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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eepoo

  • 中本聪(Satoshi Nakamoto):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

    摘要:本文提出了一种完全通过点对点技术实现的电子现金系统,它使得在线支付能够直接由一方发起并支付给另外一方,中间不需要通过任何的金融机构。虽然数字签名(Digital signatures)部分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如果仍然需要第三方的支持才能防止双重支付(double-spending)的话,那么这种系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们(we)在此提出一种解决方案,使现金系统在点对点的环境下运行,并防止双重支付问题。该网络通过随机散列(hashing)对全部交易加上时间戳(timestamps),将它们合并入一个不断延伸的基于随机散列的工作量证明(proof-of-work)的链条作为交易记录,除非重新完成全部的工作量证明,形成的交易记录将不可更改。最长的链条不仅将作为被观察到的事件序列(sequence)的证明,而且被看做是来自CPU计算能力最大的池(pool)。只要大多数的CPU计算能力都没有打算合作起来对全网进行攻击,那么诚实的节点将会生成最长的、超过攻击者的链条。这个系统本身需要的基础设施非常少。信息尽最大努力在全网传播即可,节点(nodes)可以随时离开和重新加入网络,并将最长的工作量证明链条作为在该节点离线期间发生的交易的证明。

    1. 简介

    互联网上的贸易,几乎都需要借助金融机构作为可资信赖的第三方来处理电子支付信息。虽然这类系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运作良好,但是这类系统仍然内生性地受制于“基于信用的模式”(trust based model)的弱点。我们无法实现完全不可逆的交易,因为金融机构总是不可避免地会出面协调争端。而金融中介的存在,也会增加交易的成本,并且限制了实际可行的最小交易规模,也限制了日常的小额支付交易。并且潜在的损失还在于,很多商品和服务本身是无法退货的,如果缺乏不可逆的支付手段,互联网的贸易就大大受限。因为有潜在的退款的可能,就需要交易双方拥有信任。而商家也必须提防自己的客户,因此会向客户索取完全不必要的个人信息。而实际的商业行为中,一定比例的欺诈性客户也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相关损失视作销售费用处理。而在使用物理现金的情况下,这些销售费用和支付问题上的不确定性却是可以避免的,因为此时没有第三方信用中介的存在。所以,我们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电子支付系统,它基于密码学原理而不基于信用,使得任何达成一致的双方,能够直接进行支付,从而不需要第三方中介的参与。杜绝回滚(reverse)支付交易的可能,这就可以保护特定的卖家免于欺诈;而对于想要保护买家的人来说,在此环境下设立通常的第三方担保机制也可谓轻松加愉快。在这篇论文中,我们(we)将提出一种通过点对点分布式的时间戳服务器来生成依照时间前后排列并加以记录的电子交易证明,从而解决双重支付问题。只要诚实的节点所控制的计算能力的总和,大于有合作关系的(cooperating)攻击者的计算能力的总和,该系统就是安全的。

    2. 交易(Transactions)

    我们定义,一枚电子货币(an electronic coin)是这样的一串数字签名:每一位所有者通过对前一次交易和下一位拥有者的公钥(Public key) 签署一个随机散列的数字签名,并将这个签名附加在这枚电子货币的末尾,电子货币就发送给了下一位所有者。而收款人通过对签名进行检验,就能够验证该链条的所有者。

    该过程的问题在于,收款人将难以检验,之前的某位所有者,是否对这枚电子货币进行了双重支付。通常的解决方案,就是引入信得过的第三方权威,或者类似于造币厂(mint)的机构,来对每一笔交易进行检验,以防止双重支付。在每一笔交易结束后,这枚电子货币就要被造币厂回收,而造币厂将发行一枚新的电子货币;而只有造币厂直接发行的电子货币,才算作有效,这样就能够防止双重支付。可是该解决方案的问题在于,整个货币系统的命运完全依赖于运作造币厂的公司,因为每一笔交易都要经过该造币厂的确认,而该造币厂就好比是一家银行。我们需要收款人有某种方法,能够确保之前的所有者没有对更早发生的交易实施签名。从逻辑上看,为了达到目的,实际上我们需要关注的只是于本交易之前发生的交易,而不需要关注这笔交易发生之后是否会有双重支付的尝试。为了确保某一次交易是不存在的,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获悉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交易。在造币厂模型里面,造币厂获悉所有的交易,并且决定了交易完成的先后顺序。如果想要在电子系统中排除第三方中介机构,那么交易信息就应当被公开宣布(publicly announced)[1] ,我们需要整个系统内的所有参与者,都有唯一公认的历史交易序列。收款人需要确保在交易期间绝大多数的节点都认同该交易是首次出现。

    3. 时间戳服务器(Timestamp server)

    本解决方案首先提出一个“时间戳服务器”。时间戳服务器通过对以区块(block)形式存在的一组数据实施随机散列而加上时间戳,并将该随机散列进行广播,就像在新闻或世界性新闻组网络(Usenet)的发帖一样[2][3][4][5] 。显然,该时间戳能够证实特定数据必然于某特定时间是的确存在的,因为只有在该时刻存在了才能获取相应的随机散列值。每个时间戳应当将前一个时间戳纳入其随机散列值中,每一个随后的时间戳都对之前的一个时间戳进行增强(reinforcing),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链条(Chain)。

    4. 工作量证明(Proof-of-Work)

    为了在点对点的基础上构建一组分散化的时间戳服务器,仅仅像报纸或世界性新闻网络组一样工作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个类似于亚当柏克(Adam Back)提出的哈希现金(Hashcash)[6] 。在进行随机散列运算时,工作量证明机制引入了对某一个特定值的扫描工作,比方说SHA-256下,随机散列值以一个或多个0开始。那么随着0的数目的上升, 找到这个解所需要的工作量将呈指数增长,而对结果进行检验则仅需要一次随机散列运算。

    我们在区块中补增一个随机数(Nonce),这个随机数要使得该给定区块的随机散列值出现了所需的那么多个0。我们通过反复尝试来找到这个随机数,直到找到为止,这样我们就构建了一个工作量证明机制。只要该CPU耗费的工作量能够满足该工作量证明机制,那么除非重新完成相当的工作量,该区块的信息就不可更改。由于之后的区块是链接在该区块之后的,所以想要更改该区块中的信息,就还需要重新完成之后所有区块的全部工作量。

    同时,该工作量证明机制还解决了在集体投票表决时,谁是大多数的问题。如果决定大多数的方式是基于IP地址的,一IP地址一票,那么如果有人拥有分配大量IP地址的权力,则该机制就被破坏了。而工作量证明机制的本质则是一CPU一票。“大多数”的决定表达为最长的链,因为最长的链包含了最大的工作量。如果大多数的CPU为诚实的节点控制,那么诚实的链条将以最快的速度延长,并超越其他的竞争链条。如果想要对业已出现的区块进行修改,攻击者必须重新完成该区块的工作量外加该区块之后所有区块的工作量,并最终赶上和超越诚实节点的工作量。我们将在后文证明,设想一个较慢的攻击者试图赶上随后的区块,那么其成功概率将呈指数化递减。另一个问题是,硬件的运算速度在高速增长,而节点参与网络的程度则会有所起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工作量证明的难度(the proof-of-work difficulty)将采用移动平均目标的方法来确定,即令难度指向令每小时生成区块的速度为某一个预定的平均数。如果区块生成的速度过快,那么难度就会提高。

    5. 网络

    运行该网络的步骤如下:

    1) 新的交易向全网进行广播;

    2) 每一个节点都将收到的交易信息纳入一个区块中;

    3) 每个节点都尝试在自己的区块中找到一个具有足够难度的工作量证明;

    4) 当一个节点找到了一个工作量证明,它就向全网进行广播;

    5) 当且仅当包含在该区块中的所有交易都是有效的且之前未存在过的,其他节点才认同该区块的有效性;

    6) 其他节点表示他们接受该区块,而表示接受的方法,则是在跟随该区块的末尾,制造新的区块以延长该链条,而将被接受区块的随机散列值视为先于新区快的随机散列值。节点始终都将最长的链条视为正确的链条,并持续工作和延长它。如果有两个节点同时广播不同版本的新区块,那么其他节点在接收到该区块的时间上将存在先后差别。当此情形,他们将在率先收到的区块基础上进行工作,但也会保留另外一个链条,以防后者变成最长的链条。该僵局(tie)的打破要等到下一个工作量证明被发现,而其中的一条链条被证实为是较长的一条,那么在另一条分支链条上工作的节点将转换阵营,开始在较长的链条上工作。所谓“新的交易要广播”,实际上不需要抵达全部的节点。只要交易信息能够抵达足够多的节点,那么他们将很快被整合进一个区块中。而区块的广播对被丢弃的信息是具有容错能力的。如果一个节点没有收到某特定区块,那么该节点将会发现自己缺失了某个区块,也就可以提出自己下载该区块的请求。

    6. 激励

    我们约定如此:每个区块的第一笔交易进行特殊化处理,该交易产生一枚由该区块创造者拥有的新的电子货币。这样就增加了节点支持该网络的激励,并在没有中央集权机构发行货币的情况下,提供了一种将电子货币分配到流通领域的一种方法。这种将一定数量新货币持续增添到货币系统中的方法,非常类似于耗费资源去挖掘金矿并将黄金注入到流通领域。此时,CPU的时间和电力消耗就是消耗的资源。另外一个激励的来源则是交易费(transaction fees)。如果某笔交易的输出值小于输入值,那么差额就是交易费,该交易费将被增加到该区块的激励中。只要既定数量的电子货币已经进入流通,那么激励机制就可以逐渐转换为完全依靠交易费,那么本货币系统就能够免于通货膨胀。激励系统也有助于鼓励节点保持诚实。如果有一个贪婪的攻击者能够调集比所有诚实节点加起来还要多的CPU计算力,那么他就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将其用于诚实工作产生新的电子货币,或者将其用于进行二次支付攻击。那么他就会发现,按照规则行事、诚实工作是更有利可图的。因为该等规则使得他能够拥有更多的电子货币,而不是破坏这个系统使得其自身财富的有效性受损。

    7. 回收硬盘空间

    如果最近的交易已经被纳入了足够多的区块之中,那么就可以丢弃该交易之前的数据,以回收硬盘空间。为了同时确保不损害区块的随机散列值,交易信息被随机散列时,被构建成一种Merkle树(Merkle tree)[7] 的形态,使得只有根(root)被纳入了区块的随机散列值。通过将该树(tree)的分支拔除(stubbing)的方法,老区块就能被压缩。而内部的随机散列值是不必保存的。

    不含交易信息的区块头(Block header)大小仅有80字节。如果我们设定区块生成的速率为每10分钟一个,那么每一年产生的数据位4.2MB。(80 bytes * 6 * 24 * 365 = 4.2MB)。2008年,PC系统通常的内存容量为2GB,按照摩尔定律的预言,即使将全部的区块头存储于内存之中都不是问题。

    8. 简化的支付确认(Simplified Payment Verification)

    在不运行完整网络节点的情况下,也能够对支付进行检验。一个用户需要保留最长的工作量证明链条的区块头的拷贝,它可以不断向网络发起询问,直到它确信自己拥有最长的链条,并能够通过merkle的分支通向它被加上时间戳并纳入区块的那次交易。节点想要自行检验该交易的有效性原本是不可能的,但通过追溯到链条的某个位置,它就能看到某个节点曾经接受过它,并且于其后追加的区块也进一步证明全网曾经接受了它。

