充分的信心,这一点,甚至在中国发起第五阶段的攻势之后我都从未发生过丝毫的怀疑。

    只是南朝鲜军队的所作所为使我感到苦恼。实施进攻的中国军队再次将一支又一支的南朝鲜部队追赶得抱头逃窜。溃逃之中,这些部队又丢弃了大量贵重且难以补充的武器装备。中国人又采用了他们惯用的办法,借助月光,在各种轻重火炮和迫击炮的掩护下发起了进攻。这次攻势开始于朝鲜中部的山区,拂晓时在整个朝鲜半岛全线展开。我们曾估计,敌人这次可能会广泛使用坦克作战,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没有使用过任何坦克。相反,敌人采取了我们所熟悉的而南朝鲜军队却非常不适应的战术:以大量步兵实施夜间进攻,不顾伤亡,一边几乎是在距炮兵弹幕近在咫尺的地方跟进,一边猛投手榴弹。战线上又四处响起狂乱的军号声和粗野的吼叫声,敌人的步兵则穿着胶鞋悄悄地爬上黑暗的山坡,渗入我方阵地。

    我们的防线各处都守得很牢固,除中央地段,各处均顶住了敌人的首次冲击。在中央地段,位于中间的阵地由南朝鲜第6师扼守,美军第24师控制着左翼阵地,第l陆战师控制着右翼阵地。中国人狠狠打击了南朝鲜军队,迫使其仓皇逃回“犹他线”以南。以后,敌人进入了这一缺口,力图包围两翼的美军部队。第24师和第1陆战师守住了阵地,但是,范弗里特将军立即命令第1军和第9军在这一威胁面前逐步撤往“堪萨斯线”,放弃新近夺取的全部阵地,换取宝贵的时间并严惩敌军。其他部队则迅速封闭了由退却的南朝鲜第6师留下的缺口,防止了敌人进一步利用其突然取得的有利地位。

    战斗在全线都十分激烈,中国人损失重大。我们针对这次进攻所进行的周密准备工作开始发挥作用。如果没有这种准备,我们前几周轻而易举的推进行动也许现在已经使我们陷入了敌人的陷阱。因为,大量中国军队突入、穿过或者包围了我中央地段的阵地。第一天下午十时,在第9军阵地后方一千码处出现了中国军队。这些部队向当天下午刚刚前出到此处的我炮兵分队开了火。但是,组织严密的环形防御使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这样一个例子。第92装甲野战炮兵营阵地周围的战斗打得特别艰苦,破晓以前,阵地上到处是中国军队。可是,莱昂·拉瓦中校预先已考虑到防御问题,所以他们没有为之惊慌失措。

    中国人被击退之前被打死了一百七十九人,而第92炮兵营仅损失十五人。在三天的战斗中,仅第9军就发射了一万五千发炮弹。

    四月二十六日,敌人切断了连接汉城与朝鲜中部的春川及东海岸杆城的宽阔公路。范弗里特立即将第9军撤至洪川江。中国军队已经在一个午夜涉过了水深很浅的临律江,企图在南岸建立一些不大的桥头堡。与此同时,其他中国部队则沿铁原与汉城之间的公路向南运动。第1军有条不素地一直撤到“堪萨斯线”,打算在那里坚持下去。

    撤退中,他们给敌人以严厉的惩罚。可是,敌人以一次突然的打击把南朝鲜第1师赶到了“堪萨斯线”以南,从而暴露了英军第29旅的左翼。尽管第1军一再设法援救格洛斯特郡团的第1营,但该营仍为敌军所切断和打垮。卡恩思中校(他在该团服役已达二十年之久)和他的部队在自己的阵地上英勇顽强地坚守了好几天,直至弹药全部告罄。

    该营仅有少数士兵设法回到了联合国军一边。

    中国人一切断汉城以东东西走向的主要公路,就集结兵力,准备向首都发起大规模突击。他们事先就吹嘘该城不久就要回到他们手中。当位于汉城正北的议政府受到中国人威胁时,我们被迫将其放弃。接着,范弗里特着手建立一道新的防线,以固守汉城,并将敌人阻止在汉江以北。美军第3师在距该城四英里的地方中牢地坚守着阵地。

    中国人对汉城最危险的一次突击是在四月二十九日。

    六千名中国士兵企图乘小舟在汉城西面渡过汉江,尔后由此沿金浦半岛南下,对汉城实施迂回包围。正是在此处,我们的制空权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当敌人还在江面上强渡时,我们的飞行员突然向他们猛袭过去,将进攻之敌大部歼灭。到达南岸的零星残敌根本不是南朝鲜第5陆战营的对手,该营当时正负责防守这个半岛。敌人的另一次行动是企图在汉江与北汉江汇合处打开一条通路,越过汉江,迂回汉城。这次行动被美军第24师和25师所粉碎。

    随着敌人强渡汉江的行动以失败告终,我军建立起一道新的防线(称作“无名防线”,因为我们一直没有给该线命名)。该线横穿整个朝鲜半岛,由紧靠汉城以北的地区,经朝鲜中部的萨班古,一直延伸到日本海海边、三八线以北的一座海滨小镇大浦里。在敌军距目标很远时,其疯狂进攻就被我军所阻止。在阻止这一进攻的过程中,炮兵和空军的轰炸给地面部队以巨大的支援。从四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九日,联合国军的飞行员们执行了七千四百二十次飞行任务;我军大炮持续不断的轰击则使整个地面布满了弹坑。

    范弗里特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利用火与铁而不是血和肉同敌人作战,因此,他的部队充分利用了我们在空中力量和多种口径的火炮上所拥有的绝对优势。敌人刚刚明显丧失进攻的势头,第8集团军就立即恢复了攻势,不给敌人以变更部置、补充装备的时机。我们知道,敌人的补给品还在源源不断地由满洲运往铁三角地区。铁三角这一坦荡的平原完全被嶙峋的花岗岩山岭所包围,其顶端是平康,底线则从铁原伸向金化。我们的计划是:如果可能,我们就推回到“堪萨斯线”,威逼铁三角地区,甚至夺占该地区,而月,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充分利用较为有利的防御地形。五月初,我们的坦克巡逻队曾插入“无名防线”以北十二英里的敌纵深地区,在那里袭扰了正在撤退的中国军队。突入金浦半岛的许多小股敌部队很快被我肃清,于是,南朝鲜第1师奋力朝临津江推进。第1骑兵师重新夺回了议政府,封闭了通向汉城的接近路。其他部队则由北部和东部将敌人赶出了汉城。在通往春川的道路上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敌人在那里构筑了坚固的工事,进行了顽强抵抗。

    在重新夺占春川之前,美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不得不采取近战来肃清该地区的敌人。远处的右翼部队也同时向前推进。所以,有一度情况似乎表明,我们也许可以发动一次攻势,重返“堪萨斯线”。可是,五月的第二周,敌人原先那种零星的抵抗在各处变得顽强起来。据观察员报告:敌人正在修建新的机场,估计其空军的实力大约为一千架飞机。尽管我们进行了空袭,但是正运送补给的队伍仍在一步步南下。同时,每天都能发现敌人大部队运动的情况。因此,范弗里特将军决定推迟进攻,加强自己的防御,以抗击敌人这一新的进攻。沿着“无名防线”设置了五百多英里长的铁丝网,埋设了地雷,并在雷场安放了装有汽油和凝固汽油、能够电发火的圆桶。射界进行了周密的测定,我们准备让敌人好好尝一下在朝鲜战争中还未实施过的密集火力射击的苦头。

    中国于五月十五日黄昏之后恢复了进攻。他们动用了大约二十一个师的兵力,在翼侧还有北朝鲜的九个师。进攻的矛头指向防线中央,尤其是美第10军和南朝鲜第3军的防御地段。在进攻发起后的第二天较晚的时候,防守春川右侧高地的南朝鲜第5师和第7师在中国人的沉重打击下土崩瓦解,在一片混乱中仓卒撤退。所以,需要进行一番激烈的争夺来封闭防线上的这一缺口。范弗里特遂将美第2师和第1陆战师调至右翼,以抗击实施突破之敌的西半部分部队,同时令第9军向右延伸防线,以便把第2师和陆战师留下的防御任务也担负起来。他命令两个步兵团进入阵地,阻击敌大规模进攻中位于最前端的敌军,与此同时,命令一个团战斗队和美第2师迅速北上,抗击敌进攻形成的突出部西半部之敌。这是一次历时二十四小时的极其紧张的战斗,因为中国人大批涌入了突出部,并且企图包围我方阵地。第2师的士兵们曾一度在主要补给线被切断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前后方和翼侧与中国人和北朝鲜人顽强战斗。然而,美军第9步兵团仍然向北进击;美第2师的法国营和荷兰营加上美第23和第38步兵团,为恢复对主要补给线的控制则向南进击。此后,第2师便牢牢地守住了阵地。朝鲜战争中最强大的炮击行动之一,是第38野炮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射了一万多发105毫米炮弹。这次炮击支援步兵阻止了敌人的进攻,并且使敌人遭受了重大伤亡。五月十八日,中国发动新攻势的第三天,阿尔蒙德将军命令第2师撤至南面约五英里处的一道新的阵地。该师师长克拉克·拉夫纳将军成功地实施了后撤。在三天的战斗中,第2师伤亡和失踪者共计九百人,而中国和北朝鲜军队的损失估计为三万五千人。

    敌军对防守中央防区东段和沿海地区的其他南朝鲜部队形成的强大压力,迫使这些部队远远地撤到“无名防线”以南地区,防守在日中海海岸的南朝鲜第1军后撤了大约三十五英里,被赶到了江陵村。在西部防区,敌人企图沿北汉江向南突击,迂回汉城。但是,美第25师和南朝鲜第6师经过三天的苦战,将中国人阻止在南朝鲜首都以东约二十英里处的一个村庄磨石隅里的南面。敌人还直接向汉城发动了若干次小规模进攻,但很快即被击退。于是,中国人不得不在距自己所吹嘘的目标很远的情况下再一次停下来喘息。在东部防区和中央防区,他们得以向南推进,占领了大片地区,为此,他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是,中国人诱歼我军任何部队的企图均末得逞。除了从南朝鲜军队手中夺取大量武器装备外,他们能够炫耀的用鲜血换来的东西仅有大片崎岖不平的但抖地狱篇》中所描述的那种土地,以及一些遭受猛烈轰炸、几乎是片瓦不留的村庄。然而,对退却的南朝鲜军队所丢弃的这些武器装备不可等闲视之。这些武器足可装备好几个完整的师。可是,在华盛顿的报刊上和美国国内其他地方还是出现了许多无稽之谈,对我的司令部与南朝鲜政府之间存在的摩擦表示不满。但是,这些摩擦是由喋喋不休的无稽之谈造成的,而这些无稽之谈又产生于李的办公室。他们说什么南朝鲜现有大量受过训练的兵源,只要美国对他们进行必要的武装,就能减少在朝鲜的联合国军的数量。这种前景对美国国内的读者来说自然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可是,这纯粹是建立在幻觉的基础之上的。除非李能使已经武装起来的南朝鲜军队在战场上打得好一些,或者激烈的战事能够缓和下来,否则,既不会有多余的人员,也不会有多余的资源能用于为实现那种预想的扩充计划而进行的监督和训练。

    五月九日,承莫西奥大使和范弗里特将军的陪同,在除李本人之外无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我拜会了南朝鲜总统,并直截了当地向他说明需要改善南朝鲜军队的领导状况。我们对南朝鲜陆军参谋长钟将军一直是十分信任的。

    然而,由于作战要求很高,加之文职当局在政治上对他进行干预,没有全力加以支持,因而,他几乎无法培养出南朝鲜军队所需要的和理应拥有的那种高水平的野战指挥官。

    我认为,那天下午我们与那位老斗士所进行的开诚布公的谈话毫无模棱两可之处。我甚至可能过多地向他透露了军事形势方面的问题。可是,他的司令部还是在顽固地制造这类所谓我们拒绝利用取之不尽的兵源的谎言。这件事已成为政治问题而不是军事问题了。因此,我要求范弗里特注意,他和他的高级军官们(他的参谋长和三位美军军长),除纯军事问题之外,不要公开发表任何有关其他问题的言论。以后一定会有机会把南朝鲜所有的师从战线上撤下来进行训练、使之成为第一流的作战部队。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防止在我们政治战线这一令人苦恼的问题上火上浇油。

    现在,中国人的进攻又一次停止了,是我们再次发动攻势的时候了。联合国军两个新到达的营即将完成最后的战前训练,编入第8集团军。因范弗里特的炮兵饱和轰击战术而暂时造成的弹药“短缺”(炮连从未短缺过弹药。实际情况是,由于弹药消耗突然大幅度增加,在朝鲜的弹药贮备曾一度低于规定标准。——作者)已不再是个问题。但是此时,关于后勤方面的情况,无论敌人的还是我们的,我们一定得时刻留意。进攻作战推进得太远就会使我们的补给线拉得过长,敌人的补给线就会相应地缩短,同的,还会使我们遭到重大伤亡。南朝鲜仍然只有一个第一流的港口可供装卸军用物资,这就是釜山港。可是现在,这一港口已远在南面,而这是唯一可供吃水深的舰船停泊的港口。

    汉城的港口仁川受到黄海潮水大落差的限制,物品需要从远离海滩的大船上卸到登陆艇上才能运上岸。

    但是,威逼铁三角地区甚至可能时夺取该地区,仍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方案。这里过去曾是一条良好铁路线的终点,现在也是敌人能够不断向前线运输粮秣弹药和其他补给品的许多良好公路的枢纽。人们也许还记得,“怀俄明线”亦即“堪萨斯线”的突出部是针对铁三角的底线而划定的。对我们来说,控制华川水库也极其重要,汉城的水电供应以前依靠华川水库,而且,这里还是敌人补给线上的重要地点。因此,发动这次新攻势的目的是,不再顾及三八线的限制,重新打过三八线去,并尽可能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之潜在力量。

    五月十九日,我飞往朝鲜,在靠近萨马的第10军指挥所会见了范弗里特、阿尔蒙德和第9军军长霍格。这几位指挥官作了简要汇报之后,我将自己对这次谈话的理解归纳为如下几点。

    一、第8集团军应于五月二十日发起进攻,各军任务如下:1.第10军应制止敌人在其右翼达成突破,并协同第9军右翼部队发起进攻,第9军右翼也由第10军负责保障。

    2.第9军应进攻并夺占春川盆地以西的高地。

    3.第1军应沿汉城——铁原轴线发起进攻,并负责保障第9军的左(西)翼。第8集团军司令应密切注意这次进攻的进展情况。

    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我视察了所有其他的美军军、师指挥所和部分南朝鲜军的军、师指挥所。我在前线巡视的最后一项活动是拜会了钟将军。我再次强调,他必须保证所属各级指挥官都能认清形势的严重性,并做出特殊的努力使南朝鲜部队能象支真正的部队那样在战场上作战。

    那天晚上,我在第5航空队指挥所会见帕特·帕特里奇时,获悉驻远东空军司令乔治·斯特拉特迈耶当天下午心脏病发作的坏消息。他这次病得很厉害,被迫离职住了几个星期的医院。此后,只好将他送回国内,后来他退出了现役。他是一位极其勇敢、经验丰富和足智多谋的军人。然而,突然的变化是战争中常有的现象。我对他的这次重大转折深感痛惜。但是,能得到奥托(奥佩)韦兰空军中将我还是相当满意的,空军果断地指定由他来接替斯特拉特迈耶的职务。我早就认识韦兰,曾与他在泛美防务委员会共过事,并一同参加过里约热内卢公约的谈判工作。

    我在远东任职的后一段时间,大概再没有比他更乐于合作、更得力能干的战友了。

    发动攻势前决定变更部署,因而使华川水库的很大一部分地区划给了第9军,而在此之前,第9军的作战地带分界线是划在水库边缘上的。第10军已实现其最初目标,所以,现在便可以插向东北方向,阻击沿海岸北撤的敌人。

    南朝鲜第1军将沿海岸北进,尔后向偏西北方向进攻,粉碎它与第10军之间的敌人。在中国人进攻时遭受沉重打击的南朝鲜第3军被撤销了建制,其所属部队分别编入第10军和南朝鲜第1军。

    联合国军于五月二十日开始进攻,在不断得到美国空军近距离空中支援的情况下,克服敌人越来越弱的抵抗向前推进。这次进攻并不打算推进到鸭绿江,诚然按我们当时的兵力大概能够打到那里。但是,范弗里特仍指挥其部队向前挺进,穿过了第一道调整线,即“托皮卡线”(该线从西部黄海潮汐平原上的坟山,经鳞蹄,延伸到濒临日本海的杆城以南约十英里的黄浦里)。尔后,他们继续向“堪萨斯线”和对着铁三角底边的、北面的“怀俄明线”前进。同往常一样,敌人在如下一类地区的抵抗是很顽强的,那就是地形对他们有利的地区,道路狭窄或者无路可行的地区,以及我们的补给品不得不依靠肩扛手提运上山岭的地区。

    五月份的最后一周,天气也来给敌人帮忙,降低了我装甲部队的前进速度,使许多道路几乎完全被毁,而且还使我们的飞机无法起飞。结果,敌人再次以空间换取了时间,并且在其大批部队和补给完整无损的情况下得以安然逃脱。然而,到该月底,南朝鲜全境毕竟差不多再次肃清了敌人的部队。估计被我打死的敌军为一万七千人,另外,还俘获相同数目的敌军俘虏。在这次进攻中,南朝鲜军队伤亡异常惨重,死伤、失踪或病倒者达一万一千人左右。

    随着我军打回甚至越过“堪萨斯线”,又轮到我们采取肪御了。范弗里特再次着手采取措施,以尽可能使防线变得坚不可摧。整个防线设置了一层层铁丝网,阵地前布满了地雷和燃烧桶。只要可能各处都挖掘了带顶盖的掩蔽部。此外,还设置了路障,并测定了炮兵集火射击的诸元。

    尽管大雨不断,并且敌人顽强地进行抵抗,向铁三角底边实施的进攻作战仍然一直持续到六月份。美军第3师和第25师向前猛打、猛攻,他们用火焰喷射器把中国人从圆木构筑的掩体中赶了出来。铁三角西端的铁原于六月十一日为我夺占,东端之金化,敌人未继续抵抗便放弃了。此后,两支步坦协同的特遣部队迅速穿过铁三角地区进至平康,平康守敌亦全部撤光。可是,我军发觉敌人占据着城北的制高点。于是,这两支特遣部队又撤了回来。从此以后,双方都不再采取大规模行动去夺占三角地区的平原了。

    敌人很重视的另一个地区是一个我们称作“大钵”的古老火山口。火山口在麟蹄以北大约二十五英里处,距东岸也有二十五英里,靠近美第10军与南朝鲜第1军的分界线。火山口的周边犹如刀刃一般锋利,陡然拔地面起,高出火山口底部数百英尺,上面覆盖着密密的树林。敌人在周边山坡上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并且配置了大量的火炮和追击炮。为了夺占这一地区,我们在以后几个月中付出了很大伤亡。第8集团军占领这一地区,便可以缩短我们的防线,使我们更好地观察敌人,而且还可以减少敌人对这一方向发动强大的突然进攻的可能性。我们一旦夺占了这一地区,便决不会再把它放弃掉。

    现在,第一年的战斗已经结束,联合国军实现了早先的目标——将南朝鲜从敌人手中解放出来,重新确立并扼守分界线。横贯整个半岛,最西部除外(因为,这里南流的临津江是最有利的防线),我军在三八线以北建立了巩固的阵地,足以抗击敌人的任何进攻,除非敌人能得到大规模增援。

    但是,为夺占和扼守关键地区附近的制高点,部队遭到了敌人不顾伤亡的顽强抵抗。敌人和我们一样,建立了坚固的防线,井在前沿前构筑了屏护阵地。这道防线,敌人是打算坚守下去的。因此,我在六月二十五日收到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关于可能即将与共产党进行停火谈判的消息,是很受欢迎的。我立即派我的参谋军官小瑟莱斯中校前去与范弗里特商议。他随身带了一张我的幕僚们准备的地图。图上显示了我军当前的前沿阵地的位置、“堪萨斯线”的位置、预想的“堪萨斯线”警戒线的位置,以及可以保障“堪萨斯线”阵地的预想的停火线的位置。我要求范弗里特告诉我,让第8集团军夺占其当前的前沿阵地与预想的停火线之间的制高点是否可行,有无必要。

    根据范弗里特后来的言论(大意是我阻止了他夺取彻底胜利),我认为回顾一下他对这个问题的答复还是很有意思的。他当时的看法是:此时此刻他不赞成让第8集团军发动进攻去夺占制高点。他认为,在东部前线发动进攻会使美军付出很大伤亡,而所得到的却只是一些土地。在西线发动进攻虽则比较容易,可是,范弗里特认为,这会使他过于暴露给敌人,易遭对方进攻。他认为:发动进攻要付出很大伤亡,并会使第8集团军变得较易遭受敌人攻击,这样做代价太大,不应为实现停火而冒这样的风险。他还竭力要求,如果当真进行停火谈判,那么应考虑到礼成江以西、三八线以南的那部分朝鲜领土。我们无意占领这一地区,但该地区有可能成为我们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筹码,可以换取我们想获得的东部那块地方。他还说,第1陆战师的当面之敌(北朝鲜两个军)占据着坚固的防御阵地,他们作战顽强,齐装满员,似较中共军队更能作战。

    他的这些看法我都赞同,于是,我们决定原地坚守,等待谈判的结果。

    苏联外交部副部长、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雅科夫·马立克于六月二十三日,星期日,首次提出了停战的要求。这使政治和宣传方面的活动大大增加,并给我带来了一批重要的人物。中共很快表示赞同马立克的建议。同时,在我国也有许多人发出了要求和平的呼声。六月二十九日,我在东京非常高兴地将福雷斯特·谢尔曼海军上将迎到了总部。在他之后到达的是阿奇·亚历山大,我在五角大楼工作期间,他是陆军部副部长,我与他有过多次令人愉快的交往。不久之后,纽约州州长托马斯·杜威也飞来向我们宣传他在外交事务上的一些强烈看法。

    六月三十日,遵照我在华盛顿的上级的指示,我向中国最高统帅部广播了一则声明:如果象报道的那样,他们准备停火,联合国军将乐意派出代表讨论停战问题。双方建立接触和协商会谈地点仅花了几天的工夫。会谈地点设在紧靠三八线南面的西部沿海城镇开城。我指定由特纳·乔伊海军中将率领联合国军代表团。敌军的主要谈判人是北朝鲜人民军参谋长南日中将。但是,共党方面的实权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参谋长解方将军手中。

    我还是熟悉共产党的手法的,那就是企图通过无休止的、毫无内容的争论把对手拖得精疲力竭。我在联合国任职的两年半中,对此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但是,我却根本没有料到这种毫无成果、令人疲惫的谈判后来会拖那样长的时间。双方很快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在谈判期间,敌对行动还得继续下去。然而我觉得,在停火的希望依稀可见的情况下,还是应该尽量减少我方的损失。因此,我通知所届指挥官:不要实施大规模进攻行动,而要力求通过强有力的巡逻和局部进攻来保持主动。局部进攻旨在夺占可以扩大我方观察范围、缩小敌方观察范围的关键地形。

    在开战一周年之际,我以为和平可能即将来临。可是,又过了两年的时间并且付出了很大伤亡,每个士兵的这一夙愿才得以实现。

    第8节

    战争的第二个夏天,在开城一座与十九世纪新英格兰高级中学的建筑非常相似的洛可可式“茶馆”中,谈判代表们正在无休止地进行着单调乏味的谈判。与此同时,我们的步兵则在许多无路可行的山头上作战,而且,为了夺取或收复敌人固守的阵地,他们正艰难地在花岗岩的山岭上攀登。这些在广大地区内进行的战斗,大都集中在“大钵”地区亦即铁三角地区。为夺占并扼守瞰制着“大钵”谷地的那些高地面进行的战斗,也许打得最为残酷。

    在这个宽阔、肥沃的谷地西部,山峦重叠,草深林密。

    最高峰是我们称作1179高地的一个山峰,朝鲜人称之为断山。山顶挥圆,犹如小孩画的图画,坡面陡峭,山脊几乎象刀刃一般锋利。当时,这个海拔三千九百英尺的1179高地由北朝鲜人的大约一个团扼守着。范弗里特将军认识到,为防止敌人对“堪萨斯线”进行观察,同时迫使中国炮兵退至不能威胁我方阵地的地方,他必须把敌人从这一高地赶走。当南朝鲜陆战队把敌人赶出这个竟相争夺的地点的行动归于失败之后,范弗里特遂命令第2师所属部队在近距离空中支援和炮兵支援下拿下这一高地。这是一场浴血的苦战。士兵们不得不顺着长满树林的山坡迂回而上。最后,为了接近敌人,他们只得用双手攀援陡峭的石壁。汗流挟背的朝鲜劳工是运送弹药、装备和食品的唯一运输手段。

    他们用古老的A字形背框运送重量足以压垮一匹小马的物品。步兵们自己携带了全副装备器材,以便在山坡上架设无后座力炮,敷设通信线路和建立救护所。经过四天寸士必争的激战,敌人终于动摇,1179高地落入我们手中。

    “大钵”西部还有一个称作“血岭”的山岭。从敌人手中夺取并扼守这个山岭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这便是“血岭”一名的由来。第一次拿下“血岭”是在八月份,以后由南朝鲜第5师所属的一支部队扼守着。一天夜间,中国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反击,把南朝鲜人赶出了“血岭”。接着,美军第2师第9步兵团向该地发起了猛攻,与依托工事并得到炮兵有力支援的敌人展开了艰苦的战斗。美军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又一点一点地被压了回来。敌人在这个阵地上整整坚持了五天,直到美军第1陆战师和第2师沿着“大钵”的边缘同时向北发起进攻时,敌人才被迫放弃了“血岭”。

    这年夏季,敌人的防御力量明显增强。尽管我们总是不断地炸毁敌人的铁路和桥梁,破坏其铁路编组车场和公路交通,但是,他们的补给物资仍然源源不断地从满洲运来。中国炮兵的活动大大增加,这也迫使我们的全部地面作战行动放慢了速度。敌人的高炮火力愈来愈猛,我们的轰炸机开始遭到某些损失。无论把空中力量的作用说得多么大,它都根本无法阻止敌人运进必要的武器装备(毫无疑问,如果没有空中力量的支援,我们的许多进攻行动本来肯定是无法实施的)。空中力量可以降低敌人的运输速度,迫使敌人只能在夜间行动,但并不能孤立战场。“血岭”战斗和毗邻的“伤心岭”上的战斗也许是迄今为止最为残酷、最为紧张的战斗。这些战斗需要我们消耗极大的体力,需要我们具有无限的耐力和勇气。步兵象印第安人那样作战,他们在山坡上匍匐前进,吃力地拖带着自己的步枪、弹药以及追击炮弹。有时,他们还被迫抵近敌人进行爆破,迫使敌人钻出地下工事。

    敌人以东方人所特有的顽强精神奋力加固他们在山上的工事。有时,他们甚至依靠人力来挖掘从山的反斜面一直通到正斜面的坑道,以便在遭到空袭和炮击时能撤离正斜面阵地,躲进空袭火力或重型榴弹炮火力难以打击的反斜面工事内。敌人构筑的坑道有时长达三千英尺。这样,他们既能迅速躲避轰炸,又能很快向前运动抗击地面进攻。

    通常,前斜面的坑道出口都经过精心巧妙的伪装,必须很仔细地观察才能发现这些出口。不过,这些出口一旦被发现就会为我榴弹炮的直瞄火力所摧毁。我们的炮兵在使用8英寸榴弹炮(是由推土机推进发射阵地的)摧毁这些坚固目标时,达到了较高的命中精度。直瞄射击可以说是这些宝贵武器的一种既新颖又有效的使用方法。

    截至七月一日,敌人集结的总兵力估计已达到四十六万人,其进攻能力也得到了相应的提高。这时,我要求范弗里特拟制一份向朝鲜半岛蜂腰部即平壤——元山一线进攻的作战计划。在我们首次越过三八线后的那几周,我们曾考虑过此案。这就是所谓“势不可挡行动”。然而,我迟迟没有批准这一计划,因为我认为,最好还是等着看一看停战谈判的结果再说。七、八两个月,地面部队的战斗伤亡大大下降。这是因为,地面部队各级指挥官不愿奋力去夺取新的阵地,倘若早日达成停战协定,这些阵地可能又得放弃。

    与此同时,范弗里特决定采取更为积极的防御行动,尤其在“大钵”周围地区,那里还有很多高地仍然掌握在敌人手中。在朝鲜作战如同在以往的许多次地面作战中一样,为了可靠地保障当前的阵地,总是还得拿下一个阵地。在“大钵”周围,连绵的山岭象是为了俯视一下古老火山口内部的情况而在那里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挤。“大钵”正西方的那些山丘亦即后来的所谓“血岭”,组织了严密的防御,由北朝鲜的好几个师顽强地扼守着。美第10军第2师历属步兵分队在这里遭到了整个战役中最为激烈的抵抗。他们常常是刚刚夺取一个山头就又被赶了下来,接着几小时之后,又被迫重新再打回去。第2师在连续二十四小时之内曾先后向一个山头发起过整整十一次冲击,但是仍不能肃清那里的敌人。不过,到九月底,“血岭”和整个“大钵”地区都已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中。

    在争夺山岭期间,我曾收到范弗里特的一份作战计划,提出在一统一的地段发动一次更为大胆的进攻,以进一步缩短我们的战线。这就是“魔爪行动”。我立即批准了这个方案。但是,新近的伤亡(小规模作战引起的)情况显然使范弗里特认识到这一行动得不偿失。于是,他改变计划,将第8集团军的进攻重点转向属于美第1军的西部地带。

    如果一切顺利而停战谈判又毫无进展,则他将要求在大约介于其右翼与元山之间正中央的那一片东海岸地区实施一次两栖登陆作战。我虽然没有批准两栖登陆计划(范弗里特手下的诸位军长都不赞同这一计划),但还是准许他发动夺占重要地形、地物的有限目标进攻。结果,范弗里特制定了一份计划,旨在夺取并扼守“大钵”以西约四英里的那一带山岭亦即后来的所谓“伤心岭”。

    美军第2师奉命赶走固守在这里的北朝鲜军队。北朝鲜军队在这里构筑了坚固的永备工事,各种掩蔽部和兵器掩体都进行了周密的伪装。要在夏末的浓密树叶中发现这些坚固的工事真是难之又难。而且,北朝鲜军队作战还极其顽强。对“伤心岭”的进攻一开始采取的是小部队零敲陈打的战术。所以,尽管第2师所属部队作战非常英勇,他们的进攻不久还是受到了阻碍,在遭受重大伤亡之后,他们仍然无法接近目标。

    第2师蒙受的损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我特别关心的问题。我曾找机会与当时指挥该师的拉夫纳将军研究过这个问题,也与范弗里特谈过。九月中旬,我又对接任第2师师长的罗伯特·杨格少将说,希望他亲自过问此事。

    此后不久,詹姆斯·亚当斯上校直截了当地向杨格将军报告说,继续按目前的规模进行战斗就意味着自杀。对于一位野战指挥官来说,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并向自己的上级表明这种看法,这在精神上是需要有高度的勇气的。我一向认为,在一个指挥官的身上,这种精神上的勇气甚至比单纯的作战勇敢更为重要。

    因此,杨格将军重新分析了面临的情况,并且看到,采用零敲碎打的小部队进攻战术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改为以整个师实施协调一致的进攻。这次进攻实施了充分的炮火准备,并获得了强大的近距离空中支援。结果,第2师终于在十月十五日夺占了“伤心岭”,此后,该师再也没有丢失过这块阵地。

    在整个这次进攻作战中,采取近距离空中支援以及空投食品、弹药和医疗用品的做法均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我知道,步兵时常对空军弟兄那种勇猛无畏的支援行动坦率而热情地表示感谢,空军弟兄似乎只要有起码的气象条件就会积极配合步兵作战。

    在朝鲜,夏日的天气就象战场上的敌人一样变幻莫测。突如其来的暴雨常常会冲毁沿峭壁盘旋的狭窄道路的整个路肩,从而使汽车辆重队处于进退不得的境地。骤发的山洪往往会冲走浮桥,迫使士兵光着身子气喘吁吁地抓着救生索在奔腾咆哮的洪水中奋力抢救某些宝贵的装备器材。

    正当实施这些作战行动时,范弗里特向总部呈送过一些作战方案,主张以美第1军和第9军发动大规模攻势,紧接着在东海岸实施一次两栖突击。如果这样的行动得到批准并且能够成功,那第8集团军的先遣分队本来是有可能前出至平壤——库底一线的。库底是座落在东海岸的一个小镇,位于元山以南大约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范弗里特要我对定名为“棍棒行动”和“牧马者行动”的两个方案迅速定下决心。可是,几天之后,他决定放弃这两个方案,转面赞同另一个在美第9军作战地域内实施的、胃口和风险小得多的进攻方案。这次进攻定名为“突击队行动”,是于十月十三日批准并发起的。进攻所遇到的顽强抵抗和频繁的反冲击同第2师在东部地区曾面临过的情况一模一样。

    不过,我们还是于十月十九日进抵并夺取了此次进攻的目标,建立了“詹姆斯敦线”,亦即“堪萨斯线”的一块新添的突出部,并且解除了敌人对铁原——汉城铁路线的威胁。

    由美军第2师和第9军实施的这些进攻行动增加了美军的伤亡,结果,在国内,尤其在国会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在国会,人们认为,总的态势并无明显改善,不值得付出如此重大的伤亡。陆军部长弗兰克·佩斯不得不写信将“国内战线”的这种情绪和看法告诉我。可是,事实上,这些行动大大改善了我们的防御态势,同时也使当时中止了停战谈判的共产党人深深感到,还是回到谈判桌上为好。

    此后,战役重又变得比较平静。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份的阵亡人数较十月份下降一半左右,十二月份较十一月份又下降三分之二左右。

    停战谈判恢复之后,我指示范弗里特采取积极的防御行动,允许他沿着战线的总走向夺取有利地形,但同时规定,进攻作战行动仅限于夺取对方的警戒阵地,而且投入的兵力至多不得超过一个师。由于谣传(总是靠不住)说共产党现在希望早日停火,因而作战行动就变成了一系列小规模战斗和巡逻行动。双方现在都占领了成纵深配置的坚固防御阵地。哪一方都不愿发动全面进攻。所以,看起来,这是一个良好时机,可以着手解决一个长期令人烦恼的问题,那就是在南朝鲜,尤其在晋州西北的山区,有大量游击队在活动。共产党退却之后,游击队一直把晋州西北的山区作为自己的藏身之地。范弗里特把代号为“灭鼠者行动”的任务交给了指挥两个南朝鲜师的朴顺玉中将,旨在消除这一危险的隐患。截至一九五二年一月底,近两万名流寇(土匪和有组织的游击队)被击毙或俘虏,令人恼火的问题总算彻底获得解决。

    范弗里特在此期间提交的若干份有限目标进攻计划,我都命令暂时搁置起来。停战谈判取得进展的种种迹象,促使我没有批准这些会使伤亡急剧增大而又不能赢得相应战果的作战计划(我曾向范弗里特的部属们征求过意见,他们对其中的大部分计划都不赞同)。

    不过,在此期间,我们一直在进行一次称作“绞杀战”的大规模空中作战。这次作战的目的显然是阻止敌人沿通向北方的铁路和公路进行补给。但是,事情变得很明白,我们的空军根本不能持续不断地进行那种为了炸毁敌人铁路并使之始终无法重新使用而必须实施的轰炸。尽管空军、海军以及海军陆战队航空兵干得极为出色,敌人还是在继续增强着自己的力量。韦兰将军和我终于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们不能使战局发生重大变化,从而迫使敌人急剧增加其补给与弹药的消耗,则春季到来时,敌人就会处于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的有利地位。

    我方空军的作战行动,加上沿海地区海军战列舰和驱逐舰的舰炮火力,倒是至少使敌人未能取得火力上的优势。所以,这些行动即使谈不上削弱敌人的能力,起码也是抑制了敌人的能力。敌炮兵的实力一直在危险地增长着。

    从以下情况可以看出对这种增长趋势加以抑制的重要性:一九五二年四月至六月,落在我方的火炮和追击炮炮弹数量由二千三百发增加到大约六千八百余发。

    但是,在我任职的最后这个冬季,当停战谈判还在拖拖拉拉地进行时,整个朝鲜半岛基本上处于一种相持状态。

    所以,我这才有时间处理一些形势危急时没有顾得上处理的事情。

    不过,还有一件十分紧急的工作我前面尚未提到。当我还在指挥第8集团军时,我曾收到过当时的美军第25师师长威廉·基恩少将慎重提出的一项富有真知灼见的建议:混合编组白人和黑人部队。和平时期在本宁堡工作期间,以及在朝鲜期间,基恩都曾有充分的机会观察了解黑人部队的情况。在朝鲜,全部由黑人编成的第24步兵团是他所指挥的一部分部队。这一建议与本人见解完全一致。

    于是,我在一九五一年的三月中旬拟制了计划,以便取得麦克阿瑟将军的同意,立即着手混合编组的工作。当然,麦克阿瑟将军也得试探一下华盛顿的意思。由我指挥的美军第9步兵团和第15步兵团都编有一个黑人营。此外,我们还有许多其他的战斗部队和保障部队除军官之外全都由黑人编成。由于当时我们正忙于进行一次大规模进攻作战,因而,在我到总部任职之前一直没有采取任何改编行动。那时,我曾有机会与当时主管作训的陆军助理参谋长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讨论过此事。他是以陆军部长和陆军参谋长的双重代表身份来东京作正式访问的。我对他说,如果我能得到上级批准,就准备将黑人部队彻底混编,首先从全部由黑人组成的最大的战斗部队第24步兵团以及分别隶属于第9和第15步兵团的两个步兵营开始。此后,我们可以把规模较小的全部由黑人组成的炮兵和装甲兵战斗部队拆散混编。最后,我们再如法炮制部署在朝鲜和日本的无数编制很小的补给勤务分队。与基恩将军一样,我深信,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保证我们的部队具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所需具有的那种精神面貌:每个士兵都能不依赖他人而自立并为此感到自豪;每个士兵都相信,较之周围的伙伴自己并不逊色,较之敌人则更胜一筹。

    泰勒将军对此举深表同意,并谈了自己的看法,认为:现在是实行这种办法的绝好时刻,从此以后,它必将对整个正规陆军产生深远的影响。六月上旬,在国防部长马歇尔访问朝鲜和东京期间,我与他讨论了自己的计划。他将这份计划带回了华盛顿。计划终于获得批准。于是,我立即在自己的战区将其付诸实施。此后,美国陆军全部实行了这项早该实行的改革,并在提高士气上和国民的反应上达到了全部预期的效果。

    由于战线趋于相对稳定,我和范弗里特还得以将精力转向一些其他的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困扰了我们好几个月,但由于在军事上多次出现危急的局面,我们被迫将这些问题搁置起来。头号的问题也许是南朝鲜军队缺乏领导的情况十分严重;由于语言的障碍和条约的规定,我们无法对这种领导彻底加以充实。现在,由于压力已经减轻,我们便可以着手实施一项全面的训练计划了。通过这个计划,可以造就出朝鲜人自己的指挥官;这些指挥官又能把朝鲜士兵力训练得同任何其他国家的士兵一样优秀。政治上的任人唯亲和为了巩固个人在政治上的地位而进行的错综复杂的争斗,使朝鲜军人的许多突出的优点荡然无存,以至于为了提高这些军人的素质,我们在人力和物力上付出了无法估量的代价。朝鲜军队一直是根据各种政界人物一时的念头面随意调来调去,一直是被用作剿灭“土匪”,或者维护某些土皇帝利益的。年轻的军官们发觉,对那些没有文化的上级进行批评,表示反对,甚至提点不同的看法都不可能。在敌人的压力下,那些受到的“训练”百分之百是政治训练的指挥宫往往最先垮掉。他们自己的恐慌情绪又总是立即传染给下面的部队。部队中许多士兵自己也未受过必要的训练,无法在危急情况下本能地、积极地作出反应。

    特别缺乏的是使用火炮的训练。火炮的广泛使用是朝鲜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特点。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不得不以火力来弥补人力的不足。长期以来,远东司令部一直不赞同增加南朝鲜军队的炮兵部队。他们认为:朝鲜地形复杂,通过崎岖的道路和陡峭的山岭进行弹药补充极其困难,加之南朝鲜军队缺少受过训练的炮兵,火炮数量也不足,这些情况充分证明应该反对扩充南朝鲜炮兵。可是,随着战斗进程的放慢和武器装备补充的增加,我们便有了时间也有了装备来加强南朝鲜军队炮兵的实力。而且,我深深感到,南朝鲜部队必须拥有远程火炮,以便在我兵力薄弱的防线上使师与师之间做到相互支援。

    一九五一年九月,我命令在年底以前正式组建四个南朝鲜155毫米榴弹炮营。各炮营一旦组建完毕,将分别隶属美军的一个军,进行八周的紧张训练。此后不久,我又批准组建三个105毫米榴弹炮指挥连以及六个105毫米榴弹炮营。组建工作也要在一九五一年年底以前完成。我的目的在于:最终能组建足够数量的105毫米和155毫米榴弹炮连,以便使十个南朝鲜师每个师都能配齐四个炮兵营(三个105毫米榴弹炮营和一个155毫米榴弹炮营)。一九五二年初,我收到华盛顿同意我继续实施该计划的答复。

    此时,在美国炮兵学校学习的南朝鲜军官即将回国,这更坚定了我扩充南朝鲜炮兵的决心。

    重新对南朝鲜军官进行认真训练所收到的效果在战场上愈来愈明显。现在,我们在东部地段和中东部地段的许多进攻行动几乎完全是由南朝鲜部队实施的。当我在西部的部队派出战斗巡逻队牵制敌预备队、海军以重炮提供火力支援时,在“大钵”的两侧,美第10军和南朝鲜第l军进至更为有利的防御地区。这些作战行动几乎都是由南朝鲜部队独立实施的。这一年稍晚一些时候,在西部地段,在第9军把战线向前推进三至四英里的过程中,南朝鲜第1师打得十分英勇。

    南朝鲜劳工服务队也做出了非常宝贵的贡献。我曾授权范弗里特将这支劳工队伍增至六万人。这些劳工勇于身背满载补给品的A字形背框攀登陡峭的山坡,勇于承担构筑地堡、装填沙袋和加固堑壕与坑道的工作。总之,他们勇于从事运送食品、补给以及在枪林弹雨中为作战部队修筑防御工事这类艰苦的工作。所以,我们能重新夺取并固守“堪萨斯线”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这些劳工的艰苦工作。

    人们提起进行谈判的那段漫长的日子,一股总把它作为一个相持的阶段,但我们决不能因此就认为那一阶段的仗,打得不那么激烈。每天都有新的伤亡。感谢上帝,与发动几次大规模攻势时相比,现在的伤亡还是小得多了。

    但是,这些伤亡在当时仍然可以提醒我们,不管我们在谈判桌上赢得什么东西,我们都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现在,我们展开在一条横贯朝鲜半岛的较短的战线上。但是,我们的兵力仍然太少,只能分散地部署在这条战线上。这时,我们的兵力不足六十万,其中美国人占二十三万。敌人的兵力自然大大超过了我们。要不是我们拥有强大的火力,经常得到近距离空中支援,并且牢牢地控制着海域,则中国人可能已经把我们压垮了。是大炮给我们以优势,我们能够集中无数炮弹打击整个战线上的任何一点。在利用地形上和摆脱狭窄曲折的道路、伸入荒山峻岭的行动上,我们新近也摸索出一套巧妙的办法。这当然也是我们取得对敌优势的一个原因。但是,范弗里特此刻的目的却在于,一旦控制了制高点,他便将敌人驱赶到开阔地带去,以便用大炮将其歼灭。

    当然,中国人是喜欢在夜间发起进攻的,因为,到了夜间,我空军只能停留在地面上,观察员亦无法进行观察。

    我们实际上没有做到“成纵深”部署我们的防御,因为,防御阵地分散而且配备的兵力也很单保不过,我们倒是有屏护部队警戒着距主要抵抗线约有步枪射程那么远的一道防线。正是这些士兵担负着这样的任务:将大批敌人吸引至我们能以强大的炮兵将其消灭的地点上来。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守卫在孤零零的碉堡(碉堡四周堆放着沙袋,设置着铁丝网,可以在各个方向上对付敌人的攻击)中的士兵往往吃惊地发现,敌人在夜暗中已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我方阵地上,还常常发现,四、五个穿着胶底鞋的中国人已不声不响地潜入他们与前哨警戒线之间的地带。这时,信号弹就会从敌人战线那边升起,疯狂的军号声就会把我方哨兵吓进碉堡,几乎来不及发出口令,战斗就打响了。

    我还记得,为了获得更多的战场照明器材以便在夜间也能瞄准敌人射击,我曾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照明弹使用得越来越多,因此,我们试用了各种可用以照明的器材,其中包括大功率探照灯。这种大功率探照灯可以借助低垂的云层将光线反射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们在欧洲战场就曾采用过这种办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总之,这些措施减轻了防守在孤零零的前哨警戒线上的士兵们的负担。因为,他们常常要一连熬上好几个小时凝视着夜暗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的东西,而且,他们有时在花岗石山岭上所得到的防护较之几个松垮无用的碎石堆好不了多少。中国人的夜间进攻特别神秘莫测,不可思议。首先听到的是中国军号独特的哭丧调,要么就是由五十来个中国人用英语发出的粗野叫喊声,再就是用以吓唬西方人的以死相威胁的喊话声或其他吵吵嚷嚷的声音。但是,我们久经沙场的部队此时已习惯于这种“音乐的伴奏”了。有时,他们还出去缴获中国军号,尔后,用缴获的军号把敌人的指挥信号搅乱。

    与此同时,谈判还在继续进行,不过,曾中断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敌人坚持要我们对一些捏造的“事件”负责,而我们则反驳说这些所谓的“事件”从未发生过。谈判令人厌倦地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地往后拖延着,在战争的第一年中底眼看就要实现的停火象磷火一样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我知道,国内许多公民已开始认为:我们的鲜血和生命正白白地牺牲在战场上,而我们死硬的谈判人员却非要想在谈判桌上捞到什么便宜。但是,谈判桌上的斗争正是战场上作战的继续。无论最终达成何种协议,这种协议都必然会是军事上实际情况的反映。再者,尽我们之所能抗击敌人的一切进攻行动,以阻止其进一步将战线向南报移,这本来就是士兵们的艰苦任务。

    谈判确实是件耗费精力的事情。在谈判桌上,人们不断重复已经说过的观点,象演说家似地玩弄华丽的词藻,令人讨厌地谩骂与攻击,有时简直让人宁愿回到战场上去作战。但是,我还是决心除证明我们的坚定立场之外,还证明我们的谈判诚意。我打定主意,在谈判中决不失掉耐心或自制,同时,也决不屈服于敌人停止谈判的恐吓或威胁。关于谈判本身的情况人们已多次作过说明,并且谈得也很详细。不过,还有一些与谈判有关的问题有必要再提一下。

    联合国军在谈判中犯了不少严重错误,这是不容否认的。我认为,所有这些错误都产生于两种主要的错误看法;而这两种错误看法的根源又都一方面在于我们天真无知,一方面在于我们未能充分懂得我方代表团团长海军上—将乔伊直至停火一、两年之后才指出的如下事实:“共产党人既不贸然出席会议,也不仓促地进行谈判。他们往往首先进行一番精心的布置。他们关心如何保全‘面子’,并且重视通过有利的谈判地位取得实惠,这就使共产党人总是预先对进行谈判的客观条件进行周密的考虑。”

    他们抓住我们的各种失误所进行的宣传,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尤其在亚洲人之中进行这种宣传,他们所获得的好处就更大。我想,时至今日,我们的文武官员们总该有了前车之鉴,总该在思想上有所准备了。当然,我指的是这样的官员,即那些今后有可能不得不在谈判桌上听任敌人散布简直使人不堪忍受的长篇谎言与诽谤的官员。

    谈判之初,我曾在给海军上将乔伊的信中指出:“对共产党人来说,你的客气就等于是让步,而让步则又是虚弱的明证。我建议你掌握好发言的分寸,使用奸诈助共产党人不会产生误解的语言和方式,建议你不要轻易表示谅解和尊重。”

    对于从未领教过共产党谈判手法的西方人,可以说,要想事先想象出事实真象被歪曲到何种程度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同共产党谈判要有极大的耐心,而这一点就连约伯(圣经里的希伯来族长,吃苦耐劳的典型人物。——译者)也会感到无法忍受的。

    谈判伊始,我们就作了一次让步。不久,我们又为此感到懊侮。在我第一次提出开始会谈时,我们曾建议将会谈地点设在一艘预定在元山港停泊、悬挂着丹麦国旗的“日德兰迪亚”号医院船上。当时看来,这种“中立区”虽则处在双方大炮射程之内,还是能够为双方欣然接受的。可是,共产党根本没有理睬这项建议。他们针锋相对地提出把开城(从理论上讲,开城是一座位于三八线以南“无人区”日城市)作为会谈地点。华盛顿指示我立即接受这项建议,以便为早目结束战争并证明我们的诚意而做出进一步的努力。

    可是,谈判开始后,根本就没有中立的气氛。开城掌握在共产党的手中。他们的武装警卫人员布满了谈判区。

    肩挎汤姆式冲锋枪的赤色士兵粗暴地对我方使节指手划脚。我方代表坐在插有白旗的吉普车中的样子被对方拍摄下来,作为投降的镜头供亚洲的新闻界发表。可是,我方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却被排斥在现场之外。我立即纠正了这种不平等的现象,采取的办法是;通知中国人,除非谈判区真的成为中立地区,并且我方记者也能到现场来访,否则,我方代表不再回来谈判。敌方谈判代表以很地道的共产党的方式同我们磨时间,要我们等着他们上级的决定。但是,当他们得知,在我方新闻记者获准采访之前我根本不打算让代表团返回谈判桌的消息后,他们立即作出了让步。

    即使如此,这个谈判地点的气氛还是从未令人满意过。

    有一次,我们被迫对突然出现一支中国武装部队一事提出严重抗议。这支部队携带的又是枪又是60毫米追击炮,他们径直从我们的吉普车前穿过。在这以前,我曾中止过谈判,直到赤色分子答应使谈判地点周围实现非军事化我才恢复谈判。所以,这次事件是对协议的公然破坏。海军上将乔伊立即提出了抗议,但得到的答复是,违反协议的那支部队只不过是个宪兵连。要我们相信宪兵连必须配备机枪和60毫米追击炮进行巡逻,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因此,我立即广播了一份声明,指出:我已下令中止谈判,直到我们能达成一项有关非军事化的、令人满意的协议为止。

    共产党人坚持了五天,最后,还是答应采取适当警卫措施,要我们恢复谈判。可是,我很快又获知,他们的英语广播报道的是“请求”我们恢复谈判,而其日语广播用的却是“要求”我们恢复谈判。于是,我宣布,我发觉他们的答复含糊其辞,因此拒绝授权恢复谈判。这样一来,反而使共产党的请求变得越加客气,并使双方达成了一项专门协议。

    然而,此后不久,事情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八月十七日,中国的一支警戒巡逻队在中立区遭到伏击,队长被打死。赤色分子坚决要求我们惩治肇事者并赔礼道歉。

    我方调查的结果表明:这次伏击确有其事,但开枪的部队着装杂乱,未戴钢盔,显然是不受联合国军控制的非正规游击部队。我们拒绝了赤色分子的要求,于是,谈判又接着进行。刚过五天,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中国人又要求我方联络官立即前去核实一架联合国军飞机轰炸中立区的事件。我方的首席联络官美空军上校安德鲁,金尼及其助手陪同敌联络官前往遭受所谓轰炸的现场,并借助手电检查了证据。金尼发现地上有一些象是由埋没的手榴弹大小的爆炸物炸成的小窟窿,还发现一些看上去象是飞机机体的金属碎片以及一个可能是飞机副油箱的扭曲变形的金属物体。然而,地上并没有弹坑,也没有烧焦的痕迹。如果使用过凝固汽油弹是会留下这种痕迹的。在赤色代表住所西北面的地上还发现一枚火箭的尾翼。总之,没有伤亡,没有损失,也没有侥焦的痕迹,有的只是曾经有一架飞机用着陆灯对准下方照射、“袭击”了该地区的谎言。联合国军的飞机没有到过这个地区,而且,对方所用的证据也实在不值一驳,根本不能作为抗议的凭据。可是,共产党代表却拒绝等天亮再作较深入的调查。他要我们马上“认罪”和道歉,企图向全世界表明联合国军的“罪行”。这一要求被我方拒绝,谈判遂突然中断。当最终又恢复谈判时,我拒绝让代表返回开城,而坚持今后的会谈在板门店举行。

    板门店确实是个位于中立区的小村庄,距我方战线较近。

    谈判过程中曾出现过不少的障碍。但是,我方谈判人员依靠集体的智慧,以很幽默的方式顺利地克服了这些障碍。一开始,我们就碰到了一个不足挂齿但却有可能使整个会谈还未开始就得告吹的障碍:共产党的首席联络官就是不愿商量谈判开始的日期。他说,这个问题已由上级军官定了下来,他这一级无权讨论,已经定了的日期无法再行更改。正在主持双方联络官最初谈判的金尼知道根本就没有商定过什么日期。但是,他无法使对方承认这一点。

    共产党方面的首席联络官、北朝鲜军的张上校说,日期问题不在讨论之列。可是,没有日期便没有会谈的可能,金尼被搞得进退两难。于是,金尼的一位助手悄悄地告诉他,只需随便说出个日子就行,就说是双方已经商定了的。金尼真的这样做了,张果然接受了这个日期。于是,联络官之间的谈判又继续进行下去。

    实际上,级别较低的这一级人员在谈判中似乎要现实得多。显然,共产党的校级军官们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处处都为了“记录在案”而发言,也没有必要为了本国新闻部门的需要而在发言中恣意辱骂对方。因此,他们这一级的会谈总是更为实际、更为现实一些。可惜,这种作风一点也没有传到上面。

    共产党谈判代表们的个性、特点立即就引起了我方代表的极大兴趣,我方代表在此之前大都从未与共产党领导人面对面地打过交道。共产党代表突出的一点是几乎毫无幽默感。他们的脸上不露一丝笑容,只是当他们在争论中占了便宜时有时才会发出几声轻蔑的冷笑。很明显,没有哪个共产党谈判代表敢于放声大笑。即使有一次一位美国军官坐的椅子被压垮了,人摔倒在地板上,这些共产党的代表们也末敢大声笑出来。这就是说,在共产党的领导人之中,尤其在北朝鲜人之中,没有欢声笑语。他们显然决心要比克里姆林宫的共产党更加共产党化。但是,中国的联络官柴上校却常常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声。当美国军官突然一屁股坐空时,他倒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表现得最有自制力的人无疑是北朝鲜的李相朝将军,他那铁石般的相貌使我方下级军官看得入神。一天,几只苍蝇落到了李的脸上,其中有一只爬过了他的眉间,尔后继续顺着鼻梁往下爬。

    可是,李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他的眼睛和嘴巴仍然毫无反应。“他到底想显示什么呀?”我们的军官相互问道。李也许象与我们的祖辈打过仗的印第安人一样,是想向白种人显示他的铁石心肠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不过,现今这个时代的西方人已经变得非常老练,再也不会为之所动了。

    十月十日,敌人终于对我恢复谈判的提议作出了响应。其时,我们在全线所有战略地区取得了夺占和扼守全部高地的胜利。我相信,我们的胜利促使敌人认识到,他们一时无法将我们推回原地,最好还是准备坐下来解决问题。可是,敌人在谈判桌上却一如既往,还是那样地毫不让步,他们显然指望通过谈判得到在战场上未能得到的东西。

    谈判几乎刚一恢复就被联合国军飞机对扳门店的一次空袭破坏了。这一次不是编造的空袭,而确实是一次误炸事件。为此,我们承担了责任并表示了歉意。然而,这事件还是使谈判中断了两周之久,从而进一步增添了我们的困难。我们谋求的协定是个相当简单的协定:停火;粗略地沿当前战线建立一条横跨整个朝鲜半岛的缓冲地带;签署一项协议,规定各方只能停留在缓冲地带已方一侧,并且不得进入距对方海岸三英里以内的地区;停止向朝鲜境内调入军队与军用物资,不得增加现有部队数量;成立一个国际委员会负责监督停火,该委员会不一定非要归联合国领导。

    可是,赤色代表对和解或谈判不感兴趣。他们是想在宣传上捞到好处。而我们也许并未估计到,那些在我们看来明显是捏造的、欺骗性的东西,在亚洲人眼里却可能完全成为另一回事情。我认为:赤色分子还相信,通过使我们失去耐心,通过煽动,尤其是在战俘中进行煽动,他们可以为谈判桌上的宣传提供炮弹,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他们的目的。

    如前所述,早在谈判之初,我就提醒过在耐性上已经受到过严峻考验的海军上将乔伊,赤色分子把使用客气礼貌的语言看作是让步的表现,看作是对其恐吓手法屈服的表现。我要求乔伊在与赤色分子打交道时也要象他们一样采取强硬的措辞。从那以后,他在谈判桌上压倒了说话态度强硬的共产党人,并且未让对方抓住一点可供宣传的把柄。

    谈判之初,如同当时人们可能预料到的那样,令人棘手的主要问题是如何来划分停火线。共产党代表坚持以三八线为界,而我们在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则坚持停火线更应符合当前的实际军事控制线。我们准备放弃临津江以北、礼成江以西地区。该地区无法防守,位于三八线以南。但是在其他地区,我们希望基本上就按照目前战线的位置建立缓冲区。如果把我们的部队撤至三八线,并且沿着这条根本无法防守的线来部署兵力,那将无异于投降。看来,唯有根据当前的战线划分停火线才比较现实。我们还认为,应在一定程度上加强我海、空军方面的优势,这种优势,只有在实现停火和撤军的情况下才可予以放弃。

    当谈判还在没完没了地拖延时,赤色军队采取了一些行动,企图把我们推向三八线,从而使他们提出的停火线较实际军事控制线稍微接近一些。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防御体系已经十分坚固,敌人已无法突破。后来,在谈判双方仍在举行会晤期间虽发生过几次这场战争中极其惨酷的战斗,但我在东京任职的最后这段时间,战线位置并未发生重大改变。

    当然,当时仍然有人强烈要求我们再次向鸭绿江挺进,将侵略者全部从朝鲜赶出去,不过,范弗里特不在此列。对当时军事上的实际情况有着清醒认识的人,没有谁会相信凭我们手中的这点有限的兵力能够赢得什么全面胜利。后来接替我担任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的马克·克拉克将军,在停战协定签字一年多之后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们从未得到过足够的兵力;而敌人却拥有足够的兵力,不仅能阻止我们的进攻,而且能成功地实施小规模出击,并保持由此所赢得的胜利。要彻底战胜敌人,就要有更多受过训练的作战师和能够提供支援的海、空军力量,就要承受重大的伤亡,就要打破我们自己规定的不得进攻鸭绿江以北敌人庇护所的禁令”。也许还可以这样说:一旦打破这道禁令,就会置日本于敌人攻击的威胁之下;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就会立即使战争的规模明显扩大。没有哪个肩负重任的美国领导人在当时能够使美国公众赞同这种做法。

    我在远东司令部任职的最后一个时期,大部分时间所关心的主要是与共产党方面的谈判。这些谈判单调乏味,罗嗦重复,气氛沉闷,令人生厌和恼火。所以,我很快便对早日结束这场互相残杀的战争丧失了信心。设在汉山(临津江畔距板门店仅十四英里的一个小村庄)郊外一个苹果园内的基地兵营改建成了一座永久性的设施。那里有一个—排球场,一个棒球场,几个掷蹄铁游戏场,甚至还有一个飞靶射击常有一顶演电影的帐篷,一所社交俱乐部,还有几所分别供士兵、初级军官和高级军官用膳的食堂。新添了一个直升机简易机场和一顶供会议使用的帐篷。新闻记者安置在一列停在一英里之外铁路侧线上的“新闻列车”上。有时,人们觉得,这些设施大概会长年累月地使用下去。

    战俘骚乱(后来成为整个战争中除作战问题外最使人头痛的问题之一)与停战谈判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个问题有一度险些毁掉了整个谈判。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是共产党蓄意策划的一个长远阴谋的组成部分,旨在向亚洲人民表明美国是残暴的压迫者,而只有中国的力量能与之抗衡。因为发生这些骚乱时正值我在东京的任职行将期满,所以,我深感需要尽快解决这些问题,以免将问题全部推给我的继任者克拉克将军。但是,这些问题难以很快得到解决。战俘骚乱事件既不是自发产生的,也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中国与北朝鲜的最高统帅部制定的一项阴险毒辣的计划中可憎的组成部分。这项计划旨在利用战俘问题对我方谈判代表施加压力并达到重要的宣传目的。

    第9节

    早在一九五一年一月六日,我在给麦克阿瑟将军的信中就曾谈及如何处置我们所收容的战俘的问题。当时,我十分关心这方面的问题。我们所面临的,也是我本人所担忧的问题是,在作战地区附近,大约有十四万战俘。我们不得不为他们的饮食、监守以及治疗等问题操心。单是看守战俘营这项任务,就占用了我们相当一部分兵力(这些兵力我们几乎抽不出来)。为了运送物品满足他们的吃、穿、住之需,我们还要动用大量在当时已经十分紧缺的运输工具。如果我们被迫撤离朝鲜半岛,那么还要为转移这批人费神。如果在朝鲜坚持下去,那么我们相当一部分后勤保障工作将不得不服务于他们的吃、穿、医疗,甚至用水之需。

    在复信中,麦克阿瑟告诉我,他已经建议将战俘转移到美国本土。这些战俘不能送往日本。这不仅因为他们在日本可能会激起日本国民的愤怒,而且因为把他们长期放在那里可能会引起人们谴责日本好战成性。华盛顿并没有就转移战俘问题迅速作出决定,最后,打算将战俘关押在朝鲜南部沿海较大岛屿上的集中营里。选择的第一个岛屿是济州岛。但是,该岛居住着大约二十五万人。如果象原先计划的那样把战俘转移到这个岛上,那么,战俘以及南朝鲜的各类军事人员和文职人员,再加上担任集中营监管任务所必需的部队,总人数会比该岛人口还多出一倍以上。

    不消耗大量的时间和巨额经费,该岛根本无力支持这种突然流入的大批人员。因此,我竭力反对向济州岛转移战俘。

    后来,又决定将战俘运往巨济岛。这个岛比较小,位于釜山西南只有几英里的地方。选择该岛也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因为,根据巨济岛本身的情况,一个神志正常的人大概不会选它作为建立营地的场所。岛上山石满布,几乎没有可供营建和分散设点的平地。结果,巨济岛很快就塞满了人,这些人大大超出了大自然允许该岛所负担的数量。除不断增加的成千上万名战俘之外,还有数以百计的警卫和其他看守人员。集中营里战俘的数量要比进行正常的监管所规定的数量多得多。由于这种情况,共产党人发现,他们能比较容易地实行一些我们当时毫无察觉的计划。这些计划是:煽动群众性示威,组织骚乱、反抗和越狱,以及控制、压服非共产党员战俘等等。我们能够抽调出来负责战俘营工作的人员不称职,没有必要的警觉性,不能及时察觉这些阴谋活动,或者识别并孤立其中的核心人物。

    在巨济岛建立了四块由带刺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每一场地又划分成八个临时集中营,每个集中营计划收容六千名俘虏。但是,到一九五二年,战俘数量已经超出该岛所能容纳的数量,不得不把他们关押到另一个靠南的小岛峰岩岛上。尽管关押俘虏的这些营地相互挨得很近,容易出事,而且,担任看守的士兵又不敷调用,但是停战谈判开始之前,哪个集中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了不起的乱子。

    后来,在我们对这些阴谋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共产党最高统帅部由一个叫南日的人策划制造了一系列事件,旨在在亚洲人民面前损害联合国军的形象。

    为能顺利地制造这些事件,并掌握好事件发生的时机,有必要建立一个由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组成的完整的组织系统。这支“队伍”将迅速地、毫不犹豫地执行各项命令。

    这就要求有一个严密的联络系统。毫无疑问,由于监禁战俘的场地非常狭小,场地与场地之间相距又非常近,因而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战俘营里的共产党领导人(许多是故意投降的,以便能将其上级的指示传下去)想尽各种办法将纸条从一个营地传到另一个营地。由刚刚投降的俘虏带进来的他们最高统帅部的各项命令和指示,会拴在石头上从一个营地扔到另一个营地。有时,为把命令传到较远的地方,他们会采用唱歌的形式传递,将命令偷偷藏在供给品中传递,或者利用其他信号进行传递。总的说来,这个联络系统组织得十分周密,差不多可以克服任何障碍将命令传达下去。

    医院的病房成了共产党上层领导分子举行会议的理想场所。这些上层领导分子为了与其下级或同僚碰头,制定新的具体的骚乱方案,常常会装病住院。为了保证他们的“队伍”内部能做到服从命令,他们正式规定了一套纪律,成立了袋鼠法庭(在美国,系指非法的或不按法律程序行事的非正式法庭,也指囚犯在狱内组织的模拟法庭),制定了刑法(甚至包括死刑在内),以便对付那些背弃党的路线的人。这样一来,非共产党分子就完全被吓住了。比较有影响的或难以控制的非共产党分子则被他们除掉。

    正当谈判在帐篷内艰难地进行时,战俘营开始骚动起来。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响应南日的指示,同时也是为了配合谈判中几乎天天都有的对所谓“西方帝国主义分子”罪行的谴责。这种谴责我方代表早已听腻了(但是,共产党的记者却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些内容,很忠实地刊登在赤色报刊上)。

    第8集团军管辖的战俘营都是严格按照一九四九年日内瓦公约进行管理的,按照由于俘虏们已不再继续作战、因而他们应受到人道的待遇这样一个明确的精神进行管理的。同时,日内瓦公约还规定,俘虏不管自愿与否都应服从“收容国武装部队中各项有效的法律、规定和命令”。“在战俘违反这类法律、规定和命令的情况下,”收容国“采取法律性或纪律性措施被认为是正当的。”不论北朝鲜还是共产党中国都从未宣布过他们愿意遵守这一公约,也没有象我们所做的那样允许国际红十字会代表进行监督和视察。

    我们已经注意到北朝鲜人对待俘虏的态度。他们常常反剪俘虏的双臂,尔后向俘虏后脑勺开枪将其打死。我发现中国人要讲人道得多(为了达到宣传的目的)。但是,关于他们对待被我们收容的俘虏的态度,我们却很不了解。也许,我们事先就应想到:按共产党的那套逻辑,他们会认为这些俘虏完全可以牺牲掉,会认为这些人的价值在于他们大概还能为共产主义的最终胜利做出点贡献。但是,我们事实上并未预见到这种情况。日内瓦公约主要涉及的是俘虏的权利问题。我们没有想到需要专门考虑收容国的权利问题,即采取有力步骤对付战俘营内中坚分子的叛乱问题。

    由于我们企图将俘虏区分为同意和拒绝遣返回国这两种人,一九五二年一月出现了发生真正麻烦事情的第一个征候。在这之前的一年,为了把受共产党压力而被迫服役当兵或当劳工的朝鲜平民区分出来,曾经进行过一次审查。

    当时,我们不曾遇到任何抗拒行动。三万八千名俘虏因此而被划为平民予以释放。

    以往,集中营里也曾不断发生各种未经组织的闹事行为,但看守人员都能够处理这些事件。然而,一九五二年初,谈判双方正在讨论俘虏的遣返问题。华盛顿采取了这样的立场:我们决不同意将任何不愿意回去的俘虏遣送回共产党中国。共产党方面认为,为了卓有成效地讨论这一问题,他们需要知道有多少俘虏能够送回国去,有多少俘虏会取得某种避难权。为此,我们又着手进行另一次审查。

    这一次,战俘们进行了暴力抵抗。后来我们得知,这是根据来自板门店的直接命令采取的行动,那里的共产党领导人为了加强他们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的地位,需要制造一个能有力地证明战俘们赞成遣返回国的事件。

    在一个营地里,犯人们用只有天才才能想到的各种各样临时凑合的武器(镐把、带刺的铁丝做的连枷状武器、秘密地用收集在一起的金属碎片磨制而成的刀斧,甚至用帐篷撑杆做成的长矛)武装起来,袭击了美军第27步兵团的一个营。该营是派进来在南朝鲜审查委员会调查情况时维持秩序的。鉴于避免造成任何死亡十分重要,士兵们仅使用震荡手榴弹来阻止暴乱分子(如果造成死亡,共产党方面就能将其夸大成大屠杀)。最后,指挥官不得不命令部队向暴徒们开枪。直到这时,战俘们才撤了回去。在这场骚乱中,一个美国人被杀害。犯人中有好几个被打死,另有一百多人受伤。

    正是在这次暴乱之后,我们才决定将战俘营疏散到济州岛和峰岩岛,并决定增加看守和警戒人员。可是,我们仍然没有真正了解这一阴谋的复杂性和深刻背景。

    整个春季,战俘营中的骚乱事件不断增多。他们举行群众大会,打着写有反美口号的大幅标语,升起北朝鲜的旗帜,并且组织各种各样的挑衅和反抗行动。

    到四月底,在巨济岛上的十七个战俘营中还有七个没有完成调查工作。这七个战俘营闹得最凶。事情很清楚,只有在双方付出某些生命的代价、我们强行进入战俘营并对战俘严加管束之后,才能正常地统计同意和反对遣返的人数。范弗里特又将美军一个营调进去协助平息这几个战俘营的骚乱。同时,他还命令另外几支战斗部队进驻釜山,准备在突然发生严重骚乱时迅速开进巨济岛。当时,他就可能出现的事态提醒我说,如果在进行反抗的集中营中动用武力,那么已经完成调查工作的集中营肯定会加入到反抗的行列中去。

    根据后来掌握的情况重新总结这段历史,人们可能会说,如果当时使用武力来了结这桩倒霉的事情情况可能会更好一些。毫无疑问,这件事情用武力是可以完成的,尽管会造成许多伤亡。也许,如果我们的情报部门在当时能象不久之后那样,发现这一周密利用这些战俘中反抗情绪的、涉及面很广的复杂阴谋,那我或许就会采取另外一种不同的立场了。但是,我当时并不清楚,现在也不清楚,共产党方面为取得宣传上的胜利究竟准备牺牲他们自己人多少生命。

    实际发生的情况是,由于停战谈判的情况看来有了好转,我请求参谋长联席会议同意暂时停止调查活动,干脆把几个采取抗拒行动的集中营中所有的人都算作赞成遣返回国的人。参谋长联席会议立即表示同意,认为,这些战俘里任何强烈反对遣返的战俘,在实际交换战俘之前,甚至在交换开始之后都还有机会表达他们的意愿。

    共产党失去了一次嫁祸于联合国军的机会,而且,在和平即将来临之际,一次无谓的牺牲得以避免,对此我感到十分高兴。然而,我的本意并不是要集中营放松纪律或管理。战俘问题最终还是我的事情,尽管具体的处置权已授予集团军司令。处理战俘问题是集团军司令的主要职责,因此我不久就提醒他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五月初,我所辖部队的宪兵司令视察了巨济岛上的战俘营,并向我递交了一份令人不安的报告,指出那里的管理很不得力。曾发生过好几起战俘短期扣押联合国军军官作为人质的事件。在某些抗拒最坚决的集中营里,战俘们甚至不让将提供给他们的食物和用品送进去,我立即给范弗里特发出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提醒他,尽管放弃了调查计划,但仍须保持正常的管理。而从范弗里特的反应来看,他关心的好象是这样的事情,即宪兵司令竟然在通知他范弗里特之前就将在集中营看到的情况报告了总部。

    根据这份报告,我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对后来很快又发生的惊人事件就不能有所预见,有所准备。五月七日,共产党战俘扣压了联合国军战俘营司令弗兰克·多德准将,并且扬言,如果他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他杀绰。

    这位准将是在没有适当警卫跟随的情况下去会见共产党俘虏的。这些俘虏诡称要与他就一些不满的事情进行谈判。

    他们一将他抓到手就宣布说,如果我方人员开枪,他们就结果他的性命。多德本人则传出口信,要求当晚(当时已是下午较晚的时候)五点钟之前不要派部队去解救他。范弗里特指示,除非第8集团军司令亲自批准,否则,不得使用部队解救多德。因为,问题不单单是多德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一场大规模的越狱行动好象已迫在眉睫。如果动用部队,看来肯定要在双方引起一场恶战,在战俘中将会造成严重的伤亡,结果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这次危机差不多就是在我预定启程赴欧洲的前夕发生的。我奉命到欧洲接替艾森豪威尔将军,他当时正准备参加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竞选活动。在多德将军遭到劫持的消息传到我这里时,我的继任者马克·克拉克将军已经到达东京。我立即让我的参谋长多伊尔·希基召集我的主要参谋人员举行一次晨会(五月八日)来研究这一事件。我准备会后立即启程前往朝鲜。由于这件事四天之内(我已接到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命令,要我于五月十二日离任)将全部交给克拉克将军负责,所以我要他和我一同前往。但是,我还是决心自己和范弗里特一起先制定一个解决这一棘手问题的方案,而不想如此草草地将问题丢给克拉克将军,增加他的负担。

    在我们到达东京之前,范弗里特已命令增援部队由釜山开往巨济岛,并且派美第l军参谋长查尔斯。科尔森准将接替多德统管战俘营。多德的职务则被范弗里特正式解除。科尔森于五月八日到达巨济岛,他立即通知共产党人多德已不再担任战俘营司令职务,并警告他们说,如果在规定期限内未能不加伤害地释放多德,联合国军部队将开进战俘营以武力解救他。

    与此同时,共产党人提出了他们的要求,多德则同意充当中间人的角色。起初,他们要求对战俘联合会予以承认,并要求在几个营地之间建立电话和摩托车通讯联络。

    当克拉克将军和我抵达朝鲜时,范弗里特告诉我,他打算与战俘就释放多德的问题进行谈判。这意昧着,问题的解决至少要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对我来说,这种拖延就意昧着失败,因而是全然不能接受的。但是,我知道,我们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都会影响到停战谈判。所以我觉得,在下达任何命令之前我都应当首先与我方首席谈判代表乔伊海军上将进行磋商。我们一行飞到了汉城。在那里,海军上将乔伊真心诚意地同意我的看法,即任何拖延和姑息都会被共产党人看作是投降的表示。他还认为,我们应当立即要求释放多德,并以武力来支持我们的要求。

    于是,我写信指示范弗里特将军,要他使用一切必要的武力手段甚至包括坦克在内,立即在战俘营中建立秩序,并将这种秩序一直保持下去。范弗里特立刻命令美第3师的一个坦克营从他们在北部的阵地出发,由陆路行驶二百英里,然后再由登陆舰输送到巨济岛。如果赤色分子拒不执行我方要求,或者进行拖延,我就决定开枪射击,而且以最好的效果进行射击。自然,我明白,我的命令可能会使共中党人将他们威胁要对多德采取的行动付诸实施。对这种有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我准备承担一切责任。

    我对范弗里特和其他人想拯救一位朋友生命的心情是深表同情的,但我认为,多德会象每一位其他的职业军人一样,在他决定选择自己的这项职业时,已经做好了横死敌手的准备。为了支持我国政府否认对共产党人犯过什么根本就不存在的罪行,为了支持我国政府坚持我方关于遣返战俘的立场,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军人献出了他们的生命。

    在战争中,一位将军的生命并不比一位普通士兵的生命更宝贵。为了捍卫祖国的安全、自由和荣誉,要求每一个人随财都得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为了拯救一位军官的生命我们就放弃士兵们所献身的事业,那么我们对那些把生命托付给我们的士兵就是一种背叛和犯罪。

    这不是一般的维护安全和秩序的问题。这些无视战俘营所有合法规章制度的共产党人显然还认为自己是战斗人员,他们随时准备发起攻击,企图压倒我们的部队。这是另外一场战斗。这种战斗与那些在过去两年中士兵们为不使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遭受损害而宁愿每时每刻冒生命危险进行的战斗是一样的。这些就是当我下达可能使多德将军送命的命令时所联想到的一切。

    然而,范弗里特拖延了命令的执行。坦克营没有按时到达是一个原因,还有其他我不大清楚的原因。在干完中间人的事情之后,多德从共产党人那里收到一份指控战俘营管理机构杀害和摧残战俘的长长的罪状。同时,他向他们承认(据赤色分子称),在某些事件中,战俘营管理机构是有罪的。科尔森已经指示部队做好准备,如果多德在五月十日上午十时前不能获释,便强行开进战俘营。当部队和坦克最后作好采取行动的准备时,共产党人又送出一份比以往提交的任何一份要求都更为苛刻的要求。他们差不多是要联合国军当局彻底丢丑。他们要当局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比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所犯的罪行还要野蛮。下面是从战俘提交的译文(译得很草率)中摘录的部分内容:1.立即停止你们军队的野蛮暴行、侮辱、拷打、强迫写血书声明的做法、威胁、监禁、大规模屠杀、枪杀和机枪扫射、使用毒气和细菌武器、用战俘进行原子弹实验。

    2.立即停止对北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进行非法的、毫无道理的所谓志愿遣返。

    3.立即停止对数千名在武力下处于被奴役地位的北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进行强迫性的调查(甄别)。

    总之,要求联合国军司令部对赤色电台一直针对我们所进行的全部疯狂的、毫无根据的诽谤表示服罪。这样,板门店的联合国军谈判代表一直采取坚定立场的遣返政策就等于要被迫放弃。这种失败使我们蒙受的耻辱和损害不亚于在流血的战争中遭到的任何失败。科尔森与其直接上司保罗·扬特将军进行了磋商,尔后起草了一份答复,除一条不太重要的问题外全部拒绝了赤色分子的指控,但同意不再进行甄别。互换信件、起草答复信以及进行枯燥乏昧的文字翻译耗费了许多时间,所以,当第一次超出时限时我们没有采取行动。

    这时,战俘用粗野的语言提出的新的要求已传到我的司令部。我立即电告范弗里特,要他制止科尔森对战俘进行答复,以免联合国军的事业遭受严重损害。同时,我向范弗里特指出,我仍然不能准确而迅速地得到为执行我的命令战俘营司令采取过何种行动的详细报告。我还告诉范弗里特,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还没有执行我五月八日关于使用一切必要的武力建立并维持秩序的指示。

    五月十日下午八时,即“限期”过后十小时,科尔森和多德起草了一份赤色分子很乐于接受的答复。这份答复的确很容易让对方接受,因为,在答复的第一段中,前战俘营司令对战俘领导人捏造的最恶毒的罪状之一表示认罪。

    下面就是答复的第一段内容:

    “1.关于你方信中的第一项内容,我承认发生过流血事件。在这些事件中,联合国军使许多战俘遭到伤亡。我可以保证,今后战俘将根据国际法的准则在本战俘营受到人道的对待。我将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尽一切可能防止再发生暴力事件和流血事件。今后,如果再发生此类事件,我愿承担全部责任。”

    共产党还想迫使我方作出更具体的表示悔过的答复,因此将摊牌的时间一直推迟到那天深夜。后来,由于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他们显然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刺激我们使用武力了。于是,他们在五月十一日下午九时三十分释放了多德。我从羽田机场启程的时间预定在第二天下午三时左右。很明显,必须进一步采取措施来彻底平定战俘营中的骚乱。但是,这需要由克拉克将军作出决定,几小时之后就要由他来担负全部责任了。于是,我建议在第二天早晨八时将指挥权移交给克拉克将军,他亦表示同意。

    克拉克将军为了恢复对巨济岛战俘营的控制,在以后的几天中采取了断然措施。他命令海登·博特纳准将(后晋升为少将)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于是,博特纳迅速而有力地采取了行动。他立即下令让所有的老百姓撤离该岛,并且改组了战俘营的管理班子。他让工兵重建集中营营地,以便使每个营地容纳的人数不超过五百人。卫兵们奉命随时准备开进任何一个有反联合国标语或有北朝鲜旗帜的战俘营中,并且可以使用一切必要的武力来消除这些标记。

    共产党领导决定抵制我们分散他们力量的做法。他们秘密制造了各种各样的原始武器,包括利用本来供他们烧饭用的汽油制成的莫洛托夫燃烧瓶。有一个战俘营,他们甚至在大门前挖掘了一条堑壕,决意在那里进行抵抗。范弗里特命令第187空降团战斗队前往巨济岛增援博特纳的部队。六月十日,他们开进了那些共产党领导人拒绝让其人员分编成小组以重新分配关押地点的集中营。联合国军部队使用催泪弹(使战俘秘密贮藏的汽油着了火)和步枪,有条不紊地平定了进行抵抗的集中营。一个半小时之后,抵抗终于停止。一百五十多名战俘被打死、打伤。一名美国人丧生,十三人受伤,兵营被大火烧毁。但是,从那以后,尽管暴力行动和违抗行为偶有发生,但战俘营还是被控制住了。非共产党俘虏被区分出来并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集中营里。共产党分子则被分成若干大队,每队人数为五百或略少于五百,所以,后来发生的骚乱都很快被催泪弹所平息。

    当停战谈判继续进行时,在各个集中营中还发生过一些其他的危险事件。但是,唯一的一次重大骚乱事件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发生在峰岩岛的事件。当时,死硬的共产党员战俘企图组织一次大规模越狱行动,结果造成八十五名战俘被打死,一百多名被打伤。这一行动发生不久,共产党分子准备的一份关于这次暴乱的手抄的总结落到我们手中。这份总结清楚地暴露了共产党人为达到宣传目的而不惜牺牲这些战俘生命的冷酷心肠。

    “我们的战友,”总结写道,“决心光荣地死去……他们在战斗中失去的只是自己蒙受耻辱的生命。献出这些生命是为了获得解放和光荣的胜利……祖国朝鲜的儿子们和伟大的斯大林的光荣战士们彻底揭露了美帝国主义非人道的、兽性的、残忍的屠杀暴行,使世界和平的人民、祖国、党和一切民主国家发出了复仇的呼声。”

    如果更早一点采取强有力的行动是否能防止赤色分子得到这次宣传的机会,这一点令人怀疑。可以肯定,只要他们还能制造出亚洲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控诉美国人为杀人凶手,就没有理由认为他们会因为在更无希望的斗争中流出更多的鲜血而缩手不干。然而,我确信,如能按我的指示迅速、果断地粉碎巨济岛上的反抗,本来是可以使赤色分子得不到有力的证据的,甚至会更快地实现停战。

    不过,在朝鲜的作战现在已不再归我直接负责了,因为,五月十二日,我移交了指挥权,离开了远东。海军上将乔伊在最后提出一项共产党方面后来表示同意的建议之后,亦请求上面免除其进行谈判的任务,他从事这项工作已达十六个多月,显示出非凡的才干和耐心。这样,五月二十二日,曾由我指派担任谈判代表团成员的小威廉·哈里逊中将接替了他。哈里逊是因蒂普卡努之战而闻名于世的第九位美国总统威廉·亨利·哈里逊的直系后裔。他担任谈判工作一直到签订停战协定为止。

    这时,战场的情况变得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情况颇为相似:挖掘了许多深深的掩体、堑壕,设置了防护铁丝网,警戒阵地绵亘不断,大多数战斗都发生在警戒阵地上。

    随着敌人加强其炮兵的力量并不断提高其炮兵的数量和效率,夺占可用以观察的制高点就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所以,沿警戒阵地进行的战斗常常打得很残酷,很顽强。七、八月间,由于暴雨的缘故,曾出现过一段很长时间的平静。

    但是,在此期间,只要天气条件允许,敌人就会发起猛烈进攻以夺占并固守我方警戒阵地,尤其是“铁三角”左右两角铁原和金化附近的警戒阵地。

    现在,南朝鲜人占半数以上的联合国军几乎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够坚守我方重要的警戒阵地,或者以反冲击重新夺回丢失的阵地,而且,在好几个地点,他们甚至插入中国军队防御纵深,夺占并据守一些制高点。在这些发生在警戒阵地上的战斗中,敌人遭受了重大损失。在中国人撤退之后,常常可以在战场上发现他们的好几百具尸体。深秋时节,敌人在东部地段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进攻,企图突破我主要抵抗线。但是,敌人刚刚取得突破就被击退,我防线随即又恢复了原先的态势。由于敌人仍然依靠其惯用的战术,所以又一次付出了重大伤亡。这种战术使部队不顾伤亡地向我阵地冲击,因而敌人在我炮火之下尸横遍野。

    在我空军和海军不断进行猛烈而准确的轰炸的情况下,敌炮兵仍得到了加强。从落在我方前线阵地上的各种口径的炮弹数量不断增加这一点可以看到其加强的程度。

    一九五二年九月的某一天,有四万五千余发炮弹落在第8集团军的阵地上。十月份,在联合国军防线上创造了一天落下九万三千发炮弹的纪录。敌人还提高了射击精度,改进了战术。这时,他们已能做到集中火力打击一个单独的目标,尔后不时地转移火炮,以避免被我测出其发射阵地的位置。

    由于实施了范弗里特新制定的紧张的训练计划(这是一项他完全可以引以自豪的计划),南朝鲜军队已经发展成一支能打仗、有信心的战斗部队。这样,范弗里特才得以将他们使用到各个防御地段上。到一九五二年年底,前线部队总数的四分之三几乎都成了南朝鲜部队。一九五二年十二月,部署在前线进行防御的十六个师中,南朝鲜师占十一个,美国陆军师占三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师一个,再就是英联邦的一个师。还有一些南朝鲜部队曾用于加强美军的一些师,如美军第1陆战师得到了一个南朝鲜陆战团的加强。范弗里特掌握的预备队中有一个南朝鲜师和三个美军师。

    一九五三年一月又调整了部署,在前线增加了十二个南朝鲜师和联合国军的八个师。增加的兵力大部分放到了铁三角底边的第9军防御地带内。在这里,敌人曾不顾一切发动过一次进攻,企图突破主要抵抗线,夺取我制高点上的警戒阵地。此时,第8集团军和南朝鲜军的总兵力已达到七十六万八千人,其中包括勤务部队和警卫部队。沿着犬牙交错的战线与他们对峙的是将近一百万中国人和北朝鲜人——在前线,部署有中国七个集团军和北朝鲜两个军,总兵力为二十七万人;预备队由十一个中国集团军和一个北朝鲜军(共五十三万一千人)组成。

    一九五二年的空战达到了朝鲜战争中前所未有的规模。八月二十九日,第5航空队对平壤进行突袭时出动了数百架飞机,其中包括陆战队、空军、海军以及澳大利亚和英国的飞机。在这次大规模突袭之后,作为敌补给中心、维修基地、铁路枢纽、部队集结地域以及军事首脑机关所在地的北朝鲜首都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敌人对这次升级的轰炸所作出的反应是急剧增加了米格截击机的出动数量,以对付我们的“佩刀”式喷气机。但是,我们受过优越训练的飞行员保持了制空权。一九五二年九月,第5航空队的飞行员击落了六十四架米格—15飞机,自己仅仅损失了七架“佩刀式”喷气机。

    在冬季的几个月中,全线的战事变成了小规模的巡逻行动和袭扰性进攻。在战争的这一阶段,敌人似乎专门采取一些伏击行动。我们的巡逻队常常发现敌人埋伏在深谷和山坡的丛林中。尽管双方明显处于相持状态,但整个战线仍不断发生伤亡。在防御作战中,要想坚守阵地而又不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根本不行的。敌人过于强大,我们增加这点有限的兵力不可能迫其向北后退。尽管如此,我们仍须实施积极防御,仍须将敌人阻止在距我主要防线适当距离之外,而且,还须限制敌人加强其防御力量。在这种战斗中,还必须保持作战部队的进击精神,因为一旦斗志松懈,就会使部队完全丧失警惕,部队在遭受突然袭击时就会迅速瓦解。因此,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在战线的某些地段总要发生一些激烈的战斗。我们顽强地守卫着自己的警戒阵地,使敌人无论得到什么东西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夏季,整个战线的许多关键性高地曾数次易手。当时,为夺回一些被敌人暂时夺走的阵地,我们在此次战争中最强大的炮火集中支援下,在猛烈的空中突击配合下,曾坚决地实施了多次反冲击。有几个警戒阵地我们认为不值得花费代价再重新夺回来。不过,总的来说,从黄海之滨富庶的平原到日本海的崎岖海岸,我们的整个防线防守得很牢固,有些地段甚至还得以稍稍向前推移。我们逐渐使中国人体会到,他们用任何部队都无法使停火线向南推移。

    在战争的最后一个冬季,战斗的规模再次缩小,变成了双方沿警戒阵地巡逻的、双脚冻僵的巡逻队之间的冲突,只是第8集团军为防止敌工事构筑得过于坚固才偶尔对中国和北朝鲜阵地发起十分猛烈的袭击。在突然同时实施集中的炮火袭击和密切协同的近距离空中突击之后,位于各个地带的联合国军小部队就会立即出动,捕捉、击毙和赶走敌人,然后将其工事破坏。春天的气息刚刚返回大地,敌人便开始反击(在朝鲜,春天并不总是充满了鲜花和烟草)。这时,第8集团军换了一位新的司令,即马克斯韦尔·泰勒中将。他替换了范弗里特。范弗里特即将退出现役。

    战斗首先在西部地段重新打响。中国人力图通过进攻美第2师和第7师控制的高地在西部地段突破我主要抵抗线。他们穿过了地雷场和铁丝网,把防御者赶下了山头,几乎在这一地区达成突破。为此,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只是在我们的多次反击下他们才撤了回去。我们以密集的炮火猛烈轰击了他们的退路,使他们又遭受了重大伤亡。

    在第7师防御地段上,即铁原西北,中国人在付出大约七百五十人生命的代价后夺占了一个设在一座山头上的主要防御阵地。再往西,他们为迫使第1陆战团由警戒阵地南撤也发动了一次进攻。可是,经过数日的反复争夺、彻底战斗以及用猛烈的炮火孤立战场,陆战队员们终于重新建立并牢固地控制了警戒阵地。与此同时,敌人继续伏击我巡逻队和袭击小分队,在交战中给我们造成了不少的伤亡。新当选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将军在十二月份视察了朝鲜,保证要早日求得和乎。可是,在整个战线上,和平仍然象幻梦一样遥远。

    春意盎然的时节,积雪溶化,稻田里的粪肥散发出水果般的清新气味,战场又出现了短暂的宁静。这是因为,道路泥泞无法通行,河溪水源流急无法徒涉。另外,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原因,就是板门店的谈判代表们终于静下心来,相互间开始作出让步了,尤其在遣返战俘的问题上。

    因此,甚至总是对停战的传闻持怀疑态度的前线士兵们也开始相信停战大概真的指日可待了。四月十一日,终于达成了一项以六百零五名联合国军战俘交换十倍于此的敌军战俘的协议。我军士气高昂,这应归功于许多因素:我们已具备了抗击敌进攻的能力,我们有日益增强的空军,这支空军向地面部队提供近距离空中支援的机动性有了提高。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实行了轮换制度,使许多服役到规定期限的老兵获得了回国探亲的机会。这时,联合国军除那些长期以来一直与我们一起战斗的澳大利亚和英联邦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许多部队之外,还包括有来自许多国家的部队:荷兰、土耳其、希腊、菲律宾、挪威、瑞典、哥伦比亚、法国、印度、甚至还有泰国的部队。为了满足食物、服装、宗教信仰诸方面的独特习惯,我们的后勤补给部队遇到了许许多多很伤脑筋的小问题。荷兰人想喝牛奶,而法国人却要喝酒。穆斯林不要猪肉,印度教徒则不吃牛肉。东方人希望多食用一些大米,但欧洲人却想得到更多的面包。为了适合土耳其人的特点,鞋子必须做得特别地肥大。而对于泰国人和菲律宾人,鞋子又不得不做得特别地瘦校对于身材矮小的东方人来说,美国的衣服显得太大。只有加拿大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比较容易适应美国的食物和服装。尽管如此,我第2后勤部还是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满足了全部要求。

    战争中,首当其冲的主要是地面部队的士兵。但是,海、空军亦不断勇敢地而且常常是默默无闻地作出他们的贡献。沿着北朝鲜海岸有一些岛屿,上面有亲南朝鲜政权的游击队在活动。他们需要补给和我方炮火的支援。这些只有我们的海军可以提供。敌元山港几乎不断处于我舰炮火力轰击之下。我们的大小舰艇紧靠朝鲜海岸线进行巡逻,以保持对敌人的严密封锁,并防止敌军沿我东西海岸的两翼实施机动。

    空军、海军陈战队以及海军的飞机不间断地监视敌人的防线,狠狠打击敌军运送部队和补给品的车队。使北朝鲜工业体系很大一部分遭到破坏和摧毁,此外还在陆上和海上担负了极其危险的救援任务。虽然当时直升机的运用无论在效率上和数量上均未达到迄今在东南亚战场所达到的水平,但是,我们当时已开始采用从直升机上用缆绳将出事的人员从海上救起并运往安全地带的方法了。我们还用直升机将身受重伤的士兵在一两小时内从被孤立的高地上运往后方外科医院,否则,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将伤员运到医院。此时,我们的飞行员执行低空轰炸任务就如炮兵执行任务一样习以为常。有时,他们在执行低空轰炸任务时根据地面指挥官的直接命令与部队行动进行协同,取得的效果甚至超过了炮兵。

    泰勒将军象范弗里特和我以前一样,在和平似乎就要来到时,并不愿意为换取朝鲜的土地而眼看着牺牲许多的生命。但是,一九五三年四月,当敌人认为必须以“胜利”来结束这场战争时,泰勒对他们是有非常充分的准备的。

    四月底,第8集团军的观察人员报告,敌人的活动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们正在由北面不断调部队占领靠近战线的许多阵地。敌炮兵和坦克也都进入了阵地,以便提供近距离支援。此外,我方巡逻队在执行巡逻任务时,在双方警戒阵地之间与敌部队的遭遇远较过去频繁。

    一九五三年,将近五月底时,中国人开始了最后一次攻势,发起了一系列进攻行动,这些行动一直持续到差不多就要在停战协定书上签字时为止。他们首先突击了处于铁三角底边的第9军防御地段。象以往一样,他们将首次打击的矛头指向了南朝鲜人的阵地。敌榴弹炮、追击炮炮火异常猛烈,而且,中国人以团规模的部队发起了进攻。

    可是,这一次南朝鲜人稳稳地守住了阵地。在军、师炮兵的集中射击下,中国人撤退时遭到严重杀伤。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军在这一地区的力量大大加强,从而使这段防线变得几乎坚不可摧。

    中国人又进行了一次尝试,对第1军防区内的五个警戒阵地发起了一次进攻,这些阵地是由第25师的土耳其旅负责防守的。这里的战斗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中国人显然决心要不借一切代价夺取这几个阵地。土耳其人与中国人进行了白刃格斗。当敌人直接穿过他们自己的迫击炮和火炮弹幕发动进攻时,土耳其人与中国人展开了交手战。

    在被敌人的第一次冲击压回去之后,土耳其人发起了猛烈的反冲击,并夺回了他们曾坚守的两个警戒阵地,但是,在其他几个警戒阵地上,他们无法将中国人赶走。在两天的战斗中,敌军为夺取这三个阵地付出了惊人的代价:估计约有二千二百人被打死,一千零七十五人受伤。士耳其人损失四百七十一人,其中一百零四人是在战斗中被打死的。

    这些进攻后来证明只是一些牵制性的行动。敌人一直寄予希望的主要攻势显然要降临到某一其他的地段上。终于,到了六月十日,就在战争行将结束的六周以前,中国人为使战线向南推移发动了主要攻势。这是自一九五一年春季攻势以来敌军对我军进行的一次最强大的打击。同春季攻势一样,这次攻势是在黄昏时分首先以猛烈的炮火准备开始的。战斗首先在南朝鲜第2军控制的地带打响。这里靠近金城,位于铁三角和“大钵”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联合国军防线在这里由北汉江两侧向北突出。中国人首先以营、团规模的协同进攻攻击了由南朝鲜第5师防守的北汉江东岸的阵地。他们很快便迫使南朝鲜人从其主要抵抗线向南后退了半英里。南朝鲜人发动的反冲击未能恢复防线原先的态势。中国人第二天又恢复了攻势,迫使南朝鲜人在此后的五天中不断后撤,直到从他们的原阵地向南后撤了大约三英里左右。与此同时,在北汉江西岸,中国人的另一个师突破了南朝鲜第8师的防线,在两天之内便包围了右翼的那个团,迫使该师向深远地区后撤。另外还有一支中国部队以有限兵力在第10军控制地区的左冀实施了一次牵制性进攻。这次进攻本来是很容易阻止的,可是,南朝鲜第5师撤退后接着又发生了第8师的退却,使第10军左翼受到威胁,迫使该军在这一地区稍稍后撤了一段距离。后来,由于南朝鲜第5师在北汉江突然向东转折的地方(这在南朝鲜人和敌人之间形成了一道障碍)建立了一道新的防线,同时,由于南朝鲜第8师在中国人发动攻势时该师所处位置以南大约四英里处建立了新的防线,整个防线总算稳固下来。

    中国人在西线进攻第1军时还取得了一些小的胜利。

    在东段,他们迫使第10军进行了一次规模很小的后撤。但是,不到十天,这些攻势就被迫停了下来。大约就在此时,泰勒将军得到了从日本调来的大量增援部队。他们是第187空降团战斗队和第34团战斗队(欠一个步兵营)以及随后调来的第24师所属两个步兵团。这支新的力量使他稳稳地顶住了中国人在这次攻势中于七月开始的最后一个阶段的进攻。在六月份的进攻中,中国人夺取了几个制高点,并且在八英里宽的正面上夺占了不少地区。但是,他们为此损失了大约六千六百人。在这些战斗中,南朝鲜第2军也遭受了重大损失,伤亡、失踪人数超过了七千三百人。

    中国人在七月份发动的攻击矛头指向南朝鲜首都师。

    该师当时负责防守第9军右翼的地段,这一地段在铁三角的右侧顶点金化附近。中国的三个师突破了首都师的防线,形成对该师的合围之势,几乎将该师吃掉。在这种情况下,首都师在一片混乱中向后撤退。再向东,是南朝鲜第2军的左翼,由于首都师的撤退,这里已危险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在这一地段,中国的一个师向南朝鲜第6师发动了进攻,并迫其逐渐向南撤退。这一退却所危及的南朝鲜第3师和第8师有组织地撤至金城江南岸一道新的主要抵抗线上。新近补充给南朝鲜第2军的南朝鲜第7师将中国人赶出了沿江的高地,从而为建立这条新防线助了一臂之力。这时,我们沿战线已部署了足够的兵力,本可以重新恢复过去的防线。但是,板门店的双方谈判代表实际上已经达成协议,而且,付出许多生命去夺取对第8集团军的安全来说毫无价值的地区,也未免太愚蠢了。

    七月十九日,正好是南朝鲜第3军建立起新防线的前一天,在板门店达成了最后协定。后来,联络军官和参谋军官们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划分非军事区分界线。这个星期,整个战线比较平静。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哈里逊将军代表联合国军,南日将军代表中国人和朝鲜人,在协定书上签了字。当晚十时,双方停止射击。没有出现其他战争结束时所能看到的那种狂欢和向对方表示友善的场面。士兵们只是相视而笑,或者疲倦地坐倒在地上,要么围着一大壶威士忌,分享着欢乐。在被炮火削得光秃秃的山脊上,人们只是因为能够从地下的洞穴中爬出来,在不用担心遭到射击的情况下放眼乡村田野,便感到几乎是十分惬意了。

    从战争爆发到此时,经历了三年一月又两天的时间。

    从史密斯特遣部队,这支人数不足、火力很弱、缺乏准备,但却由一批勇敢的普通士兵组成的部队,采取我们近代军事史上最了不起的但宣扬也是最少的迟滞行动到此时,则恰好经历了整整三年左右的时间。

    第10节

    为了换得一种不稳定的和平(正如艾森豪威尔将军告诫全国时指出的,在世界范围的斗争中,这种和平“只不过是单独在一个战场上实现的停火”),我们失去了无数宝贵的生命。人们本指望在此之后能很好地吸取和运用我们以如此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所有经验教训。可是,那些令人嗤之以鼻的陈辞烂调至今仍不绝于耳。而那些在一九五一年五月和六月的大辩论中(当时,美国的远东政策在参议院受到了苛评)明确提出的宏伟国家目标,却竟然好象被我们的许多公民给忘记了。

    当时,参议员理查德·技塞尔曾发表过这样一段讲稿:“我们对于在远东实行何种合理政策可能存在着分歧。我们对于战略问题可能各执己见。我们在个性上可能相互有别。但是,在为自由和正义献身时,我们会团结一致;我们维护我们的制度和法规的决心将始终不渝。我们希望我们的制度、法规得到维护,不受侵犯。但是,我们的制度和法规固然要维护,美国人民的目标却不应为这场考验人的严峻论战中暴露出来的任何问题所动摇”这些目标过去当然是,而且今后仍将是:维护国家的安全和独立,坚持国家的道义和基本原则。我们与世界其他国家的所有交往活动必须着眼于最终实现这些目标。我们在自由世界的领导责任要求我们必须采取一种强硬的对外政策。如果说我们没有从这场战争中学到别的东西,那么我们至少懂得了在这种强硬政策受到挑战时,企图以兵力单薄的武装力量为后盾来贯彻这种政策,那将是愚蠢的做法。更确切地说,朝鲜战争使我们再一次尝到了我们最初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尝到过的那种教训的滋味。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恐怕当时活着的没有哪一个政治家或政界人物能够说服我们厌战的人民同意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去当兵打仗。正如我在第一章中已经说过的那样,只有少数几个人反对这样轻率地不顾后果地拆除我们庞大的军事机器,而他们的警告又很快为报刊、电台、官迷以及各处老百姓的呼声所淹没。军队复员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这股洪流。就象对待我们手中的刀剑一样,我们的军舰,任其锈蚀,我们的飞机,任其损坏,我们各种强大的战时工业,则任其转变为平时工业或干脆废弃。我们精神上的马奇诺防线(我们对联合国以及对我们原子弹的威慑力量充满了信心)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因此,我们的心思就转向了挣钱、球赛、新式的汽车和崭新的寓所、方便生活的各种新设备、度假,以及购置我们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享用过的无数生活必需品。作为各军兵种骨干力量的千千万万有技术、有经验舱士宫和技术人员很愉快地认为,自己已完全尽到了对祖国的义务,因而脱下了身上的戎装。如果他们能早几年预见到,自己又得匆匆地返回军队,急速地准备行装,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被仓促地运往(而且常常采取空运的方式)一个新的战场,那么,当初就连他们也会要求国家停止单方面裁军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谁要是认为我们可能还要打一场除一场新的世界大战之外的其他什么战争,那就会被人觉得荒谬到极点,而爆发世界大战看来又极不可能。有限战争这个概念还有待今后被人们所认识。我们的人民当时总喜欢认为,不用踏上敌人的国土而完全通过海、空力量和核弹就可以进行任何战争并赢得任何战争。

    我们对未来情况所作的可悲的错误判断,丝毫也不能归咎于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情报不足。不,我们只是未能对手中掌握的情报作出正确的分析。我们对事先可以预见到助很可能要发生的意外情况未能拟定相应的方案。我们忘记了我们外交地位的强弱要取决于作为其后盾的军事实力。我们在远东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陆军部队。而我们在那里的那点部队,用麦克阿瑟的话说,又只适于担负占领军的任务而不是作战任务。在欧洲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我在前面已经指出,把那些参加过长期战争、刚刚安顿下来的士兵们重新投入战火纷飞的前线未免太不近人情。但是,我还要强调一下,我们当时来不及将新征召的没有经验的青年人空运到前线去,阻止敌人把我们在朝鲜的那点十分弱小的部队赶人大海。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完全避开这场冲突呢?我们是否可以象以往常常所做的那样放弃朝鲜,让这个幼小的共和国夭折呢?

    问题就这样直接摆到了唯一可以使其得到解答的地方——白宫面前。以往,从来没有那一位美国总统在如此措手不及的情况下碰到过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也从未出现过这样一种孕育着无法估量的巨大灾难的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以往的对外战争都是在一系列事件之后发生的。这些事件已经为战争做了很充分的舆论准备,因而使最高决策人能够获得民众的广泛支持。导致我们与西班牙作战的对古巴长期残酷压迫的历史;促成我国人民在第一次对德战争前作好思想准备的我们那三中的敌对行动和违反中立原则的行动;突然将我们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在珍珠港发生的背信弃义事件——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麦金莱总统、威尔逊总统和罗斯福总统能比较容易地作出重大决定。

    然而,一九五O年六月,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战争便突然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这一事件爆发之突然可与珍珠港事件相比,但究竟采取何种对策却没有珍珠港事件发生时那样清楚。一九四一年,我们唯有采取一种体面的行动。而在一九五O年,杜鲁门总统本来或许可以对这一问题采取回避的做法,这样,社会压力就会减少到最小的程度。但是,总统采取了断然措施迎接对方的挑战。他决定,我们必须战斗。这一决定使他流芳千古。

    我们的人民获得分析形势的时间之后,他们没有多久便同意了总统的决定。美国从道义上讲决不会容忍朝鲜遭到蹂躏。真正的威胁是好战的共产主义,他们赤裸裸地使用武力进行扩张的企图已经暴露无遗。这是对我国安全的直接挑战。如果任凭其一意孤行而毫无反应,那我们就会一步步走向第三次世界大战。

    然而,我们对敌人的回答虽然非常迅速,但事先在我国政府的行政部门和立法部门内部以及联合国内部还是经过周密考虑和认真研究的。因为,眼前的问题还牵涉到另一个充满了我们几乎无法估量的危险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应该与其他国家共同行动呢,还是单独进行这场战争?

    战争期间,当我们考虑要扩大海上封锁和空袭规模时,这个问题又使我们感到非常棘手。但是,杜鲁门总统一开始就坚信,如果我们能在我们赞同其原则的联合国旗帜下作战,我们决定在朝鲜使用武力的正义性就会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得到维护。采取这样一个步骤要求我们在战略上与盟国进行磋商,或者至少也要考虑到他们的利益和可能作出的反应。或许可以说,这个要求妨碍了我们的作战行动,而事实上它也确实对我们的作战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它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在军事上的冒险行动,否则,我们有可能因此而越来越深地陷进亚洲的泥潭之中。

    当然,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情,即当仁川登陆的胜利使我们处于可以越过三八线向北推进的有利态势时,我们最初的目标(抗击侵略,将侵略者赶出南朝鲜并恢复南朝鲜的和平)曾发生过急剧的变化。我们当时悄悄地将自己的任务改变成占领和统一整个朝鲜。这是李承晚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目标,也是对麦克阿瑟诱惑力很大的目标。

    中国的参战迫使我们对目标又进行了修改,以至到最后我们再次决定,只要能使南朝鲜保持独立,不受共产党的控制就算达到了目的。但是,除取得第一次胜利之后不久和从鸭绿江撤退之后这两次外,我们从未在任务不明或者没有具体的政治或军事目标的情况下作过战。我们总是将目标限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或者说,限制在我们认为自己的能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内。我们的最高当局从未认为可以随心所欲、不受限制地使冲突升级,或者可以在没有明确的政治、军事和地理目标的情况下使冲突升级。我们不曾追求过概念含混、大小不明的胜利。我们之所以同意在恢复战前状况或类似状况的前提下维持一种相持局面,完全是因为这样做可以给朝鲜带来和平。我们清楚,我们当时所能调动的兵力是有限的。我们的文官政府也十分明了,我国人民不会同意进行一场有可能波及大半个亚洲并且需要我们付出千万条性命的战争。我们终于在最后认识到,军事上的胜利已不再是以往那种东西。如果我们借以赢得胜利的手段给世界带来浩劫,或者使我们走进与国际道德准则背道而驰的死胡同,那么,军事上的胜利甚至会永远与我们无缘。

    正如我们在前面的一个章节中所了解的,是由文官政府还是军界来控制我国的对外政策,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决定对外交政策时军界应处于何种地位,似乎通过杜鲁门总统与麦克阿瑟将军之间的较量已经得到了解决。当人们头脑冷静下来之后,当真相大白之后,当有时间进行清醒的分析、总结之后,我们有理由相信,我国宪法中关于文官政府拥有制定对外政策的最高权力的明确规定是会得到每个人发自内心的尊重的。可是,艾森豪威尔将军在总统任期届满时还是感到,需要告诫全国提防可能出现一个军事与工业结合的集团,这个集团有可能在我国人民尚未察觉之际夺取制定与执行我国对外政策的权力。一九六四年总统竞选期间,居然还出现过军事领导人不应受文官政府干预的建议。我相信,这种极端的观点只能得到极个别美国人的支持。但是,在君主制国家,在实行寡头政治的国家以及在其他实行民主制度的国家,军人夺得统治权的情况是很多的。除军人之外,我们自己的一些普通公民也一再主张,仗一旦打起来,就应当由军事当局单独计划和指挥。这表明,军人控制我国事务的事情(尽管从目前看这种事还不大可能发生,而且,这与我们的整个生活方式也是格格不入的)是“有可能在这里发生的”。

    为防止出现这类悲剧,我们一定要坚持文官政府在战时应象在平时一样掌握制定对外政策的权力。不过,在今天的条件下,由于人们掌握着能够使世界沦为一片废墟的武器,军政目标必须紧密地结合起来,以免由于某些失误而突然使我们丧失拯救我们许多文明业绩的机会。因此,文官当局在确定可达到的目标时,在选择实现这些目标所使用的手段时,需要与军事当局密切合作。没有目标的战争是极端危险的;一场只有某些诸如“胜利”、“免遭侵略”、“人民选择自己政府的权利”一类模糊目标的战争,也是很危险的。这类笼而统之的东西听起来很响亮,但今天的当局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具体面准确地提出我们准备达到的目标以及为达到这一目标打算付出的代价。否则,战争的整个指挥权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到这样一些人的手中,他们认为只有胜利才是合理的目标,他们从未用全世界人民所理解的乎直明白的语言给胜利一词下过定义。

    从前,军人的目标常常只是彻底消灭战场上的敌人,他们无权制定我们力求通过军事行动来取得的政治目标。

    可是,考虑到今天的复杂战争,必须给他们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充分的机会,让他们在我国的最高会议上就文职领导人所考虑的方针政策问题大胆地直抒己见。不过,政策一旦确定,一个格守誓言、忠于职守的军人要么应坚决贯彻这种政策,要么就退出军队。

    麦克阿瑟将军则采纳了一种与此截然相反的信条。一九五一年七月,在对马萨诸塞州法院(州的立法机构)的一次讲演中,他试图说明,一个军人对自己统帅表示忠诚和服从与对“国家和宪法”表示忠诚这之间是有区别的。

    “我发觉,”他说,“存在着一种新的、迄今尚不为人所了解的危险看法。这种看法认为,武装部队的成员主要应该忠于暂时掌握行政大权的人,而不是他们誓死要保卫的国家及其宪法。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主张了。再没有什么主张更能使人们对武装部队的忠诚表示怀疑了。”

    我们不妨将这段讲话与他在被任命为联合国军司令时向杖鲁门总统所作的保证作一比较。当时,亦即一九五O年七月十一日,他给总统发了如下电文:“我已收到您任命我为联合国军司令的通知——我谨再次向您保证:我本人对您绝对忠诚(着重号为作者所加),对您为争取世界和平与亲善所进行的卓越斗争我将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我希望自己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和期望。”

    使我惊讶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正是将军本人采取了一种“迄今尚不为人所了解的看法,”一种不仅与文官政府的而且与武装部队的最基本的传统格格不入的看法。陆军军官们立誓要捍卫的国家宪法没有任何关于忠于某个人的内容,倒是在一开始就明确表达了我国人民支持文职政府拥有统帅权的决心。宪法规定,总统为武装部队总司令,总统应在考虑参议院的建议并征得参议院的同意之后任命各军种的所有军官。每个军官在接受任命时都规定要服从总统或其继任者的命令,而决不要求对总统个人表示效忠。宪法丝毫也没有暗示过,除“那些暂时掌握行政大极的人”之外,还允许有什么部门或个人行使授予总统的权力和职责。可是,麦克阿瑟将军及其追随者们似乎就是这么干的。

    由文官政府掌握统帅权的传统长期以来一直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政治生活之中,以至于连最狡猾的诡辩家对此也无可挑剔。由宪法赋予美国总统的这种巨大无比的权力伴随着中种相应的责任。在今天这个时代,由于我们手中掌握着一种能在一瞬间使数亿人消亡、数亿人无家可归和贫困落魄的武器,因而这种责任十分令人敬畏。可是,责任不同于权力,它不能委托给其他的个人,不论此人是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有关我们武装力量的许多决定,如它的编成、维持、部署、任务等等,其中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给人类的未来带来重大影响。允许任何人面却不允许我们当选的最高领导人制定这类决策,这种理论还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崭新理论。它带有极大的无法预料的危险。

    不管某些公众对麦克阿瑟的行为是如何地迁就,我们军官团要求每个成员遵循的原则,却是不允许象将军在波士顿州议会会堂中发言时那样将忠诚置于一个错误的位置上。在军队,职责这个概念现在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面服从合法当局的领导则是履行职责的起码要求。征何一个军人,不论是小兵还是五星上将,都无权擅自判断一项命令是否符合自己的看法。诚然他对上级的忠诚需要由上级对他表示忠诚才能换得,但他对上级的权威则是要绝对服从的。

    此外,我决不同意有位作者的无稽之谈,说麦克阿瑟曾面临“一个军人所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他怎能做到既忠于自己对宪法立下的誓言并为美国的最大利益服务,又忠于当权的政府——他无法做到在同时服务于宪法和政府的情况下对两者都承担义务。”

    (《杜鲁门与麦克阿瑟之争和朝鲜战争》第234页,约瀚。斯帕尼尔著,哈佛大学贝尔克纳帕出版社,1959年出版。——作者)从麦克阿瑟一次值得一提的很干脆的讲演中或许可以看出他最终还是懂得了上述的道理。他是在一九六二年五月在接受西尔韦纳斯·塞耶奖时向西点军校全体学员发表的这次讲话。他说:“让公众去评论我国政府在施政中的功绩吧……这些国家大事不是你们应当参与的。”

    可是,正是此人在十多年前曾发誓,“只要我认为符合美国人民的利益,我就要经常地大声疾呼”。正是这个声音加入到了有关“我们的经济战线”、我们的生活水准可能降到“最普通的水平”、“国家通货的价值和私人所得日益减少”等等诸如此类问题的公开辩论之中。可以肯定,在他奉劝自己的年轻听众敬而远之、切勿涉足的“国内外容易引起争议的问题”中,诸如此类的问题是其中的核心问题。

    那么,他在指出军官不应涉政时是不是把自己作为一种例外情况看待了呢?是不是由于这些年来有了冷静地进行反省的机会而使他的思想发生变化了呢?或者,他是否确实象詹姆斯·赖斯顿一九五O年指出的那样,是“一个天生的唯我独尊、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的人”呢?

    与久负盛名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不能相比的我们今天这些不出名的小人物以及明天的无数其他无名之辈,必须继续根据历史的事实耐心地探求伟大人物的是非功过。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望人类的命运得到改变,才能指望避免或减轻人类的灾难。麦克阿瑟的事例有许许多多值得研究的东西。但是,我们必须肯定,从这件事应该汲取的一个重要教训,是军政当局之间应建立这种新的正常关系。

    如果在麦克阿瑟一再拒不执行指示之后,在将军对批准通过的方针、政策公开制造舆论、表示不满之后,总统还不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那总统本人就要犯玩忽职守的错误。就连麦克阿瑟早先也曾说过,作为一个总统,把自己的职权交给任何一个下级(例如麦克阿瑟本人)都“不能算是委托,而是放弃责任”。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总统并没有这样做。

    甚至在今天还有人提出许多关于朝鲜战争的打法、关于实现停火应采取的手段等其他问题。这是一些与我们当前在亚洲面临的困难有明显联系的问题。譬如:难道真的只有在停战与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吗?对我军加入战争的规模加以限制的战略是正确的战略吗?我们未能使用包括原子弹在内的全部力量对中国人的干预作出反应,是否应归咎于毫无根据的恐惧心理?我们的子孙后代今后是否会被迫为这种悲剧性的让步付出代价?停战谈判是不是只是共产党人把我们眼看就要到手的胜利果实抢走的一个花招?其中的一些问题将有待历史来作出判断。不论我们如何认真严肃地搜索古今某些相似的事例,我们都不可能准确地预言,如果不是作出了过去那种选择而是作出了别的什么选择,我们会得到何种结局。

    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今日的某些误解是由于情况了解不够造成的,某些所谓朝鲜战争的“教训”总结得并不正确。我十分尊重许多人看问题的出发点和爱国主义精神,但我决不同意他们的看法。他们当真以为朝鲜战争是一次军事、政治和精神上的可耻失败,以为在这场战争中我们采取了不折不扣的姑息态度,丧失了国家的尊严。

    正如我在前面的章节中曾说明的那样,我当时的确很清楚:第8集团军的全体官兵深信,他们在一九五一年夏季是能够向前推进的,至少可以推进到鸭绿江西部流域,还深信,在联合国海、空军支援下,他们能够在战术上击败任何企图阻挡第8集团军前进的中共或北朝鲜地面部队。但是,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样,如果这样做,那就只会在我们的军事史上写下完全不同的一页。因为,这样做,我们可能还得面临无休止的游击战,而且,我们很清楚,南朝鲜地面部队是无力单独控制这些地区的。也许,美国人最后将被迫同意在亚洲大陆保持一支庞大的部队,执行遥遥无期的绥靖任务。无疑,今天还有某些人认为,我们当时应该封锁中国沿海,轰炸满洲基地,甚至投掷原子弹。

    但是,不仅是我,其他人也认为,这类行动并不能保证我们赢得军事上的胜利。记录表明,总统、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当时都认为,我们暂时可能得到的东西根中无法补偿我们今后要长期失掉的东西。

    当共产党中国在一九五0年十一月和十二月秘密派出大量军队向我在北朝鲜的部队发起突然进攻时,本来是有充分的理由向他们公开宣战的,甚至有充分的理由向其位于鸭绿江以南的部队和江北的军事基地投放原子弹。但是,我们对是否采取这类行动进行了慎重的辩论,最后,负责制定这种决策的美国政府否决了这个方案。最终的决定是,仍坚持最初规定的那些在朝鲜的目标(这些目标在仁川登陆后的一个短时期内有过变化),即粉碎侵略行动,赶走侵略者,恢复朝鲜这一地区的和平,以及防止冲突扩大为第三次世界大战。联合国中绝大部分非共产党成员国对这些决策都表示坚决赞同。

    至于停战本身,我坚信(正如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版的一期《新闻周刊》杂志所记载的那样),共产党领导人实际上很希望停战,而且五角大楼也同意我的这种看法。地面战争从六月份开始就处于一种相持状态。双方都以远远超出军事需要的代价沿静止不变的战线保持着庞大的军队集团。双方都面临一种很简单的选择:或者决心扩大战争,或者设法停战。我已经谈过本人的如下看法,即向鸭绿江发动进攻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伤亡,而军事上却又得不到多少好处。中国人无意把战争扩大到其他地区,也不希望他们自己的国土遭受我空、海军的轰炸、炮击。很明显,停战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

    事实证明,停战谈判是极其困难的。但是,我内心始终坚信,除进行谈判之外,再无其他合理的办法。武装侵略被阻止。侵略者被赶走。我军牢牢地占领和控制了一个更有利的防御地带,这个防御地带大部分处于三八线的北朝鲜一方,而不是南朝鲜一方。不错,在经过数次谈判之后,停战协定即将签字之际,中国曾发动过一次强大的攻势。但是,它根本不象某些人所指责的那样是这场战争中规模最大的一攻势。这次攻势只不过占领了几个警戒阵地和一些没有多大战略价值的地区。而且,所有这些地方都完全位于三八线以北。这次攻势只不过是敌人最后的一次徒劳的尝试,旨在将我们推向一道比较难以防守的停战线上,以某种所谓的“胜利”来结束这场战争。我们牢牢地守住了坚固的防线,而没有采取有人提出的直接打击中国的对策。鉴于上述所有情况,加之中国人也希望停止战争,难道这还不是进行谈判、停止战争的时机吗?

    我们是否应该参加谈判姑且不谈,有一个情况是肯定的,即从华盛顿发出的许多指示增加了我们整个谈判的困难,并且大大推迟了最后协定的达成。这类指示曾不止一次地打乱我谈判代表的计划,使他们失去了唯一可以博得共产党尊重的那种有力的支持。有这样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在我方代表已表示坚持要在停战条款中写进禁止修建新机场和修复老机场的内容之后,华盛顿还指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作出让步。当时,由于我们的轰炸,在整个北朝鲜已经不存在一个可供作战使用的机场了。如果没有上述限制,共产党人就能够将其战斗机从满洲调至北朝鲜(停战协定一签定,他们立即就这样做了)。这样,他们便能打击南朝鲜的深远后方。华盛顿的这一命令实在让人有苦难言。

    华盛顿还命令我们改变自己的如下立场(其理由是苏联没有参战),即反对苏联象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其他一些国家一样作为中立国监督委员会成员的立常这场战争是苏联怂恿、挑起的,对方作战的坦克、飞机、大炮也是由苏联提供的。把这样一个国家也算成是中立国实在是天下奇闻,因此我们竭力反对将其作为中立国监督委员会的成员。可是,华盛顿命令我们仅仅把苏联与朝鲜有一条共同边界作为反对其担任监督委员会成员国的理由。这个态度上的变化肯定会使共产党觉得我们承认了自己的软弱无力。

    另外,我并不认为由于举行停战谈判就使我国人民丧失了什么尊严。我不相信我们国家的独立遭到了任何损害,也不相信深深扎根于我们心中的道德观念、对上帝的信仰和为公理的最后胜利而献身的精神已淡漠下来。

    五十年前,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时期(许多人对这个时期至今仍记忆犹新):在一个国家明确表示采取一项方针之后,即使军队土崩瓦解,人们也不考虑进行谈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九一七年四月的尼维尔之战和其后十月份陆军元帅道格拉斯·黑格爵士指挥的法兰德之战,使得千千万万个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健儿们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然而,不管为了何种原因,获得何种好处,付出这样惨重的牺牲是否值得,历史肯定是要提出疑问的。这种极其重大的损失当时确曾使某些政界人物的头脑变得清醒起来。但是,那一年虽然有进行谈判的好机会,他们却缺乏应有的眼光和勇气采取其他合适的步骤,而继续在那里追求所谓“胜利”。结果,形成了军事上的相持局面,双方的鲜血几乎流失殆荆其实,稍有头脑的人在当时都会采取行动停止这场战争的。

    劳埃德·乔治在视察前线之后说:“如果人民真能了解到实情,那么战争明天就会停止。可是,他们自然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实际情况。记者们是不会报道的,新闻检查也不会让真相透露出来。战场的情况令人毛骨悚然,是人们精神上所不能忍受的。我感到我再也不能继续干这种流血的买卖了。”(引自利昂。沃尔夫所著《在法兰德战撤一书。——作者)可是,几乎在同一时刻,英国政府却正式要求美国派出五十万青年归英国指挥,进行“为期七周的堑壕战训练——尔后到法国进行七天的测向洲练,再作为步兵投入战斗。”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领导人拒绝让我们的青年人遭此厄运,没有把他们派到战场上去当外国人的替死鬼。

    他们坚决主张建立我们自己的不受协约国领导人随意支配的军队。

    此时,“全面胜利”的诱惑力在法兰德仍然是那样令人无法抗拒。直到十万条性命换得一小块深不可测的泥潭的愚蠢行为震动了将军和政客们之后,直到苍天有眼、让冬季的大雪阻止了这一疯狂的行为之后,这场大屠杀才告结束。

    然而,在朝鲜,一出现可以停止相互杀戮的机会,我国政府便立即表示了欢迎的态度。那种破坏联合国采取集体行动而让美国自己单干的企图遭到了破产。在实现停战之际,在朝鲜派有战斗部队的十六个盟国再次庄严声明:如果对方再度采取侵略行动,他们将决心迅速作出回答,而且,那时,他们的作战范围就不一定局限于朝鲜半岛了。

    尽管我们失去了在朝鲜取得“全面胜利”的机会(如果在朝鲜真有过这样一个可以创造这类丰功伟绩的机会),我们还是使国际共产主义遭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惨败。

    我们也证明了集体安全的方针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如果联合国不是在美国的领导之下迎头痛击了共产党人的挑战,那么,它本来会变得分崩离析,软弱无力。

    一九五一年四月,我在东京接任联合国军最高指挥职务之后,曾发表过这样一个谈话:“我相信,在军事史上从未有过象今天这样有如此众多的盟国这样和谐地并肩战斗,而且相互间又这样完全信任、尊重和合作的先例。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些部队(联合国军)的参战大大提高了联合国军的战斗力。”

    最后,从纯军事的角度来看,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七月五日至九月三十日),共产党人向南朝鲜的突进遭到了抗击并被阻止,侵略军几乎全部被歼。从元旦开始的共产党人的攻势,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即被迫停止。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第二次撤出南朝鲜首都之后刚刚三周的时间,联合国军便转入了进攻。这次进攻,除受过几次短时的挫折外,一直持续到侵略者被统统赶出南朝鲜为止——只有一小块很难防守的南朝鲜领土仍为敌军占领。但是,有一块北朝鲜领土则为南朝鲜所控制,而且直到今天还在其控制之下。

    一九五一年五月,我作为联合国军司令和美国驻远东部队司令报告了自己的如下分析判断:敌人“再不会具有发动四月二十二日和五月十五日那样强大攻势的能力了”。

    大约在同一时间,我给第8集团军及其当时的司令范弗里特将军发出了下面这封信:“我认为,历史有一天很可能会这样记录:……这支军队向最邪恶的势力进行了挑战,抗击并击退了这股势力。

    它一直威胁着人类争取个人尊严和自由的长期斗争。我相信:很可能,共产主义洪流的浪头已被你们有力的双臂和坚强的意志所粉碎,这股危险的潮水……已开始消退。”

    我希望这就是历史作出的评价。

    第11节

    ——这些教训对于我们寻求和平的意义如果不认真地将自己在以往战争中汲取的教训运用于解决今天的军事问题,那么我们不厌其烦地谈论这些教训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认真细致地分析这些教训,以避免以无法估量的代价重犯我们曾经为之付出昂贵学费的错误。

    有关朝鲜战争的重大错误之一是,我们习惯于将自己的战略建立在分析敌人企图的基础之上,而未能对我们所掌握的敌人的实力情况给予应有的重视。尽管麦克阿瑟和他的支持者们知道,红色中国完全能够迅速采取在朝鲜进行干预的威胁行动,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中国人的这一威胁。而我们的错误则在于,我们采取行动时依据了这样一种理论,即认为当时“没有一位神志清醒的司令官”会向鸭绿江以南派兵作战。

    今天,我们在东南亚同日益增多的困难作斗争时,令人满意的是,我们似乎更重视我们知道敌人能够于些什么,而不是我们认为他们准备干些什么。约翰逊总统曾经说过,他相信红色中国说的话——而我们在朝鲜却未能做到这一点。因此,我深信我们的决策者十分清楚,如果红色中国人的领导下定了决心,那么红色中国人是能够激怒我们与他们打仗的。他们的公开言论已清楚地表明:他们对待人类生命的态度,甚至对待他们自己人民生命的态度,与我们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我没有参预当前各项计划的研究与制定。但我相信,我们正在进行准备,以应付红色中国动用其威胁力极大的力量的可能性。只是当我听到有影响的人物向我们担保中国“不敢”采取这种或那种行动时,我才感到不安。我相信,我们军界的决策人再也不会由于错误地判断共产党中国人的意图而产生麻痹情绪了。

    也许我们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教训,可是,还有一些其他的错误至少我们的部分公民似乎还要执意坚持下去。在朝鲜战争期间,有些人认为,以空军来切断已投入战斗的敌军所有增援和补给,就可以创造截断敌人的奇迹。空军并不能创造这种奇迹。这个事实本应更广泛地为人们所接受,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曾在朝鲜参加过地面战斗的人都不会轻视我空军在那里创造的业绩。空军不仅使我们免于灾难,而且,如果没有这支力量的支援,联合国军是不可能完成其使命的。在越南,空中力量与地面作战的成败同样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但是,空中力量确实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可是,甚至就连某些身居高位的人至今都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这些局限性从未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表现得那样明显。当时,德国人不顾盟军掌握着无可争议的空中优势,照样利用少数几个山口向自己在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大约二十六个师提供补给达两年之久,从而使这些师得以维持下去。在朝鲜,我们实际上掌握着整个半岛的制空权,但是,就连麦克阿瑟本人也承认,我们无法依靠空中轰炸来孤立战场或切断对方的增援和补给。在越南,迄今为止所发生的情况再次证明了这个教训:轰炸之后,在短短几天之内,敌人的铁路和桥梁就可修复并重新投入使用,渗透路线也未被切断。可是,我们至今仍然还可以听到要求进行饱和轰炸的论调。这种论调的支持者们坚持认为,饱和轰炸可以切断越南北方与南方的联系。

    我还怀疑,我们是否从朝鲜战争中汲取了更深一层的教训,即除非协议中带有能够在今后付诸实施的制裁条文,否则,与共产党签订的各种协议都毫无价值。在朝鲜进行的两年的艰苦谈判告诉我们:只有在履行协议明显对共产党有利时,或者他们遭受报复的威胁十分明显、不可忽视时,他们才会履行协议。在东南亚,不论最终能与共产党人达成何种协议,要将各种具有约束力的制裁条文加进去肯定是极其困难的。然而,我们仍须做好必要时推迟最终协定的签订、直到将这类条文写进协定的准备。

    我们在朝鲜得以避免的一个错误,是坚持在进行谈判之前实现“全面胜利”、“敌人的无条件投降”乃至“制止侵略行动”。可是,从当前四处可以听到的并且充斥各类公开刊物的许多口号来看,我不禁怀疑我们的公民是否都已经懂得了有限战争的概念。一场有限战争并非只是一场尚未全面开展的小规模战争。它是一种根据我国的利益和现时的实力对各种目标作出具体规定的战争。“无限”的战争,亦即除“胜利”之外没有明确规定地理、政治和军事目标的战争,可能会无限制地升级,就象那些取得一个胜利之后还需要赢得另一个胜利来保障前一个胜利的战争一样。坚决要求全力以赴地打赢战争听起来可能很有大丈夫气概,“捍卫自由”的号召也可能象救世主的福音一样会使我们的热血沸腾。可是,在今天这种时代,一场全面战争的结局是不可想象的。它很可能意昧着数千年文明的毁灭,连一个能庆祝胜利的人都不能幸存下来。

    我们在确定军事目标时,首先需要认识到,世界上大多数最基本的令人苦恼的问题是并不适宜用纯军事的办法来解决的。我们与那些嘲弄人的尊严、否认个人自由的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必须通过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的共同努力来寻求解决办法。这个世界不可能平静、安定下来,因为占世界总人口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过着相当豪华舒适的生活,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仅仅只知道贫困、肮脏和幻想。

    因此,我们确定对外政策的目标必须考虑到这些基本的现实,而且必须明确地阐述这些目标,以免使这些目标成为隐藏我们自私和唯利是图的目的的十足战争叫嚣。譬如,我很怀疑某些政府官员所说的这样的话:我们进行越南战争的目标还是表里如一的,即使存在着外交上很少有诚实可言或者难得赤诚相见这样明显的现象。约翰逊总统所阐述的目标,亦即本书(一九六七年一月)所列举的他的目标,在我看来似乎不存在模棱两可、闪烁其词之处,而且,这些目标也是我国政府在不与对方妥协的情况下能够体面地达成的目标。但是,对于一些掌权的和有影响的其他人士的辩解,即我们在越南的战争目的毫无利己之心,只是一心要保证那里的人民获得“选择他们自己政府的自由”,我是很怀疑的。不久前,艾森豪威尔总统将越南的丧失引述为“失去了宝贵的锡矿以及大量的橡胶、稻米供应”。

    也许人们可以认为,正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自由”,才是某些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的真正目标。那些说我们的目的是“要使河内停止侵略行径”的人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没有北京的支持与补给,河内是不能长久坚持下去的。

    如果我们相信关于我们目标的后一种说法,实际上就等于认为,我们的目的是迫使河内和北京不仅要停止支持武装入侵和颠覆越南的行动,而且要停止支持武装入侵和颠覆老挝、柬埔寨、泰国、缅甸的行动。根据东南亚条约,美国对所有这些国家都承担有义务。这样,美国自然就得要么公开地,要么通过秘密的外交途径向共产党中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他们停止支持活动。对于向红色中国提出最后通牒的任何办法是否明智,我是深表怀疑的。我相信,目前的中国领导人会拒绝以任何方式向他们提出的任何最后通牒。如果我们被迫扩大军事行动,以挫败旨在推翻东南亚条约保护之下的其他东南亚国家的侵略阴谋,那么我相信,我们就会认为有必要大大增加派往那里的军队。以我之见,如不使用战术核武器,那无论我们向那里派出多么大的我们自认为能满足需要的兵力都仍将证明是不敷使用的。而如果使用战术核武器,后果如何就只能凭主观推断了。最后,我认为,除非某个敌人首先使用核武器打击我们的国土或军队,否则,使用这种武器打击敌工业中心和人口中心将会引起自由世界舆论的极大反感,很可能使我们处于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敌对世界中。

    因此,我们应该自己决定我们世界政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应该仔细地规定这些目标的具体内容,保证这些目标符合我国的根本利益,保证这些目标的实现没有超出我们的能力。我们的资源并不是取之不劲用之不竭的。

    为了追求一些模糊不清、无法实现的目标而将我们的资源消耗殆尽,可能会使我们无力对付最终的考验。我感到,这种考验确实在向我们迫近。

    至于我们在越南的直接目的,阿瑟·戈德堡大使一九六六年九月向联合国大会所作的扼要阐述是很有权威性的,可能说的完全是真话。这些目的是:我们并不谋求在越南建立永久性军事基地,也不谋求在亚洲建立一个“势力范围”;我们并不谋求北越政府的无条件投降或将其推翻;我们不排斥“任何一部分南越人民”和平地参与关系到他们国家未来的事务;我们随时准备在一九五四年和一九六二年日内瓦协议的基础上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美国愿意,他说,将越南统一问题留待双方人民“自由选择”,并愿意接受选择的结果,最后,还准备在得到对方私下的或通过其他方式所作出的如下保证之后停止对北越的一切轰炸。

    这一保证应当是迅速采取使战争逐步降级的相应行动。如果北越能同意一个从南越分阶段撤出一切外来军队(美国和北越的军队)的计划,那么美国将同意在联合国或其他机构监督之下进行这种撤军。这些目标看来虽不能立即实现,但与确保我们对该地区锡、橡胶和稻米的控制的目标却是不一样的。因此,这些目标与我国人民在世界面前长期保持的道德形象,与我们长远的根本利益要一致得多。

    我们总的世界目标,即那些明显属于我国根本利益范围之内的目标,则更有待于研究讨论。不过,我认为有一些目标是明确的。它们包括以下各点,但并不仅限于以下几点:1.防止铁幕之外的西欧落入克里姆林宫手中。

    2.防止西半球出现一个受克里姆林宫操纵的政府(由于古巴已为克里姆林宫操纵,这一目标已暂时被我们忘记,但毕竟还是我们的一个目标)。

    3.坚持我们在远东的前沿防线,即日本列岛、南朝鲜、琉球群岛、福摩萨、菲律宾群岛一线(其中应包括东南亚全部还是一部,依我看,还是一个有待探讨的问题)。

    4.继续支持在联合国宪章原则指导下的联合国,尤其是因为联合国宪章序言中有这样的诺言:“拯救子孙后代于战争的苦难……”(许多美国人可能不同意将此点作为属于我国根本利益范围之内的目标。但是,这一目标是应当在我国根本利益范围之内的。)按我的想法,从战争的苦难中拯救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下一代这个目标,不仅符合美国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且符合全世界人民的根本利益。发动战争,例如故意挑起一场核战争,决不是拯救他们的办法。在我看来,联合国宪章前言中的这句话确实提出了联合国最根本的目的。

    从罗马帝国称雄的时代到现在这两千年的历史时期中,欧洲人民由于战祸而不时地被浸泡在血泊之中。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战争变得日趋残酷,使得更加广大的地区沦为一片片荒原。现在,人们已掌握了毁灭性的破坏手段,如果进行一场新的世界战争,人们所付出的血的代价,人类价值丧失的程度,都将超出我们的想象。

    这种有可能发生的灾难虽令人恐怖,但还是应当相信,政治家们将会以他们的聪明才智找到防止这种灾难的办法。我们不能允许眼前的障碍和可以预见到的困难(当然还包括人类对极力的贪求)破坏或削弱为避免不堪设想的后果而共同采取的行动。如果不考虑固有的道义方面的因素,那么,与这一目标的利害关系没有哪个国家集团能够超过西欧人民和美国人民,也没有哪个国家集团能比他们更需要实现这一目标。这是因为:欧洲长期因战争而饱受死亡和破坏之苦;美国与这些欧洲国家有相同的文化和经济利益;二者高度发展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结构都极易遭受破坏。

    越南问题是对政治家们的智慧和勇气进行考验的核心问题。正如解决德国问题和朝鲜问题时一样,我们将面临一些重大抉择。这些抉择对我国人民的精神和意志将是一个考验。我认为,众多的美国人民充满了可以给任何国家以精神力量的活力和正义感。我相信他们能够经受住这种考验。

    我坚信,我们的西方文明是根据某些崇高的虽则令人费解的目的在这个星球上逐步发展起来的。我认为,这个目的并不要求美国人民在地球上比较不幸的人民中间充当救世主,而是要求他们在充分认识我们的局限性,对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以及无意将我们的制度和生活方式强加于他人的前提下,作为不幸的人民坚强勇敢、胸怀宽广的伙伴。我们的物质力量加上我们的精神力量,足以使我们实现这一祟高的目的,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们必须发择聪明才智,担负起我们的责任。

    至于在当前,我认为没有比维护我们的自由更崇高的责任了。这要求我们必须节约使用自己的力量而不能让其自白浪费,以便我们在面临最大的考验时能使用这些力量。但是,空谈目的是毫无价值的。目的必须转换成具体、实际的政治目标。这些目标应当象我在前面指出的那样与国家的根本利益保持一致,应当从属于国家的根本利益。

    坦率地说,我们在东南亚确定的目标是否与此相符,我是表示怀疑的。象我这样一个公民,接触不到政府的高级情报,当然也就不可能断然消除这种怀疑。然而,在我们这样的政治制度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所能了解的情况对我们面临的对外政策进行评论,提出自己恳挚的意见,并对不久前华盛顿宣布的关于东南亚问题的许多错误估计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是每个公民的责任。

    我已说过,我根本不相信我们在东南亚的政治目标与国家利益是真正一致的。这些政治目标就象我们的政府官员提出的那些目标一样,面面俱到、空洞无物而且含混不清。但是,我认为,我们的注意力不应过多地放在这些表里不一的言辞中,相反,我们现在应当问一问自己:在这场无休止的冲突中,我们是不是过度地消耗了自己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以至当需要在世界上其他更关键的地区应付新的挑战时我们会感到十分虚弱。因为,今后肯定还会出现与我国真正的利益关系更大的威胁。

    如果我们能想出节约力量的良策以防备有一天会出现这些威胁,那我对美国的未来,对我们的领导应付这些威胁的能力,以及对我们武装力量全力支持这种领导的能力将充满信心。

    第12节

    [[一九五0年]]

    六月二十五日北朝鲜人民军大举入侵南朝鲜。

    六月二十八日北朝鲜人民军夺占大韩民国首都汉城。

    七月五日史密斯特遣部队在乌山附近首次与共军接触。

    七月二十日联合国军放弃大田。

    七月三十一日晋州落入北朝鲜人民军手中。沃尔顿·沃克将军宣布:“决不后退了!”

    八月一日联合国军进入釜山环形防御圈。

    八月六日至八日麦克阿瑟将军在东京与艾夫里尔·哈里曼以及诺斯塔德、阿尔蒙德和李奇微将军商议仁川登陆问题。

    九月十五日仁川登陆。联合国军夺占仁川港和港口附近岛屿。

    九月十八日联合国军夺占金浦机场。

    九月二十二日沃克所属部队由釜山环形防御圈出击。

    九月二十七日北进联合国军与南下联合国军于水原附近会合。

    九月二十八日联合国军收复汉城。

    九月三十日南朝鲜第3师越过三八线。

    十月七日至九日美军第1骑兵师越过三八线。

    十月十一日南朝鲜第3师占领元山。

    十月十九日第8集团军占领北朝鲜首都平壤。

    十月二十四日麦克阿瑟指示其所属司令官率所有部队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他将除南朝鲜军队以外其他联合国军不许向前推进的禁令置于脑后。

    十月二十六日南朝鲜第3军第6师抵达鸭绿江。南朝鲜第1军第26团于水洞抓获中国俘虏。

    十月二十七日至三十一日中国发动第一阶段攻势。

    十月二十七日南朝鲜第6师第7团在鸭绿江附近遭强大中国军队的沉重打击。

    十月三十日美军第24师先遣分队进抵鸭绿江四十英里范围之内。

    十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二日强大的中国军队在云山进攻第8集团军,迫使其撤过清川江。

    十一月六日麦克阿瑟提醒参谋长联席会议,中国军队跨过鸭绿江的行动“使我之所属部队有被彻底消灭的危险。”

    十一月二十三日感恩节

    十一月二十四日麦克阿瑟由东京飞往朝鲜,发出向鸭绿江发动大规模强攻的信号。他宣布:“中国人尚未进入朝鲜。”美7师第17团进抵鸭绿江畔的惠山镇。第8集团军开始向鸭绿江挺进。

    十一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九日中国发动第二阶段攻势。

    十一月二十五日位于朝鲜中央、德川附近的韩国第2军为中国之进攻所击溃。

    十一月二十六日二十万中国军队进攻位于清川江以北的第8集团军,使其遭受重大伤亡。

    十一月二十七日美军第24师、第25师和第2师撤过清川江。第8集团军开始撤退。中共军进攻位于长律水库西侧之第1陆战师和位于水库东侧之美7师所属部队。

    十二月五日第8集团军放弃平壤。

    十二月九日第1陆战师完成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始的突围行动。

    十二月十一日美军第1陆战师和第7师撤至兴南环形防线内。

    十二月十五日第8集团军和南朝鲜军队撤至三八线以南。

    十二月二十三日沃克将军死于吉普车事故。李奇微被指定接替其指挥。

    十二月二十四日第10军完成撤离兴南滩头阵地和北朝鲜的行动。

    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奇微将军正式担任第8集团军司令。

    十二月三十

    一日至一月五日中国发动第三阶段攻势。

    [[一九五一年]]

    一月三日至四日联合国军撤出汉城,撤至平泽、原州、三陟一线并进行整编。

    一月七日为重新与中共军队建立接触,第8集团军向北部发起强大的试探性进攻。

    一月十五日一支加强的团战斗队实施侦察行动即“狼狗行动”,在乌山附近与敌重新建立接触。

    一月二十五日第8集团军和南朝鲜军采取攻势行动。第1和第9军向汉江北进,“霹雷行动”开始。

    一月三十一日至二月十七日美第2师投入激战。其第23团战斗队及其加强的蒙克拉尔法国营在磔平里粉碎中共军队五个师的进攻,中共军队攻势突然终止。

    二月五日美第10军之进攻,即“围捕行动”于东线开始。

    二月十一日至十七日中国发动第四阶段攻势,主攻方向为美第2师防御地段。

    二月二十日“屠夫行动”,即美第9军和第10军发动的一次总攻开始。

    二月二十八日敌军在汉江以南最后之抵抗行动陷于瓦解。

    三月七日在中部和东部地带,“撕裂者行动”开始,第9和第10军越过汉江。

    三月十四日至十五日第8集团军重新夺占汉城。

    三月三十一日联合国军进抵“爱达荷线”,夺取全部地理目标。

    四月五日向“堪萨斯线”全面出击的“狂暴行动”开始。

    四月十一日麦克阿瑟将军被免除最高司令官职务,李奇微将军被指定接替其职务。

    四月十四日范弗里特将军就任第8集团军司令。联合国军所有部队进抵“堪萨斯线”。

    四月十九日美第1军和第9军进抵“犹他线”。

    四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八日中国发动第五阶段攻势的第一次进攻。

    四月三十日在撤至新防线后,联合国军将中国之攻势阻于汉城和汉江以北地区。

    五月十六日至二十三日中国发动第五阶段攻势的第二次亦即最后一次进攻。

    五月二十日中国的攻势遭到阻止。联合国军恢复攻势。

    五月三十日第8集团军再次进抵“堪萨斯线”。

    六月一日第1和第9军所属部队向“怀俄明线”挺进,“打桩机行动”开始。

    六月十五日夺取了“打桩机行动”所规定之地形目标。

    六月二十三日苏联副外长马立克建议停火。

    六月三十日奉华盛顿之命令,李奇微将军向中国人广播说联合国军准备讨论停战问题。

    七月十日联合国军和共产党之间的谈判在开城开始。

    八月十日共产党人要求对在开城附近发生的所谓伏击事件表示道歉。要求为我拒绝。

    八月二十二日共产党人要求我对“空袭”事件表示认罪道歉。要求遭拒绝后谈判中断。

    八月三十一日第1陆战师在“大钵”地区发起攻击。

    九月二日美第2师向“伤心岭”和“血岭”发起进攻。

    九月三日陆战队和第2师抵达最初目标。

    九月十八日陆战队向“大钵”以北之照阳河挺进。

    十月十二日第9军向“詹姆斯敦线”挺进。

    十月十五日美第2师夺占“伤心岭”。

    十月二十五日在联络官之间进行为期两周的商议之后,停战谈判重新恢复。

    十一月十二日李奇微命令范弗里特停止攻势,开始实施积极的防御。实施“灭鼠者行动”。

    [[一九五二年]]

    一月一日对共产党阵地的炮击战和空袭战开始,持续整一个月。

    一月至四月开始进行战俘甄别时,战俘营中发生骚乱。

    五月七日巨济岛战俘营中的战俘将多德将军扣作人质。

    五月十一日多德将军获释。

    五月十二日李奇微将军离任,前往驻欧盟军最高司令部接替艾森豪威尔将军的职务,担任北约组织武装部队最高司令。克拉克将军担任联合国军总司令(与日本签订条约后,执行占领任务的盟军最高司令一职不复存在)。

    六月六日为占领十一个巡逻基地,开始了“回击行动”。

    六月十四日“回击行动”的全部目标均由第45师占领。

    十二月峰岩岛战俘的越狱行动被镇压。

    [[一九五三年]]

    二月范弗里特将军退役回国。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奉命指挥第8集团军。

    三月二十五日中国夺占警戒阵地266高地。五个警戒阵地。

    五月二十九日中国人占领三个警戒阵地。

    六月十日中国人开始向金城附近的南朝鲜第2军发起进攻。

    六月十六日南朝鲜第2军被压回到新的主要抵抗线,大约向南后退了四千码。

    六月十五日至三十日中国人向美第1军防区实施进攻,攻占两处警戒阵地。

    七月十三日中国发起最后的攻势,以三个师进攻第9军右翼,以一个师进攻南朝鲜第2军左翼。

    七月十九日板门店双方谈判代表在所有问题上达成协议。

    七月二十日由美第9军和南朝鲜第2军沿金城江南岸建立起新的防线。

    七月二十七日停火协定签字,为时三年的冲突结束。

  • 人物历史记忆

    倪匡:不辨南北,东来西去

    倪匡(1935年-2022年7月3日)出生于上海,是日下午在香港辞世,算是东来西去了!
    倪匡兄弟姊妹7人,香港作家亦舒就是其六妹。
    1949年,倪父带部分家庭成员去香港,倪大哥倪亦方决定留下,倪匡当时也选择了留下。
    1951年,16岁的倪匡初中辍学,只身从上海去苏州,进入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受训三个月, 自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毕业”后,成为江苏省公安厅干警。此后,倪参与了苏南的土地改革[1957年10月27日,倪曾在香港《工商日报》发表相关小说《活埋》]和苏北洪泽湖的治淮工程、南潮河水闸工程,之后被派去内蒙古,专职管理劳改农场的犯人,足迹远至大兴安岭。当时的内蒙古保安沼是第三劳改管教支队所在地。倪匡二十岁到内蒙古,二十二岁离开。

    倪匡,不知道自己已然再次惹下大祸。
    此时,批评会矛头陡然转向。会上批评不再提水平仪和测量员,而劈头盖脑冲着倪匡而来,他稀里胡涂被扣上“在严肃场合竟然纵笑”的罪名,不到十五分钟,有了更具体的结论:“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生命线,嘲笑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是反对党的生命线,就是反对党的政策,就是反党。”
    倪匡据理力争,一一反驳。那个领导官大,却不善口才,几番争辩,那个领导文化水平不高,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应,但很显然他再度记恨之心。

    内蒙古的冬天冰天雪地。倪匡和战友住的房子,冬天一旦没有燃料,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受大风雪封阻,燃煤运不到,燃料中断,不到二十四小时,本来身贴上去暖烘烘的墙上,出现了厚厚冰花,冻得人都没法坐,这样下去,人都会冻死的。
    倪匡想起不远处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简陋小木桥,是粗糙地随意搭成的,河水早已冻到了底,过河可以不必用桥。于是,倪匡带了工具,找了几个人,把那座木桥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来,烧了三四天。煤运来了,就此渡过难关。
    本来,他认为那是小事一桩,来年春暖花开,再去砍几株树,把桥搭起来就是了,谁知总队知道后,又上纲上线变成政治事件。倪匡背上一大罪名:“破坏交通”就是“反革命罪行”。批评会、批判会、批斗会,逐级升级。

    在一次批斗会上,那个总队领导竟拉起衣袖,展示手背疤痕,大声宣布:“此人早就对革命同志怀有仇恨,故意蓄养凶狼,残害革命同志。在战场上,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没能伤了我,我是给他养的狼狗咬伤的。这是早有预谋的反革命行为!”

    会场上群情激愤,倪匡只好唯唯诺诺,低头认错。会后,写上几万字检讨,承认自己“潜存的反革命思想”。

    不久,倪匡被隔离在十里方圆没人烟的一间小屋子里。农场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彻查他。

    五月初的一天,倪匡在总队部政治处的一位朋友,悄悄跑来倪匡那间小屋。这位朋友是蒙古族人,来自托克托县。原先与倪匡一起工作,两人不久就成了好友。朋友对他说:“情况不对劲,看来你有危险了。听说要组一个法庭审判你。”

    朋友对倪匡说:“你已触犯破坏交通罪。”

    倪匡不解:“这怎么能算‘破坏交通’呢?不就拆了一座小木桥吗?到夏天再重新铺上去。”

    朋友说:“依我看,事情会很麻烦,一旦特别成立法庭,那即便不是死刑,也是二十年徒刑。”

    倪匡惊呆了:“那怎么办?”

    那朋友说:“你赶快逃跑,远离这里。”

    沉默了好一阵。倪匡疑惑,问那朋友:“怎么逃?”

    那朋友说:“从草原腹地走,要朝北跑,那里游牧民族多,有蒙古人村落,蒙古人会收留你的,他们正需要劳动力,住上两三年再说。”他接着说:“我帮你去偷一匹马,骑上它逃亡,越远越好。”

    翌日早上,那朋友牵来一匹马。马又老又瘦,没有马鞍,只披着两个麻布袋。那朋友说:“你快跑吧,兄弟。”

    倪匡握着他的手臂:“我跑了,你们怎么办?”

    “你别管那么多了。记住,往北走。”

    几十年后,倪匡还记着这个蒙古人,认他是恩人。但可惜的是,虽珍藏着与他的合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倪匡骑着马逃跑,他不辨方向,无法认路,好在这匹老马识途,只好听天由命,由马慢慢走。下午时分,又开始下雪,田野茫茫,雪花飞舞,极目所望,不见人影,似乎天地之间,只是他一个人。

    入黑时分,到了一个小村庄,居然有小吃店,倪匡要了一大碗热豆浆,两只大馍。他的手已冻得无力端起碗,只好俯首就着碗喝,热腾腾的豆浆,化成一股暖气,身子哪一部份先暖和,可以清楚感觉,到了脚趾,吸一口气,竟有死而复苏的感觉。休息了一阵,雪也止了,倪匡继续上路。

    此时,倪匡心情落寞,这一去,何去何从,虚空无着,莫此为甚。入夜,骑着马,朝北?往南?朦朦胧胧的焦虑中,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放眼四周,黑夜下的茫茫草原,皑皑白雪,世界只剩下黑色和白色。

    五月初,刚下过一场大雪,看不到北斗星,他在马背上,发现一条火车轨道。倪匡任随胯下的马无意识循着铁轨前行,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火车站。车站里没有人影。他将马拴在一条木柱上。他走进破陋的车站小屋。站里很冷。没有灯光,他在黑暗中,只见到奄奄的火炉。他将墙角损坏的半条板凳拆成木条,扔进火炉里燃烧取暖。

    倪匡就这样靠着一把椅子,他混混沌沌,睡意袭来。不知过了多久,火车撞击轨道咣当声由远而近。他惊醒了:前路茫茫,上车再说。转身走出屋,走向那匹带着他到此的老马,捋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又轻轻拍了两下老马的脸,向它道别。随后跳上车卡。那是一列载货火车。

    倪匡这时只有一个想法,尽快逃离这里,他生活了两年多的内蒙古。敞开露天的载货车厢,倪匡倚靠在杂货箱边,在刺骨的寒风中,随着火车缓缓前行。载货的火车停站,他就混上客车,客车停了,他又扒上货车。货车缓缓行驶,再次进入一个车站,停靠的是黑龙江泰来县车站。倪匡跳下火车走向车站候车室,候车室墙上一幅辽宁省地图,倪在地图找到了泰来,而后往南寻觅,白城、通辽、沈阳、辽阳、鞍山,倪匡在“鞍山”停顿了。他哥哥倪亦方就在鞍山,任辽宁省鞍山钢铁厂任工程师。

    倪匡决定去鞍山找哥哥。他口袋里还有点钱,但没花钱买火车票。跟着一帮盲流,见火车就上,查票了,就被赶下火车,在车站睡觉,有火车了,就再上。一路往南。经一番周折,他找到了鞍山钢铁厂,找到了哥哥。

    倪匡父亲倪纯壮和母亲王静娴1950年去了香港,倪纯壮在香港荷兰好实洋行保险部任业务经理。父母生了五男二女,倪匡是家中老四,本名倪聪。大姐大哥,从小由亲戚抚养长大,都改了姓。老三倪亦方、老五倪亦平、老六倪亦舒(即作家亦舒),老七倪亦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执教。
    倪亦方的经历是另一条路。他先后被授予鞍山市特等劳模、全国优秀经营管理者、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荣获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辽宁省委曾作出向倪亦方学习的决定。2008年4月病逝。

    1957年,倪匡在哥哥倪亦方家住了一个多月。哥哥也不敢长期收留他。倪匡自己也明白,他不可能报进户口,此地不宜久留。他最后决定:先去上海,再寻找机会去香港找父母。
    倪匡坐船去了上海,他住在舅公家里。亲友也都不敢收留他太久,有的甚至见他都怕。
    一天,倪匡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能帮忙去香港定居,实质就是“偷渡”。倪匡按广告所示,找到那家机构,那里拥挤着很多人。
    半小时的面谈,沟通。他们总共要收倪匡四百五十元人民币。倪匡回家筹措这笔资金。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好在亲朋好友最后一起出钱帮倪匡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偷渡是要冒生命危险的。静待逃亡的倪匡,终于接到启程通知。他听从安排,先坐火车去广州,三天后偷渡去澳门。他在澳门住了几天。1957年7月,由澳门偷渡香港。
    当时倪匡乘坐的是一艘运菜的船。曾经有人撰文说,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什么的,全是胡编乱造。偷渡安排,一路上很周到。倪匡跟随他们到了香港九龙,就在一个码头偷偷上岸。
    香港边境的关卡,其实是时紧时松的。1956年,当时国内放宽言禁,一时间局势似乎平定下来。于是不少港人遂要求港府重开关卡,并指离开香港的人定必比进入香港的人多。
    有见及此,港督葛量洪决定在1956年2月重开关卡,但是,由于重开关卡再度吸引大量难民到港,葛量洪又在同年9月宣布关闭关卡。
    在开放关卡的短短七个月的时间,港府就录得有6万人进入香港,而没有人返回内地。

    1957年,倪匡伪造多种公章、证件、介绍信由内蒙古逃至广州,7月间偷渡至澳门,再逃进英控香港。初至香港时曾在夜校读书,结识夫人李果珍女士。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香港报业与影视的黄金时代。倪匡最初在染厂里做杂工,并开始写作投稿,先后任工友、校对、助理编辑、记者与政论专栏作家(笔名为衣其)。后开始写武侠小说,笔名为岳川。
    1962年,开始用笔名“卫斯理”写作科幻小说。
    倪1992年离开香港,赴旧金山居住,2006年又返回香港。
    有人称他是“带给人间快乐的顽皮孩子”。

    孙志刚:生命或可收容

    2003年3月17日,任职于广州某公司的湖北男青年孙志刚在前往网吧的路上,因缺少暂住证,被警察送至广州市“三无”人员(即无身份证、无暂居证、无用工证明的外来人员)收容遣送中转站收容。次日,孙被收容站送往一家收容人员救治站。在这里,孙受到工作人员以及其他收容人员殴打,并于3月20日死于这家救治站。这3天中,他经历了此前不曾去过的3个地方:广州黄村街派出所、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和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 先被带至派出所,后被送往收容站,再被送往收容人员救治站,最后不治身亡。

    事发时孙志刚27岁,来广州才20多天。2001年,他毕业于武汉科技学院,之后在深圳一家公司工作。此前20多天,他应聘为广州达奇服装公司的一名平面设计师。从深圳跳槽进入达奇公司,当时处于试用期,月薪2000元。

    2003年3月17日晚10点,喜欢上网的孙志刚离开与朋友合租的住房,准备到附近一家网吧去玩。因为刚来广州,还没办理暂住证,他出门时也没随身携带身份证。走到天河区黄村大街上时,孙志刚突然被广州市公安局天河区公安分局黄村街派出所的警察拦住了去路。当时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事后已无处查实,因而也无法判断警察拦住他,是否因为“他不修边幅”。

    孙志刚并不知道,此时广州市公安机关正在开展“严打”的统一清查行动,三无人员是重点清查对象。当天下午,天河公安分局刚开了动员大会。由于身上没有带任何证件,孙志刚被带到了黄村街派出所。当晚,将近110人先后被带进这个派出所,其中30多人被收容。

    孙到派出所后,由两名“辅警”做了笔录。这是一份有点奇怪的笔录,上面孙志刚被问及有无固定住所、稳定生活来源和合法证件时,所答已无可考,填写的竟均为“无”。当晚负责甄别“三无”人员的,是34岁的黄村街派出所专区中队长李耀辉。李有十余年的警龄,曾经立过二等功,多次受过嘉奖。

    晚11点左右,与他同住的成先生(化名)接到了一个手机打来的电话,孙志刚在电话中说,他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带到了黄村街派出所。在一份《城市收容“三无”人员询问登记表》中,孙志刚是这样填写的:“我在东圃黄村街上逛街,被治安人员盘问后发现没有办理暂住证,后被带到黄村街派出所。”孙志刚在电话中让成先生“带着身份证和钱”去保释他,于是,成先生和另一个同事立刻赶往黄村街派出所,到达时已接近晚12点。

    出于某种现在不为人所知的原因,成先生被警方告知“孙志刚有身份证也不能保释”。在那里,成先生亲眼看到许多人被陆续保了出来,但他先后找了两名警察希望保人,但那两名警察在看到正在被讯问的孙志刚后,都说“这个人不行”,但并没解释原因。成先生说,其中一个警察还让他去看有关条例,说他们有权力收容谁。

    成先生很纳闷,于是打电话给广州本地的朋友,他的朋友告诉他,之所以警方不愿保释,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孙志刚“犯了事”,二是“顶了嘴”。成先生回忆说,他后来在派出所的一个办公窗口看到了孙志刚,于是偷偷跟过去问他“怎么被抓的,有没有不合作”,孙回答说“没干什么,才出来就被抓了”。成先生说:“他(孙志刚)承认跟警察顶过嘴,但他认为自己说的话不是很严重”。警察随后让孙志刚写材料,成先生和孙志刚从此再没见过面。

    据广东省有关部门事后调查,当天晚上,孙志刚的两位朋友舒某某、杨某某曾来到派出所,说明孙有身份证和工作单位,提出为其补办暂住证,并予以保领,但均被李耀辉以“没有进行核实必要”的理由予以拒绝。

    3月18日凌晨2时左右,孙志刚被送到天河公安分局收容待遣所。该所值班民警罗侨安对其进行了询问。治安协管员罗东升参照黄村街派出所移送的询问笔录,“制作”了询问孙的笔录,并在笔录上填写了孙志刚的身份证号码及“无暂住证”、“无正当职业”、“无正常居所”等内容,然后让孙签字。民警罗侨安则代替待遣所所长签下了“同意收容遣送”的意见。后来的调查报告说,正是由于待遣所民警极不负责任,才导致孙志刚“被错误地作为被收容遣送人员送至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但当时,根据之前公安机关填写的内容,中转站工作人员判定孙的情况符合《广东省收容遣送管理规定》,审批手续齐备,便将孙志刚收入站内。

    9个小时后(即18日上午),孙志刚向中转站护师殷孝玲报告自己有心脏病,因为紧张而心慌、失眠,要求放他出去或住院治疗。中转站遂以“心动过速待查”为由,将孙送往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后来法庭出示的证据显示,孙进入救治站时身体正常,脱衣检查未发现有外伤。医生对他的诊断是“焦虑症”。

    广州市一份调查报告针对外界的怀疑特别说明,“经询问派出所、分局收容待遣所和收容遣送中转站的有关民警和工作人员,均称孙志刚没有与民警、工作人员发生过顶撞、争吵或被民警、工作人员殴打”。但据孙的父母说,孙志刚虽然身材较瘦,身体却一向很好,从没听说有心脏病。孙何以声称自己有心脏病无从得知。他的一位朋友猜测说,或许是他以为医院的待遇会更好一些。

    当天,孙的另一个朋友接到孙从收容站里打出的电话,据他回忆,孙在电话中“有些结巴,说话速度很快,感觉他非常恐惧”。于是,他通知孙志刚所在公司的老板去收容站保人。之后,孙的一个同事去了一次,但被告知保人手续不全,在开好各种证明以后,公司老板亲自赶到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但收容站那时要下班了,要保人得等到第二天。

    2003年3月19日,孙志刚的朋友打电话询问收容站,这才知道孙志刚已经被送到医院(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去了。在护理记录上,医院接收的时间是18日晚11点30分。成先生说,当时他们想去医院见孙志刚,又被医生告知不能见,而且必须是孙志刚亲属才能前来保人。

    收容人员救治站

    2003年3月18日,孙志刚因称心脏病被送往了救治站。

    孙志刚本以为利用称病会被送到医院,可以换取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亦或是想通过一些方式来进行自我拯救。可是他做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决定。

    这个救治站位于广州市脑科医院江村住院部的一个角落,是一幢三层小楼,每间病房门窗都有铁栅栏。救治站由张耀辉分管。

    救助站内还配有医生、护士、护工,专门负责各类人员的救护和医治。应该说这里面配备了一整套的医疗体系,是能够起到基础的医疗作用的。

    根据救助站的病人描述,救助站里护工实际上就是保安,因为雇佣保安须向派出所交一笔钱。救治站为了省这笔钱,就给保安改了称呼。实际上保安们并没有护工的资质。

    救助站内不仅仅收治“三无”人员,还包括精神病、艾滋病、各种涉案人员。所以为了维护救治站的秩序,护工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

    救助站的这些护工们除了维护秩序外,也经常随意殴打和勒索病人。根据资料显示,救治站前几个月每个月死亡人数都在10人以上。而这些病人到底是如何死亡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孙志刚在被送到救治站先是被关进了201房。在这里据说被同病房的人打了两次。后来有人出院,孙志刚对着外面大喊,说明自己是有工作、有学历的人。

    他的意图是想通过别人拯救自己。但是他这一举动惹恼了护工乔燕琴。

    乔燕琴想教训一下孙志刚,告知206房的收治人员,孙志刚太闹,呆会儿把他弄过来让你们玩玩

    随后,乔燕琴等人将孙志刚调到206房。

    2003年3月20日凌晨1点,206房内的八人在乔艳琴的授意下先后两度对孙志刚轮番殴打。

    他们对孙志刚拳打、肘击、脚踩、跳起来在背上跺,又把其抬起来往地上摔。即便孙志刚跪地求饶,仍然没有停止。

    206领头的李海婴吩咐说,打得保安不满意。保安交待的事不办好,大家都有麻烦。再打半个小时。

    后来孙志刚被带到了205房,依然遭到了护工的殴打。

    当天晚上,一名值班护士邹丽萍在值班护理记录上,为孙志刚做的记录是本班睡眠六小时。

    显然,她并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不知她这个六个小时是自己随意写上去的,还是真的去查看了孙志刚的状态,我相信此时的孙志刚应该已经昏迷了。

    2003年20日上午9时50分,护士查房,发现孙志刚趴在水泥床上一动不动,通过查验呼吸微弱,脸色发紫,意识到不妙护士立刻将其拉到救助室。

    值班医生任浩强立即开展常规抢救,然而回天乏术,十分钟后宣布孙死亡。

    值班医生向病区区长彭红军知会后,在死亡证明上填写了死亡原因为心脏病猝死。并且声称孙志刚除趾部有异样外没有明显伤痕。

    后面,孙志刚的尸体经过法医鉴定,其背部遭受钝性暴力反复打击,造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致创伤性休克死亡。

    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位于远郊,距市中心一个多小时车程。这里本来属于广州市精神病院,后来改称广州市脑科医院江村住院部。2002年8月1日,这个巨大院子的一个角落被划为特殊病区,由广州市民政局和广州市公安局批准,指定为收容人员救治站,专门为收容人员中的病患者提供基本治疗。救治站占用了三幢小楼。与普通医院不同的是,每一个病房的门窗都有铁栅栏。救治站由脑科医院江村住院部副主任张耀辉分管。31岁的彭红军是病区区长,他手下有3名医生,护士若干和10名护工。彭后来被控玩忽职守,但早在今年年初,他就对这个新成立的机构提出直言不讳的批评和急切的改革建议。当时他说,“这里场地拥挤、设施简陋,工作人员素质低下,管理混乱,几无规章制度可循。”31岁的彭和其他3名医生都是精神科大夫。但是,他们要负责的是近200名的各种病员的治疗。在法庭上,公诉人的举证也证实了彭红军医生的诸多忧虑。举证调查发现,这里经常发生病人间打架斗殴事件,有人被打断肋骨,有人被打成重伤。

    而护工是救治站内的特殊角色。乔志军,在武警上海总队服役五年后,回到家乡山西。2002年中,通过保安公司推荐来到广州,经培训后,被推荐到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当保安。乔燕琴,同为山西人,去年年底通过熟人介绍来到救治站。胡金艳,河南姑娘,与乔志军是一对恋人。没过多久,这里的保安们都被改称为护工——要雇用保安必须向当地派出所交一笔钱,救治站为了省这笔钱,就给他们改了名。但事实上,这些护工从未接受过任何护理培训。病人仍然称他们为保安,“他们穿着迷彩服,提着警棍”,一些病人当庭指证说。警方后来还从救治站搜出了两支塑胶警棍和一支电警棍。乔燕琴在法庭作证时这样表述护工的职责,第一是“防止病人闹事和暴动”,其次才是协助护士拿药、打针、派饭。

    在由医生、护士和护工构成的层级中,护工位次最低。但在这里的病人眼中,他们却操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一份护工的笔录证实,因为208房女病人汤凤珍一直在哭,护工何某某去制止时被汤咬伤,何立即提了根棍子对其殴打。医生彭红军也发现了这一点。其他医生曾多次要求开除一些殴打勒索病人的护工,但均不了了之。彭红军辩解说,他没有人事权。彭后来被指控对救治站管理不善负责。直至他被捕,数份规章制度仍在草拟中。而他在建议中指出的诸多问题,此时已不幸言中。据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显示,从2002年8月10日到2003年1月20日,救治站里共收治病人多达877人,其中外科病人280余人(包括脑外伤、骨外伤和普外伤),精神科病人280人,内科病人210人及传染病人105人。这里还经常收治特殊病人,包括一例艾滋病确诊者、15例自缢未果者、20例吞刀片者、1例自制凶器者和一名身带匕首者。此外还有约30名各类涉案人员。

    4名专治精神病的医生显然难以应付如此繁杂的病人。而那份材料还披露了救治站内发生的令人吃惊的死亡现象:在去年10月、11月、12月和今年1月的头20天,这个救治站均有相当数量病人死亡,死亡人数分别为16、15、15和12。但材料没有说明他们的死亡原因。此外,在孙志刚案庭审时,一位病人检举说,他亲眼看见209房有人被打死。公安机关调查的结果证实,从3月16日到3月19日,救治区共有3人死亡。其中两人属于病死,一人是“头部挫伤,颅内出血”。这个死亡名单中尚不包括孙志刚。

    同时被抓

    几乎与孙志刚同时,23岁的张明君正在广州大街上行走时,突然被抓住了。张明君是四川南部县人。几年前,因种地无以糊口,全家四口人,包括父母和弟弟撂下田地到了成都。父亲做些装修活,母亲背建筑材料,弟弟去年初中毕业,进了一家饭馆当服务员。早在1998年,小学毕业的张明君就来到广东,进入鞋厂和服装厂打工,很快就成为针工熟手,还当过干部。张明君和四川南充老乡李芳在广东认识,前年结了婚,有一个7个月大的儿子。今年3月17日下午,夫妇二人从东莞到广州找工作。当天下午,张明君又让李芳先回东莞,说找到工作后再去接她。后来张告诉妻子,那天晚上他出去吃宵夜,买了个面包正坐在台阶上啃时,被巡警叫住了。当时张莫名所以,他怀疑是因为自己把腿搁在台阶上,才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警察要他出示证件。张明君身上带有身份证、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明和工作牌,但他没带暂住证,他告诉警察,暂住证是厂里办的,被扣在厂里。由于没有广州市的暂住证,他仍然被收容了。按照后来一份调查材料的叙述,当晚7时,张明君因腹痛、胃炎和消化道出血被送到广州市收容人员救治站。但据张明君称,当天晚上,他就遭到了毒打,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救治区的很多病房都关有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而206房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那里关的都是基本正常的人——精神病人一般不打人,206房就不同了。发生孙志刚惨案的这间206房,中间是一道铁门,两旁有窗,南北向过道的两侧是水泥砌成的铺位,大约有十一二个。房间尽头是用水泥板隔开的厕所。靠窗的两个铺位是“大哥”专用,靠厕所的则属于新来者。在这里,病房被叫做“仓”。这种叫法甚至在广州市公安局白云区公安分局的逮捕申请书上都能得到证实。206房被称为“206仓”,调房被称为“调仓”。

    3月19日晚,206仓关了8名病人。李海婴和钟辽国当时是206仓的两名“仓头”。“仓头”是由护工指定的。据李的朋友说,李海婴以小买卖为业,在番禺市汀沙村二大街文魁巷租房住,2001年办过暂住证。他为何在朋友的房内被带走收容,尚不清楚。3月7日,李海婴因患皮肤病和性病被送到救治站。刚来时也挨过三次打。3月8日,一名男护工用自己的手机让李打电话叫朋友送钱过来。在朋友花了70多块钱请两名护工吃了顿饭并塞了150块钱后,李没再挨过打,并且当上了“仓头”。不只是李海婴,206仓的8个人都挨过打——救治站每个新来者都要挨打,这似乎是规矩,叫“过仓规”。另一名病人韦延良说,他3月11号进来,到18号的一周内已经挨了5次打。李海婴说,“206就是专门打人的地方,打完了,就把被打的调出去。”3月18日晚9时50分,当孙志刚进来时,张明君刚被打得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孙志刚在救治站的第一个落脚点,其实是二区201仓,里面关着10个精神病人。为什么把“心脏病人”孙志刚与精神病人关在一起,这是一个疑问。一位医生说,“部分精神病人难以控制或经常糊屎糊尿”。

    而孙志刚此时至少已挨过两次打。据张明君说,他亲眼看到孙志刚在201仓被“贵州人”和“大胡子”两人殴打。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服装设计师孙志刚,显然并不甘心自己的命运。20日凌晨时分,病人罗小海要出院,他的7名亲属来接他。孙志刚摇动着铁窗大叫:“我叫孙志刚,达奇服装公司职工,武汉科技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在里面挨打!”由于孙记不清老板的电话号码,他的呼救并未奏效,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山西籍护工乔燕琴,首先被惹恼了。此人身体高大精壮,一份调查报告形容他“一贯霸道,脾气暴躁,其余护工因惧怕而畏服”。“仓头”李海婴也在庭上作证说,乔曾告诉他,孙志刚向上面下来检查的人打小报告,说这里经常打死打伤人,要修理他一下。当晚,乔燕琴来到206门外,对李海婴等人说,“孙志刚太闹,呆会儿把他弄过来让你们玩玩。”

    晚上12点半,护工交班时间。乔燕琴和乔志军该下班了,由另外两名护工胡金艳和吕二鹏接班。乔燕琴提出要把孙志刚调房。胡金艳后来在法庭上辩解说,她当时在办交接班记录,没有听清乔说什么,也没有表示过同意或不同意。乔志军则辩解说,当时他并没有告诉吕二鹏调房就是为了要教训孙。但后来法院认定,这三人均属于“认同”乔燕琴的用意和行为。

    值班护士办理手续后,乔燕琴和乔志军上楼了。胡金艳说,她听到要将孙调到206,就担心他们会干坏事。她不希望男朋友乔志军参与,便跟了上去。乔燕琴来到206后,就对里面的人说,“那小子过来后,过半个小时,给我狠狠地打。不要打头,不要打出血。反正打死也没事。”“这里死一个人像死个蚂蚁一样!”(据乔燕琴在公安机关的笔录记载)然后,乔燕琴来到201,叫孙志刚出来,见孙没动,“我进去用右脚往孙志刚的小腹部踹了好几脚,再上去用右脚往他的肩膀和背部踹了好几脚,这时孙志刚便跪在地上,求我不要打他,我不理他,再往他的肩部及背部踹多几脚(据乔燕琴在公安机关的笔录记载),然后将孙拉了出来。

    孙被换到206仓后,走到厕所旁的床位倒头睡下。而此时,乔燕琴等人下楼去煮玉米当宵夜。

    “脑血管破裂?心脏病猝死?”

    半个小时后,李海婴说:“时间到了,开始!”此时张明君说了句话:“为什么要打人家?”当即遭到李海婴的喝斥:“你不打就收拾你!”张明君后来在法庭上说:“我不愿意打人啊。因为我们也是受害者,与孙志刚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206仓8个人事后都说:我们是被逼的。如果我们不打,护工就要打我们。“我们就可能成为第二个孙志刚!”他们作证说,护工曾经告诉他们,这里随时可以让不听话的人“站着进来抬着出去”。结果,8个人围住孙志刚,拳打、肘击、脚踩、跳起来在背上跺,又把孙抬起来往地上摔。

    “孙只能抱着头蹲在地上,就像我以前被打一样。”张明君在法庭上回忆说。他跳到孙志刚背上跺,后来被指控为故意伤害孙的主犯。张说,他打了几下后,假装摔伤了,回到床上躺下。另一名病人回忆说:“孙跪在地上求我们别打了。他受不了了。”

    此时,值班护士曾伟林在楼下的监控录像上发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胡金艳立即上去,对李海婴说:“你再闹,还想不想出去了!”但跟上来的乔燕琴阻止说:“别管她(指胡金艳),继续打,打得还不够狠。”乔燕琴(另一份供词里说是吕二鹏)还向里面挥了两下拳头,按房内人理解,意思是打得更狠一点。护工走后,仓头李海婴吩咐说:“打得保安不满意。保安交待的事不办好,大家都有麻烦。再打半个小时。”

    几分钟后,胡金艳在监控室发现206仓内有人再度殴打孙志刚,便跟着曾伟林又来到206。孙跪在地上,直请求换一个房间。孙抱着被子,跟着吕二鹏来到对门的205房,一头钻进了厕所。这里面有大约15个精神病人。但胡金艳说,他们一般是不打人的。然而很快,206房的病人们又听到了孙志刚的叫声,“非常凄惨”。他们从窗口可以看到,吕二鹏提着警棍隔着门在捅孙志刚。也有人称,他们看见吕进入了205,打从厕所里露出头来的孙志刚。

    大约1点半左右,乔燕琴吃完了玉米,上楼回宿舍去了。此后未再听到孙志刚的动静。当天晚上,另一名值班护士邹丽萍在值班护理记录上,为孙志刚做的记录是“本班睡眠六小时”。

    20日上午9时50分,护士查房,发现孙趴在水泥床上一动不动,且呼吸微弱,脸色发紫,赶忙把他送到救治室。值班医生任浩强做了常规抢救。十分钟后宣布孙死亡。他在向区长彭红军知会后,在死亡证明上填写了“脑血管破裂?心脏病猝死?” 并且声称孙志刚除趾部有异样外没有明显伤痕。但在广州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法医学鉴定书上,孙志刚的伤痕是这样被描述的,“身体有多处表皮擦伤和表皮脱落,背部在60×50cm范围内大片皮下出血,其中在左侧背中部可见四处条形皮内出血,宽0.3cm,长分别为16、12、8.7、7.5cm。而解剖还查明,孙双肺表面淤黑,胃内有褐色水样物160cm。法医解释说:“被害人孙志刚因背部遭受钝性暴力反复打击,造成背部大面积软组织损伤致创伤性休克死亡。”206房的两次殴打“共持续了约9分钟”,而孙背部的出血区几乎覆盖满了整个背部,其状惨不忍睹。

    法庭上

    4月4日,张明君被送到湖南省怀化市收容中转站。此时他已在收容机构里“中转了”了17天。其间,他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妻子李芳打电话,叫她送1500元钱来,然后就被放了出来。中转站给了他三块五毛钱让他回家。身在湖南的张明君用这些钱给妻子打通电话,李芳立即汇了100块钱,让张回到了东莞。但“失踪”多日的张明君已丢掉了工作。在寻职无着之后,5月8日,夫妻俩回到成都。 刚下火车,张的朋友就告诉他,家乡的公安在找你。张明君还以为是由于自己从“疫区”广东回来,要到医院检查。在家人怀疑的眼光中,急于洗清的张明君四处打电话到家乡和成都的“110”询问警方为何找他,最后他问到了成都市公安局的一名巡警朋友。5月9日,朋友说请他吃火锅。在成都金牛山庄门口,赴约的张明君被广州来的警察抓获。他这才想起,当时在广州收治人员救治站里“自己曾经打过一架”。

    6月5日,身穿黄背心的张明君站在了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被告席上。在涉嫌“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死亡”的12名被告中,他是排名第五的主犯。李芳此时在成都已全然束手无策。她四处借钱无果,并且在SARS尚未解除警报之前,难以及时赶赴广州。张明君和同案9名被告都没有请律师,其中8人由政府指定的律师为其辩护,两人未要律师。律师们大多对公诉方指控的主要事实未持异议,而均对被告作减罪辩护。身材瘦小的张明君在庭上失声痛哭,多次抢着发言,强调自己完全没有故意打孙志刚,是受胁迫的,因为如果他不动手,就会成为第二个孙志刚。

    李海婴的辩护人梁国雄指出,根据《广东省收容遣送管理办法》第十四条规定“不得有体罚、虐待、侮辱、被收容人员”,第十五条规定:“被收容人员的人身及财产权益受法律保护”,“但我们遗憾而震惊的发现,该救治站根本就没有做到上述规定的要求,而是变成了一张被收容救治人员的噩梦之床。”梁国雄当庭辩护说,“李海婴等被起诉的被收容人员,因不想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杀死的蚂蚁,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惧于护工的淫威,不得不选择听从护工吩咐而保全自己的方法,除此以外,他们能有其他选择吗?在这样充斥着暴力的地方,他们不过是护工手里的一个伤害他人的工具而已。”8名收容人员及其代理人均强调殴打孙志刚是被迫为之,希望法庭能以“被胁迫”而减轻处罚。

    梁国雄等多名律师还特别提出,尸检结果不能证实206仓的打击是造成孙志刚死亡的直接原因,因为尸检提到“背部可见多处条形下出血”,这样的伤痕不可能是没有任何器械的收容人员打击形成。律师强调,“可能有其他共同导致孙志刚死亡的打击”。孙志刚在两次被打后,自己抱着被子走到205室,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是,此后直到其死亡的八九个小时内还发生了什么,至今无法查证。而且,孙在进入201前就曾被打,这方面的查证也不清晰。事实上,这一切只要播放当时的监控录像就可以清楚。此前,有关方面也强调案发当时有录像为证。但是,这个至关重要的证据并未出现在公诉方出示的证据中,律师也未当庭提出展示请求。

    6月9日下午3时30分,当张明君听到自己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时,再度痛哭失声:“我还有9个月的儿子啊!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进了监狱,一家人就都完了!”

    (以上报道除已注明来源处,均来自庭审当天出示的经过质证的证言和相关法律材料)

    20日中午,当孙的朋友再次打电话询问时,得到的回答让他们至今难以相信:孙志刚死了,死因是心脏病。护理记录表明,入院时,孙志刚“失眠、心慌、尿频、恶心呕吐,意识清醒,表现安静”,之后住院的时间,孙志刚几乎一直“睡眠”:直到3月20日早上10点,护士查房时发现孙志刚“病情迅速变化,面色苍白、不语不动,呼吸微弱,血压已经测不到”。医生在10点15分采取注射肾上腺素等治疗手段,10分钟后,宣布停止一切治疗。孙志刚走完了他27年的人生路。

    医院让孙志刚的朋友去殡仪馆等着。孙的朋友赶到殡仪馆后又过了两个小时,尸体运到。护理记录上,孙的死亡时间是2003年3月20日10点25分。

    2003年5月14日三名法学博士俞江(华中科技大学法学院)、腾彪(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许志永(北京邮电大学文法学院)向全国人大常委会递交审查《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的建议书,认为收容遣送办法中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规定,与中国宪法和有关法律相抵触,应予以撤销。 2003年5月23日,贺卫方、盛洪、沈岿、萧瀚、何海波5位著名法学家以中国公民的名义,联合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就孙志刚案及收容遣送制度实施状况提请启动特别调查程序。

    但人大及其常委会在事件发生及学者上书后,并未给予任何形式的违宪审查或调查程序甚至是回应,同年6月20日,在未公布详细程序的情况下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签署国务院令,公布《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6月22日,经国务院第12次常务会议通过的《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正式公布,并将于2003年8月1日起施行。1982年5月12日国务院发布的《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同时废止。

    人之死,有轻于鸿毛者,亦有重于泰山者,志刚君生前亦有大志,不想竟以生命之代价,换取恶法之终结,其死虽难言为舍身取义,然于国于民于法,均可比重于泰山。
    逝者已逝,众恶徒已正法,然天下居庙堂者与处江湖者,当以此为鉴,牢记生命之重,人权之重,民主之重,法治之重,无使天下善良百姓,徒为鱼肉。

    这是孙志刚墓志铭中的一段摘录。

    马发泉:记忆与访谈

    1951年3月,18岁的马发泉不顾母亲的反对,在父亲的支持下,与哥哥、堂兄、姐夫、外甥、妻子的叔叔及两个远房亲戚等七位亲属一同加入志愿军。他在辽宁本溪集中参加新兵训练后,先编入31军,后被编入12军第四团,担任机枪手。1951年5月,随部队渡过鸭绿江,经阳德前往金城。
    1952年8月,金城541防御战打响。当时,马发泉的大哥是侦察班长,奉命执行排摸541高地美军火力配系任务。而马发泉所处的第四连,则埋伏在美军附近,与侦察班进行接应。出发前,许多人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一天晚上,马发泉的大哥带队,摸黑潜进了美军的前沿。他们将铁丝网剪开了一个口子,悄悄地钻了进去。正当侦察完毕准备回撤时,突然,探照灯突然亮起,随后弹如雨下。马发泉大哥中弹倒下。这一幕,被藏在隐蔽点的马发泉看得真切。
    “我当时我说我去救,连长说不行,因为我被发现了,不得了,我们藏在隐蔽的地方。因为我是机枪手,我想掩护他们,他说不行,不能过去,我也没办法。他(大哥)也很勇敢了,他一个班基本上都牺牲了,就没能过来。”
    1952年10月,上甘岭战役打响,马发泉所在的志愿军12军一个连队一天要补充三四次新兵,战士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1953年7月,双方签订《朝鲜停战协定》,抗美援朝胜利结束。
    1954年,马发泉回到家中,当年一起出去的家族兄弟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主持人:跨过鸭绿江踏上朝鲜的土地之后,你看到的朝鲜在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马发泉:当时的情景有点可怕,因为丹东的晚上到处都是黑的,探照灯突然一下子照过来,警报器也会突然响起来。因为我们都是才开始参军,都有点怕。
      我们原来是有手电筒的,排长都给收走了,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我们当时看到鸭绿江桥被炸掉了,后来是搭个浮桥过去的。
      主持人:朝鲜那边的建筑被破坏了吗?
      马发泉:都被打得没什么房子了,空洞洞的。
      我们第一天行军过了新义州以后,有一个驾驶员开车,没注意,把车灯亮了一下,飞机一下就来了。那个炸弹就甩下来了,炮怦怦地爆炸了,把我的帽子炸飞掉了。

      我第一天就差点牺牲了,那个时候帽子弄掉以后,我头上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想找一找,连长就说小马你走呀,你还要帽子干什么,命要紧呀,保存自己要紧。

      主持人:从入朝开始到进入前线,这个路程你们走了有多长时间?

      马发泉:大概有十来天,脚上的泡都很大了。

      第一天就走了大概有90里到100里路,快天亮了,就是不走了,上级后来命令休息一天。走到封锁线那里,敌人飞机不停地飞。

      之后就到釜山了,我就分到12军了。

      主持人:到了前线之后,就直接投入战斗了吗?

      马发泉:到了釜山前线以后,一个副指导员来带我们去了。

      上去到了阵地以后,当时那个心情确实非常激动,感觉有点害怕。敌人的飞机不停地投炸弹,我们的副指导员走在前面,一发炮弹把他的头打掉了,就在我的面前。

      主持人:当时离你有多远呀?

      马发泉:离我有20、30公尺呀。

      主持人:那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

      马发泉:很清楚呀。后来我们去找他的头,但是找不到了。当时有点害怕的,死人这么多,我以前都没看到过这个场面的。

      主持人:到了前线之后呢,您参加的第一次比较激烈的战斗是在哪里?

      马发泉:是金城反击战。我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打541高地。

      那次战斗很激烈,团里召集一个加强营,大概有256个人,之后团长牺牲了,有七、八个营长也都牺牲了,那次我们的损失是最大的。后来我们都打急眼了,我们拿起枪咚咚就打,都不瞄准了,要为团长报仇。

      主持人:当时你们进攻的541高地,是多大的一个山呢?

      马发泉:山不大,我们10来分钟就攻上去了。
      后来我姐夫冲上去了。在冲上去之前,我姐夫把他的一块纪念章和一支钢笔给我了,那个是祖国人民慰问团送给我们的。我姐夫还给我十块钱,他说我们上去一定回不来了,要我照顾好我姐姐。还有个小鬼,也是我的同乡,他说他一定会死的,要我把他的骨头找回来,给他家里捎回来。
      两个小时以后就开始冲了,200多号人就上去了,下来的时候只剩了30来个人。我姐夫当时是班长,他受了重伤下来了。我大哥到敌人阵地下面那个山头,把敌人的钢炮背过来了,一发炮弹打在身上,就死敌人阵地那边了。我的外甥也负重伤了,我二哥的脚被打瘸了,打了好几个洞,他们就回国了。
      后来不知怎么搞得,我母亲以为我也死在了战场上,就给我设了一个灵堂,在外面的天井下烧香、拜佛,给我烧了两年。
      主持人:马老,当时在朝鲜前线,您第一个牺牲的亲人是谁?
      马发泉:我大哥。
      主持人:他当时是在执行什么任务的时候牺牲的?

      马发泉:执行侦察任务。541这个阵地一带是有很多敌人的火力点,我大哥摸过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发炮弹就打在他背上了。

      主持人:他当时是夜间摸过去的吗?

      马发泉:是夜间,白天不好行动的。

      主持人:他是一个人,还是带着其他人一块儿去的?

      马发泉:他们是一个班。

      主持人:他们当时已经进入到敌人前沿了吗?

      马发泉:已经进入里面了,他们把敌人的铁丝网都剪了一个洞爬进去了。我听到我大哥牺牲的消息以后,我想去把他尸体找回来的。后来大家都觉得要顾大局,首先要保证自己,就是这样我大哥的尸体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主持人:当时一起去的一个班的战士,回来了几个?

      马发泉:很少。敌人的火力点很凶呀,他们的炮、机枪,就象下雨一样的,能回来真是要碰好运气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主持人:侦察任务完成了吗?

      马发泉:侦察任务基本上完成了,把敌人的炮都拆过来了。

      主持人:当时的541高地战斗,持续了多长时间?

      马发泉:10几分钟,冲上去是6、7分钟,第一次还没成功,冲了好几次了,一个副连长还滚下来了。
      最后阵地是拿下来了,快到天亮的时候,就剩下30多人。后来我们就跟敌人反复争夺,我们打的是消耗战,消灭敌人有生力量。我们不冲锋,就是挖工事,挖防空洞,保证自己。敌人炮弹打的得密、飞机轰炸得再猛烈,我们就躲在洞里,我们在里面唱歌。
      主持人:当时阵地工事的里面是怎样的情况?

       马发泉:当时我们都是用手挖的,一夜不停地挖。我们睡觉就在地上,这个地上很潮湿,还有水,里面还有蛇。但是那个时候谁也不怕了。

      我们的一个班长,他带着我们四个人到了靠近敌人前沿的一个工事里。当时我们带了一挺机枪,两支冲锋枪,再有两个爆破筒,十来个手榴弹。我们到了最前面的一个阵地,只有30来公尺,就是一道沟,几乎就是和敌人面对面了,连里面讲话、咳嗽声都听到了。

      我们的班长那天晚上他再防空洞里面穿上了他的一套新衣服。我说班长你穿这个衣服干什么?他说我要准备。准备什么?他就没有讲了。他是准备死的。结果后来敌人的机枪打过来,把工事出口封锁牢了,再后来一炮弹打过来,把他两个腿都打没有了。他跟我说马发泉你要坚持战斗,要坚持下去,不要失守。当时我们的心情很难过,他快要死了。我给他包起来,那个血都流了2、3米,我的身上都是血呀,我还想把他背上来。就从那时开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就背着班长的尸体,后来他牺牲了。

      主持人:当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们对敌人的杀伤有多大呢?

      马发泉:敌人的兵力也损失了不少的。我们是打游击战一样的,一下弄一个小组,三个人打一下,在某一个交通沟上挖一个洞,再打一下;有些同志一个棍子,上面支起一件衣服,在棍子上面再顶一个帽子,就像一个人一样的,放在那个地方。敌人看到了就猛打,我们就看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他们打过来的时候,我们就打过去。

      后来敌人给我们弄的没办法,我们是能打能躲的游击战,非常灵活,当时敌人也吃了不少苦头。

      主持人:当时在前线能够看到被我们打死的敌人的尸体吗?

      马发泉:都能看到。

      我们在高地上的时候,如果敌人爬上来,我们就用石头打。因为当时弹药很紧张,我们就把石头滚下去,就可以把敌人打下去。所以说这个战斗很可怕的,枪一响就要死人,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敌人的飞机也很有意思,他们竟然在飞机上唱京戏,敌人说12军你们投降吧,你们的妈妈等你们过年呢。

      当时快过年的时候,我们的指导员就跟我们说,你们的妈妈爸爸在家里肯定很想念你们的,我们也在战场上过个好年。然后我们就一起包饺子。那个时候的饺子都是大个一点儿的,肉馅就是我们祖国人民给我们的罐头。等到了快好的时候,一发炮弹打下来,打在炊事班长身上,他当场就牺牲了,把一锅的饺子全打光了,还有几个同志负重伤。当时我就想一下子把那个敌人打死,都消灭掉。可是没办法,过不去呀。

      主持人:当时我们在上甘岭,感觉最困难的是什么?

      马发泉:我觉得最困难的就是水了。有一次连长说,小马去背一桶水,大家喝。

      当时山下有一桶水,可能没有放毒细菌,大概有300、400米。我背着一个装汽油的那种铁桶,走到半山腰,一发炮弹打到这个桶,整个都打掉了,我身上摸摸这里也没有负伤,又摸摸这个脚还是好的。回来以后,我说连长,任务完不成了,他也没批评我。

      连里的同志没吃到这个水。所以当时我们吃水很困难的,别人可能都想象不到的。有的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了,就喝同志的小便,真是没办法了,因为嘴肿起来,都不能讲话了。晚上在洞里,就把舌头贴在洞里的石头上,弄一点湿气,这个水就这么困难了。
      到现在我都很节约水的,我刷牙、洗脸就是一杯水,我到现在还有这个习惯。
      主持人:当时住在坑道里的部队,主要都要靠下山去背水吗?
      马发泉:没办法,后方送不上来呀,飞机封锁得很牢的呀。
      主持人:取水的地方离咱们的坑道大概有多远呢?
      马发泉:不一定,有的是在山下面一个孔里,那是没有放细菌的,放了细菌就不能去吃了。
      到了1951年冬天,又下了很厚的雪,但是因为地上有细菌,所以落地就不能吃了。怎么办呢?
      我们就用一个白被单,大家一起拿着,可以接一点雪。那个雪下得很大,我们的政委用装子弹的铁盒子,把这个雪弄起来放在这个子弹盒里,保存起来,保存一点水。然后就和糙米一起吃,还有一些压缩饼干。这个饼干很难吃,很硬的。我们每个人还有一瓶100 粒的维他命,这个吃下去一天打仗不睡觉都没有关系的。

      主持人:马老,我看您所在的这个12军,是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的,那您当时参加过这次战役吗?

      马发泉:有。

      主持人:当时上甘岭前线是一个怎么样的状态?

      马发泉:当时上甘岭打了以后,我们组织了一个志愿团,写血书,主动报名去前线。写完了血书以后,领导再批准。支援团的意思就是说牺牲是光荣的,是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朝鲜人民。

      主持人:当时您也是自愿参加的志愿团?

      马发泉:我也是自己报名的。

      主持人:当时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您知道您守卫的这个上甘岭阵地,在整个战争当中的地位吗?

      马发泉:当然知道,上甘岭就是要塞,是要害的军事基地,有很大的战斗意义的。

      我当时进去的时候,就是在537.7高地,原来1号阵地。上面就是上甘岭,就是两个连守的。

      后来敌人组织6万人,它三门大炮,178辆坦克,撂下来5000枚炸弹呀,炮弹飞过来190万发。

      主持人:那么这两个小山头大概有多大呢?
      马发泉:面积是3.7平方公里,就这么一个很小的范围了。
      主持人:当时您所在的部队,进入到上甘岭前线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马发泉:大概是10月份去的,快到冬天了。后来我被调去做通信员了。
      主持人:当时您所在的部队进入到前线之后,是首先打反击呢,还是打防御呢?

      马发泉:开始是在阵地上打防御。
      主持人:当时您在哪一个高地?
      马发泉:537.3高地,也就是1号阵地。
      主持人:您上去这个阵地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马发泉:都是光秃秃的。朝鲜那些20几米的树,全部都被打光了,打得一塌糊涂的,石头都打下去很深了。
      敌人的穿甲弹打过来,都是先钻进去然后才爆炸的,很厉害呀。还有烟雾弹和燃烧弹,把树木全部烧掉。所以那个时候交通过道就很难挖了,我们当时都是边挖边牺牲。但是没有交通过道我们就过不去呀,敌人都封锁得很牢的。所以当时我们就是拼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苦,人在阵地在,一个人也要守。
      上甘岭战役最大的特点就是阵地反复地得失,一次又一次地打回来又丢失,然后再抢回来。牺牲真的很多。
      当时我们牺牲了1万1千人,敌人死了2万5千人,3.7平方公里的地方,3万6千人死那里。
      主持人:马老,我听您说您当时给家里寄回了一张照片?
      马发泉:开始没有寄的,后来我二哥写了一封信,说大哥牺牲了,说我也牺牲了。我二哥在战场上受伤了,有一天我碰到他,他说兄弟你怎么没死?他说他写信回去讲我已经死掉了。我说不好了,我就赶快写信,给母亲寄了照片。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在家给我烧香、烧纸烧了两年,一直烧到1954年4月份我回国,我母亲才相信,原来我没有死。后来我缴获了一把卡宾枪。一个美国兵冲上来,我把他打死了,我就跑下去 50来米捡起来,很轻的,装15发子弹的。
    (马发泉的二哥马荣根因腿部负伤,回到丹东治疗。听战友说弟弟牺牲了,便写信回家告诉了母亲。半年后,马荣根伤势渐好回到战场,与马发泉相遇。马发泉让翻译官给他照个相,照片上写着“妈妈,我还活着”,用信寄了回去)
      主持人:当时跑到阵地前50来米?那应该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吧?
      马发泉:是很危险呀,但是我们基本上胜利了,那个阵地我们占领了,他人就倒在那里,那个枪还在那里冒烟呢,我就去捡了起来。战争实在是很残酷,不是讲讲空话的,我们是亲身经历过的。

    陆家羲:人生的奇异组合

    1935年6月10日,陆家羲出生于上海一个贫苦的家庭,父亲是一名小商贩,母亲在家靠给别人缝补衣服有些微薄的收入。即使家庭如此困难,陆家羲的父母仍然坚持让他上了学,他从小对数学是情有独钟。

    上完初中,以卖酱油为生的父亲去世了,陆家羲不得不去当学徒挣钱补贴家用。

    1951年,16岁的陆家羲告别家人,只身来到沈阳,考入东北电器工业管理局办的统计训练班。半年后,他顺利毕业并被分配到哈尔滨电机厂工作。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月薪64元,在当时是比较高的。

    在工厂里,陆家羲一干就是5年多。但他利用业余时间,仍持续的学习着。

    与数学问题的一次邂逅,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就是他偶然间看到孙泽瀛所著的《数学方法趣引》一书,这本书里介绍的妙趣横生的世界级数学难题深深的吸引了他。

    没有人能想到,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竟然会改变他的一生,为他带来遗憾、光荣甚至灭亡。

    世事就是如此,一句话、一本书,甚至一个眼神,都能改变一个有心人的人生轨迹。

    1850年,在英国的一本名为“女士和先生们的日记”(Layd’s And Gentleman’s Diary)的杂志中,登载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数学题:15个女生每天出去散步一次,每次散步三人一组。请问如何安排散步方案,可以使得一周七天内任何两个人恰好一起散步一次?

    这就是“寇克曼女生问题”,题目本身并不难解,但其一般化之后,就成为了一个100多年悬而未决的组合数学难题。

    有趣的难题激发了他继续学习深造的念头,然而当时他的学习申请遭到了厂里相关领导的拒绝。

    陆家羲并没有放弃,他毅然决然抛下饭碗,选择了考大学。那个时代,考大学是困难的,而初中毕业的陆家羲硬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1957年考入吉林师范大学物理系。

    不多的助学金支持了他大学生活。

    毕业时,他基本攻克了“寇克曼女生问题”。

    1962年,陆家羲将完成的论文《寇克曼系列和斯坦纳系列制作方法》寄往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然而数学所并没有理解他,次年才给了他回信,回信希望他能够自己去核实论文,然后将其投给相关领域的学术报刊并发表。

    陆家羲对自己的证明充满信心。于是1963年,他将重写后的论文发给了《数学通报》。不过,一年的等待收到的回复只有一句话:建议改投其他刊物。

    1965年冬,他把“寇克曼系列”推广到四元组,投给《数学学报》。等了一年,他收到了退稿信,退稿意见是:论文没价值。

    此后,陆家羲又多次给相关报刊投稿,然而每次都是被退回。

    1966年之后的十年是段特殊的时期,几乎所有科学研究都陆续陷于停滞。

    陆家羲被当成“疯子”,被扣上了一顶走“白专道路”的帽子,送到干校进行劳动改造。这给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伤害,也使他中断了一切思考。

    不过,在这段特殊的时期里,1972年陆家羲结了婚,还育有一女,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又过了7年,1979年,陆家羲借到了两本1974年和1975年出版的美国组合数学刊物《组合论》(Combinatorics),发现Ray-Chaudhuri and Wilson已经在1971年和1975年分别解决了柯克曼三元系存在性的充要条件问题以及推广到n元组的情况。

    虽然这一时间比他做出研究成果的时间要迟7-10年左右,但直到此时他投出去的论文仍渺无消息。

    这个打击非常大,但他没有灰心。

    陆家羲在国外研究者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问题,将研究目光转向了组合数学中另一问题——“斯坦纳问题(Steiner Triple Systems)”——寇克曼问题更一般化的研究。

    1980年,他完成了“斯坦纳系列”论文,但稿件寄出之后仍是石沉大海。

    不过,这次幸运的是论文稿件被苏州大学朱烈教授看到了。朱烈找到陆家羲,建议他把文章直接寄给《组合论》。

    马上,陆家羲把相关6篇论文相继寄往美国。一个月后,他收到了全部的回复。

    1982年5月,陆家羲接受了哥伦比亚大学书籍出版的版权签约书。

    1983年3月,陆家羲的前3篇论文正式发表;4月,后3篇论文一并发表。

    此时陆家羲是包头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

    这些论文也没有引起国内数学界的关注。

    1983年有关单位邀请加拿大组合数学专家门德尔逊来中国讲学,而门德尔逊却对此感到很疑惑,他对大会组织者说,你们中国在组合数学领域有陆家羲博士,为什么还要邀请他去讲学呢?

    门德尔逊的话是有分量的。

    主办方马上邀请陆家羲来参加学术会议。

    但陆家羲凑不齐参加学术会议的400元路费,好在妻子帮他筹借到了。

    1983年10月,他终于来到了在武汉举行的第四届中国数学年会。会上,陆家羲宣布自己解决了“斯坦纳问题”。会议结束后,他随即返回包头家中,对妻子說“这次可见过大世面了”。

    10月30日晚饭后,陆家羲和家人聊了一下便說“太累了太累了,明天再讲,早些休息吧”。这大约是48岁离世的陆家羲的最后一句话,还留下了400多元外债,以及抽屉里尚未完成的“斯坦纳系列”最后一篇论文。

    在他去世当天,妻子收到中国科学院寄来的45元钱:28元是从大连到合肥的路费;9元是他买的一部数学新作报销款;剩下的8元,是他为人代审稿件的酬劳——这大约是他一生中唯一从出版部门换来的报酬。

    1987年,陆家羲的《不相交的斯坦纳三元系大集》研究成果被追授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由其妻子代为领取。

    这样看,陆家羲的研究大概是正确的吧。

    张铁生:长生如铁

    张铁生是谁?

    他曾是“白卷英雄”。

    也曾是《人民日报》特别发文表扬的“洋溢着反潮流的革命精神”的年轻人。

    1973年7月19日,《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辽宁省兴城县知识青年、农村生产队队长张铁生因考试交白卷而写的一封信。

    《辽宁日报》加上了“编者按”——“张铁生同志是一九六八年的下乡知识青年,共青团员,现任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他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

    8月10日,《人民日报》全文转载了张铁生的信,又加了一段编者按——“七月十九日,《辽宁日报》以《一封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一位下乡知识青年的信,并为此加了编者按。这封信提出的教育战线上的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中的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

    《人民日报》发文如下:
    七月十九日,《辽宁日报》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刊登了下乡知识青年张铁生的一封信。
    这封信洋溢着反潮流的革命精神。
    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按照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废除了旧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制度,实行了新的大学招生制度: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和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中选拔大学生。招生制度的这个重大改革,向工农兵敞开了高等院校的大门,在教育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是一场深刻的革命。
    一切革命的新生事物,在前进的道路上,都会碰到阻力。新的大学招生制度,在实行的过程中,也必然会有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从工农兵中选拔大学生,在无产阶级政治挂帅的前提下,在群众评议、推荐的基础上,进行适当的文化考核,是为了了解被推荐对象的实践经验和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如果把这种文化考核同过去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统治下的入学考试制度混为一谈,当作一道“关卡”,以“分数”为录取入学的主要标准,这就是旧思想、旧习惯势力的一种表现。
    在旧思想、旧习惯势力的面前,张铁生同志采取的是什么态度呢?这个下乡锻炼已经五年、现在担任着生产队长的知识青年,采取的是反潮流的态度:对物理化学的试题交了“白卷”,并在试卷背面写了“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
    反潮流是马列主义的一个原则。
    一八八九年,恩格斯在写给马克思的女儿劳拉的一封信中,就曾经提倡过反潮流的精神。他说:“如果我们不去阻挡暂时陷入愚蠢举动的民众潮流,那末,真是活见鬼,我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三十四年前,毛主席在《青年运动的方向》这篇光辉著作中指出:在青年运动中有一股不愿意和工农大众相联合的潮流。毛主席说:“这样一个潮流好不好呢?我看是不好的,因为他们反对工农,就是反对革命,所以说,它是青年运动中的一股逆流”,“我希望全国的青年切记不要堕入那股黑暗的逆流之中”。
    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社会潮流,也是如此。有革命的潮流,有反动的潮流;有进步的潮流,有落后的潮流。马列主义倡导的反潮流,就是要反对反动的、落后的潮流,也就是要反对形形色色的逆流。
    反潮流,要有眼力。要善于识别两种不同的潮流。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反动的、落后的潮流,又往往是乔装改扮成革命的、进步的潮流的模样出现的。因此,没有尖锐锋利的眼力是不行的。
    反潮流,要有胆略。当错误路线、错误倾向和资产阶级思潮,具有相当的规模和一定的声势,形成为一股潮流的时候,敢于挺身而出,给以迎头痛击,这是需要胆量的。
    这眼力,这胆略,归根到底,也就是路线斗争的觉悟。具有较高的路线斗争觉悟,才能善于识别潮流,才能敢于反潮流。
    眼力从何来?胆略从何来?要“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要同工农相结合,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锻炼自己、改造自己。
    在社会主义的历史阶段,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在革命的、进步的洪流奔腾向前的时候,反动的、落后的潮流,总是要冒出来抵制、干扰和捣乱的。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最“发人深省”的是什么呢?这就是:一切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都要有反潮流的精神,都要坚持反潮流的斗争。

    没多久,《红旗》杂志再次转载了这封信,这一次,直接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观点:称考大学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
    之后,各地报纸纷纷转载,并发表文章指责高校招生进行文化考试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是“复辟回潮”。
    由此,1973年9月,张铁生顺利进入了辽宁农学院,成为该学院畜牧医系1973级大学生。后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辽宁省铁岭农学院的领导成员,当上了四届人大常委会委员,成为红极一时的“反潮流英雄”。辽宁农学院宣传部、共青团曾为他撰写的《张铁生同志事迹简介》中,首先称赞他是“敢于斗争的青年人”。

    张铁生的经历

    (张是黑五类出身。原姓刘,父亲是做生意的,与伪满保安司令是把兄弟。抗战胜利后,伪保安司令投了国军,后来因反共被毙。张的爹受其把兄弟牵连,也被判了刑。刘铁生后随了母亲的姓,改姓张。)

    张铁生本姓刘,1950年出生在辽宁锦州市兴城县。

    上初中时,张铁生是劳动积极分子,学校每次组织学生下乡劳动,他都干得很踏实认真,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他还乐于助人,学校里评助学金,同学们照顾他,但他坚决不要,硬让给其他同学。

    1968年10月,初中毕业前夕,张铁生“响应国家号召,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干革命”,把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干革命的大字报贴到学校礼堂,不久,他被分配到兴城县望海公社厂子沟大队插队落户。

    1969年秋天,张铁生母亲响应国家号召城镇人口下乡的运动,从城里回到老家——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

    张铁生跟随母亲到这里继续插队。半年后,被当地农民推选为大队仓库保管员。

    1971年,张铁生被推选为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并加入共青团。

    刚下乡时,有个“好心人”对张铁生说:“到农村,多栽花,少挑刺,好好劳动,就能早走。”听了这话,小张当即给顶了回去:“我到农村不是来镀金,而是来革命。人活着不能为了个人私利,革命者的一生应该是斗争的一生!”厂子沟大队有个家伙,经常为非作歹,破坏集体经济。有一次,他故意捣乱,不服从队里分配给他的活计。张铁生觉得有责任维护社会主义劳动纪律,便当场同他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事后,这个家伙怀恨在心,装疯卖傻,对小张进行威胁恫吓。张铁生识破了他的花招,继续进行斗争。在大队党组织的领导下,小张到群众中调查了解,掌握了这个家伙偷窃公家食盐等犯罪行为,和群众一起对他进行了批判。不久,这个犯罪分子就受到了法律制裁。张铁生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革命精神,给贫下中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根据一份记录,张铁生在1972年全年,出勤天数超过340天。

    张铁生成为大学生后,学习积极刻苦。但是,那时他已是全国闻名的“大人物”,对于他来说“读书”早就不是主要任务。

    1975年,25岁的张铁生,已经是沈阳农学院的领导班子成员了。

    1975年1月,第四届人大在北京召开,“张铁生”名列新一届人大常委名单中。

    后来,他被称为“反革命打手”,被称为“一个臭蛋”“一个假典型”“黑典型”。

    1977年,张铁生被打倒、开除。

    后来,被捕入狱。

    后来,又成为了一个亿万富翁。

    张铁生与高考变革

    张铁生在1973年高考时写的那封信是这样的:
    尊敬的领导:
    书面考试就这么过去了,对此,我有点感受,愿意向领导上谈一谈。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近十八个小时的繁重劳动和工作,不允许我搞业务复习。我的时间只在二十七号接到通知后,在考试期间忙碌地翻读了一遍数学教材, 对于几何题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题眼瞪着, 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愿没有书本根据的胡答一气, 免得领导判卷费时间。所以自己愿意遵守纪律, 坚持始终, 老老实实地退场。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在这夏锄生产的当务之急, 我不忍心放弃生产而不顾,为着自己钻到小屋子里面去,那是过于利己了吧。如果那样,将受到自己与贫下中农的革命事业心和自我革命的良心所谴责。有一点我可以自我安慰,我没有为此而耽误集体的工作,我在队里是负全面、完全责任的。喜降春雨,人们实在忙,在这个人与集体利益直接矛盾的情况下,这是一场斗争(可以说)。我所苦闷的是,几小时的书面考试,可能将把我的入学资格取消。我也不再谈些什么,总觉得实在有说不出的感觉,我自幼的理想将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这是我唯一强调的理由。
    我是按新的招生制度和条件来参加学习班的。至于我的基础知识,考场就是我的母校,这里的老师们会知道的,记得还总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学考题,虽然很浅,但我印象也很浅, 有两天的复习时间,我是能有保证把它答满分的。
    自己的政治面貌和家庭、 社会关系等都清白。对于我这个城市长大的孩子几年来真是锻炼极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观的改造方面, 可以说是一个飞跃。在这里,我没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算不得什么基础知识和能力),我感觉并非可耻,可以勉强地应付一下嘛, 翻书也能得它几十分嘛!(没有意思) 但那样做, 我的心是不太愉快的。我所感到荣幸的, 只是能在新的教育制度之下, 在贫下中农和领导干部们的满意地推荐之下, 参加了这次学习班。
    白塔公社考生 张铁生
    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

    那一年高考,张铁生的成绩是:语文38分,数学61分,理化6分。他并没有交“白卷”。
    1973年7月15日,张铁生接到了县招生办的通知,让他再去补考一次。在那次补考中,除了一般性的考题外,张铁生还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大学门,向谁开?》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人民日报》刊登“改革”,通告取消高考。1966至1968年的三届初、高中学生升学路被阻断。

    1970年6月27日,中共中央批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用“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的方式,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及下乡知青中招生。

    1971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通过了《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明令废除高考文化课考试,提出“十六字”招生办法和“两个估计”,全国高校开始大规模招收工农兵学员。

    1973年3月10日,国务院批准《关于高等学校1973年招生工作的意见》,对两年前开始实行的采取推荐和选拔工农兵上大学的规定进行了修订,增加“文化考试”的内容,试图恢复用知识选拔人才的制度。

    此后,举行了一次实行文化课考试的“高考”。但因张铁生的这封信,1973年的文化考试很快作废了。

    1975年11月29日,《辽宁青年》上出现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对教育界某刊物上奇谈怪论的批判》,文章称:“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妄图趁我们实现‘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时机,趁全国各条战线飞速发展的大好形势,要在教育战线上打开缺口,复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旧教育制度。”这篇文章的署名,是“张铁生”。

    1976年1月6日,这篇文章被《人民日报》全文转载。

    这成为张铁生交出的一份“新答卷”,此时张铁生25岁,是沈阳农学院的领导班子成员,副组长、党委书记。

    1976年10月 10日,张铁生大学毕业,回到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继续插队务农。10月17日,张铁生吃过早饭,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省知青办的一位领导和组织部的一位干部从车上下来,以到锦州开会的名义将他带走。张铁生开始了他牢狱生涯。

    有关部门先是将张铁生安置在兴城县当地驻军军营里。到部队后,一位军代表向他传达了中央文件。张铁生十分震惊,当即说:“这是政变,右派上台了。”军代表对张铁生的话做了记录。有关部门将张铁生安置在军营主要是希望他思想转弯子,一个多星期后,他始终转不过弯,又被带到沈阳,继续到学习班转弯子,还是转不过来。张铁生对省知青办的一位领导说:“希望组织上尽快给我一个结论,我好早点回农村去,改变生产队的落后面貌,实现我的理想。”这位领导劝张铁生赶紧表态,赶紧转弯子,赶紧揭发,晚了就来不及了,但张并未领会到其中的涵义。

    11月18 日,《山西日报》刊登了《二月里的反革命噪音》, 揭露了张铁生1976年2月在山西进行反革命煽动的言行,拉开了对他揭批的序幕。

    12月,张铁生被押到沈阳市郊陈相屯,单独关在某防化部队的院子里。警卫战士一个小时换一次岗,张铁生每天24小时都在监视之下。

    对张铁生的批斗会也随之展开,第一站就是铁岭农学院。在批斗会上,张铁生知道自己被定性为“新生的反革命分子”。

    12月14日,在锦州开完批判会后,晚上8点多钟,张铁生被关进沈阳看守所。

    1977年10月21日,新华社发布消息:中断了11年的中国高考制度,重新恢复。

    1978年10月,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决定,停止上山下乡运动并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业问题。

    1983年3月,锦州市中级法院公开审判张铁生“反革命案件”,最终法庭判处张铁生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出狱后

    在服刑期间,张铁生采过矿,做过兽医,也做过医生,还做过护士。期间,生父已过世,养父病瘫。

    1991年10月16日清晨,张铁生服满刑期,当走出监狱大门、回望身后的高墙时,他很想拍张照片以作留念,但因提前出狱,家人未到,只能作罢。他找了一家招待所住下等待家人,等了他15年的董礼平把他接回了家。

    后来,张铁生与董礼平结婚。

    此前张铁生有个恋人叫小侯。入狱后,小侯家悔婚,小侯坚决不同意,甚至从家里搬了出来。可是,她不知道张铁生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来找她外调的人接连不断,赤脚医生也不让她干了,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张铁生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不要等了,我是没有指望的人。小侯26岁时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位工人。

    而董礼平是张铁生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1977年,董礼平是1973级唯一一位留校毕业生,1991年成为沈阳农学院讲师。

    婚后,由于一直没有能被安排工作,1992年,张铁生被董礼平推荐给其曾经的学生金卫东,因金卫东引荐而走上从商之路。
    1995年,张铁生的“天地”牌饲料已经占据沈阳半壁江山。
    2014年7月30日,张铁生作为“禾丰牧业”的七位发起人之一,持3244万股,以发行价计算,张铁生身价1.89亿。

    他现在在哪儿

    目前,张铁生已退休,董礼平已因病去世。
    他拥有新西兰永居权,生活在新西兰奥克兰市。
    张铁生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太平常了,和我的同学、朋友比,我没有一个方面是出色的。这些年拼命干事业,绝不是在努力向世人证明什么,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王申酉:有罪的日记

    王申酉的一些思想:
    “在我们国家里,还存在着革命功臣与广大平民的不平等” 1963年;
    “思想独裁” 1964年;
    “三面红旗一出,三年困苦降临到六亿人头上” 1965年;
    “在六万万人民中空前地培植起同封建时代类似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 1966年;
    “十年前划了30万(原文)右派分子,他们绝大多数是无权无势的耿直志士” 1967年;
    ……

    但他的观点只是写在日记中,写在给女友的书信里。
    王申酉在1976年9月7日至9日用三天工夫给女朋友写了封长信,信分八个问题。除了他谈到与女朋友的结识及双方关系发展前景的外,主要阐述了他的世界观;对1949年以前中国历史的看法;对苏联历史的看法;对1949年以后中国历史的看法与对美的看法;对中国目前现状的看法。他全面反思了建国以来一系列极左思想恶果,提出尊重价值规律,打破闭关锁国,实行对外开放等系统的改革主张。
    王申酉这份写给女朋友信中的内容,是他十年探索形成的真知灼见。
    当时“四人帮”已经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已宣布结束。他给父母写信,要求他们用他的工资代买《资本论》1-3卷、《剩余价值学说史》1-3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马克思传》、《论一元唯物史观的发展》、《没有地址的信》、《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等书送来,还准备在牢中再次攻读马恩著作。但无人理会他的要求,这封家书也被扣压。

    他给女朋友和弟弟的信都给公安局当作“罪证”收缴,在内蒙做工的弟弟也被关了起来。
    一个多月20次审讯,预审员反复要求王申酉承认所谓“恶毒攻击罪”。而王申酉认为这不是攻击,他是讲真理,讲人所共识的客观事实。
    1976年11月18日,办案人员要王申酉重写一遍给女友的那封没有写完的长信内容,作为一份他全面的“亲笔供词”。
    原来的那封信已被他丢到水池中毁掉了。再重复写这封信时,靠他多年生活的观察积累和深入思考的透彻分析,下笔一泻千里,从11月18日到23日,6天中写了6万多字。但他的这封信,被当时的审查者们当成了“恶毒攻击罪”的罪状供词。

    “供状”
    警车飞快越过上海闹市区,驶向普陀区拘留所。当晚即开始审讯,紧紧围绕着所谓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罪名而展开。
    问:“你的矛头针对谁?”
    答:“我主要写的是现在的社会情况。”
    问:“我们的社会是什么社会?”
    答:“是社会主义社会。但我想有很多情况不符合社会主义社会。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生产力不能高速度增长;科技水平不是高速发展;文学艺术也不能达到高水平。我们社会是闭塞的,不是如马克思所讲的和国际交往密切。”
    问:“为什么你的攻击在1976年?”
    答:“我感到邓小平重新工作以后,中国有了希望,我的思想是和他完全合拍的。1976年批判邓小平以后,我情绪抵触,认为国家没指望了,自己也失望了。这在给女朋友和弟弟的信上都讲了……”

    1977年年初,北京传来中央文件和通知,再一次强调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凡是恶毒攻击……者,必须严厉镇压,决不手软。
    1977年3月,上海市革委会决定在“五一”节前要召开“反革命分子”公判大会,要求法院上报案例。上海市高级法院“死刑复核组”人员立即到各区、县选择公判典型,王申酉不幸被选中。
    “全面专政机器”飞速开动。时间紧迫,连表面上的法律程序也顾不得了。按规定,公安局向法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受理审讯、判刑。可是,王申酉一直关在公安局,并未移交法院审讯。为了赶在3月20日前向市委上报公判案例,3月8日,市、区两级法院审判员联合突击审讯王申酉。此时,他们还没有接到公安局的起诉书。普陀区公安局的起诉书是在3月9日才正式送到区法院的,而在头一天法院却已开始审讯。
    3月8日、9日、10日、16日上下午,普陀区法院和上海市高级法院联合提审王申酉五次,围绕“攻击罪”整理出了“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反右派运动”、攻击“反右倾运动”、攻击“大跃进”、攻击“人民公社运动”、攻击“批林批孔”、攻击“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九项恶毒“攻击罪”。
    3月14日,普陀区法院党组和普陀区公安局分党委联席会议决定:对王申酉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3月17日,普陀区区委书记董镇同志认为王申酉只是动嘴,没有动手,写信没有扩散,不宜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批示:判处死刑,缓期两年。
    区法院党组将原报批“死刑,立即执行”和区委书记的批示“死刑,缓期两年”两种意见一并上报上海市高级法院党组。
    3月25日,上海市高级法院党组开会讨论,一致意见:判处王申酉死缓。
    4月5日,当时上海市委主要负责人在全市党员干部大会上说:“我们要认真贯彻执行1977年中央五号文件精神,开展几次大的打击,抓住典型案例,坚决打击,决不手软!”
    参加会议的上海市高级法院院长开完会回来,睡不着觉。他想自己过去曾被市委领导批评“太右”,今天会上的精神是对政治案件判刑要从严,王申酉的案子我们判“死缓”是否轻了?如果上报市委审批时,市委意见是“死刑,立即执行”,岂不说明自己真的“右”了?想来想去,他决定将王申酉案改为“死刑,立即执行!”
    4月6日上午,他召集党组开会,传达市委会议精神。建议立即改变上次党组判处王申酉死缓的决议,改判王申酉“死刑,立即执行!”王申酉的命运就此决定了!
    上海市高级法院死刑复查组、刑一庭以及所有党组成员都没有看过王申酉写的六万言的“供状”,他们判刑的根据只是区法院整理的几百字的“九条罪状”。
    1977年4月7日,在一间布置得十分幽雅的会议室里,当时的上海市委常委会讨论市高级法院上报的公判案件。这一天他们共讨论了58个案件,决定了68个罪犯的判刑,每个常委都分到了一袋装有“罪犯”“罪行”的材料。他们在讨论这决定人命关天的大事时,包括汇报时间,平均每六分钟就讨论决定一个死刑案!王申酉的案子,排在第12名。高院刑一庭同志同时汇报了普陀区委建议“死缓”和高级法院党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两种意见。市委的决定性意见是“杀”!
    1977年4月27日下午,普陀区体育场上,召开了一万六千人参加的公判大会,王申酉被押赴刑场枪决。
    但上海市高级法院的书面批文,在王申酉被枪决后的第二天才送到普陀区法院,而区法院却在没有见到批复件之前就宣布判决了。
    1981年4月中共上海市委召开了庄重的追悼大会,为王申酉正式平反。受他株连坐牢的弟弟和朋友也都同时平反。

    沈元:夭折的历史

    沈元原籍浙江义乌,1938年生于上海。其父沈鹏,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理科毕业,南京政府成立后,曾任镇江县县长(当时江苏省政府设在镇江),抗战时期主持修建滇缅公路。

    1955年,沈元以当年高考文史类全国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有志于中国古代史,专攻秦汉。

    1956年,沈元从美国《工人日报》读到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问题的长篇“秘密报告”——《个人崇拜及其后果》,原先在他心目中老大哥的光辉形象瞬间被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虐无情、杀人如麻的恶魔。在震惊之余,他摘译了部分内容与大家分享,而这些是北大的同学们在《联共(布)党史教程》里看不到的。

    当时,沈元就“秘密报告”发表了许多问题和看法,其中最主要的有两点:
    一是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中揭露的事实,为何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苏联史》中都是看不到?那样的历史是信史?
    沈元提出:中国封建王朝的史官还能秉笔直书,社会主义时代却为什么不能写信史?学习和研究史学的人对于如何书写历史,当然是特别在意的。沈元提出的问题引起热烈的讨论,大家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使命:自己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学家?谁来继承太史公的传统?
    二是斯大林为什么能够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干了坏事为什么能够长期隐瞒?
    赫鲁晓夫仅归结为个人崇拜,而沈元却直言——“根本上还是制度问题。”

    1957年,中央和各级党委千呼万唤鼓励“鸣放”,要求党外提意见。沈元除了和同学创写“鸣放”的宣传报外,也发起创办了《准风月谈》批评某些党员和党支部压制鸣放。北大“五一九”事件后,他虽同意“左派先锋”林希翎(人大)、谭天荣(北大)的观点,但却反对他们煽动情绪,搞得燕园之大却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之后,在北大按百分比划右派时,沈元被打为“右派”, 上级更认为“他早就是右派”,认定他的《准风月谈》是向党进攻,追溯到他翻译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和私下的评论,指控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年代”,将其定性为“极右”。

    1958年,沈元被北大开除学籍,送北京西郊农场劳动改造3年,据他同学雷光汉著文回忆:被打成右派后,雷光汉和沈元一起下放到门头沟的斋堂背石头,修水库。当时沈元和他的一个姨表妹谈恋爱,曾到斋堂看过沈元,但表示要和他这个右派断绝恋爱关系,沈元因此大受刺激,痛不欲生,说:政治上没希望了,爱情上也没希望了,活着没意思了。他甚至想轻生,跳水了断此生,为此雷光汉在北海桥上劝了沈元两小时。

    1961年,沈元摘“右派”帽,被允许返回北京在街道上劳动。虽已摘帽,但由于被取消了学籍,已不能再回北大继续学业。于是他一头钻进北京图书馆自学,苦心孤诣,埋头研究,写出数十万字的历史学论文。当时,恰巧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黎澍正在寻觅一位称职的助手,当他读到由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副主任刘导生推荐的沈元写的九篇文章后,十分欣赏沈元的才华,认定沈元就是自己要找的助手,遂录用沈元为近代史所实习研究员。

    1962年,兼任《历史研究》杂志主编的黎澍,在沈元的九篇文章中挑选出《急就篇研究》在杂志上发表。《急就篇》原是汉代的蒙学课本,沈元对《急就篇》的考订超越了大学问家王国维(仅为考订,不指学术水平)。而从《急就篇》研究汉代社会的性质,更是前无古人,凭借在史学、文学、音韵学上的深厚功底和独特视角,在史学界引起极大轰动。郭沫若称赞:“这篇文章写得好。”范文澜读后也说:“至少比我写得好。”

    1963年,沈元完成文章《洪秀全和太平天国革命》,全文五万多字,在《历史研究》发表。《人民日报》从中摘录一万字,以《论洪秀全》为题,发了整整一版(整版摘录极其罕见)。沈元再次博得满堂喝彩,一时间从南到北的学者,人人争说沈元,由此而派生出“沈元道路”一说。

    但是就在此时,北京大学历史系有人向中宣部控告,沈元是右派,报刊这样发表他的文章,公然宣扬白专道路,对抗党的教育方针,这对担任党团工作的学生干部是严重打击。有人控告,有人赞叹,闹得沸沸扬扬,这就引起主管宣传部门的注意。为有一个准确说法,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发话,要学部就此问题调查。在当时情况下为保护沈元,息事宁人,不再发表其文章是唯一办法。

    但之后沈元又写出《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和历史研究》,《历史研究》副主编丁守和在看后认为文章颇佳,便用署假名“张玉楼”的方法把它发表在《历史研究》上。正好这时《人民日报》让他们推荐文章,丁守和便将沈元的这篇文章和近代史所所长刘大年的《关于近代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一起送往《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编辑不知“张玉楼”系何人何背景,只以文章质量取胜,最终采用了沈元的文章。但有人知晓内情,知道“张玉楼”为何人,便把揭发“沈元事件”的材料寄到了毛那里,虽被秘书田家英暂时压下,但接着又有人到中宣部告发“黎澍重用右派”。中宣部再次派人来调查,结论是没有违反原则的地方,但建议以后少发他的文章。

    1964年,沈元利用故宫的材料,写了《中国历代尺度概述》。这次丁守和说不发了,但经不住沈元恳求,而丁守和也看出他在此文中功夫下得很深,再说是一篇关于科技史方面的,有很大实用价值,无关政治,不忍心埋没这样的优秀文章,还是发表了,这回用的是“曾武秀”的假名。

    结果还是有人发觉了,研究所党委书记找丁谈话,下了最后通牒:“中宣部刚发通知,你们怎么又发沈元的文章了?以后不要再发了,免得给你们也给我们都带来麻烦。”这篇文章遂成了沈元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1966年,28岁的沈元被列为要打倒的“历史界十大权威之一”,除他之外,其他9人都是史学界知名人物。

    沈元在文革中曾结婚,寄居在亲戚家,红卫兵一来,便将他们一家扫地出门,迫使他们到处躲藏。夫妻两人走到哪里,红卫兵就追到哪里。曾经接纳他的研究所,也根本不可能再度接纳他,两个年轻人连栖身之地也找不到。期间,沈元曾向住在杭州的姐姐求救,但姐姐早已自顾不暇,不可能再接受一个“反革命”。

    1968年,沈元选择用油彩乔装成黑人闯入马里驻华大使馆(郭罗基《哀沈元》中说他进入苏联驻华使馆),寻求政治避难,结果大使不敢收留,通报中国政府逮捕了他。

    1970年,为了给中央开展的“一打三反”运动树立“样板”,北京市当局从1月底至4月中旬共开了三次全市性有数万至十万人参加的公审公判大会,判刑和处决所谓“反革命”罪犯。2月11日,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名义发出的《通知》,开列了以顾文选为代表的55名罪犯,交群众讨论。沈元名列其中的第19位。3月5日北京当局召开全市公判大会,对这份《通知》所附等55人予以判决。其中顾文选等18人加上前份《通知》名单上因故留下的遇罗克等共19人被处决。名单上的其他人,如闻佳、张朗朗、周七月等也被判处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然而,只有沈元一人是没杀也没判。

    原因可能有以下两点:3月5日那批当局预定的被处决人数已满,而且超出。北京市公法军管会”或北京市革委高层,对沈元是判“死刑立即执行”,还是“死刑缓刑二年执行”,存在某种分歧,所以暂被“刀下留人”。

    但沈元这次侥幸并没维持多久,其校友顾文选与遇罗克等被处决后仅过了19天,3月24日,“北京市公法军管会”又发出了当年的第三份此类通知。沈元在《通知》中“榜上有名”。《通知》上,关于沈元的“罪行简介”全文如下:
    十七、现行反革命叛国犯沈元,男,三十二岁,浙江省人,伪官吏出身,系右派分子,原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实习员。其母系右派分子。
    沈犯书写大量反动文章,积极策划叛国投敌,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化装成黑人,投靠外国驻华使馆,散布大量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这份文本上,在沈元的简介文字之后,批注有“死。张死缓”字样,表明曾有位张姓人士,认为对沈元可以“刀下留人”,处以“死缓”判决。可惜的是,这个意见最终未被采纳。最终,沈元于4月18日被处决,时年32岁。

    文革过去,沈元的姐姐沈蓓和八十岁的老母上访北京,追究事件始末。1980年春天她们终于拿到一张正式平反的通知,内容为:
    被告沈元……因现行反革命叛国罪……于一九六八年九月一日被逮捕……一九七O年四月十八日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经本院再审查明:……原判以反革命罪处其死刑是错误的,应予以纠正。据此判决如下:一,撤销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八日……判决书。二,对沈元同志宣告无罪。”

    沈元老母大哭:“我不要纸,我要人!我要活生生的人!”沈元的一包文稿,在文革中被研究所的行政人员拿走,不肯归还。黎澍说,幸亏还有沈元读过的一部《汉书》,上下左右都用蝇头小字写满了批注很有价值,保存下来。之后沈元的兄长沈荃、姐姐沈蓓奔走数年出资数十万,出版了《〈汉书补注〉批注》。

    方忠谋:不可认定为文物

    1970年的春天,安徽固镇县人民医院医生方忠谋,以“不忠于毛主席”的罪名被押往了刑场。
    检举和揭发这名医生“罪行”的,是方的长子张红兵和丈夫张月升。

    1926年出生的方忠谋,23岁时参军成为解放军卫生员,曾参与了渡江战役,荣获过二等功,转业后曾任蚌埠市固镇县医院门诊部副主任。方的父亲方雪吾曾是一名地下党员,土改运动时,方家因有田有地有草屋,又加上方雪吾还有些文化,便被划为了地主。最后方雪吾被以“地主分子”“反革命”等,被处以极刑。作为方雪吾的女儿,方忠谋也受到了牵连,身份遭到怀疑,为了表示对革命的忠心,方忠谋便主动跟家里划清界限。
    1967年,方的大女儿张芳作为当地的学生代表去北京受到最高领导的接见。回来还没有一个礼拜的时间,14岁的张芳就因染上流行性脑膜炎不幸去世。
    女儿离世没多久,就在同一年,张月升被扣上“走资派”的名号。
    张月升此前是固镇县卫生科科长、党总支书记,被打倒后成为固镇县里卫生系统的头号“走资派”,常被戴着高帽押送着游行,接受批斗。
    据张红兵回忆,“文革”刚开始的两年,张月升被批斗最多,方忠谋也被“陪斗”,张红兵本人还写过批判自己父亲的大字报。

    1953年,张红兵出生,原名张铁夫。1966年,张铁夫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张红兵”。
    到1970年,对张月升的批斗逐渐冷却,但方忠谋由于被固镇县医院造反派认为是出身地主家庭,有“国民党特务”嫌疑,被隔离审查很久后,一直持续了一年,才允许回家。
    方忠谋的精神方面可能也出现了问题。
    方忠谋返家后依然要被家人批斗。当时,遵照最高领袖的倡导,家庭辩论、家庭批斗是常见现象。
    张红兵回忆说,当时主要是他这个16岁的中学红卫兵在斗母亲,父亲和其他家人则说话不多。
    1970年2月13日晚,方忠谋当晚在家人面前说了些支持刘少奇、邓小平的话。张红兵记得,当晚方忠谋将卧室里的毛主席画像等烧毁,张月升发现后喊“打反革命分子”。
    当时“一颗红心”的张红兵马上意识到这是“现行反革命”,张月升则让方忠谋把自己说的话写下,然后拿着字条出去报案。
    张红兵担心父亲没有真去报案,又写了个纸条,将方定义为“反革命的罪犯”,和自己的红卫兵胸章放在一起,塞在同住一大院的“固镇县群众专政指挥部”军代表家的门缝里。晚年的张红兵回忆道:“我知道当时这么做的后果,按照当时的《公安六条》(即1967年1月13日由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共六条,1979年2月17日被中共中央宣布撤销)规定,肯定是这个结果。”
    当晚,军代表赶到张红兵家中,红卫兵们揪着她的头发将方忠谋押走。
    没过多久,身为方忠谋亲属的张红兵、张月升二人也被要求写材料,这些材料后都被作为审判方忠谋的证据。张红兵在材料的最后写道,应“判处现行反革命方忠谋死刑,立即执行”。1970年4月8日,张月升与方忠谋离婚。同一天,方忠谋被固镇县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认定为“现行反革命”并判处死刑。
    三天过后,方忠谋便被批准押往安徽省固镇县的郊外执行死刑,当时固镇县的许多民众都来到了行刑的现场,其中也包括方忠谋的儿子:张红兵。据晚年的张红兵回忆称,当时的行刑人按住母亲方忠谋的头,让她把头低下面朝地,但她只是把头朝左偏了一个位置。

    检举信

    方忠谋被执行枪决后,张红兵的事迹被作为“大义灭亲”的典型,在县里教育革命展览中展出,被当地宣传成“榜样”和“楷模”,其照片和故事也被陈列在博物馆内进行展览,这让张红兵成为了20世纪70年代最典型的红卫兵青年学生之一。
    张红兵在被当作“正面榜样”宣传没过多久,因张红兵的母亲方忠谋作为当时“罪大恶极”的“罪犯”,张红兵本人也脱离不了干系。高考之后,张红兵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收到自己想要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起被下放到了乡村,接受劳动改造。
    张月升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工作之后一直是正科级干部,但在方之案发生后,离开了固镇县卫生科调动到五河县商业局工作,行政职务从科级变成了副科级,直到退休。
    方的妹妹方佩兰、兄弟方梅开均下放农村劳动,方家和张家断绝了关系。
    1978年,张红兵已经返城成为一名工人,已经和张红兵断绝关系的小姨找到他,表示希望他能够出庭作为人证,帮助方忠谋平反,恢复名誉,张红兵同意了。1980年,固镇县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在搜集人证、物证之后,方忠谋被认定无罪。同年7月,安徽宿县地区中级法院作出《关于方忠谋现行反革命一案的批复》,指出“此案是一冤案,应予以平反昭雪”。
    1982年,张红兵及其亲属在确认方忠谋遗骸掩埋地的大致位置后,向当地生产队购买了这块土地,建起一座土坟作为方的墓地。
    张红兵后来产生了将方忠谋墓申请认定为省级文物的想法,多次请求把方忠谋墓地(遇难地)列入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的范围,作为不可移动文物进行调查、登记,依法将其确定为安徽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遭到了有关方面的拒绝。
    张红兵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经历时,总会说自己是一个喝“狼奶”长大的孩子。

    张志新:被告密的思想

    张志新(1930年12月-1975年4月4日),女,汉族,中共党员,1930年12月生,天津市人,生前系辽宁省委宣传部干事。195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怀着对党、对人民的赤胆忠心,在“文革”期间,反对林彪、“四人帮”的倒行逆施,遭受了残酷迫害。她坚持真理,公开揭露林彪、江青一伙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被“四人帮”一伙定为“现行反革命”,于1969年9月被捕入狱。1975年4月4日惨遭“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杀害,年仅45岁。1979年3月21日,辽宁省委为她平反昭雪。

    1979年3月9日,辽宁省委常委认真听取了有关调查组的汇报。当时的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同志说:“张志新案件是奇冤大案。她的死是非常惨的。张志新同志是一个很好的党员,她坚持真理,坚持党性,坚持斗争,宁死不屈”,“要号召党员、革命者向她学习。”

    1979年3月31日,中共辽宁省委召开有两千多人参加的平反大会,宣读了《中共辽宁省委关于为张志新同志彻底平反昭雪,追认她为革命烈士的决定》。时任省委书记徐少甫同志讲了话,高度评价张志新烈士的革命品质,号召全省党员向她学习。

    4月4日,是烈士殉难4周年的日子,省委宣传部在沈阳回龙岗革命公墓礼堂,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场四周摆满了花圈。烈士的母亲在墓碑上题词:“探求真理,贵在实践,忠骨毁灭,浩气长存”。

    1969年9月18日,有着“人大才女”美誉的张志新被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逮捕。原本只要她老实“认罪”,组织上也不会如何为难她,可能被关个几年就会放出来。但张志新始终坚称自己无罪,并且多次公开发表在当时不被允许提及的言论,此举彻底葬送了她生还的希望。

    起初张志新只是接受简单的劳教,但后来却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再后来直接被判处死刑。入狱6年后,受尽折磨、精神几乎失常的张志新在沈阳大洼刑场被枪决,当时的她才年仅45岁。

    1930年12月5日,张志新出生在天津。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各路军阀中原大战的硝烟还没有散去,中华大地的上空总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云。当时的人们没有自由和安全可言,看似平静的生活随时可能被打破,拥有的一切也随时可能会失去。

    幸运的是,张志新出生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家庭。她的父亲张玉藻是一名老革命家,早些年曾参加过辛亥革命,算是中国最早一批接触到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而她的母亲郝玉芝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在父母的熏陶下,张志新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且展现出了极强的音乐天赋。

    在张志新出生前,她的父母已经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如此一来她自然成了全家人的“掌中宝”。在这样一个充满关怀的大家庭里,张志新得以自由的学习她喜欢的一切,她也因此养成了开朗大方、爱憎分明的性格。

    1950年,20岁的张志新从天津市第一女子中学毕业,随后进入天津师范学院教育系深造。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母亲也曾毕业于师范学校,想必母亲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定给她树立起了极佳的榜样形象。

    就在张志新进入天津师范学院后不久,抗美援朝战争便爆发了,无数爱国青年纷纷向国家请缨上前线参加战斗。张志新也不例外,她积极响应中央发出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第一时间就提交了报名表。

    刚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新中国自然不缺乏骁勇善战的将士,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各类人才却是国家所急需的。毕竟当时我们的对手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必须在每一环上都做足功课,才能争取最终战争的胜利。

    当时我们的志愿军部队急需俄语翻译,为了尽早做好万全准备,国家随即从报名参军的年轻人中筛选出一批开始接受俄语培训。就这样,20岁的张志新被保送到了中国人民大学,在那里她的人生将迎来重大转变,同时也邂逅了人生中第一段感情。

    仅仅2年后,张志新便以优异成绩获得了提前毕业的资格,而抗美援朝战争也以我国的胜利而宣告进入了尾声。张志新顿感“空有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为了不让2年间的学习成果埋没,她选择留在学校任职,此后便一直在俄语资料室负责翻译工作。

    不久后,张志新结识了人大哲学系团委书记曾真,两人很快便确立了恋爱关系。张志新生性热烈而浪漫,而曾真则沉稳踏实,这对俊男靓女的组合在当时人大的校园里成为了一桩美谈。

    1955年国庆,张志新和曾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们选择在祖国的生日这天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足可看出他们的满腔爱国情怀。婚后第二年,张志新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从此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诞生了。

    那段时间的张志新特别满足,她觉得生活一下子就多姿多彩起来。在丈夫曾真的引荐下,张志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她的爱国之情更加坚定且纯粹。1957年,夫妻俩双双被选调到沈阳工作,此后便一直在中共辽宁省委机关任干部。后来因为专业特殊性,张志新又被调到宣传部担任干事。

    几年之后,夫妻俩又生育了一个儿子,之后便一直在沈阳生活。但好景不长,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蓄意推动下,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逐渐蔓延开来。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生怕被扣上各种“反革命”的帽子。

    张志新和丈夫起初并未有太多顾虑,他们多年来一直在高校和政府机关任职,轻易不会被卷入任何政治风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志新目睹了太多惨无人道的暴行,社会上的种种乱象引发了她对国家和社会的一系列思考与批判。

    1968年的一个星期天,张志新拜访了一位朋友,希望能从朋友那里得到江青等人发表讲话时的资料。在两人谈话过程中,朋友不止一次提出让张志新加入他们的阵营,声称他们的阵营代表着正义和革命。可张志新当即就一口回绝,她表示自己所追求的是革命的真理,而不是所谓的任何派系。

    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可张志新所表现出的强硬态度让朋友感到很不舒服,那位朋友随即将此事写成报告交给了上级。没有人知道所谓的上级到底是谁,也没有人知道这份报告的具体内容,但这件事却给张志新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张志新便同沈阳3万多名机关干部一道,前往盘锦的干校接受学习。张志新本以为在这里可以听到更多正义的声音,但结果却令她失望至极,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说出心底的想法。

    张志新的内心渐渐被愤怒和悲伤所充斥,她开始为那些蒙冤之人叫屈,同时也对部分人的错误行为进行了批判和嘲讽。结果张志新的行为很快就被组织上给发现并揪了出来,为了彻查她的种种反动行为,组织上甚至专门为此设立了专案组。

    其实张志新的很多言论都是在同朋友闲聊时无意间表露出来,虽然言辞多有激烈之处,但从没有要公开或者传播的意思。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从未跟外人提及,甚至连丈夫都没有透露过半分,可还是有人拿她的部分言论“大做文章”。

    被组织上关押起来后,张志新拒绝承认错误,坚持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宣泄和批判。很快,专案组便以“反革命罪”对她进行了多次提审,甚至多次在内部开大会对她的行为进行批斗。

    为了逼张志新承认错误,负责审讯的人员不仅经常动用私刑,还多次对张志新的住处进行搜查,企图从中发现一些能证明她罪行的文稿等证据。但无论他们使用何种手段,张志新就是不服软,并且还当众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要坚持正义、坚持真理,你们想强迫我把真理说成错误是行不通的。人活着,就要光明磊落,我不想奴役别人,但也绝不允许别人奴役自己。”

    张志新的一番话慷慨激昂、振聋发聩,台下许多人听完都开始默默流眼泪,但始终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她说几句公道话。其实每个心怀正义的人都清楚背后的真相,但在大环境的趋势下,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其实只要张志新能有个积极的“认罪”态度,她最多只会在牢里被关上几年,根本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但她始终拒绝承认错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公开批斗,张志新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起来。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抵挡不住精神上的压力,被迫交代了很多深埋心底的想法。

    张志新说得越多,那些人认为她的罪行就越重,从而便会变本加厉的挖掘她内心深处的想法。1970年5月,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志新一案进行了初步审理,看到张志新被判死刑后,一位姓高的处长眉头紧皱。

    他表示:“毛主席已经下达了‘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指示,而且张志新并未给社会造成任何实质性破坏,只是在党员内部会议上发表了她的部分看法,这构成犯罪吗?”