    当此情形,只要诚实的节点控制了网络,检验机制就是可靠的。但是,当全网被一个计算力占优的攻击者攻击时,将变得较为脆弱。因为网络节点能够自行确认交易的有效性,只要攻击者能够持续地保持计算力优势,简化的机制会被攻击者焊接的(fabricated)交易欺骗。那么一个可行的策略就是,只要他们发现了一个无效的区块,就立刻发出警报,收到警报的用户将立刻开始下载被警告有问题的区块或交易的完整信息,以便对信息的不一致进行判定。对于日常会发生大量收付的商业机构,可能仍会希望运行他们自己的完整节点,以保持较大的独立完全性和检验的快速性。

    9. 价值的组合与分割(Combining and Splitting Value)

    虽然可以单个单个地对电子货币进行处理,但是对于每一枚电子货币单独发起一次交易将是一种笨拙的办法。为了使得价值易于组合与分割,交易被设计为可以纳入多个输入和输出。一般而言是某次价值较大的前次交易构成的单一输入,或者由某几个价值较小的前次交易共同构成的并行输入,但是输出最多只有两个:一个用于支付,另一个用于找零(如有)。需要指出的是,当一笔交易依赖于之前的多笔交易时,这些交易又各自依赖于多笔交易,但这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个工作机制并不需要展开检验之前发生的所有交易历史。

    10. 隐私(Privacy)

    传统的造币厂模型为交易的参与者提供了一定程度的隐私保护,因为试图向可信任的第三方索取交易信息是严格受限的。但是如果将交易信息向全网进行广播,就意味着这样的方法失效了。但是隐私依然可以得到保护:将公钥保持为匿名。公众得知的信息仅仅是有某个人将一定数量的货币发所给了另外一个人,但是难以将该交易同特定的人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公众难以确信,这些人究竟是谁。这同股票交易所发布的信息是类似的,股票交易发生的时间、交易量是记录在案且可供查询的,但是交易双方的身份信息却不予透露。作为额外的预防措施,使用者可以让每次交易都生成一个新的地址,以确保这些交易不被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所有者。但是由于并行输入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追溯还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并行输入表明这些货币都属于同一个所有者。此时的风险在于,如果某个人的某一个公钥被确认属于他,那么就可以追溯出此人的其它很多交易。

    11. 计算

    设想如下场景:一个攻击者试图比诚实节点产生链条更快地制造替代性区块链。即便它达到了这一目的,但是整个系统也并非就此完全受制于攻击者的独断意志了,比方说凭空创造价值,或者掠夺本不属于攻击者的货币。这是因为节点将不会接受无效的交易,而诚实的节点永远不会接受一个包含了无效信息的区块。一个攻击者能做的,最多是更改他自己的交易信息,并试图拿回他刚刚付给别人的钱。诚实链条和攻击者链条之间的竞赛,可以用二叉树随机漫步(Binomial Random Walk)来描述。成功事件定义为诚实链条延长了一个区块,使其领先性+1,而失败事件则是攻击者的链条被延长了一个区块,使得差距-1。攻击者成功填补某一既定差距的可能性,可以近似地看做赌徒破产问题(Gambler’s Ruin problem)。假定一个赌徒拥有无限的透支信用,然后开始进行潜在次数为无穷的赌博,试图填补上自己的亏空。那么我们可以计算他填补上亏空的概率,也就是该攻击者赶上诚实链条,如下所示[8] :

    假定p>q,那么攻击成功的概率就因为区块数的增长而呈现指数化下降。由于概率是攻击者的敌人,如果他不能幸运且快速地获得成功,那么他获得成功的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变得愈发渺茫。那么我们考虑一个收款人需要等待多长时间,才能足够确信付款人已经难以更改交易了。我们假设付款人是一个支付攻击者,希望让收款人在一段时间内相信他已经付过款了,然后立即将支付的款项重新支付给自己。虽然收款人届时会发现这一点,但为时已晚。收款人生成了新的一对密钥组合,然后只预留一个较短的时间将公钥发送给付款人。这将可以防止以下情况:付款人预先准备好一个区块链然后持续地对此区块进行运算,直到运气让他的区块链超越了诚实链条,方才立即执行支付。当此情形,只要交易一旦发出,攻击者就开始秘密地准备一条包含了该交易替代版本的平行链条。然后收款人将等待交易出现在首个区块中,然后在等到z个区块链接其后。此时,他仍然不能确切知道攻击者已经进展了多少个区块,但是假设诚实区块将耗费平均预期时间以产生一个区块,那么攻击者的潜在进展就是一个泊松分布,分布的期望值为:

    当此情形,为了计算攻击者追赶上的概率,我们将攻击者取得进展区块数量的泊松分布的概率密度,乘以在该数量下攻击者依然能够追赶上的概率。

    化为如下形式,避免对无限数列求和:

    写为如下C语言代码:

    #include <math.h>

    double AttackerSuccessProbability(double q, int z)

    {

    double p = 1.0 – q;

    double lambda = z * (q / p);

    double sum = 1.0;

    int i, k;

    for (k = 0; k <= z; k++)

    {

    double poisson = exp(-lambda);

    for (i = 1; i <= k; i++)

    poisson *= lambda / i;

    sum -= poisson * (1 – pow(q / p, z – k));

    }

    return sum;

    }

    对其进行运算,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的概率结果,发现概率对 z 值呈指数下降。
    当 q=0.1 时
    z=0 P=1.0000000
    z=1 P=0.2045873
    z=2 P=0.0509779
    z=3 P=0.0131722
    z=4 P=0.0034552
    z=5 P=0.0009137
    z=6 P=0.0002428
    z=7 P=0.0000647
    z=8 P=0.0000173
    z=9 P=0.0000046
    z=10 P=0.0000012
    当 q=0.3 时
    z=0 P=1.0000000
    z=5 P=0.1773523
    z=10 P=0.0416605
    z=15 P=0.0101008
    z=20 P=0.0024804
    z=25 P=0.0006132
    z=30 P=0.0001522
    z=35 P=0.0000379
    z=40 P=0.0000095
    z=45 P=0.0000024
    z=50 P=0.0000006
    求解令 P<0.1%的 z 值:
    为使 P<0.001,则
    q=0.10 z=5
    q=0.15 z=8
    q=0.20 z=11
    q=0.25 z=15
    q=0.30 z=24
    q=0.35 z=41
    q=0.40 z=89
    q=0.45 z=340

    12.结论

    我们在此提出了一种不需要信用中介的电子支付系统。我们首先讨论了通常的电子货币的电子签名原理,虽然这种系统为所有权提供了强有力的控制,但是不足以防止双重支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提出了一种采用工作量证明机制的点对点网络来记录交易的公开信息,只要诚实的节点能够控制绝大多数的CPU计算能力,就能使得攻击者事实上难以改变交易记录。该网络的强健之处在于它结构上的简洁性。节点之间的工作大部分是彼此独立的,只需要很少的协同。每个节点都不需要明确自己的身份,由于交易信息的流动路径并无任何要求,所以只需要尽其最大努力传播即可。节点可以随时离开网络,而想重新加入网络也非常容易,因为只需要补充接收离开期间的工作量证明链条即可。节点通过自己的CPU计算力进行投票,表决他们对有效区块的确认,他们不断延长有效的区块链来表达自己的确认,并拒绝在无效的区块之后延长区块以表示拒绝。本框架包含了一个P2P电子货币系统所需要的全部规则和激励措施。

    参考资料
    [1] W Dai(戴伟),a scheme for a group of untraceable digital pseudonyms to pay each other with money and to enforce contracts amongst themselves without outside help(一种能够借助电子假名在群体内部相互支付并迫使个体遵守规则且不需要外界协助的电子现金机制), “B-money”, http://www.weidai.com/bmoney.txt, 1998

    [2] H. Massias, X.S. Avila, and J.-J. Quisquater, “Design of a secure timestamping service with minimal trust requirements,”(在最小化信任的基础上设计一种时间戳服务器) In 20th Symposium on Information Theory in the Benelux, May 1999.

    [3] S. Haber, W.S. Stornetta, “How to time-stamp a digital document,” (怎样为电子文件添加时间戳)In Journal of Cryptology, vol 3, No.2, pages 99-111, 1991.

    [4] D. Bayer, S. Haber, W.S. Stornetta, “Improving the efficiency and reliability of digital time-stamping,”(提升电子时间戳的效率和可靠性) In Sequences II: Methods in Communication, Security and Computer Science, pages 329-334, 1993.

    [5]S. Haber, W.S. Stornetta, “Secure names for bit-strings,”(比特字串的安全命名) In Proceedings of the 4th ACM Conference on Computer and Communications Security, pages 28-35, April 1997. on Computer and Communications Security, pages 28-35, April 1997.

    [6] A. Back, “Hashcash – a denial of service counter-measure,”(哈希现金——拒绝服务式攻击的克制方法)http://www.hashcash.org/papers/hashcash.pdf, 2002.

    [7] R.C. Merkle, “Protocols for public key cryptosystems,” (公钥密码系统的协议)In Proc. 1980 Symposium on Security and Privacy, IEEE Computer Society, pages 122-133, April 1980.S. Haber, W.S. Stornetta, “Secure names for bit-strings,”(比特字串安全命名) In Proceedings of the 4th ACM Conference on Computer and Communications Security, pages 28-35, April 1997. on Computer and Communications Security, pages 28-35, April 1997.H. Massias, X.S. Avila, and J.-J. Quisquater, “Design of a secure timestamping service with minimal trust requirements,”(在最小化信任的条件下设计一种时间戳服务器) In 20th Symposium on Information Theory in the Benelux, May 1999.

    [8] W. Feller, “An introduction to probability theory and its applications,” (概率学理论与应用导论)1957

  • 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题词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于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万历戊戌秋清远道人题。

     第一出 标目

    【蝶恋花】〔末上〕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汉宫春〕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杜丽娘梦写丹青记。 陈教授说下梨花枪。柳秀才偷载回生女。 杜平章刁打状元郎。

     第二出 言怀

    【真珠帘】〔生上〕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鹧鸪天〕“刮尽鲸鳌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凭依造化三分福,绍接诗书一脉香。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叹介〕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只恨未遭时势,不免饥寒。赖有始祖柳州公,带下郭橐驼,柳州衙舍,栽接花果。橐驼遗下一个驼孙,也跟随俺广州种树,相依过活。虽然如此,不是男儿结果之场。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九回肠】〔解三酲〕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三学士〕无萤凿遍了邻家壁,甚东墙不许人窥!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急三枪〕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寄居赵佗王台。他虽是香火秀才,却有些谈吐,不免随喜一会。

    门前梅柳烂春晖,张窈窕

    梦见君王觉后疑。王昌龄

    心似百花开未得,曹松

    托身须上万年枝。韩偓

     第三出 训女

    【满廷芳】〔外扮杜太守上〕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几番廊庙江湖。紫袍金带,功业未全无。华发不堪回首。意抽簪万里桥西,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归去惟看屋外山。”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余闲,不免请出夫人,商议此事。正是:“中郎学富单传女,伯道官贫更少儿。”

    【绕池游】〔老旦上〕甄妃洛浦,嫡派来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见介〕〔外〕“老拜名邦无甚德,〔老旦〕妾沾封诰有何功!〔外〕春来闺阁闲多少?〔老旦〕也长向花阴课女工。”〔外〕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你意下如何?〔老旦〕但凭尊意。

    【前腔】〔贴持酒台,随旦上〕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见介〕爹娘万福。〔外〕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少效千春之祝。〔外笑介〕生受你。

    【玉山颓】〔旦进酒介〕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祝萱花椿树,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合〕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外〕春香,酌小姐一杯。

    【前腔】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泪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老旦〕相公休焦,倘然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外笑介〕可一般呢!〔老旦〕“做门楣”古语,为甚的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合前〕〔外〕女孩儿,把台盏收去。〔旦下介〕〔外〕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贴〕绣房中则是绣。〔外〕绣的许多?〔贴〕绣了打绵。〔外〕甚么绵?〔贴〕睡眠。〔外〕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旦上〕爹爹有何分付?〔外〕适问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

    【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

    【前腔】〔老旦〕眼前儿女,俺为娘心苏体劬。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儿啊,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难置八字梳头做目呼。

    【前腔】〔旦〕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刚打的秋千画图,闲榻着鸳鸯绣谱。从今后茶余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老旦〕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外〕不能够。

    【前腔】后堂公所,请先生则是黉门腐儒。〔老旦〕女儿啊,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合〕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外〕请先生不难,则要好生管待。

    【尾声】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馆明师茶饭须清楚。你看俺治国齐家、也则是数卷书。

    往年何事乞西宾,柳宗元

    主领春风只在君。王建

    伯道暮年无嗣子,苗发

    女中谁是卫夫人?刘禹锡

     第四出 腐叹

    【双劝酒】〔末扮老儒上〕灯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场苦禁,蹉跎直恁!可怜辜负看书心。吼儿病年来迸侵。“咳嗽病多疏酒盏,村童俸薄减厨烟。争知天上无人住,吊下春愁鹤发仙。”自家南安府儒学生员陈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医。小子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师,考居劣等停廪。兼且两年失馆,衣食单薄。这些后生都顺口叫我“陈绝粮”。因我医、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我表字伯粹做“百杂碎”。明年是第六个旬头,也不想甚的了。有个祖父药店,依然开张在此。“儒变医,菜变齑”,这都不在话下。昨日听见本府杜太守,有个小姐,要请先生。好些奔竞的钻去。他可为甚的?乡邦好说话,一也;通关节,二也;撞太岁,三也;穿他门子管家,改窜文卷,四也;别处吹嘘进身,五也;下头官儿怕他,六也;家里骗人,七也。为此七事,没了头要去。他们都不知官衙可是好踏的!况且女学生一发难教,轻不得,重不得。倘然间礼面有些不臻,啼不得,笑不得。似我老人家罢了。“正是有书遮老眼,不妨无药散闲愁。”〔丑扮府学门子上〕“天下秀才穷到底,学中门子老成精。”〔见介〕陈斋长报喜。〔末〕何喜?〔丑〕杜太爷要请个先生教小姐,掌教老爷开了十数名去都不中,说要老成的。我去掌教老爷处禀上了你,太爷有请帖在此。〔末〕“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丑〕人之饭,有得你吃哩。〔末〕这等便行。〔行介〕

    【洞仙歌】〔末〕咱头巾破了修,靴头绽了兜。〔丑〕你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合〕砚水漱净口,去承官饭溲,剔牙杖敢黄齑臭。

    【前腔】〔丑〕咱门儿寻事头,你斋长干罢休?〔末〕要我谢酬,知那里留不留?〔合〕不论端阳九,但逢出府游,则捻着衫儿袖。〔丑〕望见府门了。

    〔丑〕世间荣乐本逡巡,李商隐

    〔末〕谁睬髭须白似银?曹唐

    〔丑〕风流太守容闲坐,朱庆余

    〔合〕便有无边求福人。韩愈

    第五出 延师

    【浣沙溪】〔外引贴扮门子;丑扮皂隶上〕山色好,讼庭稀。朝看飞鸟暮飞回。印床花落帘垂地。“杜母高风不要攀,甘棠游憩在南安。虽然为政多阴德,尚少阶前玉树兰。”我杜宝出守此间,只有夫人一女。寻个老儒教训他。昨日府学开送一名廪生陈最良。年可六旬,从来饱学。一来可以教授小女,二来可以陪伴老夫。今日放了衙参,分付安排礼酒,叫门子伺候。〔众应介〕

    【前腔】〔末儒巾蓝衫上〕须抖擞,要拳奇。衣冠欠整老而衰。养浩然分庭还抗礼。〔丑禀介〕陈斋长到门。〔外〕就请衙内相见。〔丑唱门介〕南安府学生员进。〔下〕〔末跪,起揖,又跪介〕生员陈最良禀拜。〔拜介〕〔末〕“讲学开书院,〔外〕崇儒引席珍。〔末〕献酬樽俎列,〔外〕宾主位班陈。”叫左右,陈斋长在此清叙,着门役散回,家丁伺候。〔众应下〕〔净扮家童上〕〔外〕久闻先生饱学。敢问尊年有几,祖上可也习儒?〔末〕容禀。

    【锁南枝】将耳顺,望古稀,儒冠误人霜鬓丝。〔外〕近来?〔末〕君子要知医,悬壶旧家世。〔外〕原来世医。还有他长?〔末〕凡杂作,可试为;但诸家,略通的。〔外〕这等一发有用。

    【前腔】闻名久,识面初,果然大邦生大儒。〔末〕不敢。〔外〕有女颇知书,先生长训诂。〔末〕当得。则怕做不得小姐之师。〔外〕那女学士,你做的班大姑。今日选良辰,叫他拜师傅。〔外〕院子,敲云板,请小姐出来。

    【前腔】〔旦引贴上〕添眉翠,摇佩珠,绣屏中生成士女图。莲步鲤庭趋,儒门旧家数。〔贴〕先生来了怎好?〔旦〕那少不得去。丫头,那贤达女,都是些古镜模。你便略知书,也做好奴仆。〔净报介〕小姐到。〔见介〕〔外〕我儿过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吉辰,来拜了先生。〔内鼓吹介〕〔旦拜〕学生自愧蒲柳之姿,敢烦桃李之教。〔末〕愚老恭承捧珠之爱,谬加琢玉之功。〔外〕春香丫头,向陈师父叩头。着他伴读。〔贴叩头介〕〔末〕敢问小姐所读何书?〔外〕男、女《四书》,他都成诵了。则看些经旨罢。《易经》以道阴阳,义理深奥;《书》以道政事,与妇女没相干;《春秋》、《礼记》,又是孤经;则《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其余书史尽有,则可惜他是个女儿。

    【前腔】我年将半,性喜书,牙签插架三万余。〔叹介〕我伯道恐无儿,中郎有谁付?先生,他要看的书尽看。有不臻的所在,打丫头。〔贴〕哎哟!〔外〕冠儿下,他做个女秘书。小梅香,要防护。〔末〕谨领。〔外〕春香伴小姐进衙,我陪先生酒去。〔旦拜介〕“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下〕〔外〕请先生后花园饮酒。

    〔外〕门馆无私白日闲,薛能

    〔末〕百年粗粝腐儒餐。杜甫

    〔外〕左家弄玉惟娇女,柳宗元

    〔合〕花里寻师到杏坛。钱起

    第六出 怅眺

    【番卜算】〔丑扮韩秀才上〕家世大唐年,寄籍潮阳县。越王台上海连天,可是鹏程便?“榕树梢头访古台,下看甲子海门开。越王歌舞今何在?时有鹧鸪飞去来。”自家韩子才。俺公公唐朝韩退之,为上了《破佛骨表》,贬落潮州。一出门蓝关雪阻,马不能前。先祖心里暗暗道,第一程采头罢了。正苦中间,忽然有个湘子侄儿,乃下八洞神仙,蓝缕相见。俺退之公公一发心里不快。呵融冻笔,题一首诗在蓝关草驿之上。末二句单指着湘子说道:“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湘子袖了这诗,长笑一声,腾空而去。果然后来退之公公潮州瘴死,举目无亲。那湘子恰在云端看见,想起前诗,按下云头,收其骨殖。到得衙中,四顾无人,单单则有湘子原妻一个在衙。四目相视,把湘子一点凡心顿起。当时生下一支,留在水潮,传了宗祀。小生乃其嫡派苗裔也。因乱流来广城。官府念是先贤之徒,表请敕封小生为昌黎祠香火秀才。寄居赵佗王台子之上。正是:“虽然乞相寒儒,却是仙风道风。”呀,早一位朋友上来。谁也?

    【前腔】〔生上〕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欲寻高耸看云烟,海色光平面。〔相见介〕〔丑〕是柳春卿,甚风儿吹的老兄来?〔生〕偶尔孤游上此台。〔丑〕这台上风光尽可矣。〔生〕则无奈登临不快哉。〔丑〕小弟此间受用也。〔生〕小弟想起来,到是不读书的人受用。〔丑〕谁?〔生〕赵佗王便是。

    【锁寒窗】祖龙飞、鹿走中原,尉佗啊,他倚定着摩崖半壁天。称孤道寡,是他英雄本然。白占了江山,猛起些宫殿。似吾侪读尽万卷书,可有半块土么?那半部上山河不见。〔合〕由天,那攀今吊古也徒然,荒台古树寒烟。〔丑〕小弟看兄气象言谈,似有无聊之叹。先祖昌黎公有云:“不患有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有司之不公,只患经书之不通。”老兄,还则怕工夫有不到处。〔生〕这话休提。比如我公公柳宗元,与你公公韩退之,他都是饱学才子,却也时运不济。你公公错题了《佛骨表》,贬职潮阳。我公公则为在朝阳殿与王叔文丞相下棋子,惊了圣驾,直贬做柳州司马。都是边海烟瘴地方。那时两公一路而来,旅舍之中,两个挑灯细论。你公公说道:“宗元,宗元,我和你两人文章,三六九比势:我有《王泥水传》,你便有《梓人传》;我有《毛中书传》,你便有《郭驼子传》;我有《祭鳄鱼文》,你便有《捕蛇者说》。这也罢了。则我《进平淮西碑》,取奉取奉朝廷,你却又进个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过。恰如今贬窜烟方,也合着一处。岂非时乎,运乎,命乎!”韩兄,这长远的事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论如常,难道便应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元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算来都则为时运二字所亏。〔丑〕是也。春卿兄,

    【前腔】你费家资制买书田,怎知他卖向明时不值钱。虽然如此,你看赵佗王当时,也是个秀才陆贾,拜为奉使中大夫到此。赵佗王多少尊重他。他归朝燕,黄金累千。那时汉高皇厌见读书之人,但有个带儒巾的,都拿来溺尿。这陆贾秀才,端然带了四方巾,深衣大摆,去见汉高皇。那高皇望见,这又是个掉尿鳖子的来了。便迎着陆贾骂道:“你老子用马上得天下,何用诗书?”那陆生有趣,不多应他,只回他一句:“陛下马上取天下,能以马上治之乎?”汉高皇听了,哑然一笑,说道:“便依你说。不管什么文字,念了与寡人听之。”陆大夫不慌不忙,袖里出一卷文字,恰是平日灯窗下纂集的《新语》一十三篇,高声奏上。那高皇才听了一篇,龙颜大喜。后来一篇一篇,都喝采称善。立封他做个关内侯。那一日好不气象!休道汉高皇,便是那两班文武,见者皆呼万岁。一言掷地,万岁喧天。〔生叹介〕则俺连篇累牍无人见。〔合前〕〔丑〕再问春卿,在家何以为生?〔生〕寄食园公。〔丑〕依小弟说,不如干谒些须,可图前进。〔生〕你不知,今人少趣哩。〔丑〕老兄可知?有个钦差识宝中郎苗老先生,到是个知趣人。今秋任满,例于香山奥多宝寺中赛宝。那时一往何如?〔生〕领教。