    高处长的发言引发了大家的深思,但很快“军管会”便以执行不力为由撤了高处长的职,新上任的处长只好加重对张志新的处罚。

    他本想判处张志新两年刑期,但又怕组织上指责他“办事不力”,最后把刑期改为了15年。

    其实早在辽宁省初步实行“军管”之时,张志新就曾对这种举措提出过质疑。她认为军队并不熟悉地方的情况,贸然介入很可能会产生问题,没想到“问题”偏偏就出在了她身上。

    当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初审意见稿被送到“军管会”之后,为首的军代表暴怒不已,他坚持认为像张志新这样的行为应该判处死刑,随即下达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指令。更可悲的是,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居然一致通过了死刑的决议,当真叫人心寒不已。

    好在当时辽宁省军区司令员陈锡联及时拦下了此事,他提议将张志新当作反面教材,不杀为好,这才让张志新多活了几年。后来张志新被关进沈阳监狱接受劳教,当时她整个人已经被摧残的不成样子,有时候连说话都不受大脑控制。

    被关押期间,张志新多次谩骂监狱长,并多次在监狱内大喊各种“反动”口号,此举也直接导致她被判处无期徒刑。等到1973年年末的时候,张志新的精神已经彻底失常,她经常会自顾自的胡言乱语,有时候还会止不住的狂笑。

    不久之后,监狱内部召开了一次批林批孔大会,结果精神失常的张志新再次当众喊出了一些极端的“反动”口号,这次无意识下的行为彻底葬送了她的性命。随后张志新被认定“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在劳改中又构成重新犯罪”,监狱方面提请加刑后被判处死刑。

    当张志新的死刑判决公布后,监狱里有人提出是否对她的量刑过重,是否需要考虑她的“精神失常”问题。但上级对张志新的杀意已决,做出了“她的假象,本质不变,仍按批示执行”的批示,之后便不再参考任何人提出的质疑和意见。

    1975年4月4日,张志新被押送到沈阳大洼刑场,随即被执行枪决,当时的她年仅45岁。这本该是一名共产党干部为国家和人民做实事的最佳年龄,可张志新却遭受迫害,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她的死在当时引发了巨大反响,想必除了对她个人的惋惜,也包含了许多人们对于那个黑暗时代的无声控诉。

    纵观张志新的一生,她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人大才女”,是怀着赤诚爱国之情的“女战士”。她后来的一些“反动”言论固然有不妥的地方,但归根结底,她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和人民。

    张志新当年的一些言论充满了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即便放在今天来看依然令人震惊。

    直到1978年10月16日,辽宁省营口市中级人民法院才撤销了对张志新的判决,宣告张志新无罪。次年3月9日,辽宁省委常委就此事召开了专题会议,时任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同志说了这样一番话:“张志新案件是奇冤大案。她是一个很好的党员,她坚持真理,坚持党性,坚持斗争,宁死不屈,要号召党员、革命者向她学习。”

    1979年3月31日,中共辽宁省委公开为张志新平反昭雪,并追认她为革命烈士。得到平反后,张志新被安葬在了沈阳回龙岗革命公墓,她的墓碑上刻了这样一句话:“探求真理、贵在实践、忠骨毁灭、浩气长存。”

    林昭:红楼梦里 来去匆匆

    林昭(1932年12月16日—1968年4月29日),原名彭令昭,林昭是其笔名。出生于苏州,其父彭国彦曾任吴县县长,母亲许宪民中学毕业即追随其兄许金元参加革命。景海中学毕业后,林昭不顾母亲反对,于1949年7月考入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后林昭随苏南农村工作团参加苏南农村土改。
    1952年,开始在《常州民报》、常州文联工作。
    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1955年春,林昭参加了北大诗社,任《北大诗刊》编辑。1956年秋,《北大诗刊》停办后,林昭成为综合性学生文艺刊物《红楼》的编委会成员之一,被称为“红楼里的林姑娘”。

    在随着的反右运动中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事后,林昭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但被及时抢救过来。于是她又被认定在对抗组织、 “态度恶劣”,于是被加重处分:劳动教养三年。林昭不服,跑到团中央质问:“当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长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现在他们(指北大领导)却把学生送进去,良知何在?”后因新闻专业副系主任罗列因其体弱多病为之说情,林昭得留在新闻专业资料室接受群众 “监督改造”。

    1959年,林昭病情加重,冬天咳血加剧,请假要求回上海休养。通过调养,林昭病情渐有好转,并在上海认识了兰州大学的研究生顾雁、徐诚,当时兰大的张春元等人,正在准备筹办针砭时弊的《星火》杂志,随后林昭的长诗《海鸥之歌》和《普鲁米修斯受难之日》,在《星火》第一期上发表。但很快涉及《星火》的人员,都被抓捕。
    1960年10月,林昭被逮捕入狱。
    1962年初,林昭得以保外就医,期间她曾要求上海的无国籍侨民阿诺,将《我们是无罪的》、《给北大校长陆平的信》等带到海外发表。
    1962年12月,林昭再次被捕入狱。在狱中林昭曾多次绝食、自杀,并分别两次给当时的上海市长柯庆施、《人民日报》写信,反映案情并表达政治见解,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在狱中,没有笔和纸,林昭用血在白色的被单上写作,计有二十万字之多。
    1968年4月29日,林昭在等待中接到了改判死刑的判决书,即由二十年有期徒刑加判为死刑立即执行,后林昭在上海龙华被枪决,年仅36岁。
    1980年,上海高级法院经过复查宣布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2004年4月22日,林昭骨灰被安葬在苏州灵岩山。

    严凤英:痴迷是一道光

    “戏子”是传统社会对艺术从业人员极度侮辱性的称呼,现在也还被人偶尔用起,这是一种有逆文明的话语。

    严凤英正是出生于传统社会,那个时代,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不会让孩子去学唱戏的。

    然而,后来几乎正是借助严凤英一人之力,黄梅戏在现代中国众多民间戏曲中脱颖而出,成为全国范围内有影响力的剧种。

    1930年4月13日,严凤英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桐城县西南部山区一个小山村——罗家岭。父亲严司明年轻时在当时的安徽省会安庆城里一家印刷所当抄写生,善拉能唱,是个很讨周围人喜欢的京剧票友。严凤英3岁那年,母亲与父亲闹翻后离家而去。严凤英便离开安庆城,回到故乡大龙山下罗家岭,依附祖母生活。

    严凤英四五岁时,认识了同族中曾唱过两天戏的严云高,由此对黄梅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还拜严云高为师,偷偷学艺。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国民党安徽省政府撤出安庆,城中居民也纷纷外出逃难,严司明回故乡罗家岭暂居,一有空闲就教7岁的女儿学唱京戏,当女儿学会一些京剧流行唱段后,又为女儿拉琴伴奏。此后不久,父亲又外出教书谋生去了。

    1945年春,严凤英不顾祖父的反对打骂,加入了严云高的戏班子。罗家岭是个思想极为传统的地方,当时社会的宗族对于其族人有着强大的约束力。因为登台唱戏的缘故,严凤英触犯了族规,族人便把她绑起来沉河,年仅15岁的严凤英差点就被淹死。虽然后来严凤英保住了一条命,却也无法在家乡立足,只能背井离乡,另寻生路,到安庆市唱戏。

    1945年,严凤英出演《二龙山》,这是她第一次登台唱戏,扮演了一个小丫环。

    善于表演或许是一种天赋,严凤英登台不久就以主演黄梅戏《小辞店》中的柳凤英一举成名,成为安庆一带最红的旦角。她的《小辞店》《游春》两出戏曲轰动了整个安庆城。

    但时代烙在底层人身上的印记决定了这样一个抛头露面而又独具艺术气质的年轻女子的命运。

    1945年冬天,安庆府怀宁县国民党自卫大队长盯上了严凤英。大队长率领百多人围住剧场,气势汹汹架起枪,将才满15周岁的严凤英掳去。在其家中,严凤英犹如囚犯,失去了人身自由。她就装疯,不梳头、不洗脸,整日披头散发,将床单披在身上演戏,又哭又唱。不久,大太太将她赶出了家门。

    1946年夏天,严凤英避祸远离安庆,搭戏班子到长江下游的安徽铜陵一带演出,后又受到当地权势人物的骚扰,不得不在一个深夜乘小船过江出逃。

    1948年,严凤英随戏班来到江南的青阳县唱戏。未演出几场,当地一陈姓人士起了歹意,领着四个带枪的打手,撵走戏班子,将严凤英抓回家中,逼她做小妾。严凤英拼死不从,被扔进一个门窗紧闭的黑屋里。她曾几度欲吞金戒指自尽,后却逃了出来,但再已不敢去寻找戏班子登台演戏了,只能只身四处漂泊流浪。

    1949年4月下旬,渡过长江的解放军队伍在铜陵县大通镇的江心洲上发现一位衣着破旧的卖唱青年女子,经询问知道其曾是位演员,现已无家可归,这就是严凤英。军人动员她参军做医务工作,她摇摇头,说自己从小就爱唱戏。一位苏姓解放军告诉她,现在已经解放了,可以放心回家乡演戏了。可严凤英并不懂解放的含义,在家乡的遭遇仍让她心有余悸。

    离开大通镇后,她流浪到芜湖,于1950年春辗转来到解放后的南京。,严凤英初到南京,生活无着落,寄住在南京一家做木材小生意的桐城老乡家中。她先是在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卖唱,后经人介绍在南京米高梅舞厅做伴舞,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严黛峰。

    南京没有黄梅戏,但京剧和昆曲很流行,严凤英加入了南京市影响最大的由一批京剧票友组成的演出社团——友艺集。友艺集的组织者之一是出身于南京知名京昆世家甘家的子弟甘律之。甘家是金陵大族,住宅俗称甘家大院,坐落在南京城南南捕厅街道上,府内宅院众多有“九十九间半”之称。民国时期,甘家第二十五代甘贡三热衷诗词、书画、戏剧、音乐,尤好昆曲,家里就有一个“传”字辈昆曲艺人组成的演出班子,还与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溥侗等在家中组织了昆曲“紫霞社”,吸引了梅兰芳、马连良、俞振飞、奚啸伯等戏曲名家来往。甘家大院内长年绵竹之声悠扬,甘贡三子女皆与京昆戏曲有缘, 友艺集就是其子甘南轩、甘涛、甘律之三兄弟于建国初期组成。

    严凤英进入友艺集后,向甘律之求教京剧,两人很快便相恋同居。甘律之是甘贡三的小儿子,兄妹排行第四,此前其妻子因冬日在屋内烧炭取暖不慎中毒亡故。由于严凤英是流落风尘的女子,而甘家是南京的名门望族,加上妻子新逝,按照家族风俗,丈夫续弦需三年之后。甘律之没有将消息告诉家里,借朋友的房子在外与严凤英同居。由于甘贡三是个昆曲戏痴,严凤英随甘律之来到甘家大院学戏,甘贡三十分高兴。甘律之小妹甘纹轩回忆父亲曾对四哥说:“家中的房子这么多,你们还住在外面干吗?”就这样,严凤英因京昆戏曲结缘甘家,成为甘家一员。

    严凤英在甘家的安定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位意外的访客打乱了。

    1950年底,安庆市“群乐剧场”的黄梅戏班派一位姓陈的职员到苏州购置演出行头,路过南京时顺道前往甘家大院拜访,不经意间见到了严凤英。陈某回安庆后将严凤英的消息传了出来,此时“群乐剧场”的老板正为演出生意不好而犯愁,听到严凤英的下落,忙派人去南京相请。

    也许是甘律之理解严凤英的艺术前途在黄梅戏的舞台上,就劝说严凤英返回安庆,并亲手张罗为其添置了一套演出的衣箱行头。数年之后,甘律之曾向甘纹轩透露过自己同意严凤英离开的另一番苦心:严凤英在甘家生活期间,妯娌们之间情谊很好,可几位堂嫂喜好抽鸦片烟,严凤英也禁不住她们的劝说时常来上一口。甘纹轩说:“我们甘家兄妹因喜好京昆艺术,律己甚严,从不沾染这种东西。四哥因担忧严凤英在甘家禁不住诱惑,万一染瘾,她那天生唱戏的嗓子非毁了不可。”

    1951年初,严凤英终于踏上了返乡的归途,乘江轮回到安庆。3月17日,她在安庆的“群乐剧院”(后称“解放电影院”)正式登台演出黄梅戏传统剧《小辞店》,受到观众的欢迎。

    1951年底,严凤英在排演现代戏《柳树井》的过程中,结识了部队文工团出身的作曲家王兆乾。王兆乾军区的业务骨干,二人不久后便同居了。一次两人偶然间遇见了甘律之,严凤英大大方方的为双方作了介绍,可谁知王兆乾伸出手掌打到了她的脸上。严凤英毅然同他分了手,虽然这时她已有孕在身。

    甘律之后来闻讯曾专程到安庆看望她。甘纹轩回忆到:“那年夏天,我在上海复旦大学放暑假回家,见四哥要去探望严黛峰,临行前四哥特意买了糖果,说是带给她孩子吃的。我当时心里挺纳闷,严黛峰已有孩子了?但是我不敢向四哥询问详情。”严凤英后来带着孩子和甘律之结了婚,可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年便以失败而告终。

    新中国成立后,艺术从业者的地位极大提高。1953年春,中共安徽省委决定从安庆市调集一批黄梅戏演员到合肥,成立省黄梅戏剧团,严凤英第一个报了名。

    1953年4月30日,私营公助性质的安徽省黄梅戏剧团正式成立。严凤英是团里的主要演员,剧目有《蓝桥会》、《春香闹学》、《送绫罗》、《柳树井》、《夫妻观灯》、《打猪草》等。后来,严凤英最终成为黄梅戏的“一代宗师”,甚至被誉为“黄梅戏里的梅兰芳”。 《天仙配》、《女驸马》成为她的代表之作,也是黄梅戏中的珍品。黄梅戏也从一个地方小戏,摇身一变,成为了全国皆知的剧种。

    1954年春,原在安庆“民众”黄梅戏剧团演出的王少舫也被调往省团,严凤英和王少舫正式合作,加工排练新编黄梅戏传统剧《天仙配》,准备参加年内在上海举行的华东地区戏曲观摩会演。对这次会演,严凤英极其看重。

    梅兰芳在合肥演出时,严凤英曾登门求教。梅让严凤英在舞台先跑一个圆场,严凤英跑了一个圈子下来,梅笑道:你的舞台基本功几乎没有。为更好的塑造《天仙配》中的七仙女一角,1954年夏,严凤英重返南京甘家学习。对于严凤英的到来,甘家上下极为友善和重视。甘律之请其大姐夫汪剑耘予以指导。汪为梅兰芳入室弟子,得其梅派青衣真传。汪下场示范,向严凤英传授舞台身段和表演诀窍。甘律之又让小妹甘纹轩将昆曲《孽海记》中《思凡》一折戏从头至尾教授给严凤英,这是一场20多分钟一个人在舞台上的身段和内心表演,极其考验一个演员的舞台基本功,其部分手法后被严凤英成功地运用到《天仙配》的表演中。

    1954年9月25日,华东地区戏曲观摩会演在上海开幕。严凤英将甘贡三老人接到上海,观看自己的演出。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的《天仙配》在上海会演获得巨大成功,赢得剧本、演出、音乐、导演等多项大奖,严凤英更是获得演员一等奖。得奖后的严凤英十分高兴,胸佩演员一等奖奖章,分别同甘贡三、甘纹轩在上海公园内留影。甘家保留的严凤英照片在文化革命期间因抄家而流失,仅留下了一张严凤英与甘纹轩的合影。

    严凤英获奖后不久,回到南京与甘律之正式登记结婚,并在南京碑亭巷曲园饭店举行了婚礼,由当时南京文化界的名人郑尚尊为严凤英和甘律之担任证婚人。

    1956年2月,黄梅戏电影《天仙配》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完成,上映后引起极大反响,严凤英由此名扬全国。而就在此时,甘家的祖居房屋甘家大院被当地政府没收,举家搬出住入一处平房。

    严凤英返回安徽省黄梅剧团,在现代戏《王金凤》的排练中认识了刚从部队转业到剧团的年轻导演王冠亚,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严凤英随即与甘律之离婚,解除了婚约,和王冠亚正式结婚。

    文化革命期间,严凤英过去的个人感情经历被剧团的造反派视为生活作风问题,本人还被指控为特务,时常受到批斗。

    1968年4月7日深夜,严凤英吞服了大量安眠药,第二天凌晨在医院告别了她短暂的人生。

    时年38岁。

    后来,王冠亚曾回忆起严凤英之死:“我把医生找来,又去找军代表,但他来了以后还想搞口供,严还是讲自己不会反党,边讲边哭,他们还不让医生进来。我去借板车,送到医院,第二天(四月八日)早上五点钟死了。军代表马上要牛鬼蛇神表态,谁也不能流眼泪,说严凤英自绝于人民,后来为了转移视线,说严肚子里有发报机,要开肠破肚,我几乎要疯了,要我签字,我不干,我走后,听说当众将严开膛,用开刀的斧头大开膛,从胸骨一直劈到耻骨,把肠子翻出来,找出一百多粒安眠药,又拿去化验。军代表在现场。”

    “严凤英死后不到一个小时,剧团的领导就赶来了,任务只有一条:严凤英之死有不少疑问,有人检举她是国民党特务,是奉了上级命令自杀而死的,所以要剖开她的肚皮挖出她的内脏,检查她肚子里的特务工具!医生用手术用的小斧头从咽下砍起,向下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砍,然后把内脏拉出来,剖开,找他们听到检举的所谓发报机、照相机……等‘特务工具’——当然一无所获!只查到一百多粒安眠药片!当劈到耻骨时,膀胱的尿喷了出来,那个军代表悻悻地说:‘严凤英,我没看过你的戏,也没看过你的电影,今天我看到你的原形了!”

    这位军代表的名字叫刘万泉。

    而甘律之也被以“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被关进监牢9年,直到文化革命结束后才被平反。出狱后的甘律之仍积极从事京剧活动,先后创办了南京京剧艺术研究会,中山业余京剧培训班,曾担任江苏省老年京剧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1990年,71岁病逝于南京。

    方先觉:等待救援

    1944年5月26日,日军向湘北发起全面攻势,目标直指长沙。这是日军第四次进犯长沙,前三次不但都无功而返,还被薛岳的第九战区打出个世界闻名的“天炉战法”,让日军吃尽了苦头。因此,日军这次集中了10个师团20万兵力,超过前三次进犯长沙兵力的两倍还多。第九战区仍然采用“天炉战法”来应对,后退决战,等日军顿兵于长沙坚城之下,再发动反击,截断其补给和退路。可惜的是,“天炉”的炉底长沙仅仅守了4天,于6月18日被攻陷,炉底被凿穿了,“天炉战法”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守城的第4军军长张德能被蒋介石下令枪决。

    日军此次进犯的真正意图是打通与广东日军的联系。长沙失守后,衡阳便成为日军的下一个目标。
    《抗日战争正面会战档案全纪录》详细记载着:18日长沙陷落当晚,一个长途电话直接要到衡阳方先觉的寓所。王副官一听,对方先觉说:“是重庆打来的电话。”
    方先觉刚刚躺下,不以为然地说:“我被军委会撤职当老百姓了,重庆还有谁找我?你就说我不在!我要睡了。”王副官捂住电话:“是蒋委员长的电话。”方先觉急忙起身趿拉着鞋子接过话筒:“报告校长,我是方先觉。”
    方先觉原本是第10军的军长,因为得罪了薛岳而被撤职,新任军长尚未到任,所以蒋介石才会打电话来安抚一下这位黄埔三期生,让他重新执掌第10军守卫衡阳。蒋介石的计划是在衡阳重铸“天炉”炉底,围歼日军于衡阳城外。
    方先觉遂开始布置衡阳城防工事,第10军下辖第3师、第190师和预备第10师,其中第190师只有一个团满编,全军总兵力1.7万人,不及日军一个师团。

    6月22日,日军抵达衡阳外围,随即发起进攻。次日拂晓,日军强渡耒水河,第190师第568团一营用战防炮和重机枪趁敌半渡而击之,被打死的日军连同溺毙者多达300余人。

    首战得胜,第10军士气大振,方先觉主动收缩兵力,将战斗力最强的第3师布置在城内,作为预备队及巷战主力,第190师和预10师进入城西南的主阵地,准备抗击日军的重点突破。

    衡阳是座大城,1.7万守军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只能集中兵力于日军主攻方向,而方先觉的判断完全正确,城西南的丘陵正是日军的主攻方向。

    事实上,城西北方向一马平川,更有利于日军进攻,但中美空军已经掌握了制空权,日军无法在平地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只能选择城西南的丘陵。

    《抗日战争正面会战档案全纪录》指出:衡阳之所以能苦撑这么久,除了归功于地面部队以外,空军日夜鏖战的劳绩,更是不可埋没的。

    日军绕远路渡过耒水河后,首先夺取五马归槽据点,第570团团长贺光耀身负重伤,然后日军攻进衡阳机场。第190师师长容有略亲自指挥第569团逆袭,以伤亡200余人的代价,消灭突入机场的400多日军。由于日军后续部队赶到,容有略破坏机场设施后,退回主阵地。

    第10军有一个特点,非常善于修筑工事,把丘陵朝向敌人的一面改造成90度峭壁,用铁丝网、地雷和木栅墙予以保护,无法改造的地段就挖出5米宽5米深的壕沟,壕沟底部还有暗堡火力点,让日军下得来却上不去。

    各阵地之间以交通壕相连,可以在不暴露的情况下相互增援。使这些工事在战斗中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使第10军能用很少兵力顶住大批日军的进攻。衡阳百姓积极帮助第10军修筑工事,尤其几个木材加工厂捐赠了120万根圆木,使防御工程的修筑事半功倍。

    衡阳会战1944年6月22日至8月8日历时47天,守城的第十军将士伤亡达一万余人,攻城的日军伤亡达四万八千多人。1944年12月20日 《救国日报》 曾发表社论 “抗战8年,战死疆场之英雄烈士,至少数10万人;而保卫国土,致死不屈者,亦不在少数;但其对国家贡献之大,于全局胜败有决定作用者,当为衡阳守军。”衡阳会战中最为惨烈悲壮的,当属1944年6月28日至7月14日,中日生死大搏杀的衡阳南郊张家山战役。

    张家山地处衡阳西南1公里的位置,是衡阳西南城郊战场的一把钥匙,为确保衡阳西南防线的关键所在。其整个阵地,分别由它和相距约50公尺的东 南面227.7高地、西北面211高地3个小高地组成,为机枪、步枪组成的交叉火力网最佳射程。而比上述两小高地稍高的张家山在东北方向,位于它们的正后方, 相距约150米。整个张家山阵地 呈互为犄 角的 “品”字排列,可互相支援、互相掩护。在日军第一次总攻关键期间,张家山阵地曾经被日军发起猛攻不下20次,均被我守军击退。虽然期间部分阵地被日军冲入或占领, 但旋即就被我守军反复冲锋逆袭夺回,如此反复竟达13次之多。
    衡阳会战前夕,日军116师团最精锐的133联队就做好了攻击衡阳西南张家山的准备。联队长黑濑平一大佐计划在6月27日日落之后开始行动,次日天明前到达前沿阵地,并在拂晓以步炮火力开始攻击,最终夺取张家山阵地。
    方先觉在战斗打响前就准确判断出日军的主攻方向是衡阳西南方向,因此对张家山阵地不仅加固工事,而且还激励守军誓死坚守阵地。因为张家山阵地一旦丢失,衡阳城便失去了屏障。对日军而言,拿下张家山就意味着攻克衡阳只剩下一步之遥,所以张家山阵地成为日军总攻衡阳的关键所在,也是衡阳保卫战中两军激战最惨烈的地方。日军第一次总攻关键期的1944年6月28日到7月2日,为连续五昼夜的全面进攻。除了战况稍微沉寂停顿一两个小时外的黄昏、拂晓和中午时段,其余时间双方均无休止地战斗。由于日军采取车轮战术,中国守军前线各处纷纷告急。而被日军突入的我军阵地,我守军均成功组织了猛烈地反攻逆袭,并且将失去的阵地夺回。但守军亦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
    张家山主阵地位于火车西站背后,只是一个高出地平面约六十余公尺的山包和一些土丘,由第10军30团长陈德坒上校守备。作为敌我争夺激烈地区之一,全阵地之中央突出点,张家山既没有险峻的山势屏障,也没有来得及构筑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永久性工事。 但就是这不起眼的山包, 这些固若金汤、坚若磐石的土丘,却成为了装备精良的现代化日本陆军的坟场,成为了日军精锐师团的葬身地。刚经历了长沙和常德会战,作战指挥经验十分丰富的预备第10师师长葛先才,作为守卫张家山的总指挥,为了目力所及全师各阵地,特意将师指挥所设在离张家山主阵地仅700米、离30团团指挥部仅300米之处, 以此调配兵力指挥张家山一带的防守,负责确保张家山阵地万无一失。
    日军对张家山的攻击,一开始首先集中优势炮火对我守军阵前的障碍物实施破坏式射击,同时实施空袭和毒攻。而我守军则不顾炮火猛烈和毒气威胁,沉着镇定地坚守工事,以大力扫射、手榴弹轰击和刺刀白刃,铸就守卫张家山的钢铁长城。此战,敌我全属近战白刃战。枪声哒哒,炮声隆隆,杂以密集手榴弹爆炸等,喊声、杀声、 负伤痛苦哀鸣声,混成一片,声动九霄,日夜无休无止。夜间于高处视之,全阵地有似一条火龙翻腾滚转,其战斗之惨烈可想而知。敌机以十余架为一组之机群,日夜临空投弹,因敌我处于近战白刃战之胶着状态,敌机不敢轰炸我阵地,乃向我阵地后方轰炸。并以烧夷弹轰炸城内外民房,当即起火燃烧,城内外烈焰冲天,我官兵日夜处于火海之中,既要拒敌又要灭火,还要抢救火中伤兵。军长令辎重兵团团长李绶光上校以辎重兵二营扑灭火势,抢救伤兵,另外一营则川流不息运送弹药至阵地。

    蒋鸿熙、王选、卢华磊著《1944衡阳会战亲历记》 中,这样记载了6月28日至7月1日张家山阵地的战况:
    28日拂晓,日军68师团和116师团一起向阵地进攻。午时、15点、黄昏后,日军再一次发起进攻。15点,先以大炮向守军阵地射击,日军带云梯,欲攀登阵地南端断崖,被击退。29日午后、黄昏、午夜,29团1、2营227.7高地和221高地三次被日军突破。第三次突破时,日军以自己伙伴的尸体为掩护,当阶梯,向前冲锋。夜,30团2营接防。30日中午,221高地两次被日军突入,均为守军击灭。黄昏,221、227.7两高地同时为日军突入,30团2营伤亡70%。30团1营营长 (萧维) 率两个连增援,大部击灭突入日军。7月1日清晨5点,日军开始向我炮击,我守军以炮弹反击。日军架云梯攻击我张家山阵地,被我守军用手榴弹击退,日军约一个中队的官兵全部被炸死。
    战斗中最为悲壮的,是第十军一个平时有点憨头憨脑、外号叫 “ 傻子 ” 的士兵 。他的臂力非常强,手榴弹投得又远又准。当时在战斗中被爆炸震昏醒来后,连队阵地上除他以外其他战友全部壮烈牺牲。后续部队让他下去休息,而他则含着眼泪,大义凛然地说:“我的兄弟们都死在这里了,我是不会下去的,我要跟他们在一起。”接着抱起一捆手榴弹,发了疯似地冲出阵地。然后人们听到一声巨响,亲眼看见他与日军抱在一起同归于尽,壮烈殉国!

    《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国民党将领葛先才抗战回忆录》一书中,对张家山战役的叙述:
    据点,乃主阵地外面,形成一点之独立作战,据点工事,以步兵一连固守者,称之为连据点。本师三十团阵地前方,约四百公尺远,有一良好地形可资利用。阵团长指定第三营营长萧维少校,派第七连连长张德山上尉,率全连构筑坚强工事固守。战端开始,该连据点首当其冲,敌人想安然接近我三十团主阵地,非首先攻占此据点不可。
    自六月二十七日始,该据点官兵经数昼夜之奋战,虽伤亡重大,阵地却稳如山岳,而敌之伤亡则数倍之。有一天拂晓后,敌以重兵向连据点攻击,这时该连官兵仅存三十余人。敌前仆后继,势在必得,主阵地火力,惟恐误伤自己人, 不能支援乃以迫击炮超越标点,向进犯之敌猛烈轰击。敌虽伤亡枕藉,仍猛攻不休。
    连据点张德山连长直接电话报告战斗状况。 张连长行伍出身,我任团长时,被任团部中士传令班长,因其作战勇敢,又善于带兵,一级一级提升至现职。他在电话中报告战况毕,继以凄凉语气道:“本连官兵决计在此据点,与敌拼个同归于尽。此后,我再也不能聆受教诲,目睹尊颜了。”
    “张德山!你要听我的话,倘若敌势太强, 可放弃据点,撤回主阵地,我即电话团长以火力掩护。” “师长不必了。我之死,一则以报国, 一则以报答师长这些年来爱护栽培之恩,自认以此结束此生公私咸宜。我母早故,老父有二胞弟赡养,我应去阴曹地府侍奉母亲。再则,只因敌人太多,我弹无虚发。杀个痛快。我宁愿敌人刺刀插入胸膛,而不愿意在撤回途中,敌弹由背后射入。就算能撤回主阵地,还是要与敌拼个偕亡。两种方式,一个结果,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本连官兵之死不会无代价的,敌人必须付出数倍于我之死亡。刻下,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这支木壳枪还有六十发子弹,希望子弹能全数射出而后死!师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官兵枪支上已上好刺刀,正在投掷手榴弹,我要去加入战斗, 师长保重!”带着哭泣尾音!我的泪水盈眶,连叫了两声张德山,没有反应。“总机,接三十团陈团长讲话。”“陈团长, 张德山连据点目前战况怎样?”“正在激烈战斗中,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密如连珠。”“张德山连,我曾命令放弃据点撤回, 如有官兵撤回同时,主阵地以火力掩护,该据点之演变随时报告。”二十分钟后,三十团陈团长报称,连据点枪声已停止,敌人已在上面活动,张德山连官兵无一人退回者,谅必全连殉职矣。
    我全身颤抖,火冒千丈!“很好!死得壮烈。陈团长,你即令团迫炮连,以猛烈火网,截断占据连据点敌归路,不让其撤走。我即令炮兵营,用炮弹将该据点地皮全面翻过来。张德山连阵亡官兵全部‘铁葬’,也要占据之敌悉数‘陪葬’。”炮兵指挥所设在师指挥所。炮兵营张营长未待我通知,当即命令炮兵阵地,以猛烈炮火向连据点射击。霎时间,炮声隆隆震耳欲聋,连据点烟尘迷漫,冲入九霄,遮天蔽日,结束了连据点战斗。炎夏似火的7月衡阳,激战后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腐烂起蛆,奇臭无比。日军打破了前几日的战规,不论白天黑夜、黄昏正午,只要缓过劲来就疯狂地轮番进攻,把张家山阵地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国民党将领葛先才抗战回忆录》 中记载:
    “敌人经五昼夜之猛烈攻击,皆未能越我阵地雷池一步,惟造成我重大伤亡,敌之伤亡则数倍于我。第六日黄昏后,七月二日,敌因累攻不能克,乃使用国际公约所禁用之毒气炮弹,大量向我军阵地射击,配合其步兵强攻。又经两昼夜之血战,敌攻势顿挫,无功而退,遗留下遍地敌尸。”“我军防毒设备极劣,现有防毒面具尚不敷军官分配。在此种情况下的紧急措施,乃立即通知各部队,敌人使用毒气,无防毒面具者尽速以毛巾重叠,在水中浸湿捆在面部,这样岂不成为瞎子?激战中,各种武器岂能稍停,或盲目射击,乃将湿毛巾的眼睛部位剪二小孔,庶不致妨碍视线,并严令各战斗部队镇静处之。再报请军长,将军直属部队所有防毒面具收集,即送阵地应用,仅先发给炮手及轻机枪射手使用。第六七两昼夜之激战中,敌发射之毒气炮弹在千发以上,我即时做适当之处置,遭其害者甚微。足见敌人两个师团,皆已使出其全身解数,但均未能得逞,亦未丝毫动摇我斗志,打击我军心,其奈我何。”

    7月2日上午8时,日军在数十门大炮和空军的狂轰滥炸的掩护下,向张家山发起更为猛烈的进攻。仅日军冲锋的第一波兵力就达200多人, 旋即突入了我军227.7和211高地。尽管我军将士殒身不恤、前仆后继地不断奋起抗争,但经过反复冲杀后终因伤亡过大,无力克复阵地。师指挥所里,师长葛先才密切审视着战局的进展和变化。眼看张家山阵地告急,他立马亲率师直属工兵连、搜索连向前线支援。由于天气酷热,他跑得大汗淋漓后索 性脱下上 衣,亲自赤膊指挥冲锋陷阵。顿时, 师长赤膊上阵、挥刀杀敌的消息传遍全军,使得我军官兵们豪气如云,士气大振。一时间奋起喊杀,排山倒海般冲上两高地。历经一小时鏖战后,被日军突入的我阵地终于夺回。

    葛先才在 《抗战回忆录》 中的 《决战张家山》 部分中写到:
    “张家山麓距师指挥所,在横方向只不过约六百公尺,因工兵连为特种兵,战斗经验较少。我带着该连向张 家山急急 行进,集合连排长在我身边,一面急走,一面告知连之攻击部署及攻击要领。一直送他们至张家山脚下,散开就攻击准备位置,看他们攻击。”“师长亲送官兵至战场,比千言万语之鼓励都有效。在连长口令下,高喊一声冲,官兵们大叫一声杀,无不争先恐后,一口气冲上山头与敌肉搏,勇敢的官兵令人敬爱。瞬间,将占据之敌全数歼灭,该连亦伤亡十五人,而我并未参与冲锋,因我还有重任。这时我指挥五个步兵团及军部特、工、炮三个独立营作战,我不能自已将自己当作一个士兵使用。”
    “还有两次夜间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敌人冲上张家山。我官兵无一后退者,敌我混杂其间,谁也看不见谁,无枪声无叫声,彼此维恐暴露位置,不敢弄出一点音响,敌我皆用手摸穿棉布军衣者为自己人,穿卡机布军衣者为敌人,是敌人则以刺刀刺杀,一阵阵枪枝碰击声,乒乒乓乓通宵达旦,惨叫声时有所闻。敌之后续部队被我左右翼猛烈交叉火网,及密集迫炮弹封阻,不能进入缺口。而我增援部队,亦停止于半山之间,因天暗分不出敌我,不能加入战斗。俟天将拂晓,微有阳光时,才冲上山头,将敌人悉数歼灭。张家山小小高地,十余次拉锯战中,敌我伤亡共计约在七千人左右。”

    张家山血战,尽管我10师第30团官兵损失70%以上,但是日军却付出了四千多人的伤亡代价。日军连续五昼夜冲击张家山阵地,除了在阵前留下大批尸首以外,其他均一无所获。7月11日黄昏,在炮火掩护下,日军以100人为一梯队分别向守军221和227.7高地冲锋。阵地四次陷落,又四次被守军逆袭夺回。午夜,张家山阵地 第一次失 守 。 30团两个连 约130余人趁日军立足未稳、后续部队被守军隔断,连夜奋勇杀上阵地,于天明前将阵地恢复。12日中午,日军又一次突入张家山。 我守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无一人退却, 浴血奋战,最后全部壮烈殉国。后葛先才令师部防毒连、30团直属队组成突击队,向日军展开逆袭。双方血战至黄昏, 我军终于将张家山阵地夺回。不久日军又厉行反扑,我守军将士奋战不退,全部战死,壮烈殉职。
    12日午夜,我守军军部工兵营陆伯皋营长指挥两个工兵连,于张家山阵地与日军反复进行争夺,双方在层层堆积的尸体丛中你来我往、跌跌撞撞地打开了拉锯战。后日军由于心怯而渐渐地向山下溃退,余下日军则被守军全歼。13日清晨,我守军赶往张家山,整顿工事已破坏殆尽的阵地。由于战况紧迫,守军只好以里三层外三层那些惨不忍睹的积尸,重新垒筑避弹墙。然而工事修筑未完,日军新一轮进攻又接踵而至。午后,鏖战又起。221和227.7高地的我军部工兵营两连官兵战至黄昏,全部壮烈牺牲。后军长方急速调第3师第8团第1营增援,1营营长李恒彰少校急率2连、3连跑步赶到张家山。葛先才忙令李营长立即前往张家山速作反攻,战斗至午夜打起,双方反复冲杀,互有进退。

    14日天明前,张家山三次失而复得。其阵地上伤亡枕籍,伏尸没胫,惨状非常人所能想象。 后张家山两侧的221和227.7高地失守,使张家山主阵地受到极大的钳制。无奈之下葛先才只好报请方先觉军长批准,将张家山阵地于拂晓前放弃。

    1946年2月,蒋介石指派葛先才赴衡阳收集阵亡将士尸骸,仅在张家山就含着热泪收集到3000多具守军将士忠骨,堆积如一丈多高的山岭。葛先才为义无反顾、慷慨赴死的民族英烈怆然泣下,故特请了一位摄影师拍照留存,并吩咐部下在张家山修了一个巨大的墓穴,将3000多具忠骸移入安葬,墓前竖碑“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

    《抗日战争正面会战档案全纪录》里有这样的战例:停兵山守军一个连和高岭守军一个排,构成掎角之势。日军在26日上午同时向两个阵地发起攻击,飞机大炮轮流轰击后,步兵发起冲锋。

    每次日军一靠近,两个阵地里便飞出成片的手榴弹,轻重机枪一起开火,将日军打得尸横遍野。即使碉堡被炸掉五分之三,官兵伤亡过半,阵地仍屹然不动。

    战至27日凌晨,高岭守军李建功排长以下全部壮烈殉国,阵地才被日军占领。而日军在高岭阵地前遗尸200多具,在停兵山阵地前,也遗尸400多具。

    在丘陵地带的主阵地前,日军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宽大的外壕既不能藏身(底下有火力点),又无法作为下一步冲锋的依托(太深太宽),只能用梯子跨过去。

    等日军越过外壕,却被重直峭壁拦住了路,他们只好想办法攀爬。峭壁顶上的守军只要不停地往下扔手榴弹,就能轻易把日军炸得人仰马翻。更可怕的是,峭壁前的日军一旦聚集得足够多,便是守军侧射火力发挥威力的最佳时刻,日军因此死伤无数。

    在付出数千人的代价后,日军终于攻到衡阳城下,他们以为噩梦即将结束时,哪知此时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第3师已经把衡阳城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堡垒,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街都是让侵略者丧胆的战场。

    起先进攻衡阳的日军是第68和第116师团,经过6月28日和7月11日的两次总攻后,这两个师团伤亡超过8000人,战死1名联队长、6名大队长和几乎所有中队长。日军让更加强悍的第13和第58师团加入衡阳攻坚,使总兵力超过9万人。

    蒋介石对方先觉和第10军的要求是坚守10-15天,为外围反攻争取时间。蒋介石这一次并不打算食言,除了命令第九战区各军向衡阳增援外,还从第四和第七战区各抽调一个军,加强第九战区的力量。

    以衡阳为核心的上千平方公里地域内,数十万中日两国军队绞在一起,互相攻防,竟然没有了完整的战线,双方统帅部都无法完全弄清楚交战状况,只好任由前线各军各师随机应变。

    中国军队尽力往衡阳突进,日军则拼命阻挡。7月28日,第79军的一个团攻至衡阳外围的杨梅岭,但是遭到日军侧击,全团伤亡四分之三,不得不放弃杨梅岭。

    第62军也从另一方向攻进衡阳市郊,同样被日军两面夹击,伤亡惨重,只得撤出战斗。这是外围援军与衡阳守军靠得最近的两次机会,但都没有能够与衡阳守军会合。

    第79军与第62军连日苦战,伤亡惨重无力继续攻击。衡阳城内的第10军官兵能够听到郊外的枪炮声,却总是看不到援军的身影。随着阵地的日益缩小,空投物资越来越困难,守军的弹药和粮食越来越少。

    方先觉将城市划分成几个防区,由各团分别防守,军和师的机关后勤人员全部武装起来,补充到战斗部队。巷战打了一个月有余,第10军逐屋逐街地与日军进行争夺,伤亡总数将近1.6万人,只剩下1200多人完好无损。

    《抗日战争正面会战档案全纪录》记载:时值盛暑,打死的尸体无法清除,臭不可闻,伤员得不到医治,伤口恶化,治疗的器械、药品根本谈不上,棉花、纱布都没有了,不少伤兵伤口生蛆流脓,活活受死。有的重伤员开枪自杀,还有的央求医护人员发发善心,“给我一枪吧”。

    8月7日,方先觉召开紧急会议,让大家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突围、死守,还是投降?第3师师长周庆祥提议暂时投降,以待将来。方先觉默然,回到自己屋里放声大哭。

    守城最惨烈之时,有人建议突围,方先觉说:“不能突围!如果我们走了,伤兵怎么办?老百姓怎么办?日本鬼子不遵守国际公约,他们会屠城的!”
    衡阳城被攻破时,方向蒋介石发了“最后一电”:“……来生再见!”开枪自杀时,被手下阻止而未果。
    后方先觉接受日军有条件投降,其受降条件要点有:保证我官兵生命安全;收容治疗伤兵,埋葬阵亡者;保留第10军建制,就地驻防。
    这些条件日方因确有困难而救治伤兵没有做到。

    当晚,第3师首先放下武器,方先觉命令开炮,却发现炮弹用光了。周庆祥带着日军联络官来到军部,第10军在坚守47天后,最终向日军投降,日军承诺妥善救治第10军伤兵,使很多战士有机会活下去。

    此时的蒋介石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在8月8日,出动战车(坦克)部队企图救援衡阳,却因炮兵协同不利,攻势再次失利,衡阳保卫战结束。第10军被俘人员在1万左右,其中8000多是伤员,日军承认的伤亡是2.9万,中方的伤亡统计是击毙2万,伤6万,第10军自身伤亡1.6万人。

    此次,日军未像战争初期那样虐待战俘,第10军的幸存官兵大部分逃脱。
    方先觉得到救援逃离衡阳,于当年12月11日到达重庆。陪都出现热烈“欢迎抗战的灵魂归来”的热潮。《大公报》12月13日发表了社评《向方先觉军长欢呼》:“……‘我们的英雄回来了!我们的抗战精神回来了!’”《救国日报》12月20日发表社论《方先觉不愧张睢阳》称:“方军长因弹尽援绝,防无可防,始被敌人俘虏。这在方军长及其部下,真百分之百尽了职分,不论对于国家,对于长官,对于国民,均无愧色。”方先觉受到蒋介石接待,并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把衡阳定为抗战纪念城。1947年8月10日,衡阳抗战纪念城举行命名奠基典礼时,蒋介石颁发训词:“我第10军残余部队,喋血苦守此兀然孤城者,历时47日之久(蒋起先令方固守待援两周,军委会预估至多能坚持7天),此为全世界稀有之奇绩,而我中国有道德之表现与发扬,亦以此为最著。”盟军对第10军的顽强和功绩也颇为认可。

    方先觉于1969年元旦以陆军中将的官阶退役,1983年病逝于台北。

    沈崇:她的名字已更改

    当事人简况:

    沈崇,生于1927年,福建闽南人。她是林则徐外玄孙女,沈葆桢(曾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曾孙女,林琴南外孙女,其父是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沈劭,其兄系国民政府驻法公使。

    1946年,沈崇进入北京大学先修班(先修班的学生经过考试才能成为大学的正式学生,不过与普通的高中生比,先修班的学生考中的几率要大得多)学习,1946年12月24日平安夜发生“沈崇事件”。

    事件发生之后,沈崇离开北京去往上海,后考入复旦大学,改名为沈峻。

    沈峻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中联部,之后又进入外文局工作到退休。工作期间因同学丁薇——丁聪之妹,结识时任《人民画报》副总编辑的漫画家丁聪,1956年二人成婚。

    1957年反右派运动期间丁聪被打成“右派”先后发配到“北大荒”和另几个农场劳动多年,沈峻怀有一子,后此子留学美国。

    2009年丁聪去世。

    沈峻2014年12月11日晚因病去世。

    事件:

    1946年12月24日平安夜八时左右,北京大学先修班女生沈崇离开八面槽其表姐家,准备到平安影院去看电影。当她由王府井走到东长安街时,突然被两个美国兵架住。这两个人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伍长威廉斯·皮尔逊和下士普利查德,他们把沈崇架到东单广场,就在那里,沈崇自己说,遭到皮尔逊强奸。沈崇拼命抗争,大声呼救,路过此地的工人孟昭杰发现后,两次救助未成,便向国民党北平警察局内七分局报告,当警察到出事地点查看时,普利查德已逃走,警察遂将皮尔逊和沈崇带回警察局询问。

    晚上8点多,国民党第十一战区长官部修理班工人孟昭杰从修理班出来,打算去隔壁的平安电影院(今东方广场)门口买包烟。

    孟昭杰一出门,就听见电影院对面东单练兵场旁的树林里有女人的哭声。黑灯瞎火的,他不敢贸然行动,于是回到修理班叫来同事强志新、赵泽田、马文彬、赵玉峰四人。这五个人打着手电筒,进入小树林一探究竟。后来,孟昭杰在法庭上作证说,他们看见距自己一丈多远,有一个美国兵站着。距离他一二尺处,有一个美国兵与一个女人躺在地下。由于手里没有武器,对方又是美国兵,所以一干人决定去平安电影院报警。

    当时,电影院最后一排座位是“弹压席”,专供持枪军警执勤、维持电影院内的治安。孟昭杰等人跑进电影院,向警察报告,东单练兵场旁的小树林里,有美军士兵在强奸中国妇女。正在执勤的警察唐文华、王桐二人,手执步枪,随5人又一次来到小树林。

    他们眼前的情景与之前一模一样。看见警察来了,把风的美国兵迎面走过来,居然要夺唐文华手里的枪。虽然警察手里有枪,但也不敢贸然采取行动。于是,一群人又退了出来,打算去王府井路口找交警帮忙。

    正巧,他们碰上了正在巡逻的士兵关德俊、刘志平。众人带着关、刘二人再一次来到事发现场。美国兵与那名女子仍躺在地上,不过把风的美国兵已经跑了。关、刘二人见状,喝令美国兵站起来。那美国兵态度十分蛮横,挥手就向关德俊打来。众人一拥而上,才将他制服。他们押着美国兵和中国女子走到东单路口,恰好遇到一辆正在巡逻的中美警宪联络室的巡逻车。根据1943年中美双方签订的《处理在华美军人员刑事案件条例》规定,美国军人在中国犯罪,归美军军事法庭及军事当局裁判。于是,肇事美国兵被巡逻车带回了美海军宪兵司令部。经讯问,这名行凶的美国兵名叫皮尔逊,受害的中国女子名叫沈崇。

    简单录过口供后,沈崇被美军移交给北平市警察局,此时沈崇的表姐夫杨振清也闻讯赶到了。为了取证,警察将沈崇送到医院检查。经过一夜的检查身体、录口供,沈崇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了。

    这起案件当时知情人并不多,但还是让媒体发现了。

    北平一家民办新闻机构——亚光新闻社总编辑王柱宇写了篇名为《女生看电影 归途被侮辱》的稿子:

    大学女生某,年十九岁。昨晚九时,赴平安电影院看最后一场《民族至上》影片。散场后,忽见身后有美兵二人尾随。迄行至东单大操场地方,该二美兵即对该女施以无礼。该女一人难敌四手,大呼救命。适有行路人闻知,急赴内七分局一段报告。有警士电知中美警宪兵联络室,派员赴肇事地点查看。美兵已逃去其一,当将余一美兵带走,该女生被强奸后,送往警察医院,检查后,转送警局办理。

    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是亚光新闻社由于他是从一名洋车夫口中得知此事的,所以报道中有不少细节与事实有出入。

    亚光新闻社刚把这篇电稿发给北平各报纸。

    事件一经媒体披露,立即引发大规模学生抗议游行,并迅速席卷全国。

    北京、天津、上海乃至全国各地数十座城市爆发了共有50万学生相继参加的游行抗议活动。 

    各地的学生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一、严惩凶手,二、美军赔礼道歉,赔偿受害人损失,三、慰问受害者。

    1947年1月6日,上海市总工会致电蒋介石,提出惩凶、赔偿、道歉等4项要求。同日,15个民主团体强烈要求“立即驱逐美军出境”。

    1947年1月30日,北京东交民巷的一个临时法庭受理此案,媒体也进行了为期1个多月的连续报道。

    几经波折后,法庭判处威廉斯·皮尔逊强奸罪,劳动监禁15年;判处普利查德监禁劳役10个月。

    1947年,美方改判两人无罪释放。时任北大校长胡适对此多次致电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并不断与国民党教育部进行交涉,以无果告终。

    此事件,最后导致美国撤军、停止对国民党政府军援。

    媒体反应:

    彼时北京的社会治安并不好,《北京日报》在平安夜当天曾发出过警告:“今晚是洋人的狂欢,妇女们勿出门。“

    警方对涉及美军的事务也高度敏感。北平市警察局局长汤永咸曾给国民党的中央社打电话,让中央社通知各报不要刊登这一消息。中央社当即以警察局的名义给各报发了一个启事,声称:“关于今日亚光社所发某大学女生被美兵酗酒奸污稿,希望能予缓登。据谓此事已由警局与美方交涉,必有结果。事主方面因颜面关系,要求不予发表,以免该女生自杀心理更形加强。容有结果后,警察局当更发专稿。”

    得知亚光通讯社将发稿的消息,汤永咸将亚光总编辑王柱宇和一些报社记者接到市警察局,叫他们具结,保证不发表此消息。

    但亚光通讯社还是在12月25日发出了新闻。

    12月26日北平的《北平日报》、《世界日报》、《经世日报》、《新生报》、《新民报》5家报纸都刊登了亚光社的新闻。

    《新民报》更是把中央通讯社发来的禁令也登了出来,其当班编辑是方奈何。

    这一消息引发了随后全国各地学生的抗议活动。

    但12月28日,《新民报》刊登了一篇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电稿。文中写道:“该女二十余岁,似系良家妇女,仅云曾在本市某学校就读……经检查后,只判断其曾受强暴之胁迫,尚无显著被奸污之迹象……”

    后又有几家媒体抛出了“受害者身份可疑”论。有报纸称:“美兵是否与沈女士认识须加以调查”,“沈系在影院和美兵搭过话”,“少女勾引,彼系狎游,并言定夜渡资”等。

    12月27日,有人在北京大学壁报中发现一则名为“情报网”的壁报。壁报以知情人的口吻写道:“最近延安曾派若干女工作人员赴各地,专门以各种技术诱惑美军,造成事件。”

    北京大学学生找北大训导长陈雪屏,陈雪屏看法是:“该女生不一定是北大学生,同学何必如此铺张?”“该女生亦有不是处,为什么女人晚上要上大街,而且还是一个人?”陈雪屏恰是管理沈崇的先修班委员会主任委员,说话似非口误或措辞不当。

    为了搞清楚受害者的真实身份,《益世报》记者刘时平展开了调查。他在北大注册组刘姓主任的协助下,在学校的注册卡片上找到了受害人名字:“沈崇,十九岁,福建闽侯人,先修班文法组新生。永久通讯处:上海古拔路二十五号。”并找到了其寄住地址:东城八面槽甘雨胡同14号,其表姐杨振清家。

    1946年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的石美浩(后成为中共党员)去访问了作为同乡的沈崇的表姐夫妇和沈崇本人,完成文章《沈崇女士访问记》。

    文章说,1947年元旦早晨九时,“记者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跨进了沈小姐现在住着的杨公馆。这是十分难得的访问。假如不是记者与杨府熟悉的话,这个访问怕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两天杨府已被包围监视。美浩遂请杨太太的外甥、他的老友来到胡同口等候,这样他才进了杨府,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沈崇的表姐夫杨先生说,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便有美军方带领译员并美军医官五、六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杨公馆,要求检查沈崇被污情况。时为我国资源委员会华北电厂主要负责人、沈崇的表姐夫杨先生说,事情发生后已经检查过,乃拒绝。美方来人说,如不愿再检查,则美方不负责。这些美方来人态度蛮横,十分无礼。但杨先生镇静地说,在美国,黑人污辱了白人,一定会受严惩;还说按美国军法,美军人员犯了强奸罪,不处死也会判无期徒刑。美军来员凶狠地问:“你怎么会了解这些情况?”杨先生回答说:“我在你们国家读书多年,对你们美国的风土人情很了解。”美军来人听后立刻变得非常客气礼貌了。他们说,美方已考虑对肇事美军由中、美双方会审,又表示了他们可以赔款。杨先生声言中国人被污辱绝不是赔款可了结,必须先严惩凶犯,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类事件。

      石美浩又问北平警察局调查情况如何

      杨先生说,沈崇被污之后,来了一个警察。那天夜里漆黑,警察来到出事地点,看到美军暴行和沈小姐,马上打了这个少女一耳光,喝道:“你赚了他几块美金?”“谁赚了他的美金?我不认识他,他侮辱了我。我是大学生。”沈小姐悲痛地回答。

      “既然你是大学生,他说的话你给我翻译一句。”警察回身恭敬地叫美军说一句英语。

      狡猾的美兵懒懒地说:“She is my friend.”

      “她是我的朋友。”她只好照着翻译。

      啪!警察又打了沈一耳光。说:“妈的,你说不认得他,他不是说你是他的朋友?”

      “这是我翻译他说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警察问。

      “八面槽甘雨胡同杨公馆。”

      “呸,你配住那儿?你只配住八大胡同。”警察还是非常恶毒地侮蔑沈小姐,随后又把她带去警察局,最后同意用电话通知了杨公馆。杨先生星夜赶至,并作了检查等手续后,次日清晨五时才带沈小姐回到杨家。

      这次,石美浩见到沈崇,说她脸色很苍白,但态度镇静严肃,穿的是蓝布旗袍,绒布鞋,毫无奢侈浮华之气。这篇访问记很快在《燕京新闻》上发表了。

    法庭:

    1947年1月18日,被害人沈崇出庭作证,讲述了自己的被害经过。据她描述,她一个人在北京求学,住在姐夫家。1946年12月24日晚,她本想去平安影院看电影,但走到对面树林旁时,突然被两个美兵架走,她想喊救命,却被一个美兵掩住了嘴巴,两个美兵把她架到南大地墙根强奸,这时发现了手电光,强奸后,美兵又把她拉向东,仍在南墙根下,又发现手电光,所以此次强奸未遂。后来她又被拉到东大地空房内,她曾脱身逃出,但又被抓住,并滑入沟中,后又被拉到东大地空房内被强奸,此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喊,脖子也被掐住,后又在东空地被强奸。这时忽然有人以枪喝令美兵起来,三人似乎有争斗,这时人也越来越多……法医给沈崇做检查,发现她腿上及下身都有伤痕。

    被告辩护:

    1947年1月21日,双方展开辩护,被告辩护指出:在事发当晚,事发地点周围行人多在百人以上,都未听到沈的叫喊,又有中国兵士七人往观,都没听到沈呼喊。前后三小时之久之性行为,而臀部等处都没有伤痕,可见未有挣扎。

    皮尔逊的辩护律师约翰·马斯特斯不能证明沈崇是个妓女,但他长时间地使劲争辩说,沈同意和皮尔逊发生性行为。马斯特斯声称,所谓强奸发生的地方交通通常很繁忙。如果沈大声呼救,就会有更多的人更早地前来援救她。

    马斯特斯还说,如果沈像被强奸时那样挣扎,其私处就会受到更多瘀伤和伤害,缺乏激烈的体力抵抗提示那是合奸。关于沈崇在警察局提出强奸指控一事,马斯特斯声称,沈崇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在合奸中被捉到了,因此觉得说那是强奸更有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皮尔逊的律师很可能没有看过《大清律》中强奸罪的严格条文(其中的僵硬的证据要求给受害人施加了沉重的证明犯罪的负担),他的辩护却是按照类似的路线走的。根据《大清律》的强奸条,为了确立强奸犯罪,受害人必须提供证据,以证明她在那折磨中自始至终都在反抗,“此类证据须包括:甲、目击犯罪或听到受害人呼救的证人。乙、身有瘀伤或伤口。丙、撕破的衣服。”如果那女子在性攻击的过程中停止反抗,则该案须断为“非法合奸”。换言之,如某个学者所言,如果不是受害人的死亡,起码必须是严重受伤,才能让判案官员认定强奸指控的真实性。在沈崇案中,她实际上已经满足了中国传统的强奸罪的三条标准,但马斯特斯还要争辩说,为了强奸案得以确立,她应该受更多的瘀伤和叫喊得更响亮。

    原告辩护:而被害人称被扼住颈部,但颈部也没有伤痕。而膝盖小腿上的伤痕,是在当天11小时后才发现,也不能算是理由。所以可能是沈同意与被告发生性行为的。而当天她并没有向值勤美国宪兵控诉被强奸,可能是她的姐夫计划好后才控诉的。

    检察官:

    检察官驳斥沈未喊叫,但中国兵作证称听到三次。扼住颈部不一定就有伤痕,所以不能认为同意性行为。而当日没有控诉强奸,原因不确,可能是语言不通……

    检察官保尔·斐茨格若尔德中校指出了两个陆战队员的强大的躯体(皮尔逊身高六英尺,手“又大又有力”)给一位只重125磅的18岁女大学生带来的震慑效应。他进一步争辩说,法律并不要求一个女孩去作超过“她的年龄,力气,周围的事实以及环境允许她做的事,来表示她的反对”。他最后说,很难解释一位出身于良好家庭、受过出色教育的年轻姑娘(注:沈崇出身福建名门,清代名臣沈葆桢之曾孙女,林则徐之外玄孙女,为世家之女、名门大家闺秀),为何会愿意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在一个空旷的操场上,与一个她刚刚偶然遇到的醉汉度过三小时。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因为别无选择不得不呆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时审理沈崇事件的法庭记录已经解密。

    据在美国的周启博介绍,当时沈崇案由军事法庭审理,案卷存军方档案库。因涉外国公民,管外交的国务院也有相同的一套案卷。他从国家档案馆取得国务院这套案卷的复制件,全部为英文记录,共150张。因年久有些词和字母不太清楚,需从上下文猜出。据周介绍,沈崇事件发生以后,1947年 1月6日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加强师)司令下令于中国北平第五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举行审判,前后经过多次审理。

    当时法庭组成情况是:

    1、律师开场白。2、有关人员,法官和记者入庭,宣誓。3、提出控告。4、辨方抗辩。5、控方发言结束。6、辩方发言结束。7法庭调查结果。8、判决。

    同时法庭还出示了相关证据:

    1、黑板上地图的照片。2、 手套的描述。3、 1946年12月24和25日气象纪录。4、1947年1月13,14和15日气象纪录 。5、大衣的描述。6、内裤的描述。7、上衣的描述。

    最初对皮尔逊的控罪共有五项。 控罪1、强奸。控罪2、企图强奸而攻击。控罪3、自愿性行为。控罪4、有害秩序和记律的行为。控罪5、可能损害士气风纪的不道德行为。

    1947年1月7日,对案件中的控罪3和5 及说明予以撤销。1947年6月11日军事法庭审判皮尔逊案的审判记录显示:控罪3和控罪5已经撤诉;控罪2和控罪4被宣判无罪。控罪1,他被判有罪。他被判决降为列兵军阶,监禁十五年, 受不名誉退伍和其他有关处分。下令审判的有关当局已经批准了审判过程,调查结果和判决。

    据档案记录显示,原告是19岁的在北平国立大学读书的学生。她的证言内容如下:

    强奸发生的那天晚上,大约8点,她一个人沿公共街道走向亭台电影院。在照明良好,行人众多的街上,被告和另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普利卡德)忽然一左一右把她挟持,“护送”她走向与她目的地几乎相反的方向,穿过一个狭窄的街区(那里显然有树),到了东(长安)街,又穿过东(长安)街,走了约60码,进入一个叫作“跑马场”或“阅兵场”的地方,到达“南墙”(前奥地利公使馆墙)附近的一个地点。根据原告所说(被告和他的同伴都没有这样说),她喊叫了一次,此后她的嘴就被捂住了。她反抗却没能挣脱。到达墙边时,被告和普利卡德强制她倒在地上。因为她反抗,所以两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员要合力才能按住她并脱掉她的内裤。然后被告趴在她身上,尽管她反抗和力图并拢两腿,被告还是完成了性交行为。原告看到手电光束后喊叫,但她的喉咙马上被扼住了。为引起注意,她挥舞在她身旁的她的白色内裤。显然是怕引起别人干涉,被告沿着墙“拖”她向东走,紧抓住她怕她逃脱。被告再次试图性交,她激烈反抗使被告未能得逞,她又看到手电光,但她因怕被告杀她,没敢喊叫。被告带她绕过墙角向南,到达检阅台,在那里她从被告手中挣脱,随即又被抓住。在检阅台附近,在离交通繁忙的哈德门街约80到90步的地方,被告再次性交进入原告身体获得成功。原告因与被告挣扎多时已经筋疲力尽。她又喊叫了一次,并挥舞她的衬裤。这时有8个中国人,带着手电和枪,来到现场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救了原告。一辆宪兵巡逻吉普把被告和原告带走。

    据法庭记录,一个中国军队人员是原告的证人,他作证说:在事发那个晚上 8点左右, 他看见两个海军陆战队员在亭台电影院附近“带走”一个姑娘。 她在哭,“声音不响也不太弱”, 但她什么话也没说。他没有进一步调查就回他的总部去了,把此事告诉4名中国军人。

    这个证人由这些中国军队人员陪同,其中两人有手电,来到离领事馆南墙边一个位置约20尺处,在那个位置有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和一个姑娘在地上,一人在另一人身上。第二个海军陆战队员站在离地上的两人约2尺处。不但这个证人,而且他这一组人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听到任何喊叫,也没看到任何挣扎。这组人中有一个听到女人哭泣,其他人没听到任何声音。这5个人被站在旁边的并没带枪的海军陆战队员赶走了。过了一会,又有两个带枪的中国人加入这组人,现在这组人共7个人,他们又往回走,只到了那条街,又被那个海军陆战队员赶走。被告海军陆战队员和姑娘此时还在南墙下原来地点,离这组人有大约60码远。这组人取得了附近一个中国交通警察的协助之后又向那个地点进行了第3次行动。(这时距离两个海军陆战队员第一次被看到“带走”那个姑娘已有两个半小时。)这次那个海军陆战队员和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了。在那个海军陆战队员和姑娘呆过的地点,这组人发现了一条围巾和一支有血迹的手套。 姑娘发出哭声并挥舞她的衬裤,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检阅台附近找到了卧在地上的被告和姑娘。他们强迫被告站立起来。这组人作证说,海军陆战队员和姑娘都是满身尘土,衣着凌乱,他们的外衣都穿在身上,姑娘臀部是湿的,被告对警察态度粗暴,被告试图搂抱姑娘,姑娘一直在哭。刚才提到的交通警察作证说,大约晚10点半时他接到关于此事的报告,他去了跑马场,看到在地上的被告和姑娘。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警察说姑娘告诉他海军陆战队员强奸了她。但是,那一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听到姑娘的这一投诉。在法庭盘问时,警察被问到姑娘向谁宣称海军陆战队员强奸了她,警察回答“她告诉我了,因为我问她了”。而且,这个警察第一次见到在地上的海军陆战队员和姑娘时,姑娘没有说她正在被强奸。

    第2天凌晨大约2点半,姑娘由一个中国医生做了检查。医生作证说,他在阴道入口下部中间发现了一小块新鲜伤痕,只有生殖器进入阴道才能达到那个部位。他说“正常性交”通常不会产生这样的伤痕。除了这一小块伤痕之外, 医生说姑娘的“身体”是正常的,外生殖器没有可见伤痕,没有发现精子细胞,而且“难以确定是不是真的强奸”。记录显示这个事件持续了大约3个小时,那天夜间很黑,无风,气温在华氏15到 20度。

    辩方证人作证说,在事件发生的那一夜之后大约3个星期里,他们两次在所说的强奸发生的地点观察行人和交通情况。他们在黑暗程度,风速,时间和气温都和所说的强奸的那个夜晚很相似的条件下研究了那个地点的行人和交通。总括地说,他们作证指出,每小时通过东长安街的行人和车辆数目有几百,那条街离被告第一次攻击原告的地点距离在60码以内。哈德门大街上行人车辆数目就更大些,而哈德门大街在第2次攻击的地点和被告被抓起来的地点以东不到100 码。证词进一步指出,如果谁在第一次攻击地点“大声说话,不必喊叫”,那么在60码以外的东长安街上的人能清楚地听到。

    据法庭记录显示,有数名宪兵到了中国警察逮捕被告的现场。他们作证说在现场被告用手臂搂住原告,原告显然是同意的。一个证人作证说被告和原告试图一同离开跑马场,另一个证人作证说他认为那个中国姑娘看来“完全放松”,不像“受到刺激或者哭过的样子”,而是“对整个事件表现平静”。早些时候和被告一同喝过酒的一个海军陆战队员说,被告被酒瓶割伤了手指节,这可以解释现场发现的手套上的血迹。

    所说强奸案次日下午,一个美国医生检查了原告。这个医生作证说,在原告的臀部,大腿内侧,脸和脖子上都未发现伤痕。原告阴道入口处小的割伤在正常性交时也可能发生。这个医生在所说事件次日早晨也检查了被告,在被告性器官上没有发现伤痕。当夜值班的宪兵军官作证说,被告被从阅兵场带来时,对被告没有任何控告。假如有强奸的指控,被告就会被关起来,而不会作为嫌疑人释放听候传讯。原告在所说的攻击那天晚上穿的衣服和衬裤都列入了证据。原告陈述她交出衣服以后,衣服被割了几个小口子,除这些小口子之外,这件衣服没有其他损坏。和衣服一样,她的衬裤也没有暴力的痕迹。

    法庭记录认定,仔细考察举出的证据后即可发现,原告没有在当时环境和条件下做出足够的反抗来支持她对性交不自愿的说法。虽然证据显示 1946年12月24日晚事件开始时她不是自愿跟两个海军陆战队员走的,但是除了她自己的证词以外,没有其他证据证明她哭过或者反抗过。与此相反,其他控方证人作证说,在她和被告呆在一起的那么长的时间里,证人既没听到她哭叫,也没看到她挣扎反抗。如果说这些要干预被告和姑娘的证人相信姑娘正在被强奸,而他们无力援救她,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事件长达几乎3小时,所说的几次攻击就发生在交通繁忙行人众多的街道附近,竟然没人听到呼救声。她并没在无人援助的情况下被殴打,也一直没有失去知觉。虽然她宣称被告几次扼住她的喉咙和捂住她的嘴,医生在次日检查时在她脸上和脖子上没有发现伤痕。她作证说她的衬裤是被强力脱下来的,但在当庭展示证据时,却没有任何污迹和撕破之处。她的衣服也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在整个争执过程中她都没脱下她的手套。她的阴道口有轻伤,这种轻伤与自愿性交的情况相符合。她争辩说她做了当时环境条件下她力所能及的反抗,可是除了这点轻伤以外,所有其他事实都不支持她的说法。在警察拘押被告和她两人时,也没有见到他们精神歇斯底里和身体筋疲力尽的证据。对于被告违背原告意志和原告性交的说法,本案证据不能消除对此说法的合乎常识的怀疑。

    军事法庭最后认定,根据事实和上述法律, 对控罪 1 及其说明的调查结果和下令审判的机关的相关决定 , 予以撤消。根据对控罪2和控罪4的调查结果,对法庭判决和下令审判的机关的相关决定, 予以撤消。总军法官认为,下令审判的机关根据以上陈述和建议采取的司法程序和行动是合法的。

    这个陈述和建议后来得到了海军部长苏利文的批准。因此,对控罪1 及其说明的调查结果予以撤销。根据对控罪 2 和 4 的调查结果,审判的判决和下令审判的机关的相关决定也予以撤销。

    对撤销皮尔逊强奸案判决,当时国内反映非常强烈。(但许多研究国际法的学者认为,虽然在道义上这很不公道,但不能说这个案子不合法。)

    时代背景与成为公共事件:

    沈崇事件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当时国共谈判已经破裂,大规模内战将要爆发,美军驻华成为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对于抗战以后获得一时声誉的国民党来说,种种社会问题使得民众不满情绪长期积累,“沈崇事件”或成为国民政府垮台的导火索之一。

    沈崇事件恰好为国人,特别是大学生提供了一个表达对国民党政府产生巨大反感的机会,结果在很短的时间内,沈崇事件就引发了巨大的社会振荡。

    沈崇事件的发生本身所蕴含的社会文化心理,是这一事件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引发青年学生愤怒的主要原因。

    在沈崇事件发生之前,美国在华驻军引发的类似社会问题非常之多,其中有著名的“臧大咬子事件”。

    1946年9月22日晚上,在上海黄浦滩的一条路上,一个驻华美军(也是海军部的),把一个黄包车夫臧大咬子给打死了。

    按说这样的事件应该比沈崇事件更令人发指,因为人命关天。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中国的青年学生在人命和贞洁方面,后者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愤怒,或者说后者更具备诱发他们愤怒的因素。

    至少在如下几条原因中,沈崇事件是一个恰好的导火线。

    1、沈崇本人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严格说不是正式学生),也就是说,她的受害就是青年学生直接受害;中国人在判断社会是非时有一种心理,就是他们总是关心与自己关系最近的事,远处的事,他们通常都很冷漠。

    2、沈崇是一个女学生,还是一个富家子女。她的出身和四十年代多数青年大学生的出身背景相近。对美军示威抗议者的阶级偏见很明显。有一个对蒋介石颇有微词的美国领事馆官员, 当他问一个抗议者,中国士兵是否也对妇女行为不轨时, 抗议者告诉他:“是的,可是中国士兵只去搞中国农村女人, 不会性侵犯中国女知识分子。”这些学生决心保卫自己的同类,因此他们虽然联想起以前发生的“暴行”,但认为沈崇强奸案与那些攻击底层中国人的案件不同。 北平是中国知识分子集中地,比其他城市受西方影响相对小些, 强奸案发生在北平就使问题更复杂。 许多有教养的中国人一直认为自己在文化上优于西方人, 现在这种态度就公开化了。此外,对日战乱中逃离北平,刚刚返回中国学生渴望生活正常化, 美国海军陆战队驻扎在北京一所医学院无疑使他们不快。
    3、沈崇是被强奸的,在中国人心理中,这是比人命还要大的事。
    4、沈崇是被外国人强奸的,特别是当时的美国人,这更让当时的青年学生无法接受。可以设想,如果皮尔逊是直接拔枪打死了沈崇,而不是强奸,事情恐怕也没有后来那样严重。
    5、沈崇是被美国人强奸的。

    像沈崇事件这样的事,在海外驻军当中是最容易发生的,近年来美国在日本冲绳的驻军也时常发生强奸案,这是海外驻军中常见的问题。但对四十年代的中国学生来说,虽然他们接受了很多西方文化,但在传统上,他们还是很难摆脱中国人常有的思维。

    1947年1月11日《密勒氏评论报》曾发表过记者写的文章《中国学生抗暴运动》。文章认为,典型的中国骂人的话是永远和性关系相连的。比如说有“王八蛋”“混帐”,“小舅子”,“娘个操匕”“狗养的”,“丢那妈”等等之类,在英文里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同类语是:“Son of bitch , Son of gun,Bloody bastard”,一般地这些在社交中都是使人蹙额或是甚至加以禁止的。

    中国人对于性关系上的失检是认为极其严重的,而这些常常为外国人视为单纯的“私事”而已。这是北平强奸案之所以为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所特别重视的一个理由;除此之外,还因为这个罹难者是中国第一流最高学府的一个有高等身份的女学生。进一步说,更重要的是这案的政治主义。在平时,这样一个事件可能已经一声不响地过去了,或者已经毫无困难地被掩饰过去,可是在今天这种情势形下,当美国对华政策已经成了各方抨击的对象,强烈的反美暗流已经存在多时,北平强奸案就必然使小事酿成大祸了。

    在中国人看来,强奸是犯法而且是一种罪恶。就法律眼光来看这是一个最不可容忍的犯法行为,就道德观点说这是一种卑鄙,同时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恶。同时在许多情形中,旧式的中国人特别是重视其社会性远超过其法律性。一个很有名的中国格言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以诽谤加之于一个男人的女亲的贞节或其个人的正直恐怕是你对一个自尊的中国人所能加的最大的侮辱。

    此点就是当年参加学生运动的人也不讳言,他们在事后的回忆中说:“那时我们提出了‘美军退出中国’的要求,但多数同学对这要求的了解是因为只有美军退出中国,才可以不再发生类似沈崇的事件。若在当时强烈的指出美国政府与中国反动派发动的内战有缘的关系,恐怕是不能为多数同学接受的。当时是感情多于理智,大家感到受了侮辱。因此我们得承认民族自尊心和贞操观念是运动掀起的有力因素之一,虽然美军在华侵犯中国主权,间接直接屠杀中国人民是这个运动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原因,但在那时是潜伏的。能明显如此自觉的并不多,那是远没有今夏‘反内战反饥饿’运动中,大家所表现的高度的自觉和认识的深邃的。”

    当时任上海市市长的吴国桢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当人们不满时,或者有不满的理由时,自然就有共产党渗透和可供利用的基础。但如果没有理由,共产党也能造出一些,就拿北平女学生被强奸为例,那件事发生在北平而不是上海,但我们照样遇到了麻烦。”
    吴国桢是出身清华的留美学生,他对于中国的学生运动有深入的了解,他认为:“事实上,中国赤色分子将美国挑出来,作为他们鼓动民众加以反对的目标,一些示威的性质常常是反美的。在那些示威中,我尽力做到没有美国人受到严重伤害。我记得只有一次,有个美国水兵受到了很粗暴的对待,但我成功地使那次事件免于演化成一场骚乱。在北平,一个美国大兵强奸了一名女生之后,也有一次反美示威。某些人认为,那个女孩是北平共产党使用的诱饵,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人叹息的事情。”
    这次事件以后,上海交通大学也有一次罢课的准备。吴国桢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我没有小视那件令人惋惜的北平女学生被强奸案,但我说那是一件由美国士兵犯下的孤立罪行。”他说:“但是请注意,当俄国人占领东北时,有多少中国妇女遭到了蹂躏?如果你们一定要示威,那么应当针对这个劣迹更大的罪犯。或者,如果你们一定要对美国示威,那么同时也应该对苏联示威。”
    吴国桢的这种说法使许多学生从感情回到理智上来。吴国桢后来说:“我当场将了他们的军。自然他们决不会听我的,但第二天除了左倾刊物外,所有报纸均全文刊载了我的讲话。反美示威仍然举行了,但秩序良好。”
    对于沈崇案中知识分子的表现,吴国桢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他说:“还有另一件事我想指出来,那就是知识阶层的冷漠。大多数示威与动乱均由学生发动,在中国这样的国家里,学生真是一种强有力的政治力量——比劳动团体或其它团体有力得多。这有两条理由:一方面因为人口的大部分是文盲,学生们被尊为比较有知识的阶层,另一方面学生们大都年轻,人们对他们的过激行动通常比较宽容。共产党敏锐地领会了这一点。于是就集中力量对学生进行渗透。然而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大学教师们在反共活动中,本应对我有很大的帮助,不幸的是,我发现情况并非如此。我邀请校长们和许多教授、教师同我吃饭,参加午宴和茶会,敦促他们在对待共产党威胁上要更警惕,更有力量,但一无所获。更使人吃惊的是,尽管大多数校长和许多教授都是国民党员,但他们不愿意出头,即使在那时,按照中国的老传统,对教师的尊重在学生中仍然是一种支配性的情绪,这就尤其令人可悲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是校长和教授们能多帮助我,我们也许会办得更好些。”
    知识分子的表现为什么这样冷漠呢?
    吴国祯说:“首先,大学的校长和教师们的待遇太低,他们的生活很困难,特别是因为不断的通货膨胀。这方面我不能帮助他们多少,因为大学都是由中央政府资助的,至于由市政府资助的中小学教师,我则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对那些在高等院校从事教育的教授们,其可叹的生活条件,我只能提请中央政府注意。教师们低于标准的报酬,自然会引起诸多不满。但他们的冷漠还有另一个原因。历来中国的学者们,都反对参与政治,他们感到自己的领域只限于搞学术,别无其它。尽管他们中许多人是国民党员,但却认为反对共产党的渗透并不是他们的责任。此外,他们有希望取得学生欢心的弱点,害怕学生们可能对他们示威,所以尽力与左倾学生友好。”
    当吴国桢与学生谈话时,他总是力图按以下的方针与他们论争:“如果你们对政治有兴趣,首先得用知识武装自己,努力学习。当你毕业时,若想成为一个革命者,或者甚至当一名共产党人,你们将有充分的时间,为什么眼前要用政治活动来使自己分心呢?”
    许多学生对这种直接了当的方式是很信服的。“但共产党非常聪明,我很快就查出了他们渗透的办法。他们在每所学校潜伏下少数地下人员,但不会立即组成纯粹的共产党小组,他们从真正赤色的、到带粉红色的、甚至明显中立的分子开始,组织了许多小组。让我们以日本为例,艾森豪威尔总统准备访问日本,但突然出现了强烈的反对,共产党是如何得逞的呢?依我看来,煽动不是从极端赤色小组开始的,倒是肇始于带粉红色的小组,他们对艾森豪威尔即将到来的访问提出疑问,在校园内贴出他们称为的‘墙报’,遣责美帝国主义,并组织起来反对艾森豪威尔来访。然后赤色小组就公开出来支持他们,最后,乃至名义上中立的小组也会受到影响,并赞同这一立场。这样在人们得知之前,罢课与示威就已开始了。”
    吴国桢说:“我经常走访上海各个大学,看学生团体贴出的墙报,并尽力研究他们提出的各种意见,我把查清谁是那些墙报的起草人当成一件事情,在一般大学里,会遇上四、五十个学生团体,我从未弄清楚他们各自有多少追随者,但我能辨别其不同的政治观点,逐渐我就知道了共产党采用的策略。当共产党确认胜利在望的时候,他们突然间停止了所有的煽动。在大学也一样。没有示威了。”

    对于沈崇案后发生的学生运动,罗家伦当时也有同吴国桢一样的看法,他在1947年1月2日的日记中说:“今日中大学生等游行,为反对美军二人在北平奸污女生事。此等事本系个人行为,可以军法解决乃强作成国际政治问题,盖与共产党发动之反美运动连成一片也。可叹,可惋惜。”
    1946年12月31日《申报》第一版上的文章也认为,“此次不幸事件,为一法律问题,而美军退出中国,则为一政治问题,不可并为一谈。美军对此善后所提解决办法,大概尚好,但应从速解决,绝不可拖,美军不懂得东方道德的特性,所以他们也许还不理解中国人民的愤慨。”

    同日《申报》第一版第二张有一篇报道:《北平女生被辱事件》,对于当时学生和知识分子和行为都做了批评。其中有这样的话:“而且亦正足以反示我们对于民主政治的没有训练。”同时还说:“我们引以为憾的就是身为师表的教授们,竟也有不明事理而从事于属外的行动。”

    四、沈崇案中知识分子的表现

    四十年代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普遍具有左倾倾向,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世界性的左倾思潮对中国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影响非常强烈。

    邵燕详曾这样回忆自己当年的选择:“像我这样的年轻学生,主要是从自己所持的是非、善恶这些道义标准决定去取。师友之间的互相影响也会起作用甚至决定的作用。我相与的尽是传统所说的好学生,品学兼优的为多。我们当然看不起带流氓气的、飞扬跋扈的学生。别处我不清楚,偏偏我们学校里,少数三青团分子中我们所知道的,就是‘泡MISS’、打群架的一流。基层如此,上层可知。我在1947年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前后,认同‘军队国家化’的同时,认同‘党团退出学校’一说,就缘于这样的感性基础。事实证明,在国民党统治下的知识分子,这些口号是得人心的。以周恩来为首的在国统区活动的共产党人,分别在高层的社会贤达(政治界、文教界、工商界人)和基层的学校师生间,所做的宣传和统战工作是成功的。这与他们的人格形象分不开。我之投向共产党,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理性认识基础,但肯定夹杂了许多纯感性的东西。”

    1948年初,一个远在美国读书的女学生的认识也很有代表性,这个女生名叫杨静远,是当时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杨端六、袁昌英夫妇的女儿。她在和自己恋人的通信中保存了许多史料,我们从中可以看出四十年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

    信中说:“我们倾向于主张维持现状,因我们正好是现状的受益者。由于害怕失去我们正在享受的特权,我们自然会反对任何可能要求我们牺牲自己的部分利益以利于全民的改变。我们也许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这正是存在于我们意识底层的东西,它使我们反对建议中的由国民党、共产党和非党自由派人士组成的联合政府。我们这少数人要不要联合政府,其实无关紧要;广大的中国人民群众需要它。而中国人民的力量是每时每刻都在壮大。反动势力只能推迟它,却绝不能摧毁它。这一天终将到来,中国人民将站立起来,作出自己的决定。华莱士先生是对的,他预见到这个重大事件,对美国人发出警告。联合政府将不是一个一党统治的政府。利昂先生说:‘一个联合政府中只要有了共产党人,那就除共产党人什么都没有’,他这话只不过重复陈腐的歇斯底里里滥调。奇怪的是,他竟把‘恐怖和屠杀 ’与联合政府相提并论,而他明明知道这些正是国民党政府目前所采用的手段。一个联合政府没有理由停办教会学校和医院。既然联合政府代表了全民的利益,凡是对人民有益的事物都将被接受和欢迎。我们中国人民不要一个共产党专政,正如我们不要一个国民党专政。如果美国政府一意孤行地援助国民党政府来抵拒联合政府,结果必然是现政府被彻底推翻,由共产党专政取而代之,那也同样是不合人意的。我们是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民族;我们需要全世界的朋友。我们希望人们理解我们的要求,而不是误解我们的要求。”

    当时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最有诱惑力的是关于联合政府的设想,杨静远在她的信中说:“共产党,在他们看来,是人民的发言人,是中国的救星。对于他们大公无私的胸怀,他们是深信不疑的。看着国家现在所受的创伤,他们暗中称快,以为这回教训了国民党了。其实受罪的还是无辜的人民。仁宽明显地偏向他们,当我们在去南岸的路上我问他对最近的局势感想时,他似乎惊奇我这也要问。‘当然同情共产党罗!’他又给我分析,解说是非谁属,但他一点不能解除我心上的疑问。回城时,他和胡谈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后来胡告诉我那是他们联络同志为将来事业合作。”

    对于沈崇案,在当时也还有一些知识分子从更为复杂的时代背景上做了分析,这些人多数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当时储安平主编的《观察》周刊就对此事发表过许多评论,《观察》的态度大体上代表了四十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美国的态度。

    吴世昌在《论美军事件》中认为“这次因美军暴行而引起的学生运动,除了抗议暴行,要求道歉,惩凶、赔偿保证以外,全国学生第一次喊出美军撤出中国的呼声。也有人要求废止中美商约和中美航空协定,这虽不是全体的意见,但要求美军撤退是一致的。这个运动截至现在为止,中国官方除通令劝止外,尚未有公开指为受中共策动者。平市长何思源对南京中央日报记者称,他自己年事已长,若在青年,也将参加。沪市长称,应付此事,决以民主作风。渝党政军联合会议,决定准许学生游行,各地学生游行秩序亦佳。只有联合社的报道,却拾了旧中国政府的牙慧,说是受中共策动,以侮辱学生游行的价值,图减轻美国舆论的指摘。”

    吴世昌在他的文章中还对胡适和傅斯年认为沈崇事件是法律问题的观点提出了批评。吴世昌当时的看法,也可以说是最常见的观点,他也认为美军驻华是没有道理的。他说:“所以即使美军在华相安无事,而国人提出请其撤退的要求,也不能指为‘越轨’。我们认为这次学生运动,和去年反对苏军在东北延不撤退,同样正确。连清华大学美籍教授Winter都赞同北平学生的运动,联合社至少不能指Winter也是受中共指使罢?”

    “至于中国需要美国的友谊与协助,则为另一问题,与此案无关,不可因此案而引起盲目的反美运动。所幸各地学生游行,尚无此现象。现在必须弄清楚:第一,敦睦交,不必也不可牺牲一国主权,容许外兵在平时长久驻留。第二,反对美军驻华,不是反美,更不是不要美的友谊,正如因反对苏军驻东北,也不是如中共所谓反苏排外一样。反对美军驻华只是反对其政府在某一时期的某种政策。一个人民尚且可反对其本国政策,何况一国政策侵及别国主权,被侵国人民岂有不能反对此政策之理?第三,美军暴行由此政策所引起,为此政策之结果,则二者显然不能分开。第四,抗议暴行,反对侵害主权,美国公正人士亦必有此同感,故同时仍不可不诉诸理智。万不可因此损害邦交及友谊。我们不愿受人侮辱,自己也不可侮辱别人。”

    《观察》还发表了费青《皮尔逊强奸案翻案事答问》和周子亚《从国际法立场论美军暴行之性质及外国军队之刑事管辖权问题》。

    费青和周子亚都是法学家,他们虽然在感情上非常认同学生的行动,在道义上也谴责美军的暴行,但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们对美军的暴行及后来美国海军部对皮尔逊案的翻案,却表示出了相当的理性。

    费青就说过:“这个复核结果当然是不当,从而违反了公道,但是狭义地或严格地讲,不能说它是违法。我并非在替美国辩护,更不是在反讥美国以违法为合法。”

    周子亚从国际法角度对于美军暴行做了分析。他在立场上也和学生一样,但他的观点却是从国际法的角度认为中国对美国在华驻军的法律失之过宽,让美军在中国领土行使审判权,有损国体。

    沈崇事件早已成为历史,但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重新观察沈崇案发生的历史背景,却有助于我们更好了解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选择和他们后来的命运。任何历史都有延续性,半个世纪前,一次偶然事件中所映现出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性格,至今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各方的行动:

    为能顺利平息案件,蒋介石委派宋美龄来处理该案件。

    据陈廷一所著的《宋美龄传》记载,宋美龄一天晚上先是来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校董务室与沈崇(已经被提前转移到这里)会面。

    宋美龄刚问“你是沈崇姑娘吗?”沈崇点点头,就失声痛哭起来。宋美龄掏出白手帕给沈崇擦眼泪,并对她进行了安慰。

    然后,宋美龄对沈崇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会满足你的。”

    沈崇只提了一个要求,“为了天下姐妹免再遭痛苦,请夫人严惩皮尔逊之流!”

    宋美龄离开金陵女子大学后转向远郊的特别军事囚禁处。

    宋美龄与皮尔逊在接待室会面,皮尔逊对其的到来很吃惊,还开玩笑地问,“我的第一夫人,什么屁事能够使你跑到这里关心我?”

    宋美龄没有发火,她认为冷静更具有威慑力。于是,她笑容可掬地说道,“我的皮尔逊上士,看来没有给你铐上手铐,倒过得挺痛快呀!”

    宋的态度让皮尔逊害怕起来,他赶紧问,“夫人,我可能判多少年?”

    宋美龄伸出手做了一个抹头的动作,意思就是直接处死。皮尔逊吓得尖叫起来,“不能按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在我们美国强奸最多判3年。我是美国人,应该按照美国的法律办事。”

    宋美龄,说你这不是一般的强奸罪,你强奸了美国的援华政策,强奸了中美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而且惊动了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和美国总统。

    皮尔逊顿时被吓瘫了,认为自己肯定是死定了。宋美龄见时机已到,就对他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我就可以救你!”

    已经被吓傻的皮尔逊连忙求饶,“只要夫人能救我一命,夫人要我干什么都行。”

    这个时候,宋美龄拿出一卷纸说,“只要你写一份认罪书,我一定在美国总统面前说清,最多判你15年的徒刑,决不会处死你!”

    关于沈崇事件,当时无论是国民党政府还是民间都认为,中共有意识地参预了这一事件。还有人认为,是有意制造的,说沈崇是延安派来的人等等。但没有确切证据。

    还有一种说法是:“文化大革命后据中共党内披露,原来沈崇事件完全是一宗政治阴谋,而美军士兵强奸北大女生则根本为莫须有罪名。原来沈崇本人为中共地下党员,她奉命色诱美军,与他们交朋友,然后制造强奸事件以打击美军和国民党政府,结果证明相当成功……据悉沈崇在中共建政后改名换姓进入中共外文出版社工作,已婚,现大陆不少七、八十岁左右的文人名流都知道其人。另一说法是,改了名的沈崇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批斗时揭穿身份,她向红卫兵承认,她并未遭美军强奸,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党的事业。”

    文革中还有传言,说沈崇在山西五台山出家,并说有人曾见过等等。这些说法都没有提出足够的证据。

    现在能看到的史料是,沈崇案发生后,当时中共有一些对策。

    1946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曾在给董必武、吴玉章、张暑时、叶剑英、方方、林平等人的一份名为《中央关于在各大城市组织群众响应北平学生运动的指示》中指出:

    “(一)北平美兵强奸女生事,已造成有力的爱国运动,上海、天津闻亦将响应,希望在各大城市(平、津、京、沪、渝、昆、港、蓉、杭等)及海外华侨中发动游行示威,并坚持下去。不能游行的地方,亦可进行请愿及组织后援会,一面提出目前具体要求,如要求此案及以前历次悬而未决的惨案彻底解决,要求美国兵犯罪由中国法庭按中国法律公开审判(如华侨在美犯罪一样)等,一面依据情况联系到美军全部撤离中国,反对美国干涉内政,出卖军火,进行借款,助长内战,及废除中美商约,抵制美货等口号。在运动中要尽量推动一般中立分子出面,造成最广泛的阵容,并利用国民党所宣布的元旦起实行宪法人权条文,采取理直气壮的攻势,使国民党不敢压迫,并达到暴露国民党之媚卖国及其国大制宪全系欺骗之目的。(二)我们在各地学生及妇女中的关系,应尽量利用学生及妇女中通信办法,向各地推动发展,并推动各地撰文通电,向各方声援呼吁,务使此运动向孤立美蒋及反对美国殖民地化中国之途展开。”

    通知特别提出利用妇女对沈崇案的愤怒,可以说是非常了解沈崇案所容易引发的民族主义情感的。

    王汉斌在《解放战争时期北平地下党是怎样领导学生运动的》一文曾详细讲述过当时的情况。

    当时南系北上后,由袁永熙、王汉斌、洪德铭组成共产党的北平地下学委,并立即在北大、清华等校建立党的地下支部。他说:“这时党面临着在学校里迅速扎下根子,占领学校阵地的问题。这是一场艰巨的斗争,也是极其细致深入的工作。”他们的工作计划非常周密。

    王汉斌说:“第一种是燕京。该校在抗战期间迁往成都,胜利后不久即原班人马复员北平。党在该校力量比较强。一直成立有学生自治会,并为进步力量所掌握。在复员后由我党地下党党员张富培(张定)同志担任自治会主席,学校阵地完全为我控制,国民党反动势力不能左右学生运动。第二种是清华。经过同国民党势力进行激烈的争夺之后,使我党较快地掌握了学生自治会的领导权。——-于是就由我南系地下党员徐裕荣同志当选清华大学第一届学生自治会主席。由此,清华学生运动的领导权即为我党所掌握了。第三种是北大。——地一下党全面分析了北大的情况,广泛发动党员和‘民青’成员主动与北方同学交朋友,进行个别串联访问,交谈观点,帮助同学解决困难,消除相互误解。我们还和临大同学一起组织郊游、开联欢会,增进南北同学间的广泛联系,攀叙友情。北大暂时不能成立学生自治会,我们就采取化整为零的方法,团结群众开展社团活动。南北两系心心想印,齐心协力,三五成群,由小到大,使各种社团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的纷纷成立起来。他们根据相互间的爱好以各式各样的形式,组织学习会、读书会、办墙报、出专刊。评介时局,揭露国民党打内战的反动政策,宣传党的方针。团结教育群众。经过这些活动。很快使我们在学生中扎下了根子。”

    中共对这一阶段的工作非常满意,王汉斌回忆:“在复员北上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经过坚忍不拔的努力,我党极其出色地在北大、清华等校夺取了学校斗争的阵地,扎下了根子,掌握了学生组织的领导权,组织起一支党领导的学生力量。这就为深入开展平、津及华北的学生运动,迎接中国革命高潮的到来,同时也为组织华北学联奠定了可靠的基础。”

    极大努力弄清沈崇真实身世,向社会公布真相的时任北平《益世报》采访部主任的刘时平也是中共地下党员、。

    当时各方态度:

    毛泽东称其开辟了解放全中国的“第二条阵线”。

    美军高层悍然否决这是一起强奸案,并裁定罪犯无罪开释。

    国民党前政府要员则称沈崇是中共的女特工,色诱美兵制造事端以打击美军和政府当局,是中共地下党蓄意制造的一起假案。

    对于沈崇案后的学生运动,当时的清华校长梅贻琦在他的日记中认为,看见清华和燕大的同学步行入城,他表示同情和愤慨。当日上午九时,他曾在骑河楼清华同学会召集北大各负责人开会,席上表示:清华燕大二校已决定采取不干涉态度。北大各院负责人同声响应。陆代校长志韦表明三点意见:(一)不论何国都不应在华驻军。因为时代已过去,已无必要。(二)此次游行不应是专对美军而发。(三)此系小事,但有大意义,惟不应因此引起其它纠纷。

    1947年12月30日下午二时,胡适乘中航飞机抵平。胡适对记者称,对此次暴行真相所知不多。他说:“这是一个法律问题,希望能够早日得到合理合法解决。京沪报纸除文汇、新民所刊者外皆不详,三十日之和平日报登载始略多。这是东方特殊的道德问题,国人当然同具愤慨。学生间的开会游行,亦属理之常情,但不可罢课,希望能即日恢复,免废学业。”记者询以对要求美军退出中国之口号有何感想,他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也是一个老口号,在这次事件以前就有的,只要美军在中国一天,这口号就存在一天。”他认为前者最好不要与后者发生联系。“美陆战队对这件事的声明,我以为很切实。”

    傅斯年也和胡适的看法相同。他曾向联合社记者谈及各校学生游行示威事,认为各校学生误将与政治无关之事件,作为政治事件,此案固属遗憾之至,但纯为法律问题。记者问其对于学生要求美军退出中国之见解,傅氏答称:准许美军留华,完全为中国政府之政策问题,学生倘不满此项政策,尽可向政府请愿,十六个月以前,美军曾与中国军队并肩对共同之敌作战。近十个月来,美军且协助中国政府遣送日俘回国,此种任务尚未终了,中国境内尚有大批日兵,迄未解除武装。须知中国现尚有另一大陆国之大批军队,未得中国政府许可而驻扎境内,中国智识阶级对于国际政治应具远大眼光,并须认识中国不能在国际间孤立。

    傅斯年这里是指苏联在东北驻兵,他认为如果要反对美国在华驻军,为什么不反对苏联在东北驻军。当时各大学中的有些教授对于学生的行为也有不同看法,当时北京大学法律系的教授燕树棠就对学生的抗暴运动不理解,但他们一般都不愿意得罪学生。

    格蕾蒂斯·艾伟德在中国

    1902年,艾伟德出生在英国的伦敦郊区,她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她的家境仅仅能够维持温饱,她也仅仅只能上几年学,毕竟家中的条件无力支撑她的学业,于是当她长大后,她便去了富人家庭去当了女佣。

    她也因为家境贫寒以及长时间的劳作,导致了长期的营养不良,身高仅仅只有1.45米。

    在艾伟德27岁的时候,她和大部分英国人一样信仰基督教,同时,她申请参加对华传教的内地会,却因为受教育经历而被拒之门外。

    得到消息的她,积极参加了神学培训班,却因为基础差学习进度并不理想而被淘汰。但她并没有气馁,一边打工一边攒钱,终于抓住了一个好机会。她听说在中国传教的珍妮女士因为年龄大了,想要退休,但是没有人愿意接替她。

    艾伟德得知后立即提笔写了信,她表达了自己愿意前去接替珍妮女士的愿望,希望她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在几个月之后,她得到了珍妮的回信,珍妮愿意接纳她,但是希望她能先到达中国的天津,她会派人前去接她。

    收到信后,艾伟德辞去原本的工作,并和父母家人告别,简单地收拾行囊,用自己打工多年的积蓄购买了前去荷兰的船票,准备在荷兰乘坐前往俄罗斯的火车,从西伯利亚中转进入中国,沿着中东铁路南下大连,最后从大连坐船到达天津。

    其实有直接从英国直达天津的船票,但是坐船的费用比她原定的路线所花费的总钱数贵了2倍,此时的艾伟德并没有那个经济实力,买好去荷兰的船票后,她身上仅仅只剩下了2英镑9便士,这还不一定够她后面的车资,而且她的旅程也并不顺利。

    当她在荷兰坐上前往俄罗斯西伯利亚的火车时,这趟列车居然被迫转到莫斯科,在莫斯科车站的许多劳改犯登上了这趟列车。

    随着火车再次行驶,列车终于到达西伯利亚,可是还没有到达终点站,艾伟德等乘客就被赶下车,要乘客们向前走一站,而艾伟德无奈之下只能到前面的赤塔转车。

    可在她艰难地到达之后,当地的官员却告诉她,直接前往中国东北的铁路已经不通行了。

    原来日苏矛盾升级,去往中国东北的满洲铁路在日军的控制之下已经暂不通行了。在当地一位夫人的帮助下,她坐上了前往海参威的火车,从那里搭上了日本人的商船,跟着商船去了日本。又从日本,乘船到了中国天津。就这样,她跨越了一万多公里来到了中国,在这里开启了她人生的新篇章。

    艾伟德在天津宣教中心的帮助下,几经周折到达了山西晋城。在这里她遇到了司米德夫人,并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司米德夫人为她准备了中式的旗袍,又派人将她送到了阳城。

    当她到达阳城后才发现,教堂的地理位置似乎并不符合教义。

    在阳城的教堂是在一所民房里面,恰好处于县城的大街旁,来来往往的人和车队络绎不绝,并不清净。

    所幸的是,教堂租金低廉,每年只需一英镑,而且面积足足有百余平方米,还有专门的厨师做饭。在这样的条件下,地理位置的不利影响也可以忽略不计。

    此时的珍妮已经七十三岁了,在中国传教也有五十余年了。对于来接替她的艾伟德表现得十分友好,亲切地握着她的手,为她展示教堂里的一切,还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处理教堂的日常事务。

    于是,艾伟德就在这里留下了,她将教堂打扫得干净整洁,对于在中国的将来生活也充满期待。

    艾伟德在这里住下后,发现教堂的院落十分空旷,她想要在教堂的闲置院落开一个客栈,就专门用来接待那些路过的骡队,同时还可以趁着他们进来歇息、吃饭的时候,给他们传播教会的福音,客栈的房费还可以作为传教的经费。

    在与珍妮商议后,珍妮欣然同意,在两人给客栈起名字的时候,珍妮提出建议,希望能叫做“八福客栈”,这是取自圣经里面的《登山宝训》中的八福训导,艾伟德欣然同意了。

    客栈开门之后经营惨淡,艾伟德觉得厨子是当地人,口味不会偏差,只能是中国人看着是外国人开的,有些害怕,但这也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她毫无办法。

    面对没有客人登门的状况,珍妮建议让艾伟德在门口招揽客人,可作为一名传教士,珍妮的建议让艾伟德有些犹豫。

    就在艾伟德陷入两难之地的时候,或许是基督的福音让她得到了某些启示,她开始走向门口,只不过由于语言不通,她的揽客计划行不通。但是她依旧坚持,总有人好奇地看上两眼,有的人看到干净的用餐环境和便宜的价格也会进店吃饭。

    珍妮与艾伟德两人招待细致,慢慢地口碑就传了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吃饭、休息。

    她们学习当地的方言,将《圣经》变成一个个小故事讲给过往的人们听,人们将其当做神话故事也愿意听一听,解除自己的劳累,还自发地定下规矩,在艾女士讲故事的时候,不准发出声响随便打断。

    受到艾伟德传教的影响,慢慢地她发现来用餐的人们都有了一些改变,大家不再是以前那种拍桌子骂娘的凶悍模样了,都能相互谦让,礼貌交谈了。

    就在这个时候,噩耗传来了,在一次外出传教的时候,珍妮从楼梯上摔下,不治身亡。艾伟德只好自己承担起了八福客栈的经营责任。

    由于八福客栈的名气越来与响亮,甚至吸引来了县长。县长前来是带着目的,希望艾伟德能支持自己推行“天足运动”,废除缠脚的陋习。面对县长的请求,艾伟德欣然同意。就这样,艾伟德代表政府游走在附近的乡里,向他们普及缠脚的危害,并用自己做例子,告诉人们缠脚后女性的脚会是一种病态的现状,她也趁机宣传圣经里的故事劝导人们向善。

    在这件事情后,艾伟德在阳城一代彻底出名。

    监狱暴乱,监狱长还请她前去劝说,面对暴徒沾满鲜血的刀刃,她十分平静地向暴徒承诺,只要他放下武器,不会受到惩罚的。还为那名暴徒讲述圣经里耶稣的故事,最后暴徒在她的劝导下放下了武器。

    在1938年,日军将战火蔓延到阳城,派出两架飞机对阳城地区进行轰炸。

    日本战斗机在阳城投下了二十四枚炸弹,八福客栈也被投下的炸弹轰成了废墟。艾伟德被压在了房子下面,庆幸地只是受了轻伤。

    但是不久后,日军就快到达阳城。艾伟德为了避开战火,带着人转移到了山区。

    在山区中,她建立了一个临时医院,将不多的急救药品全部用在了临时医院,专门用来救治受伤的中国军民,对于伤者的来历,她并不多问。

    看着百姓受苦失去生命,艾伟德对于日本人的行径十分憎恨。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日本人的残暴。

    1932年,艾伟德前往了泽州内地会,与同胞们短暂相聚。却没想到喝多了的日本人像是发了疯一样,闯进了他们的屋子里。

    她上前去劝阻的时候,被日军用枪给砸晕了,醒来后的几天里面,她还一直头痛不已。

    日军的残暴行为让本来中立的她渐渐地同中国人民站在了一起,1936年艾伟德加入了中国国籍。

    《时代》杂志的创始人也十分同情中国人的遭遇,得知了艾伟德对中国人的援助行为,对她进行了采访。

    艾伟德公开表示:作为宗教人士对于战争持中立态度,但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她十分憎恨日本的残暴,因为她受到了日军的多次无理由伤害,而且她已经是一名中国人了。

    五、千里迁移

    艾伟德还做了很多的慈善事业。

    有一次她在阳城的市集上闲逛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个满脸沧桑的妇女在卖自己的女儿,孩子十分瘦弱。

    她于心不忍便与那位妇女讨价还价,从两个银元砍到了九毛,最后将女孩带回了八福客栈。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又接连收留了流浪的八岁男孩、失去父母的婴儿等等,在她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时,她计划建立一个救助站收容这些孩子。

    1940年,在泽州暂住时,她的艾伟德的救助站终于建成。她建立的救助站收纳了两百余名孤儿、一千余名难民。

    救助站的规模有些庞大,在战争即将来临之际,出于安全考虑,她决定将这些孩子们分两批转移到西安的救助站和阳城山区,她留下来照顾这一千多名难民们。

    她派遣助手率先将一百多名孤儿护送到了西安救助站,在准备转移剩下的一百名孤儿的时候。

    她得到了日军春季扫荡的情报,日军要对她和她的宣教站下手,并且重金悬赏一百美元想要抓住她。

    艾伟德得知此消息后,她带着一百名孩子连忙出了泽州赶往阳城,在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躲过日军的战斗机扫射,肩膀上受了伤,在简单地处理过后,她没有暂歇,而是依旧坚持赶回阳城。

    随着日军逐渐迫近,艾伟德感受到严峻的形势,她只得再次规划撤退路线,决定去往西安。

    她可以随便走,可孩子们怎么办?

    一百名孩子人数太多了,没有办法藏匿在老乡们的家里,而且自己一旦离开他们应该如何生存?

    可是从阳城去西安地区足足有一千多公里路,人多了目标也就大了,何况带着孩子们可怎么走啊。

    但是艾伟德害怕留下的孩子成为日军泄愤的工具,于是一咬牙就决定带着孩子们进行转移,大路走不通就从山里面绕。

    在他们转移出城的时候,县长闻声赶来,送给了他们几袋小米,还派人送到了黄河边。

    这次转移最难的地方在于,一千公里的路上有近一半路程都是崎岖难走的山路,别说孩子们,就是她一不小心也会摔倒。

    她考虑到这一点,就让孩子们走到中间,前后都是大人们。

    一方面,在前面的大人可以及时地查看道路,在后面的大人可以兼顾到孩子们,让孩子们不会落下;

    另一方面,中间的孩子们相互搀扶着,最小的几个孩子被大人们用箩筐担着,有的孩子累了走不动了,就由大人抱着走一段路,稍微休息再接着自己走。

    等到孩子们大多都喊累的时候,队伍就会停下来歇息。

    由于物资不够,每天就吃一顿小米粥,到了晚上,找个防风的地方就地睡觉。

    孩子们走的鞋子都磨破了,衣服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树枝刮得一条一条的,最让艾伟德心疼的是,好多孩子的脚因为高强度的行走,出现了肿胀的现象。

    有一次,他们在山里面遇到了一支游击队,游击队的士兵们陪伴着这群孩子走了一段路,临走前还给他们留下了一些食物。

    这才让他们得到了物资的补给。就这样不断地赶路,他们一行人终于在十二天之后看到了黄河。

    黄河波涛汹涌,如何安全渡过黄河,成为艾伟德思虑的重要问题。

    想要找船,但是附近压根就没有能够容纳这些大人、孩子的大船,而小船在河面上也并不安稳,好几天都没有进展,让她苦恼不已。

    这时候,对岸的国军士兵划着船来到了艾伟德身边,这群难民国军已经观察很久,在他们确定不会对国军士兵产生威胁的时候才划船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当国军士兵得知她就是艾伟德后,纷纷向她表示敬意。

    在山西,艾伟德的事迹被很多人所知晓,于是,国军派了一艘船将这群孩子分了十余次运送过黄河。就在艾伟德得知自己来到了国军防区的时候,她终于不在提心吊胆了。

    在军人们的帮助下,艾伟德一行人搭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一路上他们发现沿途有很多的难民救济点,这也让一行人的吃饭问题得到保障。

    当火车到了中条山中部的时候,因为桥梁被战火波及而炸毁,火车只能原地停止。

    在这种情况下,艾伟德决心带领孩子们继续徒步向前,但是前进的路线无论是当地的村民还是火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无人知晓。

    她只能根据大概地走向硬着头皮往前走,孩子们面对一座座的山峦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面对这样的状况,艾伟德既要耗费大量精力在前进探路上,又要分出精力安慰这些孩子们。

    孩子们绝望的哀嚎声,让她也有一瞬间只想要躺下去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管,可是这不行,委屈的她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她哭,直到好久之后才停下来。

    哭过后,艾伟德又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在几天过后,她发现前面有了房屋,在向屋主人进行简单的询问后,艾伟德知道自己终于到了潼关。

    从这里的人口中得知,这里距离西安已经只剩下一百四十公里了。

    在当地人的指导下,艾伟德一行人坐上了运送黑炭的车,然后又转乘了几次火车,终于到达了西安,但是却得知西安已经不再接收难民。

    她在多方询问之下,得知扶风县的保育院能够接受他们,他们便动身前往宋美龄创办的保育院,到达后,艾伟德在数完人数发现一个都不少之后,松了口气就晕倒了。

    医生告诉保育院的负责人,艾伟德已经高烧很久了,但是由于精神紧绷她自己并没有发现,已经发展为肺炎了,脑部也有被重物击打过的痕迹,肩膀上竟然还有一颗子弹。

    医生十分感叹,本来艾伟德就存在营养不良,现在各种情况混在一起,非常糟糕,随时都有去世的风险。奇迹发生了发生了,即便情况如此危急,艾伟德还是醒了过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开口询问自己一百个孩子的情况。得知他们在扶风县的保育院,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又彻底地昏迷过去了。经过医生的救治,艾伟德保住了性命,但是她在孤儿院整整治疗了一年才恢复了过来。

    在1940年带领一百个孩子们离开阳城之后,她就再也没能回去阳城。原本是因为那里是日军占领地区,回去并不安全,她便去往兰州和成都传教。抗日战争结束后,局势并不平稳,她的阳城之行只能被搁浅。内战爆发,阳城又成为了国民党的管辖区,由阎锡山驻守,身在共产党辖区的她,因为战乱又无法成行。

    离开前,她去同孩子们告别便动身前往成都,在那里她救助了很多的贫苦百姓和麻风病人。但是好景不长,她又在1948年病倒了,这次的她需要长时间的休养,但是当时的中国,并不能给她良好的休养环境。在朋友们的劝说下,艾伟德在次年她回到了英国,与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团聚。

    在艾伟德回国后,伦敦记者为她专访,将她的英雄事迹都记录下来,让世界都知道了这位勇敢、善良的女性。她的故事还被编写成《小妇人》一书,其后,又被改编为广播剧。1957年,她的故事被美国的福克斯公司拍成了电影《六福客栈》。

    1957年,艾伟德前往中国香港地区,在这里她遇到了她救助过的孤儿,和他们一起救助香港的难民,无奈的是因为自己的签证到期,艾伟德只好离开香港前往了台湾。在台湾她建立了“艾伟德孤儿院”,救助台湾的孤儿群体。她还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接见,并给她的孤儿院捐款。

    1970年元旦,艾伟德不幸患上了流感,因为病情凶猛转为了肺炎,随着病情恶化已经无力回天,艾伟德去世了,她被葬在台北,按照她的遗愿头朝大陆。

  • 现代华语社会文本

    2024.6.21 鄂尔多斯市人民检察院《纠正违法通知书》

    鄂检纠违【2024】16号
    包头市公安局:
    本院在办理犯罪嫌疑人李林军、许利东等28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非法采矿等罪一案过程中,发现你局存在下列违法行为:
    1.未制作同步录音录像,侦查阶段的讯问笔录与同录不能逐一对应,存在有笔录无同录,或有同录无笔录问题。
    2.同录不完整,笔录时长与同录时间不符,存在选择性录制视频,或同一次讯问分段录制问题。
    3.存在指示性、诱导性讯问等引供诱供行为。
    4.笔录内容与同录不符,存在选择性记录问题。
    5.讯问用语不文明、不规范。
    6.提前制好笔录,后进行同录。
    7.讯问持续时间较长,或在被告人身体不适的情况下继续讯问。
    根据《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第五百五十二条之规定,现通知你局予以纠正,并在收到本通知书后十五日内将纠正情况告知我院。

    2024.5.6 (河南省驻马店市)确山县留庄镇:今年农村换届选举,想要竞选村支书,一定要具备这几大条件

    在广袤的农村土地上,担任村支书这一重要职位,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和才干,更多的是对于农村实际的深刻理解和对于村民利益的深切关怀。如果想要竞选村支书,想要在农村换届选举中脱颖而出,成为村支书一定要具备这几大条件。
    首先,家族背景和影响力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一个有着深厚家族底蕴的村支书,往往能够得到更多村民的信任和支持,这不仅是因为家族的声望和地位,更是因为家族成员的众多,能够在村里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村支书在推行政策和决策时的重要依靠。
    其次,经济基础是竞选村支书的重要保障,在农村,经济实力往往能够决定一个人的话语权,有钱才能有底气去竞选,也才能在竞选中有所作而竞选前的准备工作,也需要有经济能力,解决好白己家庭温饱,才能更好的为村民服务,不然白己的温饱都没解决,是没有心思去带着大家致富的,所以自己的经济基础也很重要。
    再次,村支书需要具备坚定的决心和果敢的行动力,在农村,村支书需要应对的是各种复杂的问题和批战,这需要村支书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去面对和解决,同时村支书还需要有敏锐的双察力和细腻的心思,这样才能在农村的大环境中找到发展的机会,为村民创造更多的财富。
    最后,村支书需要有思想和头脑,他需要能够看到农村发展的机会,找到带领村民共同致富的商机,他要有一定的远见和洞察力,这样才能在农村的发展中找到正确的方向,带领村民走上共同致富的道路。
    总的来说,想要在农村中担任村支书,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和才干,更多的是对于农村实际的深划理解和对于村民利益的深切关怀。只有这样,才能在农村的大环境中脱颖而出,成为村民信任和依赖的村支书。

    2024.3 赵鼎新:辞职信

    尊敬的任书记和杜校长,您们好:
    写此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辞去我所有和社会学系有关的职务,包括社会学系学术委员会委员、社会学学科学位评定委员会主任、浙江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所所长,浙江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首席专家等等。
    辞去这些职位的原因很简单:3月11日我的社会学系系主任职位正式被免去,3月19日社会学系召开了党政联系会议。事先我并不知道有这次会议,也没被要求列席参加。会议期间据说发生了不少冲突,因为我不在场,所以不想复述。与我有关的事情如下:会议上陈素珊宣布成立了一个“社会学系学科建设工作小组”,其中没有我和朱天飙,只是当时有人坚持才把我的名字给加上了。会社会学系的教师(包括外籍教师在内),和学生沸沸扬扬,大家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打电话询问(我这几天正好在上海为高研院和社会学系展开募款活动)。所有这些事事先都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并且都发生在我19日离开杭州的这几天,我其实要比打电话来询问的那些人还蒙在鼓里。但是大致听下来似乎就是陈素珊准备要在社会系搞“站位更高”的改革,简单讲就是否定我主持浙大社会学系工作期间的工作。这就把我这个刚刚退下来才不到10天,并且仍然担任着社会学系大量工作的老人搞得非常被动。眼见教师们的各种焦虑我心里难受,但我却已经被排除出“决策圈”,无能为力。想来想去我只能决定辞去所有职务,为“陈素珊新政”腾出道路。

    2024.1.31 永葆热爱的小柴:要求查房人员出示警察证后,我被背铐至派出所

    2024年1月30日,我在酒店正常办理了入住。晚上10点左右,一群自称至冬国明冠峡幸福街派出所民警的人擅自闯入酒店房间,要求我和朋友出示身份证。我要求他们根据《警察法》的规定出示证件,他们情绪激动,对我大吼大叫:“你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出示证件?””我们穿这身衣服就是有资格强制检查你”,在我再次要求后,一名编号为X的人员带头,与几名同行者将我反铐在了墙边。在室外零下二度,我只穿单衣的情况下,他们将我一路推搡至幸福街派出所。更荒谬的是,我被放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只有两名警察值班,其中一名警察在我要求出具警察证后,气急败坏地表示忘在了家里,由于无法确认他身份,另一名警察遂暂时让我回去,等之后再补笔录。

    *本文根据真实事件撰写,经过与涉事人员的沟通,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派出所所长对涉案人员执法存在的问题进行了严肃地批评教育,并向我表达了诚挚地歉意。为了大家都过一个好年,本文做了匿名化处理。
    *希望本文能够促进民警进一步严格执法。

    我朋友迪卢克,定于1月31日结婚,邀请我做伴郎,本来是开心的日子。
    我们几个朋友定了一家新开的酒店,位置就在明冠峡幸福街“派出所对面。到酒店后,我按照酒店的要求正常办理了入住手续。
    直到晚上10点50分左右,酒店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接着冲进来了一群身着黑色衣服的不明人士。为首的一名黑衣男子,衣服右上角印制的编号为X*,态度十分恶劣,进门就骂骂咧咧,用手指着我们:“你们把身份证都拿出来!”接着不知道谁,踹了一下房间的木床。(配图:被踹烂的木床)
    出于几点考虑,我没有直接拿出身份证:
    1.此时已经是深夜,对方没打任何招呼突然闯入,态度十分恶劣,内心抗拒;
    2.为首的人员编号为X开头,即便对方真的是派出所人员,也是协警。没有正式警察陪同,协警不能单独执法;
    3.根据警察法规定,他们必须出示相关证件才能执法,之前在璃月也遭遇过查房,警察主动依法出具了证件,我表示配合。
    4.看他们证件是我作为公民的权利,我想看。
    在我要求他们出具警察证后,他们情绪激动,对我大吼大叫:“你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出示证件?”
    我当即表示,根据《警察法》第九条,他们执法必须出具证件。
    “我们穿这身衣服就是有资格强制检查你”,协警说完后,几名人员便冲上来将我双手按到背后。
    (配图:我们穿这身衣服 就是有资格强制检查你)
    我告诉他们,我不存在任何违法犯罪行为,他们的行为违法。他们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说,他们不光敢按我手,还敢给我戴上手铐。
    我起初是不信的。我研究生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警察法相关,根据我国法律规定,手铐属于警械,使用需要遵循严格的规定。但是协警直接掏出手铐,给我反铐在了地上,接着另一名人员就将我强行推出了房门,大吼说要把我带到派出所关几天。

    第九条为维护社会治安秩序,公安机关的人民警察对有违法犯罪嫌疑的人员,经出示相应证件,可以当场盘问、检查;经盘问、检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将其带至公安机关,经该公安机关批准,对其继续盘问:(一)被指控有犯罪行为的;(二)有现场作案嫌疑的;(三)有作案嫌疑身份不明的;(四)携带的物品有可能是赃物的。《警察法》
    第四条辅警应当在公安机关及其人民警察的指挥和监督下开展警务辅助工作。
    第九条辅警不得从事下列工作:(七)保管武器、警械;(八)单独执法。
    《关于规范公安机关警务辅助人员管理工作的意见》

    他看着我的眼神开始很得意,但当他看到我笑容后,显得有些失望,他可能觉得我在挑衅他。
    其实不是,我是在想,原来周主任是因为这个笑。
    (配图:资溪县法制办主任周伟明:你说法治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我研究了两年正版的《警察法》,没想到这些警察同志好像从来没学过正版,这也侧面说明我们学术研究的意义对基层来说确实比较有限。
    毕竟他们希望滥权,我们希望限权,道不同。

    第三条本条例所称警械,是指人民警察按照规定装备的警棍、催泪弹、高压水枪、特种防暴枪、手铐、脚镣、警绳等警用器械。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

    在路上,他们听说我是璃月政法学校毕业,又在蒙德律所工作,就显得更加得意。
    推搡我的民警告诫我,不要觉得自己读了几年书就很厉害,他比我有资历的多。
    我点头,哥你太有实力了。

    (配图:警察:“你们把身份证都拿出来!”;我:正常办理了入住手续的我)

    外面零下二度,我告诉他我很冷,他说我活该,谁让我“能”。
    “能”是至冬国方言,意思是喜欢炫耀自己的能力。
    我本来想告诉他,两高一部严禁对犯罪嫌疑人采取冻饿晒烤疲,更何况我连犯罪嫌疑人都不是,想了想算了。
    这事儿怪我,很有可能我是第一个要求他们出示警察证的能人。
    到了派出所,他们把我交给了一名辅警,让他对我搜身。
    我说你们派出所条件不错,还能工作时间玩PS5。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本来想问他,你搜查证呢?想了想算了,肯定是没有。
    旁边有几个小孩,十五六岁,看着我,跟看怪胎一样。
    等待的过程百无聊赖。 几个小孩看我懂点法,问我了一些法律问题,我了解到,这几个没戴手铐的小孩子居然刚刚才把人打进去了ICU, 他们的案子还是扫黑办亲自督办的案件,肃然起敬。
    一名警察推门进来,要给我解开手铐,我婉拒了。
    我说,这个手铐为什么给我戴还没有讲清楚,我觉得还是讲清楚了再摘开比较好。
    他和其它人一样,告诫我不要太能,还人身攻击了我的长头发
    我有点烦了。
    本来应该是你们给我普法,结果是我一直劝导你们要文明执法,你们现在还人身攻击我。

    (配图:还有王法吗?)

    到了派出所我才了解到,他们查房是因为酒店存在登记不规范的问题。
    那这个事情就比较复杂了:我到底是证人,还是违法or犯罪嫌疑人?如果调查的是酒店的问题,我应该是证人,但是为什么手铐戴在我手上。如果是违法or犯罪嫌疑人,我的确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做的和法律不一致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问题出在我要求他们出具警察证上。
    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民警、辅警、协警,他们都很自信,说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办案的,从来没出示过警察证,也没人要求他们出示过警察证。
    一名警察告诉我说,他的警察证现在都还在家里放着,神情得意。
    我说,你们这是违法的,我都说累了。

    (配图:我累了)

    一开始,这个警察让我说出来,他们到底违反了哪条法律。
    我说《警察法》第九条,盘问检查前需要出示相应证件。
    不知道他是不是查了查百度,突然烦了。
    另一名警察声音突然提高了:“违法,违法,违法!你随便告!你告谁都可以!你可以随便将此事发布到网上,我们一直是这么做的,我看谁来管我们。”

    (配图:你可以随便将此事发布到网上 我们一直是这么做的)

    我没说话,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我大至冬自有国情在此。
    国有国法,所有所规,他们有自己特色的警察规定倒也合理。
    铐了有半个多小时,一名警察又进来了,问我解不解开。
    我问他:为什么铐我,他语塞。
    恶狠狠对我说,那你难受着。我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了个协警,告诉我说要给我做笔录,我乐呵呵的,做笔录好啊,终于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他们带我进了询问室,一名警察又要给我解开手铐,我说不了,还是先问吧,同步录音录像要打开,行政案件的证人戴着手铐做笔录还是蛮震撼的。
    他说,你戴手铐怎么签字?怎么按手印,快打开。
    我说我可以,然后给他展示了一下我灵巧的右手。
    最终我还是决定让他打开手铐。我坐在椅子上,一名辅警问我,叫什么,身份证多少。我问他是不是在给我做笔录,他说不是,我说等做笔录时候再说吧。
    他说,我可以给你做笔录。
    我说,你不可以。做笔录必须两名正式民警同时在场。
    他走出门,对外边喊:他要两名警察同时在场才肯做笔录。
    我很想纠正他:不是“才肯做笔录”,而是“才能做笔录”,这是规定,想了想算了。

    第五十二条 公安机关进行询问、辨认、检查、勘验,实施行政强制措施等调查取证工作时,人民警察不得少于二人,并表明执法身份。 《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

    一会来了两名熟悉的警察,我说这么巧,又是你们。
    一名警察看了我一眼,说今天就我们两个值班。
    他看了我一眼,问我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多少。我问他,有没有开监控录像。他说,他们都是24小时开着。
    我说:麻烦您二位出示一下警察证。
    一名警察面无表情,从兜里掏出来了警察证,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干咳了一声,说,他警察证忘在家里了。
    我说,确定不了他身份,我做不了,根据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询问的警察不得少于两人,并且要出示身份证明。
    其实这里我没说,行政处罚法也规定了,而且在这一条特别强调了“执法人员应当文明执法,尊重和保护当事人合法权益。”太累了,只说了一条。

    第五十五条 执法人员在调查或者进行检查时,应当主动向当事人或者有关人员出示执法证件。当事人或者有关人员有权要求执法人员出示执法证件。执法人员不出示执法证件的,当事人或者有关人员有权拒绝接受调查或者检查。 当事人或者有关人员应当如实回答询问,并协助调查或者检查,不得拒绝或者阻挠。询问或者检查应当制作笔录。 《行政处罚法》

    另一名没带证件的警察气急败坏,大吼大叫,你爱做不做,不做滚一边去,不做你就关着!
    我摊了摊手,我从头就一个诉求,希望你们依法办事。
    另一名警察说,他明天还要当伴郎,要不先让他走,明天你拿了证再做?愤怒的警察不置可否,自顾自上楼了。
    我感谢了他的理解,穿好衣服打算回去。到门口,编号XJ31115的协警看着我,眼神比较愤怒。我跟他解释,我说,让你们出示证件是因为你们是协警,协警不能单独执法,没有针对的意思。
    他们可能理解错了,认为我在挑衅,一时间房间内此起彼伏,飘着几句对我的谩骂和反驳,其中一句很有意思,他说:“辅警吃你家大米了?”
    我其实想说,准确地说,你们确实在用纳税人的钱,作为纳税人的一份子,你吃的米里面搞不好就有几粒是我贡献的大米。
    想了想算了,回酒店了,到酒店已经凌晨一点了。
    1月31日下午,我去派出所做笔录,接待的民警告诉我,昨天忘带警察证的民警已经下班了,并质问我为什么不早来。
    我没理他,我上午做的事比在这里做笔录重要的多,更何况你们昨天说的是明天,又没说到底几点。
    之后我去了区检和市检反映。区检的工作人员对我遭遇很同情,但表示很为难,因为直接立案侦查的权力在市检,我表示理解。
    于是我又去了市检,市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不受理。
    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明显不存在违法犯罪,检察院无权受理。”
    我要求她出具书面材料,她说:“我们从来不提供书面材料。”
    旁边一个检察官质问我,你到底懂不懂?检察院只能对诉讼活动进行监督,你这是诉讼活动?
    我说,这是个行政案件,我大概率是被列为了证人,他们对证人违法适用警械,你们无权进行监督?
    她说,懒得和你争论。不理我,走了。

    第二十条 人民检察院行使下列职权:(一)依照法律规定对有关刑事案件行使侦查权;(五)对诉讼活动实行法律监督。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检察院组织法》

    这段的经历给我的感觉并不是愤怒,直到我写的时候,嘴角有时候还在笑。
    这种感觉是荒谬,这是一种无力的疲惫感。你所学的一切,你所认知的一切,在一个奇怪的空间内完全无法进行。他们告诉你,作为公民要遵纪守法,同样也是他们告诉你,他们有权力践踏你要遵循的纪法。他们是规则的孕育者,也是规则的掘墓人。直到今天,我才能完全理解加缪在《局外人》中塑造的默尔索。
    我给朋友发信息说:

    突然想起了我们团队办理的一桩袭警案。
    公安机关指控一位80斤女子在双手背铐的情况下8秒致男民警6处伤情,当事人家属和团队成员呕心沥血,多方与检察官、法官据理力争,最终才做到定罪免罚的结果。何智娟律师不止一次感叹:这个案子能做到这样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想:还好我没反抗,不然就得麻烦何律师救我了。
    这世界是真的荒谬。
    1月31日夜

    (事发地:菏泽市牡丹分局牡丹南路派出所;作者赵孔亮 西南政法大学硕士生毕业、实习律师)

    2024.1.30 河南农商联合银行储户联合会:悬赏公告

    由于尚在银联卡的存款被河南许昌中级人民法院枉判为参与集资诈骗,现向全国悬赏征集包括但不限于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袁小刚、许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周志刚院长等河南法院系统参与审判工作的相关工作人员的违法违纪线索,一经查实,立兑承诺!
    河南农商联合银行旗下村镇银行存款已经近 700 天未能取出,余额尚在,只是被神秘部门设置为“只进不出”。许昌市公安局警情通报、上蔡县检察院公诉词都证明存款被“虚构贷款从银行套出”,转账记录、查询查复函、银联查询、南京银行公开声明等都证明存款已经转入银行。证据如此确凿的情况下,连《合同法》已经废止都不了解的许昌中级人民法院强判储户参与“李笋、赵彩霞集资诈骗”。
    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袁小刚独创“链条论”,无视银行内部治理、外部监管责任,曲解法律威胁储户自愿承认参与集资诈骗。河南省高院以省委省政府电话批示的机密文件为由,不予立案,且不出具不予立案裁定书,严重违反践踏宪法权威。
    为维护宪法权威,营造良好法治环境。河南农商联合银行储户发出悬赏公告,向社会公开征集周志刚、袁小刚担任公职期间滥用职权、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等犯罪线索。要求相关线索证据详实全面,坚决反对栽赃陷害!
    若线人提供的线索经权威部门查证属实,并导致周、袁二人被追究刑事责任,全体储户已筹款 100万元人民币予以奖励资助。若该线索导致周、袁二人被降级降、开除公职等处分的,将给予线人不少于10万元的经济资助。
    我们将为提供线索的线人保密,线人可将相关证据材料发送至保密邮箱353313124@qq.com
    河南农商联合银行储户联合会
    2024年1月 30 日
    温州亿泰企业管理有限公司、温州梦酒团企业管理合伙企业(普通合伙)、温州谊思机电工程有限公司、贵州省仁怀市古廷酒业有限公司、杭州****投资管理合伙企业(有限合伙)、浙江**市里尔利科技有限公司、温州*商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等10家企业

    2024.1.27 江苏远通波纹管有限公司:100万悬赏公告

    由于福州市长乐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综合执法大队大队长陈曦,在办理江苏宏鑫旋转补偿器科技有限公司诉我司专利侵权纠纷、以及该司投诉我司产品质量不合格案件中,在明知我司产品不存在质量问题,同时也完全符合采购方合同约定的情况下,仍然无休止、无底线地瞎折腾,滥用职权发出二十多份函件骚扰与我司产品沾边的单位,并对业主方、施工方、监理方等单位展开超过五十次的调查,徇私舞弊将我司的商业秘密泄露给竞争对手宏鑫公司。
    为促进严格规范公正文明执法,现我司发出悬赏公告,向社会公开征集陈曦在提任公职期间的滥用职权、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等违法犯罪线索。
    若线人提供的线索经我司转交给权威部门查证属实,并导致陈曦被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的,我司将给予线人 100 万元人民币的经济资助。若该线索导致陈曦被降级降职、开除公职等处分的,我司也将给予线人不少于 5 万元人民币的经济资助。
    我司将为所有提供线索的线人保密,线人可将相关证据材料发送
    至邮箱:252986329@qq.com
    江苏远通波纹管有限公司
    二〇二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2024年1月10日 夏承曦退学理由说明

    孔寅长、杜宇、徐瑾、金力、裘新:

            本人夏承曦(学号19300270091)近日自愿申请退学,理由如下:

                     一、混旦大学(即复旦大学,下同)硬件条件糟糕之至

            混旦大学校地广袤无垠,大类西伯利亚集中营。其中,两主要校区邯郸校区和江湾校区面积逾千亩,且校地利用效率极差,多有一无是处的原始森林和荒芜草场供社会闲散人员和不务正业之徒恋爱所用,同时却将宿舍建于校外(江湾校区尤然),徒增勤奋学习者之交通时间,仿佛是一个猪只配种站而非大学(老子大学四年从没谈过一次恋爱,老子就算比其他那种人高尚!)。此外,各校区间距离遥远、路况多变、交通闭塞,纵有校车往返亦常无济于事。江湾校区学生若需赴邯郸校区出席上午8:00之课程,在理想天气和路况下约需30分钟车程,故至迟需赶上7:20之校车,如此则最晚7:00即需起床。倘逢豪雨、堵车,则车程可延长至50分钟,因而非乘坐7:00之首班车不可;而此时宿舍至校车点之步行(难以骑车)时间亦将延长至约30分钟,再加出门前准备费时,甚至6:00即需起床。下头市(即上海市,下同)常见连月豪雨,终年几无晴日,后一情况实属常见。又路况如何常难事先预料,故学生每逢有要务在身时,皆不得不按最充裕时间准备,即提前2小时。众所周知,交通闭塞是阻碍落后农村地区教育普及的重要原因之一,相关新闻常以“某地学童需通勤XX小时始达学校”为题具象化其处境,为此,改善交通和建设学校系国家脱贫攻坚之重要举措。孰料,在经济最发达的下头市、资源最丰富的混旦大学,学生上学(课)竟亦需1至2小时之交通时间,可以说,往返于校区间的混旦大学校车,是东方明珠屁股上的狗皮膏药,不雅观地裱糊着下头市混旦大学千疮百孔的城市建设和校园建设。

         题外话,我认为,欲根除此问题,唯有在下头市和混旦大学彻底实现“脱富攻坚”一途——克服既得利益者的阻力,削减混旦大学预算,使狗官彻底放弃用校地养蚊子的傻逼行为(顺带减少其贪污腐败的机会),并最终迫使其为维持学校运营而出售冗余校地如江湾校区。但是一众王八蛋官僚和既得利益集团显然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倒霉为了那些无所事事的闲散之徒频繁奔波,老子不愿意奉陪了!

                     二、 混旦大学体制败坏不堪

            (一)混旦大学培养制度败坏不堪

            混旦大学的培养制度低劣不堪,上下交相贼之敷衍苟且昭然若揭,全无认真教书育人之风貌。以法学院为例,混旦大学与其他学校不同,本科阶段全无专业分流机制,导致学生的学习杂乱而浅薄,勤劳者疲于奔命而备多力分,最终事倍功半;懒惰者反有可乘之机,可投机取巧轻易混得毕业文凭。如果在课程开设、学分要求上较为科学、合理,这种制度安排或尚有一定合理性,但事实并非如此。其一,混旦大学法学院必修部分有海量纯粹垃圾的课程,如《自然资源与环境保护法》《法律实务》《中国法律史》《专业英语》等;与此同时,大量至关重要(就知识体系和法考应试而言)的课程竟是选修,如《物权法》《婚姻家庭法》《侵权责任法》《公司法》《破产法》;甚至未开设,如《合同法分论》。尽管积极进取的学生仍可自行选修、旁听或自学,但必然也有许多懒惰投机之徒利用此制度缺陷趋逸避劳,规避重要而辛苦的课程。四年之后,两类人竟同样是“复旦大学毕业生”,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其二,2019级课纲专业选修部分有“法学理论与法治文明”“民商法学与经济法学”“国际法学与全球治理”和“法律实务与前沿洞察”四个模块,既不符合部门法分类的规律,也不符合教育部对法学二级学科的分类,亦毫无其他任何依据,纯粹是由才疏学浅的浑旦狗官拍脑袋决定的,因而问题丛生。例如,《海商法》属于民商法之特别法,与国际法学与全球治理关系甚疏,却被归入该模块;刑法作为法学重要的二级学科,竟未单独设立模块,唯二相关的进阶课程《犯罪学》和《刑事政策》还分属不同模块,极容易以其他学分替代;民、商、经跨度极大,共置于一模块毫无合理性;第四模块课程教学内容极不固定,每学期随开课老师恣意变化,致使学生选课流于“开盲盒”“凑学分”,难有稳定之预期及长远的规划(甚有部分课程名称语焉不详,如“法律诊所教育”是什么意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混旦大学高等教育儿戏如斯!以上还仅止于探讨《培养方案》本身的缺陷,尚未触及课程质量这一更根本性的问题,即混旦大学相当一部分老师离谱脱序的“教学”方式。

            除此之外,混旦大学的跨学科培养制度亦十足垃圾,完全没有双主修制度,辅修制度亦仅有物理、历史、哲学三个院系开设。因此,跨领域学习的学生仅能无名无份(不体现于任何学历文件)地屈就“第二专业”“学程”等半吊子的制度,在付出相同努力后,仍无法在升学和就业时获得同等的认可。

              (二)混旦大学法治化程度低劣堪忧

               混旦大学诸管理者之法治观念极度低劣、匮乏,其不识国家宪法法律,只认领导秃顶上的鸟毛,是以丑态毕露、滑稽尽显。例如,混旦大学2022年春季无视法律贸然封校,辅导员袁晓妍竟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毫无任何层层加码要求早已成年之学生需经父母同意始得离校,并严词命令学生删除朋友圈发文(上级领导尝谓此尚在言论自由之范围内,基层官僚何故复行吓阻,是否唱“黑白脸”的经典官场烂戏,就不得而知了),幸赖该生坚定不屈、无畏强权,始未遭“河蟹”。试问,混旦大学究竟是大学还是监狱?若是大学,自当来去自如,岂有成年学生出校需父母同意之理?若是监狱,则请把门口的大牌子修正为“复旦监狱”,勿欺世盗名!又如,混旦大学对公共资源的分配极不制度化,官僚集团与其鹰犬党羽以国家利益私相授受,校队选拔、“优”“先”评选、奖助学金、保研名额等,莫非如此,是以孝廉别居之事迭出不穷。举例而言,法学院以公共资源(外聘律师培训)支持“vis moot”模拟法庭校代表队,然其成员选拔竟放任从未获奖、早已毕业的往届成员堂而皇之介入主导,由其担任“考官”,沐猴而冠地举办荒唐的“面试”。最终,竟让叶家雯之流入队,而她毫不意外地为一己之私临场退赛。本校校队遂只能充当马戏团为大赛带去欢笑。再如 《高等教育法》等相关法律并未规定学生申请退学需另行书面说明理由,亦未授权大学如此要求,但混旦狗官仍罔顾“法无授权不可为”的基本原理,要求本人提交(真难想象法学院官老爷们行政法咋学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毕业证用鸡腿换的?)。

               三、 混旦大学风气败坏不堪

            (一)混旦大学学习风气恶劣糜烂

           混旦大学钻营势利者如跃江之鲫,潜心治学者若夜雨星辰;鹰爪犬牙之徒尽鸢飞戾天,瑰意琦行之士蒙黄钟之弃。是以莘莘学子蝇营狗苟,于掌权柄者奴颜媚骨,于竞争同侪殚精构陷,而于堪为用者则朋党如蜜。举例而言,《国际刑法》课的小组pre任务中,柏安娜经民主选举落选组长后,不服当选者的规划安排,竟心存报复并设局陷害,绕过组长和组员集体,私下指使个别组员另行制作PPT,迟至展示前数分钟方才告知将上台的组长,并强迫其变更既定架构及压缩原定时长至半。事后,组长原不愿再行追究,讵料柏安娜竟不依不饶,公然以“下贱”等語辱骂组长,迟至组长忍无可忍报警举报其公然侮辱的行为后,方才道歉以求和解。柏安娜为图羞辱、报复正当当选的组长,不惜损害集体利益、影响全组成绩的行为,非常完美地展现了复旦精神。又如,混旦大学有一众狗官豢养的鹰犬,如李若涵、杨卓恒等,其在学校因为模拟法庭制度败坏、凶杀案后续处理冷血、健身房发生恶性暴力事件等原因而遭受质疑时,展现出惊人的“护主”的积极性,乐于在群里不分黑白地攻击一切质疑学校者,以换得学校官僚施舍的研支团名额、奖学金、先进名额等“狗骨头”。

            尽管任何环境皆难免出现阉然媚世之辈,然而,当学校对这种行为不仅不予制止,甚还加以肯定,则实属混蛋之至。事实上,这类人之所以在混旦大学大行其道且能因此而坐享各种利益,正式这所学校的官僚及其所建构的体制有意栽培、选拔所致。换言之,“狗”的存在本身固然属于自然现象,但放肆地以公粮养“狗”,致使“犬”满为患而四处便溺、咬人,性质自非等同。我们的校园风气、教育质量之所以格外堪忧,远劣于比国内其他生源、经费、政策相近的学校,原其根本,即在于此。可以说,当前混旦大学宛若一个巨大的粪坑,有些人久而不闻其臭,有些人大快朵颐,极个别还觉得臭并说它臭的便成了异类。而金力坑长垂青哪种人似乎是至为明显的,李若涵、杨卓恒之流能够占尽利益便已充分证实了。无疑,在此种赏罚体制有所改变前,混旦大学是且只能是人人避之唯恐不急的粪坑而已。

         (二)混旦大学官场风气恶臭不堪

           混旦官僚一见利益便如饥饿的野狗般垂涎争抢,一遇责任又像见光的臭虫钻进阴沟,既无学者之风骨,亦无官家之体面。例如,混旦大学素有国际交换项目,依规定应在开学出国前办妥休学等流程,然相关手续部分印章在法学院仅学院领导有权加盖,而寒、暑假期间该领导不在岗。试问,学生应如何始可完全合规地完成程序?浑旦狗官不思进取,毫无改革制度缺陷的勇气,凡事因循苟且,只会颐指气使命学生在校区间来回奔波、盖章(更遑论学校和院系之间常见有分歧,致使学生被迫多次办理甚至贻误要务之荒唐情事),徒费时间、精力为其推诿塞责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作风买单。又如,2021年12月初,江湾校区有新冠肺炎密集接触者,本应即时上报、封闭,金力、焦扬一众鼠辈竟于发现当日隐瞒消息,迟至隔日方通报、封校。彼时仍流行重症率和死亡率较高的德尔塔毒株,且按照“上级指示”亦当立即处理,但这帮狗官为了保住秃顶上之鸟毛,仍对上目无法纪、阳奉阴违;对下隐瞒消息、罔顾人命,官风之败坏可见一斑!

               四、 就读混旦大学并非本人所自愿

           冰雪三尺非一日之寒,混旦大学累积了以上种种积重难返的弊病,自然是经年累月的结果,混旦大学因此而臭名昭著。鉴于此,本人向来不愿就读混旦大学,并一向将之作为警惕、避免之事。然不幸者,家父家母之控制欲、虚荣心俱甚,素以之为教养之唯二归依。其中,家母甚尝亲谓“就凭我是付钱的人,我就可以控制你的人生”(此其原句,美哉斯言矣!),并奉此为教养之圭臬。因此对二老而言,天底下再没有比混旦大学更好的学校了;其因而罔顾我的意愿,暴力强迫我来此就读。详言之,对他们而言,混旦大学以其过实之名,足以允许其在亲友间大肆炫耀(且二人确已罔顾本人意愿、践踏本人隐私而为之);同时,家母在沪人脉深厚,轻易即可遣人来校监视(伊尝罔顾本人抗议屡次为之);此外,袁晓妍竟曾在本人不知情下与家父互加微信,告以本人在校种种琐事,一大学辅导员成竟似幼儿园老师(更遑论如前述非法扣人待父母同意始放行之事)。又如,在先前非法扣人待父母同意始放行一事中,袁晓妍对此的解释竟是“对学生父母负责”,试问,我国哪条法律规定大学应对学生“父母”负责?又全国还有哪所大学奉行此种匪夷所思之思维逻辑?这些都是他们在别处做梦都不敢想的“客户服务”,也是二人对复旦大学一以贯之的“品牌认同”的来源(甚至为此妨害本人考取其他学校)。可以说,混旦大学完美实现了二老最狂野的春梦,却也是我至暗的噩梦。入学就读既非自愿,则断无完成学业以遂其志之理。

            基于包括但远远不限于以上所述的理由(毕竟族繁不及备载),本人不愿自己名字和混旦大学再有关联,不愿和柏安娜、叶家雯、李若涵、覃聪、杨卓恒之流为伍,亦不认为金力、裘新、杜宇、李世刚等浑旦狗官配给本人颁发文凭,因此申请退学。

                                        夏承曦    2024年1月10日

    2023.10.26 郑州小学00后女教师遗书

    麻麻,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
    答应我姐一起买车的事情食言了,和我姐幻想的未来生活也实现不了了。我真的好难过,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来气。
    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小学老师这么难,面对学生,很想真的做到教书育人,但是学校的工作,学校的活动,领导的检查,让我们这些没有培训过就直接当班主任的毕业生像入了牢笼,牢笼一点点缩小,我们每天都提着最后一口气上班。
    什么时候老师才能只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来积极乐观的孩子呢?
    如果要是没有死透,也别救了,就把器官捐赠了吧。

    资料显示,河南省郑州市管城回族区建兴路小学暨河南省实验小学(托管校)于2021年9月正式揭牌。吕老师系2023年8月考试取得该校编制,任三四班班主任。

    2023.10.24 德国驻华大使馆发布信息

    亲爱的网友,我们有必要再次强调评论区规则:我们信奉言论自由和理性辩论的力量。因为,我们允许一些负面、批评性和有争议的评论出现在我们的帖子下面。
    但这一切并非毫无限制:有损人格尊严的谩骂将被删除。同样,我们也不允许有美好纳粹主义的言论或者使用纳粹标志的行为存在。顺便说一下,随意地称呼别人为纳粹只会暴露自己的愚蠢。德国很不幸经历过纳粹主义肆虐的年代,我们深知那意味着什么。
    我们还要明确指出,那些在头像里处心积虑地将以色列歌曲与纳粹符号相结合的人不是无知的蠢蛋,就是无耻的混蛋!此类账户将被我们永久屏蔽。
    感谢你们的关注和理解。

    2023.9.21 徐晨:举报傅谨的公开信

    本人徐晨,女,1989年生,2019年中国传媒大学博士毕业,随后到浙江传媒学院任职。现实名举报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院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第七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戏剧与影视学)成员、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戏曲学院原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央戏剧学院中国戏剧学研究中心主任、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舞台艺术》(戏曲、戏剧)编委会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傅谨对我的残害。

    我与傅谨只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见面是他参加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并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答辩结束后,我与其他老师、同学一起设宴答谢答辩专家。在导师的鼓励下,我加了傅谨的微信,并敬了他一杯酒。傅谨笑眯眯地端起酒杯说:“平时我不喝酒的,今天是破例了呦!”然后一饮而尽。作为晚辈、学生,我当时对傅谨教授的善意非常感激。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会后,傅谨教授被一群人围住,临走时却特意经过我的座位对我笑笑,之后还主动发信息给我。我因此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太不懂礼貌,竟然没有主动去跟前辈打招呼。
    没想到,第三次见面却直接成为了我的噩梦。
    那是2019年10月31日,入职不久的我第一次获得出差机会,参加在福州举办的第十六届中国戏剧节。我的同事曹南山(以下所述事件的证明人)由于工作原因无法跟我同时出发,因而特意叮嘱我,参会期间要多多拜访前辈老师,尤其是傅谨教授。对于一个此前三十年一直在学校读书,没有社会经验的我而言,独自拜访老师是很恐惧的。思前想后,我独自入住了其他酒店,只通过微信向我唯一认识的前辈傅谨报告了自己的行程。傅谨不仅主动关心问询我,还与我交流那几天观剧的心得,我于是积极认真地把自己的所做所想向他一一汇报。之后,傅谨多次邀请我去参加他主持的研讨会,而我因为另有安排,并未参加。也就是说,在曹南山抵达福州前,我与傅谨没有单独见过面。

    11月4日,曹南山到达福州。得知我没有拜访傅谨等前辈,甚至还没有入住参会酒店,只是通过微信交流,再次教导我要知礼节。我于是退了此前的酒店,跟曹南山一起去会议举办地福州聚春园会展酒店办理入住。由于我们不是受邀专家,酒店只能按原价给我们提供住宿(八百左右)。考虑到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没有积蓄,曹南山想到可以请求傅谨教授帮我们争取参会专家的内部价格(四百左右)。那时我的公务卡刚刚办好,正在从杭州邮寄到福州的途中,我只好询问前台可不可以先刷其他卡,之后结账再转成公务卡(出差前妈妈特意给我转了5000块钱以备不时之需)。傅谨在旁听见,非常豪爽地把自己的公务卡直接拿给前台替我垫付。我推辞再三,不愿接受,但傅谨表示,用他的公务卡酒店才好给内部价,而且是预付款,不必担心,还有很多天才退房,到时可以再想办法。被一个长辈如此关照,我当时非常感激。随后和曹南山到酒店对面超市买了许多水果、零食,打算晚些时候送给傅谨教授以表感谢。

    想到自己之前的不懂事,我特意询问曹南山要不要早点去拜访傅谨。南山让我不要着急,说傅谨是大忙人,刚才见过面,等晚上看完戏再一起送水果过去更好。可南山话音未落,我便接到傅谨的微信,要我去他房间坐一坐。我立即告诉南山,然后两个人连忙拿着水果送到傅谨的房间。大家简单聊了几句便一起出发去看戏。看戏回来的路上,傅谨没有坐专家团队的头车,而是带着我和曹南山坐在第二辆大巴车里交流看戏的感受,并约好回酒店后再去他房间里聊天。下车后我小声问南山,这么晚了还打扰老师休息是否合适。南山让我不要多虑,说傅谨一直是这个作息,精力比年轻人更旺盛,还告诉我他们之前参加戏曲评论培训时也是这样:看完戏立刻讨论,收获特别大,让我不要错过跟前辈学习的机会。我深以为然,并想到万一要聊很久,在别人的房间里使用卫生间不方便,就告诉曹南山我先去酒店大堂使用卫生间,稍后去傅谨的房间跟他们会合。

    噩梦就此开始了。

    走进傅谨的房间后,我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曹南山并不在(南山第二天告诉我,他本来是像往常一样跟随傅谨进入房间的。但这一次傅谨进入房间后,立刻转身把已经一只脚迈进房间的曹南山赶了出去,说太晚不聊了。南山虽然觉得很突然,也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来我们才想明白,傅谨先假意约我们一起聊天,暗中把曹南山支走,只等着不知情的我送上门。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圈套)。我当时猜测南山也许跟我一样去了卫生间。在跟傅谨聊了一会儿之后,南山还没到,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觉得即使对方是年长我三十几岁的前辈,但毕竟是异性,终究不便,于是决定离开。然而,傅谨一会儿谈我的博士论文,一会儿谈戏,一会儿谈如何才能做好学问。我虽然着急离开,但还是秉承尊重老师的传统,每等一个话题结束时,我才趁机提出离开请求,但傅谨一再拒绝。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意识到曹南山肯定不会来了,便决然起身离开。傅谨终于点头同意,也站起了身。我以为傅谨要送我,赶忙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并摆手示意,不必劳烦相送。万万没想到,傅谨突然追上来一把抱住我,挡在我和门之间,还把脸凑过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傅谨扑倒在床上。我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没想到自己这个青年女子,在力量上竟然完全无法对抗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年男性。傅谨油腻的头发、稀疏卷曲的胡茬子,带着一股恶臭一起向我扑来。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失去了意识,只看见傅谨的脸在酒店泛青的灯光下,像一个活死人。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这个画面,我就像被一个僵尸太监吸到血一般,既惊恐,又恶心。

    感谢上天!我那天穿的是一条全是纽扣的牛仔裤和套头卫衣,并不容易解开,故而能在他解我扣子的时候成功挣脱,猛地起身跳下床。我拼命地拽住自己的衣服,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傅谨见我反应激烈,换了套路。他坐在床上,抓住我的手,死死地盯着我说:“你想清楚了吗?我从不勉强别人,你可不要后悔哦!”并将这句话反复说了几次。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皮笑肉不笑。我一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边怕自己受到进一步的恐吓与威胁,只凭借着逃生的本能往门的方向走。傅谨又跟上来拽住我,说不放心我一个人走,要送我回房间。我手脚发抖,完全摆脱不开他的控制,仿佛是被他架着出了门、坐上电梯,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刚到房门口,傅谨就一把抢过我的房卡,直接刷卡进门,并在进门的第一时间拉上房间的窗帘,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

    我的心态完全崩了!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以为他是意识到伤害了我,怕我出事,所以才送我回来,却没想到他其实是贼心不死!我更没想到他竟然猖狂到如此地步,不仅敢在他的房间里图谋不轨,还敢在处处是监控的酒店来到我的房间里试图再一次侵犯!一个人竟然连在自己的房间里都没有一丝安全感,这太可怕了!我定了定神,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房间,请他出去。

    傅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把“你以后不要后悔!”这句话又讲了几遍。我几乎带着绝望请求他说:“老师,你放过我吧!你走吧!”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几个回合,傅谨终于被我推着出了房门,我才忍不住大哭起来。整整一晚,我的胃像一只被扔在火堆里的兔子,一边抽搐,一边被烤焦。我只能蜷缩着身体,用枕头抵住胃以缓解疼痛。这是一个不眠夜,我在疼痛的间隙给几位亲近的朋友发消息讲述刚发生的事,还强打着精神不敢放松警惕——门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怕傅谨又突然返回,因为以他的本事在前台要到我的房卡也不是什么难事。

    也许是惊吓过度,第二天上午我全身乏力,无法出门。曹南山觉得蹊跷,打电话给我要我赶快下楼,一起去看戏,不要让傅谨等我们。我出于无奈,只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曹南山。南山当时非常吃惊,说他虽然以前也听说过傅谨有很多这方面的劣迹,但一直出于对师长的尊重,不愿意去相信,还一直在外人面前维护傅谨的形象。曹南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怎么也想不明白傅谨何以如此胆大妄为,在一个全是监控的高级酒店里,就敢对我这个跟他几乎没有交集的晚辈施暴,且如此急不可耐!并恍然大悟为什么昨晚明明事先约好三个人一起聊天,而后却被傅谨生硬地打发走。我想到报警,但由于南山当时正在跟随傅谨做事,且对傅谨心存敬意,在得知傅谨的强奸行为没有成功后,劝我息事宁人。我表示不甘心,曹南山苦苦劝我,要我多考虑自己未来的发展,不要只想着出眼前一口气。一旦得罪傅谨,有可能断送自己的前程。况且以前那么多人举报过他,都没成功,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找不到支持,只能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跟我一样善良、简单,她劝我既然逃脱了魔掌,能忍就忍吧。妈妈还告诉我,戏剧节还没结束,我的工作还没完成,在此期间不要跟傅谨闹得太僵,躲着不再见面就好,以免遭受打击报复。我理解妈妈的心疼与无奈,她不是怕事情闹僵,而是担心我在离老家2000公里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立无援,再次受到伤害。我反过来安慰妈妈,跟她保证我不会想不开,也不会去闹,便挂了电话。想了好久,我最终还是没敢告诉爸爸。因为我知道,以我父亲对我的爱,他绝对是要讨回公道的。我希望傅谨受到惩罚,但因为惩罚他而影响到我们家的安宁生活,太不值了。

    第二天下午,傅谨给我发了一条道歉信息。他把对我的侵犯解释成对我的喜欢,还说在答辩当天第一次看见我便动了心。我看了只觉得恶心,截图发给知情的朋友,并把手机递给曹南山看。南山认为既然傅谨已经主动道歉,就不要再让这件事情影响到以后的相处,相信傅谨也不敢再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情。再三劝我不如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正常回复信息,把这件事淡化掉,该看戏看戏,该打招呼打招呼,以后不要单独接触就好了。我拒绝了一起看戏的提议,只是最低限度地回复傅谨的信息。

    傅谨的“歉意”愈发真诚,提出当面道歉,解释清楚的提议。我善良惯了,觉得傅谨既然承认了错误,能做到这个地步,肯定是真心悔过,于是同意在酒店大堂当面说清楚。而且我还有一个目的:我想把这件事了结,让他知道,他确实对我造成了伤害,但我并没有告发他的打算。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同情,给一个认错的长辈留一点脸面;另一方面是出于恐惧,让他不要害我。我想证明自己是无害的——谁会去逼死一个无害的人呢?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且错得多么离谱。我为我的天真、善良、退避与忍让付出了太多惨痛的代价!有些人是没有良心的,受害者越善良,施害者就越没底线—当害人没成本、没损失,作恶就成了一种变态的乐趣。当然,这是后话,是傅谨在接下来的四年屡次迫害我后,我得出的教训。

    在大堂碰面后,傅谨说大堂人太多不方便说话,酒店外不远处有个戏台,希望可以边走边解释。我想着青天白日没什么可怕的,便同意了。在此过程中,他先是再次表达了对我的喜欢,表示以后可以教我读书写文章扶持我的事业,接着又举出多个例子证明自己的人品好。傅谨说,有一个女生对他爱慕有加,到处跟别人说自己和他谈过恋爱,他走到哪,那个女生就跟到哪。他还故作愤慨地说,其实是那个女生脑子有毛病,喜欢他、勾引他,他不愿意,所以那个女生发了疯,故意报复他、诋毁他。事后我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某些坏男人惯用的污蔑、打压、残害女人的方法吗——通过把一个女人塑造成疯子的形象以达到让她的一切言行都失去合理性的目的。

    看到我怀疑的眼神,傅谨紧接着说:“我这人很干净的。你想啊,我为那么多演员评奖,如果我是那么脏的人,我的名声不是早就坏掉了吗?”我看着傅谨努力地自证清白,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荒谬、太混乱了!我甚至有些恍惚,连坐在椅子上休息时被他用手机拍下照片都没印象。我只是本能地不想再跟这个人相处,匆匆地结束了谈话。

    让我震惊的是,在酒店电梯里即将分开的时候,傅谨突然又抓住我的手,笑道:“去我房间里坐一坐啊?”就在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清醒了:傅谨约我出来见面根本不是为了道歉,而是仍在设套骗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避免跟他碰面,但傅谨仍旧每天发信息给我。我无法逃会,只能硬着头皮偶尔回复,并在收到公务卡的第一时间退回傅谨之前帮忙垫付的房费然后告知他此事,依然对他的帮忙表示感谢。傅谨也依然避重就轻,东拉西扯,试图创造见面机会。但无论傅谨说什么,认识到他本质的我,再也没有答应过任何见面。

    戏剧节的最后一天,曹南山约傅谨和我们一起吃饭(后来得知是傅谨私下要求南山这样做)。傅谨很会表演,在曹南山面前仍然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而就在曹南山离开饭桌结账的空隙,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傅谨再次表示,只要我愿意,他会多来浙传。我强撑着不想撕破脸,无比厌恶地吃完这顿饭,随后跟曹南山一起返回杭州。在回杭的路上,我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曹南山。南山虽然也觉得傅谨的行为太过分,但他同样人微言轻,只能安慰我,并劝我不要把事情闹大。自此,我再也没有跟傅谨有过任何交集,整整四年。

    也许是由于此前惊恐过度,我回杭州后一病不起,不愿出门,不愿见人,连去学校都很困难,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我的精神状态极差,经常走神,偶尔莫名落泪,甚至多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傅谨对我身体上的侵害是有限的,但却给我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我失去了对男性的信任,失去了对师生关系的信任,失去了对学术神圣性的信任。在杭州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我无依无靠,既怕自己挺不过这一遭,更怕自己的前途与学术生命像傅谨三番五次威胁的那样,尚未起步即告结束。

    我很怕,也不知怎么办。我无法跟爸妈倾诉;朋友跟我一样,羽翼未丰、势单力薄,我不忍他们为我难过。我无处诉说,悲愤与苦闷积压心头,病情日益严重。最终我扛不住了,于11月28日忍病前往杭州市第一医院临床心理科做了全套检查与心理咨询。报告显示,我处于抑郁状态。医生询问我的情况,我言辞闪烁,不愿提及傅谨的事。但病人在医生的眼里是没有秘密的,尤其是面对一位专业、敏锐的女心理医生。只几句话,医生便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最近受到了侵犯。我避而不答,不愿把这件事记录在册,起身就走。医生很负责,叫住我,告诉我放心,我没说出口的,她也都明白、理解。医生给我开了药,留了联系方式,告诉我希望我按嘱服药,并跟她保持联系。而我由于太难过,且医院离家20多公里,没能继续治疗,每天对着抑郁症诊断书发呆,失去了正常生活的能力,感觉世界一片灰暗。

    由于太久没去学校,我所在院系的办公室主任发现了我的反常,在电话里再三询问,我只好把抑郁症的报告发给她。主任非常担心,连忙向我当时的部门领导汇报,领导要我无论如何来学校一趟。面对着领导的一再追问,我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将事情说了出来,濒临崩溃的状态总算得到了一点舒缓。直到现在我都非常感激当年领导和同事对我的关怀和帮助,他们让我度过心灵上的至暗时刻。

    傅谨给我留下的伤痛从未消退过。我一直忍让、躲避,都是为了生存。然而,在这接下来的四年里,傅谨一次次滥用职权,只要遇到我的文章、课题,就以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疯狂打压。他的行为反常、过火到令其他在场的人感到费解,他们问我为何与傅谨结冤如此之深。如果说逃脱强奸也是结冤,我真是有口难辩。为了摆脱恶魔的迫害,我唯一的活路就是告发他,以免不明就里的人们还被蒙在鼓里,任由坏人巧舌如簧,颠倒是非,踩着受害者的尸骨越爬越高,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

    傅谨每一次对我学术上的加害,我都清清楚楚。他的这些恶霸行为,不仅证明了早在几年前就流传甚广的中国戏曲学院教师联名举报信上的内容:服从他的,变成后宫,扶持有加;不服从的,心狠手辣,屡次加害。也验证了当年他在酒店房间里让我“以后不要后悔”的威胁恐吓。

    当我决定站出来揭发他的丑恶嘴脸,身边的师友、同事都担心我是否能够承受面对公众舆论的压力。因为在中国,作为一名女性,遭受性侵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公之于众必然带来二次伤害。当事情从案发时的密闭空间转移到可以被肆意评论的公共空间,施暴者对受害者的迫害便由此从身体转移到心灵上。

    然而,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我相信这个世界并不属于一个自以为一手遮天的坏人,我相信公众的判断力以及对正义的支持。当委屈求不了全,当好人没有好报,当退一步没有海阔天空,忍一步没有风平浪静,我才知道,恶不能被感化,也无法自净,只能被铲除。我此时此刻的难过、绝望、愤怒与反抗,不是来自于一个领袖或英雄以一己之力对抗邪恶势力之时被残忍地摧毁;而是在于,一个受害者,在既没犯错,也没故意作对,甚至想要息事宁人、委曲求全、一再退让且顾全对方颜面的情况下,依然被恐吓、被威胁、被剥夺、被赶尽杀绝。再不豁出一切站出来,便是协助坏人作恶,便是帮凶。

    傅谨,我不怕死,怕的是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而世人甚至还不知晓你这头披着羊皮的狼还在嗅着每一个机会到处作恶。是你让我必须站出来,我别无选择。

    我,一个34岁,刚毕业就被你欺辱、打压至今的青年学者。你,一个68岁,在几乎所有相关学校任职过的资深教授、博导,帽子无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到处以“戏曲研究第一人”的名头招摇撞骗。你的履历金光闪闪,早已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可在这闪光的履历背后,你到底用你的假面诱骗过多少一心向学的单纯女生?到底毁掉了多少无辜女性的身心健康?又到底毁掉了多少青年学者的光明前程?我不敢想。也正是因为不敢想象,我才必须要站出来。化用鲁迅先生的话:当我翻开你的履历表一查,这履历没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人不是草木,可以被随意伤害、践踏。如果一个人可以靠权力,把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如蝼蚁一般对待,那么即使低微如蝼蚁,也要以自己的力量进行反抗。你早年以著作《草根的力量》获得业界的认可,而我想说,傅谨,你不配。你没有资格为草根代言,你做的都是斩草除根、伤天害理的事!而我虽然力量微薄,像一根野草,却总会在下一个春天里再次发芽。我不怕你,也没有任何害怕失去的东西。我不会再向你屈服,更不会继续任你宰割。在揭发你丑恶嘴脸的路上,我会咬着牙往前走。勇气和信心我都具备,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如果前路黑暗,我便燃烧掉自己,做那微弱却真实的光,决不如你所愿,做那个“消失的她”。因为面对黑暗的邪恶势力,怕的不是阳光照不进裂缝,而是自己不敢再向往光明。

    我原本就一无所有,没有比这更强的武器了。

    2023.9.10 胡大一:关于举报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霍勇的材料(2023年)

    尊敬的各位院士、各位领导:
    本着对民族、国家和心血管事业的深厚感情,特实名举报如下,以期中国科学院能对霍勇——这一道貌岸然的学术败类展开严格认真的调查,彰显我国学术正气。
    1. 沽名钓誉、学术霸凌新证据:中国冠心病介入治疗持续30年快速、健康的发展,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四个阶段:1983-1995,是介入治疗引进中国的初级阶段,此时以学习、推广为主,以单纯球囊扩张为主要手段。1996-2005,是冠心病介入技术的普及、发展阶段,冠脉介入技术有所提高,以金属裸支架为主要植入物。2006-2015年,是冠脉介入的规范化阶段,心血管介入领域不断研究、创新,以药物洗脱支架为主要植入物(见OCC2018年会-霍勇报告)。其中,20世纪90年代北大医院心内科主任医师、著名介入心脏病专家朱国英教授(2014年病故,是霍勇的老师)率先到各地医院推广冠心病介入治疗,并开创心血管介入培训基地,这一举措极大地提升了中国冠心病介入治疗技术的质量。但是,就是这样一项培训体系的荣光也被霍勇贪天功为己有,将已故老师的对中国介入心脏病学的贡献戴到自己的头上,也写进了自己的“学术成就”。霍勇自诩是“中国冠心病介入治疗的开拓者和引领者”,这是对历史事实的严重弯曲,业内专家公认的我国冠心病介入治疗真正的第一代开拓者和引领者是高润霖院士(北京阜外医院原院长)、朱国英教授(原北大医院教授)、贾国良教授(原西安西京医院教授)和吕树铮教授(原北京安贞医院教授)。
    2. 腐蚀领导、假以学术培训之名捞取商业利益:霍勇自任命为中国心血管介入培训中心主任和专家组组长,恰逢霍勇担任中华医学会心血管病分会候任主任委员及主任委员期间,他利用自己窃取的学会职务大肆拉帮结派、组建自己的小圈子,在牢牢“掌控”某些心血管介入领域主导权的同时,与贪官王羽(先后担任原国家卫生部医政司副司长、司长、国家卫健委医政医管局局长,因受贿罪目前仍在服刑)等人狼狈为奸,策动美国强生公司等企业“大量资助”中国心血管介入培训中心(设立在原卫生部医政司),为其利益集团成员在医药、救护车等医疗用品的生产、销售等方面以及全国医院临床重点专科评审中非法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霍勇在其中担当掮客的重要作用,是漏网之鱼,难逃罪责。
    3. 医商勾结谋取暴力(利)、搞乱行业风气:由“苏州心血管健康联盟”主导的“中国胸痛中心”是霍勇多年来力推的一个商业项目,某些二级医院院长为了能让自己的医院挂上“胸痛中心”的牌子,手拎5-10万元(没有上限)人民币拱手送给霍勇。“胸痛中心”还要非法收取专家评审费(现金)、信息维护年费等费用;并且,挂上“胸痛中心”牌子的医院要求指定应用给苏州心血管联盟缴费商家的耗材,形成一个医商勾结的利益圈子。霍勇等人为了进一步敛财,利用“苏州心血管联盟”大力建立“县域医疗培训”机制,其目的就是要把与霍勇有商业利益关联公司的产品推销出去。深圳奥赛公司生产的“依叶片(依那普利-叶酸片)”和后来的“氨叶片(氨氯地平-叶酸片)”的推广模式,就是霍勇通过上述间接的商业贿赂模式推入各个县级以及更加基层的医院和诊所来谋取暴利!霍勇为了强迫国家药监局批准上述的“X叶片”,不仅腐蚀了有关领导和负责人,同时大肆贿赂评审专家,歪风邪气浸染行业!我在两次担任氨叶片评审组长的过程中,亲历了霍勇的狠辣手段:初评时氨叶片并没有得到评审专家认可;但时隔不久终评时,专家组几乎全部换成霍勇的朋友,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原则签写出否定意见。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氨叶片都没有大规模循证医学有效性和安全性的证据,况且上市初期价格奇高,这种现象是极其不正常的。中国正常成人血浆同型半胱氨酸(Hcy)正常值是5-15μmol/L,Hcy升高主要与叶酸缺乏有关。国际多个大型临床研究均未能证明补充叶酸与防止中风之间的关系。霍勇等人为了肆意推广“依叶片”中的叶酸,将中国正常成人血浆hcy的正常值随意篡改为>μmol/L,这样认为造成70%的中国人是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症,这正是霍勇买药的所谓“科学证据”。
    4. 华医成“花艺”、巧立名目捞黑钱!华医心成网站显示“由霍勇、葛某某”联合国内23位心血管病专家、签约506位医生组建,但是只在两家民营医院—上海远大心胸外科医院和无锡明慈医院设立工作站。2016年霍勇等人在北京成立了“华医心诚(北京)医疗技术服务有限公司”,注册地址—北京市北京经济技术开发区荣华中路22号院1号楼6层602-3;法人代表—果艳东,霍勇是董事长、葛某某是董事。果艳东是霍勇在北大医院开始从事介入技术早期时的器械供应商,他们长期勾结在一起,成为霍勇违法活动的金钱“供应商”,2022年果艳东就成为了北京力生高血压健康基金会的法人,可见,霍勇的商业版图是由果艳东在支撑着。果艳东是品质恶劣的奸商,曾贿赂西北和西南地区部分医生而导致多人入监或被短期拘留!“华医心诚(北京)”成立半年后即2016年7月,霍勇就成立了“华医心诚医生集团医疗(深圳)有限公司”,果艳东还是法人代表。可见霍勇的商业路径中始终离不开果艳东的痕迹,他们总是如影随形。这个路线图仅仅是霍勇商业帝国的冰山一角,我倒想说,霍勇应该是杰出的商人和医商勾结的“杰出”代表,哪里有资格申报院士!!华医心诚是霍勇白手套之一,过去的数年中曾洗出数百万人民币交由霍勇去行贿获得何梁何利奖,为申报院士开路。近期霍勇等人发布了相当自信的“舆情”—霍勇2023年必然能够当上“院士”,这是因为他自认为“财政资源充足”吧!

    5. 充当黑社会“头目”,恐吓威胁举报人的人身安全:2012年当我实名举报霍勇的犯罪事实以后,两次接到自称来自于“北京市西城区公安分局”的威胁电话,“质问”我为何举报霍勇,这表明霍勇团伙已经知道我实名举报他,同时也表明该团伙是假冒公安分局的名义。我立即前往北京市西城区公安分局核实,结果公安局的同志说从无该电话号码、也从未给我打过电话。2023年5月,我又接到两个自称是公安局的电话,要求我去公安局说明情况等。上述行径罪大恶极,反应了霍勇等人在运营着一个“黑社会团体”,导致我彻夜难眠、时刻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此次我举报的同时,强烈要求上级部门彻查该黑社会流氓团体。

    6. 欲盖弥彰,黑白两道沆瀣一气:霍勇等人横行多年,其“关系网”复杂而庞大,且牵涉一些过去的“老领导”,霍勇混迹黑白两道,既有哥儿们撑腰帮助,又有个别“领导”的适时支持和“背书”。据可靠信息,霍勇的行径已被有关部门察觉,但霍勇通过其“关系网”闻到风声,已主动上交了数千余万元。由此数目可窥见一斑,其违法所得远远不止这些;也可看出在当前的医疗反腐的风暴中,他有多么心虚,心里有鬼,欲盖弥彰。

    各位院士、各位领导,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坚决防止领导干部成为利益集团和权势团体代言人、代理人。举报之路虽然艰辛,但伸张正义的勇气不会消退,即使已经遭到多次威胁,我也不会退缩!

    附:2021年关于霍勇的举报材料

    举报人:胡大一 2023年9月10日

    2023.8.12 何平长跑视频评论

    该日第三届“巴山蜀水·运动川渝”体育旅游休闲消费季暨“成渝体育产业联盟杯”四川光雾山夏季森林半程马拉松“跑遍四川”(巴中站)开幕式在光雾山景区举行。8时许,四川省巴中市委书记何平等领跑了全长约5公里的迷你跑线路。相关视频发布后,点赞数达22万条,收藏数达1万多条,转发数达8万多条,留言数达11.2万条。其中有:
    何书记身着白衬衫,代表为官“清清白白”;跑步时,一步一个脚印,代表工作扎扎实实推进;跑在前面,为人民服务勇于争先。
    何书记作风硬朗,步伐沉稳,跑步中左手和右手分别摆到三次和四次,寓意着狠抓三大落实,做到四该四必须,处处体现了担当精神。在跑步中,左手握拳右手握掌,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两手同时抓,一手抓亲民施政,一手抓工作原则,把严肃,活泼表现的淋漓尽致。这场马拉松,不光体现巴中文体发展的多样性,也是巴中经济发展下半年的第一步。巴中下半年的经济必将迈上新台阶,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何书记巍然不动,临危不乱,这是根基扎于基层百姓中,是必为百姓做大事,做实事的坚实形象。赛道上四处奔走,同样体现了他是人民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深刻地展现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作风。
    领导这一次跑步,不仅仅是跑马拉松,更是跑出了全市前进的方向。
    这一跑,跑的是干净利索,无惧风雨,更是面对困难迎难而上的一场奔跑。
    何书记作风硬朗,步伐沉稳,处处体现了担当精神。
    左顾右盼是对民情的观察,抬头挺胸是对未来有信心。

    2023.8.8 饶毅:为什么中科院蒲慕明该被批评 近亲繁殖可能全国第一

    在前任国内科学家自愿卸任引进国外的蒲慕明之后,蒲慕明担任领导却二十多年没招聘一位正教授,而很可能创造了自己领导的单位招聘自己和妻子的学生数量和比率两个全中国最高的记录。不仅如此,还出现蒲慕明没有读过大学的秘书成为所党委书记兼副所长,蒲慕明自己的第一位继任是博士后的奇迹。
    “洋教授回国建土围子、做土皇帝”,显得吃相特别难看。
    如此极端,有没有人脸红?有没有人负责?这恐怕检验中国科学院体系是否为国家负责的一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如果这样的极端问题都不能解决,还奢谈什么改革?
    享受任人唯贤而被引进,却任人唯亲,当然最应该被批评。
    与西湖大学任人唯贤、积极为国招聘高水平人才不同,一些机构,长期坚持不招聘一个高年资科学家,就令人怀疑其机构建设的目标和文化习俗。
    例如,由在海外几十年后回国的科学家蒲慕明领衔领导的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自从1999年成立以来,从未招聘一位海外正教授(好像连副教授都没有招聘过),只招聘国外博士后来国内担任相当于国外助理教授的起步职位。
    而且,有十几位研究员是蒲慕明或其妻子的学生(博士生或博士后)。第二点在全国“出类拔萃”:全中国没有一个单位的领导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本单位创全国第一的徒子徒孙绝对数量和相对比率。
    在我国穷的时候,有理由难以招聘正教授。在国家给神经所和蒲慕明掌管大量经费,在中国其他单位招聘了同学科多位高年资科学家之后,神经所和蒲慕明长期不招聘高年资科学家,就没有正当的学术理由了。
    这种让每一个招聘的人都低于所领导/校领导的做派,本身是一种信号:容不得在科学上比自己优秀的人才。
    这种信号,是我国高校和科技界的一剂毒药。
    这种习俗因为历史文化的原因,不能只批评个人。
    那么,为什么可以批评蒲慕明?
    因为他在海外科学界、高校几十年,完全知道国际领先大学的文化,也同样清楚国内残存的习俗问题。
    更因为,蒲慕明回国就是其他人任人唯贤的结果。
    中国科学院上海脑研究所,1990年代后期的所长是吴建屏先生。
    他支持蒲慕明成立神经科学研究所,不是口头,而是把自己领导的研究所占有的资源完全献出给蒲慕明领导的新研究所。
    如果吴建屏先生任人唯亲,或者以自己为限高,或者只为做土皇帝建土围子,他就不会献出脑所。
    受益于吴建屏先生这种高风亮节后,蒲慕明居然二十多年不招聘正教授,就非常说不过去。
    在国外待了几十年,然后在中国建立的研究所有十几个研究员是自己和自己妻子的研究生或博士后,包括自己的第一个接班人就是自己/妻子的博士后,这如果不是任人唯亲、不是近亲繁殖,就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是任人唯亲、近亲繁殖。
    享受了前任不设限高、任人唯贤的人才引进后,转过身来自设限高、任人唯亲,就是非常恶劣的做法。
    这种做法,在这种人身上,在国家给了大量经费的情况下,如果不被批评,那么,全中国高校和科研机构就没什么需要被批评,所谓高校和科研的改革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了。
    责任,在哪?在谁?

    2023.7.6 南昌县住房保障中心:关于欣光花园项目营销工作的函

    汇仁集团有限公司:
    我县自2023年3月12日起,接续出台了力度极大的家庭购房补贴、购房消费补贴、人才购房补贴等购房补贴政策,试点推进落地房票安置试点,极大提振市场信心,增强市场预期,房地产销售情况整体回暖上市。2023年二季度,我县共计销售4244套、43.12万平米,销售面积同比增长78.3%。
    根据《关于进一步促进房地产市场健康有序发展的通知》,我中心对你公司开发建设的欣光花园项目进行销量核查,发现该在南昌县2023年二季度销售排名靠后,销售数据为11套,销售面积1129.11平方米,严重影响了我县房地产市场的发展。
    鉴于你公司开发的欣光花园项目未能有效促进房地产市场发展,对我县整体房地产市场造成不利影响,希望你公司能根据市场变化,履行销售主体责任,及时调整营销策略,加大营销力度,压实营销责任,对销售不力的营销团队进行约谈、调整、解聘,并于2023年7月15日前向我中心提交销售整改措施,如未提交销售整改措施,我中心将采取相关措施处理。
    特此函告!
    南昌县住房保障中心 2023年7月6日

    2023.4.14 河南省漯河一高高一学生跳楼遗书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我走后,他们会给你们减少作业,增加休息。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来过
    古有富士康十二连跳,可能这一跃,甚至无法吹起一片木叶
    果然,还是没有人能理解我吗?宏大叙事已经死了,我只想平凡的生活。

    永远喜欢天野阳菜(动漫电影《天气之子》女主角)

    2023.2.8 齐洛:OLI傲利资本致全体投资者的一封信

    大家好!我是Oli Capilal的创始人齐洛!感谢各位投资者在过去三年时间的一路陪伴,元宵佳节之际,祝各位傲立资本的投资人元宵佳节快乐!
    首先我和我的小女友在东南亚的生活很好,身体健康,正在用各位投资者的资金发展新的生意。再次由衷的感谢各位投资者的支持和信任!
    请对我有怨恨的各位朋友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前妻和我的女儿了,毕竟她们也只是我计划的一个棋子而已,你们去找她什么也得不到的。
    没错,我真的跑路了,各位的资金已经被我用专业的团队洗干净了。我所在的国家和澳洲没有引渡条约,没办法引渡我们回去!所以各位打算以及已经在告我的好朋友们不用再费心思了,只不过是让律师赚了你们的钱而已,不要再做无用功了。
    无论蓝筹股还是黄金,以及氢能源项目都是一个个彻头彻尾的庞氏骗局,记住以后不要贪高息,高息吃大亏,天上没有掉馅饼。在傲利资本发展的三年时间,我个人所有的高消费包括每日顶级套房,餐饮,娱乐,以及我爱人的各个爱马仕,卡地亚奢侈品都是出自于你们的辛苦付出。这对你们某些人可能只是小小的教训,但是对一些人可能是倾家荡产。不要太难过,人生要往前看,我不骗你们,也有别人骗你们。我们就是一个十几人的小金融公司,你们也不去想一想怎么可能去做那么大的项目。氢能源这种国家级千亿投资的项目怎么轮得到散户这区区几百万块钱。
    人生就是这样,不经历风雨,怎么去成长。人生短短几十年,开心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我只不过是拿你们的钱带你们消费罢了。你们也得到了平时得不到的快乐不是吗?钱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只要人还在,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当下最好的投资就是不要瞎投资,投资自己,投资后代,加油,不要灰心!最后祝大家元宵佳节快乐!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都可以好好发展,好好搞钱,不要再把钱浪费在寻找我或者找我要债这样的无用功上面!

    2023.1.1 辛德勇的求职信

    新的一年就這麼開始了。
    俗話說“窮則思變”。我也想看看能不能有所變化。
    簡單地說,我講過,北大有一批可以工作到70週歲的教授,稱作“博雅講席教授”。北大認爲我不夠資格享受這個,可我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享受這個。這很不公平。
    所以,進入新的一年了,我想看看有沒有學校願意讓我去教書。
    我不在乎學校的等級(地方師專也行),也不在乎工作的地點,當然若能在北京會好些,香港、臺灣、新加坡、日本等海外地區更好,衹是不敢奢望(前兩年海外一家獵頭公司找到我,幫助香港大學找人,我遞交了簡歷,但最後可能覺得我不能英語授課而作罷)。
    我能做的事情,在教學方面,是相當於每年其中一個學期不低於8學時的教學工作(必要時可增加),本科生和研究生課都可以上(我在北大一直上本科生課,而且很喜歡講課),可以講授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中國古代史、中國自然科學史等學科的課程。在學術研究方面,我只能說會盡力而爲,努力工作每一天,具體能做出什麼,我不知道,也沒有研究規劃。
    我的缺點一是不能承擔任何研究項目,只能隨心所欲地做研究,但也不會向學校要求研究經費;二是本人學歷很低,本科上的是哈爾濱師範學院,碩士、博士雖然稍微好一點兒,但也衹是陝西陝西師範大學。
    若有單位願意接受我,在北京,上課的時間沒有限制,根據學校的需要;若在外地,最好能集中在同一個學期安排課程,另一個學期我想在北京家中從事研究。
    比較在意的條件:
    (1)70歲以前不退休。
    (2)工資待遇參照北大博雅講席教授。因爲就這兩點讓我覺得北大對我太不公平,可謂欺人太甚。
    (3)京外地區的話,給間能做飯的宿舍臨時用。
    我知道這不容易,但不管能不能找到合適的新單位,我都會充滿自信地繼續努力工作。
    我在北大努力工作了19年,不欠北大什麼,我當然有資格毫無愧色地在這裏繼續工作下去。
    不管有沒有單位給我機會,我都爲自己的學術努力和學術成就而自豪,我相信自己還會做出很多新的研究。
    衷心感謝各位朋友的熱情支持,你們的支持,是我努力從事學術研究的強大動力。有你們的支持,我的學術研究一定日新月異,不斷取得新的進展。
    在這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在這特殊的年歲裏,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遂順!也願大家多多保重。
    2023.1.3

    感謝這兩天很多朋友關注我的微信公衆號,包括新增加的關注者。
    這大概與我想要離開北大另找工作單位有關。
    我在北大工作十九年了,十九年是個天之大數。不懂的朋友,可以看看我寫的《古詩何以十九首》(見拙著《史事與史筆》)。
    這十九年,是我從事歷史學教學和學術研究精力最旺盛、能力最強的十九年。我感謝當時的北京大學,給我提供了很好的工作條件;特別是牛大勇老師,是他做系主任的時候,給了我這個機會,也給我提供了最好的工作條件。
    知恩圖報,這十九年我也努力拼搏,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包括爲了更多地上課、更好地上課,放棄海外講學的邀請。學術研究成果更是有目共睹,用不着我多說。
    但北京大學相關管理者(標準的稱呼叫“領導”),也應當合理對待我的付出和成果,然而我沒有得到應有的肯定和對待。反覆溝通將近三年,還是無人理睬。
    在這種情況下,這些管理者的意向不是一清二楚了麼?—— 你辛某人在我們北大不配。這樣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
    既然如此,那我衹好試試有沒有地方會給我以相應的承認。遺憾的是我把最好的年華和精力都已經給了北大了。雖然我到哪裏都會一如既往付出全部精力,但畢竟年齡漸增,衹能期望得到諒解了。
    若有單位願意接受我去工作,單位的規模和級別我都無所謂,就是希望能給我北大不肯給我的兩點:一是至少工作到70週歲,二是工資待遇參照北大博雅講席教授(我也不知道北大博雅講席教授給多少錢,但若有人能接受我,這個恐怕不難去瞭解)。所以大家不要再問我哪裏去哪裏不去,條件合適哪裏我都去,南極和北極也去(但若有兩個以上單位願意提供幫助,我當然會選個條件更好的地方)。
    最後,和近日新來的關注者講一下我這個公衆號的特點——就像公衆號名稱“辛德勇自述”所體現的那樣,我在這裏衹是表述我自己的學術認識和相關學術活動。
    感謝大家的關注和支持。不管有沒有單位願意提供幫助,我都會一如既往地努力做好自己的研究(教學,北大既然看不上我,當然我沒必要太自作多情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也在這裏給大家提供更多新的學術認識。

    2023.1.30 中国人保寿险内部发布通知

    关于开展“学习罗董金句,激扬奋进力量”学习活动的通知
    为贯彻落实集团“卓越保险”战略,在服务中国式现代化和落实“六大战略服务”中推进公司高质量发展,现就开展“学习罗董金句,激扬奋进力量”学习活动通知如下。
    一、活动目的
    通过学习、熟读并背诵董事长在首季峰启动会上传达的金句集锦,深入理解公司高质量转型发展的原则、策略和要求,切实增强做深做实卓越保险战略的动力和本领。
    二、参与人员
    总、省、地市、县支各级机构全体干部员工。
    三、工作要求
    (一)加强宣传和宣导
    各级机构充分利用综合部下发的金句海报、金句丽屏、金句视频和推文等各类物料(详见网盘链接:,提取码:),通过海报张贴、视频轮播、制作金句桌卡等方式在职场内电子屏、宣传栏等各渠道开展为期1个月的宣贯推广,做好服务理念、服务承诺、保险价值的内、外宣导,引导各级干部员工自觉立足本职,在为民服务中展现担当作为的新风貌。

    2022.12.21 饶毅:致为造神而践踏原则、牺牲科学的伪君子们

    (这篇文章批评的是张文宏医生,颇有战斗风格,不似其往日科学批评之风)

    很多地方传统上,遭遇危机的时期,经常上演群体的被中文成语“求神拜佛”描述的活动。
    近三年,在神州大地,浮现一批伪君子,力图将一位心理按摩者捧为神仙。在造神过程中,伪君子们践踏基本原则、不允许科学和真理干扰其造神。
    心理按摩,虽然不能改变物理世界,不能影响病毒,但确实是一些人的需要。
    心理按摩可以有多种形式出现:(请语文优秀的中国考生填空)。
    新冠疫情期间,在中国,居然以传染病医生的模式上演了一出几年不衰的心理按摩活报剧。
    与曾广为流行的盲人算命一样,能够得到拥戴的心理按摩需要揣测群众的心理,让受众感到舒服。
    做大按摩师一定需要显得无所不通,不能承认客观世界有很多迄今没有被人类所认识、所掌握,而要经常指导受众的生活,什么鸡蛋牛奶能够抵抗病毒感染,经常发表预计,跟着他马上云开雾散。一再被事实所否定没有关系,受众要求继续麻醉。
    原则?读书人、写作者至少两千年的不能抄袭的基本原则,那绝对不能强加于我们众星捧月的大按摩师。
    伪君子们为拥戴大按摩师而推出“禁止抄袭不适用于二十年前”,好像中国人写作只有不到三十年的历史,哪有文明古国啊?
    伪君子们为拥戴大按摩师而推出“抄袭属于引用”,好像“其他人”都是受众一样的巨婴,分不清抄袭和引用。
    伪君子们为拥戴大按摩师而推出“在前言/综述部分可以抄袭”,受众敢于承认自己都是这样毕业的?还是自己毕业的学校都是这样规定的?

    伪君子们为拥戴大按摩师而推出“抄袭需要看比例”,七千字没有关系,占比例很小。为了捍卫大按摩师,受众们量体裁衣专门为他打造新底线,因为本来为了大师就可以没有底线。
    伪君子们为拥戴大按摩师而推出“某单位调查出了结论就证明无辜”,用来打发批评,那么诸多能动用单位保护的贪官污吏也一样都可以无罪开脱?
    为了造神,专门设立垫脚石。卫生部原领导写了一篇文章,文章内容确实可以商榷、可以批评、可以反驳。但伪君子们为了树立大师,就胡编卫生部那位是受派遣来压制大按摩师的。一个退休的部领导,如果有权、如果原来部里的下级还听他半句话,需要写文章公布自己的观点?文章发在创收和打发小猫小狗的“客户端”,显然也不被官媒首肯,而是被放在客户端烤。
    伪君子们用编造出来的“官压”来树立大按摩师的英雄形象。拙劣的造神运动,愈演愈烈,但也确实蒙骗了相当一些人,特别是本来就对科学不友好的那些。
    有些伪君子对科学一窍不通,这时正好蔑视科学:站队了,不要拘泥科学或事实,只能拥戴大按摩师!

    有些伪君子懂科学,但要求科学必须为立场服务:站队了,为了拥戴大按摩师都必须把科学和事实扔一边!

    正常人按照不同的人的每一个观点、每一个行动来评判人和事。树心理按摩师为神的伪君子们要求一定分派:只有信徒和“他人”两种,不允许其他可能性。

    卫生部前领导文章出来不久,饶毅很快就发表文章批评其基本观点。伪君子们因此认为饶毅是他们一派。而大按摩师借鉴七千字的事实被揭露后,饶毅很快发表几篇文章批评抄袭。伪君子们就从此盯上了他们新的敌人饶毅。正在成为神的大按摩师,怎么可以被批评?

    伪君子想强迫饶毅按他们的指挥写作。你为什么只批这,为什么不批那?饶毅批了几个,他们根本不看清楚,只顾自己指手画脚。好像饶毅是伪君子们的写作丫头。

    这些伪君子不自量力,以为自己有能力捧红假科学家,就能炮轰真科学家、并让其就范。这是因为伪君子们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最多只见过假科学家,而从未见识过真科学家。

    这些舞文弄墨的伪君子们,自己只会指指点点不能做事,误认为长期实践考验和证明能够团结带领人做实事的饶毅与他们一样只会无病呻吟,经常挑战饶毅能够为疫情做什么。殊不知,除了通过文章帮助教育减少受骗群众数量,减少一些干扰抗疫的骗子,饶毅早就说过:他敢于公开批评的,都是他知道怎么做的更好、他能够做的更好的事情;凡是他不能做的更好的,他不批评其他人没有做好。对于疫情后的系统改革,饶毅更是明确提出了没人公开提出过的立体方案,远超一堆学校校领导和教育部医学教育负责人无任何实质改革建议的各种讲完就可以扔了的说话稿。

    还有些没有底线的人,自己不敢批评坏人坏事,但匿名造谣诬陷、批评饶毅却很活跃。殊不知这只能暴露匿名者自己的黑暗。这些人确实应该去咨询大按摩师。

    心理按摩师的学术背景比较差,但为了更像神,客串表演科学家。因为“少学乏术”,在科学上经常说错,毫无歉意地一而再再而三瞎说、预计错误,让很多听众在云里雾里。

    很多有科学训练(而且不需要很高深训练)的人,不断指出、批评大按摩师的科学错误。

    大按摩师不仅从来不为抄袭表示羞耻,对于不断被批评科学错误也熟视无睹。

    而伪君子们,坚持不允许批评大按摩师。“科学不重要”、“不能只讲科学”、“大是大非面前科学必须服从(按摩大局)”。

    为了造神的需要,伪君子们把大按摩师的俏皮话当成伟大论断,当成座右铭,加以粉饰、拔高。甚至当成指挥棒,让受众欢声雷动、闻鸡起舞。
    谁敢实名批大按摩师?伪君子们马上群起而攻之。
    伪君子们是追求什么?
    显然不是原则,因为最基本的写作原则一定必须例外大按摩师。
    显然不是科学,因为他们要求科学随时让路。
    显然不是言论自由,因为他们鼓动受众以“群盲”模式对付不同意见。
    伪君子们要的是带动一些不求真理、蔑视科学、只要按摩的受众独霸言论场。不仅抨击对立面,而且不允许其他人不和他们战队。只能是伪君子派的“我们”对“他人”,不能有其他可能性,根本上就是不允许任何人与伪君子们不能有些许偏差。否则就万炮齐轰。这样的一批人,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他们的受众和跟随者,如果退回去几十年,大部分就会信这“功”、那“功”。再往前几十年就是找街头巷尾的盲人算命。这些人,需要科学长期的努力,也许有一部分可以醒过来进入二十一世纪,也许有一部分与特朗普的选民一样永不自知自己的愚昧,还在科学面前洋洋得意要求科学家听自己的、站自己一边。

    有些受众,甚至搬出有些医生的聊天说法“有时安慰”当成医生应该撒谎的证据。殊不知,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卖安慰剂给病人。没有一个医生可以故意切开癌症病人的肚子,然后故意不做手术又关上作为“安慰”。只有在切开后发现无可奈何时才能关上。不懂医、没有学过医,以安慰的说法诬陷全体医生可以说谎,看看医生们会多么反感他们?会不会劝他们有病而求医的时候都去找他们崇拜的按摩师而不用找正儿八经的、诚实的、对口的医生。
    有基本底线、能够分辨是非,一时糊涂不是伪君子。
    有独立思考能力,能够梦醒的,一时说错不是愚昧信徒。
    伪君子终将被识破,群众终将抛弃按摩而接受科学。
    最后也给大按摩师一剂苦口良药:这些没有底线的、用文字翻云覆雨的伪君子们,今天可以用你造神,明天也可以把你踩到五台山下。早下神坛早落地回人间。

    2022.8.18 北青深一度采访苏州淮海街穿和服女孩

    2022年8月10日,大三女生小亚和同伴在苏州淮海街穿日式浴衣拍照时,被狮山派出所警察以“寻衅滋事”为由带回派出所问话。12日,她将此事过程发布在QQ空间里,因被人转发至微博,引起网友讨论。
    同行的摄影师小楠回忆,来到派出所后,在街上和他们交谈的警察对小楠进行了教育,随后还查了他的手机相册和社交平台账号,给相机和手机拍了照。之后小楠也做了笔录,并被要求写一个对当天事件的认知,内容大致为“今天犯了什么错,意识到了这个错误”。
    深一度记者从淮海街物业工作人员处得知,这条街的管理规定凡是营利性和赞助性的拍摄需要报备,如果是个人的拍摄则不需要。据淮海街一家卖章鱼小丸子的店家称,平时淮海街上穿cosplay拍照的人很多,之前也见到过穿日式服装拍照的人被保安驱赶,而另一家日料店商家表示,没有明文规定不能穿和服。

    以下为深一度与小亚的对话:
    深一度:你当天的拍摄计划是怎样的?
    小  亚:当天的造型cos是漫画《夏日重现》里的人物小舟潮的两个造型,下午拍的是JK,晚上拍的是浴衣cos服。漫画讲的是一个发生在夏天的故事,为了还原漫画中的场景,我们等了很多天,想等一个有蓝天白云的好天气。
    8月10号下午4点左右,我穿着JK服到淮海街,同行还有摄影师和我的另一位搭档。拍了1个小时左右,我们到饮品店休息。7点多,我到卫生间换上了视频中出现的那套浴衣,我们在街道一头拍了两张照片,就把东西收起来,去买章鱼小丸子,想还原漫画中小舟潮和慎平端着章鱼小丸子的那一幕。
    深一度:为什么想到去那条路拍照?
    小  亚:原本打算去另一个网红景点拍,但听说那个景点被封禁了,我们就决定去淮海街。这条街上有日式街景,晚上会有很多小灯亮起,刚好有点像漫画中的一个场景,加上我之前也在淮海街拍过照,对那里的场景比较熟悉。在苏州,提到日式场景的话,可能都会想到淮海街,以前我也见过其他人在这条街上穿和服。
    深一度:你之前拍过类似造型、服饰的照片吗?
    小  亚:我是个coser,喜欢二次元文化,除了和服,也喜欢JK、汉服、洛丽塔裙。以前也穿过这些衣服在其他地方拍过照,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深一度:你了解淮海街是否有“不准穿和服拍照”之类的规定吗?
    小  亚:原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规定。2020年的假期我就穿和服在那里拍过照,当时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想当然地认为是可以在那里拍摄的,在淮海街并没有见到有禁止穿和服拍照的规定。
    深一度:警察过来时你在做什么?
    小  亚:当时我和摄影师就站在章鱼小丸子的店门口,我已经付了钱在等店家做,搭档在另一家店买东西。
    他走到我面前,周围还有几个人,衣服上写的“辅警”。他说让我们跟他回所里一趟。我当时有点懵,同行的摄影师对警察说“我们马上走”,对方又说,“你们穿和服,我觉得你们是在煽动民族仇恨啊”,我解释说我们就是来拍照的,之后就发生了视频中的对话。
    深一度:网上有言论称,当时有很多人围观,影响了现场秩序,当时现场是什么样的?
    小  亚:当天是周三工作日,那会儿又是饭点,路上没有那么多人。对方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旁边是有人在看,但并非很多人围观。我们僵持了大概一两分钟,就被带走了。
    深一度:有传言说,在现场你的衣服被撕烂了?
    小  亚:浴衣被撕烂的情况是没有的。因为浴衣袖子下面本身是有开口的,对方扯了浴衣的一角,那个开口露出来了而已。
    深一度:到了派出所后发生了什么?
    小  亚:到高新区狮山派出所大概是晚8点半,我和摄影师被分开带到两个房间,带我们回派出所的那个人暂时离开了,我就在那里坐着,期间另一个辅警看着我,不让我碰手机,我们也没什么交流。我当时有些害怕,在哭。
    过了一会儿,我俩被带到另外一个调解室,带我们回派出所的那个人说,“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穿和服?”还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不是。他说让我们配合调查,给他看手机里面的内容,他先看的摄影师的手机,然后是我的。
    拿回手机后,我问警察能不能联系下我的家人和朋友。当时已经晚上快10点了,我怕家里人担心,就和家人说我在外面吃饭,晚点回家。然后又联系了搭档,我和摄影师被带走时,她正在另一家店买吃的,出来后找不到我们,她就坐在店里一直等,直到我告诉她自己进派出所了,让她先回家。
    深一度:警察查你手机都查了些什么内容?
    小  亚:我手机里面下载的软件比较多,他查了挺久,中间会问我某个app是干嘛的,我一一给他解释。如果是社交软件的话,他会看一下我在社交软件上发了什么,还会问我某个群是干什么的。我每个社交平台的账号都被他拍了照,然后打印下来。
    警察拿着相机操作,删除了里面穿浴衣拍的照片,不过相机有两份数据,所以保留下来了一部分。
    深一度: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查你的手机?
    小  亚:没有,他只是说“你懂我意思吧”。查的时候还说我手机里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深一度:查完手机后又做了什么?
    小  亚:查完手机我和摄影师分别被带去做笔录,就是描述当天事情的经过,大概录了1个小时,做完笔录我问那个警察,我们可以走了吗?他让我再写一个东西,写写我对这件事的认知、反思,500字左右。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合理的,但是我当时只能配合着做,而且我已经很累了。
    深一度:你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小  亚:大意是“我知道穿着日式服装上街是很危险的行为”。
    深一度:写完就让你走了吗?
    小  亚:快写完的时候,他告诉我,衣服我不能带回去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衣服是作案工具。我说我没有作案,他说反正肯定不能让我带回去,让我打电话叫朋友给我送套衣服来,“如果你不配合的话,那只能传唤你了。”
    他又说,我的鞋子一看就是日本的,也要收掉。我说中国也有这样的鞋子,他说“你跟我讲这个没用”,又看了一眼我的脚,说我的袜子也要脱下来。当天我穿的是一双木底的普通人字拖,还有一双白色袜子。于是我又联系搭档让她帮我送衣服和鞋袜。
    期间他让我站到白墙前,给我拍了正面、侧面、背面的照片。
    深一度:在派出所期间对方有出示过什么文件或者让你签什么字吗?
    小  亚:没有看到文件。但笔录和检讨书让我签字并按了手印。
    深一度:你什么时候离开的派出所?
    小  亚:写完检讨,没收了衣服,他说让我们等他去汇报完才让我们走。走的时候已经凌晨1点了。
    深一度:你为什么选择在QQ空间发表说说?
    小  亚:说说是12号下午发的。11号下午,摄影师打电话告诉我,那天在街上他录了视频,我说我不想看,我有点接受不了。他也一直在安慰我。但后来我还是看了那段视频。
    那件浴衣我之前挂在闲鱼上卖掉了,原本打算拍完照,11号给买家寄出去的,但现在没法寄了,我就从头到尾给对方解释了一遍。解释完我自己都觉得离谱,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发到了QQ空间,仅好友可见。
    深一度:什么时候发现这条说说被大量传播的?
    小  亚:12号晚上,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看到这条说说的转发量很大,我有点担心,想着要不就删掉。朋友劝我说,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删?
    深一度:后来为什么转移到微博上发声?
    小  亚:13号上午,我发现我的QQ空间被封了,说是被多人投诉举报。14号,我从朋友那里得知,有人把我的说说内容发在了微博上。我发现转发量很大,评论区有很多质疑,就想着自己发微博澄清一下。
    比如大家对于时间地点的质疑。有人说我在日本二战投降日当天穿和服,还有的说我在纪念馆门口拍照,这些都是假的。有网友质疑我为什么在40度的天气拍照,但那件浴衣就是在夏天穿的,拍照时我们也会喷清凉喷雾。
    深一度:为什么15号又发了一条微博澄清?
    小  亚:发了那三条微博后,转发量又大了起来,有很多朋友给我看网上的言论,我第一反应是害怕,觉得因为这件事太打扰到大家了,我也怕对我们的小圈子造成负面的影响。很多人质疑我故意在那几个日子发,其实不是的,所以我想最后澄清一次,也和大家道个歉。
    深一度:你有思考过为什么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吗?
    小  亚:思考过。我也能够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他们想的是,你穿和服就是没有家国情怀,我想的是,我们有穿衣的自由。这两种想法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没有办法。
    我不光喜欢二次元文化,也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2018年的暑假,我和家人、朋友一起去日本旅游,我特意带了汉服,在京都和大阪街头穿汉服,当时很多外国人问我这是不是和服,我解释说这是中国的一种传统服饰,他们都说“哇,好漂亮”。当我向别人介绍汉服的时候内心很自豪,其实在我眼里,汉服与和服都是很好看的衣服。我们二次元这个群体也很爱国。
    深一度:后来微博上出现自称是你本人的言论,称当天的事件是自导自演,你知道这件事吗?
    小  亚:这太离谱了,怎么会有人信呢?17号下午我的朋友给我发了截图,还问那个发微博的人是不是我,这怎么可能呢?我哪里有钱和精力找一堆群演陪我演戏?
    深一度:这套照片还会发吗?
    小  亚:应该不会发了,经过这件事,我怕发出来别人看到是我,又会引起舆论,另外也有心理阴影了。以后在国内应该也不会再穿和服了。(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亚、小楠为化名)

    8月19日19日下午5点,苏州市高新区狮山派出所警方上门找到小亚的家人,双方交谈后,警方将之前没收的小亚的衣服和鞋袜归还给其家人,并对小亚表示了关心。

    2022.8.2  17家房企要求合肥市政府打击恶意维权

    尊敬的合肥市人民政府:

    随着新冠疫情反复和多种市场因素叠加,行业内企业步履维艰。房地产业作为国民经济的支柱性行业之一,规模大、链条长、牵涉面广,在国民经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地方财政收入、金融机构贷款总额中均占有相当高的份额。目前我市优秀房企在行业的激烈变革中,正努力求生存,求发展,为满足合肥市人民美好的住房需求、品质需求,孜孜不倦,奋楫笃行。

    目前,房企除自身面临的压力外,还面临部分群体性不合理客诉、房闹事件。

    结合合肥市优化营商环境领导小组于6月2日发布的省委主要负责同志“优环境、稳经济”活动现场集中办公公示,省委领导高度重视并帮助企业解决实际困难和问题。为回应社会公众关切,践行社会责任,我们天然处于被动地位,恳请政府业务主管部门予以关注、干预。

    合肥市房屋交付中客户维权已成常态,一到交房季节,各楼盘维权信息扑面而来,更为甚者开盘即维权。无论开发商是否如期按约兑现,无论购房人诉求是否合理,维权已形成行业怪圈。合肥市场目前不合理、不合规的客诉问题普遍有:

    给项目发函拒不认可已签订的购房合同及补充协议的部分内容条款;给项目发函拒不认可房屋设计、装修标准,要求毛坯交付并退返装修部分购房款;违反消防规定,要求消防登高面绿化变更;超购房合同约定,凭个别客户的主观需求要求对小区进行品质提升(如改变小区大门形式、改变外墙材质、提升绿化等);因房屋质量瑕疵问题,不接受维修,无故拒收且拒交维修期间物业费、索取巨额赔偿;超出政府土地出让文件中的相关规划及建设要求,个别客户以自身感受等不可具像化因素强制要求修改规划等。

    上述此类客户诉求高度一致,背后亦可能有专业房闹机构的推波助澜,逐渐形成产业化趋势。这些专业房闹机构或者个人,约在交付前3个月组建业主微信群,进行群内非法集资,非法组织集中群诉,将建设过程中非常规拍摄的施工图进行特写,在业主群内宣传,影响其他业主正常的交房心理预期。

    通过自媒体手段诋毁品牌信誉和口碑,恶意给开发商施压,造成品牌信誉受损。组织业主至该房企其他在售项目,采取喊口号、拉横幅、阻扰销售等行为扰乱企业正常经营秩序,以达到向房企施压之目的。集中闹访扰乱正常社会秩序、破坏房地产开发商与业主之间良性关系。

    以上有组织、有预谋、有策划的专业房闹组织与个人,目的只有一个,以此索取巨额利益。

    目前众多群诉事件的购房人限于专业知识,并不能充分了解事件真相,亦不能充分理解相关法律适用的精神。故亟需给予购房人正确价值引导,以尽快稳定房地产的交易秩序,化解社会公众对于此类纠纷的关注和矛盾。

    当前,因为持续恶意群诉导致的城市评价不高,众多优质开发企业投资资金被全国其他兄弟城市抢走,无法聚焦合肥市场。因此,恳请合肥市政府坚决遏制专业房闹及种种“恶意维权”行为,由政府出面约谈、警示,对构成违法犯罪的个人和组织给予坚决打击;约谈自媒体,严禁不合理负面报道,对不实报道自媒体进行封杀处罚;通过敏感词汇,净化网络环境讲不合理言论进行屏蔽,无法通过网络传播。政府对于购房人的相关诉求慎重考虑,少有倾斜则引发连锁反应,将会有大量购房人非法维权,产生更大社会矛盾,并严重破坏市场经济秩序和交易稳定。

    综上所述,我们联合向合肥市人民政府报告,当前面临的不合理客诉压力,恳请业务主管部门对此予以关注,审慎处理,切实维护房地产市场交易与交付秩序,为房企纾困解难。我们坚信在各级业务主管部门的支持下,我市房地产企业必将金科恢复到健康发展的轨道上,为我市的经济发展注入活力,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优质住房需求。

    以上报告,恳请处理为感。

    安徽保利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华润置地(合肥)有限公司
    合肥瑞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招商蛇口
    安徽信万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信达+万科+华侨城
    合肥龙湖地产有限公司
    合肥旭辉企业管理有限公司
    合肥金郡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金地
    安徽绿城玫瑰园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安徽融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安徽阳光城置业有限公司
    安徽中梁万筑置业有限公司
    合肥联滨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联发+建发
    合肥天同地产有限公司(厦门国贸
    合肥中交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合肥葛洲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安徽业瑞企业管理有限公司(华宇
    安徽徽创地产集团有限公司

                                          2022年8月2日

    2022年7月,饶毅评华大基因尹烨

    26日

    对于每过几年有一些人成为验证我批评正确的统计数字,我不是高兴,而是痛心、有时还很惋惜。
    2012年,尹烨在华大还是…的时候,华大包装的明星科学家是王俊。
    因为王俊是北大生命科学学院的校友,有人请他到北大生命科学开会。
    因为我那时是生科院的院长,所以我也参加了。王俊的讲法,把自己测序的工作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而且号称解决了好几个疾病及其治疗。
    我当场指出小伙子你不懂科学,不是科学家,是给其他人打工的技术员,不懂科学怎么做的,不懂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所以,有人用“王俊,你是科学家吗”记录了部分对话。
    王俊不是接受批评、改进自己,而是反击批评。
    我当然指出了王俊不是科学家,但那时很多年轻人认为我说话过分,发了Nature论文的王俊怎么可能不是科学家?在我国民工推动下,发了Nature不是科学家的人数并不少。
    今天,恐怕继续认为王俊是科学家的人,不会很多,虽然没有灭迹。
    十年教一批人,通过发言、写文章教育校外的人不容易。
    对于王俊、尹烨,我的初衷是教育、或者说教训,但他们不改而狡辩。年轻人在那种有限环境,鼠目寸光是自然的。如果不懂学习,包括在被批评时学习,就会害了自己。
    历史洪流,浩浩荡荡。江山辈有骗子出,各领风骚三/五年。
    当年的假科学家、真技术员,不思进取,会被淘汰;今天的假科学家、真带货人,如不改邪归正,恐怕也一样。
    尹烨推广的益生菌,就是假药。全中国现在推广的益生菌无一不是假药。肠道细菌研究很热门,但迄今没有拿出可以有效应用的产品。
    全世界研究肠道细菌的第一人Jeff Gordon,是我在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同事。如果要发诺贝尔奖,公认他没有异议是三人之一、可能是第一人。他的研究都没有落地到应用上,他找减肥的细菌还没找到,其他人是瞎说。
    肠道菌远景很吸引人,但“仍需努力”。
    尹烨是因为挨批评而警醒,还是在错误的路上越滑越远,把忽悠进行到底,不把自己忽悠到彻底失败不停步,是他自己的选择。
    要真听教导?这是最简单的教导。
    有时候,真可惜了一些好苗子,本可做好事的,忽悠其他人太投入而成为忽悠自己,成为证明批评正确的统计数字,可惜、可惜、可惜。

    25日

      一般人认为随着时间推移,一代比一代好。
      但那只是总体趋势,落实到个人就不一定。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陈春花的博士学位,最近被很多人诟病。所谓“爱尔兰欧洲大学”,是没被国外教育监管机构所承认的大学,其博士学位也就自然被认为很“水”,甚至被认为等同于假学位。
      华大基因的CEO尹烨,也有博士学位,来自哥本哈根大学。哥本哈根大学的生物虽然水平很低,但肯定不是野鸡大学。
      不过,两个“博士”哪个更“水”,好像不容易区分。
      陈春花是60后,专业是经济管理,其“博士”是2000年代初。
      经济管理是否需要博士,恐怕见仁见智。2000年前后,各种学历造假、虚浮、灌水,恐怕非常多。这不能免除陈春花本人的责任。硕士后一年就获得博士,没人能够说这种学位不“水”。
      但,谁的责任更大:是主持给予这一学位的复旦大学及其经管教授,还是当时一批缴费的学生?可能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人会认为复旦大学的经管老师对一批(而不仅陈春花一人)不负责任、误人子弟,收了人的钱,给了水博士。
      尹烨出生于1979年。他同龄的人获博士学位的数量比二十年前多很多,而学历造假、虚浮、灌水远少于2000年前后。根据哥本哈根大学的记录,尹烨的论文是2015年开始研究,2018年提交。而尹烨同时期任华大基因的CEO。显然,只有他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博士。
      众所周知,华大多年做过交易。一个实验室、一个研究所或其他用户,当年可以把样本给华大用外国的机器进行基因测序,作为收费的项目。但是,如果其结果可以发表到著名刊物上,把华大的人员和单位列上,就可以给用户降价。文章的作者换降价,也是一种经济交换。
      其他人应该坚决相信华大和尹烨的道德观,尹烨从哥本哈根获得“博士”学位,如果他们一定要说绝对没有给哥本哈根大学或其师生用华大机器基因测序服务降价的情况。
      其他人有权利好奇:尹烨的哥本哈根大学导师,在尹烨之前,是否允许丹麦本国的学生(或不是华大员工的其他中国学生)不上课就可以获得博士学位?如果只有华大的员工可以在哥本哈根大学(和北欧的其他大学)享受这样的待遇,原因是什么?
      大学没有得到承认是“水”,不上课就获“博士”,恐怕就不能说不水。
      我所知道的所有外国大学(这个数字不小),在生物医学方面都不允许不到学校读书而获得博士学位。远程、非全时博士,在美国生物医学界是闻所未闻。这种博士不水,就不知道什么“水”。
      2000年左右的水博士肯定不好看,而2018年左右的水博士恐怕就更糟糕。
      假设尹烨不是有水分的博士,而是真才实学的博士,那么,不到五年能成为无所不知的万能科学家吗?也不能。所以(水博士–万能科学家)这条速成路径,不是正人君子而为。
      2016年,窦文涛安排电影学院的刘淼与我对话,第一次事先我不知道窦文涛请的其他人是谁,另外国内很多人不懂美国、不懂Trump是情有可原,刘淼只是不懂而逞强、与现在尹烨故意撒谎不同,所以我参加了三次对话。
      2022年,我查过尹烨是谁,而他以科普为名故意撒谎,因此不会理睬他。
      尹烨称我为老师,问题在于:我会有他这种学生吗?他获得“水”博士的时候,我在美国培养的博士都毕业快二十年了。迄今我培养的博士生从美国华盛顿大学、中国科学院和北京大学等毕业过。尹烨既无法被它们录取、更不可能不全时读书而取得博士学位。因为它们都没有生物学的水博士。
      建议我与尹烨辩论、或批评其具体问题的人,不妨自己先实践:找一个经常说假话的痞子辩论试试,然后再来建议我做一样的事情。要不然,“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我一贯支持年轻人、对学生态度很好。但对刘淼、尹烨这些年龄比我小一截却花言巧语、油嘴滑舌者就不客气。对他们客气不仅是虚伪,而且不分对象的客气,是在好学生、可以教育的学生与坏学生、不可教育的学生之间划等号,是不尊重好的学生和好的人。
      教育的过程,也是教养的过程。

    24日

    因为文科朋友告知,而看了几个尹烨的视频,结果发现错误连篇,基本是个个都有错,但有些错误需要懂一些专业的人才知道。一般理科的人,稍微看几个就知道肯定有问题。要个个纠正、澄清的话,不知道需要几天几夜。
    因为其量大、面广,恐怕心理和精神正常的科学家没有人愿意出来费时费力具体指出科学基础差的人所犯的大量错误和编造的大量谎言。因为如果那样,就有点像传统比喻的人咬狗,恐怕会成为新闻。没有科学家愿意成为人咬狗新闻中的任何一个角色。

    如果有些人还是希望知道其错在哪里,这样回答,试试看有没有用:
    1)如果你不在乎被骗,不用问错在哪里,继续看其视频,把他当成你们家的科学圣人也不关其他人的事情,甘愿受骗也是一种自由;
    2)如果你不愿意被骗,那么人是否说谎是一个原则性问题,看看上面的视频,就知道他如何满口胡言。他的其他视频一般达不到这种程度的胡言,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3)如果看了以上视频(尹烨:梦的意义?“梦是生物体内发展出的中枢神经系统,且升维成了大脑之后的特有的一种感知。这个感知目前来看是人类能够独立去认知自然边界、扩展自然边界的一种非常宝贵的艺术活动。个人和神的关系真正的诞生,就是在那个时间点上,是在一个人的大脑急速扩张的时候,我们开始做梦了。”“做梦是人类语言宇宙的0.1版,那是一个真正的阿尔法版,因为在梦中我们所产生的一切的幻想,既有对神的认知,也有对自然的认知,还有人和人之间的认知。在梦中我们所能实现的种种感觉,都是真实。”)后继续认为尹烨没有问题,请不要与“饶议科学”的小编对话,因为后者只是义务维持公号,而他/她们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人的智力。
    目前,人类没有改变智力的办法,至少没有提高智力的办法。
    有没有降低智力的办法,由继续多看多听尹烨的人们自己统计也许就有可能知道。

    (致华大基因职工:
    如果您认为您所服务的企业讲诚信,而不应该忽悠加欺骗,您应该劝尹烨的上级开除他,而不是歇斯底里反对批评,因为这是国际科技企业的常规;
    如果您认为您忠于尹烨个人,而又做不到“吾爱吾师 吾更爱真理”对他进行批评帮助,至少应该爱护他,告诉他改弦更张是为了他好;
    如果您明知他瞎说,而当面支持他,那不过是养成拍马文化,迟早要垮。
    如果以上忠告没有用,那就爱莫能助了。)

    23日

    最近某个企业的高管尹烨,本身生物的背景就比较局限,而且非常不严谨,有相当多故意哗众取宠的内容。他有关生物的演讲就有很多伪科学,而超出生物涉及其他科学,就错误百出。外行、特别是文科的听众被其吸引。如果他在国际大企业工作,早就因为损害企业声誉而被开除。
    该企业早期的杨焕明确实是基础太差,不懂遗传学。一般人把基因测序与遗传学紧密联系而不知道两者在智力上的差别。生物学鸡鸭猫狗都可以看懂测序结果,但理解遗传学要求就高一些。我以前估计过杨焕明可能考不及格现在高中遗传学部分。但外界不了解,以为杨焕明真是专家,他也希望扮演科学家,所以回答问题出错。杨焕明后来知道藏拙。
    与杨焕明因为扮演科学家而被动说错一些科学问题不一样,尹烨主动出来大范围忽悠就比较奇怪。尹烨的行为无异于主动说谎。他忽悠、胡说和欺骗的内容超出生命科学范围。批评他是为了破除人们误认为企业高管就可以随心所欲宣传伪科学。

    2022.7.3,张学友回应批评

    为庆祝香港回归25周年,歌手张学友拍摄祝福短片,其在视频中的用语引发了争议。以下为视频中的台词:
    “香港这25年经历了很多,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但因为我是和这个城市一起成长的,我从这里出生,从这里长大,我仍然相信这个城市,仍然希望这个城市会变成一个比以前更加好的城市,香港加油!”
    以下为张学友对争议的回应:
    本人(张学友)觉得我是一个爱国家,爱香港的中国人。作为艺人不涉政治是我的基本原则。我在香港出生香港长大,也希望在香港老死。正因为我跟香港的缘份如此深,我见证了香港最黄金最辉煌的时刻,跟现在的香港比较实在是强差人意。特别在过去的几年里,香港经历了黑暴,紧接着疫情,百业萧条,人心惶惶,香港正是须要努力加油的时候,我听过“北京加油”、“武汉加油”、“上海加油”…,但“香港加油”却因为一些犯了错误的人用过,“黑色”“黄色”被一些别有用心犯了罪的人穿过,变成了爱国不爱国的标准,成为了“禁语”“禁色”,我个人无法理解。本人是经过香港受国家高速发展而获益的其中一员,如果这世界真有奇迹,能让数以亿计的贫困人口,脱贫而步入小康的中国,是本世纪最大的奇迹,我更以身为中国人深感骄傲。本人更希望我们中国人是理性的,是以理服人的,在世界人面前展现中国人的风范。所谓听其言,观其行,本人是否爱国爱港,自有公论。谢谢大家对本人(一蚁民)的言行的监督,本人会本着身为中国人在大家监督下,继续努力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歌手。
    2022.3.31

    2022年6月30日,景德镇市恒大珑庭全体业主决定于2022年11月强制停贷告知书

    尊敬的景德镇市人民政府、景德镇市住房城乡建设局、银监会景德镇市监管分局、各贷款银行:
    景德镇市恒大珑庭(以下简称“珑庭”)2021年1月30日开盘以来,已经售出900多户,该项目2021年5月底全面停工,2021年10月20日在政府主导下二期陆续复工(完成了1、2、3、4、5栋封顶,4、5栋二构,14、15、16栋均差2-3层封顶),但一期一直未复工(仅做好了6、7、8、10、11、12栋炮楼)。至2022年6月1日再次全面停工,且工人反馈2022年仅发2次工资。
    珑庭业主多次现场维权,至今均未全面复工。在景德镇市恒大四个未交付楼盘资金统筹使用的大背景下,目前珑庭监管资金已经消耗殆尽。
    珑庭已售出房源中,网签和备案均集中在维权后,正常应该先完成网签和备案后贷款银行方可发放住房抵押贷款。各银行如九江银行、农业银行、邮政银行等均属于典型的违规发放贷款,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为了保证珑庭业主生命财产安全,保障珑庭业主合法的权益,结合珑庭目前仅完成1/3的建设工作进度,经全体已售楼业主一致决定:
    (一)、珑庭应于2022年10月22日前全面复工,若在此之前未全面复工,珑庭所有已售房源且未结清贷款的业主将强制停止还各违规发放贷款的银行月供直至全面复工之日。
    (二)、强制停贷造成的损失由所有违规放贷的银行、资金监管不力的政府相关单位、转移资金的恒大江西分公司、珑庭项目组等相关利益方共同承担。任何单位及个人均不得再次损害强制停贷的珑庭业主的任何利益,若再次对珑庭业主强制停贷行为进行违法处罚,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或其他恶果,亦由上述等单位共同承担。
    此致
    敬礼!
    日期:2022年6月30日
    业主签名、手印
    贷款银行名称、合同编号
    贷款发放日期
    网签备案日期

    2022.6.21 三代烟草人的传承与守望

    《河南日报》:今年,是中国烟草总公司成立40周年。40年风雨同舟,40年披荆斩棘,40年砥砺奋进,中国烟草带领一代代烟草人艰苦创业,实干兴业,向党和国家交出了一份不负重托的时代答卷。
    在大河之南濮阳烟草,有这样一家人,一家三代薪火相传,接力守望,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国家利益至上、消费者利益至上。”的行业共同价值观。

    克己奉公 坚守原则的“老司机”

    小时候最盼望着过周末,周末在城里上班的爷爷会休息回家,骑着他那辆28自行车载我到处游玩。
    “爷爷,听奶奶说你在城里给人开汽车,怎么每次都是骑自行车带我出去玩,都不给我坐坐汽车。”我噘着小嘴不满地嘟囔道。“你这个小机灵鬼,爷爷开的汽车可不是咱家的,那是公家的,是爷爷单位唯一的一辆汽车,公家的东西咱可不能随便拿来用。”
    爷爷,今年79岁,是一名退休多年的烟草职工。和其他第一代烟草人一样,他们从不同的单位会聚到烟草行业。组建初期,烟草行业举步维艰、曲折探索,烟草人白手起家,艰苦创业。
    据爷爷回忆,当时,整个清丰县烟草专卖局只有那一辆双排130小卡车,无论是从烟厂拉烟、查办案件,还是调研走访全都靠那辆汽车。爷爷把车当自己孩子一样爱惜,无论谁借爷爷都不松口,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陪伴他风里来雨里去。
    记得一个初冬的一天晚上,我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奶奶让爷爷赶紧开车送我去城里的医院,爷爷坚持公车不能私用,一路骑行3公里把我送到了县医院。爷爷抱我去医院急诊的时候,我迷迷糊糊感觉到豆大的汗珠滴在我的脸上,那句“公家的东西咱们不能碰”也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敬业奉献 刻苦钻研的“曹主任”

    “曹主任,这设备分拣硬条烟好好的,可是一到软条烟就经常被卡住,这该怎么办啊?”
    “曹主任,这笼车门总是关不严,快给想想办法吧?”……
    大家口中的曹主任,就是我的父亲曹庆伟,1989年接过爷爷的接力棒,成为烟草行业的一员。33年工作岗位的更迭变换,见证了行业的自我革新、自我完善,也见证了行业日新月异的变化。
    1995年,父亲下乡到农村批发部工作,办公条件差,设施简陋,批发部的每个员工不分岗位,既是访销员、送货员还是稽查员。父亲说:“当时,两个批发部共用一辆‘飞虎牌’厢货车,有车的时候,就争分夺秒赶紧去拉烟送烟,没车的时候,就骑自己的自行车或者摩托车给客户送货,冬天皮衣、皮裤捂得特别严实还是冻得不行……”父亲也是从那时落下了腿部关节炎,阴天时常会疼痛。
    条件虽然艰苦,但是父亲并没有退缩,也从未有过抱怨情绪,而是带领批发部人员凝心聚力、迎难而上。他负责的批发部各项指标都遥遥领先,连续多年被评为濮阳市烟草专卖系统先进个人。
    2008年年底,濮阳市卷烟配送中心将濮阳县、清丰县、南乐县、范县、台前县等五个县级中转站配送职能收回,由配送中心对所有零售商户进行统一配送,实现了全市卷烟统一收货、统一分拣、统一配送到户。自此,父亲带领清丰县中转站配送人员转换角色来到市配送中心。
    父亲回忆:“当时的配送中心,刚组建不久,租赁了一座粮仓用于仓储和分拣,分拣设备也十分落后,都是人工分拣、手工配货、手工贴标签,分拣效率低、出错率特别高。办公室和宿舍都是用彩钢瓦临时搭建的,没有餐桌餐椅,大家都是蹲在地上吃饭。”
    虽然条件艰苦,但丝毫不影响父亲的工作热情,他深知没有实打实的功夫,根本没办法胜任配送的工作。所以,他刻苦钻研配送业务知识,熟练掌握分拣设备操作流程,在摸索中总结,在总结中提升,功夫不负有人,他很快掌握了卷烟仓储管理、配送服务、设备操作等业务技能。父亲根据配送中心实际需求,自主改造设计了装烟笼车,有效降低了卷烟挤压变形和破损率;2013年他参与研制的《一种防切烟的条烟包装机》获得《实用新型专利证书》;2014年、2015年他参与的QC课题均获得河南省质量管理小组二等奖。
    2015年7月,配送中心整体搬迁新址,濮烟物流自此全面实现卷烟自动分拣、自动打码、自动包装。看着宽敞整洁的办公环境,先进自动化的分拣设备,父亲难掩内心的激动:“这下,再也不用羡慕别人,咱濮阳也实现自动分拣了!”

    赓续精神 接续奋斗的“烟三代”

    爷爷的公私分明、克己奉公,父亲的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潜移默化塑造着我,春风秋雨般滋养着我,烟草人“潜心做事、低调做人”的行为信条已深深融入了我的血脉。所以,大学一毕业,我就参加了烟草公司大学生招聘。
    “考上啦!我终于考上啦!”在得知自己通过烟草公司招聘考试的第一时间,我就立马跑回家跟爷爷通报了这个好消息,还记得爷爷当时满眼欢喜地说:“恭喜你,成为名副其实的烟三代!”想到我们祖孙三代都在做同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就感到特别的骄傲与自豪。
    坐在舒适明亮的办公楼里,仿佛在不远处能看到烟草前辈们挥汗如雨、辛勤忙碌的身影,是他们用青春热血换来了烟草行业四十“而立”的辉煌。
    现如今的濮阳烟草,正大跨步迈向高质量发展的新征程,“金叶”流通品牌建设全面铺开,金叶零售、金叶便利从无到有、从有到优,“智慧专卖”“数据专卖”能力和水平显著提升,卷烟物流智能配送成效初显……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作为新一代烟草人,我将继承和发扬前辈们奉献奋进的精神,接续奋斗,勇往直前,在不断奋进中书写濮阳烟草新篇章!

    2022年3月31日,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刘玫:关于我与汪海燕绝交的声明

    凡事皆有因果。
    我于汪海燕之恩:说来话长,前前后后二十来年。
    汪海燕考入中国政法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毕业时想留校,我是时任所长,是我把他招进刑诉研究所的,给他这碗饭吃的人是我。
    入职后,为了他能够顺利站上讲台、胜任刑诉课教师,我专门安排时间在昌平校区办公楼14层刑诉研究所办公室帮他备课,逐章、逐节、逐条讲解,不仅讲刑事诉讼法,还讲了证据法。
    我主编的国家“十一五”规划教材修订时,他提出要参加编写,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从博士毕业留校至今,他每一次晋职、晋级都离不开我的支持和帮助。从讲师到副教授到教授,从四级教授、三级教授到二级教授。他评四级教授那年我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把他推了上去,使他得以从强劲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得到全校诉讼法唯一的一个名额。为了帮他准备汇报材料,我修改到夜里一点半,早上六点多冒雪去昌平参会支持他。前年(2020年冬天),他申报二级教授,我还是评委,一如既往的大力支持,使他顺利晋级。
    他留校后、申报硕士生导师时,当时我作为导师组负责人提携了他。他申报博士生导师时,我作为学位委员会成员,力排众议把他排在了第一位,要知道被排在他后面的可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某位校外位高权重之人。
    在刑事司法学院,我大力举荐并支持他担任了副院长、院长,长期以学术委员会主席、学位委员会委员的的身份支持、配合他的工作。时至今日,他取得的耀眼成就,固然有他的天资、努力,但不客气地说,与我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对于他,我不只是扶上马,送一程,而是送了一程又一程。
    我与汪海燕之怨:

    时间不长,两个多月,但认清一个人足够了。

    缘起于此次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的换届。当我得知中国政法大学有两个副会长名额,而汪海燕意图占据其中一个名额时,作为有着43年中国政法大学校龄、39年刑事诉讼法学教龄、代表中国政法大学担任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长达12年、年龄大汪海燕13岁、对他有过大恩的人,我感到深深受到了伤害。
    2021年12月21日,我通过某个渠道发出了我对汪海燕有意见,并有意参选副会长的信息。第二天汪海燕联系我,很罕见地请我参加一个案件的论证,但绝口没提副会长的事。此时我明白了,他无意退出、志在必得,这个副会长他是不打算让贤的。
    于是2021年12月23日,我给中国法学会和刑事诉讼法研究会写了一封信,表示我有意见,并自荐参选副会长。信函发出后,我转发了汪海燕。他当即给我打来语音,各种解释,甚至痛哭失声,说我是他在政法大学仅有的两个亲人之一,当即把我也说哭了。语音中他说论资历、条件他都心悦诚服让我当副会长,他会退出,让我参选,如何如何… 我相信了他。但其后数日,他既没有向有关方面做出退出的意思表示,也没有要把副会长名额给我的任何举措。
    2021年12月30日下午3点13分,基于我从某渠道了解到的信息,我知道了汪海燕在拖延时间,等着生米做成熟饭。于是我直接联系了他,询问此事的进展,他说他已经口头向两个学会提出了退出参选副会长。考虑到之前一周他的表现,我已经不相信他了。
    5点5分,我发信给他要求他按照正规程序,书面向中国法学会和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提出让贤。
    5点12分,他回复:“好的,老姐,我想想怎么措辞。”
    2021年12月31日上午10点34分,汪海燕联系我说,他给中国法学会和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写了信。但我没有看到信以及信已发出的相关证据,他也没有给我看的意思。    
    静观。
    今年1月14日下午4点52分,汪海燕语音我,说我当副会长的事儿不成了。我问原因,他先是甩锅研究会领导,说是某领导的意见。我不相信,我认为如果是研究会某领导或者中国法学会的意见,不应该由作为当事人的他本人通知我,这不合乎程序,于是当即质问他。
    随后他发给我一封刑诉法学研究会发给中国政法大学的信函,想借此证明他所言不虚,日期显示是2022年1月5日。我很惊讶,因为之前我已经见过1月5日研究会正式发给政法大学的信函,内容与这一份不一样!为此,我立刻找到刑诉法学研究会核实,结果震惊了。这封信函恰恰证明某领导的意见不是汪海燕所说的那样,正是因为某领导的指示,才会有我之前见到过的按照领导意见修改后正式发出的另外一封信函。

    而汪发给我的这封企图甩锅某领导的信函是汪作为秘书长让研究会去请示领导用的,之后研究会遵从领导的指示修改了信函并随后正式发出,也就是说,研究会从未给政法大学发出过汪发给我的这封信函。我震惊无比,汪海燕居然在假传圣旨!
    为了当上这个副会长,他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挑拨离间,嫁祸于人,竟至欺君!真是不敢相信啊,毁三观了。但铁证如山,由不得我不相信。这封信函是让我决定与他绝交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之前听说过近几年他为人处事的各种传言,诸如格局小,没担当,结党营私,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之类,但我半信半疑,因为多数不是我亲身经历的。
    但这封信函让我彻底认清了汪海燕的人品。我没有再接听他打来的语音,也不再回复他的信息,与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我有没有资格要这个副会长的名额呢?
    有。任职条件依据是《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章程》,去年刚刚修订过的。我认真逐项对照,完全符合。这个名额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按照章程和名额分配原则,中国政法大学可以有两个副会长名额和一个单独设立的秘书长名额。汪海燕原本不是副会长,是常务理事兼任秘书长。我并没有要把他从现有位子上赶下来的意思,而是要求他讲规矩、懂礼貌、遵从长幼尊卑、讲究先来后到,退出他意图占据的副会长名额,他依然可以是秘书长。而我是现在在岗、在职的中国政法大学刑事诉讼法学教学科研人员中校龄最长、资历最老、从事刑事诉讼法学教学研究时间最久的,更为重要的是,我是以中国政法大学代表身份担任研究会常务理事时间最久的。
    我有没有超过副会长任职年龄呢?
    没有。依据之一还是《中国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章程》,去年刚刚修订过的,副会长任职年龄是不超过70岁。依据之二是我供职的中国政法大学的相关人事政策,我距离退休年龄还有五年。
    我有没有理由向汪海燕要这个名额呢?
    有。首先是资历。我1983年大学毕业留校教刑事诉讼法的时候,他还是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小学生;我1996年任职副教授的时候,他只是个安徽大学的本科生、后来又读了安徽大学的硕士;我2010年担任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的时候,他正在英国访学,为申报职称和成为研究会理事凑条件。其次,更重要的是,我对他有恩,大恩。按照他的说法,我是他在法大仅有的两个亲人之一,我以为他能知恩图报。老话儿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他有涌泉之恩,但在这件事情上,不要说涌泉相报,滴水相报我也没有看到。收留、扶持他二十年竟换来这样对待我,无比痛心,出离愤怒。做人是要讲良心的。
    我有没有、有什么动机要这个副会长呢?
    有。我在中国政法大学从事刑事诉讼法学教学科研40年,我想对自己的学术生涯有个交代。而此次换届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汪海燕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但此事却让我得到了另一个机会,充分认清了汪海燕的人品,也印证了之前的种种传言。认清汪海燕我需要这个过程。
    在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得到了多位学会内、圈内、校内外同仁、朋友们以各种方式的声援和出手相助,不仅在情感上、道义上,更是在行动上。最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几位亲学生在此期间在事业上得到了多位他们的前辈们的鼎力提携和帮助。当朋友们联系我告知扶持了我亲学生的时候,我明白他们这是在尽其所能支持我,感恩、感谢!人间有真情,公道在人心。
    3月2日我接到刑事诉讼法学研究会的通知,说我还是常务理事,而汪海燕是副会长,并通知我填写常务理事申请表。我当即向研究会明确表示,辞去常务理事一职,不再填表。
    需要说明的是,在此之前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没有接到法学会和刑诉研究会的任何正式答复,只有汪海燕跟我联系过。
    如果汪海燕确有诚意、如他亲口对我所说的真想退出这个副会长让贤于我,我活了大半辈子,至今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要退出还能退不出、想辞职还有辞不掉的!笑话!我就辞给他看看。当年尊为国父的华盛顿坚辞总统,回家做庄园主,五万多封劝谏信不是也没拦住吗?所以,狼子野心、官迷心窍啦,其余都是说辞。
    40年前,恩师严端先生收留我进了中国政法大学刑诉教研室,从那时起,她就是我的人生导师和行为楷模,在为人处事上她永远是我的榜样。26年前我遭遇过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当时严先生对我说:“刘玫,不是客气的时候了!”于是我出手了,由于严先生和几位前辈老师主持正义、时任领导勇于担当、路见不平的朋友拔刀相助,我讨回了公道。那件事让我懂得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26年过去了,严先生的教导我从没忘记。
    之所以选择声明的方式,是因为假他人之手、甩锅于人,搞阴谋诡计、告密揭发之举,我的教养不允许;容忍忘恩负义之人,姑息养奸、助纣为虐之事,我受的教育不允许;咽下这口气、做逆来顺受之人,对不起,我的性格不允许。
    我的人生哲学是:生命是一场经历,只有多少,无所谓好坏。
    我的人生目标是:做一个好人,过理想的生活。
    在此正式宣告:从今往后,我与汪海燕绝交。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此声明与任何单位、组织、机构及个人无关。内容句句属实,字字无假。相关证据已经保全,原始存储介质完好提存。
    此事不接受任何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何方利益的解释、调停、斡旋。小事一桩,不劳烦他人。这正是本人一贯的作风。    以下三段话是从微信看到的,我本人非常认同,收录在此,与各位共勉:
    之一 :什么是三观不同?你敬畏天理,他崇拜权威,这是世界观不同;你站在良知一边,他站在赢者一边,这是价值观不同;你努力是为理想的生活,他努力是为做人上人,这是人生观不同。
    之二 :文明人的七个特征。对自由、平等、守信的认知和坚守;对善恶正邪的分辨力,与对真理追求的自觉性;对正义与公正的自觉维护冲动与行动;对知识的渴望与不断学习的能力;对同类或同胞的善意;对邪恶的鞭挞与抗拒;对弱势的同情或扶助。
    之三:现在不少人相信,甚至宣扬好人难做,做小人才容易得志。但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物以类聚。当你选择善良的时候,虽然容易吃亏,但你会遇到越来越多的好人。当你选择做小人的时候,身边就会布满坏人。所以,善良不是一种性格,而是一种选择。                             
    声明人:刘 玫                日期:2022年3月31日

    2022年1月:某券商《固定收益融资部员工社会行为准则(试行版)》

    为坚持共同富裕的社会价值观,符合当前的社会形式,固定收益融资部出台部门员工的社会行为准则,避免炫富,高调等行为给公司甚至整个行业带来负面影响。固定收益融资部社会行为准则的总原则为:在我部工作范围内,我部员工须注意言行举止,不允许因家庭背景等非自身因素产生优越感,当好一名职业banker。
    具体准则如下:
    1. 奢侈品使用:工作环境下(上班时间、有客户在场的任何场合)须穿着得体,不允许开豪华车(100万以上),戴高档手表(15万以上),使用高档包(5万以上),以及使用其他不合时宜、奢华定制的物品。
    2. 言谈举止:对外交流时需回避讨论任何奢华主义内容,避免给他人留下金融行业从业人员高调奢侈的印象。不允许在使用社交软件、社交平台(公开媒体,包括朋友圈,抖音,小红书等)时发工资、奖金等截图或具体金额,不在社交平台上发布高端奢侈品、高端旅行以及高端餐饮、酒水等相关内容。接受正式和非正式采访(参加论坛等)时不得随意评论行业薪酬。
    3. 对外宣传:在对外宣传及招聘信息中,不可含有薪酬和待遇信息的表述。招聘广告不允许标注高薪和高提成、强资源等要素。
    4. 生活作风:对待个人生活必须抱着负责任的态度,严肃处理个人生活问题。
    请各位固定收益融资部员工遵守以上社会行为准则。以上准则仅限部门内部自律约束指导,不得对外转发议论。

    2022.1.24,刘学州:每个人都该被当回事

    2021年12月16号,河北邢台寻亲男孩刘学州通过网络寻亲的事情得到舆论关注。在各方帮助下,刘学州找到了生父。此后,刘学州表示被生母亲柴某微信拉黑。20022年1月24日,海南三亚市警方表示刘学州自杀,终年17岁。刘学州自述有儿时被卖、学习期间被侵犯等经历,留有1封万字遗书。

    哈喽,大家好,我是刘学州
    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写下的这段话。

    简单的来描述一下我自己吧,学生,一个努力发光的人,
    坚强男孩,出生被父母卖掉做彩礼、四岁养父母双亡
    二年级开始寄宿制学校、校园欺凌受害者、男老师猥亵、寻亲男孩
    被二次遗弃。被生父母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被“网暴”、假笑男孩

    这些标签虽然都是黑暗的,但的确是我最真实的经历,我在努力找一些阳光的标签给自己贴上,但是却发现好像剩下的唯一的标签就是“坚强”。
    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所要承受的。

    就从我的第一人称角度来叙述我的一生吧。
    四岁时我的爸爸妈妈(养)因为烟花爆竹作坊事故,爸爸当场身亡,母亲全身重度烧伤医院救治一段时间后也去世了,
    出事故的前一天晚上不知为何我特别想去姥姥(养)家住,那天晚上姥姥来我家时我爬上了姥姥的电车,紧紧抓住车筐,吵着要和姥姥住一晚,爸爸妈妈一直在哄着我,让我下车,说可以去给我买大鸡腿吃 我依然是紧紧抱着姥姥不松手,后来无奈下爸爸妈妈只能同意让我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刚起床的时候便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随即我的姥姥便把我放在了邻居家,姥姥急忙骑电动车去到我“家”,当时我还很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再次见到妈妈(养)的时候是在石家庄医大一医院的电梯里,那时我的姨妈(妈妈的亲姐姐)一只手扶着病床,一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还是隐隐约约的看到了我的妈妈当时的样子,全身重度烧伤……

    下一次见到我的妈妈就是她放弃了治疗回到了家中,那也是出事以后我第一次回到我的家 里,进了大门看到了我的家已羟破烂不堪了,破烂的屋子里是被大火烧掉的家具和房梁的灰烬。

    在屋子外面的地上看到了我烧掉一半的蓝色书包。

    进到了被炸掉一半的屋子里看到了我的妈妈在床上躺着打着吊瓶,全身血淋淋的躺在床上,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天去看她时我拿着我最喜欢的一瓶饮料,临走时我说给妈妈喝,她在床上斜着头对我说话的时候.我都看不到妈妈的眼睛在哪里.听到她说:”你好好学习,听姥姥姥爷的话.等妈妈好了给你买好吃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就开始在我们村子里上学,上学时同班同学的很多家长告诉同 学们不让他们和我玩,后来就成了大家抢我文具,推我进厕所,各种诬陷我,老师听到了以 后不给我反驳的机会直接打我,认定就是我错了。到二年级时就开始去外面上学.去到每个学校都是这样子.会有人欺负我穿的破,小学六年,转了五次学,最严重的校园欺凌是在我们乡的小学里,被高年级的同学抢吃的,餐厅里的工作人员(校领导的亲戚)给大家发鸡蛋的时候故意不发给我.全校所有人都有,唯独没有我的……受到孤立等等……所以我当时只 能和一些低年级的当做朋友一起玩,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宿舍里被骑在身上拿拳头锤我脸,脸肿了一块以后回到家只敢告诉姥姥奶奶说是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的。姨妈从小都很疼我很疼我,之前有什么事情也会和姨妈讲。但是她也因为婚姻的破碎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的妈妈一样.当我知道她去世的时候,之前一直是很不懂事,不会主动的帮家里的老人干活的,他们教育我我还会记仇,但是从我姨妈去世以后,我明白了许多,知道我该好好的替她照顾我的姥姥。到六年级的时候转到了一所县城的私立寄宿学校中上学.开始是学习成绩很好,后来班主任给了我一次上台表演的机会,给了我一次做班委的机会,从那时候开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特别的外向,爱说话后来就很少有人再欺负我,那时候开始,也学会了反驳。从小的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就有人说是我爸爸妈妈从外面买来的野孩子,那时候因为年龄小.没有很纠结这个事情。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学习压力很大,心事开始变多,遇到了一个很变态的男老师…… 在宿舍值班室里他叫过去让我和他一起说话,他喝了很多白酒(江小白)还让我去给他接泡面水……后来他喝醉了以后就……那天我爬上了学校宿舍楼楼顶,整整待到第二天早上打起床铃,往下爬的时候,因为墙上的钢丝很高,跳下来跳到楼梯上还不小心歪了一下脚,导致我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是崩溃的……什么也不敢说,还遭到了他的威胁。后来就感觉自己有点抑郁倾向,一直在克制自己让自己变得开心些,从那时候开始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村里人口中说的那样,纠结了很久一段时间后,硬着头皮问了一下家里老人,他们承认了,告诉我说是。当时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在哪里,很疑惑我是被偷的,还是被他们丢弃的.也有恨他们,因为我这个年龄所承受的一切,全是他们亲手造成的。当时也害怕姥姥姥爷他们伤心。但是我的内心也很纠结,当时只是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网站上登记了一下。直到今年一次翻朋友圈看到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和爸爸妈妈抱在一起的视频的时候更加坚定了我想找到他们的想法,于是就去当地的公安局采血入了血库。一直没有音讯。

    一直到我在抖音上看到了孙叔叔找到了自己被偷多年的孩子,抱在一起痛哭的视频的时候,我更加的想寻找我的爸爸妈妈了。后来在宝贝回家志愿者那里发布了一条寻亲视频得到了许多网友的帮助和关心,也引起了很多人对我寻找爸爸妈妈的关心。

    也因为如此我也和家里的老人有了隔阂,他们是想让我找到爸爸妈妈的.但是因为当年 我的爸爸妈妈把我买来也牵扯到了我们同村的中间人人贩子刚开始他们一直不告诉我中间 人是港 所以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网络上 直到12月14日下午,我听到了爷爷奶奶和姥姥打电话的时候说道我还有一个疫苗本。当我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内心一麻,因为我知道,可能被拐的希望渺茫,极有可能是被卖的 但是自己内心却在告诉自己这个本子很有可能是人贩子伪造的。所以就试着在宝贝回家上面搜了一下疫苗本上面的名字“丁晶”发现是空白 的说明我的爸爸妈妈可能没有在找我,于是我就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爸爸的姓名“丁双全”,发现一个大同的营业执照上的名字和爸爸一致.于是我就保存了那个营业执照上面的手机号,打开微信添加好友,看到了一张头像,我的直觉更加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于是,我颤抖着试着拨通了电话,问他有没有去过或者是送过一个孩子叫丁晶,电话中的他告诉我。

    “没有,没有,我打错了“他一直在和我重复着没有这两个字,内心当时是无力的。

    过了十几分钟后他打过电话来,告诉我他刚刚在忙,不方便接电话,干是主动要加我的微信。添加后立马给我打过来了视频电话,在视频电话中,我见到了他的第一面,内心是欣喜,也是恐惧 他把当年的事情和我讲了一遍,说他们当时一分钱没有收.只是想给我找个好的人家,也和我讲了他们两个现在分开了不在一起了。很开心,因为我不是他们口中的野孩子了他们把我从这个深渊里拉了出来。

    过了大概一到两天的时间,我接到了他们那边派出所警察吕警官的电话,他告诉我.我 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不要让我再把他们现在的家庭搅的四不像。当时,我的内心是绝望的,因为……我感觉一个人民警察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肯定是另有隐情。

    所以一连着几天他都没有说什么时候要和我见面.终于,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他说 他还没有告诉他现在的这位老婆,所以让我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把他的家事处理完 当天我 也接到了吕警官的电话.他说,我的父亲现在不方便来石家庄来见我,让我去大同一趟.他 说要是他来石家庄的话,我父亲现在的老婆会发现……

    在和生父加上徵信的那一天的第二天,我也加上了妈妈的微信,打了视频电话,看到了 我的“妈妈”她也和我讲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并且强调说当年是没办法了,才把我送到一个好人家里去了:

    我的爸爸一直没有来见我,我内心有点难过.当时我已经学校放假在兼职上班了.他说 要来找我.我说你来的前一天提前告诉我一下,我得请好假,他又拖了几天。突然一天上午他告诉我,他要来.让我请假。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和爸爸一起过来,因为她现在的老公不想让她和我的生父见面、我立马就从上班的地方请好假,去了我的舅妈家,当时姥姥姥爷也在舅妈家,和我一起。和爸爸相见那天他带了四爷爷和吕警官还有他的朋友,那天晚上我 们在一起吃了晚饭,我帮他找好了酒店,给爸爸他们付了酒店的钱:然后住了一晚上第二天 早上一起出发去到了我的老家,看了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奶奶家待了 10分钟左右后,我带看了我养父母去世时爆炸的房子,后来就返回到了石家庄,那天他给了我一个红包,现金有 5000元。于是他们就开车走了,走了以后,我们都联系就减少了,我给他打电话.他在忙, 他给我打电话我在忙,所以那几天我们的沟通很少。

    后来在交谈中有一次爸爸和我抱怨我的妈妈当年她们家逼着找他要彩礼,他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才没有办法把我卖掉,把那个钱给了亲生姥姥姥爷,说让我别怪他,这最开始的错在姥姥姥爷那里,那天他说完以后我的情绪几乎是崩溃的一连几天睡不着觉。

    正好那个时候因为追究同村人贩子的责任,导致姥姥那边和亲戚闹得不可开交。其实我的内心是知道我现在的结局主要责任是父母而不是人贩子的,之所以一直揪着不放是因为他还卖过来许多孩子.粗略的算了一下,仅仅是同村的孩子就大概有七八个,还有其他村子里也有。虽然我不是被偷的,但是这么多孩子,肯定有的是被偷的,说不定他们的爸爸妈妈一直在拼命的寻找他们,所以我一直在追究他的责任,但是……警察告诉我,我没有直接证据。那天警察也告诉我说我的爸爸妈妈很有可能是卖的我,那天中午,我就给爸爸打过去电话,他说了,他的确收了几千块,但是不是我养父母买我的2万7。这个钱应该是被中间人和医院医生拿了.因为之前爸爸告诉过我说他们是通过医院医生介绍的才把我卖掉的,说医生一 直在催他们逼他们,所以就把我卖了与此同时,我发了我追究人贩子的一条视频,就有许 多人过来说我是在炒作.我拎不清黑白,说不该追究人贩子责任.认为我在炒作

    当时知道了这些以后内心极度的痛苦,妈妈也一直没有来见我。后来我告诉妈妈我说我太累了,我想去散散心,那天,我把我的银行卡手机电脑密码告诉了我的妈妈也告诉她,不要担心我,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她还邀请了等我过几天回来去参加我弟弟的生日,说到时 候他们会请八桌人.会请很多朋友,还会有司仪。我从小到大只过过两次生日,一次是在家里,一次是在学校和同学们。之前是过的身份证上面9月28的生日.后来知道真实生日是农历4月12。如果明年有机会过生日的话.我还是想继续过9月28的。

    我已经在外面玩了,当我做好返程时间计划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那是他从上次没联系上以后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他前几天听妈妈说我出去玩了,一直没时间和我说话。在我出发前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那天晚上他电话中告诉我让我给妈妈他们带点礼物。后来挂了电话后给我转了 3000元并告诉我“玩的开开心心”。

    但是他们给的我这些钱.我一分钱没有动,全是花的我暑假时工作攒的钱。

    弟弟过生日的前一天我出发了,飞机直接飞到大同的话有点贵,所以选择了飞到北京, 从北京做了一晚上火车到了大同,但是爸爸把我带到了外面的房子里歇脚,没有让我回他的家里歇脚。后来上午我给弟弟买了一些零食,给妈妈家的小弟弟买了一套玩具。叫上了哥哥,哥哥在爸爸的家里,因为爸爸现在的老婆不知道我来了,所以让我哥哥告诉他现在的老婆说去同学家玩,于是他就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弟弟过生日的酒店里。

    在酒店见到了很多他们的亲人,亲舅舅,亲姥姥等等。

    那天宴会结束后爸爸就把我送到了妈妈的家里,我在妈妈的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和弟弟在一起睡觉的。在第二天我听到了她的姐姐打电话给她说我,就是在埋怨她和我相认了,还把我带到了家里。我听到后假装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当时内心很绝望。于是我找了要回石家庄公司辞职的理由离开了他们那边,回到了石家庄,晚上的时候到了石家庄,我下了火车拎着两大包东西,不知道要去哪里住了,学校已经放假很长时间了,根本没有人,所以没有办法去学校住。后来拎着袋子给舅妈打了个电话,舅妈就说让我去住吧,我就坐上公交车去到了舅妈家住。到了舅妈家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在电话中告诉他我没有地方住了。我又去到了舅妈家,我说等我过几天回大同找个时间和爸爸一起谈一下。(因为爸爸要回甘肃老 家,我也想和他一起去 所以过几天还会回大同)那天晚上电话中说的是我想要一个家,她就说我在逼她(当时我并没有提到买房这两个字)后来她主动说她买不了房子,我说我要的是一个家,不用在外面继续飘着就可以了,她当时说让我去住他们离婚的时候留给我弟弟的房子,说在她家住的话那个叔叔时间长了会烦会有怨言的。但是,我要是去那个地方住的话,我弟弟怎么办,而且那个叔叔也不想。所以我就很为难,我就告诉她说我没有家,那不是我的家。她反问我:那我弟弟也没有家啊,说我是在逼死她.我说我哪有逼你们,你们想想我.想想我这十几年怎么过的,我现在没有地方住是你们造成的,她立马就大吼说不是她 们造成的,让我去问问我的养父母是怎么造成的,说当时我的养父母要是不买我会有更好的人家来买我 后来我就被她那一句话说懵了,不知道说什么了,我说了一句和我养父母没有关系啊。然后她吼了半天,我也听不清吼什么,然后她就把电话给挂了,然后就把我拉黑了,然后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我和他讲了我和妈妈对话的内容,我也说我就是要一个住所,在我们这边和你们那边买或者是租一套一室一厅的就可以,不用再没地方住就可以了。爸爸说我不管他们死活说我是白眼狼,说拉黑吧,再也别联系了。(实际上是妈妈把我拉黑了,爸爸没有)

    后来我就在网上发了我被拉黑的截图,和电话录音。在直播间里讲了我内心说的话,于是痛快的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以后就很舒服很舒服。后来就有一些颠倒黑白的人说我只要求买房子,在直播间才改口说租房子的,对于这些我看到以后觉得没什么,但是后来一连发现好几个人都在复制粘贴那个人的同一句话,后来就有很多人来骂我,讽刺我.诬陷我,诽谤我, 对我评论和私信人身攻击 我看到后很难过,后来很多人建议我起诉,我也一直在考虑起诉的利和弊,因为考虑到亲生父母那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所以我放弃诉讼,继续想过好一个人的生活,后来第二天,我的亲生父母就在媒体那边颠倒黑白诬陷我洗白他们自己。看到以后,最多的是寒心,然后就是生气。本来考虑到哥哥和弟弟妹妹们无辜,我已屋决定放弃诉讼,当我看到他们颠倒黑白是非,挑字眼来诬陷我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去起诉了。他们在采访里说借钱让我去三亚玩,说让我和爸爸一起住,(根本没有让我进家门)说我逼他们两个离婚,怪我打电话录音(因为她开始乱吼的时候我就点了录音)一直在颠倒黑白,说我现在养父母的家比他家好。(但是我养父母的家已经炸烂了)我就很生气,于是就决定要起诉, 当我发了要起诉的决定以后就有很多人说我要不到房子气急败坏才起诉的,干是就有很多很多人私信骂我,人身攻击我。之前在直播间里说过有一个我养家奶奶家的远房亲戚因为一个二手苹果手机骂我姥姥,然后那个所谓的“亲戚”就开始骂我……故意编造我一些谎言来污蔑我……摸黑我……但是事实就是那个人之前骂我姥姥了。他一个年轻的人,去骂我姥姥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我就说了这个,没说其他的,也没说他是谁,他就开始在群里带头骂找 诋毁我,(这是一个30多岁的大男人亲戚)

    干是这几天一直有人抖音、微博私信攻击我,骂我……而且我想去解释的时候,发现很多很多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小号和私密账号,各种质疑,名牌衣服,名牌鞋,眼睛,包…… 这些只是他们表面看到的,就用来诋毁我……殊不知这些是我自己攒钱买的”高仿”。说我穿的干净,有心机,有钱去三亚玩……殊不知我去三亚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解脱。想逃离这一切对我的不公。

    承受了太多太多“心机姨”“快去死” “恶心”“娘炮”等等各种各样的词……

    这篇稿子是我在许多个崩溃的黑夜里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那些事情写出来的,等大家看完这篇稿子的时候,我应该就已经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了,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人生,在爸爸妈妈的怀抱中长大。

    这一生见识到了血缘亲情的伤害,冷漠无情、人性的扭曲……变态……见识到了“人心” 的黑暗也很庆幸的遇见了很多内心阳光的人。

    但是,把这些全部加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实在是承受不起来了,因为我才十几岁,还是其他大人眼里的不懂事的小孩子……

    希望我去世以后舅舅舅妈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姥姥姥爷,大伯叔叔姑姑也好好的照顾爷爷奶奶。我在这个世界上承受了太多了,所以请不要为我伤心呀,因为我放下这一切,是我新生的开始,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所以你们应该要替我感到开心哟,希望人贩子和我所谓的“父母”,还有那些在网络上丧尽天良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手机相册里有一些证据和录音,希望警察叔叔在最后也可以替我为我的一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谢谢你们啦!我的账户百分之五十的积蓄是我自己上班挣来的,这些留给我的姥姥姥爷,因为他们两个只有我的舅舅了。这些虽然很少,但是我希望我的姥姥姥爷可以不被世俗所包围,希望他们余生可以放下一切,好好的弥补一下自己。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很多孩子,所以,爷爷奶奶不要怪我哟!你们也要注意身体。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也是很多网友资助我的,委托我的。舅妈替我捐给“石家庄市弧儿院”给那些小朋友们买一些漂亮哒衣服和好吃的,替我把这份爱心传递“下去”。很感谢这一生遇到的所有关心我的人,也和你们说一声抱歉,我辜负了你们。

    写下这些,不奢求大家可以同情我的遭遇,因为在我努力的让我被悲伤掩盖,尽力的让大家看到我阳光一面的时候,把笑容展现给大家的时候,对我更多的是攻击。但是,希望这个世界上少一些内心黑暗恶毒的人。很喜欢大海,因为我感觉它可以装的下很多声音。人间疾苦,我已经受够了。

    看到这里,谢谢你们了解完我的一生,写了这么多,只是想给自己来到这一生一个交代。把痛苦倾诉到大海中,也把生命还给这个世界。与其抱怨这人间疾苦,不如感谢给我一次体验疾苦的机会,及时的道别这人间疾苦。好了,我要开始我新的旅途了。也抱歉,因为我,还引起了那么多“内心黑暗”的人占用你们的时间,来丰富我的一生。

    阳光照在海面,我也归于大海,从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最后,谢谢你可以见证我的人生终点,谢谢你可以看完。

    2022.1.4 江雪:长安十日——我的封城十日志

    小区里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喊人们下楼做核酸。队排了很长。测核酸的女生,每做完一个,都使劲地用消毒水拍打着自己的塑料手套。我闻着那冰凉的气味,想象着她的手已冻成青紫。

    这是2022年12月31日。旧年的最后一个黄昏,暮色即将降临。从阳台上看出去,大街上空寂无人。这城市不再有车水马龙的傍晚,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荒谬而又有一丝恐惧。

    1   封城当日

    12月22日下午,西安封城令宣布当天。我闷着头在南郊的家里编稿子,隐约感觉到疫情变得严重。家门口的一些餐馆几天前就被贴了封条,门口的便利店前一天已不再接快递,生活开始不方便。三点多,朋友随喜微信留言,说还是去买些菜吧,储备一些食物,马上超市都要关门了。我相信她,她是资深的公益人,有多次远程救灾的经验。于是立马出门。

    到超市就发现情形不对。虽然当天的新闻发布会还没召开,傍晚的大抢购还没开始,但人们的购物车都塞得满满当当。我决定多买一些,共享单车是驮不回去了,最后还是用车载了回去。

    果然五点多的新闻发布会上,下了“封城令”,虽然政府说“物资供应充分”,但人们已开始抢购。我因已买好东西,心里比较笃定。忙完了,出去转转。路上看到,高新区的沙井村村口,聚集了一大堆人。整个村子外面,沿路边有两三百米,都已被绿色的板子隔了起来。

    从天桥走到路对面想看看详情,这才发现,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商店,也被隔在了挡板里边,暂时还灯火通明。我站在天桥的台阶上,和老板打招呼。他告诉我,下午紧急封村,商店过一会儿就得关门了。

    村口聚集了上百人,人们都戴了口罩,摩肩接踵,没有其它防护。路边,有一辆警车,闪着灯,车上没人。

    一个年轻女人,买了一堆东西,塑料袋胡乱放在地上,正蹲着给家人打视频。一个中年男子,靠着自行车,发愁地看着人群。他告诉我,早上他出去干活时还好好的,晚上八点下班回来,就发现村子封了,进不去了。他告诉我,一个月的房租是500元。

    我知道那种房子。20年前刚毕业,我就住城中村,大约10多平米,没有卫生间,在楼道里做饭,采光不好,黑咕隆咚的。

    两位清洁工,手里拎着塑料袋,大约也是买了点生活用品,站在人群里,黄色的保洁服很显眼。问他们,说是下午四五点出去干活的时候,还能出来,晚上干完活回来,就进不去了。

    很多年前我做过保洁员的报道,知道他们租房,只能在城中村,因为他们有推车、扫把等工具,就算租得起楼房,也没法住。当年报社附近的黄雁村,就是保洁员们的一个聚集地。后来那里整体拆迁,盖起了楼,他们也就失去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陪他们站在路边,感受着他们的无奈。年龄大的一位很胆小,生怕说错了什么。年轻的那位,却始终笑着,对我不时点着头。口罩后是黝黑的面庞,我能感受到他笑容的温暖。

    一忽儿,隔离板接口的地方,人群一阵骚动,似乎开了一条缝。听人们说,现在村里的领导正开会,还在等说法。两名保洁员也赶紧凑了过去,一会儿又失望地散开。看看手机,已将近晚上十点。人们聚在这里,在寒风里至少已等了两个小时。

    几天后,看到网上说,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年轻男人因封城吃不上饭,饿得大哭。我就想起这个封城夜。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否也住在有几万人的沙井村,也曾在那一晚被堵在村外、一脸茫然。

    又去了几个地方,然后回家,此时大街上已空荡荡。吉祥路上,俗艳的红灯笼挂满了路边的梧桐树。有人站在路边,拎着大包小包。高新路上,骑摩托的外卖小哥小吴正赶着送零点前最后的餐。他说,虽然封了城,人总要吃饭,商场里的一些餐馆应该会开门,会有单子跑。说话时他还笑嘻嘻的。

    那时候,我们还没想到,这场“封城”,会如此仓促不堪,朝着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这个夜晚,那些被堵在家门口的人,超市里抢购的人,孕妇、病人、考研学生、建筑工人、城市流浪汉、路过西安的旅游者……可能都低估了这场“封城”将为他们带来的灾难。

    而那些为这座城市按下“暂停键”的人,那些手握权力的人,他们又可曾想到,他们将怎样影响居住在这城市的1300万人的命运?如果这不是比天还大的事情,那还有什么是呢?

    2   残存的市场

    至少在封城之初,一切似乎还说得过去。很多社区门口的超市、蔬果店,遮遮掩掩都还在经营。虽然人们的流动已停止,但基本的生活供应还在运转,不过慢了许多。
    我所在的小区,院子里每两天做一次核酸。大门虽不能自由进出,但物业开个“出门证”,也就是一张小纸条,就能出门。据说隔离政策是“每一户两天可以有一人出去买菜”。
    我并不需要外出去买菜。一来还有储备,二来小区旁的便利店还开着,勤快的老板娘隔着栅栏记下大家的需要,不管是蔬菜米面油,还是生活用品,配好货,再递进来。12月25日,下雪了,有蔬菜车停在了小区门外,菜很新鲜,还有鲜肉,邻居们自觉地排队去买。一位女士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抱走了自己订的一大束鲜花。
    没有人能预料到,仅仅过了两天,全西安人都开始在网上找菜,全民买菜难。在这样一个物质过剩、人人都要减肥的年代,吃饭会突然成为一件难事。
    12月26日,封城后第四天。在网上看到消息,说大家最近都在关注的湘西田田老师回家了。为田田老师高兴的同时,我想起了一位年轻的律师朋友,他的妻子,此时也在网上呼喊,盼着丈夫能回家。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
    心头憋闷。我决定以买菜之名出去转转。

    拿“路条”出了门,在积雪未融的街道上扫了辆共享单车,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大马路上,公交车还在跑,但并没有人坐。某个站台的躺椅上,躺着一位流浪者。大街上,不时掠过外卖小哥、快递员的身影。

    路上警车不少。出来十分钟,大约看到四五辆警车。

    平日经常去买菜的甘家寨村口,用挡板遮住了。板上贴了好几张纸,歪歪扭扭写着“调料”、“辣椒”、“榆林豆腐”、“土猪肉”字样,都留了电话。有两个男子,就隔着挡板,一手交货,一手扫码付账。

    这是一个庞大的城中村安置区,也是周遭一个著名的集市。每到傍晚,村里灯火通明,红尘万丈。好几个快递公司的服务站都设在这里。和周边社区相比,这里衣食住行,自成一统。虽然封城,但村里的好多小餐馆还开着。此时,社区的围墙外站着一溜儿外卖员。不一会儿,就有餐馆的小老板匆匆跑过来,隔着栅栏把待送的餐递给他们。

    一位外卖小哥正坐在摩托车上玩手机。我和他聊了一会儿。

    小哥姓刘,今年29岁。老家在宝鸡。他说,22号那天听到要封城,想赶紧回老家,结果一问,回老家就要集中隔离,隔离费还得自己掏,一天得210元。太贵了,他决定还是留下来。但他租住在沙井村,村子已封了,他也回不去。

    没办法,他就住酒店,因为这样可以自由进出,还能继续跑单。而大街上的酒店,最便宜的是每天150元,他和人分担。这些天,开门的餐馆少了,单子少了,但外卖员也少了,所以他每天还能跑三、四百元,甚至超过了他此前的日平均收入。

    几天后,看到新闻,老家在咸阳淳化县的一个男人,封城后,为了从西安回家,蹬了一辆共享单车,在零下六七度的关中原野,从晚上8点骑到早上6点,将近90公里,在接近老家时被防疫人员“抓住”了,罚款200元。还有一个年轻小伙,为了回家,从咸阳机场走到秦岭,又在山里走了八天八夜,一直到了分水岭附近的广货街,被人发现。

    我又想起了小刘。不知道后来“管控升级”,他还能出来吗?即使能出来,又有单可跑吗?一天150元的住宿费,他又怎么承受?后悔那天没有留下他的电话。

    3   管控升级

    12月27日,突然听说全西安“管控升级”了。小区保安说,原本执行的“两天出门买一次菜”,已经作废。从今天开始,任何人都不能进出小区。

    28日,全网都在呼吁“买菜难”。我所在小区门口,大门紧锁,物业的人不再让大家在门口停留,在栅栏内登记买东西。我扫码加了门口便利店的群,这才发现,这可能是我接下来唯一可依靠的生活补给渠道。

    后来想想,道理其实很简单,如果所有的人都不能出门,那外面物资再丰富,宣传再好,其实也和普通人没了关系。

    便利店的群里一片混乱,已有400多个人。人们都在找吃的,抢吃的。老板娘规定,每天“接龙”只能限于早上一个小时,但每个刚进来的人,都要先抢接龙一番,自然被老板娘一顿训斥。

    翻了翻群里信息,看到小区里有年轻人在求助:“谁能卖给我一幅碗筷?到处都买不到。”我留了话,让他十分钟后在楼下取,然后给他收拾了碗、碟、筷子等一套餐具,送了下去。

    隔着绿化带,问了一下小伙子的情况。小伙说,家在附近,公司在这边,封了后回不去,但办公室从没有开过火,所以啥都没有。他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个炖锅,但又没有餐具,也没地方买……作为感谢,他带给我一点零食,包括一袋鸡肉肠,一小包士力架,还有一盒特仑苏奶。

    第二天,情形更糟糕。看到群里有两个年轻人说,已经吃了一周泡面,嘴都烂了。一个说,她现在所有的库存,只有两包方便面。另一个说,自己已“弹尽粮绝”。

    我留言给两位年轻人,说第二天中午,我给他们送一顿盒饭。一位谢绝了,另一位答应了。临睡前,我取出了冰箱里的一块牛肉,想着第二天给这位姑娘做西红柿炖牛腩。没想到,第二天她留言,说自己有吃的了,不用给她做了。再三邀请,她还是说算了。猜测她是因为自尊,或者还有一丝戒备,就没有再强求,只告诉她,有事可以和我联系。

    我也开始数着自己的库存过日子。看到邻居说天天做油泼面,为了省菜。就送去了四朵香菇,两个西红柿,一个西葫芦。再加上一桶我封城前买的啤酒,挂在她家门口。她挺开心,回赠我几个甜脆的苹果,我求之不得。

    此时,看到网上说很多小区,邻居之间开始“以物易物”,拿方便面换香烟,大蒜换土豆等,哑然失笑,但我相信,这当然是真的。

    突然进入了物质匮乏的状态,人也开始对食物计较。我老想去厨房看看,清点一下冰箱里的存货。封城已近一周,提前采购的食物,也少了一大半。想着再补给一些,但在便利店的群里,根本接不上龙,很多人说自己已在饿肚子,等吃的,央求店家能早点配货。我决定不去凑热闹,另谋生路。

     4   人们的自救

    从12月28日到12月31日,至少这四天,关于怎么买到菜以及生活必须品,也就是如何能吃到饭,大部分西安人只能依靠自救。

    有外地的朋友好奇,问快递能送到吗。事实上,在12月21日左右,西安的快递已停,人们无法从外地网上购物。封城后,微信群里流传着一些网购平台,称疫情期间可以送菜。但我下单才发现,只要住在西安,就无法配送。平时常用的“盒马”,永远是“快递小哥已约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人乐到家”,下单买了些菜,但付账后两天,还没有动静,也就退了。

    12月29日政府新闻发布会的直播,评论区被“买菜难”攻陷,结果干脆关闭了评论。

    我和几位朋友在一个志愿群里讨论。他们都参与过各种救灾,经验丰富,都不约而同地说,这次在西安,要做点事,实在太难了。封城之初,他们就组织了线上线下几千名志愿者,但却没法发挥作用。政府“一刀切”关闭了所有小区,通行证又非常难办,志愿者根本没法离开居住地,到一线服务。这也是他们多年来都没有遇到的情况。

    其实很容易想到,我们这些小区居民还是幸运的,家里一般都会有点余粮,不至于马上挨饿。最悲惨的是老旧小区,城中村、建筑工地等一些“三不管”地带的人。难以想象的是,那些平日在公司上班的年轻人,封城后也成为吃饭最难的人群之一。他们平时不做饭,没炊具,有的就住办公室。此时外面餐馆关门,外卖停止,连大门都出不去,方便面都成了稀罕物。

    12月30日晚,气温零下。在一个小群里,朋友留言,刚在街上给流浪者送完餐回来。这位朋友热心慈善公益,与人合作,十多年如一日,坚持为西安街头流浪的赤贫者提供食物。这几天,他在南郊的工厂为流浪者准备食物,然后送去城里,一晚上送了185份热饭菜。他因有通行证,倒没有什么阻碍。

    封城前,我曾参加朋友的活动,给流浪者们送过一次棉衣。知道他们平时主要在市区的银行、ATM机下等地方避寒过夜。如今封城,他们一方面被驱赶,另外,因为街道上没人,不管乞讨还是拾破烂,都没了条件。对他们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冬天。

    元旦这天,我和好不容易有点空闲的张姐聊了会儿天。她做公益机构已10多年,原来为残障者服务,近三四年投入社区工作。这次疫情,她一直在和社区合作,链接资源,参与了很多救助活动。

    张姐告诉我,遇到封城这种极端情况,社区邻里自救非常重要,类似独居老人、孩子等人群的特殊需要,有人没吃没喝等,一些燃眉之急,邻里互助完全可解决。包括在一些重大危机发生的时候,社区内的自助自救都是不可缺少的。但目前的情况是,社区不做这些事,人和人相处如在孤岛。在这块儿,原本公益机构可以做很多事,在社区耕耘建设。但这一点,往往又被政府忌讳。

    说到目前到处吃菜难的状况,她比喻,类似于把大家全圈起来,再由政府工作人员去“投喂”,试想在上千万的城市,怎么可能实现?一个社区有两万人左右,基层工作人员一般不超过十个,光各种行政指令都忙不完。她感叹说,认识到的社区工作者,以年轻女性为多,很多也都是母亲。这些天她们根本回不家,都是超负荷运转,很多人就打地铺睡在办公室,让她都觉得“心疼”。

    “政府还是没有认识到,行政力量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就像这次防疫,基层工作人员这样没日没夜地辛苦,效果又如何呢。”我们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5   我们的建议

    12月31日上午,我终于买到了疫情以来的第一箱菜。说起来还是通过邻里互助。我在小区微信群里看到卖家的海报,发现价位比较合适,108元一箱,一箱20斤。赶紧下单,第二天就送到了,还挺新鲜。

    此前,网上已曝出不少新闻,政府的免费菜发到了一些小区,但网友追查,一些自称保障丰足的小区都和政府有关。与此同时,住在曲江的朋友开始收到“爱心菜”,不少人开始发“正能量”。但我的判断,即使政府送温暖,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我们手里。道理很简单,市场停摆,全市日常的物流配送都停着,1300万人的大城市,靠基层工作人员、志愿者短期内送菜上门,可能吗?

    取到菜,问了老板两句。老板说菜是从宁夏调来的,调了5000件。因为前些天办不下通行证,没法送。只要小区的需求在5件以上,他们都愿意配送。“市场永远比政府聪明”,这是句老话了,此时此地,我才能感同身受。

    事实已经很明显,持续多天的“卖菜难”,本质还是人为灾难。在西安,并不存在物资匮乏,只是物资难以送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里。看到很多自媒体文章,有一篇,作者叫兽爷,一语中的:“我们有天猫、京东等那么强大的物流系统,政府为什么不用?非要自认为聪明地自己去送菜上门?”

    天天看着朋友圈,微信群,内心被各种信息轰炸。随着管控升级,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高危孕妇无法去医院备产,肾移植后急需用药的病人无处买药,农民工在关门的建筑工地上无法吃饭,考研学生滞留街头挨饿……因防疫管控而引发的各种次生灾害频频发生,再下去,并非没有爆发人道主义灾难的可能。

    12月31日,一早和朋友们聊,讨论该怎么办,和随喜等朋友形成了一些建议。我决定,以市民个人的身份,先把这些建议发出去。这份“西安一位市民关于解决吃菜难问题的紧急建议“中提到:必须逐步恢复市场秩序。首先恢复末端物流系统,让菜贩、果蔬店、超市等能进入小区供应,包括让各种救命药品进入居民手中等。并且鼓励社会力量进入救助系统,鼓励民间自救等……

    最后,还是决定不署名,为的是不被贴上“标签”,只让市民的心声能表达出来。但天知道,我心里是没有恐惧吗?朋友敏涛前两天写了几篇日志,就是呼吁解决“卖菜难”的,文章发出两天,就找不到了。我熟悉的一家平台,已开始刪掉西安疫情的所有“负面“…

    6   “西安只能胜利”

    2022年的第一天到来了,一大早,拉开窗帘,晨光熹微,街道依然沉寂如荒原。

    我拿起手机,本来是想写一点新年的心情,随手点开一个视频,却看到在距离我不远的南窑头社区,一个外出买馒头回来的小伙子,在社区门口被防疫人员围着殴打。

    画面上,白花花的馒头洒了一地,我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打人的人,面对自己的同类,这寒风里买回一点食物的人,怎么能下得去手?是哪怕最微小的权力,也会让人变异吗?是在有权者眼里,暴力才是成本最小的解决方式吗?我默默关掉了手机,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自己闭目塞听,能平静地度过这新年一天。

    这城市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住它的兵荒马乱。从个体角度来看,从12月27日以来,几乎每一天,都有灾难发生着。最初是各种吃不到饭,后来更多的是关于治病就医的呼救。我过去呆过的报社,成立了一个“记者帮”的栏目,希望“帮一个算一个”,记者去帮市民买药送药,解决一些实在过不了的关口。每一天,收到的求助信息有上千条。

    新年到了,我所在的小区内,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封条。因为另外一栋楼上有两例确诊病例的人,听说按照最新的社会面“清零”政策,如果再有病例,我们小区的住户,就要全体被拉走集中隔离。

    在小区单元群里,我简直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瑟瑟发抖。12月31日半夜,被全体拉走集中隔离的糜家桥小区,就在我家附近。而明德门8英里小区被拉到灞桥公租房集中隔离的人,已在求助。我们至少还是在自己温暖的家里啊。此时,不再需要物业提醒,单元群里,大家都在加油鼓劲:先停止一切购物、下楼,一定确保安全,否则,全小区的人都要被拉走集中隔离啊。一位邻居最担心的是家里养的五只猫,其中三只,都是一线防疫人员寄养的啊……有朋友提醒我,还是简单准备一下,以免真的被突然拉去集中隔离。

    1月3日,又一天过去了,群里有人说:“终于又保住了一天”。我们就这样活在“盛世”。

    中午,看到网上流传着一个叫“太阳花花花”的女孩的消息:她的父亲心脏病发作,费劲周折出了小区送到医院,医院因为她所在的小区是“中风险”,先是不接受,后来勉强留下,拖了几小时,要做手术抢救,但终于没有抢救过来……

    我通过小红书去找这个失去父亲的女孩,我想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如果有机会,我想抱抱她。也想告诉她,我们遭遇的苦难,应该被记录下来,也不应该白白承受。

    我留言希望这个女孩能和我联系。但到傍晚时分,也没有消息,却发现她小红书上第一页关于父亲去世的内容,已被删除。好在我截了图,那上面显示,有很多人已关注她。评论中看到一条,大意是:在这荒谬的城市,只要不是死于病毒,就不算死亡。

    1月3日的黄昏又降临了。这是封城后的第十天。我没有等来小红书上女孩的消息,却看到了一个曾经熟悉的朋友留言,一大段话,大抵是为“社会面清零”叫好。末尾有一句是:“西安只能胜利,别无选择,没有退路。”

    我很无语。默默地把那个女孩讲述自己失去父亲的遭遇截图发给他。说真的,我不想和他产生任何的辩论。

    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发去几段话。

    “‘西安只能胜利’,这是正确的大话,套话,也是空话。与之类似的,还有‘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这句话是不错,但具体到每一个普通人,我们可能要想一想,在这里,我们是‘我们’,还是要必须被付出的‘代价’?”

    “事件过后,如果没有反思,不吸取血泪教训,忙着立功摆奖,歌功颂德,那人们的苦难只能是白白承受。”

    我不打算再见到他。但我想告诉他,这个城市,不管最终如何从宏大叙事去讲述这场苦难,在今晚,我只关心那个失去父亲的女孩;关心那个流着泪,去找一个陌生的防疫人员要卫生巾、一遍遍诉说的年轻母亲。以及那些被羞辱、被伤害、被忽略的人们。他们原本不需要遭受这样的痛苦。

    我也想对他说: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一座孤岛,每一个人的死亡就是所有人的死亡。病毒没有在这城市带走生命,但别的,却真有可能。

    2021年4月5日 卡车司机金德强的遗书

    金德强(1971年-2021年4月5日),生前为河北沧州泊头市货车司机。2021年4月5日,金德强途经河北省唐山市丰润区超限检查站时,因北斗定位掉线,被处以扣车、罚款2000元。或因不能接受此处罚,金德强服农药自杀,同日因抢救无效去世。
    这个生前存款仅剩6000元的司机,妻子没有工作,3个孩子最小的11岁,还要赡养70多岁的老母亲,2000元怎或许就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据称,全国卡车约有3000万人。
    以下为遗书全文,有错别字和语法问题。

    全国卡友们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离死亡还有6个小时,我不是不值2000元钱,我是为了广大卡车司机说句话,上面视频是我在的位置。
    我首先介绍一下我,金德强,今年51岁干运输10年了不但没挣到多少钱,反落下了一身病,三高心脏也坏了
    面对这样的身体也得坚持工作,今天在丰润区超限站被抓说我北斗掉线,罚款2000元
    请问我们一个司机怎么会知道,我感觉到我也快活不长了,所以我用我的死来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示,
    我的死最对不起的是我年迈的老母亲,我九岁父亲就去世了,那年我的哥哥才12岁,是我的母亲含辛如苦把我们两个拉扯大,太不容易了。
    我对人生已经看透了,太没意思了,早晚是死只不过早几年而已,我死后也许有人说我雄,人的思想不一样不要对我语音功激。
    我的名字是金德强。车号1308
    儿子姑娘们永别了,我死后好好的疼你的奶奶和母亲,儿子照顾好你妹妹。我走后不要过度悲伤。生气赌气把日子过好,别学我窝囊一辈子。
    金德强。

    许艳敲诈勒索案一审判决书

    江苏省灌南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2020)苏0724刑初166号
    公诉机关江苏省灌南县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许艳,女,1994年10月14日出生于江苏省灌云县,回族,大专文化,原系连云港市公安局海州分局辅警,住江苏省灌云县。因涉嫌犯敲诈勒索罪,于2019年6月19日被灌南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7月26日被逮捕。现羁押于连云港市看守所
    辩护人李松平,江苏法哲律师事务所律师。
    江苏省灌南县人民检察院以灌检诉刑诉〔2020〕1号起诉书指控被告人许艳犯敲诈勒索罪,于2020年1月22日向本院提起公诉。经连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指定管辖,本院于2020年4月24日立案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于2020年12月17日不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江苏省灌南县人民检察院指派检察员陈中敬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许艳及其辩护人李松平到庭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江苏省灌南县人民检察院,2014年3月至2019年4月期间,被告人许艳同时或者不间断的与多名公职人员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后以自己家人找被害人闹事、买某、怀孕、分手补偿等为由,抓住公职人员害怕曝光后影响工作、家庭、名誉的心理,先后敲诈9人共计人民币372.6万元。
    公诉机关为证实上述指控的犯罪事实,当庭出示宣读了被告人供述和辩解、被害人陈述、证人证言、书证等证据材料。认为被告人许艳的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之规定,应当以敲诈勒索罪追究刑事责任,提请本院依法判处。
    被告人许艳承认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并自愿认罪认罚,同时认为其是自首。其辩护人发表了被告人许艳具有自首、认罪认罚,可以从轻处罚的辩护意见。
    经审理查明,2014年3月至2019年4月,被告人许艳同时或者不间断的与多名公职人员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自己家人得知后要找被害人闹事以及自己购房、怀孕、分手补偿等为由,抓住公职人员害怕曝光后影响工作、家庭、名誉的心理,先后索要被害人孙某、朱某乙、寇某、陈某甲、关某甲、兰某乙、徐某甲、林某、刘某乙等人共计人民币372.6万元,具体犯罪事实分述如下:

    1、2014年3月至2015年1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公安局南岗派出所所长孙某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许艳谎称其母亲李某甲知道其怀孕欲找孙某讨要说法、怀孕补偿、分手补偿等为由,先后三次向孙某索要人民币100万元;

    2、2014年5月至8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侍庄派出所所长朱某乙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怀孕其家人知道欲找朱某乙闹事为由,向朱某乙索要人民币10万元;

    3.、2016年6月至2016年8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公安局副局长寇某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后以怀孕其母亲欲找寇某闹事为由,向寇某索要人民币20万元;

    4、2016年6月至7月,被告人许艳与灌云县妇幼保健院工会主席陈某甲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怀孕补偿为由,向陈某甲索要人民币10.8万元;

    5、2016年9月至12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四队镇中心小学校长关某甲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丁某(另案处理)检举揭发关某甲生活作风以及其怀孕、其母欲找关某甲闹事为由,向关某甲索要人民币45万元;

    6.、2017年5月至6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陡沟卫生院副院长兰某乙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把两人关系告诉兰某乙老婆、到兰某乙办公室闹事等为由,向兰某乙索要人民币15万元;

    7、2017年7月至8月,被告人许艳与时任灌云县陡沟镇卫生院药库工作人员徐某甲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把两人关系告诉徐某甲妻子、扬言到学校找徐某甲儿子闹事为由,向徐某甲索要人民币29.8万元;

    8、2017年2月至9月,被告人许艳与林某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购房交首付为由,向某索要人民币14万元;

    9、2016年3月至2016年5月,被告人许艳与连云港市公安局海州分局路南派出所所长刘某乙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其母亲知道自己怀孕欲到刘某乙单位闹事为由,向刘某乙索要人民币20万元后,双方不再联系;2018年3月至2019年4月,许艳再次与时任连云港市公安局海州分局副局长刘某乙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后以购房交首付、怀孕流产补偿、分手补偿为由,向刘某乙索要人民币共计108万元。

    案发后,被告人许艳主动交代赃款人民币50万元藏匿地点,现已被扣押。

    上述事实,被告人许艳在开庭审理过程中亦无异议,并有被害人孙某、朱某乙、寇某、陈某甲、关某甲、兰某乙、徐某甲、林某、刘某乙陈述,证人祝某、胡某、徐某乙、李某乙、韩某、许某、陈某乙、陈某丙、丁某、李某甲、关某乙、关某丙、陈某丁、胡某、兰某甲、王某甲、乔某、徐某丁、徐某丙、高某、周某、霍某、董某、彭某、王某乙、杨某、李某丙、王某丙证言,书证许艳银行流水、被害人孙某银行流水、存款记录、韩某转账记录、微信保证书、住宿信息、关某甲转账记录、徐某丁提款记录、刘某乙与刘某甲民转账记录,灌南县公安局出具的发破案经过及抓获经过、情况说明、户籍信息等证据证实,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被告人许艳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使用威胁或者要挟的方法,多次勒索他人财物达人民币372.6万元,数额特别巨大,其行为已构成敲诈勒索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许艳犯敲诈勒索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的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被告人许艳归案后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是坦白,依法可以从轻处罚;其承认指控的犯罪事实,愿意接受处罚,并退出部分违法所得,依法可以从宽处理。对被告人许艳及其辩护人发表的被告人许艳具有自首情节的辩解和辩护意见,经查该辩解和辩护意见缺乏事实和法律依据,本院不予采纳;但被告人许艳具有坦白和认罪认罚情节,依法可以从轻处罚和从宽处理,本院予以采纳。据此,为了维护社会治安管理秩序,保护公私财产权利不受侵犯,打击刑事犯罪,根据本案被告人许艳犯罪的事实、犯罪的性质、情节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七十四条、第六十七条第三款、第五十二条、第五十三条、第六十四条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敲诈勒索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三条、第八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许艳犯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500万元(罚金限于从本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一个月内向本院一次性缴纳。)
    (刑期从判决执行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以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即自2019年6月19日起至2032年6月18日止)。
    二、追缴被告人许艳违法所得人民币372.6万元(包括已退出的人民币50万元)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江苏省连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两份。

    审判长 张海峰
    人民陪审员 凌敏
    人民陪审员 宋兰玲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法官助理 孙腾飞
    书记员 周婷婷

    《方方日记》摘录

    01
    微博有一种技术:就是你以为你发出去了,但其实没有人能看得到。自从知道有此一技术后,方明白:高科技作起恶来,一点不比瘟疫弱。
    《高科技作起恶来,一点不比瘟疫弱》
    2020年1月25日(正月初一) 
    02
    湖北官员的表现其实是中国官员平均水平的表现。并不是他们比其他官员更差,而是他们的运气更差。官员们历来按文件做事,一旦没有文件,他们就六神无主。这次事件如在同一时间落在别的省里,那些官员的表现,不会比湖北的更好。
    官场逆淘汰的恶果、空讲政治正确而不实事求是的恶果、不让人讲真话不准媒体报导真相的恶果,我们都会一一品尝到。武汉抢前争先,只不过先吃了一个大的而已。
    《湖北官员的表现其实是中国官员平均水平的表现》
    2020年1月26日(正月初二)
    03
    段子说的真没错,口罩的确代替了猪肉,成为我们过年最紧俏的东西。
    《我们没有口罩了》
    2020年1月27日(正月初三)
    04
    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批评谁(中国有句老话叫秋后算账是不是?)。毕竟,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是瘟疫。我愿意跟政府和所有武汉人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共同抗疫。只是当时写到那里,觉得反思也是必须。由此,就反思了一下。
    川鄂(湖大教授)说,他每天都想大哭一场。谁不是呢?为此,我一直跟朋友们说,走到今天,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祸的比重。复盘之后,那些渎职者,一个也不宽恕,一个也不放过。
     《保护好自己,就是帮忙》
    2020年1月29日(正月初五)
    05
    一场疫情,暴露出无数众生相,暴露出中国各地官员的基本水准,更暴露出我们的社会疾病。这是比冠状病毒更为恶劣更为持久的疾病。而且看不到治愈期。因为没有医生,也无人愿治。想到这个,心里无比悲伤。
     《他们根本没有推诿的余地》
    2020年1月30日(正月初六)

    06
    唉,武汉人有多少人在这场灾难中家破人亡?迄今为止,尚未见有一个自责和道歉的人,却只有无数推诿的说法和文章。
    如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人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
    几乎所有空空荡荡的马路上,都有一个环卫工人在风雨中一丝不苟地扫地。看到他们,你会为自己的紧张不安感到惭愧,蓦然间你就会镇定下来。
    《如要谄媚,也请守个度》
    2020年1月31日(正月初七)

    07
    中国人一向不喜欢认错,也没有多少忏悔意识,更不会轻易产生负罪感。这可能跟文化和习俗有关吧?
    《拯救他人的同时,也拯救自己》
    2020年2月1日(正月初八)

    08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2020年2月2日(正月初九)

    09
    只惟愿我们能有记忆:记住这些不知名的人,记住这些枉死者,记住这些悲伤的日夜,记住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在这个本该欢乐的春节中断了人生。只要我们尚且偷生在世,我们就要为他们讨个公道。对于渎职者不作为者不负责者,我们必须一层一层追究,一个也不放过。
    《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2020年2月3日(正月初十)

    10
    魔鬼永远在后,我们不警惕,它还会再次追加,直到把我们折磨醒来。问题是:我们要不要醒呢?
    《再一次觉得自己命大》
    2020年2月4日(正月十一)

    11
    我记录下这些细碎,是要告诉那些有罪的人们: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我们所有的普通人,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
    《我们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
    2020年2月5日(正月十二)

    12
    人们喜欢用沉默是金,来表示自己的深刻。但这一次的沉默,是什么?我们是否还会面临同样的沉默?
    《在沉沉的暗夜,李文亮就是这一束光》
    2020年2月7日(正月十四)

    13
    “人不传人,可控可防”这八个字,变成了一城血泪,无限辛酸。
    《生活那么艰难,但办法还是有的》
    2020年2月9日正月十六 

    14
    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常识,不实事求是,后果不只是嘴上说的害死人,而是真的会害死人,并且是死很多人。
    什么时候公务员们前去工作不举旗帜不再合影留念,什么时候领导视察没人唱歌感恩,也没人做戏表演,人们,你们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识,才算知道了什么叫作务实。不然,百姓的苦难还有个完吗?
    《武汉人的痛,不是喊喊口号就能缓解的》
    2020年2月12日(正月十九)

    15

    下午与一个青年记者沟通,他说,他深感无力,人们看到的只是数字,但数字之后呢?这些年轻人,真不容易。在这个年龄,便要去面对一些残酷:挣扎、死亡以及各种不准的指令。我也觉得非常无奈。但转念一想,我们除了振作起来,还能怎样?
    这一次的疫情,让我们看得特别清楚的是:整个社会展示出的人道水准处于什么样的程度。
    《秉持人道精神,就是我们最基本的常识》
    2020年2月14日(正月二十一)

    16

    岁月在灾难中没有静好,只有病人的死不甘心,只有亲属的胆肝寸断,只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你看不懂的东西,不要随便喷》
    2020年2月16日(正月二十三)

    17

    这世上的强人或是胜者,经常是不介意文学的,他们更多的时候拿文学当点缀、当花环,但弱者们,却经常拿小说当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盏灯,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时的救命恩人。
    《不止你一个人痛苦和艰难,人活着有很多方式》
    2020年2月17日(正月二十四)

    18

    有些话,你们还是得让武汉人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
    常识到底是什么?举个例子,比如一只狗跑来咬你,你拿起打狗棒,打狗。狗逃回去,叫了一群狗过来咬你,其中还有大狗和疯狗。这时候,常识会告诉你:闪人!把地盘留给狗。叫它们自己狂吠,过不多久,它们就会因为吠声高低不同骨头分配不同,而相互自咬。而你呢。在家喝茶看书下馆子。像隔离病毒一样,与会咬人的群狗隔离。这就是常识。
    《死亡的幽灵,依然在武汉徘徊》
    2020年2月19日(正月二十六)

    19

    在这段日子里,在这漫长的封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命这么苦啊!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灾难深重?想到这一切,我只有祈祷,祈求在大灾大难之后,中国会有一个清平的世界……

    《待在家里别出来,否则我们就白拼命了》

    2020年2月20日(正月二十七)

    20

    检验一个国家的文明尺度,从来不是看你楼有多高、车有多快,不是看你武器多强大、军队多威武,不是看你科技多发达、艺术多高明,更不是看你开会多豪华、焰火多绚烂,甚至也不看你有多少游客豪放出门买空全世界。检验你的只有一条:就是你对弱势人群的态度。

    《检验你的只有一条,就是你对弱势人群的态度》

    2020年2月24日(二月初二)

    21
    今天看到一个段子:在听到有人说“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这句话时,不要以为你是那个“我们”,你只是那个“代价”。
    官场很多人,一辈子没学会什么,但做假动作从来是高手,他们会用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来对付你。而且他们推诿的水平也非常高端。没有这些东西的铺垫,这场疫情,何至会变成今天这样的灾难。
    离病毒最近的,除了医护人员,正是这些记者。记者们可以在病毒面前那样无畏无惧,却在疫情前期选择了缄默无语。这是件悲哀的事。话又说回,媒体人也可怜。可谓两头受气。上面不要他们讲真话,下面要求他们讲真话。他们经常无从选择。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听上面的。既然如此,当下面的人骂他们时,他们大概也只能承担。
    我担心,人们一旦轻松快乐起来,就不会再愿意回想那些曾经的苦难,就会努力让自己忘掉灾难中死掉的常凯们。
    《让后人知道,武汉人经历过什么》
    2020年3月2日(二月初九)

    22
    中国人不屑于忏悔,但在多条人命面前,有的人,需要我们站出来喊他忏悔:你们,就是你们,站出来忏悔吧!
    《你也要给我们大家一个说法》
    2020年3月3日(二月初十)

    23

    以前谈小说时,我说,文学虽然是一种个人表达,但无数的个人表达汇集一起,便是一个民族的表达;而无数个民族的表达汇集一起,那便是一整个时代的表达。
    《眼下就这样活着:团购,追剧,睡觉》
    2020年3月4日(二月十一)
    24

    常识就是从最深刻的道理和最频繁的实践中拎出来的。常识是深刻中的深刻,比如,人生而平等。
    《常识是深刻中的深刻》

    2020年3月5日(二月十二)

    25

    “谁能想到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感恩这个美好的词语,它的未来会满身污秽吗?而今天,它会成为敏感词吗?

    《谁能想到次生灾害会落到汉语上?》

     2020年3月7日(二月十四)

    26

    好了,线索来了。该查的,就顺着查吧!一个一个地询问,总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我和我们,都想知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

    《线索来了,该查的就顺着查吧?》

    2020年3月8日(二月十五)

    27

    为什么我们在民间都会提高警惕,我们的领导者们却如此无知?说起来还是缺乏常识。他们把常识建立在政治概念上,而我们把常识建立在生活经验上。

    《引咎辞职,从中心医院的书记和院长开始》

    2020年3月9日(二月十六)

    28

    反思和追责是两位一体的。没有严苛的追责,便不可能有严肃的反思。疫情至此,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现在,人们记忆尚在,时间细节感觉,都还深刻地存在脑子里。这正是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让我们所有武汉人,为这次的灾难留下一份集体的记忆。我个人愿意为大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引咎辞职,从中心医院的书记和院长开始》

    2020年3月9日(二月十六)

    29

    而此后,各类灾难也会无休无止。因为不做事或是把事做坏,全没关系。自己没责任,国家兜得住。引一句大家熟悉的句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一旦走到这一步,如何是好?》

    2020年3月11日(二月十八)

    30

    前两天,看到一个读者说,方方日记是我们在郁闷中的一个呼吸阀。

    可惜了那么多年轻人。当他们把极左人士当作自己的人生导师时,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会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有人试图要挟警方对我进行打击吗?》

    2020年3月12日(二月十九)

    31

    有时候想,一届政府,如果不把民生放于至上位置,再来一次X冠病毒,依然会延续今年的灾难;一众官员,如果眼睛不看百姓,只盯着上司,垃圾车拖食品的事情,同样会一而再。

    没有以人为本的概念,也不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和做事,是现今官员很大的问题。仅用官僚主义来形容,恐怕不够。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开辟一个空间,让我们同哭一场》

    2020年3月13日(二月二十)

    32

    每一天都误导着百姓沉溺于盛世,却无一句提醒:新冠毒魔已然张着大嘴,走到了你家门口。回想起整个春节一直到方舱医院建成这期间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以千而计的悲惨人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良心发现:惭愧自己放弃了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东西,即本该有的使命和本该尽的职责。
    《下一个吹哨人,该轮到谁?》
    2020年3月14日(二月二十一)

    33
    未来的人,读到这些,会知道,在2020年,一场病毒引起的瘟疫在武汉蔓延,另一种瘟疫则以语言方式在我的微博留言中蔓延。武汉瘟疫的蔓延,导致了这座千万人的城市旷世未有的封城;而我微博留言下的瘟疫,则展示了这个时代如此鲜明的耻辱。
    《这些天,议论复工的人越来越多》
    2020年3月15日(二月二十二)

    34
    我,被封在疫区,作为受难者,记录下一些生活琐碎和感想,这日记多半留不下来。但是这成百上千人的集结叫骂,却会让我的日记永存。
    你大概也知道,在这里,瞒的兄弟是删。我们已被这个叫“删”的老兄折腾得痴呆麻木。真的不知自己在网上什么时候、因何原因违规违法,这件事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你。你除了接受,也只能接受。
    《哪个人的人生是这样浪费的哩?》
    2020年3月16日(二月二十三)

    35
    每清理一次,就是一次解放。一次次的解放,会把一个僵化麻木带着锈迹的螺丝钉,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那时的我们,就像今天的你们》
    2020年3月18日(二月二十五)

    36
    我实在不知道一个健康的湖北人和一个健康的非湖北人有什么差别。如果北京真的拒绝湖北人进京,那是湖北人的倒霉,却并不是湖北人的耻辱。耻辱的是提出这个建议和采纳这个建议的人。当然,也是文明的耻辱。很多年后,我们回头看,原来,2020年,我们的文明史是在这样的一个刻度上。
    《所有的疑问,都无人回应》
    2020年3月23日(二月三十)

    37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2020年3月24日(三月初一)

    2017.7.26 许石林:强烈建议恢复民跪官制

    其实,我愿意见官下跪,以便让官像官,让官有官威、官仪,官气,所谓君君臣臣、官官民民、上上下下嘛。
    现在不跪官,让官们很自由,民无依靠,见官不知礼仪、寻无路径,无应答之体,手中无措,言语失当,妄念丛生,怨愤恣肆。
    官们内心无不希望小民跪下才行,不让民之躯跪,让其心其意志跪。这样,实质上民还中跪,于官却不讲官威,不修官仪,不养官气,于是官没责任了。不把官们称父母官,官就不爱民发子了,也不做民之楷模了。
    所以,强烈建议恢复民跪官制。
    寻谁你别把嘴儿撇得跟烂柿子似的,您还别背着手撒尿——不扶(服),您此刻没跪着吗?谁都没少跪。
    其实,真正当官像个官样,真值得您跪——

    2017.1.11 罗玉凤发文:《罗玉凤:求祝福,求鼓励》。

    “你要认命、这就是你的命。”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脑子里总是想起我妈当年的这句话,她是一个很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叫我认命,现在想想其实也是为我好,虽然我妈不晓得“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这句话,但是生活的艰辛早就让她懂得这个道理。她让我认命,其实也是为我好。
    从小,她对我确实也没什么期待,小的时候她只是希望我带好妹妹;长大一点,她只是希望我不要让家里为难,不要读高中去读师范;我能做一个乡村教师,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的工资,能寄点钱回家已经是满足了她对我所有的期望;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选择从奉节那所小学辞职去上海打工,更不能理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之前没有受过啥刺激,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妈当时是这么对记者说的。

    其实我没有受什么刺激。
    家里很穷,日子很苦,一家五口人只有7厘地,我恨过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家这么穷,但我从来没有怨过我妈,我继父没本事,相反,我很感激他们,即使这么困难,他们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供我读书,还记得我读綦师时,继父在綦江水泥厂上班。我每个月都会去他那里拿150元生活费,有一天我去找他,人家说你爸爸在里面倒铲煤。我进去看到爸爸了,他穿得很脏,推着个车,里面装满了渣滓,水泥厂空气很浑,噪音很大,爸爸出来给我拿生活费。这个场景时常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梦境里。
    别人说如果一个人开始频繁的懊恼过去做的决定,开始想“如果当时我……那么现在也许……”就说明这个人开始老了;我发现我现在开始老了,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时我不离开学校,我今天会怎么样;看到我当年那些教院的同学都变成晒儿党的时候,我也确实对当初的决定有过后悔。有时候一想到自己漂洋过海的到美国,这么久了,还是一个人,我也会情绪低落,也会很烦躁,甚至也会后悔,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真的因为是受了什么刺激。
    可是每当我把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掰开了,揉碎了来想,我的那些决定真的不是因为我受过什么刺激,我只是不认命。

    对,只是不愿意认命。
    我从小生活的洋渡村,一墙之隔就是重庆钢铁公司綦江铁矿。国企职工子弟衣着打扮,言行举止与农村人完全不同,处处透着精致;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些洋渡村的人处处土里土气的,重钢的子弟们用“农村娃儿”来表达对我们的轻蔑;虽然他们看不起我们,但是我们,至少是我,却很想成为他们,因为当时的我认为工人子弟长得就是比农村孩子漂亮,学习成绩比农村孩子好,家庭条件就是比农村孩子要富裕(只有这条,小时候的我猜对了。)只是我家很穷,没有办法给我买漂亮衣服,漂亮的文具,我只能认为如果我学习成绩好,爱读书,也许他们就会接纳我,我也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后来的事实教育了我,我还是太天真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挫败感,那时我还只是一个中学生。

    我读教院的时候,很幸运的结识了互联网,也学会了写诗,开始知道海子、顾诚、博尔赫斯,那个时候我很少和同学交往,主要是和论坛的诗友们交流,现代诗不仅是一场朦胧的美梦,也让我做了一场“我成了他们”的美梦;有一次重庆的诗友聚会,我也去参加,诗友们请我吃了顿肯德基,吃到一半的时候,诗友们告诉我,这顿她们请客,她们还有事,先走了。

    “梦幻(我当时的笔名),你慢慢吃哈,我们先走了。”

    我要说,那些诗友是好人,她们看出了我的窘困(那时我在教院勤工俭学,一个月能挣150)没有让我AA,我为了这次聚会带了100块钱;只是现实又一次告诉了我,会写诗并不意味着“我能成为他们”,当然也不意味着我就有男朋友。这种强烈的挫败感一直伴随着我到奉节的学校工作。因受这件事的刺激,那个时候的我还小小的愤青了一下,曾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自己成为体面的城里人。

    奉节的学校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是,那个地方经济很差,辣条都能上桌当一个菜,但是比起我家来说,其实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工资收入其实还算可以,我只是不甘心想一辈子就这样,我只是很想成为“他们”。(“罗玉凤的妈妈正在一个破旧的小窝棚内煮饭。屋内昏暗无光。灶是用泥土和砖垒起来的,一口大铁锅里装满猪食,另一边架着的一只锑锅,煮着清水白菜,没有丁点油水。灶面上卧着一只肮脏的老猫……”这是后来我征婚后记者到我家采访时的素描,大家感受一下。)

    最后,我做出了辞职去上海的决定,为什么选择上海?只是因为上海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都认为我就这样了,那我就到中国最发达的城市去,让你们承认我也可以成为你们。”这就是我当时很中二的想法。

    到了上海后,现实第N次教育了我,不是到了上海,就能成为一个体面的城里人,恰好相反,到了上海,才发现以我的学历,我的条件,我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在上海务工的,还是土里土气的“农村娃儿”,我从来没有像在上海那几年那么沮丧,生平第一次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是不是该认命了?幸好,我内心那股强烈的欲望抵消了我的沮丧,甚至更加激发了我的斗志。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征婚了,一夜之间,我爆红了。

    虽然那个时候网上骂声一片,但是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是窃喜的,因为我终于有一样东西是很多城里人没有的了,拥有了这样东西的我好像就可以以此得到他们的承认,并且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但是内心的这种窃喜,很快就变成了巨大的失望和屈辱,当时的我竟然被我母校(教院)保安给赶出了学校,而且是很不耐烦的赶走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赶走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生物。

    而且那个时候家里人对我的所作所为也很不理解,我妈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我的亲人甚至在QQ上把我拉黑了,我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来骂我,我出席活动会有人冲我丢鸡蛋……这真是属于我的梦醒时分。

    我要去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我要去美国!如果我在美国证明了我自己,那就证明是不接纳我的你们错了!很多人一直在追问我为什么要去美国,这就是原因。

    当然,美国并不是天堂,我才到纽约的时候住地下室,还没有暖气,窗户外的地沿一直是湿的,比水平面的温度还低好几度,冬天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冻死,出去找工作的时候还被华人同胞嘲笑,在华人开的美甲店里被老板骂等等,正如国内媒体所说那样,我在美国也是属于“社会底层”。
    虽然在美国的日子很艰辛,很累,但我觉得我到美国这个决定做得没错,我在国内的时候被母校的保安赶出校门,但是我到了美国后,母校的校长在毕业讲话时拿我做例子鼓励学弟学妹们,有媒体找我开专栏,很多名人开始认可我,比如著名矮大紧高晓松,又比如很多人认为我的文章写的比王石他媳妇田朴珺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我现代诗写的还行…我还是那个我,我也不是到了美国才开始学写诗学写文章的,唯一改变的是只是舞台。
    可这还不够,还差一点点,我才能真正成为“他们”,不再是“农村娃儿”,差的这一点点就是绿卡。
    我想拿到这张绿卡,并没有什么复杂的,不能告人的原因,只是从我到上海开始,我一直在和某种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无可名状的规则较劲,这个过程已经小十年了,我的青春,我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在里面了,这张绿卡,是对我这十年的交代,就像是我的大学毕业证。
    我只是想拿到这张绿卡,然后告诉所有人:只要不认命,没有飞不上枝头赛凤凰的麻雀,哪怕最开始低贱到尘埃里。
    求祝福,求鼓励

    2015.9.12 罗天昊:别让李嘉诚跑了

    本文由新华社旗下智库机构“瞭望智库”发布;作者为国资委商业科技质量中心研究员 智石经济研究院副秘书长、中国城市战略中心执行主任

      近日,李嘉诚拟将长实地产在上海的地盘,以200亿元出卖。这是李嘉诚撤离中国,财富转移欧洲战略部署的继续。
      本来,商业如水流,逐利是资本的本性。李嘉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鉴于李嘉诚最近二十年在中国获取财富的性质,似乎不仅仅是商业那么简单。众所周知,在中国,地产行业与权力走的很近,没有权力资源,是无法做地产生意的。由此,地产的财富,并非完全来自彻底的市场经济。恐怕不宜想走就走。
      别让李嘉诚跑了。
      敏感如李嘉诚,绝不会感觉不到。在中国,经济周期与政治周期密切相关,由此,一撤资,二撤资,三撤资,其商业帝国,在大陆欲上演金蝉脱壳之法。
      前年是李嘉诚最不平凡的一年,先是工人罢工浪潮,风起云涌,后是在大陆的抛售,受到了巨大的非议。就民间形象而言,李嘉诚从此前的商界领袖,教父级人物,转变为长着獠牙的怪物。令人遗憾,李嘉诚本人应也比较伤心。
      就官方感受而言,李嘉诚不顾念官方此前对其在基础设施,港口、地产等领域的大力扶持,在中国经济遭遇危机的敏感时刻,不停抛售,造成悲观情绪在部分群体中蔓延,其道义的高点,已经失守。低买高卖,确实是市场经济,但是,地产、港口等产业,恰恰是中国最不市场化的产业,没有权力的扶助,哪里来的机会?合作时借权力,卖出时说市场,似乎双重标准,让人难以淡定。
      香港富豪榜的前几名竟然全部为地产商,显示了香港产业的畸形。而这种畸形产业的背后,隐藏着香港社会结构的畸形,而豪族的出现,以及贫富分化的眼中,则严重危害了香港社会的活力。
      其实,李嘉诚只不过是一介小商人,有何能量影响香江?能操控香港万民福祉与未来者,国家此前的治港思路滞后于现实发展,方才导致香港困局。未来需要改变思路,进一步造福香港万民。

    “招安精英”致使李嘉诚等豪族坐大

      香港社会结构的失衡,虽然发作于回归之后,病根却早在80年代即已种下。在英治时代,虽然港英政府亦喜欢借助华商领袖的势力,来维系社会平衡,但是,总体而言,香港还算是一个健康均衡的社会,从香港的流行文化,即可知香港是一个市民化,平民化和多元化的社会。在经济领域,香港虽然是全球知名的自由港,贸易发达,但是,实业亦非常发达,其精工制造,一度全球闻名。
      但是,到了80年代,《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之后,香港社会即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央政府的未来设想是实现“港人治港”,但是,这个“港人治港”的潜台词,很多香港人当时不太明白。
      事实上,大陆精英治国的理念,亦被移植到香港。成为北京重点倚重对象的不是香港的升斗小民,而是香港的华商领袖。实际意义上,这形成了一种对于香港上层人士的“招安”政策。
      在此情况下,香港腾飞过程中崛起的一些新商人,意外地获得了固化其社会经济地位的机会。三十年来,香港的头面人物不断受到各种“关照”。香港逐步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豪族,这些大族因为与大陆的关系,在拓展商业势力方面,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方便,他们不仅到大陆投资受到照顾,同时,在某些与权力联系紧密的领域,亦获得了特殊的放行。
      地产行业的畸形发展就是表现之一。作为与权力关系最为亲近的行业,香港地产行业的繁荣,发蒙于60年代,但是,在60至80年代之中,并没有产生特别庞大的地产企业,诸多地产大亨的最终修成正果,普遍在80年代以后。
      李嘉诚虽然在1958年即进军地产,但是一直以实业为主,直到他收购和黄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扩张,而李嘉诚在1978年受到当时的国家领导人接见之后,在香港可谓通行无阻。政治地位的提高,亦使其商业扩张顺风顺水,特别是在地产领域,此后,李嘉诚的财富大部来自地产行业。
      在大陆,很多基础设施建设,亦有李嘉诚的身影,如深圳的盐田港,大陆方面即交给了李嘉诚。“一哥”李嘉诚如此,“二哥”李兆基和“四哥”郑裕彤,也是如此,李郑兴建了“香港国际会议展览中心”等众多香港地标性建筑物,无政府人脉,是绝对办不到的。从老大到老二老三,都是早年打基础,80年代爆发为巨头级华商,那就绝非偶然了。
      目前,香港前十名的商业大家族,过半从事地产行业,可见,其财富的来源,并非为香港创造了真实的财富,而是部分建立在权力经济,土地经济之上。
      香港与新加坡同为港口城市,但是,80年代之后的香港和新加坡,却渐行渐远。
      香港和新加坡,都以制造业和贸易起家,后来发展服务业,不同的是,到今天,新加坡与香港的支柱产业,却完全不一样。目前,新加坡的支柱产业,是贸易、制造业、航运业与旅游业。而香港的支柱产业,是零售业、旅游业、地产业、银行及金融服务业。特别是对于地产行业的依赖,达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同为海港城市,新加坡土地资源更为紧张,人口密度更大,但是新加坡却没有房产危机,新加坡建立了很多廉租房,地产行业的富豪,远没有香港多。但是,香港迟迟无法建立这种住房制度。香港的地产行业异常发达,富豪云集。而香港90年代以后资产过十亿美元的大富豪,几乎90%以上都涉足地产行业。
      在市场经济完善的国家和地区,来自地产行业的富豪非常少,而这个方面,香港却颇似大陆,表现了政治权力对于香港的经济结构的同化。
      对于富商阶层的畸形扶持,使香港的社会结构失去了平衡,贫富分化日益严重,中产阶层日益弱小。而在一个中产阶级弱小的社会中,生产与消费都是畸形的。
      在产出领域,有什么行业比做地产更赚钱?在消费领域,有什么比奢侈品更让人着迷?
      如此,则实业逐步被人遗忘。做塑料的李嘉诚去做地产了,甚至连做珠宝的郑裕彤,亦放着金碗不要,也去做地产。回归后的10年来,香港制造业占本地生产总值的比重,已从1997年的8.3%减至目前的不到5%,服务业的比重,接近90%,而实际上,如果从80年代算起,香港制造业的下降幅度更猛。香港制造业的衰亡,不仅是其向珠三角转移的结果,亦是畸形的社会结构导致的恶果。

    畸形社会结构的危害

      同为小经济体,香港与新加坡,乃至日本的财富分布结构,亦大为不同。
      香港四十大家族占据全港三分之二的财富,集中程度非常吓人。而新加坡则并没有产生特别大的富豪,亦无此集中财富。日本更是如此,甚至日本的富豪密度,都不及中国大陆。
      以日本为例,一度财阀和门阀制度流行的日本,50年代在美国的帮助下,进行了社会改革,以天皇走下神坛为标志,日本以立法的形式,限制豪强大族,同时,对于财阀进行了限制,一些大财阀被迫拆分。扫除社会和经济领域的垄断势力之后,日本正式进入大众时代,迸发出强大的创造力。任何人,只有有足够的才智和努力,都可以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在同时起步的国家和地区队列中,香港貌似原地踏步了十余年,当人们期待它起步走的时候,结果,它却最后变成向后转了。
      六七十年代,香港的富豪阶层也许并非主观上希望成为豪族,但是,“港人治港”的政策,客观上造就了豪族,而在回归之后,这种势力则更是有增无减,甚至,成为豪族,已经开始成为很多香港上层社会人士主动的追求。
      2003年,时任政协副主席霍英东率领82人的“商界知名人士访京团”来到中南海。在这82人中,富豪有40人,其余42人是家眷,比富豪还多,而在这42人中,很多是这些富豪的公子。如李嘉诚就带他的两个儿子李泽钜和李泽楷,李兆基带着长子李家杰,曾宪梓带着小儿子曾智明。
      荣及己身还不够,还希望把自己的声望与社会地位传给家族继承人,不仅实现财富的世袭,更实现社会地位的世袭,而这种变相世袭,恰恰阻隔了大众在财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上升渠道,造成了香港社会的不平衡。
      正是这种社会领域的失衡,导致香港经济结构出现不平衡。而这种不平衡,不仅造成今日香港经济低迷,更造成了香港社会生活和精神文化的整体退化。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香港电影产业,自从九七之后,香港的电影就乏善可陈了,变得严格的管制,使很多电影失去了风韵,而香港社会的崩溃,使香港电影失去了根基与活力,那种草根性的情怀,大众性的娱乐,兼容并包的气度,是建立在平民文化和多元文化的根基之上的,失去了这两点,也就是去了活力之源。
      在未来,香港经济要走出困局,其根本道路,亦在于再造大众社会,重塑平民精神,而非仅仅是经济领域的努力。

    逐步改变治港思路

      为今之计,香港回归日久,人心归附,一国两制,生根发芽,不客气地说,大商人已经不再是社会稳压器,失去了其利用价值。而最近几年,中国各种矛盾开始凸显,改革形势严峻,十八大提出,改革是未来最大的红利,而改革的最大阻力,即是各种既得利益集团,这种既得利益者,不仅存在大陆,香港亦有。
      同时,在香港的改革,比在大陆更为容易推行,香港是一个有草根传统的地方,纵使是豪族,亦只有商业地位,而无政治背景,不似大陆,要收拾一个贪官,涉及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有的甚至是世家,父子高官,树大根深,难以撼动。香港豪族虽从经济上富甲一方,却并无显赫政治地位。纵使是曾经受到过领导人关照,也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时势变,政治地位亦变。有权力之利剑,踏平香港各个山头,可谓易如反掌。
      从国家对于香港的倚重程度的变化来说,亦需逐步削弱香港豪族地位,当下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经济地位非同昔比,上海,天津,深圳,广州等沿海城市亦兴起,香港作为自由港虽然仍然重要,但是已不再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对于国家来说,整个香港的利用价值大大下降。
      为今之计,为争取民心,推动改革,以继续平稳政权,提高执政合法性,获取大众对于未来改革的支持,中央政府应权衡利弊,果断抛弃不再有利用价值的香港豪族,平抑豪族,扶持农工,在政治上,推动社会阶层的扁平化,在经济上,发展多元产业,防止一业独大。
      在全国范围内,随着中国增速的下降,从前的以增量改革为主的改革模式,将逐步过渡到增量改革与存量改革并重的模式。存量怎么改?说白了,经济上,加大开放,政治和社会领域,即打压富豪,收买底层,扩大政权根基。
      在此大势之下,此前的香港豪族,从被关照的对象,逐步沦落为被疏远的对象,李嘉诚人中豪杰,已经看到这种苗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李嘉诚等商人还有三大未竞使命

      对于李嘉诚为代表的香港富豪来说,不管走与不走,作为曾经的获利者,其在大陆,在中国,未来还有三大使命需要完成,不能轻易一走了之。
      其一是,兼顾民生,回报穷人
      毋庸讳言,八九十年代之后,香港富豪靠的就是卖地修港口等大生意,靠的就是与权力的结盟,获得了财富,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未来,随着香港贫富分化的加大,香港富豪需要实现平安着陆,通过投资不是太赚钱的民生领域,担负起社会责任,扶持穷人的责任。在大陆,实体经济凋敝,也需要大量资本的进入,未来,香港富豪不能仅仅投资地产等赚钱行业,也需要投资赚钱一般般的行业,赚点苦钱,为全国经济复兴贡献力量,而不是没大钱就撤。
      李嘉诚曾言,他的习惯,是“不赚尽最后一个铜板”,不仅如此,未来可能还不能光想赚“最大的铜板”。
      二,稳定香港,担起商界领袖的责任。
      李嘉诚是华人世界数十年的商界领袖,甚至可以说是华人历史上最强势的商界领袖。其存在对于香港的象征意义,无可替代。
      所以,李嘉诚对于养育他的香港,应该负有巨大责任,当下香港动荡,造成各方困扰,急需定海神针。李嘉诚理应成为香港稳定的基石之一。部分撤退,部分坚守。不能将全部家产都转移出大陆和香港。
      李嘉诚可以撤资,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但是不能秋风落叶,一扫而光。未来其在大陆,在香港,都应该留下标志性的财富与物业,刷好存在感。不能一走了之。见风就走非商界领袖之所为。若李嘉诚执意要走,恐数十年声望,将毁于一旦。若有所舍,有所留,虽牺牲部分利益,亦可保全声望,对各方有所交代,可谓两全。
      其三是,必须要做更多善事,经营“社会事业。
      经营企业,为商人本职,但是,在中国,尤其需要“经营社会“,这种经营社会,不是简单的勾搭官府,搞好政商关系,而是切实对于社会广泛领域的事务,做出贡献。如教育,社会保障,扶贫,科研等等。
      香港富豪陈宗启一下就捐款3.5亿美元给哈佛大学,虽然捐款自由,但是,对比邵逸夫先生,可以看出一些奥妙,邵逸夫先生一生的财富,相对香港顶尖富豪来说,其实并不多,但是其名望高,地位尊崇,无它,舍得付出。国内遍布的逸夫楼,体现了其对于大陆教育的拳拳赤子之心。
      虽然中国官方的钱财使用方法和过程,确实存在一些弊端,但是,这不能成为将“宁与友邦,不与家乡”的借口。未来香港富豪,需要加大在中国的社会事业投入,不仅做一个经营商业出色的企业家,还要做经营社会出色的社会贤达。未来李嘉诚人走了,社会事业仍需继续。

    2015年04月26日 江苏国税:反避税青年个个是精英

    3月11日,江苏省国税局与跨国企业A集团正式签署预约定价安排。根据协议,A集团江苏公司未来4年预计每年将增加利润约4.5亿元,年增加企业所得税约1亿元。
    此前,A集团江苏公司补税14亿元,这是中国反避税补税额度最大的案件,成为中国反避税的一个标志。
    近年来,国际避税现象愈演愈烈,“把GDP留给当地,把利润全部带走”,已经成为一些跨国公司的惯例,他们利用各国税法差异,通过高进低出关联交易等方式转移利润,扰乱了国际市场秩序,严重损害了发展中国家税收主权,使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这已经引起了发展中国家的高度警觉。
    双方分歧较大,谈判曾一度陷入僵局,对方甚至威胁再查就撤资。在一次谈判中大卫当场拎包走人,被同行人劝了回来。
    前后近20轮谈判后,双方终于达成一致,A集团补缴税款及利息14亿元。
    大卫曾和朱海有过一次对话。
    “你去国际会计事务所可拿到百万年薪。”
    “我更喜欢为国家利益工作。”
    “你是英雄。”
    “我早就是英雄了,我是国家卫士。”(朱海曾获“中国优秀青年卫士”“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十佳税务工作者”等荣誉。–记者注)
    “国家利益,分毫不让。”朱海自信地说,“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我们的方案。”

    本报记者 李润文 通讯员 刘雪梅《中国青年报》(2015年04月26日 01版)
    文中A公司即希捷公司,其税务部门2015年签协议,称接下去4年要逐年拿利润回中国,2016年年底公司工厂关闭,工厂原有员工约2000人。

    2007年6月19日 魏巍:惊闻山西“黑砖窑”事件[节]

    最近,山西的“黑砖窑”事件震骇国人。我是从河南电视台热心记者付振中同志的报道得知的。他曾三赴山西,暗访黑砖窑上百家才第一个揭开这层黑幕的。据报道,社会上的一些黑中介,在全国各地绑架或拐骗青少年和老人、智障者,贩卖到这些黑砖窑做苦力。其中年纪最小者仅八岁,大者十三岁。他们都由黑心窑主雇的打手手持棍棒监管。每天劳动十七八个小时,如果哪个稍许怠慢,即以棍棒相加,这些可怜的孩子往往被打得遍体鳞伤,有的甚至被打傻了。新砖出窑,还没有冷却就让孩子们背,把他们的背也烫得红肿溃烂。吃饭只有馒头,喝凉水,还限十五分钟。晚上则挤在地铺上,冬天也不生火,挤在一个黑屋里,完全像牲口一般。终年不刷牙,不洗澡,一个个像黑人一样,身上的泥可以刮下一层,与记者会面时,有人身上还穿着破烂的校服。……亲爱的读者,你们谁能想到,这种只有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才有的最黑暗、最残酷、最野蛮的奴隶劳动,会出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呢?会出现在二十一世纪被称为社会主义的中国呢?正象鲁迅当年说的“我疑我在的并非人间”。
    其实,冷静思之,这类残酷的剥削形式,并不自今始。把它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相比,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多年以前,不就出现过某鞋厂限制工人的自由,收缴他们的身份证,锁在铁门里劳动,以至工厂失火烧死工人的事吗?外国工厂主让中国工人罚跪的事不是也发生过吗?有一年,总工会开劳动代表大会时,我曾给当时的负责人倪志福同志打电话,说到这类事件。倪志福同志深有的感慨地说,“魏巍同志,你不知道呵,让工人趴在地下学狗爬的也有呵!”至于说到劳动时间,“八小时工作制”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长期斗争所获得的成果之一,是得到大家公认的。新中国建国一开始就实行了。可是改革开放以来,除国有企业外,其他一亿多农民工,劳动时间至少是十一、二个小时,或者十四、五个小时,还要不时加班加点,哪里还有什么“八小时工作制”呢?一个人,精力体力是有限度的,如果过度支出,就是生命的透支,到了四十多岁就不行了,这实际是摧残生命,扼杀生命。到现在,“八小时工作制”到哪里去了?何时才能够恢复呢?如果不改变这种残酷的剥削,我国经济的持续发展是没有前途的。
    面对山西的“黑砖窑”,当前最紧迫的,自然是坚决、干脆、果断地全部捣毁,将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救出来。同时必须将丧尽天良的黑窑主、黑中介迅速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对受害者则必须进行补偿,给以治疗,恢复健康。在处理这一事件时尤须头脑清醒,决不要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这件事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有关各方,尤其是警方是绝对不会不知情的。那么为什么一直掩盖到今天?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我们不能不想到过去处理矿难问题。新时期以来,我国矿难之多,问题之大,死伤之重,影响之坏,在全世界数第一了。对此,政府也曾下了很大决心,关闭了相当大数量的煤矿。可是曾几何时,有些私人煤矿,又不断悄悄恢复,禁而不止,矿难又随之而起,再一次恶性循环。察其根源,还是官僚腐败造成的。腐败不除,叫你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教训是沉痛的。这次,要彻底消除“黑砖窑”,必须与反腐败结合起来,对“黑砖窑”的保护伞展开追击。
    这种坏事,今天出在这里,明天出在那里;今天解决这个,明天应付那个;总是摁倒葫芦浮起瓢,年年月月,何时才了?古语说,“善除恶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不从根本问题上解决是不行的。根本的问题是什么?

    2006.12.12 夏霖:崔英杰案辩护词及辩护词释明

    辩护词:尊敬的审判长及合议庭诸位法官:我们受本案被告崔英杰的委托,承担法律援助义务,担任崔英杰的辩护人。在发表辩词之前,请允许我们对受害人李志强的不幸遇难表示哀悼。无论现行的城市管理制度是多么的不近情理,李志强都不应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李志强的家属今天在场,也请您们能够接受我们作为辩方律师的诚恳致意。 针对起诉书和公诉人方才发表的公诉词,结合今天的法庭调查,我们发表以下意见,为崔英杰辩护。

    一、关于起诉书指控的妨害公务:妨害公务是指以暴力、威胁的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或履行职责的行为。行为人必须明知自己阻碍的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必须明知阻碍之人是在依法履行职务或职责;客观上该人员也必须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事业编制人员,该机关必须是依法设立的、拥有合法授权的适格的国家机关。我们认为,本案中崔英杰实施了妨害的行为,但其妨害的并非公务。理由如下:
    (一)现行国家法律、行政法规没有规定城管类组织具有行政处罚权。崔英杰经营的烤肠摊违法之处在于无照经营。按《无照经营查处取缔办法》,有权查处之行政机关为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行政处罚涉及到公民的财产甚至自由,国家对于行政处罚权的授予是相当严格的,具有行政处罚权的机构必须是依法设立的行政机关,机关须具有熟悉有关法律、法规、规章和业务的公务人员。
    国家之所以把查处无照经营的权力交给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还因为其是营业执照的颁发机关,具有营业执照的原始登记凭证,而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是无从得知经营者是否具有营业执照的。尤其是这种街头巷尾的现场执法,城管何能当场查证经营者是否具有营业执照而作出行政处罚。
    其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十条之规定,法律对违法行为已经作出行政处罚规定,行政法规需要作出具体规定的,必须在法律规定的给予行政处罚的行为、种类和幅度的范围内规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八条对行政处罚种类的规定,行政处罚种类只有警告;罚款;没收违法所得、没收非法财物;责令停产停业;暂扣或者吊销许可证、暂扣或者吊销执照;行政拘留。
    并没有所谓查封、扣押和暂扣工具的行政处罚种类。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超越《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规定的行政处罚的种类执法是违反法律规定的。
    (二)控方未能证明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的设立已经法定程序报请国务院批准并在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备案,未能证明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是适格的行政机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组织法》第六十四条第二款之规定,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人民政府的厅、局、委员会等工作部门的设立、增加、减少或者合并,由本级人民政府报请国务院批准,并报本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备案。
    辩护人已经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发出两份提请收集、调取证据申请书,申请调取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是否在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备案之证据和申请调取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之设立是否由北京市人民政府报请国务院批准之证据,以确认其是否是合法设立的行政机关。
    在此之前,经辩护人的调查,并没有证据显示该机关具备法律规定的合法成立所要求的程序性要件。作为控方,要指控被告崔英杰妨害公务,必须举证证明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是合法成立的行政机关。
    (三)控方未能证明参与当天现场执法的人员具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者事业编制人员的身份。妨害公务的构成要件要求行为人明知对方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者事业编制人员身份。执法人员并没有在执法时向被告崔英杰出示工作证件,而且执法人员成分复杂,既有城管,又有协管,还有保安;更何况当日出现在执法现场的执法人员大多数是便装出现,怎么能要求一个普通的公民具备这种认知能力。
    辩护人已经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发出提请收集、调取证据申请书,申请调取受害人李志强及案发现场参与行政执法的崔公海、狄玉美、芦富才、吕平安、赵双顺、张建国、尼玛、何兴民及卢海龙是否具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事业编制人员身份。作为控方,要指控被告崔英杰妨害公务,必须举证证明参与执法的人员具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身份或者事业编制人员身份。
    (四)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执法人员缺乏执法依据并且严重违反执法程序。首先,城管执法于法无据。城管执法人员对被告进行行政处罚的原因是被告无照经营,可是城管事先并没有确认被告的身份,也就无法在行政处罚前得到被告是否存在工商登记的相关证据。在执法现场,执法人员也并没有询问被告是否进行过工商登记,是否有营业执照。也就是说,城管并没有对被告进行行政处罚的依据。
    其次,城管执法程序存在严重的瑕疵。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三十三条、三十四条及第四十一条之规定,“违法事实确凿并有法定依据,对公民处以五十元以下、对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处以一千元以下罚款或者警告的行政处罚的,可以当场作出行政处罚决定。” 、“执法人员当场作出行政处罚决定的,应当向当事人出示执法身份证件,填写预定格式、编有号码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行政机关及其执法人员在作出行政处罚决定之前,不依照本法第三十一条、第三十二条的规定向当事人告知给予行政处罚的事实、理由和依据,或者拒绝听取当事人的陈述、申辩,行政处罚决定不能成立;当事人放弃陈述或者申辩权利的除外。”
    也就是说,按照法律规定,执法人员应该首先向被告出示证件,告知给予行政处罚的事实、理由和依据,听取当事人的陈述、申辩,填写预定格式、编有号码的行政处罚决定书,甚至包括送达所谓的扣押物品清单。执法人员没有遵守相关法律程序,当日的行政处罚决定不成立。
    故而,起诉书所指控的妨害公务并不成立。或谓,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具有相对集中行使行政处罚权的法律依据,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十六条之规定:“国务院或者国务院授权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可以决定一个行政机关行使有关行政机关的行政处罚权”。此规定所称“一个行政机关”显然指的是合法成立的行政机关。辩护人认为,相对集中行政处罚权具有法律根据,但是没有证据证明北京市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乃依法设立的行政机关,其所行使的相对集中行政处罚权没有法律依据。

    二、关于起诉书指控的故意杀人:刑法学上所说的犯罪的故意,就是指行为人实施犯罪行为时,明知其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这结果发生的主观心理状态。根据我国刑法第十四条的规定,犯罪的故意,有两个特点:其一是,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其二是,行为人对危害结果的发生持希望或者放任的态度。这两个特点必须同时具备才能构成故意犯罪。
    如何判断行为人故意的内容,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必须坚持主客观相一致的原则,既要考虑行为人的认识水平、行为能力,也要考虑案发时的客观环境,案发的全过程。在本案中,由于案件的突发性、不可重复性,要查清被告崔英杰主观故意的具体内容,必须对与案件有关的各种事实与情节进行具体、全面、客观的分析,以对被告崔英杰予以正确的定罪量刑。
    (一)事件的起因:从本案来看,被告崔英杰与被害人李志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是因为现场混乱,城管在追赶被告,被告担心不止是三轮车被没收,自己的人身也可能受到强制,急于脱身的情况下随便挥了一刀。而且从公诉人提供的视听资料来看,被告第二次进入现场时曾经经过李志强的身边,并没有对李志强实施任何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指控被告具有杀害李志强的故意,于理不通,于情不合。
    (二)被告所使用的刀:必须注意到,刺中李志强的刀是用来切香肠的、一把从西苑早市上花一元钱买的刀,质量如何可想而知,这把刀并非管制刀具。而且混乱之下、情急之中刺到了什么位置,被告并不清楚。被告崔英杰身高一米七八,李志强身高一米七五,以崔李二人的身高、相对位置和被告的反手握刀姿势分析,由上而下斜划一刀就是当时被告最顺手的姿势,并非刻意为之。被害人受伤的部位并不是被告追求的结果。
    (三)被告崔英杰对受害人李志强死亡结果的态度:当被告离开案发现场到达天津之后,曾经发短信询问被害人的伤势状况,因此可以证明其确实没有预见到被害人死亡的后果,对被害人的死亡结果无主观上的希望或放任态度。
    (四)典型的激情犯罪:从犯罪心理学来说,本案是典型的激情犯罪。被告崔英杰是在混乱之中,情急之下,奔逃途中,顺手一刀。其实施犯罪,完全是在一种强烈的感情支配下导致的犯罪。故而,起诉书指控的故意杀人不能成立。

    三、被告人崔英杰其情可悯辩方向法院提交以下证据:
    1.河北省阜平县各老村村民委员会、阜平县平阳镇人民政府及阜平县公安局平阳派出所出具的证明,证明内容:崔英杰是个守法的好公民,没有干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2.崔英杰曾经就读河北省阜平县中心小学出具的证明,证明内容:崔英杰是名优秀的学生;崔英杰曾经就读河北省阜平县平阳中学出具的证明,证明内容:崔英杰思想品质良好,成绩优良。
    3.崔英杰曾经服役71799部队给崔英杰家长的来信,证明内容:崔英杰服役期间表现良好,荣获“优秀士兵”称号;平时训练刻苦,成绩突出,多次在军人大会上作为典型被点名表扬; 崔英杰所服役部队颁发的优秀士兵证书、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登记表,证明内容:崔英杰服役期间曾荣获“优秀士兵”称号,获嘉奖一次;其所服役的部队是电子干扰部队,其所受专业训练为报务专业;
    4.崔英杰在名柜娱乐城同事黄金杨调查笔录,证明内容:崔英杰在城市谋生的艰辛,吃苦耐劳,乐于助人的良好品质以及温和的性情;崔英杰在部队的战友给法官的求情信;阜平县平阳镇各老村村民委员会和村民出具的求情信。以上证明证实崔英杰一贯表现良好,无打架斗殴,也无前科,确系良民。在部队还是优秀士兵。在城市生活艰辛,为生存挣扎。另外调查还证明,崔英杰没有暴力倾向,不是天生犯罪者。

    四、结辩:综上所述,起诉书指控的罪名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
    尊敬的法官、尊敬的检察官: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是古已有之的正当职业。我的当事人来到城市,被生活所迫,从事这样一份卑微贫贱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终善良纯朴,无论这个社会怎样伤害他,他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以伤害他人的方式生存。我在法庭上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一个人赖以谋生的饭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无路的绝境,将心比心,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加冷静和忍耐
    我的当事人崔英杰,一直是孝顺的孩子,守法的良民,在部队是优秀的军人。他和他的战友们一直在为我们的国家默默付出;当他脱下军装走出军营,未被安置工作时也没有抱怨过这个社会对他的不公。这个国家像崔英杰一样在默默讨生活的复员军人何止千万,他们同样在关注崔英杰的命运,关注着本案的结果。
    法谚有云:立良法于天下者,则天下治。尊敬的法官,尊敬的检察官: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城市管理制度究竟是要使我们的公民更幸福还是要使他们更困苦?我们作为法律人的使命是要使这个社会更和谐还是要使它更惨烈?我们已经失去了李志强是否还要失去崔英杰?

    辩护词释明:妨害公务部分自认为辩词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为免伤及受害方之感情,庭审质证,发问,辩护都未提及暴力执法,遵循了对面不对点原则。在拿捏法理与人情尺度上还是很谨慎的。申请法院调取的三份证据在未有结果前,只能按辩词提法,即控方未能证明北京城管局是适格的行政机关,举证责任也确实归属于控方。故现在不能提防卫过当,只是说城管方有过错,而且过错还很大。妨害公务在目前证据下则肯定不能成立,这是对崔量刑免死的关键。
    12月4日在法院收到起诉书,驾车回程途中悲从中来,我知道是该要玩命的时候啦。只有抬了城管的主体资格,打掉妨害公务之路了。8日向法院发出三份证据调取函,有啥子风险也顾不得了。故意杀人不能成立,防守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单一罪名,保命则有望。按之前警方的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我是准备防守成过失致人死亡的。故意犯罪和过失犯罪在此案中是不易区分的,一出即过失,一入即故意。
    激情犯罪在法理和司法实践中都是量刑从轻的情节。单腿下跪,苦苦哀求,谋生工具,结辩部分的天理和人情追问都是反证崔是激情犯罪。辩护词结论是指控的罪名(妨害公务,故意杀人)不能成立,并非实质无罪辩护。至于成立罪名为何,那不是我辩方的责任。

    1990.11.7 范曾:辞国声明

    我为了追逐心灵的自由,来到了法兰西,还将去到更多、更遥远的国度。哪儿有灿烂的文明,哪儿就是艺术家的故乡。国内有些部门对我的心愿或者有些误解,那我除去原谅而外,不准备多置一词。因此,与其说我的行为是政治的,莫如说是心灵的。于是,我想到,有的政治制度,可能使心灵的张力较大,更有利于心智的发展;而有的政治制度,无疑对心灵约束和扼制较多,从而使心智迟钝。艺术家永远需要心灵翱翔于溷浊的泥淖之上。我的出走,对从政者的看法是遗憾多于仇恨,他们倘能从中悟出一些道理,我想益处多于害处。
    还有,自去年中华民族巨大的悲剧之后,我很多至好的朋友如刘宾雁、方励之、严家其、刘再复、徐刚、理由诸人,在各地漂泊流亡,他们对祖国的拳拳之爱,我十分理解,我出来对他们是一种安慰。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使我相信他们是人民的敌人。
    他们的学问、才华和人品,我视为中华民族的宝贵财富,我将是他们永恒的朋友。待来年遍地杜鹃花,我愿与他们重返故园。人们请相信,可怕和可恨的永远不会是他们。我匆匆赶来巴黎,似乎就是想和徐刚重温同住团结湖时一杯酒、一壶茶的旧梦,问题既简单又真实。
    再者,目下还没有任何压力促使我需要政治的庇护,我从心里感到坦然。一个享有相当声誉的东方艺术家,来到西方的文明古城巴黎,除去艺术的呼应而外,没有任何政党、组织向我伸臂相迎。
    另外,作为艺术家,我愿向诸位披露一则消息,我的出走也包含着爱情上的原因,我愿与我深爱二十多年的楠莉小姐共赴天涯,我既爱江山,也爱美人。
    离开祖国,有些怅惘,走向世界,有些高兴,如此而已,谢谢诸位。
    范曾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七日于巴黎

    1984 家庭出身代码

    “家庭出身”是人事管理信息系统指标里的重要一项,随着社会管理从手工向信息化与网络化过渡,有关部门制定了标准号为GB 4765-84的国家标准,规定了家庭出身的代码,适用于人事档案管理、社会调查、公安户籍管理等工作。

    代码从01开始顺序编码,中间缺省若干数字(方便使用单位在此基础上增加),最后一个是99,总共45个代码,指代45类基本的“家庭出身”,是全国范围内各式各样“家庭出身”名称的“交集”。1994年,在“全国干部、人事管理信息系统指标体系分类和代码”里,依然有“本人成分”和“家庭出身”,直到2002年才取消了这两项指标。2004年,“因为基本上没有单位用了”,《家庭出身代码》国家标准被废止。但直到2009年,“家庭出身”还出现在《高校毕业生登记表》上,比如兰州大学。

    1982.10.7 萧芸:知青福音书

    各位领导:
    我们都是1964年至1968年下乡、1978年至1979年回城的知识青年。奔赴广阔新天地的热烈场面历历在目,青春热血在胸膛里升腾的情景记忆犹新。在农村,我们日复日、年复年,泥水里滚,汗水里泡,一干就是十多年(最长农龄达15年)。在党的政策召唤下,我们流着热泪回到“娘家”。作为社会历史的一朵浪花,“上山下乡”成为了过去,并即将被遗忘。但作为我们这些亲历者对自己的不寻常历史却是铭心刻骨的,因为我们把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献给了她。我们并不是什么牺牲品,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庸人,犹如将军回首戎马生涯一样,我们常常回味那不寻常的“蹉跎岁月”,在国家机构几乎瘫痪、生产停顿的动乱时期,我们几千万知青在农村,在边疆,自食其力(不与城里同胞争饭吃、争穿用),身居茅棚(不与城里同胞争房住),荷锄掮担(不与城里同胞争饭碗)。粮棉油里,我们曾经洒下了多少汗水?这对当时国家经济状况的平衡、社会秩序的稳定应当说是有积极作用的。若不如此,国家又会是何模样?这些看不见的、因而不被人重视的贡献,不应当随着历史的推移而被抹杀。令人费解的是,在城里,复员军人的军龄算工龄,家属、闲散劳力转正前的合同期、临时期算工龄,而作为有组织、有号召、有计划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下乡知识青年的“农龄”却被一笔勾销了,这点我们无法理解,也不能忍受……
    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最后回城的我们这些知青,几乎都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干在农村的老实人。中国有句俗语:“不使老实人吃亏。”我们希望,国家在调整低工资、制订工资改革制度的时候,能考虑到我们的客观情况和实际困难,能在国家财政经济允许的情况下,适当提高我们的经济地位,使我们能和全国人民一道富起来,不至于永居“第三世界”。更重要的是,要使“下乡吃大亏”论无立足之地。我们真诚地希望,我们微弱的呼声能唤回国家领导传送的“福音”。
    此致
    崇高的敬意
    湖南省部分老知青
    执笔人:株洲市湘江机器厂南华幼儿园萧芸
    1982.10.7

    据称此信改变了8000万知青命运

    1980.5.11 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我今年23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反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一段思想的长河起于无私的源头而最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
    过去,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小学的时候,我就听人讲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但英雄的事迹也激动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我想,我爸爸、妈妈、外祖父都是共产党员,我当然也相信共产主义,我将来也要入党,这是毫无疑义的。
    在我进入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开始了,尔后愈演愈烈……我有些迷茫,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我问自己,是相信书本还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师长还是相信自己……
    那年我初中毕业,外祖父去世了。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突然变得冷酷起来,为了钱的问题吵翻了天。我在外地的母亲竟因此拒绝给我寄抚养费,使我不能继续上学而沦为社会青年。……我得了一场重病。病好后……被分配在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里……
    我相信组织。可我给领导提了一条意见,竟成了我多年不能入团的原因……我求助友谊。可是有一次我犯了一点过失时,我的一个好朋友,竟把我跟她说的知心话悄悄写成材料上报了领导……我寻找爱情。我认识了一个干部子弟。他父亲受“四人帮”迫害,处境一直很惨。我把最真挚的爱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扑在他身上……可没想到,“四人帮”粉碎之后,他翻了身,从此就不再理我……
    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请教了……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如说为革命,显得太空不着边际,况且我对那些说教再也不想听了;如说为名吧,未免离一般人太远……;如说为人类吧,却又和现实联系不起来……;如说为吃喝玩乐,……也没什么意思。
    我求助于人类智慧的宝库——拼命看书。我读了黑格尔、达尔文……巴尔扎克……大师们像刀子一样犀利的笔把人的本性一层层地揭开,让我更深刻地洞见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我惊叹现实中的人与事竟和大师们所写的如此相像……(我)看到的都是一个个葛朗台、聂赫留道夫式的人物……在利害攸关的时刻,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过去,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现在想起来又是多么可笑!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了。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
    编辑同志……我把这些都披露出来,并不是打算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良方妙药。如果你们敢于发表它,我倒愿意让全国的青年看看。我相信青年们的心是相通的……
    信见载于《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30年后,一个名为黄晓菊(1955年生,时为北京第五羊毛衫厂工人)的女士再次致信《中国青年报》,说明“潘晓”系其与潘祎(1959年生,男,时为北京经济学院(现为首都经贸大学)经济数学系二年级本科生)二人之姓拼合而成

    徐晓:究竟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才能面对如此真实的恐惧

    没有哪一种体验是不可以磨灭的,没有哪一种经历是不可以逾越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并修改着所谓客观的记忆,你会随时为自己的变化而找出合理的解释,原谅自己纵容自己以至浑然不觉。
    ▌我被关押的那所监狱
    我被关押的地方理论上说不算监狱,而是看守所。看守所和监狱相比,最大的不同应该是,监狱关押的是已经定了罪的犯人,看守所关押的是还没受审的嫌疑犯。
    但那个年代没有嫌疑犯这个概念,只要被抓起来就是板上钉钉的罪人。那时也不讲法律程序,就我所知,我所在的看守所里关押时间最长的已经超过十年,是民主党派人士屈武的夫人。
    刘少奇的前妻谢飞被关了五年单身牢房,据说出狱后患了失语症,除了一个烧锅炉的工人以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后来和我在同一个号里的苏联人丽达也在单身牢房里关了五年,精神几乎崩溃时才被调到了多人牢房。
    因为是在首都,又是市一级的看守所,而它正巧又在一个真正的而且是模范的监狱的隔壁,便被在里边和在外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成是真正的监狱了。

    ▌爱唱歌的小荣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的确是太年轻了,年轻得清高、傲慢还有点无理,同是阶下囚,我却因为自己是政治犯而觉得比别人优越了许多。
      小荣是因流氓罪而被抓进来的,所谓流氓罪无非是和男朋友拍了几张裸体照被揭发而出了事。
    她会唱很多歌,都是我从没听过的,《绿岛的夜》那首歌我是1975年在狱中第一次听她唱的。她唱歌时,漂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有时眼泪就一串串地掉下来了,她也不去擦,歌唱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我一点都不同情她,讨厌她总是讲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讨厌她说话时总带脏字,按我当时的认识水平,拍裸体照的女人无疑是真正的流氓,我坐牢是冤枉,而她坐牢是活该。
    虽然她对我很友好,但我不愿意理会她,只要她一开始讲故事我就假装看书或者看报。现在想起来,如果她不善,不是看我小让着我,想气气我或者治治我,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准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当时的假正经简直太可笑了,我是个现行反革命,但却显得比谁都左,那面目一定和管教队长差不多。
    ▌难以言述的老黄  另一个让我不知该怎样对她的是老黄,她当时也就不到四十岁。说起来我们曾经还是邻居,她的女儿是我的校友或学长。
    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画家,据说1949年前他的漫画在某市还有点名气,母亲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但是——我简直难以说出口——她的女儿的父亲同时也是她自己的父亲,或者说,她女儿既是父亲的女儿又是父亲的孙女。而这一乱伦悲剧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爱上了她的叔叔,为了使丈夫能容忍这一关系,母亲设下了圈套,让丈夫与十五岁的女儿同床共枕,然后亲手带大了由丈夫和女儿生下的孩子。
    文革初,上中学的女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精神彻底崩溃,成了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精神病人。
    天啊!按我当年的阅历,她的故事惊得我目瞪口呆,然而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说到她坐牢的理由也简单得让人不能相信:教邻居的孩子们学唱苏联歌曲,罪行是教唆犯。

    ▌与四个杀人犯同监 说实在的,我没想到监狱是这种状况。在我全部关于监狱的知识里,除了从电影里看到的共产党员,就是像遇罗克那样的政治犯,杀人犯、流氓犯、贪污犯这些字眼与我的生活常识相距太远,也没想到堂堂的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里的犯人也是三教九流的都有。
    但是如今我和她们肩挨着肩地睡在同一张铺上,和她们同吃一个盆里的饭,一开始从内心里真是不能接受,遇上杀人犯我甚至有点害怕。
      我先后换过三个号,曾经与四个杀人犯同监,不知是不是巧合,她们一律都是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律都杀死了自己的公公。
    那是我进去后第二个年头的冬天,号里来了一个瘦高个儿的农村妇女,她把毒药拌在豆腐渣里毒死了因为财产纠纷而结了怨的公公,而且她成功地让村里所有人相信了公公属于正常死亡。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尸体下葬三个月后,一个远房亲戚要求开棺验尸,她再没有能力阻止。

    一个号一般住三个人,偶尔也会住四个,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心烦,好像睡觉太挤带来的烦恼远远超出了坐牢本身的烦恼。那天正是四个人挤着,刚好够铺下四条被子,我的位置靠墙,新来的杀人犯紧挨我睡。
    半夜牢门突然哗啦啦地开了,睡眼惺忪地转过脸,发现杀人犯正用一条红布腰带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满脸憋得通红,她的眼睛长得本来就凸,这下更显得像是要暴出来。
    队长走进来用剪子把裤带剪断,然后就把她带走了。我们三人被吓得不敢再睡,为人能不能自己把自己勒死而争论不休。
    自杀在狱中是要受惩罚的,她回来时戴上了背铐,我们看着她爬上床铺然后用脚一点一点把被子勾起来再用牙齿咬着盖在身上。队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谁也不敢帮她一个手指头。
    从那天起大家都不得安生了,她白天黑夜地嚷疼,然后喊队长再被队长训,我们虽然烦她,但看着她提不上裤子吃不上饭还是得帮她。说来也奇,她的胳膊长,弄来弄去的从屁股下面钻到了前边,背铐成了前铐。
    到了打饭、放茅、放风的时候,她从下面一钻又成了背铐,队长一点看不出来。更离奇的是,这样一来二去的,铐子不知怎么竟然坏了,全然成了摆设。
    就这样像捉迷藏似的过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很快她就走了,不会是释放,很可能是去服刑,但她带铐子的故事成了狱中的黑色幽默,应该说是一个荒诞派作品的好题材。

    ▌“你,收拾东西出来” 
    我还看过另一个长期戴背铐的。把我调进她的号是1976年1月8日。那天早上气氛就很异常,队长们的脸比平时拉得更长绷得更紧。
    小荣说听到了远处传来哀乐声,我们正议论这哀乐是为哪个大人物而奏,就听到队长在门外开锁的声音。以为是我们的议论被队长听见了,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队长小声说:“你,收拾东西出来。”
    一般筒道里有点声音所有犯人都会竖起耳朵听,所以队长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而不准叫犯人的名字则是队长们的“监规”,我们没有代号,所有人都是第二人称“你”,如果没有手指的配合当然就分不清是哪个你。
    那天队长说的“你”,手分明指的是我。“收拾东西出来”,这句话在狱中是最暧昧的语言,你别想从队长的语调和表情判断那句话的背后是手枪还是玫瑰。
    我是第二次听到对我说这句话,最后一次跨出牢门时我听到的也是同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多也一个字都不少。我紧张而又狼狈地把东西都堆在房门口。
    队长锁了这扇门去开另一扇门,这时候号里的人肯定根据开门的声音知道我并没有离开这个筒道,而我也明白了这次“收拾东西出来”的背后既没藏着手枪也没藏着玫瑰。
      东西搬进去后队长把我叫到管教办公室去谈话。管教是队长们的队长,她的眼睛像是一颗五光十色的宝石,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而且她总是眯着眼,好像不适应白天的光线,那简直就是一双真正的猫眼。
    这次谈话和上一次相比要和颜悦色得多,先是问我想不想家,家里是否给我送过东西,还说看我年轻给我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让我相信政府,认真对待这次考验,争取早日出去与家人团聚。我听得一头雾水,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一个精神病的力量  
    回到号里没多久送来了当天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是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不一会儿别的牢房就传出了哭声,队长的眼睛个个也是红的。所以任由犯人们哭。借着这个机会,犯人们新仇旧恨自艾自怨,一时间哭声连成一片。
    我刚调进新号里的一位中年妇女看到报纸开始大骂周恩来,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调我来这个号,因为我的“反动观点”之一是反对江青利用批林批孔批周公,和她的政治观点正好相反。显然这是重要的敌情,门口站着好几个队长,她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我弄不明白,这样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女子有什么理由在监狱里还敢那样放肆。中午打饭时,她趁队长不注意跑到楼道里喊,终于被拉走,开始了长达好几个月戴着背铐的生活。
      当时我并不知道悼念周恩来时全国空前的盛况,以后发生了四五事件,牢房人满为患,可以设想,如果她不是在监狱里而是在大街上喊那些话,愤怒的群众不用石头把她砸死也得用唾沫把她淹死。
    很快我就断定她是个精神病人,她的丈夫是公安部的,言谈话语中她常提到谢富治,她受刺激的原因一定与政治有关,与线上的人物有关。
    断定她是精神病人另一个理由是,她有常人没有的忍耐力。她的胳膊没有杀人犯那么长,不可能从屁股底下钻来钻去,她的运气也没有杀人犯那么好,手铐好着呢,看不出短期内有可能坏。
    不到一天她的手就肿了,没几天肿得像馒头似的并且又紫又黑,皮肤薄得像是一碰就破,接着胳膊也肿了,铁铐深深地嵌到肉里一点活动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她从来不说疼,也不像杀人犯只要见到队长就要求摘铐子。
    看着她吃饭时把窝头放在床沿上趴着啃,我开始给她喂饭,看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我开始帮她梳头,放茅时帮她穿裤子,有热水的时候还给她做热敷。
    有时候我会劝她向队长认错请求把铐子摘下来,否则时间长了她的手臂很可能残废,她总是像无所谓似地微笑着摇头,然后像祥林嫂似的自言自语……
      我想最终给她摘下了手铐,是因为周恩来的死在队长们的心里引起的波澜终于归于平静,把她抓起来的人应该最清楚,她真正应该去的地方不是监狱而是精神病院。
      她是我在狱中见到的胆子最大的犯人。意志是对恐惧而言,正常人对恐惧过于敏感,当你的思维能力足以判断你可能面对什么、失去什么,而那将要面对的正是你难以面对的,将要失去的正是你不忍割舍的,于是你有了真实的恐惧,你因此而需要意志力来克服这恐惧。

    而精神病患者之所以能够真正地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意志力。一个正常人的意志力再强,也远远不及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无意识更有力量。

    ▌一生未嫁的天主教徒
    和精神病患者在同一个号里的另一个狱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个一生未嫁的天主教徒,她是我在狱中见到的年龄最大的犯人。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同案不止一个,我所在的看守所里就有十好几个。

    从她的同案那里我已经大致知道了她的案情。那是1976年初,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
    天主教徒们神奇地串联在一起,顶礼膜拜一个北京郊区房山县来的二十八岁的女人,据说此人的文化程度是小学三年级,但成百上千大学教授、医生、工程师都是她的信众。
    她自称是圣母的徽号,替圣母到中国来发出警告,因为中国人罪孽深重,圣母将在那一年的某月某日施行惩罚,将连续若干天不出太阳,连续若干天暴雨如注,全国上下将一片漆黑。
    总之,他们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每个人都无比虔诚,老人曾讲述她为了保护圣母的徽号被革命群众用石块打,用唾沫吐的经历。
     她是以非法传教的罪名被抓起来的,我从中知道了一个常识:在中国可以信教但不可以传教,而信与传的界限在哪里呢?

    ▌拒不认罪的中学生
    过了没多久,监狱里通过广播开了一个宽严大会,宣布了几个因为认罪态度好当场释放和因为拒不认罪而从重判处的典型。
    会开到一半,筒道里就传来大喊大叫的声音,老人告诉我,叫喊的是一个中学生,会上宣布认罪态度好当场释放的是她的母亲,她骂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她骂母亲是叛徒,骂她不得好死。
    接着传来开牢门的声音,她被强行拖了出去。我们都竖起耳朵听着她回来的动静,直到熄灯的铃声响了她仍然没有回来。
    深夜,哗啦哗啦的脚镣声把我惊醒,我相信,在这样静的夜里,每一个人都被那声音惊醒了,但是整座牢房静得没有一点声息,除了那刺耳的脚镣声,哗啦哗啦地由远而近,在我隔壁对面的房门口停止,然后是队长的开门声,她走进去了。一个女中学生,然而,她拖着脚镣走进了牢房。肯定还有手铐,背铐。
    牢门关上了。牢房还是那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我相信,那天晚上,牢房里每一个生命都像我一样,屏住呼吸睁着不眠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逼真地感受到脚镣这种刑具的存在,而且它戴在一个女孩子的脚腕上。你尽可以想象,她以怎样的激情,激怒了试图让她像她母亲那样就范的干警;你也尽可以想象,她以怎样的执着守卫着她那也许是幼稚的信念。
    但是,你很难想象,一个年龄还没到可以成为公民的小姑娘,怎么会来到这座监狱,来到这间牢房,并且亲耳听到母亲对女儿的背叛——没有母亲的影响,她也许不会走上这条不知是通往天堂还是通往地狱的道路吧?

    ▌我还没有被上帝选中
    直到离开那座监狱,我始终和老人在同一个号里。只要有可能,她就会给我讲《旧约》里的故事,讲基督的降临,讲迷途的羔羊,讲人应该为上帝献身,而不应该在世俗中沉沦。
    她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退休工人,她的全部学问只是一部《圣经》,但是宗教精神正是我在困境中所需要的,我是她的唯一的听众,是她传教的最佳对象,她对我成为上帝的子民充满了信心。
    我们像一对忘年交相互交换了地址,她没有亲人会来给她送东西,我把准备留给她的衣服和日用品专门放在用一条长裤的裤腿缝制的手提包里,准备走的时候留给她用。
    但是最终这些东西还是被我带回了家,当队长开门指着我说“你,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是给我调号还是让我回家。
    大概过了两年多后,我收到了她写给我的信和寄给我的照片,她先是住在北京西城的一个天主教堂里,后又到了清河的一家福利院。
    我常去看她,但是对于她的说教再不像在监狱里时听得那样入神,她说服我受洗,希望我一辈子单身。但这对我已经不可能了,我上了大学,并且正在恋爱,还是当年大学里竞选的活跃人物。
    世俗的生活使我目不暇接,革命的事业让我眼花缭乱,在我看来,我的使命感并不比她的使命感来得逊色,她把一生献给宗教,而我在刚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以后又一次投身文学刊物《今天》的编辑。
    我像当年一样尊重她的信仰,祈祷她因为信奉上帝而获得内心的安宁。但是我已经不可能成为她的或者任何人的信徒了。也许这正是我坎坷人生的悲剧所在。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接受了她的教诲,这些年我会不会活得没有这么烦恼这么劳累?
    然而,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又错了。上帝不会那么实际,原罪是赎不完的,救赎之路无比漫长,也许一生还不够,还要加上来世。
    两年以前,一个刚刚皈依了天主教的画家朋友像我的狱友二十多年前一样,苦苦地劝我皈依天主,我回答他:我还没有被上帝选中。
    如今我仍然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尘世里沉浮,我还没有找到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痛苦的力量,更没有在命运的混沌中看到与上帝相通的道路。

    但是我坚信:上帝只救能够自救的孩子!如果老人尚在人世,她应该不会无视我的这一感悟,尽管这其中多少有点自恋、自慰和自嘲。▌敏感的心无法回避极端的感受
    按照哲学性的表达,人是被上帝抛向这个世界的,虽然此生痛苦无绝期,但没有人因此而对上帝不满,相反还庆幸上帝给了自己生命。
    但却没有人会庆幸自己被什么人投入监狱,虽然那经历能让人体验到多数人不可能体验到的东西。
    “抛向”意味着你虽然不能选择是不是要来到这个世界,也意味着你有权利自由地选择你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这种自由被视为形而上意义的人生绝境。
    “投入”则完全不同,它不仅意味着你没有权利选择你去不去要把你投入到的那个地方,当然也意味着你没有任何权利决定你在那个地方怎样生活,这种没有自由被视为形而下意义的人生绝境。
    所以,世俗的人会产生对死的恐惧,哲学家会产生对不死的恐惧。
    很多人都经历过插队生活、军队生活、学生生活等等,每一种生活有每一种生活中的惊心动魄,也有每一种生活中的家常便饭。
    在监狱里,提审对我来说是惊心动魄的,虽然没给我上过刑也没动过拳脚,但它关乎我的进出甚至死活。
    但是很快就不再提审我了,盼望提审则成了我在狱中最最基本的常态,就像平时盼望发工资、盼望放假一样。我不敢说盼望回家,当然更不可能盼望判刑,我只能盼望提审,从提审中猜度还能再盼望什么。
    孤独,恐惧,死亡,这些极端的感受不只是在特异的生活中才能体验,事实上,那是一颗敏感的心灵无法回避的。
    在梦中,在秋风吹落一片枯叶的瞬间,在爱情的背叛把你击倒的时刻,在理想的虚妄被你看到的时候——这不是很多人都遭遇过的吗?
    就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日子里,就在我把回忆的笔触伸向25年前,试图还原那两年的生活时,我的感受似乎并不比当年更加缥缈更加肤浅。

    1975年1月28日,20岁的徐晓女士被捕入狱,本文节选自其《半生为人》。

    1972.12.20 李庆霖的信

    尊敬的毛主席:
    首先,我向您老人家问好。
    我是个农村小学教员,家住福建省莆田县城厢镇。家庭成分是贫民。我的教员生涯已有二十多个寒暑了。
    我有个孩子,叫李良模, 是一个一九六八年的初中毕业生。一九六九年,他听从您老人家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教导,毅然报名上山下乡。经政府分配在莆田县山区——荻芦公社水办大队插队落户务农。

    在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头十一个月里,他的口粮是 由国家供应的(每个月定量三十七斤),生活费是由国家发给的(每个月八块 ),除了医药费和日常生活中下饭所需要的菜金是由知青家长掏腰包外,这个生活待遇在当时,对维持个人在山区的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用,是可以过得去的。

    可是, 当国家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口粮供应和生活费发给断绝, 孩子在山区劳动, 和贫下中农一起分粮后, 一连串的问题便产生了:

    首先是分得的口粮年年不够吃, 每一个年头里都要有半年或更多一些时间要跑回家吃黑市粮过日子。在最好的年景里, 一年早晚两季总共能分到湿杂稻谷两百来斤, 外加两三斤鲜地瓜和十斤左右的小麦, 除此之外, 就别无他粮了。

    那两百来斤的湿杂稻谷, 经晒干扬净后, 只能有一百多斤, 这么少的口粮要孩子在重体力劳动中细水长流地过日子, 无论如何是无法办到的。况且孩子在年轻力壮时候, 更是会吃饭的。

    在山区, 孩子终年参加农业劳动, 不但口粮不够吃, 而且从来不见分红, 没有一分钱的劳动收入。下饭的菜吃光了, 没有钱再去买:衣裤在劳动中磨破了, 也没有钱去添制 (置) 新的:病倒了, 连个请医生看病的钱都没有。其他日常生活需用的开销, 更是没钱支付。

    从一九六九年起直迄于今, 孩子在山区务农以来, 个人生活中的一切花费都得依靠家里支持:说来见笑, 他风里来雨里去, 辛劳种地, 头发长了, 连个理发的钱都挣不到。此外, 他从上山下乡的第一天起, 直到现在, 一直没有房子住宿, 一直是借住当地贫下中农的房子。目前, 房东正准备给自己的孩子办喜事, 早已露出口音(风), 要借房住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另找住所。看来, 孩子在山区, 不仅生活上困难, 而且连个歇息的地方也成问题。

    毛主席, 您老人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我完全拥护:叫我把孩子送到山区去务农, 我没意见。可是, 孩子上山下乡后的口粮问题, 生活中的吃油用菜问题, 穿衣问题, 疾病问题, 住房问题, 学习问题以及一切日常生活问题, 党和国家应当给予一定的照顾, 好让孩子在山区得以安心务农。

    现在, 如上述的许多实际问题,有关单位都不去过问,完全置之不理,都要靠我这个做家长的解决,这怎么能行呀?有朝一日,当我见阎王去,孩子们失去家庭支持后,那他将要如何活下去?我真担心!

    今年冬,我的又一个孩子又将初中毕业了,如果过不了明春的升学关,是否再打发他去上山下乡呢?前车可鉴,我真不敢去想它!

    在我们这里已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 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劳动, 并不认真磨炼自己, 并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却倚仗他们的亲友在社会上的政治势力, 拉关系, 走后门,都先后优先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货真价实的下乡镀金的历史过程。

    有不少在我们地方上执掌大权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亲友,纵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们赶时髦上山下乡才没几天,就被“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需要”调用出去,说是革命干部的子女优先安排工作,国家早有明文规定。

    这么一来,单剩下我这号农村小学教员的子女,在政治舞台上没有靠山,又完全举目无亲,就自然得不到“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发展的需要”而加以调用了。唯一的资格是一辈子在农村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而已。

    面对我们这里当今社会走后门成风,任人唯亲的现实,我并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怪我自己不争气。

    我认为, 我的孩子走上山下乡务农的道路是走对了。

    我们小城镇的孩子,平常少和农村社会接触,长大了让其到农村去经风雨见世面, 以增长做人的才干, 是很有必要的。但是, 当孩子在务农实践中碰到的许多个人能力解决不了的实际困难, 我要求国家能尽快给予应有的合理解决, 让孩子能有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子可走, 我想, 该不至于无理取闹和苛刻要求吧。

    毛主席, 我深知您老人家的工作是够忙的, 是没有时间来处理我所说的事。可是, 我在呼天不应, 叫地不灵的困难窘境中,
    只好大胆地冒昧地写信来北京“告御状”了, 真是不该之至!

    谨此敬颂
    大安!
    福建省莆田县城郊公社下林小学
    李庆霖敬上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1967,遇罗克:出身论

    家庭出身问题是长期以来严重的社会问题。
    这个问题牵涉面很广。如果说地富反坏右分子占全国人口的5%,那么他们的子女及其近亲就要比这个数字多好几倍。(还不算资本家、历史不清白分子、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更没有算上职员、富裕中农、中农阶级的子女)。不难设想,非红五类出身的青年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数字。由于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国家,解放前只有二百多万产业工人,所以真正出身于血统无产阶级家庭的并不多。这一大批出身不好的青年一般不能参军,不能做机要工作。因此,具体到个别单位,他们(非红五类)就占了绝对优势。
    由于形“左”实右反动路线的影响,他们往往享受不到同等政治待遇。特别是所谓黑七类出身的青年,即“狗崽子”,已经成了准专政对象,他们是先天的“罪人”。在它的影响下,出身几乎决定了一切。出身不好不仅低人一等,甚至被剥夺了背叛自己的家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参加红卫兵的权利。这一时期,有多少无辜青年,死于非命,溺死于唯出身论的深渊之中,面对这样严重的问题,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不能不正视,不能不研究。而那些貌似冷静和全面的折中主义观点,实际上是冷酷和虚伪。我们不能不予以揭露、批判,起而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下面我们就从毛主席著作和社会实践中寻找答案,分三个问题来阐述我们的观点。

    影响问题

    先从一幅流毒极广的对联谈起。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辩论这副对联的过程,就是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侮辱的过程。因为这样辩论的最好结果,也无非他们不算是个混蛋而已。初期敢于正面反驳它的很少见。即使有,也常常是羞羞答答的。其实这副对联的上半联是从封建社会的山大王窦尔敦那里借来的。难道批判窦尔敦还需要多少勇气吗?还有人说这副对联起过好作用。是吗?毛主席说,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于人民利益的,任何错误都是不符合于人民利益的。它起没起过好作用,要看它是否是真理,是否符合毛泽东思想。
    这副对联不是真理,是绝对的错误。
    它的错误在于:认为家庭影响超过了社会影响,看不到社会影响的决定性作用。说穿了,它只承认老子的影响,认为老子超过了一切。
    实践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社会影响远远超过了家庭影响,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
    从孩子一出世就受到了两种影响。稍一懂事就步入学校大门,老师的话比家长的话更有权威性,集体受教育比单独受教育共鸣性更强,在校时间比在家时间更长,党的雨露和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滋润著这棵新生的幼芽,社会影响便成了主流。
    朋友的琢磨、领导的教导、报纸、书籍、文学、艺术的宣传、习俗的熏染、工作的陶冶等等,都会给一个人以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些统称社会影响,这都是家庭影响无法抗衡的。
    即使是家庭影响,也是社会影响的一部分。一个人家庭影响的好坏,不能机械地以老子如何而定。英雄的老子,反动的妈妈,影响未必是好的。父母都是英雄,子女却流于放任,有时更糟糕。父母思想好,教育方法如果简单生硬,效果也会适得其反。同样,老子不好,家庭影响未必一定不好,列宁就是例证。总之,一个人的家庭影响是好是坏,是不能机械地以出身判定的,出身只是家庭影响的参考。
    总的来说,我们的社会影响是好的。这是因为:我们的社会制度是无比优越的;我们的党是一贯突出政治的,是最重视年轻一代成长的;我们绝大多数人民是热爱新社会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尖锐性,不能忽视我们还处在小资产阶级汪洋大海之中。我们的文化教育制度正待彻底改革。有时社会影响又不全是好的。无论是什么出身的青年,如果接受社会上的坏影响,一般总要服从这种坏影响,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是只要引导得法,他很快就会抛掉旧东西,回到正确的立场上来。所以,故意让青年背上历史包袱,故意让青年背上家庭包袱,同属于一种错误路线,二者都是残酷的。由于社会影响是无比强大的,但又不见得全是好的,所以不管是什么出身的青年放弃思想改造,都是错误的。对于改造思想来说,出身好的青年比出身不好的青年并没有任何优越性。
    家庭影响也罢,社会影响也罢,这都是外因。过多地强调影响,就是不承认主观能动性的机械论的表现。人是能够选择自己的前进方向的。这是因为真理总是更强大,更有号召力。你真的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无比正确的吗?你真的相信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吗?你真的承认内因起决定作用吗?那么,你就不应该认为老子的影响比甚么都强大。否则,只能表明你的思想混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重在表现问题

    如果你没有理由驳倒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也驳不倒现在社会的好影响是主流,也不得不赞同出身和家庭影响没有必然的联系。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研究“重在表现”的几个问题。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初期,很多人都说“重在表现”是修正主义观点。后来听说这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才慌忙改口。可见他们对这项政策根本不理解。让他们来解释这项政策,就必然会任意歪曲。限于篇幅,这里只检查三种提法,看是否符合毛泽东思想。
    1、出身和成分完全不同
    看似公允的同志常对出身不好的青年这样讲:“一我们有成分论,二不唯成分论,三重在政治表现……”这是不看对象。
    江青同志解释过这句话。她说:这是对背叛本阶级的个别分子讲的。江青同志的解释是什么意思呢?举例说,恩格斯本人是资本家,但他背叛了本阶级,成了共产主义的第一代公民,成了工人阶级杰出的领袖。巴黎公社中也有一些本人是资产阶级分子的委员,但他们是工人阶级公社的代表。我国革命时期也有这样的例证。我们能不能因为他们成分不好而抹煞他们的历史功绩呢?不能!我们要重在政治表现。这就叫“不唯成分论。”我们认为相反的情况也使用于这个公式。对成分是矿工,但背叛了无产阶级,背叛了革命的分子,也要重在表现,也没有一点可以轻恕他的罪恶的理由。小而言之,李鼎铭是地主分子,但他向边区政府提出了“精兵简政”的建议,毛主席赞扬说:“不管什么人……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这就是不以人害言,亦即不唯成分论的具体表现。
    出身和成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老子的成分是儿子的出身。如果说,在封建家庭是社会的分子,子承父业还是实在情况,那么,到了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说法就不完全正确了。家庭的纽带已经松弛了,年轻的一代已经属于社会所有了。而到了社会主义社会,一般的青少年都接受无产阶级教育,准备为无产阶级事业服务了,再把儿子、老子看作一码事,那也太不“适乎潮流”了。
    毛主席在一九三九年写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说,当时的知识分子属于小资产阶级范畴。在这里并没有分门别类,把哪一个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划归为哪一范畴。
    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写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又说:“我们的大学生,虽然还有许多人是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女,但是除了少数例外,都是爱国的,都是拥护社会主义的……”这又是一个例证。
    由此可知,同一个家庭的成员不见得就是同一个阶级的成员,这一点连阶级敌人都知道得很清楚。例如,运动期间北京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份判决书上写道,一个反革命富农分子,因为三个儿子检举了他,夜间持凶器砍死、砍伤了他们。又据一份传单,市内某公社工厂书记——一个蜕化的变质分子,临自杀前,亲手溺毙了自己的孩子。他在遗嘱中说,孩子长大也不会为自己报仇的。
    出身和成分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有一段对话是很耐人寻味的。甲(是个学生):“你什么出身?”乙:“你呢?”甲:“我红五类,我爸爸是工人。”乙:“那我比你强,我就是工人。”
    如果说唯成分论都没有道理,那么唯出身论又怎么能够存在?
    有些人会引用毛主席的话反驳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地主、资本家他们长期在剥削阶级地位中生活,他们的思想无不打上剥削阶级的烙印。因此,他们要想重新做人,就必须脱胎换骨地改造,这也就是我们“有成分论”的根据。但是对他们的子女,就不能这样看了。特别是在新社会长大的青年,能说他们是在剥削阶级地位中生活吗?世界上哪有一种没有剥削的剥削阶级呢?没有这样的东西。给一个人的思想打上烙印的,不只是家庭,更重要的是社会。今天的社会是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青年人的阶级地位,要么是准备做劳动者,要么是已经成了劳动者。这时对他们还强调“成分”,那就是要把他们赶到敌对阶级中去。
    我们必须要划清出身和成分这二者之间不容混淆的界限。谁抹杀了这两条界限,虽然样子很“左”,但实际上就是抹杀了阶级界限。
    2、出身和表现关系甚小
    于是,公允派的同志不谈成分了。他们说:“我们既看出身,也看表现(即政治表现)……”
    这是“出身即成分论”的翻版。两相比较,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没多大差别。
    出身是死的,表现是活的,用死标准和活标准同时衡量一个人,能得出同一个结论吗?我们在本文第一个问题已经分析过:出身是家庭影响的一个因素,家庭影响是表现的一个因素,而且是一个次要的因素,社会影响才是表现的主要因素。因此,出身和表现根本没有同一性。究竟一个人所受影响是好是坏,只能从实践中检验。这里所说的实践,就是一个人的政治表现。表现好的,影响就好;表现不好的,影响就不好。这和出身毫无牵涉连。
    退一步说,我们非要既看出身,又看表现不可,那么请问:出身不好,表现好,是不是可以抹杀人家的成绩?出身好,表现不好,是不是可以掩饰人家的缺点?出身不好,表现不好,是不是要罪加一等?出身好,表现好,是不是要夸大优点?难道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吗?
    “既看出身,也看表现”,实际上不免要滑到“只看出身,不看表现”的泥坑里去。出身多么容易看,一翻档案,就完事大吉了。或者在街上一见面问对方:“你是什么出身?”便了解了一切。真是又简单又省事。要看表现是何等麻烦,特别是对那些莫名其妙的怀疑派来说,绝不相信你平时的表现,也不相信你大风大浪中的表现,既怀疑你过去的表现,也怀疑你现在的表现,并准备怀疑你将来的表现,直怀疑你个死而后已,才给你盖棺论定。终于连他们也怀疑腻了。如果看出身,两秒钟能解决大问题。再说,表现这种东西,对于某些人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准绳。爱奉承的人,认为拍马屁是最好的表现;爱虚伪的人,认为客套是最好的表现;爱错误路线的人,认为出身不好的青年终日超经验的忏悔是最好的表现。哪里比得上出身?只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平常儿骑墙”三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看一看毛主席怎样教导我们吧,毛主席说:“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我们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标准,我认为是唯一的标准。”这唯一的标准是出身吗?
    毛主席提出的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条件,有出身这一条吗?
    十六条中的第五条是坚决执行党的阶级路线,谈到要依靠什么人,团结什么人,反对什么人,有出身这个根据吗?
    革命左派的三个标准,有出身这个标准吗?没有!完全没有!出身好坏与本人革命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即使出身不好,一样可以是革命左派,可以是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可以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赐的团结,不能够只做人家的外围。谁是中坚?娘胎里决定不了。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革命最坚决的人,就是那些表现最优秀的人。谁也不能说王杰的光辉程度就不及雷锋。
    谈到怎样看表现,想到古代思想家的一则寓言。他说千里马常有,但认识千里马的伯乐不常有。一般人相马,总是根据母马、外形、产地、价钱来判断马的好坏,偏忘记了让马跑一跑,试一试,看看它到底能不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这样就分不出哪一匹马是千里马。今天有的人不正是这样吗?他们只是着眼于出身啦,社会关系啦,这些死材料,恰恰忘了真正可以作为根据的表现。久而久之,不但糟踏了千里马,就连普通马也要变成“狗崽子”了。
    我们必须要摆对出身和表现的位置。衡量一个青年是否革命,出身不是标准,只有表现才是唯一的标准。你们真的认为出身好表现就好,尽可以表现上超过出身不好的同志?只有表现糟糕的人才扯起出身这面大旗当虎皮,拿老子当商标,要人买账。我们说,你表现不好,比如:顽固坚持反动路线,不学不用毛主席著作等等,就是出身于红五类中的前三类(革干、革军、革烈),也一点没有用处。
    出身、社会关系这些东西只能算是参考。只要把一个青年的政治表现了解清楚了,它们就连参考的价值也没有了。
    3、出身好坏和保险与否毫无关系
    公允派的同志这回换了口气:“黑五类子女同他们的家长当然不完全一样子……”言外之意,和红五类子女当然也不一样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回功利主义这块法宝来了),因为:“他们不保险!”
    可是,为什么不保险呢?“无论如何,他们受过坏影响!”外因决定论者这样说。且不谈家庭出身不好影响未必不好,且不谈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那么,是不是家庭影响坏一些,社会影响再好,表现也要坏一些呢?这绝不是代数和的关系,而是辩证的关系。毛主席说:“不破不立”,又说:“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如果不和自己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作斗争,无产阶级思想又如何树立得起来?我们常常形容一些只受过红一色教育而没有经过刻苦的思想改造的青年为温室里的花朵。他们经不起风浪,容易为坏人利用。不是这样吗?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些喊“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出身颇为令人羡慕的好汉们,后来不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成了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了吗?他们保险吗?而领导无产阶级伟大革命事业的伟大导师马克思、列宁、毛主席出身都不好,这个事实也绝不是偶然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出身,在于思想改造。
    “革干子弟不想复辟,不会革老子的命。”家庭观念极重的人这样说。往往,复辟是在不自觉中进行的。运动中揭出来的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凡是近几年提拔的,出身一般都很好,他们保险吗?后来形“左”实右的工作队或明文规定、或暗中推行歧视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政策,那时,选入革委会的大都是出身好的,结果大多当了工作队的反动路线的推销员,他们保险了吗?北京市中学红卫兵某负责人,他竟有男女秘书各二人、司机一人,此外还有小汽车、摩托车、手表、照相机、录音机等等,陈伯达同志还称之为假红卫兵。可见,只依靠出身好的人同样不能取消复辟的危险。古代有个女皇名叫武则天,她把大臣上官仪杀了,却把上官仪的女儿留做贴身秘书。有人为她担心。她说:“只要政治修明,自然使人心悦诚服,这有什么关系?”看看那些反动路线的执行者,他们惧怕毛泽东思想,不贯彻党的政策,又怎么能相信革命的青年?可笑!他们连封建帝王的这点远见也没有,还自称为“无产阶级战士”呢!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绝不会在接班人的条件中写上出身这一条的,因为他的政策最正确,路线最鲜明。在他领导下,青年也就最保险。否则,纵然如革命胜利后驱逐剥削阶级的苏联,所有青年出身都不错,也是不保险的。
    提倡保险论的人并不少,像样的理由却没有。难道这就是“阶级观点”吗?不像!这是“阶级偏见”,它和无产阶级无缘,和小资产阶级倒挺亲近。这些人头脑里没有树立公字,私有意识浓厚,所以度己度人,没有不变样走形的,依照他们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共产主义就永远不能成功,所以他们不是共产主义者。依照他们的观点,父亲怎样,儿子就怎样,不晓得人的思想是从实践中产生的,所以他们不是唯物主义者。依照他们的观点,一个人只要爸爸妈妈好,这个人的思想就一定好,不用进行艰苦的思想改造、思想斗争,所以他们不是革命者。他们自己不革命,也不准出身不好的人革命。他们称自己是“自来红”,殊不知,“自来红”是一种馅子糟透了的月饼而已。
    我们必须相信毛泽东思想哺育下的广大青年,应该首先相信那些表现好的青年。不能用遗传学说来贬低一部分人抬高一部分人。那样做,无非是一种拙劣的政治手段,绝没有任何道理。我们不允许用资产阶级的阶级偏见代替无产阶级的阶级观点。当然,任何一个有出息的青年都应该下定决心改造自己。这样即使影响不好,也能变坏事为好事,变阻力为鞭策。如果没有这种决心,那也就无所谓有好的政治表现,也就不堪设想了。

    受害问题

    有一位首长在一九六一年讲过,“出身不同的青年之间,不应该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应该存在,可是偏偏存在着,这是怎么造成的?
    记得运动初期,受害问题首先由一些时髦人物提出来了。随着,大家都说自己受了修正主义集团的迫害。修正主义集团那么反动,要是自己不但没受迫害,反而受到宠爱,那还算是革命者吗?于是谭立夫也说他受害了。经济上受害吗?困难时期他大吃荷兰炼乳;政治上受害吗?思想那么反动还入了党,哪一点像受过委屈的公子哥儿?新改组的《北京日报》也大登特登红五类出身的青年诉苦文章,说他们是前市委修正主义路线的受害者。应该说,所有的青年都是受害者,为什么单是出身好的青年是受害者呢?我们看一看他们受了哪些害。
    一“我们被拒于大学之外,大学为剥削阶级子女大开方便之门”;二“大学里出身好的青年功课不好,大受教授白眼”;三“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竟被提升当干部”;四“……”。假使这就算是受害,那么,受害的正是出身不好的青年,堂堂首都一份大报竟然这么颠倒黑白,那也无怪乎它寿终正寝了,还是让事实说话吧!
    回想修正主义集团当政时,每年大学招生完毕,前高教部总发表公告:“本年优先录取了大批工农子弟,革干子弟。”不少大学几乎完全不招收黑五类子女。大学中的重要科系就更不用提了。学校则以设立“工农革干班”为荣。难道这就是“为剥削阶级子女大开方便之门”了吗?上了大学的,也是出身好的人受优待。不少大学成立“贫协”一类的组织,与团组织并立。这次运动开展以来,有禁止黑七类子女串联的,有用出身攻击敢于写大字报的同学的,有不许出身不好的青年参加各种战斗组织的,有借出身挑动群众斗群众的……这些大家都不感到怎样意外,可见出身不好的青年受迫害历来就是常事。至于说红五类出身的青年学不好功课,那纯粹是对出身好的青年的诬蔑。何以见得出身和学习一定成反比呢?中学也如是,据前北京市教育局的调查乱班的材料,其中有“捣乱”学生出身调查一项(注意,这里的“捣乱”和造反没有关系,材料中指的是大谈男女关系,有偷窃行为的),大多出身很好,有在乱班中别人都闹他不闹的,出身反而挺糟,问其原因,答曰:“我出身不好,人家闹没事,我一闹就有事了。”这话不假,不用说中学,连小学也是如此。有位校长对青年教师说:“有两个孩子同时说一句反动的话,出身好的是影响问题,出身不好的是本质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前团市委的指示,有一度某些学校所有出身不好的少先队干部全改选了。近几年中学的团干部、班干部也都是从出身这个角度考虑的。一般教师也许是为舆论左右,也许是发自肺腑,没有不对出身好的青年(特别是革干子弟)另眼看待的,相反的情况纯然是例外。否则,早就扣你个“没有阶级观点”的大帽子了。
    工厂这种现象也很普遍。凡是近三、四年提升的行政干部,几乎无一例外是出身好的。就连先进工作者候选名单上也有出身这一栏。有的工厂还规定,出身不好的师傅不许带徒工,不许操作精密机床。运动初期还有规定“出身不好的工人有选举权但没有被选举权”的。在总结各厂当权派罪状的时候,所谓招降纳叛(即曾经提拔过某个出身不好的人做了技术干部),是十分要紧的一条。可想而知,以后的当权派要再敢这么办才怪呢。工厂里也组织了红卫兵。出身限制很严。翻遍中央文件,只有依靠工人一说,从未见依靠出身好的工人一说。是谁把工人分成两派了呢?
    农村中这样的例子更多。修正主义代表人物搞过“四清”的地方,把地富子女划分了一下成分,表现不好的,出身就是成分;表现一般的,是农业劳动者;表现好的,是中农。为什么表现好的就是中农呢?不能算贫下中农吗?那么贫下中农子弟表现坏的是不是也要划成地主富农呢?表现是出身的结果呢?还是出身是表现的结果呢?出身不好,便不能做行政、财会、保管等工作,也不能外调。没有普及中学教育的农村,能够上初中的,要教师、贫协、大队长三结合推荐。当然,他们谁肯为出身不好的少年背黑锅呢?大队长介绍:“这个娃出身好,又听话,肯干活,就是他吧!”这样的,就上初中。
    社会上其他部分也如是。北京的街道近两年改选居民委员会,出身是一个首要条件。连街道办事处印制的无职业青年求业登记表上也有出身这一项。求业表上主要就有两项,除去出身,还有一项是本人简历。自己填写简历,又都是青年,自然情况差不多。用工单位来挑人,没有不挑出身好的。要不,放着出身好的你不挑,单挑出身坏的,是什么思想?所以,不被学校录取而在街道求职的青年,积年沉淀下来的,大多是出身不好的。只有在大批分配工作的时候,他们才会有被分配的把握。
    “出身压死人”这句话一点也不假!类似的例子,只要是个克服了“阶级偏见”的人,都能比我们举的更多、更典型。那么,谁是受害者呢?像这样发展下去,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还有什么区别呢?
    “这正是对他们的考验呀!”收起你的考验吧!你把人家估计得和他们的家长差不多,想复辟、不保险、太落后,反过来又这样过高地要求人家,以为他能经受得住这样超人的考验。看其估计,审其要求,是何等矛盾!忘记了马克思的话吗?“要求不幸者是完美无缺的”,那够多么不道德!
    “他们的爸爸压迫过我们的爸爸,所以我们现在对他们不客气!”何等狭隘的血统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父亲破了产,儿子只要宣布放弃继承权,就可以脱离关系,想不到今天父子关系竟紧密到这个地步了,“左”得多么可爱啊!
    算了!我们不再浪费笔墨于这种毫无见地的谬论了。让我们研究一下产生这种新的种姓制度的根源吧!
    这正是修正主义分子一手造成的。那么资产阶级分子为什么要压迫资产阶级出身的子弟呢?这不奇怪吗?我们说这一点也不奇怪。正因为这些青年和他们不属于同一阶级,所以他们才这样做。而对于实现复辟阴谋,无论是无产阶级出身的子弟,还是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子弟,在他们看来是没有区别的。或许,那些温室里的花朵,那些不谙世面而又躺在“自来红”包袱上的青年对他们更有利一些。特别是一九六二年,毛主席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以后,这些阴谋家便慌了手脚。当前的阶级斗争,矛头指向谁呢?斗争的矛头主要是指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向他们所包庇的牛鬼蛇神。为了转移斗争的方向,他们便偷换了概念。本来父亲的成分应该是儿子的出身,现在,他们却把父亲的成分当成了儿子的成分。这样就在“阶级斗争”的幌子下,不顾中央指示,一场大规模的迫害,通过有形无形的手段,便紧锣密鼓地开场了。出身不好的青年是他们的挡箭牌,而压迫这些天生的“罪人”,则成了他们挂羊头、卖狗肉,扰乱视听的金字招牌。党中央正确地指出了他们推行形“左”实右路线,这便是其中一个渊源。

    他们干这种罪恶勾当,利用的是社会上的旧习惯势力,利用的是青少年的天真幼稚,特别利用一些高干子女的盲目自豪感(例如把自己划在一二三类,因为革军、革烈实际也就是革干,而工农子女便只好是第四、第五两类了)。他们还利用部分中下层干部的缺点和错误。有些干部所以承认并且推行了这一套反动的政策,在理论上是无知的表现,他们分不清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什么是小资产阶级的唯出身论;在认识上是暧昧的表现,他们分辨不出青年的哪些表现是本质的,哪些表现是表面的;在工作上是软弱无力的表现,他们不会给青年人提供表现政治思想的机会,他们不会做政治工作,以致把出身当工具,打击一些人,鼓励一些人,以推进工作;在政治上是热情衰退的表现,他们不愿做细致的调查研究,满足于用出身当框框;在革命意志上是怕字当头的表现,他们不敢提拔真正表现好的人,怕负责任。于是这些东西一起推波助澜,形成了在我们的社会制度下,在我们党的身边所绝对不能容忍的现象。一个新的特权阶层形成了,一个新的受歧视的阶层也随之形成了,而这又都是先天的,是无法更改的。正如毛主席指出的,种族压迫,就是阶级压迫。反动的修正主义分子的这套做法,也正是资产阶级反革命复辟的前奏。我们不能不指出,即使如此,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主要还是从右边抹杀了阶级路线,因为他们肆意包庇地富反坏右分子,包庇资产阶级分子。他们把资产阶级权威老爷拉入党内,给某些五类分子厚禄高薪,和他们大讲和平共处。反过来却迫害出身不好的青年,迫害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接班人,这不是一场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又是什么?
    工作队当政时期,又以极“左”的面目抹杀了阶级路线。在对待出身问题上,与修正主义集团可以称得上是一丘之貉。因此,这个严重的社会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深化了,反而将矛盾扩大化、公开化了。残酷的“连根拔”,极尽侮辱之能事的所谓“辩论”,以及搜身、辱骂、拘留以及殴打等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破坏这一部分青年生活的正常秩序的种种手段,剥夺他们政治权利的种种措施,全都以“超毛泽东思想”的面目出现了。迫使这么多人消沉了,感到自己是无罪的罪人,低人一头,很见不得人。他们不能以全部力量投入运动。想革命而又没有革命的本钱,想造反而又没有造反的条件,窒杀了多少革命青年的热情!革命队伍缩小了,这正中了反动路线的下怀。客观上起到了包庇钻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作用,起到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作用。有理由这样讲:如果不把以前受压迫最深的这一大部分革命青年彻底解放出来,那么这次运动就决不会取得彻底胜利!
    同志们,难道还能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下去吗?不应当填平这人为的鸿沟吗?在反动势力当政时期,受压抑的青年不仅是出身不好的青年,也包括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对抗的工农出身的青年及其他革命青年。我们呼吁:一切受反动势力迫害的革命青年,在毛泽东思想旗帜下,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你们受资产阶级压迫最深,反抗应该最坚决。在批判他们的时候,你们最有发言权。那些冒牌受害实际上得宠的谭式人物没有发言权。依靠他们批判,必然不深不透。所以你们决不是局外人,你们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只有胆小鬼才等待别人恩赐,而革命者从来依靠的就是斗争!你们应该责无旁贷地捍卫毛泽东思想,捍卫党的阶级路线。既不容许修正主义集团从右面歪曲它,也不容许反动路线从“左”面攻击它。你们应该相信自己能够胜任这一光荣任务!你们也不应该排斥那些没有受压抑也没有偏见的青年。你们可以团结他们,共同战斗,共同提高。同志们,我们要相信党,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胜利必将属于你们!
    一切受压迫的革命青年,起来勇敢战斗吧!
    1966年7月初稿 9月定稿 11月修改

    本文刊载于1967年1月18日《中学文革报》第1期。

    1953.4.17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

    据最近各地报告,入春以来,有许多农民因想参加工业建设,进入城市,寻找工作。仅就东北沈阳、鞍山两市的统计,即有二万余人。目前,由于城市建设尚在开始,劳动力需用有限,农民盲目入城的结果,城市,使失业人口增加,造成处理上的困难;在农村,则又因劳动力的减少,使春耕播种大受影响,造成农业生产上的损失。
    为了制止这种混乱现象的继续发展,特作如下的指示,望各省、市人民政府督促有关单位切实负责执行:
    一、各省、市人民政府应立即通知各县、区、乡政府、农会向准备或要求进城的农民耐心解释,劝止其进城,说明城市工业建设尚在开始,现有建筑工人已供过于求,自由进城,无法找到工作,不但要遭受路费的损失,而且还要耽误农村的生产,将来城市建设需要增加工人时,将正式通知区、乡政府,有计划、有组织地招收。
    二、今后县、区、乡政府对于要求进城找工作的农民,除有工矿企业或建筑公司正式文件证明其为预约工或合同工者外,均不得开给介绍证件。
    三、现已进城的农民,除为施工单位所需要者外,应由所在地的人民政府劳动部门及民政部门会同工会和其他机关动员还乡。在处理过程中应采取慎重态度,对还乡路费确有困难者,可由民政部门适当予以补助,劝其迅速还乡;对目前生产确有困难者,应适当予以救济。
    四、凡系各建筑工程单位自由在农村招来的农民,或原来的预约工,其本单位认为目前不需要时,均一律由该单位负责处理,动员其还乡,并发给路费。
    五、凡乱写介绍信的县、区、乡人民政府,应负责将其介绍到城里求职而找不到职业的农民动员回乡。
    六、自由进城寻找工作之村干部及民兵,应一律返乡领导农民春耕播种。已在农村安置就业的荣誉军人和退伍军人又来城市寻找工作者,也应还乡积极参加生产,以保证国家农业生产计划的完成。
    七、各城市建筑工程单位,应对工程设计、开工日期、用人多少、工种数目详细精确计划,通知当地建筑工程管理机关和劳动部门,以便有计划、有组织地调配和调剂劳动力。未经劳动部门许可或介绍者,不得擅自到乡村招收工人,更不得张贴布告,乱招工人。

  • 马克斯·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经济行动与社会团体》

    目录

    前言 经济行动与社会团体

    第一篇 经济行动的社会学基本范畴 第一章 经济行动 第二章 市场经济原理 第三章 分工的类型 第四章 资本计算的合理性 第五章 货币制度 第六章 经济与政治的相互渗透

    第二篇 经济与社会团体 第一章 经济与社会秩序 第二章 共同体的经济关系 第三章 共同体关系与结合体关系的类型,及其与经济的关系 第四章 种族的共同体关系

    前言

    以下这段导论式、不宜省略的概念定义(Begriffsdefinitionen)方 法,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抽象以及脱离现实的印象,但它并无意宣称是一 种新的方法。相反的,它只希望使用更具体、更精确的概念来表达(因 此或许显得有点咬文嚼字似的)任何经验的社会学(empirische Soziologie)在处理相同问题时,实际上所想陈述的那些意见。即使我 们有时运用了似乎不寻常的或新的名词,其目的仍是如此。与作者1913 年在《逻各斯》(Logos)[1]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对照起来,这些名词 已经适度地简化,并有相当的改变以便更容易理解。比较通俗化的需求 与尽可能让概念精确化的需求当然不会完全一致,所以在有些情况下只 好牺牲掉前者。

    关于“理解”(Verstehen)[2],请参阅雅斯贝尔斯的《普通心理病理学》(Allgemeine Psychopathologie),同时,李克特在他的《自然科学 概念建构的界限》(Grenzen der naturwissenschaftlichen Begriffsbildung, 1913)第二版中所作的若干附注,以及齐美尔(G. Simmel)于《历史 哲学之问题》(Problemen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中的讨论亦可一 并参考。方法上我愿在此——正如我已多次提起——介绍戈特(F. Gottl)《言辞的支配》(Die Herrschaft des Wortes)一书的进路,虽然 他的书不易了解而且并未在每个论点上皆透彻地思虑周详;内容上,我 则推荐滕尼斯(F. Tönnies)优美的大作:《共同体与社会》 (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以与下面的论述作比较。另外,施 塔姆勒(R. Stammler)极易误导读者的《唯物史观下的经济与法律》 (Wirtschaft und Recht nach de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 一书,我曾著文批评(请参见《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库》[Archiv für Sozialwissenschaft und Sozialpolitik], Vol. 24, 1907),本章的许多基本 理念当时即已成形。至于齐美尔在《社会学》(Soziologie)和《货币哲 学》(Philosophie des Geldes)中所使用的方法和此处不同:我是通过 清楚地区分开主观意向的“意义”(gemeinter Sinn)与客观有效的“意 义”(objektiv gütiger Sinn)而和他分道扬镳;齐美尔本人不只没有严守 这两者的分际,甚至时常有意地混淆了“意义”的这两种面向。

    一 社会学与社会行动的定义 社会学(这个词具有多重含义,下面仅以我们所理解的方式予以定 义),是一门科学,其意图在于对社会行动进行诠释性的理解,并从而 对社会行动的过程及结果予以因果性的解释。所谓“行动”(Handeln) 意指行动个体对其行为赋予主观的意义——不论外显或内隐,不作为或 容忍默认。“社会的”行动(“Soziales” Handeln)则指行动者的主观意义 关涉到他人的行为,而且指向其过程的这种行动。[3]

    A. 方法论的基础[4]

    1. “意义”(Sinn)在这里可以有两种含义:(a)事实存 在的意义,是指某个行动者在历史既定情况下的主观意义,或诸 多事例中行动者平均或相类似的意义,(b)纯粹类型的意义, 是指以概念建构的方式被当作一种或多种行动者的类型来想象其 可能的主观意义。[5]此处并不牵涉到客观正确的或是形而上学式 的“真正”的意义。这中间存在着关于行动之经验科学的区别, 例如社会学与史学相对于其他具备“正解”的学科领域,如法 学、逻辑、伦理学、美学,它们的企图都是想确立其考察对象 的“正确”及“有效”的意义。

    2. 有意义的行动和不具主观意义赋予的反射性行为 (Sichverhalten)之间的界限,是十分模糊的。有一大部分与 社会学相关的行为,尤其是纯粹的习惯性行为,是介于两者之间 的。在有些心理物理(psychophysische)过程,并不易发现有 意义的亦即可理解的行动,有时候或许根本是没有意义的。在另 一些情况下,只有心理学家才能发现什么是有意义的行动。许多 无法以语言妥当表达的神秘经验,对没有类似经验的人来说,是 没办法完全理解的。同时,从事相同的行动,并不是理解的必要 先决条件:“要理解恺撒,不必然要成为恺撒。”“再体验的可 能性”(Nacherlebarkeit)对理解的精确性是重要的,但不是 意义诠释的绝对条件。一个过程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部分经常是 互相混合而相关联的。

    3. 如同所有科学的观察,任何对意义的诠释,都是追求一 种“确证性”(Evidenz)[6]。理解的确证可以有两种特质: (a)理性的(逻辑的或数学式的);(b)拟情式的再体验(情 绪的或艺术欣赏式的)。理性的确证,主要适用于其主观意义关 联(gemeinter Sinnzusammenhang)能够以知性清楚理解的行 动。拟情的确认(Einfühlend evident),则适用于那些可以 完全再体验当事者所经历的情感关联(Gefühlszusammenhang) 的行动。理性的理解在这里是指以知性直接而清楚可对意义掌握 的理解,在最极致的情况下表现为与数学公式或逻辑命题相联系 的意义关联。譬如当某人引用2×2=4此命题或是以勾股定理作推 论,或当他依据我们一般接受的思考模式推演出逻辑上的“正 确”结论时,我们可以完全清楚理解其意义关联。同样的,当某 人根据我们熟知的“经验事实”,以一定手段达到既定目标并产 生一定行动结果,其行动便可以理性地理解。任何对这类理性倾 向的目的行动(Zweckhandeln)的诠释,在理解其手段选择上具 有高度的确证性。就一种较不精确但尚可以满足一般对解释的需 求的确证程度而言,我们也可以理解那些自己会涉入的或对其原 因可拟情式体验的某些“错误”(Irrtümer),包括对问题的 混淆掩饰(Problem verschlingungen)。

    另一方面,人们行动所倾向的一些终极“目标”和“价 值”,我们可能常常无法确证式地去理解。在一定条件下,我们 虽然对这些目标价值可以知性的掌握,然而当它与我们自己所相 信的价值偏离得越远,我们就越无法以拟情式的体验去理解。依 个别的情况我们必须满足于:对这些价值只作知性的诠释;或当 这种尝试也失败时,我们只能把它当作既成事实来接受,而在此 基础上,尽可能地去知性地诠释或达到拟情体验最近似的程度, 以便对受这些动机驱使的行动过程多少能有所理解。就此而言, 像那些对宗教的或慈善德行的热情无动于衷的人,或那些不赞成 极端理性式狂热主义者(如“人权斗士”)的行动的人,往往甚 至是畏避去从事任何理解的努力,或只以上述方式来面对这类行 动。我们自己越涉入以下这些的情感性反应,如焦虑、愤怒、野 心、羡慕、嫉妒、爱、狂热、骄傲、仇恨、忠诚、奉献和各种不 同欲望以及所衍生的非理性行为时,我们越能够同情地去理解。 即使当感情强烈的程度完全无法拟情式理解,并且无法知性地计 算情感对行动方向和手段的影响时,亦是如此。

    不过,对一种以类型建构为目的的科学分析而言,所有非理 性的、由情感决定的行动要素,都可以视作与目的理性行动的概 念式纯粹类型的“偏离”(Ablenkungen)部分加以研究与描 述。例如,在解释“证券市场的恐慌”时,就可以如此分析:首 先试图决定,假若没有受到非理性影响,行动过程将会如何;然 后,便可以引进非理性的成分,以说明偏离上述假设所观察到的 现象。同样的,在分析政治或军事行动时,可以事先假定:行动 者根据我们拥有所有参与者意图和相关情境的知识下的有效经 验,可能如何在严格的目的理性的意义下选取他的手段。在评估 因果关系时,将那些偏离纯粹类型的事物归之于非理性因素。此 种情况下所建构出的严格的目的理性式的行动,对社会学来说, 基于它明确的可理解性和它的清晰度,可以作为“类型”(理念 型),以便将实际上受到各种非理性因素(如情感、错误等)影 响到的行动,当作与纯粹理性行动的“偏离”现象来理解。

    也只有出自于上述这种方法论上的考虑,“理解社会学”的 方法才称得上是“理性主义”(rationalistisch)的。这种方 法不应视为社会学理性主义式的偏见,而只是一种方法上的工 具,也不应被扩大解释为对理性可以在生活中支配一切的信仰。 因为在社会学中根本并未提到:在现实中,理性的目的和手段衡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实际的行动,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影 响(不容否认的,这种理性主义式的诠释还是有被误置在不适宜 场合的危险。不幸的,过去的所有经验证实这样的危险的确存 在)。

    4. 所有关于人类行动的科学,也必须计及那些缺乏主观意 义的过程及对象,如:行动的起因、结果和促发或阻碍行动的现 象。“缺乏意义的”(Sinnfremd)[7]并不等同于“不生动 的”(unbelebt)或“非人类的”(nichtmenschlich)(即仍 可属于人类的行动范围)。每一种人造物,例如机 器,其意义只能根据它的制造以及既有的或企图有的功用来理 解。意义可能得自许多相关的目的,若没有论及意义的话,这样 一个客体就全然无法理解。所谓的理解,因此是关系到行动者对 行动或作为手段或作为目的的选择,而且也常牵涉到行动的指 向,只有在这样的范畴中,才谈得上对这种对象的理解。

    从而,缺乏意义的过程和情境(无论生动或不生动、人类的 或非人类的)是指那些无法关联到主观意义内涵的动作。换言 之,如果这些动作不能与手段或目的建立关联,而只表现为行动 的刺激、促发或阻碍,那么它们就缺乏意义。譬如说:1277年多 拉特地方(Dollart,靠近德、荷边界的埃姆斯河口)的大泛 滥,作为促使有历史重要影响的大迁移,因此(可能)有其“历 史”意义;而人类的死亡和生命的必然有机循环(从无助的婴幼 儿到老年)自然也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学意义,因为人们会通过许 多不同的方式来指向此种事实。 又有一些概念范畴,是指精神或心理的现象中缺乏意义、不 可理解的过程,如疲劳、习惯、记忆等;还有禁欲苦修的情境下 典型的狂喜状态(Euphorien),或个人对时间、方式、精确程 度等反应模式上的典型差异。总归而言,对实际行动者及理解式 的观察而言,这些是必须接受“资料”(Daten)来参考的。

    未来的研究或可找出与特定意义的行动有相关的、那些无法 理解的规律现象(unverstehbare Regelmässigkeiten),虽然 至今此目标很少完成。例如遗传生物构造上的差异(像“种 族”),如果而且唯有在统计上,若能证明它对社会学相同的行 动有所影响——特别是在社会行动的意义关联上有其影响,将会 被社会学视作既存事实来接受。正如营养需求或衰老对行动的影 响的生理学事实。对这些因素的因果重要性的认知,当然不至于 改变社会学或其他行动科学分析的特殊任务,即清楚地去理解及 诠释具有主观意义的行动。这样的结果其实就像我们现在已注意 到的,在某些情况下也尝试找出可理解的动机组合中,一些已经 存在的无法理解的事实(例如:存在于某种行动取向的频率或其 理性的程度,以及头盖骨大小、肤色或任何其他生理上遗传特征 之间的典型关系)。

    5. 理解可能有两种:第一种是对既有的行动(包括其所表 达出)的主观意义作直接观察的理解(aktuelle Verstehen)。 因此,当我们听到或看到2×2=4这个命题时,我们能借着直接观 察而理解它的意义,这是对概念的直接理性理解的例子。我们也 可以理解表情所显示的愤怒、暴动、叫喊或非理性的运动,这是 非理性情绪反应的直接观察的理解。我们亦可以用相似的观察方 式了解伐木者的行动,或者某人伸手关门或拿枪对准动物的行 动,这是对行动的理性观察的理解。然而,理解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方式,称之为解释性理解(erklärendes Verstehen)。当我 们根据“动机”(motivationsmässig)来理解一个行动者陈述 或写下2×2=4这个命题的意义时,通常可以理解到他为什么在这 个时候及这些情境下如此做。如果我们知道他正在结账或作科学 论证,或者从事其他工作,而此命题是从属于这些行动的一部分 时,我们便可获致一个可理解的及更概括的意义脉络(这是理性 的理解动机[rationales Motivationsverstehen])。[8]

    因此,我们对砍伐木材或举枪瞄准的行动,不仅可以直接地 观察,也可以由动机去理解:如果我们知道伐木者是为薪水工作 或为了他自己燃火之用或者可能只是一种消遣活动而已(这是理 性的例子);但是,他可能也是为宣泄因愤怒而生的冲动(这是 非理性的例子)。相同的,我们也可以了解一个人瞄枪的动机: 如果我们知道他是行刑队员而被命令射击或者他与敌人作战(这 是理性的行动)或者他只为了泄恨,后者是被情感所决定的,因 此在某种意义来说是非理性的。最后,我们对愤怒的爆发,亦可 以有一个动机的理解:如果我们知道它是被忌妒、尊严受伤害或 被侮辱所引起的话,这些例子全都是由感情所决定的,因此是源 自非理性的动机。从以上所有的例子看来,只要行动在一个可理 解其动机的意义关联[9]中,我们的理解可以视作是对实际行为 过程的一个解释。因此,对一个涉及行动意义的学科而言,“解 释”意味着能够掌握到根据行动者自己的主观意义,他的行动所 系属其中(hineingehört)的意义关联(关于这种“解释”的因 果诠释问题,请参见第6点)。在所有这些例子中,包括那些极 度情感性的过程、行动者的主观意义以及其行动所属的意义关 联,将被视为“主观意向的”意义(“gemeinter” Sinn)(这 与惯常的用法不同——意向性在此只指涉理性的、有目的的行 动)[10]

    6. 在所有这些例子中,“理解”意味着对下列意义的诠释 性掌握:(a)在历史探究中,对具体个别行动的真正意向的意 义;或(b)在社会学大量观察中,平均或近似于实际意向的意 义;(c)经常出现的现象的纯粹类型(理念型),亦即以科学 方法建构的(理念型的)意义或意义关联,纯经济理论的概念 和“法则”是这种理念型的例子。它们论证如果人是非常理性、 不被错误或感情因素所影响的话,人类会以何种方式行动;进一 步而言,如果行动是完全且清楚地指向单一目的的话,则会极大 化其经济利益。事实上,只有在少数事例中(如股票交易),人 们的行动过程才会如此,甚至在这类情况下,实际的行动往往也 只是近似于理念型(这种建构的目的,参见我的论文《社会科学 知识的“客观性”》,及下面第11点)。

    每个诠释都企图获致清楚的确证。但无论如何清楚,这样一 个从有意义的观点所得出的诠释,仍不能基于它的确证性,即宣 称它在因果上是有效的诠释。在这个层次上,它始终只是一种有 几分确证基础的因果性假设(kausale Hypothese)。其理由 是:首先,即使对行动者本身而言,他可能隐藏了许多(不愿承 认的)“动机”和“压抑”,或许这些才是其行动的真正驱动 力,因此,即使主观诚实的自我告白(Selbstzeugnisse)也只 具有相对的价值而已。这种情况下,察觉这些动机的情境并描述 及分析之,是社会学家的任务,即使它并未实际成为行动者有意 识的意图的具体部分(或许完全不是,但至少不是完整的),这 是意义诠释的边界性事例(Grenzfall)。其次,那种对观察者 而言似乎是相同或相似的行动过程,可能出自于实际行动者很多 种动机的组合;同时即使情境表面上非常相似,我们也必须以非 常不同的方式来实际理解或诠释它们,因为这些行动在意义取向 上可能是彼此对立的(齐美尔在他的《历史哲学之问题》中给了 许多例子)。最后,在任何既定情境下的行动者,经常会处于敌 对或冲突的刺激之下,这些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但是,根据经验 大多数的事例不可能完全掌握(即使只是近似的估计)相冲突的 动机的相对强度。虽然它有些规则性,但我们通常无法确定我们 的诠释,只有实际冲突的结果可以给予可靠的判断基础。一般说 来,以结果来控制可理解的意义诠释,正如每个假设需要通过实 际过程来验证,是不可或缺的。但很不幸的,这种类型的证明只 在少数特殊设计的心理实验中才能达到相对的精确性。另外,对 某些(有限的)可以计数及确定因果关系的大量现象而言,也可 能通过统计获得不同近似程度的精确性。除此之外,只剩下尽可 能地比较大量的历史资料或日常生活一途,这些资料看起来千篇 一律,但在关键的一点上:即它们有待考察的、个别特殊情境下 的“动机”与“诱因”,却又各有千秋。我们时常只能靠着“思 想实验”(gedankliche Experiments)的不确定方法,亦即持 续思索着动机联系的元素以及建构出行动的可能步骤,以达成因 果归属的判断。[11]

    例如,称为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即劣币驱逐良币)的通则,是对于在某种情境及预设下的人类 行动的理性清楚地诠释,它基于纯粹目的理性式行动的理念型前提上。任何符合于此的实际行动过程,只有借着对从流通中低估 的货币单位的实际消失的有效统计证据才可以被证明。在此事件 中,我们提供了论证高度正确性的信息。经验事实是在通则之前 就已被知道,此通则是后来才形成的。但是,若没有这个成功的 诠释,则我们对因果解释的需要显然无法满足;另一方面,若在 此可以被假定具有理论上妥当性的诠释,并没有在某种程度上也 与一些实际行动过程相关联的话,那么任何一个“法则”,无论 它在理论上的论证多么完全,对于真实世界的行动的理解而言, 也将是毫无价值的。在此例子中,对动机的理论诠释与它的经验 证明之间的一致性完全相符,并且这些个例相当充分,因此可以 建立起证明。但是,拿另一个例子来看,迈尔(E. Meyer)曾经 提出一个关于马拉松、萨拉米斯(Salamis)和普拉太亚 (Platea)等战役对希腊文化(更普遍地说是西方文明)的特殊 发展之因果重要性的精致假设,这是得自于他对某种具有症候的 事实的有意义诠释(如希腊祭司与预言家对于波斯人的态 度)。[12]这种假设只能经由波斯人在耶路撒冷、埃及、小亚细 亚等地战胜的结果作为验证的参考,而这样的验证必然在许多方 面是十分不完全的。就上例而言,其假设本身条理清楚的理性推 论显然有助于获得证据来支持。但在多数情况下,看来似乎十分 明白的历史因果归责问题却欠缺任何加以验证的可能,即连迈尔 应用过的这种方法也不可行。如此一来,这类的因果归责或历史 诠释便终究只能停留在“假设”的层次了。

    7. “动机”是主观意义的复合体,意指行动者本身——或 是从观察者来说——对于行为所提供的有妥当意义的“理由”。 所谓行为过程的关联乃是“主观上妥当的”或“意义上妥当 的”(sinnhaft adäquat),意指在关系中的各要素,根据我们 感情和思考的习常模式,可被认为构成了“典型的”[13]——通 常我们称其为“正确的”——意义关联。相对的,事情前后序列 的诠释,如果我们根据经验的规则发现它始终以同样的方式进 行,便是“因果上妥当的”(kausal adäquat)。诠释在意义上 妥当的例子可见于算术问题的正确解法,如果它和我们所接受的 推理原则、计算规律相符合。另一方面,因果上妥当的诠释—— 就统计的范围而言——是指那些根据经验检视过的发生机率,并 参酌我们认定的规范,来判断某个问题的“正确”或“不正 确”的解决方式,亦即将典型的“误差”(Rechenfehler)或典 型的“问题混淆”都考虑在内。因此因果的解释意味着:根据任 何可被计算的、在理想情况下可被量化的机率规则,一个被观察 的特定过程(精神的或物质的)会依序跟随(或伴随)另一个特 定过程而发生。

    一个具体行动的正确因果诠释意味着:行动的外在过程及动 机可以被如实地(zutreffend)把握,并同时达到对其一切关联 的有意义的理解。而对一个典型的行动(可理解的行动类型)所 作的因果性诠释,意指其被宣称是典型的过程,既可以在意义上 妥当地展示出来,又可以因果妥当地(不论何种程度)确认。不 管我们处理的是外在的或心理的过程,也无论这种过程的规律性 在精确估算下的机率有多高,只要是缺乏意义的妥当性,它就仍 然是个不可理解的统计机率而已。另一方面,对社会学的知识而 言,即使有着明确意义妥当性的行动,还仍须证明此一有意义的 过程会以可给定的频率或近似的方式发生——这种“机 会”(Chance)的存在,才得以让我们作出正确的因果性陈 述。[14]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往往必须应用平均或“纯粹”的类 型来加以探讨。只有在那些和某种社会行动的可理解的主观意义 相吻合的统计规律上,我们方可建构出可理解的行动类型,亦即 ——“社会学规则”(soziologische Regeln)。而只有那些对 可理解的有意义行动进行的理性建构(rationale Konstruktion),才算得上是在现实中多少可以趋近观察的社会 学类型。

    这并非主张:行动表现出的意义妥当性一定是随着其过程实 际发生的机会的频率而增长。这种情形是否为真,只有依据外在 的经验来告诉我们。统计数字(如死亡率、疲劳的统计、机器的 生产率、降雨量等)既可以用来表示有意义的现象,亦可以用于 缺乏主观意义的过程。但是只有当现象有意义时,我们方能说它 是社会学上的统计数字。这些例子像是犯罪率、职业分配、价格 统计及每英亩收获量的统计(自然的,又有许多例子包含了这两 种情形,就如同收获量的统计数字)。

    8. 那些在此处因无法理解而没有指称为“社会学的事 实”的过程或规律,当然并不因此就不重要。根据我们所采用的 社会学定义——这种局限于“理解社会学”(verstehende Soziologie)的用法绝非是要强迫他人接受的主张,这类过程或 规律只是被移到可理解的行动以外的另一种位置:即当作行动 的“条件”、“刺激”、“阻碍”或“促成”的因素,而在方法 上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做法。

    9. 行动,从行为主观可理解的方向来看,只存在于当它是 一个或是更多个个人的行为时。为了其他的认知目的,将个人视 作是细胞的集合,或复杂的生理反应,或者不同的元素构成他的 心理生活等,不管怎么定义,可能是有用甚且必要的。因为毫无 疑问的,这些说法提供了有价值的(因果关系的)知识,但这些 元素的行为,当以这样的统合方式表现时,则并非主观上所能理 解的。即使从心理元素看来,这点也可以成立。因为当他们越是 精确地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被掌握时,则越难被主观地理解。相反 的,从现在的社会学和历史学两者来看,认知的客体或对象 (Objekt)是行动的主观意义关联。而生理学的实体的行为如细 胞或任何种类的心理元素,原则上可以被观察,且有可能从中导 出某种规律(法则),靠着它们的帮助,以获得一个关于个别现 象的因果“解释”,此即将现象包含在统一的规律下。但是对行 动的主观理解只在一定的范围内会关照到这类的事实与规律,就 像其他那些客观存在的事实(例如,物理的、天文的、地质的、 气象的、地理的、植物的、动物的及解剖学上的事实,以及那些 欠缺主观意义的心理——病理学事实,或那些技术过程的自然条 件等)。

    为了其他的认知目的——例如,法律的——或实际的目的, 则从另一方面来说,可能是方便甚至是不可避免地会将社会的构 成体(Gebilde),像政府、会社、股份公司、基金会等,视同 如个人般地来对待,譬如作为权利义务的主体或与法律有关行动 的当事人(如“法人”)。但从社会学对于行动主体理解性的诠 释来说,这些集体构造必须被视为只不过是特殊行动的组织模式 和结果,因为这些个人是主观可理解性行动唯一的承载者 (Träger)。尽管如此,社会学家为了他的目的,并不能忽略这 些从其他观察角度所得出的集体概念,因为行动的主观诠释与这 些概念至少有三个重要关联:

    第一,为了获得一个可理解的专门术语,使用相似的共同概 念甚至相同的词语有时是必要的。譬如在法律的术语及日常的言 谈中,“国家”这个词语被用来表达一个法律概念和与法律规章 相关的社会行动。但就社会学目的而言,“国家”这现象并非一 定只能指涉那些与法律相关的元素,且社会学中并没有像个人的 集合体去“行动”这类的东西。当社会学论及如政府、国家、民 族、公司、家庭或军团等类似的集体构造时,毋宁只在指称某些 种类的个人实际或可能的社会行动的过程而已。社会学常基于精 确性或习惯的理由沿用了法律概念,但在使用上却赋予其完全不 同的意义。

    第二,对行动的主观理解必须考虑一个基本的重要事实。集 体实在的概念既可在常识中也可在法律及其他学科的思想形式中 被发现,其意义在个人的心灵里,半是某些实际存在的事,半是 某些“应然”的想象(Vorstellung)。这些不仅对于法官和官 员是这样,对寻常百姓而言亦是相同。据此,行动者在导引其行 动倾向时,诸如此类的想象具有强大的、通常是决定性的、对于 真实个人行动的因果性影响。尤其是当这些想象涉及(应然的) 规范命令或禁制时更特别明显。例如,现代国家的一个重要存在 面向是:作为个人间社会互动的复合体,它的存在乃基于不同的 个人行动是朝向相信政府存在或应该存在,如此任何具法律倾向 的秩序方能有其效力(稍后将进一步探讨)。虽然看起来极端卖 弄学问且惹人生厌,但若只涉及社会学术语的目的,完全消除这 样的字眼,以全新的名词取而代之亦是可能的——即使通常使用 的“国家”这个词,不仅指涉法律的概念且也包含实际行动的过 程。但从以上重要的关联看来,至少这种情形在一般状况下自然 是不会发生的。

    第三,一种称作“有机的”(organische)社会学派的方法 ——其古典实例为谢弗尔(Schäffle)的名著《社会之树和生 命》(Bau und Leben des Sozialen Korpers)——意图以“整 体”为出发点(如将“国民经济”视作一个“整体”),来理解社会互动的问题。在这整体中,对个人行动和行为的诠释,有点类似于生理学家把身体的“器官”视为在有机体的“家计经 营”(Haushalt)中有一定的位置,亦即从有机体“维持生存”的角度来思考[15](试比较一个著名生理学家的意见:“第 十小节,脾脏,关于脾脏,各位,我们一无所知。脾脏是如此复 杂。”当然,他了解脾脏非常多——它的位置、大小、形状等; 但他无法说明它的功能,乃至于他将自己的无能宣称为“不知 道”)。其他学科中,这类关于“部分”到“整体”关系的功能分析,究竟应该被决定到何种程度,并非这里所要讨论的内容; 但可知的是,生化和生理模型的有机体分析必定反对讨论在这里停止。

    就理解社会学的分析而言,有两点必须注意。其一,这一种 功能参考架构是为了方便于实际说明的目的和准备探讨的方向。 由此观之,则它不仅有用且不可或缺。但同时如果它的认知价值 被过于强调且其概念被不恰当地“物化”[16]时,都是高度危险 的。其二,在某些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以找出那些社会 行动的过程对于解释某一现象关联乃是重要的,但这里所了解 的,只是社会学分析的开始而已。就“社会构成体”(soziale Gebilde)的例子而言,这和“有机体”完全不同,我们有能力 超越仅止于证明功能的关系和规律、法则。我们可以完成某些在 自然科学中永远无法达成的东西,即对参与其中的个人能够“理 解”其行动的主观意义。在另一方面,自然科学由于受限于追求 客体及事件中因果一致性的法则,并应用这些法则来“解释”个 别事实,便做不到这点。我们并不能“理解”细胞的行为,而只能观察那些有关的功能和以这些通则来确认其运作过程。这种诠 释性理解的解释,相对于观察性的解释,不啻是一项额外的成就 (Mehrleistung)。当然其获得是有代价的——即其结果在本质 上的假设性质和知识上的片段性。尽管如此,主观意义的理解仍 是社会学知识的根本特质。

    想要讨论动物的行为能让我们有意义地“理解”多深,或者 反过来讨论,这些都离题太远;在两者之中,“理解”这个词语 的意义和其应用的范围皆可能有很大的问题。我们也不关心理论 上是否有可能去建构一个人和动物(无论是家饲或野生的)关系 的社会学,即使许多动物“理解”命令、生气、爱意、敌意,且 对这些有所反应,这显然绝非仅是纯粹直觉的和机械式的反应, 某些程度上既是在意识上有意义且受经验所影响的。事实上,我 们分享原始人类感受的能力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们没有任何可 靠的方法以兹决定一种动物的主观心灵的状态,即使有也不是很 令人满意。众所周知的动物心理学的问题,虽然有趣,却是十分 棘手的。在动物之间的社会组织,有许多特别的变化形式:单婚 制的、多婚制的、“家族式”的、群聚的,最后像“国家”一 样,有基本的社会分工的(在这些动物社会里所发现的功能分化 的程度,绝非完全平行于物种的有机或形态上的分化程度。因 此,在白蚁间所发现的功能分化和其社会活动产生的结果,是比 蜜蜂和蚂蚁的例子更为进步)。

    在此领域,不用说,一个纯粹功能性的观点通常是最能(至 少目前如此)达成目的,研究者必也能满意它。因此,去研究物 种如何维系自己的生存是可能的,如觅食、防卫、再生产及重新 建构其社会单位。作为承担这些功能的动物,个体的分化类型可 被区别为:“国王”、“皇后”、“工人”、“军人”、“懒惰 者”、“宣传者”、“皇后的替代品”等。逾越这些分析则仅仅 是推论而已,或者说只是企图去决定何种程度下遗传因素和环境 因素所能和这些“社会”发展倾向的关联范围。这正如哥特 (Götte)和魏斯曼(Weismann)的争论[17],后者在《自然选择 的全能》(Die Allmacht der Naturzüchtung)书中大量基于 全然非经验式的演绎法。但所有认真的学者皆同意,由于我们现 今的无知,对于功能层次的分析所得有限,诚属必然,虽然我们 希望那无知只是短暂的(举关于白蚁的知识为例,可参看艾立许 [K. Escherich]的研究《白蚁或白色的食蚁兽》[Die Termiten oder Weissen Ameisen, 1909])。

    事实上,生物学及生理学研究者所希望明了的,不只是关于 这些变化多端的分化类型的残余功能,同时也欲了解遗传理论的 诸多不同面貌,或反过来拿它去研究分化现象是如何发生的。进 一步,他们想知道,从未分化的原始物种的类型变成特殊分化类 型的因素是什么。再来,研究促使分化的个体实际上会按组织化 群体自我保存的利益来行为的原因为何。不管作研究的人在解决 这些问题时有何种进步,它必然是由实验来证明(或推测)化学 刺激或生理的过程(如营养期、寄生期的阉割效应等)在个别有 机体上的作用。但怎样才能使“主观的”或“有意义的”取向在 实验上可能证明其存在,即使今日的专家也不敢多言。这些社会 动物心灵状态要想在有意义地去“理解”的基础上来把握,即便 设定为理想的目标,也只是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可能达成。

    即使这样,要理解人类的社会行为很难期望以此方式达成。 而是相反的,在动物心理学的领域中与人类类比是必须做的事。 可以期望的是,有一天也许这种生物模拟将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亦即,应该如何来评价人类社会分化的早期阶段中,纯粹机械式 —本能方面的分化与个别有意义的理解性,以及发展到有意识的 理性行动,其间的关系究竟为何?社会学家必须了解的事实是: 在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其被给定的发展诸因素是最重要的。即 使在后期也必须考虑它们和其他因素的持续互动,而这些先决条 件通常是决定因素。这对于所有“传统的”行动和“卡理斯 玛”(Charisma)[18]型行动的许多面向特别为真,因为他们包 含了某些心理“传染”的种子,且因此往往是新的社会发展的激 素。这些类型的行为非常接近那在生物学层次而无法或只能不完 全理解的反应过程,其界限也相当模糊。但所有这些事实并不能 使诠释社会学免除责任,这种责任在意识到它的限制之下,仍然 尽力去完成只有它才能做得到的任务。

    斯潘(O. Spann)的诸多作品中,时常充满不错的想法,虽 然他也同时免不了偶尔的误解,特别是那些建立在无法经验验证基础上的纯价值判断的议论。但他毫无疑问是对的,当他强调功 能性观点作为社会学的先行问题(Vorfragestellung),有其显 著意义(他称此为“普遍的方法”)。去了解什么样的功能对 于“生存”而言是功能上必需的,确实很关键(但我们也该问什 么是对文化的独特性有其功能)。我们还必须知道哪种社会行动 的类型继续地朝向既定的方向发展十分的重要,如此才能追问: 这种行动如何产生出来?其动机为何?换言之,了解一个“国 王”、“官员”、“企业家”、“皮条客”或一个“魔术师”在 做什么是必需的。亦即,在做分析之前,要先知道哪些典型 的“行动”对分析有益且是所观察的对象(这就是李克特所说 的“价值关联”[Wertbezogenheit])。也只有这分析本身, 能成就社会学对于典型的已分化了的人类个体行动的理解。因 此,这就构成了社会学的特殊任务。

    如果认为“个人主义式”(individualistische)的方法即 包括任何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的价值判断(Wertung),那真是莫 大的误解;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应避免下面相关的错误,即把社 会学概念中不可避免地会含有某种理性特质,与信仰理性动机的 主导、甚至给予“理性主义”正面评价此两者混淆了。社会主义 的经济在社会学的理解中,一样要以“个人主义”的方式进行, 即要从个人的行动——如其中“干部”的类型——来诠释性地理 解,就像用边际效用理论来分析市场交换过程的例子一般(或者 可用其他“更好”的类似理论)。实际的社会学经验研究以下列 这个问题开始:是什么东西决定且导致个人和在此“共同体”中 的参与者,能以这种合群的方式出现且持续这样存在?任何功能 分析的概念形式(企图从整体出发),只能作为像这类研究的先 期准备而已——这准备,若被适当地运用,其效用及不可避免 性,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10. 通常我们习称社会学中各式各样的概括性推论为某 些“法则”,如(说明劣币驱除良币现象的)“葛氏定理”,它 们事实上是由观察在既定状况下、某种社会行动被预期可能发生 的典型机会后所得出的通则,同时这种社会行动又得以通过行动 者典型的动机与典型的主观意义而获得理解。[19]若那些被观察 的典型行动过程乃是基于纯粹目的理性式的动机,或是(观察 者)所建构的类型在方法上能达到启发的效果,因此在行动的目 的—手段联系上根据经验有着明确的关系——尤其当手段的选择 清楚到“无可避免”时——此类法则便能够获致高度的可理解性 与明确性。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如果人们严 格地依目的理性来行动,那么便必须只能如此而没有其他可能的 选择。因为当事人既然有着确切的目的,则从“技术”的理由来 看,他只有一种而没有其他的手段可供运用了。

    上述的例子同时也表明:想把任何一种“心理学”用来当作 是理解社会学的终极“基础”的企图,是多么的错误。在今天, 每个人所理解的“心理学”各有不同,为了方法上的特定目的, 自然科学的研究可以对某些过程区分出“物理的”和“心理 的”事实,但在此意义上的区分,对于有关人类行动的学科而言 并不搭调。就像所有其他任何科学的研究成果一般,一种真正仅 只在自然科学的意义之下,使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从事研究的“心 理学”,即使它对诠释人类行为中的主观意义并不感兴趣,当然 还是在个别情况下可以提供社会学一定的帮助,甚至这方面的助 益不算小。但是,社会学和这种心理学之间并不存在着较社会学 和其他学科间更为普遍而紧密的关系。其实会引起误会的错误来 自“心理”的概念本身:似乎凡不属于“物理”现象,便算 是“心理”的范围。然而当某个人在解一道数学演算题目时的意 义,却不能归诸到“心理”层面上。同样的,一个人理性地考虑 是否某一种行动对于想达到期望中的有利结果会有所帮助而依此 考虑作了相关的决定,那么就算纳入“心理学式”的衡量,此一 过程也不会变得更容易理解。事实上,社会学(包括经济学在 内)的大部分“法则”正是建立在这一类理性的前提之上。至于 在另一方面,当我们希望针对行动的非理性层面进行社会学解释 时,理解性的心理学(verstehende Psychologie)则无疑可以 有其决定性的重要贡献。不过,这并没有改变方法论上最基本的 真实状况。

    11. 社会学——正如我们时常理所当然地预设着——乃是建 立类型概念,并追求经验事实的普遍规律的一门学科。相对的, 历史学则致力于对那些个别的、具有文化显著性的行动、结构和 人格进行因果分析与解释。社会学在建构概念时所需引用的资 料,尤其是充作典范性的资料,和由历史学观点看来有其相关性 的行动的实际过程经常是相一致的,虽然这绝非其资料的唯一来 源。事实上,社会学的概念建构与寻求通则,主要也是基于下列 的考虑:即它(社会学)是否能因此对于有文化显著性的现象的 因果归责问题有所贡献。[20]就像所有追求通则的科学一样,社 会学概念的抽象特质和具体的历史现实相比较下,必然是相对地 缺乏实质内容(inhaltsleer),并以此作为其成立的条件。而 它的长处则是得以提供更为明确的概念工具,这种明确性的提 高,有赖于社会学的概念建构尽可能地追求最适程度的意义妥当 性(Optimum von Sinnadäquanz)。我们曾不断地强调,此一尝 试在涉及理性的(价值理性和目的理性的)概念和规则时特别有 希望取得成功。但是社会学同时也寻求将非理性的(如神秘的、 预言的、捉摸不定的和情感性的)现象借着理论性的而且是意义 妥当的概念加以掌握。

    在所有事例中,不论是理性的或非理性的对象,社会学和现 实之间都保持着距离,并以下列的形式获取对现实的认识:它可 以显示出某个历史现象和一个或多个社会学概念间的近似程度究 竟如何,再据以安置这一现象。譬如说,同样的历史现象可能有 某一部分接近于“封建”的制度,在另一部分是“家产制”,然 后又有“官僚制”和“卡理斯玛”的成分。为了让这些字眼起码 能够有其明确的含义,社会学必须勾勒出每一种结构形态的“纯 粹”类型(理念型),而使它们成为一个个尽可能展现完备之意 义妥当性的概念单位。正因为如此,这些理念型的绝对纯粹形 式,就像那基于绝对真空的前提所计算出来的物理反应一般,不 太可能会在现实中存在。社会学的决疑论([Kasuistik],即 判断事件的因果归责问题的推论方法。——中译按),唯有在纯 粹类型或理念型的基础上方有可能做到。至于社会学除此之外不 时会用上具有经验—统计性质的“平均”类型,这种方式的应用 不太需要方法论上的特别讨论,自不待言。但是当提及社会学上 所谓的“典型”事例时,通常是指理念型;无论理念型是关涉到 理性的或非理性的现象(如在国民经济学理论中它们全都是理性 的),重要的是它们始终在意义的层次上是依循妥当性观点而被 建构出来的。

    我们必须明白,在社会学的领域中,“平 均”(Durchschnitte)以及“平均类 型”(Durchschnittstypen)唯有关联到那些质上相同、只在程 度上有所差异的有意义行为时,方才能够较明确地建构起来。这 样的例子确实存在。但是与历史学和社会学相关的人类行动,大 部分却是受到十分异质的动机所影响,而很难以真正意义上 的“平均”概念来掌握。社会行动的每一种理念型建构,若以经 济理论为例,它们在处理下列问题时基本上都有着“脱离现 实”(wirklichkeitsfremd)的性质,如问道:在理想的情况下 或在纯粹经济倾向的目的理性主导下,人们会如何行动呢?这可 以帮助我们去了解,当实际的如受到传统阻碍的、情感的、错误 的或那些非经济目的和顾虑等因素至少共同决定了行动的取向 时,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这类的分析有两种方式:(a)探讨在具体的事例中,我们 能够理解多少一部分由经济的目的理性所决定(或一般看来理应 如此)而实际上又由其他因素共同影响的种种情况;(b)还有 便是正可以通过现实过程与理念型的距离,使我们更容易获得关 于行动者真实动机的知识。相应的,某种完全彻底的、神秘主义 及普度众生式的生活态度,以及譬如这种人生观对于政治和经济 的态度,也可以按照上述方式被建构成一个理念型。理念型愈是 尖锐而明确地被建构出来,意味着它愈远离真实的世界,但在这 层意义下反而愈能够善尽其责,达成它在型塑专门概念、进行分 类和启发上的功能。在对于个别事件具体地从事因果归责的工作 时,历史学家们采取的方法本质上和前面所说的并无不同。譬如 为了解释1866年普奥战争的经过,史学家必须首先——正如他们 一直在做的工作一般——(在脑海中)推估:无论是对普鲁士的 毛奇(Moltke)将军或是对奥国的贝纳德克(Benedek)将军而 言,双方如果各能够完全获悉己方和敌军的情报,那么在最理想 的目的理性情况下,交战的双方将应该如何地进行部署。接下来才得以比较:这场战役实际的部署又是如何,而因果地来解释所观察到的(理想和实际之间的)差距——不管这是通过何种原 因,如不正确的信息、确实发生过的错误、思虑上的疏失、领导 者的个性或战争策略以外的考量等所致。就在这里,历史学也(隐然地)应用了目的理性行动的理念型建构。

    另一方面,社会学概念的理念型特性不仅只反映在建构客观 外在的对象上,它同时还可以适用于主观内在的过程。在大部分 的例子中,实际的行动往往是在其“主观意义”处于模糊的半意 识或根本无意识状态的情形下进行。行动者对自己行动的主观意 义经常只有不清楚的一份“感觉”,而非知道或“确切明白”; 他的行动很多时候是被本能冲动或习惯所制约。只是偶尔的并且 在大量同样的行动中常只有个别的几件事例,行动的意义(不论 是理性的或是非理性的)才能够被提升到意识的层面上来。真正 有其效果的,即被完全清楚意识到的有意义的行动(sinnhaftes Handeln),在现实中始终只是一种边界性事件(Grenzfall)。 任何社会学和历史学对现实的分析研究都不应该忽视这项事实。 但是这并不妨碍社会学可以由对主观意义的可能形式加以分类来 建构概念,好似行动真的是在有意识的意义倾向下进行。当社会 学涉及处理现实的具体问题时,这些概念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必须 纳入考虑,并在程度上和形式上加以定位。就方法论而言,我们 经常只能在不清楚的定义或是清楚但抽象的理念型概念这两者中 选择其一,而后者无疑在科学研究上有着较优先的位置(关于这 些问题请参考《社会科学知识的“客观性”》一文)。

    B. 社会行动的概念

    1. 社会行动(包括不作为和容忍的行动)可以指向他人过 去的、现在的或未来预期的行为,例如对过去攻击的报复、对目 前攻击的防卫或对未来可能攻击的预防等。所谓“他人”,可以 是个人是熟人是不确定的多数人或完全陌生的其他人。譬如“货 币”作为一种交换媒介,行动者接受它,乃因为他的行动指向一 定的期望,即有众多他不认识也不确定的个人会在未来的交换中 愿意接受这种媒介物。

    2. 并非每种行动都可算作此处严格意义上的“社会”行 动,外在的行动如果只是指向事物性对象引起的行为期望,便称 不上是“社会的”。至于内在的行为意念也只有在指向他人行为 时,才属于社会行动的范畴。譬如像仅止于冥想或孤独祷告的宗 教行为不能算是社会行动。而个别的经济行动则唯有当行动者一 并考虑到其他人的行为时,方才符合社会行动的定义。形式上一 般的说法是:当行动者假定其他人会计及到自己对于经济财货的 实际支配权,那么其行动便有社会含义。就实质而言:如果行动 者在消费上同时考虑到其他人未来的需求,并将此列入自己的储 蓄方式所要顾及的一环,或在生产上以其他人的未来需求作为其 行动取向的基础等情形,皆可纳入社会行动之列。

    3. 并非每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接触都具有社会性的特征, 而只限于那些行动者有意义地将自己行动指向他人的情况。譬如 两辆脚踏车突然相撞,这本身是像自然现象一样的某个事件。但 是这两位骑车者如果试图相互规避,或在相撞发生后接着对骂互 殴或是礼貌地道歉,它们便都是“社会行动”。

    4. 社会行动并不等同于:(a)许多人同样一致的行动;或 (b)受到他人影响的每个行动。兹说明如下:(a)当街上的一 群行人在开始下雨的时候,同时撑开雨伞,通常他们的行动并不 指向其他人,只是基于每个人同样都有不想被淋湿的需要而行 动;(b)众所皆知,一个人只要是处在“群众”聚集的场所, 他的行动便会受到此一事实本身的强烈影响,这也是如勒朋(Le Bon)所倡导的“群众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我们可以称此 为“群众所制约的行动”。另外,即使是分散的群众仍可能由某 种同步的或连续的影响来源(例如通过报纸),而让个人的行动 带有群众制约的性质,某些特定的反应模式会因为个人感觉到自 己属于“群众”的一部分而被激发出来,另一些模式则被压抑下 去。从而一个事件或某种举动在群众中可能会激起各式各样的情 绪反应:狂欢、暴怒、鼓舞、沮丧和激情等,这些是当个人独处 时并不容易产生的行为——与此同时,在很多情况下个别行动者 的这些反应往往和他所处的群众情境缺乏一种“有意义”的联 系。类似像这些只因为受到了“群众”的影响,而使个人的行动 过程不是关联到有意义的层次,却几近于只是反射性地制约反 应,在概念上并不适用此处定义的“社会行动”。当然,前述差 别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因为不仅如(政治上的)煽动家们,即连 集会群众本身亦在关系到“群众”的事态上,可以有不同程度和 不同诠释的意义关联存在。

    再者,若只是对他人行动加以“模仿”(塔德[G. Tarde] 曾正当地强调过它的重要性)而且纯粹基于反射作用,缺乏有意 义地指向他人行动的进一步结果,那么在概念上不能说它是一种 特殊的“社会行动”。由于这方面的行动界限如此模糊,往往根 本不可能厘出差异所在。不过,当某人从他人那里学习到对自己 有用的一些技巧,就我们的定义而言,并非社会行动。因为此时 行动者所指向的不是他人的行动,而是通过观察这些技巧,使他 学习到了特定的事务,他所指向的实际上是这类客观的机会。他 的行动乃是受他人作为因果地决定着,却非有意义地相互联系 着。另一方面,若某人去模仿其他人的行动,是基于“流 行”(Mode),无论这些流行是传统式、领先风潮还是符合其身 份地位或类似的理由,它们的意义关联性不是指向被模仿的对 象,便是指向第三者——或是两者兼具。前面提到的这两种模仿 之间,自然又有着许多过渡情形。

    总之,群众制约的行动和模仿处在社会行动的边缘范围,我 们在下面谈到传统型行动时仍会经常遇见这类问题。一般说来, 这种种行动界限有模糊性的理由,乃是因为针对他人行动的倾向 和个人赋予自己行动的意义绝非一直是可以清楚设定的,即便只 是去“意识”到这些也已不容易,而完全有意识地掌握行动意义 的情形则更是少见。因此像仅止于“影响”和有意义地“指 向”之间便很难予以精确的划分。但是在概念上我们仍需要将其 区分开来,即使我们也明白,所谓“反射性”的模仿,在社会学 上的重要程度一样不亚于严格意义上的“社会行动”。社会学绝 不是只去研究“社会行动”,然而它对于这里所欲发展的社会学 乃是一个中心主题,也可说是使社会学成为一门科学的“建设 性”要素。这样的陈述并不涉及任何有关社会行动和其他对象相 比较之下何者更具有“重要性”的问题。

    二 社会行动的类型

    如同所有行动一般,社会行动也可以依下列的方式分类:(a)目 的理性式(zweckrational),是通过对周围环境和他人客体行为的期待 所决定的行动,这种期待被当作达到行动者本人所追求的和经过理性计 算的目的的“条件”或“手段”;(b)价值理性式(wertrational),是通 过有意识地坚信某些特定行为的——伦理的、审美的、宗教的或其他任 何形式——自身价值(Eigenwert),无关于能否成功,纯由其信仰所决 定的行动;(c)情感式(affektuell),尤其是情绪式(emotional), 是通过当下的情感和感觉状态所决定的行动;(d)传统式 (traditional),是通过根深蒂固的习惯所决定的行动。[21]

    1. 严格的传统式行动,就像上节所提纯粹反射性的模仿 般,完全是处在我们可称之为“有意义地”行动指向的边缘地 带,而且经常会落到另一边,因为它们常只是一种含糊的对于习 惯性刺激以重复其固有态度作出的反应。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日 常行动都接近此一类型。从而,传统式行动类型不仅仅属于概念 体系中的边界情况而已,我们还会看到,由于和习惯的联系在不 同程度与意义下可以被有意识地加以维持,此时这种类型便接近 于第二种类型(价值理性式行动)。

    2. 同样的,严格的情感式行动也常处在我们意识到的“有 意义地”行为的边缘,或是落在其范围之外;比如说,它可以是 对于一种非日常性的刺激无从控制的反应。而当受情感制约的行 动乃是有意识地使情绪状况得以纾解,便成为一种“升 华”(Sublimierung):这时候,情感式行动通常——但不是一 定如此——已朝着“价值理性化”(Wertrationalisierung)、 朝着目的性行动或两者兼有的方向移动。

    3. 行动的情感式倾向和价值理性式倾向之间的差别,在于 后者是通过对行动的终极立场的有意识揭橥,和始终一贯地按部 就班朝向其信奉的价值。除此之外,它们俩有着共同的特色:即 行动的意义对它们而言,不是那种看得见的成功,而纯粹以作出 这些特定形式的行动为其依归。总之,情感式行动是为了满足那 些直接的报复、享受、热爱、喜乐和对抒发直接感情的需要—— 无论它们是以何种被动或升华的方式出现——作出反应的行动。 纯粹的价值理性行动,是当一个人不顾及他可预见的后果,只求 维护他对其义务、荣誉、美感、宗教情操、忠诚或某件“事 务”(Sache)重要性的信念而义无反顾的行动。在我们的概念 定义中,价值理性行动是一种始终依循着“诫命”(Geboten) 或“要求”(Forderungen)的引导,并以此为己任的行动。只 有当人类行动是指向这类要求时,我们才将其归为价值理性行动 ——即使这些指向常呈现为不同程度的大多数时候也相当分散的 片段情况。下面还会看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来把它(价值理性 行动)视作一种特殊的类型,不过在此必须再度重申,这里并没 有尝试要对行动的类型给予任何一种完全周延的分类。