    应念愁中恨索居。段成式

    青云器业俺全疏。李商隐

    越王自指高台笑,皮日休

    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

    第七出 闺塾

    〔末上〕“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我陈最良杜衙设帐,杜小姐家传《毛诗》。极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膳已过,我且把毛注潜玩一遍。〔念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看介〕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待我敲三声云板。〔敲云板介〕春香,请小姐解书。

    【绕池游】〔旦引贴捧书上〕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贴〕《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见介〕〔旦〕先生万福,〔贴〕先生少怪。〔末〕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旦〕以后不敢了。〔贴〕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末〕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旦〕温习了。则待讲解。〔末〕你念来。〔旦念书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末〕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贴〕怎样声儿?〔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末〕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末〕胡说,这是兴。〔贴〕兴个甚的那?〔末〕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贴〕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哩。〔旦〕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掉角儿】〔末〕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旦〕这经文偌多?〔末〕《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付与儿家。书讲了。春香取文房四宝来模字。〔贴下取上〕红、墨、笔、砚在此。〔末〕这什么墨?〔旦〕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末〕这什么笔?〔旦作笑介〕这便是画眉细笔。〔末〕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这是什么纸?〔旦〕薛涛笺。〔末〕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造的来。这是什么砚?是一个是两个?〔旦〕鸳鸯砚。〔末〕许多眼?〔旦〕泪眼。〔末〕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贴背介〕好个标老儿!待换去。〔下换上〕这可好?〔末看介〕着。〔旦〕学生自会临书。春香还劳把笔。〔末〕看你临。〔旦写字介〕〔末看惊介〕我从不曾见这样好字。这什么格?〔旦〕是卫夫人传下美女簪花之格。〔贴〕待俺写个奴婢学夫人。〔旦〕还早哩。〔贴〕先生,学生领出恭牌。〔下〕〔旦〕敢问师母尊年?〔末〕目下平头六十。〔旦〕学生待绣对鞋儿上寿,请个样儿。〔末〕生受了。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屦”罢了。〔旦〕还不见春香来。〔末〕耍唤他么?〔末叫三度介〕〔贴上〕害淋的。〔旦作恼介〕劣丫头那里来?〔贴笑介〕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末〕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贴〕荆条做什么?

    【前腔】女郎行、那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起介〕〔末〕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贴〕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末〕悬梁、刺股呢?〔贴〕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有甚光华!〔内叫卖花介〕〔贴〕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末做打介〕〔贴闪介〕你待打、打这哇哇,桃李门墙,崄把负荆人諕煞。〔贴抢荆条投地介〕〔旦〕死丫头,唐突了师父,快跪下。〔贴跪介〕〔旦〕师父看他初犯,容学生责认一遭儿。

    【前腔】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贴〕则瞧罢。〔旦〕还嘴,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贴〕瞎了中甚用?〔旦〕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贴〕争差些罢。〔旦挦贴发介〕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敢也怕些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贴〕再不敢了。〔旦〕可知道?〔末〕也罢,松这一遭儿。起来。〔贴起介〕

    【尾声】〔末〕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合〕怎幸负的这一弄明窗新绛纱。〔末下〕〔贴作背后指末骂介〕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旦作扯介〕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贴做不说〕〔旦做笑问介〕〔贴指介〕兀那不是!〔旦〕可有什么景致?〔贴〕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旦〕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

    〔旦〕也曾飞絮谢家庭,李山甫

    〔贴〕欲化西园蝶未成。张泌

    〔旦〕无限春愁莫相问,赵嘏

    〔合〕绿阴终借暂时行。张祜

    第八出 劝农

    【夜游朝】〔外引净扮皂隶,贴扮门子同上〕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古调笑〕“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俺南安府在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丑扮县吏上〕“承行无令史,带办有农民。”禀爷爷,劝农花酒,俱已齐备。〔外〕分付起行。近乡之处,不许多人啰唣。〔众应,喝道起行介〕〔外〕正是:“为乘阳气行春令,不是闲游玩物华。”〔下〕

    【前腔】〔生、末扮父老上〕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俺等乃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义仓社学。无不举行。极是地方有福。现今亲自各乡劝农,不免官亭伺候。那祗候们扛抬花酒到来也。

    【普贤歌】〔丑、老旦扮公人,扛酒提花上〕俺天生的快手贼无过。衙舍里消消没的睃,扛酒去前坡。〔做跌介〕几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赖不的我。〔生、末〕列位祗候哥到来。〔老旦、丑〕便是这酒埕子漏了,则怕酒少,烦老官儿遮盖些。〔生、末〕不妨。旦抬过一边,村务里嗑酒去。〔老旦、丑下〕〔生、末〕地方端正坐椅,太爷到来。〔虚下〕

    【排歌】〔外引众上〕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生、末接介〕〔合〕提壶叫,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皂禀介〕禀爷,到官亭。〔生、末见介〕〔外〕众父老,此为何乡何都?〔生、末〕南安县第一都清乐乡。〔外〕待我一观。〔望介〕〔外〕美哉此乡,真个清而可乐也。〔长相思〕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外〕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八声甘州】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若苴。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生、末〕以前昼有公差,夜有盗警。老爷到后啊,

    【前腔】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内歌《泥滑喇》介〕〔外〕前村田歌可听。

    【孝白歌】〔净扮田夫上〕泥滑喇,脚支沙,短耙长犁滑律的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鲊”。〔外〕歌的好。“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鲊”,是说那粪臭。父老啊,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有诗为证:“焚香列鼎奉君王,馔玉炊金饱即妨。直到饥时闻饭过,龙涎不及粪渣香。”与他插花赏酒。〔净插花赏酒,笑介〕好老爷,好酒。〔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把农夫们俊煞。〔下〕〔门子禀介〕一个小厮唱的来也。

    【前腔】〔丑扮牧童拿笛上〕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笛指门子介〕他一样小腰扌叚,一般双髻{髟查},能骑大马。〔外〕歌的好。怎生指着门子唱“一样小腰扌叚,一般双髻{髟查},能骑大马?”父老,他怎知骑牛的到稳。有诗为证:“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赏他酒,插花去。〔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村童们俊煞。〔下〕〔门子禀介〕一对妇人歌的来也。

    【前腔】〔旦、老旦采桑上〕那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提金下马?〔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鲁国秋胡,不是秦家使君,是本府太爷劝农。见此勤劬采桑,可敬也。有诗为证:“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领酒,插花去。〔二旦背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桑人俊煞。〔下〕〔门子禀介〕又一对妇人唱的来也。

    【前腔】〔老旦、丑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呀,什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邮亭学士,不是阳羡书生,是本府太爷劝农。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有诗为证:“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闲煞女郎贪斗草,风光不似斗茶清。”领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下〕〔生、末跪介〕禀老爷,众父老茶饭伺候。〔外〕不消。余花余酒,父老们领去,给散小乡村,也见官府劝农之意。叫祗候们起马。〔生、末做攀留不许介〕〔起叫介〕村中男妇领了花赏了酒的,都来送太爷。

    【清江引】〔前各众插花上〕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务里有光华,花酒藏风雅。男女们请了,你德政碑随路打。〔下〕

    闾阎缭绕接山巅,杜甫

    春草青青万顷田。张继

    日暮不辞停五马,羊士谔

    桃花红近竹林边。薛能

    第九出 肃苑

    【一江风】〔贴上〕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着个助情花,处处相随步步觑。”俺春香日夜跟随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春香因而进言:“小姐读书困闷,怎生消遣则个?”小姐一会沉吟,逡巡而起。便问道:“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俺便应道:“小姐,也没个甚法儿,后花园走走罢。”小姐说:“死丫头,老爷闻知怎好?”春香应说:“老爷下乡,有几日了。”小姐低回不语者久之,方才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预唤花郎,扫清花径。我一时应了,则怕老夫人知道。却也由他。且自叫那小花郎分付去。呀,回廊那厢,陈师父来了。正是:“年光到处皆堪赏,说与痴翁总不知。”

    【前腔】〔末上〕老书堂,暂借扶风帐。日暖钩帘荡。呀,那回廊,小立双鬟,似语无言,近看如何相?是春香,问你恩官在那厢?夫人在那厢?女生书怎不把书来上?〔贴〕原来是陈师父。俺小姐这几日没工夫上书。〔末〕为甚?〔贴〕听啊,

    【前腔】甚年光!忒煞通明相,所事关情况。〔末〕有什么情况?〔贴〕老师父还不知,老爷怪你哩。〔末〕何事?〔贴〕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小姐啊,为诗章,讲动情肠。〔末〕则讲了个“关关雎鸠”。〔贴〕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书要埋头,那景致则抬头望。如今分付,明后日游后花园。〔末〕为甚去游?〔贴〕他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末〕一发不该了。

    【前腔】论娘行,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贴〕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说的好,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小姐既不上书,我且告归几日。春香啊,你寻常到讲堂,时常向琐窗,怕燕泥香点涴在琴书上。我去了。“绣户女郎闲斗草,下帷老子不窥园。”〔下〕〔贴吊场〕且喜陈师父去了。叫花郎在么?〔叫介〕花郎!

    【普贤歌】〔丑扮小花郎醉上〕一生花里小随衙,偷去街头学卖花。令史们将我揸,祗候们将我搭,狠烧刀、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见介〕春姐在此。〔贴〕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丑〕有菜夫。〔贴〕水也不枧。〔丑〕有水夫。〔贴〕花也不送。〔丑〕每早送花,夫人一分,小姐一分。〔贴〕还有一分哩?〔丑〕这该打。〔贴〕你叫什么名字?〔丑〕花郎。〔贴〕你把花郎的意思,搊个曲儿俺听。搊的好,饶打。〔丑〕使得。

    【梨花儿】小花郎看尽了花成浪,则春姐花沁的水洸浪。和你这日高头偷良々,嗏,好花枝干鳖了作么朗!〔贴〕待俺还你也哥。

    【前腔】小花郎做尽花儿浪,小郎当夹细的大当郎?〔丑〕哎哟,〔贴〕俺待到老爷回时说一浪,〔采丑发介〕嗏,敢几个小榔头把你分的朗。〔丑倒介〕罢了,姐姐为甚事光降小园?〔贴〕小姐大后日来瞧花园,好些扫除花径。〔丑〕知道了。

    东郊风物正薰馨,崔日用

    应喜家山接女星。陈陶

    莫遣儿童触红粉,韦应物

    便教莺语太丁宁。杜甫

    第十出 惊梦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コ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啊。〔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想〕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鲍老催】〔末〕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颠。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生〕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旦〕秀才,你可去啊?〔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顾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痴睡介〕〔老旦上〕“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儿怎的来?〔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老旦〕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孩儿适在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旦〕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旦〕孩儿,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老旦叹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叹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忄?则待去眠。〔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

    回首东风一断肠。韦庄

    第十一出 慈戒

    〔老旦上〕“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怜小儿女,长自绣窗前。”几日不到女孩儿房中,午晌去瞧他,只见情思无聊,独眠香阁。问知他在后花园回,身子困倦。他年幼不知: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这都是春香贱材逗引他。春香那里?〔贴上〕“闺中图一睡,堂上有千呼。”奶奶,怎夜分时节,还未安寝?〔老旦〕小姐在那里?〔贴〕陪过夫人到香阁中,自言自语,淹淹春睡去了。敢在做梦也。〔老旦〕你这贱材,引逗小姐后花园去。倘有疏虞,怎生是了!〔贴〕以后再不敢了。〔老旦〕听俺分付:

    【征胡兵】女孩儿只合香闺坐,拈花翦朵。问绣窗针指如何?逗工夫一线多。更昼长闲不过,琴书外自有好腾那。去花园怎么?〔贴〕花园好景。〔老旦〕丫头,不说你不知:

    【前腔】后花园窣静无边阔,亭台半倒落。便我中年人要去时节,尚兀自里打个磨陀。女儿家甚做作?星辰高犹自可。〔贴〕不高怎的?〔老旦唱〕厮撞着,有甚不着科,教娘怎么?小姐不曾晚餐,早饭要早。你说与他。

    〔老〕风雨林中有鬼神,苏广文

    〔贴〕寂蓼未是采花人。郑谷

    〔老〕素娥毕竟难防备,段成武

    〔贴〕似有微词动绛唇。唐彦谦

    第十二出 寻梦

    【夜游宫】〔贴上〕腻脸朝云罢盥,倒犀簪斜插双鬟。侍香闺起早,睡意阑珊:衣桁前,妆阁畔,画屏间。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请过猫儿师父,不许老鼠放光。侥幸《毛诗》感动,小姐吉日时良。拖带春香遣闷,后花园里游芳。谁知小姐瞌睡,恰遇着夫人问当。絮了小姐一会,要与春香一场。春香无言知罪,以后劝止娘行。夫人还是不放,少不得发咒禁当。〔内介〕春香姐,发个甚咒来?〔贴〕敢再跟娘胡撞,教春香即世里不见儿郎。虽然一时抵对,乌鸦管的凤凰?一夜小姐焦躁,起来促水朝妆。由他自言自语,日高花影纱窗。〔内介〕快请小姐早膳。〔贴〕“报道官厨饭熟,且去传递茶汤。”〔下〕

    【月儿高】〔旦上〕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恍。真个可怜人也。〔闷介〕〔贴捧茶食上〕“香饭盛来鹦鹉粒,清茶擎出鹧鸪斑。”小姐早膳哩。〔旦〕咱有甚心情也!

    【前腔】梳洗了才匀面,照台儿未收展。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贴〕夫人分付,早饭要早。〔旦〕你猛说夫人,则待把饥人劝。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贴〕一日三餐。〔旦〕咳,甚瓯儿气力与擎拳!生生的了前件。你自拿去吃便了。〔贴〕“受用余杯冷炙,胜如剩粉残膏。”〔下〕〔旦〕春香已去。天呵,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悲介〕哎也,似咱这般,正是:“梦无彩凰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行介〕一迳行来,喜的园门洞开,守花的都不在。则这残红满地呵!

    【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コ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这一湾流水呵!

    【前腔】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贴上〕吃饭去,不见了小姐,则得一迳寻来。呀,小姐,你在这里!

    【不是路】何意婵娟,小立在垂垂花树边。才朝膳,个人无伴怎游园?〔旦〕画廊前,深深蓦见衔泥燕,随步名园是偶然。〔贴〕娘回转,幽闺窣地教人见,“那些儿闲串?那些儿闲串?”

    【前腔】〔旦作恼介〕唗,偶尔来前,道的咱偷闲学少年。〔贴〕咳,不偷闲,偷淡。〔旦〕欺奴善,把护春台都猜做谎桃源。〔贴〕敢胡言,这是夫人命,道春多刺绣宜添线,润逼炉香好腻笺。〔旦〕还说甚来?〔贴〕这荒园堑,怕花妖木客寻常见。去小庭深院,去小庭深院!〔旦〕知道了。你好生答应夫人去,俺随后便来。〔贴〕“闲花傍砌如依主,娇鸟嫌笼会骂人。”〔下〕〔旦〕丫头去了,正好寻梦。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呀,昨日那书生将柳枝要我题咏,强我欢会之时。好不话长!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尹令】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阑,转过秋千,掯着裙花展。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梦到正好时节,甚花片儿吊下来也!

    【豆叶黄】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玉交枝】〔泪介〕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奚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要再见那书生呵,

    【月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再消停一番。〔望介〕呀,无人之处,忽然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

    【二犯幺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倦坐介〕〔贴上〕“佳人拾翠春亭远,侍女添香院清。”咳,小姐走乏了,梅树下盹。

    【川拨棹】你游花院,怎靠着梅树偃?〔旦〕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泣介〕〔合〕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贴〕小姐甚意儿?

    【前腔】〔旦〕春归人面,整相看无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与题笺。〔贴〕这一句猜头儿是怎言?〔合前〕〔贴〕去罢。〔旦作行又住介〕

    【前腔】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合前〕〔贴〕到了,和小姐瞧奶奶去。〔旦〕罢了。

    【意不尽】软咍咍刚扶到画阑偏,报堂上夫人稳便。咱杜丽娘呵,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旦〕武陵何处访仙郎?释皎然

    〔贴〕只怪游人思易忘。韦庄

    〔旦〕从此时时春梦里,白居易

    〔贴〕一生遗恨系心肠。张祜

    第十三出 诀谒

    【杏花天】〔生上〕虽然是饱学名儒,腹中饥,峥嵘胀气。梦魂中紫阁丹墀,猛抬头、破屋半间而已。“蛟龙失水砚池枯,狡兔腾天笔势孤。百事不成真画虎,一枝难稳又惊乌。”我柳梦梅在广州学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秀才,捱了些数伏数九的日子。于今藏身荒圃,寄口髯奴。思之,思之,惶愧,惶愧。想起韩友之谈,不如外县傍州,寻觅活计。正是:“家徒四壁求杨意,树少千头愧木奴。”老园公那里?

    【字字双】〔净扮郭驼上〕前山低坬后山堆,驼背;牵弓射弩做人儿,把势;一连十个偌来回,漏地;有时跌做绣球儿,滚气。自家种园的郭驼子是也。祖公公郭橐驼,从唐朝柳员外来柳州。我因兵乱,跟随他二十八代玄孙柳梦梅秀才的父亲,流转到广,又是若干年矣。卖果子回来,看秀才去。〔见介〕秀才,读书辛苦。〔生〕园公,正待商量一事。我读书过了廿岁,并无发迹之期。思想起来,前路多长,岂能郁郁居此。搬柴运水,多有劳累。园中果树,都判与伊。听我道来:

    【桂花锁南枝】俺有身如寄,无人似你。俺吃尽了黄淡酸甜,费你老人家浇培接植。你道俺像甚的来?镇日里似醉汉扶头。甚日的和老驼伸背?自株守,教怨谁?让荒园,你存济。

    【前腔】〔净〕俺橐驼风味,种园家世。〔揖介〕不能够展脚伸腰,也和你鞠躬尽力。秀才,你贴了俺果园那里去?〔坐〕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净〕怎生叫做一棍?〔生〕混名打秋风哩!〔净〕咳,你费工夫去撞府穿州,不如依本分登科及第。〔生〕你说打秋风不好?“茂陵刘郎秋风客”,到大来做了皇帝。〔净〕秀才,不要攀今吊古的。你待秋风谁?你道滕王阁,风顺随,则怕鲁颜碑,响雷碎。〔生〕俺干谒之兴甚浓,休的阴挡。〔净〕也整理些衣服去。

    【尾声】把破衫衿彻骨搥挑洗。〔生〕学干谒黉门一布衣。〔净〕秀才,则要你衣锦还乡俺还见的你。

    〔生〕此身飘泊苦西东,杜甫

    〔净〕笑指生涯树树红。陆龟蒙

    〔生〕欲尽出游那可得?武元衡

    〔净〕秋风还不及春风。王建

    第十四出 写真

    【破齐阵】〔旦上〕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雲漏月,一点幽情动早。〔贴上〕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春归红袖招。〔醉桃源〕“〔旦〕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贴〕断肠春色在眉弯,傅谁临远山?〔旦〕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合〕蜀妆晴雨画来难,高唐云影间。”〔贴〕小姐,你自花园游后,寝食悠悠,敢为春伤,顿成消瘦?春香愚不谏贤,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旦〕你怎知就里?这是:“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刷子序犯】〔旦低唱〕春归恁寒悄,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铲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

    【朱奴儿犯】〔贴〕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着,冷泪儿几曾干燥?这两度春游忒分晓,是禁不的燕抄莺闹。你自窨约,敢夫人见焦。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旦作惊介〕咳,听春香言话,俺丽娘瘦到九分九了。俺且镜前一照,委是如何?〔照介〕〔悲介〕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祭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素绢、丹青,看我描画。〔贴下取绢、笔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绢幅、丹青,俱已齐备。〔旦泣介〕杜丽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杜丽娘自手生描也呵!

    【普天乐】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

    【雁过声】〔照镜叹介〕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倾怀序】〔贴〕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以被春愁着。〔旦〕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一种人才,小小行乐,撚青梅闲厮调。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春香,登起来,可厮像也?

    【玉芙蓉】〔贴〕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影儿相照。〔旦喜介〕画的来可爱人也。咳,情知画到中间好,再有似生成别样娇。〔贴〕只少个姐夫在身傍。若是姻缘早,把风流婿招,少什么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旦〕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贴惊介〕小姐,怎的有这等方便呵?〔旦〕梦哩!

    【山桃犯】有一个曾同笑,待想象生描着,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这春容呵,似孤秋片月离云峤,其蟾宫贵客傍的云霄?春香,记起来了。那梦里书生,曾折柳一枝赠我。此莫非他日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贴〕却好。〔旦题吟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放笔叹介〕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

    【尾犯序】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仙佩飘飖。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虚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泪介〕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春香,悄悄唤那花郎分付他。〔贴叫介〕〔丑扮花郎上〕“秦宫一生花里活,崔徽不似卷中人。”小姐有何分付?〔旦〕这一幅行乐图,向行家裱去。叫人家叫拾好些。

    【鲍老催】这本色人儿妙,助美的谁家裱?要练花绡帘儿莹、边阑小,教他有人问着休胡嘌。日炙风吹悬衬的好,怕好物不坚牢。把咱巧丹青休涴了。〔丑〕小姐,裱完了,安奉在那里?

    【尾声】〔旦〕尽香闺赏玩无人到,〔贴〕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合〕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

    〔贴〕眼前珠翠与心违,崔道融

    〔旦〕却向花前痛哭归。韦庄

    〔贴〕好写妖娆与教看,罗虬

    〔旦〕令人评泊画杨妃。韩偓

    第十五出 虏谍

    【一枝花】〔净扮番王引众上〕天心起灭了辽,世界平分了赵。静鞭儿替了胡笳哨。擂鼓鸣钟,看文武班齐到。骨碌碌南人笑,则个鼻凹儿蹻,脸皮儿,毛梢儿。“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俺北地怎禁沙日月,南人偏占锦乾坤。”自家大金皇帝完颜亮是也。身为夷虏,性爱风骚。俺祖公阿骨都,抢了南朝天下,赵康王走去杭州,今又三十余年矣。听得他妆点杭州,胜似汴梁风景。一座西湖,朝欢暮乐。有个曲儿,说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待起兵百万,吞取何难?兵法虚虚实实,俺待用个南人,为我乡导。喜他淮扬贼汉李全,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心顺溜于俺,俺先封他为溜金王之职。限他三年内招兵买马,骚扰淮扬地方。相机而行,以开征进之路。哎哟,俺巴不到西湖上散闷儿也!