    4. 目的理性行动的成立,是行动者将其行动指向目的手段 和附带结果,同时他会去理性地衡量手段之于目的、目的之于附 带结果,最后也会考量各种可能目的之间的各种关系。无论如 何,它既非情感式(尤其不是情绪式),亦非传统式的行动。对 于彼此竞争或相冲突的目的与结果间作抉择,在另一方面可以是 带有价值理性的指向的:这时候,行动只有其手段部分属于目的 理性的范围。或者行动者可以在面对竞争和冲突的目的时,不涉 及对“诫命”和“要求”的价值理性指向,只单纯地将其视作给 定的主观需求,并在量表上排列出他自己有意识地衡量后的轻重 缓急顺序,如此他便可以按照这一顺序尽可能地满足他的需求 (所谓的“边际效用”原则)。价值理性式和目的理性式的指向 之间因此可以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关系。但是,从目的理性的观点 而言,价值理性始终是——而且当它愈将所指向的价值提高为绝 对价值,则愈益表现为——非理性的。因为人们愈只一味顾及行 动的自身价值(纯洁的信念、美感、绝对的善、绝对的义务 等),那么便愈不会去计较行动的后果为何。不过,绝对的目的 理性行动基本上一样也只是一种建构出来的边界情况。 5. 行动,特别是社会行动,很少会只指向上述讨论中的单 一方式。同样的,行动的这些指向也绝不是穷尽所有方式的分 类,它们仅仅是为了社会学的目的所创造出来的概念上的纯粹类 型。实际的行动或多或少地接近于这些类型,或者更常见的是行 动中混杂着来自不同类型的要素。至于这些类型是否能符合我们 所设想的目的,完全只能由成果来加以判断了。

    三 社会关系的概念

    所谓“社会关系”,依它的意义内容而言,乃是由多数行动者互相考 虑对方,因此指向彼此联系的行为。是故,社会关系基本上完全建立在 人们可以就一种(有意义的)特定方式从事社会行动的机会(Chance) 上。首先要了解,这些机会的基础为何。

    1. “社会关系”这概念的基本特征,在于行动者和他人间 存在着某种最低限度的相互关联,它的内容或许十分的分歧:冲 突、敌对、爱情、友谊、忠诚或市场的交换等,它也可以是对于 协议的履行、规避或破坏,是经济上、性欲上或其他形式的“竞 争”,是身份的、民族的或阶级的共同体(假若这些事项超过单 纯的共同性,而能导致社会行动的话——后面还会详述)。所 以,这概念本身并未涉及行动者之间是否存在着“合作”或“对 立”的关系。

    2. “意义”在这个脉络下所指的始终是:在种种具体情况 中,由参与者主观认定的意义内涵的“纯粹”类型,这些类型可 以是实际发生的、平均的或理念建构出的,但绝非规范上“正确 的”或形而上学“真理的”意义。即使在像“国家”、“教 堂”、“社团”、“婚姻”等“社会构成体”(soziale Gebilde)的例子中,其社会关系也只存在于参与者依其行动的 意义内涵相互发生过、发生着或未来会发生一定关联的机会里。 持续澄清此点对于避免“物化地”使用这些概念是重要的。譬如 说,一个“国家”设若丧失了以特定方式进行有意义的社会行动 的机会,那么它便不再具有社会学上关于“国家”的含义。这种 机会可能很高,也可能低得近乎消失。但只有当它确实存在时, 相关的社会关系才得以发生。我们不可能找到其他更清楚的表达 方式,来宣称一个特定的“国家”仍然在那里或已经“不存 在”了。

    3. 在一个既定的社会关系中,相互指向的所有参与者并不 必然赋予此关系相同的主观意义内涵,这种关系也不必然要 有“互惠”的性质。友谊、爱情、忠诚、信守契约、民族情感 等,在一方是如此,但在另一方可能会遇到完全迥异的反应。因 为参与者和其行动间有着种种不同意义的联系,就此而言,社会 关系在任何一方看来都是客观上“单向式”的(einseitig)。 不过,社会关系在下述情况中可能是相互指向的,即参与者一方 预设对方有着(也许是全然或部分误解的)特定的态度,而将其 行动导向这种期望。这通常对行动及其关系形式有一定的后果, 当然,一种客观上“双向式”的(beiderseitig)社会关系,唯 有在双方的意义内涵——依据每位参与者平均的期望——完全相 互“符合”时,才能成立,例如当孩子对父亲的态度非常接近父 亲(在具体的平均的或典型的情况下)所期望的一样时。在现实 中,真正建立在双方面意义完全一致之上的社会关系十分少见。 但是欠缺双向的互惠性,依我们的定义而言,只有当它确实使参 与者行动的相互关联全然断绝时,方才会导致社会关系的消失。 像本文其他地方一般,此处提到的所有(行为方式间的)过渡情 形在现实中都是正常规则的现象,而非例外。

    4. 社会关系可以具有极为易逝的性质或可以有持续下去的 性质,就后者而言,它指的是某种意义相互符应——即双方皆期 望如此——的行为、有持续地重复发生的机会存在。为了避免错 误的印象,我们必须一再强调唯有在这种机会之中——也就是说 让意义相符应的行动有或多或少的“机率”能够发生——才谈得 上社会关系的“存在”或“维持”。因此,所谓存在着一种“友 谊”或一个“国家”,其意思不过是:我们作为观察者,判断是 否有或以前有过某种机会,使得一些人根据他们特定的态度而会 作出一般意义下(相关的)、特定类型的行动(请比较上述第二 点)。由法律观点不可避免会提出的选择:究竟一条法规是否具 备着特定意义的法理,或一种法律关系究竟存在与否,并不适用 于社会学式的观察角度。

    5. 社会关系的意义内涵可能会有所改变,譬如一个曾基于 团结(Solidarität)的政治关系可以发展为利益冲突。在这类 例子中,我们说“新”的关系已经出现,或说持续存在的旧关系 有了新的“意义内涵”,都只是措辞上和程度上如何界定变迁中 的“连续性”(Kontinuität)问题。事实上,意义内涵也可以 一部分改变了,一部分仍维持不变。

    6. 社会关系的意义内涵中保持相对不变者,可以形成所谓 的“准则”(Maximen),其平均的和大略的内在态度是参与者 期望于他的同伴,并将自己的行动指向这类准则的基础。当所涉 及的行动就其一般特质而言愈理性(目的理性或价值理性),便 愈合乎此种情况。例如性爱上或纯粹情感式的关系(如某种“忠 诚”的关系)中,参与者将其主观意义予以理性表达的可能性自 然远较像订立商业契约时来得小。

    7. 社会关系的意义内涵可以由相互的共识而形成,这意味 着参与者彼此承诺着将来的行动(不管是相互间或是对其他第三 者)。在这种情形下,每个参与者——只要他理性地考量——通 常会怀着不同程度的信心,假定对方会朝向他所理解的经过同意 的方式行动。他自己的行动也一方面目的理性式地指向这种(或 多或少有意义地“忠于”的)期望,另一方面价值理性式地指向 于“信守”他所理解的承诺内容的“义务”。我们先行解释至 此,进一步的讨论请参见下面第九节与第十三节。

    四 行动取向的类型:习俗、风俗

    在社会行动的范畴中,某些实际上的规律性(tatsächliche Regelmässigkeiten)可被观察到,那就是:同一个行动者或许多人的行 动过程会在一种典型地相似的主观意义引导之下重复地发生。社会学即 是要考察这些典型的行动模式,它和历史学寻求对那些重要的——即曾 影响人类命运的——事件的个别关联作出因果归责(kausale Zurechnung)是有所不同的。 当一种社会行动取向的规律性有实际存在的机会时,我们称它 为“习俗”(Brauch)。如果这种机会在一群人中仅仅是由于反复操练 (Übung)而产生的。假若这类操练是基于长期习以为常 (Eingelebtheit)的结果,习俗将称之为“风俗”(Sitte)。否则,行动取 向的规律性可被视作是“受利害状况所制约的”(interessenbedingt),如 果其存在的机会只是通过行动者纯粹目的理性地指向同样的期望从而被 如此制约的话。[22]

    1. 习俗也包括“流行”(Mode),当和风俗区分开来且直 接同它相对时,习俗将被称为“流行”,这是基于相应行为的花 样翻新乃是行动取向基础的事实。其发生场所常和“常 规”(Konvention)相距不远[23],因为二者通常皆源于对身份 地位(Ständisch)声望的欲求。在此,我们对流行不作进一步 的探讨。

    2. 与“常规”和“法律”不同,“风俗”指称那些没有外 在保证的规则。行动者自由自在地实际上顺应着规则,不管他的 动机是出于单纯的“无心”,或是为了“方便”,还是有什么其 他理由。总之,他可以基于同样的理由,认为他所属群体的其他 成员也会依这套风俗行事。 在此意义下,风俗并非有强制“效力”的规定[24]:没有人 会去“要求”他人一定得如此。当然,从风俗到有其效力的常规 再到法律之间的过渡是相当模糊的。我们随处可见到流传下来的 传统会变成强制效力的重要来源。今天,早上以差不多同样的方 式吃早餐是一种风俗,但这中间没有任何“约束 力”(Verbindlichkeit)可言(除了对旅馆客人以外),也不 见得一定会成为风俗。相对的,我们现在的穿着方式,虽然部分 源于风俗,但今天往往不仅止于此,实际上已成为一种常规(或 惯例)了。

    3. 社会行动过程中许多特别明显的规律性,尤其是(但不 仅只是)经济行动,并非决定于任何有效的规范取向,也非基于风俗,而是完全取决于:参与者的社会行动方式依其特质而言, 乃是尽量配合他们主观的正常估算下的利益,并将行动倾向于这 种主观的想法和知识。譬如在“自由”市场中价格形成的规律 性,便是一个例子。市场交易的当事人视他自己的行动为“手 段”,指向自己典型的经济利益此一“目的”,同时也指向他预 期中其他人典型的期望,作为可能满足其目的的“条件”。当他 们愈严格地依目的理性来行动,则会愈同样地对既定情境作出反 应,因此便出现了行动和态度上的一致性、规律性与持续性,这 些性质甚至常比指向规范和义务的行动还要稳定,即便上述的规 范在一个群体中有着实际上的“约束”效力。这一现象:对于赤 裸裸的自身及他人利益状况的倾向,常常有着使人们行动一致的 影响力——规范化的强制努力在这方面还时常徒劳无功——特别 在经济领域受到了广泛的注意。事实上,对这些的观察正是国民 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的重要来源。但是同样的情形适用在所有其 他类似的行动领域中,这种(利益倾向的)行动类型基于它的自 觉意识和内在的不受拘束(Ungebundenheit),形成了对立于受 到习以为常的“风俗”所拘束的行动,也对立于服膺所信仰的规 范而献身于价值理性式行动的另一个极端。行动的“理性 化”(Rationalisierung)过程中,一个最重要的元素便是把内 在未经思索地接受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替换成深思熟虑地有计 划地适应于利害状况(die planmässige Anpassung an Interessenlagen)。此一替换过程当然不足以穷尽行动“理性 化”概念的所有含义。因为除此之外,理性化可以有着不同方向 的变化:它可以积极地朝向有意识的“价值理性 化”(Wertrationalisierung),消极地却也可以朝着牺牲风俗 习惯、牺牲情感式行动甚至最后不利于价值理性式行动,而只为 了成全一种弃绝任何价值信念的纯粹目的理性式行动的方向前 进。关于“理性化”概念的多重含义,我们在下面的讨论中经常 还会提及[25](进一步的概念分析则留待最后[26])。

    4. 仅止于风俗习惯的行动的稳定性,基本上立足于下列事 实:即那些不将自己行动倾向它的人,便会“不自在地”行动, 也就是说,他必须忍受大大小小的各种不方便和不愉快,而只要 他周围的大多数人仍旧依循着固有的风俗行事,这种情形便不会 消失。同样的,利害状况的稳定性也来自:若有谁不将自己行动 指向对方的利益——他不去“估计”它们——那么他会受到对方 的强力抵制,或得到他不愿见到和不在预期中的后果,换言之, 他因此而承担了伤害自己利益的风险。

    五 正当的秩序

    行动,特别是涉及社会关系的社会行动,可以指向参与者相信存在 的正当秩序。这种行动真正会出现的机会,即称作此一秩序的“效 力”(Geltung)。

    1. 因此,秩序的效力意含着比那些只被习俗或自利心所决 定的规律性社会行动更多的东西。如果家具搬运公司通常在租约 期满时登广告招徕顾客,这一规律性是被自利心所驱使。如果一 个推销员按月或按星期的特定日子去拜访特定的顾客群,其行为 不是习俗所致就是自利心的结果。然而,当一个公务员 (Beamter)每天在固定的时候上班,他并非只基于他可置之不 理的习俗或自利心的基础而行动;在一般原则下,他的行动也被 秩序的效力所决定(如:公务员规章),这为他所信守执行,一 方面是因为不服从将对其私人不利,另一方面也因违反规定对他 的责任感(当然,这可多可少)而言是有害的。

    2. 那么,只有当一种社会关系的内容是指向可决定的“准 则”才能被称为是一种“秩序”。只有这样一种秩序才被认为有 效,朝向这些准则的情形发生,多少也因为这秩序对行动者而言 是义务性或视为楷模的。当然,在具体的例子中,朝向秩序的行 动包括了极为不同的动机,但情况是伴随着其他顺应的来源。秩 序的产生,至少部分是操在行动者自己定义的行为模式或将自己 局限在律法中,这自然大幅增加了行动在实际上顺应秩序的机 会。一种秩序若和纯然权宜的动机相连,是较已成为习惯的全然 习俗动机还不稳定,后者往往是诉诸内在的态度;但即使这种秩 序也较联系于带有模范或义务的尊荣,即可称之为“正当性”的 秩序来得不稳定。其中的变化,从传统或纯粹目的理性的动机到 朝向一种正当性信仰的秩序,在现实中的界限自然是十分模糊 的。

    3. 某人将他的行动“指向”一种秩序的效力,并不意味着 只有依循行动者所理解的秩序本身的意义。甚至在规避或不服从 的例子中,作为必须遵守的效力仍可以产生规范性的影响。首 先,这可以在全然目的理性的行动观点下发生。一个小偷会指向 于刑法的效力而隐匿他自己的行动。事实上,秩序在他的社会中 被视为有效即表现在他不敢公然违犯的明证上。但不谈这边界性 的例子,通常秩序的违犯仅限于某些部分,而有时候违犯者还会 信誓旦旦地宣称这也是正当的。从而,同时会存在着对秩序的不 同意义的诠释。以这些例子而言,为了社会学的目的,每种皆可 被视为在决定行动的过程中确实有其效力。事实上,在相同的社 群中,承认有相互矛盾的秩序存在,对于社会学的取向而言并不 太困难。因为甚至在同样一个人行动时,有可能也会朝向矛盾的 秩序系统,这不只是可能发生在不同时间的每天生活中,甚至也 会在相同的具体行动中发生。一个人依荣誉感而与人决斗;但同 时他可采行或者秘而不宣,或是相反把自己交给警察处理,接受 法律裁判。然而,当规避或违犯那些已被普遍理解的秩序成为规 律时,秩序的“效力”便只在有限的范围,或在极端的例子中已 完全消失。因此,在社会学的用法中,在已知秩序的有效和缺乏 效力之间,并不存在像法律那样严格清楚的区分。相反的,在此 两极间有个渐进的转变过程;而像前面已经指出的,矛盾秩序的 系统是可能同时存在的。在那些例子中,每种秩序都是有效的, 只要行动实际上有指向它们的机会存在。

    [附记]对此主题的文献熟悉的人,会记得施塔姆勒书中有 关“秩序”概念的章节部分,我们在序文注释中曾提及此书。像 他的其他作品一样,他的定义看似繁复,但基本上误导了问题并 引起严重的困扰(读者可以比较作者前文中对于它的批判式讨 论,因为作者对施塔姆勒的含混亦感不耐,所以批评起来有时就 不免过于辛辣)。施塔姆勒无法把“效力”的规范意义和经验意 义区分开来。进一步,他也无法认识到社会行动不是只有朝向秩 序的。尤其他视秩序为社会行动的“形式”,然后他企图把它带 进一个“内容”的关系类型中;这是和知识论中形式与内容的说 法类似,但他却以一种在逻辑上站不住脚的观点来论述(先暂时 不谈他论证中的其他缺点)。

    譬如说,经济行动是基于可利用手段的相对稀少性的概念来 满足需要,而关联到自己的需求状态及对于别人的适切行动,后 者对同样的资源也有所考量。当然,行动者在选择其经济过程时 自然地会朝向他所理解的常规和法律的规则,这些秩序有其效 力,即他知道自己若违犯它们的话,会引起其他人特定的反应。 施塔姆勒却以一种无助的困惑状态来理解这非常简单的经验情 境,特别是他竟然宣称在“秩序”和经验性行动这两者之间无法 在概念上建立一种因果关系,在这层脉络中,只能询问被正确诠 释而具法理含义的秩序,是否能“应用”到经验的情境之中,即 规范的意义能被视为有效吗?若能的话,此情境下的规范法则的 具体内容是什么呢?事实上,在对一般理解下的秩序效力有所想 象(Vorstellung)并使行动朝向于此一秩序理念的机会,以及 与其相关的经济行动之间,的确(在特定情况下)存在着惯用意 义上的“因果关系”(Kausalverhältnis)。就社会学而言,光 是这种朝向(秩序的)想象的机会本身,便构成了所谓的有效秩 序。

    六 正当秩序的类型:常规和法律

    秩序的正当性可以由两种主要的方式来保证:[27]

    Ⅰ. 该保证是纯粹内在的,可以是:(a)情感的:源于情绪上的顺 从;或(b)价值理性的:由一种信仰而决定,它相信秩序的终极价 值,且视之为伦理的、审美的或任何其他类型的终极价值的表现;或 (c)宗教的:通过对依赖于某种拥有救赎资源者(Heilsgüterbesitze) 方能得救的信仰来保证。

    Ⅱ. 秩序的正当性也可以(或只是)由对特殊的外在效果的期待, 像利害状况等所保证。

    某种秩序将被称为:

    a. 常规(Konvention),其效力是由一种机会而外在地被保证,也 就是若在一个既定的社会群体中偏离了它,则将导致一个相对普遍且实 际感受得到的不同意(Missbiligung)的反应的机会。

    b. 法律(Recht),若它的外在保证是通过下列机会,即靠着一群 执行人员(Stabes)为了集体承诺或对违规的惩戒,而可能运用对个人 生理或心理的强制。

    1. 常规,所指的是风俗的一部分,它在既定社群之中产 生,而被视为一种“有效”的共同意见,并以不同意的方式来对 抗偏差。拿来和此处所讨论的“法律”区分开看时,它并非被一 群执行人员所强制。施塔姆勒把习俗从法律中区别出来以说明它 有彻底自发顺从的特质,但这与一般用语不符,而他所举的例子 也不恰当。对习俗的顺从,如打招呼的通常形式、服饰款式被赞 为恰当得体和各式各样对社交的规范等,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 皆十分期待个人视其为严肃且有约束力的。这并非像准备食物的 特殊方式例子,只是一种“风俗”,对常规的顺从没有那么的自 由。对于常规法则的违犯——如“体面”(Ständessitte)的标 准——通常会导致一个人所从属的地位团体里的部分成员相当严 格且有效的非正式杯葛与制裁,这事实上常比法律的惩罚更为严 厉。其唯一欠缺的是有维系秩序的特定功能的同僚群,如法官、 检察官、行政官员、首长等。这两者的界限其实很模糊。介于常 规对秩序的保证与法律保证之间的边界例子是在形式上的威胁及 组织化的杯葛上。就我们的专有名词而言,这当然被视为法律强 迫的形式。常规法则除了仅止于不同意的手段外,还可以有其他 的方法来执行,如利用权威驱逐违犯该地惯例的人离开。但这并 非现在要谈的重点,因为归根究底,这仍是个人基于常规上的不 同意而动用这种(时常相当激烈的)强制手段,并不是为此目的 而设的执法人员在执行其任务。

    2. 对于我们此处所用的“法律”概念而言,为了其他目 的,它可能会被赋予不同的定义。有这么一种随时准备强制处理 的执行人员的存在是最为关键的。这些人的特质自然并不需和现 在所知完全相似,特别是它并不一定需要有“法 官”(Richter)机构存在。氏族(Sippe)可以在复仇与决斗的 争执中作为执法者,如果他们的反应方式确有任何一种秩序实际 发生着效力,但这是我们所说的“法律强制”(Rechtzwang)最 外缘的极限了。众所周知,国际法常常会被否认是法律,就是因 为在各国的权力范围之上并没有一个超国界的法理权威在那里。 在现在使用的词汇中,任何只通过对不同意与受害者自己报复的 期望,即外在上只靠习俗力量或利害状况来保证而缺乏一批执行 人员来维护的秩序,都不能称之为“法律”。但是就法律的专有 名词用法而言,完全相反的说法亦可能成立。至于强制的手段为 何,则是不相干的,甚至像“兄弟爱的告诫”,这在各宗教派别 广为使用,并被作为初级对犯戒者的温和惩罚,从它是一种设定 出来的秩序而由特定人员加以执行来看,可说是种“法律”。同 样的情况如[罗马的]监察惩戒是保证行为遵循“公序良俗”的 手段,而教会的训育手段所造成的心理强制也包括在内。是 以“法律”既可以被神职权威也可被政治权威所保证,可以由志 愿性结社或家长权威或由合作社或其他的结合方式来保证。(德 国学生的)兄弟会的规则在我们的概念定义上也是法律,就像德 国民法第二节888条所提及的不可强制执行的事项(如同居义务 的履行等、由婚姻引起的责任)亦属于法律。“法律的不完美 性”(leges imperfectae)和“自然义务”的范畴是法律语汇 的形式,其表现了间接的限制或使用强制的条件。同样的,强迫 性参与的“交易习惯”(Verkehrssitte)亦是法律,可看民法 157、242条。亦请比较“善良风俗”(gute Sitte)的概念,就 因为是可欲的,所以是值得以法律维系的风俗。[28]

    3. 并非每一种有效的秩序都必然具有普遍而抽象的性质。 法理规范和在具体实例中的法律裁决之间的区分,并非总像现今 我们所期待的那样清楚。一种“秩序”因此也许只是对单一具体 情境的支配而已,其中细节属于法律社会学的研究范围。但是为 了现在的目的,除非有特殊状况,我们将以现代区分法理规范 (Rechtssatz)及法律裁决(Rechtsentscheidung)的理解方式 来讨论。

    4. 被外在强制所保证的秩序,同时也可能还被内在的主观 态度所保证。而法律、常规及“伦理”间的关系并不会构成社会 学上的问题。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一种“伦理”的标准是指一 个人的态度朝向某类型的价值,且借由此信仰,他视之为支配其 行为的有效规范。因此,像审美的标准可说什么行动是美的,我 们也可以说什么是伦理上的善的行动。这种样态的伦理规范的信 仰,即使欠缺外在的任何保证,亦能对行动产生巨大影响,这类 例子出现在当其他人的利益并不会因行动违犯而受影响的时候。 另一方面,这种伦理的信仰通常是被宗教的动机所保证。但同时 它们也可以由(此处用语意义上的)习俗——即通过对规范的不 同意与杯葛,或由法律——通过刑法、警察的反应与民法上的后 果——来加以保证。社会学意义上的每种实际的有效的“伦 理”,大致上总是由存在着不同意义的可能性而能保证其不被违 犯,即有常规的成分在。但相反的,并非所有的常规或法律秩序 都能宣称具有伦理规范的特质,法律经常以目的理性的方式规 定,其伦理的性质更远低于某些常规。在人群中流传的效准想象 (Geltungsvorstellung)是否能称作“伦理”(因此便不仅 是“常规”,或不仅是“法律”),对经验取向的社会学来说, 只能视这群人实际应用的“伦理”概念内涵究竟为何来判断,而 无法一概而论。

    七 正当性的基础:传统、信仰及成文规定

    行动者可以由下列方式去赋予某种秩序正当性的效力:

    a. 由传统(Tradition):其效力在于原先便已被接受的。

    b. 基于感情上(尤其是情绪的)信仰(Glauben):新的宣誓与被 认为是值得仿效的模范所形成的效力。

    c. 基于价值理性的信仰:被视为绝对价值者所具有的效力。

    d. 基于被相信具有合法性的成文规定(Satzung),这些合法性被 参与者视为正当,是因为:(a)那些利害关系者会自愿地同意并接受 此种形式;(b)某些人对其他的人拥有正当的权威,因此便强制其服 从。

    除了一些仍须定义的概念外,上述部分的细节都可算是法律 社会学及支配社会学的范畴。在此只作若干必要的陈述。

    1. 权威正当性最古老和普遍的形式,便是植根于传统的神 圣性。对于巫术惩罚的畏惧,强化了存于心中抑阻改变行为惯常 模式的力量。那些与既存的秩序相结合的多种利益,也使得权威 的持续得以巩固。

    2. 有意识地创造一种新的秩序,就起源而言,差不多全是 由于先知的预言,或者至少被认为是先知的宣示。我们可以从希 腊的“仲裁者”(Aisymnetac)的地位上[29],看到这样的情 形。此种顺服乃依附于对先知正当性的信仰。在严格的传统主义 时代中,新秩序的建立——被视为确实是新的——若非通过先知 的宣示,那么便只有将此新秩序当作是过去即存在却尚未被真正 认识到的真理,或是此真理一度被蒙蔽,现在又重新被发现。

    3. 通过“自然法”(Naturrecht),我们可以看到价值理 性式正当性的原则。即使自然法在事实的发展上,并不总是与其 宣示的理想相一致,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它的严整逻辑对行为仍 有其影响,而这使它与神意法、成文法和传统法律都有所不同。

    4. 今天正当性最普遍的形式,便是对合法性的信仰,也就 是服从形式正确的以一般方式通过的成文规定。在这方面,所谓 自愿同意的秩序,或强制规定所形成的秩序之间的区分,只有相 对的意义。因为,即使是自愿同意形成的秩序,其效力亦非立足 于完全一致的同意,在过去这被认为是真正的正当性所必备的条 件,事实上这只是一种特定群体的秩序,所依赖的多是那些持有 异议者的默认。另一方面也很普遍的便是:少数借由武力或更为 激烈的方式来强制一种秩序,使得原先抗拒者逐渐承认其正当 性。另外,如果是以投票来确立或更改秩序的合法手段,那么也 经常发生少数意见取得形式上的多数,而使原先的多数来服从。 在这种情形下,所谓多数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由自愿同意所 建立的秩序,其合法性的信仰起源甚早,有时在我们所谓的原始 部落中亦可以发现,在这些情况下,差不多都会以神启的权威来 做补充。

    5. 服从那种由一个人或一群人所强制的权威,如果不是只 基于畏惧或是目的理性的动机,那么就一定会有对于合法性的想 象,所预设的总是对于这些人所拥有的正当的支配权力 (Herrschaftsgewalt)的信仰。这些主题我们将在下面分别处 理,可参看十三及十六节,及第三章。

    6. 对于秩序的服从,通常除了由各种不同的利益情况来决 定外,也会受到一种对传统的坚持及合法性信仰的混合物所制 约,除非它是一种完全新规定的案例。在大部分的例子上,服从 秩序的行动者当然不是完全知道是受习惯、习俗或法律的影响。 在这些情形下,社会学家必然要对各种效力的典型方式加以说 明。

    八 斗争、竞争和选择

    当行动是企图贯彻行为者的意志以抵挡其他团体的抗拒时,此种社 会关系可被视为“斗争”(Kampf)。所谓“和平的”斗争手段,是指那些 不诉诸直接暴力的方法。当企图形式上和平地达成对机会和利益控制的 范围而此种机会亦是他人极想获得时,“和平的”斗争便是所谓的“竞 争”(Konkurrenz)。而当一种竞争的过程,其目的和手段朝向一种秩 序时,便是“规则化的竞争”。为了利益和生存,那些发生在个人或社会 类型之间(潜在的)斗争,因为欠缺明确的冲突意图,此将称为“选 择”(Auslese)。凡属于生活中有关个人的相对机会的事务,称之为“社 会选择”,而就关于遗传特性所决定的生存机会来说,则是“生物选 择”。

    1. 从毫不顾及规则、目标放在消灭敌对者的血腥冲突,到 受传统习俗所制约、具有中世纪骑士精神的对抗和有着明确游戏 规则的运动竞赛之间,都存在着各式各样的(斗争类型的)过 渡。在战争中传统规定的典型例子是,前锋必须站在行伍前 喊“Messieurs les Anglais, tirez les premiers”[30]。其他 的过渡例子,譬如说从毫无规则、为取得女性欢心的献殷勤者的 竞争,到为争取交换机会、在市场秩序下的竞争,到艺术领域规 则化的竞争或像“选举”等,也都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过渡类型。 和平和暴力斗争在概念上的区隔,是由于各有其自己的方式及特 殊意义的社会学结果(可参见下文及第三章)。

    2. 所有大规模发生的典型斗争和竞争模式里,就长期来 说,愈拥有成功的个人特质的人愈会被拣选出来,虽然在许多个 别的例子上偶然及幸运也具有决定的重要性。什么特质是重要 的,视斗争或竞争发生的情境而定。这特质有可能是形体的力 量,或者是种机诈取巧,可能是心灵的力量和煽动群众的技巧, 或是对长者的忠诚,或是取悦大众的能力,可能是原创的创造 力,或者是善于调适的能力,更有可能是些不寻常的特性,或平 凡大众所拥有的东西。在这些决定性的因素中,我们不可忘记, 这是由团体所导引的行为的秩序系统,不论是传统的、价值理性 的或是目的理性的。每一种秩序的型式都会影响到不同社会选择 过程中的机会。以此处的意义而言,并不是每一种社会选择的过 程都是斗争的情况。相反的,社会选择在起初只是意味着行为的 特定类型、与相应的个人特质在某些角色上较容易成功的可能 性,像“爱人”、“丈夫”、“国会议员”、“官员”、“承包 人”、“经营者”、“成功的商人”等。这样的想法并未指明这 种社会上优势的机会是不是必须由斗争来实现或甚至是否可以改 善生物性的生存机会。

    只有在真正竞争的情形下,“斗争”的概念才会被使用(也 就是说,当规则原则上可以被建立的时候[31])。根据我们的经 验,只有在“选择”的意义下,斗争实际上才一定会发生;更进 一步来说,只有在生物选择的情况下,斗争才是原则上无法排除 的。选择“持续存在”(ewig),乃因为明显地并没有一个方式 可以完全排除它。即使是最严厉的要求和平的秩序,也只能部分 地排除斗争的工具、对象及促成斗争的动力。这表示有其他争取 成功的斗争手段,是在开放竞争的过程中可资运用。但是即使是 根据乌托邦式的假设,所有的竞争将会被完全排除,环境仍然会 形成潜在的选择过程,不管是生物的或社会的都将有利于适者生 存,而最适应环境的重要特质主要是由遗传或环境来决定。社会 选择在实际上,而生物选择在原则上,同样都对排除斗争设下其 限制范围。

    3. 在社会关系中发生的“斗争”和“选择”过程,自然可 以和个人为了生存及成功所展开的斗争区分开来。只有以隐喻的 方法,这些概念才能适用于社会关系。因为社会关系只以具有特 定主观意义的人类行动的方式存在。因此一个“选择”的过程或 是人们之间的“斗争”只代表着某种行动类型已由其他所取代, 不论这是同样的人或是其他人的行动。这可能表现为许多不同的 形式。人类行动首先可能有意识地指向改变某些社会关系——即 去改变相应的行动,或是它可能导向去阻止它们的发展或持续。 举例来说,“国家”可通过战争或革命来破坏,或是一场阴谋叛 变可借血腥的镇压而解散,卖淫亦可由警察来查禁,“诈欺 的”商业行为则可通过撤销法律保障或刑罚来制止。进一步来 说,社会关系可能会因为差别待遇的存在而受到影响,这有利于 一种类型压倒另一种类型。不管是对个人或有组织的群体而言, 去追求这样的目的,都是可能的。

    其次,在不同情况下,社会行动和其相关的条件也可能产生 非预期的结果,而某些社会关系的类型(当然是指那些相关的行 动),在它们持续与否的机会上,会被行动的相反结果所影响。 所有自然及社会情境的改变,都会对各种社会关系存续的不同机 率产生影响。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将此种例子视为选择的过程。 譬如,他可以说在几个国家中“最强的”(以“最适者”的意义 而言)将取得胜利。然而我们必须记住的是,所谓的“选择”和 在社会上及生物上某种类型的人的选择并无关系。在每一个例子 上,去探究产生改变的原因是很必需的,这包括许多复杂因素, 并不适宜用单一观点来解释。当硬要用单一观点来指称时,总是 有个危险,那便是介绍未经批判的价值判断到实证调查中同将碰 巧遇到的“偶然”和个别特例通则化的风险。不幸的,这类型的 议论在近年来已日渐增多。特定的社会关系经常是在相当具体的 理由下才会被排除,而这种事实根本还不足以证明其一般性 的“适应度”(generelle “Angepasstheit”)究竟如何。

    九 共同体关系和结合体关系

    所谓的“共同体”关系(Vergemeinschaftung),是指社会行动的指 向——不论是在个例、平均或纯粹类型中——建立在参与者主观感受到 的互相隶属性(Zusammenangehörigkeit)上,不论是情感性的或传统性 的。所谓的“结合体”关系(Vergesellschaftung),是指社会行动本身的 指向乃基于理性利益的动机(不论是目的理性或价值理性的)以寻求利 益平衡(Interessenausgleich)或利益结合(Interessenverbindung)。特 别的是,通常这种结合体的关系型态是基于双方认可的理性同意,虽然 这绝非唯一的形式。在这种情形下,相应的行动,就理性的极端例子而 言,可价值理性式地指向对自己责任义务的信仰或目的理性式地指向其 伙伴的忠诚度的期待。

    1. 这个用词和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所作的区 分相类似。但就滕尼斯的目的而言,他赋予这个区分特别的意 义,而不完全适用于此处的论述目的。[32]结合体关系的最纯粹 类型有:(a)目的理性的自由市场交换,这构成了相互对立却 互补的利益妥协;(b)纯粹的,依自由协议而组成的“目的结 社”(Zweckverein),其意图与手段完全是在追求成员实际的 (sachlich)利益(如经济或其他事项),并为此同意进行长期 持续的行动;(c)基于价值理性动机而成立的“信念结 社”(Gesinnungsverein),例如“理性的”教派,假若其不计 情感上和情绪上的利益,完全只是为了服务一件“实 际”(Sache)而存在(可以肯定的是,这种例子只有发生在相 当纯粹的类型中)。

    2. 共同体关系可能建立在许多不同的情感性、情绪性或传 统性的基础之上,例如宗教上的兄弟情谊、性爱关系、个人忠诚 关系、“民族”共同体、军队的团队精神等。最容易举证的便是 家庭。但大部分的社会关系多少都有这类的特质,同时也有某些 程度是受结合体的因素所决定。不论社会关系的主要考虑是如何 冷静的可计算性或目的理性(如同商人对待顾客般),皆有可能 涉入情绪性价值,并超越功利性的原始目的。每种超越立即性共 同目的的追求的社会关系,若持续一段时间让同样一群人交往, 而且不是一开始便限定只在技术性的范围之内结合,多少会出现 共同体的连带关系。因此,在相同的军队单位、相同的学校班 级、相同的工厂或办公室的结合情况中,总是有这样的趋势,当 然其程度上的变异相当大。[33]相反的,一种通常被视为主要是 共同体的社会关系,可能会有部分甚或全体成员在行动上或多或 少地指向目的理性式考虑。例如,家庭团体的成员究竟是以“共 同体”的感觉去面对它,抑或以“结合体”方式利用这种关系来 达到自身的目的,这之间的变异可能性很大。“共同体”关系的 概念,在此被有意地界定为非常一般性的术语,因此也就包含了 非常异质的各种现象。

    3. 根据主观意义上的通常诠释,“共同体”关系是与“斗 争”最极端对立的例子。然而,不容隐瞒的事实是:加诸较弱一 方身上的各式各样的强迫,即使是在最亲密的共同体关系中,仍 是相当普遍的事情。更甚者,导致生活机会和生存机会不同 的“选择”(Auslese)过程,持续地在这些关系中进行,就像 在其他地方一样。另一方面,结合体的关系经常只存在着敌对利 益之间的妥协,在此仅有部分斗争目标或斗争手段被排除,或者 至少有想要这样做的企图。在妥协范围之外,参与者之间的利益 冲突本身与对机会的竞争仍然俱在。“斗争”与共同体关系是相 对的概念。斗争依据采用的手段而有很大的变异,特别是暴力的 或和平的,以及它们是如何毫不顾忌地被使用。这已指出,社会 行动的任何一种秩序形式,在某些方面皆预留了空间给不同类型 的人(Menschentypen),以各种方式在竞争中为生活机会而进 行事实上的“选择”。

    4. 并非有着任何特质、共同情境或行为的共同模式,便意 味着一个共同体关系的存在。例如,因为拥有共同生物性遗传, 而归类为属于相同“种族”的人群,并不意指他们之间有任何的 共同体关系。通过对互通有无和通婚权利的限制,人们可能发现 他们是处于相似的情境,一种相对于外在环境使人们互相隔离的 情境。但即使他们对这种情境皆有相同的反应,也不构成共同体 的关系。光靠他们对这情境及其结果有共同的“感 觉”(Gefühl),共同体关系仍尚未存在,只有当这感觉导致 彼此行为的相互指向时,一种社会关系方才在他们之间产生,而 不仅仅是每个单独个人对环境的关系。甚至只有当这样的关系包 含了相互隶属的感觉时,才算是一种“共同体”的关系。这可以 犹太人为例,除了犹太复国者集团和为了提升特殊利益而有的特 定结合行动外,犹太人之间只存在一种相对而言很低程度的共同 体关系;事实上,犹太人经常是排斥犹太“共同体”存在的。他 们有着一种起源于相似的传统、通过家庭和周遭社会环境而发展 出的共同语言,这增进了相互间的理解,并在相当程度上促成了 所有的社会关系。但就本身而言,它并不足以充分形构出共同体 的关系,而是促发了团体内所关心之事的沟通,即有了结合体关 系的发展。这发生在个人之间,并不是因为他们说相同的语言, 而是因为他们有着其他类型的利害关系。指向共同语言的规则首 先只是充作沟通的工具,而不是社会关系的内容。只有当说相同 语言的两者意识到与说不同语言的第三者之差异时,那分享共同 情境的面向便可使他们有共同体的感觉产生,及有意识地出现基 于分享共同语言而存在的结合体关系。参与“市场”是另一种形 态,它促成交换伙伴之间的结合,以及个别参与交换者(特别是 竞争双方)的社会关系,使他们不得不彼此指向对方的行为。但 市场中更进一步的结合方式发展,则除非某些参与者为了在价格 竞争中取得成功或所有参与者为了规则及确保交易之目的而订定 协议,否则不会出现。可能更值得注意的是:“市场”和基于其 上的竞争性经济(Verkehrswirtschaft)形成了由赤裸裸的利害 状况而导致行动相互影响的最重要类型,正如现代经济生活所具 备的特质。

    十 开放关系和封闭关系

    一种社会关系,不管在任何的特质上是共同体或结合体的,只要其 秩序体系不排斥任何想加入者的参与(通常这些人实际上也有能力就此 加入),便可称作是对外“开放的”。另一方面,根据行动者主观意义和 具约束力的规则,使特定人的参与被排除、限制或限定于某些条件,那 么相对于局外人而言,这便是一种“封闭的”关系。不论开放的或封闭的 关系,可能是传统的情感之价值理性地或目的理性地被决定。在下列情 境中,特别可能基于理性的理由而导致封闭:社会关系可能提供参与者 精神上和物质上利益满足的机会,不论这种满足是其目的或是其结果, 或者不论是由合作的行动或由利益的妥协所达成。假若参与者期待他人 的认可,将导致满足机会在程度上、方式上、安全性上或价值上的改 善,他们的兴趣将在于保持这种关系为开放性的。另一方面,假若他们 期待以独占的策略改善其地位,那么他们的兴趣便在于对外封闭的关 系。

    对封闭的社会关系而言,有许多方式可能保证其团体的独占利益: (a)这样的利益可以开放给团体内自由竞争;(b)它们可能在数量或 种类上受规制或定额配给;或者,(c)它们可能被个人或团体依恒久 的基础所占用,而变得越来越不让与(对内封闭)。在此,占有的机会 将称之为“权利”(Rechte)。依相关的秩序决定,占有可能是(a)为了 特殊共同体或结合体团体成员的利益,例如家族团体;或者(b)为了 个人的利益:亦即(a)个人可以在纯粹个人性的基础上享受他的权 利,或者(b)万一他死亡,一个或多个因出生(血缘)而与权利拥有 者相关的人,或由于一些其他的社会关系,便可能继承这些权利;或者 拥有者会特别将权利指派给一个或更多的人,这些都是继承占有的例 子;最后,(c)也有可能拥有者多少被完全授权,而可以自愿同意让 渡权利,或者给特定的人,或者给任何一个他所选择的人,这是让渡性 的占有。作为封闭性社会关系的参与者,将称为“成员”(Genosse); 如果他的参与是受制于为了保证其占有利益的方式,即称之为“有特权 的成员”(Rechtsgenosse)。个人由继承或由继承团体(不论是共同体 的或结合体的)而享用的占有权利,可称之为个人或团体的“财产”,而 只要是可以让渡的便是“自由的”财产(freies Eigentum)。

    上述概念的详细定义,表面上有着不必要的冗长,事实上这 个例子说明了我们经常忽略仔细去思考那些“自明之理”,只因 为在直觉上已习以为常。

    1. (a)在传统的基础上倾向于封闭的共同体关系或成员资 格是受家庭关系决定的那些例子。(b)在情感上经常是封闭的 个人情感性关系,例如性爱关系或常见的个人忠诚关系。(c) 以价值理性为基础的(相对的)封闭关系,经常形成分享着一种 明确宗教信仰的共同体(Glaubensgemeinschaften)。(d)以 目的理性为基础的典型封闭关系,如具有独占或财阀性的经济性 结社团体。

    下面再随意地举几个例子:一个语言沟通社群 (Sprachvergesellschaftung)是开放性或封闭性的,取决于其 意义内容。一般性的对话较倾向于开放性的,而与亲密的对话或 商业资讯的传达有显著的不同。市场关系则至少大部分时候是开 放性的。在许多包括共同体和结合体关系的例子中,我们可以观 察到扩张与封闭之间的转换。例如古代和中世纪的行会和民主的 城邦国家,有时这些团体为了巩固他们权利地位的安全性,便试 图尽可能增加他们的成员人数,但另一些时候,则限制成员资格 以保护他们独占性地位的价值。相同的现象在修道院和宗派中并 不普遍,他们已由宗教信仰宣传阶段过渡到一种为了维持伦理标 准或为了物质利益的理由而向外封闭的阶段。在市场关系中为了 增加成交量的扩张做法,和为了独占利益而加以限制的考量往往 并行不悖。语言统一的提倡在今天是出版者和作者利益的自然结 果,这与以前(并非不普遍)为了地位团体而维持语言特殊性或 甚至出现隐匿性语言(Geheimsprachen)的情形正好相反。

    2. 与局外人有关的规定及排他性的范围和方法可能有很大 的变异,所以由开放性的状态到规定和封闭性的转变是渐进的。 不同的参与条件有如:检定测验、试用期、可在特定条件购买的 股份持有资格、以投票选举新成员、以出生或由成就决定的成员 资格或被选举资格等。最后,如果存在着对内的封闭性和权利的 占有,那参与便得取决于占有性权利的获得。封闭性和参与条件 的等级区分(Abstufungen),有各式各样的变异。亦因此,所 谓的“规制”和“封闭性”都是相对的概念。从排他性俱乐部、 买票即可进入的戏院、通过海报广告招揽群众参加的政党集会、 人人可自由加入的教堂礼拜一直到某种(有资格限制的)教派或 秘密组织的神秘仪式之间,存在着人们所有可以想象到的、各种 不同程度的过渡,其间的界限并不明显。

    3. 相同的,在团体内的封闭性也可能包含了各种变异形 式。例如,种姓(Kaste)、行会或股票交易中介者团体(对局 外者而言是封闭的),视其本身为完全独占性的团体,可能会允 许其成员彼此自由竞争所有的利益机会;或者可能会严格地指派 每一成员享有特定的利益,例如对顾客群或者特殊事业目标的限 制,常是一辈子可享有或基于(如印度所特有的)种姓继承制 度,或可让渡的占有机会上的安排。同样的,日耳曼传统中的马 克共同体(Markgenossenschaft)结社不是允许其成员自由使用 其领域的资源,便是指定每一个别家族严格地限制在一小地区 上。而对外封闭的移民团体可允许自由使用土地,或同意并保证 个别所有物的永久性占有。在这种种情况中,可发现所有想像得 到的过渡和中间形式。历史上而言,采邑、俸禄和官职的继承请 求权乃是对内封闭的,其占有的形式相当复杂且多变化。

    就请求权的发展来说,(现代的)“工厂议 会”(Betriebsräte)也可以声称工人有权拥有工作位置,其形 态由“封闭性的工作场所”(closed shop)到对特定位置 有“权利”占有,这是工人争取自身权利的第一步,但并非必然 如此(这个发展的前一阶段则是禁止在无工人代表的同意下解雇 工人)。[34]所有细节将保留至以后再分析。永久性占有的最终 极形式可见之于个人或如家族、氏族、家庭等个人组成的特定群 体的受保障,即(a)万一死亡,(其财产)会依一定的秩序交 予特定的继承者,或者(b)权利拥有者能够将权利任意自由地 让渡给任何其他人,从而他也成为社会关系的当事人之一。所 以,当占有在群体内达到这样的极端时,便成为与局外者有关 (相对)的开放性关系。只要成员资格的获得不是系于其他特权 成员的认可,这种情形便可能发生。

    4. 封闭性关系的主要动机有:(a)维持素质,这经常结合 了对声望的兴趣,享有荣誉的必然机会,甚至和利润有关:例如 苦行者、修道士(特别如印度的托钵僧)、清教徒的教派等社 团,也有如组织化的武士群体、部会首长和其他官员、希腊城邦 的市民集团、工匠行会;(b)相对于生存空间 (Nahrungsspielraum)呈现机会紧缩的压力[35]:例如消费的垄 断,以自给自足的马克共同体为其典型;(c)营利机会 (Erwerbsspielraum)的日渐缺乏:这可在商业独占中发现,例 如行会、古代捕鱼权利的独占等。通常(a)是结合了(b)和 (c)。

    十一 社会行动的责任归属:代表和相互责任

    不论是依传统或法律秩序所维系的社会关系,其参与者都可能将某 种特定的行动类型(a)归责于(zugerechnet)所有在社会关系中的参 与者,这种情形我们称之为“互有责任的成员”(Solidaritätsgenossen); 或是(b)将特定的参与者(代表者)的行动归责于其他的参与者(被 代表者)。

    这两种情况中的成员都会共同承担由行动机会和后果所带来的利益 或损失。按照现行的规则,代表者的权力(Vertretungsgewalt)可能 是:(a)完全占有所有的形式,如自行全权代理(Eigenvollmacht); (b)根据一定特质予以持续地或有期限地获得授权;(c)通过参与者 或第三者的特定文件而持续地或限期地获得授权,如正式的委任代理 (gesatzte Vollmacht)。关于社会关系(共同体或结合体)可被视作互 有责任的团结关系或代表关系的基本条件,一般而言,只能说最具决定 性的考虑是看行动指向以暴力斗争或和平交易为目的的程度究竟为何, 但除此之外,尚有相当多只在具体分析中方能确定的特殊状况也极为重 要。自然的,上述的发展在那些以和平手段追求纯粹理念目标的团体中 较不显著。通常这类团结和代表权的现象会随着对外界封闭的程度而平 行发展,但并非总是如此。

    1. “责任归属”(Zurechnung)实际上意味着(a)主动与 被动的团结式相互责任:对任一参与者的行动,所有其他成员就 像他本人一样必须负责,同时其他人也和他本人一样可以正当享 用行动所带来的有利机会。这种责任的对象可能会是精灵或神明 也就是宗教倾向的,或者可能是对人们的责任如受到习俗或法律 所规制的情形。受习俗规制的例子有针对氏族成员或由氏族挑起 的“血仇”(Blutrache),和打击城市居民与罪犯故乡的报复 手段。而受法律约制的例子则有对亲属、家人和共同体成员的处 罚,以及为家族成员和商业合伙者相互间的个人偿债义务。对于 神明的团结盟约,在历史上(如古希伯来、古基督教和早期清教 徒社区)也有极重要的后果出现;(b)另一方面,责任归属可 能只意味着:依据传统或法律秩序规定,一个涉入封闭性关系的 参与者,对于代表者的决策权力——特别是经济机会的处分权上 ——承认其为合法的代理。例如一个“社团”的“董事会”在决 策上的“效力”,以及一个政治或经济组织的责任代理人对那些 依规定乃服务于“组织目标”的资源加以处分的“效力”。

    2. 相互责任式的“团结”(Solidarität),其基础典型地 建立在(a)传统的血缘或生活共同体上,如家庭与氏族类型; (b)以武力维持独占性机会的封闭性关系中,其类型是政治性 团体,尤其在过去,但就更广的层面而言——如在战争期间—— 它也出现在今天;(c)以利润为导向的结社形式中,往往由参 与者个人主导着事业经营,典型的例子是开放性的公司组织; (d)某些情况下,可以建立在工作组织中,如(苏联的)工农 合作社。至于“代表”的基础典型地奠立于目的社团 (Zweckvereinen)与依法成立的组织中,尤其当为了共同目的 的资产(Zweckvermögen)已经筹集且需要管理时,特别可能发 生。这将在法律社会学中作进一步的讨论。

    3. 所谓根据一定的“特质”来归责,是指代表的权力譬如 说以长幼的顺序或相类似的规则来授予。

    4. 这些事实的细节不可能概括性地陈述,而唯有以社会学 式的具体分析来探究。在此领域中最古老和最普遍的现象是报 复,指复仇或是对人质取得控制的手段,或其他防御下一步伤害 的方法。

    十二 组织的概念与种类

    一种对外封闭或限制局外者加入的社会关系,当它的规则是由特定 的个人如领导者,以及可能是管理干部(他们通常同时具有代表性权 力)来执行时,称之为组织(Verband)。决策地位的拥有或对幕僚作 业的参与形构成“执政权”(Regierungsgewalt)。这些位置可能是(a) 被据为己有;或(b)由根据有效的组织规章或一定特质或基于特定形 式选出来的人所占有,其任期可能为永久或暂时,或只在某些情况下被 指派。“组织行动”(Verbandshandeln)意指(a)为贯彻组织秩序,由 管理干部本身凭借其执政权或代表权的正当性而执行的行动;(b)组 织成员们接受管理干部依据规章所指导的(和组织有关的)行动。[36]

    1. 对组织的概念而言,成员间的关系究竟是共同体或结合 体,在起初并不重要。一个“领袖”的存在,如一家之主、协会 的董事会、经理、君主、总统和主教等,他们的行动是关切组织 秩序的贯彻,这样便足够了:因为这类特殊的行动不仅指向既定 的秩序,而且还有强制成员服从的意思。以社会学来说,这添加 了实际上相当重要的特质到封闭的“社会关系”现象中。因为绝 非每一个封闭的共同体或结合体关系就是一个“组织”,例如性 爱关系或缺乏领袖的血缘群体便算不上。

    2. 组织是否“存在”,主要看领袖或管理干部的存在与 否。更精确地说:它的存在有赖于某人可以从事下列行动的机 会,即以他的方式将组织秩序予以贯彻;换言之,当情况发生 时,可被期待以如此方式行动的个人能够出现。为了定义上的目 的,什么是相关期待的基础并不重要,不论是传统的、情感的或 价值理性的信仰(如对封建诸侯的效忠、对官职或业务的义务) 或基于目的理性的利益(如薪俸利益等),都无损其运作。因 此,以社会学的概念意义而言,组织的“存在”并不能和这类行 动倾向存在的机会相分离。如果在特定的人群或个人身上欠缺了 这种行动类型的机会,那么它便只是一种“社会关系”而已,还 称不上是“组织”。另一方面,只要存在着这种行动的机会,即 使其中的个人可能完全更换了,社会学意义上的组织仍“存 在”。此处的定义方式便是企图将上述现象立即地牵涉进来。

    3. (a)除了管理干部本身的行动或在其指导下发生的行动 之外,可能会有其他的情形出现——参与者的行动意图保证秩序 的贯彻,例如献金或个人性的各种服务工作:如担任陪审员、服 兵役等。(b)既定有效的秩序也可能包含某些规范,以期待组 织成员的行动会指向其他性质的事务,例如在国家组织中,“私 营经济”的规范并不强迫私人服从整体秩序,而鼓励符合个人利 益的行动,“民法”(bürgerliches Recht)即其例证。第一 种情形(a)可称作“组织的相关性行动”(verbandsbezogenes Handeln),而第二种情形(b)则可称作“组织所规制的行 动”(verbandsgeregeltes Handeln)。只有管理干部们本身的 行动,以及由他们有计划加以引导的、与组织有相关性的行动, 才能够称之为“组织行动”。“组织行动”包括由国家所“领 导”的战争、由董事会通过的一项“决议”或由掌权者缔结 的“契约”,其效力可强加于组织成员并归责于他们身上(比较 第十一节)。再者,所有的司法行政过程和行政程序皆隶属于这 个范畴(比较第十四节)。

    一个组织可以是(a)自律的(autonom)或他律的 (heteronom),(b)自治的(autokephal)或他治的 (heterokephal)。自律意指组织的秩序是由组织成员凭借自身的特质建 立起来的,不管其如何达到这一步。在他律的情况下,秩序则是由组织 以外的人所强加的。自治意指领袖和管理干部皆是依据组织自己的秩序 规章所产生,而不是像他治的情况,完全由外人指派(也不管这种指派 是以什么方式进行)。

    他治的一个例子是加拿大各省的省长完全由中央政府所指派。他治的组织也可以是自律的,就像一个自治性组织可以是他律的一样。而一个组织在这两种层面上,也有可能一部分是自律 和自治,另一部分却是他律和他治。德意志邦联的会员国虽然有 其独立自治性,但在帝国的权责范围里却是他律的,只有在它们内部(如宗教和教育事务)才是自律的。阿尔萨斯—洛林省在 1918年以前属于德国,它有某种有限程度内的自律性,但却是他治的(其省长乃由德意志皇帝所指派)。所有这些元素有可能部分地出现。一个既是完全他律又完全他治的组织,通常不妨视作 是某个更大组织的“一部分”,如一般将“军团”当作是军队组 织的一个部分。究竟实际上是否真正如此,取决于在具体情况下其行动倾向的独立性的真实程度为何。在修辞上应如何称呼,则纯粹是视目的而定的问题。

    十三 组织中的共识秩序与强制秩序

    一个结合体内明文化的秩序(gesatzte Ordnungen)可由两种方式订 立:(a)自由协议,或(b)强制与服从。组织中的领导者可以声称他 对新规则的强制施行,具有合法正当的权力。所谓组织的“宪 法”(Verfassung),意指成员对于既存的领导阶层所拥有的强制权力, 就其范围、方式及前提加以同意服从的实际机会。一般而言,其成立的 前提包括了特定团体或部分成员对规则的听证与同意,除此之外当然还 有许多其他的条件需要一并考虑。

    一个组织的秩序除了对其成员有强制力外,也有可能强加于具备某 些条件的非成员身上。特别是对那些有地域关系的人们,如居民、在当 地出生者或其行动与当地有关者,此处的秩序便具有“地域主 权”(Gebietsgeltung)。若组织的强制秩序是以地域范围为原则,可称 其为“地域组织”(Gebietsverband)。这个概念的用法无关于秩序及于成 员的宣称有多远,而仅着眼于地域主权的存在。组织对成员只拥有地域 主权的情形是可能的,[37]至少在有限制的条件下曾经出现过。

    1. 在我们的专门术语中,凡是没有经所有成员志愿同意而 建立的秩序,都属于一种“强制”。从而这也包含了少数必须服 从的“多数决定原则”。因此,多数决定的正当性有很长一段时 间经常不被承认或被加以质疑,如在中古时代的身份制与俄罗斯 的Obschtschina都是实例(这些在《法律社会学》和《支配社会 学》中还会再谈到)。

    2. 即使在形式上“自由”的同意,如众所周知,常常在实 际上却是强制性的(上述俄罗斯的Obschtschina便是如此)。碰 到这种情形,社会学只重视事实上的状况。

    3. 此处所用的“宪法”概念,拉萨尔(F. Lassalle)在别 处也使用过。它和“成文”宪法或法学上的宪法概念并不相 同。[38]社会学所关心的问题仅止于:何时,为了什么目的,在 何种限制之下和——最后——在那些特殊的前提下(如神明或教 士的允许、选民的同意等),组织成员会愿意服从领导。尤其当 领导者颁布规则而强令遵行时,管理干部及组织行动在何种情况 下愿意供其差遣。

    4. 强制性的“地域主权”的主要典型表现在:政治组织中 的刑法规范及其他“法条”的规定,其适用的前提是当事人的居 所、出生地、犯罪场所、行为完成地点处于此组织管辖范围之内 (请比较Gierke与Preuss所提出的:“地域法人团 体”[Gebietskörperschaft]概念)。[39]

    十四 行政秩序与规约式秩序

    一种导引管理组织行动的秩序,可称作“行政秩 序”(Verwaltungsordnung)。而一种规范约束其他的社会行动,并保证 行动者享有由此一规则所开启的机会的秩序,则称为“规约式秩 序”(Regulierungsordnung)。一个组织若仅仅指向第一种型态,便属 于“行政组织”,若以第二种型态为主,则称之为“规约式组织”。

    1. 理所当然的,大部分的组织兼有两种特征。一个纯粹只 有规约性任务的组织,或将类似于理论上可想象的、在绝对自由 放任政策(laissez-faire)下的“法治国家”(Rechtsstaat) (即其任务完全仅在依法维持公共秩序的国家组织——中译 按),此一情况自然预设了就连对货币金融的规制也完全由私营 经济来掌理的前提。

    2. 关于“组织行动”的概念见第十二节第3点。在“行政秩 序”的概念下,包含了所有既对行政幕僚的行为又对一般成员在 他与组织的关系上有其效力的规则。因此,就组织秩序的达成而 言,其目标是通过它的行政幕僚和成员们采取有明文规定并有计 划执行的行动来保证的。在一个绝对的共产主义经济组织中,几 乎所有的社会行动都臣属其下。另一方面,在一个绝对的法治国 家中,则只有司法、警察、陪审员、军队的功能和立法与选举的 活动属于其范围。普遍地来说,行政秩序与规约式秩序的界限正 好同“公法”与“私法”的概念分界相一致,但在具体事项上并 非一定如此(进一步的细节将在《法律社会学》一章中处理)。

    十五 经营、经营组织、社团与机构

    一种特定方式的持续性目的行动(Zweckhandeln)可称作“经 营”(Betrieb),而一个拥有持续的目的行动式行政幕僚的结合体则称 为“经营组织”(Betriebsverband)[40]

    一个基于同意的组织,若其明文秩序的效力仅及于那些依个人志愿 参与的成员,则称之为“社团”(Verein);而一个组织的秩序若在其既 定的影响范围内,能够(相对的)有效强制所有行动符合特定的标准, 则可称作“机构”(Anstalt)。

    1. 在“经营”的概念之下,自然也涵盖了政治性和宗教性 的经营管理以及志愿性社团的经营活动,只要它们具备了目的导 向的持续性这个特质。

    2. “社团”和“机构”皆是有理性的(有计划的)明文秩 序的组织,或更精确地说:凡是当一个组织有着理性的明文规则 时,它便可称作社团或机构。“机构”的类型主要是国家与其周 遭的所有非自主性组织,以及教会——只要其规则乃理性建立 的。一个机构的秩序常宣称对于具备一定特质(如出生、居留、 对特定设施的使用等)的人员有其效力,不论当事者个人是否 ——如在社团中——愿意加入,也不顾及他是否有参与过规则的 制定。这种秩序因此是特殊意义下的强制性秩序。机构也可以是 地域组织。

    3. 社团与机构的区别乃是相对的。社团规则可能会触及第 三者的利益,在这种情形下,对于此一秩序的妥当性的承认常会 强行加在非成员身上,其手段可能通过社团本身的篡夺和影响 力,也可能由合法的规章秩序(如证券法)。

    4. 在此不用特别强调:社团和机构绝没有将所有可能想象 的组织完全纳入。此外,这两个概念只是“极端”的对立类型, 就像在宗教领域中“教派”与“教会”的两极之别一样。

    十六 权力与支配

    “权力”(Macht)意指行动者在一个社会关系中,可以排除抗拒以 贯彻其意志的机会,而不论这种机会的基础是什么。“支 配”(Herrschaft)[41],是指一项特定内容的命令会得到特定人群服从的 机会;“纪律”(Disziplin)则是经由反复练习的态度,使一群特定的人 对于命令有着即刻执行、自动与依循固定模式服从的机会。[42]

    1. “权力”的概念在社会学上是无定形的。一个人所有的 可想象特质与所有可能的环境组合,都可以让他置于一个能够贯 彻自己意志的情境之中。社会学的“支配”概念因此必须更加明 确,它只能意味着命令会被服从的机会。

    2. “纪律”的概念包括了大众顺从(Massengehörsam)的 那种不批评、不反抗的“习惯性”特征。

    支配的事实只存在于个人成功地向他人发号施令,但并不必然要系 于有行政幕僚和组织的存在;不过至少在一般正常情况下,它总是会和 两者的其中之一发生关联。一个组织若其成员乃从属于既定秩序的支配 关系之下,可称为“支配组织”(Herrschaftsverband)[43]。

    1. 家长在家庭中的支配不需要有行政幕僚。贝都因人 (Bedouin)的首领,向所有经过他领地的商队、个人和货物征 收贡品,他所控制的是一群不断改变、不特定、并不属于同一组 织的众多个人。这些人只要当他们是处在一特定的情境下时,经 首领的命令有时还会被迫成为侍从首领的行政幕僚。理论上可想 象的是:这种支配也可以由完全没有行政干部的单独个人来行 使。

    2. 若一个组织有行政管理人员存在,它基本上总是某种程 度的支配组织。然而支配组织的概念是相对的。一个常态的支配 组织通常也是一个行政组织(Verwaltungsverband)。其组织的 特点由几个因素所决定:行政管理的方式、人员的特质、管理的 对象以及有效支配的范围。前两项因素在很大程度上特别是通过 支配的“正当性基础”(Legitimitätsgrundlagen)的各种方式 而确立的(请参见《支配社会学》一章)。

    十七 政治组织与神权组织

    一个支配组织,如果在既定的地域范围内,它的存在与秩序是持续 地由其管理干部应用及威胁使用“暴力”(physischer Zwang)而获得保 证,可称作“政治性组织”。一种政治性“经营机构”(Anstaltsbetrieb), 如果而且唯有当此机构的管理干部成功地宣称:其对于为了施行秩序而 使用暴力的“正当性”有独占的权利,则称之为“国家”。一种社会行动, 特别是组织行动,如果它的目的在于对政治组织的领导发生影响,尤其 是有关执政权的占有、强征、重新分配与指派等事项,可称作“政治倾 向”的行动。

    一个支配组织可看作是“神权组织”(hierokrtischer Verband),如 果且唯有当它使用分派或取消救赎资源(Heilsgüter)来确保其心理强制 式的秩序——即所谓“神权式强制”(hierokratischer Zwang)。“教会”则 是一种神权式的经营机构,其管理干部宣称对神权式强制的使用具有正 当性的独占权。

    1. 理所当然的,对政治性组织而言,暴力的使用既非唯一 的更不是正常的管理手段。相反的,其主管毋宁会使用一切可能 的其他方法来达成目的。但是,当其他方法行不通时,暴力的威 吓与最后武力的动用毕竟是政治性组织特有的最后手段 (ultimaratio)。并不是只有政治性组织才会将暴力视作正当 的手段予以应用,其他的团体:如氏族、家庭、联盟以及中古时 代在某些情况下所有准予携带武器的人,同样也会如此。在这种 (至少也可以)用暴力来保证“秩序”的情形之外,政治性组织 的特点则是:它宣称其管理干部和其规则的支配效力及于一整个 领域,而且还有暴力作为后盾。任何时候,只要符合了上列特质 的组织——无论是乡村社区、单一的家族群体、行会或劳动组织 (如“苏维埃”)——都必须纳入政治性组织的界定范围之内。

    2. 想以组织行动的目的来定义包含“国家”在内的政治性 组织,是不可能的。从粮食供给到艺术保护,任何政治性组织都 有可能会偶尔去从事;至于从人身安全的保障到司法裁判,则是 每一个政治组织都必须满足的目标。因此,要去定义一个组织 的“政治性”特点,唯有从“手段”的角度来考虑:亦即暴力的 使用。这并非政治性组织所专有,但却是它的特点,而且就其本 质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这会提升为自身存在 的目的(Selbstzweck)。这种用法不一定与日常语言的使用相 一致,但没有这样的精确化则无法符合需要。我们日常说话时会 提到中央银行的“外汇政策”[44]、社团的“财务政策”或地方 上的“教育政策”,这都意味着有计划地处理和领导特定的事 务。基本上,我们分得清楚一项事务的“政治性”层面与权限范 围,或知道“政治”官员、“政治”报纸、“政治”革命、“政 治”社团、“政治”党派和行动的“政治”影响,都与其他领域 ——如经济、文化、宗教等——的人物、事务和过程并不相同。 一般所谓“政治的”现象,是所有那些和政治性组织(如“国 家”)中的支配关系有关的情形,是去促成、阻挠或帮助它的维 系、转移或消失。这和与政治无关的人物、事务及过程是相对立 的。在这些用语中,它们都指涉同样的“手段”:即“支配”, 并且主要着眼于公共权力对支配关系的作用,而无视其目的究竟 为何。因此,我们可以肯定上面的定义对于日常用语仅在一点上 予以精确化,即尖锐地强调(实际上或作为后盾的)暴力的运 用,而这也是政治性组织真正的特点所在。当然,日常用语中 的“政治组织”并非只用在可合法使用暴力的承载者(Träger) 身上,同时也指原则上以非暴力方式企图影响政治性组织行动的 团体,如政党与政治俱乐部等。但为了本文的目的,我们将这类 社会行动划归为“政治倾向”的行动,以区别于真正的“政治行 动”——政治组织的组织行动(见第十二节第3点)。

    3. 由于“国家”的概念只在现代才达到完全的发展,因此 最好对它下个配合于现代类型的定义,但同时此定义仍须从我们 当下经历的、不断在改变中的具体内容抽象出来。现代国家的形 式特征主要是:它拥有一个行政管理和法律的秩序,由立法程序 可予以改变,管理干部的组织行动在经营运作时——这亦通过明 文规定来控制——即以此秩序为依归。这个秩序系统宣称它的效 力不仅及于其组织成员(大部分是基于出生而成为国民),同时 也及于在其管辖领土内发生的所有行动。国家因此是个以地域为 基础的强制性机构(gebietsanstaltmässig)。另外,在今天所 谓“正当”的暴力只能够来自国家秩序的允许或规定。譬如说, 家长拥有(法律规定上的)“监护权”,这是一项过去自我立法 (eigenlegitim)的残留物,那时家长对子女或奴隶仍拥有使用 暴力的生杀大权。国家支配暴力在这方面的独占性格,正如它理 性的“机构”与持续的“经营”特色,都属于它在今天所表现出 的根本特征。

    4. 对“神权组织”的概念而言,不可能用它所提供的救赎 资源——此世的、彼世的、物质的、精神的——来作为其根本的 特质,而是要注意下列事实:即它对神圣事物的分派 (Spendung)构成了以精神力量支配人类的基础。相对的,“教 会”的概念依照一般的用法,其特征乃在于它的秩序与管理干部 具有外在的、理性的机构和经营性格,并且宣称拥有一种独占式 的支配关系。通常教会机构极力争取神权式的地域性支配,以及 设立地域性的分支机构,至于它通过何种手段来达成这种独占的 要求,则是因具体事例不同而有很多种答案。但是历史上看来, 教会在实际上达到对地域性支配加以独占的地步,远不及政治性 组织来得彻底,在今日更是如此。“教会”作为一种强迫性机构 的相应特征,特别是因出生便可成为教会成员的此一情境,使得 它与“教派”(Sekte)有所区别。“教派”的特征正在于它是 一种“社团”,而且唯有具备特殊的宗教品质的个人才能够获准 加入(更进一步的讨论已属于《宗教社会学》的范围)。

    [1]《关于理解社会学的一些范畴》(Über einige Kategorien 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首刊于Logos,1913,253ff;重印 于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pp.427—474。然 而读者应注意的是,英译本《经济与社会》第二部分文章,也就是手稿 较旧的部分,其中的许多概念其实是根据上述这篇文章的专有名词。 ——中注 [2]韦伯在使用Verstehen一词时,其意义比德文或英文的日常用法 都狭窄得多。本文中它首先指涉的是对行动者主观的“心智状 态”(states of mind)加以观察和理论上的诠释。但它也扩展到去掌 握逻辑的或其他象征体系的意义,通常这类意义被视作是人类心智的某 种“意向”(intended)反映。对编者来说,关于此概念最重要的一点 乃是:当现象在上述的技术性含义下被“理解”时,其相关事实皆被纳 入了“行动”(action)的参考架构来予以陈述和分析。在此我们应该 特别注意这个参考架构所使用的各种“主观范畴”(subjective categories)。这些范畴在操作上的应用不同于一般经验性的问题,诸 如行动者是否意识到外在赋予他的意义,或他是否真正具有某种行动 的“意向”。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讨论,请参阅T. Parsons, 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 chaps. ii/xix。在英文中似乎并不宜 用单一的概念来直译韦伯提及“Verstehen”的所有场 合,“understanding”会最普遍地被应用,其他如“subjectively understandable”、“interpretation in subjective terms”、“comprehension”等,皆在前后文脉络有此需要时权宜地用 来翻译“Verstehen”。——英注 Verstehen在中文里一般译作“理解”,但也有译成“了 悟”、“诠释”、“了解”等名词。本书会因应不同的行文脉络考虑这 些译法,如在表示方法上的含义时,“理解”一词较为适合,因此 verstehende Soziologie我们译为“理解社会学”,以强调韦伯使用此 专有名词时,特别着重在方法上与其他社会学研究取向的不同。——中 注 [3]韦伯所用的许多重要名词是需要讨论的。除“理解”已说明 外,另有四个重要名词:诠释(Deuten)、意义(Sinn)、行动 (Handlen)和行为(Verhalten)。“Deuten”通常译 为“interpret”,韦伯在行文中指的是主观心灵状态以及可被归结为 行动者所意图的意义诠释。“诠释”(interpretation)这个词的其他 意义都是与韦伯的讨论无关的。“Sinn”通常译为“meaning”(意 义),而它的几个形容词变异:如sinnhaft(带有意义的), sinnvoll(富有意义的),sinnfremd(缺乏意义的),多少都是在修 饰“意义”这个名词。而所指涉的也是主观心灵状态或象征系统的意 思。Handlen和Verhalten这两个名词是有直接关联 的。“Verhalten”意义较广,指的是人类行为的任何形式,无论根据 什么参考架构来分析这些形式,“behavior”(行为)是比较恰当的英 译。另一方面,就韦伯的技术性用法,“Handlen”是指那些从主观范 畴向度而言,可被充分理解的人类行为的具体表现。而“action”(行 动)是比较恰当的英译。这样翻译是和帕森斯的The 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中的用法相一致,且似乎已被公认。类似译法 如“conduct”(行动),有时也会使用。在这个特别意义之 下,“Deuten”、“Verstehen”、“Sinn”通常只用在能构 成“action”、“conduct”的人类行为上。——英注 [4]韦伯《经济与社会》的第一部分乃是以当时德国学术著作常见 的体裁来组织章节,亦即首先提出概念的基本定义,再一一加以评述。 这些评述文字似乎并不是让读者以一般的方式去“读”它,而是作为对 理论概念及其引申含义之厘清与系统化有所帮助的参考资料。(英译 本)循德文本编辑惯例,将此部分以小字排版,但在关于“社会学与社 会行动的定义”这一部分,韦伯详尽地讨论了方法论的问题,英译本此 处便也以正常大小的字体付印。——英注 在中译本中则以仿宋字体代表德文版本中小号字体的部分。——中 注 [5]关于韦伯所指的纯粹类型是理念型方法论的应用,读者可参阅 韦伯自己的《社会科学知识的“客观性”》(Die “objektivität” sozialwissenschaftlicher Erkenntnis)一文(此文中译见黄振华等 译《社会科学方法论》,台北时报出版社,1991)。原英译注所列 Schelting、Parsons、Abel与Aron等人的参考著作,因属于较早资料, 兹不赘译。有关“理念型”方法的讨论,新近的专著有:T. Burger, Max Weber’s Theory of Concept Formation, Durham, 1987;S. T. Hekman, Max Weber and Contempory Social Theory, Oxford,1983; W. Mommsen,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of Max Weber, Oxford,1989等。——中注 [6]这是德文“Evidenz”不完整的翻译,可惜的是,英文并无同义 字,因此有许多不同的翻译,随不同情境而有所差异。其最原始的意义 指的是科学家或思想家对确定性的满意或对命题的可接受性所依赖的基 础。就如韦伯本人所指出的,这有两种原始意义:一方面指由既有前提 而生,而通过逻辑的、数理的或其他可能的意义关联形式获得的可见结 果,在此意义下,便是可“看见”数理问题的解答或几何定理证明的修 正;另一方面,则关涉到实证的观察,若一个观察的行动被适当地完 成,其相同的意义,即是“看见”了相关描述命题的真 实。“Evidenz”一词并不是指观察的过程,而是指结果的性质。借 此,观察者可感觉确定既有陈述的正当性。因此,“确 定”(certainty)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是适当的翻译,“清 晰”(clarity)与“正确”(accuracy)则分别适用于其他情 况。“直观”(intuition)则不适用,因其所指涉的是过程而非结 果。——英注 [7]德文是“sinnfremd”,这不应译成“无意义 的”(meaningless),而必须放在韦伯使用理解和意义诠释等概念的 脉络中来看待。其最根本的判定标准是:如果我们在意义的层次上,无 法为所考察的对象寻找到它与其他事项的关系,那么它便是“缺乏意义 的”。——英注 [8]韦伯使用“aktuelles Verstehen”这个词,与“erklärendes Verstehen”相对照,后者被视同为动机的理解。“Aktuell”在本文中 译作“观察的”(obervational)。因为我们可以清楚地从韦伯的讨论 中看到,其首要判准是从直接的观察中得出行动或符号表达意义的可能 性,而不参考任何更广的脉络。另一方面,“erklärendes Verstehen”中,特殊的行动必须放在一个更广的意义脉络里来看,其 涉及的事实无法从一个特殊的行动或表现的直接观察所导出。——英注 [9]德文的词是“Sinnzusammenhang”(“意义关联”),它涉及 多种的元素,而在意义的层次上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在这些诸多元素 之间存在着许多有意义的关系的可能模式,例如,逻辑的一致性、审美 上风格的和谐或对一个目标的适当手段。然而,归根结底,意义关联必 须与因果互赖的元素体系区分开来,在此似乎没有单一的英文单词是适 当的。根据内容的不同,可翻成:“意义的脉络”(context of meaning),“意义的复合体”(complex of meaning),有时也使 用“意义的体系”(meaningful system)等译法。——英注 [10]德文是“gemeinter Sinn”,韦伯将它从一般用法中突显出 来,不只是增加其概念的含义而已。在前面对于方法论讨论的最后,他 并没有严格限制此概念仅能使用于那些具有清楚自我意识取向而且如此 知觉到的意义可以被引申至单独行动者身上的例子。事实上,韦伯只是 在建构一种操作性概念而已。问题并不在于一般人能否察觉到某种意向 上的意义“确实存在”,而在于此种概念是否能提供一个逻辑的分析架 构,俾使科学性的观察得以进行。这类观察的验证也不是系于所探究的 现象是否立刻能明白易懂,而主要看所得到的结果能否纳入彼此相关的 知识体系(a systematic body of knowledge)之中。——英注 [11]上面的一段是韦伯对于证明因果关系的逻辑条件所作的理论性 阐述,他在这方面的看法于《社会科学知识的“客观性”》一文中发展 得最为完整。二手诠释则以Alexander von Schelting, Max Weber’s Wissenschaftslehre, 1934,为佳。——英注 [12]见Eduard Meyer, Geschichte des Altertums(1901), Vol. Ⅲ, 420, 444ff。亦请参阅韦伯自己的“Critical Studies in the Logic of the Cultural Science”,收于《社会科学方法论》中。 ——英注 此文另有黄进兴的节译,见《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台北允晨出 版社,1992,291—312页。——中注 [13]在有关韦伯用词的翻译上,“sinnhafte adäquanz”是在表达 上极困难的。在许多处都会使用到这不方便的词:“意义层次上的妥当 性”。从韦伯提及,为了在知识层次上满足行动者主观心灵的特定目的 的讨论开展中已是清楚了。然而他很仔细地指出因果上的妥当性,这包 括主观上及客观上,都相对地令人满意的结果对应性,也就是说,行动 公然方式的观察可以无须参考行动者的心灵状况而被达成。在这儿所涉 及方法论问题的讨论,可参看T. Parsons,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 1937,Chaps. Ⅱ, Ⅴ。——英注 [14]在韦伯论述中经常使用的“Chance”,这是第一次出现。这儿 翻译为“probability”,因为他将其视为是 和“Wahrscheinlichkeit”可交互转变的。然而,若 将“probability”这词用在算术数学及统计上,它指数量状态上的可 能性。在许多地方韦伯使用了“Chance”这词是无疑的,然以一个较高 或较低的可能性谈到亦有可能。为了避免和算术数学上的写法相混淆, 在翻译时“likelihood”亦会被使用。韦伯借此想法很巧妙地在意义的 诠释及公开行动的复杂事实上衔接起来。——英注 这个关键性词,过去的中译通常随英译本译为“可能性”,但韦伯 特别选择了这个表达方式,应该有他的考虑。与“可能性”相同意义的 德文是“Möglichkeit”,其较有客观存在的指涉,而“Chance”则偏 向个人主观认定,这也是韦伯的社会行动理论所一再强调的重点。因 此,我们乃使用“机会”一词来直译“Chance”,事实上,它不只包含 了“或然”与“可能”的意思,同时还顾及行动者对情境的评估。—— 中注 [15]一个最能够由这种功能的观点来讨论生理问题的例子,可参见 W. Cannon, The Wisdom of the Body, 1938。在生理学的层次上,其 参照点并非如达尔文的演化论般先去考虑物种的存续价值,而是注重个 别有机体在其典型的生命循环中须不断关切的功能维持问题。至于什么 是“生命循环”,对生理学者而言纯粹属于经验观察的事。——英注 [16]“物化”(reification)这个词,Morris Cohen教授在他的 书《理性和自然》(Reason & Nature)中的用法,似乎恰好合韦伯的 胃口。一个概念或概念的系统,其批判的分析若表现成绝对 (abstract),是“物化”的,当它被直接使用且表现得宛如给予具体 的现象问题一个适当而完整的描述。“物化”之谬误是另外一个名字, 在怀德海(Whitehead)教授所说的“对实在误置的谬误”中提及。请 参阅其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一书。 [17]参阅August Weismann, Die Allmacht der Naturzüchtung(Jena: Fischer,1893);他的对手可能是Alexander Götte(1840—1920)的Lehrbuch der Zoologie(1902)和 Tierkunde(1904)诸书的作者。——英注 [18]“卡理斯玛”一词在社会学上的含义,是韦伯自己由其他领域 引进,我们在英文中不作任何转换,直接保持原文。韦伯是从希腊文的 早期基督教经典里借用了这个名词,其意义原为“恩宠之赐礼”。进一 步的讨论请参阅《经济与社会》第三章。——英注 中文亦以音译“卡理斯玛”来保存其特殊含义,相关诠释请参见康 乐等编译《支配的类型》,台北远流出版社,1991。——中注 [19]在这里需要请读者特别注意韦伯使用“法则”一词时的科学含 义。他本人十分强调理念型在社会科学各种可能的普遍概念中的角色, 因此,就“法则”或他更常用的德文“一般经验规则”(generelle Erfahrungsregel)而言,似乎比较接近“类型式通则”(type generalization)的意义。这不是平常所谓的经验性通则,因为它并不 适合用来描述具体事件,而只和理念型一样是抽象的。当基于理念型分 析可以不仅仅导出结构形式,还在特定条件下能够预测事件的发生与 否,那么便有可能得出这种通则。这些概念化的通则在方法上绝不等同 于物理法则,特别是它们的分析机能完全不同。物理法则不会陈述具体 事例,只提出两个或数个变量值之间的一致性关系。韦伯甚至从未想过 以后面这种方式来发现法则的可能性,因为他的社会理论并没有朝着想 设定相关变量的系统(a system of inter-dependent variables)的 方向发展,而试图在理念型的层次获得解决。——英注 [20]这乃是韦伯在他的方法论著作中所关心的最重要问题之一。他 坚持研究者在决定其兴趣方向时,必然会考虑一种现象对其时代究竟具 有何种重要的文化意义。他将这种关系称之为社会科学概念中的“价值 关联”(Wertbeziehung)。关于韦伯的立场,请参阅他《社会科学知 识的“客观性”》一文。——英注 [21]“zweckrational”和“wertrational”这两个德文概念在韦 伯理论中有着核心的地位,但同时也是译者最难处理的问题之一。或许 两者间的区别主要是以“价值理性”中蕴含价值的绝对性作为判准。在 绝对的要求下,行动者唯一的考虑是实现这种价值。纵使其中包含了对 手段选择的衡量,然而这并非是在不同的目标中再作抉择,也不会去计 较为了达成绝对目标要花费多大的“成本”。相对的,在“目的理 性”的例子中,韦伯所构想的行动可能朝向多元的目标,没有一个是绝 对的。因此,理性一方面意味着考量这些目标在实现上的轻重缓急,另 一方面必须顾及行动后果的利弊得失,避免会出现得不偿失的情形。英 文里似乎找不出相应的对等概念。 此处还应该指出,韦伯在他的分析过程中有逐渐转移这两个概念含 义的倾向,“价值理性”于是用来泛指一套终极目标的价值体系,而不 论其绝对性究竟如何;“目的理性”则指称一切有关选择目的与手段的 考虑,即使某种目的(如获取金钱)又会是其他目的的手段。关于韦伯 这种理念型概念分析与行动结构元素的关联,请参阅Structure of Social Action, chap. xvi。 至于另两个概念“affektuell”和“traditional”,在翻译上没 有任何困难。“情感式”一词在英美心理学上的用法,大部分是受到德 国心理分析的影响。——英注 中译“Zweckrationalität”除了“目的理性”一词外,坊间亦有 不少使用“工具理性”的译法。衡诸德文原意,韦伯认为理性的行动者 对于行动目标亦有估量,并非仅只于手段本身。“目的理性”因此含摄 了两层关系:一是目的设定的合宜程度,一是目的和手段间的联 系。“工具理性”则仅偏重手段的选择,这样的用法可能来自法兰克福 学派的影响,因为霍克海姆(M. Horkheimer)曾著有《工具理性批 判》(Kritik der instrumentellen Vernunft, Frankfurt, 1967)一 书,此后便多少混淆了这两个概念。事实上,“工具理性”只呈现 了“目的理性”较化约的一个面向,两者的意义还是有所差别。——中 注 [22]上述的分类和以下所要提及的若干概念,无论在德语或英语中 皆尚未标准化。因此正如韦伯的定义不免有些模糊,英译中也有同样的 问题。必须牢记的是:它们皆属于包含规范元素在内的行动取向类 型,“习惯”(usage)是德语“Brauch”最适当的翻译,根据韦伯的 定义,其意指“顺从模式的行事态度”。而将德文“Sitte”翻成“风 俗”(custom)也还恰当。若对比于流行(fashion),如韦伯一开始 所下的评论,其实这些用法在两种语言(德语和英语)中有着相同的含 义。“Interessenlage”这个单词较难翻译,它包括两个部分:自利的 动机及在此情境下权衡有利机会的倾向,这似乎不可能用一个单一的英 语词来表明原意,我们也仍须研究是否有更精确的表达方式。——英注 [23]韦伯使用“常规”(Konvention)的概念时,其词义要比“习 惯”(Brauch)更为狭隘。这之间的差别在于:“常规”的行动取向通 常只涉及某些已被视作是合法秩序之一部分的规范模式,而“习惯”则 和顺从行为的合法性或道德义务上的问题并不十分相干。两者的区别也 近似于W. G. Summer对“mores”和“folkways”的划分,但最好还是 能在翻译中保持接近韦伯自己用法的词语。——英注 [24]翻译成“效力”(Validity)的德文是“Geltung”。这原来 是用在法律的场合,因此此处“效力”的意义并不是经验上或逻辑上的 有效,而是在法律规范上的有效。一条法律规范之所以“有效”,乃在 于它对于承认此法律秩序的正当性的人们具有一定的约束力。——英注 [25]此种陈述(指理性化的概念——中译按)在经验方面的相关验 证,事实上构成了韦伯宗教社会学系列研究的核心主题。由于他发现有 可能赋予理念(ideas)因素在行动决定上的重要作用,这时候不同的 理念系统之间的差异,与其说是理性化程度上的差异,倒不如看作个别 的理性化过程在方向上的差异。此系列研究到韦伯去世仍未完成,但其 资料中适合发表的部分已收集在他的三卷《宗教社会学论文集》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GAzRS])。—— 英注 [26]这提示所指为何已经无从认定,很可能它是指韦伯设想要写但 却从未完成的结论部分。——英注 [27]读者也许看了下列的分类后会觉得困惑,尤其当将其与第七节 比较时。第一种分类涉及维持正当的秩序的不同动机,而第二种是将正 当性附加至秩序上的不同动机。这解释了自利动机是存在第一种而非第 二种分类之中。例如,无宗教信仰的人有可能会去支持君权神授的说 法,因为他们觉得依靠此权力而生的秩序一旦被破坏,其后果实不堪设 想。而这并非使个人以道德义务的直接感受去顺从秩序的基础,这两种 动机因此是可以加以区分的。——英注 [28]韦伯此处提及的德国民法157与242条,即交易习惯中的“诚信 原则”条款,这和法律有关“善良风俗”的规定,我国学者通称为一般 条款或概括条款,在我国民法亦有类似条文(如第2、17、36、72、 148、184、219、930条等)。一般条款的最主要功能在于通过这类概括 性的规定,可在具体个案中引进所涉及的社会价值观念,作为法官裁判 的标准。韦伯尝试清楚地区别习俗、风俗、常规等“社会规范”与法律 之间的差异,因为它们的“效力”基础并不尽相同。进一步可参考《经 济与社会》第七章部分。——中注 [29]在希腊早期的城邦,当国家内部有危难时,就会指派一名“仲 裁者”,给予他最高权力来解决问题。见康乐等编译《支配的类型》, 台北远流出版社,1991,226页,注7。——中注 [30]这句口号的大意是“英国先生,请先开火”。其所根据的史实 乃是在1745年,尽管萨克森伯爵(Maurice de Saxe)受到对方片面发 动攻击时损失惨重,他仍然谨守规矩,并击败了在坎伯兰公爵(duke of Cumberland)指挥下的英军。——中注 [31]这儿有个值得注意的备注:在韦伯作为一位“权力政治 家”(power politician)的讨论中,他对冲突或斗争(Kampf)及权 力的定义(第十六节)常被曲解。不过,现在这个部分是在定义冲突的 种类,从极端的暴力、未受节制和未经调节的斗争到和平的和受调节的 竞争。事实上,韦伯主要关心的并非是单纯的冲突和权力,他关心的是 各种已调节的和已合法化的行动和它的团体脉络。——英注 英译本基于某种理由,倾向将“Kampf”译成更广义的“冲 突”(conflict),我们在考量其行文的原意后,认为“斗争”一词较 能符合此处的意旨,因此只在出现德文“Konflikt”时,才用“冲 突”来译,“Kampf”则一律译作“斗争”。——中注 [32]韦伯继续解释,他使 用“Vergemeinschaftung”和“Vergesellschaftung”是连续性而非二 分的意义。而这也是他和“Tönnies”对 比“Gemeinschaft”和“Gesellschaft”的决定性差异。相同的,韦伯 亦拒斥Gierke对立“严峻”的罗马法与“共同体”的日耳曼法。虽然他 的生涯开端是以日耳曼法学者而非罗马法学者自居。——英注 [33]韦伯在即使像工厂的正式组织中仍强调共同体关系的重要性, 这种看法现在得到经验研究的证实。就这个层次而言,如 Roethlisberger & Dickson的Management and the Worker一书便报道 了非正式社会组织在工厂工人间的重要性。——英注 英译者在1947年加此注时,组织理论中的“人群关系学派”正逐渐 兴起,这个学派以“霍桑实验”为基础,专门研究非正式团体在组织中 的作用。不过,韦伯在《支配的类型》中对科层制的理念型分析,似乎 更常被认为是他对组织研究的主要贡献。——中注 [34]关于“工厂议会”的讨论,涉及德国于1918—1919年革命时在 工厂中推行的制度,魏玛宪法承认了这项制度,并给予其成员派代表出 席“联邦经济委员会”的权利。请参阅英文方面的标准著作:W. C. Guillebaund, The Works Counci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8。——英注 [35]韦伯用的是“生存空间”(Nahrungsspielraum),这个概念 指涉个体或群体的生计水准所依赖的经济资源和机会的范畴。与此相对 照,“Erwerbsspielraum”则是作为利润来源的可能性角色的观点来看 资源和经济机会。这个对比所暗示的基本差别对韦伯后面的分析是很重 要的(见《经济与社会》第二章,Sec.Ⅰ)。——英注 [36]罗斯认为,以法人团体(corporate group)来翻 译“Verband”,如帕森斯所主张,在一般常识及历史层面上都将引起 误会,因为韦伯用语的含义远超过经济团体和专业的自治体。英文组织 一词在字面上应理解为具有机构(organ)的团体,但并不必然是理性 化后的型态,后者将使组织变成一种经营或正式组织 (formalorganization)(参见第十五节)。关于韦伯对组织及组织行 动较早期的定义可参考《经济与社会》英译本的Appendix Ⅰ。若以字 面意义来看,“Verband”泛指一切有组织的团体,但中文里的团体一 词不及组织来得明确,且为了配合下面的论述,我们原则上皆译成“组 织”,于其他的译本中,“团体”仍经常被使用,还望读者查鉴。—— 中注 [37]客观可能性(Objektive Möglichkeit)的概念在韦伯的方法 论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根据他的用法,某件事若能使人想象到它是实 际存在的客体并有所启发(make sense),那么它便是客观可能的。这 是一个涉及与形式的、逻辑的条件加以配合的问题。至于是否在此意义 下客观可能的现象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并有其显著程度的可能性或近似 性,则是逻辑上另一个层次的问题。——英注 [38]参见Ferdinand Lassalle,“Über Verfassungswesen”(1862),in Gesammelte Reden und Schriften, Eduard Bernstein, ed.(Berlin: Cassirer, 1919)。 [39]参阅Otto Gierke, 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Körperschaftsbegriffs(Berlin: Weidmann,1873), 829; Hugo Preuss, Gemeinde, Staat, Reich als Gebietskörperschaft (1889)。Preuss是Gierke的一名学生,他对魏玛宪法的制定有着决定 性的影响。韦伯本人对魏玛宪法亦有贡献,就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里, 韦伯也正在进行本节的定义工作。——英注 [40]英译本将此名词译为“正式组织”(formal organization),以有别于前者,但此处仍直译德文原意以存真。—— 中注 [41]1947年的翻译本中,帕森斯表示:“Herrschaft这个词在英文 里并没有令人满意的对等概念。不过,N. S. Timasheff在他的《法律 社会学导论》里用的‘imperative control’一词,算是较能接近韦伯 意思的译法。”(Parsons, ed., op. cit., 152)因此,他借用了这 个名词,“为了最一般的目的”。后来,帕森斯又指出他现在较倾向使 用“leadership”这个词。但在更特定的目的上,他用到 过“authority”。对于“domination”(如Bendix和 Rheinstein/Shils使用的译法),帕森斯表示了不同意的态度,他 说:“‘Herrschaft’此词,在最一般意义下我将译 成‘leadership’,这意味着领导者有加诸其追随者的权力。但 是‘domination’指称此一事实较诸集体的整合,以及其对组织有效运 作所带来的利益(尤其在重要组织和法人团体中的整合),对韦伯的观 点而言更为关键。我不相信前者的诠释表达了韦伯思想的主要方向,虽 然他在分析权力时是有着‘现实主义’的色彩。在我看来,较好的诠释 应该表达出他对于‘正当性’重要性的再三强调。我因此决定 将‘legitime Herrschaft’一词——这对韦伯而言是一般结构分析最 为显著的例子——译成‘authority’。”(见帕森斯对R. Bendix,Max Weber: An Intellectual Portrait一书所写的书评,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25: 5, 1960, 752) 1968年罗斯的译本则较偏向使用“domination”一词,因为他认为 韦伯特别强调对命令服从的一面,这可能源自习惯、正当性信念或便宜 行事的考虑。无论如何,韦伯在这里如同他稍后一般,强调除了行动主 体本身对命令的自愿服从外,通常还有一批幕僚人员也是基于习惯、正 当性与自利因素而行动。就社会学而言,一种支配便是上级与下级、领 导与被领导、统治与臣属的一组结构:它们乃奠基于相当不同的动机和 施行手段之上。罗斯同时指出,于《支配社会学》的专章中,韦伯处理 了正当性支配的类型学,在那儿“权威”(authority)这个名词是合 宜的。值得提醒读者的是,“domination”和“authority”两种英文 译法都算是正确的,虽然它们各自强调了支配的不同元素。更进一步, 在《经济与社会》的初稿里,“支配”一词是特别用来指称中古世纪 的“seigneurie”或庄园或家产制中类似的结构。这亦是此一概念在历 史上的衍生应用。至于“支配”一词的中译问题,请参考康乐编译的 《支配的类型》,台北远流出版社,1991,页165。——中注 [42]对其最早的讨论,见英译本《经济与社会》第二部分,第十四 章中有关“纪律的意义”一节。——英注 [43]英译本以“imperatively coordinated group”来 译“Herrschaftsverband”,理由是任何团体或组织的成员都会受到规 章的控制,因此存在着强制统合关系。达伦道夫(R. Dahrendorf)日 后主张整个社会系由许多这种类型的支配组织共同组成,并引申出社会 学的“冲突理论”。详见他的Class and Class Conflict in Industrial Societ, Stanford, 1959, pp.157—205。——中注 [44]德文是“Devisenpolitik”。在此脉络下的翻译,因为德文中 政治(politics)和政策(policy)之间并没有区分,而显得更为困 难。德文的“Politik”一词具有上述两种意义。这表示韦伯如果是以 英文来写作的话,他对不同种类的政策所作的解释可能便没有必要性 了。——英注

    经济行动与社会团体

    第一篇 经济行动的社会学基本范畴

    *下列讨论并不欲提出任何“经济理论”,而只希望将某些经常使用的概 念加以定义,同时分析经济面相中若干最基本的社会学关联。此处,概 念确定(Begriffsbestimmung)的方式和上一章相同,亦即纯粹取决于 特定的论述目的。备受争论的概念如“价值”(Wert)或可完全避免—— 而对于毕赫(Karl Bücher)曾使用的专有名词,本篇仅在关于“分工”的 部分做了必要的修正;任何涉及“动态”的问题亦暂时先不考虑。 本篇译自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 Grundriss 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erster Teil.,kapitel ii,Soziologische Grundkategorien des Wirtschaftens,S. 31—121。——译注

    第一章 经济行动

     一 经济行动的概念

    行动可称作“经济取向”(wirtschaftlich orientiert)者,乃行动者依 其主观意义,将行动指向以效用(Nutzleistungen)形式来满足其需 求。“经济行动”(Wirtschaften)则意谓行动者和平地运用其控制资源的 权力,而“理性的经济行动”则主要以目的理性的——亦即有计划的—— 方式来达成经济目标。“经济”应属于一种自主的行动领域,而“经济经 营”(Wirtschaftsbetrieb)则专指以经营体形式所组织的持续性经济行 动。

    1. 如前所述[1],经济行动本身不必然即是社会行动。

    2. 经济行动的定义必须尽量广泛,并且也必须表明所 有“经济的”过程与对象莫不是通过人类行动中所赋予的特定意 义——作为行动的目的、手段、阻碍或副产品——而呈现。但我 们不应视经济行动为一种“心理”现象,即或人们有时会如此认 为。因为在产品制造、价格或甚至对商品的“主观评价”方面, 其实际过程绝不仅止于“心理”层面。在此一易令人误导的名词 中却也包含若干正确信息:即所有“经济行动”皆有特殊的主观 意义存在,正是此种意义建构了相关过程的统一性,使得行动因 而得以理解。 进一步,“经济行动”的定义必须包容现代式的营利经济 (Erwerbswirtschaft)。这表示我们不能纯由“消费需求”及 其“满足”出发,而必须一方面正视效用的渴求——包括赤裸裸 的赚钱欲望在内——的存在事实;另一方面顾及下列情况:即使 在纯粹的、最为原始的需求满足经济 (Bedarfdeckungswirtschaft)中,人们为着迎合对效用追求的 欲望,也会试图发展出一套供给方式(Fürsorge)以确保需求 的满足(不论这套方式是多么原始和立基于传统之上)。

    3. 相对于“经济行动”,“经济取向的行动”意指:a)行 动虽然主要是以其他目的为取向,但在过程中仍然考虑到“经济 事项”,即主观上承认经济打算的必要性;或b)虽然以经济为 首要目的,却使用真实的暴力(Gewaltsamkeit)作为遂行的手 段。换言之,所有并非主要以经济为目的,或并非以和平方式达 成经济目的的行动概称为“经济取向”的行动。准此,“经济行 动”是一主观上以及首要以经济为考虑的行动——所谓主观意 识,完全取决于行动者相信经济打算的必要性,而非客观上是否 真属必要。关于上述概念所强调的“主观”特征,李夫曼(R. Liefmann)虽曾明确指出行动者的主观意义为经济行动的重要内 涵,却不当地以为所有其他作者皆代表相反的看法[2]。

    4. 任何行动类型,包括暴力的使用(如战争),皆可能属 于经济取向的范畴,例如掠夺战争、贸易战争。奥本海默 (Franz Oppenheimer)特别将“经济”与“政治”手段加以区 分[3],而事实上我们亦有必要划清后者与“经济”的不同。一般 而言,运用暴力乃是十分强烈地对立于经济的精神,经济行动因 此不能用来指称直接以暴力方式攫取物品,以及通过斗争对他人 的胁迫行为。至于交换当然不是惟一的经济手段,而只是其中最 重要的一种。再者,形式上以和平方式来对那些未来意图于暴力 之行使的手段加以补给,如武器军备、战地经济等,则是像所有 类似行动般仍从属于“经济”的领域。

    任何理性的“政治”在其手段考虑上皆具有经济取向的成分,而任何政治亦可用来为经济目标服务。理论上并非每一种经济形式皆需要,但在现代条件下的经济体系的确有赖于国家以法 律强制来保障资源的处分权(Verfügungsgewalt),亦即通过 最终的强制性威胁来确保形式“合法”的处分权得以维护和执 行。不过,此种由国家公权力保护的经济,本身并不意味着暴力 的真正使用。

    将经济(不管怎么定义)在概念上仅仅视为“手段”,而与 譬如“国家”等概念对立起来,这样的要求有多么的谬误,可于 以下事实中明显洞视,亦即:国家本身只可能以如今为其垄断的 手段(暴力)来加以定义。若超越此限,经济行动最基本的面相 只能说是目的间的慎重选择,惟此种选择的取向是手段——对不 同目的而言可运用或可取得的手段——的稀少性。

    5. 并非每一种理性考量手段的行动皆可称为“理性的经济 行动”或“经济行动”。“经济”一词尤其不可等同于“技 术”。行动的“技术”,正相对立于行动实际上(最终而言)所 趋向的意义或目的,指的是其所使用的手段。所谓“理性的”技 术乃手段在应用上有意识且有计划地按照行动者之经验和反省 ——在理性的最高层次即为科学知识——来设计。现实情况 中,“技术”的界定亦因此而显得模糊:终极意义上的具体行 动,可被视作在行动的整体关联中的一个“技术性”环节,亦 即,在更广泛脉络下所采行的手段。因而,对此一具体行动而 言,“意义”(由整体脉络来看)在于其所提供的技术性功能; 相反,实际应用来达成此目的的手段又是它的“技术”。依此用 意,技术存在于所有行动之中:祈祷技术、禁欲的技术、思想、 研究、记忆、教育的技术、政治支配或教权制支配的技术、行政 技术、性的技术、战争技术、(譬如某位大师的)音乐技术、雕 塑家或画家的技术、立法技术……这一切技术更包含有极为不同 的理性程度。“技术问题”的提出始终意味着:对于什么是最理 性的手段有所怀疑。在许多方法当中,技术理性的标准常以著名 的“最小努力”原则表达出来,亦即在结果与所应用手段的比较 之下,找出最适成果(并非要选择绝对最少量的手段)。

    同样的原则自然亦适用于经济行动,一如其适用于任何类型 的理性行动。只不过,在另一层意义上。若行动保持上述之纯 粹“技术”性质,则它完全指向在既定且不容置疑的目标下,选 取最恰当的手段。换言之,在预见成果具有同等品质、确实与持 久程度的情况下,行动者会选择相比较而言最为“经济的”手 段。既云比较,表示达到目标的不同途径间至少存在直接可予比 较的投入元素。基于纯粹技术性的考量,技术以外的其他需求可 以略而不顾。譬如说,一部机器的零件究应使用铁或白金来制 造,只需计算何者最能够完美得出成果,而且就可予比较的其他 花费(如劳动力)最为节省,便可做出决定。假使行动者尚需计 及铁和白金在稀少性上的不同——像今日任何化学实验室的“技 术员”习惯性地列入考虑那样——那么其实行动已不再是“纯粹 技术”取向,而是同时有经济性的取向了。从“经济行动”的角 度来看,凡属“技术性”问题都牵涉到“成本”的考虑——一个 对经济而言始终是最基本的问题。不过,这项问题在其相关脉络 中还意味着:当为了满足某种需求而运用某种手段时,其他的需 求(包括目前在质的方面不同,或未来同质性的需求)将如何得 到供给?[4]

    归根究底,询问不同手段在比较上对某一技术性目的的“成 本”为何,仍需扣紧在手段(尤其是劳动力)可能应用来达成那 些不同目的的分析上。“技术性”的问题是比如说:应该使用什 么装备以移动某一重物,或从深穴中取出矿产品,而来考量哪一 种技术最“符合目的”,也就是找出相对以最少之实际工作量可 获致成果的方法。“经济性”的问题则是:在市场交换经济 (Verkehrswirtschaft)下,诸如此类的装备费用可否经由产品 销售后的金钱利得来支付?在计划经济(Planwirtschaft)下, 必需的劳动力与生产工具可否不影响其他更重要的需求供应而顺 利取得?事实上,这两类问题皆同样指向目的间的比较:经济主 要关联到想运用各种方法的目的何在,技术却是在既定目的下考 量可运用的手段。就技术理性的层次而言,技术性活动是否立基 于一定的使用目的上,原则上可以丝毫不去关心(理论上如此, 实际上又另当别论)。理性的技术依上述定义,可以服务于完全 没有需求存在的一些目的,譬如有人能够只为了“技术性”的爱 好,以最现代的工厂设施制造出人工空气。纯从技术理性观点来 看,这项过程毫无可议之处,但从经济的观点看,这种做法一开 始便是非理性的,因为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对此一产品的需 求[5]。

    今天所谓的科技发展莫不含有追求利润的经济取向,而这也 是技术史上的一个基本事实。诚然,此种经济取向相当重要,但 并非惟一决定技术发展方向的力量,其他如游戏和不切实际的思 想意识——部分来自各式各样的幻想,部分来自艺术方面与非经 济性的创作动机——同样有其影响。不过技术发展的经济条件向 来是、而且今天尤其是重点所在。若缺乏理性计算作为经济的基 础,亦即缺少了极为具体的经济发展史背景,那么理性的技术也 无法产生。

    在我们先前的定义中,与技术相对立的经济取向特征并未明 显地纳入定义范围,此乃因为我们是从社会学的立场出发:就社 会学而言,目的之间的权衡以及“成本”的考量乃是经济行 动“持续性”的实际结果(而成本在此并不表示为了更急迫的目 的可以放弃某一原来的目的)。相反地,一个经济理论必然当下 强调这些特征。

    6. “经济行动”的社会学概念必不可缺少有关处分权的提 示,因为营利经济的形式是完全建立在交易契约,也就是处分权 的有计划取得之上(也借此而与“法律”发生关系)。但任何其 他形式的经济组织同时也意味着处分权的某种实际分配类型,只 不过其原则完全不同于现今的私营经济体制 (Privatwirtschaft),亦即以法律保障自主、独立的各别经营 单位握有此种权力。

    无论是领导人(社会主义下)或个别成员(无政府主义 下),都必须仰赖对一定劳动力与效用的处分权行使。他们顶多 在名义上能够变换花样,但无法将确有处分权存在之事实抹煞 掉。另一方面,处分权的保证究竟是通过惯例或是法律,或甚至 全无外在力量的保证,而纯靠实际上的习俗或利害关系来维系, 这与概念上的定义并无直接关联,即使对现代经济而言,法律的 强制保证是如此的不可或缺。但在考察社会行动的经济面相时, 类如处分权的概念有其必要性,只不过这并不表示法律秩序必须 含摄在定义之中,无论我们在经验上视此为多么不可或缺[6]。

    7. “处分权”的概念在此亦包括对行动者自身劳动力加以 支配的可能性,不论这是通过某种强制或仅仅是单纯的事实而 已。从奴隶的例子可看出此种可能性并非理所当然的。

    8. 对经济行动的社会学理论而言,尽早引介“财 货”(Güter)的概念乃是必要的(如第二节所示),因为此种理论所考察的行动类型,会由深思熟虑后的行动结果赋予其特定 的意义,而思虑本身只可能在“理论”上孤立出来(而无法具体 观察到)。经济理论在研究方法上,(或许)能另辟蹊径,至于经济社会学则根本奠基于经济学的理论见解上,但亦有必要发展 出属于自己的理论架构。

    二 效用的概念

    所谓“效用”(Nutzleistungen)应指一个或多个经济行动者视之为可 获致当前或未来处分权的具体机会。此(真实或想像的)机会个别地成 为关切的对象,乃因处分权可被估算为经济行动者用来完成他(或他 们)的经济目的所需的手段。

    效用可以是由非人类(或由事物)所提供的服务,也可以是人类的 劳务。下面定义凡是任何事物性的效用皆称为“财货”,而凡由人类于积 极行动中提供之效用,概称为“劳务”(Leistungen)。经济关心的对象 却也包括可被视为当前或未来、可能的效用处分权(mögliche Verfügungsgewalter Nutzleistungen)的社会关系。习惯、利害状况或 ——由因袭传统或法律所保障的——秩序,当其有利于某种在经济上被 重视的机会时,可称作“经济机会”(ökonomische Chancen)。

    有关本节内容,可参阅本姆—巴弗克(E. von Böhm-Bawerk)所著 之《经济学的财货理论观点下的法律与诸关联》(Rechte und Verhältnisse vom Standpunkt der volkswirtschaftlichen Güterlehre, Innsbruck,1881)。

    1. 对一个经济行动者而言,外界环境中属于重要且为他所 关心的对象,并不仅限于财货与劳务。如“商誉”或对可能妨碍 其商业关系之经济措施的容忍,或众多其他形式的行为方式等 等,皆可以是经济行动者重视且关心、或与之订立契约的对象。 但是,若我们欲将此类关系置于(财货或劳务)两种范畴之下 时,便会导致概念的不精确。上述的概念构成 (Begriffsbildung)亦完全取决于论述之特定目的。

    2. 同样地(如本姆——巴弗克所正确强调的),若我们将 生活中所有可见的和日常语言中所有指称的物品,一律不分彼此 地叫做“财货”,并将财货概念视作和其相当的事物性效用,那 么就会混淆上述概念的含义。严格用语中,“财货”指称的效用 意义并非“马”或“铁棒”本身,却是其个别的、被估算为有追 求价值(begehrenswert)并且被相信有使用可能性——如当成 牵引或搬运力或其他用途等——的部分。此一专门术语亦不能涵 盖那些充作潜在机会之基础(在购买、出卖等情况下)的经济交 换标的物(Verkehrsobjekte),如“客户关系”、“抵押 权”或“财产权”等物品。这类特殊的效用,主要通过(传统的 或法制的)秩序来促使或保障经济行动者对事物与人身取得效用 支配权的机会,我们化繁为简地称其为“经济机会”——而在不 易引起误会的场合,更可以径称为“机会”。

    3. 基于特定的理由,我们只把积极性的行动纳入“劳 务”考虑范围之内(不包括“容忍”、“允许”、“坐视”等消 极性行动)。因此,“财货”与“劳务”并不是穷尽所有经济上 可估算为效用的分类,关于“工作”的概念请参照第十五节。

    三 行动的经济取向

    经济取向(wirtschaftlich orientiert)可以是传统式的或目的理性 的。即使在行动不断理性化的情况下,传统取向的成分仍具有相当程度 的重要性。大体上,理性取向主要突显在管理行动(leitende Handeln) 之中,不论是哪一种管理方式皆不例外(见第十五节)。理性经济行动 的开展,即脱离束缚于本能反应的觅食行动,或局限于固有技术和社会 关系的传统习性,相当程度上亦受到非经济的、非日常的事件与行为所 影响,同时还受着生计空间(Versorgungsspielraum)在日益绝对或(通 常)相对狭窄情况下的匮乏压力所左右。

    1. 对科学而言,原则上并不存在任何一种“经济的原初状 态”。人们可以约定同意,以某一种技术水准的经济状态,如 (就我们已知的)最低的工具使用程度,来作为分析讨论的起 点。但我们光凭观察幸存至今的、鲜少使用工具的原始 民族,并不足以认定以往在同一技术阶段下的人类团体,完 全是像维达族(Weddah)[7]或某些巴西内陆的部落一样地求生 (亦即处于同样的经济状态下)。因为即使在这一阶段,纯就经 济来看,不但有以大团体进行大规模劳动累积的可能性(见下面 第十六节),也有相反地以小团体行分散孤立之行动的可能性存 在。两者之间的取决除了自然制约的经济条件外,也有着经济以 外的(如军事的)情况可以产生种种不同的驱动力。

    2. 战争和迁徙虽然本身并非经济过程(但在古代大都是基 于经济取向而发生),不过一直到最近,这两者经常导致经济的 剧烈改变。对于给养空间(Nahtungsspielraum)日益的绝对减 少(由于气候或通过土地砂质化,或森林砍伐过度所引起),人 类团体曾依其不同之利害状况结构与非经济因素涉入之方式,而 有相当不同的反应。典型的情况自然是需求满足程度之萎缩,以 及人口数之绝对下降。同样地,对于生计空间相对地紧缩(多半 是由于供给水准和营利机会分配固定在一个既定标准之下),虽 然也会有十分不同的反应,但大致上比前一种情形更常以经济理 性化的提高来解决问题。我们很难下过于普遍的论断。若中国 的“统计”数字可信的话,那儿自十八世纪初开始,有着巨大的 人口膨胀现象,其结果却正好与同时发生在欧洲之类似现象所引 致的发展完全相反(至于为何如此的原因,多少有蛛丝马迹可 寻,见第十一节)[8]。另外,阿拉伯沙漠地区长期性的给养不 足,则只在若干时期造成过经济上与政治结构上的转变,最剧烈 的变化是在非经济因素(如宗教)的共同作用下产生。

    3. 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传统取向,例如近代初期劳工阶层 之生活样式(Lebensführung)中强大的传统主义,并没有阻碍 由资本主义主导之营利经济理性化的强劲发展;同样的情况也没 有阻碍古埃及在国家财政上国库—社会主义式的 (fiskalsozialistische)理性化。无论如何,西方对于传统主 义态度至少做到了相对性的克服(relative überwindung), 这才使得西方有可能进一步形成特殊的、现代的资本主义理性经 济。

    四 理性经济行动的典型措施

    理性的经济行动有以下这些典型的措施:

    1. 经济行动者对于其当前及未来(如储蓄)不论基于何种理由都自 信可以处分的效用,加以有计划地分配。

    2. 将可处分的效用,按其被估算的重要性顺序——如根据边际效用 的大小,有计划地分配于不同的可能用途。 这两种(最严格意义上的“静态的”)情况,在和平时期里可以相当 广泛地得到实现,现今则多半是以货币所得之经营管理 (Geldeinkommensbewirtschaftung)的形态出现。

    3. 在经济行动者本身握有所有必要筹措手段(Beschaffungsmittel) 之处分权的情况下,有计划地筹措——制造或运输——这类效用[9]。这 类行动之符合理性要求,即在于:根据行动者的估量,其对于行动所期 望的结果,在欲求的急迫性上,超过了成本费用。此时,费用包括: 1)所必须付出的劳务代价(按:花费心血),2)财货配置上转用于其 他可能的用途(按:即机会成本的概念),也就是技术上其他可能制造 出的产品(此处所指的是广义的生产,包括运输在内)。

    4. 借着和目前的处分权拥有者或结合体关系 (Vergesellschaftung),有计划地取得下列效用可靠的处分权或共同处 分权:

    1)效用本身;

    2)此项效用的筹措手段处于他人的处分权之下;

    3)此项效用为他人所欲取得,并因此而使行动者本身的供给受到 危害。 与目前拥有处分权的其他人进行结社的方式,可概括为:

    a)通过设立一个旨在筹措或使用效用的团体(Verband);

    b)通过交换。

    对于a)而言,团体规章可具有两层意义:

    α. 对效用的筹措、使用或消费加以配给(Rationierung),以限制 筹措竞争,此为规制团体(Regulierungsverband);

    β. 构组一个统一的处分权,以便将前此分散处分的效用加以有计划 地管理,此为管理团体(Verwaltungsverband)。

    对于b)而言,交换乃是交换当事人之间的利益妥协,借此,财货 和机会被视为相互间的报偿而让渡给予。交换可以是:

    1)传统的或因袭的[10],因此(主要指后者的情形)不是经济理性 的行动;

    2)经济理性取向的,不管在心态上或结果上。任何理性取向的交 换,都是先前公开或潜在的利益斗争通过妥协而促成。此种以妥协为终 局的利害当事人之间的交换斗争,一方面总是针对着被视为交换对手的 竞购者的价格斗争(Preiskampf,典型的手段:议价),另一方面有时 候是针对真实或可能存在的(当前或将来预期会出现的)第三竞购者 ——因其加入而展开筹措竞争——的竞争斗争(Konkurrenzkampf,典 型手段:竞标)。

    1. 效用(财货、劳务或其他资源)可以说是在经济行动者 的自行处分范围内,当其使用方式事实上(至少相对而言)不受 第三者干扰而听任行动者自由决定,不论此种机会是奠定于法 律、惯例、习俗或利益状态上。光是法律上对处分权的保障,并 非概念上(亦非事实上)的最要件,尽管现今此种保障已成为经 济行动者(实事求是的)筹措手段在经验上不可或缺的先决条 件。

    2. 消费财货与消费地点的远离,可能导致消费上的困难。 财货的运输(自然不同于财货的买卖,后者意味着处分权的转 移)在此因而可视为“生产”的一部分。

    3. 在欠缺自行处分效用的情况下,经济行动者是否因法律 秩序、惯例、利害状态或有意识地遵循道德观念等因素,而(典 型地)无法对他人的处分权加以暴力侵害,原则上并不重要。

    4. 筹措竞争可在极为多样的条件下产生。其中特别是占有 式的给养,例如狩猎、渔捞、森林采伐、畜牧和开垦等。也可能 发生在对外封闭的团体内。抑止此种竞争的方法通常是:对筹措 加以配额限制,一般而言与下面这个办法相联系,亦即,对一定 数量的个人或家计团体(多半是后者),保证其所能占有的筹措 机会。所有马克(Mark)共同体[11]和渔业共同体里,对共有地 和荒地的开垦、放牧及森林采伐等权利的规制,以及阿尔卑斯山 草原地带的“捡肥权”等,都具有此种特色。各式各样对有利用 价值的土地具备世袭“所有权”的说法,无不借此而被反复宣 传。

    5. 凡是处分权由某人(不管以什么方式)手中“转移”到 另一人手中,而这人愿意给予报偿的情况下,皆可成立交换关 系。交换因此并不局限于“财货”和“劳务”,而是包括任何形 式的经济机会,例如纯粹基于习俗或利害关系而成为处分对象、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保障的“商誉”亦属之。这自然也可以适用到 任何一种可由某种秩序保障的机会上。因此,交换对象并不只限 于现实可见的效用。

    就我们目前的论述目的而言,可将交换最广义地定义为:任 何一种以形式上自愿的协定为基础,而提供任何一种现实的、持 续的、当前的或未来的效用,以换取某种相对报酬的行动。因 此,诸如:将财货或金钱的效用,有偿地交付或让渡,以期将来 收回同样的财货;或是对某物的“利用”权利收取“租 金”或“佃租”,而准许或听任他人使用;或是以工资或薪俸雇 用任何形式的劳务。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上述最后一个例子牵 涉到(下面第十五节所说的)“劳动者”之进入某个支配团体, 在此我们暂且不予考虑,一如此处先撇开“借贷”与“购买”的 区别不谈。

    6. 就条件而言,交换可以是传统的或(于传统有据之)因 袭的,也可以是理性的。因袭式的交换行为诸如朋友、英雄、首 领或王侯间的馈赠交换(例如Diomedes和Glaucos之交换武器装 备)[12],有不少时候这类交换已是高度理性取向和理性控制的 (特莱尔—阿玛那文书即其一例)[13]。理性的交换则只有在下 列情况下方才可能:要不是双方都希望获益,就是一方基于本身 的需求或另一方的经济势力而处于被强制的情况。此种交换可以 是为了现物供给的目的,也可以是为了营利目的(参见第十一 节),也就是说:目的在于提供某种财货给交换当事者个人使 用,或者是以市场利得机会为取向(同样参见第十一节)。前者 在交换条件上大多随个人喜好而定,因此在这层意义下是非理性 的:例如家计剩余物的重要性,会以各个(家计)经济体中个别 的边际效用为依据来加以估算,因而有时便会便宜地被拿来交换 他物,而某一时刻下偶然的欲望常相当程度地决定了想要交换之 财货的边际效用,于是经由边际效用来决定的交换界限终将十分 摇摆不定。理性的交换斗争,事实上仅在上市的财货那儿得到发 展(关于此一概念,见第八节),极端而言,只发展于营利经济 中可资利用或交换的财货上(概念见第十一节)。

    7. 上述a)——α.所指称的规制团体之介入,并非惟一可 能的形式,只不过因其乃需求满足受到威胁时最直接的反应,故 而特别被强调。关于市场销售的规制,将表述于后[14]。

    五 经济团体的类型

    经济取向的团体各依其与经济的关系,可分为:

    a)从事经济行动的团体(wirtschaftender Verband):当团体行动 在其组织规章上主要是以非经济领域为取向、但亦包含经济考虑在内者 属之;

    b)经济团体(Wirtschaftsverband):当组织规章所规制的团体行 动主要是一定种类的自主性经济行动;

    c)经济规制团体(wirtschaftsregulierender Verband):当团体成员 的自主性经济行动,实质上是他律性地以团体规章为取向时;

    d)秩序团体(Ordnungsverband):当团体的规章仅在形式上以规 则来规范团体成员之自主性与自律性的经济行为,并保障其因此而获得 的机会。

    实质的经济规制有其现实上的限制,亦即当某一特定的经济活动之 持续进行,和受规制的经济行动之维持生存的给养利害,仍然相一致 时,尚能实行,越此则难以实现。

    1. 从事经济行动的团体是指(非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 的)“国家”[15]和本身拥有财政经济的所有其他团体(如教 会、协会等),但也包括像教育机构等主要并不是经济性的共同 体(Genossenschaften)[16]。

    2. 经济团体就其当前的字义而言自然不只包括一般泛指的 营利(股份)公司、消费协会、公社(Artjel)[17]、合作社、 卡特尔等,还包括由若干人组成经济“经营体”的所有行动在 内,其范围可从两个手工师傅所组成的工场共同体,直到可以想 象的一个国际共产主义联盟。

    3. 经济规制团体指的是诸如马克共同体、公会、行会、工 会、雇主协会、卡特尔和任何以实质手段规制经济行动之内容与 目标的团体,亦即:遂行“经济政策”的管理机构,因此中世纪 的村落和城市自治体,以及当代遂行此种政策的国家,皆属此一 类型。

    4. 纯粹的秩序团体可以法治国家为例,在其中,个别的家 计与经营体的经济行动实质上完全得以自主运作,国家仅在形式 上以争议调停者的身份处理自由契约中交换义务的履行。

    5. 经济规制团体和秩序团体的存在,原则上是以经济行动 者的自律性(尽管大小不同)为前提。换言之,原则上经济行动 者拥有行使处分权的自由,而只受到(行动所趋向的秩序)各种 不同程度的节制。这也意味着经济行动者对其可以自主处分的经 济机会(至少相对)的占有。秩序团体的最纯粹类型因此是:当 所有人类的(menschlich)行动在内容上皆自主进行,并且仅仅 遵从形式的秩序规范,同时效用之一切实际的(sachlich)承载 者皆完全地被占有,使得个人可以,特别是通过交换,来加以处 分,就像近代的财产秩序所呈现的形式。对于占有和自律性加以 限制的其他任何形式,都意味着经济规制,因为这约制了人类行 动的取向。

    6. 经济规制团体和纯粹的秩序团体间的划分其实是模糊不 定的。因为“形式”秩序的方式自然可以(而且必然)会实质地 (有时甚至深刻地)影响到行动。近代许多的法律规定,本身虽 仅止于纯粹的“秩序”—规范,但就其实际形态而言,却是在于 行使此种实质的影响力(参见《法律社会学》)[18]。除此之 外,一种真正严格限定在纯粹形式规章上的秩序,只有在理论上 可能而已。许多“强制性的”法规——此种法规向来是不可或缺 的,对于实质的经济行动方式多少皆有着重要的限制。在某些情 况下(例如公司法),对于“委托权”的法律规定即具有对经济 自律性明显可见的限制。

    7. 实质的经济规制在效果上有其局限性,可表现在:a)经 济行动者停止某些特定方向的行动(例如在高额的价税下会仅为 了满足自身需要才愿意购买土地),或b)实际上的脱法行为 (如走私)。

    [1]即《经济与社会》的第一部第一章当中的第一条目第二节。中 译见顾忠华译,《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台北:远流,1993),49页。 ——译注 [2]Robert Liefmann,Grundsätze der Volkswirtschaftslehre, vol. Ⅰ,3rd ed. (Stuttgart,1923),p. 74 ff. [3]Franz Oppenheimer,System der Soziologie,Part Ⅲ,Theorie der reinen und politischen Ökonomie,5th ed. (Jena,1923),pp. 146-152. [4]类似的立场见Freidrich von GottlOttlilienfeld,Grundriss der Sozialökonomik,Part Ⅱ,2;详尽 且异常精彩的论述见R. Liefmann,Grundsätze der Volkswirtschaftslehre,vol. Ⅰ(3rd ed.),p. 322 ff.。试图将 一切“手段”都压缩成“劳动的最终损耗”,毕竟是错的。 [5]关于这点,参见v. Gottl-Ottlilienfeld,Grundriss der Sozialökonomik,Part Ⅱ,p.2。 [6]韦伯所欲说明的是经验上对现代经济不可或缺的法律保障,在 更普遍的概念抽象层次上不见得是定义“处分权”的必要内涵。——译 注 [7]维达族是锡兰岛上的原住民,现在住在岛上东部的族人不过两 千人。——译注 [8]韦伯在《中国的宗教》一书中指出,中国直到清朝初期为止, 并未见人口的显著增加,换言之,从秦始皇时代到清初的一千九百年 间,人口一直在六千万上下,但是从十七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末的三百 年间,人口却一举增加到三亿五千万至四亿之多。此一事实,加上中国 人的经济经营竞争取向,以及十八世纪以来贵金属增加的事实,韦伯认 为这三者实为中国当时有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条件。然而,历史发展的 结果却迥异于西方,自然另有其他非物质(如社会结构、法律、精神、 宗教等)的因素。参见简惠美译,《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广 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尤其是第一篇第二章第四节中,问题的提 出。——译注 [9]Beschaffung一词在韦伯的用法里有广狭二义:在狭义上,相当 于我们平常所说的“生产”;在广义上,则超出生产的狭窄范围,而泛 指让财货、劳务、货币等事物可以有效行使的一切行动,诸如运送、交 易、赁贷等,我们译为“筹措”。——译注 [10]在此,帕森斯(T. Parsons)指出:特别是原始社会,极大部 分具有经济意涵的交换形式上是出之以礼物的交换;回赠价值相当的礼 物,毋宁是一种义务,然而纯粹经济理性的交换特质,换言之,讨价还 价,不止不得而见,并且特别是被禁止的。其实,此种因袭性的礼物交 换所具有的种种经济与非经济意涵,莫斯(M. Mauss)曾作过全面性的 田野研究,此项研究成果即其人类学上的经典之作:The Gift:forms and functions of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 (London,Cohen Press,1954),中译见汪珍宜、何翠萍译,《礼物:旧社会中交换的 形式与功能》(台北:远流,新桥译丛17,1989),何女士在导言中, 亦本此脉络而针对台湾传统社会中的礼物交换行为(尤其是联姻关系中 的礼物交换)详细地举证说明,值得参考。——译注 [11]“马克”是指村落与村落之间的边界地及森林区。这些边界地 及森林区并非为某个村落共同体所专有,而是属于包含数个村落的一个 更大的共同体。此一较大的共同体即马克共同体。——译注 [12]此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故事。Diomedes(狄俄墨得斯) 为希腊军中的勇士,仅次于阿基里斯的大英雄;Glaucos(格劳卡斯) 是特洛伊友军书西亚人的领袖。由于两人为代代世家好友,因此在战场 上对阵前以交换武器作别。——译注 [13]特莱尔—阿玛那(Tell-el-Amarna)是埃及法老伊肯纳顿 (Iknnaton,前1369—前1353年在位)的新都Akhet-Aton的今名。埃及 首都原在底比斯,艾克阿顿为了崇拜阿顿神而迁都至此。特莱尔—阿玛 那文书为1887年于此处发掘出来的书简,共有约360封从巴比伦、亚 述、叙利亚、巴勒斯坦等地的国王那儿发送给埃及法老的私信,从中我 们可以获得当时外交关系的大量信息。——译注 [14]即第五节中的“经济规制团体”。——译注 [15]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国家即成为“经济团体”。——译注 [16]Genossenschaft是指十九世纪以来盛行于欧洲的“合作社”, 亦即由社员出资成立而共有共管的团体。——译注 [17]Artjel应该就是由俄语的aptepb转译而来,意指作为生产团体 的“合作社”。苏联自1927年实行“集体农场”(kolkhoz)制度,其 后按合作程度而分为土地耕作、农业生产(即Artjel)、生产消费等三 种合作社,但自1929年全面性的集团化运动开始后,多半是采行Artjel 的形态,此即大陆的人民公社之所本,故而此处译为公社。——译注 [18]“Rechtssoziologie”,见韦伯的《经济与社会》第二部第七 章。——译注

    第二章 市场经济原理

    六 交换手段、支付手段与货币

    某种实物的交换对象,在下述情况下可被称为交换手段,亦即:其 收受者在进行交换时,依典型方式主要考虑到长期间(即可见的未来) 有机会将它们——在符合切身利益的交换关系下——换取其他物品,不 管是能换取到任何物品(一般交换手段),或仅能换取特定物品(特殊 交换手段)。交换手段因为和其他(特别指定的)物品有一种可估算的 交换关系而被接受的机会,称之为交换手段的实质效力(materiale Geltung),相对的,光是使用本身,则称为形式效力(formale Geltung)。

    某一种典型的对象可被称为支付手段,若它的给予可满足约定或强 制的给付义务,且其效力受到习俗或法律的保障(此为支付手段的形式 效力,同时亦可意指作为交换手段的形式效力)。

    某些交换手段或支付手段可称为钞券(Chartal)[1],当它们是人造 品,且基于被赋予的形式而在一群人或一地区中有着习俗的、法律的、 约定的、强制的、不同形式的效力,同时可被定额等分,亦即分成特定 的名目价值(Nennbeträge),或此价值的数倍或部分,使得纯粹机械地 计算它们是可能的。

    货币是同时亦为交换手段的钞券式支付手段。

    某一团体可称为交换手段团体、支付手段团体或货币团体,当此团 体相关于交换手段、支付手段和货币,并在其秩序规章有效的范围内, 强制使其相当程度地发挥习俗上或法律上(形式的)效力,此即内部货 币(Binnengeld),或内部的交换手段、内部的支付手段。与非团体成 员进行交换时所使用的交换手段,称之为外部交换手段(AuβenTauschmittel)。

    自然的交换手段或支付手段,是指那些非钞券式的交换手段或支付 手段,可根据下述方法来分类:

    a)技术性的:

    1. 根据其为实物(Naturalgut)的性质,特别是饰物、衣物、必需 品和器具;

    2. 根据其是否以秤量的形式来使用;

    b)经济性的:根据其用途

    1. 主要是在于交换目的或在于身份上的目的(坐拥此种手段的威 望),

    2. 主要作为内部或外部的交换手段与支付手段。

    交换手段与支付手段或货币,当其除了作为交换手段或支付手段来 使用之外,主要并不具有(通常是不再具有)本身的价值时,即为名目 表征性的(zeichenmäβig);另一方面,若其实质上的评价会受到其可 作为实物使用的影响,或有受此影响的可能,那么即为物质材料性的 (stoffmäβig)。

    货币要不是a)铸币,即硬币,就是b)纸币(notal Geld)[2],即证 券。纸币在其形式上往往契合于铸币本位的面额,或在名目价值上和此 类铸币有历史关联。

    铸币的形式可分为:

    1. “自由货币”或“流通货币”:货币发行处将任何铸币材料拥有者的 自动供应,转铸为不拘数量的“硬币”形式,因此,货币的发行实质上端 视交换当事者的支付需求而定。

    2. “限定货币”或“管理货币”:将质料转铸为钞券的形态,在形式上 是自由的,实质上主要是以团体的行政管理当局之支付需求为归依,因 此,货币的发行完全取决于行政管理当局的意思。

    3. “规制货币”:转铸虽受到限定,但(铸币的)发行在形态和规模 上则受到一定规范的有效规制。

    所谓流通手段(Umlaufsmittel),是指一种具纸币机能的证券,当 其于正常情况下被当作“暂时的”货币而接受时,可预期在任何时候都能 兑换成“确定的”货币,亦即铸币或一定重量的金属交换手段;当其受到 规制而要求具有全额的铸币准备或金属准备时,则称为凭证 (Zertifikat)。

    所谓交换手段或支付手段的尺度,是指在一个团体内部,各个实物 的交换手段和支付手段在惯例上或法律规定上的相互兑换率 (Tarifierung)。

    无限制通货(Kurantgeld)[3]是指由一货币团体在种类及数量上皆 保证无限制通用的货币式支付手段;货币材料(Geldmaterial)指货币 的制造材料;本位金属(Währungsmetall)指流通货币的此种材料;货 币兑换率(Geldtarifierung)指对不同材质的纸币或铸币式管理货币加 以评价,据此而决定面额划分和面额大小的基准;本位关系 (Währungsrelation)指材质不同的流通货币之间的这种兑换率。

    本位之间的支付手段(intervalutarisches Zahlungsmittel)乃不同货 币团体之间为平衡支付差额而最终使用的手段——若非通过宽限而准予 延期支付的话[4]。

    团体秩序在货币制度上的任何改革都必然要顾虑到以下事实,亦 即:一定的支付手段已被用来偿付债务。新秩序的设定要不是满足于此 种支付手段之法制化为新的支付手段,就是创设新的支付手段,也就是 将以往实物的、秤量的或钞券的单位,以新的单位来换算(此亦货币作 为支付手段的所谓“历史定义”的原则;至于此一定义究竟能在多大程度 上回溯到货币——作为换取财货之支付手段——的交换关系,我们无法 在此详加讨论)。

    这里要郑重声明:此处并非打算介绍“货币理论”,而只是 对下面常常会用到的一些专门术语作最为简洁的定义。此外,这 里首先是关系到货币使用上某些最基本的社会学结论。对我而 言,最可以接受的实质货币理论是冯·米塞斯(L. von Mises) 的主张[5]。科纳普的《国家货币论》(Staatliche Theorie des Geldes)[6]是此领域中最具规模的著作,以独树一帜的方式精彩 地解决了形式上的课题,不过对实质的货币问题而言却有所不 足,这点我们下文会谈到。至于其良有贡献且在专门术语上颇具 价值的决疑分判,此处姑且不予讨论。

    1. 在历史上,交换手段与支付手段尽管相当一致,但并非 总是如此,尤其是在原始阶段。诸如赠礼、纳贡、义务性献礼、 罚金和杀人偿金等的支付手段,通常有惯例上或法律上的明文规 定,然而却不计及实际流通的交换手段。冯·米塞斯在《货币与 流通手段理论》一书中的主张,只有在货币经济的团体家计的情 况下是正确的,亦即:即使国家也企图使支付手段仅止于是交换 手段。当某种支付手段的拥有主要是作为身份性象征时,此一主 张即不适用。关于这点,参见舒兹的《货币成立史概要》[7]。从 国家有其货币政策开始,支付手段即为法律概念,而交换手段为 经济概念。

    2. 乍看之下,一项仅仅因为着眼于其未来的出售机会而被 购买的“商品”,与一项“交换手段”之间的分界,似乎是模糊 不清的。然而实际上,即使在较原始的情况下,特定的这类东西 往往会倾向于独占其作为交换手段的功能,以致其作为交换手段 的地位毋庸置疑。(在主观意念上,“期货小麦”意味着终会找 到一个最终的买主,因此既非一种“支付手段”或“交换手 段”,也绝非“货币”)。

    3. 只要是在钞券尚未出现的情况下,交换手段的种类主要 是决定于交换伙伴彼此同意采纳的习俗、利害状态和形形色色的 因袭惯例。至于这些特定物为何会被选取为交换手段的主要理 由,分歧实在相当多端,此处无法一一细述,不过总和交换的类 型有着重大关联。并非任何交换手段都必然(即使是在采用此种 交换手段的人群内部)可以普遍地通用于各个种类的交换(例 如“贝币”就不是用来换取女人和牛只的特定交换手段)。

    4. 那些并非一般“交换手段”的“支付手段”,在货币取 得其特殊地位的发展上,扮演了显眼的角色。如科纳普指出的, 债务存在的这个“事实”,诸如纳贡的债务、嫁妆与买卖婚姻的 债务、惯例上献给国王的献礼债务或国王彼此间的馈赠债务、杀 人偿金债务等,以及这些债务经常(并非一向如此)以特定典型 的财货种类偿付(有其惯例上或法律强制的理由),使得这些财 货种类(常因其特殊加工的形式)有了特殊地位。

    5. “货币”(就目前对这个术语的用法)可以是指在巴比 伦文献中出现过的“五分之一钱”,其上有着商家店号的印记, 但前提是曾经用作交换手段。相反的,以“秤量的”方式使用、 而非分铸的金属条块,在此不称为“货币”,而称为秤量的交换 与支付手段。不过,可秤量性对于“可计算 性”(Rechenhaftigkeit)的发展确实极具重大意义。两者间的 过渡现象(诸如只依重量来接受铸币等)自然是不一而足。

    6. “钞券”是科纳普在其《货币的国家理论》中所用的语 汇。凡经法规或协定而保证通用、且经分铸而印有面额大小的所 有货币种类,不管金属或非金属,皆属之。不过令人费解的是, 为何他只强调国家的约束力,而不将惯例上或实际上的强制接受 方式也包括在此一概念之内。此外,只要有决定货币形式的规范 存在时,货币的制造是否以国营方式或在政治权力的控制之下 (中国曾好几度完全缺乏此种条件,欧洲中世纪也十分有限), 自然不是关键所在。相信科纳普也会同意这点。在政治团体的权 力领域之内,支付手段的效力,以及流通上作为交换手段的正式 用途,都可以经由法律秩序来加以强制。下面会谈到。

    7. 实物的交换手段与支付手段,有时主要用作交换手段, 有时主要用作支付手段,有时多半用于内部,有时多半用于对外 交易。细节的分辨且不在此处理。关于货币之实质的效力问题, 暂且留待稍后再论。

    8. 同样的,与价格有关的实质货币理论也不适合在此提及 (假定这还可以算是经济社会学的主题的话)。这里的首要任务 只在于确认货币使用(就其最重要的几种形态)的事实,因为这 样一种由经济观点看来纯粹是形式而已的事实,却有其相当普遍 性的社会学结果。目前我们所能肯定的只是:“货币”从未只是 一种无伤大雅的“凭证”,或只是一种光具名目意义的“计算单 位”。既为货币,其价值(即使在极为复杂的形式下)也总是凭 着“稀少性”来评估(或在“通货膨胀”下则是以过剩来评 估);这在今日尤为如此,过去的任何时候亦莫不如是。

    社会主义当局为偿付一定量的(被承认为有用的)“劳 动”而发行某种得以购置特定财货的“凭证”,是可以成为积聚 或交换的对象,但这终究是依循着实物交换的规则(尽管可能是 间接的方式)。

    9. 工艺性货币素材之货币或非货币使用之间的关系,在经 济上所造成的广泛影响,我们可以在中国的货币史上得到最显著 的例证,因为中国所采取的是铜本位制,不但(铜币的)制造成 本高,而且本位材料(铜)的开采亦十分不稳定,这样的条件下 所突显出的问题再明确不过[8]。

    七 典型的货币使用之初步结果;信用

    典型的货币使用有下列初步结果:

    1. 作为消费者满足需求所采用的所谓“间接手段”。换言之,借着货 币的使用,等待换出的特定财货与被期待换得的财货之间,有可能在 a)空间上,b)时间上,c)人和人之间,以及很重要的一点:d)数量 上,分隔开来,从而使得既有的交换可能性大大地提高。

    2. 对于延迟支付的劳务,尤其是因交换而产生的相对义务(即债 务),可以用货币数额来计算。这当然与第1点密切相关。

    3. 所谓的“价值储藏”,意即:将货币以现金或随时可以获得给付的 债权形式保存,作为一种手段以确保未来对于交换机会的处分权。

    4. 以自由处分货币数额的能力来增益经济机会的变迁。

    5. 对货币、货币债权或货币收益机会具有处分权者的需求满足在质 的方面日趋个人化,并借此而间接地扩大此种需求满足的范围。换言 之,可以用货币来取得任何的财货和劳务。

    6. 因应着种种货币数额的边际效用而创造出效用来,成为现今的典 型取向。此时,企业经营者认为:在他所洞见的未来里,大有可能将此 种创造出来的效用置于自己的处分权之下。

    7. 从而产生追求任何可能机会的营利取向,亦即追求那些经由时、 地、人、事而大量激增的交换可能性(见第1点)所提供的机会。以上 各点莫不是基于下面这个原则上最重要的契机,亦即:

    8. 所有被考虑换出或换入的财货与劳务,一切皆以货币来评价的可 能性,此即货币计算。

    实质上,货币计算首先意味着:财货并不只是依其此时、此地或在 某人手上的效用而被评价有多少重要性。而是同时要考虑到:财货被使 用于各种用途时(不论是当作消费手段或生产手段),将来被利用和评 价的所有机会,这包括不特定的许多第三者为其本身的目的对财货所作 的利用和评价,同时也表现于财货处分权拥有者可能到手的货币交换机 会。这在典型的货币计算中所呈现的形式便是:市场状态。

    以上所述不过是关于“货币”的论述中最简要且众所周知的 基本要素,所以没有特别加以诠释的必要。至于“市场”社会 学,我们还不想在此讨论(关于其形式概念,见第八节和第十 节)。

    “信用”的最普遍意涵,是指现在的财货拥有者承诺将来会把处分权 让渡给他人的任何一种交换。信用的提供首先意味着,以此种未来的让 渡确实会实现的机会为取向。在此意义上,信用主要是指某一经济单位 将目前对财货或货币有所不足的、但预期将来会生出剩余的处分权,拿 来和别人现有但不自己利用的一定处分权进行交换。在理性的情况下, 双方都相信,比起目前尚未进行交换的分配状况来,这样的交换会给自 己带来更有利的机会。

    1. 现下考量的机会并不必然是经济机会。信用可以为了一 切能够想到的目的(诸如慈善或军事)而提供和接受。

    2. 信用可以以实物形式或货币形式来提供和接受;无论何 种形式皆可以实物给付或货币给付来担保。不过若以货币的形 式,则意味着信用授予和信用领受的一切结果皆以货币计算为基 准。

    3. 同时,信用的此种定义亦与一般通用的相一致。信用存 在于各式各样的团体之间,尤其是存在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 团体之间,乃是不证自明之事(许多在经济上无法自给自足的此 种团体共存的情况下,此种信用更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在完 全缺乏货币使用的情况下,理性的计算基础是否可能,还是个问 题[9]。因为,即以“实物交易”之为可能的这个简单(且不容置 疑的)事实而言,特别是在长期信用的情况下,交易双方根本未 触及各种被保证的条件之合理性的问题。情形或许就像过去的庄 宅经济(Oikenwirtschaft,见后文)[10]那样,双方将剩余物资 拿来交换所需的物品。不同的是,现今存在着庞大的群众利益, 长期看来,对那些生活贫困的大众而言,立即的需求满足的边际 效用特别地高。换言之,被急切需求的财货,不利于交换的可能 性大增。

    4. 信用可能为了满足(目前尚未获得充分供应的)生活需 求的目的而发生(消费信用)。在经济理性的情况下,此种信用 只有在当事人认为这有好处时才会成立。然而(就消费信用,尤 其是急困信用的历史起源而言)这并非原初的情况——起初毋宁 是诉诸兄弟爱的义务(参见第五章关于邻人团体的论述)[11]。

    5. 有偿性的实物信用或货币信用之最常见的基础是:信用 提供者比信用的领受者有较佳的生活条件(不过要注意到这是个 相对的问题),因此,其未来期望的边际效用也高于后者。

    八 市场状态、市场性、市场自由与市场规制

    交换对象的市场状态(Marktlage)是指,对于以价格斗争和竞争斗 争为取向的交换当事人而言,所能够认知到的、以金钱来换出与换入的 机会整体。

    市场性(Marktgängigkeit)是指任一物品成为市场中之交换对象的 规律性程度。

    市场自由(Marktfreiheit)是指个别的交换当事人在价格与竞争斗 争中自主性的程度。

    市场规制(Marktregulierung)与前者相反,是指市场性(对可能的 交换对象而言)或市场自由(对可能的交换当事人而言)、实质上受到 秩序之有效限制的情形。市场规制可于种种条件下成立,包括:

    1. 传统的规制:习惯上接受前人传袭下来的交换限制或交换条件;

    2. 因袭性的规制:社会否认某些特定效用的市场性,或否认某些交 换物品或某些特定的人际圈子里的价格与竞争斗争;

    3. 法律的规制:对于交换本身或对价格斗争与竞争斗争的自由,加 以有效的法律限制,无论其为一般性的,或针对特定的人群团体或特定 的交换对象物。这样的交换规制旨在:影响交换对象物的市场状态(价 格规制),或者限制特定人际圈子对财货处分权的拥有、取得与交换 (受法律保障的独占,或经济行动自由的法律管制);

    4. 自发的规制:借着利害状态的权衡,在形式的市场自由下进行实 质的市场规制。此种规制的发生通常是在:特定的利害当事人基于其事 实上完全或几近完全占有对特定效用之处分权的拥有或取得机会(独占 状态),而借着实际上切断他人之市场自由来影响市场状态。尤其是, 这些利害当事人可能为此目的而彼此或(有时并行不悖地)与典型的交 换伙伴订定出规制市场的协定(自发性的独占与价格卡特尔)。

    1. 为了方便起见(而不是非得如此),我们仅就货币交换 的场合来谈论市场状态,因为惟有这样才可能有统一的数量表 示。实物的“交换机会”也借此才能较清楚地显示出来。各式各 样的交换物品,即使是在典型的货币交换存在的情况下,也有其 市场性——过去是,现在也是,此处无法一一详论——只是其市 场性的程度极为多样且浮动。一般而言,大量生产且大量消费的 物品,市场性最高;偶尔有需求的个别物品,市场性最低;使用 期限长且耐久的消费手段,以及使用期限长且收益也费时的生产 手段,尤其是农业用或林业用的不动产,比起日常所需的消费性 成品和消耗得快或只能使用一回或收益快的生产手段来,市场性 就要小很多。

    2. 带有经济理性意味的市场规制,在历史上乃是随着形式 的市场自由之增长与市场性之普遍扩大而发展起来的。原始的市 场规制受到形形色色的制约,诸如:传统与巫术的、氏族支配 的、身份性的、军事性的、社会政策的,以及最后,来自团体之 支配者所要求的各种制约。但是,无论是在上述哪一种情况下, 支配性的利害取向往往都不在于极大化市场中、利害当事人基于 纯粹目的理性、且符合市场要求的营利机会与财货供给机会,情 形毋宁是恰好相反。此种原始的市场规制有以下各种形态: (1)将某些特定的对象物永久或暂时地排除于市场性之外,诸 如巫术性规制下的禁忌品、氏族支配规制下的世袭财产、身份性 规制下的骑士采邑,即被永久地排除于市场交易之外,而饥馑时 的政策性规制则将谷物交易暂时地排除出去。或者,对这些特定 物品的贩售加以种种限制,诸如限定优先顺序(给近亲、身份团 体或同业公会的成员、市民同胞等)、最高价格(如战时价格管 制)、最低价格(如付与巫师、律师、医师的身份性报酬)。 (2)将一定范围的人群(如贵族、农民,有时是手工业者)排 除于一般或针对特定物品的营利性市场活动之外。(3)通过消 费规制(如身份性的消费秩序、战时经济或饥馑对策的配给制 度)来限制消费者的市场自由。(4)为了特定身份者(例如自 由业者)或基于消费政策、营利政策或社会政策(譬如“工会保 护政策”)的理由,而对相互竞争的业者之市场自由加以限制。 (5)将某些经济机会的利用保留给政治权力(王权独占)或由 政治权力授予许可者(典型的是早期资本主义的独占)。

    在这些市场规制的形态当中,第5项的市场合理性最高,第1 项最低。换言之,第5种市场规制能够促进各阶层——在市场的 财货买卖上具有利害关系的各个阶层——的经济行动以市场状态 为取向,而其他四种市场规制则对此种取向有所妨害,妨害程度 从4到1依次升高。面对这些市场规制,举凡在财货的市场性达到 最大程度时,必定有有利可图的交换当事人(无论其为买方或卖 方),即为市场自由的利害关心者。自发性的市场规制,只有在 营利性利害极高度发展时,才会出现且持续下去。自发性的市场 规制只有在以下四种情况下才会成为独占性的利益,亦即(1) 规制贩卖与购买机会(其典型是广泛可见的商业独占),(2) 掌控运输的营利机会(海运和铁路独占),(3)控制财货的生 产(生产者独占),(4)掌握信用认可和金融(银行条件的独 占)。后两种情况多半意味着以团体形式来进行独占,不过,与 原始而非理性的市场规制相反的,这也意味着经济的规制愈来愈 是有计划地以市场状态为取向。本质上,自发性市场规制的出发 点通常是基于:某些利害关系者,他们事实上压倒性地一手掌握 着生产手段的处分权,因而想利用形式的市场自由径行独占。相 反地,消费者的自发性团体(例如消费者团体、购买协会等), 则通常是从经济上的弱势者出发,因此特别以减省参与者的费用 为关照点,不过,就其为有效的市场规制而言,也只限于地方上 和个别案例。

    九 经济的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

    所谓经济行动的形式理性(formale Rationalität),在此是指经济行 动中,不仅技术上可能且实际上真正运用的计算程度。反之,所谓实质 理性(materiale Rationalität),是指一定的群体(不论范围多小)通过 经济取向的社会行动所进行的种种财货供给总是(将是或应该是)从某 种价值判准(wertender Postulate,无论其性质为何)的观点出发,且受 此一判准检验。这里头包含着极为分歧的涵义。

    1. 上述的表述方式只不过是想让“理性的”这个语汇在此 问题领域中用法更为明确,而这也不过是更加精确地表达我们关 于“社会化”、“货币”计算与“实物”计算等一再成为问题焦 点的讨论。

    2. 一项经济行动之所以是形式理性的,乃在于其能够以计 量的、“可计算的”权衡思虑,表现出任何理性经济固有的“事 前准备”,并且实际上如此表现出来的程度(首先,这与此种计 算在技术上的外形完全无关,换言之,无论这是用货币计量或是 用实物计量来达成的)。至少就以下这点而言,亦即货币形态表 现出形式的可计算性之极致,此一概念是清楚明确的(当然,这 也是相对而言,其他事情不也都是如此?)

    3. 相反,实质理性的概念就显得相当含混不清。此一概念 不过是表达这样的通性,亦即:光是考察纯粹形式上(相对而 言)明确无误的事实——目的理性的、在技术上最为适切的方 法,的确已被计算在内——是不够的,另外还得设定诸如伦理 的、政治的、功利主义的、快乐主义的、身份的、平等主义的和 其他不管怎样的一种要求,并且借此来衡量经济行动的结果(无 论其于形式上是多么“理性的”,换言之“可计算的”)是否为 价值理性的(wertrational)或实质目的理性的。在此意义下, 理性的价值判准原则上无可限量,即使本身亦不明确的社会主义 和共产主义的价值判准(但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伦理的、平等主义 的),自然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其他诸如身份顺位、政治权力 的成就,特别是战争目的实际的达成,以及所有能够想象到的其 他观点,在此意义上都是“实质的”)。不过,除了针对经济行 动的结果所做的这种实质的批判之外,还必须认真考虑到另一种 独立的可能性存在,亦即针对经济行动的信念 (Wirtschaftsgesinnung)与经济行动的手段所做的伦理的、禁 欲的、美学的批判。对所有这些取径而言,货币计算这种“光是 形式上的”做法,可能不过是次要的,或者根本就是与其判准相 敌对的(更别说是近代特有的计算方式所造成的结果)。此处并 不是要做出结论,而只是要确定与界定何谓“形式的”。所 谓“实质的”,在此也可说是一种“形式的”,意思是一种抽象 的类型的概念(Gattungsbegriff)。

    十 货币计算的理性

    纯就技术观点而言,货币是“最完美的”经济计算手段,亦即,在经 济行动的取向中形式上最为理性的手段。

    因此,货币计算而非实际的货币使用,才是目的理性的生产经济之 固有手段。不过,在完全符合理性的情况下,所谓货币计算主要是指:

    1. 为了某种生产目的,按照(当时或被期待的)市场状况,对一切 的效用或生产手段以及所有相关的经济机会进行评估。换言之,所评估 的包括现在或将来被视为必要的、实际上可处分或有可能加以处分的、 或可经由他人的处分权而生产出来的、会遭受损耗或毁坏的一切效用、 生产手段和经济机会;

    2. 计量地调查(a)任何意图下的经济行为的机会,以及(b)任何 已完成之经济行为的事后计算成果。其方式是以货币计算“成本”与“收 益”来比较检讨其中种种的可能性,并且借着此种计算而比较测试种种 可能的做法下所预估的“净收益”;

    3. 将某一经济期间所能处分的财货与机会总额,和期间之始所能处 分者,做出比较——前后计算皆以货币为准;

    4. 事前评估与事后确定哪些以货币形式呈现或可以货币估算的收入 与支出。在维持住所有可能处分的手段(上述第3项)之货币估算总额 的情况下,经济体即有机会在一定期间内使用此项收支总额;

    5. 需求满足以这些(1—4项)数据为取向,意思是:借着使用计算期间内所能处分的货币(如第4项之规定),在边际效用的原则下,取 得所需要的效用。

    为了(1)本身的生计,或为了(2)取得他人财货以供自身使用的 目的,而持续地使用与取得财货(无论是通过生产或交换),我们称此 为家计(Haushalt)[12]。在理性的情况下,无论是为了个人,或为了以 家计为经济取向的群体,家计的基础在于家计预算(Haushatsplan)。 此项预算中表明了:一定的家计期间里,预料中的需求(对效用的需 求,或对本身必须使用的生产手段的需求)是以何种方式而能够被预期 中的收入所满足。

    家计的收入是指以货币估算的财货总额,而此项总额不外乎是:依 前述第4项的原则,理性地计算出前期收支可供此一经济体处分的总 额,或者,就着这项处分可能性,此经济体有机会为现今或下一期进行 理性估算的总额。 在家计的处分力当中,一般而言被持续且直接使用或成为收入来源 的财货(依第3项市场机会来估算的)总额,称为家计的资产 (Vermögen)。

    纯粹的货币家计计算的前提是:收入和资产是以货币构成,或者以 财货构成、但(原则上)任何时候皆可通过交换而变成货币,换言之, 其财货具有绝对高度的市场性。

    家计与(理性情况下的)家计预算亦有可能在实物计算的情况下达 成(关于实物计算下面还会详谈)[13]。在实物计算的情况下,既没有 用货币来估算的所谓统一的“资产”,也不见统一的(亦即货币估算 的)“收入”。其计算方式毋宁是,实物财货的“拥有”和(仅限于以和平 方式营运来获取)具体的“收益”——代价是耗费可处分的实物财货与劳 动力,而这些财货与劳动力则是被当作获取需求满足之最适切可能的手 段来加以管理。在需求既定固有的情况下,此种运作方式不过是一种相 对而言简单纯粹的技术性问题,只要生计状态并不要求精确地计算出效 用的最适值,亦即去比较各个极为异质性的需求满足手段之运用所能产 生的最佳效用值。否则的话,即使是自给自足的单纯家计也得面对几乎 不可能以(形式上精确的)计算来解决的难题,而实际上的解决方式通 常不外乎依循传统或依凭相当粗略的估算;就其相对典型且一目了然的 需求与筹措条件而言,这样做当然也就十分足够了。倘若所谓的“拥 有”是由异质性的财货所构成(自给自足的经济行动必然是如此)的,那么若要对某一家计期间的开始和末尾的财产,做出会计上形式精确的 比较,或者同样地要对收益机会做出比较,则只有在同质性的财货范围 内方有可能。此时,典型的结果是汇整出一份实物的总资产,并且开列 出实物消费与实物给付(Deputate)的项目,假定这样做并不会使这些 资产有所减损而可供持续不断的处分。生计状态的任何变化(譬如收获 量减少),或需求的任何变化,皆会引发新的处置办法,因为边际效用 也随着这些变化而有所推移。在情况单纯且易于了解的情形下,适应是 不难达成的。否则,技术上就会比采行纯粹货币计算的情况更加困难。 因为若采行货币计算,价格机会的任何变动(原则上)只会影响到要靠 最终货币所得单位来满足的边际需求的紧急程度。

    除此之外,当实物计算完全合理时(也就是不再受到传统的束 缚),边际效用的计算便陷入极为复杂的状态;反之,当经济体所处分 的是货币资产与货币收入时,边际效用的计算由于仅凭需求的紧急程度 而定,故而相对而言较为简单。使用货币时,浮现的仅止于“边际”的问 题,换言之,只需考虑到是否投入更多的劳动,或者是否因其他某种 (或许多)需求而满足或牺牲某项需求(因为在纯粹的货币家计里,边 际问题最终不过就是“成本”问题)。在实物家计的情况下,除了需求的 紧急程度外,还必须考虑到以下这些问题:(1)生产手段——包括至 今被投入的整体劳动量在内——的种种用途,亦即,因应种种不同的用 途,需求满足与财货耗费之间(可变的)关系;因此,(2)为了获得 新的收益,家计当事者即有必要重新衡量新的劳动量与劳动方式;以及 (3)实物原料的种种不同用途,如果财货生产将具多样形态的话。对 这些问题的各种可能的合理解决办法进行分析,毋宁是经济理论的最重 要课题之一,同样地,对于实物家计在各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中实际上是 以什么样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做一番通史性的探察,亦为经济史的 一大课题。基本上,我们可以说:(1)形式理性的程度实际上(一般 而言)尚未达到现实经验中可能的水准,更不用说理论上的要求,绝大 多数的实物家计计算仍然得紧紧地依持着传统的解决办法;因此, (2)在大型家计里[14],正因为并没有出现日常需求之扩大与精练的情 形,家计的剩余便易于落入非日常性的(尤其是艺术的)用途(此乃实 物经济时代之艺术的、样式化的文化的基础)。

    1. “资产”所涵盖的当然不止物财,而是包括所有的经济 机会,家计单位对这些机会握有十足受到保障的处分权,而无论 此种保障是来自习俗、利害状态、法律或其他任何可以信赖的力 量(营利经营——无论其为医师、律师或小卖业主的经营—— 的“主顾关系”亦属于业主的“资产”,如果此种关系不论基于 什么理由而处于稳定情况的话;设若资产是被合法地占有,那么 根据上一章(即《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前言》)第十节的定 义[15],亦可被视为“财产”)。

    2. 货币计算也可以发生在没有实际使用货币的情况下,或 货币使用仅限于交换双方无法以实物来偿付多出的交换余额时; 这样的货币计算可以典型地见之于埃及与巴比伦的文献。以货币 计算作为实物偿付的衡量标准,典型的例子诸如汉谟拉比法典和 通俗的罗马法与中世纪早期的法律中,允许债务人偿付一笔以货 币计算的金额,“无论用什么方法皆可”(in quo potuerit)。此时,只能够在传统的或法定的境内价格的基础上 进行换算。

    3. 除此,本文的陈述不过如寻常所见的仅在于将理性 的“家计”这个概念,与理性的营利经济(这个我们即将讨论到 的)对立概念相比对,使之清楚无误地呈现出来。目的不外乎明 白地指出:二者皆能采取理性的形态,“需求满足”(在理性的 情况下)并不比“营利”来得“幼稚”,“资产”也不必然就是 比“资本”更“原始”的一个概念,而“收入”也不比“收 益”来得落伍。无论如何,不论就历史观之,或就经济领域里过 去曾占优势的形式而言,“家计”毕竟是走在前头的。

    4. 无论谁为“家计”的担纲者,都无关紧要。国家的“家 计预算”(Haushaltsplan)和劳动者的家计“预 算”(Budget),皆同属一个范畴。

    5. 家计与营利之间并非排他性的选择。例如“消费者团 体”的经营(通常)是在于家计的维持,而不是家计的经营,但 若就其活动的形态而言,则是一种不带实质营利目的的营利经 营。在个人的行动中,家计与营利如此地纠结在一起(而这也是 过去的典型情况),因此惟有最终的举措(或是贩售,或是消 费),才能够判定其行动的意义(小农尤其是这种典型)。家计 性的交换(换入消费财,换出消费剩余)亦是家计的一部分。 (王侯或庄园领主的)家计也包括以下诸节论述意义上的营利经 营,并且也是过去的典型方式:所有的工业莫不是庄园领主、修 道院或王侯等利用自己的森林和耕地的产物来营运的他治性与他 律性“兼业经营”。现今,各式各样的“经营”已构成地方自治 体,甚或国家的家计的一部分。能够算是“收入”的,当然只有 这些经营在理性计算下可供家计处分的“净利”。反之,营利经 营也可以,譬如说为了旗下奴隶或薪资劳动者的给养,而将零碎 的他律性“家计”(诸如“福利设施”、住家、食堂等)收编进 来。所谓“净利”是指(参照第2点)扣除所有货币成本后的货 币剩余。

    6. 关于实物计算对于一般文化发展的意义,此处所能提供 的不过是最基本的一些提示。

    十一 营利的概念与形态,资本计算

    倘若行动的取向在于争取机会以获得(某次或一而再有规律的、持 续不断的)对财货的新处分权,此即营利(Erwerb),而活动倘若至少 部分而言是以营利机会为取向,则称为营利活动。所谓经济性的营利, 指的是以和平的机会为取向的营利,而市场性的营利则是指以市场状态 为取向。举凡对经济性的营利有用的财货与机会,称为营利手段,为了 营利目的而以市场状态为取向所进行的换入或换出,称为营利交换,相 对于为了需求满足的目的所进行的交换(家计性的交换)。为了获取对 营利手段之处分权而被授予或收受的信用,称为营利信用。

    理性的经济性营利所特有的一种货币计算形式是资本计算。所谓资 本计算,是指对营利机会与营利损益所作的估算与监控,换言之,个别 的营利企业在决算之际,将开始时的全部营利财货(实物或货币)与结 尾时(尚在手边和新产生的)营利财货,以货币估算总额的方式做出比 较,倘若是永续经营的营利企业,则是比较其某段会计期间里,期初与 期末的资产负债表。而所谓资本,是指企业营运目的下所能处分的营利 手段、在资本计算时为了资产负债的决算而切结出来的货币估算总额。 对照期初的资产负债表,期末的资产负债表中所呈现的估算总额之多余 或不足额,即为利得或损失,而资本风险是指在资产负债表中出现损失 的机率。所谓经济事业(Unternehmen),乃是自动以资本计算为取向 的行动,而此种取向则是借由计算(Kalkulation)而产生,换言之,对 于以适当方法预料的风险与利得加以事前计算,继之则事后计算以掌控 实际产生的利得或损失结果。收益性意指(在合理性的情况下): (1)在企业家的策略运作下想要致力达成、并经由事前计算而经算出 的可能利得;或者,(2)经由事后计算,实际上所获致的利得,也就 是在无损于未来之收益机会的情况下,企业家的家计所能处分的当期利 得;收益性通常是对照资产负债表上的期初资本而以比率(现今以百分 比)表示出来。

    以资本计算为基础的企业营运,可以是以市场营利机会为取向,也 可以是以其他的营利机会为取向,例如通过权力关系而来的包税和官方 买办等。

    理性的企业所采取的一切个别策略,莫不是以计算估量下的收益性 结果为取向。在市场性的营利里,资本计算是以以下数端为前提的:1. 营利企业所生产出来的财货存在着十分宽广且确实的、可以经由计算评 估出来的销售机会,亦即(通常说来)存在着市场性;2. 同样地,营利 手段也是如此,换言之,物材的生产手段和劳动力相当确实,并且能够 以计算评估出来的“成本”在市场上购得;最后,3. 从生产手段到最终销 售的过程里所采取的措施(运输、加工、贮藏等)之技术条件与法律条 件,原则上皆可归之于可供计算的(货币)成本。作为最适的资本计算 之基础,最适的可计算性(Berechenbarkeit)所具有的极端重大意涵, 是我们在研讨经济之社会学条件时所要一再面对的课题。此处非但不仅 只限于考量经济的要因,而毋宁是要探讨种种极为不同的外在与内在的 障碍之导致资本计算——作为经济计算的基本形式——仅于西方形成的 问题。

    在市场上活动的企业家的资本计算和其他种种计算,与家计计算相 反,并不是以“边际效用”为取向,而是以收益性为取向。收益性本身最 终是取决于收入的情况,并且借此而受到边际效用之配置的制约,换言 之,受制于消费财之最终消费者所能处分的货币收入(亦即我们普通所 说的对该项商品的“购买力”)的边际效用配置情形。不过,就技术上而 言,营利企业的计算与家计计算是根本不同的,其根本差异性正如前者 之目的在于营利,而有别于后者所追求的需求满足。在经济理论上,边 际消费者被视为生产方向的领航员。现实中,就权力的实际运作而言, 上述理论在现代仅具有限效力,因为消费者的需求在很大的程度上是 被“企业家”所“唤起”与“带领”——虽然他们尽可处于购买的立脚点上。

    在市场性的营利里,任何理性的货币计算,因此特别是任何的资本 计算,无不以价格机会为取向,而价格机会则是借着利害斗争(价格斗 争与竞争斗争)和利害妥协而于市场上形成。在收益性计算当中,这会 特别清楚地呈现在簿记形式上——(截至目前)技术上最高度发展的形 式,亦即所谓的“复式”簿记;换言之,通过一种会计制度来制造出这样 的假象,亦即企业里的不同部门或独立的各运算单位彼此之间进行着交 换事宜,因而据此出现一种可能性,亦即在技术上最完美地统御任何个 别策略运作的收益性。故而,资本计算在其形式上最为理性的形态下是 以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为前提。况且,这又牵涉到一个极为特殊的前提条 件。没有任何经济体系能够将主观上的“需求感”直接化为有效的需求, 亦即,化为可以经由财货生产来满足的、纳入计算当中的需求。因为, 主观的欲求是否得到满足,一方面取决于其紧急的程度,另一方面取决 于若要满足此种欲求、估计尚属可能处分的(手头上的,或一般而言可 说是才要生产的)财货。欲求是有可能得不到满足的,倘若此一需求满 足所需的效用被转移到其他更具紧急性的需求上,或者一来根本无法生 产出来,二来惟有牺牲劳动力或物财来生产,以至于将来更紧急的(而 现在就能评估出来的)需求无法获得满足。对任何消费性经济而言,实 情莫非如此,即使是共产主义的经济也没有两样。

    在运用资本计算的经济里,也就是在个别经济主体专有生产手段的 经济里,换言之,在“私有”经济里(参见《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前言》 第十节)[16],上述实情意味着:收益性乃是取决于“消费者”(相应于其 收入而依据货币的边际效用)所能和所愿支付的价格。生产若要有收益 性,那么只能为那些(同样依上述原则)拥有相当收入的消费者而生 产。需求无法获得满足的情况,不只发生在个人(自己)有较为紧急的 需求时,也发生在(他人)有强大的购买力出现时(为了一切可能的需 求)。人与人之间在市场上的斗争,作为理性的货币计算之存在条件, 有个绝对的前提,亦即,经济运作的结果是决定性地受到以下这两种可 能性的影响:1. 货币收入丰沛的消费者,比他人高价买入货品的能力; 2. 财货生产上占有有利地位的——尤其是对于重要的生产财货或者货币 拥有充沛处分权的——生产者,比他人低价售出货品的能力。而这又要 以有效的价格与有效的货币为前提:价格之所以为有效的,是以其并非 习惯上纯粹为了技术的目的而虚拟的价格;而所谓有效的货币,是指作 为必要的交换手段而流通的货币,而不只是为了技术上企业决算目的的 符号。因此,以货币价格机会和收益性为行动取向,尚有以下两大条 件,亦即(1)只要生产是在营利的目的下进行,个别购置者拥有财产 (货币或可在市场上交换的财货)的不同程度,便成为决定财货生产方 向的关键所在,因为惟有“具购买力的”需求才会且有可能获得满足;因 此,(2)哪些需求该通过财货生产来满足的问题,全然取决于财货生 产的收益性,但收益性本身在形式上确实是个理性的范畴,故而并不在 乎实质的要求,如果这些要求无法在市场上以十足的购买力显现出来的 话。

    资本财(Kapitalgüter),与光是财产的拥有或部分资产的占有相 反,是指在以资本计算为取向的情况下所能处分的一切财货。资本利息 (Kapitalzins),与各种可能形态的赁贷利息相反,是指:1. 在收益性 的计算里,物质性的营利手段在正常结算下的最低收益性机会;2. 营利 企业为筹措货币或资本财而发生的利息。

    以上所述不过是用较为精确点的方式提出一些不证自明的道 理。关于资本计算的技术面问题,请参考一般的会计学教科书, 其中也有些是出色的作品,例如赖特纳(Leitner)、薛尔 (Schär)等人的著作。

    1. 为了符合我们此处的目的起见,资本的概念在此是严格 地参照私人经济与“会计”运作的模式来定义。比起一般学术书 上经常使用而又非常不统一的语汇来,这些术语和日常用语的距 离是小得多了。为了检验如今又再度广为学术所用的、严谨界定 的私人经济日常用语的有用性,我们只需问问以下这些简单的问 题:1)当某个公司具有百万“资本额”(本金, Grundkapital)时,2)当这些资本额被“贬低”,3)当法律规 定可以用什么,以及要如何来“填补”时,这都是些什么意思? 答案是:(1)在进行利润分配时,财产清单上“资产”比“负 债”多出的总额,经一定程序的货币估算,超过一百万,超出的 部分在账面上被记为“利润”而分配给股东任意使用(若在个人 企业里,这些余额则可供家计消费),此时称公司具有百万资本 额。(2)在遭受巨大损失时,不等再获利润并累积(或许要经 历数年)到超过百万,而宁愿在较低的总额下分配“利润”,为 此则必须“贬低”资本额,而这也就是操作的目的。(3)关于 资本额如何通过填入而“补足”,以及何时与如何来“减 资”或“增资”的法律规定,目的在于给予债权人和股东保证: 利润分配会按照理性的经营计算规则而“正确地”进行,换言 之,保证(a)收益性会长期维持,(b)债权人的权利不会受到 损害。对于“填补”的规定,总之不外乎是对作为“资本”的对 象加以“勘定”。(4)当我们说“资本(因低收益而)转向其 他投资”时,是什么意思?此时,指的或者是“资产”,因 为“投资”是个资产管理的范畴,而不是营利经营的范畴;或者 (较少)是指资本财有时通过被像废铁或旧货卖掉那样,失去其 作为资本的性质,有时则变个样又重新获得这种性质。(5)当 我们说到“资本力”时,指的又是什么?我们是指对于(营利经 营中被当作资本财来使用的)营利手段与经济机会拥有处分权 者,由于此种处分权,并且由于经济行动是以资本主义的营利计 算原则为取向,所以相较于他人而占有一种独特的权力地位。

    早在理性的营利行动最初开始的阶段时,资本(当时还不是 这么称呼)即以货币计算总额的姿态出现,譬如在康曼达 (Commenda)里的情形[17]:各式各样的商品委托给行商带到国 外市场去贩卖,时而也为国内市场之所需而购买当地的商品回 来,其间的利润与损失则由行商与提供资本的业主依一定的比率 来均分。不过,要做到这点,财货就必须以货币来估算,换言 之,必须做出企业在期初与期末的资产负债表。康曼达(或海上 贸易公司)的“资本”,就是此项估算总额,仅仅供当事者间的 决算目的之用,别无其他。

    当我们说到“资本市场”时,又是什么意思?这是指财货, 尤其是货币,成为需求对象,以其可作为资本财来使用,并且存 在着这样的营利企业(尤其是特定形态的“银行”),为了此种 目的而以营利的方式来筹措这些财货(特别是货币),以赚取利 润。所谓“借贷资本”是指交付货币而后可收回同样金额,不论 是否附加“利息”,此时,惟有当此项借贷成为营利经营的对象 时,方才称作“资本”,否则只能称为“贷款”。日常用语中说 到“资本”时,总是指要付“利息”的情况,因为利息通常是被 算作总金额的一部分,换言之,正是由于此种计算上的功能,贷 款或借款的金额才被称为“资本”。当然,这倒真是这个用语的 来源:(在拉丁文中)capitale意指赁贷的总额,口头上(但无 法证明的)表示家畜借贷契约中的“头数”。不过,这无关紧 要。早在历史之初,实物财货的收授即以货币计算总额来换算, 并以此计算出利息,故而自此之后“资本财”与“资本计算”即 以典型方式彼此密切相关联。仅作为资产管理当中之一环的单纯 的贷款,若只供家计之用,那么就贷方而言并不构成所谓“借贷 资本”。当然,在贷款收受人一方亦是如此。

    “企业”的概念与日常用语所指并无二致,只不过以资本计 算为取向这点——多半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特别凸显出 来,为的是借此表明:并非任何营利的企求都可称为“企业活 动”,而是惟有当其能够以资本计算(无论是大资本或“零 细”资本)为取向时,方可称为“企业”。至于此种资本计算是 否切实理性地被执行,以及是否依循理性原则所进行计算,都无 关紧要。同样地,“利润”与“损失”的概念也只能在资本计算 取向的企业活动里才适用。无资本的营利行为(诸如作家、医 师、律师、官吏、教授、职员、技术人员、工人等),我们当然 称之为“营利”(Erwerb),但其所得就不能称为“利润”(日 常用语也不这么说)。“收益性”的概念则适用于:任何借着商 业计算技术的运用而能够自主进行计算的营利行为(诸如一定劳 动者的雇用、一定机械的装设、休息时间的设定等)。

    以附带条件的贷款利息为出发点来界定资本利息的概念,并 不是个合宜的做法。倘若有人愿意以谷物种子来帮助一个农人, 但要求归还时要多附加一些,或者,以同样的条件发生在某个家 计需求货币时,我们恐怕还不至于称此为“资本主义的”过程。 归还附加(即“利息”)——在理性行动的情况下,成为条件的 理由在于:就贷款的领受者而言,相较于放弃此项贷款所预见的 生计状态,他期待运用此项贷款来改善其生活机会的利益高于其 所付出的利息;另一方面,贷款的授予者深知此种状态,并着眼 于此而善加利用,亦即,针对所贷出的财货,其现有之处分力的 边际效用,会被将来附加利息归还时预估的边际效用所超越。这 里关系到的是家计与资产管理的范畴,而与资本计算的范畴无 涉。即使有人因自身需求的目的而从“高利贷 者”(Geldjuden)那里取得紧急贷款,我们都无法说他是“支 付”(此一术语所意味的)“资本利息”,贷予者所收到的也不 是“资本利息”,而无非是贷款的清偿罢了。经营贷款活动的人 (在理性的经济行动下)本身会将其营业资本的“利息”也计算 在内,并且,要将贷款回收时没有达到此一收益率的情况算作营 业的“损失”。此种利息即为我们所说的“资本利息”,而前面 提及的那些单只是“利息”。就此术语的意涵而言,资本利息所 指的总是从资本而来的利息,而不是为资本所付的利息,往往与 货币计算相联结,因此也与这样的社会学事实相关联,亦即,对 于营利手段(无论其是否公开于市场)的处分力,掌握在“私 人”手中,也就是说被占有。若非如此,“资本”计算,因而连 同“利息”计算,都是无可想象的。

    在理性的营利经营里,簿记的借方中被记作“资本”所应付 的利息,就是收益性的最低限额,是否达到这一最低限额,便成 为评量当时使用资本财的方式是否得宜的基准(是否“得宜”当 然是就营利的观点,亦即收益性的观点而言)。此种收益性最低 限度的机率,如众所知,只不过差不多等于是当时信用在“资本 市场”上能够获取利息的机会;当然,资本市场的存在仍旧是采 用此种基准来计算的原因所在,正如同市场交换的存在成为运用 簿记来计算的原因所在一样。资本主义经济的基本现象之一,就 是企业家总是愿意一再地为清偿“借贷资本”而支付利息。要了 解这样的现象,惟有通过以下问题的解答,换言之,为什么企业 家一般而言总是能够不断地这么期待:在支付这种贷款清偿之 余,还会有收益性存在?或者,在哪些一般条件下,以现在的 100来交换将来的100+x,被视为平常合理的事?

    对此问题,经济理论是以未来相较于现在的财货的边际效用 关系来作答。好!那么,社会学家可要进一步关心:这样的一种 关系将表现在人类的哪些行动上,换言之,是否拿这些(前后期 财货之)不同估算的结果,以“利息”的形式,来作为其运作的 基准。因为这绝非无论何时何地皆然的事。事实上,众所周知, 这只发生在营利经济里。不过,这里头的关键在于:一方是营利 企业,另一方是家计——家计不但消费被提供的财货,同时也提 供某种生产手段(尤其是劳动)——这两者之间,经济的权力分 配状态(Machtlage)。惟有当“资本利息”的最低限度让人可 以指望时,企业经营才得以建立,并永续地(资本主义地)经营 下去。(本身可以是极为多样化的)经济理论很可以这么说:权 力状态的那种榨取利用——生产手段与生产品私有化的结果—— 惟有这样一类的经济行动者才做得到,也就是说,他们“以利息 为准”来采取经济行动。

    2. 资产管理与营利经营从表面上看来可能类似到被视为一 体的地步。事实上,前者惟有在经济行动之具体的终极意义上, 才和后者有所区分,换言之,一方是在于提高与维持企业的收益 性和在市场上的权力地位,另一方则在于确保与提高资产和收 入。然而,在真实的情况里,此种终极的意义所指并非总是要排 他性地区隔为这个或那个方向,或者根本无法做此区分。譬如某 个经营管理者的资产与其对经营手段的处分力完全重叠,而其收 入也与企业的利得全无二致,在此情况下,资产管理和营利经营 看起来似乎是完全携手并进的。然而,各式各样的私人关系都可 能使得经营管理者将经营之道引到(从经营的合理性取向来看) 非理性的方向上去。尤其,资产与对经营的处分力往往并不一 致。再说,诸如拥有者个人的债务、他对高于目前收入的个人需 求、遗产的分配等,经常会对经营管理产生(从经营的角度来 看)极为非理性的影响。的确,这往往导引出种种措施,以一举 扫除此种影响(譬如家族企业的公司化)。

    这种将家计与经营区分开来的倾向并不是偶然的。以下情形 亦造成此种结果,亦即:资产及其命运,从经营的观点上看来, 是非理性的,而拥有者对其当下收入的关怀,从收益性的观点看 来,亦是非理性的。经营的收益性计算和个人——无论其作为劳 动者或消费者——的生计机会之间,很少有什么一致性,同样 地,对于经营具有处分力的个人或团体之资产和收入的相关利 害,也未必和经营的最适收益或市场的权力状态之永续运作,走 在同一个方向上(当然,当营利经营是在一个“生产者法人团 体”的处分控制下时,并且往往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实情便是 如此)。近代的理性经营管理实际的(sachlich)利害,和处分 力的所有者(们)的个人的(persönlich)利害,不仅绝非一 致,而且往往恰相对立。此一事实意味着“家计”与“经营”之 原则性的区别,即使两者在处分权的拥有者及其处分对象上是一 致的。

    “家计”与“营利经营”的区别,不论就目的而言,或在用 语上,都必须要明确地坚守贯彻。坐食者(Rentner)为了享受 货币利得的目的而购入有价证券,这并不是一种“资本”投资, 而是资产投资。私人为了赚取利息的目的而贷款给他人,与银行 贷款给同一个人,从贷出者的观点看来,是不同的;贷款给一个 消费者,和贷款给一个企业家(作营利之用),从借款者的观点 看来,也是不同的。前一种情形是银行的资本投资,后一种情形 是企业家的资本借贷。不过,在前一种情形里,贷出者的资本投 资可能只是借方作为家计之用的款项,而后一种情形里,借方所 得的资本借贷也不过是贷出者的“资产投资”罢了。确立资产与 资本、家计与营利经营之间的区别,不可谓不重要,因为若无此 清楚分疏,则特别是古代的发展状况以及资本主义在当时的发展 限制,就无法获得了解。关于这点,罗德贝图斯(Rodbertus) 的著名论文,尽管多有错误且不完全,仍是重要的,并且尚可参 照毕赫(Bücher)的阐述[18]。

    3. 绝非所有进行资本计算的营利经营都是“双重”市场取 向的,意思是不但在市场上购入生产手段,也在市场上出售生产 品(或最终劳务)。包税和各式各样的金融都是以货币计算来运 行,但并没有产品出售。这有着非常重要的结果,将在后面讨 论。那是一种资本主义取向的、而非市场取向的营利。

    4. 为了论述的目的,在此我们区分开营利活动 (Erwerbstätig-keit)与营利经营(Erwerbsbetrieb)。营利 活动指的是以某种方式、至少是用来获取现在尚未拥有的财货 (货币或实物财货)的任何活动。因此,企业家的活动固然是营 利活动,而官吏与劳动者的活动亦不稍逊。然而,市场的营利经 营则是特指某一种营利活动,此种活动持续性地以市场机会为取 向,并且在市场上利用财货来作为营利手段,以达到:a)借着 生产与销售被需求的财货,或b)借着提供被需求的劳务,来交 换货币。而交换的形态,如前面第十节所提示的各种情形,不论 其为自由的交换,或是利用所占有的机会来榨取。任何一种坐拥 财产的坐食者,无论其如何理性地“营运”其财产,都不能算是 我们此处用语上所谓的“营利活动”。

    5. 财货生产—营利经营的收益性方向,乃取决于最终消费 者根据收入所做成的边际效用评估,这在经济理论上自然是确立 不移的定论,不过,在社会学上,亦不可忽略了以下事实,亦 即:资本主义的需求满足,a)“唤起”了新的需求而听任旧有 需求凋萎;b)借着掳掠人心的广告,大大影响了消费者之需求 满足的方式与程度。这确实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根本特质。不错, 这里头牵涉到的需求多半不是那紧急程度最高者,但在资本主义 经济里,即使是饮食与居住的方式,都大半决定于生产销售者。

    十二 实物计算与实物经济

    实物计算可以以极为不同的组合出现。当我们说到货币经济时,意 思是指一种以货币使用为典型、并且因而是以货币估算的市场状态为取 向的经济;而实物经济则是指没有货币使用情形的经济。因此,出现在 历史上的各种经济形态,可依其货币经济程度强或实物经济程度强的办 法来加以区分。

    实物经济其实并不是个定义明确的概念,而是可以具有相当不同的 结构。它可以意指:

    a)绝对没有交换的经济;

    b)进行实物交换,但并不使用货币来作为交换手段。

    在a)的情况下,有可能是个:

    (α)完完全全共产主义的,或者伙伴团体的(genossenschaftlich, 计算持份的)经济行动主体;无论是前者或后者,其个别组成部分完全 不具自主性或自治性,我们称此为封闭性的家内经济(geschlossene Hauswirtschaft)。

    (β)具有自主性和自治性的许多不同个别经济主体的组合,而每 个个别经济皆对一个(因应支配之需要或伙伴团体之需要而成立的)中 央经济主体负有实物给付的义务,我们称此为实物给付经济 (Naturalleistungswirtschaft)——“庄宅”(Oikos),或严格的赋役政治 团体。

    在a)的以上这两种情形下,如果类型纯粹(或达到类型的程 度),那么惟有实物计算存在其中。

    在b)的情况下,有可能是:

    (α)伴有纯粹实物交换的实物经济,但无货币使用,也无货币计 算;此即纯粹的实物交换经济。

    (β)伴有(偶然或典型的)货币计算的实物交换经济(典型见于 古代东方,但亦散见各地)。

    对于实物计算的问题,值得注意的只有a—α)的两种形态,以及赋 役是在理性的经营单位中进行的a—β)的形态,正如在所谓“完全社会 主义化”的经济里,近代技术的维持之不可或缺一样。

    一切的实物计算,就其最内在本质而言,是以消费,亦即需求满 足,为取向。当然,在此基础上出现某些完全对应于“营利”的事物也是 有可能的。这可能是:a)在没有交换的实物经济的情况下:将可供处 分的实物生产手段与劳动力,有计划地用来生产财货或运送财货,但总 是基于以下这样的计算,换言之,必须判断,以此方式来达成的需求满 足状态,相较于不利用这些生产手段与劳动力,或以其他方式来加以利 用所达成的状态,何者对于家计较为有利;b)在实物交换经济的情况 下:借着严格的实物交换(有时是不断地换入换出),有计划地致力于 财货的供给,这和未采取此种措施的先前状态相较之下,被评价为一种 较为充裕的需求供给。不过,此时惟有对同样的财货做过质方面的区分 后,才可以正确无误地达成数字上的比较而避免全然主观的评断。当 然,这也可以用来构成典型的消费财—实物报酬(Deputate)体系,正 如其为(尤其是东方的)实物薪给与实物俸禄体制之基础(正如我们的 国家债券也可以成为交换买卖的对象一样)。极具同质性的典型财货 (例如尼罗河谷的谷物)以票据交换的办法来贮运(如在埃及),在技 术上是可能的,正如在银行本位的情况下使用银块一样[19]。更重要的 是,用数字来表明某一特定生产过程的技术成果,并且与另外一种技术 过程相比较,同样也是可能的。要做到这点,在最终产品相同的情况 下,必须比较生产手段之需求的种类与数量,或者,在生产手段相同的 情况下,比较(经由不同生产过程所产生的)各种不同产品。以此,在 重要的一些(部分而非全面的)问题上,进行数字的比较,往往(虽非 必然)是可能的。然而,若要将不同种类的生产手段及其各式各样的使 用方式,以及不同素质的最终产品等因素统统考虑进去,那么所谓单纯 的“计算”就大成问题了。

    无论如何,所有的资本主义企业总是不断在操演着实物计算的作 业,诸如:若投入某种构造的纺织机,该会有怎样品质的纺织品,同时 也要确定若在某种机械效率、某种空气湿度、某种煤炭、润滑油、加工 材料等使用量的配备下,每小时每个劳动者的生产量,尤其是个别劳动 者在单位时间内尽其所能可获致的生产量。同样地,会产生典型的废物 或副产品的产业,其生产量亦不以任何的货币计算来算定,并且实际上 就这么算定。此外,在一定的条件下,企业(就其技术生产力的衡量) 目前对于原料正常的年需求量有多少,建筑物与机械的耐用期限为何, 因老旧或其他损耗而导致的典型损失和原料损失又是如何,也同样可以 实物计算的方式来确定,并且确实如此。然而,若要将不同种类的生产 过程和不同种类的生产手段及各式各样的用途相互比较,则现代的经营 里就得依据货币成本来做出收益性的计算,因为实物计算在此面临了无 法做到“客观”的难题。况且——尽管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必要——现代 的企业经营即使在未面临此种难题的情况下,事实上也于其资本计算当 中采用了货币计算。不过,至少部分而言,这并非纯属偶然。譬如 在“折旧”(Abschreibung)的情况下就得运用货币计算,因为此乃为企 业生产的未来条件做事前考虑的方式,依此,最大的弹性适应自由度便 会与最大的确实性结合在一起(若无此管制手段,则自由调适在任何实 际的库存储备或其他纯粹实物的事前准备措施上,便会显得非理性而大 受打压)。在实物计算里,很难看出没有明列细节的“预备”要怎么呈现 出来。进一步,企业内部总是面临着这样的问题,亦即:若纯就技术— 实物的观点而言,是否有非理性运作(=没有收益性)的部门在其中, 是哪个部门,又是为什么?换言之,哪些部分的实物耗损(在资本计算 中即为“成本”),若就目的而言是可以减省的,或者,更可说是能够移 为其他合理用途的?以货币额来事后计算出簿记上的“利益”与“成本”关 系——会计上的资本利息负担亦是其指标之一——是比较容易且确实 的,但是若要以实物计算来弄清楚同样的事情就极为困难,即使行得通 也不过非常地粗浅疏陋。

    (此处所牵涉到的可能已不只是偶尔借着计算方法的“改进”所能解 决的难题,而是任何企图实际上进行正确的实物计算都要遭遇到的根本 限制。这当然还有争论的余地,更不用说是出自泰勒系统(Taylor System)的议论,或者关于不借货币使用而通过任何一种奖金或点数计 算就能达到“进步”的可能性的议论。问题毋宁是在于:要怎样才能发 现,如何适时地将这类方法引进企业的哪个部门才好,因为正是在这个 部门里存在着必须去除的非理性。换言之,这也就是要去确切地查明, 实物计算所遭遇到的——但在货币计算的事后计算里却不会发生的—— 困难所在。)

    在企业经营里采用实物计算作为计算的基础(此处所想的是一种计 划经济式的财货生产管理里的他律的、他治的经营),必将在归属问题 (Zurechnungsproblem)上发现其理性的限制[20]。对实物计算而言,归 属问题确实无法采取簿记上之事后计算的单纯形式,而是要采取“边际 效用论”所引起的高度争议性的形式。为了使生产手段能够合理地持续 运作下去,实物计算必得为各个对象找出“价值指标”,而以此指标来担 负起现代会计中“决算价格”的功能。然而,一方面,各个企业(依其各 自立场)各有不同的价值指标;另一方面,在将“社会性效用”,换言 之,将(现在以及未来的)消费者需求纳入考量后又会有个统一的价值 指标出现。此事若未能分辨清楚,那么上述那样的指标究竟如何方能发 展出来?并且,又如何才能被加以掌控?

    若假定:只要坚决地掌握住非货币经济的问题,那么某种计算体 系“即已存在”或者就会被发明出来,这是一点也无济于事的。因为此乃 一切“完全的社会化”所具有的根本问题。并且,倘若在所有那些关键点 上,找不到任何手段足以筹算出纯粹理性的“计划”,那么无论如何也说 不上是一种理性的“计划经济”。

    实物计算的困难会更加显著,如果必须对下面这些问题有所抉择的 话,亦即:拥有具体生产方针的某特定企业,到底是该以这个地方为合 理的地点呢,还是——通常从某特定人群团体的需求满足观点来看—— 选择另外的可能地点?此外,某个特定的实物经济团体,若从其可能处 分的劳动力与原料之最理性利用的观点看来,到底是该以和其他企业进 行“实物交易”来获得某特定产品为适当呢,还是自行生产较为适当?当 然,决定地点的根本判准自属纯粹自然的考量,而其最单纯的原则亦可 依自然的既存事实而被表述出来(关于这点,参见阿尔弗雷德·韦伯的 著作)[21]。然而,相应于其特定地点的适切环境,产业该是有既定的 生产方针好呢,还是该将生产方针做这样那样的修正才算是合理的呢? 就具体的决断而言——除了因独占性的原料产地而造成绝对的地点限制 之外——在实物计算的情况下,只能以极为粗略的估算来应付,不过若 采用货币计算,则计算上的问题——尽管存在着不得不将未知的条件计 入的困难——原则上总是可以解决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亦即针对各式各样特定的财货种类——不管 哪一种,在既有的条件下都同样可能自行生产或交换取得——的重要 性,换言之,需求度,做种种比较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在任何个别的经 营计算里最终都要做出结论来。若用货币计算,则一概取决于收益性, 并依此定出企业经营之财货生产的方针,但在实物计算的情况下,原则 上只能采取两种办法来解决:要不是遵照传统,就是借着独裁式的命令 来管制消费(不管是按身份等差或一律平等)、并且要求令出必从。不 过,如此一来,仍旧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事实,亦即:关于经营的整体供 给如何诉诸各别“要素”与策略的问题,实物计算并无法以货币的收益性 计算已经应付得了的方式来加以解决,也因此,现今通过大型经营来进 行的大量供给,会极力地拒斥实物计算。

    1. 实物计算的问题,由于最近的“社会化”倾向,特别是 诺伊拉特(Otto Neurath)为数甚丰的著作[22],而引起活络的 讨论。对所谓“完全的社会化”(Vollsozialisierung)而言, 亦即预想有效价格的消失,实际上始终是以实物计算的问题为中 心点。(显而易见,此一问题之无法获得合理的解决,只说明了 采取这样一种社会化所必须付出的一切——包括纯粹经济层面的 ——“代价”,然而却无法“反驳”此种努力[走向社会主义] 的“道理”——只要此种努力并不是基于技术性的判准,而是像 所有的信念型社会主义[Gesinnungs-Sozialismus]一样立基于 伦理的或其他绝对的判准上。做这样的“反驳”,非科学之力所 能及。不过,若纯就技术观点而言,以下这种可能性必须纳入考 量,亦即:设若某个地区只有在精确计算的基础上方能维持一定 的人口密度,那么社会化在形态和范围上的可能程度就会因有效 价格的维持而受到限制。当然,这不是我们此处所要探讨的问 题。不过,还是得注意到:“社会主义”与“社会改革”在概念 上的区别,如果有的话,正是要在此澄清的。)

    2. 如下的指陈自然是完全正确的:“光是”货币计算,无 论其所指涉的是个别企业或大多数企业,甚或所有的企业,甚至 连同以货币来表现的种种无所不包的商品流通统计在内,根本一 点也没有透露出,某个人群团体是如何被供给其终极所需的物品 (也就是“实物财货”);此外,被谈论很多的、以货币额进行 的“国富”(Volksvermögen)估算,只有当其为财政目的效劳 时(也就是在其确定可资课税的资产时),才有重要性可言。对 于以货币额来表示的所得统计而言,亦是如此,然而若财货的货 币价格在统计上是已知的情况下,那么从实物的财货供给观点上 看来,上述的指陈就不是那么妥当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 失去了在实质理性观点下进行规制的可能性。此外,正如希斯蒙 第(Sismondi)和桑巴特(W. Sombart)在罗马的坎佩尼亚 (Campagna)的例子上所做的精彩论证[23],所谓高收益性(例 如坎佩尼亚的粗放农业对于其所有成员而言即是收益性最高 的),从既有的财货生产手段之最佳利用的观点来看,多半和满 足某一人群团体之财货需求的经济形态一点关系也没有;况且, 种种形态的占有(Appropriation),特别是土地的占有——在 这点上不得不对奥本海默(F. Oppenheimer)有所感谢[24],尽 管事实上当然不只这一点——导致各式各样的收益与利得机会, 而这类机会可能会对生产手段在技术上的最适利用造成长久的发 展阻碍(无论如何,这和资本主义的固有特色还距离相当遥远, 特别是为了收益性之故而径行生产限制的这种屡屡被提及的现 象,正全面性地支配了中世纪的经济体制,而现代的劳动阶级之 扩张权力地位亦可能导致类似的现象。不过,无可反驳,这样的 事实的确存在于资本主义里)。货币流通的统计或以货币来估算 的事实,如某些人引经据典所相信的,并未妨碍到实物统计的发 展,然而总还是有人要从理念上的判准来批判此种发展的现状与 实绩。我们的统计十分之九以上都不是货币统计,而是实物统 计。过去一整个世代的著作无非全都是在批判经济——为了支持 实物的财货供给——的纯粹收益性取向。所谓“讲坛社会主义 者”(Kathedersozialisten)的著作最后莫不着落于此,而且 还是相当有意识地[25]。只不过,他们毕竟只是把社会政策—— 意指相对反于实物计算经济,而以有效价格持续运作的经济—— 取向的社会改革看做是价值判断的基准,而不是以完全的社会化 为目标,并且视那样的社会改革为(不管是现在或某个特定时代 的)大量生产经济里惟一可能的改革。论者自然可以认为此种立 场不过是“半吊子”,但是,立场本身却不尽然是荒谬的。事实 毋宁是:实物经济的问题,尤其是理性地进行实物计算之可能性 的问题,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一般而言,人们总是将之视 为历史的问题来处理,而不认为那是个现实的问题。然而,第一 次大战——就像过去所有的战争一样——却强将此一问题卷入战 时战后的经济问题里。(无疑地,我们要归功于诺伊拉特,因为 他早早就处理了这个问题,并且还相当透彻,尽管他的分析无论 在细节处或原则上的确都有待商榷。“学界”对他的论述没什么 回应,并不足为奇,因为截至目前为止,他所提供的不过是极为 诱人但属天马行空的预测,难以据之进行认真的“分析”。当其 [至今]公开的议论截止处,问题才开始。)

    3. 战时经济的成果与方法,只有在极为小心谨慎的情况下 方能用来作为经济制度之实质理性的判准。战时经济(原则上) 是以单一的明确目的为取向,并且处于利用绝对权力的状态,此 种绝对权力在承平时期的经济里,惟有当“子民”是“隶属于国 家”的情况下方能行使。再者,战时经济就其最内在本质而言, 不过就是一种“破产者经济”:专注于至高无上的目的,而几乎 完全无视战后经济的顾虑。计算惟有在技术上是精准的,但在经 济上,一切无惧于消耗殆尽的物资以及劳动力,只经粗略地估 算。因此,计算主要是(而非全然)带着技术的性格;只要是计 算带着经济的性格,换言之,考虑到各种目的的竞争,而不只是 考虑某一种目的的手段,那么此时的计算(从任何精确的货币计 算的观点看来),也仅限于依据边际效用原则而做的相当初步的 考量与估计,在类型上属于“家计”计算之流,并且丝毫也不意 味着保证劳动与生产手段之选择分配合乎理性且持续下去。因 此,尽管战时经济与战后经济对于认识经济的“可能性”而言, 极具启发性,但若从适合于战时战后的实物计算形态出发,就遽 下推断说其亦适于承平时期的永续性经济,那就很值得怀疑了。 我们无疑得承认:(1)在生产手段没有任何市场价格的情 况下(这特别是在农业会计里所常见的),即使是货币计算也必 须做出恣意的假定;(2)程度稍弱,但差不多类似的情形,特 别是在多角经营的企业里,关于“一般杂费”在计算时的摊派上 亦是如此;(3)任何一种卡特尔的形成,无论是多么理性(亦 即以市场机会为取向)的一种,马上会将奠基于资本计算的精确 计算的诱因压低下去,因为精确的计算惟有在其必要性显现出来 的情况下才会进行。但是,若为实物计算,那么(1)所描述的 情形是普遍成立的;在(2)方面,“一般杂费”的任何精确计 算都是不可能的(而资本计算总算是进行着);(3)任何带动 精确计算的诱因都被排除,而必须借着效果可疑的手段人为地制 造出那样的诱因来(如上述)。有人曾这么想:可以将从事计算 业务的大量“商业白领阶层”员工转换为从事一般统计业务的职 员;因此,相信商业计算与实物计算之间的转换是可行的。然 而,此种想法不仅未看清“统计”与“计算”之间在诱因上的根 本不同,同时也没有分清楚两者之根本不同的功能。其间的差距 犹如官僚与企业家之不同。 4. 实物计算与货币计算两者皆为理性的技术。然而二者绝 非瓜分完了一切经济行动的整体。除了二者之外,的确还存在着 事实上是以经济为取向但不知有所谓计算的行动。经济行动可以 是以传统为取向的,也可以是取决于感情的。人类早期的一切食 物探索行动,和动物受制于本能的食物探索行动相去不远。即使 是完全有意识的行动,但奠基于宗教皈依、军事冲动、恭顺之情 或类似的感情性取向的行动,在计算可能性的程度上都少有发 展。“兄弟间”(无论是亲族、行会或信仰的兄弟间),是不会 讨价还价的,家族、同僚和门人之间也没有所谓计算,顶多是在 紧急的情况下采取极为融通的“配给”——可谓初现端倪的计 算。关于计算方式之渗透到原始的家族共产主义里的过程,参见 第五章[26]。不论何处,货币皆为计算的担纲者,而这也说明 了,实物计算在实际的技术层面上比起其本质上所被要求做到的 还要落后许多(在这点上,诺伊拉特毋宁是对的)。 本文付印期间,米塞斯(L. Mises)发表了有关此一问题的 论文《社会主义共同体里的经济计算》(“Die Wirtschaftsrechnung im sozialistischen Gemeinwesen”,Archiv für Sozialwissenschaft,vol. 47, 1920),另参见其著作《共同体经济》第二部第三章(Die Gemeinwirtschaft,2. Aufl. 1932,S. 91 ff.)及附录(S. 480 ff.)。

    十三 货币计算的形式理性的条件

    货币计算的形式“理性”,事实上是和极为特殊的实质条件联结在一 起的。这些条件即为我们此处的社会学关心所在,尤其是:

    1. 自律的(至少相对而言)经济行动间的市场斗争。货币价格乃斗 争与妥协的产物,因此也就是权势配置下的结果。价格原就背负着人与 人之间的斗争所打造出来的性格,而“货币”绝不是无害的“不确定效用 的指示器”——不在原则上斩断价格的这种性格就能随人任意改变。“货 币”毋宁是斗争手段与斗争价格,虽然作为计算手段,但也不过是利害 的斗争机会在计量的估算上的表现形态。

    2. 作为经济行动在计算上的指标手段,货币计算,在资本计算的形 态下,达到理性的最高点,此时,其实质的前提条件是彻底的市场自 由,亦即没有独占的情形,无论其为上面强制的、经济非理性的独占, 或是自发的、经济理性的(换言之,以市场机会为取向的)独占。与此 相联结的,为了贩售产品的竞争斗争,造成莫大的支出,特别是在销售 组织及广告宣传上(最广义而言),若无此种斗争(也就是在计划经济 或理性的完全独占的情况下),便无从发生这样的支出。此外,严密的 资本计算根本上是和“经营纪律”以及物资性生产手段的占有,亦即支配 关系的成立,这样的社会条件相关联的。

    3. 并非“需求”本身,而是对于效用的有效需求,通过资本计算的媒 介,实质地规制着营利企业的财货生产。然而,财货的生产方向乃是依 据当时的财产分配形态,而最终由所得阶层的边际效用配置所决定,此 一阶层对于一定的效用具有典型的购买力与购买性向。资本计算在形式 上最完全的理性——于市场充分自由的情况下——对于一切特定的实质 要求是绝对一律等同视之的,然而潜藏于货币计算本质当中的此种性 质,却造成其理性的根本限制。毕竟,这正是纯粹形式的性格。形式理 性与实质理性(无论其价值取向为何),原则上总是分道扬镳的,尽管 在许多个别情况下(就理论上的,亦即在极为非现实的前提下所构成的 可能性而言,甚至是所有的情况下),两者在经验上是一致的。因为货 币计算的形式理性本身,对于实物财货的实质分配方式,未尝有丝毫的 指陈。这两者往往必须分别加以论述。然而,若从以最小限度的物资供 给最大多数的人来作为理性指标的这个观点看来,根据最近数十年来的 经验,形式理性与实质理性具有相对高度的一致性,其原因在于诱因的 种类:此种诱因促成了以经济为取向的社会行动、采取只适合于货币计 算的方式。无论如何,事实毋宁是:形式理性惟有在与所得分配的形态 相联结时,才会对实物供应的状态有所说明。

    十四 流通经济与计划经济

    所谓“流通经济的”需求满足,是指纯粹基于利害状态而一切以交换 机会为取向,并且只因交换而伴生的经济性需求满足。“计划经济的”需 求满足则是指在一个团体内部,有体系地以法律所制定的、根据契约或 上面强制下来的、实质的秩序为取向的所有需求满足。

    流通经济的需求满足通常并且在理性的情况下,是以货币计算为前 提,若在资本计算的情形下,则是以家计和经营在经济上的分离为前 提。计划经济的需求满足,究终而言,是以实物计算(相应于其规模而 有各种不同的意涵和种种程度)为经济的实质取向之基础,但是在形式 上,经济主体此时是按计划经济所不可或缺的行政干部之指令而活动。 在流通经济里,自律性的个别经济主体的行动是自主性的,亦即:家计 是以自己所持有的货币或预期中的货币所得的边际效用为基准,投资业 者是以市场机会为取向,而营利企业则是以资本计算为判准。在计划经 济里,所有的经济行动——只要是计划被贯彻到底的话——全都带有严 格的家计性质,并且他律性地取决于被要求的指令或禁令,或者视报偿 与制裁而定。在计划经济里,倘若特别的收益机会被用来作为唤起自利 心的手段,那么因此而被奖偿的行动,至少在其方式和方向上,是实质 地受到他律性的规范。同样的事情确实也可能发生在流通经济里,只不 过形式上是自动自发的。换言之,举凡财产、特别是资本财分配不均之 处,无产者为了获取因他们所提供的效用而可能被回报的任何一点酬 劳,而被迫不得不服从他人的指令的情况下,事实即是如此,无论这指 令是从富有资产的家长而来,或是从一个以资本计算为取向的资本财拥 有者而来(或被委托运用其资本财的管理者)。此即纯粹资本主义企业 经济里,全体劳动者阶层的宿命。

    在流通经济的条件下,一切经济行动的决定性诱因通常不外乎以下 这些:(1)对无产者而言,强制性因素来自:a. 他们冒着完全丧失衣 食之道的危险,包括他们自己的衣食,以及他们典型负有供养责任的个 人“亲属”(子女、妻子,有时包括父母);b. 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发自内 心地将经济性的营利劳动视为生活方式。(2)对那些因拥有资产或教 育(亦是以资产为背景)而事实上享有特权的人而言:a. 因营利而获得 高收入的机会;b. 名利心;c. 将高尚的(心智的、艺术的、专门技术 的)劳动价值评断为“天职”的心态。(3)对参与营利企业机会的人而 言:a. 自身的资本风险和利得机会;b. 对理性的营利所抱持的“职业”心 态,并将之视为a)自身成就的“证明”,b)对那些依自己指令而动的 人,自身所行使的自主性支配形态,c)对不特定多数人的(在文化上 或生活上实属重要的)生计机会所行使的支配形态,要言之,权力。 以需求满足为取向的计划经济在激进贯彻的情况下至少必须将此种 因害怕丧失衣食之道而被迫从事劳动的诱因减弱下来,因为,在供给乃 依实质理性而进行的情况下,不可能听任劳动者的亲属去承受劳动者遭 到不足待遇时的一切可能损失。此外,计划经济,在同样激进贯彻的情 况下,必然大幅地(最终,完全地)排除生产经营管理上的自律性,举 凡资本的风险、通过形式上自主的命令而展示的证明,以及对从业者和 生活上重要的生计机会所进行的自主性处分,一概都不存在,或者即使 存在也极为有限。因此,计划经济除了(视情况而定)制造出纯粹物质 性的利得机会外,同时也要求一种本质上理念性的、(最广义之)“利 他”性格的动机,为的是在计划经济的需求满足之道上,获得相当于流 通经济所撷取的成果,后者是在营利经营当中,以营利机会为其自主的 取向,且针对财货的有效需求进行生产所达成的。以此,计划经济,在 激进贯彻的情况下,也就不得不忍受形式上计算合理性的降低,正如 (在此情况下)无可避免地要废弃货币计算和资本计算一样。实质理性 与(精确计算意味下的)形式理性,终究是无可避免地要分道扬镳。此 种根本的、毕竟无以摆脱的经济非理性,乃是一切“社会”问题,尤其是 一切“社会主义”问题的根源。

    以下是十三节与十四节的注解:

    1. 以上所述显然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只不过稍加明确地指 陈出来(见第十四第二章第四节的结论部分)。流通经济是 以“利害状态”为取向的、典型且普遍的一切社会行动中最重要 的一种类型。以需求满足为目的的这种经济行动,乃是经济理论 的研究对象,此处原则上是以对它已有所认知为前提。使用“计 划经济”这个词汇,当然一点也不意味着承认德国前经济部长所 提出来的著名方案[27]。然而此处之所以选用这个名称,是因为 其本身并不拗口,且自官方使用以来,已广被接受(因而取代诺 伊拉特原来也不错的用语“管理经济”)。

    2. 举凡以营利机会为取向的所有经济团体或经济规制团体 (无论其为行会、卡特尔或信托单位)的经济行动,都不包括在 此意义上的“计划经济”概念中。其中毋宁只包括以需求满足为 取向的经济团体的经济行动。以营利机会为取向的经济行动,无 论是受到严密规制,或在处于一个团体干部的统制之下,不管正 式与否,皆以有效“价格”为前提(在泛卡特尔制的边际情况 下,价格是依卡特尔之间的妥协而定,或依“劳动共同体”所协 商出来的薪资标准而定),因此也就是以资本计算和资本计算取 向为前提。“完全的社会化”——意指纯粹家计性的计划经济, 和仍然维持资本计算的部分社会化(各生产部门的社会化),尽 管目标一致,也尽管有许多混合形态,但在技术层面原则上是走 向不同的方向。家计性计划经济的前阶段,是消费财的配给制, 或采取措施以影响财货之实物分配为首要目的之处。财货生产的 有计划统制,不管是通过自发性或强制性的卡特尔,或是由国家 来进行,首先都必须是以生产手段和劳动力的理性利用为第一目 的,因此不能欠缺价格,至少(就其本义而言)还不能。因 此,“配给制”社会主义与“经营协会”社会主义很能够两相契 合,亦不足为怪。(后者违反其理性社会主义倡导者的意志,不 免要与劳动者的占有欲相结合)[28]。

    3. 关于卡特尔、公会、行会之类的经济团体的成长过程, 亦即关于营利机会的规制或独占式利用的过程——无论是强制性 的或经过协定的(一般而言,即使有正式的协定,也通常是出之 于强制的办法),在此无法一一详述。参见《社会学的基本概念 ·前言》第十节(极为提纲挈领)的讨论[29],以及本章里关于 经济机会之占有的讨论(第十九节以下)。演化论式的、以生产 问题为取向的社会主义,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式的社会主义,相对 于以分配问题为核心、现今再度被称为“共产主义的”、理性的 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两种形态的彼此对立,在马克思发表《哲 学的穷困》(Misère de la philosophie,尤其是《国际丛 书》德文普及版第38页,及前后文)后,至今尚未止息。俄国社 会主义内部的对立,特别是显现于普列汉诺夫(Plekhanov)与 列宁之间颇为激烈的论争,终究而言,仍旧是要归结到这个问题 上。社会主义现今的分裂状态,根本在于领导权之争(以及俸禄 之争),然而在此背后,原因还是在于同样的问题点上。此外, (一次大战的)战时经济一方面有利于计划经济思想的扩张,另 一方面却又促进了占有性利益的发展。

    是否应该采用“计划经济”(无论其意涵与范围为何)的问 题,在此形态下,自然不是科学的问题。依科学的标准,我们只 能问:计划经济(在既有的形态下)比较可能产生什么样的结 果,也就是,倘若此事得以实现,那么必须承受什么代价。此 时,保持公正是绝对必要的,亦即所有的方面都必须观照到,不 只是某些已知的因素要加以考虑,部分未知的要素也同样要善加 思量。此处实在无法依此方式对此一问题的细节做出什么实质的 定论,而只能在几个要点上做片断的处理,并且也只限于和团体 形态(尤其是国家)有所关联的部分。因此本文也只不过是就初 步的技术问题简短地(也不得不如此简短)做个讨论。关于被规 制的流通经济现象,由于本节开头所陈述的理由,此处尚未论 及。

    4. 将经济行动于流通经济的模式下组织起来的先决条件, 一则为效用之物资来源的占有,一则为市场自由的存在。市场自 由的程度,随着(1)物质性效用来源的占有,特别是筹措手段 (生产手段与运输手段)的占有程度之升高而升高。因为,市场 性的极致,意味着经济行动极高度地以市场状态为取向。但是, 市场自由程度的提升,亦取决于(2)占有被限制在物质性效用 来源上的程度。举凡人的占有(奴隶、农奴)或经济机会的占有 (主顾关系的独占),都会限制住以市场状态为取向的人类行 动。费希特在其《封闭性的商业国家》里[30],将“财产”的概 念限制在物质资源上(同时亦伴随着所有权当中处分力之自主性 成分的扩张),并视之为现代流通经济里财产秩序的特征,毋宁 是对的。市场中的利害当事者无不欢迎这样的所有权形态,因为 这有利于他们随意地针对市场状态所给与的利得机会采取行动, 因而此种财产秩序的发展,毋宁是要归功于他们的影响。

    5. 一般常用的“共同经济”(Gemeinwirtschaft)一词, 我们在此刻意避免使用,因为其中假装“共同利益”或“共同体 感情”的存在是正常的事,这在概念上实无必要。换言之,相对 于流通经济,无论是赋役制领主或大王(如埃及“新王朝”法老 王那样)的经济,就像家族的家计式经济,实属同一范畴。

    6. 对于“流通经济”的概念而言,经济行动是否为“资本 主义的”,亦即是否以资本计算为取向,或者达到何种程度,全 都无关。况且,货币经济式的需求满足亦属流通经济的正常类 型。倘若假定,资本主义经济必定随货币经济式的需求满足之增 长而等比例地发展出来,那就错了,更谬误的是,假定此一发展 必定朝向它在西方开展的相同路线。事实刚好相反。货币经济范 围的扩大,可以与(1)因王侯的庄宅而独占巨大利得机会的情 形,携手并进,例如托勒密王朝时代的埃及,货币经济即有相当 广泛的发展(可证之于保存至今的家计簿),然而这也还是家计 式的货币计算,而不是资本计算;货币经济范围的扩大,也可以 随着(2)财政机会的“俸禄化”而展现出来,此乃经济因传统 主义式的固定化所造成(例如中国的情形,将在他处别有所 论);(3)货币资产的资本主义式利用可以在这样的营利机会 当中得其端倪,此种营利机会既不以自由的财货市场之交换机会 为取向,亦不以财货生产为取向。(基于下文将论及的理由,上 述情况几乎遍及于近代西方经济圈之外的所有地区)。

    [1]“Chartal”这个字是科纳普(G. F. Knapp)所造,并非一般 用语。由于科纳普一直强调货币乃是在国家保证下通用的一种“记 号”,故而从拉丁文中意指“记号”的Charta一词,而创造 出“Chartal”这个字。——译注 [2]Notalgeld或notal Geld亦是科纳普所造的字。帕森斯原本译为 paper meoney,后来Roth和Wittich重编《经济与社会》时改译为note (document) money,日译者认为前者的译法并不足以涵盖韦伯所意指 的内容,所以译note为“券”,因而称此为“券货”。此处权译为“纸 币”,但读者可由下文的内容得知其内容泛指“证明票券”,而不只是 一般所称的纸币。——译注 [3]此为第三二节的主题。 [4]详见第三二节。 [5]Theorie des Geldes und der Umlaufsmittel(München, 1912)。英译本见:The Theory of Money and Credit,trsl. H. E. Batson (London,1934;2nd rev. ed.,New Haven,1953)。——译 注 [6]英文节译本为:The State Theroy of Money,trsl. H. M. Lucas & J. Bonar,publ. for the Royal Economic Society (London,1924)。——译注 [7]H. Schurtz,Grundriβeiner Entstehungsgeschichte des Geldes,1898. [8]韦伯关于中国货币的研究,参见《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 教》第一章。此外,本书第三二节的货币论中,亦谈及中国的货币史。 ——译注 [9]这样的情况就像上一节的第8点注译所说的,在完全的社会主义 经济下,货币消失了,只有换取一定财货的“凭证”存在。 韦伯跟当时许多人一样(包括俄国共产革命的领导人),都认为所 谓的“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即是不使用货币,譬如说,不以货币 计价、不以货币计薪等等。然而,我们晓得,共产国家尽管没有真正的 自由市场存在,在许多情况下却也还是得以货币作为计价的手段,其原 因乃在于:为了国内的经济交换,以及(尤其是)与其他共产国家交换 物资时,能计算出一个合理的价格。——译注 [10]“Oikos”在希腊文里是指“家”的意思,亦是“经济”一词 的字源:Oikonomia(家计的管理)→Economy。 [11]见本书第二篇第三章第二节。 [12]“家计”与“营利”(Erwerb)在韦伯的词汇里是两个对立的 概念,“家计”在韦伯的定义里(基本上与亚里士多德一致),即 为“家的经营管理”。——译注 [13]见第十二节。 [14]所谓大型家计是指诸如庄园领主或王侯所拥有的“庄宅”。 [15]见《社会学的基本概念》,82页。 [16]见《社会学的基本概念》,页80。 [17]韦伯在《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一书里,对“康 曼达”与“海外贸易公司”(Societas maris)有如下简短的叙 述:“外出营商者(Tractator)负责将本地货物运到东地中海沿岸地 区的市场销售,至于购买本地货物与海运的资金则全部(或部分)由当 地资本家提供(外出经商者当然也有可能是空船而往的),用销售所得 再采购东方货物回本地贩卖,最后的经营所得则由外出商人与资本家依 契约条款分享(8页)。”简而言之,即由资本家提供资金,经营者 (出海者)执行业务(有时也提供部分资金),最后再根据所定比率来 分享利润的一种契约。中世纪时流行于地中海一带。一般而言,“康曼 达”指的是经营者完全不出资的一种契约,如果他出部分资本,则称之 为“海外贸易公司”,实际上的用法却没有如此严格区分。——译注 [18]Johann Karl Rodbertus,“Untersuchungen auf dem Gebiete der Nationalö-konomie des klassischen Altertums,” Jahrbücher für Nationalökonomie undStatistik,vols. Ⅳ,Ⅴ, Ⅷ,(1865—1869);Karl Bücher,Entstehung der Volkswirtschaft,1893。尤其后者有关交换形态之发展阶段的论述。 ——译注 [19]银行本位,参见Economic History,189 f.,Egyptian “grain deposit banks”,ibid. p. 59。 [20]此处所谓归属问题即下文明确说出的:关于经营的整体供给如 何诉诸各别“要素”与策略的问题。 [21]Alfred Weber,in Grundriss der Sozialökonomik,Part Ⅳ,英译本:The Theroy of Location,trsl. C. J. Friedrich, Chicago,1929。——译注 [22]此处指的主要是诺伊拉特所著的《社会化的本质与方法》 (Otto Neurath,Wessen und Weg der Sozialisierung,München, 1919)一书中诸篇论稿。诺伊拉特(1882—1945,生于维也纳,是经济 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1934年移民荷兰,1943年移民英国),其他 著作尚有:Bayerische Sozialisierungserfahrungen(Vienna, 1920);id.,Vollsozialisierung. Von der Nächsten u. übernächsten Zukunft(Deutsche Gemeinwirtschaft,vol. 15; Jena,1920);以及Modern Man in the Making(1939)。基于第一次 大战中计划经济的经验,诺伊拉特认为中央政府可以不靠货币计算而以 实物计算为基础来实行经济计划,并且坚持全面废除货币以实现“完全 社会化”的可能性。在一战后的1919年春天,德国南部巴伐利亚革命政 权的议会共和(Räterepublik)及“苏维埃”运动期间,诺伊拉特曾任 主导社会化计划的单位“中央经济局”(Zentralwirtschaftsamt)的 领导人。尽管韦伯并不赞同诺伊拉特的经济主张(这在本文中是相当明 显的),但当革命被弭平后,韦伯仍在法庭上力证诺伊拉特的政治清 白。相关事件,参见Marianne Weber,Max Weber(Tübingen, 1926),pp. 673,677;Ernst Niekisch,Gewagtes Leben(Köln, 1958);A. Mitchell,Revolution in Bavaria 1918- 1919(princeton,1965)。——译注 [23]J. C. L. Simonde de Sismondi,“De la condition des cultivateurs dans la Campagne de Rome”,Études sur l’Économie Politique,vol. Ⅱ(Paris,1838);W. Sombart,Die römische Campagna(Leipzig,1888). 坎佩尼亚是意大利南部那布勒斯港所在的大平原。——译注 [24]奥本海默在土地的占有上看到资本主义的终极基础,他本人亦 是某个“土地解放”运动的创建者。——译注 [25]所谓“讲坛社会主义者”是指史摩勒(Gustav von Schmoller,1838—1917)和布伦塔诺(Lujo Brentano,1844—1931) 等主张实行种种社会改良主义以解决劳动问题的著名社会经济学者;他 们于1872年之后创建“社会政策学会”(Vereinfür Sozialpolitik) 以大力倡导社会改革,与其敌对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者遂给他们奉上带有 责难意味的绰号“讲坛社会主义者”。虽然各有各的社会改革张本,但 其共同的主张则为:国家乃实现“分配之正义”的社会改革的主体,借 由国家掌控的“社会政策”方能达成上述目标。以此,“讲坛社会主义 者”认为以利润为取向的私人企业乃是“恶”的,而经济学则理应成为 克服此种“恶”的、“伦理的”科学。韦伯著名的“价值中立”学说, 即表明对此种“伦理的”社会科学观的强烈质疑。——译注 [26]《经济与社会》的第一部第五章最后并没有写成,不过关于此 一论题可参见第二篇第三章,家计共同体之渐增的“计算性”部分。 ——译注 [27]第一次大战后,德国为了抑止通货膨胀所引起的经济混乱与调 整贫富不均的现象,由社会民主党的经济部长维塞尔(Rudolf Wissell)和次长默伦多夫(W. von Möllendorff)于1918年开始提 出“计划经济”方案。根据此一方案,先由资本、劳动、消费者和一般 大众的代表组成委员会,然后再由这个委员会来拟定生产的基本路线, 生产过程虽仍由原来的经营者负责,但他必须听从委员会的命令。由于 此一方案实际上有其实行的困难,所以在通货膨胀的情况稍获疏解后, 即失去效力。维塞尔亦于1919年夏季辞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案随后 登场。参见Authur Rosenberg,A History of the German Republic, trsl. I. F. D. Morrow and M. Sieveking(London,1936),108 ff.。方案的文本包含在维塞尔为其职位所作的证词中:Praktische Wirtschaftspolitik. Unterlagen zur beurteilung einer fünfmonatlichen Wirtschaftsführung (Berlin,1919),部分亦 刊载于Deutsche Gemeinwirtschaft,vols. 9,10(Jena,1919)。 ——译注 [28]“经营协会”(Betriebsrat)是一战后魏玛体制下法制化的 劳动者参与经营的机构。此一制度是根据1920年国会所通过的“经营协 会法”而施行,规定员工在20人以上的企业皆有义务设置经营协会。协 会是由员工票选出来的经营协会委员所构成,委员人数根据企业员工数 依比例定于3人(50人以下的企业)到30人(15 000人以上的企业)之 间。协会的职能在于就以下事项和经营者进行协议,换言之,1. 关于 促进效率和引进新机器的问题,2. 促使劳资关系的和谐,3. 督促经营 者实行团体的决议,4. 若经营者违反上述事项则上诉调停委员会,5. 和工厂主管协力防止事故和改善卫生状态,6. 提升员工的福利。在经 营协会法里,仍将有关经营事项的最终决定权保留给经营者,故而此一 制度实乃劳资协议制,而非劳资合议制,这点和二战后所制定的“共同 决定法”(Mitbestimmungsrecht)相异。经营协会法随着魏玛政权的 崩溃而失效,在二战前不过施行了十年。韦伯将“经营协会”制的社会 主义和“配给制”的社会主义相提并论,是因为两者皆限制了市场的自 由,换言之,若彻底施行经营协会制,则得以在劳动市场的机制之外进 行劳动机会的分配,若彻底施行配给制,则得以在消费财市场的机制之 外进行消费机会的分配。——译注 [29]译文见《开放关系和封闭关系》,《社会学的基本概念》第十 节,81—86页。——译注 [30]Fichte,Der geschlossene Handelsstaat(Tübingen, 1800).

    第三章 分工的类型

    十五 分工的类型

     在人群团体里,每一种以经济为取向的社会行动与经济性的结合体 关系(Vergesellschaftung)的典型形态,多多少少都意味着人类劳务 (Leistung)为了财货生产的目的所做的分配与结合。乍见之下,经济 行动的实际情况不外乎各式各样的人担负着各式各样的劳务,并且为了 求取共同目的而被结合在一起,同时以极为多样的方式联结于物质性的 生产手段上。尽管此一现象有着无尽的多样性,然而还是可以从中区分 出某些类型来。

    人的经济性劳务可区分为:

    a)管理的行动;

    b)被管理的行动,亦即劳动(Arbeit,以下即在此一意涵上使 用)。

    倘若“劳动”同样是用来指时间与劳力的运用,那么管理的 行动毫无疑问地自然也是劳动。以下使用劳动一词以与管理行动 相对举,是因为此一词汇基于社会因素现今已广被接受,所以我 们将在此一特殊意义下使用它。不过,一般情况下则使用“劳 务”一词。

    在人群团体内部,劳务与劳动被遂行的形态,可区分为以下数种典 型:

    1. 在技术层面上:就生产方式的技术性过程而言,分类的标准在 于,两人以上的共同工作者的劳务,是以何种方式被分配开来与结合起 来——不止彼此间的结合,还有与物质性生产手段的结合。

    2. 在社会层面上:

    A)可以根据个别的劳务、成为或不成为自律性与自主性经济主体 的对象,来做类型的划分,同时也可以根据此种经济主体的经济性格来 划分。与此密切关联的是:

    B)按照a. 个别劳务、b. 物质性的生产手段、c. 经济性的营利机会 (作为营利的泉源或手段)、以何种方式或在何种程度上,是否被占有 来划分,以及据此而被决定的a. 职业分化形态(社会现象),b. 市场组 织形态(经济现象)。

    3. 在经济层面上:关于劳务相互间的结合及其与物质性生产手段的 结合、劳务被经济主体所分配与被占有等等,不管属于何种类型,重要 的是:它们是被使用在家计上,或是被使用在营利上。

    关于本节及以下各节,特别要参考毕赫(K. Bücher)长久 以来即为权威性的论文《工业》(收于《国家学辞典》),及其 著作《国民经济学的成立》[1]。这些都是根本大作。我们所使用 的词汇与分类架构和他并不一致,除非某些地方为了方便起见有 此必要。至于引述其他材料,也不见得有什么必要,因为以下所 论并非什么新的成果,只不过提出一个适用于本文论题的分析架 构罢了。

    1. 首先必须特别强调,此处将尽可能简短地概述这些现象 的社会学层面(只要和文本有关的话),至于经济学的层面,则 仅限于可以在形式上的社会学范畴内加以表达的范围。实质地进 行经济学的讨论,只限定在价格条件与市场条件——从来都只是 从经济理论的观点来加以讨论——被导引进来的情况下。不过, 将问题做这种实质的处理,也只能做到纲领式的一般性导论,结 果将是相当片面性的。所以,纯粹经济学的解释法,尽管诱人, 但也同样令人怀疑。譬如,关于中世纪虽受团体规制但却是“自 由的劳动”,其成立的关键时期,可以说是十世纪至十二世纪 的“黑暗”时代,但也可以说是特别显现于熟练的(农业、矿 业、手工业)劳动者所处的状态:他们是以土地领主、人身领主 和司法领主的收益机会为劳动取向(而这些支配者则各自分散地 竞相争取这些机会)。再者,关于资本主义之兴起的关键时期, 可以说是十六世纪长期的巨大价值革命。这意味着,此一时期 (几乎)所有(西方的)土地产物之绝对及相对的价格上扬,以 此(同时也根据众所周知的农业经济学的基本法则),促成了销 售企业兴起的可能性,以及部分是资本主义的经营(在英国), 部分是赋役式的大型经营(在易北河与俄国之间的地带)的兴 起。不过,这也可以作另一种解释,亦即,此一时期重要的工业 产品,部分而言(多半)发生绝对的价格上扬,而非(一般说 来)相对的价格上扬;反之,典型地发生相对的价格下跌,以 此,只要经营上和其他外部、内部的前提条件充足的话——在德 国,由于这个时期正值经济的“没落”,故而未具充足的条件 ——就能创造出竞争性的市场经营形态。后来继之而起的,便是 资本主义的工业经营。其先决条件应该就是大量市场的形成,而 此种市场真正形成的一个征兆,可见之于英国在商业政策上的某 些改变(其他现象姑且不论)。

    为了证实有关经济结构的发展之实质的经济条件在理论上的 铺陈,上述这种主张和类似的主张,实属不得不然。然而,这是 行不通的。这些和无数类似的、极具争议性的论断,即使并不全 然错误,也无法将之采入此处的文本来——此处我们有意地仅限 于社会学概念的讨论。随着放弃这样一种企图,我们在本章后续 的讨论里,也断然弃绝任何“说明”具体事实的想法(连同价格 理论与货币理论的发展也一概摒除),而(暂且)只限定在社会 学的类型学上。这是特别要加以强调的。因为,即使是社会学上 重大的发展,其过程的具体说明,仍有赖于经济的事实来赋予血 肉。此处所能做的,仅只是提供一副骨架,以期使分析能以还算 明晰且确定的概念来进行。

    很自然地,在此,也就是在此种图式的分类学当中,不只没 道理去做经验的—历史的考察,即使对各个可能形态的类型—发 生论的一连串现象,也必得略而不谈。

    2. 经常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是国民经济学的术语中“经 营”(Betrib)与“企业”(Unternehmung)往往没有被区分开 来,而这种指责毋宁是对的。所谓“经营”,指的是在以经济为 取向的行动领域里,一种表示技术性内涵的范畴,代表某种劳动 服务相互之间及其与物质性的生产手段之间持续性相连结的方 式。相对的则是a)断断续续的行动,或b)在技术上不连贯的行 动,正如在所有经验事实上的家计里所见的。反之,所谓“企 业”,是指(以利得为)经济取向的方式,相对反的概念则 是“家计”(以需求满足为取向)。然而,“企业”与“家 计”的对比下,并未穷及一切。因为还有些营利行为并未落 入“企业”的范畴里:所有单凭劳动本事而营利者,诸如作家、 艺术家和官僚的营利,既不属于企业,也不属于家计。然而,定 期金(按:诸如租金或年金)的取得与消费,则明显的是“家 计”。

    尽管有这样的区别,我们在前文里所提到的“营利经 营”(Erwerbsbetrieb),指的是举凡被连贯结合起来且持续运 作的企业活动发生之处,事实上若无“经营”的构成,就根本不 可能有这样的活动(虽然有时候也会出现完全没有协力干部的独 力经营)。在此,最要加以强调的莫过于家计与经营的分离。不 过,惟有在技术性的经营单位与企业单位结合在一起的最简单状 况下,适合(因为明确,正如此处所确定的)用“营利经营”一 词来取代持续性的营利企业。然而,在流通经济里,情形也可能 是数个技术上独立的“经营”、结合到一个“企业单位”里。后 面这个情形,当然不是通过企业家们私人的结合就能够建构起来 的,而是要通过一个将计划(不管怎样被统一架构出来的计划) 达成以遂行营利目的的单位(因此有过渡的形态)。若单只论 及“经营”,那么这总是意指技术上——在设备、劳动手段、劳 动力和(有时是他律、他治的)技术管理上——的个别单位,这 样的单位即使在(我们现今常说的)共产主义经济里也是有 的。“营利经营”一词,尔后仅在技术单位与经济(企业)单位 合二为一的情况下使用。

    “经营”与“企业”的关系,在我们分析到“工 厂”(Fabrik)和“家内工业”(Hausindustrie)这类范畴 时,特别产生术语上的困难。后者,很清楚地,是个企业的范 畴。从“经营的”观点看来,商业经营和作为劳动者家计之一部 分的经营(并非工厂劳动之类,亦即除了师傅间的组织之外别无 组织),是并存的,劳动者家计对商业经营,以及商业经营对劳 动者家计,彼此间相互提供一定的劳务。故而此一过程并非单就 纯粹经营的观点所能理解,而必须加入诸如市场、企业、(个别 劳动者的)家计、有偿劳务的营利式利用等范畴。对此,一如经 常被提到的,我们尽可以将“工厂”定义得与经济无关,譬如劳 动者是哪种类型(自由或不自由)、分工的形态如何(内在的技 术专门化是否存在)、所使用的劳动手段是何种性质(是否为机 器)等等,都可以置之不论。换言之,可以单单定义成工场 (Werkstatt)劳动。不过,除非将工场与劳动手段(在一个所 有人手中)的占有方式也纳入定义里,否则这个概念就会和“作 坊”(Ergasterion)的概念一样模糊不清。但如此一来, 将“工厂”与“家内工业”标记成资本计算企业里的两个严密的 经济学范畴,原则上似乎更为有效。以此,在完全的社会主义秩 序底下就不太可能会出现“工厂”或者“家内工业”,而只有物 质性的工场、设备、机器、工具和各式各样的工场劳务与家内 劳务。

    3. 关于经济“发展阶段”的问题,下面就不再提,除非有 绝对的必要,也只是顺带说说。目前仅先提提这些也就够了:

    最近,人们严格区分经济的形态与经济政策的形态,诚属正 确。由勋伯格(Schönberg)首倡其端、而经史摩勒 (Schmoller)集其大成并加以修正的发展阶段说[2],亦即,家 内经济、村落经济——加上进一步发展的“阶段”:庄园领主与 家产制君主的家计经济——城市经济、领域经济与国民经济等阶 段的区分,依其用语,莫不是依据经济规制团体的种类来加以界 定。但这并不是说,这种以团体为依止的经济规制形态会随着团 体的大小不同而不同。譬如,所谓德国的“领域经济政策”,有 一大部分不过是采取了城市经济的规制,而其新的措施也与家产 制特有的“重商主义”政策没什么特别不同(尽管当时已可说是 较为合理的国家团体,也因此,照普通的说法,可称之为“国民 经济政策”,只是,并不怎么妥当)。此外,这也不是说,经济 的内在结构,诸如劳务明细化、专门化与结合起来的形态,以及 这些劳务分配给各个自足经济主体的方式,还有关于劳动力利用 的占有、生产手段与营利机会的占有等等,会与作为经济政策之 (可能!)担纲者的团体所具有的规模大小同步发展,尤其不能 宣称,那些内在结构总会因应着这样的规模而有同等内涵的变 化。将西方与东方拿来比较,或将西方近代拿来和西方古代比 较,都明白显示出此种(阶段论)想法的谬误。虽然如此,经济 学的考察对于实质的经济规制团体(当然,不只如此,还包括政 治团体)之存在或不存在的问题,及其规制之根本意义的问题, 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实际上,营利的形态相当程度地取决于这 些因素。

    4. 此处,我们的研究目的也特别在于:确定经济的形式理 性之最适条件,及其与实质的“要求”之间的关系。

    十六 技术层面的分工类型(Ⅰ)

    Ⅰ. 在技术层面上(第十五节谈到的第1点)[3],劳务编派的形态可 以做如下的区分:

    A. 依照劳务的分配与结合的形态来区分。特别是:

    1. 由同一个人来承担劳务的形态

    (a)诸事皆由同一个人经手而完成,其中又可区分为

    i. 管理的事和被管理的事都是同一个人,

    ii. 只做管理的事或被管理的事。

    对于(a)的说明:ⅰ和ⅱ的区别自然是相对的。因为平常 专事管理的人有时候也会变成“共事者”(譬如大农场主)。其 他诸如小作农、手工业者或小船夫等,皆属ⅰ类型。

    (b)同一个人负责以下诸事的情形,亦即

    i. 负责技术多样且产物多种的劳务(劳务的组合),其中又可做以 下三种区分

    i—1)由于在技术的区分上所谓劳务的专门化根本付之阙如,

    i—2)在季节性交替的情形下,

    i—3)未被主要劳务所需求的劳动力之利用(副业劳务)。

    ii. 只负责特定种类的劳务,其中又有以下两种区别:

    ii—1)因最终产物而产生的特定化,换言之,为了做出某种特定产 品,同一个劳动者始终必须同时且相继地进行技术上相互异质的劳务 (在此意义上可说是劳务的组合),此即:劳务的明细化 (Leistungsspezifizierung);

    ii—2)因劳务的种类而发生技术上的专门化,因此,必要的时候最 终产品惟有通过许多人(视情形而定)同时的或相继的劳务方能做成, 此即:劳务的专门化(Leistungsspezialisierung)。 此种区别或许只是相对的,不过原则上是存在的并具有历史的重要 性。

    对于(b)之ⅰ的说明:ⅰ-1)的形态典型见于原始的家内 经济,在其中——除了典型的性别分工(见第五章)[4]——每个 人不过是各依其欲求而活动。

    ⅰ-2)的情形典型见于夏季从事农耕而冬季从事手工业劳动 的季节性交替。

    ⅰ-3)的情形见于城市劳动者之从事农耕的副业,以及其他 许多的“副业劳动”,这是因为——即使是近代的办公室——有 闲暇时间的缘故。

    对于(b)之ⅱ的说明:ⅱ-1)的形态典型见于中世纪的职 业结构。中世纪时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手工业,每一行业皆特定 生产某一种最终产品,而毫不在乎其中往往包括了技术上异质的 劳动过程,亦即构成了劳务的组合。ⅱ-2)的形态包含了整个近 代的劳动发展。当然,从严格的精神物理学观点看来,即使是极 高度的“专门化”劳务,实际上都未曾被极端地孤立化;其中总 还掺杂着点劳务明细化的要素,只不过不再像中世纪那样以最终 产物为取向。

    劳务的分配与结合的形态(见上述A),可进而区分为:

    2. 两个人以上的劳务为了达到某种成果而结合起来的形态,可能的 是:

    a)劳务的累积:为了达到某种成果而将两个人以上的同质性劳务 在技术上结合起来,其中又分为两种方式,亦即:

    i. 将技术上相互独立进行的平行劳务排整顺序,

    ii. 在技术上将(同质的)劳务组织起来形成一种整体的劳务。

    ⅰ的情形可见之于平行作业的伐木工或铺路工,ⅱ的情形以 古埃及大规模(动用数千名强制劳工)进行的巨石搬运劳动为具 体实例,换言之,驱使许多人一起完成同一种劳务(牵拉绳 索)。

    b)劳务的结合:为了达到某种成果而将异质性的,亦即专门化的 劳务在技术上结合起来,其间又可分为以下形态:

    ⅰ. 结合技术上相互独立的,

    ⅰ-1)同时,亦即平行进行的专门化劳务,

    ⅰ-2)相继进行的专门化劳务。

    ⅱ. 在技术上将专门化的劳务组织起来(于技术上互补)以同时作 业。

    1. 关于ⅰ-1)的形态,最简单的例子见之于经线与纬线端 平行作业的织布工作,相当类似的还有许多劳务过程,虽然在技 术上相互独立进行,但最终全都致力于共同的终端产物。

    2. 关于ⅰ-2)的形态,最简单且普遍的例子见之于纺、 织、晒、染、浆等作业间的关系,所有的产业都可见到同样的例 子。

    3. 关于ⅱ.的形态,从铁匠由一人持铁片而另一人打铁的最 简单例子开始(这在所有近代的铸造厂里都大规模地一再进行 着),到近代的工厂里各种“手工劳动”相互间的关系——虽非 近代工厂所特有,却是其重要特征之一——都是典型。在工厂之 外,最高度发展的一个类型究属交响乐团的演奏或剧团的演出。

    十七 技术层面的分工类型(Ⅱ)

    (继续Ⅰ.,参照第十六节)在技术层面上,劳务编派的形态还可 以做如下的区分:

    B. 按照其与补充性的物质生产手段之间,结合的程度与方式来区 分。首先, 1. 按照劳务的内容来区分:

    a)纯粹是人的劳务;

    实例:洗衣匠、理发师、演员的演出等。

    b)物财的制造或改造,亦即,“原料”的加工或搬运。进一步区分 为:

    i. 装置的劳务,

    ii. 财货制造的劳动,

    iii. 财货搬运的劳务。不过这三种区别完全是变动不居的。

    i.的实例:油漆匠、装潢师、灰泥匠等

    2. 按照劳务将原料做成消费财的阶段来区分:

    例如:从农地或矿物的原料到消费成品,以及被搬运到消费 地点的产品。

    3. 按照劳务之逐行所必须利用者来区分:

    a)“设备”,换言之

    i. 动力设备,作为手段以获取可供应用的能源,包括

    i-1)自然力(水力、风力、火力),

    i-2)机械力(特别是蒸气力、电力、磁力);

    ii. 特别陈设的作业场地。

    b)劳动手段,特别是:

    i. 工具,

    ii. 装备,

    iii. 机器。

    有时候,这些生产手段的范畴里只有某一种被利用到,或者全都不 用。纯粹的“工具”是指:为了改善手工劳动的精神物理学条件而制造出 来的劳动手段;“装备”是指人的劳动中欲使动作成为“效用”的手 段;“机器”则是指机械化的装备。这些区别尽管相当浮动,但用来指称 工业技术的某些发展阶段所具有的特色,倒还管用。

    现代的大工业乃是以机械化的动力设备与机器的使用为其特征,在 技术层面上则取决于:a)高效率与人类劳动的节约,b)工程在质与量 上均具同一规格与可计算性。因此,机械化生产惟有在某种产品具有相 当大的需求量时,才算是合理的。换言之,若在流通经济的条件下,只 有当市场上对某样商品的购买力十足时,也就是相对应的有货币所得形 成时,方才是合理的。

    关于工具与机械的技术与经济发展理论,此处自无置辞的余 地(即使是最提纲挈领的方式)。所谓“装备”,是指譬如用脚 踩踏而动的织机和其他许多类似的劳动设备。这在机械工技的固 有法则性(相对于人类——有时候是动物——的有机体)中即可 看出;并且,若无此种装备的存在(特别是在矿场中的各种“采 掘设备”),则具有现今之机能的种种机械将无法出现。

    李欧纳德(Lionardo)所说的“发明”,不过是“装备”。

    十八 分工的社会形态

    Ⅱ. 在社会的层面上(第十五节谈到的第2点)[5],劳务分配的形态 可作以下的分类:

    A. 根据质方面多样性的、特别是互补性的劳务是以什么方式被分 配于自主的与(或多或少)自律的经济主体中来区分,而经济主体在经 济上又可区分为a)家计,b)营利企业。这有两种可能性:

    1. 单一经济体,在其中,劳务的专门化(或明细化)与劳务的结合 纯粹是内在的,换言之,全然是非自主的、他律性的、纯粹取决于技术 的(此即:单一经济的分工)。在经济上,单一经济体可以是a)家 计,b)营利企业。

    单一的家计,在最大的规模下,可以是个共产主义的国民经 济,在最小的规模下,则为总摄一切或大部分财货生产活动的原 始家族经济(封闭性的家计经济)。径行内在的劳务专门化与劳 务结合的营利企业典型,自然要属连锁性的大企业,此种企业体 对外全然是以单一的交易者姿态出现[6]。这两种区别(暂且)可 视为自律性“单一经济体”之发展的起点与终点。

    2. 自主性经济体之间的劳务分配。这可以是:

    a)劳务的专门化或明细化进行于他律性但自主的个别经济主体之 间,这些经济主体乃是以经过协定或强制制定的秩序为取向。

    此种秩序本身,实质上又有以下各种取向:

    i. 以上级经济主体的需求为取向,譬如

    i-1)领主的家计(庄园的劳务分配),

    i-2)支配者的营利经济。

    ii. 以伙伴团体(genossenschaftlicher Verband)的成员之需求为取向 (团体经济的劳务分配),就经济而言,此种伙伴团体可以是:

    ii-1)家计的,

    ii-2)营利经济的。 在上述所有的情况里,团体的性质可以界定为:

    (Ⅰ)单只(在实质上)规制经济,

    (Ⅱ)同时也是经济团体。

    b)流通经济的劳务专门化进行于自主且自律的经济主体之间,这 些经济主体实质上只以秩序团体的利害状态为取向,而形式上只以其秩 序为取向(参见第一章第五节d.)。

    1. 在(Ⅰ)的情况下,亦即在单只规制经济的团体中,带 有伙伴团体且为家计之性格者(亦即ⅱ-1)的类型:印度的村落 手工业团体(“establishment”)[7]。在(Ⅱ)的情况下,亦 即作为经济团体,且以领主的家计需求为取向者(亦即ⅰ-1)的 类型:王侯、庄园领主或人身领主的家计需求(有时候是王侯的 政治需求)皆由(全世界无处不有的)臣民、庄民、隶农、奴 隶、农场雇工或公共的(demiurgische,见下段)村落手工业者 的个别经济主体来分摊。若团体单只规制经济(Ⅰ),则通常是 因庄园领主的禁制权(在ⅰ的情况下),或因城市的禁制权(在 ⅱ的情况下),而被迫提供工业劳务(只要,如常见的,这并非 基于实质目的,而单只是基于财政目的)。营利经济(a, ⅰ-2)的情况则譬如:家内工业的劳务之分摊于个别家计中的情 形。

    经济团体(Ⅱ)的ⅱ-2)类型,在某些非常古老的小工业里 常见的强制性劳务专门化皆是。索林根(Solingen)的金属工业 原本是在伙伴式的协定之下成立的,后来才带有支配的(批发制 家内工业的)性格。

    单指规制经济的团体(Ⅰ)的ⅱ-2)类型,例如所有“村落 经济的”或“城市经济的”商业秩序皆是,只要它们在实质上涉 入财货生产的方式。

    b)是近代流通经济的形态。

    2. 属于a),ⅱ-1的(Ⅰ)类型的团体秩序是以下面这种特 殊的方式而为家计经济的取向,换言之,它是以各个伙伴成员的 预期需求为取向,而不是以(村落)团体的家计目的为取向。我 们称此种取向下的明细化劳务义务为圣役制的实物赋役 (demiurgische Naturalleiturgie),此种需求供给的方式为 圣役制的需求满足(demiurgische Bedarfsdeckung)[8]。此时 重点所在通常是以团体的方式来规制劳动分配与(有时候)劳动 结合的问题。

    相反,在a)的(Ⅰ)类型下,当团体本身(无论其为支配 团体或伙伴团体)拥有自己的经济而专门化的劳务是被摊派于此 一经济时,上述的概念即不适用。此种情况的典型,如庄宅的、 庄园领主制的、或其他大型家计的专门化或明细化的实物赋役秩 序。不过,被摊派于支配者(如王侯)和团体(如政治团体、地 域团体或其他原先并非以经济为取向的团体)的家计上的劳务, 亦属之。农民、工匠、商人的那种在质方面被明细化的徭役义务 与捐输义务,在收受者是个人的大家计的情况下,称为庄宅的实 物赋役,在收受者是团体家计的情况下,称为团体的实物赋役。 从事经济行动的团体基于此种原则来满足其家计之所需,称为赋 役制的需求满足[9]。

    此种需求满足的方式在历史上扮演了非比寻常的角色,往后 势必经常谈论到。在政治团体里,它具有近代的“财政”的地 位,在经济团体里,它则意味着大家计在需求分派上的“分散 化”,换言之,分摊需求供给者不再于共同的家计内被扶养与被 驱使,而是各自照管各自的家计,但对于团体家计负有劳务义 务,也就是说隶属于这个团体,诸如必须负担徭役和实物地租的 农民、农场的匠人和各式各样的劳务义务负担者。最先使用“庄 宅”一词来表述古代的大型家计者为罗德贝图斯 (Rodbertus)[10],其概念基准为:借着家成员或隶属于家的劳 动力来达到需求满足(原则上)的自给自足,而物质性的生产手 段是在非交换的基础上提供给劳动力使用。实际上,古代庄园领 主的家计,特别是王侯的家计(尤其是埃及的“新王国”),都 是在大小极为不同的程度上类似于此一类型(纯粹类型则不多 见),换言之,大家计的需求之筹措皆分摊于从属的劳务义务者 (赋役义务者与纳税义务者)身上。

    同样的情形有时也见之于中国与印度,以及较小程度地见于 我们的中世纪时期——从庄园管理条例(capitulare de villis)开始[11]。尽管大半情况下大家计与外部进行交换的情 形并不是完全没有,但总带有家计式交换的性格。同样地,以货 币来纳付的情形也时而有之,不过在需求满足上只是个配角,并 且还受到传统的束缚。负有赋役重担的经济主体也同样有进行对 外交换的机会。但关键在于:这些经济主体的需求满足主要是借 由实物财货——作为其提供赋役的补偿而授予的实物报酬或土地 俸禄——来兑现。其中当然还有许多变动不拘的过渡形态。不 过,事情总是牵涉到:在劳动的分配与结合的方式上,劳务取向 受到团体经济式的规制。

    3. 在a)的ⅱ-(Ⅰ)的情况下(经济规制团体),属于类 型ⅱ-2(具有营利经济取向)者,诸如在西方中世纪的自治团 体、中国和印度的行会与种姓里所出现的经济规制,都是相当纯 粹的典型,换言之,诸如师傅地位的数目与种类、劳动的技能、 因此包括手工业里劳动取向的形态等等,都受到团体的规制。所 谓规制,并不是指以手工业者的效用来供应消费需求,而是—— 虽非总是,但经常是——确保手工业者的营利机会,特别是维持 劳务品质的高水准和客户的划分。然而,和任何的经济规制一 样,此种规制自然也意味着市场自由的限制,因此也就是对手工 业者之自律性的营利经济取向的一种限制。换言之,此种规制的 目的在于维持既存的手工业者的“糊口之资”,就此而言,尽管 其表面上仍具营利经济的形式,但内在实质上的确与家计经济的 取向较为贴近。

    4. 在a)的ⅱ-(Ⅱ)的情况下,属于类型ⅱ-2者,除了已 提及的家内工业的纯粹类型外,特别是我们(德国)东部的领主 制农场(Gutswirtschaft)中一切以秩序为取向的隶农经济 (Instmanns-Wirtschft)[12],以及西北部领主制农场中的雇农 经济(Heuerlings-Wirtschaft)。领主制农场和代工制经济 (Verlagswirtschaft)分别是物财领主与批发商的营利经营; 隶农与家内工业劳动者的经济经营,无论在强制性的劳务分配与 劳务结合的形态上,或是在其一般的营利活动的形态上,主要都 是以物财团体的劳动秩序及家内工业的隶属性所强加在他们身上 的劳务义务为取向。除此之外,他们的经济活动即为家计。其营 利性的劳务并非自律的,而是为物财领主与批发商的营利经营服 务的他律性劳务。此种取向在实质上的规格化程度越高,就越接 近单一经营的内部里——如“工厂”里所见的——纯粹技术性的 劳务分配形态。

    十九 劳务利用的占有

    (Ⅱ.的延续,参照第十八节)劳务分配的形态从社会的观点看 来,还可以作如下的分类。

    B. 依据被视为特定劳务之报酬的经济机会被占有的方式来分类。占 有的对象可以是:

    1. 劳务利用的机会,

    2. 物质性的生产手段,

    3. 通过管理劳务而获得利润的机会。

    关于“占有”的社会学概念,参见上述第一章第十节[13]。

    关于劳动利用机会的占有,包括下面两种可能的情形:

    I. 劳务提供给个别的受领者(领主)或团体,

    II. 劳务被出售到市场上。

    无论哪一种(Ⅰ.或Ⅱ.)情形下,都存在着以下四种彼此极端对立 的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性——

    a)个别劳动者对劳务利用机会的独占性占有(“行会式的自由劳 动”),又可分为:

    i. 世袭且可让渡的,

    ii. 个人所有且不可让渡的,

    iii. 世袭但不可让渡的。所有这些情形下的占有,要不是无条件 的,就是带有物质性条件的。

    i.的情形下,就(Ⅰ)而言可举印度的村落手工业者为例, 就(Ⅱ)而言可举中世纪的“不动产”的工业权为例。ⅱ- (Ⅰ)的例子为所有的“任官权”,iii-(Ⅰ)及(Ⅱ)的例子 为某些中世纪的、但特别是印度的工业权,以及中世纪种种极尽 不同的“官职”。

    第二种可能性——

    b)劳动者的拥有人对劳动力利用的占有(“不自由劳动”),分 为:

    i. 自由占有,换言之,世袭且可让渡的(完全奴隶),

    ii. 世袭的,但不可能或无法自由让渡,而只有在附有物质性劳动手 段(特别是土地)的条件下才能让渡(农奴、世袭的子民)。

    领主对劳动利用的占有也可能受到实质上的限制(例如ii. 的农奴)。劳动者固然无法单方面抛开自己的地位,但其地位亦 不可能被(领主)擅自剥夺。

    拥有人对此种劳动利用的占有权,可以如下方式来利用:

    a)家计式的利用:

    i. 作为实物年金或货币年金的来源,

    ii. 作为家计中的劳动力(家奴或农奴);

    b)营利式的利用:

    i. 作为商品的供应者,或将(提供给他们的)原料加工以便销售的 加工业者(不自由的家内工业),

    ii. 作为经营里的劳动力(奴隶营业或农奴营业)。

    此处以及下面所说的“拥有人”本身并不必然是劳动过程当 中的参与者,不管是作为管理者或劳动者。作为拥有人,他可以 是个“管理者”,但这并非必要条件,而且多半不是如此。

    奴隶与农奴(任何种类的隶属民)的家计式利用:并不是作 为营利经营当中的劳动者,而是作为年金的来源,典型见于古代 和中古早期。楔形文书中可以见到关于某个波斯王子的奴隶的记 载,他们被送出去学艺,为的是将来或许留作家计中的劳动力 用,或许实质上自由地为顾客服务而上缴年贡(即希腊文中 的“áapophorha”,俄文中的“obrok”,德文 的“Halszins”或“Leibzins”)给主人。希腊的奴隶正是通例 如此(当然并非全无例外),在罗马,以特有财产(peculium, merx peculiaris)[14]自行独立经济活动的情形(当然,要缴付 年贡给主人),甚至是形诸法律的制度。中世纪时,人身支配往 往低落到仅向几乎可说是自由人课取地租权的地步,譬如西德与 南德普遍见到的情形;在俄国,农奴事实上有移动的自由(尽管 在法律上身份并不确定),而领主实际上仅收取年贡金的情形是 相当常见的(虽然不见得普遍如此)。

    不自由劳动的营利式利用,特别是发生在庄园领主的家内工 业里(除此当然也为某些王侯的家内工业所采用,因此法老的家 内工业或许也是如此),其所采行的方式可能是:

    a)不自由的供货营运:实物年贡,原料(如亚麻)由劳动 者(隶农)自行生产与加工。

    b)不自由的变现营运:加工处理领主所提供的物资。产品 通常(至少其中一部分)由领主弄成现金。不过,在相当多的情 形下(譬如古代),此种市场变现营运仅限于即兴式的营利活 动。近代初期,特别是在日耳曼与斯拉夫边界地带,情形便不是 如此:在此(当然不止此处)兴起的是庄园领主与人身领主的家 内工业。人身领主的营利可以下列两种方式来达到持续性经营的 境地:a)不自由的家内劳动,b)不自由的工场劳动。两者在 各处都可见到实例(后者是古代各式各样的作坊当中的一种), 诸如:法老与寺院的工场、(墓石壁画中所见证的)私人人身领 主的工场、古代与希腊(例如雅典的狄摩西尼)[15]、罗马的农 场副业(参见Gummerus的著作)[16]、拜占庭、卡洛林王朝 的“genitium”(=Gynaikeion)[17]以及近代例如俄国的人身依 附关系下的农奴工厂(参见M. v. Tugan-Baranowskij关于俄国 工厂的著作)[18]。

    第三种可能性——

    c)没有任何占有(形式上的“自由劳动”):劳动乃根据形式上双 方在自由意志下所签订的契约。此时,契约在实质上会因为有关劳动条 件的因袭性规则或法律所强制的规定,而受到各式各样的规制。

    自由的契约劳动可以有以下各种典型的利用方式,

    a)家计式的利用:

    i. 作为临时性的劳动(毕赫称之为“雇佣劳动”,Lohnwerk)[19]

    i-1)在雇主的家计当中进行:住宿佣工(Stör);

    i-2)在劳动者自己的家计中进行(毕赫称之为“家内劳作”, Heimwerk);

    ii. 作为永久性的劳动

    ii-1)在雇主的家计当中进行(家仆);

    ii-2)在劳动者自己的家计中进行(典型的是部曲,Kolone [20];

    b)营利式的利用:

    i. 作为临时性的劳动;

    ii. 作为永久性的劳动;——两种情形皆包括:

    1. 在劳动者的家计中进行的(家内劳动),

    2. 在所有人之封闭的经营内进行(农场劳动者或工场劳动者,尤其 是工厂劳动者)。

    在a)的情形下,劳动者是基于劳动契约而服务于一个“管 理”劳动的消费者,在b)的情形下则是服务于一个营利企业。 两者在法律上往往无甚差别,但在经济上却是一种根本的区分。 部曲可以任属其中的一种,但典型而言却是庄宅劳动者。

    第四种可能性——

    d)最后,劳动者团体对劳动利用机会的占有。此时,个别劳动者 并不具有占有权,并且也无法自由地享有。此种占有

    1. 对外绝对或相对地闭锁;

    2. 排除或限制管理者在未得劳动者的同意下即剥夺其劳动营利机 会。

    举凡劳动者的种姓、矿山劳动者的“矿山共同体”(例如中 世纪的矿山)、庄园法下的家士团体 (Ministerialenverband)[21]或农场团体的“打谷 人”(Dreschgärtner)等等的占有,皆属此类(第1类)。这类 型的占有,以其不胜枚举的各种形态,遍布于全世界各处的社会 史当中。第2类同样也是相当普遍的一种占有形式,其近代的形 态可以工会的“会员工厂”(closed shop)为例,特别是“经 营协会”。

    举凡劳动者对营利企业之劳动地位的占有,或者相反,拥有者对劳 动者(“不自由”劳动者)之利用的占有,都同样意味着劳动力之自由汰 换的一种限制,亦即无法只依据最佳的技术效率来筛选劳动者,因此也 就对经济行动的形式理性化造成了限制。此外,实质上这亦对技术的合 理性造成限制,

    I. 当劳动生产品的营利利用为拥有人所占有时:

    a)由于限定劳动分量的倾向(不管是基于传统、因袭或契约),

    b)由于降低或——当劳动者为拥有人自由占有时,亦即奴隶—— 完全取消劳动者本身在最佳效率上的利益。

    II. 当其为劳动者所占有时:由于劳动者在传统生活方式上的自身利 害,与雇主想要a)逼出劳动最佳效率,或b)改换技术性生产手段以替 代劳力的做法,相互冲突。对雇主而言,将劳动力的利用转换成单纯的 年金来源,往往是轻而易举的事。因此,劳动者对生产品之营利利用的 占有,在适当的情况下,会有利于将拥有者或多或少完全排除于管理之 外的情势。不过,事情的发展通常是:劳动者实质上不得不依附于具有 市场优势的交易对手(批发商)并奉其为管理者。

    1. 这两种形式上相对反的占有形态,亦即劳动者对劳动地 位的占有以及拥有人对劳动者的占有,实际上造成极为类似的效 果。这一点也不足为怪。首先,两者在一般情形下即互相有着形 式上的结合。譬如庄园法下的团体,即可见到领主对劳动者的占 有与劳动者之闭锁性团体对营利机会的占有两相配合的情形。在 此情形下,劳动者的利用方式自然会大幅地定型化,因此也必然 发生劳务分量的压制与劳动者本身在此事上的利害关系下降,结 果造成劳动者成功地抗拒任何技术的“改革”。即使情况不至于 此,但拥有者对劳动者的占有事实上即意味着他有义务要运用此 种劳动力,而且无法像近代的工厂那样根据需要来筛选,而不得 不接受无从选择的事实。这尤其发生在奴隶劳动的情形下。企图 逼使被占有的劳动者,做出超乎传统上惯有的劳务来,无不遭遇 到传统主义的障碍,因此,除非采取最无顾忌的手段,否则别无 他法,然而,就主子本身的利益而言,这也不无危险,因为其领 主地位的传统基础可能因而发生动摇。以此,被占有的劳动者的 劳务,几乎无处不显示出僵固化的倾向。即使是此种倾向因领主 的权力而被破除之处(近代初期的东欧尤其如此),技术最适化 的发展也都由于筛选的付之阙如和被占有的劳动者之缺乏自我利 益和自雇风险的要素而遭受阻挠。劳动者对劳动地位的形式占 有,依然会造成同样的结果,只不过速度更快。

    2. 上面最后提到的这个情形,尤以中世纪早期(十至十三 世纪)的发展为典型。卡洛林王朝时期的“圈 地”(Beunden)[22]和所有其他农业上的“大土地经营”的萌 芽,不是萎缩就是消失了。土地拥有者和人身领主的年金被固定 化,并下降到相当低的水平,而实物生产品(农业和矿业)及货 币营利利得(手工业)的增加部分则流入劳动者的手中。这样的 发展形态,只出现在西方,而其“有利因素”则为:1. 拥有者 阶层在政治—军事活动上忙得分身乏术,2. 缺乏有能力的管理 干部,因而除了让劳动者成为年金来源之外别无其他有效利用的 办法,与此相关联的,3. 事实上很难防止劳动者在竞相争取其 服务的潜在雇主间自由流动,4. 新矿山和地方市场的成立与开 发机会大大地增加,5. 技术传统的古老。劳动者对营利机会的 占有愈是取代了拥有者对劳动者的占有(典型的情况是矿山与英 国的行会),拥有者的榨取就愈来愈转变成单纯的年金收入(即 便是在当时,情势早已一步步朝向年金义务的解脱或逃离的方向 发展:“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也几乎就在同时,赚取市场 利得的机会,也从他们(劳动者)自己当中(以及他们之外的商 人那儿),开始分化。

    二十 生产手段的占有

    (Ⅱ.B的延续,参照第十八、十九节)关于上一节的第2点:对于 劳动具有补充作用的特质性生产手段的占有。可能的形态是:

    a)被个别劳动者或劳动者团体所占有,

    b)被拥有者所占有,

    c)被作为第三者的规制团体所占有。

    在a)被劳动者所占有的情形下,可能是:

    i. 被“拥有”物质性生产手段的个别劳动者所占有,

    ii. 被从事劳动的人所组成的绝对或相对封闭性团体(伙伴团体)所 占有,以此,拥有物质性生产手段者并非劳动者个人,而是劳动者团 体。而这样的团体可以是:

    ii-1)(共产主义式的)单一经济主体,

    ii-2)(伙伴团体式的)个人占有持份,来进行经济行动。

    在以上所有的这些情形下,占有可被加以1)家计式的,或2)营利 式的利用。

    属于i者,可能是在流通经济下完全不受束缚的拥有物质性 生产手段者,诸如小农或手工业者(即毕赫所说的“价格劳动 者”)、船夫或车夫等。或者也可能是受经济规制团体所支助 者。属于ⅱ者,包括相当异质性的各种现象,端视其为家计式的 经济行动或者营利性的经济行动。家内经济(Hauswirschaft) ——原则上,不必然是“原本如此的”或事实上共产主义的(参 见第二篇第三章)——可以是纯粹以内部的需求满足为取向。或 者,也许起先是一时的,可将其剩余的生产品——因地点的优势 (譬如特种原料的产地)或特殊的专门技术而得以独占性地制作 出来的生产品,通过需求交换而贩售出去。此种一时性的贩售则 可进一步地转变成规则性的营利交换。如此一来,通常是促成 了“部族工业”的发展——与部族间的专门化和部族间的交换相 结合,因为部族工业乃奠基于贩售机会的独占与(多半的情形 下)家传秘密的独占。接下来则是转变成行商和贱民工业,或 (与一政治团体相结合的情况下)转变成种姓(基于部族间在仪 式上的排他性),如印度所见的情形。ii-2)所指的是“生产伙 伴团体”的形态。家内经济可能因货币计算的渗透而与之相近。 否则,作为一时的现象,此一形态亦可呈现为劳动者团体。典型 且颇具重要性的一个例子是:中世纪早期的矿业。

    在b)拥有者及其团体占有的情形下,由于我们已讨论过劳动者团 体占有的情形,所以此处只意味着:剥夺劳动者——不只是个人,而是 整体劳动者——的生产手段。此时,

    1. 拥有者所占有的可能是以下诸项目的全部或一部分或其中之一: a. 土地(包括河川),b. 地下资源,c. 动力来源,d. 劳动场所,e. 劳动 手段(工具、设备、机器),f. 原料。

    在个别情况下,所有这些可能是由某一个人所占有,也可能为不同 的拥有者所占有。

    拥有者对于其所占有的生产手段的利用方式,可以是:

    a. 家计式的:i)作为满足本身之需求的手段,ii)作为年金的来源 ——借着将之出借给别人的方式。借得者则可以将之作为i)家计的利 用,或ii)利用其为营利手段:在没有资本计算的营利企业里,或作为 资本财(于他人的企业里);

    b. 作为本身的资本财(在自己的企业里)。

    2. 生产手段为经济团体所占有的情形,其占有的方式则诸如1.所列 举的各项。

    3. 生产手段为经济规制团体所占有。此时,生产手段既不被利用为 团体本身的资本财,亦不被作成年金的来源,而是提供给团体中的伙伴 来使用。

    Ⅰ. 土地的占有,最初是行之于个别的经济主体。可能的情 况有三种:

    a)占有期限定在直到收获为止的实际耕作期间,b)因为垦 荒或灌溉,土地作为加工品时,占有期为持续性的耕作期间,直 到土地的稀有性被注意到时,c)土地的耕作、放牧和伐木等权 利才会被限定在定居团体的伙伴之内,并且使用量也会被限定在 一定的范围内。此时,占有的当事者,可能是:

    (1)团体。团体的大小则依土地利用的方式(诸如园地、 放牧地、耕地、草地、林地)而不同(依次从个别的家计到“部 族”而增大)。典型的是:

    a)氏族团体(或者,与其相并列的)

    b)邻人团体(通常是村落团体)之占有耕地、放牧地与草 地,

    c)在性格上和范围上都相当不同但基本上属于大型的马克 体之占有林地,

    d)个别家计之占有园地和住宅周边地,并且以份额的方式 分配到耕地与牧草地。此种依份额分配的方式,见诸以下两种形 态:

    i. 在移动耕作的情况下,依经验事实来等分新开垦地(草 野式耕作法,Feldgraswirtschaft),

    ii. 在定居耕作的情况下,理性且有体系地再分配:通常是 基于以下的理由,亦即1)伴随着村落成员(伙伴)的连带责任 而来的财政要求,或者2)伙伴的政治平等要求。

    经营的主体通常是家族共同体(参见第二篇第三、四章)。

    (2)庄园领主。此时,领主地位的主要根源,无论是来自 可要求劳动的氏族长地位或酋长权威(见第二篇第四章)、财政 或军事上的强制,或是有组织地进行开垦或灌溉,都无妨(后面 还会加以讨论)。

    庄园领主制对土地的利用,可以是:

    a)在使用不自由(奴隶或农奴的)劳动的情况下,

    i. 家计式的利用:借着实物贡租,或经由劳动服务,

    ii. 营利式的利用:亦即大规模耕作地制 (Plantage)[23];

    b)在使用自由劳动的情况下,

    i. 家计式的利用:亦即“年金庄园 制”(Rentengrundherrschaft)[24];借着佃农所缴付的实物年 金(实物的分益性作物,或实物贡租),或佃农的货币地租。不 管所缴付的是什么,两者都可能是1)使用自己的农具(营利佃 农),或2)使用庄园领主的农具(部曲);

    ii. 营利式的利用:亦即理性的大型经营。 在a)-ⅰ的情况下,领主在利用的方式上通常受到传统的束 缚,无论是对劳动者的人事(换言之,无从筛选),或对其劳动 内容。a)-ⅱ的情况,只发生在古迦太基、古罗马、殖民地和北 美的大规模耕作地制。b)-ⅱ的情形,只出现在近代西方。庄园 领主制的发展形态(尤其是其崩坏的形态),决定了近代占有关 系的样式。此种近代形态的纯粹类型,只有下面三种人:a)土 地所有者,b)进行资本主义经营的租地人,c)无产的农业劳动 者;不过,这样的纯粹类型只不过是(出现在英国的)例外。

    Ⅱ. 可作矿业利用的地下资源,可能有以下的占有形态:

    a)为土地所有者所占有(在过去多半是庄园领主),

    b)为政治上的支配者(君主)所占有,

    c)为任何采到矿物的“发现者”所占有(“采掘的自 由”),

    d)劳动者团体所占有,

    e)为营利企业所占有。

    庄园领主与君主可以自行管理其所占有的资产并进行采掘 (就像中世纪早期时而见到的情形),也可以将之利用为年金的 来源,换言之,租借出去,譬如出租给1)一个劳动者团体(矿 业团体),如前述d)所说的;或出租给2)任何一个(或属于某 个特定团体的)发现者,譬如中世纪“被解放的矿山”即属之, 而所谓采掘的自由亦自此始。

    中世纪时,劳动者团体所采取的典型方式,是团体成员握有 持份的伙伴团体占有形态。此时,团体成员(对于收取年金的矿 山领主或彼此休戚相关的伙伴)负有采掘的义务,且享有分配到 自己份额内之矿产品的权利。此外,亦有依份额及追加出资来摊 分矿产的纯粹的拥有者“伙伴团体”。矿山领主愈来愈倾向于由 劳动者来占有的形态,然而,由于对设备的需求愈来愈大,劳动 者本身则有愈来愈依赖拥有资本财的工会团体的倾向,于是,占 有的最终形态变成资本主义式的“工会”(或股份有限公司)。

    Ⅲ. 具有“设备”之性格(参见第十七节3—a)的生产手段 (动力设备,特别是水力设备,不管哪一种使用目的的“水 碾”,工场——有时具备固定的装置),在过去,特别是中世 纪,常见的占有形态是:

    a)王侯或庄园领主(作为经济主体),

    b)城市(作为经济主体或单单是经济规制团体),

    c)劳动者团体(行会、工会或作为经济规制团体),

    但无论为何者所占有,统一的经营在当时尚未形成。

    实际的情形毋宁是:譬如在a)和b)的占有情况下,此种生 产手段被利用为年金的来源,方式是收取报偿才准许使用,并且 往往是借着独占的禁制权和强制力。个别经营者或者依顺序或者 依照需要来使用这些设备,但有时候设备的使用本身亦会为某个 封闭性的规制团体所独占。烤炉、各种磨碾(磨谷用与榨油 用)、漂洗机、研磨器、屠宰场、染色缸、漂白设备(譬如修道 院的)、冶炼场(多半是租借给经营者)、酿酒场、烧酒蒸制场 及其他设备,特别是造船场(汉萨同盟的城市所拥有的)和各式 各样的贩卖场所,所有这些都以此种前资本主义的方式、在有偿 地许可下交给劳动者利用。以此,就拥有者而言(无论其为个 人、团体或特别是城市),这些设备是被当作他们的资产,而不 是资本财,来加以利用。作为个人或团体之年金来源的这种生产 和家计式的利用,或者生产者伙伴团体的生产,是转变成自家经 营的“固定资本”之前行阶段。设备的使用者本身,有的是将之 作家计式的利用(譬如使用烤炉、酿造或烧酒蒸馏设备时),有 时则作营利经济的利用。

    Ⅳ. 就海运而言,过去典型所见的是船舶为许多拥有者所占 有的方式(船舶共同所有者),他们与海上劳动者渐次分离。于 是,海上事业有必要与货主发展出一种分摊风险的结合体组织, 而船主、船长与船员也和货主一样共同参与这样的组合,然而, 此一发展并未创造出任何基本上特殊的占有关系,而只不过是做 出一些在计算上以及因此在营利机会上有些特色的事情罢了。

    Ⅴ. 所有的生产手段,包括(任何种类的)设备与工具,都 被同一个人所占有,就像现今的工厂所显现的基本特征,在过去 毋宁是例外的情形。尤其是希腊—拜占庭的作坊 (Ergasterion,亦即罗马的ergastulum),其经济性格是极为 含混不清的,而历史学家却始终拒绝正视这个事实。它是个工场 (Werkstatt),又可分为以下各种形态:

    1. 作为家计的一部分,

    a)由奴隶做出一定的劳动以供应领主本身的需求(例如领 地农场经济,Gutswirtschaft),

    b)在奴隶劳动的基础上,于此处进行以贩卖为目的的“副 业经营”。

    2. 作为年金来源的一部分:拥有此处的私人或团体(城市 —例如在Peiraieus的作坊),将之出租给个人或劳动者伙伴团 体以换取年金报酬。

    因此,当我们提到作坊的劳动时(尤其是城市的作坊),即 有必要问个清楚:这个作坊属于谁?谁又是劳动所需的生产工具 的拥有者?自由劳动者在此工作吗?他们是否自业自得?或者是 奴隶在此劳动?那么,到底谁拥有这些奴隶?他们是(以上缴年 贡ápophorha的方式)为自利计算而劳动,或直接为领主的利基 而劳动?对于以上这些问题,不同的答案便会得出实质上极为不 同的经济组织模式来。大半的情形下,作坊——就连拜占庭和伊 斯兰的类型所示——似乎是用来作为年金收入的来源,因此和任 何一种“工厂”或其先驱形态根本上就是两回事,而就其经济性 格上的歧异多端而言,实在和中世纪时的“磨坊”最为相近。

    Ⅵ. 即使工场和经营手段为同一个人所占有,并由他来雇用 劳动者的情况下,就经济的观点而言,都还称不上我们现今普通 所说的“工厂”,因为除此之外,还得加上以下条件,亦即使用 1)机械的动力来源,2)机器,以及具备3)内部的劳动专门化 与劳动的结合。“工厂”如今是资本主义经济的一个范畴。此一 概念在此也只适用于以下这种形态的经营,亦即:足以成为具有 固定资本的企业之对象,因此,也就是拥有工场经营的形式,包 括内部的分工、所有物质性生产手段的占有以及机械化的劳动 ——以动力马达和机器为取向的劳动等等。十六世纪时,为诗人 所传诵一时的“纽伯瑞的杰克”(Jack of Newbury)的大工场 [25],丝毫见不到以上所说的这些特征,尽管据说那儿置备着数 百架他个人拥有的手动织机,织工们并排着工作,不过却像在家 里一样,独自操作机具,业主则购入原料,并备办了种种“福利 设施”。由领主所拥有的(不自由)劳动者来进行生产的作坊, 诸如埃及、希腊、拜占庭和伊斯兰教等地区的作坊,也可能会有 内部的劳动专门化与劳动结合的情形存在(就前述几个地区而 言,则毋庸置疑)。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如希腊的史料 中明白显示的)领主通常还是满足于从每个劳动者那儿收取年贡 的方式(若从工头那儿收取,则可能数额更高)。这就足以提醒 我们不可将此种作坊在经济上视同为“工厂”,况且这连“纽伯 瑞的杰克”式的工场都算不上。王侯的制作场(Manufaktur), 譬如中国皇室的陶瓷场和仿效它而来的、欧洲为供应宫廷的奢侈 品需求、尤其是为了军队需求而成立的工场经营,最贴近一般语 义下的“工厂”。称之为“工厂”,可谓殆无疑义。使用人身奴 隶的俄国工场经营,表面上甚至更接近现代工厂的形态。生产手 段的占有,在此,又加上劳动者占有的问题。 不过,基于前述理由,我们此处所说的“工厂”,仅限于下 列条件下的工场经营:1)拥有者完全占有物质性的生产手段, 但并未占有劳动者,2)内部有劳动的专门化,3)使用必须由人 来“照料”的机械动力和机器。其他的任何一种“工场经营”, 都将以附加适当前称的这个名词来标示。

    二一 管理劳务的占有

    (Ⅱ.B的延续,参照第十八、十九节),关于第十九节的第3点: 管理劳务的占有。典型分为:

    1. 在传统的家计管理的情形下,进行管理劳务者为:a)管理者 (家长、氏族长)本身,b)受命管理家计的管理干部(家内官吏的服 务采邑)。

    2. 在营利经营的情形下,又可区分为:

    a)当管理与劳动完全(或近乎完全)一致时,如此一来,则与劳 动者之占有物质性生产手段的情形并无二致(参照第二十节,B,2. a)。这又有以下的可能性:

    i. 无限制的占有,亦即保证个人可以世袭或转让的占有,其中又有 保证市场出路及无保证的分别。

    ii. 团体的占有,此时,个人的占有仅只于个人本身并受到实质的规 制,换言之,有着各种条件与前提的约束。同样地,亦有市场保证有无 的分别。

    b)当管理与劳动分离时,管理劳务则表现为企业机会的独占性占 有,其中又有各种可能形态,包括:

    i. 伙伴团体式的—行会式的独占,

    ii. 由政治权力所授予的独占。

    3. 在管理的形式上占有并不存在的情形下,生产手段的占有——或 者筹措资本财所必须的信用手段——在进行资本计算的企业经营里,实 际上,即等同于企业拥有者对于管理位阶之处分力的占有。此一拥有者 可以通过

    a)自行经营,

    b)遴选经营管理者(在拥有者为两人以上时,则共同进行选拔) 来行使此种处分力。

    以上各点不证自明,故而无须再加注释

    对于补充性的物质生产手段的占有,实际上通常也就意味着对于管 理者的遴选至少握有决定性的共同决定权,并且也意味着(至少相对而 言)排除劳动者于此事之外。然而,个别劳动者被排除,并不必然意味 着劳动者全体一般地被排除在外。劳动者团体,尽管形式上是被排除 的,实质上还是可能有效参与管理或管理者的选拔。

    二二 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Ⅰ)

    个别劳动者之所以与物质性生产手段的拥有相分离,纯粹是基于技 术性的条件,诸如:

    a)当劳动手段必须要靠许多劳动者同时或接续地运作时,

    b)当动力设备惟有在同时供应许许多多规格化运作的相同劳动步 骤的情况下,才算是合理地利用时,

    c)当劳动过程在技术上的合理取向,惟有与置于整体且持续性监 督下进行的各种互补性劳动过程相结合的情况下才能达成时,

    d)当相互关联的劳动过程的管理必须有特定的专门训练,并且劳 动过程本身惟有在大规模运作的情况下才算是充分合理利用时,

    e)在统一管理劳动手段与原料的情况下,严格的劳动纪律以及因 此而来的工程管理和产品规格化皆有可能实现时。

    不过,这些契机仍是对劳动者团体(生产伙伴团体)的占有开放 的,因此,只不过意味着个别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

    整体劳动者(包括受过商业与技术训练的劳动者)之所以与生产手 段的拥有分离,主要是基于经济性的条件,诸如:

    a)一般而言,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对于选拔和劳动者的利 用方式,管理者的自由裁量会使经营的合理性较高。技术上的非理性障 碍和经济的非理性,可能因劳动职位或共同管理权的占有而产生,这其 中特别是与经营异质的小家计和生计观点为害尤甚。

    b)在流通经济里,经营管理若未受制于劳动者之固有权利,反而 在实物信用(担保)的基础上拥有丝毫不受限制的处分权,那么即可确 立压倒性的信用状态。尤其是当企业经营者熟悉事业活动,并因长期的 事业经营而赢得“可靠”的口碑时,情况更是如此。

    c)从历史上来看,此种分离的形成是由于自十六世纪以来因外延 性和内延性的市场扩充所导致的经济里,存在着两大因素:一方面,具 有个人主义市场取向性质的管理,取得绝对的优势和事实上的不可或缺 性,另一方面,则是纯粹的权力关系配置使然。

    除了这些一般性的情况之外,企业以市场机会为取向的事实也以下 述方式促成了此种分离,亦即:

    a)高举资本计算的大纛——惟有在企业拥有者完全占有的情况下 方可能达成技术上的最合理状态——以抵制任何计算可能性上较为不合 理的经济营运。

    b)在管理上,强调纯粹的商业能力,而非技术能力,并且力求保 持技术与商业秘密。

    c)鼓励投机性的经营管理,而这又是以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 为前提。

    d)姑不论技术合理性的程度为何,此种分离亦因以下两点事实所 促成:

    i. 在劳力市场上,不管何种拥有,本身即较其交换对手(劳动者) 具有优势。

    ii. 在财货市场上,运用资本计算、资本财装备与营利信用的营利经 济,比起计算合理性较低、装备与信用状态较差的交换竞争对手,具有 优势。

    资本计算的形式理性之极致,惟有在劳动者被压制于企业家的支配 之下时,方有可能,而这又显示出经济秩序之极为特殊的实质非理性。

    e)最后,在自由劳动与生产手段完全占有的情况下,纪律最高。

    二三 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Ⅱ)

    所有的劳动者皆与生产手段分离的情况,实际上可能意味着:

    1. 由团体的行政干部来进行管理:任何理性的、社会主义的单一经 济亦是(并且正是)使所有的劳动者与生产手段分离,只不过是借着排 除私有财产的方式来完成。

    2. 因拥有者之占有生产手段,而由其本身或其指定者来进行管理。 当拥有者的当事人占有管理的人事处分权时,这可意味着:

    a)由某个(或多个)企业家、同时又是拥有者,来进行管理,此 即企业家职位的直接占有。不过,这并不排除将管理方式的处分权,因 信用提供力或资金调度之故,而事实上交在经营之外的营利关系者(例 如提供信用的银行或金融业者)手中的可能性(参见第二九节)。

    b)企业管理与被占有资产的分离,特别是借着限制拥有者在任命 管理者上的权限,以及按照计算资本的持分(股份、矿业股)来分摊拥 有者的自由(也就是可让渡的)占有。此种状态(借着各式各样的过渡 形态而与纯粹的私人占有相关联)在形式上是合理性的,只要最合适的 管理者(从收益性的观点看来)能经由筛选产生——相对于因为偶然继 承资产而终身且世袭性地占有管理本身。不过,实际的情形又有以下各 种可能形态:

    i. 基于占有,企业家职位的处分权掌握在经营之外的资产关系者手 中,特别是追求高利润的股东手中;

    ii. 基于暂时性的市场营利,企业家职位的处分权掌握在经营之外的 投机关系者(通过买断而惟利得是求的持股者)手中;

    iii. 基于市场支配力或信用提供力,企业家职位的处分权掌握在经 营之外的营利关系者手中(银行或个人利害关系者,例如“金融业者”, 他们往往只在意本身的营利而置身于个别企业之外)。

    此处,所谓“经营之外”,指的是那些并非以企业之持续且恒常的收 益性为首要取向的利害关系者。这可能出现在任何一种资产利害形态 中,但尤占大宗者,是那些利害关系者并不将他们所能处分的设备和资 本财资产或部分拥有(股份、矿业股)当作是永续性的投资,而只不过 是一种手段,以从中求取纯粹投机性的营利利得。相对而言,最切合于 实事求是的经营利害(此处是指以真正且永续的收益性是求)的,是 (上述第ⅰ项)纯粹的利润求取者。

    在管理职位的处分方式上,此种“经营之外”的利害之介入,即使是 筛选已达形式理性的最极致程度,仍然构成近代经济秩序上广泛特有的 一种实质非理性(因为,这么一来,要不是全然私人的资产利害,就是 全然以另一个目标为取向且与经营丝毫无关的营利利害,或是,最后, 纯粹的赌博性利害,都在在左右着被占有的企业持分,并且决定了管理 者的人事,尤其是掌控了因此而被强制执行的经营管理方式)。市场机 会,尤其是资本财产、以至于营利性财货生产的取向,受到经营之外 的、纯粹投机性的利害之介入干扰,乃是近代流通经济中著名的“恐 慌”现象的一个泉源(详情即不赘述)。

    二四 职业与职业构成方式

    职业是指个人各种劳务的明细化、专门化与结合,并且以此为一种 持续性的生计机会与营利机会的基础。职业的划分可以

    1. 借着经济规制团体的内部,对于劳务的他律性分配,和对于生计 手段的提供而作成(不自由的职业划分),或者通过对职业劳务的市场 状态作自主性取向来达成(自由的职业划分),

    2. 根据劳务的明细化或劳务的专门化来达成,

    3. 意味着职业担纲者将职业劳务,在经济上作独立自主的使用或非 独立自主的使用。

    典型的职业和典型的收入—营利机会形态是相互关联的,当我们谈 到“身份”与“阶级”时,将会对此种状态有所说明。

    关于“职业身份”与阶级之间的一般情形,参见第Ⅳ章 [26]。

    1. 不自由的职业划分,例如:赋役制或庄宅式的强制征 召,亦即发生于王侯、国家、庄园领主和地方自治体等各团体内 部的职业分派。自由的职业划分则是由于职业劳务在劳动市场上 充分有效的提供,或者对于自由“职位”的有效谋求。

    2. 劳务的明细化,例子正如第十六节所说的,中世纪时期 手工业的职业划分,而劳务的专门化则如近代的理性经营里的职 业划分。流通经济里的职业划分,就其划分的方法而言,可以说 是在技术上极为非理性的劳务明细化,而不是理性的劳务专门 化。这是因为它本身乃是以销售机会为取向,亦即一切以买方的 利害、也就是消费者的利害为取向,如此一来,便促使某个企业 所提供的劳务整体偏离了劳务专门化的轨道,并且也使得劳务的 结合必然要采用不合理性的方法。

    3. 独立自主的职业专门化,例如(手工业者、医师、律师 和艺术家的)个人经营。非独立性的职业专门化,例如工厂劳 工、官吏。

    在既定的人群团体里,职业构成的形态极为多样,诸如:

    a)根据典型且安定的职业之一般发展的程度而定。决定性 的要素特别是:

    i. 需求的开发,

    ii. (尤其)工业技术的发展,

    iii. 大型家计的发展(为不自由的职业划分),或市场机 会的发展(为自由的职业划分)。

    b)根据经济行动里职业明细化或专门化的程度与方式而 定。决定性的要素特别是:

    i. 专门化的经济行动下的劳务所具有的市场状态——由购 买力所决定,

    ii. 资本财的处分权之分配方式。

    c)根据职业的持续性或变动的程度与方式而定。决定性的 要素特别是:

    i. 教育程度,此乃专门化劳务的前提,

    ii. 营利机会之稳定或变动的程度,而这又须视所得分配的 稳定性及其形态而定,另一方面则视技术而定。

    最后,对所有的职业构成而言诚属重要的因素为身份结构, 及其为某些需要熟练技术的职业所创造出来的与身份相联结的机 会与教育形态。

    当劳务至少要求一定程度的教育并且具有持续性的营利机会 时,方能成为独立且安定的职业之对象。职业可能是继承传统 (世袭)而来,也可能是出于目的理性(尤其是营利)的考量, 或者基于卡理斯玛的因素,或感情性、特别是身份性(“威 信”)利害的作用。原先,非个人莫属的职业,全都是卡理斯玛 (巫术)性格的,而其他所有的职业构成——只要有这么一种职 业分化现象稍现端倪的话——无不由传统所决定。非个人特属的 卡理斯玛资质,则是伙伴团体内部的传统训练对象,或世袭传承 的对象。不具严格卡理斯玛性格的个人职业,首先是在赋役制的 基础上出现于王侯和庄园领主的大家计里,其次则在流通经济的 城市里。不过,与此同步发展的,往往还有与巫术、仪式、圣职 的职业训练相关联的文书教育,和素负高贵评价的身份教育形 态。

    依据先前所说的,职业上的专门化并不必然意味着持续性的劳务, 无论这是以赋役的方式提供给某个团体(例如王侯的家计或工厂),或 是提供给完全自由的“市场”。较为可能且常见的情形毋宁是:

    1. 职业专门化的无产劳动者仅仅是按实际需要而被雇用为临时劳动 力,而雇用者则为相对较为安定的群体中的

    (Ⅰ)家计型顾客(消费者),

    (Ⅱ)雇主型顾客(营利企业)。

    (Ⅰ)在家计的劳动方面:劳动者至少是被排除于原料生产之外, 也因此被排除于生产品的处分权之外。这又可区分为以下两种形态:

    a)“住宿佣工”(Stör),可能是纯粹游走四方的劳动者,或是虽然 居有定所,但在地方上一定的家计范围内巡回走访的劳动者。

    b)“雇佣劳动”(Lohnwerk),定居于自己的工场(或家内)为顾 客的家计而劳动。

    以上两种情况皆由顾客的家计提供原料,然而工具却是劳动者自己 占有的(刈草者自有镰刀、针线工自有针线、工匠自有形形色色的工 具)。

    住宿佣工可说是暂时性地被纳入消费者的家计行列里。

    相对于上述情况,毕赫称劳动者完全占有一切生产手段的情 形为“价格劳动”[27]。

    (Ⅱ)职业专门化的劳动者被营利企业临时雇用的情形:劳动者至 少是被排除于原料生产之外,也因此被排除于生产品的处分权之外。这 又可区分为以下两种形态:

    a)在不同雇主的不同职务上迁移劳动,

    b)在自己的家计里为某个雇主进行临时的或季节性的家内劳动。 a)的例子是从东欧地区移动到萨克森来的农业劳动者,b) 的例子为任何临时被补充到工场劳动的家内劳动者。

    2. 经济主体占有生产手段,情形也是一样,亦即:

    (Ⅰ)拥有者进行资本计算,并且部分地占有生产手段,特别是在 设备方面只是有限地占有,例如雇佣劳动经营(雇佣工厂)与(尤其 是)代工制工厂,前者早已存在,而后者则为晚近所常见。

    (Ⅱ)劳动者完全占有生产手段,又可分为:

    a)没有资本计算的小经营:若是为了家计,则为顾客价格劳动 者;若是为了营利经营,则为没有被剥夺生产手段的家内工业,因此也 就是形式上未受束缚,但实际上仅销售给某个独占性购买圈子的营利经 营;

    b)进行资本计算的大经营:为固定的购买圈子而生产。这通常是 (尽管并非总是)卡特尔的销售机制所造成。

    最后,必须确认清楚的是:

    (Ⅰ)并非任何的营利行动皆是职业性营利的一部分,

    (Ⅱ)同时并非任何的营利行动(无论如何频繁),在概念上必然 属于某种首尾一贯的、持续性的专门化。

    就(Ⅰ)而言,除了职业性的营利之外,尚有一时性的营利,例 如:

    a)将家内劳作的剩余部分拿出去交换的家内经济。同样地,还有 许多与此情形相当的大家计式的、特别是庄园领主的一时性营利交换。 由此出发,即可发展出一连串可能的“一时性营利行动”,诸如:

    b)年金收入者的一时性投机、非职业作者的一时出版论文或诗集 以及类似的近代现象,以至于因此而构成的“副业”。

    就(Ⅱ)而言,必须注意的是:在所有的一时性营利形态之间,总 是可以相互变换的,所以绝对是不稳定的,有时候即使是正常的营利行 动,和乞食、强盗、偷窃之间,也存在着相互变换的种种维持生存的形 态。

    除此,还有一些别具特殊地位的项目:

    a)纯粹慈善性的营利,

    b)非慈善性的(尤其是惩罚性的)设施之维持,

    c)合法的暴力性营利,

    d)通过暴力或欺诈的、破坏秩序的(犯罪性)营利。

    b)项和d)项所扮演的角色,并非此处的关怀重点。a)在教权制 团体里所扮演的角色(托钵修道),以及c)在政治团体里所扮演的角 色(战利品),往往对其经济活动产生极为重大的作用。两者的特出之 处在于其皆为“经济之外的”。因而,此处实不宜再进一步加以分类。其 种种形态将于他处别有申述。基于部分(不过仅只于部分)类似的理 由,官职营利(包括亦为其中一部分的军官的营利)将于下面(第三十 八节)提及,不过,目的仅仅是为了“有系统地指示出”其作为劳动营利 的次类型的位阶罢了,而不是要深入追究其原由。因为,若要深究,那 么必得论及此一范畴所属的支配关系类型。

    二四 占有与市场关系的主要形态

    根据我们从第十五节到目前为止所推展出来的理论架构,技术性 的、在经营上的占有关系和市场关系,可真是层出不穷。

    实际上,在这些不胜枚举的可能性当中,只有某些个扮演着支配性 的角色。

    1. 在农地方面:

    a)移动耕作,亦即当地力竭尽之后即变更场所的耕作,此为部族 占有土地的家内经济,土地使用权——一时或永久地——为邻人团体所 占有,而个别家计仅一时地占有土地使用权。

    家计团体的大小,一般常见的无非是:ⅰ)大家族共同体,ⅱ)组 织化的氏族经济,ⅲ)大型的家族家计,或ⅳ)小型的家族家计。

    农耕之为“移动的”,通常仅只于耕作的土地,房宅的移动 不仅少见并且间隔的期间也长。

    b)定居耕作,(通常是)小型的家族家计拥有耕地、牧地、草 地、林地和水利的使用权,但受到马克共同体和村落共同体的规制。房 宅和庭园为小家族所占有,耕地、牧地(多半)、草地为村落共同体所 占有,林地则为马克共同体所占有。土地的再分配原先可能是按法律而 行,然而并未被有条理地贯彻下去,所以多半是徒具条文。经济大抵是 受到村落秩序的规制(原始的村落经济)。

    氏族共同体作为经济共同体的情形,毋宁是个例外(见之于中 国)[28],一旦如此,即以理性化团体的形态出现(氏族的结合体 化)。

    c)土地领主制与人身领主制,包含领主的庄园以及依附其上的隶 农经营之劳务(实物财货与劳动)。土地本身和劳动者为领主所占有, 而土地的使用和劳动权则为农民所占有(单纯的庄园领主制实物给付团 体)。

    d)庄园领主制的或财政的土地独占,农民公社团体在连带的基础 上负担财政。因此,这是一种耕地共同体,并且,土地是根据规则而有 系统地一再重新分配,换言之,农民公社团体,而非个别家计,在连带 的租税负担上,被允许永久地占有土地;个别的家计惟有在重新分配的 前提下才一时地拥有土地使用权。经济行动则在庄园领主或政治支配者 的规制之下(前者为庄园领主的耕地共同体,后者为财政的耕地共同 体)。

    e)自由的庄园领主制,处于隶属地位的农民被当作定期金收入来 源的家计式利用,换言之,土地为庄园领主所占有,而经营的担纲者则 为ⅰ)部曲,ⅱ)分益佃农,或ⅲ)货币地租农民。

    f)大规模耕作地制,领主自由地占有土地与劳动者(被购买的奴 隶),并将此种不自由的劳动作为资本主义经营里的营利手段。

    g)财货经济,土地占有者为:ⅰ)将土地出租给大型的租佃者以 收取租金的地租收入者,或ⅱ)将土地作为营利手段的农业经营者。两 者皆利用自由劳动者,而劳动者的家计可以是自行负担或由领主所提 供,并且可能自行处理农业生产品或——极少数情况下——根本不自行 处置。

    h)庄园领主制之阙如,此即土地占有权在经营者(农民)手里的 农民经济。此种占有权实际上意味着:ⅰ)土地事实上仅仅是世袭而来 的,或者,ⅱ)相反的,土地是分割买卖的。前者典型见之于分散居住 和大农的场合,后者则见于村落聚居和小农的情形下。

    对e-ⅲ)和h-ⅲ)项而言,通常是以农地产物有着十足的地方性市 场机会为条件。

    2. 在工业与运输方面(包括矿业与商业):

    a)家内工业,主要是作为不定期交换的手段,其次才是作为营利 的手段。这牵涉到:ⅰ)部族间的劳务专门化(部族工业)。从中(有 时候)又发展出ⅱ)种姓工业。不管哪种情形,原料来源的占有,因此 也就是原料的出产,方为首要的现象,至于原料的购买或雇佣加工业, 都是次要的。在ⅰ)的情形下,往往没有形式上的占有,而ⅱ)的情形 通常是氏族团体或家族团体世袭性地占有劳务明细化的营利机会。

    b)限定顾客的工业,以劳务的明细化提供给某个消费者团体,这 可能是:ⅰ)支配者团体(庄宅、庄园领主),ⅱ)伙伴团体(圣役制 的)。其中毫无市场营利可言。若是ⅰ)的情形,则为家计性的劳务结 合,有时是在领主的作坊内进行的工场劳动。若是ⅱ),则为世袭性的 (有时是可让渡的)占有劳动地位,提供劳务给被占有的顾客(消费者 团体)。罕见的后续发展形态,见诸以下两种特殊案例:

    Ⅰ. 劳务明细化的工业从事者,以下列形态(形式上不自由的)被 占有:

    1)作为领主的年金收入来源,然而也因此而(多半)成为实质上 自由的(尽管形式上不自由)、拥有顾客的生产者(年金奴隶),

    2)为了营利目的而劳动的、不自由的家内工业劳动者,

    3)为了营利目的而在领主的作坊中工作的工场劳动者(不自由的 家内工业)。

    Ⅱ. 为了财政目的的、赋役制的劳务明细化,这和种姓工业(a- ⅱ)是同一种类型。

    在矿业方面,形态也大致如此,亦即:使用不自由劳动者(奴隶或 隶农)的王侯或庄园领主的经营。

    在内陆运输方面,亦有相应的形态:ⅰ)庄园领主占有运输设备作 为年金来源,圣役制的劳务摊派给某些特定的小作农;ⅱ)伙伴团体规 制下的小型内陆商队,商品为其所占有。

    在海上运输方面,ⅰ)庄宅、庄园领主或贵族拥有船只,进行他们 自己的商业;ⅱ)以伙伴团体的方式建造及拥有船只,船长和船员都以 自营商的身份参与营运,来往于地区间的小商人也作为托运者加入他 们,所有的利害关系者共组分摊风险的结合体,严格规制商船队伍。以 此,所谓“商业”,无异于地区间的贸易,亦即运输。

    c)自由工业,以住宿佣工或雇佣劳动的方式,为不受限定的顾客 从事生产,原料为顾客(消费者)所占有,而劳动工具则为劳动者所占 有,若有设备,则为领主所占有(作为年金来源)或为团体所占有(以 供轮流使用)。若是以“价格劳动”的方式来进行生产时,原料、劳动工 具以及管理皆为劳动者所占有,若有设备,则(多半)为劳动者团体 (行会)所占有。以上,无论何种生产方式,典型的情况是:营利皆受 到行会的规制。

    在矿业方面,矿产为政治支配者或庄园领主所占有,以作为年金收 入来源;采矿权则为劳动者团体所占有;在行会的规制下,采矿不仅是 对矿主(作为年金关怀者)的义务,而且也是对矿产共同体(作为休戚 与共地依附于矿主,并与收益深具利害关系者)的义务。

    在内陆运输方面,船主与托运者组成行会,以确定旅次顺序并规制 营利机会。

    在海上航路方面,船只的分摊拥有、海上商船队和航商康曼达,都 是常见的。

    朝向资本主义的发展:

    a)企业家事实上独占货币经营手段,以作为预付劳动者的办法。 以此,企业家基于生产信用和对生产品的处分权而握有财货生产的管理 权,尽管劳动者在形式上仍然持续占有营利手段(在工业和矿业方面皆 如此)。

    b)企业家基于先前对市场知识的独占,因而占有生产品的贩卖 权。并且,根据被赋予的独占性(基尔特)团体秩序或政治力特权(以 年金或贷款来交换),因而占有市场机会与货币经营手段。

    c)附属于家内工业的劳动者发生内在的纪律化:企业家提供给他 们原料与装备。 特殊的情况则为:家内工业根据在财政利害和国民(生计维持的) 利害上所被赋予的特权,朝向合理的、独占性的组织化发展。劳动条件 的规制因营业上的特许而受到认可。

    d)在企业家占有整个物质性生产手段的情形下,发展出工场经营 的形态——在经营过程中没有合理性的劳动专门化。在矿业方面,矿 物、坑道与装备等皆为矿主所占有。在运输上,造船企业落入大户的手 中。普遍的结果是: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

    e)生产经营朝向资本主义转化的最后阶段:制造与运输的机械 化。其次是:资本计算。所有的物质性生产手段皆成为(“固定”或经 营)资本。所有的劳动力都变成“手(段)”。由于有价证券持有者的结 合体关系化而使得企业变质,因而管理者也与生产手段分离而在形式上 变成“官僚”,企业拥有者实质上则成为信用提供者(银行)的代理人。

    从以上的各个类型当中可以发现出各种实例:

    1. 在农业方面,类型(a)移动耕作,是到处可见的,但其下的家 族共同体和氏族经济,在欧洲只零星可见,但在东亚(中国)则为典 型。类型(b)村落共同体和马克体,是欧洲与印度的本土形态。类型 (c)约制性的庄园领主制,在各地皆为本土性的,而东方至今仍部分 存在着此种类型。类型(d)将土地有系统地不断重新分配给农民的土 地支配与财政支配,较着重于土地支配形式的是俄国与印度(在印度, 意思不同,指的是土地租金的转换),较着重于财政支配形式的是东亚 和近东—埃及。类型(e)小佃农经营的自由的庄园领主制,典型见于 爱尔兰,也出现在意大利、法国南部、中国和古代希腊化世界的东部。 类型(f)使用不自由劳动的大规模耕作地制,出现在古代的迦太基— 罗马、各殖民地和美国南部各州。类型(g)财货经济,在土地所有与 经营分开的形态上,英国属之,在土地所有者从事经营的形态上,德国 东部、奥地利某部分、波兰、俄国西部属之。类型(h)农民为所有者 的农业经济,见诸法国、德国南部与西部、意大利部分地区、斯堪的那 维亚诸国、甚至(有条件地)俄国西南部、特别是近代中国与印度(只 不过有所修正),都是本土自发性的。 以上这些(最终形态的)农业制度的高度多样性,只有部分能归诸 经济因素(森林开垦耕作和灌溉耕作的对比),其他就得归诸历史的命 运,特别是公共赋役和军事制度的形态。

    2. 在工业方面(运输和矿业制度方面资料尚不足以作全盘的说 明),

    a)类型(a)-ⅰ的部族工业,普遍可见。

    b)类型(a)-ⅱ的种姓工业,惟有在印度普遍可见,其他地方存 在的只是为社会所蔑视的(“不净的”)工业。

    c)类型(b)-ⅰ的庄宅式工业,存在于以前所有的王侯家计里, 最为显著的是埃及,而全世界的庄园领主制里莫不存在着此种类型。类 型(b)-ⅱ的圣役制工业,世界各处都有个别零星的例子(西方亦不例 外),只有在印度方为典型广布。特殊案例(Ⅰ)作为年金来源的人身 领主制,盛行于古代;特殊案例(Ⅱ)赋役制的劳务明细化,盛行于埃 及、希腊化世界、古罗马晚期,中国和印度有时也看得到。

    d)类型(c)的自由工业,作为压倒性类型的古典所在为西方中世 纪,并且仅此一处。尽管其他地方亦曾出现,尤其行会是普遍存在的 (特别是中国与近东)。然而,古代的“古典”经济里,此种类型却全然 付之阙如。在印度,种姓取代了行会。

    e)在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上,西方之外的工业惟有类型b)是普遍 分布的。发生此种差异的道理,单就纯粹的经济因素是无法加以厘清 的。

    [1]Karl Bücher,“Gewerbe”,im Handwörterbuch der Staatwissenschaften;以及Die Entstehung der Volkswirtschaft. 英译本(译自德文第3版,1900):Industrial Evolution,trsl. S. Morley Wickoff(New York,1901)。 [2]韦伯此处是站在毕赫(Bücher)这一边,反对以史摩勒为主的 德国历史学派所倡导的“经济发展阶段论”,参见 Schmoller,“Städtische,territoriale und staatliche Wirtschaftspolitik,”Jahrb. f. Gesetzgebung,Verwaltung u. Volkswirtschaft,Ⅷ (1884),4 ff. and Ⅱ(1904),668 ff.; Bücher,“The Rise of the National Economy,”Industrial Evolution,op. cit.,pp.83-149。关于史摩勒与毕赫之间的争论,参 见Jb. f. G.,V. & V.,ⅩⅦ and ⅩⅧ(1893—1894)。——译注 [3]在前面第十五节里已明白指出关于“劳务分配”(最广义 的“分工”)形态的基本划分法,亦即(1)技术层面的劳务编派,与 (2)社会层面的劳务编派,这两大区分。以下第十六、十七节所处理 的即为技术层面,十八至二一节处理社会层面。所谓“技术的”与“社 会的”,韦伯并未特别加以说明。不过,就内容上看来,“技术的”层 面指的是工场或工厂的内部当中,劳动的分化与统合,而“社会的”层 面所指的则是包含个别工场或工厂在内并作为其构成要素的全体社会当 中,劳动的分化与统合。然而,所谓“技术的”应该不只是人与工具或 机器之间那种狭义的“工厂的技术性组织”,而是包括工厂内“人与人 之间的关系”在内。——译注 [4]第五章并未写出,可参考第一篇第三章。——译注 [5]以下十八至二一节是关于“劳务分配的社会形态”的分类学。 在这个分类表之中又有诸如第二十节的注释中所列的:土地(农地)占 有的类型、矿山占有的类型、设备占有的类型、海运里的占有类型、作 坊与工厂的占有类型等个别项目。——译注 [6]所谓“对外全然是以单一的交易者姿态出现的连锁性大企 业”,是指借着卡特尔或托拉斯的形成而支配市场占有率、且价格与生 产量皆依己意操作的巨大企业连合体。因“独占”而进行市场统制(依 韦伯的用语即借着经济规制团体的形成所造成的市场规制),并非近代 资本主义所固有,中世纪的商人与职工团体即明显印证,这点韦伯也经 常提及;不过,此处已限定“进行内在的劳务专门化与劳务结合的营利 企业”,则显然是指近代资本主义里的现象。参见前述第八节。——译 注 [7]在印度村落里,“所有的手工业者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种世袭 的劳工(Instleute),用英文术语来说,是在某种‘编 制’(establishment)下的一员,并非个人的奴仆,而是村落共同体 的仆役,世袭地拥有村落佃贷给他们的土地”(《印度的宗教》,第一 篇第八章,86—87页)。——译注 [8]demiurgoi一词原指古希腊的公共匠人(“为公众服务者”), 至于他们真的是领取年金者,还是领取个人劳务报酬,尚有争议(参照 M. I. Finley,The World of Oddyseus,New York,1959,51 f.)。 韦伯通常是引印度村落的公共工匠为例:“凡手工业者、寺院僧侣、理 发匠、洗衣匠及其他村落中的手艺劳动者都居住于此(指村落园地, Wurt)。他们根据一种‘神意的’基础,对于他们的工作不支付工资, 除受土地或收获分额外,无其他报酬(郑太朴译,《社会经济史》,44 页)。” “圣役”(Demiurgie)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赋 役”(Leiturgie)。换言之,当上级团体向下级团体或个人课以劳务 义务,而这个上级团体并非“经济团体”或“从事经济行动的团体”, 而单只是“规制经济的团体”时,被课征的劳务义务即称之为“圣 役”。在此情况下,由于上级团体并没有本身的独立经济,课征劳务义 务的目的并不在于维持团体本身的家计,而是为了团体个别成员的需 求。——译注 [9]赋役制(Leiturgie)一词在古希腊雅典时代(公前四、五世 纪),指的是由富人(自愿或强制的)提供金钱或劳役来支持一些公共 事务的制度。例如“trierarchy”,是由富裕的市民提供资金来建造三 层桨的战舰(trireme),并须负担此战舰的一切开销(包括水手、修 补等);另外如“choregia”则是提供酒神祭典所需的合唱团、戏剧 等。此外还有其他许多。被提名到的市民如果觉得还有人更有能力负 担,则可提出抗辩,对方可以接下此一职务,也可以拒绝,条件是必须 与被提名人交换财产,要不然就得诉诸法庭。此一制度后来为罗马所承 袭,例如被选为“市议员”(decuriones)者即需负担当地的公共支 出,并负责税收,不足则必须补齐。古埃及亦有类似制度。 Leiturgie(liturgy)中文辞典一般皆译为圣礼崇拜,此为后出之义, 此处译为“赋役制”。参见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p. 613;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p.1642。韦伯借用此一名词来说明 古代团体——包括家(household)、氏族、家产制国家或者像雅典那 样的古代城邦——解决其公共事务(即国家财政)所采取的手段。其特 点为实物贡赋及徭役,然而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其义务也各自不 同。——译注 [10]K. Rodbertus,“Zur Geschichte der römischen Tributsteuern seit Augustus,” Jahrbücher f. Nationalök. u. Statistik,Ⅳ(1865);另参照M. Weber,Economic History,p. 108。 [11]此为卡洛林王朝所施行的庄园管理条例,是中世纪的这类条例 中最著名者,一般认为是由查理曼所颁布(794或795)。另参照《支配 社会学(Ⅰ)》,95页。——译注 [12]Gutswirschaft是指由物财领主(Gutsherr)所经营的大农 场。自近代初期以来,庄园领主制在德国东西部各有不同发展。在西 部,领主的土地支配、人身支配和司法支配渐次式微,最后只剩光是收 取租税的地租领主制;在东部,情形正好相反,物财领主集土地、人 身、司法领主制之大权于一身,并未产生支配权分裂的现象,甚至更强 行没收农民的土地以扩大其领地。韦伯在《一般社会经济史要论》中, 曾举此种领主制农场为“资本主义的大经营”之例,这是就其生产物着 眼于市场的情况而言,若就支配形态而言,则与“资本主义的——近代 的”雇佣形态相去甚远。另参见《支配社会学》。 Instmann(复数为Instleute)是与上述物财领主订定雇佣契约、 领取实物报酬与些许土地、拥有家和主要农具而为物财领主的土地耕作 的农业劳动者。他们固然隶属于物财领主并与之有永续性的雇佣关系, 但亦不同于中世纪时处于人身支配之下的农奴,譬如他们有自己的家 庭,并且可以贩卖自己饲养的牲畜。韦伯在其早期著作《德国易北河东 岸的农业劳动者现状》中,所讨论的对象即是此种隶农。——译注 [13]中译文见《社会学的基本概念》,81—86页。——译注 [14]在罗马法里,惟有家长具有财产所有权,家长权服从者(家 子、奴隶)所取得的财产,全都归家长个人所有。然而事实上,在父亲 或主人的财产中,有特定的财产是委之于家子或奴隶来自由管理与收益 的。此一惯习自帝政时代以来即渐次受到法律的保障。此种委托给家子 或奴隶管理、收益(后来包括处分)的财产,称为特有财产 (peculium,merx peculiaris)。——译注 [15]狄摩西尼(Demosthenes,前384—前322,希腊著名雄辩 家),在雅典有两个从他父亲手中继承过来的作坊。——译注 [16]H. Gummerus,Der römische Gutsbetrieb als wirtschaftl. Organismus nach den Werken des Cato,Varro und Columells(Leipzig,1906). [17]genitium为西方中古时期一种大家族的形态。 [18]M. v. Tugan-Baranowskij,Geschichte der russischen Fabrik,trsl. B. Minzes (Berlin,1900). [19]韦伯根据毕赫的用语而做出“雇佣劳动”(Lohnwerk)、“雇 佣劳动者”(Lohnwerker)与“价格劳动”(Preiswerk)、“价格劳 动者”(Preiwerker)的区别。两者共同的是皆为不从属于领主的自由 工人,以此,其与顾客的关系乃是根据“自由契约”且临时性的(非永 久性的)。他们没有固定资本,但拥有自己的工具。两者的不同之处在 于:雇佣劳动者是为富裕阶级而工作,产品多半并不供应市场,因而成 为顾客生产者;价格劳动者则反之是为多数的民众而从事生产,因而是 市场生产者。就此而言,价格劳动者这一方是较接近资本主义的形态。 ——译注 [20]“部曲”起于晚期罗马帝国,其身份介于自由农与农奴之间。 惟关于其确切性格,至今仍为西洋上古史学争论重点。参见A. H. M. Jones,The Later Roman Empire,284—602(Oxford,1964) Vol.Ⅱ,pp.795—803。类似身份之农民亦普遍见于中国中古时期(东 汉末至南北朝),当时称为部曲或佃客。参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 拾遗·魏晋南北朝时的客和部曲》,124页。——译注 [21]所谓“家士”是指非自由人出身而被其主人用来担任重要家职 或军事职务者。他们因为工作的性质,无法参与直接的生产劳动,原则 上从主人那里接受土地(“服务领地”,Dienstland),由之得到收 入。因本非自由人,他们的任免或领地的收还,理论上主人可自由为 之。此点——与独立性强而出身自由人的封建家臣不同——是他们会被 任命为某些官吏的因素。无论如何,他们既被授予土地,即具有领主的 地位。当他们的主人是一国之君时,他们所担任的家职也可能包括“宫 宰”等最高的官职,因此地位逐渐升到一般自由人之上。到了十三世纪 左右,他们更明确地占有下层“贵族”的地位,所谓“骑士”大部分便 来自此一阶层。——译注 [22]Beunden是指在村落马克体的开垦规则(轮作、放牧权等)限 制之外的耕地,相对于一般的农地,它们是可以围起来的。领主所有的 圈地(Herrenbeunden)有专门的官员(Beundehofmann)来管理。—— 译注 [23]“大规模耕作地制,系以强制劳动来经营者。此种经营,专为 贩卖而劳动,所生产者为园圃生产物。大凡在征服的地方,征服者成为 领主阶级,同时有精耕的可能者,都可有此种经济发生。它是殖民地的 一种特征。”(郑太朴译,《社会经济史(上)》,104页)——译注 [24]所谓“年金庄园制”,是指庄园领主在土地支配、人身支配或 司法支配等各方面的消退,领主成为单纯的地租与年赋的受领者,而农 民实际上已获得自由。近代初期以来,德国西部地区的庄园制即走向此 种形态。——译注 [25]“纽伯瑞的杰克”,本名为John Winchcombe,16世纪的纺织 业者;他的大工场部分仍现存于纽伯瑞。参见W. J. Ashley,An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Economic History and Theory, Ⅱ(London,1893),p. 229 f.,255 f.。 [26]这部分仅有尚未完成的断简残篇。——译注 [27]以上区别,参见注19。 [28]韦伯在《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一书中,将这点视为中 国社会异于其他社会的决定性特征。——译注

    第四章 资本计算的合理性

    二五 劳务的计算可能性之条件:适应性、劳动熟练、劳动欲等

    Ⅰ.

    在三个典型的共产主义团体当中,经济之外的动机扮演着重大的角 色(参见第二六节)。在此领域之外,实际进行的劳动(此处指一般意 义上的劳动)若要达到计算可能性的最适状态,则必须符合以下三大条 件:

    1. 最高的劳务适应性,

    2. 最高的劳动熟练,

    3. 最高的劳动欲望。

    就1.而言,适应性(不管来自遗传的素质,或受到教育和环境的影 响)只能够通过测试来加以确定。在流通经济体制下的营利企业里,这 通常是以“培训”测试的方式来进行。泰勒体系(Tylor-System)为的就 是要合理地达成此一目标。

    就2.而言,劳动熟练惟有通过理性的、持续的专门化,才能达到最 佳状态。至今,这仍然仅限于经验层次的劳务专门化,亦即出自节约成 本的观点(为了收益性,并且受限于此)。合理性的(生理学上的)专 门化方才开始(泰勒体系)。

    就3.而言,劳动的意欲和其他任何的行动类型一样(参见《社会学 的基本概念》第一章第二节)[1],可以是各种不同取向的。不过,劳动 意愿(就实行自己本身的策略或其他管理者的指令,这个特定的意涵上 而言),要不是取决于自己对于结果的强烈的利害考量,就是取决于直 接或间接的强制力量——当劳动是在于实行他人的指令时,强制面毋宁 是较高的。所谓强制,可能是:

    1. 以肉体暴力或其他不利的方式进行的直接威胁,

    2. 当表现不能令人满意时,有失去职务的可能。

    由于第二种方式(对流通经济来讲是基本的)远为强烈地诉诸个人 的利害,并且要求根据成果(无论质或量)来自由淘汰(当然是从收益 性的观点出发),所以比任何直接的劳动强制更能达到(就技术上的最 佳状态而言)形式合理性的效果。其前提条件在于:劳动者与生产手段 的分离,以及劳动者竞相争取工资收入机会的事实,换言之,也就是对 拥有者之占有生产手段的强制保护。相对于直接的劳动强制,这是除了 再生产(家族)的顾虑之外,再将部分对于淘汰(根据适应性)的顾虑 转嫁到谋职者身上。除此之外,相对于使用不自由劳动,这也缩减了资 本的需求与资本的风险,并且更有可能加以计算,最后,通过大量的货 币薪资供给,也扩大了大众消费财货的市场。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 下,积极的劳动欲并不会因此而像不自由劳动那样受到阻碍。当然,当 技术的专门化走上极为单纯的(泰勒化的)单调劳动时,劳动欲自然会 被局限于纯粹对物质性薪资机会的追求。在此情况下,惟有采取凭成果 论工资(按件计酬)的方式,方能激发出较高的劳动欲。在资本主义的 营利秩序里,按件计酬的利得机会和被解雇的危机,乃是劳动意欲的首 要条件。

    在自由的、与生产手段分离的劳动的情况下,可以观察到以下诸事 项:

    1. 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感情性的劳动意欲发生在劳务明细化 的形态下的机率,要比在劳务专门化的形态下来得高。因为在劳务明细 化的情形下,个别的劳务成果对于劳动者而言是确切可见的。其次,所 有讲求高品质的劳务本质上亦是如此。

    2. 传统性的劳务意欲特别是典型地发生在农业与家内工业里(一般 而言也就是在传统的生活条件下),其特色如下:劳动者对于其劳务的 考量,若不是以质和量上都已被定型化的劳动结果为取向,就是以传统 的劳动工资为取向(或者两者皆是),因此,很难合理地运用其劳动, 并且难以用绩效奖励(按件计酬)的方式来提高其效率。相反,经验显 示,对于主子(拥有者)的传统家父长制的关系,反而能维持高度的感 情性劳动意欲。

    3. 价值理性的劳动意欲典型地是出于宗教的考量,要不然就是因为 特定的劳动本身具有高度的社会评价。除此以外的其他诱因,根据经 验,都只不过是过渡现象。 劳动者对于自己家族的“利他主义式的”顾虑,乃是使劳动意欲带有 义务的典型要素,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Ⅱ.

    生产手段的占有,以及由自己来管理劳动过程(不管多么形式), 乃是无限的劳动欲的最强烈来源之一。这就是农业的小经营,更正确地 说,小农地经营者(无论是小所有者,或是希望将来能够晋升为土地所 有者的小佃农)之所以异常重要的最终根源。此种土地所有形态的古典 所在是中国。在学有专精的、劳务明细化的手工业领域里,则以印度首 屈一指。其次,所有亚洲地区,以及西方中世纪时期,也不无同样的事 例。在西方,为了争取(形式上的)自行管理权而引发了最根本性的斗 争。小农民(往往如同园丁那样,所从事的是劳务的明细化,而非劳务 的专门化)将极大量的劳动剩余投注于经营当中,并削减自己的生活水 准以维持其形式上的独立自主,同时,将农业上无法拿来作营利用途的 东西,亦即,在大经营当中无法利用的副产品和各式各样的“废物”,都 拿来作家计式的利用。正因为这种欠缺资本计算,以及家计与经营合而 为一的情形,而使得其存在成为可能。根据一切可能获得的消息显示 (参照我在第24届德国法学会议上所发表的数字)[2],农业上基于资本 计算的经营(在所有者自行经营的情况下),远比小经营更加敏锐地感 受到景气循环的影响。

    在工业方面,相应的现象直到机械化及严格专门化的劳动结合的经 营时代,仍然持续存在。甚至到了十六世纪时,即使像“纽伯瑞的杰 克”那样的经营都可能(如同在英国实际发生的)径直被禁止而未严重 危及劳动者的利得机会。因为,将拥有者所占有的许多纺织机结合在一 个工场内而由劳动者个别加以操作,本质上并不会提升劳动的专门化与 结合,因此,在既有的市场条件下,这绝不足以增加企业家作此打算的 机会,亦即能够借此确实地补偿愈来愈大的风险和工场成本。尤其是, 在工业里为设备投下大量资本(“固定”资本)的经营,不止像在农业那 样对景气循环相当敏感,而且还对任何行政或司法上的非理性(不可计 算性)——如同普遍发生在近代西方以外各地区的情形——具有最高程 度的敏锐性。分散化的家内劳动于此,正如同其与俄国的“工厂”的竞争 和其他各处的情形一样,仍然可以保有优势的地位,直到以下这样的时 代来临(甚至尚未导入机械动力来源和机器工具的时代):为了充分利 用已扩大了的市场机会,而需求精确的成本计算和产品的规格化;随着 技术上合理性的装置出现(使用水力或马力的轧棉机),跟着也发展出 具有内在专门化的经营,而借此也才有机械马达和机器的登场。在此之 前,世界各处时而出现的大型工场经营,就算再度消失无踪,也不会对 所有参与者的利得机会产生任何重大的妨害,并且也不会迫切危及民众 的需求满足。直到“工厂”出现,情形才有所改变。不过,工厂劳动者的 劳动意欲主要是取决于将生计的风险转嫁于劳动者身上、因而连带产生 的异常强烈的间接强制(例证:英国的强制劳动所!),并且,持续不 断地指向所有制度的强制保证。这明白显示于当今此种劳动意欲的低落 ——由于革命破坏了强制力所造成的结果[3]。

    二六 与计算异质的劳务共同体关系: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的、因此也就是与计算异质的劳务共同体关系或结合体关 系,并非奠基于经济的最适值计算,而是奠基于直接被感受到的连带 感。因此,就历史所见,直到当今,此种形态仍旧是建构在根本是非经 济取向的心志态度的基础上。其主要类型有三:

    1. 家族的家共产主义——奠立于传统的、感情性的基础上,

    2. 军队的袍泽共产主义,

    3. (宗教)共同体的博爱共产主义。后两者(第2与3)主要是奠定 在特定感情的(卡理斯玛的)基础上。

    不过,共产主义的组织化经常又有以下三种形态的分别:

    a)恰与外界环境——采取传统的或目的理性的、也就是计算的劳 务分配的经济行动——相对立,此时,团体若非自立劳动,即是恰好相 反的纯粹仰赖资助(或者两者皆是);

    b)作为拥有特权者的家计团体,支配着不包含在其团体之内的其 他家计,并且受到后者的自愿资助或赋役式的供养;

    c)作为消费者家计团体,与营利经营分离,但借着与营利经营建 立关系,亦即结合体关系,而从中取得收入。

    类型a)是基于宗教信仰的或具有某种世界观的共产主义经 济的典型(诸如逃离现世的或共同劳动的僧侣共同体、教派共同 体、乌托邦的社会主义)。

    类型b)是军国主义的(全然或部分)共产主义共同体的典 型(诸如男子集会所、斯巴达的同桌共食、利久立海的盗贼共同 体、哈里发奥玛的扈从团、各时代的战场上之消费的、部分而言 强征的共产主义)。同时,这也是权威主义的宗教团体里典型所 见的(巴拉圭的耶稣会州郡、印度和其他以托钵维生的僧侣共同 体)。

    类型c)是流通经济里所有的家庭家计的典型现象。

    这些共同体内部的劳动意愿和不管计算的消费,是非经济取向的信 念所造成的结果,并且,在第2和第3种类型里,多半是奠基于与“现 世”秩序对立和战斗的热情上。所有近代出现的共产主义运动,只要它 们所谋求的是一种共产主义的群众组织,必然要向其门徒诉之以价值理 性的论证,然而其宣传却必须仰赖目的理性的论证,但不论针对何者, 都必须基于特别是理性的考量,并且——和军国主义的、宗教的非日常 性的共同体关系化相反——也必须基于日常的考量。因此,这种共产主 义在日常情况下可能成功的机会,相较于非日常性的或主要是非经济取 向的共同体,可说是奠基于内在本质上迥然相异的条件上。

    二七 资本财与资本计算

    资本财起先典型地是以地区间或种族间被交换的商品为其萌芽形态 出现,而其前提条件(参见第二九节)则在于“商业”之与家计式的财货 生产分离。因为家计的自营商业(剩余品的贩卖)是不可能进行独立的 资本计算的。种族间所贩卖的、家族或氏族或部族工业制品,都是商 品,而其生产手段,倘若仍为自制品的话,只不过是工具与原料,而非 资本财。农民和庄园领主所贩卖的产品及其生产手段亦是如此——只要 其经济行动并非基于资本计算(不管是多么原始的形式);至于资本计 算,在卡图(Cato)的著作里已具雏形[4]。举凡在庄园和庄宅的范围内 所发生的内部财货变动,连同生产品之时或发生的或典型内部的交换, 在在皆与资本计算经济背道而驰,这是不证自明的。庄宅(例如法老的 庄宅)所进行的商业即便本身不是纯粹为了内部的需求,亦即不只是家 计式的交换,而是部分带有营利的目的,但是若不能以资本计算为取 向,特别是在事先即以货币估算出获利机会,那么,就我们此处的术语 意涵而言,即不能算是资本主义的。反之,四出行旅的职业商人却正是 如此,无论他们所贩卖的是自己的商品或基于康曼达契约的商品,或基 于结合体关系所推出的商品。在此,借着临时企业的方式,我们发现资 本计算与资本财性质的泉源。

    在人身领主和庄园领主制下被利用为年金来源的人(奴隶、隶农) 或各种设备,当然只是带来年金收入的资产罢了,而不是资本财,正如 同现今会给人带来年金与红利的有价证券(指的是那些以年金机会和一 时性投机为取向的私人——恰与营利经营资本之适时的投资于有价证券 相对反)。庄园领主或人身领主,凭借其领主权而从他们的隶属民那 儿,(作为义务贡租)取得并带到市场上的商品,在我们的术语里就叫 商品,而不是资本财,因为其中原则上(不只是实际上),并没有合理 性的资本计算(成本!)。相反,若是在经营中使用奴隶为营利手段 (尤其是当奴隶市场和典型的买卖奴隶存在的情况下),那么这就可称 为资本财。以无法自由买入和卖出的(世袭)子民为劳动力的赋役经 营,我们并不称之为资本主义的经营,而只称之为带有被束缚劳动的营 利经营(关键还在于支配者也受到劳动者的束缚!),而不论其为农业 经营或不自由的家内工业。

    在工业领域里,“价格劳动”属于“小资本主义的”经营,而家内工业 则为被分散化的经营,事实上任何一种资本主义的工场经营都是集权化 的资本主义经营。各式各样的住宿佣工、雇佣劳动和家内劳动,都只不 过是劳动形态上的区分,前两者被使用于雇主的家计利益,而后者被使 用于雇主的营利利益。

    因此关键并不在于经验事实,而在于实质的资本计算原则上 的可能性。

    二八 商业的概念与形态(Ⅰ)

    除了上述提及的各种明细化或专门化的劳务之外,在任何的流通经 济(通常甚至同时是一种受到实质规制的经济)里,还存在着将自己的 处分力卖给他人或将他人的处分力买入的交换媒介。发挥此种媒介功能 的,可能是:

    1. 经济团体的行政干部的成员,而其所获得的是固定的或按业绩等 差发放的实物或货币报酬。

    2. 伙伴团体,此种团体的产生,在于因应成员本身的买卖需求。

    3. 中介业者,作为营利职业,在于收取手续费而不是取得自己的处 分力。其法律上的形态甚为多样。

    4. 自营商业,作为资本主义的营利职业:当下买进,因为预期将来 会在有利可得的情况下再度卖出,或者将先前预期有利可图而买进的财 货于将来一定的期限前卖出。这可能是:a)完全自由地在市场上进 行,或者b)受到实质的规制。

    5. 强制商业,政治团体在持续规制下有偿地取用财货并且有偿地 ——无论自愿或强迫——出售。

    6. 职业性的货币提供或信用创造,以因应营利支付或通过信用提举 来获取生产手段,其对象可能是营利企业或团体(特别是政治团体)。 信用业务,在经济上,可能是用于支付的信用,或用于资本财之筹措的 信用。

    以上,第4和第5项(并且惟此两项)可称之为“商业”,前者为“自 由的”商业,后者为“强制独占性的”商业。

    类型1:家计性的,诸如王侯、庄园领主、修道院的“交涉 者”和“代理人”;营利性的,例如“售货员”。

    类型2:从事买卖的伙伴团体(包括“消费协会”)。

    类型3:掮客、代理商、货运商、保险和其他业务的“代理 人”。

    类型4:a)近代的商业,b)他律强制或自动协商下的分配 市场(向交易对象买进或卖出),特定种类商品的买卖,在某个 政治团体或伙伴团体的秩序规范下,对交换条件的实质规制。

    类型5:例如国家的谷物贸易独占。

    二九 商业的概念与形态(Ⅱ)

    自由的自营商业(类型4)——惟此一项是目前首先要加以讨论的 ——往往是“营利经营”,而绝非“家计”,并且因而在所有正常的情况下 (即使并非必然如此),是以买卖契约的形式来进行货币交换营利。不 过,这可以是:

    a)家计的“副业”;

    例如:特定的家计成员自负盈亏地贩售家内工业的剩余品。 假如担当这样经营的成员并不固定,那么就不能称作“副业”。 但是当特定的成员自负盈亏地惟此贩售(或购入)是任,那么即 属于类型4(尽管有所修正),倘若他是为全体成员负责,则属 于类型1。

    b)整体劳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借着自己的劳动整备(地方的) 需求满足。

    例如:挨户兜售者,以及类似的自负商品行旅的小商人—— 他们所关心的主要是地方的移动以寻求市场所在,因此在前文中 置于“运输”的项目里讨论。行旅的“康曼达商人”有时是转向 类型3的过渡形态。运输劳务是否为“首要的”,而“商业利 得”为次要的,或者恰好相反,是完全没定准的。无论如何,凡 属此一范畴者,皆为“商人”。

    自营商业(类型4)往往是在占有生产手段的基础上来经营的,尽 管其处分力可能是通过信用筹措而来。自营商人总是将资本风险当作自 己的风险,并且总是由于占有生产手段的缘故而占有利得机会。

    自由的自营商业(类型4)内部的明细化与专门化,可以从许多不 同的观点上来探讨。从经济的观点看来,目前最紧要的在于根据商人媒 介交易的两造属于何种经济类型来加以区分,亦即:

    1. 剩余品家计与消费家计之间的交易。

    2. 营利企业(“生产者”或“商人”)与家计——“消费者”,当然,包 括所有的团体在内,尤其是政治团体——之间的交易。

    3. 营利企业与其他营利企业之间的交易。

    第1类与第2类相应于“零售商业”的概念,意指:销售给消费者(而 不问从何购得),第3类相当于“批发”或“批售”的概念。

    商业的进行方式可以是:

    a)市场取向的,又分为ⅰ)消费者的市场,一般而言是将商品陈 列于市场上(市场小卖商业),ⅱ)营利企业的市场,商品可能面市 (大型市场商业),或不面市(交易所商业)。

    大型市场商业多半,虽不至于必然,是季节性的。交易所商 业同样多半,亦不至于必然,是常设性的。

    b)顾客取向的,换言之,在于供给固定的顾客,特别是ⅰ)家计 (顾客小卖商业),或ⅱ)营利企业,可能是生产者(批货商)、贩售 者(批售商)或其他“第一手”或“第二手”等盘商(中间批发商业)。

    若根据财货被贩售的地理关联,则可区分为:a)地区间的商业, 和b)地方商业。

    商业可以实质上决定,a)特定的销售者为其买方(批发制商 业),b)特定的购入者为其卖方(销售独占商业)。

    类型a)类似工业经营的批发制形态,并且多半正是如此。

    类型b)为实质上“被规制的”商业(第二八节类型4—b)。

    贩卖自己的财货自然是任何市场性营利经营的一部分,即使经营本 身主要是作为“生产者”。但是此种(生产者企业所进行的)贩卖,若没 有专门为贩卖而雇用的特定行政干部成员(例如售货员),亦即固定的 职业性“商人”劳务活动,那么就不是我们上述定义下的“媒介”。当然, 这当中仍存在着许多过渡形态。

    商业的计算到达以下这种程度时,就叫做“投机”,换言之,当其取 向在于:实现机会是“偶然的”,因此,被评断为“无法计算的”,亦即意 味着承担“偶然的风险”时。从合理性的计算到(此种意味下的)投机性 的计算,存在着相当流动不居的过渡形态,因为,任何针对未来的估 算,在面对无法预期的“偶然”时,皆难以客观地确定。因此,这种区分 也只不过是合理性程度的不同。

    商业在技术上和经济上的劳务专门化与明细化,并未显示出任何 (异于其他范畴的)特殊现象。“百货公司”即相当于“工厂”,亦即将内 在的劳务专门化做最为充分的利用。

    二九 商业的概念与形态(Ⅲ)

    银行是指职业性的管理或供给货币的营利性商业经营形态。

    货币的管理可分为:

    1)为私人家计(家计存款,资产存放),

    2)为政治团体(对国家的现金出纳),

    3)为营利企业(企业存款,企业的现款估算)。

    货币的供给可分为:

    1)为家计需求:ⅰ. 私人(消费信用),ⅱ. 政治团体(政治信 用),

    2)为营利企业:ⅰ. 在对第三者的支付目的上(货币票据,转账或 银行汇兑),ⅱ. 作为顾客将来会到期支付的预借款,主要是票据贴 现,ⅲ.在资本信用的目的上。

    形式上,银行可以种种方式进行业务,亦即:

    1. 银行从自己的所有当中预借、预支或许诺支借货币,以应需求 (“活期账款”),无论有没有货币需求者的抵押或其他担保,

    2. 银行通过担保或其他方式,诱使他人来信用贷款。

    事实上,银行的营利活动一般说来目的不外乎:将本身借着信用所 贷来的资产再借贷出去以获得利润。

    银行可以从以下各方面取得信用贷与的款项:

    1. 从称重的贵金属库存,或从银行以信用取得的、现行铸币当局的 货币库存;

    2. 银行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证券(银行通货)或流通手段(银行钞 券);

    3. 他人的存款,亦即私人因信任而贷予银行的货币手段。

    无论是基于本身的信用取得款项,或是自行创造流通手段,银行在 理性经营的情况下必然是以下述事项为第一要务,亦即借着“支付准 备”以达到“流通性”,换言之,手边必须准备好极为大量的货币现款以 应支付,或者与此相应地,限定清楚自己的信用流通期限,以便拥有应 付正常支付请求的能力。

    创造货币的银行(纸钞发行银行),通常(虽非总是)要遵守团体 (商人行会或政治团体)强制规定下的流动性规范。同时,此种规则通 常是以如下的目的为取向,亦即:尽可能维持住某个货币领域里一旦被 选定的货币秩序,以防止货币的实质效用发生变化,并且因此而确保家 计、尤其是政治团体、还有营利企业的(形式)理性的经济计算,以免 受到(实质)非理性的“干扰”;特别是,此种规制往往也致力于尽量维 持住本国的货币种类、在面对其他货币领域的货币种类时——借此,贸 易关系和信用关系得以存在或期望——的稳定价格(“固定汇率”“比 价”)。此种针对货币领域的非理性所采取的政策,科纳普称之为“支付 手段政策”(lytrische Politik)[5]。此一政策,在纯粹的“法治国家”(自 由放任主义的国家)里,是国家所可能采用的典型经济政策当中,最为 重要的一种。就其理性的形式而言,此种政策全然是近代国家所特有 的。

    关于中国的铜货和纸币政策以及古罗马的铸货政策,将在适 当之处提及。两者皆非近代的支付手段政策。惟有中国行会的银 行通货政策(汉堡银行通货政策的范本)[6]才合乎我们此处意涵 下的理性。

    所谓金融业务(Finanzierungsgeschäfte),是指业务之目的在于对 企业的营利机会行使带来利得的处分,而无论此种业务是由“银行”或由 其他机构来经营(诸如一时性的或私人的副业,或某个“金融业者”的投 机政策的一部分)。业务的进行方式可能是:

    a)通过对有价证券的营利机会的占有权之变更(“商业化”),直 接或借着c)项所提的“融资”企业而取得有价证券。

    b)通过有系统地提供(有时是拒绝)营利信用。

    c)通过强制向来互相竞争的企业相结合(无论是在必要的情形下 或出于期望),这意味着:

    ⅰ. 处于同一阶段的诸企业之独占性的规制(卡特尔化),

    ⅱ. 前此相竞争的各企业被独占性地结合于单一的支配之下,目的 在于淘汰收益性最低者(合并),

    ⅲ. 阶段相连续的专门化企业(并不必然是独占性的)相结合于一 个“组合”,

    ⅳ. 借着有价证券的操作而使众多企业听命于某个支配中心(托拉 斯化),并且(出于期望)有计划地创设出目的在于利得或纯粹只是为 了权力的新企业(金融的支配)。 “金融业务”当然往往是由银行来经营,并且通例而无可避 免地要借助于银行。不过,操支配大权的往往是证券商(像 Harriman),或从事生产的个别大企业(Carnegie),同样地, 在卡特尔化的情形下则为巨型企业(如Kirdorf等),托拉斯化 时则为个别的“金融业者”(如Gould,Rockefdller, Stinnes,Rathenau)。详见下文。

    三十 资本计算的最高形式合理性的条件

    生产企业若要达到资本计算之形式理性的最高点,则必须符合下列 的前提条件:

    1. 所有者完全占有一切物质性的生产手段,并且,市场上完全没有 营利机会被形式上占有的情形发生(财货市场的自由)。

    2. 所有者可以完全自主地选择管理人,亦即,管理上完全没有形式 占有的情形发生(企业的自由)。

    3. 完全没有劳动者占有劳动地位和营利机会的情形,反之,所有者 占有劳动者的情形亦付之阙如(自由劳动,劳动市场自由及劳动者筛选 的自由)。

    4. 完全没有实质的消费规制、生产规制与价格规制,也没有其他限 制交换条件之自由协定的秩序存在(实质的经济契约自由)。

    5. 技术性的生产条件具有完全的可计算性(机械性的合理技术)。

    6. 行政秩序与法律秩序的功能运作具有完全的可计算性,并且,一 切协定都有来自政治权力的可靠且纯粹形式的保证(形式理性的行政与 形式理性的法律)。

    7. 经营及其(成败)命运尽可能彻底地与家计和资产的运势相分 离,特别是,资本装备与资本关联要清楚彻底地与所有者的资产装备和 资产的继承关系分别开来。一般而言,此一条件将可为下面这些大企业 带来形式上的最适状态:1. 原料加工业、交通业和矿业,如果它们是采 取公司的形态,并且股份可以自由让渡而资本无关个人责任地受到保 证;2. 农业,如果是采取(比较上)长期大规模租借契约的形态。

    8. 货币制度具有最大可能程度的形式理性。

    只有少数几点必须加以说明(尽管这几点前面已经提过)。

    1. 关于第3点:对于劳动者的处分权,不自由劳动(尤其是 完全奴隶)比起以薪资来雇用劳动,提供了形式上较无限制的空 间。只不过,a)拥有活生生的人所必须投入的资本需求额,亦 即购买奴隶并供养他们的投资额,要比雇用劳动来得大,b)活 人资本的风险,特别的非理性(这是因为要面对各种非经济性的 情境,尤其是在政治因素的影响下,达到最高点),c)由于奴 隶市场及相应的奴隶价格波动不定,因此奴隶资本的投资负债计 算是非理性的,d)同理,奴隶的补充与募集(尤其是在政治条 件下)也是非理性的,e)当奴隶被允许拥有家庭的情况下,使 用奴隶的成本必然大为增加,因为必须给养他的妻子又扶养他的 小孩,然而往往又无法合乎经济理性地用之为劳动力,f)奴隶 劳务的充分利用,惟有在不允许奴隶成家和无情的训练之下,方 有可能,不过如此一来,又加大了d)所提示的非理性的程度, g)将奴隶劳动使用在必须具备高度自我责任和关系自我利害的 工具与设备上,经验显示是不可能的,h)不过尤其重要的还在 于:筛选的不可能,换言之,依测试而雇用,以及因应景气的衰 退或个人的不中用而予以解雇,是不可能的。

    奴隶经营惟有在下述情况下方为有利可图:a)可以很便宜 地畜养奴隶,b)奴隶市场稳定地提供货源,c)农业生产上采取 大规模耕作地制,或工业上仅限于极简易的操作。此种利用方式 的最重要几个例子是:迦太基和罗马的几个殖民地、北美的大规 模耕作地制农场以及俄罗斯的“工厂”。奴隶市场的枯竭(由于 帝国的和平化)造成古代大规模耕作地制的萎缩;北美也基于同 样的情况而趋向不断地寻求便宜的新土地,因为除了奴隶成本之 外已无法同时再支付土地租金;在俄国,奴隶工厂几乎无以招架 Kustar(家内工业)的竞争,而且根本竞争不过自由的工厂劳 动。早在奴隶解放之前,就不断地有诉请准许解放劳动者的呼 声,而随着自由工场劳动的引进,奴隶工厂也就瓦解了。

    在薪资劳动者的雇用方面,a)资本风险与资本花费较小, b)再生产与养育子女的负担全都落在劳动者自己身上,他们的 妻儿也必须自行“寻觅”工作,c)因此,在解雇威胁下使劳动 的效能有达到最适值的可能,d)也能够根据劳动能力与劳动意 欲而进行筛选。

    2. 关于第7点:在英国,具备资本计算的借地经营与限嗣继 承的土地所有相分离绝非偶然之事,而是当地数百年来(由于农 民保护之阙如——岛国环境所造成)自行发展的表现。土地所有 与土地耕作一旦结合,将使土地转化为农业的资本财,这不但会 升高资本需求额与资本风险,而且有碍于家计与经营的分离(继 承财产形成经营所必须承担的负债),也限制了经营者运用资本 的自由,最后则为资本计算导入种种非理性的因素。因此,就形 式而言,土地所有与农业经营的分离提高了资本计算经营的合理 性(此一现象的实质评价当然又是另一回事,而评价的结果又随 着价值观点之不同而千差万别)。

    三一 “资本主义的”营利取向之典型方向

    “资本主义的”(换言之,在合理性的情况下:合乎资本计算的)营 利取向有着种种相互不同的典型方向:

    1. a)以借着自由交换(形式上并非强制的,实质上至少相对而言 是基于自由意志的),在市场上持续地买入卖出(“商业”)的收益机会 为取向,b)以运用资本计算的持续性财货生产经营里的收益机会为取 向。

    2. 以下面各种营利机会为取向:a)在不同种类的货币上做交易或 投机,承接各式各样的支付业务和创造各种支付手段;b)职业性的信 用授予,(ⅰ)或为消费目的,(ⅱ)或为营利目的。

    3. 以政治团体或政治取向的团体或个人之掠夺性的营利机会为取 向,例如战争资金或革命资金的筹措,或借着贷款和供给对政党首脑的 融资。

    4. 以依恃暴力的、政治权力所保证的支配而进行的持续性营利之机 会为取向:a)殖民地的营利(借着强制供输或强制劳动的大型耕作地 制而进行的营利,或借着独占性和强制性的商业来营利),b)国家财 政的营利(借着承包租税和承包官职来营利,无论是在本国或殖民 地)。

    5. 以提供政治团体非日常性需求的营利机会为取向。

    6. 以下列的营利机会为取向:a)在规格化的商品或有价证券式的 企业股票上,做纯粹投机性的交易;b)执行公共团体之持续性的支付 业务;c)将有价证券出售给募集而来的投资者,以此方式而对企业的 创设进行融资;d)在获取致利的营利规制或获取权力的目的下,对资 本主义企业和形形色色的经济团体进行融资。 第1和第6项大多是西方所特有的。其余几项(2—5项)数千年来即 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不管是交换的可能性和货币经济(第2项)或货 币融资(3—5项)。作为营利手段,这几项在西方很少具有如其在古代 那样显著的重要性,除了某些地区和短暂时期(尤其是战时)。在大地 出现和平化的地方(如中国和罗马后期那样的统一帝国),这些类型无 不萎缩,只有商业与货币业务(第2项)以资本主义的营利形态留存下 来。因为,政治性的资本主义融资无处不是a)国与国之间权力竞争的 产物,以及b)因此而来的资本竞争的产物——这些资本本来就在彼此 之间自由流动。直到统一的帝国出现才为此画下休止符。

    就我记忆所及,此一观点迄今就数普伦格(J. Plenge)表 达得最为清楚(参见其《从贴现政策到货币市场支配》)。前 此,只有我的一篇论文《古代农业情况》提及[7]。

    惟有西方认知了具备固定资本、自由劳动、理性的劳动专门化与劳 动结合、纯粹流通经济的劳务分配、并且建立在资本主义营利经济基础 上的理性的资本主义经营。换言之,只有在西方,我们发现到形式上纯 粹自愿的劳动组织的资本主义形态(作为广泛大众之需求满足的典型与 支配形态),以及劳动者与生产手段的分离和有价证券持有者之占有企 业。惟有在此处才有公债(出之以发行定期金证明的形式)、商业化、 发放业务与融资业务(作为理性经营的对象)、商品与有价证券的交易 所买卖、“货币市场”与“资本市场”,以及作为营利经济上之合理组织来 进行企业化财货生产(而不只是贩卖)的独占性团体。 此种差异需要说明,但此项说明不能仅仅基于经济的理由。前述第 3—5类型在此将总括为“政治取向的资本主义”。下面的整个论述也特别 是在于解决这个问题。一般而言,目前所能指出的只有下列几点: 1. 显而言易见地,举凡以政治为取向且提供此种营利机会的事情, 就经济观点而言,换言之,就以市场机会(亦即家计的消费需求)为取 向的角度而言,都是非理性的。 2. 同样,纯粹投机性的营利机会(2a、6a)和纯粹的消费信用(2b —ⅰ),从需求满足和财货生产之经济行动的角度而言,也是非理性 的,因为两者皆取决于偶发性的拥有机会或市场机会,而企业创设机会 和融资机会(6b,c,d)有时候也是如此,不过,倒不是必然如此。 近代经济的独特之处,除了理性的资本主义企业之外,就数(1) 货币制度的样式,及(2)企业股份借着有价证券的方式而商业化的形 态。两者的特色有必要再加以说明,首先,从货币制度开始。

    [1]参见顾忠华译,《社会学的基本概念》,52页。——译注 [2]这是韦伯在关于是否应为小土地所有者的耕地诉请法律保护的 议题上所作的备忘录(Deutscher Juristentag ⅩⅩⅣ 1897),Verhandlungen,Ⅱ,pp.15—32。 [3]此处所说的革命是指德国在一次大战战败后,于1918年建立共 和政体的革命。——译注 [4]卡图(Marcus Porcius Cato,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 家、文学家、史学家与雄辩家,历任执政官与监察官。韦伯此处所指的 是他所著的《农业论》(De agricultura),在其中,他描述了葡萄 酒、橄榄油、水果与放牧等等的农业经营,尤其是为贩卖而生产的“资 本主义经营”的方式。另参见韦伯所著的《古代农业情况》 (Agrarverhältnisse im Altertum,1909),pp. 243—248。——译 注 [5]此处所谓的“支付手段”即货币。科纳普在其《货币国定论》 (Staatliche Theorie des Geldes)当中提出货币的“支付手段理 论”(Lytrologie),此即韦伯此处用语的根源。“lytrisch”一词源 于希腊文“lytron”,意指支付手段,特别用以指和支付有关的或规制 支付工具的机构或机关。 此前的货币学说认为货币的价值在于作为素材的金银等金属本身的 价值,而科纳普的理论要旨则在于说明货币的价值乃是其作为支付手段 而为社会所承认的事实。以金属块因称重而被使用为货币的历史事实为 起点,货币金属论者主张货币单位所根据的乃是金属本身的价值,并 且,从称量货币转移到铸造货币,原因不过是支付的便利,上述情况并 无基本改变,即使从铸货转移到纸币,也不过是兑换受到保证而已,亦 不动摇上述主张。然而,在科纳普看来,即使在金属称量制下,倘若国 家选定了异于此前的金属作为货币,那么货币价值即与以前的金属分 离,并且,铸货若因磨损而未具备实质价值时,以及进一步以纸而非金 属来当作证券时,这些铸货与纸币皆是以被指定的面额而通行。这在在 说明了货币乃是名目上的支付记号(Zahlmarke)这个事实。总之,科 纳普的结论是:货币乃是通过国家的法制来保证其通用力的、名目的支 付手段。——译注 [6]韦伯认为中国提供了汇兑银行的范例,其方式是商人在确定重 量单位后,先将银两寄存钱庄,然后在清结债务时,用钱庄的票据支付 给对方。因此这种银行货币是以商人存入钱庄的贵金属为准备金,作为 对于和钱庄有往来的人的专用支付手段。虽然这只是一种并不经营信用 业务的汇兑银行(Girobank),但韦伯视此为银行纸币的起源处。关于 银行通货本位制的成立与发展,以及中国是否为其起源范本,详见《经 济与历史》,147页;有关汉堡的银行通货(Hamburger MarkBanko),详见《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译注 [7]J. Plenge,Von der Diskontpolitik zur Herrschaft über den Geldmarkt,Berlin,1913;M. Weber,“Agrarverhältnisse im Altertum,” Handwärterbuch der Staatswissenschaften,3. Aurl. Bd. I,1909.

    第五章 货币制度

    三二 近代国家的货币制度与货币种类:无限制通货

    1. 近代国家

    a)彻底地通过法律独占货币秩序,

    b)几乎毫无例外地独占货币制造(货币发行)——至少就金属货 币而言。

    1. 这两种独占起先完全是基于纯粹国家财政的因素(铸币 利差和其他铸造利得)。因此,禁用外国货币(此处姑且不 论)。

    2. 货币制造的独占直到当今未必各处皆然,例如不来梅 (Bremen)直到货币改革(1871—1873)前仍使用外国货币为无 限制通货[1]。

    进一步,近代国家

    c)随着租税和国营企业的重要性愈来愈高,于是借着国家本身的 财务或借着以国家预算来经营的财务(两者统称为“统治的财务”)[2], 而成为:i. 最大的(社会)支付收受者,和ⅱ. 最大的支付承担者。 若撇开a)和b)不谈,就c)而言,由于国家在金融上举足轻重的 地位,因此国库对于货币的态度便成为货币制度的关键所在,尤其是针 对以下的问题:何种货币是国库事实上(“统治业务上”)—ⅰ)能够使 用,也就是能够付出的?ii)何种货币是强制公众作为法定货币的?此 外,何种货币是国库事实上(统治业务上)—ⅰ)接受的,ⅱ)全然或 部分拒绝的。 部分拒绝的例子是纸币——当关税支付所要求的是金子时; 全然(至少最终)被拒的例子诸如:法国革命时期的阿西尼亚纸 币(Assignaten)[3]、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部同盟各州的货币、 太平天国之乱时期中国政府发行的货币[4]。 货币若为法定的(legal),那么将可以定义其为:任何人——因此 也包括(并且尤其是)国库——皆“有义务”要接受与给付的“法律上的 支付手段”,不管是在一定限度内或是无限的。货币若为统治的 (regiminal),那么其定义为:国库所接受与强制的货币——国库强制 的货币特别称之为法定的强制货币。 “强制”的发生,可以是:

    a)基于既已存在的法律权限,为的是要达到本位政策的目的,例 如停止银币铸造后(其实,如众所知,并没有成功!)的塔勒(Taler) 与五法郎银币[5]。

    b)因为无力以其他的支付手段来支付,如此则导致下列情况:

    i)必须借着既存的法律权限来开始国定化使用此种货币的局面,

    ⅱ)创制一种形式的(法律的)权能以强制使用新的支付手段(这 是朝向纸币本位的发展多半必须采行的措施)。 在最后这一种情况下(b—ⅱ),事情的发展通常是:迄今所用的 (法律上或事实上)可兑换的流通手段,无论前此是否具有法律上的强 制力,但今后则成为被有效强制且事实上不可兑换的纸币而继续通用。 国家可以在法律上指定任何一种对象为“法定的支付手段”,以及指 定任一种钞券对象为意指“支付手段”的“货币”。对于这些支付手段,国 家可以设定任意的价值交换率,并且就流通货币而言,设定任意的本位 关系。

    法定货币制度的某些形式上的骚动是国家很难以防止或根本无能为 力的,诸如:

    a)就管理货币而言:伪造——多半是非常有利可图的;

    b)就一切的金属货币而言:

    ⅰ)将金属拿来作货币之外的用途——当金属原料的制品拥有很高 的价值时;特别是当此种金属处于不利的本位关系时(见ⅲ),情况更 是难以避免;

    ⅱ)金属货币流出到具备更有利的本位关系的其他地方去(当其为 流通货币时);

    ⅲ)法定的本位金属提供于货币铸造——与无限制通货(铸币或纸 币)相较之下,当金属货币的比价被压低设定且低于市场价格时。 当流通手段的兑换被停止时,名目金属与纸币的比价若是以等同于 相同面额的名目纸币来设定时,往往是不利于金属货币的,因为正是在 无法以金属货币来支付时,才发生兑换停止的事。

    多种金属流通货币之间的本位关系,可以借着下述方式来决定: 1. 根据个别情况下与国库之间的交换价率(自由平行本位制), 2. 根据定期性的价率评定(定期价率的平行本位制), 3. 根据永久的法定兑换率(复金属主义,例如:双金属本位制)。

    第1与第2项下,通常只有一种金属是统制性与有效的本位金 属(中世纪时是银),其他则为与国库行情比价下的商业通货 (Friedrichsd’or,Dukaten)[6]。彻底区分各种流通货币的特 殊使用性,在近代的货币制度里是罕见的,但从前却是所在多有 (如中国、西方中世纪)。

    2. 将货币定义为法定的支付手段与管理(支付手段)的产物,就社 会学角度而言,是未尽其义的。此一定义(用科纳普的话来说)是 从“有债务存在的这个事实”开始[7],特别是对国家的租税负债与国家的 利息负债。就债务在法律上的履行而言,重要的是货币名目的恒定维持 (尽管货币材料在其间有所变换),或者,当名目变更时,更要顾及货 币之“历史定义”的原则[8]。现今,个人已超乎此而视货币名目单位为其 货币名目收入的一定比率部分,而不是钞券式的铸币或纸币。 国家可以通过立法及行政干部在其实际的(统治的)活动上,真正 于形式上支配住在其支配之下的货币领域里的有效“通货”。 我们假设这是国家拥有现代行政手段的情形。例如中国就一 直不曾如此。在中国古代,“中心支付”与“中心收 受”(“从”国库支出和支付“到”国库)[9]在整体流通量上是 微不足道的,即使到晚近,中国似乎也还是无法让银成为金本位 下的限定货币(Sperrgeld)[10],因为政府的权力手段并不足以 对付当时确实已经流行的滥铸。 然而,问题不止牵涉到(既存的)债务,同时也牵涉到债务实际上 在未来偿还时的交换与契约重订。不过,也因此而直接导致使货币成为 交换手段的取向(见第六节),换言之,也就是以货币在将来被不特定 的许多其他人取用为(在或许是预估的价格关系上)、交换人们所认为 的特定或非特定财货的可能机会为取向。 1. 当然,在某些情况下,也可能是以这样的机会为主要取 向,亦即对国家或私人的紧急债务可以用营业额来清偿的可能机 会。不过,此处我们姑且置之不论,因为这只发生在“紧急情 况”下。 2. 正是在这一点上,科纳普的《国家货币论》显现出其不 足之处,尽管在其他方面他的论述是完全“正确”又十足精彩且 具深远的根本价值。 进一步,国家本身之需求货币——不管是从租税或从其他方面收取 而来——不只是作为交换手段,而是往往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要以货币来 支付债务利息。不过,国家的债权者所真正想要的是利用货币为交换手 段,并且因此而追求货币。而国家本身对货币的需求几乎总是,有时甚 至一直是仅仅以之为将来在市场上(相应于流通经济的方式)满足国家 效用需求的交换手段。因此,货币作为支付手段的这个属性,尽管在概 念上确实有加以厘清的必要,然而此一性质终非是那么紧要的。 根据其与市场财货相较下所得的评价,货币对于其他特定财货的交 换机会,称之为实质的效用(1. 相对于其作为支付手段的形式的、法定 的效用,2. 相对于其作为交换手段且因形式上的使用而往往发生的法律 强制力)。原则上,作为一种可确认的事实,“实质的”评价惟有在下面 两种情况下才会产生:1. 相较于特定种类的财货,2. 每个人基于货币对 他自己的边际效用(依其所得而定)所做出的评价。此种评价——同样 对个人而言——自然会随着个人所能够处分的货币数量的增加而有所变 化。因此,首先,对货币发行当局而言,货币的边际效用会往下低落, 特别是(而不只是)当其创造出管理货币,并且用以作为“中心支付”时 的交换手段或强制使之为支付手段;其次,对国家的交换伙伴而言,由 于其意下的价格上扬(相应于国家行政当局之下滑的边际效用评价), 致使货币大量落入其袋中。以此,在他们当中形成的“购买力”——换言 之,对这些货币拥有者而言如今更加滑落的货币边际效用——可能反而 造成他们在进行购买时更加上扬的价格,等等诸如此类。相反,如果国 家“回收”部分岁入时的钞券,换言之,不再流通使用(并且销毁),那 么相应于其货币库存量下降而使得边际效用评价上升的结果,国家必然 要紧缩其岁出,并且因而适当地调降其供给价格。如此一来,结果刚好 相反。因此,就流通经济而言,特别是(当然不只是)管理货币便有可 能在个个货币领域里产生出价格变动的作用。 至于是哪些财货,以及变化的缓急,此处姑且不予讨论。

    3. 普遍说来,在本位金属的筹措上,举凡价格的滑落和供给的增 加,或者反过来,价格的上扬和供给的缩小,若有任何的变动,都会对 所有具有流通货币的国家造成类似的结果。金属的货币使用和非货币使 用之间,有着紧密的依存关系。然而,非货币使用会对货币评价产生决 定性影响的惟一情况,就是铜货(在中国的情形)。若是金,那么很明 显地,只要金是作为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11],并且一如现今的情况 那样,作为主流商业国家的货币领域里的流通货币,那么其价值即等同 于扣除了铸造成本后的名目金币单位。银的情况在过去也是如此,而现 在若仍保有金一样的地位,则亦可能如此。 某种金属,若其本身并非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然而却是某些货 币领域里的流通货币,那么自然会享有和这些领域里的名目货币单位相 同的评价——不过,此一货币单位本身却会相应于附加费用与流通量, 以及因应所谓的“国际收支”(Zahlungsbi Lanz)[12],而在其本位相互间 的关系上发生(“泛轴式的”)变化[13]。 最后,倘若贵金属普遍被用来铸造规制下的(亦即有限的)管理货 币,不过并不是流通货币(而是限定货币,详见下面几段),那么此种 贵金属的价值便会全然根据其非货币的评价而被断定。问题总是在于: 这样一种贵金属的生产是否有利可图,以及有利到什么程度?如果它被 完全非货币化,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变成:根据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所 评估出来的货币成本,和非货币的需求之间,关系如何?相反,如果普 遍被用来作为流通货币和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那么问题主要便在于 其成本和货币需求间的关系。最后,如果被长期地使用为特殊的流通货 币或管理货币,那么这样的“需求”是否十足地超乎其以本位相互间的支 付手段来表示的成本,便成为评价的关键所在。若仅作为特殊的流通货 币使用,长期而言,这样的局面不太可能出现,因为特殊的流通货币领 域相对于其他货币领域的汇兑率,长期看来是往下滑落的趋势。这情形 只有在完全闭关自守的情况下(从前的中国和日本,现在则为因大战而 事实上相互断绝往来的各国),才不会影响到国内的价格。同样地,若 仅使用之为受规制的管理货币,那么此种被牢牢限制住的、使用为货币 的机会,只有在铸造率非常高的情况下,才会(对该金属的价值)扮演 决定性的角色,然而,基于同样的道理,其结果,和上述使用为特殊货 币的自由铸造情形,大同小异。 对货币金属的整个生产和(货币性或非货币性的)加工的独 占(在中国一度实现过),是理论上的极端情况,即使在有许多 货币领域相竞争以及使用雇佣劳动者的情况下,这也不比或许是 想象中的那样可以开创出什么新的展望。因为,假使所有的中心 支付都采用此种金属,那么限制铸币或国库进行高度兑换的一切 努力(想必会获致相当大的利得),也只是得到同样的结果,就 像在中国高度的铸币利差下所展现的情形。首先,与金属相较之 下,货币非常“贵”,所以(使用雇佣劳动的)矿业生产就变得 非常不划算。随着铸币限制的逐步增高,则反而出现“逆通货膨 胀”(KontraInflation,Kontration)的作用,而此一过程 (如中国那样有时导致全盘的铸币自由化),甚至演变成货币代 替品的出现和实物经济(就像中国实际发生的情形)。即使在流 通经济继续维持下去的情况下,支付管理手段,就长期而言,基 本上亦无它法可循,尽管“自由铸造”是合法的——只不 过,“营利的”经营方式不再是上选的途径,其中的意义下面再 谈。另一方面,全然社会化之处,“货币”问题并不存在,而贵 金属亦不为生产对象。

    4. 贵金属之所以占有正规本位金属与货币材料的地位,纯粹是由于 其作为装饰品、并且因此而成为典型的赠品之机能的历史因素,不过, 除了纯粹技术性的缘故之外,此一地位尚取决于其特别是依称量而作为 交换财货的特质。贵金属至今仍能保有此种机能并非自明之理,而是另 有重要的诱因,因为当今任何人在支付超出一百马克(以战前的本位货 币计)时,平常都会以钞券来作为支付手段(尤其是银行纸币),并且 希望收到的是此种支付手段。

    5. 在所有的近代国家里,钞券的发行不仅受到法律的规制,并且为 国家所独占。国家可能自行来经营,或者交由某个(或某些)国家赋予 特权的发行所来进行,但必须服膺于国家的规范监管之下(钞券发行银 行,Notenbanken)。

    6. 统治的无限制货币(regiminales Kurantgeld)是指国库实际上总 是强制发行的货币。另一方面,事实上不为国库所强制者,相反的是在 私人相互间的交易上根据形式法律而被确立的本位货币,此乃辅助的本 位货币(akzessorisches Währungsgeld)。凡是在私人交易里惟有达到法 规上的某种最高额度时方才确立者,称为限制货币 (Scheidegeld)[14]。

    以上的术语是承接科纳普的概念而来。以下所述更是如此。

    “确定的”(definitiv)货币是指统治的无限制货币,而“暂定 的”(provisorisch)货币则是指所有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窗口)有效 地变现或兑换成前者的货币[15]。

    7. 长期而言,统治的无限制货币自然同样必须是有效的货币,而不 是自外于此种条件的“官方的”、单只于法律上通用的无限制通货。然 而,如先前所说的(第六节),“有效的”无限制通货要不是1)自由的 流通货币,就是2)非规制性的管理货币,或是3)规制性的管理货币。 国库在进行支付时并非完全依照自由意愿,换言之,一以对其而言似乎 是理想的货币秩序为取向,而是取决于1)其本身的财政状况,2)有力 的营利阶级的利害。

    依其票面形态,有效的本位货币可能是:

    A. 金属货币。惟有金属货币才可能是自由流通货币。然而并非必 然是。

    Ⅰ. 金属货币之为自由流通货币,是当支付手段管理当局将各色质 量的本位金属铸造成货币或将之转换成票面硬货(铸币)时,换言之, 当素材价格制(Hylodromie)成立时[16]。然后相应于良质本位金属的种 类而得出支配性的金、银或铜之类的有效的自由流通本位货币。支付手 段管理当局是否能让素材价格制有效地运作下去,并非一意孤行即可成 事,而是要取决于人们是否对铸造货币有兴趣。 a)素材价格制的维持可以是“官方的”,而不计其是否为“有效 的”。在下述的情况下,素材价格制即为官方所维持的但并非有效的: aa)当多种金属被制定交换价率的、法定的素材价格制存在时(复 金属制),不过,此时其中的某种(或某些)金属的官方价率比起生金 属的时价来是过低的。其所以不是有效的,在于如此一来,惟有比起时 价有着过高价率的金属会被私人拿来铸造货币,并且被支付者使用于支 付上。倘若国库拒斥此种金属,那么有着过高价率的货币便会一直“壅 塞”到国库里,直到连国库也没有其他支付手段可用为止。假如价差一 直被冻结住,那么以过低价率的金属所铸造的货币便会被熔解,或者被 当作商品那样按照重量卖出以换取有着过高价率的金属铸币。 bb)当支付者,特别是处于紧急状态下(如aa所见)的国库,持续 且大量地运用其形式上所属的或篡夺而来的权利,强行其他种类的金属 或钞券式支付手段时。此种被强行的支付手段不只是暂定的货币,而 且,要不是1)先前的辅助货币,就是2)先前的暂定货币,但由于兑换 当局之丧失支付能力而目前已不再是能兑换的。 在aa)的情况下,先前的素材价格制往往停摆,同样地,在bb)的 1)以及特别是2)的情况下,当辅助货币或不再有效的暂定货币被大规 模且持续地强制运用时,先前的素材价格制也会停摆。 在aa)的情况下,惟独有着过高价率的金属(如今成为惟一的自由 流通货币)的素材价格制出现在台面上,因此,也就是成立了新的金属 (流通货币)本位制。在bb)的情况下,则“辅助的”金属货币或不再有 效的暂定的钞券货币成为本位货币(第1种情况为限定货币本位,第2种 情况为纸币本位)。 b)另一方面,素材价格制也可以不用是“官方的”——由于法规之 故——而为“有效的”。 例如:中世纪的货币铸造权保有者,竞相尽其所能地打造铸 币,此乃一种纯粹取决于国库之铸币利差关怀的竞争。尽管当时 尚未有一种形式上的素材价格制形成,然而实际的情形至少倒颇 为相似。 基于以上所述,我们可以定义如下:当某一种金属(无论其为金、 银或铜)是处于法定的素材价格制之下时,我们称之为单一金属本位 制,当处于法定的素材价格制下的是多种(无论其为两种或三种)金 属,且彼此间有着固定的本位关系时,我们称之为复金属本位制,若彼 此间没有固定的本位关系,我们称之为平行本位制。惟有那些处于有效 的素材价格制之下的,亦即作为有效的“流通货币”的,方可称之为“本 位金属”和“金属(金、银、铜、平行)本位”(当其为有效的流通货币 时,即为流通货币本位)。

    在拉丁货币同盟的所有国家里[17],直到随着德国的货币改 革而停止银货铸造之前,“法定的”是两金属制。然而有效的本 位金属通常只是那种在市场关系当中有着较高价率的金属,因此 也就是单独享有素材价格本位制的金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 (本位)关系的安定化如此强而有力,以至于人们往往根本没有 察觉到这种变化,还以为真正支配局面的是有效的“两金属 制”。另一种金属铸币就变成“辅助货币”。(此事与科纳普所 述相当吻合)。因此,“两金属制”——至少在两个以上的自律 与自主的铸币发行机关相互竞争的情况下——之为有效的本位制 度,往往不过是过渡的形态,除此以外一般而言这仅仅是一种纯 粹“法定的”而非有效的事体。

    被过低评价的金属之所以不受铸币发行机关的青睐,自然并 非“统治的”(通过行政管理策略)导向使然,而是(我们假定 变化不居的)市场状态和继续坚持既有本位关系的结果。当然, 货币管理当局是可以亏本地铸造这种货币为“管理货币”,然而 在金属的非货币利用价值较高的情况下,可就没办法使它保持流 通了。

    三三 限定货币

    Ⅱ. 在金属货币为无限制通货的情况下,凡是非素材价格制的金属 货币,即称为限定货币。

    限定货币是以下列的几种形态流通,亦即:

    1)作为“辅助的”货币,换言之,和同一货币领域里的另一种无限 制通货有着一定交换价率的货币,亦即和a)另一种限定货币,b)纸 币,c)流通货币,有着一定交换价率的货币。

    2)作为“以本位相互间为取向的”限定货币。这特别是当其为自身 之货币领域里惟一流通的无限制货币时,为了准备用来作为在其他货币 领域里之支付时也可以使用的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无论是以条块或 以铸货的方式),此即本位相互间的准备基金,而这就是本位相互间 的限定货币本位制。

    a)当其为惟一的无限制货币,但并非以相互本位间为取向时,称 之为特殊的限定货币。

    如此,限定货币的交换价率可由一次次之购入本位相互间的 支付手段或“外汇”之际来当下决定,或者,可能的话,一般统 治性地订定出其作为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之交换价率。 (就1与2而言):塔勒银货(Taler)是与本位货币评比下 决定其交换价率的限定货币,而五法郎银货则至今仍是如此,两 者皆为“辅助的”(货币)。荷兰的基尔德银币(Gulden)则 是“以本位相互间为取向的”(金本位的)货币,(其后,随着 铸币的限制,曾一度成为“特殊的货币”,但后来又成为一般货 币),印度的卢比亦是如此。中国的“元”在1910年5月24日的 铸币章程之后,只要法规上并未提及的素材价格制实际上亦不存 在的话,即是“特殊的”货币(美国委员会所提议的国际金本位 取向被拒绝了)。 就限定货币而言,素材价格制对于贵金属拥有者的私人经济方面是 非常有利的。虽然如此(并且,毋宁因此),限定措施依旧实行下去, 若不然,则随着目前的限定货币金属之导入素材价格制,恐怕会使得其 他愈来愈因之而被贬低交换价率的金属的素材价格制成为无利之途而被 放弃,并且以此种金属所铸造出来的、如今愈来愈受阻的(见下一段) 限定货币的库存,就会被拿来作货币之外的更有利的运用。就合理性的 支付手段管理而言,之所以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理由在于:另外的 这种金属是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 b)限定货币(因此也是无限制通货)在此种情况下称为受阻的流 通货币:和a)的情形下相反,自由铸造制虽然是法定的,但就私人经 济面而言却是无利可图的,因此事实上根本行不通。之所以无利可图, 理由在于:和市场价格相较之下,金属的本位关系相对于1)流通货 币,或2)纸币,是相当不利的。此种货币也曾一度是流通货币,但在 1)复金属制的情况下,由于市场价格关系的改变,在2)单金属制或复 金属制的情况下,由于金融恐慌——致使国库无法以金属货币来支付而 必须强行发放纸钞并禁行兑换——导致有效的素材价格制之私人经济面 的可能性归于零。这样的货币(至少在理性的情况下)就不会再被流通 运用了。 c)除了限定的无限制货币(Sperrkurantgeld)——此处惟其称 为“限定货币”——之外,尚有一种被限定的金属限制货币 (Scheidegeld),此乃一种在某一“临界”额度之上方被强制接受为支付 手段的货币。此种被限定的限制通货,虽非必然,但通常是有意地比本 位铸币要更“低价地”被铸造出来(以免被熔解的危险),因此多半是 (虽非总是)暂定货币,亦即在特定的窗口上可以兑换的货币。 此乃日常经验,故而此处别无特加申述的必要。 所有的限制货币和相当多种类的金属限定货币在货币制度里占有和 纯粹的券货(如今的纸币)相去不远的地位,其不同之处端在于前者的 货币素材尚有某些重要性的其他用途。金属素材的限定货币,当其 为“暂定货币”时,亦即当其被兑换成流通货币的处置有着十足的准备 时,即相当接近于流通手段。

    三四 钞券

    B. 钞券(Notales Geld)当然通常是管理货币。就社会学理论而 言,“货币”通常正是指具有一定的票面形态(包括表现出一定的形式意 义的)证券,而非现实上后者所可能(并非必然)代表的“诉求”(实际 上,就纯粹无法兑换的纸币而言,这样的诉求即完全不存在)。 在形式和法律上,钞券作为官方承认可兑换的持有者债券,可以是 由下述的单位发行:a)私人(例如17世纪时英国的一个金匠),b)被 赋予特权的银行(银行券),c)政治团体(国家证券)。若其为可 以“有效”兑换的,亦即只作为流通手段,亦即“暂定货币”,那么它可以 是:1)被保证全额兑换——此时,其为凭证,2)只有对国库提出要求 时才保证被兑换——此时,其为流通手段。兑换的完成可以通过:a) 特殊称量规制的金属成色(银行通货),b)金属货币。 钞券原先总是作为暂定的(可兑换的)货币而被发行出来,特别是 在现代,典型的都是作为流通手段,且几乎都是银行券,因此通常即为 金属本位制下具有现行票面金额的债券。 1. 与上一段的第一句有所乖隔的情形,是当某种钞券由另 一种钞券来取代时,譬如由银行券来取代国家证券,或者反之。 不过,这就不是原先发行的情形了。 2. 针对本节开头所言:当然还有其他既非票券,亦非铸 币、证券或其他实物的交换手段和支付手段存在,这是毋庸置疑 的。然而,我们并不称此为“货币”,而是视情况而定称其 为“计算单位”或类似的名称。“货币”的特征正在于它是与一 定量的票面加工品联结在一起的意涵,而这绝不是“无关紧 要”和单只“表面的”特质。 如果目前的暂定货币事实上被停止兑换,那么重要的是要分别出这 对利害当事人而言是:a)一时的权宜之计,或b)在可见的将来是确定 不移的。 在第一种情况下,由于金属货币或金属条块成为因应所有本位相互 间之支付的需求对象,所以通常是钞券支付手段相对于相同面额的金属 货币之间出现了“贴水”(Disagio)的现象。当然,情况也不是必然如 此,而且贴水额也不见得就很大(不过情形也可能相反,因为对于金属 的需求可能是相当迫切的)。 在第二种情况下,不久就会发展出确定的(“自生的”)纸币本位制 度。如此一来,就说不上是什么“贴水”了,而是(就历史而言!)“贬 值”。 因为情形也可能是:先前的流通货币——如今已成为受阻的 通货,但钞券原先即据此而发行——的本位金属,基于相同的理 由,其市场价格,相对于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大幅滑落,但 本位纸币的跌幅却未如此之遽。结果必然是(如奥地利与俄国所 发生的):最后,原先的名目重量单位(银)可以用其间“自然 生成的”钞券以“较少的”名目量购买进来。这是再明白不过的 事。所以,尽管在纯粹纸币本位的初期阶段,纸币相对于相同面 额的银货在本位相互间毫无例外地被较低下地评价——这通常是 因为在现实上无法用以支付的结果,然而正如奥地利与俄国的情 形,后续的发展仍取决于以下三点:1)本位相互间发展出来的 所谓“国际收支”,这决定了国外对本国支付手段的需求,2) 纸币发行量,3)发行当局是否成功取得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 (所谓的“外汇政策”)。在这三个契机的作用下,可以(而且 实际如此)使得纸币在“国际市场流通”里,亦即在其与本位相 互间的支付手段(如今是金)的关系里,评价愈来愈趋稳定,有 时甚至愈来愈高;然而,先前的本位金属却由于a)银产量的增 加与价格下跌,b)银货之逐渐停止使用,所以价格(比起金 来)渐次滑落。一种真正的(“自生的”)纸币本位毋宁就是, 从前根据金属的兑换关系之有效的“恢复”,根本不再有任何指 望。

    三五 货币的形式效力与实质效力

    国家现今的确是可以借着法律与行政,而使得某种作为“本位”的货 币在其强制力所及之处,具有形式上的法律效力与形式上的统治效力, 如果国家本身一般也能够以此种货币来因应支付的话。然而,当国家的 法秩序听任当前的“辅助”货币或“暂定”货币转变成自由流通货币(当其 为金属货币)或自生的纸币(当其为钞券),那么,法秩序将不再能保 证那样的效力。因为如此一来,这些货币种类将壅塞于国库里[18],直 到惟有这类的货币可供处置,故而不得不强行用它们来支付。

    科纳普正确地指出这是“受阻的”本位变更所呈现的正常形态。

    以上自然尚未论及货币的实质效力,亦即其与另外的实物财货之间 有着何种交换关系,也就是并未言及货币管理当局是否、并在何种程度 上能够对此种实质效力产生影响。经验显示,政治力是可以通过消费分 配、生产控制与最高(当然也包括最低)价格的订定,大大发挥出它对 货币实质价值的影响力——至少就关于国内既有的或国内生产的财货 (以及国内的劳动效能)而言;同样不证自明的是,此种影响力也自有 其极为明确的限度(关于这点,他处再谈)。不过,无论如何,这类措 施显然都不属于货币管理的范畴。 事实上,近代理性的货币管理另有其全然不同的目标,亦即:试图 影响国内本位货币在国外本位货币比对下的实质价值,也就是被称 为“本位汇兑牌价”的、外国货币种类的交易所价格,并且通常是要使 之“固定化”,亦即尽量使之持恒(有时候尽可能使之持高)。能够对此 产生决定性作用的,除了具有名望和政治势力者的利害之外,尚有财政 上的利害(着眼于将来的对外借款),此外还包括极为强而有力的营利 事业者的利害——例如输入业者、从国外输入原料来加工的国内制造业 者,以及最后需求外国产品的各阶层的消费利害。实际上,“支付手段 政策”(Lytrische Politik)在现今最主要的就是本位相互间的汇兑政 策,这是毋庸置疑的。 关于这点和以下所论,与科纳普的《国家货币理论》并无二 致。这本书无论在形式上或内容上都是德文写作与科学敏锐度方 面最首屈一指的杰作之一。然而,几乎所有的专业评论者却都紧 盯住他所置而不论的一些问题(相当少,当然也不尽然是完全不 重要的)。 当英国在那时恐怕还是不甘不愿地走上金本位制时——由于被希望 当作本位材料的银在本位关系上的交换兑率太低——所有其他的现代组 织化与秩序化的国家却无疑因此而走向纯粹的金本位制,或以银货为辅 助性限定货币的金本位制,或者走向限定银本位制或规制性的钞券本位 制(后二者皆附加金准备的支付手段政策以因应国外支付所需),为的 是要与英国的金货维持一种尽可能稳定的本位相互间的关系。走向纯粹 的纸币本位制通常只是政治崩盘的结果——作为一种抢救政策以弥补本 身无力以当前的本位货币来支付的困境;这现象正大规模地展现开 来[19]。 为了达到上述那种本位相互间的目的(固定汇兑牌价制,现今以金 为基准),而在本国实行有效的金的素材价格制(金材价格制, Chrysodromie)[20]并非惟一可能的手段,这看来是对的。在金材价格制 下,各种铸货之间的比价实际上有可能变动得相当厉害——尽管有时候 借着金的输出与改铸来获取(国际贸易时所需的)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 段的机会,也会因本国采行金材价格制而大为提高,而且,只要金材价 格制还存在,惟有自然的贸易障碍或金的禁止输出,才可能一时大大地 阻碍这样的机会。然而,另一方面,经验显示,在正常的和平状态下, 一个法律秩序相当良好、生产条件又顺畅、为因应国际支付的金准备也 有着计划性的支付手段政策的纸币本位地区,也可能达到某种堪称稳定 的“外汇行市”——尽管,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这会给财政当局和 金的需求者带来相当大的负担。(同样的,假设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 是银,因而世界各主要贸易国所采行的是“银材价格制”,那么情形和以 上所述的当然也一模一样)。

    三六 货币政策的手段与目的

    本位相互间的支付手段政策(lytrische Politik)之典型最根本的手 段有以下数种(至于其个别的措施则无法在此详述): I. 在金材价格制的国度里: 1. 主要以商品票据来支付而非以现金来支付的流通手段之背书保 证,亦即,对于被贩售的商品而言,其贩售者被要求保证是个“可靠”的 人(可信赖的企业家)。据此,自行负担风险的票据发行银行的业务将 尽可能地限定在此种票据业务和商品担保业务、存款接受业务,以及与 此相关联的转账支付业务和最后的国家财政支纳业务。 2. 票据发行银行的“贴现政策”,亦即,万一当对外支付形成一种对 金货的需求,而此种需求又连带地因金的输出而威胁到国内的金存量, 特别是票据发行银行的金存量时,即可提高被买去的票据的利息,以借 此而刺激国外的货币拥有者来利用此一利率机会、并提高国内借贷的难 度。 Ⅱ. 在非金材的限定货币本位制国度,以及在纸币本位制的国度 里: 1. 和(Ⅰ-2)相同的贴现政策,以防止太过强烈的信用扩张; 2. 金的贴水政策,这在以银货为辅助性限定货币的金本位制地区里 也是常用的一种办法; 3. 有计划的金买入政策,以及借着买卖国外的票据而有计划地影 响“外汇行市”。 这些政策原先纯粹是以“支付手段”为取向,不过却也可能使得实质 的经济规制有所转变。 票据发行银行在提供信用的诸银行当中最具权势,这是由于诸银行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要仰赖票据发行银行的信用之故。于是,票据发行银 行便能够利用此种权势来主导诸银行而达到统一规制“货币市场”的目 的,亦即,统一规制短期信用(包括支付信用与经营信用)的条件,并 且,据此进而能够有计划地规制营利信用,也因此而能够有计划地规制 财货生产的方向。这在形式上虽是自愿自发的,但在该政治团体统治的 领域里,却是经济行动之资本主义的实质秩序下,最为接近“计划经 济”的一种阶段。 一次大战前的这个典型措施,总之是着眼于以下这种货币政策,亦 即:首要目标在于力图本位相互间之汇兑率的“固定化”,也就是稳定 化,即使在希望有所变动的情况下(在实行限定货币本位或纸币本位的 国度里),最少也要使其缓慢地扬升,换言之,最终总是以诸大贸易国 度的素材价格制货币为标的。然而,在货币供给当局之外,还存在着有 力的利害关系者,而他们所追求的却是与此全然对立的目的。他们所希 冀的毋宁是如下这种支付手段政策: 1. 降低本国货币的本位相互间汇兑率,以便为企业家创造出口机 会, 2. 并且借着货币发行的扩增,亦即在金材价格制之外另采银材价格 制(也可能意味着取而代之),甚至有计划地发行纸币,来降低货币相 对于国内财货的交换价值,也就是提高国内财货的货币价格(名目价 格)。其目的在于增加这些财货的营利生产的获利机会,而财货价格的 上涨(以国内名目价格来计算),恐怕就是国内货币之扩增的最直接结 果,并且因而使得财货价格在本位相互间关系里下滑。此种有意的过程 即称之为“通货膨胀”。 值得注意的是: 1. 一方面,(就实际结果所见)虽非毋庸置疑,但相当可能的是: 在(任何一种)素材价格制下,倘若贵金属的生产非常急遽地增加而价 格暴跌(或者如同便宜的贵金属来自战利品那样),那么在采取贵金属 为本位的领域里,便会发生(至少)许多生产品的价格上扬的趋势(或 许所有的产品都有不同程度的价格上扬的趋势)。 2. 另一方面,可以确定为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在实行(自生性)纸 币的领域里,支付手段管理当局在财政困窘时(尤其是战争时期),通 常会仅就战时需要的财政支出来做出因应的货币发行政策。同样可以确 定的是:在实行素材价格制或金属限定货币制的国家里,如果遇到同样 的情形,则不但会停止钞券流通手段的兑换(这并不必然会导致长久性 的本位变更),而且会更进一步借着纯粹因应财政需求(当然还是战时 财政)的理由而发行纸币,从而走向明确不移的纯粹纸币本位制。此 时,原先的金属货币就变成辅助货币,然而由于其相对于纸币名目额的 兑换率当中的贴水被忽略了,因此很可能只具有非货币性的价值,从而 在货币流通上消失踪影。最后,还可以确定的是:走向纯粹的纸币本位 制并且无限制地发行纸币这种情形一旦发生,事实上无可避免的是后果 空前沉重的通货膨胀。 比较过以上这些(1和2)过程后,明白显示出: A. 只要自由的金属流通货币存在,“通货膨胀”的可能性就会被紧紧 地限制住。理由在于: 1. “物理上的”理由:使用于货币目的上的贵金属可能到手的量,尽 管当中还有弹性存在,但终究确实是有限的。 2. 经济上的(通常的)理由:货币的生产端赖私人利害关系者的主 动而达成,因此,货币铸造的需求会以市场导向的经济主体之支付需求 为取向。 3. 通货膨胀惟有在目前的金属限定货币(例如现在在金本位制国家 里的银)转变为自由流通货币时才可能发生,不过,在此形态下,亦即 限定货币金属的大量生产和价格的滑落,通货膨胀的效应将会非常可 观。 4. 因流通手段的扩增所引起的通货膨胀,只有在因为信用支付的延 期而导致的相当长期且缓慢的流通膨胀下,才会浮现出来。虽然流通量 的多寡极富弹性空间,但最后仍会因票据发行银行必须顾虑到支付能力 的关系而被严格限制住。以此,急性通货膨胀惟有在银行无力支付的情 况下才可能发生,通常这又是指战时条件下的纸币本位施行时。 瑞典因战时的物资输出所导致的金的“通货膨胀”,可说是 特殊环境下所造成的独特事例,因此可以撇开不谈。 B. 自生的纸币本位制一旦成立,通货膨胀本身或许并非总是必然 的(因为在战时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很快地走向纸币本位制),然而通货 膨胀的结果却多半总是大大扩展开来。财政困难的压力、由于通货膨胀 的价格所导致的薪资与报酬要求提高的压力,以及其他种种费用的压 力,都在在促使财政管理当局更倾向于继续通货膨胀,即使并非绝对必 须如此,或者存在着付出重大牺牲以回避种种压力的可能性。各国在这 方面的差别——正如见诸(一次大战期间及其后的)协约国、德国以及 奥地利和俄国等三大类的情形——当然仅只于程度上的不同,然而总是 显而易见的。 因此,支付手段政策,特别是在实行辅助性金属限定货币制或纸币 本位制的情况下,也可能是通货膨胀政策(无论其为复金属主义政策或 纸币主义政策)。对于本位相互间的汇兑率并不是那么在意的国家,如 美国,即使在毫无财政动机的承平时期里,也是实行这样一种政策。现 今,在战时忍受过支付手段通货膨胀的不少国家,战后仍持续处于必须 如此的压力之下。此处姑且不去推究通货膨胀的理论。总之,通货膨胀 经常是创造特定利害关系者的购买力的一种特殊方法。我们只须认清, 支付手段政策在计划经济的实质理性的导向下,借着管理货币尤其是纸 币似乎特别容易得到发展,然而却也特别容易为(从汇率稳定的观点看 来)非理性的利益效劳。 原因在于,支付手段政策及相关的货币制度,在流通经济下的形式 理性——相应于我们至此对形式理性一贯坚持的看法——仅仅意味着排 除以下的种种利益:1. 不以市场为取向的利益,例如财政利益,2. 利益 所趋并不在于尽其所能地保持本位相互间关系的稳定以作为理性计算的 最适基础,相反,以通货膨胀和保持通货膨胀为手段(即使在没有财政 当局的强制下),致力于创造某些利害关系范畴的“购买力”。后面这种 过程是该受赞扬还是该受谴责,自然并非经验所能决断的问题,不过, 其经验性的存在则殆无疑义。另一方面,以实质的社会理想为取向的立 论者,倒恰好可以借着以下这个事实来伸展其批判,亦即:在流通经济 里,货币与流通手段的创造,正是惟“利润”是求的利害经营,而并不着 意于追究“正确的”货币量和“正确的”货币种类为何的问题。他们可能据 理力争说:惟有管理货币,而非流通货币,才是我们所能“操控”的。因 此,管理货币,特别是无论在量方面或种类方面都可以随意地便宜制造 出来的纸币,就实质理性(无论其目的为何)的观点看来,才是我们所 应该创制的特殊手段,一般说来,也就是货币。此种立论在形式上确实 是合乎逻辑的,不过,相对于下面这个事实,亦即:支配世界的,在未 来,一如其于今日那样,是个人的“利害”,而非经济管理的“理念” [21], 此一立论的价值自然有其限制。不过,也因此,形式理性(就我们此处 所坚持的意涵而言),与实质理性(就其对于在任何素材价格制下都考 虑到与金属之完全兑换的支付手段管理当局来说,在理论上可以成立而 言)之间的可能争论,正好在这一点上呈现出来;我们的问题也仅限于 此。 以上这整个论述很明显地是对科纳普的杰作《货币国定论》 所做的一番讨论,只不过这番讨论仅限于此处有关的范围,并且 极为简约而舍弃掉所有的精微之处。此著作出版后,与作者原意 相反(不过该作者或许也无法尽卸其责),马上被各种价值评断 所肆意利用,其中,奥地利“发行纸币的”支付手段管理当局当 然是特别热烈地加以欢迎。整件事无论在哪一点上都说不上科纳 普的理论“有误”,然而却也明确显示出他的理论在货币的实质 效力这方面是有所不足的。以下必须针对这点再加检讨[22]。

    [1]无限制通货(Kurantgeld)是指由一货币团体在种类及数量上 皆保证无限制通用的货币式支付手段(此项定义见前述第二章第六 节),其对反概念为限制通货(Scheidegeld),定义见本节第6点。两 者皆为科纳普的用语。 [2]所谓“统治的财务”(regiminale Kassen),是指国家的财务 当局。Kasse在此即“国库”,以下视行文所需译为“财务当 局”或“窗口”;regiminale则为科纳普的用语,译为“统治的”,用 意在于点出其与“市场的”(marktmäβig marktgängig)和“市场状 态”(Marktlage)等概念的相对比。——译注 [3]阿西尼亚纸币从法国革命初期的1789年开始发行,一直持续到 1797年为止。当时国民会议为了应付财政困难,遂没收教会土地为国有 地然后再将之卖出,所得款项则成为发行计息债券(即阿西尼亚纸币) 的兑换担保。后来利息既付不出,纸币又不断加量发行,最终则因通货 膨胀而成为无法兑换的纸币,遂以废止收场。——译注 [4]太平军兴,清廷财政困难,乃于咸丰三年(1853)发行银票, 到了年底继之以大量的钱票,由于没有完整的回收计划,到了咸丰十一 年(1861),纸币几乎已成废纸。参见彭信威,《中国货币史》, 833 —838页。——译注 [5]塔勒与五法郎银币分别为十九世纪时,德国与拉丁货币同盟的 本位货币,这是建立在复本位制度之上的一种货币。其后由于银货对金 货的价值滑落,导致银货只能流通于境内,对外贸易则须使用金货的问 题,塔勒与五法郎银币遂告没落。——译注 [6]Friedrichsd’or是德国在以塔勒(taler,银本位货币)为正 货的同时自然发生的通用金货,因此有必要订定两者之间的交换价率。 Dukaten是每次都要称量通用的金板,然而这又不是生金原料所铸 造出来的,所以科纳普称之为“称量的定型支付用具”。——译注 [7]G. F. Knapp,The State Theory of Money,Ⅱ. [8]所谓“历史定义”的原则,见第二章第六节。 [9]“中心支付”(apozentrische Zahlung)与“中心收 受”(epizentrische Zahlung)相对举的概念,出于科纳普。前者为 从国库支出货币,后者为货币流入到国库。 [10]“限定货币”(Sperrgeld)的概念,详见后文第三三节的叙 述。此一概念易与“限制货币”(Scheidegeld)相混淆,两者间的关 系亦见第三三节的说明。 [11]“本位相互间”(intervalutarisch)乃科纳普的用语,由 于“valutarisch”是用来表示某特定货币领域里的本位制,而其“相 互间”则为不同货币领域的结算关系。由于具有本位制的货币领域的单 位通常是“国家”,所以此一用语事实上亦不妨解读为“国际 的”或“国家间的”。——译注 [12]“Zahlungsbilanz”意指针对本位相互间所进行的货币流通情 形,而将本国对他国的支付及他国对本国的支付做出结算对照,故而译 为“国际收支”。——译注 [13]“泛轴式的”(pantopolisch),此字为科纳普所造。他认 为,在两国之间,本位相互间的汇兑率乃是随着其间时有所见的“商业 心理现象”而变动的,故而以“泛轴式的”这个用语来表示出此一见 解。科纳普强调,在金属主义的货币理论里,未有说明此一泛轴式现象 的余地,因而也成为批判金属主义的一个论据——因为若就金属主义的 解释,汇兑率也不过就是两国货币的金属纯度相比较之下就了然的了。 ——译注 [14]限制货币和上述的无限制货币是相对反的概念。一般都将 Scheidegeld译成“辅助货币”,然而在科纳普的用语体系里,“本位 的”(valutarisch)与“辅助的”(akzessorisch)才是相对概念, 而“无限制货币”(Kurantgeld)则与“限制货币”(Scheidegeld) 为相对概念。韦伯全然承接了这样的用语法。——译注 [15]所谓确定的货币就是本位金属货币,而暂定的货币则为其相对 概念,是指国家负有将其兑换成确定货币之义务的货币。当支付是以确 定货币进行时,交易也就此完结,但支付若是以暂定货币来进行时,由 于持有者还须向国家请求同一金额的确定货币,所以交易不算完结。以 此,“确定的”所代表的是已经不用兑换的意思。——译注 [16]“Hylodromie”按字面解是本位金属(hyle=材料)的兑换率 (dromos=行情),按科纳普的说法是以一定的本位金属为素材而赋予 确定的价格,此种素材的拥有者则以此价格无限地提供给铸币局以铸造 成硬货的一种制度。帕森斯曾将之译为“自由铸造”(free coinage),但韦伯除了Hylodromie之外,另外也有freie Ausprägung 的用语,为避免混淆,此处参考日译者的说明,径译为“素材价格 制”。——译注 [17]1865年12月,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及瑞士四国在巴黎商定铸 造同质量的金币、银币,拉丁货币同盟即以此开始(希腊在1868年加 盟)。不过,随着五法郞银币的停止铸造(详见注7),此一同盟也就 名存实亡了。——译注 [18]“壅塞”(Stauung,aufstauen)是科纳普的用语。例如,当 金是本位金属,而银货作为辅助货币通用时,国家通常有意地将银货的 名目价格压低于其实质价值之下,如此,比起银作为金属的非货币用途 来,银货是较为有利的,因此银将流入国库。另一方面,由于将这种银 货的名目价格定得比实质价值低的是国家,因此其名目价格在国内固然 受到保证,但在对外支付时便不能通用,于是银就只有被“壅塞”于国 库之中了。——译注 [19]我们可别忘了这是写于1919—1920年间的论述,情况至今已有 剧烈的变化。 [20]科纳普将金的素材价格制(Gold-Hylodromie)称为“金材价 格制”,这是指:在把金的价格固定之下,准许金货之自由铸造的制 度。同样地,银的素材价格制即下面将要提及的“银材价格 制”(Argyrodromie)。——译注 [21]人类的行动乃是以“理念”(Idee)和“利 害”(Interesse)的相互关联为依据,这是韦伯的宗教社会学所针对 的主题。其要旨可以被广为征引的一段话表现出来:“直接支配人类行 动的是(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利害,而不是理念。但是,通过‘理 念’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经常如铁轨上的转辙器一般,规定了轨 道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害的动力推进着行动。”(《世界诸宗教之经 济伦理》)——译注 [22]在原著中,韦伯以“对货币国定论的附记”为题而插入数页对 科纳普的批判,本书在此略去不赘述。这番批判的要旨端在于:科纳普 相当强调,对于维持对外汇率而言,并非金本位制,而是管理通货制度 才是达到目的的最适手段;然而他却无视于后者经常与通货膨胀的可能 性纠缠不清的事实,这是偏颇之所在。——译注

     第六章 经济与政治的相互渗透

    三七 政治团体对经济所具的非货币意义

     自主的政治团体之存在的这个事实,对于经济而言(撇开货币制度 不谈),其意义端在于以下这几方面: 1. 政治团体通常,在其他条件几乎都相同的情况下,偏爱以自己的 从属者来担任提供自己所需效用的御用商人。当此种团体的经济行动愈 是独占性的,或愈具有家计式需求满足的性格时,此一事实的意义就愈 是深远,并且至今不绝; 2. 可能就越境的交换流通在实质的观点上加以有计划的促进、阻碍 或规制(亦即实施“商业政策”); 3. 相应于这些团体的大小与种类而可能或分别实行形式和实质的经 济规制; 4. 支配结构的极端多样性,连带地,决定营运方式的各阶层在行政 上及身份上之构造的多样性,以及因应以上种种多样性而来的、对于营 利态度的多样性,都会对经济产生种种反作用; 5. 政治团体相互间会为了自身的权力,和为了以消费手段及营利手 段(以及借此手段所获得的营利机会)来给养在其支配之下的团体成 员,而发生领导权的竞争; 6. 这些政治团体有着种种不同的自我需求满足方式,详见下节。

    三八 政治团体的财政行为

    经济和(主要是)非经济取向的团体之间,最直接的关系在于团体 行动所需效用的筹措方式,亦即此种团体的行政干部的行动和在其领导 下的行动(见第一章十二节)本身(包括实物筹措在内的、最广义 的“财政行为”)。 “财政行为”,亦即团体行动在被管理的效用方面的调度,若就最单 纯的类型来加以考虑,可以有下列的组织方式: Ⅰ. 不定型的,奠基于纯粹自愿的效用上,或奠基于强制性的效用 上。就前者而言,又可分为: 1)赞助性的,来自大规模的赠与或捐献,这对慈善的、学术的和 其他主要并非以经济或政治为目的的团体而言,是典型的方式。 2)来自乞讨,这对特定种类的禁欲的共同体而言是典型的方式。 在印度诚然有世俗性的乞食种姓存在,而其他地区(特别是 中国)亦有乞食的团体。 以此,乞食可能因而被广泛(辖区式的)垄断且体系化,并 且基于被乞求者之义务感或功德心,结果实质上从不定型的方式 走向贡纳的性格。 3)来自形式上自愿的赠与,对象是在政治或社会上被承认为上位 者的首领、王侯、护主、人身领主和庄园领主等。此种赠与由于习惯性 而实质上接近贡纳的性格,不过一般说来并非目的理性的作为,而是随 机而行(譬如在特定的节日、家族或政治有事之时)。 不定型的财政行为也可能是奠基于强制性的效用上。 属于这个类型的,譬如南意大利的卡摩拉(Camorra)[1]、 西西里的黑手党(Mafia)、印度类似的团体(仪式上被区隔开 来的所谓“小偷”和“强盗”种姓)、在中国有着类似经济给养 形态的教派和秘密结社。效用的提供,由于形式上是“不合法 的”,所以主要是不定型的,然而事实上,由于相对地可以换取 某些机会效用,特别是安全保证,所以常常带有“预约期付”的 性格——大约二十年前,那不勒斯的一个制造业者在顾虑到卡摩 拉对经营所产生的影响时,告诉了我下面这样一段话:“卡摩拉 每个月从我这儿拿走X里拉,但保证我安全无恙;国家每个月拿 走的是十倍数额,但什么保证也没有。”非洲典型的秘密集团 (昔日“男子集会所”[2]的残余)发挥了(和日耳曼中世纪时秘 密法庭)同样的功能,并且也提供安全保证。 政治团体(例如利久里海的海盗国家)可能主要是奠基于纯 粹的掠夺利得上(但从未长期仅限于此)。 Ⅱ. 财政行为也可以是具有定型秩序的,其中又可分为: A. 没有经济性的自家经营的情形: a)通过实物财货的贡纳: 1)纯粹货币经济的:以货币贡纳为调度手段,并且借着货币来购 买必要的效用(纯粹货币贡纳团体经济)。行政干部的所有薪给都以货 币来支付。 2)纯粹实物经济的(参见第十二节):以实物捐输义务的明细化 的方式来摊派租税(纯粹实物给付经济团体经济)。这又有下面两种可 能性:ⅰ)以实物俸禄的方式来支付行政干部,并且以实物来满足团体 的需求。或者,ⅱ)以实物方式征收来的贡纳全部或部分卖出以换取货 币,在此情况下,是以货币经济的方式来满足需求。 贡纳本身,不管是货币还是实物,在以上所有的情况下,无非是以 下这些最基本的经济类型之一: 1)租税,换言之,贡纳的取得是奠基于: i. 一切的所有(在货币经济里则为资产), ii. 一切的收入(在货币经济里则为所得), iii. 仅限一定种类的生产手段的所有,或一定种类的营利经营(所 谓的“收益贡纳”)。 2)规费,因准许使用或利用团体设施、团体所有或团体的效用而 取得的效用; 3)特别税,对象为: i. 特殊种类的使用或消耗, ii. 特殊种类的交易行为,尤其是:a. 财货运输业务(关税),b. 财 货贩卖业务(消费税、营业税)。 此外,所有的贡纳可能的征收方式为: 1)经由自己的行政来征收, 2)发包出去, 3)出让或抵押。 包税的方式(以换取整笔货币额)可以对国库财政产生合理的作 用,因为可能惟有如此才能促成预算编列。 出让或抵押的方式,就财政的观点而言,多半是不合理的,特别是 缘于:1)财政的窘境,或2)行政干部的权力篡夺——缺乏可靠的行政 干部的结果。 当贡纳机会被国家债权人、军事和租税事务的私人保证者、无给的 佣兵队长和士兵,以及“最后”官职候补者所永久占有时,我们称之 为“俸禄化”。俸禄化的形式可能是: 1)个人占有, 2)集体占有(来自集团占有圈子里的人自由地更新补位)。 在没有经济性的自家经营的情况下(Ⅱ A),财政行为的遂行也可 以是: b)通过个人劳务的课赋:以实物效用明细化的方式直接向个人课 以实物劳役。 相对于Ⅱ A,定型的财政行为还可以是: Ⅱ B. 通过经济性的自家经营: 1)家计的(庄宅、直辖领地), 2)营利经济的,其形态又分为: i. 自由的,亦即与其他的营利经济相互竞争, ii. 独占性的。 同样的,收益可以是来自自家经营,或通过税赋的发包、出让及抵 押而取得。最后,除了Ⅱ A及Ⅱ B之外,还可能是: Ⅱ C. 赋役式的,借着和特权相联结的负担为手段: 1)优势特权:对特定的人群团体免除一定的给付负担,或(可能 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2)劣势特权:对特定的人群团体课以一定的给付负担,特别是ⅰ. 某些身份阶层,或ⅱ.资产阶级。 3)交互作用:将被特定化的独占和被明细化的劳务或供输义务的 课征联结起来。可能的组织形态有: i. 身份性的,亦即将团体成员强制性地整编为以财产或职业为根据 的、(通常是)世袭且封闭性的赋役制团体; ii. 资本主义的,亦即创造出伙伴团体式的行会或卡特尔,赋予独占 权及连带地课以缴纳货币税赋的义务。 关于Ⅱ: 这些(相当粗糙的)归类论断适用于所有的团体种类。此处 我们只针对政治团体加以举证。 关于A.a-1):这是近代国家的租税秩序,此处当然连轮廓 的分析都无法谈到。不过,首先必须考究的是足以典型促成某种 贡纳形式(例如规费、附加税或租税)的支配关系类型的“社会 学定位”。 实物贡纳,即使是用来缴交规费、关税、消费税或营业税, 在整个中古时期都是常见的方式,其货币经济的取代方式是较为 近代的。 关于A.a-2):实物捐输的典型方式是对附属经济团体课以 生产品作为贡纳。实物输送只有在小团体或方便的交通条件(例 如尼罗河、中国的大运河)下,方有可能。否则,即必须将贡纳 转换成货币以使其能送达最后的收取者(古代多半是这种情 形),或者是必须按距离之远近而将之转换成具有特殊价格的各 色物品呈送出去(听说中国古代就是如此)。 关于A.b):诸如军政义务、审判义务、陪审人义务、道路 工程义务、架桥义务、堤防工程义务、矿山劳动义务以及各类团 体的团体劳动义务。徭役国家的典型,诸如古埃及(新王国时 期)、中国的某些时期、印度(规模较小),以及程度更低一些 的后期罗马帝国和西方中古早期的许多团体。 俸禄化的典型:1. 官职候补者集体占有俸禄:中国;2. 军 役及租税的私人保证者占有俸禄:印度;3. 无给的佣兵队长和 士兵占有俸禄:后期的伊斯兰教哈里发制和马穆鲁克王朝[3];4. 国家债权人占有俸禄:到处都有的官职买卖。 关于B.1):例如直辖领地内的经济活动以供应家计所需的 自家经营;利用子民的徭役义务以创造出需求满足经营体来达到 宫廷或政治目的(埃及),近代的例子如国家的军用品工厂和军 服制造局。 关于B.2):ⅰ的情形只有一例(海外贸易公司之类)[4]。 ⅱ的情形贯穿所有历史时期,例子不胜枚举,西欧在十六至十八 世纪达到顶点。 关于C.1):例如中国的士人阶层之免于徭役、全世界优势 阶层之免于一般国家义务、许多国家的教育资格拥有者之免于军 事义务。 关于C.2):一方面是古代民主政体里对资产所课征的赋 役;另一方面是C.1)各阶层之外没有被免除负担的各种群体。 关于C.3):ⅰ的情形,这是奠定在另一种(并非“租税国 家”)基础上、有系统地满足公家需求的最重要形式。诸如中 国、印度、埃及等最古老的(灌溉)官僚体制国家,即以赋役组 织来担负起实物赋役的任务,由此,希腊化世界和后期罗马帝国 也(部分)加以利用,当然后者基本上仍为货币经济的租税赋 役,而不是实物负担的赋役。赋役制通常带有以职业身份来编排 组织的意味。即使现今,赋役制仍有可能以此形式而再度出现 ——当租税国家式的官方需求满足办法不再被采用,并且资本主 义式的私人需求满足被置于国家的规制之下时。迄今,近代国家 的公共需求满足在遭遇财政困难的情况下,即适用ⅱ的方式:以 赋予营利独占的方式来发放营业许可和课税(最单纯的例子是西 班牙对火药工厂的强制性管制——对新厂的建立给予独占保护, 但要向国库缴纳高流动性的税金)。这和下面这个想法相当类 似,亦即:将营利经营的个别部门加以“社会化”,方法是利用 强制性卡特尔或强制性托拉斯来担负起国库财政税收的重责,因 此也不会影响到财货生产的(形式)理性的价格取向。

    三九 对私人经济的负作用

    政治团体(以及教权制团体)的团体需求满足方式,会对私人经济 的形态产生极为强烈的负作用。自行征税(并且仅限于征税这一项)、 且征调个人劳务于(仅限于)政治与司法目的的纯粹货币贡纳国家 (Geldabgabenstaat),会给理性的市场取向的资本主义带来最佳机会。 包税制的货币贡纳国家会助长政治取向的资本主义,而不是助长市场取 向的营利经济。贡纳的出让和俸禄化,通常会因为造成既得利益(致力 保持现有的规费来源与贡纳来源),而导致经济的定型化与传统化,以 至于妨碍资本主义的成立。

    纯粹的实物捐输团体无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并且由于其结果事实 上和非理性的经济生产方向(从营利经济的角度看来)结合在一起,反 倒阻碍了资本主义。 纯粹的实物劳役团体由于劳动力的征发而妨碍了自由劳动市场的形 成,故而有碍于资本主义的形成。至于政治取向的资本主义,此种团体 亦因拔除了其成立的典型机会而造成滞碍。 独占性的营利经济的财政行为、将贡纳财货转化为货币的实物贡纳 担负、对个人所有课以赋役的需求满足方式等等,不但无助于自律性市 场取向的资本主义,反倒因为财政措施,亦即特权的释出和不合市场理 性的货币营利机会的制造,而阻挡了市场营利机会。相反,这倒(看情 形而定)有利于政治取向的资本主义。 拥有固定资本和精确资本计算的营利经营,形式上特别是以租税之 可计算性为前提,实质上则在于资本利用尤其是市场买卖方面没有任何 强烈的劣势特权的拘束。投机性的商业资本主义则反之可与任何并非直 接(而是通过与赋役制的联结)阻碍财货之商业转化为商品的制度相结 合。 公共负担制度的样式对于经济行动的取向而言,尽管极具重要性, 然而并不尽然能够决定经济行动的发展方向。在广大地区和长久的时期 里,尽管公共负担制度这方面(从表面上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典型的阻 碍存在,但理性的(市场取向的)资本主义并未得到发展;另一方面, 尽管公共负担制度这方面(从表面上看来)往往存在着极为强烈的阻 碍,但理性的(市场取向的)资本主义却始终有所发展。除了经济政策 的实质内容——很可能带有极为强烈的非经济目标取向——和精神上 (科学和工技方面)的发展形态之外,心态上(伦理、宗教方面)的阻 碍因素,亦在近代资本主义的自主发展的地区性限制上,扮演了显著的 角色。同样不可或忘的是,经营与企业形态,如同技术产物,必须 被“发明”出来,此外,就历史角度而言,仅只是“负面的”或“正面的”条 件,亦即对那样的思考方向而言会造成困难、形成阻碍或是有所助长, 并不足以显示出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因果关系,正如同对于不管具 有什么特性的、严格个别性的事务而言亦是如此[5]。

    1. 关于结论部分:即使是纯粹自然的个别事象,也只有在 极为特殊的条件下,方能正确地还原为个别的因果要素。其中并 不存在着行动领域和其他领域的分野[6]。

    2. 关于这一整节:政治团体的组织与管理形态和经济之间 的根本重要关联,在此只能暂时提示一些。

    1)在历史上,通过贡纳的俸禄化而对市场取向的资本主义 发展造成妨碍的最重要例子是中国[7],通过贡纳的出让化的例子 (在许多方面和前例极为类似),则为哈里发王国以来的近东地 区(将于适当处论及)[8]。贡纳的包税化的例子见于印度、近东 和西方古代及中世纪时期,不过,在西方古代,贡纳的包税方式 对资本主义的营利取向形态(例如罗马的骑士身份阶层),产生 决定性的影响,而在近东与印度较重要的影响却是资产的形成 (庄园领主制)。

    2)在历史上,由于赋役制的需求满足方式,而对资本主义 发展造成阻碍的最重要例子,见于西方古代后期,或许佛陀时代 以后的印度和中国的某些时期亦是如此[9]。

    3)历史上资本主义的独占性偏向发展的最重要例子诸如希 腊化时期(托勒密王朝)的先驱者之后、近代初期王侯的独占营 利和独占认可营利的时代(其序幕为:腓特烈二世在西西里岛的 某些措施[10]——或许是以拜占庭为范本;原则上最后的挣扎是 在斯图亚特王朝)。

    此处的这整个论述,以此种抽象的方式,只不过是为了要多 少正确地提出问题。在回头讨论经济的发展阶段与经济的发展条 件之前,必须要先对非经济的因素进行纯粹社会学的探讨。

    四十 经济对团体形成的影响

    经济会对任何的团体形成产生全面性的社会学影响,如果,就像通 常发生的情形那样,领导与管理干部是有给职的。在此情况下,团体的 存续便会与一种极为强烈的经济利害关心结合在一起,尽管因此而尽失 其可能是首要的意识形态基础。

    这无疑是个日常现象:尽管在参与者眼中已然是“无意义 的”,但各式各样的团体就是这么继续生存下去,因为“团体职 员”或其他官员“(物质上)借此维生”,否则便无以为继。

    任何被占有的(但有时候也包括形式上并不是被占有的)机会,都 可能发挥出定型化社会行动之既有形态的作用。在(和平的、以日常生 活用品为目标的)经济营利机会的范围里,一般而言,惟有营利企业家 的利得机会是自发性的、理性的革命性力量。然而,并不尽然是。

    例如银行家在中介抽头上的利害关心,即长期阻碍了对支票 背书的承认[11]。与此类似的,我们也经常碰到同样是基于资本 主义的利得利害关心,而对形式合理性的制度造成阻碍的例子。 然而比起其他的障碍来,尤其是俸禄的、身份性的和经济上非理 性的种种障碍,这基本上罕见得多。

    四一 经济行动的原动力

    在流通经济里,所有的经济行动无不是个别的经济行动者,为了满 足自己的理念上或物质上的利害而加以企划和遂行。即使经济行动是以 从事经济行动的团体或经济团体,或经济规制团体的秩序为取向(参见 第五节),也是如此。奇怪的是,这点却经常为人所误解。

    即使是在社会主义组织下的经济里,这也不会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决策之事自然是掌握在团体的领导中枢手中,而财货生产线上的个人即 被限定在光是“技术性的”劳务上(即所谓的“劳动”,参见第十九节)。 于此,他们真的是处于“独裁的”、也就是专制的管理之下,而不在过问 之列。任何的共同决定权都足以立刻在形式上导致利害斗争的发生,诸 如决策管理方式的问题,特别是关于要有多少“积蓄”(不再投入生产的 公积金)的问题。不过,关键点并不在此。关键点在于,个人在此情况 下,首先会问:分派给他的分量和劳动方式,比起别人来,是否与他个 人的利益相符合。然后,据此以调整个人的行为,而暴力性的权力斗争 毋宁是正常的结果,用以变更或维持现有的分派份额(例如重劳动的特 别津贴)、占有或去除占有符合心意的(就报酬分配与合宜的劳动条件 而言)劳动地位、停止劳动(罢工或强制撤离劳动场所——停工)、限 制财货生产从而强制改善特定部门的劳动条件、杯葛或驱逐不受欢迎的 劳动监督者;一言以蔽之,各式各样的占有过程和利害斗争。这些过程 和斗争,多半是以团体的方式开打,在其中,据有优势的会是那些掌握 特别“攸关生死的”劳动项目者,和纯粹是肉体上最为强而有力者,这不 过是既有形势的反映。然而,涵藏于一切行动背后的总是个人的利害 ——有时候是同质性的、但相互相克的许多个人的利害。一旦利害的构 成形势有所转变,确保利害的手段便会不同,然而这样的契机依旧如 前。可以确定的是,纯粹在意识形态上以他人的利害为取向的经济行动 确实存在,但同样可以确定的是,人类大众并不那样行动,并且,一切 经验显示,他们不可能如此,并且将来也不会。

    在一个纯然社会主义的经济(“计划”经济)里,仅有如下的发挥空 间:

    a)根据配给式的需求计划来进行实物财货的分配,

    b)根据生产计划来进行这些实物财货的生产。

    “所得”(Einkommen),这个流通经济的范畴,在此必然消失,而 配给下的收入(Einkünfte)则是可能的。

    在流通经济里,对于所得的追求是一切经济行动必然的终极原动 力。因为任何的处分,只要是所要求的财货或效用尚未完全达到经济行 动者可以随意处分的程度的话,无不是以获得和处分未来的所得为前 提,而几乎所有的现有处分力都是以过去的所得为前提。所有营利经济 的经营利得,都会在不特定的某个阶段,或以不特定的某一种形式,转 化成经济行动者的所得。在规制经济里,规制秩序的目的通常是在于做 出所得分配的样式。(在实物经济里,并没有我们此处确切使用的术语 下的所谓“所得”,而不过是实物财货与实物效用的收入,而这些实物财 货与效用皆无法以某种统一的交换手段来估算)。 所得与收入,从社会学角度看来,可能有下述几个主要形态,并且 来自下述几种典型的主要源头:

    A. 效用所得与效用收入(与明细化或专门化的劳务相联结)。

    Ⅰ. 薪资:

    1)自由约定的固定薪资所得和薪资收入(根据劳动期限来计 算); 2)等级化的固定所得和固定收入(官吏的俸给、实物配给); 3)雇佣劳动者在约定下的按件计酬工资; 4)完全自由的劳动报酬。

    Ⅱ. 利得:

    1)从货物或劳务的企业式调度当中获得的自由交换利得; 2)同上的规制性交换利得。 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扣除了“成本”后,即为“纯利”。 3)掠夺性利得; 4)基于支配权之占有的支配利得、官职规费利得、赠贿利得、包 税利得和其他类似的利得。 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成本扣除的问题除非是在长期营利经营的情况 下才会发生,否则不一定存在。

    B. 财产所得与财产收入(与对于重要生产手段的处分力之利用相联 结)。

    Ⅰ. 通常是扣除了成本后的“纯粹定期金”(Reinrenten): 1)人身拥有的定期金(例如拥有奴隶、隶属民或解放奴隶),以 实物或货币的形式收取,可能是固定的或是以营利分成的方式(扣除扶 养成本); 2)支配权占有的定期金(扣除管理成本); 3)土地拥有的定期金(分益性佃作或固定的期约佃作,以实物或 货币的形式来收取的庄园领主制定期金收入——扣除土地租税成本和维 修成本); 4)房屋租金(扣除维修成本); 5)占有独占权的定期金(例如强制使用权、特许权——扣除手续 费);

    Ⅱ. 通常是无须扣除成本的情况:

    6)设备租金(为了取得“设备”的效用,而交给家计或营利经济的 所谓“利息”,参见第十一节); 7)牲畜租金; 8)实物赁贷“利息”和约定的实物报酬定期金(皆以实物的方 式); 9)货币赁贷“利息”; 10)抵押利息,以货币形式; 11)有价证券利息,以货币形式,可能是a)固定利息,或b)按获 利率而浮动(典型的所谓股利); 12)其他的利得份额,可能是a)临时性的利得份额和理性的投机 性利得份额,或b)在各种企业里理性投资的、长期性的获利率的利得 份额。 所有基于有价证券而来的“利得”与“利息”,并不是事先约定好的所 得,或者仅仅是基于某些前提条件(例如交换价格、出件量)而约定的 所得。固定的利息与薪资、地租、房租等,是约定所得,而支配利得、 人身拥有利得、庄园领主制利得和掠夺利得等,是暴力占有的所得或收 入。财产所得可能是不劳而获(非职业)的所得——当所有者将其财产 交给他人利用时;薪资、俸给、劳动利得、企业经营者利得,皆是职业 所得;其他方式的租金与利得,可能是前者,亦可能是后者(此处并不 打算再详加论断)。 在所有这些所得样式中,流露出优越能动性的——经济革新力的 ——性格者,是企业经营者利得(A. Ⅱ. 1)和约定的或自由的劳动收 益(A. Ⅰ. 3&4),此外,还有自由的交换利得,以及,有时候、另一 种方式下的利得——掠夺利得(A. Ⅱ. 3)。 具有较强的静态——经济保守性的——性格者,是等级性的所得 (俸给)、工时报酬、官职权力利得、(一般而言)各种定期金。 (在流通经济里)所得的经济性来源,多半出于货物和劳动市场里 的交换形势。究极而言,也就是消费者的评价——与营利活动者多多少 少强烈的自生性或强制性的独占状态相联结。 (在实物经济里)收入的经济性来源,一般是出于机会——有偿地 利用财产或效用的机会——的独占性占有。 隐藏在所有这些所得背后的,别无其他,正是以暴力来保卫占有机 会的可能性(参见第一节4.)。掠夺和类似的营利样式的利得,就真正 是基于确实的暴力。再进一步的论断,实非此处这番极为粗略的纲要所 能及的了。 我认为李夫曼(R. Liefmann)的著作当中[12],尽管在某些 方面和我的见解大相径庭,但关于“所得”的那个部分却是最具 价值的。关于经济问题,此处根本无法再更进一步地进行讨论。 至于经济动态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关联,将会适时地一再加以论 述。

    [1]卡摩拉是十九世纪初到一次世界大战后、存在于意大利那不勒 斯的一个黑社会组织,曾有“世界最大的犯罪组织”之称,不过由于它 与十九世纪意大利的国家复兴运动有密切关系,因此在政治上亦有相当 的影响力。——译注 [2]根据韦伯,为了防卫或进行掠夺而行使的武力,如果逐渐由临 时性而发展为持续性的组织时,“具有武装者只将其他亦具有军事能力 者,在政治上给予平等对待。其他未接受军事训练者或无力从军者,都 被视为女性,实际上在许多原始语言中,的确也明白称之为‘女人’。 在这种战士组合(Vergesellschaftung der Krieger)中,自由与武装 同义。舒兹(Heinrich Schurtz)曾深入研究过,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世 界各处的‘男子集会所’(Männerhaus),就是源自上述的这种战士组 合——舒兹称之为‘男子联盟’(Männerbund)——的一个构成物。当 战士专业性高度发展时,‘男子集会所’在政治行为的领域里,扮演着 几乎与宗教领域内修道院的僧侣组合完全相似的角色。只有那些证明具 有军事能力,完成修炼而被接受加入战士团体的人,才属于‘男子集会 所’。未通过试炼者,则被视为‘女人’而留在女子与小孩之间,失去 军事能力的人亦一样……属于战士团体的人,从妻子或家中分离出,过 着共产制度的团体生活。借着战利品或对外界的人——特别是女性(女 性提供农业劳动)——所课租税过活”,参见Economy and Society, p. 906。——译注 [3]Mameluke在阿拉伯语中意指“被拥有者”,主要指土耳其或亚 美尼亚裔的白人奴隶,他们被买来后原本组为奴隶军,后来从上级将领 处获赠土地及人民,而逐渐转化为领主。最后,土耳其奴隶出身的Izz al-Din Aybak推翻了Ayyüb王朝(1169—1251),建立前马穆鲁克王朝 (1252—1390)。接着,亚美尼亚奴隶出身的Al-zähir Barqüq建立了 后马穆鲁克王朝(1382—1517),而自前马穆鲁克王朝独立出来。—— 译注 [4]关于“海外贸易公司”(Seehandlung,亦即“普鲁士国家银 行”Preussische Staatsbank的前身)这个机构的复杂历史,参见W. O. Henderson,The State and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in Prussia,1740—1870(Liverpool,1958),pp.119—147。由普鲁士 国王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Ⅱ)创建于1772年的海外贸易公司,根本 上说来是个国营的海外贸易代理商,最后则转变成真正国营的商业银 行,用来发行国家债券和对期望中的工业发展进行融资。——译注 [5]此处所触及的方法学上的问题,韦伯在《学术论文集》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的许多篇章里有详 细的讨论。最根本的观点是韦伯认为任何科学分析,不管是在自然的领 域或是社会领域里,都不足以穷尽经验世界里的具体个别事务。科学的 概念架构和运用此种架构所获得的因果解释,在许多重要的层面上仍然 是抽象性的。——译注 [6]参见韦伯的论文“Roscher und Knies und die logischen Probleme der historischen Nationalöknomie”,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2nd ed, 1951, 56, 64 ff.。 [7]这一点是《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第二章的主题。—— 译注 [8]在韦伯的《宗教社会学论文集》里,众所周知,包括了《新教 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国的宗教》、《印度的宗教》和《古犹太 教》等世界各大宗教的讨论,但未专章论及伊斯兰教。按此处括弧所 记,韦伯原本是预定要另辟专篇处理的。——译注 [9]西方古代的赋役制国家见诸希腊化时代、埃及和罗马帝政时 期,韦伯的讨论见《古代社会经济史》,Ⅱ-5和Ⅱ-7,参见康乐编译, 《经济与历史:韦伯选集(Ⅳ)古代城市》;关于中国的赋役制,同注 ⑧;印度方面,参见《印度的宗教——印度教与佛教》第1章。——译 注 [10]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Ⅱ)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194— 1250年在位),由于其母为西西里公主,所以兼任西西里国王。他采取 国库收入政策,赋予富裕商人以独占特权(尤其是关税特权)。——译 注 [11]关于中世纪以来的票据发展,至十七世纪前之所以无法背书转 让,韦伯的说法是:“事实上,票据仅为贴现者,可向汇兑银行或商人 团体兑现,这对参与决算的商人有利,可独占汇兑的手续费,故每每反 对背书转让的方式。即使到了十六世纪时,任何交易每次皆用新签票 据,而不用背书转让之法。”(郑太朴译,《社会经济史》[下], 285页)——译注 [12]Robert Liefmann,Ertrag und Einkommen auf Grundlage einer rein subjektiven Wertlehre(Jena,1907); Liefmann,Grundsätze der Volkswirtschaftslehre(Stuttgart, 1919),vol. Ⅱ,parts Ⅷ-Ⅸ,esp. pp.636-710.

     第二篇 经济与社会团体 *

    第一章 经济与社会秩序

    一 法秩序与经济秩序

    (1)法秩序的社会学概念与法学概念

    当我们提到“法律”(Recht)“法秩序”(Rechtsordnung)与“法 规”(Rechtssatz)时,必须特别注意到法学观点与社会学观点的差异。 从法学观点而言,问题在于,何者真正具有法概念的妥当性?换言之, 如何以逻辑严谨并兼具规范意味的语言,来陈述一个法规?然而,从社 会学观点而言,则问题毋宁是:在一个团体里,真正具有决定性的因素 乃是,那些介入共同体行动(Gemeinschaftshandeln)的人,尤其是那些 拥有相当重要的社会权力的人,不仅主观上认为某种规范具有妥当性, 并且实际依此而行——换言之,他们自己的行为即以这些规范为准则 ——的可能性(Chance)究竟有多大?此一差异也决定了法律与经济的 基本关系。

    从法学——或更精确地说,法诠释学(dogmatische Rechtswissenschaft)——的观点而言,其目的乃在探求法规的正确意 义,这些法规的内容形成某种秩序,理论上应当可以规范某个确定团体 的成员的行为;换言之,它企图界定此一秩序适用的事实及方式。从法 诠释学的角度来说,法规的经验妥当性是被视为不证自明的,尚待确定 的只是其逻辑的严整性——所有这些法规应该能形成一套逻辑上首尾一 贯的体系,换言之,没有任何内在矛盾之处。这样的一套体系,用法学 词汇来说,即为“法秩序”。

    另一方面,社会经济学则认为,人类的实际行为乃受到需求的制 约,因此必须考虑到“经济生活的情况”。对于财货与经济性劳务之分配 的实际处分力,我们称之为“经济秩序”(Wirtschafts-ordnung),由于对 利益均衡的一致要求,在任何场合都会有分配的需要。此外,对于财货 与劳务——基于实质的共识(Einverständnis)——实际上被这些处分力 所利用的情况,我们也称之为“经济秩序”。

    显然这两种研究方法处理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而且它们的“对 象”彼此也无接榫之处。法理论的“法秩序”观念与实际的经济行为世界 并无任何直接的关联,因为两者的层次不同:一个存在于观念上的“应 然”(Geltensollen),另一个则为现实里的“实然”(Geschehen)。当人 们说经济秩序与法秩序相互间有紧密的关系时,他们并非以法学的观点 来理解法秩序,而毋宁是从社会学的观点,换言之,将之视为经验性的 妥当。在这样的场合里,“法秩序”被赋予一个完全不同的意义,指的并 不是一套可以用逻辑来验证其“正确”的规范,而是一个人类行为之决定 性因素(Bestimmungsgründe)的汇结。这点须要进一步地说明。

    某些人认为必须遵照法规所界定的范围来行事,这当然是“法秩 序”得以实际产生并持续运作的基本因素。不过,正如我们在前面 (《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前言》第五节)[1]讨论合理秩序之“存在”的意义 时所曾提到过的,并非所有(或大多数)采取此一方式行动的人,都是 基于此种动机。实际上,这种情况从来也没出现过。广大的群众参与者 虽然遵照法律规范行事,但是这并不是一种被视为法律义务的服从,而 是因为整个周遭环境认可这种行为并非难相反的行径,或者仅仅是对规 则性生活一种无自觉的、惯性的反应,换言之,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Sitte)。后面这种态度如果普遍的话,法律就失去其主观的性格,而 仅被视为一种习惯。然而,如果在某个场合里,有一个强制机构 (Zwangsapparat)迫使人们遵从上述的秩序,我们还是得将这些秩序视 之为“法律”。

    同样的,根据我们上面所言,也并不是所有相信行为之某种规范的 人,在现实生活里都会一直遵照这些规范来行事。这种现象从来就没有 存在过,实际上亦无此必要。因为,根据我们一般的定义,决定秩序 之“妥当”与否的,乃是秩序与行动之间的“导向”关系(Orientiertheit), 而非对秩序的“遵守”(Befolgen)。我们所理解的“法律”,只不过是一 种“秩序”,只是这个秩序的经验妥当性之得以实现的机会,还得到某些 特别的保障而已。

    “客观保障的法律”意味着一个“强制机构”的存在(“强制机构”的定 义如前所述)[2];换言之,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人随时准备使用强 制手段,这些强制手段(法强制,Rechtszwang)是为了维持秩序而特 别提供给他们的。强制手段可以是物理性,也可以是心理性的;可以直 接或间接方式为之。如果情况需要,这些手段可以针对视此秩序为经验 性妥当的感情共同体(Einverständnisgemeinschaft)、结合体关系 (Vergesellschaftung)、团体(Verband)与机构(Anstalt)的成员;也 可以针对外人。这些强制手段乃是我们正在讨论中的共同体关系的“法 秩序”。

    然而,并非所有为共同体所认可的秩序皆为“法秩序”,这点我们稍 后还会论及。同样的,在一个共同体里,也并不是负责强制机构的人的 所有“官方功能”就都与法强制有关;其实,我们不如将法强制限定在那 些企图迫使一个秩序被遵行的官方行为,因为,这个秩序已正式被视为 具有约束力。不过,当行为之遵从一个秩序仅是出于一种权宜性或其他 物质性的考量,即不适用“法强制”一词。一个秩序之妥当性得以实现, 其间无疑涉及许多复杂的动机。只有在为了“秩序本身”而有采用强制手 段(“法强制”)之可能性时,我们才称此一秩序为“法律”。

    我们当然也会发现,并非所有(客观的)“法律”皆为“被保障”的法 律。在下述这些场合,我们也会用“法律”一词,不管是称之为“间接受 保障的法律”或是“无保障的法律”:一个规范是否妥当乃取决于,以此 规范为行动取向的方式、具有不管怎样的一种“法律效果”;换言之,与 主要规范之被“遵守”或“违反”相关联的是、其他一些规范实际存在的情 况,亦即,被认可的行为由法强制所保障的某种可能性。这种情况在法 律生活里其实相当普遍,后面我们还有机会再加阐述。然而,为了避免 把问题弄得太过复杂,当我们在本书用“法律”一词而不加定义时,指的 就是直接受到法强制所保障的规范。

    这种(客观的)“受保障的法律”,绝非在所有情况下都是以“暴 力”(Gewalt)——亦即物理性的强制力——的方式来维持。在我们的 词汇里,法律(包括“受保障的法律”)之社会学的决定性特征,并非暴 力,更不是私法里现代的诉讼技巧——到“法庭”提起“诉讼”,以及随之 而来对判决的强制执行。至于“公法”的领域,指的是规范国家机器及与 其相关的各种行为的秩序,同时涉及许多主观的权利与客观的法规,一 旦这些权利或法规受到侵犯,只有通过“申诉”或某些特定人士的“谏 疏”,才会促使强制机构采取行动,不过通常也没有附带任何物理性的 强制手段。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一个“受保障的法律”是否能存在于这 样的一种环境,取决于是否能有一个有组织的强制机构,以非暴力的方 式来执行法强制。由于对这样一种法强制的依赖还很强,事实上规范被 遵守的可能性也相当大,这个机构也因此而有其分量。

    今天国家已垄断了以暴力来执行法强制的权力。所有其他还能以暴 力来执行法强制的共同体,皆被视为他律的(heteronom),而且多半 也是他治的(heterokephal)。这是历经某些发展阶段的结果。

    只有在法强制是经由政治共同体特有的——通常都是直接诉诸物理 性的——强制手段来执行时,换言之,即由国家来加以保障时,我们才 会用“国家法”(staatliches Recht)一词。因此,在“国家法”的范畴 里,“法规”的存在即意味着下述的现象:当某个事件发生时,大家都有 个共识,亦即期待政治团体的某个机关会采取行动;对于这种行动的期 待则会导致对指令的遵从,只要这些指令是基于上述法规、并符合一般 人对这些法规的解释;就算指令不可能被遵从时,至少也可以得到“补 偿”或“赔偿”。导致这种后果——也就是由国家来行使法强制——的事 件,可能包括一些人们的行为,例如签订契约、违约或犯法。不过,这 只是一些特殊的事例,因为,基于法规之某种经验妥当性,适用于人与 物的政治权力之强制手段,也可以用来对付例如超过水位上限的河川。

    我们当然并不认为,“法规”的妥当性,换言之,人们之服从与否, 仅是因为有上述那种强制机构的存在,虽然通常的看法都如此。服从的 动机其实是形形色色的。在大多数的例子里,主要的动机有出自功利性 的、伦理性的或主观习惯性的考量——也就是说,顾忌周遭人们的非 议。这些动机的本质,对于决定法规本身之妥当性的样式与程度,极具 关键性。不过,就目前我们所讨论的、受保障的法律之形式社会学的概 念而言,尚未涉及心理学的层次。就此种法律来说,真正重要的是,是 否可能有一群特定的人、基于一种纯粹形式上的理由、而强力介入那些 仅是纯然事实性的违反规范的案例。

    (2)法秩序对个人之社会学与经济的影响,国家法与非国家法

    成为一种“法规”的秩序,其经验“妥当性”对个人的利益有许多影 响。特别是,它可以给予个人对其拥有的经济财货或者在某些前提下可 在将来取得的财货,某种计算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或机会的开创或保 障,无疑是那些同意一个法规范或者想以此规范来指使他人的人,会想 去制定法的主要目标之一。

    这样的一种“可能性”或“机会”也许带有下述的两种性格。它可以仅只是某一规范之经验妥当性的一个“副产品”:在此例子里,规范并不是用来保障属于某个个人的机会。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规范也有可能是 特别用来提供给个人这样一种保障的,换言之,给予他一种“主观的”权 利。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当我们说,在国家的法秩序之下,某人有此权利时,通常意指下列的情况:在一个具有共识之基础的法规范下,他 的机会可以得到实质的保障,换言之,由于有一个为此目的而设置 的“强制机构”的协助,他的理念或物质的利益得以确保。

    至少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协助可能出之以下列的形式:一些特定 的、(构成强制机构的)人会随时准备帮助他,只要他能通过适切的管 道提出要求;由此看来,提供给他的“协助”确实是因为“法规”的存在而 得到保障。这样的保障纯粹是基于法规的“妥当性”,而与权宜、自由裁 量、恩宠或个人好恶无关。只要在此意味下的法律协助能从适切的管道 获得,甚至不必诉诸物理性或其他的严峻手段,我们即认为这个法律的 妥当性是存在的。就算是“无保障的法律”,如果受到侵犯(例如选举时 违反了选罢法),基于一些经验性妥当的规范,会导致某种法律效果 (例如宣告选举无效),并且为了执行此种法律效果而设置具有强制力 的一个机构时,这个法律的妥当性也可说是存在的。

    为了单纯化起见,我们暂且搁下那些仅为“副产品”形式的“机会”问 题。以“国家”为其前提条件的“主观的权利”,乃是由政治权力的强制力 所保障的。当构成“法律”之保障的强制手段,是由政治以外的权力—— 例如教权制(Hierokratie)——所提供时,我们即称之为“非国家 法”(Auβerstaatlichen Recht)。有关非国家法之各种范畴的讨论,并非 此处主题。

    我们要提醒注意的是,在暴力手段之外,尚有非暴力性的强制手段 存在,而且可能发挥如暴力一样,或者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甚至比暴力 手段更为强大的影响力。例如从团体中开除某人、杯葛等等威胁的手 段,出自巫术观念的现世的好处或坏处,或是来世的赏罚,在特定的文 化情境里,比起政治性的强制机构而言,有时——在某些地区更可说是 司空见惯——更能导引出一种特定的行为模式,政治强制机构的作用并 不一定就都那么可靠。政治共同体里强制机构以暴力执行的法强制,效 果通常比不上其他的——例如宗教力量——强制手段。一般说来,其效 用实际所及的范围,得视个别具体的情况而定。然而,在社会现实层面 里,只要政治强制机构的暴力手段仍能发挥重要的社会性效果,则“法 强制”就会继续存在。

    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我们也不能就此归结出,“国家”之所以“存 在”,乃是因为政治共同体的强制手段比起所有其他共同体的强制手段 来得更为有力。尽管与“国家法”有所冲突,“教会法”依然还是“法律”。 这种冲突过去曾不断发生,而且在近代国家与某些教会——例如天主教 会——目前的关系情况下,注定还是会再度出现的。奥地利帝国境内斯 拉夫人的“家族”(zadruga)[3],不只得不到国家的任何法律保障,它的 一些规范根本就与官方法律有所抵触。由于这种“家族”是建立在具有共 识的行为基础上,因此它有自己的强制机构以保障其本身的规范,以此,这些规范亦可被视同为“法律”。只有在向国家提起申诉时,国家才 会拒绝承认此种(家族的)法律,并通过其强制机构予以撤销。

    此外,在欧洲大陆法系以外的地区,近代的国家法也经常被其他团 体明白接受为“有效的”规范,并以此来检证团体自身具体的判决。例 如,美国法律既保护工会产品的“商标”(label),并且也会订定出各政 党所提名的候选人资格是否“有效”的条件。英国的法官如果接到申诉的 话,也会干涉一个社团的判决程序。即使是在欧陆,德国的法官如果碰 到名誉毁谤的诉讼时,也会研究一下对于申请决斗的驳回是否合乎“惯 例”,尽管法律根本就禁止任何决斗。只是此处我们并无意深入探讨, 有关这些规范是否就此转化成“国家法”,其间所涉及的决疑性的问题。

    基于上述的理由,特别是考虑到所用词汇的首尾一贯性,我们并不 认为“法律”一词在范畴上仅在法强制受到政治权力所保障的情况下才适 用。也没有任何实际的理由可以支持这样的用法。我们似乎可以这么 说,“法秩序”的存在与否乃取决于,是否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人随 时准备在事件发生时行使强制手段——不管这个强制手段是物理或心理 性的;换言之,这个组织特别是为了执行“法强制”的目的而设置的。为 了执行物理性的强制手段而设置这样的一个机构,并不是只有政治共同 体才有的。如果将心理性的强制手段一并列入考量的话,那么即使是在 今天,政治共同体也都还做不到这一点——这一类的法律实际上是由教 会来保障的。

    我们已经说明过,由一个强制机构所直接保障的、(客观的)法律 与(主观的)权利,仅只是“法律”与“权利”之存在的一个特殊例子。然 而,即使是在这样有限的一个范畴内,强制机构的形式也是形形色色 的。举个极端的例子,当现存妥当的秩序受到威胁时,强制机构可能意 味着,共同体的所有成员会基于共识而一起强制介入。然而,除非参与 此种性质的强制介入已被视为一种义务,且有明确规定,否则我们还是 很难称之为一个“强制机构”。当法律是由政治权力的机关来加以保障 时,强制机构尚可从压力(利害关系者)团体得到支援:例如,债权者 与地主团体所发挥的严格规范,特别是他们所提供的信用不佳的债务人 与佃户的黑名单,往往比提起法律诉讼还更为有效。这种类型的强制力 当然可能会扩张其诉求范围,甚至到达国家法律未曾保障的领域;而 且,尽管这些诉求是受到国家之外的力量所保障,它们仍然是基于主观 的权利。

    国家经常会设法阻挠其他团体的强制手段,英国的“毁谤法”(Libel Act)即以不承认事实证明的办法(换言之,即使所言皆为事实亦不能 免责),从而迫使黑名单无法出现。只是国家所采取的这些手段并非永 远都能成功。在这一点上,有些团体比国家还更为有力,例如依靠决斗 之“荣誉法典”以解决彼此争端的身份制团体。这些团体以荣誉法庭与杯 葛为其强制手段,通常都能成功地迫使当事人履行其义务(“荣誉债 务”,例如赌债或决斗);这种义务与当事团体的共同体目的有其内在 本质上的密切关系,然而,就国家的立场而言,却是不被承认的,或甚 至是被禁止的。只是,国家也常常被迫做某种程度的妥协。

    主张将决斗这类性质特殊的犯罪以单纯的“杀人未遂”或“伤害罪”来 起诉,显然是扭曲了法律的本意。这些罪行具有相当特殊的本质。不 过,即使是在今日的德国,随时准备决斗仍然是国家加之于其军官的一 项法律义务,虽然刑法上明明白白写着禁止任何决斗。当一个军官拒绝 遵照荣誉法典履行决斗义务时,国家即会课以法律责任。不过,对于军 官团以外的其他人,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了。

    “私人”组织对付其捣蛋成员的典型强制手段,即是将他们排除于团 体及其一切物质性与观念性的利益之外。像医生、律师等职业团体,以 及其他社会与政治性的社团,莫不以此为其最后的手段(ultima ratio)。近代的政治组织大致上已将这些强制手段纳入监控。例如在德 国,医生与律师团体已不准再采取此一最后手段;英国的法庭也有权在 当事人申诉的情况下,重新审查被除名的案例;美国的法庭则有监督政 党的权力,并有权在接受申诉的情况下,审查一个“商标”的使用是否合法。

    各种团体强制手段相互间的冲突,正如法律本身一般的古老。而在 过去,并非总是政治团体的强制手段获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是在今天, 政治力也并非就一直都能占上风。例如在今天,一个违反垄断协定的商 人,还是无法得到政治力的支持,以对抗有组织地利用削价竞争将其逐 出市场的企图。同样的,当某个投机客借口证券交易不合法而拒绝支付 款项以从中牟利时,政府也无法保护他不被列入拒绝往来户的黑名单 里。中世纪时,宗教法庭明令禁止的一些事项,却明载于某些商人行会 的会规,尽管从教会法的观点而言,这些会规显然是无效的,它们却还 是延续下去。

    国家不得不相当程度地容忍其他团体拥有类似的强制力量,即使这 种力量除了直接用来对付自己的成员外,有时还会用来对付圈外人—— 迫使他们遵照这个团体的规范。例如卡特尔会努力迫使圈外人加入其组 织,或是债权人团体对债务者所采取的行动。

    强制保障的“法律”之一个——就社会学的角度而言——相当重要的 极端例子,可见之于近代的政治共同体(拥有自己“法律”的宗教共同体 也一样),此即法律的保障者乃是一个“法官”或某些其他的“机关”,原 则上必须是一个公正无私的仲裁者,而非一个与当事人某方有“个人”关 系的人物。另外一个极端的例子则是,强制手段乃是由那些与当事者某 方有紧密个人关系的人物——例如当事者“氏族”的成员——所提供。就 像在近代国际法之下的“战争”,在上述情况里,“血族复仇”与“械 斗”(Fehde)[4]乃是惟一或至少是正常的、执行法律的形式。在这个例 子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个人的“权利”能得到多少保障,纯粹基于 下述的可能性:亦即,其氏族的成员对于支援他的械斗与血族复仇的义 务,愿意承担到什么程度(这种义务原初是由于对超自然力量之愤怒的 恐惧所保障的);以及他们所拥有的力量是否足以支持他所要求的权 利,虽然不一定要得到最后的胜利。

    “法律关系”一词将用来指涉下述情境:一个权利的内涵乃是由关系 所构成,换言之,由具体的人——或者是能由具体标准所界定的人—— 所采取的实际的行动或可能的行动。一个法律关系中所包含的权利,可 能会依实际发生的行为而有所变化。就此而言(即使是在一种假设性 的、极端的例子里),就算支配者个人被视为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利,而 所有其他人的机会皆萎缩至仅仅是支配者之“行政规则”(Reglement)[5] 的反射,“国家”仍可被视为是一种“法律关系”。

    二 法秩序,习律与习俗

    (1)惯习在法律形成中的意义

    法秩序、习律(Konvention)与习俗(Sitte)的领域乃是连续不 断、难以截然划分的。我们将“习俗”界定为一种典型的、一致性的行 为,这种行为固守在既定的常轨上,仅仅因为人们“习于”如此,而且也 由于下意识的“模仿”导致如此。这是一种“群众行 为”(Massenhandeln),个人之所以会继续采取如此一种行为,并非出 自任何人的“要求”。反之,我们所谓的“习律”是指某种行为的发生、特 别是引发此种行为者,绝非出自物理的或心理的强制,并且,至少一般 说来,除了形成行为者之特殊“情境”的人群圈内的赞同或指责之外,不 会直接受到任何其他方面的影响。

    有必要严加区别的是“习律”与“习惯法”(Gewohnheitsrecht)。对于 这个不太管用的概念,我们此处姑且不论。按照通常的术语用法,习惯 法的妥当端在于,强制机构为了妥当的规范——其之所以妥当并非由于 法规的制定,而仅仅是由于共识(Einverständnis)——得以落实,而介 入运作的可能性。相反,习律这方面就正好是没有“强制机构”,换言 之,没有(至少相对而言)明确限定的一群人随时准备好要执行法强制 的特殊任务(即使法强制只是作为“心理的”手段)。

    光是单纯的“习俗”,换言之,并未成为习律,就足以在经济上产生 广泛的影响。特别是经济上的需求状态——一切“经济”的基础,极为广 泛地取决于单纯的“习俗”,尽管个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无视于习俗 而不会受到任何的非难,然而,实际上个人多半是很难逃离它,并且, 习俗惟有在朝向模仿其他群体的另外一种“习俗”的道路上才会缓缓地产 生变化。我们将会看到[6],单是“习俗”的共有,就足以对社会的交际共 同体(Verkehrsgemeinschaften)和对通婚产生重大影响,并且通常会 在“种族的”共同感情的形成过程中注入一定程度的刺激(尽管有效程度 难以确定),并进而促成共同体的形成。不过,正由于遵循这样一种事 实上已“惯习化”的东西是一切行为、因此也是一切共同体行为的一个极 为强大的要因,所以法强制在其将“习俗”变成一种“法律义务”(例如 按“惯例”而行)之处,通常也不会给习俗添加上什么效力,并且,当法 强制与习俗有所违拗时,其试图影响实际行为的举措就会遭受挫败。另 一方面,由于个人在不可胜数的生活关系里乃是依存于其周遭环境之完 全自发的善意(这善意既不是由世俗的、也不是由超世俗的权威所保 证),因此,对于个人的行止而言,“习律”的存在往往比法强制机构的 存在更远具有决定性。

    从单是“习俗”转变成“习律”的过程自然是非常流动不居的。越是往 历史回溯,我们发现行为的样式、特别是共同体行为的样式就越是广泛 而全面地取决于这种已“惯习化的”心态,并且,一旦有所偏离,就会引 发极大的不安,这对于一般人在心理上的影响恐怕就像身体机能的障碍 所导致的结果一样。以此,似乎也就更坚定了惯习化事务的继续保持。 从这个阶段转进到共同体行为的“共识”性格(此种共识一开始无疑只是 模模糊糊地被感受到),也就是转进到认为一定种类的惯习化行为是一 种“义务”的观念,若就此种转进所涵括的范围和其所具有的内容而言, 根据民俗学的研究,至今所知仍然极为不明确,所以此处即置而不论。

    至于人们在此一过程中的哪个阶段里,会在主观意识上认定“法律 义务”的存在,则完全是术语上和权衡上的问题。在客观上,以实力来 回应一定种类的行为,就像动物,而人类也一样,实际发生的机会是亘 古以来就存在的。不过,至少我们绝不能这么认为:在此情况下,主观 上即存在着一种所谓“共识的妥当”,或者引导该妥当行为的是一种可以 明确把握的“意念”(gemeinter Sinn)。比起“原人”来——如果在此可以 不致引人误解地使用这个极有问题的概念的话——某些家畜的行为,恐 怕是更为广泛地受制于初步的“义务”观念。然而,我们对于“原人”的意 识里的主观过程一无所知,至于“法律”或习律之所谓的绝对原始性,或 者根本具备其“先天性”等,这些经常一再反复出现的说法,对于经验的 社会学而言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原人”对外,尤其是对其同类,在举止上表露出实际的“规则性”, 并不是因为某种“规则”或“秩序”被视为是“具有约束力的”,而是因为, 相反的,被有机制约的规则性——我们必得接受这是精神物理上的真实 情形——与所谓“具有约束力的规则”的观念相结合的缘故。人类内在精 神上对于这种规则性所抱持的“意向”,本身——正如现今任何人在日常 生活上都可以经验到的——就包含着对于革新的明显阻碍,这乃是我们 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正好给予那种认为规则“具有约束力”的 信念,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持。

    (2)借着“启示”与“移情”形成新秩序

    借此机会,我们要问:在这个有志于趋向“规则性”且认定其具 有“妥当力”的世界里,任何的“革新”是如何产生的?从外在,亦即借着 外在生活条件的改变(而产生革新),这是殆无疑义的。然而,这一点 也不能保证,回应生活条件之改变的是新秩序的形成,而不是生活的破 灭。特别是外在的改变绝非革新之不可或缺的条件,更何况在许多极为 重大的案例里,外在的改变根本算不上是形成新秩序的一个因素。一切 的民俗学经验在在显示出,新秩序的最重要泉源毋宁是来自个人的影 响,这样的人能够体验一定性质的“异常”状态(从今日的治疗学的立场 看来,不少——但绝非总是或通常——被认为是“病态的”),并且基于 此种体验而影响到他人。此处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体验——因其“异常 性”而显得是“新的”的那种体验——以何种方式形成的问题,而是此种 体验有什么影响的问题。

    足以克服惯习化之“惰性”的这种影响,可以循着各种极为不同的心 路历程而进行。这些心理的过程当中存在着许多过渡的形式,而在其中 做出两种对立的形式并且在术语上加以明确的厘清者,是黑尔帕赫 (Hellpach)[7]。这两种对立形式,其一是“启示”(Eingebung),亦 即:以猛烈的手段突然唤醒被影响者认定其某种行动乃是“当为”的观 念。其二是“移情”(Einfühlung),亦即:让被影响者共同体验施与影 响者本身的内在态度。通过此种媒介而引发的行为,在个别的情况下, 有着形形色色的各种类型。不过,多半的情况是引发了以影响者及其体 验为取向的、群众性的“共同体行为”,并且,也可能因此而发展出内容 相应的“共识”来。若此种共识“适合”于外在的生活条件,那么便会继续 维持下去。“移情”,特别是“启示”——这两者多半被总括于“暗 示”(Suggestion)这个含糊歧义的名词下——的种种作用,乃是革新在 事实上被实现的一个主要泉源,而革新之“成熟”为规则性,则反过来很 快就会再度加强(时而伴随着革新而来的)“约束性”的感觉。不过,这 种“约束感”本身——一旦有发展成有意义之观念的迹象——即使是在革 新的情况下,无疑也会呈现出其为根本的、始源的性格,特别是作 为“启示”的一个心理上的要素。

    倘若将新行为方式的“模仿”视为普及办法的初步与基本过程,那就 不对了。模仿当然极具重要性,然而,这通常是次要的,并且多半只不 过是特殊情形。如果狗——人类最古老的伴侣——的动作是由人所“启 示”的,那么我们绝不能说是狗在“模仿”人类。

    不过,在极大部分的情 况下,影响者与被影响者之间的关系却正是如此。这种关系有时候会是 比较类似“移情”的类型,有时候则类似“模仿”——不管是出自目的理性 的考量,或是由于“群众心理”的缘故。 不过,无论如何,既已形成的革新——如果是源自经久持续的“启 示”或强烈的“移情”作用的话——最容易走上形成“共识”和最终成为“法 律”的道路。以此,革新的结果是创造出“习律”,在某些情况下,甚至 是直接创造出基于共识的强制行为以对付反抗者。如果宗教的信仰够强 烈,那么一切历史经验无不显示,“习律”、亦即周遭的赞同或非难,便 会一再地产生出这样的期望与信念,亦即超感官的力量也会对周遭所赞 同或非难的任何行为予以报偿或惩罚。不只如此,在适当的条件下,习 律也可能会更进一步产生出这样的想法,亦即不仅是行为者本身,而是 连同其周遭的人,都有可能遭到上述超感官力量的报复,因而,有必要 由每个人个别地或者通过团体的强制机构,来(对此行为)加以反制。 或者,由于某种行为模式一再反复发生,结果在特定的秩序担保者身上 便产生出这样的想法,亦即如今所面对的不只是习俗或习律的问题,而 是有必要加以强制的法律义务。这样一种实际上妥当的规范,我们称之 为习惯法。或者,最后,利害关系者也可能基于理性的考量而做出这样 的要求,亦即为了确保习律上或者习惯法上的义务以免动摇起见,应该 明白地将之置于一个强制机构的保障之下,亦即将之转化为制定法。尤 其是在一个有制度的目的团体的、“各个机关”之间的内部权力分配的这 个领域上,经验显示,只受到习律所保障的行为规则的内容是不断地往 法律所要求并保障的那个领域移动。英国的“宪法”的发展,便是个首要 的例子。

    最后,任何对习律的违反都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亦即周遭会以不 利的方式针对违犯者行使其受到强制保障的主观权利。例如:家长针对 那些违犯群体生活上纯粹是习律性的规则者,行使其家长权,武将针对 违犯荣誉法典者,行使其免职权。在此情况下,习律规则事实上是间接 受到强制手段的支持。这和“未受保障的法律”之间的区别在于:此一强 制手段的介入毕竟是违犯习律的事实上的结果,而不是“法律上的结 果”。尽管家长在法律上是拥有“家长权”,然而未直接受到保障的法规 之所以具有效力,是因为若无视此一法规,则会遭受到某种基于受保障 的“法律规范”发挥出来的效果所约制。另一方面,当法规所援引的 是“善良风俗”(guten Sitten)、亦即值得赞同的习律时[8],那么遵从习 律的义务便就此成为法律义务(间接受到保障的法律)。

    此外,还有许多这类的中间形态存在,例如:昔日普罗旺斯地区在 恋爱事件上被托以“裁决权”的、吟游诗人的“爱情法庭” [9];原本是居于 仲裁者地位、只担任敌对双方之调解角色、有时也作出判决、但本身并 无强制权力的“法官” [10];或者如今日的国际“仲裁法庭”等。在这类情况 下,周遭人士的无形赞许或责难便转化成具有权威性的命令、禁令和许 可,也就是转化成具体组织起来的心理强制。以此,我们将可称之 为“法律”,除非这不过是种游戏(像“爱情法庭”那样),或者判决的背 后只不过是判决者个人算不上权威的见解,换言之,相反的,至少某个 人群组织(如氏族或被害国家)所进行任一种“自力救济”式的杯葛,是 人们所期待的正常结果,一如上述的后两种情形。

    就我们对概念的定义而言,光是某种行为被诸多个人所“赞同”或者 相反的行为被“非难”,并不足以构成“习律”的概念,而必须是在行为 者“特定的周遭”里——在此自然不是指地理上的周遭——存在着抱持这 样一种态度的机会。换言之,构成此一“周遭”的人群圈子必须有某种被 界定出来的特色,不论这一特色是职业的、血缘的、邻人的、身份的、 人种的、宗教的、政治的或其他什么性质的,也不管其归属性是松或 紧。相反,我们所谓的习律并不以这种人群圈子形成(我们定义下 的)“团体”(Verband)为其前提条件,其实,习律恰好多半不是如 此。反之,我们所指的“法律”之妥当,由于在我们的定义下法律乃是 以“强制机构”为其前提,所以往往是(真实的或潜在的)“团体行为”的 一个要素——当然,如我们所知的,这并不是说只有“团体行为”(甚或 只有“共同体行为”),才受到团体在法律上的规制(而成为“团体规制 下的”行为)。在此意义下,我们可以说“团体”是法律的“担纲者”。

    然而,另一方面,共同体行为、共识行为或结合体行为、团体行 为、体制行为——类此本身就已经是社会学上重要的事象、表现和行为 的剪影——正如我们一再举例说明的,绝不能说是主观上惟(我们此处 定义下的)“法律规则”是从。如果团体的“秩序”指的是行为举止在事实 上可以被确认的规则性,而此种规则性又是(构成团体本身或在团体影 响下的)共同体行为的实际经过所表现出来的特征或必备的条件,那么 此种意义上的“秩序”只能微乎其微地算是以“法律规则”为取向的结果。 只要规则性是有意识地以“规则”为取向(而不是单纯从无意的“习惯”里 蹦出来),那么这不过是“习俗”或“习律”的规则性,或者,这往往绝大 部分是参与者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之余所表现出来的、主观上合于目的 理性的行为准则的规则性——参与者本身或其他人无不冀望于此种行为 所能发挥出来的效果。不只如此,人们还会借着特殊的——尽管不受法 律强制所保护的——结合体关系或共识,而在客观上有所期待于此种行 为准则。法强制的可能性,一如先前所说的,对于行为者的“合法”作为 而言只发生很有限的作用,在客观上,也不过是共识行为的实际经过中 零星小节上的一点保障。

    (3)习律、习俗与法律之间的流动过程

    就社会学而言,从单纯的“习俗”转变成“习律”,再从习 律转变成“法律”的过程,显然是流动不居的。

    1. 倘若强将“法律”与“伦理”(Sittlichkeit)之间的 差别,区分为法律规范在于规制“外在”举止,并且仅只于此, 而伦理规范则相反地“仅仅”在于规制心志(Gesinnung),那 么,即使就非社会学的角度而言,此种区分法也还是错误的。的 确,法律未必总是将行为背后的心志看得那么重要,并且,有些 法规和法律秩序,其包括刑罚在内的法律效果,只是和外在的因 果关系有关联。然而,这绝非通例。法律效果牵涉到的包括“善 意”或“恶意”(bona oder mala fides)、要从心志内部来究 明的行为之“败德”或其他种种纯粹心志所趋的事实。并 且,“伦理的”命令所针对的,正是在于“克服”实际行为里的 那些反规范的欲望,而这些欲望事实上也是“心志”的一部分并 且油然而现于外。因此,以规范的观点来说,伦理与法律之间的 区别,自然不能着眼于其为“外在的”或“内在的”,而是要从 两者在规范性上的品位高低(normative Dignität)来着手。

    不过,就社会学的观点而言,“伦理的”妥当性和基于“宗 教上的理由”或“由于习律”的妥当性,通常是一致不二的。反 之,惟有当行为的抽象准则,被主观地感受到是从终极的妥当原 理那里开展出来的时候,才算是“纯然的”伦理规范,而且此一 主观观念还得为行为取得实际的意义才行。事实上,此种观念往 往极具真实意义。果真如此,那么此种观念也不过是哲学思维上 比较新近的产物。以往,犹如当今,在日常生活的现实里,“伦 理命令”,相对于“法律命令”,在社会学看来,通常无非是基 于宗教或习律的行为准则,并且和法律之间并无一清二楚的界 限。从来没有任何社会学上重要的“伦理”命令不是有时或为法 律命令的。

    2. 施塔姆勒(Rudolf Stammler)以规范的履行是否出于个 人的自由意志来区分“习律”与法律规范[11],这种办法根本行 不通。若说履行习律上的“义务”,例如社会的礼仪规则,并不 是个人所“被要求”的,而不履行则仅仅只会招来自愿、而且随 时都可任意脱离自由结社关系的结果,这是不正确的。我们可以 同意有这样一种性格的规范存在,不过,这种规范绝不仅仅是存 在于“习律”的领域里,而是也同样存在于法律的领域里 ——“事情变更条款”(clausula rebus sic stantibus)事实 上往往带有这种意思。无论如何,在施塔姆勒自己的社会学里, 将习律规则与法律规范区分开来的重点所在,自然不应该是在这 样一种规范上。

    不只是在理论上可以建构起来的一种无政府主义的社会—— 施塔姆勒已借助其学院式的概念来开展这种社会的“理 论”与“批判”——而且包括许许多多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社 会,根本就废弃其习律秩序的法律性格,原因在于它们认为:对 于侵害习律秩序者而言,光是社会的非难这个事实,加上极为现 实的间接后果,就足以并且必然足以构成制裁。因此,就社会学 而言,法律秩序与习律秩序绝非根本对立的,因为,姑且不论那 些当然存在的过渡现象,习律不但部分是由心理强制所支撑的, 而且部分,至少间接地,是受到物理强制的支援。法律秩序与习 律秩序之间的区别关键,端在于强制的社会学结构这一点上,换 言之,习律秩序这方面并没有随时准备好行使强制权力的人(亦 即“强制机构”:“教士”、“法官”、“警察”、“军队”等 等)。

    然而,施塔姆勒首先特别是将“规范”在理念上的“妥 当”和规范之为妥当的观念,相互混同起来。前者可经由法律理 论学者和伦理学者在学理上演绎而得,而后者则对经验行为产生 真实影响,并且应该是经验性考察的对象。此外,他又将行为在 规范下的“规律性”——借着大多数人事实上所认为是“应 然”的规则而表现出来——和人类行为事实上的规则性,互相混 同起来。这两者必须在概念上严加区隔。 行为上单只是事实上的规则性,亦即只是“习俗”,转化为 具有约束力的、起先多半是基于心理强制而受到保障的“规 范”形式,通常是以习律规则作为媒介,换言之,借此而形成传 统。某些事象光凭有规则地一再发生这个事实,就足以赋予这些 事象类似规范命令的权威,不管这些事象是自然现象或是生物官 能所致,或者是无意识地模仿或适应外在生活环境的行为。譬如 被认为是神力控制下的星辰恒动或尼罗河的定期泛滥,或不自由 劳动者惯常接受酬劳的方式——他们在法律上是无条件地臣属于 领主的权力之下。

    一旦习律取代了行为的规则性,换言之,从“群众行为”转 变为“共识行为”——因为在我们的术语用法下,这正是整个过 程的意义所在——,我们称之为“传统”。单是掌握住习惯性的 行为方式和一心一意地保持住这种习惯,便足以对法律秩序的维 系发挥强而有力的影响力——即使此一法律秩序原先是通过法规 的制定才固定下来的。更不用说传统所能产生的作用了。这可比 针对预期的强制手段和其他结果所做的任何反省,都要有力得多 了,更何况至少某些遵循“规范”而行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些 手段和后果的存在。从单是无意识地形成一种习惯,到有意识地 接受应该遵奉规范而行的准则,总是流动不定的。行为单只是事 实上的规则性,造就出具有相应内容的伦理信念和法律信念,同 样的,另一方面,物理和心理的强制手段号令着一定的行为这件 事,也造就出行为事实上的习惯和因此而来的行为的规则性。

    法律与习律,作为原因与结果,被夹缠在人类共同的、并立 的和对立的行为之中。若将法律与习律视为行为的“形式”而与 行为的“内容”(亦即行为的“素材”)相对置——就像施塔姆 勒所做的——那就大错特错了[12]。相信某种行为是法律或习律 上所命令的,从社会学的观点看来,只不过是一种提高或然率的 附加品,借此或然率,行为者可以计算出其行为的一定后果。因 此,经济理论好歹是有道理完全撇开不管规范性格的分析。

    就经济理论而言,某人“拥有”某物,只不过意味着:他算 得到别人一点儿也不会妨害到他对此物实际上的处置。对于处分 力的这种相互尊重,是如何产生出来的?是出于习律或法律规范 的考量,还是基于所有参与者对自身利益的某种衡量,对经济理 论而言,这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某人“积欠”他人某物,在社 会学看来,意味着下面这样一种机会存在。亦即:某人基于一定 的事实,不管是承诺或是侵权行为,或其他什么缘故,让他人产 生一种期待,期待基于上述事实在一定期限内某人会将上述某物 的实际处分权转交出来,而此种期待被实现的机会是存在的。对 经济理论而言,此事所涉及的心理动机为何,并不重要。财货 被“交换”,意味着:根据协议,某人对某物的实际处分权被转 移到他人手中,而此种财货的移转,是因为某人考虑到另一种物 品的实际处分权会被或者应该被从他人那儿转移到自己的手上。

    投入债务关系或交换的人无不怀抱着这样的期待,期待对方 会以相应于自己的意图的方式来行动。此时,在双方当事人之外是否存在着某种“秩序”用以保障、命令、通过强制机构或社会 责难来强制实现这点,并不是概念上必要的前提,同时,是否在主观上承认有一种“具有约束力的”规范存在,或者相信对方也 是这么认定的,这也并不是当事者之间必要的前提。例如,在交换之际,交换当事人可以相信,对方基于保持未来和他之间的交 换关系的那种利己的利害关心,会抑制住其毁弃承诺的倾向,就 像未开化的部落里的“沉默交换(stummen Tausch)”所明白显 现出来的[13],而在所有近代的交易里,尤其是交易所里,这更 是极为普遍的现象,或者信赖有此作用的其他类似的动机。

    在纯粹目的理性的情况下,事实上,参与者任一方都会计算 到、而且通常可以计算到这样的可能性:对方将会表现得“有 如”承认他必须“信守”既有承诺的这样一种规范,对他而言 是“具有约束力的”。在概念上,这已具足无疑。然而,毋庸赘 言的,在某些情况下,当事人之预期对方会这么表现,是否能以 下列方式而得到保证,恐怕更具实际意义,亦即:1. 主观上相 信这样一种规范具有客观的妥当性,这一点在其周遭环境里是普 遍的(此即共识);2. 更进一步,基于社会的赞同或非难而有 习律的保障,或基于强制机构的存在而有“法律的保障”产生出 来。

    确实,若无法律保障,近代那种私人的经济性交易形态也不 能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反之,在大多数的商业交易里,人 们想都没想过可能采取法律行动的事情。例如交易所里的协定, 职业商人之间是以这么一种方式进行的,而这种形式在绝大多数 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针对对方的恶意提出任何“证明”的,亦 即:口头的方式,或者在(自己的)记事簿上作下记号或记录。 尽管如此,实际上未曾有过争议。同样地,也有些纯粹追求经济 目的的团体,其秩序完全或几乎完全不受国家法律的保障。某些 类型的“卡特尔”也曾是这样的团体。

    另一方面也常常发生这样的事,亦即:团体本身所缔结的、 在私法上有效的约定,借着团体的解散而丧失效力,因为如此一 来,具有形式正当资格的原告即不存在。以此,此种团体乃是具 有自己的强制机构的、某种“法律”的担纲者,只是此种法律在 遂行法强制上却完全无能为力,或者,惟有当团体存在的情况 下,方有可能。不过,由于参与者内在主观的态度使然,卡特尔 契约往往缺乏有效的习律保障,虽然如此,这样的结合关系却因 为全体参与者共同一致的利害、而长期且极为有效地运作下去。

    尽管如此,对这样的组织而言,具有强制力的法律保障,特 别是国家的法律保障,当然不能说是无关紧要的。现今,交易根 本是少有例外地受到法强制的保障。交换行为通常是意图获得主 观的“权利”,用社会学的说法则是:在于获得国家以强制机构 来支援自身处分力的机会。“经济财”如今同时也就是正当取得 的主观权利,而“经济秩序”的“世界”即由这样的素材所构 成。

    虽然如此,即使现今,交换目标的整体也不是全由以上这些 所构成。不受法律秩序所保障、甚至基本上是法律秩序所拒绝保 障的经济机会,仍旧是交易的对象,而且不仅不是“不当的”, 反而是完全正当的。例如商人之有偿地让渡其“字号”即属之。 字号的买卖在现今通常会产生出某些私法上所赋予买方对于卖方 的权利,例如卖方应停止某些特定的行为,或者进行其他的行动 (譬如“引介”买方给顾客)。不过,这样的权利并不及于第三 者。

    然而,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存在着这样的情形,亦即:政治 权力的强制机构预备行使直接的强制以利于销售机会的拥有者和 取得者(例如“行会禁制权”[14],或受到法律保护的“独 占”)。反之,众所周知,正如费希特(Fichte)在其《封闭性 的商业国家》里视之为近代法律发展之特色的,现今基本上只有 对于具体有用的财货或劳动服务的要求权,才是国家法律保护的 对象。所谓的“自由竞争”,就法律而言,正是在此一事实上表 现出来。因此,尽管此处(字号的买卖里),第三者不再受法律 所保护的机会即使仍旧是经济交易上的财货,然而,法律保障的 阙如显然还是铸成了重大的经济后果。不过,从经济学和社会学 的观点看来,在概念上确立不移的是:原则上,法律保障的介入 不过是提高了稳定性,以此可以预先估算出与经济相关的重要事 象。

    某一事实之合于法律秩序,总是意味着:有个人群机关存 在,当该档事实出现之际,此一机关即被视为得以按照某种规范 观念(原则上)指示出什么是“依法”所当为的。只不过,这从 来没有被彻底无余地实现过。就像我们先前谈论过的,任何理性 的结合体关系,也就是包括共同体行为和共识行为的秩序在内, 比起这些行为本身来,通常都是后发的。不过,这点此处且应略 而不谈。另一点,共同体行为和共识行为的发展总是不断地制造 出全新的情境来,而新的问题根本不是被认为妥当的规范和其他 法律学上的逻辑手段所能解决的,或者也只能作表面上或以似是 而非的方式来解决(此即“自由法”运动的主题),而这点亦非 此处的问题所在。

    此处,我们所要谈论的毋宁是:尽管法律秩序在极为彻底理 性化的情况下,其最为“根本的”问题却往往从未受到法律的规 制。此一现象的两种独特类型,举以下实例说明:

    1. 倘若一个“立宪”君主罢免了他的责任大臣,然而并不 任命其他任何人来取代这个职位,换言之,没有任何人来副署君 主的行为,那么,“依法”该当如何?这个问题,在世界任何地 方的任何“宪法”里,都未曾有法律的规制。可以确定的不过 是:某些统治行为不再是“有效的”。2. 至少就大部分的宪法 而言,当“国家预算”应该由相关人等基于自由协议来确定,然 而却无法做出协定时,那么又该当如何?