    【北二犯江儿水】平分天道,虽则是平分天道,高头偏俺照。俺司天台标着那南朝,标着他那答儿好〔众〕那答里好?〔净笑介〕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众〕西湖有俺这南海子、北海子大么?〔净〗周围三百里。波上花摇,云外香飘。无明夜、锦笙歌围醉绕。〔众〕万岁爷,借他来耍耍。〔净〕已潜遣画工,偷将他全景来了。那湖上有吴山第一峰,画俺立马其上。俺好不狠也!吴山最高,俺立马在吴山最高。江南低小,也看见了江南低小。〔舞介〕俺怕不占场儿砌一个《锦西湖上马娇》。〔众〕奏万岁爷,怕急不能勾到西湖,何方驻驾?

    【北尾】〔净〕呀,急切要画图中匹马把西湖哨,且迤递的看花向洛阳道。我呵,少不的把赵康王剩水残山都占了。

    线大长江扇大天,谭峭

    旌旗遥拂雁行偏。司空图

    可胜饮尽江南酒?张祜

    交割山川直到燕。王建

    第十六出 诘病

    【三登乐】〔老旦上〕今生怎生?偏则是红颜薄命,眼见的孤苦仃俜。〔泣介〕掌上珍,心头肉,泪珠儿暗倾。天呵,偏人家七子团圆,一个女孩儿厮病。〔清平乐〕“如花娇怯,合得天饶借。风雨于花生分劣,作意十分凌藉。止堪深阁重帘,谁教月榭风檐。我发短回肠寸断,眼昏眵泪双淹。”老身年将半百,单生一女丽娘。因何一病,起倒半年?看他举止容谈,不似风寒暑湿。中间缘故,春香必知,则问他便了。春香贱才那里?〔贴上〕有哩。我“眼里不逢乖小使,掌中擎着个病多娇。得知堂上夫人召,剩酒残脂要咱消”。春香叩头。〔老旦〕小姐闲常好好的,才着你贱才伏侍他,不上半年,偏是病害。可恼,可恼!且问近日茶饭多少?

    【驻马听】〔贴〕他茶饭何曾,所事儿休提、叫懒应。看他娇啼隐忍,笑谵迷厮,睡眼懵憕。〔老旦〕早早禀请太医了。〔贴〕则除是八法针针断软绵情。怕九还丹丹不的腌臜证。〔老旦〕是什么病?〔贴〕春香不知,道他一枕秋清,却怎生还害的是春前病。〔老旦哭介〕怎生了。

    【前腔】他一搦身形,瘦的庞儿没了四星。都是小奴才逗他。大古是烟花惹事,莺燕成招,云月知情。贱才还不跪!取家法来。〔贴跪介〕春香实不知道。〔老旦〕因何瘦坏了玉娉婷,你怎生触损了他娇情性?〔贴〕小姐好好的拈花弄柳,不知因甚病了。〔老旦恼,打贴介〕打你这牢承,嘴骨棱的胡遮映。〔贴〕夫人休闪了手。容春香诉来。便是那一日游花园回来,夫人撞到时节,说个秀才手里折的柳枝儿,要小姐题诗。小姐说这秀才素昧平生,也不和他题了。〔老旦〕不题罢了。后来?〔贴〕后来那、那、那秀才就一拍手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牡丹亭上去了。〔老旦〕去怎的?〔贴〕春香怎得知?小姐做梦哩。〔老旦惊介〕是梦么?〔贴〕是梦。〔老旦〕这等着鬼了。快请老爷商议。〔贴请介〕老爷有请。〔外上〕“肘后印嫌金带重,掌中珠怕玉盘轻。”夫人,女儿病体因何?〔老旦泣介〕老爷听讲:

    【前腔】说起心疼,这病知他是怎生!看他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原来女儿到后花园游了。梦见一人手执柳枝,闪了他去。〔作叹介〕怕腰身触污了柳精灵,虚嚣侧犯了花神圣。老爷呵,急与禳星,怕流星赶月相刑迸。〔外〕却还来。我请陈斋长教书,要他拘束身心。你为母亲的,倒纵他闲游。〔笑介〕则是些日炙风吹,伤寒流转。便要禳解,不用师巫,则叫紫阳宫石道婆诵些经卷可矣。古语云:“信巫不信医,一不治也。”我已请过陈斋长看他脉息去了。〔老旦〕看甚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外〕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

    【前腔】忒恁憨生,一个哇儿甚七情?则不过往来潮热,大小伤寒,急慢风惊。则是你为母的呵,真珠不放在掌中擎,因此娇花不奈这心头病。〔泣介〕〔合〕两口丁零,告天天,半边儿是咱全家命。〔丑扮院公上〕“人来大庾岭,船去郁孤台。”禀老爷,有使客到。

    【尾声】〔外〕俺为官公事有期程。夫人,好看惜女儿身命,少不的人向秋风病骨轻。〔外、丑下〕〔老旦、贴吊场介〕〔老旦〕“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看老相公则为往来使客,把女儿病都不瞧。好伤怀也。〔泣介〕想起来一边叫石道婆禳解,一边教陈教授下药。知他效验如何?正是:“世间只有娘怜女,天下能无卜无医!”〔下〕

    柳起东风惹病身,李绅

    举家相对却沾巾。刘长卿

    遍依仙法多求药,张籍

    会见蓬山不死人。项斯

    第十七出 道觋xí[男巫]

    【风入松】〔净扮老道姑上〕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有阴阳。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有四旬之上。当人生,梦一场。〔集唐〕“紫府空歌碧落寒李群玉,竹石如山不敢安杜甫。长恨人心不如石刘禹锡,每逢佳处便开看韩愈。”贫道紫阳宫石道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则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呵,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并的“劳谦谨敕”?看修行似“福缘善庆”,论因果是“祸因恶积”。有什么“荣业所基”?几辈儿“林皋幸即”。生下俺“形端表正”,那些“性静情逸”。大便孔似“园莽抽条”,小净处也“渠荷滴沥”。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钜野洞庭”;偏和你灭了缝,“昆池碣石”。虽则石路上可以“路侠槐卿”,石田中怎生“我艺黍稷”?难道嫁人家“空谷传声”?则好守娘家“孝当竭力”。可奈不由人“诸姑伯叔”,聒噪俺“入奉母仪”。母亲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象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覆”。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则见不多时,那人家下定了。说道选择了一年上“日月盈昃”,配定了八字儿“辰宿列张”。他过的礼,“金生丽水”,俺上了轿,“玉出昆冈”。遮脸的“纨扇圆洁”,引路的“银烛辉煌”。那新郎好不打扮的头直上“高冠陪辇”。咱新人一般排比了腰儿下“束带矜庄”。请了些“亲戚故旧”,半路上“接杯举觞”。请新人“升阶纳陛”,叫女伴们“侍巾帷房”。合卺的“弦歌酒燕”,撒帐的“诗赞羔羊”。把俺做新人嘴脸儿一寸寸“鉴貌辨色”,将俺那宝妆奁一件件都“寓目囊箱”。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象“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见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馀成岁”。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新,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右通广内”,踣着眼在“篮笋象床”。那时节俺口不说,心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俳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如此者几度了,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劳刀“俊乂密勿”,累的他凿不窍皮混沌的“天地玄黄”。和他整夜价则是“寸阴是竟”。待讲起,丑煞那“属耳垣墙”。几番待悬梁,待投河,“免其指斥”。若还用刀钻,用线药,“岂敢毁伤”?便扌弃做赸了交“索居闲处”,甚法儿取他意“悦豫且康”?有了,有了。他没奈何央及煞后庭花“背邙而洛”,俺也则得且随顺乾荷叶,和他“秋收冬藏”。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慕贞洁”,转腰儿到做了“男效才良”。虽则暂时间“释纷利俗”,毕竟情意儿“四大五常”。要留俺怕误了他“嫡后嗣续”,要嫁了俺怕人笑“饥厌糟糠”。这时节俺也索劝他了:官人,官人,少不得请一房“妾御绩纺”,省你气那“鸟官人皇”。俺情愿“推位让国”,则要你“得能莫忘”。后来当真讨一个了。没多时做小的“宠增抗极”,反捻去俺为正的“率宾归王”。不怨他,只“省躬讥诫”。出了家罢,俺则“垂拱平章”。若论这道院里,昔年也不甚“宫殿盘郁”;到老身,才开辟了“宇宙洪荒”。画真武“剑号巨阙”,步北斗“珠称夜光”。奉香供“果珍李柰”,把斋素也是“菜重芥姜”。世间味识得破“海咸河淡”,人中网逃得出“鳞潜羽翔”。俺这出了家啊,把那几年前做新郎的臭粘涎“骸垢想浴”,将俺即世里做老婆的干柴火“执热愿凉”。则可惜做观主“游鹍独运”,也要知观的“顾答审详。”赴会的都要“具膳餐饭”,行脚的也要“老少异粮”。怎生观中再没个人儿?也都是则是“沈默寂寥”,全不会“笺牒简要”。俺老将来“年矢每催”,镜儿里“晦魄环照”。便配不上仕女图“驰誉丹青”,也要接得着仙真传“坚持雅操”。懒云游“东西二京”,端一味“坐朝问道”。女冠子有几个“同气连枝”,骚道士不与他“工颦妍笑”。怕了他暗地虎“布射辽丸”,则守着寒水鱼“钧巧任钓”。使唤的只一个“犹子比儿”,叫做癞头龟“愚蒙等诮”。〔内〕姑娘骂俺哩。俺是个妙人儿。〔净〕好不羞。“殆辱近耻”,到夸奖你“并皆佳妙”。〔内〕杜太爷皂隶拿姑娘哩。〔净〕为甚么?〔内〕说你是个贼道。〔净〕咳,便道那府牌来“杜藁钟隶”,把俺做女妖看“诛斩贼盗”。俺可也“散虑逍遥”,不用你这般“虚辉朗耀”。〔丑扮府差上〕“承差府堂上,提名仙观中。”〔见介〕〔净〕府牌哥为何而来?

    【大迓鼓】〔丑〕府主坐黄堂,夫人传示,衙内敲梆。知他小姐年多长,染一疾,半年光。〔净〕俺不是女科。〔丑〕请你修斋,一会祈禳。

    【前腔】〔净〕俺仙家有禁方。小小灵符,带在身傍。教他刻下人无恙。〔丑〕有这等灵符!快行动些。〔行介〕〔净〕叫童儿。〔内应介〕〔净〕好看守,卧云房。殿上无人,仔细灯香。〔内〕知道了。

    〔净〕紫微宫女夜焚香,王建

    〔丑〕古观云根路已荒。释皎然

    〔净〕犹有真妃长命缕,司空图

    〔丑〕九天无事莫推忙。曹唐

    第十八出 诊祟

    【一江风】〔贴扶病旦上〕〔旦〕病迷厮。为甚轻憔悴?打不破愁魂谜。梦初回,燕尾翻风,乱飒起湘帘翠。春去偌多时,春去偌多时,花容只顾衰。井梧声刮的我心儿碎。〔行香子〕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贴〕你星星措与,种种生成,有许多娇,许多韵,许多情。〔旦〕咳,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梦淹渐暗老残春。〔贴〕正好簟炉香午,枕扇风清。知为谁颦,为谁瘦,为谁疼?”〔旦〕春香,我自春游一梦,卧病如今。不痒不疼,如痴如醉。知他怎生?〔贴〕小姐,梦儿里事,想他则甚!〔旦〕你教我怎生不想啊!