    关于第一个问题,耶利内克(Jellinek)认为这实际上是 个“无谓”的问题,倒是不错[15]。只是,对我们而言,必须加 以了解的是:到底为什么这根本就是个“无谓的”问题。反之, 第二种“宪法的漏洞”,如众所知的,就极为实际了[16]。如果 我们将社会学意义上的“宪法”理解为共同体内部的权力的实际 分配,亦即此种权力的分配足以决定以命令来影响共同体行为的 可能性,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做出以下的论断来,亦即:社会学 意义上的宪法,其特色全在于“宪法”在法学上以何种方式、在 何处,显现出这样的“漏洞”——特别是在此种根本问题上的缺 陷。像第二类型的这种漏洞,在根据共识或指令而理性地制定出 来的宪法里,有时完全是故意被保留下来的。道理端在于:在宪 法制定上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利害关系者(们),希望拥有十足 且最终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掌控那些在法律上并不具备既 定规范、但不可避免地必须继续进行的共同体行为,正如上述所 举的例子,他们希望能施行无预算的统治。

    反之,上述第一种类型的漏洞通常并不需要去加以填补,因 为,人们相信:利害关系者(在我们的例子里为君主)本身的利 益随时都足以约制住他们的行为,而使得法律上可能出现的“荒 谬”事情——譬如没有责任大臣的情形——实际上并不会发生。 尽管有那样的漏洞,但基于共识,任命大臣无疑是君主应尽 的“义务”。并且是个“受间接保障的”义务。因为,违反此种 义务的法律结果是:某些行为将不再是“有效的”,换言之,获 得强制机构之保障的机会等于零。然而,一旦君主并不履行此项 义务,那么国家行政应该如何持续下去,则无论是法律上或习律 上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并且,由于至今尚未发生过此种现象,所 以也未曾有一种“习俗”来作为断定的根源。此事在在明白显示 出,法律、习律或习俗绝非吾人所能赖以保证他人履行其被期 待、或自己许诺的行为、或被认为是应尽之义务的惟一力量,反 倒是他人想让一定的共识行为持续下去的自身利益,才特别是一 种保证。吾人预期君主将履行其(被认为乃妥当之前提的)义务 的确定性,确实是比下述这种确定性来得高的(尽管其间之不同 只是程度的问题),亦即,在我们先前的例子里,交易之一方在 没有任何规制或强制保障存在的交易里,(并且即使继续交易下 去通常也无任何法律保障可言的情况下),预期对方的行为将会 符合自己的打算的确定性。

    此处,重要的只是在确认:共识行为或共同体行为在法律上 以及习律上的规制,原则上只把握住行为的一部分,并且在某些 情况下根本是有意如此的。共同体行为之以某种秩序为取向,对 于任何一种社会关系的形成而言,无不具有组织构成上的意义, 然而强制机构对于所有稳定的、在组织秩序规范之下的团体行为 而言,却不具有此种意义。前述第一例的荒谬情况一旦发生,必 然马上引发法学上的思辨活动,并且甚而导致习律规则或连同法 律规则的制定。不过,其间,相应于情况之不同,或许极为形形 色色的共同体行为或共识行为或社会行为早已实际上解决了具体 的问题。规范性的律则诚然是共识行为的一种重要的因果成分, 但并不是——如施塔姆勒所宣称的——共识行为的普遍“形 式”。

    三 法强制对于经济的意义及其界限

    对于以经验法则和类型为探究目标的一门学科而言,例如社会学, 法律保障和作为法律保障之基础从而全面或部分地创制出此种保障、且 成为其诠释和运用之动机的规范观念,可以同时被视为某种规则性的结 果和特别是此种规则性的原因或部分成因,这样的规则性包括:社会学 所直接关注的人类行为的规则性,以及由人类行为所引发出来的、成为 社会学间接关怀对象的自然事态的规则性。

    行为事实上的规则性(“习俗”),如我们所见的,可能成为施加于 行为上的规则(“习律”、“法律”)之所以成立的泉源。不过,反之亦 然。规则性也可能经由(习律规范或)法律规范而产生(或连带产 生),然而不仅限于直接实现规范内容的那些规则性,同样地也可以产 生出其他种类的规则性。

    例如一个官员每天规律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这就是实际上被视 为“妥当”的法律规范当中的命令所直接促成的结果。反之,工厂的“外 勤售货员”为了获取订单而每年规律地出现在“零售商”的面前,则仅只 是法律规范间接促成的结果——因为自由竞争客户事实上是被许可的, 并且由于此种许可而促成竞争的必要性。又如,哺乳期的母亲不工作这 件事被视为习律或法律“规范”而使得较少的婴儿死亡,这当然是此种规 范之为妥当的结果。如果这是个明文的法律规范,那么,此种结果当然 也是规范创立者的理性目的之一。不过,立法者的“命令”自然仅限于哺 乳母亲的不工作,而不是死亡率的降低。甚至就直接被命令或被禁止的 行为而言,强制规范的妥当性在实际上有多少效力还是个问题,因为强 制规范之被遵守,只是因其为“合宜的”,而不是在于其毫无例外。在强 烈的利害关系的运作下,很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况,亦即:尽管有强制机 构的存在,但基于此种强制之随时准备实行而为“妥当”的法律规范,却 可能被违犯,而且不只是零星的,而是压倒性且长期地在不受惩罚的情 况下违犯下去。此种情形一旦成为常态,并且参与者也因而取得其行径 ——而不是企求妥当的法规所要求的行为——乃合乎规范的认定,那么 担当保障的强制力最后即不再强制执行前述法规,此时,法学教条者即 称之为“习惯法下的废法”(Derogation durch Gewohnheitsrecht)。

    受政治权力的强制机构所保障的法律规范,和习律规则彼此皆妥当 存在并处于长期斗争状态的情况——就像决斗乃私人复仇在习律下的转 化——是可能的,并且先前也叙述过。为了改变既有的“习俗”与习律而 理性地制定出法律规范的情形绝不在少数,然而,尽管如此,情况通常 是:法秩序在现实里之所以为经验“妥当的”,并不是由于强制机构存在 的缘故,而是因为其妥当性已被视为“习俗”般的习以为常且“耳熟能 详”了,而且,习律对于明显背离法秩序所规定的行为多半会加以非难 之故。

    对于法学教条者而言,法律规范的(观念上的)妥当性,在概念上 是先验的。法律并未(直接)规制的行为,对他而言就是法律所“容 许”的行为,因而,也就等于是(至少在观念上)连带受到法秩序所规 制的行为。对于社会学者而言,相反地,行为的法律规则,尤其是理性 制定下的规则,经验上不过是共同体行为的动机里的一个要因,并且多 半是历史上较后出的一种要因,其效力的强弱也极为不同。共同体行为 的事实上的规则性和“习俗”,其开端在任何地方都是隐晦不明的,在社 会学者看来,如我们先前所见的,是人类“适应”既有的生活所需的行 为、基于冲动与本能不断演练才生成的,并且,此种行为起初绝非依存 于制定秩序,而且也不会借此秩序而有所改变。制定秩序之不断的介 入,就我们的观察而言,不过是理性化过程和结合体组织化过程里的一 个——尽管是极具特征性的一个——要素,而此一过程之不断地渗透到 所有的共同体行为里这件事,我们必须将之视为发展的最基本动力而全 面地加以考察。

    总的来说,此处所关切的不过是法律与经济之间最为一般性的关 系,大致如下:

    1. 法律(在社会学意涵下)所保障的,绝非仅只于经济的利益,而 是涵盖所有极为不同的利益,从保护个人人身安全的这种通常是最为基 本的利益,到保护个人甚或神 力量的“名誉”这种纯粹理念财的利益。 尤其是,法律还保障政治的、教会的、家族的和其他种种的权威地位, 以及一般说来各式各样的社会优势地位。这些地位可能在极为不同的方 式下受到经济的制约,并且具有重要的经济意义,然而其本身既非经 济,同时亦非必然或主要是出于经济理由而为人们所追求。

    2. 在某些情况下,“法秩序”可能一成不变,尽管各种经济关系已有 了激烈的变革。理论上(我们不妨举个极端的例子以达理论思辨的目 的),如果国家权力通过自由契约的方式渐次取得生产手段,那么即使 不用变更任何一条法规,都可以让“社会主义的”生产秩序实现出来—— 这当然是个极不现实的想法,但绝非毫无意义(因为理论上足以做如是 想)。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法秩序就必须准备好它的强制机构用以奥援 情况的需求,亦即强制执行私人经济的生产秩序里蔚为特色的那些义 务。只不过,这样的情形实际上绝不会发生。

    3. 事实的法律状态,从法学思考范畴的立场看来,可能根本极为不 同,然而,经济关系并不因此而受到明显影响的情形也是有的。换言 之,在经济上通常可说是重要的那些点上,倘若法秩序的实际效果,对 于利害关系者而言并无不同,那么情形正是如此。这样的情形,不仅是 可能的,而且实际上也很广泛,尽管我们必须承认,法律构成上的任何 一点不同都可能在不管哪一点上产生出某种经济效果来。例如,“采矿 权”在法律上到底是构成“租赁”还是“买卖”,在古罗马即必须因应其法 律构成之不同而采用完全不同的诉讼方案。不过,对于经济秩序而言, 此种法律构成的差异性在实际上的效果,自然是极为有限的。

    4. 当然,法律保障在极大程度上是直接为经济利益而服务的。即使 是在表面或实际上并不是如此直接的情况下,经济的利害关系在在都是 法律形成上最为强而有力的因素。因为,任何受法秩序所保障的权力, 都必须借着相关社会团体的共识行为才可能存在,而社会团体的形成, 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仰赖于物质性的利害状态。

    5. 法秩序背后的强制力量,特别是在经济行为的领域上,所能发挥 的效果是有限的,这固然是其他外在环境使然,但也是由于经济行为之 特质的缘故。如果只是断言:法律对一定的经济行为根本毫无“强制”可 言,这就沦为言辞之争了。因为,就法律所有的强制手段而言,“强制 尽管强制,意志毕竟是意志”(coactus tamen voluit)。此一命题,对于 不将被强制者当作是没生命的自然物的一切强制而言,毫无例外地都能 成立。当关系人等抵死不从时,再怎么严厉的强制和惩罚手段也是枉 然。在许多领域里,此种情形多半意味着:这些人没有被“教育”去做这 种顺从。随着治安的逐渐强化,这种服从性——服从于当时为妥当的法 律——的教育,一般而言也会显著提升。因此,对于经济行为的强制可 能性,原则上似乎也必然会随之提升。然而,尽管如此,法律之于经济 的力量,比起早先的情形来,在许多方面却不见增强,反倒减弱。例 如,公定价格的实际效力从来也就不怎么卓著,但在现今的条件下,整 体而言,其成功的机率比起从前来更是要小得多了。

    因此,对人类经济行为施加影响的可能程度,并不单只是一般服从 于法强制的情形的一项函数。法强制在经济领域上的实际成效的限制, 毋宁是来自两方面,其一是关系人等的经济能力的限度。换言之,不只 财货的贮存本身有其限度,财货可能的利用方式也会受到限制。因为利 用方式和经济单位相互间的交易模式,是取决于习惯,倘若要去顺应他 律性的秩序,惟有将所有的经济处置都调整到新的方向上才有可能—— 当然困难重重,而且必然遭受损失,亦即,摩擦是免不了的。这样的摩 擦,会随着某种特定形态的共识行为之逐渐发展和愈来愈普遍化——亦 即各个经济单位之编整到市场关系里并且因此相互依存于他人的行为的 情况——而扩大开来。

    法强制在经济领域上的实际成效,另一方面是取决于两种利害关心 的相对强弱关系,一则为私人经济的利害关心,一则为支持法规之遵守 的利害关心。只是为了依法而行、于是放弃经济机会的这种倾向,在缺 乏极为有力的习律来对规避形式法律的行为予以强烈非难之处,自然是 很有限的。而且,如果由于立法革新而蒙受损失的利益相当广泛,那么 以习律来强烈非难法律的规避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规避法律,特别是 在经济的领域,往往不易隐瞒。然而,经验显示,法律的影响几乎完全 无法伸展到那些从经济行为的究极根源里产生出来的作用,诸如:财货 的经济价值的评断,以及相关联的,价格的形成。特别是当价格的形成 在生产与消费上的决定性因素,并不存在于这样的一个共识行为者圈子 里时,亦即一个完全透明化的、并且可以直接控制得住的范围内的共识 行为者圈子。此外,从自身的经济利益出发、持续地参与市场交易者, 比起单是从观念的关怀出发来创制和执行法规者,对于市场状况与利害 状况的理性知识一般而言自然是广泛得多了。

    尤其是,在一个以全面性的市场相互依存关系为基础的经济里,附 随着法规所产生出来的、不在预期中的可能结果,必然远超出法规创制 者先前的预测。因为这些附随的结果乃是操之于私人利害关系者的手 中。正是这些人,如一般常见的,力足以将法规原先所欲的目的扭转成 正好相对反的结果。面对这种种困难,法律在现实里对于经济到底能发 挥多少实际力量,是无法做概括性论定的,只能就个别情形来加以探 讨,也因此属于社会经济学的个案研究留待解决的问题。

    一般而言,我们只能说:纯就理论的观点看来,市场的完全垄断, 亦即市场状况的一目了然,通常在技术上是有助于法强制之掌控经济的 相关部分。倘若事实上此种掌控的机会并未因此而提高,那么,原因通 常不外是:

    一、由于相互竞争的政治团体之存在而引起法律上的分门别 派(关于这一点我们还会再谈到),二、在垄断者支配之下的私人利害 关系力量强大,足以反抗法律的运作。

    6. 纯就理论的观点看来,法律的“国家”保障,对任何基本的经济现 象而言,都不是不可或缺的。连财产的保护,都有赖于氏族的援助。对 于债权的保护,宗教共同体(通过教会破门律的威吓)有时都比政治共 同体更为有力。即使是“货币”,几乎不管是出之于什么形态,也可以在 没有国家保障的情况下被接受为支付手段。连同“钞券”货币,亦即并非 根据货币素材的实质价值,而是将支付手段的各种单位以记号来表示所 制作出来的货币,即便是没有国家保障,也不是不可想象的。有时候, 也可以看到在国家的法律保障之下、却非源于国家的钞券。例如古巴比 伦时代,并没有所谓的“铸币”,亦即为了支付债务而借着政治权力赋予 强制通用力的支付手段存在。为此,似乎出现了某种契约,据此契约, 必须(譬如)利用带有特定“商号”(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的印记的五 分之一谢克尔(shekel)铸货来进行支付。于此,根本没有任何由国家 所“宣示”的保障存在。同时,被选用的“价值单位”,并非起源于国家, 而是源自契约。虽然如此,此种支付手段的确属于“钞券”性质,并且, 种种具体协议的背后,至少还存在着国家的强制保障。

    纯就“概念上”而言,“国家”对于经济来说,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不是 必要。然而,不管怎样,一个经济体系,特别是近代形态的经济秩序, 若缺乏具有极为特殊性质的法秩序(而且实际上只可能是一种“国家 的”秩序),无疑是不可能实现的。现今的经济乃奠基于借契约而获得 的机会。确实,个人本身对于“契约合法性”的利害关心,以及有产者对 于彼此的财产保护的共同关切,实在相当可观,并且,习律与习俗在同 样的意义上(亦即对于契约合法性和财产保护的尊重这点上),至今仍 有力地规范着个人的行动。然而,由于传统的动摇——一方面是基于传 统而有条有理的各种关系,另一方面是对于传统之神圣性的信仰,产生 动摇——习律与习俗的影响力几乎丧失殆尽,而各阶级的利害关系却又 比以往更加尖锐地分歧对立。故而,以近代交易的急速性而言,确实需 要一种迅速且确实运作的法制,亦即在最为强而有力的强制力保障下的 法律。尤其是,近代经济,由于其特质之故,业已消灭了曾作为法律担 纲者、亦即提供法律保障的其他团体。这就是市场发展所衍生的结果。 市场结合体关系(Marktvergesellschaftung)的全面性支配,一方面需要 一种按照理性规则而具有可计算性功能的法律体系,另一方面,伴随着 此种支配而来的特殊倾向,亦即,市场的扩大,基于其内在的因果逻 辑,将有助于一个普遍主义的强制机构(国家)、借着解散一切分立 的、多半奠基于经济独占而来的身份性强制组织或其他强制组织,而独 占与规制所有“正当的”强制力。

    [1]韦伯在此处所用的是“rationale Ordnung”,不过,在《经济 与社会》第一部第一章第五节(详见顾忠华译,《社会学的基本概 念》,63—66页),韦伯则用“正当秩序”(legitime Ordnung)一 词。——译注 [2]《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前言》第六节,66—70页。——译注 [3]塞尔维亚、克罗埃西亚(Kroatia)等地的南斯拉夫人之经济单 位,并非村落共同体,而是大家族(zadruga),其出现的年代至今仍 无法确定。它是一种扩大的家庭,在家长的指挥之下,包含直至曾孙的 亲人,连已婚者亦一起同居。整个家族的人数由四十人至八十人。经济 生活以共产制为基础。——译注 [4]古日耳曼人的一种惯习,当某人的生命、财产、名誉等等遭到 伤害时,当事人的氏族有义务为被害人向加害人的氏族寻仇。这是在政 治公权力出现之前,一种合法的自力救济的手段。类似的现象其实也曾 存在于中国东南一带,包括台湾地区。——译注 [5]详见Economy and Society,pp.641—642。——译注 [6]详见Economy and Society第二部第四章第二节。——译注 [7]Willy Hellpach(1877—1955),德国心理学家,自1911年起 历任卡尔斯鲁厄(Karlsruhe)、海德堡等大学教授,并曾任巴登州的 首相,以其极为原创性的研究气象与地理现象对于心灵的影响而称世。 参见氏著“Die geistigen Epidemien”,Die Gesellschaft,Ⅺ, 1906。——译注 [8]例如德国民法第138条:“违反善良风俗的法律行为是无效 的”;第826条:“以违反善良风俗的方法故意使他人遭受损害者,负 有赔偿他人此一损害的义务。”——译注 [9]“爱情法庭”(Liebeshof,cour d’amour)是骑士与吟游诗 人的高潮时期(十二到十三世纪)上流社会的娱乐之一。据说当时的上 流社会仕女们组织成法庭的形式,对于宫闱恋情与求爱的礼仪态度加以 月旦论衡并鉴赏评议,以此,爱情法庭并非正规的法庭。此风盛于南 法,尤其是普罗旺斯地区。其后,随着普罗旺斯社会因“十字军”之对 抗阿尔比异端(Albigenses)而瓦解,爱情法庭也就消失了。至中古晚 期,勃艮第宫廷里,爱情法庭据说还风行了好些年。——译注 [10]古罗马时期在仇对的事件上,若当事者愿依审判而和平地解决 问题,首先由彼此缔结“诉讼契约”(Streitgedinge,仲裁契约)。 召唤亦由原告自身来召唤被告,而无所谓根据职权而召唤的手续存在。 原告提起告诉之时,法庭方才开始活动(“无原告即无法官”,Kein Kläger,Kein Richter)。在诉讼过程中,完全没有职权主义的要素存 在;判决也未包含履行命令,因此宣判后,当事人改而订立“判决履行 契约”,但仍无强制执行之事,而只由原告自行扣押。——译注 [11]施塔姆勒(Rudolf Stammler,1856—1938),德国法哲学 家,历任马堡、哈勒、柏林等大学教授,是站在新康德学派的立场上开 展法哲学理论的代表学者。与本文相关联的著作,见氏著:Wirtschaft und Recht nach de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4. Aufl.,1921,S. 120。——译注 [12]关于这一点,韦伯对施塔姆勒的批判,参见“R. Stammler ‘Überwindung’ de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 Nachtrag zu dem Aufsatz über R. Stammlers‘Überwindung’ de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1. Aufl.,S. 291 ff.;S. 556 ff.。—— 译注 [13]这是流行于初民社会一种极为普遍的交易模式,提供者将物品 放下后即离去,对方若感到满意,即可取得此物,并放下依照传统协定 的交换物品,否则即离去。——译注 [14]韦伯认为行会的对外政策纯属独占政策,其策略有四,行会禁 制权(Zunftbann)即其中之一:“行会多半都获得行会禁制权。它大 抵均要求此项权利,然而只有在德国是完全做到,英国则全未实行,法 国和意大利处于两者之间。行会禁制权即意指某一地域的独占权。在一 行会占有绝对权力的地域内,除该行会外,不许其他分子经营任何工 业。此法在于对付业已普遍衰微的流动性手工业以及农村工业。行会一 旦在城市里掌握权力,便试图消灭农村方面的竞争者。”(M. Weber,Wirtschaftsgeschichte,S. 131 f.)——译注 [15]耶利内克(Georg Jellinek,1851—1911),德国法学者,属 新康德学派。担任海德堡大学教授期间(1891—1911)和韦伯是同事, 对韦伯大有影响,而韦伯对他也有高度评价。参见其著作Gesetz und Verordnung,1887,S. 295;Verfassungsänderung und Verfassungswandel,1906,S. 43。——译注 [16]实际情形发生在普鲁士1860年代的“宪法斗争”时期,当时自 由派占多数的议会反对增强军备的议案,故而拒绝承认预算。国会被解 散后,自由派在改选的国会里势力反而增强。此时,国王为免退位,反 而任命俾斯麦为首相总揽政权来对抗国会的多数派。对于这个问题,韦 伯有如下的说法:“立宪制的权力划分是一种特别不稳定的结构。如果 一个宪政上需要达成的协调无法做到时,如预算,将会有什么变化?此 一问题的答案只能从决定实际权力结构的因素中去发掘。英国国王如果 在今日还想不依靠预算来统治,那么他就得冒着失去王冠的危险;而普 鲁士国王则不然,因为在革命前的德意志帝国里,具支配性的是王朝权 位。”(引文见《韦伯作品集(二):支配的类型》,436页)另外, 一次大战前的奥地利亦不断发生国会与王室之间的预算之争。——译注

    第二章 共同体的经济关系

    一 经济的本质,经济共同体、从事经济行动的共同体、经济规制共同体

     绝大多数的共同体关系都与经济有所关联。此处,所谓经济,并不 是指所有目的理性规制下的行为。这样的用法,将不合我们的题旨。谨 遵某种宗教教义而目的明确地祈求内在“(宗教)财”的行为,对我们而 言,绝不是一种经济行动。同样的,依循俭约的原则而活动造作,也不 是。不只在概念形成之际如此自觉运作的思维经济化,算不上是经济行 动,即使是美学上“手段的经济”原则之实行,也与经济行动无关——那 样的实行,亦即一再不断更新以求单纯化的制作劳动,就收益性的尺度 而言,往往是极为不经济的产物。同样的,固守“最适条件”的技术格言 ——以最少的花费取得相对上最丰硕的成果——也还不是经济行为,而 是目的理性取向的技术。至少,我们此处所谓的经济,毋宁只是:某种 需求或需求整体,比起满足需求的可能行为或手段上的准备,依行为者 的估算,相对而言较为稀少,而此种稀少性的事实正是行为者特别加以 估量后采取行动的原因。就此种目的理性的行动而言,决定性的关键自 然在于:此种稀少性是出于主观的认定,而行动亦以此前提为取向。所 有更细部的决疑论断或术语,此处即不予讨论。

    人们可以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上从事经济行为。其一是为了满足自己 现有的需求。这可能是任何可以想见的需求,从饮食之类一直到宗教信 仰,而情况是财货和可能的服务比起需求量要来得稀少。谈到经济,我 们习惯上是褊狭地只考虑到日常需求的满足,亦即所谓的物质性的需 求。事实上,祈祷与弥撒同样可能是经济的对象,如果有资格主持这些 仪式的人不够,因而只有在付钱才能得到的情况下,就像日常面包一 样。常被认为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的(南非洲)布西门族(Bushmen)的 图案,并非经济对象,就经济意义而言,甚至连劳务产品都算不上,然 而有些评价远为不如的艺术产品,仅因其相对于需求的稀少性,却可视 为经济对象。相对于为了自身需求满足的经济,还有第二类经济行动, 那就是为了营利的经济,亦即:在特殊的经济情况下,利用被需求财货 的稀少性,亦即借着处分这些财货而从中求取利润。

    社会行动有可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而与经济产生关联。

    结合体行动(Gesellschaftshandeln),依其参与者的主观认定,有 可能导向纯粹经济的结果——需求满足或营利。以此,即可建构起经济 共同体(Wirtschaftsgemeischaft)。或者,将经济行动当作是达成其所 欲之其他目标的手段,此时,我们称之为从事经济行动的共同体 (wertschaftende Gemeischaft)。或者,共同体行动的遂行当中,有时 也会出现经济之外的成果与经济结果相结合的情形。最后,也可能不属 于上面任何一种情形。最前面提到的那两个范畴,其间的界限并不怎么 分明。严格说来,最先提到的那种情形只出现在致力于利用特殊的经济 情境以图利得的共同体,也就是营利经济共同体。因为,无论何种需 求,凡以需求满足为其取向的共同体,惟有在供求关系紧张而必要时, 才会采取经济行动以应急。以此,举凡家族、慈善基金、军事行政、为 共同开垦山林或共同狩猎而组成的结合体关系等,其经济活动在这一点 上并无不同。然而其间似乎自有其相异之处:有的共同体行动之所以存 在,本质上是为回应特殊经济情况下需求满足的必要,譬如山林的开发 就是个例子;或者主要是为了其他的目的(例如军事训练),但仅仅由 于匮乏之故,而必须采取经济行动。事实上,其间的区别极为模糊,且 仅在无任何匮乏——亦即能够对事实上毫无限制的财货准备和任何可能 行动的准备进行处理分配的情形——而共同体行动的性质仍然不变的情 况下,两者才能有个明白的分殊界定。

    不过,既非构成经济共同体、亦非构成从事经济共同体的共同体行 动,在其生成、存续的过程中与结构的样式上,可能也会受到(溯源于 经济匮乏状态的)经济因素的某些制约,因而在此一程度上取决于经 济。反之,共同体行动本身也可能成为经济行动在样式和过程上极为重 要的形成契机,换言之,具有经济的作用。多半的情况是两者交互发 生、彼此影响。既非构成经济共同体、亦非构成从事经济共同体的共同 体行动,绝非罕见。一起散步即为一例。与经济无关的共同体行动,同 样也不在少数。然而,在与经济相关联的共同体当中,有一种类型较为 特殊,但其本身绝非“经济共同体”,换言之,其组织并非通过固有的协 作、或通过具体的指令、命令、禁令而持续地决定着经济的过程,然而 其秩序规范却约制着参与者的经济行为,我们称之为“经济规制共同 体”(wirtschaftsregulierende Gemeischaft)。所有类型的政治共同体、许 多的宗教共同体,以及不胜枚举的其他共同体皆属之,譬如专为经济规 制的目的而组合起来的渔民合作社或马克体等。

    如前所述,无论如何也不受经济所制约的共同体,可谓绝无仅有。 反之,各种共同体取决于经济的程度,也有着极大的差异,毕竟,共同 体行动并非一以经济契机为基准而纯然由经济所决定,这和所谓唯物史 观的假设恰好相反。在经济分析里应该被视为“常数”的各种现象,往往 可以相容并蓄地与各式各样的共同体相结合,尽管这些包含各种现象或 与各种现象并存的共同体(诸如经济共同体或从事经济行动的共同 体),从社会学观点言之,有着相当显著的结构性差异。因此,认为社 会结构与经济有“功能性”相关联的看法,并不妥当,即使假定两者间有 一明确的相互依存关系,此一观点亦无法视为历史通则。因为,正如我 们将会一再见识到的,共同体行动的结构形式自有其“固有法则 性”(Eigengesetzlichkeit),即使撇开这点不论,其总体形态在一定情 况下也总是会受到经济以外的其他因素所共同制约。虽然如此,经济状 态,对于几乎所有的共同体尤其是那些“具有文化意义的”共同体的结构 而言,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都有着因果关系上的重要性,甚至往往是 决定性的;反之,经济通常也会受到其所置身的共同体行动的自律性结 构所影响。此种情况何时及如何发生,无法归纳出有意义的通则来。不 过,共同体行动的具体结构形式和经济的具体形式之间,存在着何等选 择性亲和力的程度,则是可以归纳出来的,换言之,一般说来他们彼此 之间究竟是互益、互阻或互斥,亦即,究竟其彼此是“相配”或“不相 配”?我们此后得经常检讨此种配合的关系。再者,至少我们可以归纳 出一些经济利益促成某种共同体行动的方式。

    二 “开放的”经济关系与“封闭的”经济关系

    在所有的共同体形式里,相当常见的一个经济决定因素是经济机会 的竞争,诸如:官职、主顾关系、优先的利得机会或劳动机会等等。当 竞争者的数目相对于营求空间有所增长时,参与竞争者便会在利益的驱 使下,想办法限制住这种趋势。通常的方式是:一群竞争者会以其他 (实际或潜在的)竞争者外在可见的特征——种族、语言、宗派、地方 或社会出身、血统、住区等——作为排斥的借口。在个别情况下,究竟 选择何种特征并不重要,最容易达成的即可。以此而形成的共同体行 动,可能会激起受制的对手采取相对应的行动。

    共同体行动的竞争者,尽管彼此间仍继续竞争,但对外而言如今则 变成是个“利益共同体”(Interessentengemeinschaft),以此,更有进一 步朝向以合理的秩序形成“结合体关系”(Vergesellschaftung)的倾向, 如果独占的利益继续下去,那么此一结合体本身,或者其中的利害关系 者所能影响的其他共同体(例如政治共同体),便会借由正式的垄断建 立起限制竞争的秩序,从此,某些人士即充任保护独占的“机构”,必要 时并得使用暴力。如此一来,该利益共同体就变成一个“法制性特权共 同体”(Rechtsgemeischaft),而参与者则成为“特权伙 伴”(Rechtsgenossen)。共同体的这种“封闭化”(如我们一般通称者) 的过程,典型地一再重演,并且是土地“所有权”和所有行会及其他团体 独占的起源。

    在迈向独占化——独占某些特定机会,而且通常是经济机会——的 趋势当中,扮演着推动力角色者,正是“伙伴团体式的组 织”(genossenschaftliche Organisation),此种组织总是意味着对外封闭 的独占者的结合,诸如:特定水域里依出身地来区分的渔捞利益组合, 或者,试图排挤没有学位者而强行为其成员在法律上或事实上独占某些 特定位置的“工学士团体”(Verband der Diplomingenieure)[1],或者如 村落之排除外人拥有村里的耕地、牧草地、共有地的持分,或者商店职 员的“爱国”组织[2],某地区出身的家士(Ministerialen)、骑士、学士、 工匠文官候补者等等——他们起先是采取共同体行动,后来干脆发展成 结合体关系。这种独占的倾向,目的在于抵制他人的竞争,亦即在某种 范围内牢牢封闭住外围竞争者的社会与经济机会,而其手段则是借着他 人可资辨识的集体特征,无论此种特征为正面的或负面的。此种封闭性 一旦确立,结果亦可能有极为不同面貌。特别是当被独占的机会确实是 可以分配给各个参与者时——尽管程度有所不同——情况尤其如此。在 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机会有可能是对独占特权圈子内部的人全面“开 放”的,以此,他们得以进一步自由竞争。譬如机会是限定给具有一定 教养资格者的情况:考试合格的任官候补者竞争官职,师傅考试合格的 工匠竞争顾客和徒弟。然而,机会亦有可能是对圈内人“封闭”的,方法 不一而足,诸如:1. “轮替”的方式:多数官职俸禄保有者的短期任命, 就其目的而言,即属之;2. 个别机会惟有基于撤销才授予个人的情况, 譬如在“严密的”耕作共同体里(如俄国的密尔),耕地处分权之授予个 人;3. 权益的终身授予:所有的俸禄、官职、工匠师傅的独占、共有公 地权等等形态所通见的方式,尤其见于早期大多数耕作共同体的村落内 部的耕地分配形态;4. 权益永远授予个人及其子孙,而各个继承者的处 分权或者完全不许让渡给他人,或者只准许让渡给共同体伙伴的圈内 人:例如古代的战争俸禄[3]、家士的服务采邑、世袭官职和世袭手工业 的独占等皆属之;5. 最后,惟有权益的数量是受到封闭的情况:例如股 份公司的持股人可以自由处分其股份而毋须通知其他成员或得到他们的 允许。这些在共同体内部所发生的、较为明确的封闭性或较为不稳定的 封闭性的各个阶段,我们称之为共同体所独占的社会经济机会的占有阶 段。

    被占有的独占机会若完全对外开放交易,亦即走向完全“自由的”私 有制(Eigentum),这自然是意味着旧有的独占性共同体关系的解体。 如此一来,被占有的处分力——不过是解体后的残骸——在财货交易里 便成为“既得权利”而掌握在个人的手中。在历史上,实物财货的“私 有”,毫无例外地全都源于被独占的伙伴持份之逐渐的占有化,而占有 的对象,和现今不同,不只是具体的实物,而是包括所有想象得到的各 种社会与经济机会。当然,占有的程度与方式,以及共同体内部推行占 有化过程的难易度,依对象与机会的技术性质而有极大差异,可能适于 占有的程度亦大为不同。例如,在特定的耕作区域里耕作以获得生计用 或营利用的财货的机会,是受到可明白无误地划定的物质对象所约制, 亦即被限制在无法增加的具体耕作地上。这和“主顾关系”的情形有所不 同[4]。另一方面,若是对象本身只有经过改良方能带来收获,亦即在某 种意味上可说是利用者的“劳动产品”,那么并不能导致占有。被取得 的“主顾关系”,则在另一种方式上更加是如此。纯就技术而言,“主顾 关系”并不是像一块地产那样容易——比方说——“登记”的。以此,占 有的程度自然是极为不同的。虽然如此,可以确定的是:所谓占有,意 即被独占的社会与经济机会之“封闭”,即使对内、亦即对团体伙伴也是 如此。此一过程,原则上不管在哪一种情形里都同样贯彻,差别只在于 推进之际的难易程度。要言之,共同体是在各种不同的程度上,对外与 对内“开放”或“封闭”。

    三 共同体的形态与经济利益

    当共同体是由一群具备共同特质的人所组成,而此特质又是经由教 育、传授与训练才能获得时,以上这种独占的倾向便会呈现出特殊的形 态。这些可资与他人有所区别的特征,譬如:得以从事某种经济活动的 资格、担任相同或类似的官职、采取骑士的或禁欲的或某种独特的生活 方式等等。倘若共同体行动本身产生出某种结合体关系时,“行会”的形 态通常便因应而生。具有完全资格的那个圈子,会将独占处分该种理念 上、社会上和经济上的资源、义务与生活地位,作为其“职业”。只有符 合以下条件的人才准许无碍地从事此项职业,亦即:1. 以规定的预备教 育为目的的修业期(Noviziat)修满者;2. 证明自己已够资格者;3. 有 时得经历待用期且符合其他要求者。从少年同学会、骑士同盟、手工业 行会,一直到近代官员及雇员的资格要求,都在在依循典型的模式发 展。在此情形下,确保素质良好的利害关心,也都普遍地扮演着一定的 角色,因此,所有参与者,尽管彼此间可能持续不断竞争,但对于确保 素质良好这点,无论在理念上或物质上都有着共同的关怀,例如:地方 性的手工业者在意其商品的名声,特定同盟下的家士与骑士在意其技艺 的评价——当然,最为关切的端在于军事上的安全;禁欲共同体所关切 的,莫过于避免因错误的做法而招致鬼神迁怒于所有的参与者(例如在 几乎所有的“原始民族”里,凡是歌舞祭典里唱错歌者,早期皆马上处死 以赎罪)[5]。不过,一般而言,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对候补者——期望获 得伴随该种职业地位而来的俸禄与荣誉者——的员额加以限制的利害关 心。修业期和待业期,正如同“杰出作品”和其他要求(特别是团体伙伴 间阔绰的社交往来)一样,对于候补者而言,经济上的要求比起原来的 资格要求,往往更加重大。

    历史上,此种独占化的倾向及与其类似的经济考量,在阻碍共同体 之扩张一事上,往往扮演着显要的角色。例如,雅典的民主制之采行公 民权政策,亦即设法逐渐缩小能够分享市民权的圈子,因此也限制了其 政治势力的扩展。与此有别、但究极而言是相类似的、经济上的利益安 排,导致教友派的传道陷于停顿。伊斯兰教的传教热诚,原本是宗教命 令,最后也因身为征服者的武士阶层希望能有一些非伊斯兰教徒——因 此不具完全资格——的人口,以便能负担贡纳与劳役来供养他们这些资 格具足的伊斯兰教徒而受到限制。这是许多类似现象的一个典型。

    另一方面,还有下面的这种典型。有些人“借着”利益代表的职 位[6],或以其他方式,“借着”共同体的存在,在理念上或者连同经济上 维持其生计。其结果是共同体行动之对外扩张、继续保持、进而发展成 结合体关系——若无这些人,则情况或许就不会发生。理念上,此种利 害关心可能基于极为不同的各种理由,例如:浪漫主义的观念论者及其 追随者,在十九世纪时唤醒了无数“具有利害关系的”民族之业已衰微的 语言共同体,开始自觉地保存其本身的语言。德国的文科中学教师及大 学教授即曾帮助弱小的斯拉夫语言共同体以免其衰亡,他们不仅热心参 与,并感到理念有必要写书来讨论它们。然而,共同体的这种纯粹观念 上的“存活”,显然并没有经济利害关心那样强的推动力。特别是,当一 个人群团体支付某人,令其有计划地随时(像“机关”那样)准备好维护 所有的共同利益,或者当这样的利益代表在其他方式下直接或间接地接 获报酬,那么结合体关系就得以成立,并且以此,共同体行动的持续进 展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会得到强而有力的保障。不管要对外宣扬的是 (遮遮掩掩的或明白赤裸的)性别利益[7],或其他“理念上的”利益,或 者最后,经济利益(工会、雇主团体和类似的组织),这宣扬的工作都 是有报酬给付的,因此,总是会有一批人“职业性地”关注着现有成员的 维持和新进成员的招揽,至于报酬的给付是采取按工计酬的演讲人形态 或固定支薪的“书记”形态,都无关紧要。有计划且理性的“经营”,取代 了间歇且非理性的投机行为,即使参与者原先对于其理念的狂热已渐次 消散,此种经营仍将持续运作不已[8]。

    纯粹“资本家的”利害关心,可以所有可能的不同方式关注于某一定 共同体行动的宣扬上。例如,德意志帝国时,德文“哥特”式铅字版的所 有人就专注于此种“国族的”字母之继续使用(而不肯用拉丁字体)。又 如,旅馆主人尽管在军队的杯葛下,仍然提供场地给社会民主党的集会 使用,他所关心的是党员人数的多寡。对任何一种共同体行动而言,这 样的类型多得不胜枚举,例子信手可得。

    此种经济的利害关系性,不管是雇员这一边或是资本家权力的这一 边,所有的案例皆具共同的特点,亦即:对成员之共同理念的“内涵”的 利害关心,必然退居于对共同体之存续与扩张的利害关心之后,无论其 行动的内涵为何。明显的一个例子是美国政党意识形态内涵的消失,不 过,其中最受人瞩目的自然莫过于长久以来资本家的利益与政治共同体 的扩张两者之间的典型结合。一方面这些共同体能够对经济生活发挥极 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资本家则借着强制力获取巨大的收益来源及其 处分力,或间接通过共同体而生财致富,直接的方式是承接有偿的劳务 或用收益来源抵押贷款,间接方面则是剥削政治性占取的对象。古代与 近代初期,资本家的营利重心即在于这种与政治权力相联结所获取 的“帝国主义式的”利得,而如今又再次朝着此一方向渐进。此时,政治 共同体权势领域的任何扩张,无不带给相关利害关系者更大的利得机 会[9]。

    有利于共同体之扩张的这种经济利益,有时候会遭遇到其他利害关 系的对抗——除了先前所说的独占性倾向之外,还有因为共同体之封闭 化与排他化所导致的利害关心。我们前面已概括论断过,任何依自由意 愿而加入的目的团体,一旦超越当初结合体行动所致力的成果,那么通 常会在参与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有时候会成为目标完全不 同的共同体行动之基础,这往往是一个与结合体关系相联结的、“包含 性的”共同体关系(übergreifende Vergemeinschaftung)。当然,这也只 不过是在结合体关系的一部分里,其中的共同体行动则是以某种并非纯 粹业务性的、而是“个人性的”社会接触为其前提。譬如“股东”资格的取 得,既无需顾虑个人人格的特质,一般也不待共同参与者的会知与同 意,纯粹只靠股票的经济性交换行为即可。类似的方针也通行于那些纯 粹依据形式条件或成就而非考验个人特质来决定其成员资格的所有结合 体关系里。特别是常见于某些纯粹的经济共同体,以及纯粹以政治为目 的的团体,并且一般而言,无论何处,结合的目的愈是理性与专门化, 通常此种形态的结合体关系就更为明显。

    然而,有许多结合体关系,一方面明示或暗喻许可加入是以某种专 门资格为前提,另一方面通常又具有包含性的共同体关系。当任何新成 员的加入皆需经由共同体成员加以测试且同意才会被接纳时,则自然更 显露出这种结合体关系的特性。以此,各个参与者一般而言至少不但要 就其功能与其对团体所致力的外在目的能够有多少贡献能力来接受检 验,同时连同其“存在”(Sein),亦即其他成员对其整体人格的评价, 也要被检验一番。

    至于按照此种筛选契机的作用有多强或多弱来对个别的结合体关系 加以分类,则不是此处所要做的。总之,这确实是存在于极为不同种类 的结合体当中。不仅是宗教教派,就连社交团体,如老兵协会,甚至保 龄球俱乐部,通常是不会让那些整体人格不为其他成员所接受的人加入 的。这个事实对于“正当化”新进成员之面对外部第三者的重要性,远超 过团体目标所要求的才能。通过共同体行动的参与,同时也会给参与者 带来远超过团体特殊目标范围外的有利关系(“门路”, Konnexionen)。因此,我们便日常惯见有些人加入某个宗教团体或学 生团体或政治之类的团体,然而一点也不关心团体的利害关怀所在,只 是一味地追求会员资格所带来的那种经济上可资利用的“正当性”与“门 路”。尽管此种动机似乎包含有促使人加入的强烈诱因,而且也似乎可 以因此而促进共同体的扩张,然而实际上却会将参与者的利害关心导引 到完全相反的途径上,亦即为了独占成为会员的好处以及扩大此种经济 的效用价值,而将与会资格限制在尽可能缩小和排外的圈子里。圈圈愈 小且愈排外,会员资格所带来的直接效用价值就愈大,因而社会声望也 就更水涨船高了。

    最后,还有一种经济与共同体行动间常见的关系必须简短讨论一 下,亦即:基本上并非经济性的共同体,为了自身的存续与扩张,有意 识地许诺具体的经济利益。当几个相近似的共同体互相争取成员时,此 一情况尤其常见。特别是政党与宗教共同体。例如美国的各教派即通过 安排艺术和其他活动及包括体育在内的各种娱乐而相互竞争,并且降低 离婚者获得再婚祝福的条件(此种无止境降低再婚祝福条件的情况,直 到最近才借着正规的“卡特尔”运作而扼止住)。除了郊游和类似的活动 之外,宗教与政治党派还创办各种“青年会”、“妇女会”等,四处热切地 参与纯地方自治的事务或其他本质上并非政治性的事业,并借此而有机 会竞相给予地方的利害关系者经济上的好处。这类政治、宗教和其他团 体之入侵自治体或伙伴团体或其他共同体,在极大程度上全然直接地受 到经济的制约,换言之,这样的入侵可以使(入侵的)共同体的职员直 接受到官职俸禄的供养和享有社会声望,同时借此而将自身的经营成本 转嫁到其他的共同体上。合于此一目的的对象包括:自治体或伙伴团体 或消费团体的职位,以及疾病医疗基金会、工会和类似组织里的职位。 更大范围的话,自然算得上政治的官职与俸禄,以及其他经由政治权力 所赋予的社会地位或被评价为生计机会的种种地位,包括大学教授一职 在内。在“议会”政体里,各式各样的共同体,如果成员数目够大的话, 皆有机会像政党那样,为其领导人和成员取得这样的供养手段,而这本 来就是政党一般的本质。

    就我们此处的脉络而言,目前特别要指陈出来的一个普通事实是: 非经济性的共同体,特别是为了扩张的目的,也会直接成立经济性组 织。近代的宗教共同体所从事的慈善经营,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此一目 的。“基督教的”、“自由主义的”、“社会主义的”、“爱国的”工会与抚恤 基金之成立,储蓄与保险机构之存在,更是为此。再扩大来看,还有消 费团体和合作社组织的设立,譬如意大利的某些合作社组织里,在雇用 工人之前,要求其提供表白信仰的证书。1918年以前在德国的波兰人即 前所未有地大规模发展出信用、抵押与移民的组织,而俄国在革命时期 (1905—1906)的各党各派也立刻有系统地走上类似的、极为现代的路 途。营利的经营体,诸如银行、旅馆(像社会党在奥斯坦德的“人民旅 社”)[10]的设立,甚至工业生产经营体(在比利时)的设立,也都出现 了。在政治共同体当中那些掌握权力的集团,因此特别是官职阶层,为 了保有自己的权力地位,通常会走上同样的路线,从筹组经济上有利可 图的各种“爱国”结社与活动,到创设官僚体系所统制的信用基金(普鲁 士银行)等等。至于有关此种宣传扩张手段的技术枝节问题,此处不拟 深论。

    在所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共同体当中,都可看到一方是往扩张的方向 发展、另一方是往独占方向发展的经济利益在相互牵引和彼此对立,我 们在此只想概括地陈述出来,并以某些典型的例子加以阐明。至于个案 的检讨,则不得不放弃,因为这必须以所有类型的结合体关系之各别研 究为前提。

    四 “从事经济行动的”共同体满足其需求的类型与经济形态

    我们仍有必要对共同体行动与“经济”之间最紧密联结的样式做个简 要的讨论,亦即:事实上,为数极多的共同体乃是“从事经济行动的”共 同体。一般说来,要成为这样的共同体,条件是本身已达到某种合理性 的结合体关系的程度。不过,这也未必如此,像我们后面所要谈到的、 从家共同体所发展出来的种种形态,便不具备合理性的结合体关系。然 而,普通还是以此一要件为准。

    当共同体行动朝向合理性的“结合体关系”发展时,若必须为结合体 行动筹措足够的经济财货与劳务,则必得有个成文法规足以遵循。原则 上,筹措的方式不外乎以下五种“纯粹”类型(我们尽量借用政治共同体 生活当中的例子,因为政治共同体具备了筹措这些资源最为发达的体 系):

    1. 纯粹集体经济与纯粹实物经济的“庄宅”(Oikos)型:共同体成 员按照确定的规则直接付出个人劳动力,这可能是全体一般的(有战斗 能力者“共同”负担防卫义务)、或专业性的(“庄宅手工业者”担负专业 化的军事义务),并以固定的义务实物贡纳方式分摊物质性的需求用品 (例如提供领主的餐桌所需或军事管理上的必需品)。其运作形态是非 为市场销售而劳动的一种集体经济形态,而这也是共同体行动的一部分 (例如纯粹自给自足的庄园领主或王侯的家计——“庄宅”的纯粹典型; 或者,特殊事例如全然仰赖体能劳役和实物贡纳的军事管理秩序,类似 古埃及那样)。

    2. (特别是市场导向型的)贡纳:共同体成员有义务按特定规则以 货币方式缴纳租税、(定期)规费或因特定事由而来的临机税赋,用以 筹措需求满足手段,以便到市场上购买物质性的经营手段,雇用劳工、 官吏与士兵。贡纳也因此而带有摊付费(Kontribution)的性格。符合下 列条件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并未参与共同体行动者,皆得分摊此种费 用:a)蒙受共同体所提供的某些好处和权益,特别是得利于共同体所 创设的社会机构(如土地登记所或其他“官厅”)或经济财货(由共同体 建造的公路)所带来的便利者,原则是针对特殊的便利付出相对的代价 (技术上来讲,就是使用费);b)纯粹只因身处共同体实际的权力领 域内者(领内居民本身的贡纳,通过支配领土的人和物所缴的关税)。

    3. 营利经济型:本身是共同体行动一部分的经营体,将其产品或效 用拿到市场上贩卖,并将利润提供为团体目的所用。这可以是没有形式 上独占保障的“自由的”经营(普鲁士的海外贸易公司,沙特勒兹 酒)[11],也可以是个独占性的经营,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胜枚举(如 邮局)。

    显然上述这三种概念上最为一贯的类型间,各种的结合方式皆有可 能。譬如,实物给付可以被货币形态所“消解”,天然产物可以在市场上 转化为货币,营利经营用的财货可以直接通过实物贡纳来筹措,或在市 场上使用货币贡纳所征集的手段来筹措。事实上这三种类型的构成要素 通常都彼此混合。

    4. 赞助型(Mäzenatisch):经济上有能力者,或者对于共同体的目 的有着物质上或理念上的利害关心者,纯粹自发性地提供经援,而不论 这些赞助者是否为共同体的参与者(宗教共同体和政党因应需求满足的 典型方式:为了宗教目的的捐献、大金主对政党的资助;此外,托钵修 道会、早期历史上对王侯的“乐捐”亦可算上)。这里头并没有固定的规 则与义务,捐献和参与其他的共同体行动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赞助 者可以完全置身于参与者的圈子之外。

    5. 特权化的负担分配:这可分为优势特权与劣势特权两种。

    a)优势特权的负担分配:不只是、但主要是发生在特定的经济独 占和社会独占受到保障的情况下,此时,某些特权阶层或独占的集团, 非但说不上分摊负担,反而可以部分或全部免除贡纳。贡纳和劳务因此 并不是依一般的原则来课征,亦即按个人的财产和收入程度,或(原则 上至少)按自由流通的产业种类和营利种类来课征;反之,是根据共同 体所赋予个人或团体的某些特殊经济、政治或其他权力地位与独占的种 类来决定(骑士领地产业、行会和身份团体的租税特权和特别捐)。更 精确地说,贡纳与劳务不过是作为这些特权化的保障与独占的“连带 品”或“代价”。以此,需求满足的方式,在各个阶层的社会与经济机会 皆“封闭化”的基础上,造作出或固定住共同体参与者之间的一种独占性 的顺序。

    一个重要的特殊案例,在概念上亦属于这种需求满足形态,亦 即:“封建的”或“家产制的”需求满足方式,用以满足政治权力手段相关 的需求——为了遂行结合体行动,政治当局有必要以权力地位的占有来 交换。此种方式本身可以极为不同的各种形态表现出来(在身份制的组 织体里,原则上就连王侯也必须从其家产制的财产中拨出政治共同体行 动所需的费用,同样,政治权势或家产制权势与社会荣誉的封建分享 者,如封臣与家士,也必须以自己的手段来支应战斗上和官职上的需 求)。

    此种需求满足方式所牵涉的,多半是实物的贡纳与劳务(身份—— 实物的特权化需求满足)。然而,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亦可能出现完 全类似的特权化需求满足的过程:例如政治权力以明示或间接的方式保 障某个企业家集团某种独占,以此而向他们直接或以贡纳的方式课征摊 付费。在“重商主义”时代通行的这种基于特权的负担分配方式,如今 (1914年以前)又再度逐渐浮上台面(如德国的烈酒税)[12]。

    b)劣势特权的负担分配:经由劣势特权以满足需求的方式,称为 赋役制(Liturgie)。当经济上耗资巨大的特殊负担是与一定水准以上 的财产相联结,而这些财产所有者并未拥有任何独占的特权,最多只能 轮流负担的情况下,我们称之为阶级赋役制(Klassenleiturgie),例如 雅典的trierarchoi [13]与choregoi [14],以及大希腊化时代各国的强制义务性 包税者。如果经济上耗资巨大的特殊负担是与特定的独占共同体联结在 一起,并且为了社会的需求满足之故,义务负担者不许单方面离开此一 独占共同体,而是被(连带责任地)系缚于其中。此种情形我们称之为 身份赋役制(Standesleiturgie)。古埃及与西洋古代后期的强制性行 会;在俄国,被课以租税连带责任的村落共同体之于农民的世袭性束 缚;历史上各时代的部曲与农民惯见的土地束缚(尽管系缚性或大或 小),以及其社群对于租税和(有时)征兵的连带责任制;古罗马的市 镇议员(decuriones)对于贡纳之征集所负的连带责任制[15],以上皆为 例证。

    最后(第五项)所举的这种共同体需求的征集样式,就其本质而 言,通常只限于带有机构性质的强制共同体(尤其是政治共同体)。

    五 共同体满足需求和分配负担的影响,经济规制的秩序

    需求满足的种种样式,通常都是利害斗争的结果,并且往往会产生 超越其直接目的的深远影响。因为,需求满足的方式可能导致相当程度 的“经济规制的”秩序(尤以上面最后一种方式为然),并且,即使并非 直接出现此种情况,也还是会非常强烈地影响到经济行动的发展与方 向。例如,身份赋役制极有助于社会与经济机会的“闭锁”、身份架构的 固定,并因此而消除私人营利资本的形成。进而,举凡包罗全体的公有 经济的需求满足、营利经济的需求满足或独占所形成的需求满足等种种 样式,莫不如此。前面两种方式总是会往消除私人营利资本的方向推 动,而后一种则视各种极为不同的状况而游移在刺激或阻碍私人资本的 利得机会之间。全赖国家所支持的独占主义之程度、样式和方向而定。 罗马帝国逐步走向身份赋役制的(以及部分而言公有经济的)需求满足 路线,从而扼杀了古代的资本主义。

    现今,自治体和国家的营利经济经营,部分是直趋资本主义,部分 则排除之:德国证券交易所自从铁路国有化后,即不再报价铁路股票, 此一事实不但对其地位,并且对财产形成的方式皆甚为重要[16]。与国 家课征摊付费相联结的独占(像德国的烈酒税之类),愈是得到助长和 稳定化,资本主义的扩展便愈是受到限制(例如纯属产业性质的烈酒蒸 炼厂之设置)。反之,中古时期和近代初期的商业独占和殖民地独占, 起先是有助于资本主义之兴起的——因为在当时条件下,惟有通过独占 方能保证资本主义企业有充分的利润幅度。不过,接下来(例如英国是 在十七世纪),这样的独占却反而和追求最适投资机会的资本之收益性 利害相抵牾,因此招来严厉的抨击而终至废除。由此观之,取决于租税 的独占特权化所起的作用,常是双关的。反之,纯粹以贡纳为本位并以 市场的方式来满足需求,则无疑是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其最极端的 样式是,包括行政在内的一切可能的需求皆取之于自由市场的满足方 式。譬如甚至连军队的招募和“训练”全都委托给私人的企业家(就像近 代初期的佣兵队长),而所有的手段则全赖货币租税来征集。当然,此 一体系的前提条件在于:发展成熟的货币经济,并且进而,纯就行政技 术而言,一个极为理性且精确运作的、亦即“官僚体制的”行政管理系 统。

    这对于“动产”的课税而言,尤其如此。无论何处,特别是在“民主 体制”下,对动产的课税,无疑是个难题。我们必须在此简短讨论一 下,因为在欧洲文明的既有条件下,此一难题深切影响到近代特有的资 本主义之发展。就算在无产者掌握支配力之处,只要有产者有自由脱离 共同体的可能,个人动产的课税就会受到某种限制。此种可能性的程 度,不只取决于有产者之为此一共同体成员的不可或缺性到底有多强, 同时也取决于因财产的性质而在经济上被共同体所束缚的程度有多大。 在带有机构性质的强制共同体里,尤其是政治共同体,财产的利用深受 土地资产的限制,故而其产生利得的任何方式大都动弹不得,这恰巧相 对反于“动产”,亦即:货币形态的财产,或极易于转换成货币且不受场 域之限制的财产。有产者阶层脱离共同体且一走了之,不仅让仍然留在 共同体里的人贡纳负担大为增加,并且也会使得奠基于市场交换、特别 是劳动市场交换的共同体里的无产者在直接的营利机会上(特别是其劳 动机会)蒙受极大的损失。针对此一直接的影响,共同体不得不放弃鲁 莽地强迫有产者加入共同体负担的任何企图,甚而全然有意地给予特 权。至于此种情况是否真会发生,端视该共同体的经济结构而定。在民 主制的雅典,向有产者直接课征摊付费的强烈冲动,超乎上述的动机与 顾虑之上,盖因雅典城邦主要是赖臣民的贡纳而活,并且在其经济体制内,(现代意义上的)劳动市场也还未发展到能决定大众的阶级状况的 程度。

    在近代,事情却多半相反。在无产者发挥决定性影响力的共同体 里,常见他们对有产者采取相当宽大的措施。特别是在社会主义党派掌 权的自治体里,例如卡塔尼亚市(Catania),制造业者即被赋予广泛的 特权,因为支持社会主义的大众对更大的劳动机会和直接改善其阶级状 况的兴趣,要超过对“公道地”分配财富和课税的兴趣。同理,尽管在个 别情况下存在着各种利害冲突,然而举凡房屋出租者、建地所有者、零 售业者、乃至于各类工匠,通常倾向于优先考虑他们切身的、直接由阶 级状况所制约的利益,因此,在所有类型的共同体中,各式各样的“重 商主义”皆为惯见现象,尽管其间有甚大差异。那些关切自身在共同体 内相对(于其他共同体)的权力地位的人,也强烈关注自己的共同体内 部之“缴税能力”的保持,和足以提供他们信用贷款的大量财富之存在, 因此不得不对一切的“动产”采取类似的措施。以此,即使是在无产者掌 权之处,“动产”不只经常拥有直接的“重商主义的”特权,而且更是被广 泛地豁免赋役的或贡纳的负担,如果有许多共同体为了使动产选择其为 投注对象而彼此竞争,那么上述拥有特权和豁免负担的机会就更上一 层。美国各州即为一例:其分离主义的独立性,正是所有真正想要把日 常消费取向的资本主义利益统合起来的企图终归挫败的根本原因。或 者,情形较为有限,但仍能让人感受到上述此种状态的是:一国内的各 自治体,或相互间全然独立并存的各政治体。

    至于负担分配的方式,自然是极端取决于共同体内各个不同团体的 相对权力地位,以及经济秩序的种类。实物经济的需求满足方式愈是繁 盛和占优势,就愈是走向赋役制。因此,埃及的赋役制起自法老时代, 而仿自埃及的晚期罗马赋役制国家,则是因为新征服的内陆地区带有强 烈的实物经济的性格,以及资本主义阶层所具的意义与重要性相对式 微;而这些阶层之所以式微,乃在于罗马帝国的支配结构和行政管理的 转变,排除了包税者和(高利贷资本对)臣民的剥削。

    反之,若是“动产”的影响力占优势,则不论何处都将会使依赖有产 者负担的赋役制满足方式遭到废除,从而转变成由大众来负担的劳役 ——贡纳体系。在罗马,原先是按照财产定出赋役制等级、责成有产市 民自备武装来担负起防卫义务,后来,被评断为有产骑士阶层者事实上 从兵役中解放出来[17],而代之以由国家装备的无产阶级军队,其他地 区则代之以佣兵队,其费用则来自一般大众的税捐。中世纪时,原先是 借着财产税与无息的强制借贷来应付非常的需求,亦即,以有产者的赋 役责任来担保共同体经济的紧急需求,后来到处都出现了以付息贷款、 土地抵押、关税和其他贡纳来应付需求的方式,亦即,利用有产者为利 得与租税的来源以应付共同体经济的紧急需求。此种情况有时候几乎使 得城市的行政管理及其赋税能力,带有护卫国家债权人制度的性格。热 那亚有一段时期就是这样。

    最后,在近代初期,卷入权力斗争的各个政治组织,由于政治原因 和货币经济的扩大,需要更多的资金,结果导致新兴国家与被追求且具 特权的资本家之间令人侧目地结盟。此乃近代资本主义发展最为重要的 接生婆,因此,为此一时代的政治冠上“重商主义”的名号,至为妥当。 尽管,我们也已了解到,无论古代或近代,许多独立并存的强制组织, 借着提升本身成员的赋税能力和具有提供信用能力的资本力而彼此竞 争,这种对“动产”给予事实上的保护和特权的“重商主义”,从来就不 缺,且于今犹存。近代初期的这种“重商主义”之所以有其特殊性格且产 生特殊的作用,原因部分在于当时相互竞争的政治组织之支配结构及其 共同体经济的特性(此点容后再述),部分在于逐渐出现的近代资本主 义不同于古代资本主义的异质结构,特别是长期受到特权的庇护而为古 代所不知的近代产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无论如何,从那时起,大体上实 力相当的纯粹政治性组织(近代国家),展开了大规模的竞争性斗争, 这种向外扩张的政治势力,如我们所知的,实为资本主义对特权保护的 最重要的、一股特殊的推动力。当时形成的这种情势,至今仍以不同的 形式延续着。无论就其起源或其经过,若不了解欧洲各国之间近五百年 来的这种相当独特的政治竞争和“均势”状态(兰克在其处女作中即直指 此一独特状态乃欧洲在世界史上展现的特异性)[18],即无从了解近代 国家的贸易政策与金融政策,亦即,最与现今的经济形态之核心利益息 息相关的、经济政策的方向。

    [1]这是指技术学院出身的工学士所组成的校友会。他们的出身比 不上古老的综合大学毕业的工学士,故而一直努力向上抵挡这些拥有综 合大学学位的工程师的压力,另一方面也努力向下与其他专科毕业而没 有学士学位的工程师清楚划分开来。韦伯使用Verband der Diplomingeieur一词来指称这个努力固守门户的校友会时,无不隐含着 某种讽刺的意味。——译注 [2]“商店职员爱国总会”乃白领雇员的工会,他们借着鲜明的国 家主义以强调自己与劳动阶级的社会距离。该总会于魏玛共和国时期仍 为著名的右翼组织。——译注 [3]此即古希腊称为“克里娄”(Kleros)的战士持份地。——译 注 [4]“主顾关系”(jajmani)一词来自印度,对此韦伯有一简单的 描述:“然而顾客保障的原则,换言之,主顾关系的确保,还不止于 此,现今仍有许多手工业种姓坚决地贯彻这个措施。我们在婆罗门那儿 已看到这个原则,从字义上(jajmani=Opfergeber,供物奉献者)可以 了解此一概念源自与婆罗门种姓的关系,而且或许还可以把它译成‘个 人的管区’。在婆罗门,此种关系是靠身份礼节来保障,在其他许多种 姓则是靠着种姓组织,以及特别是——印度惯见的——世袭性(氏族卡 理斯玛)。制革的种姓代代从某些家族收受死亡的牛只,并且代代提供 这些家族皮靴及其他皮制品,同时他们的妻子也代代成为这些顾客的产 婆。乞丐种姓有其一定的乞食区域,类似我们的烟囱扫除人(只不过前 者是世袭的);Nei种姓是其世袭顾客的理发师、修指甲师、修趾甲 师、沐浴师与牙医师;Bhangi是一定区域的清道夫。根据报导,某些种 姓——例如Dom(家仆、乞丐)——的顾客是可以被转让的,并且往往 是嫁妆的一部分。凡在主顾关系实行之处,侵害到别人的顾客权至今仍 是被破门逐出的一个原因。”(《印度的宗教》,台北:远流出版社, 1996,158页)——译注 [5]韦伯在《经济与社会》第八章第一节里亦提及此事(参见康 乐、简惠美译,《宗教社会学》,9页),认为此乃美洲印第安人的习 俗。Fischoff 的英译本则译为“印度”。在此,《经济与社会》的英 译编纂者提出另一学者Ralph Linton的说法,认为此习俗乃来自波利尼 西亚,参见The Tree of Culture(New York:Knopf,1955), p.192。——译注 [6]Interessenvertretung,在此应该是指:一个组织中的某些成 员(即“代表”)的行动,对其他成员(被代表者)具有约束力,或为 其他成员视为正当的及义务的,而加以接受。参见《支配的类型》第十 一章,及《社会学的基本概念》,86页。——译注 [7]韦伯此处提到的可能是当时的事件。鼓吹自由恋爱与私生子权 利的女性宣传者和主张“性共产主义”的弗洛伊德派精神病学者,都出 现在海德堡并激怒了韦伯。不过,韦伯绝非反女性主义者。当他的妻子 玛丽安娜(Marianne Weber)于1910年在海德堡组织“德国妇女联 会”(Bund deutscher Frauenvereine)会议时,某教授在报纸为文抨 击此会议为老处女、寡妇、犹太女人和不孕妇女之大杂烩,最后一类显 然是把玛利安娜都骂进去。韦伯替他的妻子写公开答辩,不过这又导致 人家批评他只会躲在玛利安娜背后,却不敢为她挺身而战,结果又是另 一场官司。此外,韦伯亦曾帮助他的第一位博士班女学生Else von Richthofen成为巴登邦的第一位女性工厂监督,该学生的姊妹即为著名 小说家D. H. Lawrence的妻子。参见Marianne Weber,Max Weber,pp. 429—430。——译注 [8]参见本书第一篇第六章第四十节《经济对团体形成的影响》。 ——译注 [9]参见本书第一篇第四章第三一节《“资本主义的”营利取向之 典型方向》与第六章第三七节《政治团体对经济所具的非货币意义》。 ——译注 [10]“Hôtellerie du Peuple” in Ostende,奥斯坦德是位于比 利时西北部的一个小港都。——译注 [11]Grande Chartreuse,以阿尔卑斯山所产的芳香植物为原料所 制成的酒,有绿、黄、白三种成色,是法国境内最高级的烈酒。由于是 在沙特勒兹修道院所制造出来,故得其名。沙特勒兹修道院乃中世纪圣 伯纳所创。——译注 [12]1909年所制定的烈酒税(Branntweinsteuer),是帝国会议里 自由派与保守派结束其联合阵线并导致首相Bülow辞职的主要因素。争 论的要点在于税制改革,希望借此改革可以筹措到遽增的军费,并使社 会各阶层的税赋更公平。——译注 [13]trierarchoi(trierarchy)是古代雅典人为了建立海军的一 种制度。为了建造三层桨的战舰(trireme),雅典人从公元前第五世 纪初开始,每年自富裕的市民中挑选若干人,责成他们建造战舰、招募 桨手,并负担此一战舰的一切开销,包括桨手的费用、船舰的修补等 等,出钱的人即成为此一战舰的“司令官”(trierarch),而此制度 即称为“trierarchy”(于公元前四世纪末废止)。参见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p. 1094。——译注 [14]choregoi(choregia)也是古雅典人为了提供酒神Dionysia祭 典的娱乐节目而推行的制度。为了提供祭典所需的合唱团、悲剧与喜剧 节目的演出,自公元前五世纪开始,每年自富裕的市民中挑选若干人, 责成他们负担一切的开销。参见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pp.230—231。——译注 [15]decuriones是指古罗马时期地方自治市镇的“议员”。各自治 市镇依其大小选出若干名额的终身职议员,选取的标准相当严格,主要 来自当地富有的望族。他们的权力相当大,例如协助当地首长 (Magistrate)处理公务,负责与中央或省区总督交涉,因此实际上控 制了当地社区的一切公共事务,此外,他们也负责税收,不足时得负责 补足(这是为何需要富人充任的缘故)。早期罗马帝国强盛时,各自治 市镇皆相当繁荣,出任“议员”是非常荣耀之事,等到帝国晚期,内乱 外患频仍,人民负担过重,不得不流亡他乡,赋役的短缺日形严 重,“议员”的负担也就日益加重,最后罗马皇帝索性下令“议员”世 袭,以便巩固政府赋役的来源,“议员”一职遂由荣耀转变成义务,从 一个统治阶级下降为负责税收的阶级,自治市镇的制度亦告崩溃。参见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p.318。——译注 [16]到1875年止,迅速发展的德国铁路,还有一半控制在私人手 中。在1873年的大恐慌以前,铁路股票始终是投机的主要对象。普鲁士 自1847年开始建筑铁路,1878年以后即考虑大规模收归国有。不过,国 有化的主要考量,与其说是为了防止股票投机,毋宁说是为了军事目 的。——译注 [17]在罗马,骑士阶层原先是由拥有社会——政治特权的地主和官 僚贵族所独占,随着对外的征服,“有志于政治的”资本家也跟着加入 这个行列。后来,提比留(Tiberius)为了打压地主与官僚贵族的势 力,禁止元老院的议员成为骑士,以此,“骑士”遂尽失其与军制相对 应的意义,转而意指资本家阶层,亦即此处所说的“被评断为有产骑士 阶层者”(Leute vom Ritterzensus)。——译注 [18]Leopold von Ranke,Histories of the Latin and Teuton Nations:1495—1514(London,1909)。兰克(1795—1886)出版于 1824年的这本处女作,以其严密的史料批判而奠立了近代史学,深植历 史主义的立场。——译注

    第三章 共同体关系与结合体关系的类型,及其与经济的关系

    一 家共同体

    有关共同体的需求满足方式之独特且往往极为错综复杂的影响,不 在本章一般性的考察之列,至于具体个案则仅引为例证。

    此处,我们所要做的,并不是根据共同体行动的结构、内容与手段 来对各种共同体做一番有系统的归类——此乃一般的社会学的课题[1] ——而是要对那些在我们看来最为重要的共同体类型做个简要的说明。 不过,所要说明的并不是经济与个别的文化内涵(文学、艺术、学术 等)的关系,而毋宁只是经济与“社会”的关系——此处,我们所谓的社 会是指人类共同体的一般结构形式。因此,惟有当共同体行动的内容与 方向足以产生出特殊种类、同时又与经济相关联的结构形式时,方在讨 论之列。不过,借此而画出的界线,却又显得弹性相当大;无论如何, 我们所在意的不外乎少数几个极为普遍的共同体类型。以下所述只不过 是些一般的特性,至于其发展形态,则只有当后面讨论到“支配”的范畴 时,才会有较精确的讨论。

    在我们今天看来,借着两性的永久共同体关系所建立起来的,父 亲、母亲与子女间的关系,似乎特别是“天生自然的”。然而,若将其与 经济上的扶养共同体、亦即(至少在概念上有所区别的)整体“家计”分 隔开来,那么夫与妻之间纯粹性的关系,以及父亲与子女建立在生理上 的关系,是极为不稳定的,会持续多久很令人怀疑。若无父与母之间稳 定的扶养共同体存在,就不会有父子关系,即使有这样的共同体存在, 父子关系并不必然就更为重要。在奠立于性交基础上的共同体关系里, 惟有母亲与子女的关系才是“天生自然的”,因为这是个扶养共同体,会 自然而然地持续到子女有能力独自觅食供养自己为止。

    其次是兄弟姊妹间的养育共同体(Aufzuchtsgemeischaft)。“共乳 伙伴”(homogalaktes)是对最亲近的亲属的特别称呼[2]。在此,同样 的,关键并不在于同母所生这个自然事实,而是在于经济的扶养共同 体。无论是何种共同体关系,惟有当“家族”出现一个特殊的社会组织 时,才会与性关系和生理关系有所交错。在历史上极为多义的这个概 念,只有在个殊意涵被一一解明后方才有用。我们后面再谈。

    即使将“母子集团”(母与子)[3]视为在现今意义下最为原始的“家 族”共同体形式,但这并不是说、而且也完全不可想象,除了彼此并存 的母子集团之外,再也没有他种人群的存在形式。就我们所知,在以母 子集团作为“家族形态”普遍占优势之处,通常还可以看到男性的(经济 和军事的)共同体关系,以及男性和女性的(性和经济的)共同体关 系。不过,“纯粹”的母子集团作为正常的、但显然是次发性的共同体形 态出现并不少见,而且正是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亦即:男性的日常存 在,首先是为了军事目的,其次是为了其他目的,而被收营归队在“男 子集会所”的永久共同体里[4]。此种形态见之于各个不同地区的许多民 族,乃是一种军事发展的特殊形态,因而亦即是次发的一种形态。

    在概念上,我们不能将“婚姻”当作是父、母、子女间单纯基于性与 抚育关系的结合。因为,“婚姻”的概念惟有在上述共同体关系之外还照 应到其他关系的情况下,才有定义的可能。无论何处,“婚姻”之所以成 为一种社会制度,必然是借着和另外的性关系——不被视为婚姻的性关 系——的对照,方始成立。婚姻的存在意味着:(1)违反女方氏族的 意愿、或违反已拥有女方的男方氏族的意愿,换言之,违反某个团体的 意愿,所成立的关系,是不被容许的,而且有时候会遭到复仇,就像远 古时代,女方或男方或男女双方的氏族所采取的态度。此外,特别是 (2)惟有特定的、永久的性共同体的子孙,在父母亲的一方(或双 方)所属的一个更广泛的经济、政治、宗教或其他方面的共同体里,由 于其出身而被视为天生地位同等的团体伙伴(无论此一团体是家族、马 克体、氏族、政治团体、身份团体或祭祀团体),反之,其他的性关系 之一方的子孙则没有这种待遇。“婚姻”与“非婚姻”的区别,除此之外别 无其他意涵,这是要特别注意的。“婚姻关系”有哪些前提条件,哪些圈 子的人不能相偕进入妥当的永久共同体里,为了得到妥当性,必须要有 哪些氏族或其他团体伙伴的什么同意,又有哪些形式是必须被履行的, 所有这些规则,都被认为是神圣的传统,或其他更包含性的团体所制定 的秩序。因此,婚姻往往是从这种秩序,而不是单纯的性和抚育共同 体,获得其具有世袭权利(Lehen)的特殊资格。关于此种秩序在民族 学上有其独特重要性的发展,我们并不打算在此陈述,而仅关心其最为 重要的经济层面。

    性关系和借着共有双亲或其一方而建立的子女间的关系,惟有在其 成为一个特殊的经济团体——家共同体(Hausgemeischaft)——的正常 基础时(即使不是惟一的基础),才会对共同体行动的产生有其一般的 意义。

    家共同体并不是那么自然原始的。其前提并非我们今日所谓 的“家”(Haus),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有计划的农耕收获。在纯粹掠取式 的觅食条件下,似乎还没有家共同体存在的情形。不过,即使在农耕技 术已有高度发展的基础上,家共同体也往往只是一种次发性的组合,因 其先行阶段,一方面,比起父母、子女、子孙和兄弟姊妹的共同体来, 付与氏族和邻人团体等较包容性的共同体更多的权力,另一方面,也给 予个人较大的自由度。对于此种推测能够予以指证的事实,特别是在社 会分化程度较低的情形下,男性与女性的财货与营求活动通常几乎完全 分隔开来,同时,常见的习惯是男性与女性原则上背对背、甚或完全分 开来进食,而且,在政治团体里,拥有女性首领的独立女性组织与男性 组织相并立。不过,我们可不能就以上种种事实遽下结论,说这可看出 个人主义的“原始状态”。因为以上种种情形之所以发生,往往是基于某 种军事组织形态,男性在其“兵役其间”必须离家在外,而由女性与母亲 来管理家计的一种次发性的状态。此种状态尚可见其残存于斯巴达的家 族结构里,其基础即奠定于男性之离家在外和财货的男女分离。

    家共同体的规模大小并非普遍一致。然而它却是最为普遍分布的一 种“经济共同体”,并且含摄了相当持续且紧密的共同体行动。家共同体 是恭顺与权威的原始基础,也是其他许许多多人类共同体的基础。“权 威”掌握于(1)身强力壮者,(2)经验丰富者之手,诸如:男人对女 人与小孩的权威、有战斗力与劳动力者对无此能力者的权威、成年人对 未成年人的权威、年长者对年少者的权威。“恭顺”是指权威承受者对权 威拥有者,以及他们彼此之间的恭顺。由于对祖先的恭顺,家共同体遂 走上宗教的关系,由于家产制官吏、扈从、封臣的恭顺,家共同体遂转 化为这些原本具有家的性格的种种关系(家产制与封建制)。就经济与 人际关系面而言,家共同体在其“纯粹的”——如上所示,或许不一定 是“原始的”——特性上,乃是奠基于严格的人际恭顺关系上的一个牢不 可破的统一体,对外团结一致,对内则是日用财货之共产主义式的使用 ——消费共同体(此即家共产主义)。对外团结一致的连带原则,甚至 到了中世纪时在定期契约的规制下、采取资本主义企业经营的家共同体 里,仍见其纯粹的发展形式,尤其是见之于资本主义最为发达的北部与 中部意大利城市里的那些家共同体:举凡家族成员,有时也包括根据契 约而被纳入共同体的伙计与学徒,都要对债权人负起财产和人事(有时 包括刑事)的连带责任。这就是对近代资本主义的法律形式发展颇为重 要的连带责任制——商业公司的拥有者们对公司的负债负有连带责任 ——的历史起源[5]。

    古老的家共同体里,并没有和我们现代的“继承权”相对应的东西。 取而代之的,毋宁是个简单的想法:家共同体是“不朽的”。假若有成员 因死亡、放逐(由于宗教上罪不可赎的冒渎)、过继到另一个共同体 (收养)、解放(“emancipatio”)或自愿退出(如果被允许的话),而 离开共同体时,就其“纯粹”型而言,根本再没有要求“持分”的余地。活 着离开者,即因其分离之举而放弃其持分,若有死者,仍然存活者的共 产经济也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今日,瑞士的“共同耕作 制”(Gemeinderschaft)仍然这么运作着[6]。

    并非个人(与共同体)的“决算关系”,而是个人尽其所能、取其所 需(只要财货供应还够)的家共产主义的根本原则,至今仍为我们所 谓“家”(Familie)的家共同体之最为根本的特质,当然多半已缩小到仅 限于家庭消费的层面。

    以纯粹类型而言,共有居处乃是家共同体的本质。随着成员的增 加,引起家共同体的分割和形成别的共同体。不过,为了保持劳动力和 产业的完整,采取不分割但将场所分散开来的中间路线,也是有可能 的。此种办法的必然结果,是要赋予个个各别家计某些特别权利。这样 的一种分解可能导致经营管理方面在法律上的完全分离与独立,然而, 一个令人吃惊的大规模家共产主义却也同时能保持下去。尽管家共同体 和家权威,就字义的表面上看来,是完全消失了,但其余荫仍在,虽然 不过是一种风险与成果的共产主义,亦即仅仅共同承受利润和亏损,至 于其他方面则是完全独立的事业经营。此种情形见诸欧洲,尤其是阿尔 卑斯山地区,例如瑞士的旅馆经营者家族,同时也发生在其他地方,诸 如家族世代相传的大规模世界贸易业者。据我所知,收益上百万的世界 贸易家族的情形是:资本大部分(虽非完全)属于许多等级的亲戚,而 事业的营运则压倒性地(虽非尽然)掌握在家族成员的手中。个别的经 营体在极为不同且不特定的产业线上活动,拥有规模差异相当大的资本 与劳动张力,所得收益也极尽不同。虽然如此,所有出现在借贷损益表 上的年度利得,扣除了一般的资本利息之后,全都汇集在一起,然后再 按照简单得让人吃惊的分配办法(通常是按照人头)重新派分。在此一 阶段之所以要维持家共产主义,为的是彼此的经济奥援,换言之,如此 则能确保事业间资本需求与资本过剩的均衡,并且借此而减省向外人恳 求信用之举。因此,越过借贷损益表,“计算可能性”便戛然而止,惟其 仍支配着获取利得的“经营”内部:无论是如何的一个近亲,若无资本而 只是个雇员,就不能比其他人拿得更多,因为这牵涉到必须计算的经营 成本,若是随意图利某人,必然招致其他人的不满。然而,在借贷损益 表之外,有幸可以分一杯羹者就踏入“平等与友爱”的王国了。

    二 邻人共同体、经济共同体与社群

    家是一种满足一般日用的财货需求与劳动需求的共同体。在自给自 足的农业经济里,遇到紧急的状态、极端的匮乏与危机而有非常需求 时,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必须仰赖超越家共同体之上的共同体行动,亦 即“邻人”(Nachbarschaft)的援助。所谓“邻人”,我们所指的并不单只 是因为农村聚落的邻居关系,而形成的那种“原始的”形式,而是所有因 空间上的接近,换言之,基于长期或暂时的居住或停留而形成近邻关 系,从而产生出一种长期慢性或昙花一现的共同利害状态。当然,除非 进一步有所界定,我们所指的多半是家共同体比邻而居所形成的那 种“邻人”。

    以此,按聚居方式之不同,“邻人共同体”在表面上看来自然极为形 形色色,诸如:散居的农家、村落、城市街坊或“贫民窟”;其呈现出来 的共同体行动也因之有极为不同的强度,特别是在现代的城市生活里, 共同体行动的强度有时甚至等于零。诚然,现今住在贫民窟里的租屋者 之间,仍旧可以看到相互扶助和牺牲奉献的情形,而且其程度足令首次 接触到的人咋舌不已,然而,事实清楚显示,不只是电车、火车或旅馆 的过客之间,即使是长期赁屋而居的房客之间,都倾向于尽量保持距离 的原则——尽管(或者正是因为)身体上是这么接近,而只有在发生共 同的危险时,或许才有某种程度的共同体行动可言。为什么这样的事情 在现代的生活条件下——而且是基于现代生活而培植出来的“个人体面 感”这种特殊性向所造成的结果——特别触目地凸显出来,在此无法多 加说明。我们所要确认的毋宁只是:即使连农村聚落里那种稳定的邻人 关系,自古以来便显现出同样的分裂性——个别的农夫根本不愿让他人 插手自己的事,不管是多么的好意。

    因此,“共同体行动”并非通则,而是例外,尽管典型地一再发生。 这比起家共同体的共同体行动来,总是不那么密集而且不连贯得多,更 别说间或参与共同体行动者的范围是大为不确定的。因为,一般说来, 邻人共同体只不过是奠基于实际上持续住得接近这个单纯的事实上。在 早期的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里,典型的邻人共同体是“村落”,亦即一群 紧紧比邻而居的家共同体。不过,邻人性质亦可越过其他(例如政治) 架构的固定边界而运作下去。实际上,这意味着急难时的相互依存,特 别是在交通并不发达的情况下。邻人是典型的急难救助者,因此,“邻 人关系”便成为“兄弟爱”(Brüderlichkeit)——全然冷静且非关感情的、 主要是经济伦理意味下的“兄弟爱”——的担纲者。“一如汝之待我,我 亦将如此待汝”,这是见诸全世界、全然非感情性的民俗伦理的原始原 则,特别是当自身的家共同体在手段方面有所短缺时,在邻人关系的范 围内,借着“志愿借贷”(Bittleihe)的方式无偿借予使用工具和无息贷 予消费财货,或者在遇到紧急需求时,借着“志愿劳动”的方式提供无偿 的劳动援助,换言之,援助给付以相互扶助的形式自邻人关系中生长出 来(无息贷款的罗马用语“mutuum”,生动地表现出这点)。因为每个 人都可能陷入需要他人援助的困境。若是提供报酬,则出之以宴飨“志 愿劳动者”的方式,这是广见于村落里帮助邻人建造住屋的典型方式, 譬如在我们(德国)东部也见得到。若是采取交换的方式,那么有效的 是“兄弟间不讲价”这句格言,排除了价格决定的理性的“市场原则”。

    “邻人关系”并不只行于同等者之间。实际上非常重要的“志愿劳 动”不只提供给经济上的穷困者,同时也提供给经济上强而有力者,特 别是当收成时节,大土地所有者最为需要这种自愿的劳动力。相对地, 大家也希望他们出面代表共同的利益来对抗其他势力的威胁,同时也提 供无偿的、或以平常的志愿劳动援助为代价的剩余土地借贷(志愿借 贷:“precarium”),还有在饥馑时发放储粮,以及其他慈善的给付。经 济的有力者本身,由于不时要仰赖周遭的善意,所以也乐于应允他们。 有利于名门望族的这种纯粹习惯性的志愿劳动,在长期的发展过程里, 有可能变成支配性庄园经济的泉源,亦即形成一种家产制的支配关系, 条件是领主的权力及其对外防卫的不可或缺性升高,并且成功地将(志 愿劳动的)“习俗”转化成“法则”。

    邻人共同体乃“兄弟爱”的典型坐落点,这并不意味着邻人之间必然 保持着“兄弟”关系。相反,当民俗伦理所要求的行为被个人的恩怨或利 害冲突打翻时,一旦形成的对立,往往升高到极点并且持续下去,因为 对立双方都自觉到这是与民俗伦理所要求的相反而试图自我辩解,并且 也由于他们的人际关系实在太紧密与频繁所致。

    邻人共同体可能呈现出一种不定型的、参与者流动不居的、因此 是“开放的”、间歇性的共同体行动。惟有当“伙伴式的”结合体关系出现 时,邻人共同体才会就其范围有个清楚的界限,而这通常发生在邻人关 系被结合体化为“经济共同体”或经济规制共同体之时。就我们所熟知的 典型方式,是在经济的因素下,造成这样的结果,例如:当牧地与林地 狭小时,关于其开发利用的问题,就会采取“伙伴式”的规制方式,换言 之,独占性的规制方式。不过,邻人共同体并不必然就是经济共同体或 经济规制共同体,倘若果然是,其间的差异程度也极为不同。邻人共同 体规制其成员行为的秩序,要不是通过本身的结合体关系来制定(例 如“耕作强制”的秩序),就是由外来者(个人或组织)强行制定,通过 这外来者将邻人在经济上或政治上加以结合体化(例如出租屋所有者所 制定的秩序)。但所有这些并不必然是邻人共同体行动的本质。即使在 早期纯粹自足式的家经济的情况下,邻人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特别是 村落)的林地开采秩序、经济领域团体(例如马克体)和政治团体等, 也不必然是合而为一的,它们彼此之间可能有着非常不同的关联方式。 经济领域团体所掌握的范围大小,会根据其所包含的对象而极为不同。 耕地、牧地、林地、狩猎地,往往处于完全不同的许多共同体的处分力 之下,这些共同体不仅彼此交错,同时也与政治团体相交错。举凡将生 计给养的重心置于和平的劳动之处,家共同体即为共同劳动的担纲者, 若重心在于借征服而猎取,则政治团体厥为处分力的担纲者,并且,比 起草地与耕地来,愈是粗放利用的财货,就愈是如此,譬如较大型共同 体的狩猎地与林地。

    进而,一般也连同发生以下事态。在极为不同的发展阶段里,拥有 土地的个别类型比起需求来变得稀少,因而成为规制土地利用的结合体 关系的对象,换言之,当牧草地和可耕地已成为“经济”财时,林地可能 还是“自由”财,因此可以规制其利用方式而“占有”之。以此,对于所有 这类的土地,极为不同的领域团体便成为占有的主体。

    邻人共同体是“社群”(Gemeinde)的原始基础,所谓社群,我们在 后面城市类型学当中会加以讨论,究其实,必得与包含多数邻人关系的 政治共同体行动有所关联时,方能建构出来。邻人共同体本身也进而能 成为政治共同体行动的基础,倘若其支配某个“领域”,如同“村落”那 样。再进一步迈向结合体关系时,就可能会将各式各样的活动纳入共同 体行动里(从学校教育和宗教任务的履行,到有系统地安置必要的工 匠),或者由政治共同体强定为义务。然而,就其一般本质而言,邻人 共同体独自特有的共同体行动,不过就是急难时冷静的、经济的“兄弟 爱”(及其连带的特殊归结)。

    三 家共同体里的性关系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家共同体——对外“封闭”的、最原始自然的 共同体行动。从古老的完全自足的家共产主义出发,典型的发展恰与我 们曾经举过的范例相反:先前我们提到,纵使在外表上与家计分离,但 仍然保持着损益与共的共同体关系的情形,但典型的情况却是共产主义 之内在的松动化,亦即纵使维持着家在外表上的统一性,但共同体内部 却走向“闭锁化”。

    原本牢不可破的共产主义的家权力,最初走向深度弱化的原因,并 不是直接出自经济的动机,而显然是由于家成员对于臣服于共同家权威 之下的女性做出排他性的性要求所致。此一发展导致一种极为决疑论式 的、但通常又相当严格要求的性关系准则,特别是当其他方面的共同体 行动并不是那么理性时。性的权力有时候确实是“共产主义式的”(一夫 多妻制)。即使如此,这种一夫多妻的分割权力,在所有已知的事例 里,也不过是一种相对的共产主义:由于共同获得一名女子,特定范围 内的男人圈子(兄弟或“男子集会所”内的成员)排外性地共同拥有之。

    即使是在兄弟姊妹间的性关系被承认为一种制度的情况下,我们都 不曾发现任何地方存在着家内部里毫无秩序章法可言的性的乱婚现象。 至少,绝无依规范如此的事。相反的,一切资财皆共产的家内,正是共 产主义式的性交自由被完全禁断之处。由于子女一同成长而减弱了性的 刺激,故而培养出此种可能性与习性。不过,有意识地以之为“规范”而 贯彻到底,显然是为了确保团结和家内和平免于渔色斗争。倘若家成员 经由“氏族外婚制”(Sippenexogamie)而分属于不同的氏族,那么在氏 族外婚制原则下的家内性交是被许可的,然而相关的家成员之间就必须 彼此回避,因为相对于氏族外婚制,家外婚制(Hausexogamie)毋宁是 更古老的,并且相互并存。家共同体之间,以及经由家共同体分割出来 而衍生的氏族共同体之间,借着交换女子的整体安排来实行家外婚制, 这或许就是有规制的外婚制之起源。总而言之,即使是氏族结构的血统 谱系里并不加以排斥的近亲性交,习惯上仍是不被赞同的(例如排他性 的母系外婚制里,和父方的近亲之间)。反之,制度性的兄妹婚和近亲 婚,通常仅限于名门望族,特别是王室,目的在于结合家的经济权力手 段,以及排除政治的继承者之争,最后,保持血统的纯正;因此,这样 的婚姻形态毋宁是后起的。

    那么这可说是完全正常的:当一名男子将他掠夺而来的女子带进自 己的家共同体,或者,当其手段不足以如此,所以为此女子而进入女方 的家共同体时,这名男子即获得对此女子之排他性的性权利。实际上, 这种排他性,相对于家权力的专制掌握者而言,往往是十分不可靠的。 例如,直到近代,俄国大家族里的公公所能行使的权限,就是众所周知 的。尽管如此,家共同体正常说来,仍是在内部分化成各个包含子女在 内的长久的性共同体。父母及其子女所组成的共同体,加上私人的仆 役,顶多再加上父方或母方的未婚亲戚,构成了我们现今一般家共同体 的范围。不过,较早时代的家共同体也绝非一直是大门大户。相反,如 果粮食取得方式有必要分散开来,那么通常就必得是小的家计单位。只 不过,历史上确实出现过许许多多的“大家族”,尽管是以父母子女关系 作为核心基础,但远远涵盖了包括孙子、兄弟、堂表兄弟,甚至非血缘 关系者,范围广大到至少现今的文化民族里极少见的程度。此种大家族 普遍盛行之处,一则是要用到大量集结的劳动,亦即劳动密集的农业耕 作处,另外是为了保有社会——经济的权力地位而必须集结资产,亦即 在贵族制与金权制的阶层那里。

    撇开性交在家共同体内部很早就被排除这点不谈,性的领域,特别 是在其他方面都呈现低度发展的文化里,通过对家权力多所掣肘的社会 结构之运作,往往有着特别严格的规制。我们可以说:原则上,正是由 此展开了决定性地破除家权力之无所制约性的第一步。近亲相奸的概 念,随着家的“血缘凝聚”之逐渐获得重视,而扩展到家外血缘者的更大 范围里去,终至成为通过氏族加以决疑禁制的对象。

    四 氏族与性关系的规制;家、氏族、邻人与政治诸共同体

    氏族并不是像家共同体和邻人团体那么“原始的”共同体。氏族所呈 现的共同体行动通常是不连贯的,并且也没有结合体化的情形。这正是 个好例子,足以证明:即使参与者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而且也没有积极 的行动,而光是想制止某事(例如性交),就会有共同体行动的存 在。“氏族”的前提是,在一个更广泛的共同体里有另外的氏族存在。氏 族团体是一切“信赖”(Treue)的原始担纲者[7]。友谊最初原是一种人为 的拟血缘关系(Blutsbrüderschaften)[8]。而封臣,就如同今日的将官, 不只是领袖的下属,同时也是其弟兄与“同志”(Kameraden,原义为家 人)。就其共同体行动的内容而言,氏族是个在性的领域上及对外的连 带性上和家共同体相竞争的防卫共同体——取代了我们现今的治安和风 纪警察;同时,氏族通常也是个由先前的家成员——因为分割或结婚而 离开家共同体——及其子孙所组成的财产继承共同体。因此,氏族即为 家外的“传衍”开始发展之处。借着血仇义务,氏族建立起成员间面对第 三者的个人连带关系,并且以此而在其领域里奠立恭顺义务的基础—— 有时比起对家权威的恭顺义务来,还要更加强韧。

    不可或忘的是,氏族一般而言并不是个较扩大的或被分权化的家共 同体,或是个将数个家共同体结合为一体而加以支配的社会组织。有可 能是,但并非惯常如此。因为,就个别情况而言,某个氏族在范围上是 否和家共同体纵横交错,或是否涵盖家人整体,乃取决于其结构,而按 照氏族的构造原理,父子有时候会被分派为不同的氏族,这点我们稍后 会谈到。共同体的作用有可能仅限于禁止成员之间通婚(氏族外婚 制),而为了此一目的,氏族伙伴们或许就有了共同的辨识表征,并且 相信彼此都是有此表征作用的自然物(多半是动物)的后裔,而氏族伙 伴通常不准吃食之(此即图腾信仰)。

    接下来是禁止彼此斗争,以及相互间负有血仇义务和血仇责任(有 时候仅限于特定的近亲)。以此前提,当凶杀事件发生时,必须共举复 仇行动,若要以“人命金”(Wehrgeld)来赎罪,则关于其收受与给付, 亦是氏族伙伴的权利与义务。由于氏族在诉讼过程中担当起宣誓辅助者 (Eideshelfer)的角色[9],所以一旦出现伪证,氏族就如同面对人间的 复仇一般,也必须连带地负起面对神之复仇的责任。以此方式,氏族保 障了个人的安全与法律妥当性。

    如此一来,因为定住而产生的邻人团体(村落、马克体)有可能与 氏族共同体的范围重叠在一起,而事实上家共同体便成为较广阔的氏族 里的一个较为狭小的范围。即或没有重叠的情形发生,面对家权力,氏 族成员也往往长期拥有非常明确的权利,诸如:对于家财让售的否决 权、卖女出嫁的参与权和出嫁金额的分润权、担当监护人的权利等等。

    氏族求偿受损权益的最根本形式是团结一致的自力救济。类似“诉 讼”之类的最古老办法,一则是调停强制共同体内部的纷争——家内是 由家权力的掌握者,氏族内则是由最懂风俗习惯的“长老”来执行;二则 是许多的家和氏族之间彼此协商来裁决。靠着结拜兄弟关系而实际或虚 拟或人为地建立起来的血统世系,氏族衍生出人与人之间的义务关系与 恭顺关系,这些人有时不只是分属不同的家,而且可能分属于不同的政 治单位和不同的语言共同体,因此,氏族得以独立自主地与政治团体处 于既竞争又交叠的对峙状态。氏族可能毫无组织,好比威权指导下的家 的一种被动的对照体。氏族没有必要为其正常的运作而设定具有任何支 配权的永久领导者,而且实际上通例是没有臣服于此种领导者的事,它 所形成的毋宁是人际间的一个无形的圈子,其外部的共同表征,无非是 积极地表现于祭祀共同体(kultgemeinschaft)的属性上,要不就是消极 地回避吃食或伤害共同的神圣事物(禁忌,Tabu)——其宗教原由容后 再述[10]。认为持续有某种统治行之于其上的组织化氏族乃是较古老的 形式,如纪尔克(Gierke)的看法[11],按理是几乎不可能的,反之,通 常可见的情形毋宁是:氏族惟有在它想要以对外“闭锁”的方式来进行社 会或经济的独占时,才会“结合体化”起来。如果有了氏族长,而氏族又 如同政治团体般的运作,这往往不是出自氏族团体内在的条件,而是氏 族利用其原本陌生的政治、军事或其他共同经济目的的结果,并且因此 而成为异于其本质的社会组织的一个下属单位(正如“gens”是“curia”的 下属单位[12],而“氏族”成为军事单位等等)。

    特别是在共同体行动尚未有所发展的时代里,家、氏族、邻人团体 和政治共同体相互间呈现出特有的交错情形,诸如家和村落成员属于不 同的氏族,氏族成员属于不同的政治共同体、甚至不同的语言共同体, 因此,邻人、政治伙伴甚至家共同体成员间,有时不免陷入彼此必须血 仇相向的处境中。直到政治共同体逐渐垄断了肢体的暴力行使之后,方 才拔除掉此种尖刻的“义务纠纷”。然而,当政治的共同体行动在急剧的 危机下只能断断续续地有所表现,或者只是热切掠夺者的一种目的团 体,那么氏族的重要性及其结构与义务的理性化程度,往往发展成一种 近似学院的决疑论断(就像在澳洲的情形)。

    重要的是氏族关系呈现出何种秩序,以及借此而规制的性关系又是 如何。因为这会影响到家共同体的人际结构与经济结构的发展。子女乃 依其算入母亲的氏族(“母系制”)或父亲的氏族(“父系制”)而归属于 家权力之下,因而在另一家共同体的财产中有其持分,特别是对此一共 同体在其他(经济的、身份的、政治的)共同体当中所占有的营利机会 拥有其持分。因此,其他的这些共同体必然会关注家成员归属的规制方 式,而此种对所有个别案例率皆有效的归属秩序,毋宁是所有其他共同 体之利害关心(首先是经济的考量,再加上政治的考量)共同作用下的 结果。重要的是起头就必须弄清楚,在个别的家共同体之外,一旦有将 它包含在其中、并且得以处分经济权益及其他机会的另外团体存在,那 么各个家共同体便会失去其决定成员归属方式的自主性,并且,权益机 会愈是稀少,此种自主性就愈是稀薄。是父系制或母系制的问题及其种 种归结,乃是由极多方面的利害所决定,此处碍难详加分析。如果是母 系制,子女的保护与监督权,除了父亲之外,乃系于母亲的兄弟,并且 也从他们那儿取得继承权(“Avunculat”)[13],因为,由母亲正式行使 家支配权的情形不是没有,但属于特殊条件下的例外。如果是父系制, 则除了父亲之外,子女是服属于父系的亲属,并从他们那儿获取继承 权。现今的文化里,亲属与继承顺位一般是“双系的”,换言之,父母双 方对子女有着同等的作用,但家权力通常是在父亲手中,如果父亲不 在,多半(虽非必然)由公权力委任最近亲的一人为监护人并受公权力 的统制,不过,(父系制或母系制)这两个原则在过去总是处于二选一 的激烈排斥状态中。然而这也未必尽然是指,在一个共同体当中,惟有 其中的一个原则贯通于所有的家共同体里,有可能部分的家共同体适用 这个,部分的适用那个,但任何个别的情况下自然只能贯彻其中之一。 两个原则相互竞争的最单纯情况,无非是由于财产的分殊化。女儿,和 其他的小孩一样,乃是其所从出的家共同体的有用资产。家共同体可以 自由处置其去处。家长可令之为其客人提供性服务,如同他的妻子,亦 可能允许她们以暂时或长期的性关系来代偿贡纳或劳役。女性家成员这 种卖春妇的利用方式,是所谓“母权制”这个暧昧的总称下诸多事端的一 个可观部分:在此情形下,夫与妻各自待在自己的共同体里,子女则属 于妻的共同体,父亲与他们无关,只提供(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赡 养费”给对方的家长。因此,并没有由夫、妻与子女所构成的共同体存 在。

    若以父系制或母系制为基础,便可能形成这样的共同体。有能力付 现钱购买妇女为妻的男人,便将她带离原属的家和氏族,而纳入自己 的。此时,这名妇女及其子女便完全为夫家的共同体所拥有。反之,没 有此种支付能力的男子,若得到女方家长的同意结成家室,则得永久或 暂时进入女方的家共同体,以便偿付娶妻的代价(“劳役婚”),而妻家 的共同体则仍保有对其妻及子女的权力。因此,拥有财富的家共同体的 首领,一方面从较无资财的其他共同体为自己及其子弟买入妻子(所 谓“抵价婚”,Digaehe),另一方面则强迫追求其女儿的无产者加入自 己的家团体(“宾纳婚”,Binaehe)[14]。如此,父系制(归属于父亲的 家与氏族)与母系制(归属于母亲的家与氏族)、父家长制 (Vaterhausgewalt,夫家的权力)与母家长制(Mutterhausgewalt,妻家 共同体的权力),便可能因人而异地并存于同一个家共同体里。此时, 最单纯的一种形态往往是:父系制与父家长制结合,母系制与母家长制 结合。但情况也可能变得复杂起来:当男人将妻子带进自己的家共同 体,也因而形成父家长制时,母系制却仍然存在,亦即子女完全以母亲 的氏族为氏族外婚制的性关系团体、为血仇共同体和惟独从那儿获得继 承权的共同体,而排他性地归属于母亲的氏族。就专门术语而言,“母 权制”应该是限制在这样的景象上。在父亲对子女的地位被紧缩到最小 程度的这种状态里,父亲尽管拥有家权力,但其与子女在法律上却是彼 此不相干的,就我们所知,这样的状态未曾出现过。不过,其间确实还 有许多中间阶段,例如:妻子是交给了夫家,但母系家族这边仍保留了 对妻子及其子女特定的部分权力。由于对近亲相奸产生牢不可破的迷信 式恐惧,所以子女一以母系为基准的氏族外婚制也往往继续保持下去, 并且,母系的继承顺位关系亦因而程度不等地大部分保留下来。特别是 在继承的这个部分,父和母的氏族易于争斗不休,其结果则系于土地所 有关系、尤其是来自村落邻人团体的影响,以及军事制度等诸条件。

    五 与防卫——经济制度的关系, “夫妇财产法”与继承权

    可惜的是,关于氏族、村落、马克体及政治组织之间的关系,至今 仍属民族志学与经济史领域里最为隐晦和最欠缺研究的一环。能够真正 彻底说明这些关系的例子从未出现过,无论是关于文化民族的原始状 态,或是关于所谓的原始民族,甚至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尽管有了摩尔 根(Morgan)的著作[15]。某个村落的邻人团体有可能因家共同体在继 承过程中的分裂而形成。从游牧生活转变到定住农业的时期里,土地的 分配有可能是以氏族的组织架构为基准,因为这通常要考虑到军事编整 的问题,于是村落境内的领域(Dorfgemarkung)就被认为是氏族所 有。这在古日耳曼似乎并不少见,因为史料上曾说到“genealogiae” [16]是 村落领域的所有者,即使那土地看来并不是被某个名门氏族及其扈从所 占有。不过,很难说规则就是如此。从个人的结合组织转化成领域团体 的军事团体(千人组、百人组)[17],就我们所知,和氏族之间的关系 绝非了然可见,而氏族与马克体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

    可作为通论的不过下面几点:

    1. 土地可能首要是作为劳动场所。在此情形下,只要农耕主要是依 赖妇女的劳动,那么所有的土地收成和土地资产通常是归属于众氏族里 的女性氏族。以此,父亲便无法留给其子女任何的土地资产。关于土地 所有的继承,全然通过母亲本家和母亲的氏族来进行。从父亲那儿继承 到的不外是军事用品、武器、马匹和男性劳动用的工具。此种情形的纯 粹样式自然是很少见的。

    2. 或者反之,土地可能是用武力取得并加以确保,因而为男性所 有,无武装能力者,换言之特别是妇女,不能拥有土地持分。因此,父 亲所属的地区性政治团体便可能有兴趣将其子女当作是其军事后继者而 纳入其中,于是儿子就此进入父亲的武装共同体,而土地便由父亲相传 给他们,惟有动产方从母系继承。

    3. 村落或马克体之类的邻人团体往往掌握了经由集体开垦而来、亦 即依靠男性劳动而获得的土地,并且不许那些无论如何未曾长期善尽团 体义务者的子女来继承土地。 凡此种种(有时甚至更为复杂的)决定性因素之间的斗争,衍生出 极为多端的结果。

    4. 不过,下面这种情况似乎就不能算是个通则,亦即:共同体一切 以军事为要的性格,必然直接地促使自己往父家长制和纯粹父权的 (“男系的”)血亲归属和财产归属的方向发展。反之,这完全取决于军 事组织的形态。具有武装能力的男子依年龄层长期排外地结合在一起, 进而形成一种营居的或军营形式的共同体——舒兹(Schurtz)[18]所描 绘的典型“男子集会所”,以及斯巴达的“食桌共同体”(Syssitein)[19], 正是其最纯粹类型——如此一来,很可能而且往往导致男性脱离出因此 而形成“母子集团”的家计生活,因而造成子女与资产归属于母亲本家, 或主妇获得相对自主地位的结果(就像在斯巴达的情形)。许多专门用 来威吓和掠夺女性的迷信手段(例如“杜克—杜克”的定期出现和掠夺队 伍)[20],即表现出离家而居的男子对于此种危害到其威权情况的反 动。

    相反,举凡军事种姓的成员作为庄园领主而占有土地且分散而居之 处,家共同体与氏族几乎是毫无二致地走向家父长制与男系制的结构。 就史料所及,诸如远东、印度、近东、地中海与北欧等地,凡建立起大 帝国的民族,无不走向完全是以男系亲族与财产归属为主轴的父系制 (和经常被假定的相反,埃及也不外是父系制,但并不采行男系的亲族 ——财产归属)。道理主要在于:大型政治组织的建立,长期而言并不 是干部群居式的独占性小型战士共同体(像“男子集会所”那样)所能够 支撑的,反之,在自然经济的条件下,通常是以家产制和庄园领主制的 领土支配为其前提,即使这是以紧邻而居的战士团为出发点的情况,例 如古代,也不例外。庄园领主制及其官职机构的发展,自然是从以父亲 为家长进而组织起支配结构的家共同体为起点,因此无论何处皆是从父 权制里孕生孳长而成。

    因此,绝无有力的证据足以支持这样的论调,认为那些民族的此种 以“父权制”为优势的状态之前,尚有另一个以法律来规制家族关系的先 行阶段。尤其无谓的是“母权制婚姻”(Ehe nach Mutterrecht)这个曾经 风靡一时的假设。这个假设混淆了两个全然异质的现象:其一是,在未 开化时代,根本没有任何亲子关系的法律规制,因为子女本来就会和喂 养抚育他们的母亲较为亲密;其二是,真正值得称为母权制的法律状 态。同样错误的是,认为从普遍为母系制的“原始”状态到以“父权制”为 妥当的过程中,尚有一个“掠夺婚”状态的中间阶段。女性(妻子)可以 光靠交换或购买而合法地自他家获得。掠夺女子会招来械斗与赔罪。被 掠夺的女子,就像敌人的头皮一样,的确是可用以装饰英雄的战利品, 因此结婚仪式倒往往是一种掠夺女性的模拟,然而这并不表示实际去掠 夺女子就是个法制史上的“阶段”。

    由于家父长权限的绝对优势,在建立起大帝国的民族里,家共同体 内部的财产法结构,是朝着不断弱化家父长权力的方向发展。尤其 是“正当的”与“非正当的”儿子(嫡子与庶子)之间毫不加以区别,正是 父权原本无所限制的一个结果,其遗习尚可见之于中世纪北欧的法律当 中:家父长可以完全恣意地决定谁是“他的”儿子。此种情形直到政治或 经济共同体的介入,方有了决定性的改变。这些团体对于其自身成员的 认定,乃诉诸“正当的”婚配传承,换言之,与自己圈子出身的女子永久 结合。不过,对“正当的”与“非正当的”子女加以区分,并且确保前者的 继承权,此一原则的确立,最为重要的一步多半有待于,有产阶层或身 份特权阶层内部不再光是将女性评断为劳动力之后,开始留意以契约的 方式来保障其依婚嫁而卖出的女儿、尤其是其女所生子女的法律地位, 亦即依契约抵制女儿买主原始的全然恣意,而要求其财产应归于且只能 归于此一婚姻所出的子女。因此,迈向此一大道的推动力,并不是丈夫 的需求,而是在于妻子之欲求其子女的“正当性”。

    在婚嫁当中被卖出去的女子,如今已不再是劳动力,而毋宁是奢侈 品,为了因应水涨船高的生活水准及“符合身份”的家计生活所需,也逐 渐自其本家带来一份“妆奁”,这可说是其在本家共同体的财产中应得的 持分(在东方古代和古希腊的法律中,此种方式展现得特别明确),同 时也是用来对抗购买她的丈夫不得恣意而行的“物质基础”,因而若要离 婚,丈夫必须将之退还。此一目的是在极为不同的程度上渐次达成的, 并且也不一定是通过明文规定的方式,不过,往往也有十足达到此种目 的的情形,换言之,惟有附带妆奁的婚姻才算是完全的婚姻(正如埃及 之“登记有案的婚姻”,engraphos gamos)。关于“夫妇财产 权”(eheliches Güterrecht)的后续发展,此处不便再多加讨论。

    无论何处,决定性的转折点端在于人们不再以军事的观点来看待土 地资产,换言之,不再将之视为抢夺而来的物资或作为培养具有武装能 力者的经济基础,转而——特别是在城市的处境下——多以经济的眼光 为主来评量土地资产,并且女儿也能够继承土地时。生活的重心是要仰 赖家族的共同协力经营,还是反之,主要在仰赖于所继承财产的租金收 入上,这两种生存基础决定了夫与妻及其氏族三者间,在利害考量的周 旋妥协上极为多样的面相。

    在欧洲中古时期,前一种情形往往朝向“共同财产 制”(Gütergemeinschaft)发展,而后一种则是衍生出所谓的“财产共同 管理制”(Verwaltungsgemeinschaft,由丈夫来管理与利用妻子的财 产)。不过在封建阶层,则由于不愿让土地从家族里释出,遂产生 出“寡妇婚”(Wittumsehe,寡妇依靠家族土地所孳生的租金来养活,典 型的发展是在英国)。此外,尚有许多歧异多端的决定性因素介入。罗 马与英国的贵族制在社会状态方面显示出某些类似性。然而,在古罗 马,由于随时都可取消的“自由婚姻”的发展,已婚妇女在经济上和人格 上可说是完全的解放,代价是成为寡妇后衣食全然无靠,而且相对于父 亲对于子女的无限权力,作为母亲是处于完全无权利的状态。在英国, 已婚妇女无论在经济或人身方面,皆处于完全泯灭其法律人格的“受夫 保护之妻的身份”(coverture)下,但同时却保有终身不易的封建“寡妇 婚”。罗马贵族的城市定居倾向较强,而英国则受到基督教婚姻家父长 制的影响,可能是出现上述差异的原因。在英国,封建婚姻法持续存 在,而法国的婚姻法则在小市民和军事动机下形成(拿破仑法典乃基于 创制者个人的影响),然而,官僚制国家(奥地利,特别是俄国)却在 婚姻法里强烈地齐平化了性别的差异。此种齐平化通常是在统治阶级最 为压制军国主义之处,得到最为长足的进展。此外,婚姻的财产结构, 在财货交易发达的情况下,基本上也受到保障债权人之需求的制约。关 于此种发展契机所带来的种种极为五光十色的结果,就不是此处所能论 及的了。

    基于妻子的利害关心所形成的“正当的”婚姻,并不一定即刻导致一 夫一妻制的全面支配。在子女的继承权方面享有特权的妻子,有可能会 被突出为其他妻妾群中的“正妻”,就像在东方、埃及和大体上亚洲文化 地区里的情形。当然,这种形态的一夫多妻制(“半一夫多妻制”)也是 世界各处的有产阶级的特权。因为拥有众多妻室在农耕尚以女性劳动力 为主的地方毋宁是划算的,尤其是女性的纺织工作特别有利可图之处 (《犹太法典》中还以此为前提)。例如卡芬族[21]的酋长就认为拥有 广大的妻室是一种有用的投资,不过,这要以男性拥有买妻的必要手段 为前提。

    在男性的劳动具有绝大重要性的情况下,尤其是某些社会阶层,妇 女只不过插花式地从事一些自由人所不屑一顾的工作或奢侈品的生产, 一夫多妻制所需的花费,对于所有的中产阶级而言毋宁是敬谢不敏的。 在城市贵族阶层兴起进而统治的过程中,一夫一妻的制度方始由希腊人 和罗马人加以贯彻(虽然如此,希腊的王侯阶层直到分裂时期,仍未尽 然谨守此制)[22],原因是此制与城市贵族阶层的家计形态相切合。随 后,基督教更基于禁欲的理由而将一夫一妻制推高到绝对规范的境地, 以与其他的(原始)宗教相对峙。一夫多妻制的延续,主要仍在于政治 权势的严格家父长制结构有助于保持家长的恣意行事之处。

    妆奁婚姻的发展从以下两方面影响着家共同体的发展:一、作为父 亲财产之“正当”继承人的子女,以其在家内所占有的特殊法律地位,而 与其他妾室的子女区隔开来;尤其是,二、依娘家贫富之不同,随着新 嫁娘带入夫家的妆奁亦有多寡,这样的差距当然也会产生使其丈夫的经 济地位有所区隔的趋势。嫁妆在形式上通常确实是落入家主人的处分之 下(特别是在罗马法中),然而实质上当事人之妻的妆奁却往往是以某 种方式另外归入一个“特别的户头”。“计算”即借此而开始介入共同体成 员的关系中。

    不过,家共同体趋向解体的这种发展,在此阶段,通常早有另外的 经济动力在推波助澜。未分殊化的共产主义因经济条件的制约而弱化的 倾向,极早已见端倪,甚至其完整的样态都可说是历史上的边际存在。 种种制品,如工具、武器、装饰品、衣物等用具,个别的制作者原则上 有权以之为个人劳动产物,而独自或优先使用,在其死后,也未必为全 体共有,而毋宁是委之于特别有资格来加以利用的特定个人手中(例 如:坐骑与刀剑,中世纪时的“Heergewäte”、“Gerade”等等)[23]。个 人“继承权”的这种初步形态,早在威权的家共产主义内部便有所发展, 甚至有可能是源自家共同体发展之前的状态,并且遍布于举凡工具由个 人所制作之处。某些器具,例如武器,有着同样的发展,或许是由于军 方在意最适从军者的武装经济能力而介入其中之故。

    六 家共同体的解体:功能的改变与“可计算性”的增长;近 代商业公司的形成

    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促使紧密一体的家权力趋向衰微的内在与外 在动因不断增强。自内而起的解体动因在于:能力与需求的开展与分 化,而这与经济手段在量方面的增加相关联。随着生活可能性的多样 化,个人愈来愈不能忍受共同体先前所硬性规定的、未分化的生活形 态,从而愈来愈倾向于以一己之力来形塑自己的生活,并且自由享受但 凭个人能力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外在的解体因素则是来自竞争性社会组 织的介入:例如国库有意要更加密集地榨取个人的赋税能力,而这和共 同体意欲集结财富以利于军事武装能力的遂行恰好反其道而行。

    此种解体趋势的一般结果,首先是家共同体在面临继承或子女结婚 之际逐步被加以分割。在早期,也就是相对而言较少使用工具的农耕时 代,集约式的劳动乃是提高生产收益的惟一方法,因此家共同体的规模 一度扩大,然而随着个人主义营利方式的发展,家共同体的规模即整体 不断地缩小,这样的历史发展至今,由双亲和子女所构成的家庭遂为正 常的大小。正因为家共同体的机能状态发生了如此根本的变化,对个人 而言,将自己委身于一个大型的共产家计里的诱因,委实愈来愈少。

    姑不论个人的安全保障不再来自家和氏族,而是来自政治当局的机 构性团体这个事实,“家”与“职业”也在空间上分开来,而且家计不再是 共同生产的处所,而是共同消费的地方。更甚者,个人整体的谋生训练 和人身教育,愈来愈取自于家以外的地方,提供教育手段的不再是家, 而是种种“经营”,诸如:学校、书店、剧场、音乐厅、社团与集会等。 个人不再承认家共同体是其所要献身的客观文化财的担纲者,而这并非 所谓“主观主义”——被认为是社会心理发展的一个“阶段”——的增长, 而是促使家共同体缩小化的客观形势,此种形势决定了那种观念的增 长。

    不过,我们也不可忽略了尚有抑制此种发展的事实存在,尤其正是 在以经济的尺度而言“最高”的阶段上。在农耕地区,自由分割土地的可 能性,尚有种种技术——经济条件的牵绊。例如,一块完整的农地,上 头有价值不菲的设施,甚至还是个大农场,那么一旦分割起来就损失不 赀。技术上容易分割的,是混合制耕地(Gemengelage)[24]和农村聚 落,孤立的坐落则难以分割。因此,散居制和资本密集的较大资产倾向 于单独的继承制,而混合耕地制与劳动密集的较小资产则有愈来愈被细 分化的倾向。此外,以长期抵押和抵押债券这种适于我们今日的投资方 式而言,从债权人的角度看来,集中而未分割的地产无疑是在债务催缴 上——因握有动产(长期抵押和抵押债券)而据有的债务催缴权——更 为适合的对象,因此更加促成了散居制和大所有制的单独继承倾向。

    相对于小农耕地不过是劳动场所,大地产尚且是拥有社会地位、甚 至成为社会担纲者的要因,以此之故,更有被集结于家族手中的倾向。 领主式的生活水准及其谨守于固有习律上的生活样式,对于大型家共同 体的维持有着主观上的助益,因为,譬如说在一个像城寨那样广大的空 间里,即使是最亲近的亲属间也不免有着“内在的距离感”,所以个人所 期望的自由领域也不会被家共同体压缩到那样无可奈何的景况,而不像 拥有同样多数成员、但空间较为有限、从而剥除了贵族式距离感的小市 民家计,在其中,个人的自由限度不大,而生活关怀所在也多半远为分 化得多。除了领主式的生活形态外,大型的家共同体如今也只有对最为 理念性的共同体——无论其为宗教派别、或社会——伦理派别、甚或艺 术家流派的共同体——而言,方是个合适的生活形态:相当于过去的修 道院,和有如修道院似的共同体。

    即使在外表上家的统一性仍然维持不坠之处,家共产主义的内在解 体过程还是会因为逐渐增强的“可计算性”、而随着文化发展的脚步义无 反顾地进行下去。我们在此不妨稍微详细地考察一下此一动因所带来的 影响。

    在中古城市(例如佛罗伦萨)的资本主义大家族共同体里,每个人 都有自己的“户头”。也有可供自由处置的零用钱(danari borsinghi)。 特定支出(例如邀请客人留宿)亦有最高上限的规定。此外,家成员也 必须像近代贸易公司里的出资者那样结算个人的账目。他在共同体和财 产“当中”(fuori del corpo della compagnia)拥有资本持分,但将之委托 于共同体手中,并从中领取利息,不过这种持分并不被算作资本,因而 不能分享利润。换言之,理性的结合体关系取代了个人得以“天生自然 地”参与共同体行动的利益与义务。个人的确是被“生入”家共同体当 中,然而即使是孩提时便已是家共同体所理性规制经营的事业里的一名 潜在的“伙计”和“员工”。显而易见,此种做法惟有在纯粹货币经济的基 础上方有可能,因此,货币经济的发展在家共同体的内在解体上毋宁是 扮演了主导的角色。货币经济一方面为个人在自己的营利成果和消费上 提供了客观的可计算性,另一方面,通过货币媒介的“间接交换”的发 展,方才开启了自由满足个人需求的可能性。

    货币经济与家权威的弱化之间的对应关系容或成立,但绝非绝对如 此。相对于当时的经济条件,而且尽管这些条件的重要性如此巨大,家 权力与家共同体毋宁是独立的、从经济条件看来非理性的结构体,而且 往往通过其历史所赋予的结构而对经济关系产生强烈的影响。罗马的家 族长所拥有的家父长权力,一直无可动摇地持续到生命的终点,这有赖 于经济、社会、政治和宗教等各方面的条件(名门望族的财产聚合、以 氏族和大概是家为基准的军事安排、父亲的家族祭司地位)。这样的家 父长权力经历了所能想见的各种经济发展阶段而屹立长存,直到帝政时 代的政治条件下方见没落之象(连同对子女的权力亦趋如此)。在中 国,同样的状态依存仰赖于恭顺的原则,此一原则借着义务法则而被强 调到极点,并且是国家权力和儒教官僚制身份伦理所要求于臣民的,部 分也是出于政治驯服的目的。恭顺原则的贯彻,部分而言(例如服丧的 规定),导致不只是经济上、也连同政治上无法实行且很成问题的结果 (大量的官职空缺,由于对过世父亲的恭顺——起初是畏惧死者的嫉妒 ——一如不使用其他物品般,也要求其放弃官职)。

    同样的,家主人死后到底是要采行单独继承(或一子继承)或要分 家,此一问题的答案,如同上面所述,起初是极为强烈地取决于经济因 素,其变动亦受经济的影响,然而,绝对不是单从经济面就可推敲得 到,尤其无法从现今的经济条件下归结出来(关于这点,特别是泽林等 人的近作已有所指陈)[25]。因为,即使种种条件相同而且又比邻相 接,光是由于种族属性的关系(例如波兰与德国),就出现了完全相异 的体系。因此,从经济观点看来往往极为非理性的因素——可能一开始 就是非理性的,或者由于经济条件的改变而成为非理性的——所产生出 来的这种不同的结构,是会带来经济上非常深远的结果。

    尽管如此,经济现实要素仍以有力的方式介入。尤其,营利到底是 算作共同劳动的成果,还是仰赖共同财产所获得,这其中存在着特征性 的差别。在前一种情况下,家权力通常是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不管本身 依然是多么专制。光是为了建立一己的家计而从父母的家里分离出来, 就足以脱离家权力。原始农耕民族的大型家共同体,大抵便是如此。日 耳曼法律里所谓的“萨克森法上的父权免除”(emancipatio legis Saxonicae)[26],显然有其经济上的根据,亦即在法令成立之时,个人 的劳动绩效已具有十足的重要性。相反,举凡牲畜的拥有,以及这类的 财产构成重要的生活基础之处,家权力显得特别牢固。尤其是当土地资 产从过剩转变成稀少之时。一般而言,门阀氏族的紧密结合,基于前述 多次提及的理由,乃是土地贵族特有的属性。至于没有土地或仅有少量 土地的人,则欠缺此种门阀氏族团体。

    不过,直到资本主义的阶段也还是出现同样的差异。在佛罗伦萨及 北意大利的大型家共同体显示出连带原则和财产结合原则的同时,地中 海和特别是西西里与南意大利的商业地区却出现截然相反的情况:任何 成年的家成员,随时都可以在被继承者在世之时要求拨出其应有的持 分,从而,一致对外的个人连带关系也不存在。在北意大利的家族经营 里,作为经济权势之基础者,继承而来的资本远远超过参与者个人的营 利劳动。南部的情形则恰好相反,共同的财产被视为共同劳动的成果。 随着资本的重要性之提高,前者(共同财产)益形紧要。若以共同体行 动是否分化为测量的基准,那么在理论上得以建构出的发展阶段序列里 属于“较后期的”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于此却造就出理论上“较初期 的”结构,亦即对家成员较大的束缚性和家权力之较大的一体性。

    不过,与此同时,在这些佛罗伦萨家族里,以及和他们一样进行资 本主义营利事业的中世纪家共同体里,却也进行了另一番更加重要的、 并且是西欧所特有的家权力与家共同体的变革。这些大型家共同体的整 个经济生活,皆定期通过契约而安排妥当。原先对“零用钱”的规制和对 营业组织的规制并无二致的情形也慢慢产生了变化。资本主义的营利事 业如今成为一种持续不息的“经营”(betrieb),并且是独立于其他事项 的一种“职业”(Beruf),经由独特的结合体化的过程而一步步地与家共 同体行动分离开来,其结果则是:在完整的家共同体里,以及在(我们 后面要讨论到的)“庄宅”(Oikos)里,原先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家计、 工场与营业所的一体性,终归崩解。首先,现实里的家共同体不再是共 同事业所需的结合体化之必要的基础。合伙人也未必是(或通常是)家 人。因此,免不了要将经营的产业和各合伙人的私人财产分隔开来。同 样的,营业人员自亦有别于私人的家庭佣人。尤其是,商场上的债务必 须与各合伙人的私人家计债务严加区分,而合伙人的连带义务仅限于前 者,前者则被认定是与事业经营的名义——“公司”(Firma)联结在一 起的。

    所有这些显然与支配领域里的发展过程有着明确的相应关系,譬如 我们分析过“支配”领域里官僚制的官职作为“职业”而与私人生活分 离,“官厅”(Büro)与官吏的私人家计分离,官职上的资产负债与其私 人的财产分离,官职上的作为与其私人业务分离。总之,自家共同体内 生长出来、继而又从那儿挣脱离开的资本主义“经营”,打从一开始就 与“官厅”有着亲近性,尤其是表现于私人经济生活里现今明白可见的官 僚化现象。

    不过,此种发展的决定性契机,可不在于家计与工场和店面的空间 上的分离。因为空间上的分离毋宁是东方的市集体系所惯见的,根本上 是奠基于伊斯兰教城市所特有的要塞军营(Burg,Kasbah)与市场 (Bazar,Suk)和住处的分离[27]。具决定性的是“家”和“经营”在“会计 账簿上”与法律上的分离,以及导向此种分离的法律的发展,诸如:商 业注册、商社与公司之解除家族的束缚、独资或合资公司的特别财产 [28],以及与此相应的破产法的成立等。

    此种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发展,乃是西方所特有的,并且惟于此处, 如今仍为妥当的商法的法律形式,几乎全都在中世纪时即已发展出来 ——尽管古代有时在量的方面显示出比中世纪更为蓬勃的资本主义发 展,然而此种形态的商法则几乎全然付之阙如。此一事实乃是最足以标 示出近代资本主义发展在质方面的独特性的诸多现象之一。

    实际上,为了经济上的相互扶助而将家族的财产加以结合,或者以 家族名称来作为“商号”的发展,譬如在中国也见得到。在那儿,个人债 务的背后也有家族连带责任的支撑。此外,在商业交易中为商店所使用 的名称更不曾透露出其实际拥有者的任何信息:在此,与“商号”相联结 的,同样也是事业经营,而非家计。然而,像西欧那样的特别财产法及 相应的破产法之首尾一贯的发展,在中国似乎是没有的。这与以下两点 尤有关联:1. 结社组织与信用,事实上至今仍与氏族共同体极为紧密地 结合在一起。2. 富裕氏族里的财产结合及氏族内部相互间的信用授受, 其目的全然别有所指——主要并不在于获取资本主义的利润,而在于筹 措家族成员准备科举考试及尔后为其买得一官半职的费用。一旦就任官 职,亲族戚属们便有机会利用官职所提供的合法或非法(这方面恐怕更 多些)收入而连本带利地取回先前的花费,并且得以依恃任官者所给予 的特别庇护。在中国,促使家族,尤其是经济力十足的家族,走向“资 本主义式的”结合者,是取决于政治而非取决于经济的营利机会。

    至少在形式上完全自氏族和私人的系缚中解脱出来的资本主义结社 组织,相当于我们现今的合股公司,其先行者在古代基本上仅见于政治 取向的资本主义这个领域,换言之,由包税者所成立的公司。在中世 纪,这类组织首先同样是为了殖民地利益的企业(例如热那亚的大型股 份公司Maona)[29],以及为了汲取国家信用(例如热那亚的债权人集 团,他们实际上接收了城市的财政)[30]。在私人营业的领域里,纯粹 商业性和纯粹资本主义的组织首先仅以如下的形式展开:为了远程贸易 而成立临时公司(康曼达)——完全相应于随机行动的方式,出资者提 供资本给一名行商作特定的旅程,并以此分享利润或分摊损失。此种形 式早已见诸巴比伦法典,随后即普遍出现于各处。从政治权力获取独占 特权的企业,特别是以股份公司的形式出现的殖民地企业,成为纯粹的 私人营业领域里亦循此道而行的渡板。

    七 走向“庄宅”的发展

    此种企业形态——不仅作为资本主义经营的基础,且意味着自家共 同体原始的一体性当中最彻底地跳脱出来的形态——在此并无特加留意 的必要。此处,我们所要处理的毋宁是家共同体的演变过程,这过程显 示的是与资本主义经营的发展在决定性关键点上截然对立的类型。家权 力与家共同体由于(就最广义而言)“与外界进行交换”而内在崩解,以 至于诞生出资本主义的“经营”,这一连串的过程背面还有另一种截然相 反的发展方式存在,亦即家共同体的内在编整,形成“庄宅”——罗德贝 图斯(Rodbertus)对我们此处所要描述的现象的称呼[31]。

    就专业术语而言,“庄宅”绝不仅仅是个“大型”的家共同体或自家生 产种种物品诸如农产品或工业制品的家共同体,而是在王侯、庄园领主 或贵族的威权领导下的大型家计,其终极的主导动机并非资本主义的货 币增殖,而是有组织地以实物来满足主人的需求。为此,庄宅尽可大量 采取各种可能手段,包括对外交换。就其构成原理而言,决定性关键在 于“财产使用”,而非“资本利用”。“庄宅”的最根本特质是组织化的需求 满足,为此目的,即使将营利经济的个别经营归并到旗下也不为过。当 然,在这两种原则(庄宅与营利)之间,尚有许多难以察觉的转换阶 段,并且不断地从这翻转到那。

    在现实经验里,“庄宅”无论是处于多么发达的特质文化里,都必然 难以真正纯粹的共同经济的形貌出现。因为,所谓纯粹的(共同经 济),换言之,从长期排除交换营利的角度来看,惟有在经济上“自给 自足”的情况下才可能存在,亦即,至少就努力的方向而言,做一个尽 可能无交换的自家经济体。如此一来,便由一个以从属于家的劳动力所 构成的机制——通常有着相当高程度的劳动专门化——来供应主人对于 财货和人身服务上的整体需求,而且不只经济方面,还包括军事上和祭 祀上的需求;同时,由自己的土地来提供所有必要的原料,以自己所属 的劳动力在自己的工场里生产出所有其他的货物,由自己所属的家仆、 官吏、家祭司和战士来执行其他的劳务;因此,交换的发生,也只有当 临时有剩余要抛出,或者再怎么样也无法自己生产而需要补充时。

    事实上相当接近此种状态的,是东方的王室经济,尤其是埃及,规 模较小的则如荷马时代的贵族与王侯经济,而波斯与法兰克王国的宫廷 也极为类似。罗马帝政时期的庄园领主制也随着规模的扩大、奴隶流入 的逐渐稀少、资本主义营利愈来愈被官僚制和赋役制所压制,而渐次朝 此方向发展。反之,中世纪的庄园领主制整体而言,却随着财货交易、 城市与货币经济的重要性普遍增长,而显示出正相反的发展倾向。不 过,以上所举的这些例证中的庄宅,没有一个是纯粹的自足经济。法老 是从事海外贸易的,而地中海古时的君王与贵族亦大多如此。他们的宝 藏多半要靠海外贸易来获取。早在法兰克王国时期,庄园领主的收入即 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是由货币或具有货币价值的各种贡纳和租税所构成。 国王的敕令里,也将王领地产物里非宫廷与军队所需的剩余物资贩卖出 去,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在所有较为知名的事例里,附属于大地主和人身领主的不自由劳动 力,只有部分是完全被系缚于其领主经济里。较受严格束缚的,是私人 仆役和那些为了满足主人的实物需求,而被编入整体经济行列里、且全 由主人给养的劳动力,此即劳动力之“自家经济的利 用”(eigenwirtschaftliche Verwendung);另一方面,这类被严格束缚的 不自由劳动者,也有被主人役使于其市场取向的固有经营里的情形,例 如,迦太基、西西里和罗马的庄园领主在其大农场里役使其军营管理下 的奴隶,或如狄摩西尼(Demosthenes)之父使用其奴隶于两个作坊里 [32],至于近代则如俄国的庄园领主之利用其农民于其“工厂”,此即劳动 力之“营利经济的利用”(erwerbswirtschaftliche Verwendung)。不过这 类大农场和作坊所用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购入奴隶,亦即由市场购得, 因此并非自家所能生产的生产手段。在自家里生产出不自由劳动者的前 提是要有不自由的“家庭”存在,而这也意味着主家束缚的弱势化,以及 一般而言部分放弃对劳动力的尽情榨取。此外,这类世袭的不自由劳动 力多半也因而不再被利用于集权化的经营里,而是仅提供其部分的劳动 力供主人使用,或者上缴多多少少恣意而定或传统固有额度的贡纳给主 人,不管是实物或货币。

    至于主人偏好将不自由民利用为劳动力或利用为年金收入来源,则 端视何种用途获利最丰而定。以无家庭的营居奴隶之利用而言,在补充 劳动者的考量下,前提便在于奴隶供应的大为便宜与稳定,换言之,要 经常有掳人的战争和廉价的奴隶供养成本——南方的气候。此外,世袭 性的附属农民惟有在他能够将其生产品运出去卖的情况下,换言之,一 般是有个地方性市场存在且发展出地区性城市的情况下,方能缴交货币 租税。举凡城市得以发展,并且农作物也因而只能借着输出才能得到充 分利用之处,例如近代初期的德国东部和东欧(相对于西欧)及十九世 纪俄国的“黑土地带”,将农民利用为领主自营的赋役经济里的劳动力, 是在农民身上获取货币收入的惟一办法,也因此在“庄宅”内部发展出农 业的“大经营”。利用不自由劳动力来建立起自己的大型工业经营,或者 利用(无论是作补充性的利用或完全利用)租借来的不自由劳动力、甚 或自由的劳动力为自己的或租来的大农场劳作,将使得纳入这类经营的 庄宅的领主极为近似资本主义的企业家,甚或完全转化成这种企业家, 譬如西里西亚(Schlesien)的“地方贵族工业”(Starosten-Industrie)的 创建者便是典型的例子[33]。

    究其极,惟有让手边的财富成为带来租金收入的利用方式,方 为“庄宅”的精义所在,而这和企业家资本首要的价值利害取径,事实上 不分泾渭,甚至骨子里根本是同一回事。例如,在西里西亚的地方贵族 工业里,足以让人想起其庄园领主制之源头的,究属其种种企业的结合 方式:巨大的山林经营里有砖瓦厂、酿造厂、制糖厂和煤矿坑等,这样 的经营系列与近代的企业统合方式并不相同。在近代的“结合”或“混 合”的方式里,是由各个企业分占同一种原料的不同加工阶段(包括副 产品和废物的利用在内),要不然就是紧紧依存于种种市场条件,以此 而统合于整个经营系列。不过,庄园领主也可以在煤炭采掘上结合冶金 业或钢铁业、在山林经济里结合锯木厂和造纸厂,如此一来,实际上也 呈现出近代的结合样式。此时,两者的分别,并不在于结果,而端在于 其出发点。事实上,借着材料的拥有而带来某种结合,早在古代的作坊 里已见其端倪。出身于雅典商人家族的狄摩西尼之父,是个象牙进口 商,他一方面将象牙出售给任何想要买的人,同时也利用象牙来镶嵌刀 剑柄和家具。起先他让训练有素的奴隶在自己的工场里制造刀剑,并且 还得从破产的家具师傅那儿将其作坊——基本上指的是在那里劳动的奴 隶——接收过来。然后他把这些资产结合成一座刀剑冶锻作坊和一座家 具作坊。古代作坊的发展,从希腊化时代,特别是亚历山大时代,一直 延续到伊斯兰教早期时代为止。

    利用不自由的工业劳动力来作为租金来源,普遍通行于整个古代 (无论东方或西方)、中世纪早期以及人身仆役制废止前的俄国。主人 可以将其奴隶租借给别人当作劳动力,例如尼基亚士(Nikias)[34]即尽 可能地将没有技术的奴隶租借给矿场拥有者。主人有时候也会为了提高 利用价值的目的,而将奴隶训练成精练的工匠,这通见于整个古代,从 坎比塞斯王子[35]所用的一纸契约——契约里提到他是个工匠师傅的拥 有者,到查士丁尼法典里,都可见到,而俄国直到十八和十九世纪都还 有此种情形存在。主人也可以让奴隶在训练完成后成为自食其力的工 匠,代价是必须偿付主人定期金(希腊称之为apophor,巴比伦称之为 mandaku,德文为Halssteur,俄文为obrok)。也有主人顺带为他们安置 劳动场所,并且提供他们经营手段(peculium)和营利资本(merx peculiaris)。事实上,从几乎可以完全自由行动,到丝毫动弹不得地集 体聚住于主人的自营产业里,历史上出现的是各种可能想见的转介形 态。至于细部讨论自庄宅的沃土当中孳生出来的种种“经营”——无论其 为主人所把持,或为附属民所掌握——有何经济特色,则属于另一个问 题群。相反,从“庄宅”发展成家产制支配的过程,我们将在关于支配形 态的分析里加以讨论[36]。

    [1]原文编者指出,韦伯曾公开表示要为第一部的“社会学范畴理 论”另辟专章(第5章)来讨论共同体关系与结合体关系之类型的归类 研究,然而并没有实现。——译注 [2]在希腊安提阿的法律用语里,homogalaktes是指“同吸一乳 者”。——译注 [3]Muttergruppe,是指将父亲排除在外,子女只与母亲一起生活 的群体。——译注 [4]韦伯在其《经济通史》中对“男子集会所”另有如下的描写: 除了女子的经济劳动处所,亦即家族共同体之外,还存在着男子集会 所。它是由二十五至三十岁的男子,在家庭外的共同居处生活,以此为 经营狩猎、魔术及制造武器或其他重要铁器的中心。年轻人常常用共同 掠夺的方式来获得妻子,但也有购买的。全体男子恒以年龄分成等级, 到达一定年龄后,他们即脱离男子集会所,回到村中移入妻的住所。男 子集会所一般也被认为是男子的修业制度,儿童到一定年龄,即离开家 庭而受魔术的手术(特别是割礼)及成人礼,进入男子集会所。此种集 会所整体而言是一种兵营性质的东西,一种军事制度,它的崩坏,引起 了各方面的发展。(参见郑太朴译,《社会经济史》上册,63—64页) 另参见本书第一篇第六章注2。——译注 [5]关于家共同体与近代公司制度(尤其是股份公司制)的关系, 见本章第六节。另详见韦伯的博士论文:Zur Geschichte der Handelsgesellschaften im Mittelalter(Stuttgart,1889),后来 收入论文集: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Sozial-und Wirtschaftsgeschichter,pp.312—443。——译注 [6]当耕地所有者死亡时,委托其所有继承人共同耕作的制度。参 见Eugen Huber,System und Geschichte des Schweizer Privatrechts(1893),vol. Ⅳ,以及Max Huber,Gemeinderschaften der Schweiz(Breslau,1897)。——译 注 [7]“Treue”的用法有时候和“Pietät”(恭顺)几乎同义,但若 就(以西方中世纪为典型的)“采邑封建制”乃是以“忠诚关 系”(Treuebeziehungen)为基础这点而言,这两个词汇则显示出对比 的作用。此时,“Treue”一词带有个人之间互惠平等的契约性权利义 务的人际关系之意涵。参见《支配社会学(Ⅰ)》,196页。——译注 [8]依字面可译为“歃血为盟的兄弟关系”,指人与人之间为了建 立起兄弟般的关系,故而共饮彼此混同之血以示相互间的交融,此即所 谓的“结拜兄弟”关系。——译注 [9]在古代,氏族间的诉讼事件所采取的是非理性的赌咒证实方 式,亦即被告宣誓自己是无罪且无责任的,另由数名宣誓辅助者也做同 样的宣誓,以此而免去被告的罪责。此时,宣誓辅助者所宣誓的并非某 件“事实”为真,而是以自身可能招致神的报复为赌注,来确证其当事 人的宣誓“纯正不伪”,以补强被告的宣誓,故与“证人”的性质不 同。详见Max Weber,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5.,rev. Aufl.,1976),zweiter Teil,K. Ⅶ,“Rechtssoziologie”,S. 447,S. 469。——译注 [10]参见康乐、简惠美译,《宗教社会学》,第三章《神概念、宗 教伦理与禁忌》。——译注 [11]Otto Friedrich von Gierke(1841—1921),德国法学者, 日耳曼主义的代表人物。对德意志固有的团体法有历史和理论上的研 究。详见其Das deutsche Genossenschaftsrecht,特别是第一卷。 ——译注 [12]二者原为区分罗马市民团体的名称。curia原来是祭祀上和行 政上的单位,兼具征兵机关等机能,而gens则仅限于贵族的组织。这两 种起源相异的组织,随着贵族——平民统合国家的形成,而重新被形式 主义地区分为符合国家需求的上下层市民团体(3 tribes→10 curia→ 诸gens)。另参见《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译注 [13]在韦伯所谓的“社会主义理论”里,亦即主张从乱婚→群婚→ 母权制→父权制→一夫一妻制的发展阶段学说,主要是以“母权制的普 遍性”为假设,而印证此一假设的,就是“被男性化的母权 制”(Avunculat)这个制度。参见郑太朴译,《社会经济史 (上)》,51—53、58—60页。——译注 [14]Digaehe和Binaehe这两种相对反的婚姻形态,是英国有名的人 类学家麦克雷南(John F. McLennan,1827—1881)根据Forbes 的“Ceylon”一文推衍而得:“在锡兰,有一妻多夫制的高次与低次形 态并存。在那儿的婚姻,是根据妻住到夫的家或村落(Deega),或者 一夫或多夫住到妻的本家或本家旁边(Beena),区分为两种形态 (John F. McLennan,Primitive Marriage,1865,p. 186)。”韦伯 依此而作成购买婚的分类:Binaehe是妻家占优位而将夫取纳进来的形 态(可能是劳役婚的长期化所致),基本上是母系制与母子集团, Digaehe是夫家占优位而将妻取纳进来的形态,基本上是父系制与父子 集团。就本文以下的叙述观之,富裕的家共同体若同时保守住子与女, 则这两种婚姻形态便有可能同时并行。——译注 [15]Lewis Henry Morgan(1818—1881),民族学者。对印第安人 作科学性研究的第一人,被称为美国的人类学之父,代表作为《古代社 会》(1877)。——译注 [16]韦伯曾做过这样的说明:“我们平常用‘Sippe’一词来翻译 的共同体,在什么程度上和以下用‘genealogia’一词所称呼者是同一 回事,以及,这两者与定住单位和军事单位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不 得不放弃讨论的问题。”(世良晃志郎译,《古日耳曼的社会组织》, 46页)——译注 [17]Tausendschaften,Hundertschaften,古日耳曼的军事与审判 团体。关于其起源与实际状态,则众说纷纭。——译注 [18]Heinrich Schurtz(1863—1903),德国民族学者,提倡父权 说,主要著作为Altersklassen und Männerbünde(1902)。 [19]在斯巴达,市民皆属于同进每日正餐、名为syssitia的共食伙 伴团体。各个syssitia约有十五名会员,会员资格的取得是经由会员的 选举而加以认定。为了获得完全的市民权,市民必得成为某个食桌共同 体的成员。参见《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译注 [20]杜克—杜克(Duk-Duk)意译为“恐怖行列”,在美拉尼西亚 的新不列颠岛与新爱尔兰岛上有名为Duk-Duk的男子结社。男子结社在 未开化的社会中是常见的一种只限男性参加的秘密结社,进行的是特殊 的祭仪与活动。Duk-Duk应该是此种结社的社神或守护精灵,由他来规 制岛上居民的社会生活及维持其间的秩序。参见《宗教社会学》。—— 译注 [21]这是欧洲移民对南非Caffraria地方土著民族的称呼。——译 注 [22]所谓分裂时期(Diadochenzeit)是指亚历山大大帝(前356— 前323)死后,其部下大将之间的继承人之争(Diadochen即希腊文的继 承人之意)。至公元前301年,终于确定分裂为四个王朝。——译注 [23]这是指在日耳曼的法律中,相应于继承物品的机能而有专归男 性继承的遗产(Heergewäte,例如男人的武器要复归封主或家主人)、 和专归女性继承的遗产(Gerade,例如衣物、饰品等)及其继承办法。 对于遗产的权利,很早便以财产权的方式来表现,尤其是在不动产和动 产区分开来的情况下,对于动产的个别所有权,由于更早形成而得以分 割继承。——译注 [24]混合耕地制是指在庄园里,领主直营和农民托营的地条互相混 合在一起的制度。耕地被分为几个耕作区,农民在这个或那个耕作区里 拥有地条。因此,各农民的保有地并不是一块完整的地方,而是相互混 杂在一起,边界不过是犁剩的畦,往往要跨越过他人的地条才能到达自 己的地条。——译注 [25]Max Sering et al.,Die Vererbung des ländlischen Grundbesitzes im Königreich Preussen,Berlin,1908. Ditto,Erbrecht und Agraverfassung in Schleswig-Holstein, Berlin,1908. [26]日耳曼人的父权并没有罗马那么强。在古代,一旦建立自己独 立的世系,便可脱离父权。进入中世纪后,儿子在达到一定年龄时即可 诉诸法庭而得到同样的结果,然而,日久生习,人们也就不动声色自然 而然地脱离了父权。不过,在南德仍根深蒂固地以这个名称来称呼此一 制度。——译注 [27]详见《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译注 [28]所谓特别财产(Sondervermögen)是指为特定的目的而集结, 但与其所有者的其他财产保持某种独立性的财产,又称为目的财产。其 单一性与独立性有种种强弱程度之不同。——译注 [29]Maona为热那亚的殖民地企业和殖民地特权团体所成立的组织 (于1346年正式组成)。他们为了获得殖民地的特权而建造舰队远征海 外,所需费用则通过股份公司的形态来筹措募集,类似近代荷兰与英国 的东印度公司。——译注 [30]此种债权人团体多半被称为Compera,为了确保投下资本可获 利息和偿还,而向国家取得租税的征收权。除了征税业务之外,也进而 获得诸如贸易、银行等种种特权。是较Maona更早出现的公司形态。 ——译注 [31]Johann Karl Rodbertus(1805—1875),德国社会思想家、 经济学者,国家社会主义的缔造者之一。不只专精于古代史研究,经济 理论方面亦甚杰出。其提示出“庄宅”概念的论文为:“Zur Geschichte der römische Tribusteuern seit Augustus”,Jahrb. f. Nationalökonomie u. Statistik,IV(1865),p. 343 ff。—— 译注 [32]狄摩西尼(Demosthenes,前384—前322)虽以雅典的雄辩家 而著称,但韦伯所经常引用的是此人之父,以其为商人及作坊经营者的 一个典型人物。——译注 [33]starost为波兰昔日的地方长官之称。在易北河以东的东南地 区,特别是上西里西亚地区(当时为德国领地),可以见到以庄园领主 制的支配关系为基础而结合耕地所有、山林所有和矿业经营这三者的大 贵族经营。此处所指即其中的一个类型。另参见郑太朴译,《社会经济 史》(上),110页以下,特别是116——118页;Arthur Salz,Geschichte der böhmischen Industrie in der Neuzeit(München:Duncker & Humblot,1913),pp. 365—383。 ——译注 [34]尼基亚士(Nikias,前470—前413),雅典的政治家、将军, 家境富裕且崇尚民主。他主张和斯巴达亲善而缔结和平,曾一度调停伯 罗奔尼撒战争,然而终究功败垂成,继而战死沙场。——译注 [35]坎比塞斯王子(Kambyses Ⅱ),波斯国王(前530—前522年 在位)。即位后远征埃及而将之据为波斯领土,而后再远征埃塞俄比亚 和迦太基等地,结果失败。——译注 [36]参见《支配社会学》第三章《家父长制支配与家产制支配》。 ——译注

    第四章 种族的共同体关系

    一 “种族”的归属性

    比起前述的种种情况来,关于共同体行动还有一个严重得多的争议 性来源,那就是“种族归属性”的问题。所谓种族归属性是指:真正是根 植于共同的源头而具有遗传而来和可遗传的相同特性。当然,要从种族 的归属走向一个“共同体”,惟一之途是必须让人在主观上感觉到它乃是 个共同的标识,而惟有当地方性的邻人团体或不同的种族人群结合起 来,采取共同的(多半是政治的)行动时,或者相反的,当同一种族的 成员的某些共同的历史经验,与他们对显然不同族群者所产生的某种敌 对,两者相互联结时,才会达到这个目的。由此而形成的共同体行动通 常只是消极性的:躲避和蔑视那些颇为碍眼的异族者,或者反之,畏之 为鬼神。那些外表奇异的人,不管他们“成就”了什么或“实质”上如何, 反正就是会遭受歧视,或者相反,如果一直显得强而有力,那么便会被 人们畏为鬼神。总之,反感是最初和正常的反应。不过,这种“反感”, (1)不独是人类学上具有共同特色者对于异类者才会如此,而且反感 的程度也绝不是取决于人种相近的程度,同时,(2)尤其不只是与遗 传的特性相关联,而是同样牵涉到其他外在可见的明显差异。

    如果种族的客观差异程度可以纯就生理上来测度,看看混血儿本身 是否可以接近正常的程度再行复制,那么,种族间主观上的相互吸引和 排斥,也就可能借着其间的性关系是多是寡、是一般长期进行的还是基 本上暂时且随兴的来加以断定。如此一来,所有发展出“种族”意识的共 同体是否有和外界通婚,自然是种族间相互吸引或排斥的一个正常的结 果。以严密的观点来考察不同的种族共同体之间相互的性吸引或排斥关 系,现今不过刚起步。不过,起码令人怀疑的是,种族的因素,换言 之,诉诸同源同种的因缘,也在性交往的密切程度和通婚共同体的形成 上扮演了某种甚至是决定性的角色。相对于种族间“天生自然的”排拒性 关系的这种看法,即使在差异性最大的种族之间,例如美国数百万的黑 白混血儿,便已作了最好的说明。除了南部各洲直接的婚姻禁令之外, 现今双方都极为厌恶彼此间有任何一丁点的性关系,然而,这不过是打 从黑奴解放开始,继而黑人要求享有平等民权之后,才造成的结果,换 言之,这是社会性的制约,其所凭借的便是我们早已熟知的模式(刚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牵连上种族):独占社会势力与婚姻的倾向。

    所谓“通婚”,意味着:出身于持久性的性关系共同体的后代,可以 参与父亲的政治、身份或经济团体里的共同体行动和分享各种利益。以 此,通婚与否,视种种情况而定。在无可动摇的家父长权势支配下,我 们曾在他处言及,父亲可以恣意地让他和奴隶所生的子女享有同等的权 利。英雄人物掠夺妇女的光彩,更是让种族混融成为支配阶层里司空见 惯的事。直到我们所熟知的那种模式,亦即政治、身份或其他类型的共 同体,倾向于采取垄断性的对外封闭及独占婚配机会的做法,才逐渐限 制了这种家父长的权力,并且,将通婚对象紧紧限制在自己的(身份、 政治、宗教或经济)共同体内部、经由性关系的长期维系而产生的后裔 里。不过,这同时也极力促成了近亲繁殖的现象。共同体的“内婚制”可 说无处不是在此种倾向触发下所衍生出来的结果——如果我们不单是将 之理解为以下这个单纯的事实,亦即两性的长期关系几乎完全是建立在 特定团体成员资格的基础上,同时也理解到共同体行动的过程因此而表 现出来的特色,亦即惟有内婚制出身的后代才会被接受为具有完全资格 参与共同体行动的伙伴。(此处不应使用“氏族”内婚制一词,除非我们 是用以指称叔嫂婚和出嫁女继承权等现象,不过,这些现象有其后起的 源头,诸如宗教或政治的缘由)。人类学类型上的纯种,往往是上述那 种封闭取径下衍生的结果,例如(印度的)种姓和“贱民”,同样是受到 社会歧视的共同体,然而却由于独占了不可或缺的特殊技艺而被企求为 邻人。

    真正的血缘关系之受到重视的事实及程度,与其说取决于客观的种 族亲近性,倒不如说是基于其他种种因素。在美国,一丁点的黑人血统 就足以让人丧失资格、二话不说地宣告出局,然而混杂了可观的印第安 血统,却不至于如此。纯种黑人在美学上比起印第安人无疑更令人感到 碍眼,不过,更重要的是人们记得黑人曾是奴隶,也就是被剥夺了身份 资格的族群。比起人类学类型的差异来,身份性的差异,换言之,后天 习得的、特别是(就最广义而言)“教养”的差异,更是惯习性通婚上的 一大障碍。撇开极端的美学拒斥不谈,光是人类学上的差异,影响实在 微不足道。

    二 种族共同性信念的形成,语言共同体与祭祀共同体

    就其对种族间相互吸引或排斥的影响而言,被明显感到乖隔的差异 性是否基于“遗传”或“传统”的问题,一般说来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不仅 对内婚制婚配共同体的发展而言如此,对其他“交往”上的吸引或排斥而 言,自然更是如此。换言之,这些族群在友善的、交际的或经济的交往 关系上和各种共同体形成上,是否容易且奠基于彼此的信任与相互尊 重,或者困难重重且维系在彼此设防与不信任呼之欲出的底线上,这些 问题实在无关先天与否。

    社交共同体(soziale Verkehrsgemeinschaft,就其最广义的层次而 言)之成立的难易度,的确和外在生活习惯基于历史偶然因素所造成的 差异(即使是最为表层的皮相的差异)相关联,而且丝毫不亚于其与种 族遗传特性间的关联。不同的习俗除了让人感到不习惯之外,关键还在 于不同的“风俗”在其主观的“意义”上无法让人透视,因为少了开启的钥 匙。不过,并非所有的反感都是基于缺乏“共识”共同体(VerständnisGemeinschaft),我们稍后将会谈到。举凡胡须、发式、衣冠、饮食方 式的差异,以及两性习惯上的分工和所有可以眼见的差异,都可能在某 种情况下引起反感和轻蔑,至于这些差异到底“重要”或“不重要”,很少 反映在直接的好感或反感上,正如天真的游记描述和希罗多德的史记或 较古老的前科学时代的人种论中所呈现出来的态度。不过,若就其积极 的面相上来看,这些差异倒是会引发出同类的共同意识,而此种意识很 可能就会成为走向共同体化的担纲者,就像各式各样的共同体,从家族 和邻人团体到政治和宗教共同体,通常便是共同习俗的担纲者。“习 俗”上的任何差异点都可能会为其实行者带来一种特殊的“荣誉”感或“尊 严”感。生活习惯的差异性之所以形成的原始动机已被遗忘,而彼此的 对比则成为“习律”留传下来。以此方式,任何共同体皆可打造出自己的 习俗,同样的,也以此而影响到人类学类型上的选择,而且在某种情况 下,极具关键性的影响。办法是:将种种较有利的存活和再生产机会注 入各个遗传特质里。无论是内在的同化,抑或对外的分化,率皆如此。 任何文化特性,无论是多么浮面性的,都可能是走向我们所熟知的 模式——对外闭锁独占的一个契机。就像人类学类型借着种族混融而逐 渐改变那样,普遍性的“模仿”力量所能发挥的影响,一般而言也不过是 使传统习俗一步步地慢慢产生变化。外在可见的生活习惯的扩散领域之 间,之所以会形成明确尖锐的界限,要不是由于有意识的独占性封闭 ——从小小的差异开始,然后再加以培养和深化——就是由于共同体的 和平或武装迁徙,原先居住在相当遥远之处,尔后在其传统里适应了异 地的生存条件。同样的,在孤立的环境中孕育出来的、显然不同的种族 类型,也可能借着独占性的封闭或迁徙而彼此泾渭分明地比邻而居。习 性和生活习惯的雷同与对比,不管是来自先天遗传或传统承袭,原则上 无论就其形成或改变而言,都是处于共同体生活的相同条件影响之下, 并且同样可以在其各自共同体的形成上显现出来。差别在于,一方面, 先天习性和生活习惯两者的变易性本就有极大差异,另一方面,要产生 出新的遗传特质,有其一定的(往往还是不为人所知的)限制。相对 的,尽管传统的可传承性总是此歧彼异,但“习俗”的“同化”却大有施展 空间。

    几乎任何一种习性和习惯的雷同或对比,都可以引发主观的信念, 亦即相信彼此吸引或排斥的团体之间存在着同种性 (Stammverwandtschaft)或异种性(Stammfremdheit)。不过,并不是 所有的同种信念皆奠基于习俗与习性的相同上。即使在这个领域上差别 极大,这样的信念仍有存在的可能,而且可以发展出共同体形成的力 量,只要支撑此一信念的是实际迁徙的记忆——无论是殖民或个别的播 迁。因为故习和儿时记忆仍有其后续影响,而成为移民者“故国情怀”的 根源,即使是他们已全然适应了新的环境,甚至连迁返故乡都无法忍受 (譬如大多数的德裔美国人便是如此)。

    在殖民地,殖民者即使和当地住民相当密切地混融在一起,而且无 论是传统特色或遗传类型都有了显著的改变,然而其与祖国的内在联系 仍然维持着。若是政治性殖民,造成此种情形的关键因素在于政治支援 的需求;除此之外,一般而言尚有借着婚配而形成的姻亲关系之联系, 以及最后,销售关系之维系——只要“习俗”仍维持不变。倘若要保持此 种生活需求水准,特别是当殖民者处于几乎绝对是陌生的环境下和置身 于一个陌生的政治领域里时,祖国与殖民地间的销售关系就可能会益形 密切。

    同种的信念——当然,无论其是否有任何客观的凭据——对于政治 共同体的形成,尤其可能造成重大影响。以下这些人群团体,若非“氏 族”,我们将称之为“种族”团体,亦即:基于外在习性或习俗或两者之 故,或基于殖民与迁徙之故,因而怀有彼此乃同源同种的主观信念的人 群团体;此种信念对于共同体形成的宣传而言毋宁是重要的,反之,共 通的血缘关系是否客观存在全然无关紧要。“种族”归属与“氏族共同 体”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不过是(主观认定的)“一 体”(Gemeinsamkeit),而不是氏族那样的“共同体”(Gemeinschaft) ——本质上可具体化为实际的共同体行动。种族归属(就我们此处所指 而言)本身并非共同体,而不过是促使共同体形成的一个契机——无论 其为何种共同体,但根据经验,当然尤有助于政治共同体的形成。另一 方面,无论何处,唤起种族归属信念的,首推政治共同体(不管它是多 么的后天人为组合而成),而且此种信念即使在后者瓦解之后仍将存 在,除非抱持此一信念的成员之间在习俗和习性上,或者特别是语言 上,有着南辕北辙的重大差异。

    形成种族归属信念的这种“人为的”方式,完全相应于我们所熟知的 模式:从理性的结合体关系转化为私人的共同体关系。在理性而切事的 社会行动尚未大幅展开的条件下,几乎所有的(甚至最为理性的)结合 体关系都会创造出一种全面性的共同体意识,其形式是奠基于“种族”归 属信念的个人之间的兄弟爱。直到希腊时代,即使像城邦那样恣意的分 割组合形式,对于希腊人而言,却成为一种至少具有祭祀共同体性质、 且往往连带有一位虚拟祖先的团体。以色列的十二个部族是政治共同体 的下属分支,每个月轮流执行勤务,希腊的部族(phyle)及其下属分 支亦是如此。不过后者亦被认为是同源同种的一个单位。当然,原始的 划分或许是由于政治的或固有的种族差异所造成,不过,当旧有的团体 瓦解而地方性凝聚也废弃之后、再以非常理性的方式按部就班地做出划 分——正如克利斯梯尼(Cleisthenes)所做的[1],即使如此,新的划分 仍走上种族归属之路。因此,这并非意味着希腊城邦实际上或起源上是 个部族国家或世系国家,反之,这样的种族虚拟反倒是希腊的共同体生 活理性化程度相当有限的一个表征。另一方面,罗马的政治共同体理性 化程度较高的一个表征,反而是其古老的有计划的往下区分 (curiae),仅让宗教的、虚拟性种族起源的重要性占据极小的发挥空 间。

    “种族的”归属信念通常是(虽非总是)“社交共同体”的障碍,尽管 后者并不一定等同于内婚制的通婚共同体,因为两者内部所包含的圈子 可能极为不同。其间的亲近性端在于两者奠定于相同的基础:其成员对 于某种特殊且不为外人所分享的“荣誉感”——“种族荣誉感”——的信仰 (这和“身份”荣誉有其相似性,我们后面会讨论到)。就此,我们提出 以上这些论点也就够了。比起我们此处就有限的目的所做的论断,真正 的社会学研究,还必须对此等概念有更加精细严密的耙梳。共同体本身 会产生出自体的认同感,而且即使在共同体消失之后,此种类同的感受 仍将延续下去,而让人觉得好像“种族”似的。政治共同体尤其是能产生 这样的影响。然而,最为直接不过的,究属语言共同体,它不但是独特 的“大众文化资产”(Massenkulturgut)的担纲者,而且更能奠立彼此相 互“理解”(Verstehen)的基础,或者使之更容易些。

    举凡通过分离或迁徙(“殖民”,ver sacrum,等等之类)而自外于 其母体的共同体,仍基于某种缘故而鲜活地保有其起源的记忆之处,无 疑必有某种极为独特且往往强烈无比的“种族”归属感存在。不过,这其 中尚有某些促成因素,诸如:政治共同体的记忆,或者在早期更为重要 的、与古老的祭祀共同体的持久联系,此外,氏族团体持续不断的强 化,新旧共同体历久弥新的加强共同体化,以及其他不断可感受到的关 系之持续不坠。一旦这些联系消失或断绝,“种族”归属感亦复不存,无 论血缘多么相近。

    若我们撇开语言共同体(和客观的或被主观认定的血缘关系不一定 相干),也撇开宗教信仰的共同性(同样亦独立于上述血缘关系),同 时也暂时撇开纯粹政治命运的集体影响及其记忆——至少客观上与血缘 关系毫不相干;一般而言,“种族”差异仍然存在于:一方面,诚如我们 先前提及的,由外在习性所显现出来的、美学上刺眼的差异,另一方 面,比重丝毫不相上下的,日常生活样式(Lebensführung des Alltags) 里明显可见的差异。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因为,在“种族”区分的理由 上,牵涉的往往是外在可见的剧烈差异,尽管这些因素表面上看来并没 有什么社会作用。

    显然,语言共同体,以及借着类似的宗教观而形成的生活礼仪规制 的共同性,无论何处皆是构筑“种族”亲近感的强大因素,尤其是因为, 对他人的所作所为赋予意义的“理解力”,本是共同体化最为根本的前 提。不过,在此我们将姑且不谈这两个因素,那么,还有些什么?必须 承认,至少强烈的方言差异和宗教差异本身并不绝对排除种族共同感。 除了经济的生活样式上真正强烈的差异之外,以下这些外在的反映也无 时无刻地在种族认同信念上扮演重要的角色,诸如:服饰的类型、住家 和饮食的模式、两性分工和自由人与非自由人分工的方式等等,换言 之,在这些事上,牵涉到什么是“合宜的”,尤其,什么是会触及个人的 荣誉感与尊严感的。所有这些,仍将是我们后面会再加以探讨的对象, 只不过换个词汇:“身份性的”差异。事实上,相信自己的习俗优越而他 人的习俗拙劣,本就是支撑“种族荣誉”的一种信念,与“身份性的”荣誉 概念完全可相比拟。

    “种族”荣誉是一种特殊的群众荣誉(Massenehre),因为凡属于主 观被认定的同源同种共同体的一员,都能感受到。“白色的穷光 棍”(poor white trash)——美国南部各洲里无产的、在欠缺自由劳动机 会时生计无着的穷困白人,在奴隶时代里是种族敌视真正的担纲者,因 为他们的社会“荣誉”正是建立在黑奴的社会贬抑上。

    在所有的种族歧异背后,总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着“选民”的念头,这 种想法只不过是“身份”差异的对等物被转移到水平线上并置罢了。然 而,它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任何相互鄙视的团体里的任何成员都可 以借此想法而在主观上觉得彼此不相上下,不像身份差异总是建立在主 从关系上。因此,种族排斥总是紧紧抓住“礼节”观念上所有可以想见的 差异不放,并且将之转变成“种族的习律”。

    除了前述那些或多或少与经济秩序密切关联的因素之外,诸如发式 和胡须样式之类,几乎无一不被涵括在习律化(Konventionalisierung) ——它处将有所说明的概念——之内,并且继而产生“种族”排拒的作 用,因为这些差异被视为种族归属性的象征。当然,排拒性并非总是仅 仅建立在区别标志的“象征”性格上。斯基泰人(Scythian)的妇女用奶 油来涂抹她们的头发(而发出乳臭味),希腊女人则是使用香水,根据 古老的传说,这使得双方的贵族妇女断绝了彼此社交往来的企图。奶油 的气味确实比最为强烈的种族差异发挥出更加剧烈的分离效果,甚至 ——就我所知——比寓言里的“黑人味”还要厉害。“种族性质”对于同源 同种信念的形成而言,一般说来仅具边缘作用,诸如极端相异的、美学 上无法接受的外在类型,皆非共同体形成的积极因素。

    对于种族共同体感情和血缘相近性观念的建立,“习俗”和遗传的习 性扮演着全然不分上下的角色,而“习俗”的强烈差异,也和语言及宗教 的差异一样,常常是由各种不同的经济或政治条件——各族群所适应的 生存条件——所造成的。如果我们将断然明晰的语言界线和泾渭分明的 政治或宗教共同体视为“习俗”差异的奥援——事实上这在非洲与美洲大 陆的广袤领域里并不存在——那么,仅剩的不过是“习俗”的缓缓转变, 而根本没有固定不变的“种族界限”,除了那些受制于强大的空间区隔者 之外。在没有政治、经济或宗教因素介入的情况下,“种族”相关习俗行 之有效的地区之所以彼此断然划清界限,通常都是由于迁徙或扩张所造 成——先前长期或时而相互隔绝的人群团体,在适应了异地极为不同的 生存条件后,彼此比邻而居。结果,生活样式的明显对比,往往使双方 都唤起彼此乃“无血缘关系”(Blutsfremdheit)的想法,而全然无视于客 观的实际状态。

    (在此有其特殊意涵的)“种族”因素,换言之,基于个人的外在特 征及其生活样式而产生血缘关系的信念(或者恰巧相反),对于共同体 的形成到底有多大影响,一般而言自然是非常难以断定,即使就个别情 况而论,其重要性也不无疑问。与“种族”相关的“习俗”所能发挥的作 用,和一般的习俗并没有两样(关于习俗的本质将在他处讨论)。同源 同种的信念,再加上习俗的近似,倒是可能有利于部分“种族”成员所接 受的共同体行动在其他人当中扩展开来,因为共同体意识会促进“模 仿”。宗教共同体的宣传尤其如此。不过,逾越了以上这种模糊的论断 可就不妥了。

    在“种族的”基础上可能产生的共同体行动,内容为何,仍旧无法确 定。与此相应的,某些似乎隐含着所谓“种族”共同体行动——亦即基于 血缘关系的信念而来的共同体行动——的概念,诸如“种 族”(Völkerschaft)、“部族”(Stamm)、“民族”(Volk)等,也同样 是隐晦不明的。这些概念常被排比起来,指称前一个乃其次一个的种族 下属分支(虽然前两个也尽有被倒用的情形)。在使用这些词汇的时 候,人们想到的要不是当前的政治共同体(无论是多么的松散),就是 对先前存在的政治共同体的记忆(譬如各种英雄传说所提及的),或者 是语言或方言共同体,以及最后,祭祀共同体。特别是,任何一种祭祀 共同体在过去无不是(奠基于血缘关系信念的)“部族”或“民族”意识的 典型伴随现象。不过,倘若政治共同体(无论是当前的或过去的)付之 阙如,那么共同体范围的外在界限多半相当模糊。日耳曼部族的祭祀共 同体直到勃艮第时代(六世纪)都还是政治共同体的遗绪,因此界限显 得相当明确。反之,德尔菲(Delphi)神谕无可怀疑地是全希腊而非某 个“民族”的祭祀象征[2]。神 同样会透露信息给野蛮人并接受他们的崇 拜,不过,另一方面,组织化的崇拜祭典却只有一小部分的希腊人遂 行,而最强大的几个城邦并未得与。因此,祭祀共同体,作为“部族认 同感”的表征,整体而言要不是个(曾经强健存在后因分裂或殖民而陨 落的)共同体的遗绪,就是——如德尔菲的阿波罗——“文化共同体”的 产物;此种文化共同体虽由纯粹“种族”之外的条件所促成,但本身倒也 能塑造出血缘共同体的信仰。人类历史在在显示,政治共同体行动是多 么容易产生出“血缘共同体”的观念,除非人类学类型上的极端差异硬是 从中作梗。

    三 与政治共同体的关系, “部族”与“民族”

    当“部族”(Stamm)是个政治共同体的下属分支时,其对外的界限 自然分明。不过,此一界限多半是由政治共同体人为地制造出来的。部 族通常以整数出现的现象即透露出这点,譬如先前提过的以色列民族划 分为12个部族,同样的,三个多利安(Doric)“部族”(phyle)和希腊 其他地区的许多不同的部族[3]。当政治体新建立或重新组织时,这些部 族即被人重新分割,就此,“部族”便是政治共同体的人为产物,尽管它 马上就接收了血缘共同体的整个象征,特别是部族崇拜的象征。至今, 纯粹人为结界的政治体,发展出一种特殊的、拟血缘似的共同体感,情 形仍不少见。最最机械式构成的政治体,譬如按照纬度划成方块区的美 国各“州”,显示出一种相当成熟的特殊意识:一家人从纽约旅行到里士 满(Richmond),然后在那儿生下待产的小孩,成为一个“弗吉尼亚 人”,这事儿倒也不少见。

    这样的人为划界并不排除以下的可能:例如希腊的部族原先曾一度 独立存在于某时某地,当其为某个政治团体吞并后,城邦再井井有条地 重新加以划分。不过,先于城邦而存在的那些部族(如此一来也不叫 做“Phyle”,而是“Ethnos”),要不是等同于相应的政治共同体——他们 亦因此而被统合到“城邦”里,若非如此,就是一如可能已上演过多少回 的情形:仍为政治上未组织化的部族,借着以下的记忆,亦即,曾经是 某种政治共同体行动的担纲者(多半是随机性的,譬如某次的掠夺迁 徙,或者反之,某回的防卫抵御),而被认定为“血缘共同体”,以此, 这样的政治记忆就构成了“部族”。一般而言,“部族意 识”(Stammesbewuβtsein)首要的形成条件是政治的共同命运,而非“起 源”(Abstammung),此一事实可能最后反倒常常成为同源同种信仰的 泉源。

    当然,这并不是惟一的来源:共同的“习俗”可能有极为不同的起 源,并且,究极而言,大多来自对外在自然环境的适应和向邻人的模 仿。不过,实际上,“部族意识”的存在也通常带有特殊的政治意涵:在 有外来的战争威胁,或有足够诱因发动对外战争时,特别容易提供政治 共同体行动上演的舞台,换言之,主观上感觉彼此乃是血缘相亲的“部 族伙伴”(Stammesgenossen)或“族人”(Volksgenossen),很容易因此 而采取政治共同体行动。想要采取政治行动的潜在激昂火苗,乃是隐藏 于“部族”与“民族”等意涵模糊的概念背后的一件实情(虽非惟一)。此 种政治的临机行动,即使在完全没有达到结合体化的情况下,也特别容 易发展成一种“习俗的”规范,换言之,成为民族或部族伙伴在面临战争 攻击时的团结义务;破坏此种规范,便会使当事的政治共同体遭致和西 格斯特(Segestes)或英贵摩(Inguiomer)氏族相同的命运(被逐出领 地),尽管部族本身并没有任何共同的“机关”(Organ)存在。部族一 旦发展到这种阶段,事实上就已经变成持久性的政治共同体,无论在承 平时期是多么的潜伏不动——因此当然显得松散。在此领域里,从单纯 的习惯到惯习、也就是“应然”(Geltensollen)的转变过程,即使在有利 的条件下,也极为浮动不定。总而言之,我们在“种族”条件约制下的共 同体行动里,发现其中包含了某些现象,这些现象是切切实实的社会学 研究所必须——虽然此处无法做到——仔细详加厘清的,诸如:由天生 禀赋所决定的和由传统所决定的“习俗”,实际上的主观影响为何;“习 俗”的所有不同的个别内容,各具何种效用;语言、宗教、政治共同体 (不管过去的或现在的),对于习俗形成的反馈作用;这些个别因素对 于吸引与排斥、特别是对于血缘共同体信仰或不同血缘的信念,影响到 多大程度;种种不同的结果,对于行动,特别是对于奠基于习俗共同体 或血缘关系信念上的种种不同的共同体行动,和对于各种性关系,又有 何发展上的影响,等等——所有这些都必须一一详加研究。就此,“种 族”这一整个概念当然是要彻底抛到脑后。因为,对任何真正精确的研 究而言,这个集合词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我们也不是为了社会学本 身的缘故而努力,因此,简要地显示出有哪些相当歧异的问题潜藏在这 个看似统一的现象里,也就够了。

    在概念精确要求下消失无踪的“种族”共同体概念,某种程度上与我 们会感情用事的、因此也是最令人焦灼的概念——“民族”(Nation)共 同体——恰相应对,一旦我们试图加以社会学定义的话。

    四 民族与文化优越

    “民族”(Nationalität)和“民族”(Volk),在普通的“种族”意味 上,一般而言至少共同包含着以下这种含糊的意思:举凡“同体的”感 受,都必然是以诉诸同源的共同体为基础,虽然实际上自认为是民族同 胞的人们,比起属于不同且敌对民族的人们,不只有时,而是往往,在 起源上更加不同得多。民族的分别,可能只是因为不同的宗教追求,尽 管在起源上彼此无疑是相当亲近的,例如塞尔维亚人(Serben)与克罗 埃西亚人(Kroaten)。相信“民族”共同体的存在,以及相信立基于此而 形成的共同体行动,其真正的理由极为形形色色、诸多纷纭。

    现今,在语言冲突的这个时代里,“语言共同体”尤其被认为是民族 的一般基础。若是在内容上有所超越,而不单只是个“语言共同体”,并 且可以在其共同体行动的特殊目标上自然明白显现出来的,当然自非特 殊的政治团体莫属。确实,“民族国家”(Nationalstaat)如今已基于语 言的统一性而在概念上等同于“国家”(Staat)。实际上,除了在(此种 语言的意味下)“民族的”基础上所建构出来的、具有近代特色的政治团 体之外,尚有许许多多包含了数种语言共同体的政治团体,它们多半 (虽非总是)选定某种语言为官方语言。因此,语言共同体本身并不足 以成就所谓的“民族感”(Nationalgefühl)——在此我们暂且不加以定 义。除了上面提到的例子(塞尔维亚人与克罗埃西亚人)之外,爱尔兰 人、瑞士人和说德语的阿尔萨斯人(Elsässer)等,都证实了这一点;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其语言所表征的“民族”之一员(至少并非完全的成 员)。另一方面,语言的差异也绝非“民族”共同体感情的绝对障碍:说 德语的阿尔萨斯人先前——而且大多数人即使现在也还是如此——觉得 自己是法语“民族”的一部分,虽然也不完全等同于说法语的法国人。所 以,在“民族”认同的信仰上仍存在着资格明确性的“等级”。

    说德语的阿尔萨斯人之所以大多具有与法国人认同的感觉,除了某 些共同的“习俗”和共通的“感官文化”(Sinnenkultur)——特别是如维提 胥(Wittich)所指出的——之外,政治记忆亦是一大因素。任何人只要 走一趟科尔玛(Kolmar)博物馆,就可以了解到这点,里头充满了形形 色色的遗物(诸如三色旗、消防盔与军盔、路易·菲力浦的敕令,特别 是法国大革命的纪念品),这些对外人而言或许无甚意义,但对阿尔萨 斯人却是很有感情性的价值[4]。共同的政治(以及间接的,社会)经 历,被群众高度珍视为封建制度崩溃的标记,以此而建立起这个共同 体,而历史故事则取代了原始民族的英雄传说。这“泱泱大国”(La grande nation)是封建奴役制的解放者,是“文化”的担纲者,他的语言 是真正的“文化语言”,而德语不过是日常用的“方言”。因此,攀附依恋 那些说文化语言的人,很明显地近似于一种奠基于语言共同体的、特殊 的共同体认同感,不过,并非二而一而是基于局部的“文化共同体”和基 于政治记忆而来的心态。

    居住在上西里西亚地区的波兰人,直至最近[5],未曾显著地(至少 在相对的程度上)发展出波兰的“民族感”,亦即感觉自己与建立在德语 共同体基础上的普鲁士这个政治团体相对立。他们是忠诚的(即使是消 极的)“普鲁士人”,尽管他们并不是如何关心“德意志帝国”这个民族政 治团体是否存在的“德国人”,至少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性的或强烈的需 求要和说德语的市民伙伴分隔开来。因此,这儿根本没有基于语言共同 体而发展出来的“民族感”,更别说是“文化共同体”,因为共同的文化亦 付之阙如。

    住在波罗的海的德国人,一方面对于和德国人之间的语言共同体关 联并没有正面的评价,另一方面也没有和“德意志帝国”达成政治统一的 渴望,而且毋宁是相当厌恶[6],因此也无所谓的“民族感”。然而,他们 和斯拉夫周遭环境、特别是俄国人,却也严格地区隔开来,部分(而且 最主要)是由于“身份性的”对立,部分则是因为双方的“习俗”和文化价 值各自不同,而且不仅彼此无法沟通了解,还相互歧视。虽然,部分而 言正是因为,他们通常是极端效忠沙皇且占多数优势的封臣,并且和任 何“俄罗斯民族”的成员一样关注沙皇所统治的政治共同体之权势地位: 由他们来提供官员照料官府,而官府也反过来提供经济支援照料他们的 后代。在此同样也没有近代意味下的,亦即以语言或连同文化为取向 的,“民族感”可言。这情形,就像纯粹无产阶级的波兰人那样,对政治 共同体的忠诚,和受“身份性”强烈影响且修正的共同体感情(虽然局限 于此一地方性语言共同体内部),两者相互融合在一起。当然,波罗的 海的德国人已不再是身份性如此统一的一个群体,因为彼此的对立也不 再是那么极端,不像美国南部各州的白人内部里的情形。面对语言共同 体的整体威胁,内部的身份性和阶级对立方才消退。

    最后,民族这个词汇也有其不适用之处,譬如瑞士人、比利时人、 卢森堡人或列支敦士登人(Liechtensteiner)[7]的共同体感情。并不是政 治团体在量方面的“小”,使我们有所顾虑——若是荷兰人,我们便称之 为“民族”——而是这些“中立化的”政治体有意地放弃其“权力”,才使我 们不觉浮现这样的疑虑。瑞士人本身并不是个“民族”,如果我们是以语 言共同体或文化共同体(意指文学或艺术等文化财的共同性)来评量。 虽然如此,也尽管最近才出现的种种松动现象,散布在他们当中的强烈 共同体感情,不只是由于对政治体的忠诚所促成,同时也是因为他们主 观上集体充分体认的“习俗”特性使然;这些“习俗”的形成,绝大部分是 取决于社会结构上的对立,特别是与德国,不过也包括所有其他 的“大”国,亦即军国主义的政治体——有鉴于其对内在支配结构所造成 的影响,瑞士人觉得惟有独立存在,方足以保全自己的习俗。

    今日,加拿大的法国人对于英国政治共同体的忠诚,同样是由于 (而且特别是如此)他们对其近邻——美国的经济与社会结构状态及其 习俗怀有深刻的反感;因此,成为加拿大的一员,意味着对其传统特色 的保障。

    这样的决疑论断不难推展,而且所有精确的社会学研究也都必须这 么做下去。这其中显示出:以“民族”这个集合词来指称的认同感,绝非 单纯明确,而是可能得自于非常不同的来源。社会与经济结构上的差异 及内在支配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习俗”的影响,都可能扮演某种角色, 不过,也未必尽然——德意志帝国内部就包含了极尽可能之不同的习 俗。共同的政治记忆、信仰与语言共同体,都可能是民族感的泉源,最 后,当然也包括种族遗传的习性。后者往往有其独特的影响。从美国白 人的观点看来,结合黑人与白人的自然不是共同的“民族感”,但黑人至 少借其有权要求而拥有一种美国的“民族感”。另一方面,瑞士人对其本 身特色的高傲自觉,及其义无反顾地随时准备捍卫此种特色的精神,不 仅在质的诉求上,而且在量的深广上,一点也不输给任 何“大”而“强”的“民族”。

    周而复始地,我们发现“民族”这个概念总是将我们牵引到其与政 治“权力”的关系上。因此,所谓“民族的”(如果尚有一致之意涵的 话),显然是指某种特殊的激昂之情(Pathos),此种情感交织于借着 语言、信仰、习俗或命运共同体而凝聚在一起的人群团体所建立起来的 政治权力组织里(无论其为固有的或想望的),而且,“权力”愈是被强 调,其间的维系就愈是独特。对于自己的共同体拥有抽象的政治“权 力”(或热切想要拥有)的这种激昂的骄傲感,也许在量方面较“小”的 共同体里——例如现今的匈牙利、捷克、希腊等语言共同体——比起其 他实质方面并无不同而量方面较大的共同体,例如一百五十年前的德 国,更加深广得多;后者当时基本上同样是语言共同体,但绝非“民 族”。

    [1]克利斯梯尼(Cleisthenes)为公元前六世纪雅典的政治家。他 于公元前508年推翻了前僭主的政权之后,发动彻底的行政变革,被誉 为雅典民主的真正创建者。克利斯梯尼的改革首先是扩大“公民大 会”的权限,但是由所有公民组成的这个机构太过庞大,无法执行例行 公事,因此托付地方单位,也就是克利斯梯尼改革的枢纽——区 (demos)——代表所组成的“五百人会议”来处理。在此之前,每个 雅典公民属于四个传统的部族之一,每个部族有其自身的地方基础—— 海岸、平原或山区。地方和党派以牺牲全城邦的利益为代价而欣欣向 荣。为此,克利斯梯尼扫除原有的地理的部族区分,建立十个新部族, 每一部族包括若干分散于雅典境内的“区”。在此种全新的划分组合 下,部族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区”本身。这种“区”约有二百个,大 概相当于现代的教区、乡镇、选举区等。克利斯梯尼不但以此摧毁了贵 族势力的旧有部族基础,并且准许“区”有地方自治权利:区内公民不 但得以直接自决地方事务,还可以借“五百人会议”间接参与中央政府 的事务。克利斯梯尼的改革,事实上完成了雅典政治的民主化。——译 注 [2]德尔菲神庙在希腊中部的帕纳舍斯山(Parnassus),供奉阿波 罗。此一神庙在希腊人之间拥有极大威信,阿波罗时常通过一个女先知 来指点迷津(即被称为“德尔菲神谕”的),指点的范围极广,上至军 国大事、小至家产买卖无所不包,公元前480年雅典人就曾经听从神谕 而在海上击败波斯人的入侵。——译注 [3]在《城市类型学》里,韦伯对古希腊的“phyle”(phylai)有 如下的说明:“在通过一种兄弟盟约关系而形成的各种城市祭祀团体 里,phylai与phratriai两种团体可说是最为重要的,它们的地位在极 早时期即已非常显著,并持续到相当晚期,任何人都必须是这两种团体 的成员才会被接受为市民。phratriai的出现确定可以追溯到城市兴起 之初。后来基本上成为一个祭祀团体,不过还带有其他一些功能,例如 在雅典,它们负责评定年轻人的军事能力,以及与此相关的继承权。因 此它们必然是源自军事性团体,就像我们前面曾提到过的‘男子集会 所’(Männerhaus)一样……在稍后的城市制度里,phratriai被视为 phylai(罗马则为三个古老的人民‘里区’,tribus)的次级组织,希 腊的城市通常都依此划分。phylai(部族)一词是用在城市的,至于非 城市的‘部族’,则使用ethnos而不用phylai。进入历史时期后, phylai不管在哪儿都成为一个人为的、城市的次级单位,其功能则有下 列多项:轮派公共负担,投票顺序,分派官职,军队的组织,分配国家 企业的收益,分配战利品与征服地(例如罗德岛的土地)。它们同时也 是个祭祀团体,正如所有早期的团体一样——尽管其形成是纯粹理性 的。多利安人的典型的三个phylai也是人为构成的。”(pp. 112— 113)——译注 [4]参见Werner Wittich,Deutsche und französische Kultur im Elsass(Strassburg:Schlesier und Schweikhafdt,1900),38 ff.。 [5]本文写于一次大战之前,当时波兰的西部仍为德国领土的一部 分(十八世纪末,普鲁士、奥地利与俄国协议瓜分波兰)。——译注 [6]所谓“波罗的海的德国人”指的是今日的“波罗的海三小 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亦为德国领土,战后独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 为苏联所并吞,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苏联解体才重获自由。——译注 [7]列支敦士登(Liechtenstein)位于前东德的卡尔·马克思城 区。——译注

  • 孔飞力《叫魂》

    第一章中国窃贼传奇

    1768年,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

    某种带有预示性质的惊颤蔓延于中国社会: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在华夏大地上盘桓。①据称,术士们通过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发或衣物,便可使他发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灵魂精气,使之为己服务。这样的歇斯底里,影响到了十二个大省份的社会生活,从农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官邸均受波及。②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又有着什么意义?

    ①关于这一案例的原始文件,已于1930一1931年由北平古官博物院在《史辩旬刊》中编辑出版(1963年台北国风出版社重印)。有这一问题的学术讨论,参见参考书目中所列:德·格鲁特、恩特曼、孔飞力、以及谷井俊仁等人的著作。②清代中国的一个省往往拥有比当时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更多的人口。受到1768年妖术恐慌影响的十二个省分的人口的总和超过两亿。有关1787年的官方人口数据,参见何炳(中国人口研究,1368-1953年)哈佛大学出版杜1959年版,第283页。鉴于何炳棒认为当时中国人日往往登记不足(第58页),因而,对1787年的人口的估计,大约不会远过于1768年之人口实数。

    这是一个看上去正值盛世的时代。但它的种种状况,是否已在黑色妖术的掩饰下发出了非如此便不能为人感知的关于未来的警告?时处十八世纪,倚仗武力而来的西方人尚未出现,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是否已在为中国近代社会创造着条件?联想到中国人自那时以来的经历,我们对他们生活于十八世纪的祖先竟会因当时的情形而产生鬼魂附体的可怖念头,是否便不会感到大惊小怪了?

    我们说,我们不能预见未来。然而,构成未来的种种条件就存在于我们周围。只是它们似乎都被加上了密码,使我们在没有密码本的情况下难以解读(当这车子终于到了我们手中时,却又已经太迟了)可是,我们确实可以看到难以为我们解读的种种支离片断,并必须赋予它们某种意义。我们自己当代文化的许多方面,大概也可以被称之为预示性的惊颤,正战战兢兢地为我们所要创造的那个社会提供目前还难以解读的信息。

    归根结蒂,我们最大的激情,就在于将意义赋予生命——尽管这种意义有时并不是显而易见的。

    德清县的石匠们

    浙江省的丝绸产区,是“一片广袤而富饶的桑园”,也是地势平坦的水乡择国。那里沟渠与运河纵横交错,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人们居住的村落。在一位来访者的限中,“这些村庄好像是把守在这广阔平原上的卫士,其踪迹东达滨海,西抵丘陵”。①在我们的故事开始前的百年间,这里的居民已在从事着丝绸业,以至于“无处无桑树,春夏之际,无人不事育蚕”。正如一位十七世纪的观察者所描述的,居民们日夜劳作,收集生丝,“以抵付税款,并为衣食之靠”。他们的生计完全依赖于丝绸市场,达到了“若不能获利,则须售房市产”的地步。②在这个已经彻底商品化了的地区中央,即位于历史名城杭州以北约六十余里处,坐落着德清县城,南条河在流人太湖途中,正好从它的四围城墙中穿过。1768年,亦即清朝第四位皇帝弘历(乾隆帝)③在位之三十三年,东面城墙的水门与城桥坍塌了,待重修。

    ①德清县志(1673年版)。第4卷第3页。孙任以都曾在(清代中国的养殖业和丝织业)一文中对十八世纪的丝绸工业作过探讨,载威尔莫特主编:(中国社会的经济组织),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79一108页。②清朝第四位皇帝境治时期(1736一1796年)的正式称谓是“乾隆时期”什(参见第三章中对“乾隆”一词的讨论)。皇帝本人则通常被历史学家称为“乾隆皇帝”,简称“乾隆”,但本书则以他的本名弘历来称呼他。对任何因当时无人称他弘历(他的名字是避讳的)而反对这一叫法的意见,我只能说,当时亦无人称他为“乾隆”为强调满族的种族背景,我以满族名字来称呼所有的满族人物(包括弘历),并以莫兰多夫体系拼写(除非其诸如弘历一类的满族名字已被汉化。若如此,则其拼法应是分开的,以代表个别的汗字,并保持拼法上的一致)。书后并附有所有满族名字的拼音及相应的汉字对照表。③此节关于1768年1月至4月同德清、杭州和肖山所发生事件的描述,均取自《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中一批同浙江地区的妖术恐慌有关的口供。口供的原稿与经编辑的文本均保管丁下来,两者之闻差异不大。这些口供显然是遵照皇帝1768年8月的诏令而收集在一起的。亦请参见《朱批奏折》,第853卷第2号和第853卷第4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一日和十七日(永德):《宫中延寄》。乾隆朝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这些文件均有永德处理这些事件的记载。为方便那些可能希望参照原文的专家,本书注解中一概以阴历来注明所引文件的日期。

    阮知县从邻近的仁和县雇佣了一位名叫吴东明的石匠。1月22日,吴石匠和他的班子开始了打木桩入河的繁重工作。水位甚高,工匠们奋力赶工以完成任务。①截至3月6日,木桩终于打到了河底,吴石匠一班人开始安装新的水门。到了3月26日,吴石匠发现米的储备已不足以供他的一班人食用,便赶回三十里外自己的家乡——运河岸边的商业重镇塘栖采备供给。当他回到家中时,人们告诉他,曾有一个陌生人问起过他的行止。一位名叫沈士良的农夫,为一件蹊跷吓人的事,要找他帮忙。

    ①《德清县续志》(1808年版),第10卷第6页。吴石匠后来否认水位问题曾给他造成任何特别的困难。但考虑到对他的指控。他是不得不这么说的。

    沈士良四十三岁,与他已经亡故的同父异母长兄的两个儿子同居一院。②这两个侄子为人苛刻暴戾,不仅折磨他,拐骗他的钱财,还殴打虐待他的母亲。当他觉得在阳间再无希望讨得公道时,便决定诉诸于阴间的力量。他在土地庙的供案前焚烧了一张黄纸,正式向土地爷告状。③2月间,过路人带来了关于德清水门工程的消息,也给沈农夫带来了新的希望。据他们说,石匠们需要将插人的姓名写在纸片上,贴在木桩的顶部,这样会给大锤的撞击添加某种精神的力量,人们称之为“叫魂”。那些因此而被窃去精气的人,不是生病,便是死去。沈农夫怀着重新燃起的希望,在纸片上写下了可恶的侄儿们的名字(因为他本人是个文盲,这名字是他好不容易从侄儿们保存的渔业商行的帐册上描下来的)。此刻,沈农夫取出卷着的纸片同吴石匠:这东西有用吗?你们有这个法儿没有?

    ②本书中凡提到年龄,均按中国习惯计算,也就是说,当某人出生时,已为一岁。按照西方的算法,则应年轻一岁。③有关告阴状这一民间习俗的知识,我应感谢李时岳教授在与我的私人通信中给予的指点

    吴石匠其实什么也不会。他知道,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石匠同木匠及其他工匠一样,拥有凶险不祥的魔力(对此,我将在第五章中予以解释)。他无疑是知道沈农夫重述的那些流言的;但他更怕自己被牵扯进叫魂的罪恶勾当。于是,他立即召来了当地保正,将沈农夫扭送德清县里盘问。阮知县下令将沈农夫打了二十五大板后才许开释。然而,妖术问题给吴石匠带来的麻烦却井未就此结束。过不多久,他就会被卷入一场公众歇斯底里的大爆发中。①早春的一个傍晚,一个名叫计兆美的德清人正在一位新近过世的邻居家中帮着料理丧事。在回家的路上,他喝了几杯酒。

    ①我不清楚为什么沈案是由德清县而不是由事发所在地的仁和县审理。也许是因为德清县是罪案的起源处。

    回到家里时已经筋疲力尽。叔叔疑心他是在外面赌了钱,便打了他一顿。计兆美既羞又怕,从家里进了出去,走了六十多里路到了省府杭州,打算在这里靠乞讨为生。4月3日的三更时分,他不知怎么来到了离杭州有名的西湖不远的静慈寺前。一个路人对他的口音起了疑心。当计兆美承认自己是来自德清的时候,已被一大帮人团团围住。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道:“你是德清人,半夜三更到此,不是做贼,定是因为你们那里造桥,来到这里叫魂的!”人们的怒火被煽动起来,他们抓住这个外乡人,拳脚相加地殴打他。打过一一阵后,他们又把他拖到当地保正的家中。

    保正将计兆美捆在一张板凳上,恐吓他道,如果再不讲实话,就还要拷打他。计兆美已是伤痕累累,又被这一切吓坏了,便胡诌出一个故事,说他确实是来叫魂的。“你既是叫魂的,身上必有符咒,”保正厉声喝道,“从实招来,共叫过多少魂?”计兆美说,他身上本有五十张纸符,但已将其中的四十八张扔进了西湖。他用剩下的那两张咒死了两个孩子——孩子的名字是他胡编出来的。

    第二天,计兆美先被带到了营里,又从那里被带到了坐落于同一城市的杭州府钱塘县衙门。在那里,一位姓赵的县官向计盘问:“你是从哪里得了这符咒的?又是谁在指使你干这叫魂的勾当?”计兆美曾经听说过有关德清县城桥工程的种种谣传,诸如木桩很难打到河底,石匠们需要借用活人的名字,以其灵魂精气来为他们的大锤助力,等等。他也听说过,为首承办的石匠是一个叫吴什么的,并隐约记得此人的名字中有一个“明”宇,便回答说:“是吴瑞明给我的。”石匠吴东明即刻便被押到了钱塘县衙门。当他被传唤时,其中隐含的凶险不祥定然已搞得他惶惶不安。所幸的是,计兆美未能从一干人中将吴东明辨认出来,他胡乱编造的故事因而也就不攻自破了。用刑后,计兆美承认他的全部故事都是出于害怕而编造出来的。

    此时,浙江地区的妖术恐慌已经引发了好几起扰乱人心而又希奇古怪的事情。除了上述沈士良和计兆美事件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吴石匠的副手郭廷秀的遭遇。3月25日,一位现年三十五岁、名叫穆方周的采药人找到了郭石匠,企图诱使他将一个纸包植入桥桩后打人河里,这样,穆方周便可以把他当作术士交出去,向当局避功请赏。郭石匠大怒,揪住穆,把他拖到了县衙门。在那里,这位失风的告密者因为无事生非而受到重杖,并带枷示众。

    这些事件搞得人心惶惶,省当局因而决定举办一次质询,让原告与被告当面对质,以便将此事作个了结。巡抚熊学鹏命令地方长官设立了一个由钱塘与德清两县知县组成的法庭。计兆美又一次未能从一千人中将吴石匠辨认出来。当局暗中搜查了吴石匠的家,没有发现任何与妖术有关的器物。阮知县早已在造桥的工匠中进行过个别调查,亦没有发现有将人名植入桥桩后打入河里的证据。原来所谓的妖术竟是如此!姓穆的采药人、沈农夫以及倒了大霉的计兆美都被置于杭州城门口带枷示众,作为对于盲目迷信的大众的一种警告。说到底,又有谁见过有人因叫魂的缘故而生病或死去呢?恰恰相反,倒是人们的轻信已经扰乱了民间的秩序。后来担任浙江巡抚的永德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就是得出了这种否定性的结论的。①可是,要真正将对于妖术的恐惧从民众的记忆里驱除出去,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①《朱批奏折》第853卷第2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一日。

    萧山事件

    1768年4月8日傍晚,在与杭州隔河相望的浙江省萧山县,四名男子聚会于一家乡村茶馆。深色的袍服和光头表明了他们的和尚身份。他们都来自杭州地区的寺庙,在附近各个村庄里化缘。后来的供词可以为他们每人勾勒出一幅简图。②巨成(这是他剃度为和尚时所取的法名),四十八岁,俗姓为洪,本为萧山人氏。他在父母与妻子亡故后,于四十一岁时进了杭州的崇善庙,接受了剃度。③在庙里,他和另一位比他年轻的和尚正一拜在同一位师父门下。按照出家人的规矩,他们便互称为师兄弟。然而,巨成在寺里的地位还未达到可被授予僧职的地步。因为寺里无法供给衣食,巨成便回到本乡萧山化缘。

    ②《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③1784年版的《杭州府志》未能为在口供中提到的任何寺庙提供确切的方位考证。该书指出,这些寺庙都很小。它们也许属于第五章中将要讨论的那种“世袭”寺庙一类。接受剃度(剃光头发)则是出家的第一步。

    正一,二十二岁,杭州府仁和人氏,俗姓王,是巨成的师弟。因为他幼年多病,十九岁时被母亲送到城门外的关帝庙接受剃度。后来,他与巨成同在杭州修行。但亦末被授予僧职。他便与师兄一起到河对岸的萧山以化缘为生。

    净心,六十二岁,来自江苏省大运河边的无锡。俗姓孔,五十一岁时,他的双亲、妻子及孩子均已亡故,便来到杭州,在一个小佛寺接受了剃度,并在那里居住。后来,他在朝庆寺得到了一个僧职。当他云游四处在各个寺庙修行时,遇到了一位名叫超凡的和尚。他邀超凡与他同行,当他的侍僧。超凡,四十三岁,来自位于安徽省贫痛山区的太平县,俗姓黄,是净心的侍僧。十八岁时,他便在家乡当地的一座寺庙接受了剃度,后来又在祖光寺(所在地不详,可能是在杭州)得到了一个僧职。从1756年起,他开始跟随净心。

    杭州,这个伟大的文化与宗教中心,吸引了这四个人。他们中的两个决定抛弃世俗生活,是因为当他们进入当时人所认为的老年时,由于家人亡故而变得孤苦伶仃。而在年轻时便接受了剃度的其他两位,其中一人是因为生病(对家人来说,这是经济上的一种负担)。另一人则是由于不得而知的原因。他们中有两人持有为政府所批准的身份证明(度牒),另两人则没有。现在,四个人都从事着对和尚来说最为普通的一项职事外的活动:化缘。他们这样做,不仅是因为可以从中得到精神上的慰藉(这表明他们已抛弃了一切俗念),也因为他们所属的寺庙无法负担他们的生活。杭州地区乞僧的活动范围到底有多大,尚难确证,但萧山与杭州城毕竟只是一河之隔。在茶馆里,四人决定第二天还在那里碰头后出发。巨成与年迈的净心将在各村化缘,两个年轻和尚则将把各人的行李带到萧山西门外的老关帝庙去。

    在村里的一条街上,巨成和净心遇到了两个男孩。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二岁,正在一所住宅前玩耍。一个男孩看到巨成所携的古铜化缘钵上刻着名字,便大声地将它读了出来。巨成吃了一惊,微笑着对孩子说:“小官人,原来你识字!你再学几年,定然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他接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等你当官以后,可不要忘了我。”巨成想的是通过取悦于孩子,他们的父母会从屋里出来施舍他。可是,男孩却无动于衷。看看周围没有大人,两个和尚只得跚跚上路。

    他们在路上走了片刻,一对怒气冲冲的夫妇从后面追了上来。“你们为什么打听我们孩子的名字?”他们责问道,“你们一定是来叫魂的!”这对夫妇想的是,一旦让某个术士得知了某人的名字,谁知道他会拿它来干什么?巨成竭力解释说,他们只是来化缘的:“因你家阿官认得字,所以说了几句话,如何是叫魂的呢?”

    焦虑不安的村民们很快便围了上来。他们中有些人早就听说,这些天从外地来了一批叫魂的术士,四处游荡,在孩子们身土施展法术,使他们或者生病或者死去。“这两个和尚肯定不是好人!”人们怒不可遏,将两人捆绑起来,上上下下地搜了一通。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现,人们还是开始殴打他们。骚乱的人群越聚越大,有人叫道“烧死他们!”还有人吼道“在河里淹死他们!”

    人群中有一位当地的保正设法使狂怒的人们慢慢安静了下来。但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他不敢擅自处理,便将他们带到官办的驿站(这是离这里最近的官方机构)去让驿官审理。在那里,两个和尚又被搜了身,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叫魂的证据(这究竟该是些什么样的证据呢?妖书?或是作法的器具?)为保险起见,那个识字的孩子被带到驿站,经仔细检查,他身体健康、并无异兆。然而,孩子的父母却坚信,唯有白纸黑字才有真正的效力,他们因而要求驿官出具一份正式文书,担保孩子无事。驿官不愿承担这个责任,便给县府送了一份文书。不久,知县的差人便将巨成和净心带往萧山令人生畏的县衙门,在那里,两个和尚发现他们的另两个伙伴也巳被拘捕,并受到了刑讯拷问。

    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有关“叫魂”的谣传使厄运也降临到了正一和超凡的头上。在周围各县,民众的恐惧心理正与日俱增。在萧山县,一个名叫蔡瑞的捕役得到了上司的指令,对那些来自外县、有“剪人发辫”之嫌的游方憎人应予拘捕。因为,一个掌握了正确“技艺”的术士,可以对着从某人辫子末端剪下的头发念读咒语,而将那人的魂从身上分离出来。

    尽管与和尚一案有关的人们并没有提及这一点,但此案的背后却隐含着头发的政治意义问题。统治中国的满人的发式,是在剃光的前额后面留着辫子。根据统一的法令,即便需要忍受极大的心灵痛苦,汉族男子也一概要留这样的发式,以作为效忠于当今皇朝的象征。

    那天,蔡捕役正在西门外巡逻,听人说起有两个从“远方”来、带有异乡口音的和尚住在老关帝庙。根据他后来对知县的报告,他随后便走进庙里,对超凡和正一进行盘问。因为他们的回答未能使他满意,他便搜查了他们的行李。在超凡的包裹里,他翻出了一些衣物,一只讨饭用的铜碗,几件僧袍,以及两张度牒。他用了石块才砸开了正一的行李箱,在里面发现了三把剪刀,一顶猪皮的防雨披肩,一把锥子,还有一根用来扎辫子的带子。

    人们情绪激忿,开始围拢过来。“和尚身上带这些东西干嘛?这两个人肯定不是好东西。”人群中有人叫道“揍他们!”“烧死他们!”据蔡捕役后来的报告,他当时壮着胆了告诉大家不能这么做。因为超凡是一个持有度牒的正式和尚,蔡捕役认为没有理由拘捕他。但是,正一的情况不同,他不仅没有度牒(这表明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随便什么人都根容易取得的见习和尚)况且,他还带着巨成的行李箱,里面又有那些可疑的物品。蔡捕役将正一戴上锁链,送往县衙。超凡找到了衙门告状,竟也被抓了起来,同另几位和尚一起被带到知县面前。

    在大堂上,巨成他们戴着手铐脚镣,跪在知县面前。知县坐在一张高高的公案后面,两旁坐着他的师爷们。①审讯开始了:“从实招来,你到底剪了多少发辫?”

    ①1785年,一位曾被囚禁的耶稣教士记述了他在北京受到审讯的情况:“犯人们被带到公案前,当他们受到讯问时。手、脚和脖子分别戴着镣铐,并必须光头跪在官员面前的地上。”韦勒克《帝国政府与1784-1785年间在中国的天主教传教士》纽约1948年版,第138页。

    巨成已是饱受惊吓,他争辩道,自己并没有剪人发辫。知县随后向巨成出示了蔡捕役带来的证据:四把剪刀,一根扎辫子的绳子,两小段辫子。“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剪人发辫的证据?难道它们不是吗?”巨成答称,那四把剪刀中有三把是他已死去的当皮匠的儿子的。他全然不知道第四把剪刀是从哪里来的。那根扎头发的绳子是他在剃顶削发前用过的。当了和尚后,扎发绳没有用了,他把它和其它用品放在一起。至于那两段辫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巨成是一个已被预先设定有罪的疑犯,他的招供当然不会令人满意。于是,法庭上惯常使用的刑讯便开始了。衙役们将巨成拖过去上夹棍。我们不知道,这里用的是否是那种可调节的踩骨夹棍,亦即一种慢慢地将骨头压碎的装置;或是一种同样可怕,会在胫骨上造成多处裂缝的刑具。一位十九世纪的观察者曾将踝骨夹棍称之为“一种双料的木制夹具”,有着三条直棍子,其中靠外面的两条是当作杠杆来用的:

    主刑者渐渐地将一根楔子插入两者之间,交替地变换方位。通过对棍子上部不断扩张施压,使得辊子下部不断向中间那根固定在厚木凳上的笔直棍子靠去,于是,受刑者的踝骨便极痛苦地受到压迫,甚至被完全压碎。如果不幸的受害者坚信自己是无辜的,或者顽固地不肯认罪,因而使这一可怕的过程得以完成的话,到头来,他的骨头就会变成一滩稀浆。

    最后,大概实在是熬痛不过,巨成招供道,所有对他指控之事均属真实。然而,知县并未因此而感到满足,因为这痛苦不堪的和尚所讲的故事前后并不完全一致。夹棍又两次被收紧,但并未带来更令人满意的结果。净心也受到了同样的刑罚,三天过去了,知县从四个和尚那里都得到了某种相当于认罪的东西已经身受重伤的囚犯们,大概是被装在通常用来运送犯人的带轮囚车里,送到了东面六十多里处的绍兴知府衙门,亦即再上一级的官府,受到进一步的审同。这一次,鉴于巨成的骨头已断,便未再对他使用夹棍,而代之以用木条对他掌嘴十次。正一又一次被夹棍伺候,净心和超凡此时已被视为不那么有价值的犯人,因而未被进一步用刑。

    到这个时候,供词已变得空前混乱,犯人们也就被送到了再上一级的官府。这一次,他们到达了刑讯的最后一站——杭州的巡抚衙门。就在那里,事情有了惊人的发展。

    自从在萧山县衙门的第一次过堂后,正一和超凡便固执地坚持一种说法:他们是因为拒绝给蔡捕役塞钱,才被他栽脏而受到逮捕的,这在当地社会本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但是,谁又会听信这些衣杉褴楼的和尚们的说词呢?难道公众因妖术而引发的歇斯底里是完全无根无据的?再说,巨成包里的那些证物中,到底又有什么是蔡捕役栽的赃呢?无论是在县衙还是在府衙,人们都不相信和尚们的说法。现在,省按察使曾日理又循着同样的路子发问:

    曾按寨使:巨成,你们既是化缘的,就该专化斋粮,如何又问人家孩子姓名?这明明是你们叫魂的凭据。你到了这里,初供并不肯说出问过孩子姓名的话,明是你你怕追究你叫魂的事,故此隐瞒。

    巨成:……当日在县里,因为说了问过名字的话,县官再三追究叫魂的事,并指使人把我夹过三夹辊,如今腿子还没有好,实在害怕。所以到这里,大人们审问,不敢说出问过孩子名字的话。

    曾按查使:……你们做这样事,若无实在凭据,何至众人要把你们烧死淹死,动了众怒?

    巨成:……当日见我们被男女二人拉住,就都疑我们是实在叫魂的人,所以嚷说要烧要淹,其实不过是空话。后来保正把我们送到驿里,众人也就散了……

    比起县里的官员来,省里衙门的官员们显然不那么倾向于依赖衙役之类的走卒,对于前者来说,他们要靠着蔡捕役之流来从事每天的公务。当这几个犯人蜷缩在省里的判官面前时,正一又重述了自己受到敲诈的故事。他坚称,蔡瑞那天在庙里告诉他们几人,他是奉命前来抓捕“游方僧”的,但只要他们给他“几个规矩钱”,他就会放他们走路。正一当时回答他说:我们是讨饭的和尚,哪里会有钱给你?”

    在正一的故事中,有某种东西让曾日理觉得听来有理。像蔡捕役这样的人其实并非职业警捕,而是通常被人称为“衙役”的地方上的跑腿。他们要干很多既令人生厌又低人一等的地方上的杂务,例如:拷打疑犯,送递传票,催讨税款,以及在官府衙门内外打杂。像蔡捕役这种从事警捕工作的人,在别人看来地位不高,也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他们薪俸微薄,不得不通过向同自己打交道的百姓讨取“规矩钱”来过活。有些衙役甚至不在官府名册上,因为他们太穷,所以不得不作为编外人员而依附于人。他们根本没有薪俸,而只能在众人头上讨食。人们一般都说,衙役属于下等人,必须常常对他们进行检查。可是,出于衙役提供的服务是官员们须臾难离的,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①

    此刻,蔡捕役被带上堂来,并被喝令跪下。虽然曾按察使对他的说词一再查究,蔡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整整一天,他就一直跪在那里。最后,蔡捕投已是精疲力竭,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戏已经玩完了。他于是招供道,自己确实曾向和尚们要过钱。当他们拒绝给他钱时,他便一边搜查他们的包裹,一边威胁他们:“你们既是正经憎人,如何有这东西?你们得给我几千钱,才放你去。不然送到县里,就算是剪辫子的人。”

    当蔡捕役在和尚的行李里找到了剪刀和绳子等说不清楚的东西时,事情变得严重起来。随着蔡的吼声越来越响,人们纷纷围拢了上来。众人歇斯底里般的反应使蔡捕役意识到,麻烦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他于是逮捕了正一,并说服众人散开。让他把正一拉了出去。然而,他并未将正一一直接带往衙门,而是把他,连同他那装有犯罪疑物的包裹,带到了座落于城墙下一条死胡同里的自己家中,超凡已被激怒,一直跟着蔡捕役,想讨回自己的行李箱。蔡捕役说:“你得找了那两个和尚来,才会给你。”超凡万般无奈,只好上衙门告状去了。

    蔡捕役继续招供道,当他带着戴上镣铐的正一回到家里时,便对他说:“现在没有人了,你就随便吐出几吊钱来吧,我就放你走。”可是,已经怒不可遏的正一却坚持说,他要正式去官府告状。蔡捕役开始殴打正一,但也没有什么用。他意识到,除非能证明和尚们真的剪了别人的发辫,否则他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不巧的是,巨成的箱子里只有一缕头发,而且,那头发还是直的,根本不像是从辫梢上剪下来的。于是,蔡捕役便在自己家里找到一撮旧头发,走到弄堂里正一看不见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头发编成辫予。为了使证据更充实一些,他又从自己的帽檐上剪下了一些纤维,把它们编起来,看上去就像两条小辫子似的。他又将这些匆匆伪造出来的证物,连同他自己的一把剪刀。放到了和尚的行李里(这样,包里就有四把剪刀了)。然后,他便押着自己的犯人前往衙门。

    在衙门里,正一尽管遭到了刑讯,却仍然不改他受到敲诈的说法。知县自作聪明地指出,正一和蔡捕役原本互不相识,两人之间并无芥蒂,所以,在蔡捕役身上找不到诬陷正一的动机。正因为如此,这个案子虽然经过了府衙的复审,亦未受到怀疑。

    现在,鉴于蔡捕役已招出此事是他作弊:曾按察使便将这个案子退回了萧山县衙门。蔡捕役被打了一顿,又被带枷示众,但最后还是被开释了——或许就此他便成了一个更为谨慎的公共秩序卫护者亦未可知。和尚们也获得开释,每人还分得了三千二百钱,以使他们在被打断的骨头未愈合前得以过活。

    公众的歇斯底里与卑劣的腐败现象结合在一起,几乎酿成了司法上的一桩大错。公堂上的用刑虽能逼人招供,却往往会因为受到指控的被告在上一级官府翻供而使供词难以作数。当某件案子达到省一级时,官员们因为远离肮脏的县府大堂上的种种压力与诱惑,对于被告的偏见也就小得多。谁说这是一件涉及妖术的案件?更有可能的是,这是由容易轻信的民众,受到贪婪的地方捕役中的恶棍以及无能的县府官员们的挑动,而造成的又一桩早已司空见惯的丑事。现在,省里的官员们很乐意于销掉这个案子。

    然而,公众恐惧的浪潮比之曾按察使及其同僚们所意识到的来得更为汹涌。就在巨成及其朋友被捕的当天,在萧山的另一地点,人们打死了一名走街穿巷的白铁匠,只因为他们相信在他身上发现的两张护符是用于叫魂的咒文。官员们后来发现,这只不过是两张用来向土地爷赎罪的普通符文,这位不幸的白铁匠则是在自己的祖坟砍树时才带上它们的。此前一周。在与德清交界的安溪县(这也是叫魂恐惧蔓延的中心地区),村民们怀疑一个带有生僻口音,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是来叫魂的,便用绳子把他绑在树上,殴打至死。①

    ①这两个事件中以私刑杀人者都被逮捕并以杀人定罪。我只是找到了安溪这一案例的初审与复审判决文件。见《刑科史书》,第2772卷,乾隆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第2781卷,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不到两个星期,浙江省叫魂的种种谣言便流传到了江苏。人们相信,以剪人发辫为手段的叫魂事件均是来自浙江的游方乞僧所为,而他们进入邻省就是来从事这种可恶勾当的,各地官府已处于戒备状态。过不多久,人们便发现了同样的怀疑对象。

    苏州的乞丐们

    苏州是中国最优雅的城市文化的结晶,也是中国首富江苏省省府所在地。1768年5月3日,当地的捕役抓到了一个外貌“可疑”的老年乞丐。抓他的理由是他为叫魂而剪人发辫。②然而,地方当局并未宣称偷剪发辫的妖术与辫子作为一种政治意象之间有什么联系。

    ②《江苏按察使司录呈长州县捕获乞丐陈汉如等一案全卷抄册》,载《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八月。这一本九十页的小册子登录了整个苏州事件,是省当局就陈汉如等人的案件全部记录向军机处提呈的报告。军机处及刑部对疑犯的翻查则在《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九月十七日)中作了小结。除非另外标明出处,本书关于苏州事件的所有赞料均来自这些文件。差不多同时,省内发生了另三个相近的案件:在昆山(4月30日)、苏州(s月14日)、安通(5月28日),所有被怀疑剪人发辫的人都遭到了暴民的攻击,并都被逮捕,但后来又都获得释放。因篇幅关系,我未将它们罗列于此。有关这些案件的概要,参见《朱批奏折》,第855卷第4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高晋)。

    在5月的这天早晨被押人捕房的这个衣衫槛褛的家伙名叫丘永年,苏州府人氏。他今年五十八岁,是一个失业的伙夫,一直“在外边走江湖”乞讨。4月26日,他流浪到了坐落于长江南岸的县城常熟,投宿于一处驿所。他在那里遇到了另两个像他一样靠沿路乞讨为生的无业游民:一个是陈汉如,二十六岁,本为苏州人氏,是失业的掸帚帽沿制作工;另一个是张玉成,四十一岁,从前是个卖咸鱼干的小贩。三人中,唯有张玉成来自外省,是从近四百里外的浙江绍兴沿着运河来到常熟的。在清中叶的盛世间,这三人都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小民。他们发现自己都要朝南往苏州而去,便于5月2日结伴同行。

    第二天,他们到了陆墓,这是苏州城北、大运河边的一个商业闹市。丘永年盘腿坐在路边,他的两个伙伴则到一家当铺乞讨。这时,驻防于苏州的两个捕役,在另两个从常州县衙门来的捕役的陪同下,把他抓了起来。他们发现,他的身上藏有一把刀子以及一些纸符。当捕役们盘问他时,人们围了上来。在旁观者中,有一个名叫顾正南的十岁男童,只要有人愿听,他便对人说,当天早些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辫子被人拉了一下,却没有看见是谁拉的。对捕役们来说,这就足够了。张、陈两个乞丐很快也被找到,并同丘永年一起被抓了起来。三人都按惯例受到了夹棍的伺候。面对着在自己身上被发现的同此事有牵连的证据,丘永年仍然坚持道,那把刀子是用来做兰花豆以供出卖的,纸符(每张上都印有“太平”两字)是用来贴在市场街道的各家门道上,再请人予以施舍的。三人都坚决否认犯有剪人发辫的罪行。那个男孩被带进来接受询问,叉重复了他的故事:

    小的今年十岁,在学馆读书。三月十七日(此处为阴历;阳历应为5月3日),小的回家往北走路,有一个人在小的背后把小的发辫扯了一扯。小的急回头看,那人已飞跑去了。小的辨子未曾剪去。适逢营里拿获这些人,叫小的去认。其时,小的在前走,那人在背后,没有看见他面貌。如今这到案穿黑服的陈汉如,好像是那人,但认不清切的。

    后来,疑犯们又被带到了县衙门,再次受到夹棍的刑讯。陈汉如表示,他对于“以药迷人”及剪人发辫这类的事一无所知:

    那孩子也供认不清。前蒙营里把小的踏过杠子,不敢妄认。现在膝伤未愈,况那兵快拿获小的细细查搜,并无带有违禁东西,就再夹死小的,也供不出什幺,求饶刑。

    最后,屠知县只好释放了他们。他在结案奏折中写道,这三人“均系无籍之徒,结伴求乞,并非善类。但各加刑鞫,俱无剪辫确据,即顾正男亦指认不清。所获纸符,验非镇压迷人之物,且未另有受害之人首报,似非扯辩正犯。①侯将丘永年、陈汉如、张玉成递回各原籍,交保安插,仍俟另缉正犯可也”。

    ①在官方文件中,被怀疑或指控犯有罪行的人通常被称为“犯”。为了保留中国法制服中对于被告这种带有歧视的味道,无论是直接或间接引语,凡在中文原文使用了“犯”一词时,我均相应地甩“cnminal”(罪犯)一词来表达。

    然而,公众情绪受到的干扰极为深广,使得屠知县不能认为案子就此已经了结。5月9日,他发布告示称:“本县访有剪辫匪徒,为害不法。”调查仍在继续。尽管乞丐们的罪行未获证实,但屠知县的告示要求那些也许曾受他们之害的人们不应畏惧可能会受到骚扰,而应挺身而出,对害人者及其谎言予以揭发。

    然而,人犯之一却未能获得释放。5月5日,那两个最初捕人的捕役(他们因而也在人犯被拘在县的整个期间负有看管他们的责任)报告说,张姓人犯正在发高烧,并已不能进食。屠知县立即下令找来医生为他看病。如果人犯在狱中死去,那便意味着繁琐的发文填表。同时,要是知县被发现有玩忽职守或虐待人犯的过错的话,还会受到罚俸的处分。可是,捕役们又报告道,张姓人犯的情况继续恶化,到了5月20日,他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医生发现,他脉息微弱,皮肤燥热,舌胎发黄。捕役们还报告说,虽经使用草药,却未见效果。当天晚上,病人就死了。

    一个乞丐死在狱中自然不会惊动什么人。虽然清代的牢房大概不会比当时其他地方的牢房糟糕多少,但即便对一位意志坚强的英国人来说,1860年在刑部牢房被短暂关押的经历,也算得上是一种考验了:监狱的纪律本身并不十分严厉。如果不是因为饥饿,臂上和腿上有镣铐与绳索之处引起的疼痛,脊骨上受到铁制颈珈的重压,爬来爬去的臭虫弄得到处感染,再加上犯人们不时会被带走遭到殴打用刑(当被送回来时,他们腿上和身上总是鲜血淋淋,虚弱得连爬都爬不动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切,狱中就没有什么别的太大的痛苦了。①一位中国文人曾在同一监狱被关押过一年(1712~1713年),他对同狱难友们的遭遇作过这样的描述:“他们原先的寝食习惯均被忽略,如果得病,亦得不到医药。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容易死亡的原因所在。”②现在,刚才提及的苏州这个张姓乞丐的案卷被人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各种证词,用以证明他的死因。证词中有来自狱卒的(“小的并没有把他凌辱”),有来自同狱囚犯的(狱卒“实无凌辱他的,情愿具结”),有来自县医的(“不治之症”)。还有来自验尸官的(“生前患病身死”)县里出资为他买了一口棺材,同时,他的原籍所在县也得到了通知,以备他的亲属会提出认尸的要求。

    ①洛赫的叙述,转引自博德:《十八世纪北京的监狱生活》,载《美国东方协会杂志》,第89卷第2期(1969年),第329页。②转引自博德:《十八世纪北京的监狱生活》,第320页。

    一个囚犯死了,另两个则因缺乏证据而获开释,这实在算不得是一件值得记忆的司法案例。然而,因为这样一件颇令人棘手的事终于得到了解决,屠知县却免不了感到如释重负。虽然为使自己不致在今后受到玩忽职守的指责,他必须发布那道关于这一剪发公案的公告,但他并不因此便认为有理由继续关押丘、陈两个乞丐。这只不过是一件荒谬的小事,只不过是一些在愚昧百姓中流传的迷信谣言而已。至于那个令人讨厌的孩子,也许只是在胡思乱想。

    死了一个囚犯?——可是囚犯死亡是什么时候都会发生的事。会因为此事而惹出别的麻烦?——可能性实在不大。

    胥口镇奇事

    浙江省湖州府的法云庵是净庄和尚居住并从事法事的地方,它正好座落在离吴石匠遭遇妖术事件处不远的南条河下游。①1768年春,又到了要到苏州为庙里补充供给(例如采备焚香之类的供品)并探亲访友的时候。净庄雇用了一位桃姓的船民,送他和六个同行的和尚乘船顺太湖东岸去苏州城。净庄和侍僧大来随身共携带了一千文铜钱。其他人身上则带钱不等。

    ①《录副奏折·法律·其他》,乾隆三十三年九月十七日(傅恒)。

    他们是5月4日(亦即乞丐们在苏州被逮捕的第二天)出发的。

    第二天下午,他们的船停泊于湖边的商镇胥口镇。净庄和尚与船夫上岸去置办食物时,在胥王庙歇脚休息。一位名叫张子法的渔夫进得庙来,问净庄是不是从湖州来的。

    近来,恐怖的谣言已使当地人相信,湖州来的和尚们正在当地剪取人们的发辫。难道净庄和尚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吗?张子法威胁说,他要抓住他们探个究竟,吓得净庄和船夫逃出庙来。张以为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也大喊大叫地尾随他们追出庙来。

    市场上的人群将这两人团团围住,并开始对他们拳打脚踢,使姚姓船夫受了重伤。

    一个匆匆赶来调查此事的捕役收缴了净庄的物品,对之并连同姚姓船夫船上的行李物品一起,进行了搜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诸如剪刀等剪人发辫的工具,或是用来害人的迷魂药粉,等等)。然而,周围的人们是如此激愤,使他实在不敢擅自放走这些人。于是,他押着净庄、姚姓船夫、原告张渔夫以及其他和尚上了船,启程前往位于去苏州水路中途的木渎镇上的县丞衙门。

    天黑后,船停泊在木渎镇码头。捕役将其他人留在船上。自己押着净庄和尚去衙门。路上,他曾停下来向当地的兵营报到。到了衙门,他发现县丞出去了,便又押着净庄回到了营房。此时,在当地市场上,人们已得知剪人发辫的和尚被逮捕的消息,于是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聚集到了码头上。一批以唐华和李三为首的当地泼皮发现船上还有几个和尚,便将他们和船夫一起拖上岸来,带到了兵营。,当天深夜,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上了船,偷走了那几个过路和尚的钱财衣物,姚船夫的船也被毁坏了。

    现在,捕役开始担心,如果这几个嫌犯在木渎镇停留更久,恐怕会惹出大麻烦来。于是,他另雇了一条船,连夜将这批可怜的人送往苏州,让吴县知县亲自审理。因为缺乏剪人发辫的确切证据,知县判定,净庄及其同伴不过是几个守规守矩的和尚。他还进一步判定,张子法作为此事的肇始者,应对整个事件负责。可是,和尚们对自己仅仅获得了开释却并不感到满足。他们又越过知县,直接向知府衙门告状。要求对他们失落的钱财与衣物进行赔偿。尽管并无证据表明张子法本人偷过任何东西,知府仍命令昊县知县将他扣押起来,并强令他归还和尚们的钱物。

    官僚机制对妖术的处理

    1768年蔓延于中国东部与中部的大恐慌是以各地有关妖术的种种信念为丰富的养料滋生而成的。从细微末节来看,地区间的情况并不相同,但各地的信念中都包含有以下一些要素:在某种条件下,人的魂能够同拥有魂的躯体相分离;一个人若掌握了另一个人的魂,便可以利用它的力量来为自己谋利;若要偷取别人的魂(亦即“叫魂”),可以通过施展妖术来实现,或者可以对着已从受害者身上分离出来的某种实物(例如男人的辫梢或女人的衣襟)念咒,或者可以把受害者的名字放在一根将要打入地下的桩子的上面或底下,并在打桩时念诵受害者的名字;通过向受害者撤出粉状的迷药,可以使他在被剪去发辫时无法抵抗;受害者极可能是男性孩童;受害者会得病或死去。

    在一个通过父系继承,婴儿死亡率又极高的社会里,对孩子(尤其是男童)的保护,是生活中唯此为大的事情。在清代,人们对大多数疾病的原因还不甚清楚或存有误解,因此,当孩子患病的时候,便不能排除这是否因妖术引起的可能。那些本来便与超自然事物打交道的人(如和尚与道士),在人们按情理的推想中掌握着操纵超世俗事务的种种手段(例如,大概是从密书中抄录下来的符文咒语),也就最有可能是妖党术士一流了。

    那么,省里的官员们对这一切究竟是如何看待的呢?这里存在着三种可能。官员们可能相信,关于叫魂妖术的种种流言纯属胡说八道,根本不曾发生过这种事;他们也可能认为,尽管一些犯罪分子也许真的会剪人发辫,或会将人名打人桥桩。但这充其量只是民间的一种迷信行为,并不真能达到叫魂的效果;最后一种可能是,官员们不仅相信有人在从事叫魂妖术,而且也相信这种妖术确已害过人或可以害人。

    通过省里官员们处理春天的妖术事件的方式可以看出,他们既因责任所在而需谨慎行事,却又对不可知论不以为然。要在两者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使他们颇感棘手。当叫魂的疑犯被带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必须进行细致的调查。归根结底,面对这种为民众所深恶痛绝的罪行,又有哪个知县或按察使敢抱一种玩世不恭的嘲笑态度呢?正如读者在本书第四章将看到的那样,一系列在形式上相似的妖术行为均为刑典所禁,这就使情况更是如此。同时,也许妖术真的是存在的,尽管可能性很小,可又有谁敢担保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呢?但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肯定还是因此而引发大恐慌的可能性。如果坏人试图施行妖术。他们实际上便已经在民众中触发了危险的恐惧感,因而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但到头来,所有的妖党疑犯都因为证据不足而获得释放,反倒是那些对他们提出指控的原告却因为成了笨蛋或作假者而陷于难堪。当官员们在审讯大堂里站起身来时,一定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在他们退堂后下去用茶时,一定感到自己对于无知大众的轻蔑态度本来就是有道理的。

    可是,民间的恐惧难道就此便止息了吗?这实在不太可能。

    不管判案的官员对妖术的存在信与不信,受到惩罚的是原告而非被告这一点,已使他看上去是对妖术手软。不管特定的官吏有着怎样的精神状态,官府在面对困妖术而引发的歇斯底里时,其反应总足要把案子从街上转移到官府大堂上来。若在某人的管辖范围内发生了公众动乱,那便是此人无能或无知的铁证。这比之未能完粮纳税更确定地会摧毁一个人的仕途生涯。虽说以私刑处死一个陌生人可能会使一大群人平静下来,但没有哪个官员愿意让自己的业绩中染上这样的污点。当然,根据《大清律例》,某些弄神弄鬼的行为是杀头之罪,一个妖党疑犯因而是可以被起诉的。但是,既然所有判处死刑的案子都要受到直到最高一级官府的复查并最终要由皇帝本人过目,那么,证据还是要充实一些才好。如果在这些复查中发现了作假或毁谤的情况,唯一的补救办法便是惩罚原告与释放被告,以此对民众中不负责任的言论和无法无天的暴行提出警告。然而,要阻止公众为对付妖术而大动干戈,也许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根据其他文化所提供的例证,如果政府因为认为妖术不可知或不可信而禁止老百姓以暴力来对付它,则其声誉就会受到严重的损害。纳瓦霍人曾抱怨说,白人当局不仅禁止他们杀害巫师,甚至“对那些在我们看来已犯下了最严重罪行的人们也不予以惩罚”。①在现代,东非的一些政府曾对民间某些对付妖术的措施(例如通过毒物进行裁决)予以压制,其付出的代价则是被指责为“同罪恶站到一起去了”。②从维护政府公共形象的角度来看,最聪明的也许是乌干达的那种解决方案。在英国的管辖下,那里有一个法律,对为了威胁对手或为了制造一种使别人展惧自己的名声而“假冒”为巫师的人,要予以惩罚。在这个事例中,政府并不承认自己相信巫术实有其事,但却表明自己是在同假冒从事巫术的行为作斗争。可是,普通乌于达人却并无能力分辨什么是假冒的巫术,什么是真正的巫术。结果,那些有巫师嫌疑的人便被强行带到当局关押起来。③正如我们以后将要看到的那样,《大清律例》中有关反妖术的条款同乌干达的不可知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①克拉克杭:《瓦瓦霍的巫术》,波士顿1967年重印本,第116页。②米德尔顿和温特编:《东非的巫术与妖术》伦敦1963年版,第21页。参见该书《序论》③倍蒂:《班洋罗的妖术》同上书,第27~55页。

    由于事情大概本来就该是那个样子,省里的官僚们一定觉得自己的公堂在处理1768年初的这几个案子时还是相当顺手的。吴石匠受到的诬陷以及蔡捕役的贪赃枉法不是都被揭穿了吗?那几个在胥口镇和苏州事件中受刭诬告的人不是也都被开释了吗?还有,民众不是也都受到了恰当的警告,即他们不应匆忙不迭地对别人提出控告吗?虽然说,当皇帝在循例审阅因杀人而被定罪的案子时,那种对形迹可疑的流浪者动用私刑的情况最终是会引起北京的注意的,但至少在当时,还没有什么真正与妖术有关的案子值得劳动皇帝的大驾。

    然而,对于妖术的恐惧依然深深地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难道竟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人们不受这一灾祸的危害?公众所得到的保障实在是太少了!到6月21日,大恐慌已经越出长江下游的各个省份而扩散到了近千里外的上游城市汉阳府。在那里,一大群在街头观剧的人抓住了一个可疑的“妖人”,将他殴打至死,然后叉焚烧了他的尸体。①

    ①《朱批奏折》,第865卷第1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定长)。读者也许会对我用“大恐慌”一词感到不解。我使用这一词是经过考虑的,因为这是西方的观察者们在其他的场台看到这种现象时所用的词。《字林西报》的一个记者曾在1876年亲眼目睹了一件由剪人发辫而引起的恐慌(参见第十章),他写道:“从上星期五起人们在这里(武昌)看到的骚乱”是由一种认为剪人发辫者就在户外,而受害者在三天内就会死去的信念引起的。“消息的流传使大恐慌蔓延全城……可以看到,人们脸色凝重,在街上行走时,有人将辫子由肩上拖到胸前,有人则将辫子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遇到外国人或任何看上去可疑的人时,都会显得相等不安……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衣领上挂有一个装有符咒的红袋,或者将符咒写在一块黄布上,再系在头发上。”(《字林西报》,1876年8月4日,第119页)

    第二章盛世

    当妖术大恐慌冲击到大清帝国的时候,这个中国的末代王朝尚未露出衰败的迹象,而仍然处于为人称道的“盛世”的顶端(所谓“盛世”,是一种惯用的说法,常被人们当作德政的护符,用来装点官方文件)。然而,关于世间存在着妖术的可怕意念,却从社会的各个层面都反映出来。在妖术恐慌所波及到的省份,居住的人口比当时整个欧洲的总和还多,不少人被搞得丧失生命或身败名裂。可是,从总体上来看,它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危害又远不及十六、十七世纪席卷欧洲的巫术大恐慌。为什么妖术恐慌在中国带来的危害如此有限?正如同这场恐慌究竟因何发生一样,这是一个颇值得深究的问题。

    整个社会竟然感受到同样的危险,下层的民众与上层的权贵竟然受惑于同样的不测,这本身就暗示,社会上存在着一个有着紧密内在联系的文化网络。然而,农民、官僚和皇帝的生活方式不同。他们需要考虑的主要问题也不同,妖术恐慌对他们形成的冲击也就不尽相同。在这里,统一性与多样化是并存的:在这个国家里,一方面,形形色色的事件分别发生在最高层与最底层,但它们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互联系;另一方面,社会就像一面多棱镜,将人们对叫魂的看法以各种各样的色彩反射出来。

    弘历治下的镀金时代

    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成就是以国内和平为基础的。此前,中国本土发生大的战争还要回溯到1681年。亦即弘历的祖父玄烨平定三藩之乱的时候。1683年,当清军征服台湾之际,中国的沿海地区也安定了下来。和平孕育了中国历史上就人口增长与商业扩展而言最为伟大的时期,然而,要追溯这一时期的渊源,却必须回到满清征服中国以前的年代。当十七世纪到来的时候,由美洲引进的各种新作物(玉米、甜薯、花生、烟草等适于在干燥高地上生长的作物)早已由那些打破了中国种种内部疆界束缚而迁徒他乡的人们移植到难以灌浇的山坡地上。到了十七世纪下半叶,征战年代人口锐减的现象已经扭转,导致现代人口激增的环境已经形成。有人认为,在整个十八世纪的过程中,中国的人口数翻了一番。以人数不断增加的大众百姓为服务对象,一个稠密的农村市场网络应运而生。虽然还谈不上城市化,但尘土飞扬(或泥泞不堪)的区域性小市镇却不断扩散发展,并在实际上使得每一个中国农民都接触到了地区性的交易体系。人们处处都在使用货币:来自西属美洲的白银推动了土地与劳动力的自由买卖。当时,西方人自己的工业革命尚处于起始阶段,在他们看来,中国的商业活力与人口增长正在创造出一个既生机勃勃又相当稳定的社会。①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黑色妖术的阴影正在1768年早春蔓延开来。

    ①韩书瑞和罗斯基:《十八世纪中国社会》,耶鲁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该书对关于这些趋势的学术研究做出了出色的概述。

    一个令人鼓舞的故事

    对于中国的历史学家们来说,描述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比之探讨进入十九世纪后中国的衰落、破败、孱弱以及无所作为,是一种令人更为振奋的经历。②生活于十八世纪的中国人,在一个稳固而有效的政府治理之下表现出了经商办厂的天才,因而受到了整个世界的称道。中国历史学家在研究这一段杜会史时。其基调是明快的,有时甚至是歌功颂德的。西方历史学家对探讨这一“经济活动的新的与更高的形式”也表现了极大的兴趣。③

    ②新近出版的一本书目,在中国帝制晚期经济发展的类别下(有一个时期,这被称之为“资本主义萌芽”)共列出了中国大陆地区1951至1984年间发表的565篇论文,26本专著,7部资料集。参见田居俭、宋元强编:(中国车资本主义萌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1016~1063页。③韩书瑞和罗斯基《十八世纪中国社会》。第100页。

    确实,研究者们为中国当时的经济发展描绘了一幅繁荣昌盛的图景。十八世纪蓬勃发展的商业活动早在满洲征服前便已打下根基:中国的货币当时由银、铜两种金属构成,而两者的供应量均不断扩大,从而为持续扩展的国内贸易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使之不再局限于中国的主要经济地区。国外贵金属的进口和国内贵金属生产的增加都造成了货币供应量的增长。白银和铜源源不断地从国外流人中国,以换取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外部世界所需的其他产品。交换过程变得更有效率,从而使得农民能够专职从事商品化的作物生产,并促使手工业得到迅速发展。政府则利用货币流通的加速来推行大规模的税制改革。①这种发展图景,早在十六世纪末便可以看到,而当整个国家从明朝的崩溃与满清的征服中恢复过来时,又在更大的规模上出现。随着白银的输入,物价缓慢而持续地上升。但一般来说,这对于经济发展是有利的:它不仅使农民在出售农产品时更有利可图,而且也增强了他们的纳税能力。在十八世纪的长期通胀过程中,投资者十分活跃。②这就是我们能够为这个充满活力却又闹闹烘烘的时代描绘的图景。那么,这一切究竟对人们的社会态度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为了对1768年这场大危机的背景有更好的理解,对此进行探讨是至关重要的,而我们对这一点实在是知之太少了。我们的探讨将从长江下游地区开始,因为这里正是叫魂危机最初发生的地方。

    ①艾特韦尔的著作为人们理解晚明经济中白银货币所起的作用打开了通路。尤其请参见他所著《关于中国与日本“十七世纪危机”的一些观察》,载《亚洲研究杂志》,第45卷第2期(1986年),第224页;以及他的《关于白银,对外贸易以及晚明经济的笔记》,载《清史公报》,第3卷第8期(1977年),第5页。关于货币供应及其在十七世纪的影响,参见魏斐德《中国与十七世纪的危机》。载《帝制晚期的中国》,第7卷第1期(1986年),第1一26页。关于清代货币供应的一般情况,参见傅格尔:《清初中国的中央货币政策与云南的铜矿生产,1644-1800年》,哈佛大学东亚研究委员会;林满红:《货币与社会:十九世纪初中国的货币危机与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哈佛大学1989年博士论文。②韩书瑞和罗斯基:(十八世纪中国社会),第222页。

    长江下游社会

    这个地区位于中国的东部与中部,通常被称为江南地区,是现在被我们称为长江下游的大地区的繁华核心。在分省地图上。这一核心区域包括江苏南部,安徽东部的一角,以及浙江北部。①人们常常以这个中国最发达的经济区域为背景,对十八世纪中国的商业扩展进行论述。中国最为繁荣的地区经济已在这里存在了七八百年;诸如商品化的农作物生产以及专门化的市场之类构成中国帝制晚期经济的特点,也在这里最清楚地表现出来。事实上,由于这个地区内各地的经济都达到了高度的专门化,以至于粮食产量过低,难以满足当地人口的需要。于是,江南的许多城镇成为大规模地区间谷物交易的集散地。进入十八世纪后,每年都有足够为三四百万人食用的稻米从长江中上游各省运往苏州、松江和太仓周围的各个商镇。②这些稻米最终将抵达遍布华东的各个缺粮地区。

    ①由施坚雅所提出的地区性体系的分析方法,是当代影响最大的方法上的尝试,其目的在于能够对中国经济作功能上的区分,同时将这种区分同政治行政体系联系起来。参见施坚雅:《十九世纪中国的地区性城市化》,载施坚雅与艾尔文编:《帝制晚期中国的城市》,斯坦福大学出版杜1977年版,第211~252页。②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杜1988年版,第61页。

    据十八世纪初叶一个观察者称:福建之米,原不足以供福建之食,虽丰年多取资于江浙,亦犹江浙之米,原不足以供江浙之食,虽丰年必仰给于湖广。数十年来,大都湖广之米镇集于苏郡之枫轿,而枫挢之米,间有上海、乍浦以往福建。故岁虽频裢,而米价不腾。①在制造业方面,江南财富的基础是纺织业。长江下游生产的纺织品在全国均有市场。丝绸是领衔的出口产品,为生活日益奢华的官僚及学界与商界上层人士所穿用。这一规模宏大的工业是以数以百万计的农民家庭的手工劳动为基础的。江南社会已经高度商业化,其市场网络则与农民的家庭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说那里存在着“与世隔绝的”或“单个的”地方经济(这里指的是过去人们对于中国乡村的一些错误看法),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极而言之,乡村与市镇的结合,也意味着它受到了手工业的某种支配。在这个人口高度密集的地区,要使得依然不断增长的人口能够在一再缩小的耕地面积上生存下来,家庭的每个成员都不能闲着,而必须为市场生产一点什么东西。

    ①蔡世远认为,政府应当放开对于福建稻米出口的限制。令人遗憾的是,米价的稳定并未能持久。转引自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第63页。

    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十五世纪就有人对于纺织业的生活作过这样的记载:纺织不止乡落,虽城中亦然。里妇晨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明旦复抱纱以出,无顷刻之间。织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寐者。田家收获,输官偿息外,不卒岁室庐已空,其衣食全赖此。②

    ②《正德华阳县志》,转引自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第17页。

    中国帝制晚期这种乡村与市镇之间存在紧密联系的社会特点,不仅反映在已经高度商业化的江南,也在其他一些并没有那么发达的地区表现出来。①在这一时期的经济中,白银与铜钱之类的货币充溢,这不仅使得进出城市的人口流动成为可能,甚至还成为一种必要。事实上,每个农民家庭都在当地市场上从事交易,同时又通过当地市场与地区性乃至全国性的市场联系在一起。对处于前现代的中国工业来说,这意味着,即便没有大规模的城市化发展,人们仍能从事广泛的、高度理性化的生产活动。虽然,在像南京这样的地区性大都市里,确实有着不少大工场和大批城市劳工,但普遍存在于各地的,则是一种复杂精细的外包工制度,其基础则是由缺地农民的妻子儿女们所从事的手工劳动。他们可以居住在自己的村子里!,同时却直接参与大生产体系的运作。

    ①对于“标准的市场化社区”的经典描述,是以施坚雅在成都平原所作的实地考察为基础的。虽然其他地区的情况肯定会有所不同,但“市场化社区”作为一个概念已为关于较早时期的历史研究所证实。参见施坚骓:《乡村中国的市场与社会结构》(第一部分),载《亚洲研究杂志》。第24卷第1期(1964年)。第3~43页。

    劳动力的解撤

    十六世纪以来的商业发展是伴随着一个更为自由的劳动力市场的出现而来的。土地的租赁正朝着地主与佃户之间长期契约关系的方向变化。到十八世纪,永久租佃权已在一些地区出现(在一种双重产权制度下,不同的人可以分剐拥有田面与田底的产权)。明朝初年曾实行过一种世袭身份制度,数以百万计的人均需特别注册,并被迫在特定的行业中为政府工作。满清征服中国后不久,这种制度便被正式废除了。最重要的是,从十六世纪开始的税制改革,通过特地税与劳役税合并、统一以土地为基础收税,完全废除了平民百姓的强迫劳役义务,政府则转而通过雇佣劳力来获得劳役服务。确实,到了十八世纪,挣取工资的劳动力已成为商品化经济的一种既显而易见又必不可少的基础。

    这种形式上平等的精神,本已受到了经济的强大推动,又在清政府于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宣布实行“除贱为良”并推行百姓平等的一般性政策时进一步体现出来。我在上句话中强调“百姓平等“,这是因为十八世纪的中国仍然是一个等级差别极大的社会,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同其他人是相互脱离的。可是,通过这些法令而获自由身份的人数虽然很少,但由于其象征性的意义,却使得采取这一行动显得相当值得。很显然,“除贱为良”的目的在于通过废除平民中的“贱人”身份,使得“臣民”这一群体不因其中特殊下层社会集团的存在而显得杂乱无章。对于这些法令为什么会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发布的确切原因,我们仍不很清楚。但从更一般性的角度来看,这肯定同满人对汉人上层地主的不信任有关(这些被解放的奴仆正是依赖这些上层地主为生的);同时,这样做既是对汉人长期以来划分社会等级的做法的一种嘲弄,也表达了征服者的某种“仁慈”,从而使得满清政权能够更好地高居于相对来说已无显著差异的芸芸众生之上。给予平民以形式上平等的做法。同清代第三位皇帝——弘历的父亲胤禛的专权行为与理性思维风格是一致的。“除贱为良”法令所使用的语言暗示,诸如山陕乐户或安徽伴当之类的奴役状态的存在,并没有历史上的特殊依据,因而,在宏大的清帝国面前,所有的平民本来便是平等的。在写到广东省被人视为卑贱的船民胥户时,胤禛宣布道:“胥户本属良民,无可轻贱屏弃之理。”

    新近的一本研究著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最重要的是”,当这些人获得自由身份后,“便可以利用扩大的劳工市场,并且随意改换雇主”

    在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西方人看来,不受约束的劳工市场,以及个人依赖他人程度和受奴役程度的下降,都是极富号召力的现象,并与“自由”与“进步”联系在一起。但它们对于一个生活于十八世纪的中国人的心态所发生的影响,却可能不尽相同。勿庸置疑,对于那些正为能在小块土地上生存下去而挣扎奋斗的家庭来说,它们亟需出卖多余劳力以使家人不受饥饿之苦,因而对此是欢迎的。对于无地的农民来说,这使他们有了在自由市场上通过被雇为农工而生存下去的希望。对于一部分既有能力又有运气的无家可归者来说,这甚至使得他们有可能摆脱卑贱地位,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这本来是不对“贱人”开门的)而获得上流人士的身份(1771年的一个法令对这种新贵的情况作出了规定,“以报告改业之人为始,下逮四代”,“方准报捐应试”)。然而,使人怀疑的是,那些奴仆们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获得了自由”?甚歪在半个世纪以后,徽州地区形同农奴的佃农要拥有这种由皇上所准给予的自由,仍然会遇到麻烦。

    一位历史学家指出,用金钱赎身的条款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大大超出了佃农们的能力,况且,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们、一旦赎身也就失去了生计。

    可以肯定的是,存在于十八世纪经济“自由劳工”现象背后的是买方市场这一事实。在江南这个人口日益拥挤的地区,对工资劳工来说,“自由”意味着他们能够将自己的家庭同本书刚刚叙述过的江南地区棉布生产的体系挂起钩来;“自由”意味着他们可以离开某个压榨人的地主去寻找另外的雇用机会;大概,“自由”还意味着他们可以加入政府为完成各种工程而雇佣的劳-工大军,或可以在内河船埠以及外贸海运码头找到工作。但是,在这个经济成长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根本找不到买主来购买他们的劳力?这些人又该干些什么?

    民众意识中的盛世

    乾隆年闯的中国,经济确实是生气勃勃。然而,它对社会意识有着怎样的影响,却是一个实际上未经探讨的问鼯。社会传播就是一个例子。密集的商业网络在十八世纪的全景中占有重要地位,并几乎使每个人都同某一市场有着固定的关系。关于各种地区性与全国性事件的消息见闻,也沿着连接各个村庄与各个市镇的商路,随着商品和外出旅行者流传开去。那种在今天的中国作为对于由政府控制的新闻媒体的补充而显得特别重要的“小道消息”,在帝制晚期便已经有了发展。而且,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中国各地的“小道”即便在那个时代便已同地区性和全国性的信息网络联系在一起。关于别的地方存在着什么机会、或有着什么危险的消息,是当时中国村民(更不必说城里人了)的日常生活中须臾难离的。我们最难以判断的,是“盛世”在普通人的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对于生活正向何种方向发生变化,是变好还是变坏,是变得更安全还是更不安全等同题的态度,同我们期待在经济发展时会发生的情况?可能大相径庭。从一个十八世纪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商业的发展大概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致富或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着在一个充满竞争并十分拥挤的社会中,他的生存空间更小了。商业与制造业的发展使得处于巨大压力下的农村家庭能够生存下去,但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最大限度地投入每个人的劳力。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当时经济的生气勃勃给我们以深刻印象;但对生活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活生生的现实则是这种在难以预料的环境中为生存所作的挣扎奋斗。谈到十八世纪晚期的意识,又带出了两个更大的问题:第一,不管中圉的经济成长从绝对值来看给人以多么深刻的印象,它是否能够抵消中国人口的巨大增长?第二,存在于地区间的不平衡发展,又对人们关于自己生活安全的看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人口、物价与金钱

    1748年稻米价格的猛涨向全国性的官僚机构敲响了警钟,并立即对民间的秩序产生了令人担忧的影响。在苏州和长江下游其他一屿向来从上游进口稻米的城市发生了暴乱。然而,帝国各地的官员们对于米价上涨与人口压力之间的关系,并非一无所知。陕西巡抚陈宏谋写道,米价上涨的根源在于人口与土地之间比例的长期变动。“米价日增,原非一时顿长,实由生齿日繁。……各省沃土皆已开垦,山坡水滨,旷土尚多,但地气浅薄,种一年,需歇一二年。”一位有经验的官员汪辉祖曾就这些情况对他的家乡萧山(毗邻杭州,二十年后将成为叫魂大恐慌爆发的地方)所产生的影响作过评论:“忆十余岁时,米价斗九十,或一百文,间至一百二十六文,既讶其贵。乾隆十三年,价至一百六十文。草根树皮具尽。地中产土如粉,人掘之以资生,名日观音土,有食之死者。”

    这不是一个短期性的问题;稻米价格在十八世纪的整个下半叶持续上涨。然而,它对地方社会的冲击却显然困货币供应的增加而得到缓和。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起,中国业主开始在安南开采银矿;同时,作为对中国货币的支付手段,墨西哥银币加速流入,扩大了白银的供应量。根据一个权威性的估计,在1752~1800年间,中国的白银供应量增加了大约二亿七千四百万墨西哥银元。然而,正如下表所示,白银流入的急剧增加发生在进入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乾隆初年,白银供给的减少可能使得要在人口增长的压力面前维持生计变得更为困难。而白银供给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突出增长,以及在整个十八世纪八十年代的力量聚集,又使得当时的人口虽十分密集,却仍有可能出现繁荣。然而,由白银所带来的利益只是缓慢地渗入到地方社会中去。就长江下游而言,转折点看来出现于1780年左右。至少,对这个关键性的地区来说,与质量有关的证据显示,十八世纪为人称道的“盛世”的开始不可能大大地早于这一时间。使我们了解到肖山方面情况的汪辉祖写道:“十余年来,此(米价昂贵)为常,或斗二百钱,则以为贱矣……夏间,米一斗钱二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对此应作何解释?汪辉祖认为,这是因为大约在1780年以后,通货膨胀已不仅仅局限于人们对之很敏感的稻米价格,而是扩展到了所有的商品上:过去,稻米价格虽高,其他商品的价格却不受影响,“今则鱼虾蔬菜无一不贵,故小贩村农俱可糊口”对这种转变的一种解释,便是货币供应总量的增加。当每个人手里都有更多钱时,商品出售者就可以对所自有种类的商品都开出更高的价格了。虽然证据尚不很多,但汪辉祖的记述为根据白银供应的数据作出推断提供了可信的地方性实例。要更全面地理解十八世纪的经济变化(尤其是人口增长和钱币的较易获得)怎样决定人们对周围社会环境的认识,必须要从事更多的研究。首先我们必须做到分期准确:是周围发生的哪些变化使得识到他们生话中的机会发生了变化?如果汪辉祖对于时间问题的感觉是对的,那么,我们在1780年以后所看到的便不过是一段短暂的幸事。“盛世”的真正繁荣从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延伸到了十九世纪的头五年(其时,世界性的白银短缺降低了国外购买中国货物的能力——而大约与此同时,鸦片的进“又导致了白银的灾难性外流,并造成了我们历来将之与近代的开端联系在一起的全国性的心理沮丧)①。如果情况正是这样的话,叫魂危机恰恰发生在十八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货币供应的增长已开始缓解人口压力的前夕。在长江下游人口过于密集的地区,稻米的价格对普通平民百姓仍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在1768年,外部世界还只是刚刚开始在为中国人口的巨大增长支付账单。

    ①虽然据彭信威的图表(参见第45页)所示,白银输入的负增长始于1821~1830)年间,但这一数字(来自东印度公司的记录)未将当时时正勃勃发展德鸦片走私包括在内,因此,白银的倒流也许在至少十年前便已开始了。

    不平衡发展

    如果说,就连高度发达的杭州地区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前亦已经历了某种程度上的困难时期,那么,偏僻的山区又如何呢?人们无需远离已经商业化的中心地区,便可以看到赤贫、失业与秩序的混乱。距叫魂危机的发源地德清县大约一百三十里处,恰恰是在长江下游的核心苏杭地区的边缘,两个相互毗邻的政区代表着两种形成鲜明对照的情况。广德是安徽省的一个州,坐落于距太湖西岸大约百里处。②浙江安溪县是广德的东邻,有水道与大运河相连,丝绸工业极为发达,甚至使桑蚕的养殖扩展到了该县的山区各乡。然而,除了长江下游各山区县份所共有的人口流入现象以外,经济发展却绕过广德而去。1739年,李姓知县奏请皇上豁免当地的粮贡,以便将之用于补给当地的赈济粮仓。他写道:“窃照广德一州,僻处万山之中,与徽郡接壤,可耕之田无几,兼以水少潍汇,田皆瘠薄。而生长其地者,既无车牛服贾之人,又乏百工期口之术,所赖存活惟望岁耳。休养日久,生齿浩繁,岁丰一年之收,仅支一年之食。上年偶值偏灾,?粥不敷。”由于用于运输的道路失修,难以及时从别处购来粮食。如果官方从当地购粮以充实赈济粮仓,则会给当地人造成极大的困难。就在当年夏天,人们便曾因为洪水的威胁而陷入一片恐慌,并将谷物囤积储藏起来。李知县的结论是,在整个江南地区,没有哪个政区在为民觅食上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

    ②一个州可以被视为一个县级单位,尽管在行政体制中,它的地位要稍微高一些。

    此外,我们还知道,尽管官方一再禁止,广德溺杀女婴的比例仍然高得异乎寻常。这一长期遭受灾害的地区是否与别处有特别的不同?虽然这可能是一个特别糟糕的个案,但广德的生态环境却并非独一无二。层层叠叠的小山脉在北边构成了一道长达五百余里的屏障,处于丘陵地区的各县东北起自太湖附近,西南抵达江西省界。颇有意思的是,社会史家们通过来自位于这一地区西南角的徽州商人在全国范围内取得的成功,来说明清代的商业生活是何等生气勃勃。然而,徽州本地的经济,却与我们刚刚作过描绘的广德的情况非常相近:这里地处丘陵,土地贫癣,因沿海地区过于拥挤而离乡背井的无地农民来这里安身立命,这是一个相对来说尚未商业化的农业地区。在徽州,存在于那些长期定居此地、以务农为生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一种近于农奴制的体系之上的,这同平原地区自由发展的农庄经济形成了生动的对照。从整体上来说,由于受到将一直持续到下个世纪的移民浪潮的影响,这一地区的人口数目大大膨胀。①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名士汪士铎曾作为难民生活于这一地区(徽州府绩溪县),他对当地的情况作过这些的描述:长期贫困,人口过多,基本商品缺乏。尽管女婴被溺杀的比例甚高,由于人们成婚的年龄极早(甚至达到了男子“三十即可为祖”的程度),人口增长仍在继续。他所记述的这个县份,出口茶叶、术材制品,偶尔还出口贵金属和铅。但这里的基本状况却是糟糕之极:“环县皆山,力农者层累而上,尺耕而寸刈之。旱则忧槁,雨则忧冲。虽终岁勤勤而衣牛马之衣,食犬颞之食。”④虽然绩溪是地区性市场的一一个组成部分——正是由于核心地区的商业化发展,才使得绩溪的少数出口商品有可能得到出售——但绩溪及其周围的地区却同苏州与杭州所处的那个世界形成了惊人的对照。当那些大都市受到困难时期的冲击时,绩溪一类的内地县份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

    ①1843年的一份报告提及,来自更为贫穷的浙江西南各府的流民,正大批涌入广德~徽州的丘睦地区,成为生荒地上的“棚民”。许多流入此地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也许便如我们以下将要叙述的那样,构成了那一大群在十八世纪的广德四处游荡的乞丐暴民《大清会典事例)。第158卷第296页。

    在论述十八世纪的经济时,没有人能够抹煞存在于中心地区与边缘地区以及富庶的三角洲与贫瘠的山区之间的巨大差异。与经济地图上这一倾斜趋势同时而来的则是人口的持续流动:移民与过客,商人与江湖骗子,僧人与进香者,扒手与乞丐,拥塞在十八世纪的道路上。人们外出旅行,有的是为了雄心勃勃的事业,有的是基于献身精神,有的则是出于绝望与无奈。由旅行者汇集而成的人流,不能不对人们的意识发生影响。①向外部与下层的人口流动有关叫魂的怀疑都集中在流浪者身上,包括陌生人,没有根基的人,来历不明与目的不明的人,没有社会关系的人,以及不受控制的人。最有可能沦为暴民私刑和官府堂上刑罚受害者的,是和尚和乞丐。如果我们考虑到和尚其实也是一种乞丐,那就可以说,被怀疑从事叫魂的人都是乞丐。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①谷井俊仁在当时主人的笔记文章基础上,就十八世纪旅行者们拥塞于中国道途的情况描绘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图画。他的主要观点是,剪人发辫者很容易地便可以四处走动,而官方要发现并抓住他们却难上加难。参见各井梭仁:《乾隆时期一桩影响广泛的犯罪事件及国家的对应——关于削辫案的社会史素描》,载《史林》,第70卷第6期(1987年44月),第33—72页。

    为什么他们会使人产生恐惧?

    人口增长与生态环境变化。十八世纪期间,中国的人口大约翻了一番,从1700年的一亿五千万左右增加到了1794年的三亿一千三百万左右。这一增长的前提,是中国发展出新的方式,或是开发出新的地区使得人们能生存下去。在这些方式中,包括从新世界引进的诸如玉米和甜薯一类的作物,从而使得山地也能为移居那里的人提供生计。这还包括大规模的国内人口流动,尤其是人口向着因征服时期的内战而人数锐减的四川地区迁徒。人口还移往处于长江与汉江流域的高地,移往满洲,移往很大程度上仍由土著居民居住的台湾,以及移往海外。在中国各地,人们都存向上或向外移动。曾经长满树木的山丘被开发成为勃勃发展的甜薯和玉米农场,直至山地因水土流失而变得不可耕种。十八世纪期间,可耕种土地到底有多大扩展,还难以计量。但有人认为,直到1800年这种扩展仍在全国范围内同人口增长保持着平衡。所有这一切,可以看作是人们意志与行为的成功,但同时也是生态环境的灾难——因为,中国山地的泥土都渐渐地被冲刷到江河中去了。

    我们应该把乾隆年间的商业看作是汲取不断增长的劳动力的蓄水池。它使得只有小块土地的家庭能通过出售家中妇女与孩童的手工作品而得以生存。但是,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无论是商业的扩建还是向外部的移民都不能使每个人都得到关照,总有一部分人会被完全排除在生产性经济之外。他们的出路,并不在于向外迁徒,而是向社会的下层移动,沦为乞丐之类的社会下层阶级。我们尚未掌握什么可靠的方法,能够对时值盛世而离乡背井的人数及其背景情况作出精确的判断。对当时人口进行登记。

    的种种措施,并没有将无家可归者包括在内。过了一个世纪后,在十九世纪的经济危机期间,不少观察家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有很多人四处流浪。相形之下,十八世纪看上去就像是黄金时代。①然而,尽管对流浪人数的看法不同,早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社会便意识到流浪者存在的情况仍然使我感到惊奇。这个问题之所以特别令人感兴趣,是因为,有着各种不同背景的流浪者——不管是僧道还是俗人——在妖术大恐慌中部成了被人怀疑的对象。②

    ①十九世纪中叶清朝的安徽巡抚王直回忆道,他曾从自己直隶家乡(保定府)的年长者那里听说,“往时,一乡一集,其游惰之业者,率不过百人,众皆非笑,无所容身。今(亦即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孔飞力所加注)则数百家之聚,数十人不等,习以为常。”转转自彭泽盏:《鸦片战争后十年间银贵钱贱被动下中国经济与阶级关系》,载《历史研究》,1961年第6期第63页。这种情况,是由这一时期因白银短缺而引起的经侪危机所造成的。②在本书中,我使用“僧道”或“僧道的”这两十词,以避免使用“礼仪职事人员”这个表达方式(尽管我有时也会使用它)。在帝制晚期的中国,大多数礼仪职事人员同西方神职人员的区别在于,他们不从属于任何一个教会。他们也并不全都以从事礼仪活动作为一种“职业”或以此来排斥其他的各种追求。就那些从广义上被认为是“佛教徒”的人而言,其中有很多新参加者居于佛门内外之同,并不是完全的佛门弟子,而且除非他们接受正式的剃度,大概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佛门弟于。大多数的“和尚”并不居住在规矩严密的正式的大寺庙中,而是住在地处普通杜区、或位于普通社区附近的小庙中。至于大体上遵循道教传统的“道士”们,他们的大多数既不以自己的全部时间从事这一活动,也不居住在任何一类道观中。许多“和尚”与“道士”只在自己村中三教九流兼容并蓄的庙宇中从事职事话动,而并不从属于专一的佛寺或道规。总之,比起另一些人来,一些僧人道士所过生活受到的控制要严密得多。在人数甚少、素养甚高的僧道上层人士与广大未受过多少训练的“和尚道士”之间,差别是巨大的。在官方文件中,常用“僧”、“尼”或“道”等词,来简称一大批形形色色、通过衣着、剃光了的头以及行为举止来表明自己从属于某种主要宗教的人们。对官员们来说,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区分,而我们却不能对此仅从字面上来看待。在旧中国,“僧道”与“俗人”之间的差别远远没西方“僧侣”与“平民”之间的差别那么明显。

    下层道士僧人。当妖术危机达到高潮的时候,一个名叫李英的年迈道士因涉嫌剪人发辫而被直隶省当局逮捕。后来又被送往承德的夏官,交由军机处审理。①李英招供如下:我系定州人,②今年五十七岁,父母妻子已身故,一向在外佣工度日。于(乾隆)三十一年在房山县做工后,因贫乏难过,发愿出家,在黄莲洞跟道士傅月砍柴挑水。傅月因庙中穷苦,不肯留住。有石堂寺僧人广善,亦系定州人,修理庙宇,我遂往投他做工。后来,李英又从别人处听说了“立志修行,从不下山”的大道士王来水的名字。王来水的一个徒弟带他去见师傅,可是王来水“因粮米短少,亦不肯留住”他。十天后,在下山的路上,李英跌伤了腿。“遇民人韩俊发扶我至村中,养活数月。今年二月腿好了,才出来募化度日。七月初七日,至小井地方,遇总督大人经过,我去观看,即被拿获。”③处于社会边缘的下层和尚道士的人数到底有多少?四川省一位按察使曾指出,有越来越多的失业男女,未经削发,便以“带发修行”为名,“潜居庵观”。他们既非僧道又非俗人,在寺庙庵观中过着地下生活,“勾引为匪,花消寺产”。④我们可以将这种现象视为民众的一种虚伪的宗教虔诚,也可以把这些人看作难以为当时经济所吸纳的多余部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在关注安全问题的官员们看来,这些人都是一种威胁。当然,当时并没有什么可靠的手段来统计他们的人数。

    ①《上谕档方本》,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日(博恒)。②定州座落在人口稠密的华北平原,位于北京西南约三百余里处。③军机处的官员们将此案发还直隶,省当局对李英供词中提及的所有庙宇道观都进行了搜查,除找到了“佛道经典”外,并无发现药品、符咒或妖术指南之类的东西。在李英故事中提到的每个人均被逮捕,带往承德审讯。最后李英和其他人均被宣告无罪,释放回家。④《清实录》,第790卷第10页,乾隆三十二年闰日七月一十七日。

    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尽管皇帝本人对于和尚道士深持怀疑,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清政府那套用来对他们进行登记的体制已经残破不堪。在一位经验丰富的省级官员高晋(曾任两江钦差总督)看来,政府中没有什么人在费心收集有关和尚道士的准确情报。高晋曾亲自检查过属下一些县的登记名册,发现误差甚大,不仅对僧道总人数未作统计,就连发放度牒的体制也已经停止运作。根据高晋的报告,因为无人认真执行有关僧人每收一个新徒弟(亦即每剃度一个人)都必须上报当局的规定,只有“十之二三”的僧人道士持有度牒。其结果令人吃惊,大批人冒充僧人道士,以至于“奸良莫辨”。这些人不仅“罔遵戒律,蔑弃清规”,而且“甚有异言邪术,煽惑愚民,干犯法纪,大为风俗人心之害”。①高晋的担忧,同反映在《大清会典》中的官方对于僧道人员的普遍成见是相当一致的。然而,十八世纪中叶的情况是不是使这种焦虑变得更加迫切了呢?高晋写道,“私行削发”(亦即未在寺庙中经过正式的剃度仪式)、“漏造人册”的流浪者如此众多,如果将他们统统圈起并强迫他们恢复世俗生活,就会使他们“失业无依”,造成极大的社会动荡。高晋指示其下属对没有登记在册的僧人道士进行彻底清查,列入名册。然而,他奏报皇帝,这样做还只是一种治标的措施。他提议,除奏报当年的人口及收成情况外,还应当恢复在年底向皇帝奏报当年在册僧道人员的做法,从而使控制他们的努力多少具有一种紧迫性。②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有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人(就像“道士”李英那样)因为生活无着而四处流浪。“僧道”生活显然正将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吸引过来,去从事得到社会的认可(但未必得到官方批准)的乞讨活动。

    ①这里涉及到的一个问题是,处理这些报告的一般程序(报告由省政府转送礼部,而不是省里的官员奏报皇帝),给地方官员留下了所有这一切不过是走走过场的印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一般程序是1674年根据弘历的黄祖父的诏令而设立起来的。通过将皇帝这个因素从这一程序中取消(亦即皇帝不再过问这些情报),也就意味着整个体系已形同虚设。《朱批奏折》,第864卷第6号,乾隆三十年八月十三日。②弘历反对这一意见。他朱批道:“此亦治标而非正本澄源之论。”(然而,究竟什么是他的“正本澄源之论”,却不甚清楚。)更何况,此事“此时更不可行”(弘历显然是担心在反妖术运动正开始扎下根的时候,这会造成僧道人员中的混乱)。弘历决定:“俟事后再讲。”浙江省按察使曾日理也观察到当时只有少数僧道持有度牒,因而提出了一个相似的建议,要求所有的僧道人员必须持有路照《朱批奏折》,第864卷第12号,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二日)。同高晋的一样,这一建议是来自省级官僚的一个典型的反应:比组织有力的侦缉来得更快、也更有利的,是通过通常的文案处理而把整个问题纳入常规。对于这种反应,本书第九章将作进一步的分析。

    在官僚们的心目中,不管是什么人,凡四处流浪的乞丐都是对于公共安全的一种威胁。那些居无定所、没有家室的人也是无法纳入控制的人。②当剪人发辫的危机达到高潮的时候,湖北布政使闵鹗元在一份奏折中写道,过去对僧道人员登记在册并

    ②今天,在官方对于行乞者的态度中,仍然充满着对于公共安全的关切以及道德上的说教。在此,我要感谢韩书瑞使我注意到了《中国日报》一篇题为《乞丐对杜会秩序构成威胁》的报道。根据这一报道,尽管乞丐人数有所下降,但据估计中国全国在1987年仍有67万名乞丐,比起1979年,下降了37%。根据《人民日报》的报道,这些乞丐“扰乱了社会秩序,因而应当引起社会的广泛注意在乞丐中。只有20%是因自然灾害或家庭变故的原因而以乞讨为生的。大多教人则把乞讨视为赚钱的捷径。还有人则或是为了逃学,或是为了逃避由父母包办的暗姻。还有人是被家庭抛弃的精神病人……1987年,广州市35%的乞丐是罪犯。”载1988年5月16日《中国日报》。

    加以控制的制度已不足以应付当前的情势。现在,成千上万的游方僧道(其中有些人同僧道只有极表面的关联)已成为煽动叛乱和从事法外活动的可悲温床,从而构成了一种新的威胁。通过法令而实施的控制,只是对那些定居一地并受当局管辖的僧道人员才有效力。而现在,数以千计的“游方僧道”却在法律不及之处流浪。他们“每托朝拜名山、访隶师友为词,暮北朝南,行踪莫测”。每当经过收留游方僧道的寺院,他们便以“挂褡”为名,居住下来。“其中奸盗诈伪之徒,依草附水,偕影藏身。”每年,各省奉命查缉的人犯数以千计,但能够捉拿归案的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大多数被通缉的人犯都换上了僧道服装,销声匿迹,远遁外地。这就是为什么“至如妖言妖书等重大案件,每案必有外来奸僧邪道主持,煽惑良由”。因为这些人居无定所,要追寻他们的踪迹也就极为困难。

    闵鹗元对于下层僧道人员的看法,表明了这样一种意见:很多“僧人”和“道士”其实同僧道没有任何关系,而只是披着僧人道上的袍服来逃避法律的制裁。虽然在剪辫大恐慌中被捕的大多数僧人道士并没有经过正式程序入教,但他们中的很多人既非真正的僧道,又非假冒者,而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新近削发者(对于他们的情况,我将在第五章中作进一步的探讨)。不管怎么说,他们更像是乞丐,而不是罪犯。他们中的有些人(如肖山的巨成和定州的李英)是全家经历悲剧后孤独的幸存者。然而,从官方的观点来看,任何人不受其控制的行动都带有某种危险性。冈鹗元建议,朝廷应作出新的规定,禁止僧道人员投靠本人没籍处以外的寺庙道观,也不准其外出时超出本人所属寺庙道观百里以外。如有触犯,则地方官员可以将其逮捕,“究明有无犯事脱逃图谋”。即便没有发现犯罪情节,也要根据《大清律例》中那条奇妙的、涵盖万事的“不应,重”(不遵守法规为重罪)条款,对其罚以重杖,并“勒令还俗”。所有的寺庙道观都必须将这些“云游僧道”驱逐回籍,并向官府具结保证本处不再收留这类人员(皇帝批注道:“此事可缓,知道了”)。①诸如此类的警告大大触动了皇帝本来就敏感的神经。弘历从来就对佛教僧人有着根深蒂周的怀疑(这同他对于佛教大事声张的赞助是很不一致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和尚及他们的行动使得当局难以对之加以管束。正如弘历本人在另一场合所表露的那样,他的这种态度还反映了儒教对于那些“甘心剃发为僧,并不顾父母妻子,则行踪可疑”的人们所持有的更一般性的鄙视。②在这方面,僧人的情况与受人歧视的太监相似——太监为了饭碗的缘故,而摒弃了生养后代这一最重要的尽孝的义务。

    ①然而,我并不知道闵鹗元的计划最终是否获得批准并得到了实行。②《清实录》,第813卷第15页,乾盛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

    如果说,闵鹗元关于四处流动的下层僧道人员的描述并不仅仅揭示了官方受到刺激的神经的话,那么,对其作为清中叶一种社会现象的重要性应如何看待?有人会推测,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人口的压力已开始侵蚀很多地区平民家庭的经济基础。热而,我们所掌握的关于下层阶级的资料是如此之少,以至于除了他们的赤贫状态以外,我们对于他们的社会背景全然没有系统性的了解。乞讨作为应付饥荒的一种手段,以及游方僧道作为乞丐的一类,当然都不是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才开始出现的现象。③然而,对于妖术的恐惧并不是因为卷入其中的人数多少,而是由于人们对此的想象而产生的。闵鹗元以官方的常用习语所表达的,正是因那些无根无基的人们不受控制的流动而产生的焦虑。在一般民众中,是否也存在着相似的焦虑?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它极可能是通过与妖术恐惧有关的种种习语而表达出来的。在一般民众中,可能正发生着这样的情况:也许,因为有更多四处流动的陌生人出没于自己的社区,人们对他们的恐惧才不断增加;也许,不管四处流动的人数有多少,人们对他们的看法始终在发生变化;也许,两种情况都存在,即便没有这一类的社会变化,如同我在第五章中将要解释的,在人口稠密的地区,人们对于陌生人的恐惧本来就是根深蒂固的。

    ③谷井俊仁引用了1721年孙家康游记中关于穷人出家以求生存的记述。

    平民乞丐。几乎所有写到乞丐的人在开始时都要列举他们的类型(瞎子,身体畸形的人,在市场上卖唱或卖艺的人,本地乞丐,以及随季节变化而来的外地乞丐,等等)。他们具有一些看上去相当普遍的特征(例如,只有乞丐才唱的曲调,或流落街头的乞丐常用的“职业性哀号”,等等)。现在已很清楚,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僧道人员中的很大一部分其实就是形形色色的乞丐。不管官方对此如何加以反对,以僧道的衣衫举止在外行乞,是人们所熟悉的,甚至还为民众所尊重。一位十八世纪的观察者指出,那些鄙视一般乞丐,连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他们的富人,却会把自己兜里的每个铜板都扔进乞僧的碗中。以便为来世积德。毫无疑问,一般乞丐的身上有着僧道人员所没有的某些特征。仅仅是他们的外表(例如,肮脏得令人生厌,头发板结,衣衫褴楼,等等)便与通常身着袍服的僧人形成了对照。即便如此,在大众的心目中,僧人与一般乞丐之间的区别并非一清二楚。北京人很久以来便习惯于将一般乞丐叫做“叫化子”,这种叫法便是来自于“募化”一词——指的是佛教僧人宗教性的募化乞讨活动。在种种为乞丐特有并通常扮演的角色中,和尚也许是最能为人所接受的一种。我们或许可以将这些角色看作是在十八世纪已经很好地建立起来的某种社会模板,每当时势变得艰难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便能够将自己依附上去。这种模板仍然保有塑造改变人们行为的力量,这也许正反映了十八世纪状况的实质:那些被清代社会的经济压力挤压出来的人们,在社会符号的领域里,仍然能够找到可为人接受的通向生存之路。

    在后来的那个社会走向崩溃的时代,人们将会发现,在大众一贫如洗所产生的压力之下。这种模板也开始破裂了。

    从一个世纪或更久以后没有标明日期的那些资料来看(这些资料在民俗学家徐珂极有价值的关于清代逸闻及社会掌故的集子中可以看到)。乞丐在各地社会种种不同的生态环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有些人为县府服役担任递送令状的差使。有些人的角色随季节而变:从安徽北部来的行乞者每年冬天(亦即村里的农闲季节)都要在江浙两省边界上的小城镇集中,整个冬天都以乞讨为生,到春天再回家乡。这些人看来是普通的农民,他们无法在两季收成之间找到活计生存下去。那么,就理解十八世纪情况的需要而言,徐珂提供的信息又有多大的帮助呢(这些信息中的很大一部分肯定是来自十九世纪后期或更晚的时候)?尽管一个世纪后的经济状况更为恶化,人口过密以及社会解体的情况也更加严重,但当时人们对于下层僧道阶级发展的种种看法,至少能使我们不会放过十八世纪中叶流动人口实际增长的证据。

    有关清代外向性移民的讨论,很大程度上都集中于人们向人口密度相对来说不高的边远地区与海外的移动。由于这是一个地方官员所必须处理的问题,也由于国家有时会对此予以鼓励,这种外向性移民在帝国的档案文件中有着很完善的记载。然而,要对人口向下移动的情况——即对人们被迫抛弃固定职业而四处飘泊乞讨的情况一作出判断,就要困难得多。当行乞者变得失去秩序时,这个问题偶尔也会在文献资料中有所反映:在前文提及的广德山区中,到1767年,乾隆中期的“盛世”孕育了一帮“丐匪”,他们出没于这一地区,以武力强取豪夺,并以棍棒石块与捕役交锋。后来,当这些乞丐被抓到时,才发现,其中有十人先前曾因同样的案由在邻近的徽州与秀宁被捕过,但他们只是挨了一顿打,然后便被释放了。这一次,弘历下诏给他们以更为严厉的惩处。然而,他却完全没有提及广德经济上的问题。

    妖术、敌意与焦虑

    虽然上述信息具有启发意义,但我们并不能因此便断定,到了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经济已将大量人口挤入一个不断扩大的下层阶级。然而,有更多的证据表明,人们的观念是起作用的:在妖术恐慌发生的前后,司法记录中出现了一些关于民众敌视乞丐的案子,颇能够引人联想。在一件案子里,一个姓黄的乞丐到一家姓黄的家门口乞讨(两人或属同宗,但并非五服之内)。黄家人要他以后再来。乞丐已是饥肠辘辘,便一面怒吼,一面试图挤进门去。黄家人使用粗木棍打他,把他打死了。在另一件案子里,当一群邻人正散坐着吃喝时,三个乞丐走来同他们搭话。他们得到了一小捧吃食,却大声抱怨说东西太少,并把讨饭碗捧碎了。这群邻人便攻打他们,结果,两人逃走,一人被打死。两个案子中的杀人者均判为绞监候(对于杀人罪一般都作此判决)。①如果有办法证明,这种导致杀人的敌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长,那就可能说明,或者是下层阶级正越来越侵入社区生活,或者是人们对于赤贫者的责任感正不断削弱并变得更为模糊。②

    ①《刑科史书》,第2773卷,乾隆三十四年五月三日和四日。第一件案子发生于广西,第二件发圭于山西。②这一研究将需要对保存在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刑部编年记录《刑科史书》进行大规模的纵向分析。只通过较少的研究便已证明,美国社会对于乞丐的敌意正在上升。考虑一下这十1988年发生于纽约市的故事:“在过去一年里,街头行乞者的数目增加了好几倍,其行乞方法也越来越变得咄咄逼人、甚至吓人。”一个纽人承认,乞丐们“为我杀人的想像力提供了新的目标”。甚至连那些习惯上对乞丐不予理会的没有同情心的城里人,也在“付出某种心理上的代价……内心发生着一场小型争斗,有时并外露而成为愤怒。”

    我们能否以种种社会的或经济的焦虑为理由,来解释人们对于妖术的恐惧?有人曾作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我对之并不感到满意。不管事实本身多么清楚(对于妖术的恐惧,社会中的紧张,等等),但关于它们之间的联系,一般来说却是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否定的。我当然会乐于宣称,十八世纪的中国人之所以害怕妖术,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生活受到了周围种种看不见的趋势的威胁(也许是人口的过度增长,或者是担心市场力量上下浮动的影响力会“偷走”他们的生计)。然而,这样的说法尽管迷人,却永远无法得到证明。但清楚的是,一些晦暗不明的观念会伴随盛世应运而生:它们也许并不涉及经济发展对于生存的无形威胁,但却可以肯定,它们把四处游荡的陌生人视为危险。随着叫魂故事的逐步展开,我们将会看到,某些人对于妖术的恐惧很明显地是与他们的社会经历有联系的。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对国家政治领域中种种有关十八世纪生活的晦暗不明的观念进行探讨。

    第三章 或现或隐的威胁

    当画师为他画像时,人到中年的弘历笑得并不由衷——在我看来,甚至还显得有点勉强。也许,这略带凄凉的微笑中含有这样的认识:一宗伟大的事业,往往会因为那些为之服务的人们本身的卑下而变得不再伟大;一个伟大的人,往往难以抗衡多数人的卑下;乐到极点,往往会转而生悲。

    如果说,历史上曾有过哪位君主为登基作过细致入微的准备,弘历便是一人。当弘历还是幼童之时,他的皇祖父玄烨便因为他的沉稳勇气和聪慧才智而对他恩宠有加。他的父亲胤禛在于1723年继承皇位后,便立即将他立为皇储——?本人刚刚经历并赢得了一场异常残酷的皇位之争,他不希望这样的事在自己身后再度发生。

    确实,胤禛继位时面临的局面是严酷的:皇子们争权夺利,他们随从之间的派系斗争,使得帝国的政治运作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为了自身地位的安全,胤禛剥夺了许多满洲王亲贵族的兵权,并通过严肃纲纪而使官僚体制得以摆脱派系斗争之累。

    从加强安全及巩固帝国中央集权的考虑出发,他创立了一个新的高层咨询机构——军机处,通过它来控制帝国的秘密通讯体系。为了使地方政府的财政合理化并进而减少腐败,他以一种公开征税的新制度取代了非正式的加额征税。胤禛矢志不移地使事物趋于合理化,并颇具匠心地建立起了一套新的机制。当二十五岁的弘历于1735年10月继承大统时,胤禛将自己的所有成就都留给了儿子。同父亲继位的过程相比较,弘历的帝国简直是放在一个托盘上奉送给他的。①即位之初,弘历将自己的年号定为“乾隆”。帝国的一份诏喻曾经解释道(但并非提供正式的文字诠释):新继位的君主从上天(“乾”)得到了不可胜数的支持(“隆”),他将以自己的全副身心(乾惕)使得父皇留下的“丰功盛德”得以进一步发扬光大。但事实上,在弘历在位的几十年间,胤禛留下的遗产却渐渐地被耗损殆尽了。若说弘历没有尽心尽力,那对他是不公平的。这是由这一时代的种种特殊问题所造成的。胤禛面临的是对于自身安全的直接挑战,而弘历所要面对的挑战却要微妙得多。尽管他不必再同一个时时觊觎皇权的贵族阶层相抗衡,但却每天都要同一个很懂得以无声的方法保护自己、维护自身利益的官僚体制打交道。这一时期,从表面上看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已能和睦相处,由于皇帝本人对于中国文化的炫耀卖弄,亦由于他对于书画的爱好,这一点显得更为突出。满族上层人士已学会了对中国精英文化的因应之道,而汉族上层人士则默认了满人的霸权地位。然而,文化差异的这种缩小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弘历有时甚至怀疑,他的满族同胞现在有能力对至高无上的皇权所提供的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支持了。满洲威权正缓慢而平静地消退。这是一种不能不予以正视,但同时却又难以有效应对的威胁。更何况,在政治的表象背后,还有着商业的勃勃发展与人口的繁衍增长这些造成伟大历史性变化的杠杆在起作用。

    ①例如,在财政事务方面,曾小萍(MadeleineZelin)在她关于胤禛推动各省时财政合理化的研究中指出,诸如通货膨胀之类的新因素给地方政府带来了新问题,而这是征收附加税的新税制所无法解央的。

    关于弘历生平的各种资料可谓汗牛充栋,可能最终亦无人有能力为他作传。要透过他的许多代笔人而真正认识他本人,就必须阅读皇帝审阅奏折时用朱笔写下的评论、诏谕和各种随心所欲的批语(它们都保存在清官档案里),除此之外别无他路。要做到这一点,当然必须以事件为背景。如果与叫魂危机有关的种种事件能对弘历传记的写作有所帮助,那就必须在可能的情况下,通过弘历自己经手的各种文件来揭示他对于在他看来特别棘手的某竖问题是如何作出反应的。在这些问题中,有两个至关重要,那就是:谋反与汉化。

    关于谋反罪的看法

    自十三世纪以后,中国所有的王朝都是在征服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既没有官廷政变,也没有禁军的反戈,有的是大规模的征战。所有这些用征服方式建立起来的政权,就其本质而言,都是通过军事手段而强加到全国老百姓头上的。但对于清王朝来说,如同走在它前头的十三世纪的蒙古人一样,征服者的异质文化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了。不管征服者使用多么巧妙的语言为王朝更替辩解(通常的说法是,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权尊从天命而取代了一个腐败的政权),却无法消除这种危险性:可怕的种族感情始终会对构成新王朝统治合法性基础的种族意象提出挑战。人们会宣称,既然这些新统治者是外来人,他们也就是篡权者。正是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使得清统治者始终保持着对于谋反的警惕。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清皇帝对于谋反问题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

    到了弘历当政的时候,满清大一统帝国为自身存在所作的装点与辩解看来已大体完成。到了此时,战胜者与战败者之间的关系已没有什么新奇特别之处;对于谋反行径,也已经可以用通常的说法来予以解释了:在这一对抗关系中,一方是因具有儒家德行而赢得了上天佑护的合法王朝,另一方则是一群无孔不入、堕落败环的阴谋分子。可是,在这一表象的背后,旧有的种族敌对情绪是否还存在于深层?这是一个我们永远也无法作出明确判断的问题。当发式这一尖锐的种族问题因发生于1768年的种种事件又重新突出起来时,要理解这些事件,我们便不能不对征服初年的气氛稍加探讨。这是因为,那时发生问题还是非常突出的。发生于清初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剃发事件也许能揭示,在弘历的微笑里可以包含着多么阴暗的含义。

    对于征服年代的回顾

    1645年,当长江流域各地的战鼓还变相呼应之时,刚刚即位的满清皇室已在为建立胜利者和战败者之间的连接纽带而进行准备。

    皇帝福临只有九岁,年纪尚幼,完全由他的叔父多尔衮主事。虽然多尔衮颇懂得如何赢得汉人的支持,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却绝不作任何妥脚:满族文化的一个简明而一目了然的特征,将成为汉人无条件臣服的标志,那就是,他们必须剃光前额并在后面蓄辫。①削发令。甚至在满洲军队入关前,投降满人的汉人便以采纳满人发式表明臣服之意。有关征服的历史记载一般都强调,剃光前额是臣服的不可或缺的象征。从进入北京之日(1645年6月5日)起,多尔衮就下了明确的决心,要对每个人都强制施行满洲式的削发。在征服南方的过程中,发式问题成为汉人在对满人的绝望抵抗中得以团结起来的一个焦点,并使得满人对于南方的征服比之没有这个问题不知要血腥多少倍。可是,在征服北京后的第一年里,多尔衮甚至对于是否要在宫中推行削发也发生过动摇。但最后,他还是通过由政府机构正式下令的形式发布了削发的要求。

    ①满族男子究竟自何时开始采纳其特有的前额削发、后面留辫发式,尚不得而知。推想起来,这是一个需在马背上作战的民族为方便起见而采用的发式,以便在射击时不致让前面的头发挡住视线。

    削发令的起因在于,当朝中官员们征引已亡明朝的“礼乐制度”(祭天仪式)对满人发式提出讥讽反对时,多尔衮被激怒了。

    尽管明朝的制度将成为满人征服中国后重建帝国政府机制的基础,多尔衮却决不愿意在有关满人风俗的问题上被人嗤笑。他指出,这种说法“甚属不伦,率朝何当无礼乐制度?今不尊本朝制度,必欲从明朝制度,是诚何心?”当问题涉及到剃光前额时,多尔衮承认,因为人的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予以损伤,儒生们的反对多少还有点道理。但他又强调说:“若谆谆言礼乐制度,此不通之说。予一向怜爱群臣,听其自便,不愿剃头者不强;今既纷纷如此说,便该传旨,叫官民尽皆剃头。”

    1645年7月8日,削发令送达礼部(该部管理的事务包括有为所有重要典礼仪式制定服式),但却披上了儒家语言的外衣。文中说,天下既已大定,因而也是普及削发之制的时候了。既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则“父子一体,岂可异违”。如果君民的生活方式不予以统一,则他们最终可能会趋于“二心”。如果这样的话(现在,又回到了这一明喻的政治方面),他们不就几乎成了“异国之人”了吗?此事本来是不需由皇帝本人提出,而是应由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想到的。现在,自法令在北京颂布的十日之内(或法令颁布后抵达某一省份的十日之内),所有人都必须遵照执行。不服从者将“视同逆命之寇”。官员人等若为那些主张“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件的人说项,亦将格杀勿论。

    在衣冠问题上,多尔衮采取的是一种不那么具有强制性,也较为宽松的态度;但他同时表明,即便在这个问题上,最后仍将颁定统一的政策。可以肯定,使用上述语言的用意在于将剃发问题。与处理谋叛的法律常用语对应起来。在《大清律例》中,“谋叛”归在“十恶”条款之下,列为第三项。而对这个范围广泛的罪项所作出的唯一澄清是:这指的是“谋背本国,潜从他国”。对于“叛徒”的处罚,则开列于《大清律侧》的惩罚部分:所有参与阴谋者,不论主从,均一律斩首。罪犯的妻妾儿女则发配给有功官员之家为奴,其父母、兄弟和祖父母则流放二千里外。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削发令本身并未作为单独的条款或于目出现在《大清律例》或《大清会典》的任何一个版本中。也许,对于新政权的统治者们来说,不管他们推行这一法令的态度多幺坚定,却仍希望把它留在正式成文的法律文本之外。对削发令的实行,或者将不涉及《大清律例》和《大清会典》,或者将以《大清律例》中关于谋叛的一般条款为依据——这些条款的绝大部分都是从以前各朝的律例中继承下来的,因而也具有更为深厚的合法性。

    在满清征服中国的年代里,各地以抵制削发令为中心意象出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抵抗运动。在很多地方社区,要让人们团结起来,与其呼吁他们去效忠已经濒临灭亡的明朝政治秩序,毋宁召唤他们以抵制剃光前额来表现出捍卫自身文化尊严的决心。发生于长江流域的那些闻名天下的抵抗事件,显示了在公众心目中削发问题与人的自尊之间存在着强有力的联系。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个文化的焦着点对于满洲人侵者也有着重要意义,促使他们在武力的使用上直指抵抗运动最顽固的中心。

    这样一来,削发令又成了一项极为精明的行动:与其让那种不温不火对待新政权的消极态度得到滋养生长,毋宁让这种抵抗一下子爆发出来而迅速予以荡平。

    可是,挑战削发令的个案在已被征服的省份不断被查获,对此又应当如何看待?满人征服者在处置各地蓄发者时表现出的狂热与残忍表明,他们相信,若稍稍放松对削发令的执行,便可能酿成民众的抵抗运动。削发令因而便成了衡量官员们对于为新政权服务热衷到何种程度的一把尺子。在下面的这些案子里,几个单独个人纯因偶然因素而被发现有偏离法令的行为。

    这些案子表明,满人征服者不但极注意要在普通臣民中统一发式,也下了很大决心促使官员们顺从地为新政权服务。从这些事件中,可以让人感觉到清朝初年因削发令而产生的那种肃杀血腥的气氛。时至1768年,难道满人因汉人违反削发令而绷紧的神经就会完全松弛下来了吗?在一般民众中——按照“种族记忆”理论设想——每当到了要剃头的时候,父辈也许偶尔仍会向儿辈提及当年这件事曾有过的灭族危险?

    儒生的方巾。时届1647年3月上旬,距满族征服者大规模入侵华北、占领北京已有三年。即便已是残冬,遥远的西北仍然干燥明冷。汉军旗人出身的甘肃巡抚张尚刚刚接获北京要他外出巡视的敕谕。3月4日,他到达了位于长城内的边城永昌城外。县学的所有生员都跪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两旁迎候他。张巡抚骑在马背上,颇为满意地注意到每个学子都戴着满族风格的暖帽。然而,正如他后来所奏报的那样:中有一人,臣默窥其蓄发。及至公署,随唤通学进试,亲自去帽验看。本生吕可兴,果然全发未剃。张尚大怒,命令地方官员对此进行调杳。他们报告说,根据张尚的命令,关于削发令的告示曾在这一地区广泛张贴,因而这个不幸被捉住的武生员吕可兴虽来自农村,却实在是没有什么借口可寻的。张尚将吕系狱,并上奏皇帝,要求将他“立刻枭首,已彰国法”。皇帝下诏日(可以设想,这是由严厉的多尔衮代笔的):吕可兴即就彼正法。这不剃头的该管,地方官并家长、乡约地保、邻佑,应得罪名,又有成例,如何不遵?着察奏再通行申饬该部知道。钦此。

    结果,吕可兴未经剃发的头颅被砍下,公开示众。吕氏家长与当地保头及邻居亦受到廷杖的惩处。当地知县则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

    市场上的骚动。同年晚些时候,在离湖北省省会武昌不远的华中商镇余镇,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一个名叫郭尚贤的农夫来到了镇上卖鸡,因区区小事而肝火中烧,与人发生了口角。有人召来了兵丁,对郭来说很不巧的是,兵丁发现他前额的头发已有寸把长了,便把他抓了起来。兵丁又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张有某个姓尹的人签过字的纸条,而当地一个已经死去的盗贼正好也姓尹。郭农夫因被疑为贼党而带到了县衙门。在那里,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纸条原来是郭农夫的尹姓地主所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审理此秦的是汉阳府通判、代知县章文登,他显然没有把郭农夫蓄留头发当作什么大事,因而把他释放了。可是,郭不久又因头发的事再次被镇上的差官逮捕,并卫被送到了县衙门。这一次,章文登为他剃了头,然后又像上次那样释放了他。然而,那个差官也许是为了谋求升迁,不肯让事情就此平息下去。他直接向省里告了一状,不仅针对主犯郭农夫,还将矛头指向了章通判,说他“包庇叛逆”。

    省里的按察使重新把郭抓了起来,并把他及镇上的差官和章通判带到一起当面对质。结果,按察使发现这个案子确实是判得过于宽大了。不仅郭农夫和章通判,就连尹姓地主和郭的邻居们,也都统统应该受到惩罚。然而,他又认为,应当把有意蓄发的行为(就像长江下游一些城市蓄意抗命的义兵们的所作所为)同无意中忽略及时剃头区分开来。他提议,对郭农夫应在责打后予以开释。

    这一温和的判决被潮广钦差巡抚所推翻。在签署意见时,巡抚指出,削发令早已经三令五申。郭农夫只是一个无知的乡巴佬,但他的作为却使自己一再甚同一罪名被捕。为什么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惩一瞢百的例子呢?他只是在事情败露之后才被迫剃了头,显然是故意再犯。至于章通判,他未能控制住一个蓄意反抗的臣民的行为,这已是不可原谅的了;更有甚者,当此人被捕后,章通判先是对此案姑息因循,而后又纵容他“将发顿削”,从而销毁了他头发长短的证据。皇帝批准了更为严厉的处置决定:郭农夫予以斩首,章通判予以革职。结果,巡抚又奏报道,韩农夫已在狱中因病死亡,此为“天刑……信王法之丝毫不爽也”。

    满清征服中国的最初几年是危险的。这不仅仅对那些献身成仁的烈士们来说是如此,任何人——不管是出于懒惰还是因为无知——只要未能达到新政权对于发式具有象征意义的规定,便都会受到制裁。这些人并不是效忠明朝的激进分子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因为某个偶然机会而被逮住的个人。而每当有一个“逆叛之徒”被正法时,至少也会有一个官员相应地受到纪律制裁。压力便由此而产生了。在这片已被征服的土地上,即便是在最为偏远的角落,对于政治犯罪的容忍也可能意味着某人为官生涯的终结。这样的做法,不仅使得汉人百姓,也使得主管他们的汉人官员,都必须要对不彻底执行削发令的行为承担责任。削发令本身由此成了满清皇帝用来测试臣民的一块试金石。

    头发,羞耻与归顺。在早期的削发案件中,蓄留辫子本身从未成为满人强制施行的目标。这似乎是由满人与汉人两方面的态度所决定的。削发令一旦公布后,征服者便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到剃光前额的问题上,而忠于前朝的汉人对这一点的抵抗也最为顽固。个中原因,显然是由于前额削发比之背后蓄辫包含着更大的耻辱。当时人也许曾由削发而联想到阉割——这上面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因为在旧体制下,男子的人格(也是男子社会上层人士的地位)是以精心蓄留的长发为象征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在满族勇士看来意味着阳刚之气的东西,在汉人的跟里却是娇弱妇道的象征。更有可能的是,如果艾德蒙·李奇关于头发礼仪性意义的说法是对的,满人的削发便是一种自制战胜放纵的象征。①

    ①李奇认为:“从礼仪上来说,长发表示不受限材的性征;短发、或部分剃发,或紧紧扎住的头发表示受到限制的性征;完全剃光的头表示独身生活。”李奇为使这个观点更为合理,征引了十七世纪英国在过个问题上的精神病专家查尔斯·伯格的看法。骑士们蓄长发,性征突出,缺乏自我约束;而圆颅党人却留短发,性征受到限制,并有严格的自我行为约束。霍尔帕克反对李奇将短发与性抑制联系起来的看法,但他自己的假设对头发与社会纪律关系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剪发表示社会控制(在象征的意义上同社会控制有联系)。

    还有一种在当时即为儒生们所接受的更为稳妥的解释是,损伤受之于父母的发肤是一种亵渎。关于汉人抵抗前额剃发行为的另一个解释,则在于剃发在历史上同耻辱和惩罚的联系。例如,在公元前三世纪的一部刑典中,便将枷发(包括剃去头发与胡子)同纹面、残肢并列一起,作为对于奴仆与已定罪犯人的羞辱。剃发的这种涵义很可能贯穿中国整个帝制时期而一直存在下来。在清代,让已定罪犯人遵守剃发规定的问题也受到了关注。典狱长必须让所有待决人犯在秋决前保持剃光前额。对那些被流放的人犯,则每个季度都会对他们进行一次检查,以确保他们剃光自己的前额(但辫子问题却从未提及)。于是,汉人对于前额剃发的恐惧正好把满人对于削发令的强制推行集中到这一点上来;而从象征的意义上来说,蓄辫成了一个并不那么引起满人关注的问题。然而,当某人已经留起局所要求的发式以后,除非割去他的辫子,便难以通过他的发式对当局提出突然并具有象征性意义的挑战(因为前额头发的生长是需要时间的)。很显然,要迫使别人因发式而卷入具有象征性意义的抗命,最容易的办法便是割去他的辫子。①再则,当某个人并非出于自愿而被别人割去辫子时,他的心中又会作何感想?由于别人的行动,他的全家却陷入了被政府满门抄斩的危险境地!当我们试图对1768年人们为什么对割辫的妖党术士怀有那么大的恐惧作出解释时,不能排斥这种焦虑所起的作用。

    ①有过这样的事:反清志士强行割断遵从满请法令的农民的发辫。

    然而,迄至妖术大恐慌爆发之时,作为削发令要求之一的蓄留辫子,其实一直远不如剃光前额那么重要。②弘历面对谋叛弘历的盛世,看上去离那些血腥的日子已相去甚远。如果剪人发辫确实是一种谋叛的行为,亦即是对满人统治地位的一种象征性的反抗,那么,这是一件无论是北京或省里的官员们都不愿公开与之发生对抗的事情。那些种族间充满仇恨的日子不是已经为一个平静和谐的大一统帝国所取代了吗?与这种情绪相适应,在叫魂危机发生的头六个星期里,弘历在与各省官员的秘密通信来往中没有一处提到剃发这件事。他所一再提及的只是妖术问题。在这个大一统帝国,这是一个不管由谁担任统治者都会遏到的古老问题。然而,剃发问题决不会长久地被埋没。

    ②近代一个与满洲剃发要求相近的事件是1949年共产党人在全国范围内对人们的服式所作的改变。“中山装”(西方人误称为“毛装”)与俄国式的劳动帽明白无误地提醒人们:被征服者必须以遵从征服者的风格来表明自己的服从。

    到一定的时候,皇帝的另一副面孔也会展现出来:在对其外来异己性质的象征性挑战面前,这个外来人的政权从来便是极为敏感的。

    满清统治者所使用的语言,既表现了大一统帝国宽广的普世主义,又反映了他们作为少数种族狭隘的防卫心理。身为一个统治着庞大帝国的少数种族,满清朝廷必须两者兼备——既必须从普世主义的角度,又必须从种族的角度来表现出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性。要解决满清政权所面临的基本问题,两者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既需要以具有合法性的皇族身份来统治这个大帝国,同时也需要维护征服者精英层本身的凝聚力与活力。作为大一统帝国的统治者,他们权力的基础并不在于自己的种族特性,而在于德行与文化上为人普遍接受的规范。但是,要作为一个握有权力的少数种族而生存下去,他们自己的种族特性不仅需要得到保护,还需要受到颂扬。弘历相信,正是由于满人可贵的种族传统,他们其实能比汉人更好地统治中国,也特别有资格将儒家的道德箴言融人帝国的统治之中。满清朝廷因而需要两个展现言辞的舞台,一个用于表现政权的普遍性,另一个则用于捍卫政权的种族特性。然而,谋叛的行为却使满清朝廷面临微妙的选择。谋叛者对于满清王朝提出的挑战往往会突出种族问趣,强调因为满人是外来人,他们的统治也就是不合法的。因此,谋叛的案子并没有为颂扬满人特性提供一个特别有利的舞台。

    弘历的风格,是尚武的满人种族特性与普世主义文化的一种不太和谐的混合物。他希望将满族特性变为帝国机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君权既要成为满人文化完整性的保护者,又要成为多种族霸权的一种象征,其正当性则应通过普遍性的儒家言辞得到证明。作为满族德行的捍卫者,弘历采用的方法有二:第一,他要在种族问题的真正细节或只具有象征意义的小处均让汉族文人感到惊恐不安;第二,他要通过向自己的满族同胞宣讲本族尚武的传统和优越的品质,来激励起他们的种族意识。

    可是,一旦涉及到真正的谋叛阴谋事件时,再提及种族问题便不但危险,甚至还带有刺激性。弘历处理乾隆十六、十七年间两个严重谋反事件时的态度便生动地表明,当他真的相信满清皇朝面临危险时,他会多么小心翼翼地对具有种族象征意义的问题——尤其是对极为棘手的削发问题——保持沉默。

    伪稿案。当弘历年届四十,已是一个在位十六年的老练君主的时候,他遇到了一场危机,其根源十分复杂,以至于我们至今仍不能完全理解。1748年春天,他所钟爱的孝贤皇后去世了。同年,传来了征服四川金川土司之役用兵失利的消息,从而揭示了满清军事机制存在着无可质疑的弱点(弘历极为震怒,下令将两名最高级的官员斩首)。然后,在1751年,他像自己的皇祖父那样,以炫耀宏大的皇家仪态首次出发南巡。悲哀、沮丧、加上华丽浮夸,为他统治中的这个关节点带来了一种充满火药味的特殊气氛。应在这前后,弘历遭遇了他治下第一场煽动叛乱的严重危机。

    这一危机包括两个不祥的事件,一个与上层文人有关,另一个牵涉到的则是普通百姓。但这两个事件在时间上可疑地接近。所谓“伪稿案”和马朝柱起义的相像之处,只在于这两个案子最终均未破获。然而,它们明显地向朝廷敲响了警钟,因而会使人设想,当这两个事件发生时,中国的社会与政治一定极不稳定,绝不可能处在历史上最为成功与繁荣的政权统治的中期。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两个事件之间存有联系,但在弘历的心目中,两者却肯定是被连到了一起的。这两个事件结合在一起,动摇了弘历关于“外人统治”问题已得到了一劳永逸的解决的信心。在处理这两个事件中的任何一个时,弘历即便在秘密通信中也不敢无所顾忌地提及其中所涉及的种族问题。

    那是在1751年8月,一份奇怪的文件引起了贵州一位地方驿传官员的注意。这是一份据称由时任工部尚书的高级官员孙嘉淦(1683年生,1753年卒)所拟奏折的抄件。在其官僚生涯的早期,孙嘉淦即以敢于向弘历的父亲胤禛提出直谏(而胤禛则不落俗套地对之予以褒奖)并对官吏的不法行为提出尖刻的批评而闻名于世。云贵总督将这份在贵州发现的“奏折”上送北京。根据他的一份秘密报告,这份“奏折”中充满了“诬谤”与“虚捏”之语;在其末尾,甚至还有皇帝赞同的御批(而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在此后的几个星期里,皇帝又接到了来自大清帝国相距甚远的不同地方的许多报告,在那里出现了其他的抄件。到年底,搜寻“伪稿”始作俑者的大网巳在全国张开。数以千计的人被捕入狱。令人吃惊的是,近在京师的学衙,远至西南边疆,伪稿抄件均有发现。因拥有或转抄伪稿而受到指控的人,则从高级的省级官员到商人、僧道、绅士无所不包,甚至还有旗人。逼供产生了许多虚假的线索,但最后,江西巡抚于1753年1月宣布将一个名叫卢鲁生的千总逮捕归案。不久,军机处的一个审议庭便宣布他即是该案正犯,在卢被凌迟处死后,弘历便宣布此案已经结案。然而,漏洞百出的证据以及“正犯”的匆匆就刑,使这个案件的“解决”充满疑点。可是,伪“奏稿”的实质内容及其广泛传播,却为我们理解弘历在谋叛问题上的困惑提供了线索。到那个时候,虽然连“街上的脚夫”都知道伪稿中写的是些什么了,它的抄件却未能保存下来。弘历对所有被发现的抄件进行了彻底的焚毁,甚至连军机处的档案中都没有一份抄件留档存底。对弘历来说,伪稿的内容一定是太羞辱而太难以容忍了。其他有关的证据表明,这份“奏稿”列举了“五不解十大过”,对弘历本人及与他接近的官员们进行了严厉的个人攻击。

    它似乎也间接提及了因弘历的首次南进而带给各地的沉重财政负担。它可能还抨击了弘历对几位高级官员,特别是对汉军旗人出身的将领张广泗的严厉处置——1749年,张因为在征伐金川之役中“处置乖张”而与另一大臣纳亲同被斩首。最后,马朝柱一案(对此我在下面还要讨论)的证据表明,它甚至还对满清皇朝的合法性提出了非难。可以肯定,弘历在追寻伪稿始作俑者,惩罚拥有或转抄伪稿者、以及有效地销毁伪稿的所有抄件上所表现出的极度愤怒,揭示了伪稿的抨击令他感到多么害怕。

    而这种恐惧的根源,决不仅仅在于由这个案件所表现出来的文人之中对于满清的广泛敌意。由弘历的性格特点所决定,他很快便怀疑到这是针对大清帝国的一项根深蒂固的明谋的反映——伪稿案不仅同发生在他父亲统治时期的文人谋反事件有牵连,也与神秘的马朝柱事件有联系。①马朝柱谋反案,我们之所以设想伪稿案对于满人统治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这是因为,甚至连弘历也逐渐相信,这件事是同1752年春天露头的马朝柱公然反清的阴谋有关联的口。马朝柱事件是弘历首次遭遇以复明为号召的运动。为对付这一运动而采取的血腥报复行动,则成了弘历统治上半段后期一个耸人听闻的序幕。

    ①陈东林。徐怀宝:《乾隆朝一起特殊文字狱》,第4页,这一恶名昭彰的案子与一位湖南文人曾静有关。他于1728年曾阴谋推翻朝廷,但却为弘历的父亲赦免。弘历登基后,即将他凌迟处死。参见海默尔:《清代名人录》第747页;《清实录》,第9卷笫10页。

    据称,马朝柱本系农民,来自位于长江流域,坐落于湖北省会武昌下游约一百三十里处的蕲州。当他越过省界来到安徽西部时,受到了一个僧人的影响,并从那人那里(根据政府的调查)获得了一种自己将担当大任的幻想。马朝柱开始宣称,自己同居住于“西洋国”、以明室楚王后裔“幼主”为首的明朝遗族有联系。据说,被清廷打败的西南军阀吴三桂的后代也在西洋国居住,同时驻扎在那里的还有三万六千名兵丁。住在那里的还有李开花,这是一个在民间很有名的据说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还有一位“娘娘”(这是百姓用来称呼送子神的)也住在那里。马朝柱自称是西洋国的一位将军。他告诉自己的追随者们说,一种名为“遮天伞”的飞行器可以在几个时辰里把他的军队从西部的据点带到华中,而他们对于长江流域的进攻已是迫在眉睫了。①当警惕的官员们在武昌东北大约二百四十里处的罗田县东面山中发现了新铸的刀剑及号召反叛的檄文时,所有这一切都暴露了出来。这个贫穷困苦的地区,恰好座落在高度商业化的中心地区以外,在那里定居的人们靠着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勉强为生。虽然马朝柱本人脱逃,但他的许多部众,包括他的一些亲戚却都被捉拿归案。在武昌的监狱里关押着人数众多的要犯,以至于当局因为害怕这会引起公众的骚动,不大愿意同时对他们进行审判。然而,弘历下令,审判应照常进行。

    ①以现在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军机处档案中的许多“供词”为依据,铃木中正为马朝柱事件描绘了这幅图画。在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我也曾看到过关于这一事件的许多文件。

    罗田县的发现使弘历为之震惊。他下达谕旨,将先前未对马朝柱一伙进行镇压的罗田知县“即行正法”——在同类案子中,这种处罚是一种很少见的情况。②对马朝柱本人的疯狂追捕造成了数以百计的嫌疑犯被捕入狱,并将持续多年。然而,马朝柱却一直未被捉到(如果他这个人确实存在的话)。③到头来,正如同当局对于伪稿案主犯的狂暴追捕一样,马朝柱案件显然令弘历相信,清廷已成为一场大阴谋的目标。

    ②《清实录》,第414卷第2页。当地知县曾报告说马朝柱等人均属“勤苦农民”,在山中谋生。考虑到官方为得到“供词”而使用的手段,我们对这种说法不能完全置之不顾。对此,本书以下还有进一步论述。③在北京故宫档案中,我接触到了一份行省官员给皇帝的奏折,标明的日期则是17年以后,内称,仍未发现马朝柱的踪迹。很显然,这样的奏折是每年都要提交的。《刑科史书》,第2771卷,乾隆三十四年三月五日。

    毫无疑问,罗田县那些阴谋造反的人是将满人当作外来者看待的,因为他们对满清削发令的违反是蓄意的。根据两个曾经“受诱惑”而变卖土地加入马朝柱一伙的人的供词,当人们进人马朝柱的据点“天堂寨”时,要用嘴舔血(这是为了表明他们会忠诚于自己的誓言),也要吞服纸符。同时,他们还让自己的头发任意生长。并不再剃光前额。①然而,弘历的反应却在措辞上极为谨慎,不管这些人对盛世构成的威胁辱他多么不快和震惊,他却始终用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标准来对待这种威胁,强调这些谋反者只是在造一个大一统皇朝的反,而不是在反对一个外来人的政权。在不得不承认这里存在着削发问题时,他有意突出的是谋反者冒犯了“列祖列宗”:我大清百余年,深仁厚泽,不意竟有此等覆载不容之枭,獐虺蝮酰,潜毒一至于此。

    ①《朱批奏折》,第836卷第1号,乾隆十七年四月八日(永常)。湖广总督永常在奏折中似乎是在宣摧引用供词。无论是审讯者还是永常本人,都不至于故意在供词中加入这些言辞。相反,在一般情况下,地方官史常常会对直接向满人统治提出挑战的证据持大事化小的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弘历与行省官员的秘密通信中更不必说在公开的诏谕中了——他却从未提及巡抚报告中关于谋反者对于削发令的违抗。然而,弘历极度愤怒的反应却不可避免地将他的内心世界暴露了出来。他下令,对那些被捕的疑犯要“备极严刑”,但暂时又不要处死他们,以便获得他们的供词。甚至在同高级官员的秘密通信中,他也明显地希望避免提及种族问题。看来弘历刻意保守秘密的主要动机是为了不使公众的信念受到动摇。他写道,虽然这些微不足道的叛逆之徒本来“不足为虑”,但因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他们仍需迅速地予以弹压。而对这一案子本身的情况(他在这里指的是这一案子的反清象征性意义)则必须予以保密。不管是在公开或私下的场合,任何人若提及剃发一事,便都是在自寻麻烦。在这里。我们第一次遇到了我所谓的“恐慌因素”:弘历其实相信,百姓大众是轻信的,一有政治危机或天下大乱的迹象,他们就会惊恐万状,作出暴力的反应。在我们的故事中,弘历的这种信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来,并决定了他那种只要有可能便避免承认存在着谋反与妖术的政策。这种信念甚至还影响到了官方内部文件所使用的语言——似乎仅仅提及某一罪恶便会在实际生活中造成这一罪恶的发生。于是,作为一种常规,这也意味着即便是对那些最不寻常的威胁,也不能不用最寻常的语言来加以描述。如果我们可以从弘历的恐惧中判断出公众的情绪的话,则我们不能不说,这种情绪是变化多端极不稳定的。在1768年妖术大恐慌发生的过程中,弘历的恐惧或多或少地始终存在。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什么在妖术大恐慌初起时,弘历甚至在与清廷高级官员的秘密通信中也避免提及削发令遭违反一事的原因所在。不论是在处理伪稿案还是在对付马朝柱起义时,弘历都没有提及种族问题。尽管富有挑衅性的剃发问题在这两个事件中都出现了,但弘历在处理它们时的最初动向却与处理1768年叫魂危机时非常相似:他知道,不管“种族层次”的问题对于征服者政权的生存有多么重要,对此却只能经由其他的场合来处理。

    那样的一个场合很快便为弘历抓到了,那就是文字狱:通过揪住他所谓文人们影射攻击“满人根基”的种种文字上的偏差,而对他们大开杀戒。到十八世纪七十年代,这更成为他在全国范围内使用的一种手段。弘历对于剃发一类公然威胁到满人统治的问题固然不愿公开提及,但在对充其量只是对满人名誉造成了微不足道损伤的文字表达问题上,他却是一触即跳。在涉及种族时,甚至某种几乎完全让人觉察不到的文字偏差,也会让一个文人丧命。同那些有可能造成群众性骚乱的大规模谋反案件相比较,弘历在处理文字狱时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握事件的范围与节奏。在对付此类“谋叛”案件时,他尽可以大声颂扬满人的种族尊严,却不必担心因此会引发出什么意外。

    文字狱的预兆。我们刚刚叙述过的这些事件过去仅仅三年,弘历便看到了通过言辞而大兴文字狱的有用之处。1755年,汉人学者胡中藻被指控利用诗作煽动对满人的种族仇恨(即便在当时,这看上去也显得是在强词夺理)。胡中藻是已故大学士鄂尔泰(鄂是弘历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两个大学士之一)的门生与派系中的骨于成员,并与鄂尔寨的侄子鄂昌常有诗文往来应酬。弘历对于胡中藻的凶猛攻击(说他“尚有人心者乎?”),曾被认为是对于官场派系活动的一种抨击。然而,这个案子让我感到惊奇之处在于:弘历大骂胡中藻“诬谤满人”,又严斥鄂昌的行为使他不配当一个满人,并把这两者联系到了一起。这就说明,只有把胡鄂案件的两个方面放在一起考察,才能理解这个案子的意义所在:在弘历的认识中,谋叛与汉化其实只不过是同一威胁的两个不同侧面而已。

    在对鄂昌矫揉遗作的诗文予以痛斥时,弘历极为愤怒地写道:“满洲风俗,素以尊君亲上、朴诚忠敬为根本,而骑射之外,一切玩物丧志之事,皆无所渐染。”但是,弘历宣称,近来因与汉人文化的接触,已使得很多满人因能在诗文上故作风雅而自得其乐,而这对于他们的品质是极为有害的。先时,满人虽“未经读书”,却懂得“尊君敬上之大义”。尽管孔门儒生亦通过诗书传学,但他们也将忠孝之道视为上德。如果读书只知“剽窃浮华”而“不知敦本务实之道”,则这种学问又有何用?弘历因而警告道,他将对数典忘祖的满人予以惩罚,并将严禁他们与汉人发生诗文上的应酬往来。如果要对弘历的警告发表评论,则可以说,这种警告也许确实对当时的朋党活动起了某种抑制作用,因为满汉官员之间的诗文应酬是文人结为朋党的主要途径之一。可是,我们也不能忽视这里所包含的一个具有实质性意义的信息,那就是,它同谋叛与汉化是有关联的。

    由汉化带来的腐化

    既勇敢又富有生气,既诚实又不吝豪华,这就是满族上层人士宣称自己作为征服者而具有的美德,也是经精心加工后征服者在被征服者心目中应有的形象。这些品质不仅在作战中是致胜的因素,而且也适用于统治这个被败亡的明朝搞得一团糟的大帝国。然而,为了要统治这个大帝国,满人却又不能不借用汉人的制度并获得汉人的协助,这就又从一开始便使得上面这种似乎无懈可击的说法产生了漏洞。

    在满人还没有越过长城之时,满人贵族的内部斗争便促使满清朝廷采纳汉人施政及中央集权的种种措施。在那以后,为了赋予征服者的政权以一种上承天命的合法性,使其以天命继承者的身份出现,满清朝廷需要对官化的儒家意识形态予以推广——根据这种意识形态,合法性统治的基础在于德行而非种族特性。但与此同时,它又必须保持满族本身的特质。征服者没有与被征服者同处,也没有被腐化,这一点必须保持下去。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征服者又怎能将一种异质文化与他们自己的文化嫁接在一起呢?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如果我们进一步考虑到,满人还必须“进入到”汉人的世界中去(更不必说享受其中的乐趣了),那么,我们对十八世纪满人所面临的问题便开始有所了解了。对于弘历来说,谋反与汉化是互有关联的危险。然而,汉化的危险更为隐蔽,因而也可能会使他产生更大的焦虑。对于满族上层人士来说,乾隆时期(1736~1796)是一个痛苦的转折时期,他们面临的汉化威胁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部更为明显——但却还没有明显到无论做什么都已无法使之改变的地步了。

    八旗精英

    当弘历在位在时间上达到中点时,他在一个统治全国的少数种族集团中高踞于权力的顶端。但这个集团本身并非铁板一块。在一小批上层精英与大批穷困群众之间,已经出现了分裂。那个于1644年征服了中国的军事群体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除了满人以外,还有在满人入关前便已降服他们并加入八旗组织的居住关外的汉人,以及同满人结盟的蒙古部落。在这个拥有三十四万七千名男子以及他们的家庭成员的群体中,满人本身只占大约百分之十六。到十八世纪二十年代,这一群体中体格强健的男人的数目几乎增加了一倍,而满人则大约占其中的百分之二十三。在帝国的总人口中,这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少数(连同他们的家属在内,到十八世纪中叶可能仍少于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一)。虽然他们中有数千人担任着收入丰厚的文武官职,但大多数人则陷于“贫穷、负债与失业”的境地。那些专门留给他们的土地,此刻大部分已落到了汉人土地经营者的控制之下,旗人自己则几乎全部居住在位于都市的兵营里,而在那里,那些禁止他们与周围汉人通婚的法令正日益失去效用。在军事技能不断衰退的同时,征服者上层人士的文化特征尤其是他们的满语能力——也日益退化。对于普通旗人来说,他们既缺乏一种建立在坚实经济基础之上的自我尊严,又没有军事威胁而带来的促人清醒的挑战,几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用来支撑自己作为征服民族的骄傲了。然而,对于弘历来说,弘扬满族的骄傲却是一个极为紧迫的问题。他显然知道,要保持自己对于官僚体制的影响力——更不必说要保持自身政权对于被征服的汉人的控制了——就必须以满人能够继续维护自身的种族特征为前提。在这个满人正在被汉化的时代,弘历成了满族语言和价值观念的积极倡导者,尽管如此,同时他也是中国文化的热烈拥护者。要同时完成这两项任务,看上去似乎毫无希望。但是,这却是任何一个统治王朝——不管是由本族人或外来人所建立的——都必须要做到的。领导统治一个国家同官僚们日常管理一个国家是不同的。正是这一点,将征服者与成千上万管理国家的文职官僚区分了开来。要作为一个统治者集团生存下去,征服者必须保持自己先前的活力和与众不同之处。然而,为了将文职官僚带入征服者的阵营,同一征服者又必须以儒家文化合法分享者的面目出现。要将排他性与汉化完全孤立区分开来是不可想像的。这就是弘历作为满族首领,同时也作为大一统中华帝国皇帝所面临的两难处境。对他来说,如何将这两个角色合为一体是一件头等大事。他统治下的政治史正是从这里开始发生的。

    文化的传播

    弘历在表达自己对于满人素质退化的恐惧时,一般来说,会讲到他们正在失去些什么(如武功、文化资源及个人品质,等等);但同时,他在讲到这些时也会表露出对腐化堕落的汉人上层分子的蔑视,并担心满人会向他们看齐。旗人应当在勇气、俭朴、坚毅等方面成为具有超高水准的典范,而这种水准应是任何汉人(甚至包括那些其先辈早在满人征服中国前就已开始为其服役的汉军旗人)所难以想象的。然而,一个接一个的事例却向弘历表明,那些旧日的美德正在渐渐褪色。

    一个出身显赫的满人武弁通过与兵部书役的小心勾搭,向那些颇有野心的旗人出售官位。弘历把他当作一个例子问道:“我满洲中,岂有此臣仆?”而更令他感到厌恶的是,满人中竞有人会刻意寻求这种舒适的职位:朕前令八旗人员,简用外任,原以为伊等克受满洲淳朴素风,共知自爱。且人材弓马,均有可观,足为外省绿营表率,并非仅为伊等疏通进用之选。弘历强调,再不能对于满人中的无赖之徒表现出特别的仁慈了。在本朝初年那个伟大的时代,道德水准要高得多,这样的人似乎还值得改造。但随着满人人口数目的增加,他们中的许多人已“渐染恶习,浮靡嚣薄,殊失国初浑厚之风”。这些人“希图安便”,已经“几与汉人无异”一个甚至更令人震惊的案子,发生在一位临时服役于绿营的旗人身上。这个旗人未能平息一场地方叛乱,又不愿面对制裁,便悬梁自尽了。皇帝为之大怒。他宣布,录用满族人于绿营,是因为他们骑射精进,也因为需要依靠他们“整顿绿营庸劣之习”这个自杀的人,“身系满洲世仆竹,他本来应该带兵平息地方上的叛乱,即使因此殉职亦在所不惜:即偶固拒捕致伤,虽非阵亡可比,朕亦必念其因公身殒,格外加恩。似此畏惧自缢,究属一死。……满洲世仆内,又岂应有此庸劣之人乎?此风甚陋。着通行晓谕各省绿旗满洲官员,嗣后凡一切事务,惟勇往奋勉,以蕲复满洲旧习,痛戒懦弱怯惧之风。在弘历看来,满人的堕落从他们的语言能力上颇为不祥地表现出来。除了朝中使用双语的规定外(据此,一定等级文件均需由译馆译成满文),一个更为广泛的假设前提是,旗人对于自身语言传统的掌握成当如同对于骑射功夫一样蚋娴熟。满语是大清朝在中亚地区权力的象征。如果边防卫所的满人丧失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他们就会受到穆斯林旧民与廓尔喀部落的嘲笑。可是,不论是在内地还是在边防卫所,满人的语言水准正在急遽下降。地方上的一位八旗总兵就曾为所在行省用满文写就的文件中充满文法与用辞的混乱而发出哀叹。虽然满文是“旗人根本”,但他们的写作中却是“错中添错¨。这种腐化甚至也在满人家园内部扩散看来。有一次,弘历发怒道,在满洲任职的官员本来主要是应以满文来撰写奏折的,但他们却只是使用汉文。“如所奏之事太繁,清字不能尽意,必须汉文者,亦应兼缮清文。”弘历因而指责这些满人“竞染汉人习气,有失满洲旧风”。在他看来,虽然目前满文也许还不能完全满足政府治国的全部需要,但它却是测试满人文化完整性的一把尺子。

    弘历很自然地将自己推出来作为一个榜样。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纠正某一翻译上的错误,或直接用满语向某一候选官员提问。对于有关军事事务的满文诏渝的汉文译文,弘历极为挑剔。准噶尔之役编年史的编撰者在处理译文时过于自由发挥,使满文原文“意义尽失”,便受到了弘历的严厉申斥。在这个问题上,弘历对于忠实于满文原文的强调,当然不是为了卖弄学问,而更是将之当作驱邪护身的一种法宝。

    除了只有驱邪护身的力量外,在敏感的国家事务,尤其是军事事务上,满语还可作为机密语言使用。1767年,弘历派遣为自己所信任的皇族成员福灵安(弘所的连襟福恒的长子)就远征缅甸之役停滞不前之事进行调查,,福灵安送会的奏折系用满文写成,揭露了此役统帅杨应琚和李时升的奏报全系“虚捏”。杨、李两人后来均被逮捕处死。在这里颇为重要的是,在一个以汉人统帅为调查目标的案子中,使用满文为一个本来就相当机密的通讯体系又加上了一层保密因素。①

    ①弘历讲到,他曾对杨应琚寄于极大的信任,但却从他奏折中的种种“不合之处”发现了问题。他担心的是,杨应琚因有疾在身而受到下属欺瞒。弘历因而派遣福灵安及一名御医,同往前方探查杨的身体状况。“降旨福灵安,就近亲赴军营,将彼处实在情形,查明具奏。”福灵安的调查显示,缅人确实蒙骗了杨应琚,并乘机侵入大清境内;而李时升的战报则完全事虚构的。弘历在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后,又加上了颇富色彩的一笔,以贬低福灵安所从事的侦查活动的重要性。杨的欺罔之言之败露,“实由天意昭彰”“先前并没有人对杨的行为提出指摘,而福灵安又故意等到回京后才当面作出报告,“朕复传旨询问,伊始将所知彼处实情一一入告。此皆抑赖上苍默佑,启迪朕衷,得以先凡烛其情伪,不致于贻误,并非因福灵安此奏折”。福灵安的奏折原系用满文写成,此刻又“俱着译发,并谕中外知之”。《清实录》第781卷18页,乾隆三十三年三月二十四日。

    江南问题

    既恐惧又不信任,既赞叹不已又满怀妒忌,这便是满人对于江南的看法,而叫魂危机正是由江南而起的。在这个“鱼米之乡”,繁荣兴旺的农业与勃勃发展的商业造就了优雅的气质和学术成就。北京大部分的粮食供应,是经由大运河从江南运来的。因此,几百年来,帝国的统治者们便发现,他们需要不断地同江南上层人士争夺那里多余的粮食。同样令北京统治者感到头痛的,是如何才能建立起对于江南踞傲不逊的上层学界的政治控制。江南的学界精英所期期以求的并不但仅是在科举考试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获得高官厚禄。如果有什么人能让一个满族人感到自己像粗鲁的外乡人,那就是江南文人。面对这个久已存在的江南问题,在处理这种爱恨交织的关系时,弘所以自己的方法表达丁自己的看法。凡在满族人眼里最具汉人特征的东西均以江南文化为中心:这里的文化最奢侈,最学究气,也最讲究艺术品味,但从满人古板严谨的观点来看,这里的文化也最腐败。

    正是因为江南文化有着种种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它才对满人的价值观念——那种弘历喜欢想象的价值观念——构成了威胁。

    如果满人在中国文化面前失去自我的话,那么,正是江南文化对他们造成了最大的损害。

    皇帝本人既为江南所吸引,又为江南所排斥。在访问江南后,弘历将江南精英文化的一部分移植到满人在承德的夏都,予以尊祟。但除了精巧与优雅外,江南也意味着堕落与汉化。江南颓废的文化正在葬送到那里就任的优秀官员们,不管他们本是旗人还是汉人。①长江下游的社会既奢侈又腐化,如同糖果腐蚀牙齿一般腐蚀着人们的美德。大学士刘统勋的儿子刘墉(这当然是北方的一个好家族)在刚刚担任了一任江南学使后,于1762年就这个问题提出了一份措辞严峻的奏折。他对江南已经商业化的富绅在力量与影响上超出了政府控制能力的情况作了描述。“生监中滥事妄为者,府县官多所瞻顾,不加创艾。”

    ①弘历喜欢向江南官员们指出,在进入江南这十高度腐化的环境“以前”,他们还都是有良知的官员。甚至连两江总督高晋这样深受信任的老臣,也受到过“实属昏惯糊涂”的苛责。《清实录》,第751卷第6页(1766年)。

    官吏们“既畏刁民,又畏生监,兼畏胥吏”,结果使枉法的人得到开释,而官府则对极端的行为熟视无睹。由于地方上层人士势力强大,府县官吏为明哲保身,学会了对麻烦睁一眼用一眼的精妙技巧。弘历批示道:刘墉“所奏实切中该省吏治恶习”。江南士民风尚本来便“浮靡喜事”,再加官吏姑息放纵,“遂致渐染日深”,达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

    弘历接着写道:“近年封疆懈弛,直省中惟江南为甚,此固非刘墉一人之私言也。”两江总督尹继善和江苏巡抚陈宏谋便是不好的样板。这两人在这一地区任职时间最长(尹继善六年,陈宏谋四年),但两人均以“无事为福”为信条。两人都有丰富的行政经验,但“上和下睦”已成为他们为官的习惯。再加“其下属又大半往年旧属”,他们已惯于为之文过饰非。上司对下属酌监督极为松散,以至于那些贪官污吏敢于串通一气,”有意延搁公事一。尹、陈两人对这种混乱局面的形成难逃其咎。如果像他们这样的高官能身为表率,其下属又怎敢为非作歹?他们必须对“怠玩相沿如刘墉所奏”的官吏“据实参处”。如果他们只是以此来对付自己的政敌,则“更难逃联洞察”。

    江南的堕落甚至侵蚀了诸如尹继善这样的满族中坚分子,更不必说像陈宏谋这样的汉族资深官僚了。江南的乌烟瘴气渗入了各个层次,从省级大员到县级官员,无不为之波及。为使官员们避免受到地方影响而设计的回避制度,也难以抵制在道德风气败坏的长江下游地区长期为官而受到的侵蚀。如果说,江南文化对满人来说是一个陷阱,那么,素质本来就差一些的汉族官吏(甚至是最优秀的汉族官吏)就更容易受到感染了。放纵、任人唯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小心翼翼以及优柔寡断,等等,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官员们在与皇帝的通讯中战战兢兢、谎话连篇。这就是对满清政权的完美健全构成了威胁的江南陋习。当我们对1768年官员们在皇帝反妖术运动的巨大压力下的所作所为进行考察时,就会对这些陋习有更多的了解。弘历在江南问题上的恐惧,又将满人被汉化的问题与他作为皇帝的一个更常见的忧虑——行政机构效率下降的问题联系在一起。到弘历统治中期,从他的言论中似乎透出了一种直接的预感:被汉化的满人与腐败的汉人官吏正在携手使大清帝国走上王朝没落的下坡路。叫魂危机为弘历同这种焦虑对抗提供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机会与环境。弘历可以用极为轻蔑的语言为那些威胁到或背叛了满人文化特性的人打上记号。以此来廓清并捍卫这种文化特性。他也可以揭露江南那些行为丑陋、倒行逆施的精英——亦即南方的妖党术士,通过对他们的镇压来去除江南的堕落腐败。①但就在这个当口,妖术之风却正要越出它在江南的发源地,在全国范围内爆发出来。

    ①仍然存在的一个令人难以解释的问题是,弘历对于汉文化的“真实”看法究竟是什么?他是一个热衷于中国艺术的鉴赏家,是汉文诗词的多产作家(不管这些诗词是他本人的作品或是他人的代笔),是浙江式亭台楼阁的模仿修建者,也是博大精深的中国学术的庇护人。难道对江南的腐化咬牙切齿到这种地步的,就是这同一个弘历吗?也许,可以简单地将这一切归咎于他的虚伪。但我认为,真正的答案并不在此。弘历的身份是双重的:他既以中国的礼仪方式担当着一个大一统帝国的君主,同时又是一个少数民族征服者集团的首领。这里可以使人联想到,当一个美国总统候选人进入白宫后,他便立即会发现,自己必须越出那个使他竞选成功的派别的利益,而已“全体人民的总统”的面目出现。而他的言辞变得越来越超脱的时候,他的形象也就越来越显得常规化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弘历“实际上”是某种人,却假装以另一种人的形象出现?或者说,由于担任皇帝这一角色心理上的需要,他的两种身份已混合到一起,并已经被吸收为他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了呢?当然,因应形势的需要,他仍可以从策略考虑出发由使用一种语言转而使用另一种语言。

    第四章罪的界定

    1768年7月下旬,炎酷的暑热笼罩着北京城。紫禁城里,人们开始为一年一度向夏都承德的转移做准备。在那里,在长城外曾是满族人旧日家园的山丘丛林之间,有着一片按照江南——亦即弘历如同他祖父那样喜欢出游的长江下游地区——的风格与神韵巧妙设计而成的园林。在近八千亩的土地上,坐落着富有南方情调的豪华宫殿以及令人赏心悦目的亭台楼阁,四周是柳树环绕的幽静湖泊。它的轮廓设计颇具匠心,未留下丝毫人工斧凿的痕迹。位于满洲的这一小小的江南胜景,由弘历的祖父康熙皇帝于1702年开始建设,并经弘历之手大大扩展而成。在承德度过夏天的几个月,并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北京城恼人的酷热。通过到这里来避暑,皇帝也将满洲贵族们带回到了自己的旧日家园,召唤他们重上战马,统率他们以当年的粗犷形式从事大规模的狩猎与操练活动。整个夏季,生活中的幽雅会在这里被勇武刚烈所取代;同时,不管多么短暂,定居生活的积尘也会在这里被这些征服者抖落于足下。但在这通向北方草原森林的大们口,上层政治活动仍在进行。来自亚洲内陆各藩属的王公酋长在这里拜见大清皇帝,重申他们对大清帝国的依附。还是在这里,弘历大事铺张地对于亚洲内陆的喇嘛教信仰予以赞助,而这对于大清帝国控制蒙古与西藏是至关重要的。为对喇嘛们示好,弘历在这里修建了西藏风格的宏伟寺庙。当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弘历已开始建造那座以拉萨布达拉官为原型的庞大宫殿,以备两年后中亚各国王公酋长来此庆祝他六十寿辰时的朝拜活动之需。这个大清帝国奇特的夏都,这个集满族阳刚气概、江南矫揉风格以及中亚外交活动为一体的合成物,距北京城只有四百里;两天的时间,便足以让一位信使将留守北京的军机处的报告送达承德,再将皇帝的诏谕带回北京。大清帝国的种种公务仍在不间断地继续进行。

    源于南方的罪恶

    这一年,正当朝廷的夏季活动将要开始之际,弘历收到了几份机密情报。关于他究竟是如何发现山东的情势的,在7月25日的那份上谕(他就是在其中首次提到山东的案子的)模糊混沌的开头中,被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起来。这一上谕,是由大学士傅恒、尹继善和刘统勋起草,并下达给浙江、江苏(包括地涵三省的两江总督)及山东省的官员的。上谕中写道:闻江浙一带有传言起建桥座,因而偷割发辨、衣襟等物,稽垫桥椿,以为厌胜之用者,流传井厦山东地面,其言甚为荒诞,或系市井剪绺匪徒,借端捏造,冀得逞其鼠窃伎俩,亦未可定。但此等造作讹言,最易煽惑民听,理应留心查禁,以杜浇风。着传谕各该督抚饬属,密行体察,如果有此等情事,即行严孥重治其罪,否则将倡播之人查孥一二,严加惩治,以僦其余。并须不动声色,妥协查办,不得任听胥彼人等,从中借端滋事,致暴闾阎。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文件。读了它,我们对于皇帝陛下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仍然不甚了了。尽管他认为种种路途流言“甚为荒诞”,但他仍然相信,可能有人在恶意散布这些流言。那么,他是否相信真是有人在从事妖术活动呢?不管他可能相信些什么,有一点是清楚的,亦即在他的脑子中占首要地位的是恐慌这一因素。百姓是轻信的,最容易受到“煽惑”。因此,官员们不仅需要对流言的散布者予以弹压,更需要在这样做时不使百姓受到惊吓。这个文件的最后一个奇特之处在于,它把普通百姓关于妖术的说法中有关“建桥座”与“割发辫”的概念联系到了一起。不管弘历在南方的消息来源是谁,那人是听说过德清石匠与肖山和尚的故事的同时,这也是大清帝国第一份将妖术与削发问题联系起来的文件。

    信息是一种权力与力量,但也与妄全有关。正如同弘历有着从山东获得信息的途径一样,山东巡抚富尼汉看来也有着从朝廷获得信息的渠道。就在弘历批准关于妖术案首份上谕的前一天,即7月24日,富尼汉发出了关于割发辫的第一份奏折。

    这看来不大可能仅仅是出于巧合。更有可能的是,这份奏折是一份争取先机的报告。掩盖信息,是发生于皇帝与官僚之间的一个严重问题。要使地方上那些令人烦恼的妖术事件不为皇帝所知,就要冒皇帝会从流言的网络获知这些事件发生的某种风险。一旦富尼汉获知弘历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件,只有迅速作出报告才能使他免于欺君罔上的罪名。①结果,富尼汉奏折中的故事越出了有人散布“荒诞”流言的范围:世间竟然真的有人在尝试妖术。

    ①我们必须假设,富尼汉在宫中的眼线不迟于7月6日便传话给他:弘历已经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弘历信上的日期是7月25日,但信实际上是26日才发出的。北京可能直到7月29日才收到富尼汉7月24日关于此事的奏折,弘历就是在这一天看到奏折的。《随手登记》,乾隆三十三年六月十六日。我未能确定谁是富尼汉在宫中的眼线。

    发生在山东的案例

    富尼汉一直在为执行皇上布置的在自己辖区内确保安全的任务而奔忙。他在阴历五月(阳历6月中旬到7月中旬)听说,省府济南发生了“剪人辫发,其人即昏迷之事”。他认为,这是一种“邪术”,应当迅速对之采取行动。于是,他立即下令要地方官秘密进行调查,并撒下了捕捉正犯的天罗地网。后来,富尼汉到山东南部城市兖州阅兵,又从他治下的两个县的地方官那里得知,有姓蔡与姓靳的两个乞丐因剪人发辫而被逮捕。这两个县西临大运河(南方的粮食就是经由它而运往京城附近的大粮仓的),东靠从杭州通往北京的大道。富尼汉下令将这两个人连同他们的受害者一起带到充州衙门,他要亲自审讯他们。他后来在绐弘历的奏折中报告说,这两个人作了我们将在下面引用的招供。他们的供词为官员们提供了一个窗口,使他们得以窥见那个妖术猖獗的黑暗世界。在这些供词里,妖党主犯的身份第一次被揭露出来;政府采取大规模镇压妖术的行动,也正是以这些供词为基础的。

    蔡廷章初识魂魄之力

    乞丐蔡廷章来自四川。他的奇特的历险记是从他远离家乡暂住北京时开始的。在北京城,他居于西四牌楼隆长寺,依靠卖字勉强度日。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名叫通元的僧人。后来,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他离开了北京去南方。3月末或4月初,他在大运河边的扬州城外卫遇到了通元。和通元在一起的还有另三个和尚,即他的徒弟怡兴、怡德和怡安。通元告诉蔡说,他知道浙江省仁和县有几个术师,一个姓张,一个姓王,还有一个是名叫吴元的僧人,精通神奇法术。,他们先以迷药弹人之而,当那人昏迷之际,便乘机剪去那人的发辫。然后,对着被剪下的发辫口念咒语,即可摄得那人的灵魂。再将剪下后带有灵魂精气的发辫扎在纸人纸马上,便可以用它们来获取别人的财物。通元还告诉蔡乞丐,在浙江,僧人吴元已经集合起了十六名同党,有的是僧人,有的则是俗人,每个人都经常外出发展更多的人入伙,参加剪人发辫。显然,一个规模颇人的地下网络正在南方扩散发展,按蔡乞丐们供词所术,通元说服客蔡乞丐也加入他们一伙,并教给他如何使用谜药的方法——这是中国妖术的一个基本特点:妖术的力量在于任何人都可以学到手的技巧。通元、蔡廷章以及通元的徒弟怡安又一起上路北行,希望能在路上剪人发辫。

    当他们到达山东省邹县的一个小镇中山店时,蔡乞丐从通元那里得到了一些迷药。他随后便去了一家小饭铺,看到一个当地人郝国坦正在那里买饭。蔡乞丐将谜迷药弹向郝的面部,并取出小刀企图割取他的发辫。可是,郝却并没有被谜倒。他和一群愤怒的当地人追上了蔡,并召来县役将其逮捕。可是,僧人通元却在一片混乱中失踪了靳贯子路遇算命先生乞丐靳贯子原籍山东省济南府属下的章丘县。不久前,在附近的一个道观里,他遇到了过去便认识的来自江南的算命先生张四儒。伴随着张先生的还有三个山东人。张先生告诉靳贯子,在安徽宿州有个石庄镇,镇上有座青龙寺,寺里往着一位名叫玉石的僧人。此人懂得割人发辫的法术,能够将发辫与纸人纸马扎扎在一起,用来取人钱财,张四懦随后便邀请靳贯子入伙,并给了他一把刀和一包迷药,要他转走四处割取幼孩的发辫。

    在这帮人分手后,靳贯子一路走到自己家长章丘县属下的商镇百庄集,在那里迷拐了一个名叫靳玉子的幼童,并强行鸡奸了他,7月1日,他到了择县,又剪了一个名叫李狗儿的幼童的发辫。过不多久,他便被县里的差役拿获了。

    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富尼汉注意到了一种不祥的可能性:妖术的源头虽然一个在浙江,一个在安徽,却可能是产生于同一根源。也许,一个危险的密谋巨魁正潜藏在这一地区的某个地方。

    在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怀疑:术师们将自己手下的一帮人派往各处,并迷诱或煽惑人们加入妖党一伙,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谋取财物。于是,这位小心谨慎的巡抚又分别向浙江、江苏。安徽各省巡抚以及两江总督送去了密信。他还下令将人犯押往济南,由省里按察、布政两司再行审讯。同时,同报告逮捕这些人犯的奏折一起,他还附上了对他们进行初审时录下的供单。

    富尼汉并未将这些人犯的罪行仅仅当作妖术来处理。他关于这些罪行所涉及的远不止偷取财物的建议表明,在他看来,妖党的最终目的是谋反,也许还会佐之以在公众中制造混乱。事实上,维护公共秩序正是《大清律例》中禁止妖术的明显原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身为旗人的富尼汉对于发辫所包含的政治象征意义却从未有过任何提及。这是否因为只有剃光的前额才被认为是削发令的关键性象征?以新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为背景,我认为不能这样来看持这个问题。富尼汉肯定知道,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削发令便具有了爆炸性。可是,他并不想自找麻烦。种族的问题最好还是让别人去谈吧!如果说,甚至连弘历本人在同各省官员的秘密通信中对此都缄口不提,那么,一个区区巡抚又何必要提及这一点呢?

    拿获蔡廷章和靳贯子还只是事情的开端。富尼汉属下的知县们很快便报告道,又有更多剪人发辫的案子发生在山东乡村地区。这些案子又更清楚地显示出,确有妖党潜藏在长江下游的各个省份。富尼汉于8月11日奏报道,有五名剪人发辫者被捕,每个人的供词都在江南引出一个不同的大术士。一个穷极潦倒的读书人韩沛显在被捕后引起了官府莫大的兴趣。

    韩沛显拜请术士为师

    韩沛显告诉拘捕他的人说,他今年四十一岁,是与山东相邻的直隶省一位举人的儿子。因家中贫穷,他被迫来山东找寻生计。在过去这几年里,他一直在离省府大约二百里的沂州青州一带行医教书。1767年,时值初秋,他听人说起江南有个明远和尚,医道甚好。他便远途跋涉,到地处江苏省滨海地区的海州三教堂去拜访和尚。见面后,明远和尚对他表示欢迎,并告诉他,自己颇有法术,要他也拜师人伙。

    “他善使障眼法,”韩沛显继续招供道,“他在铜盆里放了水,加上药末,给小的洗脸,又给小的一块白布擦了擦眼,就看见高堂华屋,……金银财宝,都是富贵气象。”就这样,韩沛显完全被迷住了。几天后,明远和尚对韩说,他要“叫人去剪一万个人的发辫,取万人魂,造万魂桥”。他又向韩作了示范,教他如何将药末弹到别人身上,便可令那人着迷。然后,只需要割下那人两三指长的辫梢,贴在用五色纸剪成的纸人纸马上,“用七只缸盛着,念咒祭他七七四十九天,再用活人血点了”,纸人纸马就变活了。再然后,便可以将他们派出去取人财物。到1767年11月下旬,明远和尚指派韩沛显和自己的另一门徒法孔一起外出,并给他们每人发了五百大钱和一包迷药,要他们另找几个朋友帮着一道剪人发辫。明远和尚还和他们约定,第二年的8月底再回到庙里碰头。

    韩沛显和法孔出发后,向北朝山东一路走来。但他们却因“怕人查拿¨,而迟迟不敢下手。两人在山东境内走了两百多里,到了沂水县,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成。他们在那里分手后,韩沛显一个人往西北方向走去,到了博山一带,叉重操旧业靠行医为生,而他那施展法术的任务看来则被放到了一边。1768年6月4日,他在当地的一所道观遇上了法孔。法孔马上就追问他,剪发辫的事进行得如何了。韩只得应承他说,自己立即就去做这件事。6月7日,他“在莱芜县城南剪了一个十四五岁孩子的发辫”,六天后,他又如法炮制,剪了一个正往田头送饭的孩子的发辫。6月16日,,他去泰山脚下的泰安县城,将剪下的辫稍交给了法孔。7月19日,他遇到了另一个十四五岁的秧子,正站在一棵槐树下,便“近前用药弹了一弹,他就迷了”。可是,正当韩将剪下的辫梢放入随身的褡子时,村民们赶来将他抓住,又把他送往县衙门处置。

    李绍舜沧于妖人为奴

    李绍舜州十三岁,是一个穷雇工。有一次,主人派他送一百五十两银子给东昌府的一一位粮食商人,以归还所欠购买黄豆的款项。李绍舜遵照主人的吩咐办了此事,并在城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身背钱褡的男子询问他的姓名住处。说话之间,那个陌生人转身取出一些粉末向李的脸上撒去,李顿时便“糊糊涂涂”地跟着那人走了,当他的脑袋略为清醒时,他意识到自己是着了迷魂药,便开始求那人饶命。那个陌生人要李绍舜拜他为师,并对天发誓,若是他敢反悔的话,便会遭到天打雷劈。那人随后又在李的背上拍了一把,李便清醒过来了。那个术士还告诉李绍舜说,他的法力很大,如果李“胆敢逃走”或“说出情由”,他便会作法勾魂,要去李的性命。他给了李一把月牙形的小刀,叫李夹在右手,同时,又从包中取出一把黄色的药末给李。李绍舜赶上一个正在行路的年轻人,从背后用药末撒他,又用刀于割去了他的辫尖。那位受害人竟对此毫无知觉,李绍舜因而得以完命而返。

    邢位术士随后与李绍舜到一棵大树下休息,他这才告诉李说,他姓刘,是江南卞桥人。可是,他并来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头是秃的,李便称他为“刘秃了”)。他还告诉李,自己是在江南学得的法术,同他一伙的还有四五个人。他奉人扮作一个过路医生,到山东来的一路上割了好几个人的发辫。李又问他:“割辫子何用?”他叫李“只管跟他割了,日后自有好处”。走不多久,这两人又在路上遇到了刘秃子的两个同伙,他们四人便在一块高粱地里歇下避暑休息。一会儿刘秃子又命李进到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去割取村里正在街上歇晌的人们的发辫。然而,李绍舜进到村里后,却害怕了。当他转身离开时,一位村民喝问着赶了上来。李怕不能脱身,便回身用手里的药末向那人撒去,那人跌倒在地上。李扔掉手中的刀子,仓惶逃去。可是,他很快便被追上来的村民们抓住了。他马上就将自己被人迷住为奴的事告诉了他们,又引着他们到高粱地里去抓刘秃了。刘还想用刀子抵抗,但还是被制服丁(那另两个同伙则逃走了)。村民们随后将刘、李二人押到村里的庙中,整整看守了他们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村民们将两人捆上,用车子推往长清县城报官。一路上,村民们未让他们喝水。当天下午,还未到达目的地,刘秃子竟在路上热死了。李绍舜在受到审讯时申辩道,自己并非术士,而是被迫拜刘秃子为师,以求活命。

    除了将韩沛显与李绍舜被拘捕之事报告给皇帝之外,富尼汉在8月11日的一份奏折中还说,他属下的地方官员们又抓住了另外三个剪人发辫的家伙,而他则要将他们的案子一一向皇帝报告,并附上了他们的供单。一个名叫张成先的化缘道士一次遇上了另一道士,那人要他割人发辫,说每割一条就给他三百钱,并教他说:“把药放在指甲缝里,向人面上吹去,人就迷了。”

    另一个乞丐,名叫张玉。一次,一个坐在槐树下乘凉的人让他吃了一口烟,便把他给迷住了。等他醒来后,那人正对他念诵咒语,他万般无奈,只得听从那人的指派。还有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人称胡瘸。一个和尚让他去割人发辫,每次付他一百钱。富尼汉在奏折中指出,这些人犯中,除韩沛显外都是穷人。他们或是被强迫,或是收受了钱财,而入了妖党。他们中只有韩一人到过长江下游地区,而这些可恶的勾当正是在那里开始发生的。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一个跨越省份的犯罪团伙正在各地通过吸收当地人从事活动。事实上,从现有的材料中已经可以得出不少线索。在山东被遭捕的几个正犯,都是由术师召纳入伙的,并大都来自南方。三名名字已可确定的术(不包括已死的刘秃子),都同神鬼世界有特殊的关联。他们的身份或为和尚,或为算命先生(如张四儒)。其中两个召人人伙的术师(和尚通元和算命先生张四儒),叉都是由潜藏于南方的大术师召纳入伙的,那就是浙江的吴元和皖北的玉石。他们在山东所吸纳的人员大都是从事此类勾当的门外汉,只学到了足以用浓烈的迷药来剪人发辫的某些手段,但却从未被允许接触大术师们的深层秘密。很明显,当局对此事的处置决不能仅仅满足于逮捕这几个小喽?,而必须追踪逮捕那几个大术师本人,从而挖出罪恶的报源。通过对于山东这几个人犯的审讯,已经得到了其中两个大术师(吴元和尚和玉石)相当详实的地址。对于算命先生张四儒,只知道他是来自江南。而通元和尚,则最后是在江北大运河边的扬州为人所见。

    至此已可知道,这些阴谋分子分为三个等级:剪人发辫者蔡廷章靳贯子韩沛显处于中间的术士通元张四儒明远大术师吴元玉石

    7月29日,弘历向各省总督巡抚发出了一份紧急诏谕,宣布山东逮捕了若干人犯,命令对大术师予以追捕。弘历现在认为,在山东所发生的妖术案件并不仅仅对长江下游各省,也对整个帝国构成了威胁。根据这种看法,弘历的命令是发给全国各地总督巡抚的。那么,弘历对于叫魂事件的威胁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他又是以什么为基础对各省官僚机构进行动员以应付这种威胁?这些罪犯“行踪诡秘”,利用妖术来“迷诱善良”,因而构成了地方上之大祸。在这里,弘历描绘了一幅皇帝保护百姓免受鬼怪力量之害的图画。在这一说法的背后,右着颇为坚实的法律基础,那就是《大清律例》中不少针对妖术的条款。

    《大清律例》中有关妖术的条款

    清政府在帝国礼法生活中占据着统治地位,可是,它竟还会将妖术视为一种威胁,这实在令人感到奇怪。然而,正如刑律在这一问题上的严厉条款所证明的那样,清廷确实是将妖术当作威胁的。毫无疑问,礼法的首要使命既是要确证清廷是因上承天命而得以统治天下的,也是要在所有层次上使得清廷的国家权力神圣化。正是由于这一点,清廷便需要对自己同天国进行交流的特殊权利予以特别的保护,同时也下决心对别人与神鬼世界发生交流的行为进行控制。然而,《大清律例》却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及关于妖术的恐惧。妖术并未被单独到为一项,而是放置到了有着广泛含义及联系的许多条款与于条款之下。下面,我将对《大清律例》中同处理神怪世界有关的条款内容作一概括。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发生于1768年的哪些案子究竟触犯了哪些条款。①《大清律例》中包括有禁止妖术内容的条款如下:

    十恶——不道礼律(办即在礼部管辖权限下的犯罪行为)

    ——祭祀

    ——仪制

    刑律(亦即在刑部管辖权限下的犯罪行为)

    ——贼盗

    一一人命

    “十恶”条款下的妖术

    “十恶”先是在《大清律律》的序文中被提及,而后又在其它条款中重复出现。所谢“十恶”,是一些有关人原则的声明,而并不是直接让执法者援用办案的。由于这种特殊地位,“十恶”是中国法制思想中最为深刻的文化层面的一种象征,其内容则几乎完全足从公元653年颁布的《唐律》中吸纳而来的。被我们称之为“妖术”(或“邪术”)的行为,在《大清律例》中归在惩罚各种“不道”行为的子目之下:“采生折割人”——亦即“取生人耳目脏腑之类,而折割其肢体也”;以邪术“造蛊”杀人(这同使用有毒草木之类的毒药杀人是有区别的);以及“造厌魅符书”,以之咒诅杀人,等等。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个人而非国家为对象的阴谋活动。①如果说,人们对于妖术的反感应当在《大清律例》的序文反跌得最为强烈,那么,在读到《大清律例》以下的内容时便会发现,这种反感具有惊人的非政治性质。

    ①《唐律》中包括有除“采生折割”以外(这是在明代才增加的条款)的所有各条。在《大清律例》设有“采生折割”条款处,《唐律》设有禁止“肢解”人体的条款,将之视为一种针对受害人灵魂的罪行。参见薛允升:《读例存疑》,第17页;林咏荣:《唐清律的比较及其发展》,国立编译馆(台北)1982版,第546页。德-格鲁持将“厌魅”随成足“人们的灵魂受到征服”或“人们的灵魂受刊到术师法力的控制”。这是术师通过将“写就的命令送往神灵世界”(亦即通过符咒)而召唤出来的妖魔鬼怪。参见《中国的宗教体系》E.J.比尔出版社(荷兰莱登)1892~1910年版,第5卷第887、906页。

    礼律条款下的妖术

    在礼律条款下,针对“妖术”的司法活动大都被归到了“祭祀”名目之下。在其中的第一六二号案例中,应予禁止的“师巫”(“巫”是一个与萨满教有关的名词)及“邪术”包括:(一)“假借邪神”;(二)“书符咒水”;(三)“扶鸾祝圣”;(四)“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旁门之术”;(五)“隐藏图象,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蛊惑人民”。那些反对官方祭祀活动的罪行也同“祭祀”条款放在一起,这就清楚地表明,凡以祭祀为手段而追求不同于官方的神灵崇拜、或同未经官方批准的神灵发生交往的行为,都是“祭祀”条款的打击目标。那么,“祭祀”条款的制订者对于上述礼仪性冒犯行为的恐惧究竟有多探?他们是否真是因为民间存在着同神灵世界交往的不同渠道而感到恐惧?十八世纪早期的一位辑注者沈之奇的看法提供了不同的答案。他写道,“祭祀”条款所强调的是“煽感人民”这一因素:小民百姓若是受惑于异端邪说,便可能会产生思想“摇动”,从而引致“蔓延生乱”。他想告诉我们的是,国家的关注中心其实是在于社会秩序和国家安全。毫不奇怪,¨祭祀”条款提供了一种法律的标尺,从而为针对左道旁门行径的一系列子条款提供了依据。在中国帝制晚期——尤其是在1813年八卦教叛乱后——当局在对所谓颠覆性的民间组织残酷无情地起诉定罪时,便都是以汇集在此的这些子条款为依据的。虽然《刑索汇览》的编纂者选择案例的依据是案子在法律上的重要性,而不是某一种案子发生的频率,但在二十四个人选案例中仍有二十个涉及到左道异端行径。这是颇能说明问题的。然而,我们不能因此便认定,“条祀”条款仅仅与国家安全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十九世纪早期,这一条款曾经被用于对两起涉及和尚改扮异性的性变态行为起诉定罪。第一个和尚身着女子服装,而骗得一位已婚女子与他通奸(他还试图欺骗另一女子,但未得手)。第二个和尚则卷入了一场三角同性恋,此事最后以一位恋人向官方举报他而告终。两个和尚都因以妖术手段“惑人”而被定罪。这就表明,审案者认为这种改扮异性从事性诱惑的行为极不合人之常情,已足以使其适用针对妖术的条款。①在“祭祀”名目下对妖术定罪的做法传递了一种复杂的信息:在清廷看来,凡未经授权便与神灵发生交往便是对于公共秩序的一种威胁,因而需要动用“祭祀”条款来对付此种邪行。然而,在涉及到个人受到伤害的案子时,“祭祀”条款又被认为有助于使受害者得到某种补偿——至少,当被告使用不合人情的性诱惑手段时情况便是如此。在这两个方面,国家对于非法与神灵交往的行为究竟是否存在或是否有效所持的是一种不可知的立场,这从有关案卷中“惑众”说法占有突出地位这一点上表现出来。在对妖术案件起诉定罪时,官方称其抨击的主要目标是这种行为的社会后果。然而,对这些邪行定罪实际上又被归到了“祭祀”的名目之下。这就表明,大概正是与神灵世界的非法联系这一点(不管这种联系是真实的还是假冒的),才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①《刑案汇览》,第10卷第22-23页。这一条款被援用于这两个案子时,薜没有用类比的方法。第二个案子中的被告后来被减刑,因为他的性“妄想”涉及到的只是一个和尚,而不是真正的女人。

    同“祭祀”条款将重点放在与神灵交流上的做法形成对照,“仪制”条款所强调的是人的具体的礼仪行为。这一条款对官员们在正式典礼中的行为举止及冠服、并对宫廷星相家们所应遵守的规则作出了规定。在这些规定中,有一条是禁止术士居于“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并从事预卜活动——尤其是禁止他们预言“国家祸福”。官方辑注者批道,这种行为构成了“于涉国家之事”,会造成“凡人即起趋避之念”虽然《刑案汇览》中并未包括这方面的任何案例,但康熙时期的一项子条款明文禁止无官方身份之人“习学天文”,妄言祸福,并以此“惑众”。这就说明,这决不是一条时效已失的条款。“惑众”的说法在这里再次成为一种掩护,不致使《大清律例》看上去是承认术士们实际上同神灵世界存有联系的。

    刑律条款下的妖术

    根据“仪制”条款对试图预卜未来的术士的惩处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轻微的,只是用杖责一百下而已。但当我们进入《大清律例》中处置“谋反”和“贼盗”的部分时,同样的行为便可遭致死刑的惩处。《大清律例》中。在¨谋反”与¨谋叛”后有这么一条,“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监候”。制定于1740年的一项条款又将处罚大大提高为“斩立决”,这就同对于谋反的处罚一样了。①据称,这里的区别在于意图。为“仪制”条款所禁的术师只是骗子,他们对社会所造成的危害也只带有随机的性质,但因为具有“煽惑人民”,阴谋煽动判乱的意图,他们仍然受到了“谋反’’的指控。问题看上去非常严重,但实际上这一条款似乎只被用于起诉一些微不足道的案子——大多数涉及的只不过是未经许可便拥有用于治病或自保的符咒。而当这一条款被用于这些案子时,往往也只是比照援用,而不是直接引用。我们只能猜想,所有煽动叛乱的重案都是根据“祭祀”名目下对付左道异端行为的条款来处理的:而陈旧的“仪制”条款(最早可追溯副公元七世纪)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过时了。

    在“杀人”这一部分,与处置妖术有关的有三项条款,其中前两项是“十恶’’有关条款的重复。第一项是“采生折割人”。这罪行的极度恐怖性质通过对它的惩罚——“凌迟处死”——而体现出来。这样的惩罚,同杀死自已的父母与祖父母是相同的,甚至同对谋反的处罚也是~样的(对谋叛的处罚仅为斩首)。如果受害人只是受伤而来死,惩罚依然相同。如果罪行“已行而未曾伤人”。则惩罚仅仅为斩首。官方的“批语”将“采生折割人”同杀人后再肢解尸体作了区分。后者只是出于对受害者的仇恨,而前者则是“杀人而为妖术以惑人,故特重”。

    看到“惑众”的说法甚至被用于恐怖到如此地步的罪行,似乎令人感到奇怪。这一条款是否是用来抵消妖术的社会效果的?或者,它是用来对抗通过妖术散布社会混乱的行为的?《刑案汇览》中提供的唯一案例,说明问题的答案并不在此。这是发生在浙江的一个案子,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因为汲取了十六名女婴的“精髓”(其中十一名女要因而死去)而被定罪。很显然,老头汲取“精髓”时实际上并没有使用什么妖术,这可能便是法官审讯此案时以类比方法援引了“采生折割人”条款的原因。就这一案子对人们情绪的影响而言,它同我们前面叙述过的其他性犯罪案子是相似的,只是这个案子甚至更令人作呕。这件事完全是反常的,因而只有处置妖术的条款才能提供最接近于合适的惩罚。嘉庆皇帝在关于此案的一份言词激昂的诏谕中使用了“人妖”一词(即是将用来形容术士的“妖人”两字颠倒了过来)。①人们这么做时完全投有想到“煽惑人民”或社会混乱,而只有对于这起超乎一切常理的罪行的极度反感——只有用处置妖术的条款才足以对如此具有非人性质的罪行作出惩罚。

    ①在当代,台湾普通人使用“人妖”一词特指男妓。我未能断定,清代人们使用这一词时是否有特别的性方面的含义。

    《大清律例》的编纂者们还征引了一些相关的案件,其中包括,用符咒“骗诱子女”以汲取他们的身体精髓,以及觅取孩童的尸体后“煮灸台药”,等等。在发生于十八世纪的一个案件中,一名男子杀死了某人,以便取用他的胆囊来调制治疗麻疯病的药物。

    “采生折剖人”条款便被援用对此人定罪。关于这一案子的文件并未提及此案涉及妖术,而援引的法规条款看上去却是用来对付妖术的。这些罪行非人的、甚至近于食人生番的性质显示出犯案人已触犯了一系列基本的人间禁忌。那么,这是否又反过来暗示,这些罪行同超自然世界其实是有联系的,因而依据妖术条款对它们定罪也就是正当的昵?虽然官方处置这些案子时曾用“惑人”的说法来抵消妖术的效力,但就案子对公众的影响而言,官方也认为,这些案子同那些妖党术师为纳入人伙而大肆“煽惑人民”并因而依“仪制’’条款被定罪的情况是很不相同的——在那些案子里,黑暗世界的力量很明显地是在起作用的。第二八九款所处置的罪行包括:制造和使用从有害昆虫处获得的邪毒(“造畜蛊毒”)、以符咒害人以及将被迷惑之魂强加于人(“厌魅”)。官方的“批语”对这些罪行所涉及的“技巧”有专门的说明,其中包括:描画或制作仇人的人形,而后再刺其心目:在印章上刻上符咒再予以掩埋,以此来“招鬼”,等等。批语还特别指明,此类罪行均应依据预谋杀人的条款来起诉定罪。但《刑案汇览》事实上并未提供依据这一有关妖术的特别条款起诉定罪的案例。①在《大清律例》批语中所提及的下毒案子涉及使用的都只是普通的化学毒物,而不是超自然的毒品,因而这些案子实际上均是依据其他条款被起诉定罪的。根据这方面案例资料明显不足的情况来判断,到中国帝制晚期,有关用邪术害人的古老法律条款(它同“十恶”第五项“不道”是相呼应的)已经不被使用了。虽说显然仍有人相信为这一条款所禁止的妖术行为是存在的,但这种行为已不再是官员们在审案时会加以考虑的问题了。

    批语还特别指出,对于将桃片和臭椿片塞进别人坟墓以破坏其风水的行为,应参照本条款的第三条(即“诅咒杀人害人”)予以惩罚。

    国家与超自然力量

    国家与妖术对抗时目标模糊不清的情形,反映了它在对待超自然力量的问题上的立场暖昧不明。一方面,国家本身通过许多途径建立了与神灵世界的种种联系。它有着自己的天地崇拜,并在为自然神灵归类的同时,也为那些已被融入自身宗教体系的民间神灵归类。国家一直通过宫廷星相家从事着解读天象的活动。因此,国家很难全盘否认人与神灵之间存在着联系的现实。另一方面,国家若公开加入同那些与之处于竞争地位的不同天地崇拜的争斗,那就只能意味着它承认了它们同神灵世界存在着有效联系,从而会大大提高它们的地位。《大清律例》所使用的语言及其中包括的各种批注和案例,都无可置疑地表明,确有人在从事妖术活动。然而,这在实践中又不能不被说成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那些人呼唤神灵而神灵不至,他们的目的只是在于“诱惑”民众加入非法团体或参与谋反。

    在所有涉及到妖术的条款中,关于“惑众”的说法始终占有突出的地位。我们只能推断,这种刻板做法意在表明,国家既否认那些与之处于对抗地位的神灵存在的事实,也否认它们的力量。可是,国家将针对妖术的法规明确地置于“祭祀”名目之下,这就又揭示,若同普通人看待人类活动时精神世界深刻的内在分裂相比较,这种否认其实是多么脆弱。在《人清律例》中,以“谋反”罪名对于妖术所作的指控最为严重,但这其实只是一种认识观念上的罪行(试图预卜未来)——更何况,即使是这种指控也被上述“惑众”说法加上了一道冠冕堂皇的保护色。

    我相信,我们可以从这种将叫魂行为归之于“惑众”的说法中发现恐慌因素的最重要的根源——这种因素在这个关于弘历如何同时应付妖术和削发问题的故事中是占有极为突出的地位的。普通百姓在上苍与实际政治之间起着一种调停联接的作用。一个没落王朝若是失去了天命,其信号便是民间的动乱。

    反之,一个王朝若属天命所系,其象征便是百姓的安居乐业。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妖术可被视为帝王上天崇拜的一种“黑色”对立物。合法的祭祀会使百姓产生国家稳固并会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信念;同样,妖术会给人造成不稳定和大难临头的印象。问题的表述与它所代表的现实是不可分割的。如果有人问起:妖术实践是否“真的”会削弱国家对于社会的控制?这实在是不得要领。真正作数的应是百姓对于妖术的反应。民间的动乱如同天象,是上天不快的迹象和手段。既然言词可以既是迹象又是手段,那么,我们对于政府为什么连在内部通信中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恐慌因素便不会感到惊奇了!确实,如同《大清律例》的编注者所注意到的,正是这种场合会导致“凡人即起趋避之念”。

    然而,国家之所以关注妖术问题,却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于自身政治安全的考虑。“妖术”这个词也被用作一种比喻,以便将特别残忍恐怖并涉及到某些最大禁忌(如食人生番)的罪行突出地表达出来。中国的执法者们在这里所碰到的是难解的纽伦堡悖论:某些罪行是如此不人道,以至于人间已无合适的手段能对之予以惩罚了;但这些罪行仍需受到惩罚。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不管妖术的存在是否能被确证,人们都会援用刑典中处置妖术的法规来对付那些最令人憎恶的罪行。某些法律——例如“十恶”中有关妖术的条款——是很难被用于实际案例的,因而在事实上也就没有产生任何案卷。但是,这些条款仍被保留在《大清律例》中。这本身就进一步证明,尽管帝制时代中国的执法者们曾一再对此予以否认,他们其实相信,某种卑鄙龌龊的事情是有可能在人与神灵之间发生的。这种人与神灵世界之间未经官方批准的交流对国家安全和社会道德基础都是一种威胁——而这两者在皇帝的言论中又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当我们思考1768年的大恐慌时必须记住,对于弘历大肆反妖术的行动是不能简单地归之于“政治安全”的考虑便了事的。

    对“叫魂”应如何处置?

    在对叫魂事件问罪时,上述精心设计的律倒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发生于1768年的特殊案例又适用于《大清律例》中的哪些条款?在处置叫魂事件时,所有官员以世弘历本人肯定是知道《大清律例》中禁止“邪术”条款的多样性及广泛性的。当弘历提到叫魂事件会对百姓造成大害”时,他同时一定也会想到依据《大清律例》是可以对之问罪的。可足,对于一位十八世纪的执法者来说,在律法的各种定义与禁条中究竟应当用什么具体条款来治叫魂之罪?《大清律倒》中并没有“叫魂”这一条,所以,要对之定罪也就必须采用类比套用的办法。在法律罚则未能涵盖某一特殊罪行时,这种做法是很普通的。

    用同“邪神”交往(第一六二款)对叫魂事件问罪似乎是不恰当的,因为这里所涉及的“神”是受害者的灵魂。一种看来更站得住脚的做法,是在起诉时援用第二八八款(其对象是以“折割”手段侵害人体的妖术活动)和第二八九款第三子款(其对象以符咒伤人的行为)。如果头发正如本书第五章所提示的那样是包含着人的生命力的,那么,剪人头发或将头发用于巫术的行径,便可能像前文述及的残杀人命的行为一样引起人们的强烈反感。要是普通人如同执法者一样对这种行为心存恐惧,那么,根据上述条款起诉妖党就能起到使所有关注此事者均得到安抚的作用。说到这里,读者诸君也许会问:难道我们不可以直接找到当时为叫魂妖党定罪的案卷,并从那里知道当时对叫魂案件是如何定性的吗?这个问题提得很公平。可是,事情的困难之处在于当时对叫魂事件的起诉定罪并没有留下任何判决记录。随着我们故事的进一步展开,这一奇特情形的产生原因将会逐渐明朗起来的。但至少我们确实知道,弘历决定对剪人发辫的行为发起扫荡是为了对付妖术,而不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在事件开始时,他就极力回避提及大清削发令的政治意义,而单纯简单地将矛头集中指向妖术问题。弘历的坚定立场是同十八世纪官方对于削发问题的态度完全一致的:削发是一个早已过去的问题,因而完全没有必要再把它翻出来。恰恰相反,由于担心会造成恐慌,弘所在有关通信中甚至根本没有提及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削发一事暗中所包含的对于满清统治合法性的威胁是如此敏感,以至于连在秘密的宫廷通信来往中私下提及此事也是不适宜的。

    1752年马朝柱事件便清楚地表露了弘历对于发生恐慌的担忧。当时,凡涉及到违反削发令的报告便被认为是不应提及的。甚至在对妖术起诉定罪时,也必须持极度谨慎的态度。下面列举的这个例子是在叫魂危机爆发之前六年发生的。在位于南京西南约一百三十里的安徽省含山县,有个名叫道省的丐僧,惯于“用符咒叫人生魂”。据报,道省曾经吸收过几名门徒,其中有人被捕获。弘历发现,地方官吏所采取的措施既笨拙又带有刺激性。人民当然应当受到保护,以使他们免受“蛊毒厌魅”的妖术之害。但是,安徽巡抚所采取的大事声张并布下天罗地网的做法,却肯定会引起大众对此事的注意。那些“不知事理缘由”的“无知愚民”也因而会产生恐慌,从而造成民间的混乱。因此,调查要既严密又慎重,以免使民众产生惊恐情绪。这里使用的“蛊毒”和“厌魅”两词直接来自大清刑律,是官方在接获有关妖术行为的报告时极平常的公开反应。为什么官方不干脆对乡下的流氓恶棍来一个清扫,然后再公开对他们起诉定罪呢?

    其原因就在于担心这会引起恐慌。于是,谨慎小心在这里压倒了司法正义。由妖术而产生的危险既有其超自然的一面(国家因而有责任保护普通百姓免遭罪恶邪术之害),也有其政浩性的一面(因妖术而导致的公众歇斯底里具有爆炸性)。前一方面要求国家采取行动,而后一方面却又要求国家谨慎行事。六年过去了。在本章述及的发生于山东的这些案子中,妖术问题同剪人发辫纠缠到了一起,这就更需要予以谨慎对待了。确实,正是造成恐慌的潜在危险会直接触及大清帝国的权力结构。这就使得弘历有更充分的理由对削发问题保持沉默——甚至在同自己官吏的秘密通信中亦是如此。结果,在清剿妖术的头六个星期里,皇帝在诏谕中对于削发问题只字未提。对于叫魂妖党的追踪也是在极端谨慎中进行的。

    在这里,皇帝和普通百姓似乎分别抓住了一个爆炸装置的两个把手。对于弘历来说,产生公众动乱的潜在危险(不管是因削发或妖术而造成的)关系到他的政权的安全。他可以通过对于术士们的起诉审讯来安抚平息公众的恐惧,但这样做对公众的情绪最终会产生什么效果却是不可预见的。然而,对于百姓大众来说,妖术带来的危险却是直接的,并涉及到了他们个人:种种邪恶势力正威胁着他们,要将他们的躯体与灵魂分割开来勺剪剖发辫的妖党搞得他们不得安宁。随着妖术从浙江无情地蔓延开去,关于有人被剪割发辫的报告也继续在各地官吏的公案上出现。倒如,在福建南部,一个受害者告诉知县说,一天他正在县学读书,暮色将临之时。他在凳上睡着了。当书童将他推醒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辫精已被剖下,放在旁边一座香炉上。另一位受害者,有一次走出城门去买柴火时听到背后有声响,他回转身去,没有看到有人。突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到一阵晕眩,而他的辫子已被剪掉了。第三位受害着,有一次正在一座寺庙的门道上与一位村民聊天,感到一阵“怪风”吹来,便失去知觉地摔倒在地上。当他醒来时,才发现半条辫子已经不见了。

    第五章妖术大恐慌的由来

    康熙初年,两个术士前往投靠吴三桂叛乱。途中,他们在一个县城停下来过夜。其中一个面对西墙躺下睡觉。另一个说:“不要睡在那里,今晚亥刻(九时)这墙会塌下来的。”那一个说:“你的法术还不深,这墙不会往里倒,而是会往外塌。”时辰到时,墙果然像他所预言的那样往外倒塌了。

    十八世纪初年,常熟有个归隐林下的官员,是个会鉴别巧技奇术的行家。所有当时有点名气的术士都来拜访他。有一次,来了一个和尚,能够在自己的化缘僧钵里制造幻象,让那里看起来一派鱼龙出没的景象。和尚邀请官员一起进山旅行。他们在一所庙宇前停下休息时,和尚突然消失了。官员便向庙里的其他和尚询问。他们回答他说:“他说你应该剃度后留在此地。永不回家。”官员大窘,向和尚再三哀乞,他们才答应,如果他能为修建庙里的正殿捐献十万两金子,他们就会放了他。官员无奈,只好给他们写了一张十万两金子的欠条。和尚此刻竟然又出现了,客客气气地向他致谢,并向他出示了那神奇的僧钵。官员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全家都聚集在家中大门口。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真的是站在了自家大门前,而和尚则已无影无踪了。当他进去找到自己的钱袋时,发现里面少了十万两金子,却多了那张欠条。有人说,这大概是白莲教干的。十八世纪,长治一个姓陈的居民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一天,一个靠乞讨为生的游方道士看到了她,便带着自己的讨饭碗在陈家门口附近停留下来。当道士看到一个盲人走出来时,便问他是干什么的。盲人说,他是应召来给这家人算命的。道士声称,有人托他当媒人来给这家姑娘说亲,所以,他需要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即她出生的年、月、日及钟点)。得到这些后,道士使走了。几天后,姑娘感到双腿渐渐麻木,而后便陷入了昏睡状态。她莫名其妙地被带出家去,发现自己在一条渺无人迹的路上由道士领着走。道士将她带到了一所看上去颇像她自己家的房子里,拔出刀来向她的心口刺去。她感到自己的魂从体内飞出,并看到道士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将她心上滴下的血涂到一个木偶上。她感到自己已与木偶混为一体。道士命令道:“从此后你须听从我的差遣,不得违误!”(这是《清稗类抄》和《聊斋》的故事)

    这些故事,或者希奇古怪,或者隐晦曲折,是中国笔记小说和民间传说中成千上万有关妖术故事中的几例。我所指的“妖术”,在这些记述中,便是通过对精神世界的操纵来强化个人的力量。这也是我对“妖术”的一般定义。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所谓“术士”就是那些据称拥有几种不同类型的强化力量的人,包括认识上的强化力量(能够超越时间和空间,尤其是能够预言未来),遥控事物的强化力量(能够穿越空间移动物体),驾驭生死的强化力量(能昭操纵生命,或将之从活着的生灵那里取走,或将之赋予没有生命的事物)。这些力量一般被称之为“术”,这意味着我们应把它们视为¨妖术”(sorcery),而不是“巫术”(witchcraft)。根据伊文斯—普里查德(Evans-Ptitchard)的区分,有关“妖术”的知识是任何人都可以学得的,而对“巫术”的掌握却是与生俱来的。在中文中,没有哪个单词包含有英文中的“sorcery”一词所包含的各种意思,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在中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①那些反对人们私下与精神世界发生交往的正统力量,往往会使用“妖术”、“邪术”或“左道异端”等词语来稚呼这样的行为。在刑典的语言中,上述词语亦有出现。同时被使用的还有“妖人”和“妖书”两词。普通百姓则会根据实际情况使用不那么难听的说法。一个“妖人”(sorcerer)可以是一个“术士”(从字面上说,就是一个掌握术法的受过教育的人),而能与精神世界发生关系的中介人,则可被称之为“巫”——这个词早在古代便被用来特指与鬼神世界打交道的人了。

    “宗教”在中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中国的环境下就不能对宗教进行研究了——如果我们相信这对理解中国或是理解宗教都是很重要的话。当然,我们应当非常仔细,避免掺入违反证据的解释。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用任何语言对中国的妖术进行过综合研究。在这里,我也只是从同1768年事件有关的几个角度对这一庞大课题进行探讨。我将涉及到有关于人的灵魂的看法,有关通过法术而使无生命的物体获得生命的看法,以及有关通过怎样的途径才能避免受到妖术之害的看法。我将向读者揭示,叫魂的幽灵如何因一些信念而产生,而这幽灵竟如此可怕,它不仅迫使普通臣民去残杀生灵,也驱使一位皇帝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了一场破坏性甚大的除妖运动。

    躯体与灵魂 灵魂与躯体的可分离性

    有关一个人的灵魂可从躯体中分离出去的看法。是以一种有关灵魂构成的复杂信念为基础的。中国人相信,灵魂本来就有着多种层次。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看法是,在一个活人的身上同时存在着代表精神之灵的“魂”及代表躯体之灵的“魄”。早在公元前二世纪,这种关于灵魂两重性的认识便已存在;而且,当时这一认识已经与“阴”“阳”双重构成的宇宙观联系在一起——阴阳相依,方有世间万物(包括人类)的存在。同阴阳相对共存一样,当人活着的时候,灵魂的两个部分和谐地共存于人体内;而当人死去时,它们便分开了。“魂”与“阳”相对应(并与男性、轻质和动态相联系);“魄”则与“阴”相对应(并与女性、重质和静态相联系)。“魂”所控制的是较为高级的机制(脑与心),而“魄”所管理的则是有形的感觉和身体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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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恩曾指出,中国人的信念要求灵魂具有多样性是由于在有关死的同题上两种看法重叠的结果,一是祖先崇拜,一是同最后审判和转世联系在一起的佛教报应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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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本书的讨论相关,值得注意的是,要将轻巧、易变的“魂”从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分离出来,竟可以是一件惊人的易事。通常在人睡觉的时候“魂”便是与人体分离的。当然,它通常会回到人体。但如果“魂”离开人体的时间延长,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异状和反常情况,包括人会生病、昏昏沉沉、发疯,或者死去。在荷兰汉学家德一格鲁特居住过的一个中国东南部社区(厦门),他发现“人们的惊恐、焦虑和失眠状态可能是同魂较长时间与身体分离有关联的。”②失魂状态在解释儿童的病因时似乎显得特别重要。在德。格鲁特的著作中这样的十九世纪的资料来源,也得到了现代学者在这方面进行的田野研究的呼应。在当代台湾,当孩子没精打采、烦躁不安以及生病时,人们会将之归咎于失魂,认为孩子的魂可能是被“吓”跑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孩子带回到他被吓着的地方召回他的魂,他的病也就会好了。

    关于可以将已从体内分离出去的魂再“召唤”回来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看法。这是同人死后的礼仪活动以及从病中痊愈康复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公元前三世纪初期,这似乎就已成为中国中南地区萨满教葬仪的一部分。到了汉代,这又成为一种叫做“复”的仪式的一部分。有关这种仪式的图画在公元前二世纪的马王堆墓葬中被发现:当某人死后,死者家中一名成员便立即担任起“召魂人”的角色,爬上东边的屋檐,面向北方,挥舞着死者的衣服,大声叫道:“嗔!某某(死者的名字)回来吧!”这里的假设是,死者的魂只是在他睡觉或失去知觉时暂时离开了他的躯体,因此,用他所熟悉的衣服等物便有可能将他召唤回来。从事这种仪式是为了“将死者的‘魂’召回来与他的‘魄’,团聚”。这里的前提则是,“魂”是“魂魄”中更轻飘易逝的组成部分,比较容易与躯体相分离,也很快便会消失。相形之下,“魄”在入土时便走得慢多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必须召唤的是“魂”而不是“魄”。(十八世纪的叫魂术也是以“魂”为目标的。)

    自愿与非自愿的灵魂丧失

    中国人相信,灵魂是既可以通过自愿的方式、又可以通过非自愿的手段而与躯体分离的。同死者的交往可以经由“魂游”或“夺魂”来实现。在发生魂游时,魂游者的“魂”被送往地下访问死者。从魂游者在回魂时有时会遇到麻烦的许多故事来判断,这被人们看作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①这样的故事揭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焦虑。那就是,“魂”可能会在试图回到躯体时迷失方向;或者在此期间,躯体会因为人们误认为人已死去而遭到损坏(也许,这是同人们担心因睡着而被误认为已经死去的恐惧是有关联的)。②然而,关于人们会在并非自愿的情况下便失去灵魂的说法更令人担忧。除了“惊恐”或其他创伤③有可能刺激魂脱离躯体外,魂实际上还可能会被其他人或某种超自然力量偷走。人们可能让“复仇鬼魅”和妖魔为此承担责任。德-格鲁特在厦门的采访对象曾向他叙述过“某些喜欢从人身上汲取精气的恶鬼”的情况。人们称这些鬼怪为“走马天罡”或“半天秀才”。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知觉,人们会把他送到一个“师公”那里,由师公为他举行一种叫做“抢精神”的仪式,以便从偷去了他的魂的“冥物”那里将魂找回来。人们知道,从事偷魂的鬼怪夜间出没于路边。在许多故事中,“不幸的人被这些人类天敌夺去了生命,身上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却被发现横尸路边,只是他们的魂已被勾走了”。勾魂的鬼怪尤其喜欢单独在路边的人,因为他们“在那里孤零零无处求助”。似乎因为仅仅有这种勾魂的“冥物”还不够吓人,人们还认为坏人也是有偷魂的能力的。术士们便可以通过在纸上画符来对受害人施行妖法。

    ①哈瑞尔;《灵魂概念》,第525页,转引荷恩:《一个中国村庄的死亡崇拜》,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73年版。丹尼斯对广东的一个“魂游”事件作了详细叙述,参见《中国的民间传说及其同雅利安与闪族传说间的类同之处》伦敦1876年版,第59~61页。德格鲁特争引用小说资料显示,有能力的人可以使自己的魂离开躯体,“特别是为了达到看到隐形事物的目的”。②席文指出,中国人认为在死和睡着之间并没有十分严格的区别。死去只不过是未醒来而已。“死”这个字也被广泛地用于“失去知觉”的状况。私人通信,1988年12月24日。③《聊斋志异》第234页有一个故事。患上了相思病被认为是一个年轻公子失魂的原因。

    “招魂”既可被用之于葬仪,也可被用作医治孩子疾病的一种手段。这表明,活着的人们在死者(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刚刚死去的情况下还不愿接受这已是最后的事实;这也表达了他们不愿让死者离去,如还有可能便还要将他召唤回来的情感。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当死者是孩子时,人们会将孩子的种种病状归之于也许是惊吓造成的暂时失魂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孩子的父母便会求助于招魂仪式。这种仪式一般称之为“招魂”或“叫魂”,两者都意味着“对魂的召唤”。需要记住的是,“叫魂”有时和“偷魂”是同一意思。挚爱孩子的父母和邪恶的术士都在对魂进行“召唤”——一个是要将魂唤回到体内,另一个则是要将魂从体内唤走。亨利·多尔(Henry Dore)曾在长江流域的社区对晚清的招魂进行过观察。下面记述的是发生在安徽的一场仪式:在为孩子招魂时,使用的方法如下:先是提到孩子的名字,然后招魂的的人说:“你在哪里玩啊,你快回家吧。”或者说:“你在哪里吓着了,回家吧。”……如果孩子的名字叫乃喜,招魂的人就会说:“乃喜啊,你在哪里吓着了?你在哪里玩?回家吧!”另一招魂的人会跟在后面答应道:“回来啦。”当他们四处喊叫时,一个人会在屋里将死去孩子的衣服放到房子附近或门道上的一根扫帚柄上,然后注意地观看是否有树叶或小草之类的在近处移动,或者是否有小虫子在近处飞动任何这种情况,都是魂已经回来了的迹象。术士以谋命为目的的作法程序竟然同挚爱孩子的父母所从事的礼仪活动有着相同的语言表述方式,这正是这整个事情令人特别感到憎恶的地方。正如在本书第四章中所揭示的,《大清律例》所使用的语言表明了妖术活动所具有的奇怪的渗透性特点:如同欧洲魔法活动中的黑色弥撒一样,它将正统社会生活中平常的礼仪活动颠倒了过来,成为对这种礼仪活动的一种嘲弄。

    有关失魂的恐惧是从人们认为术士拥有侵害人身法力的一般想像中派生出来的——这些术士有本事从远处窃得活人的精气,使得没有生命的物体获得生命,再通过替身来对人造成危害。由于侵害人身的妖术活动是1768年大恐慌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此有必要在这里稍作讨论。被术士们赋予侵人魔力的物品可以有各种各样,但最普通的似乎是通过妖术而获得生命的纸人。各种“奇事异闻”中充满着有关这种纸人的故事。

    明朝的一个故事讲到,广东有一个姓李的术士,会一种名为“先天神算”的预卜未来的法术。据他宣称,他会让“纸人纸马”变活,还会用“纸剑斩人首级”。他甚至还懂得让死人复活的法术。这位多才多艺的术士最后被一帮属于白莲教一个支派的造反者网罗去了。①湖北有一个姓吴的书生,有一次当众嘲弄了当地一个颇受人尊敬,被认为有本事偷魂的张姓术士的法力。吴书生料到张术士会对他进行报复,便在当天晚上拿着一本《易经》当武器,坐着等侯。②一个身穿盔甲的鬼怪撞进屋里,对他发起攻击,但当吴书生用《易经》向那鬼怪猛打过去时,那鬼怪竟然仆地而倒。

    ①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53页。发生于十六世圮的一次叛乱是由一位名叫唐赛儿的妇女领导的,她是白莲教的一个支派的成员,据信能通过操纵活生生的“纸人”施行妖术。②经书可以拥有与其论学教诲内容完全不相干的魔法力量。参见德-格鲁图特关于以《易经》和其它经书为护身符对付妖魔的讨论。《中国的宗教体系》,第6卷第1011页。

    吴书生发现地上只有一个纸人,便把它捡起夹在书中。过后,又有两个黑脸的小妖精闯了进来,也被他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掉了。过不多久。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出现在门前,宣称她是那个术士的妻子。她哀求吴书生放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因为他们的魂都附到纸人的身上去了。地呜咽着说,现在她家里只剩下了三具尸体,一等到凌晨鸡鸣,他们的魂就回不来了。吴书生教训邢妇人道,她们一家人做尽了害人的事。是罪有应得。但出于怜悯之心,他还是还了一个纸人给她。第二天早晨,他才知道张术士和他的大儿子都死了,只有小儿子活了下来。①人们对于术师以纸人为工具所普遍存在的恐惧,肯定是与纸制物品(纸俑、纸马、纸房子、纸工具以及其它纸制物品)在殡葬礼仪中的广泛使用有关的。德-格鲁特指出,厦门地区便有人使用人形物品的妖术来伤害自己的仇人:[人形物]大多是用两段交叉捆在一起的竹片粗粗割成的,在一片竹片的一端粘着代表人体的纸。这竹片像手那般走小,男人同女人的区别则在于两团据说是鞋子的碎纸。这被叫做“替身”,是用来替代某人的,可以在任何一家制作并出售用于祭祀死人和神是的物品的店铺里用现钱买到。它们是被当作奴婢焚烧后供死者在另一个世界使唤的。

    ①袁枚:《子不语》

    纸人纸马可被用来为死者的福祉服务,供他们在转入鬼神世界后使用;也可被当作仇人的替身,用作对他们施行邪恶魔法的手段;还可能被别的什么人用来伤害自己。很显然,人们是很容易看到纸人纸马这些不同用途之间的联系的。施行侵害人身的法术的另一途径,则是借用受害者“身上的某些部分或所穿的衣衫”。此外,术士还可以通过象征性地借用受害者身体的某些部分、取得侵害其生命的魔力。“术士所用的工具或是人的灵魂、或是灵魂的一部分。做到这一点的途径,则在于掌握活人躯体的某些部分,尤其是掌握同精神力量和生命力量的产生有关的器官。此后,便可将受害者的魂安置于术师所创造的某一幻象中,任由术师通过符咒让那人的魂完全服从于自己的意愿。”

    头发与邪术

    正如我们在禁止妖术活动的刑律中所看到的那样,侵害人体的妖术可以促使人们基于懦家教义而因体肤受损产生害怕,也可以导致人们因这种嗜血野蛮的行为而陷入文化上的深刻恐惧。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普通百姓的心目中都有这样的印象:术士们能够利用人的头发来汲取他人的精气,然后再将这种精气转移到纸人纸马身上。德清的石匠们便被认为是有这种本事的人(即汲取他人的精气来加强自己的力量)。

    即便受害者是个陌生人,一个经过适当训练的术师仍能够以其头发为中介物质而攫取其灵魂。我们在1768年所遭遇的大多数叫魂案子中见到的便确确实实地是这种情况。术士不一定需要知道受害者的姓名和生日之类的个人资料。明代的一部小说讲述了一个从蛋里生出来的和尚的故事,无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一位颇好“师巫邪术”的公子希望在这个“蛋子和尚”本人不知不觉之中对他作一次偷魂的试验。一个术士满有把握地说,以他的本事,并不一定需要知道和尚的生辰八字便可办成此事。“若没有生辰,须得本人贴身衣服一件,及头发和爪甲也是一般”,再对着这些东西念诵咒语便可以成事。①而如果单凭这几样东西就能够施行法术,那么甚至在只知道某人名字的情况下,也许也是可以对之施行法术的。一个术士在自己居住的杜区里,是知道周围亲戚朋友或邻居的名字或生辰八字的,那么,他不必通过个人物品的中介作用,就能够对别人造成伤害。这就是在本书第一章中农夫沈士良想要做的:他将自己所探恶痛绝的侄儿们的名字写在纸片上,让吴石匠放在桥桩的顶端撞击。

    ①罗贯中和冯梦龙:《平妖传》(1830年版)。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

    这也是本章开头长治的那个恶道士所干的勾当:通过得到受害女子的生辰八字而令她着魔。然而,对那些来自外地的陌生人术士来说,他们就必须在不能就近得知这一切的情况下从事自己的肮脏活动了。正是在这里,剪割发辫和衣襟成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这使得一个人的命运可以被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所左右。即便对一个不认识的人,术士也能通过妖术而使得那人无生命的排泄物和衣物之类的东西着上魔法。这样的看法,自然加深了人们对于陌生人所怀有的恐惧。

    在很多文化中,人们都相信头发有着神奇的魔力。我在本书第三章中,曾对为什么满人征服中国后颁布的削发令受到了汉人顽强抵抗的原因作了探讨。在这里对妖术进行探讨时,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在头发、权力和死亡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艾德蒙·李奇关于人们在潜意识的层次上是将头发与生殖器联系在一起的看法,在我看来似乎过于具体,超越了人种学在这方面所能提供的证据。①我更倾向于接受的是詹姆斯·佛朗泽等被李奇称为“老派人类学家”的更一般性的看法,那就是:“头发在礼仪上象征着某种极为深刻的抽象性事物,如繁殖能力、冤魂一类的东西,个人的力量,等等。”②由旁遮普文化所提供的证据表明,正是由于人们认为头发能够汲取并储存生殖能力,它才在施行妖术时被人使用。一个不能生育的妇女,便可以通过剪取新生婴儿的头发而使得这婴儿在她的子宫里再生。神汉长而缠结的头发尤其可贵,则是因为头发的主人在性生活上的长期节制使其头发中积蓄了极大的生育能力。③在中国,无疑也可以看到有关头发汲取并储存精神力量的证据。

    ①李奇的假设是:‘头发是无形的性心理的一种有形的象征性替代物。”②李奇;《魔法搬的毛发》③荷西蒙:《头发,性和脏物》,载《人杂志》。荷西蒙在该文第275页写道,一种符号是通过深刻的心理上的联系而“取得自身力量的”(倒如,头发等于性心理),但随后便在礼仪的场合变成了一个在意义上漂浮不定的东西。在某种礼仪背景下,信号的意义虽同最初的意义有关联,但并不一定完全相同。

    在广东地区举行的丧事中,头发似乎具有汲取丰富的生育能力的精神实质,人们因而希望,死者的已婚女儿和儿媳妇“在死者的棺材从村里被移进出去时在棺材上摩擦她们松散的头发”。詹姆斯·沃森认为,人们相信可以用这种有意吸收死亡污染的行为来加强生育能力和家系延续,好像死者的灵魂正在通过妇女的头发而重新进入到家系中来。①叫魂事件还不断使人们注意到头发在和尚生活中的重要性——而且并不仅仅局限于剃度仪式等使得和尚失去头发的场合。人们常常发现和尚随身带有头发,其原因之一便在于:师父们通常会在为弟子施行剃度后将那些受教于他们的弟子的头发保存起来。但很明显的是,保存头发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不同辈份的和尚之间。人们还知道,和尚们也会沿路相互交换头发,以便彼此“结缘”。也许,这样做的目的也在于扩展自身灵魂力量的多样性——因而也扩展灵魂力量的效力?——从而加强自己同所有和尚作为一个整体的联系。②妖术预防法1768年的叫魂危机的一个突出特征是,普通百姓作出了巨大的努力——或者通过对可疑的妖党施行私刑,或者通过诉诸于法术来进行补救——以便同妖术凶险不祥的影响力进行对抗。正如湖北那个用《易经》猛击妖魔的莽书生的行为所表明的,法术是可以用法术制服的。事实上,处于近代前夜的中国(同时也是今天的中国——只是在多大的程度上我们还不知道)就像是个巨大的角斗场。在这里,超自然力量在伤害的同时也在补救,而在这两者之间发生着一场无情殊死的争斗。用德-格鲁特的话来说,人类为对付那些邪恶的精灵,“每天都在从事着一场使人不得安宁的攻防之战”。参加这场战争的当然有职业人士。那些关于礼仪问题的专家们从事着施行法术,主持丧事,测定房屋风水走向之类的活动。然而,参与这场战争的普通士兵却是一大帮门外汉。他们凭藉着一大堆或者写了字,或者没有写字的咒语、护符以及有关行为举止的一套公式,便要以此为武器为自己“辟邪”。

    ①沃森:《事关骨肉:广东社会对于死亡污染的处理》,还未搞清楚的是为什么让已婚的女儿来做这件事?除非这是为了加强姻亲之间的联系。②有大量史科证据表明师父保存着弟子的头发。《朱批奏折》,第858卷第3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二十六日(刘统勋等),便是一个例子。关于“结缘”,参见《朱批奏折》第866卷第6号,乾隆三十三年九月十五日。要增加自身的灵魂精气,取决于从很多人那里获得头发,而并不仅仅取决于头发分量的多少——大术士明远建造“万魂桥”的计划表明了造一点(参见本书第四章)。

    利用咒语和护符“辟邪”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这项保护性行动大都是以构成灵魂“阳”端的“鬼”为防备对象的,其产生的原因则在于死者的灵魂没有得到很好的关照。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来对付妖党的邪恶魔法。鉴于德清县的石匠们是由于人们对于建造工匠的怀疑而成为目标的,我将在这里通过对建造工匠法术的叙述,就如何通过符咒去邪的问题进行探讨。根据传教士民俗学家丹尼斯(N.B.Dannis)在广东所进行的研究:“广东有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说的是一个造房工匠被一位妇人叫去整修厨房时,对那位妇人挟嫌报复之事……整修工程按时完工了。但不知怎么搞的,妇人每次进厨房就会得病。她相信,厨房的地基一定已被人动过了手脚,于是便让人将厨房的墙推倒。果然不错,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空洞,其中放着‘一个生病模样的泥人’。原来这就是妇人生病的原因。”

    为什么人们会将建造工匠同妖术联系在一起?中国人相信,房屋的风水状况会对居住者生活中的吉凶产生影响。既然如此,建造房屋的工匠自然就有责任在建房时施行“好的”法术。

    建房的时间选择,房屋的结构走向,以及建房时所遵循的礼仪程度,等等,都被人们认为对于房屋建成时将邪气排斥在外具有至关重大的意义。当然,既有办法施行“好的”法术,也就有本事施行“坏的”法术。因此,有一本在清代很流行的名为《鲁班经》的木工手本,便不仅包括有建房时所应遵循的恰当的礼仪规则,也有着种种恶毒的符咒,供建房工匠藏在屋粱上面或地板下面。

    但为平衡起见,《鲁班经》中也包括有用来对付施行妖法的坏木匠的符咒。下面是几则木匠以符咒害人的例子。①一幅封有“冰消”两字的竹片图:

    一幅破瓦一断锯,藏在粱头合缝处,夫丧妻嫁子抛谁,奴仆逃亡无处置。

    藏正粱合缝中。

    一幅牛骨的图画:

    房屋中间藏牛骨,终朝辛苦忙碌碌,老来身死没棺材,后代儿孙压肩肉。

    埋屋中间。

    ①午荣和章严编纂,局言编:《鲁班经匠家经》,上海1909年版,第4卷,第3~4页。这里引用的资料来自题为“秘诀仙机”的附录,但书中未注明此附录的出处。全书始自公元五世纪中期,但也包括有更早的资料。关于该书的历史和特点,参见鲁藤比克《传统中国木匠业的营造方式和礼仪》,载《中国科学》第7卷,(1986年12月),第13~16页。此书被认为具有极大的魔力,以至于书商在卖书时从来不会将脸对着书。一旦看到此书,使必定要对别人实施魔法,否则自己就会遭殃。

    一幅一团头发中裹有一把刀的图画:

    头发中间裹把刀,儿孙落发出家逃,有子无夫常不乐,癣寡孤独不相饶。

    藏门槛下地中。

    但是,符咒也为人们提供了强有力的法术保护,以使他们不会受到混迹建造房屋者中的妖党之害:凡造房屋,木石泥水匠作诸色人等,蛊毒压魅,殃害主人。上粱之日,须用三牲福礼,横扁一架,祭告诸神。将鲁班先师密符一道念咒,云:恶匠无知,直毒厌魅,自作自当,主人克伤。暗诵七遍,本匠遭殃,吾奉太上老君敕令,他作吾无妨,百物化为吉祥。急急律夸。

    即将符焚于无人处,不可四眼见。取黄黑狗血暗藏酒内,上粱时,特此酒速递匠头三杯,余者分饮众匠。

    凡有厌魅,自受其殃,诸事符解。

    此符用碲砂书符贴正梁上。

    这些关于法术正反作用的看法,暴露了无时无刻均困扰着大多数普通百姓的种种焦虑;早夭,草草下葬,失去子女,死后得不到恰当祭扫,等等。尽管这些焦虑集中在建房妖术上,但反映的却是一种更为广泛的认识,那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其实是很容易受到超自然力量的破坏伤害的。在神鬼之间进行的那场永无休止的对抗中,人的生话需要得到“术”或“法”的保护——不管使用“术”或“法”的是宗教职事人员还是有这方面知识的俗人。①对于僧道的怀疑在对叫魂的清剿镇压中,僧人(有时还有道士)从一开始便是受到怀疑的主要对象。为什么弘历那么快地就相信了有关大术士均为僧人道士的说法、并动用国家的力量资源来对付他们?

    ①在《中国的咒法》一书第213~237页,迟田瑞穗从小说笔记中引用了关于如何对付造房工匠妖术的一系列忠告。在该书第218页有这么一个例子:如在卧室中发现有害之物,”且不可触及此物,需将其投入滚油煎炸,再投入大火中,则(造房)木匠非死即病。”有时祸害并非有意造成。例如,某一房屋的居住者开始“咳血”。事后发理,原来是因为木匠在上梁时碰伤了手,血渗到木头里去了(第230页)。

    为什么每当普通百姓心中因妖术而产生恐惧时,他们那么快地便会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和尚猛扑过去?

    官方对于僧道的处置

    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同邪术的抗争,也在社会最高层从清廷的种种关注中反映出来。就在国家查禁妖术的同时,它仍然不断地在同神灵世界打交道。在官方的各个层次——上从皇帝的官邸,下到最肮脏不堪的县衙门——国家的各种机构都在人与神灵之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所起的作用如同西方宗教中的祭司一样:它们代表着人类与神柢交往,以此来保障人世间的适当秩序,尤其是保障帝国范围内的农耕兴旺与国泰民安。在国家的最高层。皇帝本人每年一度都要主持祭拜天地的仪式;在下层,知县们(他们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也是一个个小皇帝)则将城隍爷(这是神鬼世界的知县)当作自己施政时不可或缺的助手。

    普通百姓虽被禁止对帝王和官僚所崇拜的各种神灵进行祭祀活动,却可以分享对于这些神灵的信仰。正式的上天崇拜为帝王所垄断,但上天在人间的力量却为普通百姓所信仰。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受到上天力量的支配(“五行”交替运作,阴、阳相互影响),人们很容易地便会认为帝王对上天的崇拜与人间的福祉是相通的。又因为人们认为人死后灵魂的命运取决于城嚏隍老爷的判断,普通百姓便相信地方官员祭祀城隍爷是在为整个社区造福。如果国家要使民众对于自己在精神上所起作用的信心能够持续下去,它就必须认真防备在这方面出现潜在的竞争对手。

    国家既然以包揽一切的态度宣称只有它才有资格掌管人与神灵世界之间的交往关系,它使精心设计出一系列规则条例,以便对有组织的僧人道士进行管理。自然,在国家为他们所制定的规则中也就不无荒唐之处。从形式上来说,即使从事礼仪活动的大多数僧道人员其实并不“从属于”任何僧道机构,官方却仍可能要这些机构对他们的活动负责,至于民间宗教的职事人员,以我们在西方背景下所养成的眼光来看甚至算不上专职宗教人员,但他们却主宰并支撑着那个无所不包并探探植根于民间社区的宗教活动体系。国家若想制止这种暖昧不清的状态,是否可以坚持要所有僧人道士都明确表明自己的师徒关系?或要求所有从事宗教活动者都登记注册?从中国宗教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些想法是荒谬可笑的。大多数宗教职事人员注定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可言的(根据国家对社会地位的边际性质的界定)。如果国家一定要将那些规则(对此,我将予以概要说明)强加于他们身上,也就等于把民间宗教本身也给取消了。在那个时代,这对于国家来说当然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这个简单的事实为学界关于“国家对宗教的控制”的讨论带来了一个不甚真实却极为有趣的侧面。

    不管怎么说,国家还是做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尝试。我们必须将这种尝试视为国家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是国家的一体制”正在按照自己本来的思路行事。根据规定,所有寺庙庵观及其僧道人员都必须登记注册并获政府批准方可进行活动。除非获礼部正式批准,建造寺庙是非法的。根据同一精神,国家几百年来便一直要求和尚道士必须取得度牒。那么,为什么国家在中国帝制晚期对于宗教职事人员的登记注册及控制他们的问题会耿耿于怀到如此地步?公元九世纪,当大唐帝国大批没收寺庙财产并迫令成千上万的和尚还俗时,其部分原因在于经济上的考虑:当一个人隐入寺庙之时,也意味着他不再负有缴赋税与服劳役的义务,因而也就使国家失去了一份收入。但到了明清时代,劳役义努已可换算为钱币并可与田赋一并估算支付,劳役实际上也已为雇工所取代,上述经济目的也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我们对清代国家为控制僧道的努力细加考察,便可以看出,其中另有企图。早在明代,便已有过要僧道人员登记注册并为他们发放度牒的情况。但是,直到1674年皇帝才发布了将僧道人员置于国家控制之下的第一道一般性诏谕。为对僧人道士进行督察,清政府在北京建立了专门的机构,各由十六名和尚或道士组成。

    这些成员最初显然系由礼部选拔产生,以后的替补则由京城的僧道人员通过选举决定。这些成员的名单还需向吏部报备。①皇帝还诏令各省建立起一个平行的体系,由选举产生的僧人道士所组成的督察机构分别在各道、各州与各县建立起来。②他们通过通常的官僚统治管道向上提出报告。

    ①这些官员若是和尚则叫做“僧录司”,若是道士则叫做“道录司”。见《大清会典事例》,第501卷第5页。1773年,由于尚不清楚的原因,这些官员转归内务府监督掌管。②在这些部门任职的人员由各省总督或总兵向礼部通报,再由礼部将人员明单转呈吏部登记造册。这里的整个体系均与由各省衙门及礼吏两部委任操纵。明代将人员名单奏报皇帝的旧制在清代已废止不行。所以这一切显然是为了使这里的程序常规化,同时也是为了减少呈送皇帝的文书。见《大清会典事例》第501卷第6页。

    建立这些督察机构是为了对和尚、道士、尼姑的品行举止予以控制约束,以便通过适当的纪律措施而保证使他(她)们按出家时的誓愿行事。然而,除这些机构外,最重要的还是发放度牒这一措施。在这里,问题的症结其实并不在于保持僧道人员队伍本身的纯洁性,而是在于确保不让那些不可靠的俗人以僧道的面目出现。皇帝所担心的是,“不法之徒”会假借僧道习俗,冒用“祖师”名义从事占卦预卜之事。此种“交通鬼神’’及预卜朱来的能力会产生种种“异说”“野谈”,从而吸引无知民众成为他们的门徒并非法结党。在这里,皇帝所谓的“异说”“野谈”,并不仅仅是指他们假称具有魔力,而更是指他们假称有能力预知现存政治秩序的未来命运。在皇帝的上述诏谕中所显示出的,是一种对于在帝国权力中心北京所发生的宗教活动的特殊敏感。位于京城的寺庙庵观均“不许设教聚会,男女混杂”(这是民间宗教的标志;而在皇帝的心目中,这也正是民间道德堕落的进一步的证据),同时,亦“不许建设高台,演剧敛钱,酬神赛会”。

    弘历尤其因僧道人员身份含糊不清的状况而感到沮丧,并因而试图将本来用于管制有组织的僧道人员(即属于主要寺庙道观的人员)的那些办法,扩展使用到生活于平民杜区的广大民间宗教职事人员的身上。他所采取的第一个重大行动同那些大概可被称为“在俗僧道”(secularclergy)的人有关。这些人实际上构成了宗教礼仪职事人员的大多数,他们始终居住在寺庙道观之外,拥有财产,甚至还结了婚。他们为葬仪和驱邪仪式提供服务,或以其他的方式来满足人们在礼仪上的需要,因而在杜区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但他们既不受宗教纪律的约束,也不服从国家的控制管辖。弘历对于僧道在道德及学识上的这种腐败现象大加鞭挞,并诏令各地或强迫“在俗僧道”居住到寺庙道观中去,或强迫他们彻底还俗。对他们的财产,除一小部分生活基本必需品外,均应予以没收或散发给穷人。当这一诏谕看来不仅在一般僧道人员中造成了恐慌也在各省引起了混乱时,弘历又辩解道,他从来就不打算伤害那些循规蹈矩的僧道人员。

    他强调,真正的问题在于公共秩序。那些在俗僧道“窃二氏之名,而无修持之实,甚且作奸犯科,难以稽察约束”。他之所以要求他们必须获得度牒,是为了使“无赖之徒不得窜人其中,以为佛老之玷”。这位当时登基还不久的皇帝显然因人们对他的严厉措施的反应而感到震惊。他因而从先前没收财产的诏谕立场退让下来:“究竟国家养济穷民,岂需此区区之财物?”这一诏谕亦就此废止未行。然而,令皇帝不能释怀的是:尽管他十分厌恶,社会上依然存在着一大批不受到国家任何控制的礼仪职事人员。①弘历对于和尚的看法受到了新儒家在性问题上假正经态度的很大影响。当然,和尚自己的内部戒律便有着纯洁俭朴的要求;《大清律例》则对引诱已婚妇女与之发生奸情的和尚规定有特殊的罚则。但弘历对和尚通奸的行为似乎特别痛恨,并决心对之予以惩戒。1768年,南京附近的一个和尚被控与几个已婚农妇发生性关系。江苏巡抚高晋注意到南京地区“每易藏奸”,其原因则在于该地区寺庙甚多,使得追踪奸僧的行止极为困难。

    据此,高晋要求各县官员均需对和尚的不轨行为予以警惕。南京附近的地方官府发现了一个“淫僧”,多年来便一直有不规行为,甚至还贿赂地方保头对他的恶行藏匿不报。通过将寺院的土地出租给佃农,这个和尚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高晋奏报道:“查淫僧厚积资财,恣为不法,大为风俗地方之害。”对这样一个罪犯,《大清律例》中一般规定的惩罚看来已经不够,高晋因而建议将他发配伊犁军中为奴。弘历批复道,甚至这样的惩罚仍属“轻纵”;“此等淫恶劣僧久为地方风俗之害”,因而,对此罪犯“一经败露,即当立即仗毙,以示惩儆,何得更为宽待”。高晋再次奏报道,他确实应该为提出这样一个过于轻微的惩罚建议而受到指责。这一罪犯不仅应予以殴毙。还应在南京地区所有和尚在场的情况下这么做,以示做戒。寺庙三分之二的财产则将予以没收。

    ①《大清会典事例》,第501卷第8~11页。这里,用于在俗和尚的是“应付僧”一词,本身含义不甚明确并可能只在局部地区使用。德-格鲁特在《中国的宗教派别和宗教迫害》一书第127页将这个词同瑜伽派联系了起来。但是,我遍查了关于佛教的各种标准参考资料,却不能肯定这种说法。用于在俗道士的则是“火居道士”一词。弘历下达反对在俗僧道的诏谕,可能是受了400年前明代的一项公告的触动。

    弘历与高晋这位皇家姻亲之间这番相互攀比的血腥对话表明,对于那些将大多数僧道人员视为虚伪与腐败的社会渣滓的统治者们来说,对和尚狠狠地予以惩罚简直是他们的一种道义满足的源泉。既然他们对于僧道的行为有着这样的看法,他们当然也会觉得完全有理由把僧道人员同包括施展妖术在内的种种有害及不道德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了。当官员们看到下层僧道人员人数激增并因此发出警报时,正如本书第二章所叙述的那样,皇帝对于僧道的恐惧也大大加深,并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对妖党进行追踪围剿。除乞丐外,和尚道士——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小寺庙道观中以及外出在途的和尚道士——便成了中国最容易受到攻击的社会群体。这是因为,他们既得不到亲属的庇荫也得不到杜区的保护。但问题还在于,为什么一般民众会那么热衷地参与1768年这场对于妖觉的迫害围剿呢?

    僧道、乞丐与普通百姓

    和尚是1768年大恐慌的主要嫌疑对象。但多少有点让人惊奇的是,十八世纪有关谈神说鬼的两本主要的集子(著者为蒲松龄和袁枚)对和尚的描述却相对来说十分友善。大量的妖术行径都被归到了像本章开头所叙及的谋财害命的道士头上。相形之下,和尚遭到批判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虚伪或不道德的行为,尤其是他们在性生活上的放纵(在欧洲,这也是人们对僧侣发起攻击时通常会涉及到的一个主题)。此中奥妙,为“妖道淫僧”一词所道尽。①对我们来说,则必须超越那些出色的小说家们的叙事水准,发掘出百姓对和尚产生恐惧的原因究竟何在。②在一个对陌生人存有恐惧的社会中,和尚由于自己生活中的若干侧面而让人看上去便觉得不甚安全。其中一个侧面,便是他们长期地,有时甚至竭其终生只是处于见习修行的地位,即他们虽然削发出家,却并无僧职。一个和尚若要获授僧职,通常需要从属于某座有地位的“官寺”,在一位资深师父的指导下经历并完成很长的学习过程。而如果只是当一名见习和尚,就相对要容易随便得多。他只需表明自己摒弃世俗生活的意愿,由师父削发(师父则将负责他的修行)并开始遵从“十戒”(诸如禁欲、素食等等)便可以了。这样的出家人离开了自己的家而以寺庙为家,师父便成了父亲,其他同师门下的和尚则成了师兄弟。

    ①蒲松龄:《聊斋志异》,第131页。在这本流传甚广的鬼怪故事集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和尚使用妖术来伤害吝啬的施主,这同其它的故事都不一样,因而十分突出。②关于佛教在帝制晚期的实际活动以及佛教僧人的生活,仍旧研究。在以下的讨论中,我所借助的田野调查所反映的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情况。这样的做法当然不能令人满意,但他的好处在于,我们是在同实际活动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打交道。而且,我想我在这里所讨论的僧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也许是很少发生的。

    和尚中有很多人从少年时起便已出家,通常在一些由代代相传的和尚“世家”所掌管的“家传”小寺庙中修行。如果确有机会的话,一个和尚也要经过很多年以后才能够在某个规模很大的“官寺”里获授僧职。

    与此同时,一个见习修行的和尚则是一大批未获僧职、处于过渡状态的和尚的一员。这种身份得之固然不困难,失之也很容易。虽然国家以及社会大众将他们归入“僧人”一类,但他们却不得栖身于任何一所有地位的大寺庙。这样的“和尚”大约构成了佛教僧人的大多数。事实上叫魂的疑犯(包括本书第一章所述肖山事件中的两个和尚)大都出自于这些人,政府的疑问也集中于他们身上。毫不奇怪,我们看到普通百姓的恐惧也为同样的看法所左右:这些人既没有正统的家庭背景,又不是注册在案的有地位的僧侣,而只是一批社会边缘人。这一事实不能不导致我们对“僧人”这一称谓到底有多大用处发生疑问,因为政府的文件实际上是将所有穿僧袍、剃光头的人都一概称为“僧人”的,而全然不顾及他们皈依宗教及受到教育的程度。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难被归人为官方所认可的各类臣民的范畴,而官员们正是靠着这些范畴的存在而自信整个社会是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的。

    这些和尚的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他们无根无底。他们往往一经削发便开始了在路上飘泊的生活。他们之所以旅行,或是为寻访讲经之处,或是前往祭扫本家“祖师”的坟墓以示尊敬,等等。这些都是很普通的原因。另一个也许更为普通的原因,便是乞讨。一般来说,小寺庙既没有足够的土地来养活庙里的人,又缺乏通过举行佛事而得到的捐款与收人,于是化缘乞讨便成了和尚们唯一的生路。对和尚来说,化缘活动并非到处都可进行,有些寺庙便禁止和尚化缘。同时,人们对于乞僧的态度常常无异于他们对一般乞丐的态度。从十八世纪的文献资料来看,乞僧是随处可见的。

    普通百姓对于和尚的态度也许受到了下述两种情况的制约。一是见习修行和尚身份本身的模糊性(他们既是佛门一员又不在佛门之中);二是一般人对于乞讨者的暖昧态度(这被认为是一种无根无底的懒人的职业,但它又因为僧人实在太贫穷而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对于道士,普通百姓的态度也许就是一种更为直截了当的恐惧了。

    人们习惯上常常将道士的活动同各种各样的法术联系在一起(如炼丹术,以符咒驱邪,以及寻求长生不老,等等)。因此,当“邪术”成为问题时,道士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怀疑对象。尽管道士在社区里通常从事的是诸如以符咒为人治病之类的有益的活动,但他们在人们想象中的妖魔形象却表明,在人们看来,法术是很容易转化而成为邪术的。由于和尚在社区中所从事的主要活动是协助死者的魂顺利通过阴间,他们便不是与道士同一意义上的术士。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在百姓的故事传说中和尚相对来说温厚善良的原因。但我们仍然想要知道的是,当僧道等从事礼仪话动的各种职事人员作为陌生人出现在某一社区时,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是否还会对他们有着如此清晰的区分?例如,本地寺庙中的和尚是每个人在邻里的葬仪上都会碰到过的,同他们相比较,随处飘泊的和尚便可能显得既让人难以捉摸也难以理解。同时,人们并不需要什么想像力使能够意识到某一“游方道士”的威胁。相形之下,本地道士作为礼仪职事人员就比较“安全”,因为人们是知道他们在社区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一个在本乡邻里间驱邪的法师大概不会比一个家庭医生更具有威胁性。但如果他是外来人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外来者还拥有特殊法力时,人们对他们的疑心自然也就更深了。

    如果说,普通人是由于僧道等礼仪职事人员可能会施行法术而产生对他们的恐惧的话,那么士绅则是由于他们懒惰而鄙视他们。根据在浙江收集的一组“家训”的说法,每一种职业——不管是文人、农夫、手工业者,还是商人——都有自己的“生理”(即求生之道)。“惟是懒惰飘荡、游手好闲为僧、为道、为流民、光棍、身名无籍之徒,便是不安生理。不安生理而能偷生于天地同者,无此理也。”

    由死亡而产生的污染。一位研究广东社会的权威曾写道,那些在葬仪中担任祭司的人物(在这里,笼统地来说就是道士),“由于其工作的性质”,就像我们自己杜会里承办丧葬的人员那样,在社会上的名声肯定是不好的。“当他们在场时,邻居们从来就不会感到舒服。”这里的原因在于,人们认为由死亡而产生的污染会附在死者的躯体上。尽管道士们“会尽可能地避免直接触及尸体或棺木”,但他们却不可能将自己同自身职业中具有产生污染危险的那一面完全分割开来。社区中的礼仪职事人员尤其需要依靠葬礼为生,而这一工作使得他们必须不断地接近新近死去者的棺木。我们尚无法肯定,在华南地区十分明显的人们对于死亡污染的恐惧,是否也在其他地区助成了人们对僧道人员的暖昧态度,但我们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

    作为外来者的术士。普通百姓对于礼仪职事人员的态度是既尊敬又恐惧,这一点在帝制晚期的下层僧道人员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身为流浪者,又拥有特别的弄鬼弄神的力量,这真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危险。如果闵鹗元的说法是对的,则这种危险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大概已变得日益清晰可见。对于其他文化所作的研究表明,人们常常会将妖术同外来者连在一起。艾伦·麦克法林(Alan Macfarlane)便曾以非洲和荚格兰的资料为基础而注意到,“在乡下四处游荡的男人”自然而然地便会成为妖术指控的目标。①妖术与巫术不同,它并不依赖于天生的内在力量而只需要使用魔法技艺,因而本质上是不以人性人格为转移的。

    ①麦克法林的看法是:“人们更可能指控他们为术师而非巫师,因为他们并不对某一部分人群构成反复发生的、秘密的、与内在的挑战,他们构成的只是一时的威胁。”他在这里所作的区分涉及到了“巫术”所有的一种天生的恶意,亦即对特定的人加以伤害的动机,而这种恶意只有长期生活在一起后才能产生。

    由此而产生的恶行更像是野蛮的破坏行为而不是血亲间的复仇行径。因此,四处飘泊的流浪者(不管是僧道还是平民)由于在社区内缺乏联系纽带便很自然地成为可疑分子。他们固然不会有个人恩怨之类的犯案动机,但他们也同样缺乏社会的制约以及对于社区的责任感。除此之外,农夫村民在见到任何外来人时的那种排外情绪也会起作用。害怕他们会施行妖术就是一种很合理的情绪了。①在中国的民间宗教中,人们对于外人所普遍感到的恐惧是通过举行对“鬼”予以安抚的严肃礼仪活动而表达出来的。人们认为,“鬼”是一些缺乏家庭联系的无根无基的游魂。否则的话,家人便会为它们提供祭祀,从而减轻它们的痛苦并消除它们的敌意。那些在阳间(或在世俗世界中)没有社会和政治地位的人是危险的,而其危险性又是同那些在阴间(或在神鬼世界中)最有地位的危险精灵(即鬼蜮)密切相关的。

    ①关于巫术恐慌源于社区的紧张的看法,对于理解妖术事件并没有什么帮助。正如在中国发生的妖术事件所显示的,受到人们怀疑的术士是外来人,对受他们之害的人来说,他们则完全是陌生人。

    在1768年的许多叫魂事件中,外来性几乎自始至终是叫魂大恐慌的导火线。当人们第一次见面时,这种外来性常常会因口音差异而被人们注意到,陌生人也就立刻便会被识别出来。

    在广东的一些社区,担任巫师的人必须是在当地社会中已有建树的成员,因为要达成将种种邪神从未得到安息的死者身上除去的任务,就必须对村里的社会关系有深入的了解,否则是办不好此事的。由此看来,“好的”或“安全可靠的”礼仪职事人员(为社区服务的僧道及巫师等)必须是社区的一员;而“坏的”或“危险的”职事人员(妖人术士)则不会从属于社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要么人们的恐惧心理很自然地是同外来人联系在一起;要么因为在社区内部对别人提出妖术指控会对社会关系造成严重的损害,因而提出这种指控根本就是不能容许的,甚至是不能想象的。既然如此,那么怀疑就只有落到陌生人头上去了。①乞丐的社会恐怖活动从某一意义上来说,游方僧比之一般乞丐在面对妖术指控时处于更为软弱的地位。在人们的眼里,那些以同神灵世界打交道为职业的人也能很容易地用鬼神的力量为自己服务,这就是妖术。然而,在发生妖术大恐慌的过程中,关于妖术的指控也落到了很多一般乞丐身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为那些施展妖术的恶僧们跑腿(为他们剪人发辫)。可是,人们对于乞丐的恐惧同他们是否掌握礼仪“技巧”并没有任何关系。恰恰相反,他们的危险性正是在于无人能在礼仪上非议他们。

    ①一个重大的例外看来是在墓前占卦的巫术,有时这会在社区冲突中被人们当作武器使用:某一方面的亲属会将祖先的骨骸排列起来,使之产生有利于家系中自己这一支而不是另一支的魔法效应。

    在中国社会中,和尚和乞丐是最贫穷也最无力自卫的人。

    他们得不刭有影响力的亲属的支持,也很少或根本最有经济实力。正如同我们已经看到过的那样,和尚在社区的礼仪活动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而是不可或缺的。那么,乞丐们在面对人们公开鄙视和憎恶的情况下,又是如何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呢?这里的原因看来在于,不管他们在那个体面的社会中显得多么无助,他们却有力量使公众对他们产生恐惧。人们害怕乞丐是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们带来的污染,另一个是他们通过礼仪活动所造成的破坏。而这两者事实上又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污染。乞丐们正是利用人们害怕遭到污染的心理,使得人们出钱来同他们保持距离。所有的观察者们在一个问题上有着相同的看法,那就是,一种细心作成的(但也是平常的)龌龊与衣衫褴褛的外表——即乞丐们通常的衣着——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怜悯,但也可能会激起人们的强烈反感。人们是绝不会让一个乞丐来碰摸自己的。这不仅是出于避免染上疾病的实际考虑(如乞丐们会几近卖弄地展示的流脓痴疮),与此紧密相连的还有着因此会在精神上受到污染的恐惧。如果某一乞丐死于某家的地面,则于“天地命理上影响极大”,盖因为只有付出一定代价才能驱走该乞丐的鬼魂,且效果如何亦难以肯定。①通常由乞丐担任的抬棺木一职,也会使他们沾上死人的晦气,而这也是需要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与其让自己的身体接触这样的人,实在还不如让钱“接触”他们的好。

    ①沙克:《中国乞丐“窝”》。这一极为出色的人种学研究专著资料极为丰富,既包括有十九至二十世纪观察者留下的记录,也包括有作者本人在台湾从事田野调查的记录。

    用礼仪活动造成的破坏。在这里,我们已经很接近于触及妖术恐慌的核心了。一个体面的社会在什么事情上最容易受到攻击?世界上所有的富人和有地位的人,最容易受到那些最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人的攻击。因此,乞丐们照例会在婚礼丧事等场合大发利市,便丝毫不令人感到奇怪了。如果不让乞丐们得到应得的好处,一帮衣杉破烂、肮脏不堪的人便可能会(有时他们真的会)闯进仪式的现场。而他们的出现本身就会让主人极为难堪。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会将婚丧仪式的礼仪功效破坏殆尽。这种危险对于一场婚礼来说就已经够坏的了,而对于一场丧事来说则可以成为礼仪上的灾难。在十九世纪的一则记述中,恼怒的乞丐们甚至跳进了墓穴,以阻止下葬的进行。人们在面对这种可怕行为时是相当软弱无力的,因为他们会感到自己抵御超自然力量伤害的能力极为有限,而在行善的神灵与作恶的鬼怪之间进行的又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同时,正如我们已经看到过的那样,躯体和灵魂之间的联接又是很容易受到邪恶力量攻击的另一个危险环节。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们便获得了一种奇特的力量。正事因为他们自己已经肮脏得无可再肮脏、不幸得无法更不幸,他们似乎再也不在乎社会的“脸面”,也不在乎是凶是吉或是祸是福。仅仅让剪割发辫衣襟的乞丐“触摸’一下,便足以引起人们对这会造成致命污染的警觉。再进一步来看,一个乞丐的发怒也会向人们鸣响警报,因为他的污浊本质同使用妖术的恐怖主义根本就是一回事。一个乞丐因为有人拒绝施舍而对那人发出的赌咒,其中包含的力量远远超出了语言本身。

    我们对中国妖术所作的探讨揭示了两种互有联系的产生恐惧的机制,两者都涉及到了灵魂——躯体联系脆弱性的问题。普通人害怕的是自己的魂会失去。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联接是脆弱的,这意味着自然的或超自然的力量是可以将它们分开的。做梦、生病,当然还有恶毒的法术,都对灵魂——躯体联接纽带的稳定性构成了威胁。皇家的恐惧则不仅同个体也同群体有关。君权神授的完整性与持久性需要通过皇家不断从事的礼仪活动而反复得到验证;同时,君权神授本身也可以因为自然的机制(如只有在发生自然灾害和出现其它征兆时才可以看到的宇宙力量),或由于巴望让国家遭难的煽风点火者的行动而发生断裂。

    国家不仅需要坚决否认这些妖人同神灵世界存在着任何交流关系,也要对他们的行为无情地予以禁止。皇家的祭祀官员们对于除了自己以外其它任何同神灵世界的联系都采取嘲弄态度,这种做法其实证明了他们对于自己的“神授”地位能否持久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焦虑。对普通百姓来说,术士的妖术威胁到的是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脆弱联接;而对皇朝的上层人士来说,这种行为危害到的则是皇朝向上天力量之间的脆弱联系。在十八世纪下半叶,究竟是何种力量同时在社会结构的底层和上层造成了这样的恐惧,这在我们对叫魂的故事作进一步的考察以后,是值得加以考虑的。面对叫魂的罪恶行径,皇帝将要发起一场全国性的清剿。在此过程中,存在于妖术与政治之间的联系将会更为清晰地显示出来。

    第六章 各省的清剿

    在全国范围内对妖术的清剿触发了弘历与各省督抚之间的较量。这场暗斗悄然隐蔽,但激烈的程度并不亚于清剿本身。它的燃料刚来自于官僚的责任制度:官员若让罪犯逃脱会受到北京吏部的制裁,该官员的上司则有责任对下属的失职加以弹劾,失于弹劾又会构成更上级官员弹劾失察者的理由。到了总督、巡抚这一层,行政上的失误则会在皇帝对其个人的宠信上出现裂痕。

    官僚责任制度的运作是围绕着对信息的控制而展开的。一项罪行如果未经官方确认已经发生,那么,一个官员就不会因为对此罪行失察而受到惩罚。这一极为简单的事实可以说明弘历与其官僚之间在叫魂案中的紧张关系。虽然清政府没有职业的秘密警察,皇帝在各省还是有自己的耳目的。通过这一个人情报来源,弘历得知了山东的那些案件;还是通过这一情报来源,他也发现了春天被各省巡抚隐瞒的妖术案件。这种隐瞒是出于官方对大众迷信的蔑视(即上层人士视妖术为不可知的态度),还是因为苏州和胥口镇事件所牵涉的剪辫案对巡抚来说太过棘手,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反正弘历相信,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他的官员们畏难裹足:法庭案件会打乱他们优游从容的日常节奏,弹劾属下则会危及他们官官相护的权力网络。我们或许应该原谅他的猜疑,整整两个月来,没有一个省级官员(不论满汉)主动向他报告过妖术案件。当他要求各省报告情况并采取行动时,各省的初始反应证明这种猜疑是有道理的。

    弘历的行省官僚

    让我们先来考察弘历的各省执法官员的工作效率。1768年中国的行省官僚是一个由六十三个人组成的很小的精英圈子。我使用“行省官僚”一词,特指省以上的行政长官,其责任包括:第一,总揽一省(巡抚)或两三省(总督)的全部行政事务;①第二,专司一省的特别政务(如布政使和按察使);第三,无守土之责的特任官员,如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这无疑是世界上最为排外的圈子。进入这个圈子意味着得到皇帝的特别宠信并能与其直接对话。督抚官僚与在北京的部级官员一样,可以并被要求同皇帝直接并秘密地联络。虽然这个圈子里既没有老朋友间的那种默契,也没有坐在皮靠椅里的那种舒适安乐(也就是说,这个圈子的内部凝聚力很弱),但进入这个圈子还是能给人一种超越了低级官僚群的特殊自我感觉。

    ①京师所在的直隶除外,该省只有总督一人。

    肱股心腹

    弘历在清剿妖术案中所依靠的是一个由中老年官僚组成的经验丰富的群体。其中每个人都有在数省任职的经历,资深者担任省级官员已有十年左右。①满人极不相称地在其中占有相当大(百分之三十八)的比例,而在总督、巡抚这个层次,其比倒更高达百分之五十八口和乾隆初年相比,行省官僚的种族背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1736年以来,满人人数增长了百分之八十四;汉军旗人增长了百分之三十三(虽然其实际人数微不足道);而汉人则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一。总督的种族结构无甚变化,但满人在巡抚中的比例急剧上升,其代价则是汉军旗人比例的下降。满人任布政使职位的人数也大幅上升,而汉人的任职人数则显著下降。此外越来越多的满人司法官员正通过正常的升迁渠道进入行省官僚圈。上述变化可被视为满人汉化程度提高和统治汉人低级官僚能力增强的结果,但也是帝国为加强满人在地方政府中的权力而制定的一项处心积虑的政策。

    ①在1768年行省官僚任期的平均年数与他们的级别成正比并反映了常规的升迁模式:总督,11年;巡抚,9.5年;布政使,5年;按察使,2.5年。

    按照十八世纪世界的标准,弘历的行省官僚在1768年统治着庞大的人口。如两江总督治下的三省人口有七千万,比当时法国人口的两倍还多。而三省中最大、也是全国人口最多的江苏省,其巡抚治下的人口有三千万,是当时英国人口的三倍。即使是叫魂案所牵涉到的最小省份山西,也有八百万人口,大约与大不列颠减去苏格兰的人口相当。显然,这一官僚机器的严密程度不能和我们(以及中国人)所熟知的现代官僚制度相比较。

    这样巨大辖区的执政者必须握有便宜行事的实权,但他们的权力还是受到许多制度规定的制约。不仅如此,机密的廷寄制度防止了督抚间的冲突,谁都无法知道邻省的督抚向皇帝报告了什么。最后,皇帝通过频繁调动来防止行省长官在一省坐大。①频繁调动意味着行省长官几乎不可能对自己辖区内的特殊情况有深入的了解,他们因而将大多数的行政事务诿之于长期留任的胥吏。②这个高度流动的精英集团的成员在各省首府之间频繁调动,但他们被两条铁索同帝国的中心绑在一起:同其他官员一样,他们的黜陟考绩保存在吏部的个人档案中;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与皇帝间维系着效忠尽责的个人纽带。

    ①以1768年在位的总督和巡抚为例,平均在一个职位(从获得巡抚级别开始)上的任期是总督3.5年,巡抚2.2年。总督的平均年数被直隶总督方观承特别长的任期(19年)提高了,我对官员任期的统计都是根据钱实甫的全面完整的《清代职官年表》。②在乾隆三十三年这一年平均每省有2.5个巡抚。有些省的巡抚走马灯一样撤换:如这一年山东有四位巡抚,福建有五位。在十八世纪中叶,一个省一年里有三十巡抚轮换并非稀奇。1768年的撤换特别频繁,部分原因是由于叫魂危机的干扰。

    虽然我们习惯于把行省官员称之为官僚,在美国的政治格局中这样的人会被称为“政治委任官员”。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循着常规的升迁渠道进入行省官僚圈的(或起于掌管几个州县的道台;或出自六部的低级侍郎),但一旦升为省级官僚便标志着他们同皇帝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以忠诚和依靠为特征的特殊关系。对这一群荣宠的仆人,皇帝期待他们既可信用又怀有热忱:他们不仅应准确地报告地方上发生的事件,而且应该进一步为皇上分忧解难。迭种素质比存放在吏部的人事档案记录更为重要,它关系着皇帝对他们的宠信,并因而会决定他们宦海仕途的未来。

    这一特殊关系是如何影响一个巡抚的表现的呢?他的职责中令我们最关心的是构成中国法律制度核心的一个阴暗的纽结,即一个官员在自己的辖区同时是警察、检察官和法官。事实上,就任何官员的权限而言,司法权只是从属于行政权的一个方面。在县里,知县同时拥有逮捕、起诉和审判的权力。超出仗责的案子均应移送巡抚审理,而所有死刑案则都要经由皇帝御批。

    因为《大清律例》将多种形式的妖术定为死罪,据此,叫魂案似乎应该移送省庭,并最终移送北京。巡抚则应该要求下属清查各州县的妖人,并亲自审理抓获妖人的案件。

    当弘历在镇压“邪术”一事上的压力增加时,各省巡抚作为检察官的功能就大大地超过了其作为法官的功能。在1768年,大多数行省长官都有一定的司法经验,这通常来自于将他们带人行省官僚圈的按察使一职。但他们中仅有少数几人是法律学家或声名远播的能吏,我怀疑其余的多数人在司法上并不具备足够坚定的自我意识来抗衡与其职位相随的政治压力。取悦皇帝是贯彻司法的中心环节。

    信息系统

    一个政府的有效运作取决于对信息流动的仔细掌控。对十八世纪的清王朝来说这牵涉到两个问题:第一,明确区分紧急情况和日常事务,从而使各种问题能在适当的层次上根据合理的次序得到解决;第二,确保地方官能及时而准确地提出报告。这两个问题的解决从未使弘历感到满意。①在第一个问题上,弘历从父祖那里继承了一套由常规渠道和机要渠道组成的文案报告制度。诸如税收报表、刑事审判、公共工程和日常人事调动之类的常规事务,都用题本经由掌管六部、由高层部级官员组成的内阁这一槊道送达御前。这类报告的格式有严格的规定,违反格式可以成为弹劾的理由。虽然今天的杜会史学家可以从这些“常规”奏折中看到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实况,但要处理包括谋反在内的紧急机密的非常情况,这一渠道却无法胜任处置此类敏感而急迫的信息需经由机要渠道,即皇帝和各省长官之间直接的个人通讯热线。上行奏稿通常由奏告人的私人仆从或驿卒迅速而慎重地送交皇帝御前。皇帝则用朱笔直接在奏章上批示,然后再送回奏告人。这些密封的文件最后都会收回并保存在皇宫里,称之为朱批奏折。②朱批奏折是一种私人文件。除了地方的紧急事务外,这些文件还处理由官员与皇帝间个人关系中派生出来的各种问题。它们的格式比较简单(比如,奏告人头衔的复杂全称可以省略,只需简单地报告现职)。这种经由机要渠道进行的交流是一种互惠:奏告人通过向主人递进机要情报来表达其忠诚和感恩;而皇帝则应之以父执般的严厉(偶尔也有温暖)。常规奏折体现了官僚制的形式,而朱批奏折则反映了个人间的礼数。常规奏折是官与官之间的对话,而朱批奏折则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①对于通讯制度的权威研究是费正清和邓嗣禹。②根据规定,所有朱批奏折最后都要送回宫中归档,因此我们今天才能在北京和台北看到它们。

    皇帝对官员奏报的回应以及他个人的动议,也经由常规和机要这两种途径下达。常规回应通常只是形式上认可内阁的票拟,或是指示六部中的相关部门执行,或是简单地批示将该文件存档。对更为重大的事情或正式的文告则通过明发上谕,发往全国诏告天下。而机要的回应通常总是由皇帝通过“朱批”将自己的指示或意见直接写在奏稿上。写有朱批的奏稿一般通过军机处又回到奏报人手中。有时候发还的责折上写有多处朱批,这是皇帝对奏稿中具体意见的直接批示。但更为常规的做法是军机姓根据皇帝对奏稿的原始意见所撰的敕令,然后作为廷寄或字寄发还地方。“明发”是传达给官僚全体的信息,而“朱批”和“廷寄”则是迅速、机密而准确的行动文件,用以向特定的官员发出指示或提出告诫。朱批对于理解弘历在叫魂案中的作用——实际上也对于理解他在中国政治中的作用——至为关键。奏稿上的朱批文字向我们揭示了弘历在阅读来自地方的报告时的直接反应。虽然廷寄文字是由军机处的大臣或章京捉刀,但最后总是由皇帝本人定稿,并常常加上他本人的朱笔评语批注。然后这改定的文字才发还地方。接旨者因而清楚地知道什么问题是皇帝特别重视的,朱红的批示明白无误地提醒他整个廷寄所忠实反映的是皇帝本人的想法。

    江南的隐情 一些尴尬的发现

    两江总督掌管着江苏、江西和安徽三省,是满清帝国的第一肥缺和要缺。这三省的核心长江三角洲地区以及相邻的浙江省的一部分,是江南地区叫魂案的发源地。在这一敏感职务上任职的是名声显赫的高晋。他曾任河道总督,叫魂案发生时已六十二岁。若不是他的背景和关系,他是爬不到这个位置的。他出身于上三旗之一的正黄旗,与清皇室同出一旗。他的祖先世代为皇室包衣,系已经满人化的汉人。他的一个叔父是内阁大臣,一个堂姐是皇妃(皇帝因此降旨解放了他们家族的包衣身份)。不像一般旗人通过内部路线上升到高位,高晋的仕途从二十九岁时担任低级的知县开始,直到十四年以后才第一次升任省级官员。①当高晋不紧不慢地回答弘历对两江地区妖术案的询问时,他有充分的理由感到这样做是安全的。他在八月初奏报道,春天当他暂时在苏州代理巡抚时确实听到过浙江发生叫魂事件的谣传。地方官员告诉他谣言来自杭州地区,而江苏本身并没有割辫事件发生。一旦谣传者被抓获、谣言的传播遭到禁止,地方上就安静了。但是弘历的朱批显示他对这些话一句也不信:既然别省都报告了割辫事件,“江苏岂能独无其事?”江南的官僚表现差劲,而他们的“化有为无之术实属可恶”。

    ①当高晋于1779年去世时,弘历的挽诗特别称赞了他的低级职位出身。

    弘历然后把愤怒对准了高晋的下属江苏巡抚彰宝,因为根据山东获得的口供,好几个重要的妖术人犯躲藏在江苏。彰宝是一个经验丰富、狡诈并擅长暗斗的满族官僚,他从行省的职位稳步上升,因有效处理1766年山西的一个舞弊案而获得弘历的信任。当他于1768年到苏州就任江苏巡抚时,碰到了又一桩舞弊丑闻。这一丑闻牵涉到扬州的盐政。高衡是案中臭名昭著的被告,他有着令人难以下手的背景,因为他的堂兄不是别人,正是彰宝的顶头上司高晋,而他的姐姐则是以其美貌为本家族赢得自由的皇妃。正当彰宝着手处理这一棘手案件时,对叫魂案的全力清剿开始了。彰宝很快便发现,自己成了来自北京不断升温的廷寄上谕的目标。来自山东的最新情报(乞丐蔡廷章和斩贯于的口供,其中包括妖党首领的姓名)分发到了东部各省的督抚们手中。然而直到8月中旬,弘历发现他的督抚们并未根据已有的线索抓到大术士玉石和尚(江苏)和吴元(浙江)。虽然直隶和山东已逮捕了不少嫌犯(富尼汉又抓到了五个割辫案犯),但在叫魂案发源地的江南各省还不曾抓到一个案犯。

    令彰宝难堪的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关于割辫妖术的某些谣言早在春天使已从浙江传人了江苏。因为经过调查没有发现有人被剪掉辫子的任何真凭实据,他当时觉得没有必要报告这一情况,不过到了8月初,来自苏北运河附近州县的报告表明情况变得严重起来。早在春末,安东县有个叫刘五的人剪了一个邹姓男子的辫子,现在他被关押起来。在沛县的一个市集上,据报一个姜姓的山东男子将一位杨姓农民的母亲“近身一碰”,即造成了她的“昏迷”。而在郅州,一个王姓男子藏匿在灌木丛中,然后在同去大丰的妻子搭话时剪去了她的一片衣襟。后面这两个案犯,一个被众人当场殴毙,另一个被迫逐而自杀。安东那个案犯刘五是个狡猾的恶棍:他让县当局相信,自己割辫的目的只是为了在随后的骚动中趁机摸别人的钱袋。彰宝向弘历保证他要亲自审问这个案犯。他同时派出干员赶往海州缉拿大术师明远——按照他的徒弟韩沛显的供词,明远将于8月26日到那里接头。他还指示地方官员,要严密注意据张四儒口供正躲藏在邻省安徽宿州的大术师玉石的行踪,以防他窜人江苏。

    弘历批评彰宝的表现极不妥当:那些县官怎能信赖一个小偷的滑头供词,而将这样重要的案件置之不理达几个月之久?朱批:此举不解事矣。)如果对春天的谣传积极加以调查,小民就不至于对案犯处以私刑,而会像山东那样将他们扭送官府。山东和江苏相比较吏治之优劣一目了然。彰宝在追捕玉石时未越界进入安徽是官僚渎职的又一证明:虽然在通常的刑案追捕中跨越省界显得有点过分,但对于这样的案子怎能有此顾忌呢?①为了挽回影响,彰宝兴奋地向弘历报告扬州的盐务舞弊案已查出明显的证据,不久当可结案。弘历无动干衷,斥责彰宝主次不分:盐务“不过地方公事之一,况已查有端倪,无甚棘手。若匪徒潜匿肆其鬼蜮伎俩,扰害间阎,民生之害最距要。”彰宝显然是“轻重倒置”。②虽然彰宝声称他没有放过任何线索,来自山东的情报不断将他引入一个又一个新的死胡同。他无法找到海州的三教堂庙,大术师明远据说会等在那里收集他的徒众剪来的辫子。

    ①《宫中廷寄》,第27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十五曰。彰宝急忙向弘历保证他要弹劾所有封锁今春剪辨事件消息和释放割辫案犯的属下。弘历再经思考后回答说,弹劾最好等案情解决以后再说,不然没有人再肯报告因自己先前失职而发生的事件。这里我们看到整顿官僚时一个典型的局限:对隐匿下情的惩罚只会导致更为严重的隐瞒。②《宫中廷寄》,乾隆三十三年七月九日。虽然人们可能怀疑弘历利用叫魂危机来转移人们对皇室姻亲卷入的丑闻的注意,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高衡和其他的案犯已经被移交军机处受审,最后被定罪和处死。

    他也找不到和韩沛显所描述的那个明远哪怕有丝毫相像之处的和尚。在安徽被捕的一个流民提供了一条令人鼓舞的线索,说苏州有一个雇人割辫子的朱姓石匠。但是这个消息实际上毫无价值,因为苏州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最后,山东乞丐靳贯子,供中提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张四儒本应躲在邳州附近的某个村庄,但这个村庄纯属子虚。不过在弘历看来,关于石匠的线索只证明了那些官员们喜欢掩盖真相。浙江的石匠们也卷入了妖术案,但可恶的地方官们试图隐瞒案情,“化有为无”。显然江苏的官员们也在玩弄同样的花招。结果,妖术案才在各省蔓延,愈演愈烈。弘历批道:“汝二省殊堪痛恨。”

    备受斥责的巡抚该怎么办?山东的口供会不会有诈?彰宝给富尼汉去信请他重审案犯。山东的案犯因此又受了一遭皮肉之苦,并改变了他们的故事。大术师吴元和通元根本不是江南人,而是北京西郊的宛平县人!根据这一惊人的消息,弘历发出了荒唐的命令。将京畿地区所有可疑的僧人都彻查一遍,不要拘泥于名字是否与口供中的相符。难道那些和尚就不会改他们的法号吗?

    以下的对话(弘历的朱批保留在彰宝8月29日奏折的字里行间)显示了这一案件成了弘历和各省之间更形紧张的关系的导火线。彰宝将小偷刘某带到扬州审讯。刘坚持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窃贼。某个药店老板魏胡子要他剪三条辫子来,每条给他一百五十钱,但刘很快就被抓获了。彰宝立刻派人去查办魏胡子是否实有其人。(朱批:扯先有此语,即系欲无其事之意,属员必卫以为妄供了事矣。”)

    彰宝:查外省咨孥之犯或有住址姓名而现在查无踪迹,或仅开姓名而井无乡贯住址。总由匪徒狡黠隐匿真线,混以游供抵饰,希图延展之计。

    朱批:此固有之。汝等尚如此,何怪匪徒?

    彰宝:此等……重犯巨魁一日不获,……而地方亦无能宁谧。

    朱批:所以督催汝等,正为此也。其奈汝等上下模棱之习牢不可破何?

    彰宝:畀任封疆凡讼师棍徒机衙蠢积贼等匪不过为害一处者,无刻不行察访,以冀肃法安良。安敢将此等奸宄邪恶稍致怠忽疏纵?

    朱批:大不是矣。将现在情形速奏来。

    追查妖术案碰到了一个在清代制度中普遍存在的问题,事实上,这也是任何一个以地方官员为地方情况主要信息来源的制度都会遇到的问题。虽然朱批奏折制度具有广泛监督的潜在功能(即一个官员会为了个人利益而举告别人),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皇帝的假设是,地方官出于自身利益总是对手边的问题轻描淡写以减轻他失职的过失。在这种情况下,常规的监察系统(例如对税收报告的监察)变得毫无作用,因为并没有什么常规的制度可以用来审核妖术案犯的人数。

    对于罪犯的这种紧急而非常规的清剿立刻使皇帝与官僚处于掌控信息的竞争之中,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形尖锐紧张。但是皇帝并非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在江南官僚机器中有自己的眼线。

    现场的眼线

    苏州织造的位置向来是由内务府的可靠官员来充任的。织造府位于政治敏感的长江下游地区的中心,织造的职责不仅在于向皇上供应奢侈的丝织品,而且也在于及时提供地方上的有关情报。其时就任织造一职的是旗人萨载(死于1786年),他出于皇族的旁支,又是将门贵胄之后。他通过满语特考成为举人。这种考试不过是方便满人进入高级职位的一种特殊政策,以当时的标准,萨载从文化背景上来说称得上是个地地道道的满人。当叫魂案发生时,萨载在江南任上已至少有五年之久,算得上是一个江南通了。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是皇帝在江南地区的最好耳目。

    可以想象,当看到萨载关于叫魂案的奏报不过寥寥数笔时,弘历有多么生气。“织造有奏事之责。”苏州人烟稠密,萨载在那里岂能毫无见闻?对于这样关系重大的奸匪扰累事件,他岂能漠然置之、不关痛痒?