    【金落索】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销肌,怕人知。嗽腔腔嫩喘微。哎哟,我这惯淹煎的样子谁怜惜?自噤窄的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贴〕老夫人替小姐冲喜。〔旦〕信他冲的个甚喜?到的年时,敢犯杀花园内?

    【前腔】〔贴〕看他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把心儿捧凑眉,病西施。小姐,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的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全无谓,把单相思害得忒明昧。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朝,魆魆地常如醉。〔末上〕“日下晒书嫌鸟迹,月中捣药要蟾酥。”我陈最良承公相命,来诊视小姐脉息。到此后堂,不免打叫一声。春香贤弟有么?〔贴见介〕是陈师父。小姐睡哩。〔末〕免惊动他。我自进去。〔见介〕小姐。〔旦作惊介〕谁?〔贴〕陈师父哩。〔旦扶起介〕〔旦〕师父,我学生患病。久失敬了。〔末〕学生,学生,古书有云:“学精于勤,荒于嬉。”你因为后花园汤风冒日,感下这疾,荒废书工我。不师的在外,寝食不安。幸喜老公相请来看病。也不料你清减至此。似这般样,几时能够起来读书?早则端阳节哩。〔贴〕师父,端节有你的。〔末〕我说端阳,难道要你粽子?小姐,望闻问切,我且问你病症因何?〔贴〕师父问什么!只因你讲《毛诗》,这病便是“君子好求”上来的。〔末〕是那一位君子?〔贴〕知他是那一位君子。〔末〕这般说,《毛诗》病用《毛诗》去医。那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在里。〔贴〕师父,可记的《毛诗》上方儿?〔末〕便依他处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毛诗》:“既见君子,云胡不瘳?”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旦羞介〕哎也!〔贴〕还有甚药?〔末〕酸梅十个。《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又说:“其实三兮。”三个打七个,是十个。此方单医男女过时思酸之病。〔旦欢介〕〔贴〕还有呢?〔末〕天南星三个。〔贴〕可少?〔末〕再添些。《诗》云:“三星在天。”专医男女及时之病。〔贴〕还有呢?〔末〕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净一个大马桶,待我用栀子仁、当归,泻下他火来。这也是依方:“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贴〕师父,这马不同那“其马”。〔末〕一样髀秋窟洞下。〔旦〕好个伤风切药陈先生。〔贴〕做的按月通经陈妈妈。〔旦〕师父不可执方,还是诊脉为隐。〔末看脉,错按旦手背介〕〔贴〕师父,讨个转手。〔末〕女人反此背看之,正是王叔和《脉诀》。也罢,顺手看是。〔诊脉介〕呀,小姐脉息,到这个分际了。

    【金索挂梧桐】他人才忒整齐,脉息恁微细。小小香闺,为甚伤憔悴?〔起介〕春香啊,似他这伤春怯夏肌,好扶持。病烦人容易伤秋意。小姐,我去咀药来。〔旦叹介〕师父,少不得情栽了窍髓针难入,病躲在烟花你药怎知?〔泣介〕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合〕病中身怕的是惊疑。且将息,休烦絮。〔旦〕师父且自在。送不得你了。可曾把俺八字推算么?〔末〕算来要过中秋好。“当生止有八个字,起死曾无三世医。”〔下〕〔贴〕一个道姑走来了。〔净上〕“不闻弄玉吹箫去,又见嫦娥窃药来。”自家紫阳宫石道姑便是。承杜老夫人呼唤,替小姐禳解。〔见贴介〕〔贴〕姑姑为何而来?〔净〕吾乃紫阳宫石道姑。承夫人命,替小姐禳解。不知害的甚病?〔贴〕魀病。〔净〕为谁来?〔贴〕后花园耍来。〔净举三指,贴摇头介〕〔净举五指,贴又摇头介〕〔净〕咳,你说是三是五,与他做主。〔贴〕你自问他去。〔净见旦介〕小姐,小姐,道姑稽首那。〔旦作惊介〕那里道姑?〔净〕紫阳宫石道姑。夫人有召,替小姐保禳。闻说小姐在后花园着魅,我不信。

    【前腔】你惺惺的怎着迷?设设的浑如魅。〔旦作魇语介〕我的人那。〔净、贴背介〕你听他念念呢呢,作的风风势。是了,身边带有个小符儿。〔取旦钗挂小符,作咒介〕“赫赫扬扬,日出东方。此符屏却恶梦,辟除不祥。急急如律令敕。”〔插钗介〕这钗头小篆符,眠坐莫教离。把闲神野梦都回避。〔旦醒介〕咳,这符敢不中?我那人啊,须不是依花附木廉纤鬼。咱做的弄影团风抹媚痴。〔净〕再痴时,请个五雷打他。〔旦〕些儿意,正待携云握雨,你却用掌心雷。〔合前〕〔净〕还分明说与,起个三丈高咒幡儿。〔旦〕待说个什么子好?

    【尾声】依稀则记的个柳和梅。姑姑,你也不索打符椿挂竹枝,则待我冷思量,一星星咒向梦儿里。〔贴扶旦下〕

    〔贴〕绿惨双蛾不自持,步非烟

    〔净〕道家妆束厌禳时。薛能

    〔旦〕如今不在花红处,僧怀济

    〔合〕为报东风且莫吹。李涉

    第十九出 牝贼

    【北点绛唇】〔净扮李全引众上〕世扰膻风,家传杂种。刀兵动,这贼英雄,比不的穿墙洞。野马千蹄合一群,眼看江海尽风尘。汉儿学得胡儿语,又替胡儿骂汉人。”自家李全是也。本贯楚州人氏。身有万夫不当之勇。南朝不用,去而为盗。以五百人出没江淮之间,正无归着。所幸大金皇帝,遥封俺为溜金王。央我骚扰淮扬,看机进取。奈我多勇少谋。所喜妻子杨氏娘娘,能使一条梨花枪,万人无敌。夫妻上阵,大有威风。则是娘娘有些吃酸,但是掳的妇人,都要送他帐下。便是军士们,都只畏惧他。正是:“山妻独霸蛇吞象,海贼封王鱼变龙。”

    【番卜算】〔丑扮杨婆持枪上〕百战惹雌雄,血映燕支重。〔舞介〕一枝枪洒落花风,点点梨花弄。〔见举手介〕大王千岁。奴家介胄在身,不拜了。〔净〕娘娘,你可知大金皇帝,封俺做溜金王?〔丑〕怎么叫做溜金王?〔净〕溜者顺也。〔丑〕封你何事?〔净〕央俺骚扰淮扬三年。待俺兵粮齐集,一举渡江,灭了赵宋。那时还封俺为帝哩!〔丑〕有这等事!恭喜了。借此号令,买马招军。

    【六幺令】和雷喧哄,紧辕门画鼓冬冬。哨尖儿飞过海云东。〔合〕好男女,坐当中,淮扬草木都惊动。

    【前腔】聚粮收众。选高蹄战马青骢。闪盔缨斜簇玉钗红。〔合前〕

    〔净〕群雄竞起向前朝,杜甫

    〔丑〕折戟沉沙铁未销。杜牧

    平原好牧无人放,曹唐

    白草连天野火烧。王维

    第二十出 闹殇

    【金珑璁】〔贴上〕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春香侍奉小姐,伤春病到深秋。今夕中秋佳节,风雨萧条。小组病转沉吟,待我扶他消遣。正是:“从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下〕

    【鹊侨仙】〔贴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老爷,奶奶,都为我愁烦,不曾玩赏了?〔贴〕这都不在话下了。〔旦〕听见陈师父替我推命,要过中秋。看看病势转沉,今宵欠好。你为我开轩一望,月色如何?〔贴开窗,旦望介〕

    【集贤宾】〔旦〕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旦闷介〕

    【前腔】〔贴〕甚春归无端厮和哄,雾和烟两不玲珑。算来人命关天重,会消详、直恁匆匆!为着谁侬,俏样子等闲抛送?待我谎也。姐姐,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你一床幽梦。〔旦望叹介〕“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前腔】你便好中秋月儿谁受用?剪西风泪雨梧桐。楞生瘦骨加沉重。趱程期是那天外哀鸿。草际寒蛩,撒剌剌纸条窗缝。〔旦惊作昏介〕冷松松,软兀剌四梢难动。〔贴惊介〕小姐冷厥了。夫人有请。〔老旦上〕“百岁少忧夫主贵,一生多病女儿娇。”我的儿,病体怎生了?〔贴〕奶奶,欠好,欠好。〔老旦〕可怎了!

    【前腔】不堤防你后花园闲梦铳,不分明再不惺忪,睡临侵打不起头梢重。〔泣介〕恨不呵早早乘龙。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

    【啭林莺】〔旦醒介〕甚飞丝缱的阳神动,弄悠扬风马叮咚。〔泣介〕娘,儿拜谢你了。〔拜跌介〕从小来觑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顺无终。娘呵,此乃天之数也。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众泣介〕〔合〕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前腔】〔老旦〕并无儿、荡得个娇香种,绕娘前笑眼欢容。但成人索把俺高堂送。恨天涯老运孤穷。儿啊,暂时间月直年空,返将息你这心烦意冗。〔合前〕〔旦〕娘,你女儿不幸,作何处置?〔老旦〕奔你回去也。儿!

    【玉莺儿】〔旦泣介〕旅榇梦魂中,盼家山千万重。〔老旦〕便远也去。〔旦〕是不是听女孩儿一言。这后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老旦〕这是怎的来?〔旦〕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老旦注介〕看他强扶头泪濛,冷淋心汗倾,不如我先他一命无常用。〔合〕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老旦〕还去与爹讲,广做道场也。儿,“银蟾谩捣君臣药,纸马重烧子母钱。”〔下〕〔旦〕春香,咱可有回生之日否?

    【前腔】〔叹介〕你生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爷奶奶。〔贴〕这是当的了。〔旦〕春香,我记起一事来。我那春容,题诗在上,外观不雅。葬我之后,盛着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贴〕这是主何意儿?〔旦〕有心灵翰墨春容,倘直那人知重。〔贴〕姐姐宽心。你如今不幸,坟孤独影。肯将息起来,禀过老爷,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选一个,同生同死,可不美哉!〔旦〕怕等不得了。哎哟,哎哟!〔贴〕这病根儿怎攻,心上医怎逢?〔旦〕春香,我亡后,你常向灵位前叫唤我一声儿。〔贴〕他一星星说向咱伤情重。〔合前〕〔旦昏介〕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奶奶快来!