    岂畏惧督抚声势,恐将地方官底里显出,致招嫌怨耶?抑以政务非其专责,遂视如隔膜,有心缄默耶?果尔,则是许织造之专折陈奏徒属有名无实,岂仅寻常雨水粮价等事,循例列牍遂可为塞责乎?①像高晋和彰宝一样,萨载现在也必须向弘历陈奏春天发生的令人难堪的妖术谣传。更为难堪的是,5月份的那些事件,即我在第一章所述及的苏州乞丐被捕和胥口镇事件,就发生在苏州,而弘历竟毫无所闻。萨载报告了嫌犯如何因缺少证据而被释放,以及地方官如何禁止百姓仅因怀疑有人叫魂便滥抓无辜。

    ①《上谕档》,乾隆三十三年七月十一日。降雨和粮价是特别敏感的情报,因为它们是民众情绪的索引,因而会影响国家的安定。

    萨载说他未听说地方官继续捕获这类案犯,但也未听说有何人真的被割去辫子。接下来他必须报告他的同僚的情况:其时督臣高晋在苏兼暑抚篆,曾向奴才言及此事。据云现在获解到案之人,县审皆无实据。至四月间抚臣彰宝到任后向奴才问及地方事务有无见闻,奴才亦曾将此事说知。据云只在严密查孥,不在出示晓谢等语,其因何不先行具奏之处,奴才实不知其固。

    弘历现在抓住了高晋和彰宝隐瞒实情的例证。他们的陈奏从未提及苏州或胥口镇的事件,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谣言”。虽然彰宝直到5月13日才抵苏州就任,但他从萨载那里得知这个案件不会晚于6月14日(如果萨载是可信的话),完全来得及立刻奏报朝廷。可他当时又怎会料到这案子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无论失于奏报是出于对此事真实性的怀疑还是因为害怕引起事端,反正弘历的怀疑完全得到了证实。高晋、彰宝两人均受到严厉的训斥。那些“是非倒置”、不许百姓捉拿妖术嫌犯的恶劣地方官员本应受到上级督抚的纠参。但“化大为小,化有为无之习,各省皆所不免,而江南实为尤甚。”弘历还写道:“高晋既习于闻冗,毫不振作。彰宝前任藩司日久,原不免沾染积习。嗣在晋抚任内,诸事尚知奋勉。意其痼习以悛。乃自调任江苏以来,故智复萌。”

    因此,所有在5月间被捕旋又释放的案犯应再抓起来并立刻移送承德行官受审(这包括苏州的乞丐和胥口镇那几个几乎被殴毙的和尚)。案犯若有逃脱,或地方官若有“教供”,一切后果均由高晋和彰宝承担,决不宽赦。

    彰宝恳求弘历责罚:他的失职导致了属下玩忽重情要案,而他本人也多少染上了官场积习。他请求弘历让吏部弹劫和处罚自己(朱批:“弹劾为时尚早,朕欲看汝有何能耐缉捕案犯。”)

    从实际出发,彰宝只能根据犯人的口供追捕妖党。要不了几天,小偷刘某的师傅魏胡子就被抓获了。彰宝亲自审问,魏胡子承认招募了刘某,但供称他本人也系受雇于原为商店伙计的某人,其人用割来的辫子和药。至此,案情变得令人沮丧。

    浙江的撇清

    永德是满族小贵族,他跻身行省官僚似乎是太容易了一点。这位皇族的旁支①只在刑部短期任职见习就发往浙江任道台,负责杭州地区沿海防务幸在任职十年无过失后,他于1765~1766年间升任省布政使。他或许是因改进行政的一些琐细建议而赢得了弘历的欢心,在1768年4月25日被晋升为浙江巡抚。

    ①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叔父的子孙在他们的名字前冠有觉罗二字。他们与皇室直系的关系比宗室更远。

    山东巡抚富尼汉于7月24日左右通知永德,据蔡、靳两个乞丐疑犯供称,浙江是现今已在山东露头的神秘剪辫案的发源地,这定然使新上任的永德大惊失色。他知道,尽管当初对浙江叫魂案件的处理看上去干脆利落,没有惊动朝廷,但皇上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案件。永德不得不准备应付朝廷不可避免的询问。8月4日和6日,弘历的谕旨果然到达了杭州的巡抚衙门,要求永德报告情况并立刻采取行动。永德奏称,今年初春关于叫魂的谣言确实曾突然在当地流传。当时还是布政使的他立刻意识到妖术是一项严重的罪行。

    他立刻向巡抚熊学鹏做了“面禀”(当然,这是无案可查的)。经调查,很快便带出了德清和萧山的妖术恐慌事件,而这些事件的起因原来在于无知乡民的以讹传讹,误信惑听,“是以前抚臣熊学鹏未经奏”。当他本人就任巡抚后,“诚恐尚有匪徒潜行不法滋事”,因此他要地方官加以警惕。

    永德继续奏称,现在山东案件的供词揭露出叫魂妖党的首犯隐蔽在浙江。他在全省派出了便衣侦探,但未查到吴元,只找到了一个名字同音不同字的和尚,但他与妖术罪犯扯不上任何关系。而且,即使在最偏远的山区寺庙,也找不到山东罪犯所供出的张四儒(即靳贯子所供之算命先生)或其他人。永德说他将继续查处,并饬令州县认真缉拿罪犯,若有疏忽纵漏,定将严参,决不宽贷。弘历的朱批对这种空泛的保证不以为然:“不意汝竟如此无用。”

    有了这样的朱批,整个故事就必须继续下去。永德把今春以来审理过的所有罪犯——包括吴石匠、沈农夫、肖山的和尚以及县役蔡瑞——的案卷统统送到了北京。①弘历越读越生气。浙江的官僚显然在“纵恶养奸”。很明显,对德清石匠的指控不可能毫无根据。而惩罚原告(例如县役蔡瑞)是“颠倒是非”。如此一来,“小民尚何敢再首,差役复何敢拿人?”至于永德本人则根本没有理由把责任推到前任巡抚身上。作为布敢使,他就有责任直接向皇帝奏报。如果布政使仅仅报告钱谷浮词,而按察使仅仅报告刑名陈案,“搪塞敷陈,遂为尽奏事之责,又岂朕许令封函径达之本意乎?”对于这样的紧要罪犯,所有的官员都有追缉之责。那些今春被逮捕又释放的罪犯(石匠们与和尚们),则应将他们即行解往承德行官,这里的官员自有办法从他们身上榨出事实真相。

    ①我们不知道这些文件呈送的确切日期,但可以肯定是在9月1日前到达御案的。

    来自山东的进一步线索

    回过头来再说江苏。彰宝还在为小偷刘某的案件头痛,又碰到了新的问题。邻省山东的搜捕已经抓获了一大批妖党疑犯,现在又有了新的线索。巡抚富尼汉于9月12日报告说,早在7月3日,一个衙役在某县城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和尚通呆。因为充州知府还只是刚刚向他报告了这个案子,因此罪犯已在监狱里迁延了两个月。罪犯抗议说,他并不是割辫犯,而只是去直隶探望亲戚。但在直隶的询查发现他并无这些亲戚,他因此被送到府衙受审。他供称自己是在河南受的剃度,后拜了一个名叫悟成的和尚为师。悟成住在南京的一个叫紫竹林的庙里。他是一个术师,能用咒语迷药割人发辫,再从辫端设取精气,便可使纸人纸马变成“阴魂”,为主子取人财物。悟成派通呆和另外八个徒弟带着剪刀和迷药去割取为施行妖术所必需的辫子。通呆供出了他的两个受害者的名字,地方官报告说受害者证实了这些罪行。早先在逃跑的路上,通呆扔掉了迷药、剪刀和辫子,所以法庭无法提供这些作案证据。尽管如此,他的罪行是难以否认的,因为他的供词有充分的间接证据。

    所有这些现在对警觉的富尼汉来说已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他猜想这些罪犯不是别人,就是第一个案犯乞丐蔡廷章的同伙,他们改名换姓以逃避追捕。但通呆不肯承认他知道算命先生张四儒、和尚明远或其他案犯先前已供出的另几个妖术犯。富尼汉通知江南督抚缉捕悟成和他的八个徒众。江南的官员现在有了充分的线索。彰宝急忙派出干员去南京捉拿悟成,但不知如何事先走漏了风声,悟成业已潜逃。这时,一个更为棘手的案子又缠上了彰宝。

    张四儒的厄运

    江南算命先生张四儒的名字最初出自富尼汉在山东抓获的割辫和鸡奸犯乞丐靳贯子的口供。靳供称,张四儒曾向他提及大术师玉石和尚,并网罗他加入了割辩妖党。现在,缉捕张四儒成了整个江南地区官府的头等大事。因为江南官员从7月末就开始得到山东巡抚的情报,他们已经知道妖术阴谋的中心就在他们的辖区。整个炎热的8月,他们都在根据山东所获口供中提供的姓名地址无情地追缉罪犯。总督高晋向弘历报告说他命令宿州官员秘密搜查了据信为大术师玉石所潜藏的黑龙庙。虽然他们找到了一个同名的寺庙,但那里并无名叫玉石的和尚(朱批:“此何言耶?彼不可改名乎?”),也没有找到有关妖术的书籍和器物。其它地方的同音寺庙也都查而无获。高晋建议,既然勒贯子说他是从算命先生张四儒口中听到玉石的名字的,那么要抓获妖党主犯玉石便应先抓获张四儒。

    但问题是这个狡猾的算命先生既无地址,也无籍贯。他来自江南,但江南有三个省七千万人。总督高晋请求山东重审案犯以得到更确切的细节。回馈而来的口供称张来自一个名叫五乐户庄的村子,该村位于邳州城南,在苏北近山东边界的大运河附近。但当地并无这样一个村庄。虽然当地户籍上有三个人姓名与张四儒音近,但都与张的情况不符。高晋根据山东口供所做的广泛搜捕因此一无所获。

    在8月的最后一周,案情忽然有了突破。宿州知府报告说他们抓获了一个名叫张四的乞丐,他携有小刀、药末和一段辫尖。宿州在淮北,离搜捕张四儒的地方只有三百余里。虽然张四的名字和被追捕的张四儒有一字之差,并且还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姓名,但那些罪证还是给了焦头烂额的江南官员一线希望。①高晋奏报说他将亲自审问案犯。(朱批:“此人即可踪迹,当设法详同,若一用刑彼反不实供矣。”)

    ①《朱批奏折》第854卷第2号,乾隆三十三年七月十五(高晋)。高晋在准备自己的奏报时显然已经接到了宿州的报告,并附于自己的奏折之后,使这个不然令人失望的故事有了一个愉快的结尾。

    弘历当然也松了一口气,割辫案中的一个重要案犯终于落网了。安徽巡抚冯钤已经奏报了宿州的斩获,并说宿州知府已经确知该犯就是他们一直在缉捕的张四儒,即山东割辫案的祸首、大术师玉石和尚的同谋。弘历再次提醒高晋不要用刑;要获得确实的口供显然很困难,但他并没有建议应如何从顽冥不化的案犯口中获得消息。相反,弘历的廷寄里充满了隐隐的压力,要求获得确切的口供。不仅如此,如果地方上不能得到可靠的结果,案犯就应严密护送到两千余里外长城以北的承德行官来。

    虽然冯钤作为安徽巡抚是高晋的下属,但他也有责任直接向弘历奏报。因此,他所居的特殊地位本应使他能首先向弘历报告张四儒案的进展。但是他显然不清楚自己的成果有多么重要:令弘历生气的是,冯的奏章是通过寻常途径由他的私人信差,而不是通过更快捷的军事驿卒递进的。因此该奏章在路上耽搁了两个多星期,直到9月6口才到达承德行宫。这份姗姗来迟的奏章报告了案犯的下列口供。

    三十六岁的张四是鲁西南运河附近的金乡县人。他和十一岁的儿子秋儿是流浪乞丐,他们以唱“莲花落”(一种乞丐唱的民歌)向路人行乞。父子俩于7月26曰来到徐州东门,碰到了一个来自胡广地区的赵三,高个汉人,五十上下。赵问他们何以为生,然后要他们替他割辫,每条五百文。他告诉他们,若用迷药,使可轻易将人迷倒割辫。赵未告诉他们辫子有何用,但给了张一把剪刀,一包迷药,然后约定以后在铜山县边界碰头。(这里根本没有提到术师玉石和尚——迄至此时,这个故事与富尼汉从山东乞丐处所获得的供词并没有什么不同。)张四说他和儿子于8月12日到达宿州的赵家楼,在一赵姓人家门前唱曲讨乞。唱完后人都散去,唯有赵家雇工费永年留在那里。张走上去用迷药迷倒了他,然后割下他的辫梢,逃走了。后来他们趟过一条溪流,他的迷药浸湿了。张在儿子身上试了迷药,发觉药已失效。不久县役赶来抓住了他们(受害者醒来后向县役报了案),并搜出了辫尖、迷药和剪刀等犯罪证据。

    冯钤奏报说,他的属下正在尽极大的努力控寻赵三,他本人则将亲自审问张四以确认他是否就是山东案犯所供称之算命先生张四儒,并进一步追缉罪魁玉石和尚。然而,就在江南的案子看来即将破获之际,京畿的官员却发现威胁正逼近京城。

    接踵而来的危机

    妖术正在向北蔓延。在这一过程中,一系列令人不安的迹象表明妖术并不局限于乡村社会,而可能牵涉到了更为广泛的社会层面。8月初,直隶总督方观承奏报弘历,妖术已经越过山东侵入他的省份。而这也是京畿所在的省份。

    一个防范妖术的案件

    如我们在第五章所看到的,有各种方法可用来防止妖术的危害,如咒语、护身符和其他礼仪上的手段。自6月份叫魂谣言从江南传播开来后,在长江沿岸到处可以听列这样一首咒人的歌谣:

    石匠石和尚,你叫你自当。

    先叫和尚死,后叫石匠亡。

    早早归家去,自己顶桥粱。

    这样的歌谣对神经过敏的官僚的耐心是一种考验,他们害怕这种防范妖术的符咒会煽起对妖术的更大恐慌。督抚们警告州县僚属,谁让这些谣言反复流传就将弹劾谁。但是小民百姓并不会理会这些而轻易放弃自我保护。不久,更为警觉的防范手段在京畿附近流传开来。

    四十岁的农夫孟士会住在位于南直隶与山东交界的景州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庄。在暑热的7月18日晚上,他睡在自家茅屋的后房,而他的妻子则与孩子们睡在前屋,前门敞开着以图凉快。孟对官府说,天快亮的时候,“我身上发颤,就昏迷了。我女人叫我不醒,忽见我的辫子没了四五寸。”被惊醒的孟妻听说过,把割剩的辫子都剃净并洗一下头,就能躲过灾难(6月下旬关于割辫妖术的谣言已从山东传到了直隶。山东民间传说要防止妖术伤害,就要把全部辫子剪掉,然后用艾草、稻秸、金银花和大蒜洗头)。因此她叫来理发匠把昏迷的丈夫的头剃了并洗了头。

    直到中午时分孟农夫才渐渐醒来。不久,人们又发现另外两个同样的案子,一个是二十九岁以卖饼为生的夏葛白,另一个是十五岁的邻县男孩王然。

    妖术的警报迅速通过各村的流言网络传到了县城,张知县把被害者召到县衙门讯同。最后他的发现上奏到了承德行官,警觉的弘历命令将这些受害者立刻进北京交军机处审问。然后他们将被释放,因为把这些无知乡愚同剃发出家的和尚相提并论是不恰当的,那些不肖的和尚更容易串通罪犯。当时弘历和大学士傅恒正在承德消夏,京城的事务由军机大臣刘统勋和刘纶负责。他们检查了受害者,没有发现行为可疑的证据(除了辫子被剪掉外),于是建议将他们释放。

    但是弘历并不满意。虽然这些乡愚为防范妖术伤害而剪掉辫子不能算违反剃发令,但这些案子十分可疑,因为张知县按总督的指示亲自陪送被害者进京,而不是由手下人护送。他是否受命如此办理以便在路上教供,以掩盖他自己的疏忽、或更为严重的过错?最好还是把这些受害者由刑部官员护送带到承德来。

    于是,孟农夫和其他人被护送的承德行宫作证。大约是清洗过一番后,他们跪在大学士傅恒面前。傅恒是弘历的妻舅,他将亲自审问他们如何丢掉了辫子。弘历的这位忠心而能干的仆人是一位杰出将领的曾孙,也是一位最为康熙皇帝信赖的大臣的孙子。傅恒在1749年率军征服了金川,进一步巩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但他与弘历的密切个人关系是建立在一种更为有力的感情基础之上的,那就是弘历对死去才一年的傅恒的妹妹、他的第一位皇后的记忆。当叫魂案发生时,博恒还不到五十岁,但在军机大臣任上已二十多年了,弘历关于妖术案的大多数上谕和廷寄都是由他起草的。

    跪在傅恒面前的三个人正好处在中国社会阶梯的另一端。

    他们三人都坚持原供:那男孩王然,是在街上行走的时候被人割去辫子的;夏葛白的辫子则是睡在母亲家的外屋时被割的;但是孟的案子仍有疑点,目为他是睡在里屋,割辫犯进入里屋怎会不被发觉呢?孟坚持说,他妻子睡得很熟,所以什么也没听见。他对傅恒抗辩道,他妻子“若果知道,哪有当时不叫喊,直至天亮后才叫我呢?”至于弘历怀疑张知州教供一事,孟和夏都坚持说,在来北京的路上,“一路吃饭都是张太爷的,张太爷并不同我们说别的话。”

    傅恒认为孟等三人的话大致可信。王然系幼童无知,孟士会和夏葛白都是乡愚村民。虽然他们暂时剪掉了残留的发辫,但现已长出,仍旧留辫,其中似无暗通匪党情事,应照刘统勋所奏将他们送回原籍。弘历在傅恒的奏折上简单地批道“知道了”,表明他同意所奏但保留他对案子的看法。这意味着三个自行割辫者虽可释放,但大臣们却要对他们负责。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将要决定的是这个案子是以平民百姓为对象的妖术案还是剃发案。前者是清律中相当严重的罪行,后者则是谋反。

    与此同时,弘历不断接到北京来的警急报告,说妖术把已潜入北京并有割辫和剪衣案情发生。虽然还没有罪犯被捕获,但他们活动的证据却源源而来,每天都有新的受害者。许多人受害严重,当场晕倒瘫痪在地;其余则失去知觉直到辫子被割。有的人甚至整条辫子被偷割,还有的则像孟士会那样自己割掉剩下的辫子以避祸。不论是受害人还是旁观者谁也没看到妖人。在最近这些案子中有两个涉及到妇女:一个车夫的妻子突然被入迷倒并被割去衣襟。另一个是兵丁的妹妹,她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时被人剪去头发,扔在后院。虽然“不甚昏迷”,但她抱怨说她“但觉心中发恋,情形尤为可异”。为了保护自己,许多住家都在门上和墙上贴上了防妖术的符咒。紧张的民众又因有关“怪虫”的谣言变得更为惊恐。据说这种怪虫来自邻省山西,能咬人致命。许多公共场所都张贴了匿名人所画的这种虫子的图像。北京市民们还传阅着预言饥荒、瘟疫和鬼怪横行的传单。

    弘历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罪犯能在北京出入无忌,那么由托恩多掌管的北京巡防卫兵就是饭桶。他写道,北京人烟稠密,入夜以后街道都有栅栏设防。如果这些恶徒能自由出入,迷人割辫,那卫兵和栅栏有什么用?不仅如此,他的私人情报告诉他许多受害者都是在易于受害的情况下被剪去发辫的,如在偏僻的小巷面壁解手时。如果北京的卫兵确在履行职责,这些罪犯怎可能逃脱呢?托恩多的职位相当于提督,他到底在做什么?

    应付这些情况的最好办法是在提升戒备的同时加强克制。街道的巡查要加强,同时民众的情绪要安抚。地方当局对谣言应处之漠然,不要去讯问受害者,甚至不必要求每个剪辫事件都报告官府。门上贴符咒虽属愚蠢,但不必管它。弘历提醒道,如常言所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至于怪虫的谣言则是另一回事。这显然是恶徒所为,目的在于乘妖术恐惧之危。保安力量应追查缉捕那些印发图像传单的人。同时,北京的军机大臣奏报承德向弘所保证,由于加强了戒备,北京的剪辫案已渐减少。弘历批示:“此非潜踪所可完事也。今热河亦渐有之,大家不可不上紧严缉。”此时,妖术正悄悄越过长城,进人满人的家园。

    河南的执法

    鉴于京畿周围的事态发展,也许还因为据报湖北发生民众大恐慌而感到震惊,弘历在热河行官的辅臣建议在地处要冲的河南做一次大规模搜捕。弘历表示首肯并让军机处发谕旨给河南巡抚阿思哈。这个善于逢迎又庸碌无能的旗人立刻行动起来。①他奏报说,确实,关于妖术的谣言早在7月中就传到了河南。他曾经口头命令省按察使让各州县保持警惕。几天以后,有三个人在黄河北岸、安阳古都附近的彰德府城被剪了辫子。他们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只是事后发现辫子被剪。虽然人们相信被害人会丧命(三人都说他们感到头晕发抖),但他们后来都没事。据说用朱砂、雄黄、鸡血(朱砂鸡血的蘸色都是象征好运的红色,在丧葬时可以用采抵御秽气)来清洗割剩的头发就可以避害。

    阿思哈的手下不知这种说法“起自何处”,也没有逮到任何罪犯。

    ①阿思哈(约1710~1776)的仕途经历可以告诉我们满洲贵族是如何让他们的平庸之才得到行省高位的,尽管他们的无能众所周知。阿思哈出自上三旗(此三旗直接依附皇室,君主对他们寄托客特别的信任)。1726,可能在十八九岁时,他在北京一个专为旗人子弟开设的官学学习,并直接从内阁得到一个中书职位。在京城官场低级职位上见习以后,1745年他被派往甘肃任布政使。四年以后,他升任江西巡抚的高位,据说他在任上的一些改善军事训练的琐细建议赢得了皇上的欢心。第二年他调任山西巡抚,在那里他强迫受灾地区的富户缴纳“赈济”款给地方官府,从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山西的地方士绅的公愤显然影响了弘历,他非常愤怒,指出阿思哈的做法是“卑鄙错?”的,“不胜巡抚”。他被撤职,改任吏部员外郎。到1755年,他以布政使衔派往准噶尔军前经理粮运。一年之内,他以军功受荐,在1757年再次成为江西巡抚,回到了十一年前开始担任此职的地方。三年后,军机处的调查确实他受贿和勒索,判他绞刑,但是弘历很快给他减刑,让他以三品顶戴去乌鲁木齐赎罪。两年以后他再次升到巡抚的职位,先在广东、然后在河南任职,即我们现在看到的他的职位。后来,弘历认为阿思哈的一个奏章愚蠢可笑,终于认定他缺乏旗人的勇气、诚恳和纯正、并不能指望他会有所改变。于是,他被贬往伊犁赎罪。四年以后,他被召回北京在军机处幕僚任职,并很快改任都察。1775年他被派去协助镇压王伦起义,因胆怯而受到谴责,再次受辱,但被允保留职位。同年,弘历赐予他在宫中骑马的特权(这一荣誉通常只赐予年高而杰出的京城官员)。1776年他代理吏部尚书,旋改任漕运总督。同年底去世,谥“庄恪”。参见《清史稿》。

    不久,在邻近的汤阴县,一个申某在路上碰到一个和尚问路。回家后发现自己的辫子被剪。因为这和尚是他碰到的唯一陌生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犯。一群村民在县役带领下抓到了罪犯。他们发现他的扁担尖上挂着十余条用头发编成的辫子,每根有六七寸长。申某的发辫不在其中。巡抚阿思哈怕案犯逃脱,命令将他解到开封省庭,亲自对他进行了刑讯。

    和尚的法号叫海印,俗姓任,家住黄河下游五百里处的徐州城西门附近。他十五岁在当地上兴寺剃度出家,拜性元和尚为师。师父死后,他成了游方和尚。他否认割辫和从事其他邪术。那些挂在扁担上的头发是他前些年收集来的。在反复审讯中他坚守自己的口供,说如果那些头发真是偷来的,他怎么会把它们挂在扁担上呢。阿思哈报告说这个和尚十分狡猾。在扁担头上挂短绳并不奇怪,但这个和尚为何要用头发做短绳呢?罪犯只是一味咕哝:“并非偷剪。”和尚日复一日地受审,但始终咬定不认。阿思哈非常怀疑,他写到:“此等奸徒偷剪发辫,应有首谋主使之人。必须严加刑讯,方得根底。”但是,这和尚历经审讯,已是形容委顿。“若急用刑夹,恐或致毙,反至无可根究。”(朱批:是)阿思哈让地方官继续在各州县仔细搜查,并将察看情形,再继续刑讯案犯。他还奏报道,河南的割辫案仅限于彰德和开封地区,民间的恐慌已平息下来。“臣缘正犯未经就获,即所获之僧,亦未经确供,是以尚未具奏。”弘历发回一封紧急旨谕说,碰到这种情况用刑只会坏事。

    “此等奸徒,类多诡异,虽踪迹显然而事发到官,每每茹刑狡柢,希图毙于夹仗,转无从得其底细。”而各地“奸匪鬼蛾伎俩大略相同”。因此,阿思哈应继续审问,但“不可徒事刑求”。同时,应“不拘僧道人众”继续搜捕妖党疑犯。在重刑之下,海印挺不住了,他的故事混乱起来。缉查人员发现徐州既无上兴寺,亦无任姓居民在西门附近居住。海印现在改口说他是河南永城县人,但阿思哈奏报道,他仍“狡赖”,不肯说出所居住的寺庙。然而他顽固地坚持自己无罪,只是说“于我担头查有辫绳,就是我该死了”。这样的抵赖无非是为了“庇伊伙党”。阿思哈说审问本应继续,但是“该犯适患时气病症,兼有疮发,饮食亦减,难以审讯。现饬选医加谨调治,容侯痊日再行严究”。此外他已命令所属各地方官加紧搜查嫌犯。“但得续有弋获,与该犯互质,究其根底似当较易,现在尚无缉获。近日亦无被剪发辫之人。”(朱批:“京师此风未熄,而热河亦有之,岂汝省独无耶?足见汝不实力严缉,大不是矣。”)

    仅仅在直隶一省,官府便接获了十七起剪辫案的报告,抓住了三个嫌疑僧道。阿思哈说剪辫案在河南已经匿迹显然不可能。弘历回答说:“此语不实。”这是弘历的帝王手段,暗示除了官僚系统以外,他还有自己的其它情报来源。在这样的淫威下,阿思啥不得不想方设法从海印口中榨出东西来,尽管这个狡猾的和尚并不合作。虽然海印一味抵赖,但证据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可麻烦的是他的病情日甚一日。医药已不起作用,海印躺在那里奄奄待毙。阿思哈小心翼翼地奏报道:“此等害民奸匪人人痛恨。若听其庾毙狱中,既无以彰国法而快人心,且愚民无知间有讹言。”惊恐愤怒的民众会把海印的失踪看作是官府的失控,或对妖术漠然置之。所以,“宜显戮以释众疑。兼使奸徒戚知鬼域伎俩终难悻进。”阿思哈因而“不揣冒昧,……恭请王命,将该犯押赴市曹正法,悬首示众”。

    这样不仅海印解脱了痛苦,阿思啥也得以摆脱困境。让一个囚犯瘐死狱中只是行政上的小小过失(对巡抚来说只是一点罚款而已)。但是,让海印这样的重要案犯死掉而没有获得他的口供,则意味着主管官员的无能或隐瞒真情(比如,人们会怀疑案犯可能供出了一个大阴谋,但地方官员们长期以来一直被蒙在鼓里)。阿思哈的建议是以巡抚所拥有的迅速处决罪犯的权力为依据的——虽然这种权力通常只用于谋反叛乱。在这个案件上,把一个奄奄待毙的和尚拉到市曹斩首示众是一种强有力的信息,表明了国家镇压妖术的决心,虽然罪犯并最有口供认罪。但是,这并不是弘历想得到的结果(朱批:“更不成事矣!”)。

    河南的斩获如此之步,这使得弘历不能不怀疑阿思哈的属下有另外一层隐情:他们一定对巡抚有所隐瞒,为的是绕开麻烦或逃避对他们自己早先疏忽的处罚。处决海印后,阿思哈显示出了热忱,报告了省内发现的十六起割辫案件。(朱批:“果不出朕所料。”)三个形迹可疑的和尚被逮捕,但未发现任何可信的犯罪证据。全省的搜捕使民众确信了官府的决心,现在客店和寺庙都拒绝游方和尚入宿。阿思哈奏报皇上道,即便如此严厉的措施仍未收到效果,这是因为这些罪犯都是妖人,“行踪诡秘,出褴不常,必有隐身邪术,故能肆行其恶,使人人莫得其踪。”(朱批:“此何言耶?有此理乎?汝存此心,无怪属员缉拿不力且欺汝!”)。

    阿思哈谦卑地回奏说:“诚如圣谕,其中自有阴谋不逞之犯。”(朱批:“无用废物!”)阿思哈说:“臣至愚。”(朱批:“竟是至愚。”)阿思哈接着说省科举考试时(考官)例用蓝笔,但他带着墨笔以“备缮折奏”,随时报告妖术案情。(朱批:“有何关系!”)不管怎样,弘历十分生气,在这种紧急情况下,阿恩哈应该让布政使代理考试事宜。阿思哈“平日尚属实心办事之人,不意其亦染外省模棱恶习”。至此,清剿在皇帝和官僚之间已变得如此敏感,以至于官员的无能本身也成了目标。

    阴谋的升级

    整个8月,弘历在承德避暑山庄收到了一大堆关于妖术的互相矛盾的消息。案情从南方蔓延到北方,又从北方发展到西方,案犯行动之迅速远远超出了各省督抚们的反应。虽然抓获了无数嫌犯,但弘历知道他们都是来自社会边缘和底层的和尚和乞丐,为隐匿的妖党首领所雇佣。到9月初,弘历已经确信,妖术威胁并不仅仅限于地方社会,很可能也是冲着王朝本身而来。由于大臣们的建议,他宽赦了农夫孟士会等人。但是,民众可能会因此认为被割辫后可以连根剪去辫子以避妖祸。那么,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9月7日,弘历给七省督抚发出了一道上谕,终于将剪辫妖术与剃发联系起来。他指出,迄令为止所有抓获的罪犯显然都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工具。一方面,阴谋家们雇募乞丐和流浪汉为他们偷辫子,而不告诉他们这辫子作何用。关于叫魂和造桥的信念固然属于“荒唐不经”,这本身就应受到严厉的追究。但是有谁能说剪掉整条辫子以避祸的谣言不是妖人奸党制造出来,以便让人们在惊恐之余剪掉辫子,象征性地和满清王朝作对呢?妖人们自然知道,男子“留辫一事系本朝制度,剃去发辫即非满洲臣仆”。然而,此等不轨之徒大抵不在北省而在南方,“其人非系奸僧即读书先志之徒”,其罪恶亦甚于割辫匪徒“不啻什倍”。虽然江浙地区为此案发端之始。但湖广“人心狡险,索尚左道邪术”,尤恐逆犯潜匿其间。该数省督抚务必将逆犯搜寻出来。

    不过,搜捕妖人的方法与通过士兵和巡卒追缉割辫匪犯不同。搜捕妖人当严密查访,不露主角,以免奸逆闻风避匿,更难搜寻根线。弘所用他在讨论要事时才喜欢用的语句结束了他的瑜旨:“勉之,慎之。”这样迫切的言词在仅仅讨论妖术问题时不曾出现过。行省官僚中无人怀疑清剿正在升温,而清朝的底蕴也发生了变化:它所涉及的不再仅仅是妖术,而是谋反。

    救世的追求

    与此同时,在直隶省荒原通往蒙古的路上,民众也受到了妖术恐慌的影响。我们无法知道这种恐慌是产生于对妖术的恐惧,或是受惑于剪辫的反满暗示,或是出自于对朝廷控制明显减弱的担心。但是一些人已经急急忙忙地在为世界末日做准备了。他们属于民间佛教的一支,叫做无为教,也叫做收元教,这个名称与相信世界末日将临的千福年信仰有关。这个教派的始祖据说是罗清(活动于1509—1522年)。该教一直为官府所禁。

    但现在被一个名叫孙嘉谋的人复活了。这一教派应归人“诵经派”,他们吃斋守戒,通过早期教派领袖传下的宝卷寻求拯救。

    在北京西北两百里处的保安州(今涿鹿县),一一个邪教信徒供称孙嘉谋“造作逆词”,意欲重兴邪教。省按察使亲自前往调查。弘历立刻警觉起来,发密旨命将所有案犯绕过省法庭,直接解往承德审讯。①整个法律机器迅建地转动起来。一个星期后,承德的军机大臣们向皇帝报告了他们对保安邪教徒审判的结果。邪教主崔有法宣称,他从明代的普明那里继承了五个字(普福养显德),作为教徒取名次序。孙嘉谋于1750年入教,法名显富。崔有法于1753年被保安州拿获,在具结改过后被释放。但在暗中继续奉行邪教,并称有普光老母告知他人间祸福。②他并假造“金丹蜜酒”当药出售。近年来,他的门徒孙嘉谋编造字帖,写入“逆词”,计划在教徒中散发。在刑讯中,孙供出这些逆词有两段:“前半段是说崔有法种种骗钱的事”(可能是以攘灾为名向人敛钱),后半段是普明所传下来的“九莲赞”。阴历七月间,崔有法听说外面有剪辫之事,就劝众人禳解以消灾。伴随政朝换代而起的暴力意味着混乱和百姓的灾难,也是邪教复兴教派和吸收教徒的机会。,当教徒在保安城散发字帖时被官府差役抓获,接着官府又抓获了替崔有法敛钱和收藏经卷的人。

    ①《上谕档》,乾隆三十三年八月九日。这是一份给军机处的机密的宫中旨令,廷寄则发给直隶官员。保安属宣化府,故文件中有时说邪教发生在宣化。②“祸福”是清律中用语,指的是对重大政治事件做非法预言。

    审判官建议以“大逆罪”对案犯从严惩处:崔有法和孙嘉谋凌迟处死,他们的主要门徒或者斩首,或者杖责流放;鉴于该州民众为邪教所惑,“几于牢不可破”,应将崔孙等传首示众,以昭炯戒。在第九章中我们会看到十五年前对崔有法从轻发落的官员也受到了惩处。

    弘历对保安邪教的无情打击是他9月7日谕旨所得结论的自然延续。在他看来,叫魂妖党故意挑起剃发所包含的意象问题,意在谋反。从逻辑上来说,邪教对割辫棠的反应正是割辫妖党所期望的。不管叫魂妖党的策略是什么,事实上保安的邪教徒很有可能是把割辫的威胁看作是末世来临的征兆。民众对改朝换代以及随之而来的自然灾害的恐惧正好被崔有法和他的教派所利用。犬恐慌的因素猖獗肆虐——至少对身处承德的朝廷来说是如此。蔓延到京城和各省的妖术已使朝廷为之震动。

    第七章妖党的踪迹

    到了初秋,弘历已将蔓延到华北的割辫妖术看作对满清王朝更为广泛的威胁的开始。一旦意识到妖术背后的政治危险,他便开始对那些迄今还未发现妖术的省份发出警告,以便控制妖术的蔓延。9月22日,他给山西和陕西两省的逃抚发出上谕,敦促他们严密戒备。弘历写道,妖党“用药迷人偷割发辫之事”起自江南,渐次延及山东、河南、直隶数省。京城地面已发生数起,热河亦“间有犯者”。现在直隶查拿严紧,那些奸徒“畏惧潜逃”,“知山陕尚未查办,(奸徒)就近窜入亦未可定。”

    妖术西行

    陕西巡抚明山精明圆滑。虽然这个皇室的旁支当巡抚才七年,在此之前他在省行政的中层已任职七年。他有恰当的分寸感,1762至1763年他在亚热带的广东任巡抚时,曾建议朝廷容许当地的地方官不必穿戴厚重的绣蟒官服跪迎省府官员。他对陕西的风土很熟悉,当妖术危机发生时,他任该省巡抚已经五年(除了当中曾有一年在长江流域任职)。

    明山在10月3日奏报说,山东妖术案刚发生他就听说了,并密令地方预为防缉。因乡村集市易于“藏奸’’,所以他饬令地方官派员选役密切观察。在10月18日、19日和20日,有三人报案说他们在街上被生人偷剪了辫子,其中两人是附近兵营的兵丁,一人是学童。但是县官检查了他们的辫梢后,井未发现被剪的痕迹。明山本人也传唤了报案人并亲自检查了他们的辫子,发现辫梢完好无损。

    经进一步讯问发现,学童郭兴利因在街上贪看戏法误了上课,惧怕先生责罚,跑回家对母亲谎称辫子被剪。明山因其年仅十二,故免于深究。至于那两个兵丁,他怀疑其中一个是为了找借口延期还债,另一个则是为当值班期迟到找借口。明山认为他们两人都应杖惩,但考虑到“小民未识其故,或有实在被割办不举报”,所以决定放他们回去各交本营管束惩戒。

    另外两个案子则值得注意。一是民人刘德因恐“被割受害”,要剃头匠陈起风替他割去辫子以避祸。虽然这个人“甚呆蠢”,但他的行为实属“滋事惑人”。另一个棘手的案子牵涉到一个七岁的孩童赵王保。他在剃头匠王福有的铺子前玩耍吵闹。王适闻前一日有割辫之事,就恐吓说要割赵的辫子,赵不理,王就上前用剃刀割去赵的“些许辫梢”。赵害怕起来跑回家告诉其母。县府派员调查并将王福有拘拿。知县审查认为其中并无别情,但省按察使命将王送省审讯并施以夹棍。王坚持原供。官府搜查了他的铺子亦未发现任何“不法之物”。巡抚明山亲自审问了案犯,认为王的所为只是一个玩笑,但在这样的时候开这样的玩笑即是“滋事不法”。王因而同刘德和陈姓剃头匠一起被枷号示众。明山奏报说,自此以后十余日寂然无事。他“益将督率密查”,“断不敢少容松懈”。(朱批:“恐属空言,不可不实力,慎之戒之。”)

    运河上的妖术

    9月7日,河运总督杨锡绂随船停泊在山东西北的查盐都司,在那里碰到了一桩叫魂案。在一个运粮船帮自北方空返途中,旗丁周某向船帮千总报告说,他的侍女在8月21日“被乞婆剪去衣角一块,当场昏迷,经医治才苏”。2日,她又“被乞婆上船剪去夹衣一角”。这次罪犯被拿获,并从她身上搜出剪刀一把,衣角一块,看上去与侍女被剪部位相符。案犯及证物被送交德州知州石之坷。石审讯案犯后,向杨锡绂报告了以下案情。乞婆供称她夫姓张,本姓王,来自邻省直隶的吴桥县,现与儿子张银和儿媳王氏同住景州玉采庄。张王氏年七十二,以乞讨度日。“有个翟狗子看见小的,许给小的一千钱,要割十个女人衣襟写他。”张王氏供称她已割了两个女人的衣服,包括周姓旗丁的侍女,她就是在那时被抓获的。她还供称:“翟狗子给了小的一包药。叫捏一点放在口里一喷,那人就不看见。还剩下些药,塞在玉泉庄道上车棚墙孔里。”翟狗子也是吴桥人,此外张王氏还说了另外两个是桥人的姓名和住址。

    差役立刻赶往景州去查缉张王氏供出的人名,但一无所获,也没有找到她所说的迷药。不过他们把张王氏的儿子张银、儿媳王氏及其孙小黑带回了德州。五十一岁的张银说他母亲借住在隔壁的韩寡妇家,与一李婆子同住同讨饭吃。他对母亲的犯罪情事一无所知。重新审问后,张王氏说昨天她所供的人名都是捏造的,这次她供出了七个名字,说他们同属一伙,都是剪辫子的。“他们原在泊头一带做事,听见总爷拿人,都惊散了。”剩下的药可能让小孩拿走了。这一次差役们又白跑了一趟,没有找到任何切实的证据。张王氏的讨饭同伴李婆子也有七十多岁了,她供称知道所有割衣襟的勾当,并且试用过迷药。问她是谁给的药,她则“随口混供”。知州见两位老妇“眼色俱有邪气”,前言不搭后语,遂命用“香火烧颊”,再灌以甘草朱砂汤烧朱印黄纸灰。一会儿,两犯醒了,于是将她们分开审讯。李乞婆供称迷药是本村庙里的两个和尚给的。当两个和尚被带来审问时,他们说“平日只知念经锄地”。张乞婆的供词也被拆穿了,因为当四五个衙役被叫来排成一行时,她竞将其中的一个指为翟狗子。

    虽然知州的报告表明此案充满疑点难以相信,杨锡绂别无选择,只能对案情紧迫不舍。和其他督抚官员一样,他也受到来自朝廷的巨大压力。他因而向山东巡抚富尼汉详细通报了情况(案犯已经押送到富尼汉那里去了),还向张乞婆供词中提到的所有同伙所在州县发出了通报。弘历也确实对此案的细节深感兴趣。他对扬锡绂奏折的批语表达了他对案情的怀疑:此案背后”必有深谋远虑之人,不可以寻常谣言视之”。

    作为德州知府的上司,山东巡抚富尼汉当然也收到了石知府关于张乞婆等偷剪衣襟案的报告。由于他正忙着其他的案子,便命人重新审讯了两个老妇,结果两人都翻了供。张乞婆说,她去那条运粮船只是为了乞讨,但船丁的侍女突然叫起来说自己衣襟被剪掉了,人们于是把她当作嫌疑犯抓了起来。审讯的官员们实在找不出什么犯罪证据,甚至认为那块割下的布片是栽赃。富尼汉决定把案犯调来亲自审讯,但手下人报告说张乞婆刚刚病死在县牢里。

    不管案情多么荒唐,富尼汉还是盯着两个老妇的原供和她们所供出的那些同伙不放。在朝廷的压力下,他只能对案子追踪不休。他向弘历担保,自己已将该案涉及到的一些人名通知了邻省直隶,根据张乞婆的供词,这些人就躲在那里。但富尼汉的勤勉并未给弘历留下任何印象。在一份上谕中,弘历问道,为什么富尼汉没有亲自比较一下从张乞婆布袋里搜出的布片和被剪的外衣?女人的衣服是特别容易辨认的,根据颜色的深浅,布料的长短以及“布帛之粗密”应能够很容易辨出证据的真伪来。如果他身为天下之主尚能注意到这些细节,一个认真负责的官员又怎会没有想到这些呢?在承德当值的军机大臣傅恒和尹继善密切关注着此案。他们注意到杨锡绂原奏中提到的两个和尚没有出现在富尼汉的奏折里,就起草了一份上谕给山东。“既然这两个和尚为该案嫌犯,就应上紧严查”,富尼汉怎能轻易放过他们呢?富尼汉的回答是,虽然张乞婆原供中曾提到过他们,但她随后就翻供了,进一步的调查则证明这两个和尚井无犯罪嫌疑。至于衣服,则明显地是被锋利的剪刀剪过的,而张乞婆的那片布则不是;而且,布的剪口曲折弯环,显然不可能是在匆忙仓猝间完成的。尽管有这些“疑点”,富尼汉还是不得不向承德行官奏报了所有涉案人的姓名。

    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对两位老妇用了刑,法律的规定是不准对妇女用刑的。她们的糊涂和昏迷在档案里有明确的记录,而张乞婆的瘦死狱中则透露出狱卒并没有因她们的性别和高龄而待她们好些。

    她们的供词虽然在许多地方被拆穿了,但仍提供了新的、被看作很有价值的线索。相应地,七个新的名字被列入了缉捕名册。

    对嫌犯的围捕

    至此为止,浙江的官员还未抓到一个名副其实的妖党,尽管这里是妖术案的发源地。但永德在经历了两个月来弘历朱批的压力后,至少已找到了一种说得过去的办法来从事这场清剿。

    他在10月4日奏报说,浙江已逮捕了许多嫌犯并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审查。寺庙和朝圣场所都派出了巡兵和差役以缉捕嫌犯,许多州县已经抓获了一批。从弘历的朱批已经停止对永德的苛责来看,这样的成绩显然使他感到满意。让我们对永德在浙江的清剿稍作考察,看一看他用以对付剪辫妖术的办法以及他所缉拿的各色人等。

    9月30日傍晚,永德离开了乡试考场,第二天就会同省臬藩两司及绍兴道台去审讯罪犯广参。这个游方卖卜的和尚没有固定落脚的寺庙,因面目可疑并携有符书而被捕。他说,本年3、4月间他借住于觉皇寺僧人德操处,在那里看到一本占病符书,便说服德操将书借给了他。德操还给了他二十余张“镇宅保蚕之符”。广参否认做过任何为匪不法之事,并且显然说服了他的审判官。然而,圆滑的永德又向弘历报告说,广参“所携符书均属荒诞不经,亦有应得之罪”。遵照弘历若剪辫案犯经“反复推求,审无实据,可随时省释”的上谕(引用弘历9月14日的批复)。永德只将广参和德操(亦已被捕)两人定了“藏匿占验推测妄诞不经之书、不行销毁”之罪,将两人杖一百,并送回原籍,严加管束,不许出境。①永德报告说另一个罪犯是道士王大成,他供称是浙江西部严州府桐庐县人,以堪舆风水为业。因无生意,即“假扮道士,描画纸符”,采用“九老仙都金印”六字②及五雷镇法术戳,各刊刻一个盖用符上,“捏称可镇宅保蚕,骗取乡民钱物”。当地的道纪司证明他所用的符印确系道士通常所用之物。虽然王大成坚称他并无剪辫迷人邪术,永德仍依照“阴阳术士妄言祸福例”,③对他“杖枷发落”。

    ①改条例(《大清律例》162.04)也禁止《地亩经》之类的书预言自然灾害。弘历曾在1744年将此书列为妖书,因为自然灾害被认为是王朝崩溃的征兆。②在道教神话中,神仙都住在汪洋中的一个岛上。③这里,实际上不应是“例”,而是“律”,为《大清律例》第178条,属“礼律”。王的案件并不十分适用这条律,因为该律讲的是术士“在官员的……宅邸内”作法。这条律特别将“根据五经预言未来”的行为排斥在外。1646年,清廷对这条继承自明律的条文做了注解,强调预言“祸福”严格来说是个政治问题,因为它关系到王朝的合法性和长远命运。

    永德还殷勤地奏报道,案犯曹子云“系仁和县人,求乞度日”。本年春天他行乞到苏州时患了病,“因辫内生虱,旋即剃去”。到了夏末,头发长出后重新蓄发。永德“因各省剪辫匪徒现有恐喝愚人连根尽去之事”,觉得曹所言难以相信。但是“再四穷研”,曹仍然坚持他的所为与剪辫妖术无关。“该犯现在患病沉重,已发令地方官交属收领调理管束”。

    永德名单上的下一个罪犯是和尚通元。这是个更为复杂的案子,因为案犯的名字和山东供词中所提到的妖首同音。通元俗姓曹,在各处化缘度日。他不仅形迹可疑(“似痴非痴”),而且身上所刺文字亦可疑。他胸前刺有一个“?”字(他说见过佛像上塑有此字),右臂则刺有“西方接引”。他的化缘贴内则有写着令人堆以理解的“山东礼佛嫩搜搜”等词语。看来终于找到了与山东有关的案犯。经过讯问,和尚说这些字是嘉兴的一个刻字匠金某替他刻写的,其中山东两字系同音字三冬的错写(南方人发音没有翘舌音,故“三计与“山”不分);同样,嫩在南方口音中与冷也是同音(许多长江流域地区的居民讲话n与1不分,也无后鼻音ng)。通元坚持说这段话实际上应为“三冬礼佛冷嗖嗖”。他写这句话的目的是使人怜其苦志,乐于施舍。至于说他的可疑的名字,他说他的名字是化缘的“缘”,而非“元”,即山东剪辫犯蔡乞丐所供之名字(通元)的那个元,他也从未碰到过蔡乞丐。

    但是令人极为怀疑的是嘉兴根本就没有姓金的刻字匠。和尚又供说这些字是他自己写的,于是叫他当场写对笔迹,他又不会写。永德注意到,“三冬”两字并非探文奥义,何以写成“山东”?

    “冷”尤其是个常用宇,又何以写成“激”宇?所有这些都令人甚难相信。总之,这个和尚“并非善类”。(朱批:“将此人严解来京。”)

    可以想象这些衣衫不整的流浪汉与审判他们的官员之间的文化差距有多大!当永德和他那些穿着锦缎官袍的同僚们面对民间宗教的日常用语时,显然非常吃惊和困惑:谁能保证这些怪诞的语句不是用来掩盖妖术和反叛的密语暗号呢?那些出现在法庭上的文盲和半文言们日常所使用的错别字一旦被象形会意的书写文字所解读,就很可能被看成是一种秘密语言——如果不是别有意图,谁会把冷写成嫩?

    不管怎么说,官方体系拥有充分的手段来对付形形色色的异端。《大清律例》中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案例,如果必要的话,足可以将任何民间文字定为异端和非法。持有这些文字材料便是一种罪过,更不要说写下这种文字了。这样的禁条可以有选择地用来对付那些没有其他更严重罪名可套的社会边缘分子。到了最后一步,《大清律例》还有可以一网打尽所有嫌犯的第三八六例:“不应为,重。”犯者为此可受到重笞。永德在浙江的围捕显然使他得到解脱。他的详细奏报没有再受到朱批的苛责,相反甚至得到了略带赞许的批语“知道了”,这比起都个毫无表情的“览”字要进了重要的一小步(“览”字是弘历用来批示最无聊奏折的用语)。毕竟,永德已经尽了力了,他亲自审问了许多案犯,并把一个嫌犯送到了北京,在那里军机处会设法让案犯开口的。①两心相悦的奸情弘历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他教促湖广的官员要特别警惕,因为那里的居民“人心狡险”,索尚“左道邪术”,很可能让逆犯潜匿其间。正如他所料,一个月后从湖南发来的奏章报告道,在祁阳县发现有传贴,预言灾难。更有苗头的是,一个三十岁的游方和尚觉性和他的四个同伴因剪辫嫌疑被抓获。在觉性的身上搜出了一个红绸包,其中包有一络头发和两枚明朝铜板。经地方官员审讯,觉性供称有个叫茂远的和尚教过他如何用人的头发和旧铜钱一起施展魔力诱骗妇女。但他抗辩说,他只是应人请求才会为人剃发。湖南巡抚方世携命令将一干人犯解往省府长沙严加看管。

    ①对和尚、乞丐和其他可疑人物的同样围捕也在江苏进行,由备受折腾的高晋和彰宝直接指挥。这一次,他们用大量名字和细节来堵住弘历的口。

    时任湖广总督者为定长,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满洲官僚,在行省督抚的职位上已有二十年。他是皇室的旁支,其父又是弘历特别信任的一个总督,所以他在满洲上层权贵中地位稳固。当他接到诡诈的和尚觉性的供单时,便觉得将这样一个敏感的案件完全交给下属湖南巡抚来办不妥,因而决定立刻动身去长沙与方世携“会办”这个案子。由于这个谋反案的案情重大,定长和方世信会同省按察使和地方道台在省府大堂逐一审查了案犯。而在承德行官的弘历正引颈翘首等待着审讯的结果。

    但是和尚觉性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他推翻了原供,说那是他畏刑妄供。这次,他说出了以下的故事:觉性因写师友争吵被逐出庙门,遂在湖南南部流浪募化。在府城衡阳他投宿在刘三元所开的客店。刘的年轻老婆陈氏为他递送茶饭,故尔相识。他后来又来住店,成了刘家的好朋友,刘的父亲还曾借给他一千钱。某天,他与陈氏调戏成奸,但无人知晓。本年正月,他去刘家拜年,与刘三元发生了口角。陈氏吓坏了,叮嘱他离去后不要再回来。觉性遂向陈氏讨一信物,陈氏当时未给。后来,觉性要一挑夫去刘的客店代取陈氏为他所做之布鞋。陈氏即剪下自己的一络头发,缚上两枝铜钱塞进从自己衣襟上剪下的一块红绸里,然后把这些东西塞进布鞋交挑夫带回。觉性即将这些信物一直带在身上。

    审判官们将信将疑,他们把所有涉案者带来审问。有一个疑点是,这络头发里有两根白发。不太可能是来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然而,陈氏被带到堂上,跪在巡抚的面前解开了头发,经查验她确有一缕头发被剪,稍短数寸,且此络发根内恰有两根白发。不仅如此,经过反复讯问,陈氏坚持觉性未曾对她用过迷药,她之委身于觉性是两情相悦。

    官府的判决是,所有嫌犯(包括那些张贴传单者)都不是真正的剪辫妖党(手里握着这样有价值的证据,本来应该是很容易讨好焦虑的弘历,让他感到满意的!)。和尚觉性按“和奸有夫之妇”律,“杖一百徒三年”(他的罪行因妄供别人授其进药而加重——虽然是因畏刑而妄供)。陈氏被判枷号一个月,但允许折赎。本夫刘三元有权决定陈氏的去留。觉性的同伴均无罪释放。

    到了10月2日,失望的弘历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叫魂案犯遍布各地,但是跃党的核心却不断地从一省转移到另一省。他们从江苏北移到山东、直隶和热河以后,现在看来显然正西行到山西、陕西和长江中游地区。他们的踪迹从一省消失后,又从另一省冒出来。不仅如此,现在已很明显,这些妖党还妄图通过恐吓民众自割发辫来挑起一场剃发的政治危机。弘历之所以确信这一点,是因为一旦官府正式发布禁令,人们自割发辫以防范剪辫妖木的做法实际上就停止了。这表明,防范剪辫妖术的做法“本自无稽”(即在民间信仰中原来并不存在这样说法),“必系奸徒造作邪说,诱惑愚民”。迄今为止抓获的案犯都是些小喽罗,一定还有预谋反叛的角色躲在后面,他们的目的则在于“破坏国家定制”(即剃发制度)以逞其逆谋。

    三天后,弘历又在给各省督抚的一份不同寻常的上谕中从新的角度进一步发挥了这些诛心的论断,强调妖党可能企图通过挑起百姓对官府的仇恨,来发动一场大叛乱。地方官府的严厉措施则会引起百姓的警恐,“或致激而生变”。而奸党则可以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虽然不能因为害怕激怒民众而停止清剿,但各省官员应“毋纵毋苛”,既确保无辜者不受伤害;又不让罪犯逃脱。对各省围捕的和尚和乞丐则应审慎处理。在初审案犯时,应力求不带偏见。审判官既“不可轻事刑求”,亦“不得滥行锁禁”。如果“确有可疑情状”,自当动用一切手段进行审讯。否则,就应开释案犯。看来,弘历在这里为确定案子的“可能缘由”,定下了一个原则,审案的过程分两个阶段,在对案子的早期调查中,不应对案犯使用刑罚和长时间监禁。不过,应有的谨慎并不意味着放松对正犯首恶的追缉。这些人一定还在江南,其人“非系奸僧肆恶。即属读书失志之人,其心甚险,而其违甚秘”。对这些奸党“务须严密侦寻”,不仅对太湖一带的传统匪巢,而且对“幽僻村居、荒废庵宇”均应彻底搜查。至于在这样一场凶猛全面的清剿中如何才能避免伤及无辜,弘历把这个问题留给他的各省官员去伤脑筋了。

    一个冥顽不化的嫌犯

    下面这个关于大术师明远的案子很快就会使我们看到,弘历这些自相矛盾的指示对各省督抚们来说是多么难以贯彻。按照我们已在第四章中看到过的明远九徒韩沛显的供词,明远本应在海州三教寺等待替他割辫的门徒,但迄今为止他一直在同官府捉迷藏。在浙江,巡抚永德的手下把全省的寺庙都篦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个法名明远的和尚,并迅速将他解往承德审问。但是,真正的明远好像直到10月9日才在安徽的台肥附近被抓获。在当地一个小庙有个叫玉明,但法名又叫明远的和尚因剪辫而被拿获。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个木偶,一块写有符咒的布,两枚可疑的术戳,一个奇怪的招牌和一把剪刀。但他身上并无发辫。明远告诉审判官,他依靠化缘和看病(正如韩沛显供词所说)为生07月26日,他携一毛驴驮载行李出外化缘,走到离所住寺庙西北一百六十余里处寿州附近的一个村庄,他停下来在一口井边喝水。因为没有水桶无法打水,他便走向一村屋,那儿有三个小孩在门口玩耍。他同他们借水桶,但没有人理他,他随手拍了下一个小孩的头,忍渴赶路。走不出二三里,他被几个村民逮住。他们指控他偷割了小孩的辫子。

    不由分辩,将僧人拴拿,即将行李搜检,并无辩尖。又拿到刘鸣奇家中,将僧人吊打,并用锥扎,追无辫尖。要僧人包他孩子不死。僧人被殴扎无奈,遂画符给他保佑。……实无剪辫情事。这些人放掉了受伤的和尚,让他回自己的庙去。县府的差役听说此事后赶去调查,刘鸣奇让他们看了明远写的符咒和保证字据。差役立刻将此事通知了合肥官府,由官府派人拿获了明远。

    在初审中,案犯试图就从他行李中搜出的那些可疑物品作出解释(在官府的眼中,这些物品无疑就是“邪术”的证据)。两杖木戳是用来“使人敬重,肯出银钱”的。其中一个刻着“五王爷替僧”的文字,①另一个则刻着“阴袭州同”的文字。明远说,他的祖父曾任总兵,因此他刻戳假称自己有世袭官职。那么,那个招牌(它看上去是行医人竖在路旁的招牌)上所写之可疑文字——“察院恩慈京都明远”——又代表着什么呢?明远解释道,这只是为了让病人相信他的药方是从京都来的,曾为大官们使用过。而布符则是用来镇邪的(如同第五章中所讨论过的镇邪物那样)。在一个江湖郎中的行囊中找到这些骗人的玩意本是意料中事,但对明远的审判官来说。这就是邪术的证据,表明他明远是一个冥顽不化的案犯。即使是在重刑之下,他仍一口咬定他没有剪人发辫。审讯他的官员们包括巡抚冯钤和当地的知州知县,他们竭尽全力想得到他的供词,但不知他们是如何竭力的,一个星期后明远死了。弘历知道后龙颜大怒,质问明远是否死于溢刑,或是因疏于防范而让他自杀身亡。冯钤坚持说并无此等事情发生。囚犯是在狱中“冒寒得病”而死,官员们决没有滥刑,这一点狱医和忤作可以作证。他们所做的只是让他跪铁链三日,其间并未施用夹棍,只是夹了一次手指。然后他们又轮番审问了他两天两夜,“不许其打盹,见其闭目,即行喝醒。”

    冯钤因他连日受审,恐其疲惫,便令停审数日。但还未来得及再审,狱卒便报告说明远已毙命狱中(朱批:“知道了。”)

    ①“五王爷替僧”可能是到黑的一个民间信仰崇拜,起源于台南(台湾当时是福建的一部分),然后流传到其他许多地方。

    这就是该案结局时的情况:军机处不得不亲自对所有的证据进行复查。三个月来,军机大臣们作为不屈不挠的弘历的工具,忠实地推动了对妖术的清剿。从文献资料来看,他们除了全力以赴从事这种清剿外,绝无其他的想法。然而,当他们最后来收拾残局的时候,我们却不能不关心他们面对迄至10月中旬为止的清剿记录会有什么想法:这是些混淆不清的伪证,没有头绪的琐屑细节,以及许多不明不白毙命的囚犯“实为正犯无疑”。接下来,就应该用重刑来逼他供出真相了。

    第八章 终结

    当东北的秋凉开始侵袭承德行官的时候,朝廷也开始准备打点回京。但是大学士傅恒仍在为那些押送到他这儿来的叫魂嫌犯大伤脑筋,力图从他们茫无头绪的供词中理出些许线索来。我们还记得,一旦发现山东剪辫犯的供词已搞得江苏的官员们疲于奔命时,弘历便命令将山东的所有案犯都押解到北京或承德,交由军机大臣们审理。此外,军机处还将重审卖唱乞丐张四父子和所有牵涉到春天叫魂案的嫌犯:石匠吴东明、肖山的和尚们、苏州乞丐陈汉如以及几乎在胥口镇被打死的和尚净庄和他的同伴们。一些嫌犯已被带到热河,其余的仍关押在北京,由留在那里、待在紫禁城内的军机大臣们审理。现在,这些全国最有权力的大臣们将要清理这一近三个月来让朝廷伤透了脑筋的事件。当他们正要着手行事的时候却发现。最近出现的一些令人不快的情况使得本来就晦暗不明的案情更早上了一层明云。

    民间的诬告 家内的谋反

    9月初,一个生员从远在两千里外的山西为揭发一桩谋反大事而来到北京。他携带了一份“反书”和一份揭发反书为其叔父所作的状纸,呈递给都察院。虽然官方记录没有披露它们的内容。但是当都察院循例将此案报告给弘历的时候,这些充满敌意的文字让皇帝大发雷霆。军机处迅速派员前往山西,会同巡抚苏尔德进行调查。一队身着锦缎官服的命官搜查了叔父的住宅,但没有发现任何“悖逆字迹”。对生员所揭发的那些同谋的搜查也毫无结果。生员叔父极口呼冤,甚至连生员的父亲也对其子的揭发茫然无知,认为毫无根据。官员们重新审问了生员张廷瑞,报告了如下结果:(张廷瑞)始犹语言支吾,及反复质讯,伊唯俯首痛哭,供称张如召夫妻独霸家产,伊父母为人懦弱。多年受其凌逼。伊欲以实情赴官控告,又恐不能准理,反受其毒。昼夜寻思饮泣,忿不欲生。因自捏逆词,赴京具控。如今悔之无及。官员们无法相信,张生员会为家产争执这样的细故便捏造逆词指控叔叔,并牵扯进那么多的人。或许,他的叔叔确实有什么不法情事?他们因而决定继续调查。但是,弘历却洞察到了事情的真相。他朱批道:“大约诬告是实,按律严拟,处以极刑。”

    一个顽固的债主

    直隶人关德麟被张二指控为剪辫犯,因为张在关的衣物里发现一段剪下的辫梢。这个案子很快从省府衙门移交到了承德的军机大臣们手里。这些大老爷们一定对涉案各方用尽了手段,因而得以于9月20日向弘历报告了与原先不同的案情。关德麟原是北京附近兵营的设军旗人,由于朝廷裁汰汉旗,他出旗为民,并搬到离北京西北七十里的昌平居住,租种村民张二的地亩。后来他又搬回北京地区,住在自家坟园,以挑担卖杂货为生。他曾借给张二六千文钱,屡次催讨未得。后来他又去张家要债,张因一时无钱,便留关德麟住宿。关多次吵闹,并要与张的妻子同宿。张心存怨愤,与关口角后,去隔壁刘三家买烧酒吃。看到刘家儿媳梳头掉下的头发,就拣回编了三条辫尖。乘关不在,张把这些发辫连同自己老婆的一把剪刀一起塞进关的包袱,然后赴邻近千总衙门报案。

    弘历觉得这个案子很棘手,这主要是因为此时各省的剪辫证据大概已引起了他的怀疑。他一方面同意对可恶的张二处以绞监侯,另一方面提醒他的官员们:“不可因有此诬捏之案,遂心存游移,于蹰缉割辫匪徒,稍有怠玩,俾正犯得以漏网。”

    虽然就军机大臣们的记忆所及而言,上述案子是最突出的,但其他种种奇怪现象也已引起了各省官员的注意。比如在河南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刁徒私将父财妻物花用无存,遂自行剪辫假称被人所割,钱物亦被人夺去。子骗其父,夫赫其妻者;更有顽生逃学,自行割辫捏称被割致病,以冀不至书馆者,情事百出。”江苏的情形也是一样,不过直到11月末才奏报到北京:“汀苏各属详报有民人自割辫梢挟嫌图赖及贪赏诬指等案。”

    虽然民间诬告的全部情况要到几个星期以后才会清楚,但军机处在10月中讨论妖术案时已对此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在这样的气氛下面,让我们来看看审判官们是如何重新审理那几个最恶名昭著的叫魂案犯的。

    被告席上的叫魂犯 张四儒的坦白

    卖唱乞丐张四和他的十一岁儿子被关在安徽宿州的大牢里,被指控在赵庄偷割了辫子。代理知县刘某报告说,张在用刑之后承认他受高个陌生人赵三雇佣割辫。但是刘知县无法让他承认他就是山东乞丐靳贯子所供称之张四儒。对高个赵三的搜寻也毫无结果。乞丐张四和他的儿子被塞进囚车,押送到凤阳府衙,在那里他承认自己就是张四儒。这一下,终于找到了追踪迄今一直追遥法外的妖首玉石的线索。两江总督高晋正在邻近的徐州指挥黄河治水,他命令将案犯带来由自己亲审。看来,这件麻烦的案子终于可以有结果了。

    在当地府道官员的簇拥下,高晋命令将乞丐张四和其子秋儿带上大堂。但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案犯推翻了原供并极口呼冤,坚称是庄首赵某对他栽诬。因为张四两腿脚踝的殴夹伤痕正在溃烂,高晋觉得不便刑求,便将庄首赵某传唤到堂,严加讯问,赵某说出了如下的故事。

    张四和其子在庄首赵某门前卖唱乞食,另外两个乞丐得到一个馒头,张四只得到半个。这点东西只能引起这些饿汉们的愤怒,他们因嫌东西太少而辱骂赵某。赵警告他们说:“近日这里有剪辫犯,你们最好快滚!”(言外之意是不要叫我把你们当作剪辫犯抓起来。)张四又骂了一回,乞丐们这才离去。赵被骂不甘,又怀疑他们是外来的坏人,便令雇工将他们提回。在一个乞丐的身上搜出了一小包药,在另一个身上搜出了一把刀。这些人是不是就是大家都在谈起的割辫妖党?

    但在他们身上并未找到割下的发辫,因而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于是,赵某等人便开始威胁拷问秋儿,逼他承认是偷辫匪徒。但是张四和另外两个乞丐还是否认偷辫。赵某便将他们绑在树上,用铁鞭殴打,将他们打成重伤。赵某害怕他们被放后会到官府去控告自己,于是就让天生秃头、素佩假辫的雇工费某从自己的假发辫上取下一络做成伪证。有了这件可怕的证物,再加上小刀和药粉,就拥有了指控张四等人从事叫魂妖术所需的全部证据。赵某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县府告发这些罪犯了。

    总督高晋发现,其他证人也证实了所有这些细节。他还发现,那把刀很钝,根本无法用来割辫,而那包药也不能用来迷人。但因为州县当局先前已坚持原判,高晋别无选择,只能把案犯送到北京去与山东来的案犯乞丐靳贯子当面对质。此时,靳已被押送北京,由军机大臣来清理他那混乱的供词。因为张四儒的名字是靳贯子首先供出的,当靳看到张时,当然应能认出他来。

    张四和他的儿子于10月11日到达北京,以刘统勋为首的一班军机大臣亲自审问了他们。张四的两腿已发炎化脓,经过长途押送,已是奄奄一息。他全身“黄肿”,兼患痢疾,但却坚持自己的故事:他和儿子来自直隶南部的威县(而不是来自江南),因为贫穷而出外乞讨。他否认曾辱骂庄首赵某,但是证实了受到诬陷的所有细节。

    军机大臣们转而讯问跪着的男孩秋儿:“你父亲若果不是张四儒,你何以供认呢?”

    秋儿答道:“本府问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叫张四。

    本府说,明是张四儒,你怎么不实说?就将夹棍撩下吓我。又说,你若供明是张四儒,给你东西吃。就叫人拿了一个梨给我吃。我看了夹棍害怕,又不知道张四儒是什么样人,所以随口承认的。实在我父亲并不叫张四儒。”

    军机大臣们然后命将山东案犯乞丐靳贯子带上大堂,但他辨不出张四为何人。靳贯子现在供称,张四儒的名宇是他捏造的,其实并投有这个人。他在本县认识一人叫张四,当时因受逼供,便在这个名字后面加了个“儒”宇。这一供词令军机大臣们心生怀疑。虽然卖唱乞丐张四否认自己叫张四儒,却不能否认他叫张四(如前所述,这一名字的意思是“张家的第四个儿子”,在中国取这样名字的人一定很多)。这两个罪犯是否故意互不相认?

    审讯官员们再次转向张四:“你与靳贯子平日素系一伙,如今到案时何难对面直说全不认识?有何指证叫人凭信呢?”

    张四只是将先前说过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

    这些供词相互矛盾,使得军机大臣们无法得出结论。他们只能等待各省提供进一步的证据。对庄首赵某诬陷他人的审讯尚在进行中,而军机大臣们对省里官员作出的判断是不能不予考虑的。同时,对靳贯子本县的那个“张四”也要寻找查证。然而,阎王爷却不肯等待,张四于10月25日死于狱中。军机大臣们报告说,鉴于他的病情,“臣等一面讯问,一面饬医加谨调治”。

    仵作查验张四尸体后证明,看守并无凌虐情弊。知县刘某是负责将张四押送北京的官员,他也证实,张四在行将押赴北京时已经身患重病。所以,北京方面无人需对他的死负责。军机大臣们现已认定,张四并非他们所要追缉的剪辫案犯。他将由官府出资备棺埋葬,其子秋儿则交原解官带回。①剪辫首犯的故事北京的官员们现在又必须从头做起。10月中旬,当山东的剪辫始作俑者蔡廷章在北京重新受审时,这个乞丐已病得很厉害。虽然他现在咬定他最初的供词是在重刑逼迫下编造出来的,军机大臣们并不敢轻易相信他。

    ①为了节省篇幅,我将对张四几天审讯的记录集中在一起叙述。所有的翻译都是完整的。

    审判官:你在东省供称在扬州吴姓饭店住宿,今果查有开饭店之吴连到案。可见你从前并不是捏饰的。

    蔡:我在东省供说本年二月(译注:这里的月日系引自原始档章,故均为阴历)在扬州吴胜饭店与怡安吴元分路剪辩的话,原都是随口谎供的。实在我于本年四月二十一日方才出京,现有在京亲戚朱然、王云等先后到案实对明白。是我二月内正住在京城,且不能到山东,如何能到扬州?我从前供出开饭店的吴胜原系谎供,这如今到案之吴连,实在不知何人,叫我如何认得?

    审判官:你从前在山东为何妄供?

    蔡:我在山东时起初原供说自京下去的,因县官不信,说我必是从江南上来。我受刑不过,只得就应了。县官要我说出在江南实在下落。我说不出来,又怕受刑,……所以供称在扬州。

    从山东出现第一个案例时起,地方官员就确信妖党来自江南。弘历通过私人耳目而听到的那些谣言同样也传到了各县官员们的耳中——正是这些谣言促使弘历发出了7月25日的那份上谕,开始在各省进行清剿。军机大臣们究竟应把这一切看作是对整个叫魂案的强化或是弱化?那个拜术士为师的韩沛显的出现,只是使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现在也一口咬定,他在山东的所有供词都是在重刑下编造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妖僧“明远”这个人。但是,他的原供具体人微,因而仍然令军机大臣们感到困惑:他怎么会对施行妖术的细节有那么多的了解呢?

    不久后在承德对僧人通果的审讯将为这个问题提供一种可能的答案。

    一个愚蠢的错误

    10月25日,大学士傅恒向弘历报告了令人头痛的通杲之案——正是这个在山东捕获的和尚的供词导致了对江苏寺庙的全面搜捕。法网所及,捕获了通杲的师傅妖僧悟成以及通果供出的其他人,他们现在都关在承德的刑部大牢里。弘历对这个悟成抱有极大希望,想从他身上弄清整个叫魂阴谋的内情。然而,悟成坚持他对妖术一无所知,并说他与徒弟通杲自两年前在南京紫竹林庙分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本来,除通果后来又翻供的事实外,像这样的一口否定是不值得记录在案的。但由于通果原供中情节颇有荒谬可疑之处,连傅恒也对他产生了怀疑——比如说,“割辫系乘人不备仓猝之事,何暇问人姓名始行动手?”重审通杲的场面可能会使最铁石心肠的审判官亦为之震动。当这个衣衫褴楼的囚犯被拖到傅恒面前时,已是“两腿溃烂,刑伤种种,神气惨沮,略加驳诘则畏惧求死”。这个半死的和尚起先仍坚持原供,不过当刑具抬出来以后,他又改口说以前的供词都是假造的。虽然他的祖籍是安徽,但从小在直隶长大。

    后来他在河南剃度,接着成了悟成的徒弟并随悟成去了南京。

    1766年师徒分手,通果决定回乡还俗,因此他开始蓄发并往直隶走去。当他走到山东泗水县时,他的外地口音和半长的头发引起了县役的注意,井将他当嫌疑犯抓了起来。

    泗水知县无法从通果口中得到什么,于是兖州知府决定会同邹县知县孔传睡?亲自审问通果。孔系孔子六十八世孙,曾成功地让山东第一个剪辫犯乞丐蔡廷章招供。孔知县先用铁链将通果缚吊于树上,继用铁锁盘地加以炭渣,令其跪上,再用木棍踩踏腿弯,复以桑条鞭其背后,又用夹棍严夹。重刑之下,通果编造了他的故事。他所供的咒语是他受戒时念诵的佛教经文,僧众皆知。那么,那些割辫受害人的名字又是从何而来?这其实是一些他在路途上遇到的人。所谓的“同党”,俱系平日“会过相熟之人”,因孔知县逼问,故尔“妄扳”出来。至于迷药、纸人、纸马等施行妖术的工具手段,则系在监狱“风闻旁人闲论,附会其说”。①

    ①中国把大批囚犯关在同一牢里的做法肯定造就了一个生动的囚犯文化,囚犯们在其中分享他们的悲惨遭遇。各色故事——包括巫术传说——都是囚犯们通常用于消磨痛苦的牢狱生活的方法(参见本书第一章傅德对于大批囚犯共囚一室做法的描述)。“迷药”也一定是囚犯闲聊的一个话题。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可能有某些方法可以调制让人迷幻的药物。哈佛医学院药学系教授戈德曼博士写道(1989年6月13日的私人通信):“当代使用可卡因粉剂的经验表明药物可以通过鼻腔接触很快发生效果。”他的一个在中国科学院的专家朋友写信告诉他,某种药粉可能是从含有番茄精或食筵硷的各种花卉或其种子中提炼出来的。这位中国专家还回忆道,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父亲常常警告他不要在夜晚出去,“因为我可能会碰上一些术士”,他们会“对我撒一些药粉而把我拐走”。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药粉系由茄类植物的花(含麻醉剂的草药)提炼而成。但是,戈德曼博士又指出:“仅仅对这种传说作出纯粹药物学的解释还是不够的,除非你还能解释术士如何能把药粉塞入一个不情愿的受害者的鼻子,而自己却不受到药物的麻醉。

    傅恒斗胆提出,这个案子“似属冤抑”。但是既然原供言之凿凿,孔知县可能另有所见,因此才对人犯叠加刑讯。如果简单地释放通果和悟成,则“不足以服原问官之心”。弘历接受了傅恒的建议,命孔知县暂时解任,迅速来京接受质询,通果和悟成两犯则暂行羁押在狱。

    整个案子怎么会变得这样荒谬离奇呢?对山东巡抚富尼汉的质询揭示,这整个事件竟是个愚蠢的错误。富尼汉后来解释说,孔知县其实是遭到了他的衙役的蒙骗。那些衙役受命去寻找通果所供的剪辫受害者,他们必须在五天之内向孔知县报告结果,而据通果所供,那些所谓的受害者都住在几百里远的外县。衙役们怕误了五天的期限受罚,就撒谎说他们找到了受害者,这样就坐实了通杲的原供。①旅途横祸犯有剪辫鸡奸罪的乞丐靳贯子在原供中扯进了张四儒。10月的第三个星期,他的案子受到了仔细重审。他改口声称,他的原供完全是在重刑逼供下编造出来的;而从他已经残废的双腿来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靳贯子现在把什么都讲了出来。他和被控受他鸡奸的族弟靳玉子来自山东省府济南附近的一个村子。玉子的父亲靳宽去年秋天出外佣工,一直未回。本年夏天,一个村民告诉玉子,他听说其父靳宽已在外发财。玉子的母亲便要玉子去寻找,但因玉子才十七岁,她央求玉子的族兄贯子陪同往寻,以免使玉子途中遇到麻烦。兄弟俩出发向南走去,于6月25日到达了玉子的表兄赵丙如家,借得一些盘缠。他们寻找靳宽多日未遇,因钱已用尽,只得沿途乞讨。6月30日中午,他们来到邻近江苏的峄县,走进一个叫李家庄的村子。当时,县刑书李昆正在村里为其子李狗儿辫子被剪而吵嚷。靳贯子兄弟发现村子里有麻烦,便转身离去。但是他们已被愤怒的李昆看到,他因他们面生可疑,便与一伙村民将两人抓获。他们在靳贯子的搭连里并未搜到刀药发辫之类的犯罪证物,但还是把不幸的兄弟俩带回村子捆绑起来。

    ①刑部建议,鉴于衙门胥吏在该案中牵连无辜,应对他们判处绞刑。这与最近做出的对蔡瑞和张二的判决是相符合的,蔡诬告了无辜的肖山和尚,张则试图诬陷他的债主。富尼汉提出异议说,这两个案件并非出于丑恶的意图,而两个胥吏也与通果没有过节。他们因而应受较轻的杖责流徒惩罚。《朱批奏折》,第856卷第12号,乾隆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富尼汉)。我没有找到最终解释这个争议的文件。

    两人均被捆绑吊打。到头来,玉子受不了毒打,承认偷割了狗儿的辫子藏在村外。李昆威胁道,他若是不交出偷割之辫尖。

    即用斧头将他砍死心玉子畏惧无奈,只得用口咬下自己的辫尖,藏在手中,假称是在一棵树下发现的。第二大早上,李昆得意地将这两个流浪汉押到县衙门。

    县衙门动用了夹棍,逼迫靳贯子供认他将一把刀子和两包迷药丢弃在山坡上。衙役们去山坡寻找证物,只找到了一个小磁瓶。在知县一定要找到刀子的压力下,县役头目让手下人偷偷地买了一把小刀。小刀上有一个铁匠的标记,县役便教唆靳玉子,要他说出曾看见他族兄的刀子上有这样的标记。为了润饰案情,县官对靳贯子反复刑讯,要他诬认除割辫外还诱拐并鸡奸靳玉子。玉子起先不认,县役们便威胁他,如果他不附和这一故事就要夹断他的双腿。在这个当口,靳贯子被迫编造出了有关他师傅算命先生张四儒的故事。整个案子经过这样一番打点,才由知县报告上去。

    军机大臣们传唤了证人,包括已被找到的玉子母亲和在外流浪的玉子父亲,玉子的表兄,以及李昆和他的儿子。然而,玉子的父母却说不认识贯子。经过反复讯问,才发现他们曾受到济南一个县役头目的威胁:“你们到京后若说出认得靳贯子的话,回来时就都该死了。”这些情况已足以使军机大臣们相信靳贯子是被冤枉的,而张四儒的故事则统统是胡编乱造。但是他们的奏报还是做了自我保护:李昆还未与靳玉子对质,对涉案的县役也还未及质讯,再加军机处在审讯人犯时没有用刑,审讯结果也就“不尽不实”。所以,对该案的最后判决还需等待。他们没有明说的是,这一判决必须等待最高权威的回心转意。

    说服弘历

    毫无疑问,在整个叫魂案中,首席原告自始至终就是皇帝本人。这通过他在各地呈递来的奏章以及军机大臣们起草的上谕上的朱批清楚地表现出来。对官员们大肆施压、加重刺激,对他们办案的速度和力度层层加码,对行动迟缓的官员们则刻薄训斥——所有这一切都是弘历个人的杰作。军机大臣们所扮演的角色是微妙的:他们可能与弘历一样对谋反心存忧虑;但他们又不得不面对从各省衙门送来的备受折磨的囚犯,以及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躯体和颠三倒四的故事。当疑问在他们头脑中不断增生时,他们手中捏拿着的却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这个案子不仅关系到危险的剃发意象,还可能暗藏着阴谋玄机,更被押上了皇帝的无上权威。面对此案,他们怎样才能既显示出自己对皇帝的效忠与热忱,同时又避免制造冤狱的丑闻呢?

    有一件事可以引起弘历的注意,那就是法庭的刑讯。清律规定,对刑事犯定罪必须以口供为凭据。弘历和他的同时代人一样认为,要让一个显然有罪的案犯供出犯罪的细节,刑讯是必不可少的手段。语言同这样的做法是合拍的。正如“囚犯”和“罪犯”这两个概念难以明确区别一样(两者都叫做“犯”),“刑讯”和“刑罚”用的是同一个“刑”字。但是,用刑又受到法律上的限制。使用非法刑具和将囚犯拷打致死都是要受到惩罚的,通常为行政上的制裁。①虽然用刑并无道德上的障碍,却常常会遇到实践中的问题。

    ①《钦定吏部刑例》卷43是特别针对官员滥刑的惩罚。所有惩罚都在行政处罚范围之内(撤职、降职或罚俸)。唯一会受到刑事处罚的是使用一种特别的“匣床”来逼供犯人。

    刑讯使用恰当,可以导致正确的口供并产生合乎正义的判决。

    刑讯若被滥用,则会导致错误的结果——如果审判官想“钓鱼”,也就是想看看备受折磨的案犯会吐出些什么的话,情况更会是如此。这样的做法等于是还未对嫌犯起诉便搜集原始证据(或者说,是在嫌犯尚未受到传讯时便对他进行拷问),而并非从一个已受到正式指控的罪犯口中得出真实的供词。这样的“刑求”

    虽然未被《大清律例》明文禁止,但也未被认为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做法。弘历所担心的是,从这种钓鱼式刑讯中所获得的假供会扰乱案情。毕竟,审问这些无名小卒的目的是要挖出隐藏在他们后面的妖首。如果一个受酷刑逼供的囚犯为了逃避皮肉痛苦而编造名字地址,官府又能得到什么呢?因为有具体的细节,这种编造出来的供词看起来会很可信,但这些细节或是像通果的案子那样是由囚犯根据牢里的道听途说而虚构出来的,或是来自审判官员的诱供。然而,官府需要的是可靠的信息。用弘历的话来说,就是“夹杖所取之供,亦未必尽可皆信”。当案情开始露出破绽时,通过重刑逼供所得口供的虚假性也越来越清楚地暴露出来。一旦军机处开始对案情产生了怀疑,那么皇帝的清醒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在官僚机构的最高层,人们普遍对案情发生了怀疑。8月中旬,根据愤怒的官员们的请求(因为他们发现山东第一个剪辫犯乞丐蔡廷章提供的线索毫无用处),蔡廷章重新受审,却改变了自己的故事。这时,弘历仍相信狡猾的剪辫犯是在施放烟幕以混淆清剿的线索,或者根本就是想以此结束自己的痛苦。不过,他们当初的供词究竟是逼供出来的,还是自己招认的?虽然富尼汉向弘历保证没有使用刑讯,但朝廷已开始对此产生了怀疑。9月29日,弘历命令山东将案犯进到承德由军机大臣直接审理。

    回过来再看江南。当9月10日两江总督高晋听了乞丐张四的故事并查看了他残废的双腿后,他已清楚地知道对这个卖唱乞丐的审讯已陷入僵局。他在上奏时重复了弘历自己的话:“诚如圣谕,一用夹杖,鞍于事无益。”他进而审问了举发张四的原告,得到了我们已在上面叙述过的那个故事。高晋没有因指出案情的不实而受罚,因为他的囚犯很快便被传唤到北京。

    在那里军机大臣们自会看个明白。

    直到军机大臣们于9月中旬提出自己的审讯报告前,由于廷寄制度的运作,我们很难了解他们(无论作为整体还是作为个人)究竟是如何看待叫魂案的。9月15日,刘统勋和他的同僚们从北京向承德行宫报告说,来自山东的供词每天都有新的破绽。山东最初的两个剪辫犯靳贯子和蔡廷章跪在军机大臣们面前,推翻了自己的原供。大臣们诘问道:“通元、张四儒在江省现已就获,不日解京对质,更复何从狡赖?”因为蔡廷章腿膝刑伤未愈,他们便在审讯时夹压他的手指,他重复了在山东的原供。但是一将他的手指松开,他又再次翻供,诉说自己的冤枉。显然应从山东传唤更多的证人来北京。(朱批:“速行文提犯。”)军机大臣们表示,在证人未到达前,“臣等将该犯暂停严訇,待伤痕稍愈”再加研诘。与此同时,他们“不敢稍有懈弛,稍为淆惑”)

    但是,案子本身现在已经大大地打了折扣。如果说,现有的新证据已使得整个叫魂案建筑于其上的那些供词发生了动摇;那么,即将从各省送来北京的诸多案子又会造成怎样的新困窘呢?人们如何才能将这种尴尬局面转报给弘历?——在这个案子上,他不仅已押上了个人的威望,甚至也押上了整个王朝的尊严。

    到了9月21日,弘历已经对坏消息做出了反应。他抱怨各省的口供均属“荒唐无据”。这不是因为奸徒撒谎,就是因为“问官锻炼成招”,而“两者皆不足信”。他问道:“似此浮光掠影,真犯何由就获,重案何由结清?”但是,弘历反对将嫌犯无限期关押的建议:“人犯一经拿获,应即详晰讯问,若审明确系无辜,应急为省释。”

    甚至在热情的皇上看来,冤狱的肆虐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到了10月5日,弧历在一份经由机密渠道发给各省督抚的不寻常的上谕中推论说,整个叫魂案很可能是由阴谋家们编造出来的,其目的则在于挑动人们对官府的仇恨并煽动造反。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防患于未然,在注意不要伤及无辜的同时将所有嫌犯一同打尽。对于那些倍受压力的各省官僚来说,这是一个自相矛盾而无法实现的指示。

    在北京,供词中的矛盾愈益山积。蔡廷章和韩沛显的口供已经彻底翻转过来。卖唱乞丐如何被裁赃陷害的故事已及时地报告给了弘历。不仅如此,当靳贯子这个最初的信息提供者面对自已供出的“张四儒”时,竟不知他为何许人。然而,弘历仍然扮演着一个鹰瞬虎视的检察官的角色。他在10月7日写道,这些罪犯很可能有不在法庭相认的默契,以便掩,饰他们的阴谋。因此,刘统勋应更为仔细地讯问案犯,只要在他们言词行为中发现任何一点疑问,就应穷追到底,这样才能找到真正的线索。此外,必须特别注意和尚通果,弄清那些发辫到底有什么用。但是,正在承德的大学士傅恒已看到整个案情中有着太多的矛盾,也开始对案情产生了怀疑。10月17日,他命江苏巡抚彰宝把江苏的所有嫌犯送到北京,以便对他们进行交叉审讯。

    此刻,军机大臣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机会:大学士刘统勋正动身从北京来承德。现年六十八岁的刘统勋是北京高层官僚中的佼佼者,在军机处已任职十二年,官声清廉。他敢于报告坏消息,并不惮坚持犯难招怨的政策。虽然弘历有时会觉得他讨厌,却对他抱有不可动摇的尊敬。有一次他曾因刘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建议而将其监禁,但很快便原谅了他,并继续委以要职,包括命他为首席太子太傅。弘历对这个耿直的臣仆深为感激,当刘统勋于1773年辞世时,他对刘家亲加慰勉。

    作为资深的当值军机大臣,刘在酷暑的北京挥汗办公,而他的皇上主子则在承德避暑消夏。在妖术恐惧攫住京城的当口,刘统勋所面对的是一个微妙棘手的难题:他一方面必须查清案情,但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在民众中引起恐慌。随着各省的叫魂案犯不断地移送来京,他对地方官所报告的拙劣失实的案情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呈递给弘历的奏报件件都是机智巧妙的杰作,这些奏报罗列出案情中的种种漏洞,包括大量翻供的原话。不过,刘将所有这些信息都包装在一种极度热心的外表之下——他只是不肯照单全收这些“狡猾”和“回避”的供词而已。至少,这些奏折不会让他受到对叫魂案犯手软的指责。当卖唱乞丐于10月15日在北京翻供后,刘觉得已到了采取行动以避免使皇上陷入更大窘境的时候。但这必须等到皇上在场时与他一起采取行动。

    作为刑部尚书,刘统勋有责任每年去承德协助皇帝处理秋审案件,即对那些已定案的死刑犯重新审理一次。当秋审案呈送御前时,弘历必须用朱笔对行将处死的案犯“勾到”。按照常规,刘统勋每年夏天留守北京处理军机处事务,大约10月中旬去承德,然后陪同弘历回京。在秋高气爽从容回京的路上,弘历将根据刘的意见,在每个待决案犯的名字上用朱笔打勾。这一年,刘大约在10月18日离京,于21日抵承德。接下来的五天,他和傅恒随侍皇上左右。

    根据傅恒后来的几份审讯报告来判断,军机大臣们一定在10月25日前开过会。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回避可能的冤案,对接受翻供也不再感到勉强。10月26日,刘随同弘历回京,傅恒则留在承德完成对叫魂案犯的审讯。弘历一行于11月1日回到北京。两天后,他就降旨停止了对叫魂案的清剿。

    停止清剿并非简单地收回成命。由于皇上已对此案投入了这么多的个人威望和道德权威,一个更具礼仪性的结局是必需的。首先,傅恒、尹继善和刘统勋向各省督抚发出廷寄指出,剪辫案之所以“蔓延数省”是因为江浙官员没有及时报告情况,地方官员玩忽职守,对朝廷叠降谕旨掉以轻心。结果,那些受审的案子“不无刑求者”(这句话是弘历用朱笔加上去的——虽然他在清剿的初期就知道这种情况,但他显然为这种情况所困扰)。弘历因而命令将叫魂案犯移送北京,结果并未发现首恶正犯,却发现多有累及无辜者。这都是“江浙地方官养痈遗患之所致也”。任何进一步的清剿只会滋扰地方,“于政体殊为未协”。因此,清剿必须立即停止。

    奇怪的是,廷寄又强调地方官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警觉惕厉”仍然是地方安靖的保障。任何官员若能抓获“正犯”,就可以“自赎”前愆。①同一天,一份明发上谕把所有的责任都算在行省官僚身上。

    叫魂恐惧首先发生在江苏、浙江,然后蔓延到山东和其他省份。

    如果行省官僚们一听到这一案件就积极追剿,要地方官员查个水落石出,“自可得其端绪,正犯不致漏网”。但是,地方有司虚应故事,“始则因循贻误,不即据实人告,希冀化有为无”。只是当朝廷严切训喻之后,他们才“饬属查办”。

    现在,虽然山东、安徽、江苏和浙江都有案犯抓获,“朕恐中有刑求屈抑者”,因此命令将案犯移送北京让由军机大臣、刑部和京畿步军统领组成的特别法庭审理。审讯结果表明原供是不可靠的,其中确有畏刑屈招者。很明显,“各该省隐瞒于前,复卫塞责于后”,除了派出差役“滋扰闾阎”外一无所获,导致首恶正犯漏网。这一切,“与政体殊未允协”。弘历不得不自食其果:“此案现在竟可无庸查办。”

    秘密廷寄的用词模棱两可,明发上谕的调子则相当严厉,我们对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应如何看待?从弘历的朱批中可以看出,由刑求而得到的口供使他感到愤怒和尴尬。但他仍然通过廷寄的秘密渠道坚持要各省保持警惕,并在廷寄和明发上谕中都强调,尽管“正犯”无一落网,却确实存在。这就表明,这不过是一种挽回面子的说法。弘历的心态在他对富尼汉一个奏折极不寻常的批语中最清楚地表现出来。山东巡抚用被告的话气回答11月3日的廷寄。他说,他督饬文武,实心侦缉而“不遗余力”,虽未获有首恶正犯,但山东省自8月中旬以后“亦不闻复有被割发辫之事”。弘历朱批遭:闻。东省办理虽有过当之处,不怪汝者。以既命严缉又罪过当,则外吏将何适从。然栽赃刑求足非正道。①弘历又警告富尼汉说,他不可因求公正而“稍懈”。然而,朝廷既已露出了懊悔的口风,行省官僚们对这种大气候自然特别敏感。弘历知道,要维持朝廷的尊严,就只能坚持阴谋确实存在,并对清剿不力的官员予以惩罚。但另一方面,做为一种妥协,他也不能不对那些溢刑无辜以求假供的官员进行弹劫。

    ①《朱批奏折》,第860卷12号,乾隆三十三年十月五日。考虑到弘历早先就因为得到的供词不可靠而怀疑有“刑求”迹象存在,这里的话并非仅仅是一种虚伪。

    与官僚机器算总帐

    迄今为止,朝廷并未承认叫魂案本身是站不住脚的。恰恰相反,它始终坚持首恶正犯确实存在,而他们的逍遥法外则是由于各省的失职。现在已是惩罚失职官员的时候了。弘历指出,“江浙督抚养病遗患”,应由吏部“从严议处,以正纲纪”。这是他对官员们掩盖案情的报复。因玩忽职守而被罚的有两江总督高晋、江苏巡抚彰宝、安徽巡抚冯钤、浙江巡抚熊学鹏、前江苏巡抚明德(时为云南巡抚)和山西巡抚苏尔德。一批州县官员也因年初释放了叫魂嫌犯而遭革职。作为一种平衡和妥协,一些低级官员也由于对无辜嫌犯溢刑逼供而遭到弹劫。不少杰出官员(尤其是低级官员)的宦海前程因此毁于一旦。比如,徐州知州邵大业以善于治水著称,他的治水工程便当地百姓在他任内的七年中免受洪涝。为了对他在卖唱乞丐案中负有的责任予以惩罚,他被贬到一个边远的军职,不几年便死于任所。

    但是,整个叫魂案件的关键角色是山东巡抚富尼汉正是他的奏折及所附的供词使整个叫魂案持续炒作了三个月。日复一日,当军机大臣们在承德和北京重审叫魂案犯时,也看着那些肢体残败的囚犯从山东省衙被移送过来。但富尼汉却始终坚持他审讯人犯时没有用刑,这一说法大大加强了那些供词的可信度。军机大臣们问道,那么,对那些囚犯迄今未愈的遍体鳞伤又该作何解释呢?和尚通果纵然不死也将落个终身残废。如果他们是在州县衙门受的刑,富尼汉在审问他们时会对他们的伤残视而不见吗?他们因此请旨令富尼汉对此做出明白解释。①富尼汉回答说,当他初次看到乞丐蔡廷章和靳贯子时,发现他们虽曾受刑,但“尚能行走”。他并未对他们用刑,只是细加审问,他们就供出了首犯和同党的姓名。至于残废了的通果,则是在他寄出“未用刑”的奏折之后才提解到省府。富尼汉然后谦卑地提醒弘历,正是皇上本人8月5日的谕旨要他“尽法质讯,与其疏纵,无宁认真”。既然有这样的旨谕,“承审官即果用刑,亦不妨据实具奏,何必代为讳饰?”对这个近乎张狂的回答,弘历在朱批中轻蔑地驳斥“此奏更属文怖”,井下令将富尼搜交由吏部议处。考虑到山东巡抚给官僚系统制造的麻烦及给朝廷带来的羞辱,吏部对他的惩罚是相当温和的。他的过错当然不在于对囚犯用刑(对此弘历已经表达了某种同情与理解),而在于他在这一问题上对皇帝撒谎。富尼汉被贬为山西布政使(朱批:“革职留任”),但这对他或许是一种开释,因为弘历井未将他交由刑部论罪——而他的前任准泰巡抚十六年前在犯下大致相同的过错时便曾受过那样的处罚。考虑到叫魂案爆发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富尼汉所受到的惩罚只不过是在手腕上被轻轻责打一下而已。毫无疑问,这也是对弘历本人所犯错误的开释。②

    ①《上谕档》,乾隆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1768年12月31日)。富尼汉直到审讯结束两个月后才被传唤去做解释。为了叙事的清晰,我把这些事件同10月份的审讯放在一起。②与此相似的一个案件是伪稿案。在该案中,当时的山东巡抚准泰也因匿报物证而犯了“诳奏”罪。《宫中廷寄》,乾隆三十三年十二月五日。弘历的谕旨“尽法质讯”见《清实录》。

    终结

    一旦弘历明确表示要停止清剿,军机处承审官员们就知道可以了结这些令人难堪的案子了。嫌犯的释放迅速而干脆。首先获释的是在胥口镇几遭刑残的和尚们和苏州的那几个乞丐。

    10月8日,傅恒维持了吴县知县的原判:净庄及其同伴均系“老实本分僧人”,应立即予以释放。渔夫张子法在庙里无端盘诘僧人,又将他们追逐到街上,应对所有的麻烦负责。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张的所作所为是企图勒索(像肖山县役蔡瑞之所为),军机大臣们仍认为仅仅对他罚以杖责是不够的。除被责令赔偿和尚们损失的行李和钱财外,张子法还将被枷示两个月,以儆效尤日李三和唐华等参与抢劫和尚船只的无赖,则参照“不应为,重”的禁律,每人杖责八十。

    至于苏州那三个最初涉案的乞丐,只有陈汉如还活着(张玉成已庾死狱中,丘永年后来也病死了)。在这桩案子上,军机处官员们也维持了县官的原先的判决。十岁男孩顾正男的口供罗织了乞丐们的割辫罪,他和其父一起被传唤到承德。现在他供认说,“当日营官令其指认,原只称服色近似”那个拉扯他发辫的人,却“并不能辨别面貌”。这样的证言当时便未能说服县官,现在也不足以让傅恒信服。

    傅恒奏道:乞丐陈汉如“并非割辫匪犯无疑,应即令原解员役带回(苏州)保释”。

    弘历朱批道:“行如所奏。”苏州案件也就此了结。

    我们应该还记得,石匠吴东明和肖山的和尚们在9月初重新被捕,并遵照朝廷的旨令解往长城以北的承德行官。这趟旅行历时一个多月。当他们于10月1日初抵达承德时,弘历立刻任命了一个由军机处官员组成的审判法庭,由傅恒负责。所有案犯——包括已坦白提供了伪证的衙役蔡瑞——都重新受审,蔡瑞并被过堂受刑。为慎重起见,审判官员们问道:浙江承审各官是否欲隐瞒真正的割辫案件,因而嘱令蔡瑞“承认捏陷”,以使军机处官员相信整个案件只不过是一桩诬陷案?

    蔡瑞已知大限临头,便台乎情理地反驳说:“我如今已知命且不保,现在又受严刑,岂肯贪图将来的好处舍了现在性命。”军机处承审官员们觉得他的话在理。他们判处他绞监候,待秋后处决。

    11月19日,军机处法庭维持了浙江省庭的判决:和尚们是被县役蔡瑞诬陷,他们的口供是重刑逼供的产物。经过仔细比验,那些所谓偷割的辫尖长短颜色质地均皆如一(“若果偷割两人辫尖,断不能如此相似,其为编造无疑”)。大学士傅恒还留心查看了巨成和其他和尚的举止形状,发现他们“并无妖异狡恶之处”。和尚们被遣返原籍释放。

    然而,军机处承审官员仍须弄清石匠吴东明本年春天在德清叫魂案中的作用。正当他们开始对此着手调查时,从浙江传来了一些关于春天那些怪诞事件的新情报,为廓清叫魂恐惧的起因提供了新的线索。

    坐落在丝绸之乡德清的慈相寺里住着几个贫穷潦倒的和尚。该寺“香火冷落”,很少有信徒来烧香或做法事,因此施舍也很少。在县城附近的健圆山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观音殿,当地居民们更喜欢上这个寺庙烧香拜佛。1768年初春,妒忌和私欲使慈相寺的穷和尚们萌生了不道德的念头。和尚们有一个徐姓的俗人朋友,颇有智巧,他认为时下人们对叫魂的恐惧可以善加利用。和尚们只须散布谣言,说有石匠在观音殿附近“作法埋丧”,进香者若去该寺非但难得庇佑,反会遭到毒害。

    故事的材料是现成的。在山脚下的县城根,石匠吴东明和他的一班工匠们正在修筑水门。像往常一样,吴石匠是通过与一伙外县来的石匠竞争而赢得这个工程的。那些包工不遂的石匠难道就不会用妖术来暗害自己的对手吗?当地的习俗相信,只要在对手经过的路上“作法埋丧”,就能置对手于死地。其方法很简单,只要埋下一只杀死的公鸡就足以成事。徐某建议道,和尚们只需散布谣言,说那些包工不遂的石匠巳在通往观音殿的路上“作法埋丧”。于是,一个“略通诗字”的和尚写下了大意如下的招贴:健圆山“为吾邑进香之地”,闻前月中“有石匠埋丧于山,经过之人遭其毒害”。慈相寺“素称清净佛门”,能助人“趋吉避害”。徐某在车县四处散布了这个谣言,为自己惹下的麻烦得到了五百文铜钱的酬谢。

    有了案头的这个故事,军机处的承审官员们便讯问吴石匠,他是否知道有关与他竞争失利的石匠阴谋用妖术伤害他的谣传。这是又一次诬陷,又一个以不光彩的妖术伤害对手的图谋,看上去很像是春天杭州地区叫魂大恐慌爆发的起因。但是,本分实在的是石匠并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细节:昊石匠:去年,海宁县石匠郑无巨、毛天成来德清包揽建造城桥。因价钱谈不托,回去了。

    承审官员:你是否闻说“埋丧”之谣言?

    吴石匠:今年我们并未见过郑、毛,也未听说他们对我们有何怨恨。

    是否就是这个事件煽起了民间对于石匠叫魂的恐惧?军机大臣们不能作出确定的回答。但慈相寺事件证实了他们的一种怀疑:所谓的“叫魂”妖术只是产生于无知又滋长于忌恨的一个幽灵。这不过是奸刁之徒利用民间恐惧逞其私欲的又一个例子。无论如何,吴石匠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他和巨成及其他和尚、乞丐计兆美、农夫沈士怠等人一起被遣回乡里释放。至此,本书故事中最初出现的那些角色——慨包括受害者也包括施害者——终于都如释重负地退出了历史的记录。

    第九章 政治罪与官僚君主制

    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一个讲的是流传于普通百姓中的妖术恐惧,一个说到了皇帝如何逐渐确信妖术其实是谋反的烟幕,还有一个述及到对妖术不置可否的官僚们所面临的困境——他们力图应付来自上下两方面的压力,却无法使任何一方满意。这些故事相互重叠,几个文本写在历史的同一页上。在这些故事背后,还有着另外一个最难解读的故事,那就是:包括妖术恐慌在内的种种地方性事件是如何变成推动整个政治制度运作的燃料的。

    在整个政治制度中,妖术所扮演的是某种我称之为“政治罪”

    的角色。所谓政治罪,包括了所有形式的谋反,如宗教异端、文字诽谤或公开的造反。“因为政治罪所危及到的是王朝制度的基础,所以它与无所不在的腐败不同,后者所影响的只不过是这个制度的效率而已。但如果情况确实是如此,为什么官僚们对这种政治罪却并不像君主那样感到忧心呢?不管怎么说,这个制度也是他们的制度。如同我们在中国的例子中已看到的那样,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只能从官僚君主制的核心中去寻找。妖术危机的档案向我们揭示了为什么政治罪是君主的而不是官僚的问题,这里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常规权力和专制权力之间的关系。

    官僚君主制中的常规权力和专制权力

    对中华帝国后期政治制度的研究产生了两种大异其趣的学术研究传统:一种着眼于行政官僚制的结构、人事和价值,另一种则注重于帝国的机制,特别是帝国通讯制度的发展。结果,我们对官僚体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有了更为复杂的认识;同时我们也认识到君主是帝国政治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并非一个既远离这一制度又权力无限的专制者。但是,我对于我们是否了解专制权力和官僚常规是如何在同一体制内长期互动的,仍然存有怀疑。①我们仍然倾向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互消长排斥的:其中一种权力的增长膨胀意味着另一种权力的萎缩削弱。自马克斯·韦伯以来的社会分析一直倾向于认为,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专制君主屈从于官僚。但我相信,在中国的制度下专制权力和常规权力并不一定扦格不人,而很可能有和平相处之道。

    ①在分析这样一个完整的“制度”时(如果这一制度确实存在的话),我们必须避免过分强调以下几点而把君主专制中的专断因素给推理掉了:(1)认为所谓的“专断”不过是君主的常规活动,而君主本人不过是规章制度或传统价值的一个工具;(2)认为君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的顾问班子的操纵,而他们为他提供的独立行动的空同非常有限;(3)认为君主和官僚是同一个社会制度的产物,因而他们之间任何表面的冲突都是一种假象。

    在韦伯对中国政治体制的著名研究中。他实际上回避了专制权力和常规权力之间如何互动的问题。相反,他把中国的君主制度刻画为一种不完全的中央集权,其运作规则是不成文的。

    由于贷料上的局限,韦伯对于专制权力和法典化常规(codifiedroutine)的认识受到了妨碍。在韦伯对中国官僚制度的分析中,皇帝只是一个晦暗不明的影子。在“中人之君”治下,权力并不是“中央集权”的。然而,韦伯大概相信,由于中国的官僚制度并不是一个专业化的制度,它在面对一个并非“中人之君”的君主时,就可能会一筹莫展(他认为,只有现代专业化的官僚才能够有效地与专制君主扰衡,因为他们可以无视专制君主这样一个“业余官僚”)。虽然韦伯在讨论中国的制度时用的是“官僚制”这个词,但他并不认为中国的制度属于“官僚制”。他的官僚制”只能专用于“现代”型的制度,而中国的制度则是盾于“父系家长和世袭统治”一类的。同样晦暗不明的是韦伯关于“法典化常规”的概念——中国的官僚也受到了这一常规的制约与控制。虽说“君主如父”,他能够通过对于官员的频繁调动来防止他们发展地方性的权力基础,从而对他们建立起一种“专制的与内在的控制”,但由于“这样的政治联系具有父系家长的性质……它便同任何正式的法律的发展格格不入”接照韦伯的观点,所谓“正式法律”必须包括制约官僚本身的行政法规在内。虽然韦伯因这些想法而不能以中国国家为背景尖锐清晰地提出问题,但他的历史逻辑却表明,他认为专制权力和常规权力是相互冲突的。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将会通过常规化与合理化而使后者取代前者。

    汉斯·罗森伯格(HansRosenber)在对普鲁士国家的经典分析中,对“王朝专制主义”和“官僚专制主义”作了区分。按照罗森伯格的定义,“专制主义”指的是未经宪政制衡或与有影响的社会阶级分享的权力;而“王朝”则强调君主个人对整个社会(他称弗列德里克·威廉一世为“一个王家恶霸”)、以及对应召来执行他命令的“王家仆从”的支配。罗森伯格还把“王朝专制主义”

    制度刻画为一种“君主独裁政治的实验”。尽管他并朱对“独裁君主”与其官僚之间的关系作详细的描述,但他却暗示,弥漫于普鲁士社会的那种“出于恐惧而屈从于权威的丑恶性格”正是官僚们自身思想状况的投影。然而,罗森伯格又断言,即使是在霍亨佐伦王朝早期,君主的控制仍需依赖于条理慎密的程序,也就是依赖于既统治官僚又统治民众的“公共法”但罗森伯格并未告诉我们,“独裁政治”或专制王朝是如何在规章的体系中仍得以保持自己的行动自由的——制订这些规章的目的正在于使政府的运作受到经精细调试的常规的制约。

    如果在这个制度中有纯粹的“专制”成分,它便会是不稳定的和短命的。它会在“以法治取代专制君主权力的不间断的斗争中”成为牺牲品。即使在腓特烈大帝时代,独裁者的权力还是被官僚们大打折扣,因为他们拥有真正的权力,可以通过操纵信息和采用其他的“破坏”行动来“阻挠和歪曲”独裁者的意志。到了腓特烈大帝的软弱继承者时代,通过在官僚人事制度中引进终身制和正当程序,官僚们成功地保护了他们自己不受专制权力的制裁。其结果是,如罗森伯格所描述的,后拿破仑时代的普鲁士成了由职业官僚统治的国家(“官僚专制主义”),君主本人则成了“最高行政长官”。专制和常规权力在这里经历了一个此消彼长的历史过程——亦即韦伯所说的“常规化”与“合理化”的过程。在罗森伯格对普鲁士的个案研究中,专制权力和常规权力是不能长期共存的。

    “官僚君主制”听起来似乎是白相矛盾的。就其是官僚制而言,它给霸主留下了多大的余地?就其是君主制而言,它又如何才能使个人的专制权力与普遍规则的体系共存?在这里,君主和官僚都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并都对已经形式化的行政程序抱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君主不得不用成文法规来约束成千上万为他服务的官僚,以确保他们每个人都按照体现他的利益与安全的行政程序行事。与此同时,他对于如何保持自己的特殊地位、超官僚权力和自主性,也会理所当然地感到关切。结果,他不得不持续斗争挣扎,以避免自身的官僚化。清代君主的大多数日常行政事务,涉及到的是认可军机处为他所草拟的谕旨,或批准吏部所拟定的官员任命。面对他的文件起草人所提供的有限选择,繁忙的君主会发现自己的“作用”只不过是文件处理机中的一个齿轮(尽管是一个镶钻的齿轮)。他怎样才能挣脱这个陷阱,表明自己的身份是主子而非臣仆?①就官僚本身而言,他们始终受到琐细的规章条倒的制约,包括形式、时效、文牍、财政和司法上的限期,以及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关系。他们若对这些规章条例有任何违反,便会受到弹劾、罚俸、调离或撤职的处分。但是这些繁琐的规章条倒至少也为他们的职责划定了某种边界,从而为他们提供了一定的保护,使他们得以对抗来自上司或君主本人的专制要求。②君主对官僚的控制伴随规则而来的是可预期性和标准化。同时,规则也限制了运用规则的人们的自由。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规则起到了使人们的身份地位极大地趋于平等的作用:那些运用规则并监督规则执行的人同那些受规则支配的人一样会受到规则的制约。

    ①克罗齐关于官僚制度中权力关系的经典描述可以说明中国的情况:“掌权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圈套相互冲突的武器:一方面是理性化和制定规则;另一方面是制造例外和无视规则的权力。他的量好的策略是找到这两种武器的最佳配合。……规则的扩展和会限制他的权利,而太多的例外又会削弱他控制别人的权利。”②城如克罗齐所指出,官僚们对中央集权的抗争不是为了帮助这个制度去适应环境的挑战,而是为了捍卫和发展某种制度刚性来保护自己。”

    出于同样的道理,清代君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常规方式和专制方式的统治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当规则失去效用时,补救的方法不仅包括制订更多的规则,也包括诉诸于依赖专制权力的手段。从在位初期起,弘历便对不起作用的规章条例表现得极不耐烦。他的因应之道是,一方面对日常运作的官僚机器上紧螺丝,另一方面则将自己的专制权力注入到这一机器的运作中去。这种努力从他对官员的考评中最清楚地表现出来。

    效率的监督和指导

    君主控制的核心是对官员的考绩:考量他们是否有资历担任某一官职,调查他们在职位上的表现,并定期对他们是否称职进行评定。弘历在位的历史表明,要官僚机器做到自我制约是极为困难的。出于对自己所继承下来的官僚体系的失望,弘历开始寻找替代性的途径来实现对官僚们的控制。

    要做到对官僚的控制,其精髓在于对犯罪和行政失误作出区分。对腐败或更为严重的罪行,要由刑部在案犯被弹劾并撤职后处以刑事惩罚。行政处分则由吏部掌管,用于处罚各种失误,特别是用于逾期或未能完成定额指标(如侦破刑案或收税),隐瞒消息以及其它违反规章程序的行为。处分的内容则包括降级,调任到更差的职位,罚俸,等等。没有哪个官员的考绩单是没有处分记录的。这里是从1749年编的《吏部则例·处分篇》中摘录的一些典型的行政失误和相应处分的例子:官员将漕船沉溺情由不申报者,降一级调任。

    地丁钱粮经征州县官欠不及一分者,停其升转,罚俸一年。欠一分者,降职一级。欠二分者,降职二级。欠五分以上者革职。

    如有地方官畏疏防承缉处分,借端吓阻事主,抑勒该供,讳盗不报者,核实题参。照讳盗倒革职。

    虽然中国政府机制中很早就设有专门机构负责调查弹劾官员的渎职或错误,但自从中世纪以来,这些机构的功能就衰落了。从历史上来看,政府中的监察机构“御史台”(在清代叫做都察院)有责任对皇帝提出诤谏并对百官予以监察。但早从公元七世纪起,这一机构对下的监察功能使超出了它对上的诤谏功能。不仅如此,很长一个时期以来,甚至连这一机构独立监察百官的功能亦受到了侵蚀。满洲征服者从明代继承下来的那个监察体制,在很大程度上已丧失了对于地方行政的监察能力。到十六世纪后期,各省按察司行使的只是省里的司法职能。满清政府终于将之并人了省官僚机制,我们在提到各省按察使时则称呼他们为“省法官”。虽然在京城仍有监察官员对京官予以监察,但他们的主要工作变成了梳理文件,以发现其中违规情况。虽然各行省也设有“省御使”负责监视省里的行政话动,但这些人实际上驻在北京,这意味着所谓皇帝的“耳目”在京城以外是又聋又瞎的。因此,京城和备省的监察工作主要由官僚们自己来做,每个人都有责任注意其下属的行为。

    要知道行政和监察机制融合到了什么程度,只须看一省巡抚同时拥有御使台副贰的头衔就可以了,这表明他负有监察其下属行为的特殊责任。实际上,官僚机器是在自己监视自己。

    官僚体制的这种自我监督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对渎职和犯罪就事论事的弹劾;另一种是对所有官僚三年一次的定期考绩(这一考绩也是对劣等官员弹劾的根据)。这两种方式的监察主要都由官僚本身、而非监察机构进行。发生于乾隆朝的五千一百五十一件弹劾案中,只有不到百分之八的案件系由监察机构提出,其余均由京城或各省的官僚提出。虽然弘历认为这两种方式都不行,但只是在三年考绩报告中他才把这个问题最为明确地点了出来。

    三年考绩

    对官员定期考绩的历史和中国政府体制本身的历史一样久远。满清从明朝继承了这个制度,并在入关以前就建立了这一制度。到十八世纪中期,对文官考绩的基本程序包括京察(即对上三品以外所有京官的考察)和大计(即对除总督、巡抚、布政使及按察使以外所有地方官的考察)。

    在京查和大计这两项制度中,最为吃重的程序是上级官员每年对其属下的定级考成。这种考成构成了三年考绩的原始材料。在京城,三年考绩的登记由六部长官总其成,在各省则由巡抚负责。这些登记册(通常用明黄包扎)然后进交由吏部官员、都察院官员和满汉大学士各一名组成的审查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将审查登记册,并决定官员的升迁、贬降或留任。吏部要向皇帝分别奏报升迁和贬降官员的情况。皇帝奏准因“卓异”而获升迁的官员仍然要由他们的上司专门加以推荐。这种因政绩而擢升的个案特别是强调推荐的可靠性。对低级官员的推荐必须说明他是否有财政积欠或司法积案,因为这会妨碍其升迁。这种情况若在其升迁以后发现,推荐者本人将会受贬职或调离的处分。

    如果我们对这一过程中产生的具体文件认真加以考察,则这一制度表面上的话力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首先,文件的格式是非常呆板的。登记册有时被称之为“四柱册”,因而每个人都占有包括四个项目的一页,其秩序为:“操守”、“政事”、“才具”和“年力”。每一项目下又分为三等:

    根据他们的评分,官员们被分为三等。分等的标准是看一个官员在几项中获得了高于平均的分数。比如,一个官员如在前三项中得到清、勤、长的评语,便会被列为第一等(年力在考成中好像并不重要。如果年龄和疾病使一个官员不能胜任,对他的弹劾是通过另一程序进行的)。那些得到两项中以上评分的为第二等;若只有一项评分高于中等或没有,则列为第三等。①所有这三等都属于胜任。那些被列为第一等的可以得到升迁,但要有专门的奏报推荐他们的“卓异”表现。同样,那些低于标准不能胜任的则会经专门奏报后受到纠劾。各省三年大记的格式基本相同,但每个官员会得到一个总结他们表现的四字或八字的考语。

    ①在北京第一历史馆保存的大量的常规考绩的黄册中可以看到这一制度的运作。比如,1753年的京察名单,黄册,第3861卷,第3~5页。

    这些呆板固定的报告为评价官员所提供的余地是多么有限!靠这个评分格式要对官员素质做出精细的区分是远远不够的。放在每个官员大记档案中的四字或八字评语,也不见得更能说明问题。只要稍微检视一下十八世纪的许多黄册,我们就可以看到考评官都是从一些标准词汇中选用评语的。这样的评语当然是语焉不详,言不中的。以下是从1751年直隶被评为二等知县的一份名单上摘取的几个例子。这会使人联想到,一个教师在为她的三年级学生准备成绩报告单时,挖空心思地想使她写的每一评语都具体实在(如“课堂表现积极,书写整洁”):

    才情教练,精详慎重。

    清慎勤谨,治政有方。

    精敏强干,办事干练。

    沉稳持重,办事教练。

    实心任事,办事干练。

    人们会希望在接下来的升迁推荐中会有更详实的内容,确实,升迁的评分内容更为全面,但是其格式同样是拘谨和浮面的:

    才识明敏,办事干练。

    明白谙练,办事勇往。

    老成淳谨,办事勤谨。

    才情明练,办事实心。

    才具优长,办事勇往。

    我们在各省的考评报告中可以发现措辞略有差异(这说明各省衙门有自己的标准词汇本),但它们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是:虽然?选官员们竭力试图对表现大致上还过得去的下属作出甄别,但他们却对这些下属并没有多少直接的了解。

    这种拘谨呆板的程序是官僚生态的自然产物,也反映了运用这些程序的人们的心态。首先,人们需要回避风险。推荐一个日后表现令人失望(或甚至更为糟糕)的官员,会使推荐者本人受到处罚。或许,考评标准越是严格狭窄,官员们在推荐别人时所承担的风险可能就越大。作为一种原则,话应该越少越好。更进一步说,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描述行为比分析人品更容易搪塞。第二,考评或许适宜用于官僚们自己认为是“好的”官员。在一个受规则束缚的环境里,最好的官员就是最少惹事的官员——也就是那些能规避麻烦,将消极应付视为美德的人。在任何一个官僚体制中,表现卓异都是有风险的。同样,告密者和惹麻烦的人也不为人欣赏。过分热情的官员比规行矩步者更容易犯规。因此,在日常考评中,谨慎、小心和勤勉成为最突出的品德。

    常规控制的制度障碍 弘历对常规控制的失望

    弘历对这样一个常规考评制度本身并无不满。相反,他认识到这个制度关系到的是国之“大典”。在他看来,问题在于这一制度的滥用和误用。登基七年后,他抱怨各省的大计只是“一纸空文”、虚应故事——或贤员不行举荐,或劣员不受纠察。人事考评只注重眼前的具体事件,而很少提及一贯的操守。对一个现任官员的评价取决于总督或巡抚是否喜欢他,而不必与他的官声相符。举荐官员悉出个人喜好,对丑闻秽行也一味迁就,“只将教职及佐杂微员草草填注以充其数”。这样的欺瞒行为使君主遭到架空:“督抚受朕脓肱股心膂之寄,于此等切要政务等诸泛常,朕将何所倚赖?”①弘历认为,京察也只是在敷衍塞责。

    ①《大清十朝圣训》,第91卷第4页(1742年)。年轻的皇帝形式上仍在其父亲临死时任命的四个顾命大臣的指导之下。这个谕旨和这一时期的其他许多谕旨一样,可能是由顾命大臣起草的。但是它的口气和弘历以后关于同一问题的谕旨的口气相当一致,因此,没有理由怀疑它不代表弘历本人的看法。对于弘历祖父的同样抱怨,参见《大清会典事例》,第80卷第10页(1697)。

    在考绩官员的手中,三年一次的大计同样是虚应故事。弘历抱怨说,那些不合格候选人的升迁和留任考评也未被别出,竟能一路上报到御前:月官人材之优劣,年力之衰健,可一望而得。而拱默观望,诿之吏部,吏部又诿之九卿。九卿吏部交相诿,实诿之于朕耳。

    弘历知道,官员们与其做出个人判断而招致可能的怨恨,当然不如将这件事踢给他,让他一个人去受过。

    对弘历来说,当一个候选人从两个考绩官员那里得到大相径庭的评价,或当一个以庸碌出名的角色得到出色的评语时,考语的普遍贬值便是再清楚不过了。云南巡抚推荐他手下的一个道台时,所用的考语是“老成持重”。但是弘历复查道台的记录时发现,前任巡抚对他的评语是“年老体衰”,这是一个很难被时间治愈的缺点。他抱怨说:(该新任巡抚摺内对)其衰老之处并未奏及。其他所注属员考语,赤俱有优无劣。夫人才原属不一,或朴实有余而才情不能肆应,或于事干练而居心未能意诚。

    ……今伊所奏属员一摺,笼统开载,漫无区别,竟似通省官员并无一人可訾议者!

    某个台湾道台的考语说他“年力强壮,居心诚朴,才具明白,办事切实”。弘历批评道:朕深知其人,系小有聪明,居心并非诚实,办事亦不过循分塞责,初无干练之才,且年力亦不甚强壮矣。

    ……可见外任大员不留心人才之明验。

    虽然弘历知道,这种情况的产生与懒惰和懈怠有关;但他也知道,可靠的日常人事管理是受到制度上某些问题的制约的。

    庇护对抗纪律

    各省巡抚既是现任行政首长又是考评官。因此,他们在行动上会因其职务而有身不由己之处。其中之一,便是树立某种个人形象的强烈欲望,用官场的话来说就是“宽大”。这是一个好长官所应有的基本品质,它软化了督抚与属下之间原本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官僚关系。对一个长官来说,宽大意味着对部属个人需要的关切。虽然长官会因此而得到部属效忠的实际回报,但他的象征性收获却是由此而能建立起某种个人形象。

    每当长官对属下严加斥责、把属下当作官僚机器中一颗错置的齿轮而非血肉之躯时,他的形象就会受到损害。在这种情况下,上司的尊严和属下的前程都会受到损害。

    在何种情况下,我们才可以把地方官看作是巡抚的属下和扈从呢?一般来说,答案当然要到体现了整个中国官僚制特征的家长制中去寻找。但具体地来说,答案又在于督抚在部属任职、转任和升迁问题上提出举荐的权力。除了少数地方职务由于特别繁剧而由军机处推荐任命,以及一部分职位由吏部直接任命以外,巡抚拥有推荐官员出任本省具体职位的特权。如果一位巡抚觉得属下中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时,他还可以推荐本省以外的人选。甚至对于按行政法规定在他们举荐范围以外的领域,巡抚们也会为扩张自己的任命而不遗余力,因为这种权力对他们建立个人的权力庇护网络是至关重要的。考虑到各省人事调动的频率,这种关系网络可以迅速地成为全国性的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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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节省引文起见,我将用巡抚来包括总督和巡抚;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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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会典事例》所提供的证据表明,从道台到知县的所有职位中,至少有百分之三十是可以经由巡抚的推荐而得到任命的。①除了形成派系和朋党的危险外,弘历还必须不断地同督抚们沽名钓誉的倾向做斗争,因为这使得他们难以公正地从事人事考评。当高晋在安徽巡抚任内为一个被撤职后正面临重新任命的属下作出难以置信的评价时,弘所斥责道:“……而已离任之人,不妨周旋以邀属员称誉,此向来督抚中沽名习气,殊属不合。”当然,在弘历看来,当这样的宽大来自于制度的顶端、即出自于他本人时,那就是完全恰当的了。确实,在官僚的实践中这或许可视为一条规律,即每一个官员都试图给自己(或其上司)保留宽厚品格的名声,而要求他的属下严格遵守制度。

    ①乾隆期的《大清会典》没有按照任命的方式来对职位分类,但是接下来的嘉庆朝版本是这样做的。《大清会典》中有一类将某些督抚职权范围内的职位和范围外的职位混在一起,我没有将这一类计入这百分之三十内。在乾隆早年,弘历不得不发布特别禁令来反对基于同乡和同年关系的各省人事关系网,这是一个传统的问题,但显然发自内心:“朝廷官职岂能专为自己保留?”王先谦《东华续景》。

    一个巡抚一旦为某官员举荐了一个职位,要他承认这是一个错误就会很尴尬。因此,举荐就倾向于一以贯之:没有一个巡抚愿意轻易改变对所举荐的属下的意见,除非该属下的表现好得或坏得出格以致使他别无选择。弘历抱怨说,如果一个庸碌之才获荐得到一个轻松的职位,他的上司很少会说他曾有超群的成就;而如果一个前程看好的官员被推荐到一个繁剧的职位,那么他的上司也很少会报告他的缺点。

    揣摩上司的意思

    另一个窒息人事考评的制度性问题是所谓的“迎合”,即通过修饰自己的评语来迎合揣摩到的上司意图并讨好上司。结果,这使得官员们根据皇帝的喜好对自己的考评标准加以修饰,从而对日常的考评制度造成了可笑的扭曲。这个问题在京城和各省的最高官僚群中都普遍存在。弘历因而指出:“朕于事之应宽者,宽一二事,而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宽。朕于事之应严者,严一二事,而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严。”表面上看来,这好像是“风过草偃”,即对君主权威的一种必需的敬畏。但事实上,弘历警告说:“诸臣之趋承惟谨者,多出于自私自利之念。”他们不识大体,妄为揣度,不顾是非对错,这难道是升官进爵的正当途径吗?京城部院衙门若有过错,自当“面加指示,令其更改”。但各省督抚系“专任封疆”之人,“若务为迎合,毫无定见,为属吏者又群然迎合,以取悦上官,则公事之颠倒舛错,非浅鲜矣”。

    弹劾的障碍

    与任何责任制度一样,人事考评过程中有一个自我否定机制,却没有人懂得如何运用它。对考评官来说,报告属下的错误是一种危险,不报告同样也是一种危险。行政法规包括一系列对“失察”的处罚——对属下失职的失察会使自己受到行政处分。但是如果上司官员真的举报了失职的属下,则可能会引出一系列丑闻(包括牵扯到他对同僚的不实之词,即他也对他们负有“失察”的责任),从而导致更为不利的后果。弘历知道,对失察的处罚使他无法得到地方上的信息。例如,奏报邪教可能会祸及一个官员的仕途。因为事件在该官员的辖区内发生,因而会对他是否称职发生影响,他就可能会隐匿不报。

    下面是《吏部则例》行政法规中对官员“失察”的处罚条例:其因事受财劣迹未著,同城之知府失于查察,降一级留任,司道罚俸一年。①其不同城在百里以内之知府罚俸一年,司道罚俸九个月。遇有失差题参,该督抚即于疏内将里数声明,以凭察核,倘有里数声明失实:将转详各官各降二级调用。

    ①一个官员的名义俸禄只占其全部收入的一小部分,其收入的主要来源是养廉。养廉与名义俸禄的比例在道台一级根据其辖区的大小可以高于四十比一。参见《中国绅士的收入》张仲礼。

    在敏感的案子中,故意包庇属下会带来严重的灾难而非象征性的处分。1766年,当弘历发现他所信任的一个行省长官庄友恭在一个弹劾案中隐瞒信息时,便抱怨说自己被出卖了:“庄友恭受朕深恩,特加擢用。乃敢为此,巧于市恩之术。是有心欺朕矣!”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仅被撤职,而且对他的惩罚从行政处分变成了刑事起诉。庄被正式逮捕,押送北京交军机处审查,其家产被查抄,本人系狱候斩。当然这种处罚的目的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惩戒。几个月以后弘历特赦了庄,并命他代理福建巡抚。

    弘历清楚地知道,官场文化使得他的各省督抚们不愿弹劾属下,他因此对各省奏章阅读得十分仔细,不令自己轻易受骗。

    他发现了一个官官相护的体系,其中巡抚们为了保护直接下属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名声免受失察的指控,会在弹劾奏章中写道:“(臣)正在缮疏间,据两司道府揭报前来,与臣访闻无异云云。”

    弘历嘲讽道:“若谓一面缮疏,一面揭报适相符合,或千百中偶有一二,安得事事如此?”

    自此,每当一个巡抚弹劾其属下,他就必须说明信息是出于自己的调查还是来自下级的报告,并具体说明信息是如何报告上来的。既然对弹劾中的违规行为所进行的弹劾可能会产生新的违规,难道弘历还会对通过常规程序达到健全的人事考评抱有信心吗?他发现,自己所面对着的是这样一个制度,省级官僚间垂直网络在其中的形成使得他们不可能自我约束。高层官僚和他们的下属“上下通同,逢迎挟制诸弊,皆所不免”。弘历指出:“此等恶风断不可不严加做治。”然而,他也知道,通过常规的官僚控制程序是不大可能扫除这些弊端的。①特殊的考评制度来自现场的机要报告目睹常规考评制度的失败,弘历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以专制权力直接介入这一制度。要做到到一点,他就必须全面而可靠地掌握信息。从一即位开始,弘历就力图从各省获得秘密的人事评定。如果督抚们因害怕引起不满而不愿在公开的渠道对自己的属下做实事求是的评价,或许通过宫廷奏折提出秘密报告会使他们感到更安全。即位初年,弘历就曾这样指示过他们。“朕即位之初,各省道府诸员,皆不深知其人。汝等可将属员贤否事迹,各摺奏前来,务须秉公甄别,以各朕录用。”但即使是机密渠道,督抚们仍然感到不可靠。三年以后,弘历抱怨说他最初的谕旨已被忘诸脑后。所有的督抚们只“陈奏一次”,从此就没有了下文。他指出,由于督抚们在任的时间通常长于他们的属下,人员进出他们辖区的调动也就为他们对属下作出新的评价提供了很好的机会。所有督抚们都应时时通过“密奏”向上提出报告。可是,要实现这一要求,弘历就必须不停地与督抚们作斗争。1759年,弘历十分震惊但却并不意外地发现,两江总督通过机密渠道送来了敷衍了事的公文:昨偶检阅尹继善所奏属员贤否。摺内卫哲治尚为淮安知府,定长尚为徐州知府。计其时距今已十数年!自后何以竟无续奏?此系密陈之事,并无损宽大之名。尹继善复何所顾忌,而疏略若此?

    ①在弘历看来,清代政治的特点是清政府大大优越于明代被宗教分裂的政府。1769年,当一个巡抚建议建造一个特别的安全监狱来关押犯罪官员时(以便为那些在职任上犯罪的人提供更多的舒适),弘历十分愤怒。这些犯罪官员不仅不应该得到优待,他们比平民犯罪更为可恶。他斥责这一官员竟毫无顾忌地追随前明官官相护的可恨恶习。《宫中上谕》,乾隆三十一年一月十三日。

    现场的勾结共谋也同样败坏了机要报告制度。弘历沮丧地发现,他的行省官僚们在考评属下时会碰头会商以弥合异见,这样就剥夺了他本人获知不同意见的机会。这样的做法,是弘所在比较两份分别来自总督和巡抚有关人事的密奏时发现的:“伊等所注属员考语,大略相同。因复将伊等上次所奏两相比较,亦毫无参差之处,殊属可异。”弘历指出,遮些密奏是人事任命的关键依据。“是以一此等清折朕皆留中,时时披览。亦不令在廷诸臣与知。”相应地,督抚们“自当个就所见,据实人告。初不会彼此会同,以示意见画一。且正惟不必画一,而朕于其间,参互审量。”若督抚们协调会商,统一口径,“奚事密摺具奏乎?”

    弘历本来指望通过另一条渠道来获得秘密情报,以打破人事考评中的常规,但结果显然叫他失望。同题在于,机要渠道和常规渠道一样,是由同一批官僚具体操作的。显然没有人对官廷奏折的机要性有多大的信心。事实表明,这个制度并不足以打破行省官僚对人事考评的控制。

    弘历对新常规的拒绝

    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是使考评过程更为制度化和精确化,但弘历对之不感兴趣。一位御使曾批评督抚们写的人事考语充满了陈词滥调、空言套语,如“精明、能干、谨慎、实在”,却很少提到他们的具体政绩。这位御使希望考语能反映官员的具体表现,按统一格式列举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如果被举荐人的表现与推荐不符,他的荐主要承担责任。

    弘历回应说,这个方案表面上来看不是没有道理,但什么是具体政绩呢?该御使所建议的“兴学、强化保甲”等项同样是“空言”。说到底,如果保甲确实曾得到过加强,地方官为什么不能及时抓获土匪和逃犯呢?更深入一层来看问题,人治而非法治的重要原则不可能通过只会产生俗套公文的程序来实现。弘历因而否决了任何进一步制度化的解决办法,特别是否决了为使政府仪式化和形式化而制造出更多文牍的方案。然而,一日君主否定了更为有效的制度常规,答案是什么呢?显然只能是君权对官僚机器的直接介入。

    宫中陛见制度

    清朝继承了前朝的尊贤制度,除了所有高官在三年大计时进宫觐见外,还要求所有官员在分发上任前要“带领引见”。文官赴任前,由吏部带领引见,武官则由兵部带领引见。宫中的《起居注》每天录下接受陛见的大批官员。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样的觐见只不过是一种集体跪拜和君主赐恩的空头仪式,但君主与每个官员谈话的细节却令我们吃惊——弘历真的希望接受陛见的官员能同他交谈。①在这样的场台,人君借助的是自己的眼光而不是耶些固定呆板的考语。关于这一程序,我们所能看到的证据包括帝王本人对受觐官员的简短评语,以及受觐官员的引见单或履历单。

    ①一个来自云南驻防的年迈总兵在这样的紧张关头呆若木鸡,“始终竞不声明,则昏愦已甚”,让弘历感到厌烦。该总兵的上司,云贵总督爱必达很快奏告说这个将军“年老有丧”,应该退休。对爱必达在知道皇上已亲见此人的不胜任后才做这样的奏报,弘历十分震怒。《大清十朝圣训》。

    弘历的父亲胤禛显然认为自己有着品鉴人物的卓越能力。即使是很简短的交谈,他也能写出犀利的品鉴评语,这是圣明君主品鉴人物能力的证明。虽然弘历的评语相对来说要简短而温和,它们对一个官员的仕途前程同样有着巨大的褒贬力量。人君得自面对面考核的印象,自然要超过督抚们在下面所做的例行公事式的评价。因此,一个考语优秀的官员的仕途很可能毁于一次糟糕的陛见。一位倒霉的浙江按察使在受觐时给弘历留下了“不懂规矩”的粗俗印象。当弘历要他就浙江的事务提出报告时,这位官员却从表袖中抖落出一份以“五刑”图示来恐吓百姓的布告。弘历认为他举止粗野,就对该官员的上司发出质询。得到的回答是该按察使并无过失,虽然他的举止欠雅,但居官方正,胜任其职。但是弘历还是在第二年将其革职①虽然弘历在位六十年间一定留下了成千上万这样的评语,我只找到了写于不同年代的十九件。②把这些御评同经由常规程序产生的敷衍考语做一比较是很有启示的。

    ①《大清十朝圣训》,第92卷第2页(1747年)。顺便提一下,这位官员并非操马上生涯的粗鲁的满洲军人,而是一个中年汉旗官僚,弘历肯定在以前召见过他。②我可能看到了所有弘历的现存陛见评语,以朱笔批写在史部为他准备的官员简历上的文字。它们保存在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宫中档案》“履历单”中,共两箱。朱批没有注明日期,为方便起见,我使用官员简历上的最近日期。君主个人评价的证据当然不限于陛见评语。除此之外,弘历也在刚接受任命官员的谢恩奏折上批字。我注意到在北京宫廷奏折档案的“内政,职官”部分有几十份这样的批语,但这样的批语如果没有上千份的话,至少可能有几百份。其中一份批语的口气和内容与陛见评语没有多大差别。在一位刚刚被任命为知府的谢恩奏上,弘历朱批道:对何流管理知之甚多,长处应有所用。(译注:此处引文未找到中文原文,系根据英文译同中文。)《朱批奏折》,内政,职官。乾隆四十五年二月五日。除了指出他们的专长和将来的专任以外,这些评语有时表明弘历对该官员的最高评分:“中人之才。只堪简职”;“知府足矣,局面小些。”

    礼山:人似忠厚,还可用,然器质只可胜道台而已(1747年)

    屠用中:人亦可,有出息。(1751年)

    周元理:精干晓事之材。(1758年)

    孔继洞:不如先所记,似图安逸自止之物。(1758年)

    姚立镰:结实,有出息。(1761年)

    兆麟:似有良心,当可用者,或略短于才事。(1761年)(1762年)

    谭尚忠:明白,似有出息。喀薄。(1762年)

    杨重英:似可用,但恐过聪明有心。(1762)

    马腾蛾:结实可用,将来有出息。(1762年)

    单?:似可用。(1764年)

    吴兆基:伶俐,当可造就,再看。(1764年)

    狱咏簇:人似聪明。(1764年)

    粱兆榜:此任似可,妥当,非大器。(1766年)

    额鲁礼:忠厚本分,人似结实。(1768年)

    李豫:妥当,不繁要之道似可去得。(1770年)

    顾学潮:未免苏州派,非甚大嚣。(1773年)

    德尔炳阿:去得。(1780年)

    张廷桂:亦可。(1781年)

    沈荣勋:尚可。(1783年)

    这些御评所用词语中,囊语有:忠厚,有出息,精干晓事,结实,有良心,明白,聪明,本分,等等。贬语有:图安逸,短于才事,薄,非大器,等等。

    弘历当然是根据面对面的印象做出判断的,因而或许会受到偏见(如他对江南士人的特别猜疑)或先人之见(许多人以前就觐见过他)的影响。但他所判断的是品格而非职务表现(他尽自己所能这么做——值得肯定的是他经常用“似”字来缓和语气)。在品格褒语中最上等的是“有出息”(这在今天的汉语口语中很常用),我一般把它译成“有才干”(hasgumption),而如果讲到的是将来,则译成“会有所成就”(willmakesomethingofhimself)这个评语似在暗示,依靠自己才干者和仰赖他人庇荫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它显然把领导才具和仅仅力图保住官位的政客区分了开来。

    其他的褒语反映出弘历所赞赏的是实在稳重的品格:“结实”指的是坚毅、稳重,能够在繁剧的职位上坚守原则的人。“忠厚”和“本分”与官僚评价中所用褒语意思接近。对弘历来说,这两个词也许将坚持操守的人和那些利用官职谋取私利的宵小之徒区分了开来。与上述坚实品格相对的是“薄”,意为浅薄,指的是表面上的能力并没有坚实深厚的基础。“明白”、“聪明”是一种只需恰到好处的品格。弘历对一个“过聪明”的家伙便感到反感,认为他想用自己的小聪明来遮掩其品德上的缺陷。

    至少从这些零星的样本中,弘历好像始终没有发现他所谓的“大器”,即那种风毛麟角真正能堪大任之器。他常以否定的方式用这个评语以说明某人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杰出德性。这样的才具显然是缺时多、有时少。对于一个显然缺乏独创性的人来说,“非大器”是一个贴切的评语。甚至连周元理这样的人也不是弘历心目中的大器——至少在我所引述的那次受觐时是如此——尽管他在同时受觐的官员中是唯一完美无缺的人才,并将在二十年后升任尚书。

    确实,同日常考评制度中的俗套用语一样,弘历对品格才具是重视的。然而,觐见评语对理想官员的描述却与常规考评大相径庭。这一形象应包括坚毅、真诚与精力充沛,同样重要的还有勇气和雄心,这就是所谓的“才干”。这是自豪而奋发努力的成功者的标志;这是一个领袖人物,而非拘泥规章的胥吏。在弘历看来,谨慎和勤勉只是一部可靠的文书处理机所需的品质,而不因此就使人能胜任高级行省官员和部院京官的职位。

    上层制度:“政治任命”

    职位越高,其任命程序受常规制肘也就越少,这是所有官僚体系的一个共通原则。如所周知,“政治任命”为最高长官提供了让自己的朋友或那些与自己观点相同者出掌权要的机会,弘历明确表示,各省督抚和京城部院堂官的职位太为重要,不能通过常规处理。他也拒绝将省布政使和按察使归入大计考核的建议,因为他知道,要对这种敏感职守上的错误予以惩罚就不能等待三年一次的常规考绩。虽然各省督抚和京城部院堂官免于三年大计,但他们仍有责任向皇上“自陈”。弘历对这种冗长而充满陈词滥调的文字根本就已厌倦了。便在1752年取消了官员“自陈”的要求。他宣布,他将随时根据自己的意愿亲自奖励或处罚这一级的官员;卿贰职赞机务,督扼任寄封疆,朕量才筒擢,日复于怀。其有不副委任,或克称简畀者,率已随时黜陟,断无远待三年之理。①然而,将这样繁重的职责揽到自己身上仍不足以确保对高官的考绩,六年以后,弘历似乎又在回归常规。虽然“自陈”只会制造一堆没有实际价值的文牍,但没有任何别的考绩手段能使得高级官僚们自律。现在,史部在京察时必须为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和各省督抚们各准备一份登记单,并附上每人的最近履历,以供皇帝审阅。但是,弘历并未丝毫放松对政治任命的控制,他只是在警告获得任命的官员:他不会让他们的仕途变成舒适写意的陈规滥俗,使之在无所事事中陷人常规化:(朕对)其人贤否优劣,呈已均在洞鉴,然其间亦不乏旅进旅退,苟图持禄恋栈之人。若以平时既无大过,足干吏议,又不按例甄核,任其迥朔日久,必致职业不扬,甚非澄叙官联之道。

    ①这与其父亲的坚持常规形成对照;在其在位后期雍正恢复了自1685年中止的京查制度,并把间隔从六年减为三年。“自陈”的要求不变。

    对政治任命的挑选和考评既是一种正式的制度,也是具体的政治实践,其运作要服从一套不同于常规的原则。虽然吏部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但君主的专制权力打断其日常运作的任何环节。官员的职越位高,他的任命和监督就越不受常规程序的制约,直接受到君主个人权力的影响也就越大。虽然这在人们意料之中,我们仍有必要进一步探讨这种个人专制的权力是如何运作的。

    礼仪行为

    君主对“政治任命官员”的控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自己与他们的个人关系。这是一种双向的交流,它由君主所规定,而为官僚们所认可。在官方文献中,随处可以看到君主通常会反复地将他们称之为“心腹手足”。官僚的认可使这种在依赖一方与控制一方之间的对话完成了循环。这一认可在一个官员觐见皇上并接受任命之后的仪式中及时地表现出来,这就是新获任命的官员呈上的“谢恩表”。

    在令人看来,谢恩表似乎是一种极为卑屈的文字,表达了一种极端的个人依附。应该成为士大夫性格表征的“高贵气节”在这里已是荡然无存。如果还看得到个人“才具”的话,也只是蛛丝马迹而已。这是一种体现“东方专制”的文字,是一种文字形式的叩头长跪。以下是1769年的一份谢恩表,颇值得予以全文征引:

    湖广总督臣吴达善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臣质本凡庸,至愚极陋。仰蒙皇上隆恩,生成教养,叠畀封疆,愧消埃之莫报,惟舛谬之日增。乃何格外惑宥,恩命特颁湖广总督,且于上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赴嗣叩觐天颜,跪聆圣训,感铭肺腑,更沐赏赐,稠叠恩施逾分,宠荣已极。虽犬马尚如报主,臣具有人心,敢不殚竭丹诚,以图报效。惟有实心实力,恪遵训诲,整饬地方,无欺无隐,以冀仰报高厚殊恩于万一。所有微臣感激下悃理合恭摺,叩谢天恩,伏祈皇上睿鉴,谨奏。(朱批:“览。”)

    所有的谢恩表都重复着这种只有些微不同的语言,仅仅把它看作一种礼仪是远远不够的。这也是一个基本政治事实的象征形式。它不断地被重复,使之像其他的仪式一样变得更重要而不是相反。正是这种有关赏赐和表达感激的仪式维持着君主与高级官僚之间的关系。

    即使在日常的公务中,表达依附关系的象征符号仍然占有一席之地。就连平常的公文也以礼仪的形式包装起来。例如,在回答君主旨谕的奏章里,君主的话必须全文照录。这不仅仅是一种良好的官僚实践,以便使文书往返时有一条清楚的备查线索。作为一种礼仪,奏报人所录的君主的文字经常大大地多于他本人谦卑的应答。另一种通常的文字叩头形式,是奏报人谦卑地照录君主在他被退回来的奏章字里行间所写的训斥性的朱批。

    文书中的这种礼仪强化了官员与君主间通过政治任命而建立起来的个人纽带。如同我们刚刚在谢恩表中所看到的那样,强化的动力则是互惠。那种礼仪性的羞辱不是一种贬抑的标记,而是特殊身份的象征:用儒家的语言来说,官员们并非君主的工具。君主可以训斥他们,嘲弄他们或处罚他们,如同一个严厉的父亲对待他犯错的儿子。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卑猥,因为他们是有“人心”的,有能力像人那样行动,而不是机器或蠢笨的动物。他们不像那些低级胥吏,既不是规章的傀儡也不是为日常程序所牵动的机械。

    君主要实现对官僚更有效的控制,就必须超越常规程序。

    觐见制度,机要考评系统,以及把高级官员同常规制度部分地分离开来都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在弘历的官僚系统中,他所面对的官员级别越高,常规因素所起的作用就越弱。在这一制度的硬端(即由行省长官和各部院首脑组成的那个“俱乐部”),对话的规则是高度个人化的。在日常公文和谢恩表之类的礼仪性文书中,这种个人关系都一再得到重申。玩忽职守被看作是对君主本人的冒犯,君主因此而出现对臣下的信任裂痕则是由于臣下的忘恩负义。结果,行省和京城的高级官员是根据两套规则行事;在形式上,他们仍然受到行政处分则例的制约,君主可以据此将他们交吏部议处。然而,除此之外,他们又受到了君主的直接注意——他可以通过用繁琐礼仪包装起来的个人关系来激励他们,责备他们和恐吓他们。

    个人关系同时在礼仪和事件的领域里发挥作用。某些事件——特别是我先前界定过的“政治罪”——是最有效的媒介物,使得那把中国官僚君主制的最上层捆绑在一起的个人纪律得以滋生成长。这是那种弘历可以利用的机会,以防止他的高级官员们偏离他个人的控制而滑入常规节奏和裙带关系。

    叫魂危机中帝王控制的运作

    叫魂危机为对个人的纪律整肃提供了特别合适的机会,因为它是一个建立在如此荒谬的基础之上的案件。君主的愤怒可以发泄在行省官员身上,因为他们未能抓获妖党首犯。然而,这样的失职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样的妖首并不存在。叫魂案件虽如此荒谬,但弘历在当时却对此并无察觉。不过,说弘历“利用”了政治罪并不见得比说政治罪“利用”了他更接近真实。

    政治罪为君主的某种行为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大背景,而这种行为的塑造则应归之于官僚君主制的一些长期存在的结构性特点。弘历将各省官员们在缉捕妖首问题上的失职归咎于他们的怠情、迟疑、对无能属下的姑息,也归咎于江南的腐败以及官员个人的忘恿负义。这些问题正是君主常年关注的焦点。我们已经看到,弘历要在常规环境里对付这些问题有多么困难。像叫魂案这样一桩政治罪所造成的最大冲击,就在于它动摇了官僚们用以有效保护自己的常规行为方式,从而为弘历创造一个环境,使他得以就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同官僚们直接摊牌。

    严饬属下

    我们已经看到,弘历对督抚们整饬属下时的失职有多么失望。在君主看来,狡猾的地方官对纵容和轻信的督抚们隐匿下情是一种典型的官场陋习。弘历相信,他的督抚们既怠情又易受骗。河南巡抚阿思哈试图让其主子相信,术士们有隐身秘术故得以逃脱,弘历在朱批中嘲笑说:“浊存此心,无怪属员缉孥不力,其欺汝无用废物矣!”弘历认为,向上封锁消息是州县官员逃避责任的典型做法,春天的剪辫恐慌迟迟未得上奏便证明了这一点。在羞辱了高晋和彰宝对今春剪辫事件的失于奏报之后,弘历又斥责了他们对地方官员督饬不严。长州、元和、吴县的知县报告说他们县没有剪辫事件,这是“极为荒谬和不实”的。

    弘历命令高晋查清三县剪辫案的数目,然后参劾这三县的知县。但过不多久,他又改变了想法。彰宝应该参劾这些知县,但要让他们先缉拿案犯。弘历所担心的是,不然他们就会在极度惊恐之下隐匿一切。虽然地方官肯定有隐瞒情事,督抚也有包庇地方官的情形,彰宝在此时应暂缓参劾下属。弘历朱批道:“如此,则谁肯报公耶?此时但督其察挈,获正犯后查挚……不解事矣,恐不能获正犯矣。”不过弘历已经把话点明了,各省对地方官的督饬必须加强。

    重申官场规范

    对地方官来说,没有什么比辖区的边界对他是更为确切的保护了。他对自己辖区内发生的一切负有全责,这也意味着辖区外的任何事情当然都是别人的问题了。但是,这样的常规与行省官僚职责的非常规方面形成了冲突:他的主子的公务是不分畛域的,当发生的事件危及王朝的安全时,作为其主子的个人臣仆,他也不能以辖区界限为由来逃避责任。弘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强调这一点。妖术大师玉石据说躲在安徽宿州。

    江苏巡抚彰宝抱歉地奏道,因为宿州不在江苏,超出其管辖范围,因此他对越出省境的缉捕颇觉踌躇。弘历指斥说,即使在追缉普通罪犯时,官员们亦不妨越境会协邻省缉拿。若此等匪魁潜匿他境,“岂可尚存畛域之见,视同膜外”,以省界为借口而逃避责任呢?督抚受封疆重寄,当以“国家公事”为重。若顾虑越境“或伤同官和气”,“皆非公忠任事之道”。若所有官员,“相率如此,则各省将扦格不通,尚成何政体乎?”

    在发生政治罪的情况下,官僚们发现职务的界定并不比辖区的边界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保护。当浙江巡抚冯钤报告说他让省臬司去调查妖术嫌犯时,在寻常情况下这本是很合理的做法,弘历却呵斥他推诿卸责:“此何等事,而汝按例交臬司?汝不当每日亲市详讯乎?外省习气实在可恶!”

    强化个人关系

    除了极为严重的渎职要受到刑事处分外,君主有两套缰绳来控制他的督抚们。其一是常规的行政则例,君主可以将官员交由吏部赏罚。另一套则是行使非常规的专制权力。使用这种权力所导致的制裁,可以是丧失宠信,也可以是丧失财产、自由甚至生命。可以相信,后面的这种情况在官员的心目中并非仅为臆测想象:无论在处罚发生于战场上或是镇压谋反时的严重渎职时,弘历的残酷和严厉都是出名的。①在弘历用以进行个人控制的言词中,玩忽职守就是忘恩负义。当江苏省按察使吴坛承认自己未及时向朝廷报告今春的叫魂案件时,弘历在朱批中斥骂道:汝在刑部时,表现出色。然一任外省,即染模棱腐败之陋习。殊堪痛恨……汝空耗时日,奏报但无一宇是实。汝实有负朕之信任,不知恩之物!

    ①在1749年对金川土著的战役中以贻误战机的罪名处决张广泗,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决定。在1767年对缅甸的战役中,弘历因谎报军情处死了两个官员。关于这些案例,见第三章。在1751年的伪稿案中,弘历因山东巡抚准泰匿报物证而监禁了他,并查抄了他的家产。《宫中廷寄》,乾隆十六年八月十七日。

    这样的语气在比较温和时,实际上是对谢恩表的一种对应,是君臣之间礼仪交换的一部分。来自于被斥官员的回答通常是“悚惧难安”或“愧报无地”之类表示惊恐羞愧的套语,为成百上千的行省奏章增添了色彩。对帝王宠信的漫读会带来真正的恐怖。山东巡抚富尼汉肯定还记得,他的前任准泰在十六年前因隐匿1751一1752年伪稿案件的证据而被举发。准寨未将一份在奉省发现的伪稿抄本奏报上去。因为伪稿攻击的是弘历的个人行为(并可能指斥王朝的台法性),毫不奇怪,弘历把自己的盛怒发泄在这个倒霉的旗人身上,指责准泰:“平日一味取巧因循,已不能称职。及见此诬谤悖逆之词,竟至忍心隐匿,实出朕意料之外……置君臣大义于不问。”弘历囚禁了忘恩负义的准泰,并查抄了他的家产。政治罪将官僚生涯中的整洁有序的后院置于专制权力的严厉狂暴之下,这就是为什么当叫魂案发生时,它是君主的问题而非官僚们的问题。

    官僚的抵制

    关于官僚机器如何回应君主的淫威,我们必须在档案文件里细心地寻找。好像有几种不同的抵制情况存在。毫无疑问,其中有一些抵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一些是由于官僚程序的颟顸阻止了对紧急事件的及时因应;再有一些可能是某些官员因不可知论而产生的轻视使他们不把叫魂案件当作一回事;还有一些可能是害怕清剿会危及自己的仕途;最后,则可能有一些耿直的官员拒绝根据诬告之词迫害无辜民众。

    抵制无疑是存在的。在北京,风闻春天在江南发生的事件以前,抵制就开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件根本就未向朝廷报告。

    当对信息先发制人的控制未能达到息事宁人的结果时,各种补救过失的措施便应运而生了。我将要讨论的每一项抵制措施都可用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但把它们综台在一起来考虑,我相信它们所展示的便是对专制权力谨慎而广泛的抵制。这些行动不像是协调一致的,说它们深思熟虑也没有证据。但是,要抵制专制权力并不需要通同作弊或苦心经营。官僚机器本身颟顸迟缓的工作方式,就足以使抵制专权的诡计得逞。

    忙而不动:吴绍诗在江西

    在叫魂危机发生的前一年,有人告诉弘历说,江西巡抚吴绍诗被人唤做“老菩萨”。弘历很担心,这个老菩萨会太消极无为而耽误公事。①吴当时已七十岁,是一个著名的法律世家的大家长。弘历对这个世家十分尊重,吴和其子吴焕与吴坛曾两次被任命同时在刑部供职,而按照回避原则,同一家族的成员通常是不允许在这样的衙门同时任职的。

    江西东面的信江河谷是连接邻省浙江的便捷通道,叫魂的谣言早在6月中旬就从这里悄悄地传人了江西。吴绍诗并未奏报这一情况。他后来报告弘历说,他曾口头命令属下对可疑的行旅保持警觉。但没有人被捕,也没有在本省发现剪辫情事。弘历对这位年高誉隆的巡抚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克制,只是温和地驳斥了他:对谣言来加奏报是“汝误矣”。但到了10月初,吴绍诗报告说他在省内安下了一张比任何别省都要严密的警网,挑选了干员“改装易姓”分往各县密行查缉,并每旬一次报告有无可疑人物。此外,他还令各府州委派精细强干之人查访“庵观寺院祠堂书馆及深山密箐等处”。吴绍诗审慎地提醒他的主子(《清实录》,第780卷第23页,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七日。吴绍诗的健康也有问题。但弘历就此事问及两江总督高晋时,高晋说他没有听说任何事情证明吴的不称职。高晋并答应继续观察,随后报告,但我无法找到这份后续报告。不管怎样,弘历相信吴是一个经验丰富,诚实可靠的官员,所以继续让他留任。),那些从事“左道邪术”之人,以“创立烧香好善会(为)名,阳则聚集乡愚男妇,阴则勾结亡命棍徒”;他们又以避灾防盗为名,“造作妖言,制备军器,诱人归附”。无论僧道诸色人等,凡面生可疑、神气沮丧、迁徙无定、畏于见人者,都要立即报告地方官。(朱批:“恐属空言,实难信矣口”)

    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六个星期以后,吴绍诗(在弘历中止了清剿以后)在反复谦卑的谢罪后报告说江西没有发现一起剪辫案。没有档案文字证明江西曾像邻省那样搜捕过可疑嫌犯。应该如何来解释这一现象呢?要么是吴的警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动用过,要么就是这样的警网根本就捕捉不到嫌犯。

    在江西我们看不到其他省份的那种刑求和伪证。据此,我们只能相信,巡抚吴绍诗根本就不打算查缉这个他认为是误传的案子,他在先前奏报中提出的忧心忡忡的警告和精心布置的查缉都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吴绍诗安然度过了这一危机:弘历不但没有斥责他,反而在第二年任命他为刑部尚书。由于他在法律方面的造诣,也可能由于他的顶头上司、弘历的姻亲高晋的袒护,要对他不愿加入这场集体游戏的行为予以惩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转移视线:对苏州教派的迫害

    吴绍诗的次子吴坛是邻省江苏的按察使。他和父亲一样,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法律学者。像他的上司一样,他也未向朝廷报告今春发生的叫魂案件。如我们前面已看到的,他后来也因织造萨载对叫魂案件的密报而蒙羞,并遭到弘历的痛斥怒责。

    但是不久,这个“不知恩之物”便为主子送去了更为可信的情报。

    9月28日左右,即受到弘历朱批斥骂的三个星期后,吴坛奏报说虽然他来抓获叫魂案犯,但经过查访却发现苏州城外有十一座由俗人建造的佛教经堂。①有两个相关联的教派——大乘教和无为教——卷入了这些活动。我们在第六章曾经提到,几个星期以前,无为教在保安受到严厉镇压。无为教(或许大乘教也一样)奉罗清为教主,自1727年起就被朝廷所禁。现在,大约有七十人被吴坛逮捕。他们的供词让人吃惊地发现,这些教派自1677年起就在本地活动,最早的经堂就建于那一年。

    在这里,我们必须来考虑一下事件的背景。我推测(虽然我无法证实),在苏州这样一个繁忙的城市里,上述规模的教派不可能长期隐蔽活动而不为地方政府所知悉。县衙的胥吏很有可能多年来便一直向他们勒索保护费。这些教派并非一定是秘密宗教团体,它们为运河上的漕船水手提供精神安慰和栖身之所,而某些栖身经堂的人显然是退休的水手。省按察使受到上面的压力要抓获叫魂案犯,必然对其属下施压,底层经办人员因此决定用教派信徒来交差。拘捕这些无事但易欺的信徒可以暂时满足朝廷清剿的胃口,而蒙羞的吴坛也可藉此来表现他的责任感。弘历正如所料,对这些教派的反应十分严厉。他命令严惩这些教徒以做效尤,并仔细审问他们同叫魂案可能有的联系。吴坛则必须特别警惕,看看能否找到曾在保安发现的那种“逆词”。

    对苏州教派的迫害触发了一轮对失职官僚的弹劫。因为这些教派早在1677年第一座经堂建立后就开始在苏州及其周围地区活动,一大批过去在苏州几个县任职的官员以及他们的上司都因未及时采取镇压行动而负有实际的责任。最后的结果很可笑。在一大批事后受罚的官员中,包括六十八个知县,二十二个知府,十四个道台,三十二个按察使,二十九个布政使,二十六个巡抚,以及十四个总督。其中许多人当然早已死了,有些因在此任职不到六个月而得到豁免,还有一些则因参与破案而不予追究。另有一些人以后升到了更高的职位。前江苏巡抚尹继善现为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他被罚俸九个月。但对一个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这只相当于一张停车罚单。虽然一些低级官员受到降职或调职的处分,大多数人得到的只是象征性的处罚。这个大张旗鼓的弹劾过程是一幕令人难堪的闹剧,但在吴坛和江苏省的其他官员们看来,这可能是用来应付来自弘历的无情压力的一种适当代价。

    统一步调:觉性案件

    在湖南那个多情和尚觉性的案子中(我在第七章讨论了该案),湖广总督定长让他的主子欲怒还休。觉性在翻供以后和盘托出了他和刘姓店主年轻媳妇的奸情,对他的叫魂指控于是撤销,他被判通奸,杖责流徙。定长回到武昌的官署后,于10月31日向弘历奏报妖术清剿段有进展。弘历龙颜大怒,他现在懂得了定长为何要旅行六百多里去亲自审讯该案犯。他在朱批中呵斥道:“以汝伎俩恶术,不过又皆审处完事。汝安守汝总督养廉耳?不知耻无用之物,奈何?”

    没有一条规章则例要求在省府的审判必须有总督在场。和弘历一样,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假定,该省官员在弘历面前组成了一条统一战线——如果弘历不满意他们的清剿结果,他就必须惩罚一大批官员。像这样由多个官员同时出场审讯的例子存档案中还有很多,官员们显然是在用人数来赌安全。一份由省高级官员共同上奏的联合报告,显然比由一个官员单独奏报更容易躲过君主盛怒的惩罚,并把因同其他人意见不一致而带来的危险降到最低程度。

    常规化:转移到安全轨道

    卡尔·曼海姆曾指出:“官僚思维的基本倾向是把所有的政治问题化约为行政问题。”他的意思是说,官僚没有能力超越他们“有限的社会眼界”和理性化的工作范围,去认识发生在更大的政治世界中的非理性的利益冲突。我要给清代官僚们的眼界和权术打更高的分数,并假定他们在有目的地将政治问题定义为行政问题上是很有本事的。

    叫魂案中的许多例子表明,官僚们尽力将来自君主的紧急、非常规要求导人习惯的、日常的轨道。无论如何,尽管在办案中未能获得具体的结果,但恪尽职守总可以差强人意了。对一个勤勉的官僚来说,他可以用许多日常公务来搞得自己忙碌不堪,却不必承担什么风险。比如,从理论上说保甲制早就建立了,但实际上永远有整顿和强化的必要。在清剿妖术时,南京布政使就曾一本正经地建议整顿保甲以清查在南京地区的每一个人。

    弘历对此建议的目的一目了然:这只不过是装模作样以逃避吃力不讨好的搜索叫魂案犯的责任。他因而朱批道:“此属空言,汝外省官员习气实属可恶。”高晋则建议在全国范围内对僧道重新登记。他说,大多数僧道都是失意文人,其异言邪术大为风俗人心之害。高晋并向弘历保证,他不敢以空言来搪塞。弘历朱批道:汝多年来未抓获一个案犯,岂能说“非空言”?要对一群软弱易欺的僧道发动一场常规性的清查是再容易不过了。弘历清楚地知道这样做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浙江按察使也提出了一个相似的建议,对没有度牒的僧道外出旅行要检查其有无路照。

    通过把缉拿叫魂案犯变成日常公事,地方官员们便回到了既为他们所熟悉又不受短期考评约束的方法(如保甲制)。一个官员可以指望,在使用这些方法的结果还未经考核前就被调任,案件于是也从紧急渠道转入了对地方官员更为安全的常规渠道。但是,这个策略并未成功地让警觉的弘历改变他的初衷。

    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官僚君主制

    叫魂危机的文献记录所折射出的是一种双重的图像。其中那幅粗线条图像勾勒出的是每日进行的对妖术的清剿。而那幅比较隐晦不彰的图像则透露了文献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从这重叠的图像中,我们可以联想到中国帝制国家的两个侧面:它既是一种工具(其功能是根据满清皇室和满汉精英层的利益需要来管理国家),也是一种制度(其功能是在不同政治角色之间实行权力分配和地位分派)。国家作为一种工具(我将之称为“政府”),同我们对于政府的常识性理解是相符的:它是为完成诸如征税、治安和战争之类的任务而建立起的组织机构。国家作为一种制度(我将之称为“官僚君主制”),则是由那些生活于等级秩序之中,其生涯取决于声望和权力、黜陟和安全的人们之间的各种关系所构建而成的。当我们解读由“事件”而产生的文件时(不管这文件是关于税收的常规公文还是关于叛乱的紧急奏报),都必须要么把它们当作关于外在现实的描述,要么将它们视为文件作者政治需要的反映。(所谓“政治需要”,当然并不一定是狭隘的私利,也可以是文件作者从原则出发对部门利益的捍卫。)人们在制度中的相互关系同发生于现实世界中的“事件”绝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恰恰相反,正是这些“事件”使得国家作为工具和制度的两个侧面各自因对方而具有了意义。

    虽然“事件”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并无确切的定义,但在中国的官僚实践中,它却是一个很能够说明问题的用词。“事件”有一个开端(当有人首先引起事端)和一个结尾(当某人因处理事端的方法而受到赏罚)。一个官员的仕途取决于他的表现,而他的表现则取决于他处理具体事务的优劣。赋税是否已经征齐?

    罪案是否被及时破获?造反是否被阻止或平息?水患是否获得了治理?灾民是否得到了赈济?等等。就可叙述性而言,一次明显的成功或失败就是一个“事件”。一般来说,是“事件”给了官员以机会去弹劫他人,也是“事件”使官员得以因自己的长处而受到赞助。“事件”作为一种机会,不仅可以为一个人带来幸运,也可以同时服务于上司和下属的需要,并编织起使一个人得以在公共生活中立足的人际关系。

    所以,除了维持帝国的秩序以外,政府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即为官僚君主制的运作提供象征性的资源。正如官僚君主制靠中国社会的经济剩余为生一样,它要以社会中的“事件”为原料来推动制度内部各种关系的运作。官僚君主制的内在机制则对所有这些“事件”进行加工,使它们转换为权力和地位。

    像官僚君主制下的任何其他关系一样,这一制度的主轴——君主和官僚之间的关系——也从“事件”中汲取养料。君主需要具体的机会来强调他对官僚的支配,来惩罚为他讨厌的人物和褒奖受他宠信的官员。一个行省官员并不仅仅只是这一制度的具体办事员:他的每次公开行动,都受到了他同君主之间个人关系的影响;而这种个人关系则始于他被任命时的朝廷觐见,并在其后的常规觐见中一再被强调。这种个人关系的质量,以及它同正式的、“客观的”官僚政府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官僚们所参与的“事件”得到界定的。只有通过“事件”,这种关系才会成为档案文献的一部分。

    但是,官僚君主制并不仅仅只是消极地对以“事件”形式表现出来的社会环境作出反应。恰恰相反,人们对自己所希望处理的“事件”也有一定的选择权力,并能够决定如何对这些事件作出界定。官僚君主制下的一个行为者可以塑造“事件”,可以重新对“事件”作出界定,甚至可以制造“事件”,从而增进自己在这个制度内部的利益。同样,人们也可以剔除那些可能危及自己利益的“事件”。当然,这样的选择权力是有其限度的一场重大的民众造反便是无法捏造或剔除的。但是,君主和官僚都可以通过文献的制作来影响人们对某个事件的界定和看法。

    对叫魂危机当然也可以用这样的手段来加以操纵。民众的恐慌迫使这一危机浮到了社会生活的表面。但是,官僚君主制对妖术意义的界定则明显地受到了体制内不同角色的需要的影响。

    所有人在处理这一事件时,显然都以一只眼睛盯着官僚世界中的权力和地位。

    我想说明的是,1768年的妖术危机不仅对政府来说是一种紧急状况,而且对弘历来说为他对官僚制度的极深猜忌提供了一个出气孔。说弘历故意利用叫魂危机来整饬官僚可能超出了证据的许可。但已有的证据确实表明,当弘历看待官僚体制时,他的习惯用语产生于他内心最深层的忧虑,即常规化和汉化。

    而这一语言的力量——它对事件作出界定和为行动提供动力的力量——则在政治罪的环境中获得了急剧膨胀。

    妖术与弘历对大清帝国的深层焦虑之间是存在着联系的,进从他的朱批中反映了出来。这些朱批不用草稿,也并非别人起草,是弘历的当下反应。这因而是他自己想法的不假思索的表露,是他对眼前问题的直接感受。这些朱批文字的背景是对妖术的清剿,但其内容则涉及到对官僚的控制。弘历憎恶妖术,并对其社会影响怀有恐惧。但他对妖术的反应却受到了他对其政权所患顽疾的看法的左右:常规化,汉化,江南文化的毒化——所有这些都在嘲弄帝王的权力。他用以刺激官僚投入妖术清剿的语言,不仅在语气上也在词汇上与长期来他因官僚制度而产生的挫折感是相通的。只有通过具体的事件,他才能发泄自己的挫折与不满。现在,以叫魂案这一政治罪为背景,他所使用的语言是同官僚们的行为有关的。

    但是君主究竟能够利用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案子走多远,而不致引起人们对他本人行为的怀疑呢?当这个案子的基础最终崩溃时,君主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崩塌碎片的伤害。恼羞成怒的弘历以在官僚中寻找替罪羊来结束对叫魂案的清剿。但这样做时,他仍意图一箭双雕。巡抚富尼汉关于叫魂案犯供词并非出自刑求逼供的说法误导了他,所以富尼汉必须降级并受罚。

    但是,其他官员没有积极参与对叫魂案的清剿,辜负了他的信任,而这种失职则导致了妖术在全国的蔓延。只有通过处罚这些官员的失职,他才能向世人和后代昭告,他的清剿是正确的。

    作为最后的一幕,皇上的盛怒指向了新任山西巡抚苏尔德——他刚刚从已任六年的江苏布政使职位获得升迁,并已因未能及时奏报妖术案而受到攻击。直到弘历把叫魂案提到桌面上来时,他才报告了山西的叫魂案。弘所在朱批中斥骂他道:“此足证汝仍未改在江南染上之欺骗恶习。”当叫魂案最后收场时,苏尔德被单独挑出来受到特别惩处。他在“江苏最久”,“渐染恶派,痼习尤深”。当叫魂案在苏州刚发生时,他没有陈奏(当时他仍在苏州任上)。其后作为山西巡抚,尽管该省案犯累累,他仍“复踵其故智,不知悛改”,“清剿阻挠尤甚”。弘历将他贬为省按察使发往遥远荒僻的新疆。①要让一个旗人灵魂中的江南腐朽恶习曝晒于阳光之下,还有什么地方会比那儿更合适呢?

    ①《清史稿》,第819卷第16页,乾隆三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苏尔德完全从传记里消失了,可能是由于在当时看来不错的原因。

    第十章 主题和变奏

    中国文化是统一的,但并不是单一同质的。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像叫魂危机这样让全社会卷入的事件——虽然不同的社会群体对这一经验的表述是各不相同的。我们已经看到了绣服蟒袍的法官和衣衫槛楼的囚犯之间的文化差距。但是,人们在社会等级上存在距离并不意味着他们互相之间不能理解。这种距离有时意味着人们对于种种相同的符号会有各种不同的解读。尽管“邪术”让所有的人感到害怕与憎恶,但每一个社会群体都将妖术传说中的不同成分重新组合,使之适应于自己的世界观。这就是为什么像妖术大恐慌这样一个“事件”会同时“发生”在王公贵族和农夫平民身上,而“发生”的条件则是因人而异的。对这一事件的不同表达,取决于人们不同的社会角色及生活经历。从这一角度来看,叫魂主题被赋予不同的变调,敷演成不同的故事,每一个故事所表达的则是某一特定群体的恐惧。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伴随着未知人物和未知力量而来的凶险。

    君主:真实和幻影

    为了探讨弘历的思路,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这样一个事实:1768年后,叫魂恐慌又于1810年和1876年至少两次出现,但这两次朝廷都未大做文章,发动全国性的清剿。1810年时在位的是弘历的儿子颇琰(即嘉庆皇帝),他不愿对剪辫妖术的谣言神经过敏。他写道:同样的怪异在1768年发生过,他的父皇曾命令对之“严加清剿”,但这些怪异却渐渐自行销声匿迹了。因此颐璇明确禁止地方当局“株连根究”(以免像1768年和后来镇压1813年八卦教叛乱时那样强迫嫌犯招供同伙,造成广泛株连)。相反,地方当局应进行秘密调查并秘密奏报,以免“衙门胥吏滥及无辜”,扰乱地方(如1796年白莲教大起义爆发时的情况那样)。结果,这一事件无疾而终。

    1876年的事件发生时,光绪皇帝年幼,其时慈禧太后摄政,日渐权倾朝野,清政权正面临着内乱外患。其中特别令人头痛的是基督教民和地方民众之间的社会冲突,有时并会酿成暴力事件。这些因素构成了那年春天起源于南京并蔓延波及长江沿岸数省的剪辫恐慌的大背景,地方当局奏报说,某些被捕嫌犯承认他们是民间教派或秘密社团的成员。他们的“邪术”包括把人的发辫粘在木人或纸人上,然后施行法术把它们变成活人,使之成为主人的打手。有人还相信发辫是被术士们遣派的株儒割去的。两江总督洗葆桢则相信这些术士来自白莲教派。那些罪行得到“确证”的案犯被处斩首(这是自太平天国起义以来行省权力大为扩张的一个方面),以便“安定人心”。像往常一样,地方当局面临的难题是要在清剿妖术(其风险是法律的滥用)和任其消声匿迹(其风险是引用民间的愤怒)之间找到一条中庸之道。

    民众的情绪被传教士的活动煽动起来。许多人相信天主教士和中国教民积极卷入了妖术活动,民间的反妖术活动于是带上了反洋教的倾向。根据沈葆桢的报告,由于某些术士和歹徒皈依基督以逃避清剿,形势变得更为复杂。在当时的情况下,朝廷所要竭力避免的是反洋教暴乱,因为这会引起列强的干涉,当局于是警告民众不要“捕风捉影”。来自京城的指令要官员们不得听任事态发展,但更重要的是要防止暴民作乱。①在这两次事件中,朝廷每次都出于很充分的理由而没有像1768年的弘历那样对妖术大事清剿。但除了有不事清剿的理由以外,这些后来的统治者显然也缺乏站得住脚的理由从事清剿。我们现在不得不回过头来考虑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何种看法或何种形势,导致了弘历对妖术作出这样的回应?

    ①按照官方的观点,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邪术”是和武装匪徒的叛乱活动有关的,所以对“邪术”的清剿也是镇压叛乱的一部分。教民并未受到镇压,不仅是因为对外的条约保护了他们的信仰自由,而且也因为列强(特别是法国)正在寻找借口派遣炮舰来保护教民。

    弘历对异端的两次最严厉清剿都发生在清政府军事行动受挫,他因此对其军队的表现深为不满的当口,这大概并不是偶然的。1751至1752年的危机——包括伪稿案和对马朝柱的疯狂搜捕——恰好发生在镇压川两金川土著的漫长军事行动之后。

    在这场战役中,清军对金川土著的损失如此惨重、进剿如此不利,以至于弘历以贻误战机为由处决了清军的两名最高将领。

    而当1768年的危机发生时,征伐缅甸之役正毫无指望地被困在瘴疬肆虐的热带丛林里,弘历则以无能和谎报军情为由撤换了他的战地指挥官。当清军陷于困境时,难道弘历不会将震怒和沮丧发泄到国内事务中来吗?

    然而,虽然这种沮丧可能会给弘历对妖术的清剿加温,但清剿的实际进程却有着自己的逻辑。弘历的优惧亦真亦幻。真实的部分在于,他难以打破官僚体制自我满足、常规裹足的积习。

    君主要维护巩固自身利益,就必须不断诉诸于专制和无常的权力,而提出政治罪指控则是使用这种权力的最佳机会。幻影的部分(但谁能说幻影非真呢?)则在于,他对于无法为他所见的势力心存恐惧。妖术当然就是这样的一种势力,但还有来自谋反和汉化的双重威胁。即便像弘历这样一位已经汉化的满洲君主,也无法将谋反与种族因素区分开来,而当一个案子牵涉到辫子的象征意象时,便足以成为使他疑虑爆发的导火索。与谋反危险相伴随的是汉化问题,这一威胁虽然并不急迫,但却更为险恶。弘历的反应是文化的(推崇满族语言和历史,通过发动全国范围的文字狱来清除反满意识),同时也是政治的(清除已成为汉族官僚体系特征的种种“恶习”)。

    江南是问题的关键。危险来自富庶文明的长江三角洲,并正沿着运河两岸向北蔓延。在弘历看来,南方是汉族官僚文化的罪恶渊薮:腐败顽固,朋党比奸,懦弱虚伪。强健的旗人可能会陷入江南的魔咒;弘历会用最严厉的语言斥责受到江南文化蛊惑的满洲官员。现在,某种罪恶又从江南向外蔓延,那就是官场中的腐败习气和社会上的妖术阴影。人们可能会提出异议,认为弘历“真正相信”的不是第一种、而是第二种危险。确实,弘历在公开场合是妖术的嘲笑者,说妖术是荒诞不经的迷信。但是,他在许多奏稿上的批示又显示,他对妖术的细节与目的有着浓厚的兴趣。①他究竟是否“相信”妖术的存在?最好还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对他来说,术士的妖术比之汉文化的蛊惑是否就更不可信?术士们窃取人们的灵魂,腐败的汉文化则窃取满洲的品德,哪一种危险对他更为真实呢?

    ①例如,弘历在彰宝一份奏报中提到关于某些罪犯割人发辫时在旁朱批道:“如何?”。那些含有同样暗示的文件似乎表明,他对妖术有一种病态的好奇。

    知识阶层和大众对妖术的看法

    普通百姓的妖术信仰和君主视妖术为谋反的认识是有区别的。这使我们联想到,在殴洲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乡村巫术和出现在宗教法庭上的“博学的”或“魔鬼横行的”巫术之间同样存在着区别。在理查·基彻弗对欧洲巫术迫害的研究中,他写道,大多数村民指控邻居使用巫术是因为他们相信邻居用巫术伤害他们,但并不一定认为邻居这么做时与撒旦有任何约定。

    在欧洲大陆发展起来的关于巫术中魔鬼作用的看法显然是神学家和法学家们的臆测——除非在巫婆和受害者之间加上魔鬼这个环节,他们便无法对巫术作出解释。……即使在当代的民间巫术信仰中,人们也认为有关魔鬼在巫术中所起作用的指控是站不住脚的。只有在英国的审判中,这种情况才偶尔发生。而当它发生时,则显然是受到知识界影响的结果。

    正是审判官和其他“专家”们把“魔鬼契约”的概念强加到了村民们单纯的对巫术的恐惧之上。这些人以“邪恶的眼光”嘲笑民间的信仰,并以自己充分理性化的、将人生视为上帝和撒旦之间斗争的观念来取代这种信仰。

    和欧洲教廷的法官们一样,弘历也将一种因自己的恐惧而产生的意义注入到民间妖术中去。这是又一个例子,揭示出妖术如何得以在一个复杂而庞大的社会里跨越阶级的界线而传播①(基克赫弗:欧洲的巫术审判:其在雅俗文化中的基础,加刊福尼亚大学出版杜1976年版,第36~37页。关于魔鬼信仰,参见托马斯(Kei山rhomas):<宗教和魔法的衰落>)开去。对妖术的看法可能同时存在着两个或更多的版本。皇家的版本以对满洲统治、归根结蒂也是对整个政体的威胁为中心,农民的版本所集中关注的则是由陌生外人引起、困灵魂丢失而造成的突发与随机的死亡。但是,君主和农民使用的并不是完全不同的语言。对弘历来说,阴谋家们也是外人(所谓“奸狡僧徒”和“失意文人”),即儒教秩序的放逐者。他们没有确定的文化归宿,要么不受懦教家庭制度的限制(如那些违背父母,拒绝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僧徒),要么不理会正统科举官僚制度的约束(如那些科举考试失败转而反对科举官僚制的文人)。弘历在叫魂危机中的政治行为对我们进一步认清“专制”这一概念或许会有所帮助,而“专制”正是后期帝国的特征。在弘历的行为中所反映出来的,其实是他本人的个性。即位之初,他就立誓要在他过于仁慈的祖父和过于严厉的父亲之间寻找出一条中庸之道。他确实找到了这样一条中庸之道,但其方式却是奇怪的:他在宽容和严厉这两极之间来回摆动,因此,他的“中庸之道”并不是一种常态,而只是一种均衡。这种行为是否表明了他的专制的有效性?从他的朱批中流露出来的,却是他的愠怒和急躁。面对真实的或只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威胁,他的反应看上去不仅过分而且满怀恶意。由于满清王朝这第四位,也是最荣耀的君主身上的这些品质,他要实行个人控制,也许就非要诉诸于“政治罪”不可。

    但是,我也常常禁不住设想:到了这个时候,中国的帝国制度本身是否已达到了非使“政治罪”成为政治生活一部分不可的地步?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君主要想维持对官僚制度稳固、有序和可靠的控制,都已变得十分困难。弘历的父亲胤禛是最后一位为此作出了认真努力的皇帝。他整顿财政体系,建立对边疆地区的行政控制,强化弹劾制度,井加强帝国通讯体系的机密性。在所有这些问题上,胤禛都做了不遗余力的尝试。但是到了弘历手里,这些制度建设不是停顿了,就是出现了倒退。这或许并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弘历缺乏他父亲的那种耐力。到弘历的时候,官僚体制已是盘根错节,征服者已不可逆转地进一步汉化,以至于君主对官僚的常规控制已捉襟见肘。如果情况确是如此,那么政治罪可能便为弘历提供了一种恰当的替代性手段:它既可以像1751年和1768年时的情况那样,让他围绕着谋反危机对官僚体制实行动员;也可以像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时的情况那样,让他通过文字狱对文人骚客进行恐吓。弘历并未蓄意这么做,但可能是在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和好大喜功的政治趣味的引导下,他依赖于这样的手段来达到非如此便不能达到的目标,即君主对于有权有势的官僚精英的控制。

    普通民众:权力的幻觉

    我们已经检讨了民间叫魂信仰的根源,但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导致了”1768年的叫魂大恐慌——如果这本身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的话。要找到为什么大恐慌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发生的线索,我们就必须如我在第二章中所建议的那样,对清中叶社会状况对普通民众心态的影响进行探讨。

    我们在研究十八世纪中国社会时,必须考虑到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周围尽是邪恶、他们的生命则受到隐蔽势力威胁的看法。

    但是,我在这里要讨论的主要是由妖术所揭示的丑陋的社会现实,而不是由它所引起的社会恐慌。

    作为现代中国的前奏,叫魂大恐慌向中国社会的观察者们凸显了一个特别令人难过的现象:社会上到处表现出以冤冤相报为形式的敌意。叫魂案从一开始就带有这种令人不快的特征。在叫魂幽灵的发源地德清,慈相寺的和尚们为把进香客从与他们竞争的那个寺庙吓跑而欲图挑起人们对妖术的恐惧。更有甚者,他们虚构了一个容易为人们相信的故事,即一伙石匠试图用妖术来加害于自己的竞争对手。这是一场戏中戏,每一出都用民间的恐惧来做文章。除了丑恶的妒嫉,还有无耻的贪婪:县役蔡瑞为从肖山和尚们身上勒索钱文,也编造出了可信的罪证。

    一旦官府认真发起对妖术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恶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任何受到横暴的族人或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某种解脱;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则是一种乐趣。

    我们在这里所瞥见的,是否是一个已被人口过度增长、人均资源比例恶化、社会道德堕落所困扰的社会所遭遇到的一种道德报应?在这样一个倍受困扰的社会里,人们会对自己能否通过工作或学习来改善自身的境遇产生怀疑。这种情况由于腐败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而变得更加无法容忍,没有一个平民百姓会指望从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补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即使叫魂这样的事其实从来没有发生过,人们仍然普遍地相信,任何人只要有适当“技巧”便可通过窃取别人的灵魂而召唤出阴间的力量。这是一种既可怕又富有刺激的幻觉。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真实的权力——人们可以通过指控某人为叫魂者、或以提出这种指控相威胁而得到这一权力争施行妖术和提出妖术指控所折射反映出来的是人们的无权无势状态。对一些无权无势的普通民众来说,弘历的清剿给他们带来了慷慨的机会。①任何人——无论贵贱——都可以指称别人为叫魂犯。其实,把僧人和乞丐当作替罪羊是朝廷和民间的某种共谋。弘历相信,妖术谋反阴谋是邪恶妖僧之所为,而乞丐则是他们雇佣来的跑腿。对于这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弘历动用国家权力对他们大张挞伐。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再次强化了社会对于背弃儒家秩序、因而在政治上是危险的那部分人本来就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这些人也成为弘历的谋反恐惧的最佳陪衬。至于普通民众,他们早已把叫魂妖党的帽子套到了和尚的头上。他们也有自己的成见:和尚是危险的外来者,由于为死人做法事而受到了污染,并常常同鬼魂世界发生交往。当弘历对这些易受政击的外来人进行迫害时,村民是不会不对之表示欢迎的;否则的话,在抵御邪术的问题上,他们就只有指望对妖术持不可知态度的官僚们为他们提供徽不足道的保护了。

    ①当代中国的历史中充满了这种幻觉权力进入杜会的例子。我还记得1987年在北京与一个老红卫兵的谈话。他当时是一个低收入的服务工。他感慨地说,毛泽东的文化革命对于像他这样没有正式资格循常规途径在社会上进身的人来说是一个黄金时代,毛号召年轻人起来革命造反,这一来自顶端的突然可得的权利使他的野心得到了满足。他抱怨说,现在的社会样样都要通过考试,他再也没有希望从现在这个最底层的位置爬上去了。

    这种“受困扰社会”(impactedsociety)为反常的权力所搅扰,它和莱斯特·瑟罗(LesterThurow)所描述的二十世纪美国“零和社会”在某一方面是很相似的。这两种社会都发现,它们所面临的基本问题已无法通过增进生产来解决,而需要“对损失进行分摊”。但是,两者的一个主要区别在于,在瑟罗笔下的后工业化的美国,人们被出卖的感觉是由于进步和经济成长的信念而产生并得到强化的——这种进步和经济成长一度曾使西方世界相信,所有的困难都会屈服于人类的努力,从中某些人会得益却不会有任何人受到损害。与此形成对照,在帝制后期的中国从未有人设想人的努力能够(或应该)产生无限的进步和成长。同一个富裕的工业社会相比较(不管这个社会的贫富差距有多大),“损失分摊”在一个贫穷的农业社会是一种更为严酷的过程。当中国进入近代的时候,社会拥挤、贫穷,人们对于正在侵蚀着普通大众生存机会的种种实际力量则几乎完全没有了解。

    “受困扰社会”的特殊政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在帝制后期的中国,绝大多数人没有接近政治权力的机会,也就不能以此通过各自的利益相较去竞争社会资源。对普通臣民来说,仅仅是组成团体去追求特殊的社会利益便构成了政治上的风险。有时,人们便会到旧的帝国制度之外去寻求这种权力;其结果就是造反和革命。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权力通常只是存在于幻觉之中;或者,当国家清剿异己时,他们便会抓住这偶尔出现的机会攫取这种自由飘浮的社会权力。只有非常的境况才会给无权无势者带来突然的机会,使他们得以改善自己的状况或打击自己的敌人。即使在今天,让普通民众享有权力仍是一个还未实现的许诺。毫不奇怪,冤冤相报(这是“受困扰社会”中最为普遍的社会进攻方式)仍然是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显著特点。

    官僚制度:谨慎的喝彩

    在叫魂故事的三个不同版本中,最不精彩的是我们故事中的非英雄角色官僚的那个版本。①如果说,这些实际而持不可知论的人们会对什么未见势力感到害怕的话,那就是暴民的狂怒易变和君主的反复无常。这两者都对让他们感到自在的现存体制构成了威胁。他们试图通过恐吓那些提出妖术指控的人来击败前者,通过对君主封锁消息来挫败后者。但是,这两个计策都未奏效。他们不得不以并不可靠的证据为基础,勉强从事对妖术的清剿。

    ①我在这里尽量不用“精英”这个词,因为叫魂档案中看不到没有官职的文人的活动,“地方士坤”的出场要在一个世纪以后才变得显著起来。在叫魂危机过程中,这些士绅们始终谨慎地置身事外,反映士绅利益的地方志对此也鲜于置评。显然,官府并没有求助于士绅,而他们也不愿自找麻烦去追缉妖术案犯,保护无辜民众,或调解争端。士绅活动的黄金时代还未到来。

    弘历的武库里缺乏一件武器——他没有能力找到一个可与臣民共享的目标。君主和村民从各自的立场出发,都对叫魂妖党怀有恐惧;他们都很快便从易受攻击、处于太平盛世边缘的人们中找到了替罪羊。但是,弘历头脑中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暴民蜂起的现象。正是恐惧这个因素制约着他在危机初期谨慎行事,并促使他一直通过机密渠道进行通讯联络。旧政权的一个基本的政治特征,便是普通民众对政治抱消极态度。那种由睚眦必报的领导人和狂热激动的民众勾结起来对付共同敌人的狂暴结合(这正是现代政治“运动”的表征),还是一件要到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十八世纪的官僚们还没有受到这样的致命夹击。虽然他们中的个别人可能会被盛怒的君主挑出来加以惩罚,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地位仍然相当稳固。他们是知道这一点的。

    虽然各省督抚们不断要弘历相信他们正在积极地追缉妖术案犯,弘历却清楚地知道,情况恰恰相反。清剿结束前两个星期,河南巡抚阿思哈在10月21日的奏报中附上了一份完整的全省捕人名单(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这样的名单),向我们揭示了真情。他对河南在三个月的清剿中所逮捕的全部叫魂案犯按县分列作了说明。

    这里面都是些通常的嫌犯,下层社会的乌合之众,如流浪汉、乞丐、游方僧道等,即当时中国每天络绎道途的各色人等。①

    ①《朱批奏折》,第861卷第10号,乾隆三十三年九月十一日(阿思哈)。阿思哈关于河南在三个月所逮捕的所有叫魂案犯的完整名单如下:祥符县:卖膏药湖广游僧一名。

    南阳县:在境强讨江南游僧一名。虽无匪迹,但据供伊师兄通元系扬州人,查与山东剪辫匪犯蔡廷章章内通元籍贯名字相同。

    信阳州:剪割衣襟江南乞丐同其妻及另外四名乞丐。另有江南匪犯一名据报携有辫尖剪刀等物,现移进省府做进一步审讯。

    鲁山县:江南游僧一名,其名字与山东割辫匪犯案内僧名相类。

    泌阳县:湖广游僧两名。

    封丘县:湖广游僧一名。

    南阳府:面生游民一名为本省人氏,另有湖广游僧三人和火居道士一名。

    固始县:本县观音庙僧一名,系山东匪徒通果供出之人。

    德府:山东游僧三名,山东乞丐一名。

    在全部二十五名嫌犯中(此外还有可怜的和尚海印,他的案子我已在前面讨论过,阿思哈微妙地没有把他列入这份名单),有八名因证据不足而在清剿过程中先后被释放了,剩下的十七名仍在押以待进一步审讯。对一个有两千万人口的省份来说,三个月清剿所达到的这个结果真是微不足道。弘历斥骂他们的督抚们清剿不力难道是没有道理的吗?①如果说,弘历的清剿撞上了官僚们设置的路障,那么构成这些路障的恰恰是最令他痛恨的“官场恶习”:谨慎地隐匿情报,小心地自我保护,隐瞒真相以掩护人际关系,百促不动以墨守常规程序。一个普通的清代官僚即便并非故意设置障碍,仅以他日常的贪渎和欺饰,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君主大伤脑筋。但是我们知道,叫魂案最后得以翻案并非取决于普通官僚的一般素质,而是依赖于少数几位身居高位的大臣的作为——他们敢于告诉弘历这是一桩错误的案件,根据的是虚假的供词,如不停止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我并非建议,在这里存在着对于专制权力的某种“宪政”制衡。没有任何可靠的途径可以使清代君主受制于法律,也没有任何可靠的法律可以让一个君主必欲惩罚的人得到保护。在清代,甚至连一个知县都可以在自己的公堂上为所欲为,而几乎没有被绳之以法的危险。但在某些极不寻常的情况下,处于最高层的官员们显然仍可能运用某些为任何政府都必须遵守的最高准则来限制君主的专制权力。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不能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为某一特殊政权服务的臣仆。这样的自信,只会存在于那些相信自己是文化传统当仁不让的继承者的人们身上。在中国帝制后期的政治生活中,即使在最高的行政层次,具有这种胆识的人士已属凤毛麟角。一个半世纪后,当帝制垮台而滋养这种精英自信的社会和文化制度也随之崩溃以后,这样的胆识也就变得更为稀缺了。

    没有人会哀悼旧中国的官僚制度。即使按照当时的标准,它所造成的社会伤害也已超出了仅仅压碎几个无依无助的游民踝骨的程度。但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它的特性却可以阻挡任何一种狂热。没有这样一个应急的锚碇,中国就会在风暴中急剧偏航。在缺乏一种可行的替代制度的情况下,统治者就可以利用操纵民众的恐惧,将之转变为可怕的力量。生活于我们时代的那些异见人士和因社会背景或怪异信仰而易受指控的替罪羊,便会成为这种力量的攻击目标。

    没有什么能够仁立其间,以阻挡这种疯狂。

  • Classical Proses

    Francis Bacon

    Of Studies

    STUDIES serve for delight, for ornament, and for ability. Their chief use for delight, is in privateness and retiring; for ornament, is in discourse; and for ability, is in the judgment, and disposition of business. For expert men can exe-cute, and perhaps judge of particulars, one by one; but the general counsels, and the plots and marshalling of affairs, come best, from those that are learned. To spend too much time in studies is sloth; to use them too much for ornament, is affectation; to make judgment wholly by their rules, is the humor of a scholar. They perfect nature, and are perfected by experience: for natural abilities are like natural plants, that need proyning, by study; and studies themselves, do give forth directions too much at large, except they be bounded in by experience. Crafty men contemn studies, simple men admire them, and wise men use them; for they teach not their own use; but that is a wisdom without them, and above them, won by observation. Read not to contradict and confute; nor to believe and take for granted; nor to find talk and discourse; but to weigh and consider. 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others to be swallowed, and some few to be chewed and digested; that is, some books are to be read only in parts; others to be read, but not curiously; and some few to be read wholly, and with diligence and attention. Some books also may be read by deputy, and extracts made of them bothers; but that would be only in the less important arguments, and the meaner sort of books, else distilled books are like common distilled waters, flashy things.

    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博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练达之士虽能分别处理细事或一一判别枝节,然纵观统筹、全局策划,则舍好学深思者莫属。读书费时过多易惰,文采藻饰太盛则矫,全凭条文断事乃学究故态。读书补天然之不足,经验又补读书之不足,盖天生才干犹如自然花草,读书然后知如何修剪移接;而书中所示,如不以经验范之,则又大而无当。有一技之长者鄙读书,无知者羡读书,唯明智之士用读书,然书并不以用处告人,用书之智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全凭观察得之。读书时不可存心诘难作者,不可尽信书上所言,亦不可只为寻章摘句,而应推敲细思。书有可浅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须咀嚼消化。换言之,有只须读其部分者,有只须大体涉猎者,少数则须全读,读时须全神贯注,孜孜不倦。书亦可请人代读,取其所作摘要,但只限题材较次或价值不高者,否则书经提炼犹如水经蒸馏、淡而无味矣。

    Reading make a full man; conference a ready man; and writing an exact man. And therefore, if a man write little, he had need have a great memory; if he confer little, he had need have a psent wit: and if he read little, he had need have much cunning, to seem to know, that he doth not. Histories make men wise; poets witty; the mathematics subtitle; natural philosophy deep; moral grave; logic and rhetoric able to contend. Abeunt studia in mores. Nay, there is no stand or impediment in the wit, but may be wrought out by fit studies; like as diseases of the body, may have appropriate exercises. Bowling is good for the stone and reins; shooting for the lungs and breast; gentle walking for the stomach; riding for the head; and the like. So if a man’s wit be wandering, let him study the mathematics; for in demonstrations, if his wit be called away never so little, he must begin again. If his wit be not apt to distinguish or find differences, let him study the Schoolmen; for they are cymini sectors. If he be not apt to beat over matters, and to call up one thing to prove and illustrate another, let him study the lawyers’ cases. So every defect of the mind, may have a special receipt.

    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智,笔记使人准确。因此不常作笔记者须记忆特强,不常讨论者须天生聪颖,不常读书者须欺世有术,始能无知而显有知。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人之才智但有滞碍,无不可读适当之书使之顺畅,一如身体百病,皆可借相宜之运动除之。滚球利睾肾,射箭利胸肺,慢步利肠胃,骑术利头脑,诸如此类。如智力不集中,可令读数学,盖演题须全神贯注,稍有分散即须重演;如不能辨异,可令读经院哲学,盖是辈皆吹毛求疵之人;如不善求同,不善以一物阐证另一物,可令读律师之案卷。如此头脑中凡有缺陷,皆有特药可医。

    Chief Seattle

    1854 Oration

    The President in Washington sends word that he wishes to buy our land. But how can you buy or sell the sky, the land? The idea is strange to us. If we do not own the presence of the air and the sparkle of the water, how can you buy them? Every part of his earth is sacred to my people. Every shining pine needle. Every sandy shore. Every mist in the dark woods. Every meadow. Every humming insect. All are holy in the memory and experience of my people.

    总统自华盛顿传话来,说他想要买我们的土地。但您怎么能够买卖苍穹与土地的温馨!假如我们并不拥有空气的清新与流水的光彩,您怎能买下他们呢?对我们人民而言,大地的每一部分都是圣洁的。每一枝闪亮的松针,每一处沙州,每一片密林中的雾霭,每一只嗡嗡作响的昆虫,在我人民的记忆与经验中都是神圣的。

    We know the sap that courses through the trees as we know the blood that courses through our veins. We are a part of the earth and it is part of us. Perfumed flowers are sisters. The bear, the deer, the great eagle, these are our brothers. The rocky crests, the juices in the meadow, the body heat of the pony, and man, all belong to the same family. The shining water that moves in the streams and rivers is not just water but the blood of our ancestors.

    树中流动着的汁液,载负着红人们的记忆。我们属于大地,而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芬芳的花儿是我们的姐妹。熊儿、鹿儿和老鹰都是我们的兄弟。怪石嶙峋的山峰、草原上的露水、小马温暖的身体以及我们人类。都是一家人。小溪河川里波光粼粼的流水,对我们而言,不只是水,而是先祖们的血液。

    If we sell you our land you must remember that it is sacred. Each ghostly reflection in the clear water of the lakes tells of events an memories in the life of my people. The waters’ murmur is the voice of my father’s father. The rivers are our brothers. They quench our thirst. They carry our canoes and feed our children. So you must give to the rivers the kindness you would give any brother.

    倘若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必须记住,这是神圣的土地。每一片清彻湖水的朦脓倒影里,都埋藏着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河水喃喃的低徊,是我祖先的声音。河水就如同我们的兄弟,满足了我们的干渴。河水载运了我们的独木舟,并养育了我们的子孙。所以你们一定得像善待弟兄那样对待这些河流。

    If we sell you our land, remember that the air precious to us. That the air shares its spirit with all the life that it supports. The wind that gave our grandfather his first breath also receives his last sigh. The wind also gives our children the spirit of life. So if we sell you our land, you must keep it apart and sacred as a place where man can go to taste the wind that is sweetened by the meadow flowers.

    倘若我们把土地卖给你们,你们必须记得,大气对我们而言是珍贵的,它与它所养育的万物共享着这份灵气。风,送来了我们祖先的第一口气,也带走了他们最后一声的叹息。风也赋于我们下一代以生命的精神。因此,假如我们将土地卖给了你,你们必须维持它的独特于庄严,使它成为一块使人们品尝被花草所熏香的风的地方。

    Will you teach your children what we have taught our children , that the earth is our mother? What befalls the earth befalls all the sons of the earth. This we know. The earth does not belong to man. Man belongs to the earth. All things are connected like the blood that unites us all. Man did not weave the web of life, he is merely a strand in it. Whatever he does to the web he does to himself.

    你们要让你们的孩子知道,大地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向来如此教育着我们的子孙。任何发生在大地上的,必将同样地降临在它的子民身上,假如人们唾弃了大地,其实他们就是唾弃了自己。我们知道,大地不属于人类,而人类属于大地。每一件事物都是有关联的,就好像血缘紧紧结合着一家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相互有着关联的,现在发生在大地的事,必将应验到人类来。人类并不主宰着生命,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他对大地做了什么,都会回应到自己身上。

    One thing we know, our God is also your God. The earth is precious to him. And to harm the earth is to heap contempt on its creator. Your destiny is a mystery to us. What will happen when the buffalo are all slaughtered? The wild horses tamed? What will happen when the secret of many men and the view of the ripe hills is blotted by talking wires? Where will the thicket be? Gone. Where will the eagle be? Gone. And what is it to say goodbye to the swift pony and the hunt, the end of living and the beginning of survival?

    我们知道一件事: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我们的上帝也是你们的上帝。大地对他是珍贵的,对大地的伤害,是对造物主的轻蔑。这样的命运对我们来说真是难解。尤其当野牛被屠杀了、野马被驯服。当森林中最隐秘的角落也充满了人味,原始的山林景观被电话所破坏时,我们真是不安明白啊!丛林哪儿去了?消失了!雄鹰哪儿去了?不见了。和神速的小马驹,和诸多猎物告别意味着什么?——是生命的结束,还是存活口的开始呢?

    When the last red man has vanished with his wildness and his memory is only the shadow of a cloud moving across the prairie, will these shores and forests still be here? Will there be any of the spirit of my people left? We love this earth as a newborn loves its mother’s heartbeat. So if we sell you our land, love it as we have loved it, care for it as we have cared for it . hold in your mind the memory of the land as it is when you receive it. Preserve the land for all children, and love it as God loves us all. As we are part of the land, you too are part of the land. This earth is precious to us, it is also precious to you. One thing we know, there is only one God. No man, be he red man or white, can be apart.

    当最后一位红人连同他的荒野消失的时候,有关他们的记忆如同飘过草原的一片云影。这些海岸、这些幽林还会存在吗?我们民族的精神还在吗?我们热爱这片大地就像新生儿热爱母亲的心跳。所以,要我们出卖我们的土地,你们也得像我们这样热爱它,像我们这样关心它。你们在接受土地的同时也要接受这片土地的记忆,要为所有的子孙保管好这片土地,要像上帝爱我们一样爱惜这片土地。我们只是土地的一部分,你们也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这片土地对我们说来无比珍贵,对你们说也是一样。我们只知道一件事:只有一位上帝。印第人也好,白种人也好,人类不能分开。

    We are brothers , after all.
    我们毕竟都是弟兄。

    给美国政府的答复

    西雅图(1786-1866),是美国临太平洋的西北地区六个印第安人部落的酋长,本文是西雅图酋长对美国政府(时任总统富兰克林·皮尔斯)要求原著民出让土地、迁徙到“保留地”去的答复。该文是亨利·阿·史密斯博士所作,他是1854年西雅图酋长发表演说时的翻译。文章优美如诗,情深意切,体现了作者内心的无奈和感伤。

    数不尽的世代以来,渺渺苍天曾为我族洒下多少同情之泪;这个在我们看来像是永恒不变的苍天,还是会变的。今天天色晴朗,明天又阴云密布。但我说的话却似天空的星辰,永不坠落。

    ……

    白昼与黑夜不能相遇。红种人(黄种人)对白种人从来就是敬而远之的,就像朝雾在旭日升起前就要消散一样。然而,你们的建议看来是公道的,我想我的人民会接受建议,退居到你们给他们的保留地。这样我们就能分处两地、和平共存,因为白人大酋长(时任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皮尔斯)对我的人民所说的话,有如大自然从沉沉黑暗中发出的声音。

    我们在什么地方度过余年已无关紧要。我们的来日不多了。这原本比你们更强大、更有希望的民族,曾经人丁兴旺,受大神的庇护,在这广阔的土地上幸福的安居乐业。再过几个月,再过几个冬,这个民族再也不会有一个后裔留下在其墓前哀悼了。但我又何必为我民族的夭折哀叹呢?一个部落没落,另一个部落就会兴起,一个民族衰亡,另一个民族便会崛起,像大海的浪涛一样。这是自然的法则,悲叹又有何用。你们衰落的时间可能还很遥远,却必定到来。……

    我们会考虑你们的建议的,等我们作出决定,就会通知你们。但是如果我们接受这项建议,现在,在这里我就要提出一个保留条件:我们要求有权随时不受干扰的祭扫我们祖先、朋友和子孙的坟墓。

    这里每一寸土地对于我的人民都是神圣的。永逝岁月中的悲伤与欢乐,使得每一片山坡、每一个河谷、每一块平原、每一丛小树都如此神圣。……较之于你们,地上的尘土在我们脚下更柔软可亲,因为这上面浸满我们祖先的血液,我们赤裸的双足触及时是如此深情。……即便只是在这里短暂居住、嬉戏过的孩子也会热爱这暗淡的荒野,他们会在暮色来临之际,迎接那些幽暗朦胧的魂灵归来。

    当最后一个红种人死去,白人对这个部落的记忆已经成为神话之时,我部落的那些看不见的亡灵,仍将密密的聚集在这片土地上。当你们的子孙以为他们是独自在田野、仓库、商店、公路或寂静的无路可通的森林中时,也不会是四下无人。……夜深人静,你站在已成为你们的城市或村镇的街道上时,不要以为这里空无一人,这里将满是归来的故主,他们过去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仍热爱着这美丽的土地。这土地永远不会只属白人。

    愿他能公正、善良的对待我的人民,因为逝者并没有失去力量。我说的是逝者吗?不,逝者并没有消亡,只不过到另一个世界了。

    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独立宣言

    In Congress, July 4, 1776, 大陆会议(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

    THE UNANIMOUS DECLARATION OF THE THIRTEEN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美利坚合众国十三个州一致通过的宣言

    When in the Course of human events, it becomes necessary for one people to dissolve the political bonds which have connected them with another, and to assume among the Powers of the earth, the separate and equal station to which the Laws of Nature and of Nature’s God entitle them, a decent respect to the opinions of mankind requires that they should declare the causes which impel them to the separation.

    在有关人类事务的发展过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除其和另一个与之有关的民族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在世界各国之间,接受自然法则和自然界的造物主的旨意赋予的独立和平等的地位时,出于对人类舆论的尊重,必须把他们不得不独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That to secure these rights, Governments are instituted among Men, deriving their just powers from the consent of the governed.

    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That whenever any form of Government becomes destructive of these ends, it is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alter or to abolish it, and to institute new Government, laying its foundation on such principles and organizing its powers in such form, as to them shall seem most likely to effect their Safety and Happiness. Prudence, indeed, will dictate that Governments long established should not be changed for light and transient causes; and accordingly all experience has shown, that mankind are more disposed to suffer, while evils are sufferable, than to right themselves by abolishing the forms to which they are accustomed. But when a long train of abuses and usurpations, pursuing invariably the same Object, evinces a design to reduce them under absolute Despotism, it is their right, it is their duty, to throw off such Government, and to provide new Guards for their future security.

    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其赖以奠基的原则,其组织权力的方式,务使人民认为唯有这样才最可能获得他们的安全和幸福。为了慎重起见,成立多年的政府,是不应当由于轻微和短暂的原因而予以变更的。过去的一切经验也都说明,任何苦难,只要是尚能忍受,人类都宁愿容忍,而无意为了本身的权益便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但是,当追逐同一目标的一连串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发生,证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Such has been the patient sufferance of these Colonies; and such is now the necessity which constrains them to alter their former Systems of Government. The history of the present King of Great Britain is a history of repeated injuries and usurpations, all having in direct object the establishment of an absolute Tyranny over these States. To prove this, let Facts be submitted to a candid world.

    这就是这些殖民地过去逆来顺受的情况,也是它们不得不改变政府制度的原因。大不列颠国在位国王的历史,是接连不断的伤天害理和强取豪夺的历史,这些暴行的唯一目标,就是想在这些州建立专制的暴政。为了证明所言属实,现把下列事实向公正的世界宣布--

    He has refused his Assent to Laws, the most wholesome and necessary for the public good.

    他拒绝批准对公众利益最有益、最必要的法律。

    He has forbidden his Governors to pass Laws of immediate and pressing importance, unless suspended in their operation till his Assent should be obtained; and when so suspended, he has utterly neglected to attend to them.

    他禁止他的总督们批准迫切而极为必要的法律,要不就把这些法律搁置起来暂不生效,等待他的同意;而一旦这些法律被搁置起来,他对它们就完全置之不理。

    He has refused to pass other Laws for the accommodation of large districts of people, unless those people would relinquish the right of Representation in the Legislature, a right inestimable to them and formidable to tyrants only.

    他拒绝批准便利广大地区人民的其它法律,除非那些人民情愿放弃自己在立法机关中的代表权;但这种权利对他们有无法估量的价值,而且只有暴君才畏惧这种权利。

    He has called together legislative bodies at places unusual, uncomfortable, and distant from the depository of their public Records, for the sole purpose of fatiguing them into compliance with his measures.

    他把各州立法团体召集到异乎寻常的、极为不便的、远离它们档案库的地方去开会,唯一的目的是使他们疲于奔命,不得不顺从他的意旨。

    He has dissolved Representative Houses repeatedly, for opposing with manly firmness his invasions on the rights of the people.

    他一再解散各州的议会,因为它们以无畏的坚毅态度反对他侵犯人民的权利。

    He has refused for a long time, after such dissolutions, to cause others to be elected; whereby the Legislative powers, incapable of Annihilation, have returned to the People at large for their exercise; the State remaining in the mean time exposed to all the dangers of invasion from without, and convulsions within.

    他在解散各州议会之后,又长期拒绝另选新议会;但立法权是无法取消的,因此这项权力仍由一般人民来行使。其实各州仍然处于危险的境地,既有外来侵略之患,又有发生内乱之忧。

    He has endeavored to prevent the population of these States; for that purpose obstructing the Laws of Naturalization of Foreigners; refusing to pass others to encourage their migrations hither, and raising the conditions of new Appropriations of Lands .

    他竭力抑制我们各州增加人口;为此目的,他阻挠外国人入籍法的通过,拒绝批准其它鼓励外国人移居各州的法律,并提高分配新土地的条件。

    He has obstructed th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 by refusing his Assent to Laws for establishing Judiciary powers.

    他拒绝批准建立司法权力的法律,藉以阻挠司法工作的推行。

    He has made Judges dependent on his Will alone, for the tenure of their offices, and the amount and payment of their salaries.

    他把法官的任期、薪金数额和支付,完全置于他个人意志的支配之下。

    He has erected a multitude of New Offices, and sent hither swarms of Officers to harass our People, and eat out their substance.

    他建立新官署,派遣大批官员,骚扰我们人民,并耗尽人民必要的生活物质。

    He has kept among us, in times of peace, Standing Armies without the Consent of our legislatures.

    他在和平时期,未经我们的立法机关同意,就在我们中间维持常备军。

    He has affected to render the Military independent of and superior to the Civil power.

    他力图使军队独立于民政之外,并凌驾于民政之上。

    He has combined with others to subject us to a jurisdiction foreign to our constitution, and unacknowledged by our laws; giving his Assent to their Acts of pretended Legislation:

    他同某些人勾结起来把我们置于一种不适合我们的体制且不为我们的法律所承认的管辖之下;他还批准那些人炮制的各种伪法案来达到以下目的:

    For quartering large bodies of armed troops among us:

    在我们中间驻扎大批武装部队;

    For protecting them, by a mock Trial, from Punishment for any Murders which they should commit on the Inhabitants of these States:

    用假审讯来包庇他们,使他们杀害我们各州居民而仍然逍遥法外;

    For cutting off our Trade with all parts of the world:

    切断我们同世界各地的贸易;

    For imposing Taxes on us without our Consent:

    未经我们同意便向我们强行征税;

    For depriving us in many cases, of the benefits of Trial by Jury:

    在许多案件中剥夺我们享有陪审制的权益;

    For transporting us beyond Seas to be tried for pretended offences:

    罗织罪名押送我们到海外去受审;

    For abolishing the free System of English Laws in a neighboring Province, establishing therein an Arbitrary government, and enlarging its Boundaries so as to render it at once an example and fit instrument for introducing the same absolute rule into these Colonies:

    在一个邻省废除英国的自由法制,在那里建立专制政府,并扩大该省的疆界,企图把该省变成既是一个样板又是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以便进而向这里的各殖民地推行同样的极权统治;

    For taking away our Charters, abolishing our most valuable Laws, and altering fundamentally the forms of our Governments:

    取消我们的宪章,废除我们最宝贵的法律,并且根本上改变我们各州政府的形式;

    For suspending our own Legislatures, and declaring themselves invested with power to legislate for us in all cases whatsoever.

    中止我们自己的立法机关行使权力,宣称他们自己有权就一切事宜为我们制定法律。

    He has abdicated Government here, by declaring us out of his Protection and waging War against us.

    他宣布我们已不属他保护之列,并对我们作战,从而放弃了在这里的政务。

    He has plundered our seas, ravaged our Coasts, burnt our towns, and destroyed the Lives of our people.

    他在我们的海域大肆掠夺,蹂躏我们沿海地区,焚烧我们的城镇,残害我们人民的生命。

    He is at this time transporting large armies of foreign mercenaries to complete the works of death, desolation and tyranny, already begun with circumstances of Cruelty & perfidy scarcely paralleled in the most barbarous ages, and totally unworthy the Head of a civilized nation.

    他此时正在运送大批外国佣兵来完成屠杀、破坏和肆虐的老勾当,这种勾当早就开始,其残酷卑劣甚至在最野蛮的时代都难以找到先例。他完全不配作为一个文明国家的元首。

    He has constrained our fellow Citizens taken Captive on the high Seas to bear Arms against their Country, to become the executioners of their friends and Brethren, or to fall themselves by their Hands.

    他在公海上俘虏我们的同胞,强迫他们拿起武器来反对自己的国家,成为残杀自己亲人和朋友的刽子手,或是死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手下。

    He has excited domestic insurrections amongst us, and has endeavored to bring on the inhabitants of our frontiers, the merciless Indian Savages, whose known rule of warfare, is an undistinguished destruction of all ages, sexes and conditions.

    他在我们中间煽动内乱,并且竭力挑唆那些残酷无情、没有开化的印第安人来杀掠我们边疆的居民;而众所周知,印第安人的作战律令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格杀勿论的。

    In every stage of these Oppressions We have Petitioned for Redress in the most humble terms: Our repeated Petitions have been answered only by repeated injury. A Prince, whose character is thus marked by every act which may define a Tyrant, is unfit to be the ruler of a free people.

    在这些压迫的每一阶段中,我们都是用最谦卑的言辞请愿改善;但屡次请求所得到的答复是屡次遭受损害。一个君主,当他的品格已打上了暴君行为的烙印时,是不配作自由人民的统治者的。

    Nor have We been wanting in attention to our British brethren. We have warned them from time to time of attempts by their legislature to extend an unwarrantable jurisdiction over us. We have reminded them of the circumstances of our emigration and settlement here. We have appealed to their native justice and magnanimity, and we have conjured them by the ties of our common kindred to disavow these usurpation, which would inevitably interrupt our connections and correspondence. They too have been deaf to the voice of justice and of consanguinity. We must, therefore, acquiesce in the necessity, which denounces our Separation, and hold them, as we hold the rest of mankind, Enemies in War, in Peace Friends.

    我们不是没有注意我们英国的弟兄。我们时常提醒他们,他们的立法机关企图把无理的管辖权横加到我们的头上。我们也曾把我们移民出这里和在这里定居的情形告诉他们。我们曾经向他们天生的正义感和雅量呼吁,我们恳求他们念在同种同宗的份上,弃绝这些掠夺行为,以免影响彼此的关系和往来。但是他们却对于这种正义和血缘的呼声一直充耳不闻。因此,我们实在不得不宣布和他们脱离,并且以对待世界上其它民族一样的态度对待他们:战即为敌;和则为友。

    We, therefore,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in General Congress, Assembled, appealing to the Supreme Judge of the world for the rectitude of our intentions, do, in the Name, and by Authority of the good People of these Colonies, solemnly publish and declare, That these United Colonies are, and of Right ought to be Free and Independent States; that they are Absolved from all Allegiance to the British Crown, and that all politic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m and the State of Great Britain, is and ought to be totally dissolved; and that as Free and Independent States, they have full Power to levy War, conclude Peace, contract Alliances, establish Commerce, and to do all other Acts and Things which Independent States may of right do. And for the support of this Declaration, with a firm reliance on the Protection of Divine Providence, we mutually pledge to each other our Lives, our Fortunes and our sacred Honor.

    因此,我们,在大陆会议上集会的美利坚合众国代表,以各殖民地善良人民的名义并经他们授权,向全世界最崇高的正义呼吁,说明我们的严正意向,同时郑重宣布;这些联合的殖民地是而且有权成为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它们取消一切对英国王室效忠的义务,它们和大不列颠国家之间的一切政治关系从此全部断绝,而且必须断绝;作为自由独立的国家,它们完全有权宣战、缔和、结盟、通商和独立国家有权去做的一切行动。为了支持这篇宣言,我们坚决信赖上帝的庇佑,以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产和我们神圣的名誉,彼此宣誓。

    JOHN HANCOCK, President

    约翰·汉考克,主席

    Attested, CHARLES THOMSON, Secretary

    鉴定无误,查尔斯·汤姆森,秘书

    New Hampshire: JOSIAH BARTLETT, WILLIAM WHIPPLE, MATTHEW THORNTON

    新罕布什尔州:乔赛亚·巴特利特、威廉·惠普尔、马修·桑顿

    Massachusetts-Bay: SAMUEL ADAMS, JOHN ADAMS, ROBERT TREAT PAINE, ELBRIDGE GERRY

    马萨诸塞州:塞缪尔·亚当斯、约翰·亚当斯、罗伯特·特里特·佩因、埃尔布里奇·格里

    Rhode Island: STEPHEN HOPKINS, WILLIAM ELLERY

    罗得岛州:斯蒂芬·霍普金斯、威廉·埃勒里

    Connecticut: ROGER SHERMAN, SAMUEL HUNTINGTON, WILLIAM WILLIAMS, OLIVER WOLCOTT

    康涅狄格州:罗杰·谢尔曼、塞缪尔·亨廷顿、威廉·威廉姆斯、奥利弗·沃尔科特

    Georgia: BUTTON GWINNETT, LYMAN HALL, GEO. WALTON

    佐治亚州:巴顿·格威内特、莱曼·霍尔、乔治·沃尔顿

    Maryland: SAMUEL CHASE, WILLIAM PACA, THOMAS STONE, CHARLES CARROLL OF CARROLLTON

    马里兰州:塞缪尔·蔡斯、威廉·帕卡、托马斯·斯通、卡罗顿的查尔斯·卡罗尔

    Virginia: GEORGE WYTHE, RICHARD HENRY LEE, THOMAS JEFFERSON, BENJAMIN HARRISON, THOMAS NELSON, JR., FRANCIS LIGHTFOOT LEE, CARTER BRAXTON.

    弗吉尼亚州:乔治·威思、理查德·亨利·李、托马斯·杰斐逊、本杰明·哈里森、小托马斯·尼尔森、弗朗西斯·莱特富特·李、卡特·布拉克斯顿

    New York: WILLIAM FLOYD, PHILIP LIVINGSTON, FRANCIS LEWIS, LEWIS MORRIS

    纽约州:威廉·弗洛伊德、菲利普·利文斯顿、弗朗西斯·刘易斯、刘易斯·莫里斯

    Pennsylvania: ROBERT MORRIS, BENJAMIN RUSH, BENJAMIN FRANKLIN, JOHN MORTON, GEORGE CLYMER, JAMES SMITH, GEORGE TAYLOR, JAMES WILSON, GEORGE ROSS

    宾夕法尼亚州:罗伯特·莫里斯、本杰明·拉什、本杰明·富兰克林、约翰·莫顿、乔治·克莱默、詹姆斯·史密斯、乔治·泰勒、詹姆斯·威尔逊、乔治·罗斯

    Delaware: GEORGE READ, THOMAS MCKEAN, CAESAR RODNEY

    特拉华州:乔治·里德、托马斯·麦肯、凯撒·罗德尼

    North Carolina: WILLIAM HOOPER, JOSEPH HEWES, JOHN PENN

    北卡罗来纳州:威廉·霍珀、约瑟夫·休斯、约翰·潘

    South Carolina: EDWARD RUTLEDGE, THOMAS HEYWARD, JR., THOMAS LYNCH, JR., ARTHUR MIDDLETON

    南卡罗来纳州:爱德华·拉特利奇、小托马斯·海沃德、小托马斯·林奇、亚瑟·米德尔顿

    New Jersey: RICHARD STOCKTON, JOHN WITHERSPOON, FRANCIS HOPKINSON, JOHN HART, ABRAHAM CLARK

    新泽西州:理查德·斯托克顿、约翰·威瑟斯庞、弗朗西斯·霍普金森、约翰·哈特、亚伯拉罕·克拉克

    亚伯拉罕·林肯

    Gettysburg Address

    葛底斯堡演说

    Delivered on the 19th Day of November, 1863 Cemetery Hill, Gettysburg, Pennsylvania  1863年11月19日,美国,宾夕法尼亚,葛底斯堡

    Four score and seven years ago our fathers brought forth ,on this continent, a new nation, conceived in Liberty, and dedicated to the proposition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它受孕于自由的理念,并献身于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

    Now we are engaged in a great civil war, testing whether that nation, or any nation so conceived and so dedicated, can long endure. We are met on a great battle-field of that war. We have come to dedicate a portion of that field, as a final resting place for those who here gave their lives that nation might live. It is altogether fitting and proper that we should do this.

    如今我们正在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我们或任何一个受孕于自由并献身于上述理想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生存下去。现在,我们聚集在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的战场上,我们来到这里,是要把这个战场土地的一部分奉献给那些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烈士们作为最后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是非常恰当的。

    But, in a larger sense, we can not dedicate — we can not consecrate — we can not hallow — this ground. The brave men, living and dead, who struggled here, have consecrated it, far above our poor power to add or detract. The world will little note, nor long remember what we say here, but it can never forget what they did here. It is for us the living, rather, to be dedicated here to the unfinished work which they who fought here have thus far so nobly advanced. It is rather for us to be here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 — 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 — 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 — 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 — 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不是我们奉献、圣化或神化了这块土地,而是那些活着的或者已经死去的、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的英雄们使得这块土地成为神圣之土,其神圣远非我们的渺小之力可增减。世人不会注意,也不会记住我们在这里说过什么,但是他们永远无法忘记那些英雄们的行为。这更要求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去继续那些英雄们所为之战斗的未尽事业。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要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我们要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保佑下得到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马丁·路德·金:

    I have a dream

    我有一个梦想

    I am happy to join with you today in what will go down in history as the greatest demonstration for freedom in the history of our nation.

    Five score years ago, a great American, in whose symbolic shadow we stand today, signed 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 This momentous decree came as a great beacon light of hope to millions of Negro slaves who had been seared in the flames of withering injustice. It came as a joyous daybreak to end the long night of bad captivity.

    一百年前,一位伟大的美国人签署了《解放黑奴宣言》,今天我们就是在他的雕像前集会。这一庄严宣言犹如灯塔的光芒,给千百万在那摧残生命的不义之火中受煎熬的黑奴带来了希望。它之到来犹如欢乐的黎明,结束了束缚黑人的漫长之夜。

    But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Negro still is not free.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life of the Negro is still sadly crippled by the manacles of segregation and the chains of discrimination.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Negro lives on a lonely island of poverty in the midst of a vast ocean of material prosperity.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Negro is still languished in the corners of American society and finds himself an exile in his own land. And so we’ve come here today to dramatize a shameful condition.

    然而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黑人还没有得到自由这一悲惨的事实。一百年后的今天,在种族隔离的镣铐和种族歧视的枷锁下,黑人的生活备受压榨;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生活在物质充裕的海洋中一个穷困的孤岛上;一百年后的今天,黑人仍然萎缩在美国社会的角落里,并且,意识到自己是故土家园中的流亡者。今天我们在这里集会,就是要把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公之于众。

    In a sense we’ve come to our nation’s capital to cash a check. When the architects of our republic wrote the magnificent words of the Constitution and 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they were signing a promissory note to which every American was to fall heir. This note was a promise that all men, yes, black men as well as white men, would be guaranteed the “unalienable Rights” of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It is obvious today that America has defaulted on this promissory note, insofar as her citizens of color are concerned. Instead of honoring this sacred obligation, America has given the Negro people a bad check, a check which has come back marked “insufficient funds.”

    就某种意义而言,今天我们是为了要求兑现诺言而汇集到我们国家的首都来的。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草拟宪法和独立宣言时,曾以气壮山河的词句向每一个美国人许下了诺言,他们承诺给予所有的人以不可剥夺的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But we refuse to believe that the bank of justice is bankrupt. We refuse to believe that there are insufficient funds in the great vaults of opportunity of this nation. And so, we’ve come to cash this check, a check that will give us upon demand the riches of freedom and the security of justice.

    就有色公民而论,美国显然没有实践她的诺言。美国没有履行这项神圣的义务,只是给黑人开了一张空头支票,支票上盖上“资金不足”的戳子后便退了回来。但是我们不相信正义的银行已经破产,我们不相信,在这个国家巨大的机会之库里已没有足够的储备。因此今天我们要求将支票兑现,这张支票——将给予我们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

    We have also come to this hallowed spot to remind America of the fierce urgency of Now. This is no time to engage in the luxury of cooling off or to take the tranquilizing drug of gradualism.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real the promises of democracy. Now is the time to rise from the dark and desolate valley of segregation to the sunlit path of racial justice. Now is the time to lift our nation from the quicksands of racial injustice to the solid rock of brotherhood. Now is the time to make justice a reality for all of God’s children.

    我们来到这个圣地也是为了提醒美国,现在是非常急迫的时刻。现在决非侈谈冷静下来或服用渐进主义的镇静剂的时候。现在是实现民主的诺言的时候。现在是从种族隔离的荒凉阴暗的深谷攀登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时候,现在是向上帝所有的儿女开放机会之门的时候。

    It would be fatal for the nation to overlook the urgency of the moment. This sweltering summer of the Negro’s legitimate discontent will not pass until there is an invigorating autumn of freedom and equality. Nineteen sixty-three is not an end, but a beginning. And those who hope that the Negro needed to blow off steam and will now be content will have a rude awakening if the nation returns to business as usual. And there will be neither rest nor tranquility in America until the Negro is granted his citizenship rights. The whirlwinds of revolt will continue to shake the foundations of our nation until the bright day of justice emerges.

    如果美国忽视时间的迫切性和低估黑人的决心,那么,这对美国来说,将是致命伤。自由和平等的爽朗秋天如不到来,黑人义愤填膺的酷暑就不会过去。1963年并不意味着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有人希望,黑人只要撒撒气就会满足;如果国家安之若素,毫无反应,这些人必会大失所望的。黑人得不到公民的权利,美国就不可能有安宁或平静;正义的光明的一天不到来,叛乱的旋风就将继续动摇这个国家的基础。

    But there is something that I must say to my people, who stand on the warm threshold which leads into the palace of justice: In the process of gaining our rightful place, we must not be guilty of wrongful deeds. Let us not seek to satisfy our thirst for freedom by drinking from the cup of bitterness and hatred. We must forever conduct our struggle on the high plane of dignity and discipline. We must not allow our creative protest to degenerate into physical violence. Again and again, we must rise to the majestic heights of meeting physical force with soul force.

    但是对于等候在正义之宫门口的心急如焚的人们,有些话我是必须说的。在争取合法地位的过程中,我们不要采取错误的做法。我们不要为了满足对自由的渴望而抱着敌对和仇恨之杯痛饮。我们斗争时必须永远举止得体,纪律严明。我们不能容许我们的具有崭新内容的抗议蜕变为暴力行动。我们要不断地升华到以精神力量对付物质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The marvelous new militancy which has engulfed the Negro community must not lead us to a distrust of all white people, for many of our white brothers, as evidenced by their presence here today, have come to realize that their destiny is tied up with our destiny. And they have come to realize that their freedom is inextricably bound to our freedom.

    现在黑人社会充满着了不起的新的战斗精神,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为我们的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今天参加游行集会就是明证;他们的自由与我们的自由是息息相关的。

    We cannot walk alone.

    我们不能单独行动。

    And as we walk, we must make the pledge that we shall always march ahead.

    当我们行动时,我们必须保证向前进。

    We cannot turn back.

    我们不能倒退。

    There are those who are asking the devotees of civil rights, “When will you be satisfied?”

    现在有人问热心民权运动的人,“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满足?”

    We can never be satisfied as long as the Negro is the victim of the unspeakable horrors of police brutality.

    只要黑人仍然遭受警察难以形容的野蛮迫害,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We can never be satisfied as long as our bodies, heavy with the fatigue of travel, cannot gain lodging in the motels of the highways and the hotels of the cities.

    只要我们在外奔波而疲乏的身躯不能在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和城里的旅馆找到住宿之所,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We cannot be satisfied as long as the Negro’s basic mobility is from a smaller ghetto to a larger one. We can never be satisfied as long as our children are stripped of their self-hood and robbed of their dignity by signs stating “for whites only.”

    只要黑人的基本活动范围只是从少数民族聚居的小贫民区转移到大贫民区,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We cannot be satisfied as long as a Negro in Mississippi cannot vote and a Negro in New York believes he has nothing for which to vote.

    只要密西西比仍然有一个黑人不能参加选举,只要纽约有一个黑人认为他投票无济于事,我们就绝不会满足。

    No, no, we are not satisfied, and we will not be satisfied until “justice rolls down like waters, and righteousness like a mighty stream.”

    不!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I am not unmindful that some of you have come here out of great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Some of you have come fresh from narrow jail cells. And some of you have come from areas where your quest — quest for freedom left you battered by the storms of persecution and staggered by the winds of police brutality. You have been the veterans of creative suffering. Continue to work with the faith that unearned suffering is redemptive. Go back to Mississippi, go back to Alabama, go back to South Carolina, go back to Georgia, go back to Louisiana, go back to the slums and ghettos of our northern cities, knowing that somehow this situation can and will be changed.

    我并非没有注意到,参加今天集会的人中,有些受尽苦难和折磨;有些刚刚走出窄小的牢房,有些由于寻求自由,曾在居住地惨遭疯狂迫害的打击,并在警察暴行的旋风中摇摇欲坠。你们是人为痛苦的长期受难者。坚持下去吧,要坚决相信,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让我们回到密西西比去,回到阿拉巴马去,回到南卡罗来纳去,回到佐治亚去,回到路易斯安那去,回到我们北方城市中的贫民区和少数民族居住区去,要心中有数,这种状况是能够也必将改变的。我们不要陷入绝望而不可自拔。

    Let us not wallow in the valley of despair, I say to you today, my friends. And so even though we face the difficulties of today and tomorrow, I still have a dream. It is a dream deeply rooted in the American dream.

    朋友们,今天我对你们说,在现在和未来,我们虽然遭受种种困难和挫折,我仍然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梦想中的。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on the red hills of Georgia,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s and the sons of former slave owners will be able to sit down together at the table of brotherhood.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山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n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 state sweltering with the heat of injustice, sweltering with the heat of oppression,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an oasis of freedom and justice.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little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I have a dream today!

    今日,我有一个梦想!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down in Alabama, with its vicious racists, with its governor having his lips dripping with the words of “interposition” and “nullification” — one day right there in Alabama little black boys and black girls will be able to join hands with little white boys and white girls as sisters and brothers.

    我梦想有一天,亚拉巴马州能够有所转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然满口异议,反对联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里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

    I have a dream today!

    今日,我有一个梦想!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every valley shall be exalted, and every hill and mountain shall be made low, the rough places will be made plain, and the crooked places will be made straight; “and the glory of the Lord shall be revealed and all flesh shall see it together.”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This is our hope, and this is the faith that I go back to the South with.

    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hew out of the mountain of despair a stone of hope.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transform the jangling discords of our nation into a beautiful symphony of brotherhood.

    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嶙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争吵的声,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With this faith, we will be able to work together, to pray together, to struggle together, to go to jail together, to stand up for freedom together, knowing that we will be free one day.

    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一起工作,一起祈祷,一起斗争,一起坐牢,一起维护自由;因为我们知道,终有一天,我们是会自由的。

    And this will be the day — this will be the day when all of God’s children will be able to sing with new meaning: My country ’tis of thee, sweet land of liberty, of thee I sing.Land where my fathers died, land of the Pilgrim’s pride,From every mountainside, let freedom ring!

    在自由到来的那一天,上帝的所有儿女们将以新的含义高唱这支歌:“我的祖国,美丽的自由之乡,我为您歌唱。您是父辈逝去的地方,您是最初移民的骄傲,让自由之声响彻每个山冈。”

    And if America is to be a great nation, this must become true.

    如果美国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这个梦想必须实现。

    And so let freedom ring from the prodigious hilltops of New Hampshire.

    让自由之声从新罕布什尔州的巍峨峰巅响起来!

    Let freedom ring from the mighty mountains of New York.

    让自由之声从纽约州的崇山峻岭响起来!

    Let freedom ring from the heightening Alleghenies of Pennsylvania.

    让自由之声从宾夕法尼亚州阿勒格尼山的顶峰响起来!

    Let freedom ring from the snow-capped Rockies of Colorado.

    Let freedom ring from the curvaceous slopes of California.

    But not only that:

    Let freedom ring from Stone Mountain of Georgia.

    Let freedom ring from Lookout Mountain of Tennessee.

    Let freedom ring from every hill and molehill of Mississippi.

    From every mountainside, let freedom ring.

    And when this happens, when we allow freedom ring, when we let it ring from every village and every hamlet, from every state and every city, we will be able to speed up that day when all of God’s children, black men and white men, Jews and Gentiles, Protestants and Catholics, will be able to join hands and sing in the words of the old Negro spiritual:

    Free at last! Free at last!

    Thank God Almighty, we are free at l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