    【忆莺儿】〔外、老旦上〕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贴泣介〕我的小姐,小姐!〔外、老旦同泣介〕我的儿啊,你舍的命终,抛的我途穷。当初只望把爹娘送。〔合〕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旦作醒介〕〔外〕快苏醒!儿,爹在此。〔旦作看外介〕哎哟,爹爹扶我中堂去罢。〔外〕扶你也,儿。〔扶介〕

    【尾声】〔旦〕怕树头树底不到的五更风,和俺小坟边立断肠碑一统。爹,今夜是中秋。〔外〕是中秋也,儿。〔旦〕禁了这一夜雨。〔叹介〕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并下〕〔贴哭上〕我的小姐,我的小姐,“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无常之祸福。”我小姐一病伤春死了。痛杀了我家老爷、我家奶奶。列位看官们,怎了也!待我哭他一会。

    【红衲袄】小姐,再不叫咱把领头香心字烧,再不叫咱把剔花灯红泪缴,再不叫咱拈花侧眼调歌鸟,再不叫咱转镜移肩和你点绛桃。想着你夜深深放剪刀,晓清清临画藁。提起那春容,被老爷看见了,怕奶奶伤情,分付殉了葬罢。俺想小姐临终之言,依旧向湖山石儿靠也,怕等得个拾翠人来把画粉销。老姑姑,你也来了。〔净上〕你哭得好,我也来帮你。

    【前腔】春香姐,再不教你暖朱唇学弄箫。〔贴〕为此。〔净〕再不和你荡湘裙闲斗草。〔贴〕便是。〔净〕小姐不在,春香姐也松泛多少。〔贴〕怎见得?〔净〕再不要你冷温存热絮叨,再不要你夜眠迟、朝起的早。〔贴〕这也惯了。〔净〕还有省气的所在。鸡眼睛不用你做嘴儿挑,马子儿不用你随鼻儿倒。〔贴啐介〕〔净〕还一件,小姐青春有了,没时间做出些儿也,那老夫人呵,少不的把你后花园打折腰。〔贴〕休胡说!老夫人来也。〔老旦哭介〕我的亲儿,

    【前腔】每日绕娘身有百十遭,并不见你向人前轻一笑。他背熟的班姬《四诫》从头学,不要得孟母三迁把气淘。也愁他软苗条忒恁娇,谁料他病淹煎真不好。〔哭介〕从今后谁把亲娘叫也,一寸肝肠做了百寸焦。〔老旦闷倒,贴惊叫介〕老爷,痛杀了奶奶也。快来,快来!〔外哭上〕我的儿也,呀,原来夫人闷倒在此。

    【前腔】夫人,不是你坐孤辰把子宿嚣,则是我坐公堂冤业报。较不似老仓公多女好。撞不着赛卢医他一病蹻。天,天,似俺头白中年啊,便做了大家缘何处消?见放着小门楣生折倒!夫人,你且自保重。便做你寸肠千断了也,则怕女儿呵,他望帝魂归不可招。〔丑扮院公上〕“人间旧恨惊鸦去,天上新恩喜鹊来。”禀老爷,朝报高升。〔外看报介〕吏部一本,奉圣旨:“金寇南窥,南安知府杜宝,可升安抚使,镇守淮扬。即日起程,不得违误。钦此。”〔叹介〕夫人,朝旨催人北往,女丧不便西归。院子,请陈齐长讲话。〔丑〕老相公有请。〔末上〕“彭殇真一壑,吊贺每同堂。”〔见介〕〔外〕陈先生,小女长谢你了。〔末哭介〕正是。苦伤小姐仙逝,陈最良四顾无门。所喜老公相乔迁,陈最良一发失所。〔众哭介〕〔外〕陈先生有事商量。学生奉旨,不得久停。因小女遗言,就葬后园梅树之下,又恐不便后官居住,已分付割取后园,起座梅花庵观,安置小女神位。就着这石道姑焚修看守。那道姑可承应的来?〔净跪介〕老道婆添香换水。但往来看顾,还得一人。〔老旦〕就烦陈斋长为便。〔末〕老夫人有命,情愿效劳。〔老旦〕老爷,须置些祭田才好。〔外〕有漏泽院二顷虚田,拨资香火〔末〕这漏泽院田,就漏在生员身上。〔净〕咱号道姑,堪收稻谷。你是陈绝粮,漏不到你。〔末〕秀才口吃十一方,你是姑姑,我还是孤老,偏不该我收粮?〔外〕不消争,陈先生收给。陈先生,我在此数年,优待学校。〔末〕都知道。便是老公相高升,旧规有诸生遗爱记、生祠碑文,到京伴礼送人为妙。〔净〕陈绝粮,遗爱记是老爷遗下与令爱作表记么?〔末〕是老公相政迹歌谣。什么“令爱”!〔净〕怎么叫做生祠?〔末〕大祠宇塑老爷像供养,门上写着:“杜公之祠”。〔净〕这等不如就塑小姐在傍,我普同供养。〔外恼介〕胡说!但是旧规,我通不用了。

    【意不尽】陈先生,老道姑,咱女坟儿三尺暮云高,老夫妻一言相靠。不敢望时时看守,则清明寒食一碗饭儿浇。

    〔外〕魂归冥漠魄归泉,朱褒

    〔老〕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唐

    〔末〕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

    〔合〕如今重说恨绵绵。张籍

    第二十一出 谒遇

    【光光乍】〔老旦扮僧上〕一领破袈裟,香山奥里巴。多生多宝多菩萨,多多照证光光乍。小僧广州府香山奥多宝寺一个住持。这寺原是番鬼们建造,以便迎接收宝官员。兹有钦差苗爷任满,祭宝于多宝菩萨位前,不免迎接。

    【挂真儿】〔净扮苗舜宾,末扮通事,外、贴扮皂卒,丑扮番鬼上〕半壁天南开海议,向真珠窟里排衙。〔僧接介〕〔合〕广利神王,善财天女,听梵放海潮音下。〔净〕“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自家钦差识宝使臣苗舜宾便是。三年任满,例当祭赛多宝菩萨。通事那里?〔未见介〕〔丑见介〕伽喇喇。〔老旦见介〕〔净〕叫通事,分付番回献宝。〔末〕俱已陈设。〔净起看宝介〕奇哉宝也。真乃磊落山川,精荧日月。多宝寺不虚名矣!看香。〔内鸣钟,净礼拜介〕

    【亭前柳】〔净〕三宝唱三多,七宝妙无过。庄严成世界,光彩遍娑婆。甚多,功德无边阔。〔合〕领拜南无,多得宝,宝多罗多罗。〔净〕和尚,替番回海商,祝赞一番。

    【前腔】〔老旦〕大海宝藏多,船舫遇风波。商人持重宝,险路怕经过。刹那,念彼观音脱。〔合前〕

    【挂真儿】〔生上〕望长安西日下,偏吾生海角天涯。爱宝的喇嘛,抽珠的佛法,滑琉璃两下难拿。自笑柳梦梅,一贫无赖,弃家而游。幸遇钦差寺中祭宝,托词进见。倘言语中间,可以打动,得其赈援,亦未可知。〔见外介〕〔生〕烦大哥通报一声。广州会学生员柳梦梅,来求看宝。〔报介〕〔净〕朝廷禁物,那许人观。既系斯文,权请相见。〔见介〕〔生〕“南海开珠殿。〔净〕西方掩玉门。〔生〕剖怀俟知己。〔净〕照乘接贤人。”敢问秀才以何至此?〔生〕小生贫苦无聊。闻得老大人在此赛宝,愿求一观,以开怀抱。〔净笑介〕即逢南士之珍,何惜西昆之秘。请试一观。〔净引生看宝介〕〔生〕明珠美玉,小生见而知之。其间数种,未委何名?烦老大人一一指教。

    【驻雲飞】〔净〕这是星汉神砂,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少什么猫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嗏,这是靺鞨柳金芽,这是温凉玉斝,这是吸月的蟾蜍,和阳燧冰盘化。〔生〕我广南有明月珠,珊瑚树。〔净〕径寸明珠等让他,便是几尺珊瑚碎了他。〔生〕小生不游大方之门,何因睹此!

    【前腔】天地精华,偏出在番回到帝子家。禀问老大人,这宝来路多远?〔净〕有远三万里的,至少也有一万多程。〔生〕这般远,可是飞来、走来?〔净笑介〕那有飞走而至之理。都因朝廷重价购求,自来贡献。〔生叹介〕老大人,这宝物蠢尔无知,三万里之外,尚然无足而至;生员柳梦梅,满胸奇异,到长安三千里之近,倒无一人购取,有脚不能飞!他重价高悬下,那市舶能奸诈,嗏,浪把宝船撶。〔净〕疑惑这实物欠真么?〔生〕老大人,便是真,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看他似虚舟飘瓦。〔净〕依秀才说,何为真宝?〔生〕不欺,小生到是个真正献世宝。我若载宝而朝,世上应无价。〔净笑介〕则怕朝廷之上,这样献世宝也多着。〔生〕但献宝龙宫笑杀他,便斗宝临潼也赛得他。〔净〕这等便好献与圣天子了。〔生〕寒儒薄相,要伺候官府,尚不能够。怎见的圣天子?〔净〕你不知到是圣天子好见。〔生〕则三千里路资难处。〔净〕一发不难。古人黄金赠壮士,我将衙门常例银两,助君远行。〔生〕果尔,小生无父母妻子之累,就此拜辞。〔净〕左右,取书仪,看酒。〔丑上〕“广南爱吃荔枝酒,直北偏飞榆荚钱。”酒到,书仪在此。〔净〕路费先生收下。〔生〕谢了。〔净送酒介〕

    【三学士】你带微醺走出这香山罅,向长安有路荣华。〔生〕无过献宝当今驾,撒去收来再似他。〔合〕骤金鞭及早把荷衣挂,望归来锦上花。

    【前腔】〔生〕则怕呵,重瞳有眼苍天瞎,似波斯赏鉴无差。〔净〕由来宝色无真假,只在淘金的会拣沙。〔合前〕〔生〕告行了。

    【尾声】你赠壮士黄金气色佳。〔净〕一杯酒酸寒旧发,则愿的你呵,宝气冲天海上槎。

    〔生〕乌纱巾上是青天,司空图

    〔净〕俊骨英才气俨然。刘长卿

    〔生〕闻道金门堪济美,张南史

    〔净〕临行赠汝绕朝鞭。李白

    第二十二出 旅寄

    【捣练子】〔生伞、袱、病容上〕人出路,鸟离巢。〔内风声介〕搅天风雪梦牢骚。这几日精神寒冻倒。“香山奥里打包来,三水船儿到岸开。要寄乡心值寒岁,岭南南上半枝梅。”我柳梦梅。秋风拜别中郎,因循亲友辞饯。离船过岭,早是暮冬。不提防岭北风严,感了寒疾,又无扫兴而回之理。一天风雪,望见南安。好苦也!

    【山坡羊】树槎牙饿鸢惊叫,岭迢遥病魂孤吊。破头巾雹打风筛,透衣单伞做张儿哨。路斜抄,急没个店儿捎。雪儿呵,偏则把白面书生奚落。怎生冰凌断桥,步高低蹬着。好了。有一株柳,酬将过去。方便处柳跎腰。〔扶柳过介〕虚嚣,尽枯杨命一条。蹊跷,滑喇沙跌一交。〔跌介〕

    【步步娇】〔未上〕俺是个卧雪先生没烦恼。背上驴儿笑,心知第五桥。那里开年有斋村学!〔生作哎呀介〕〔末〕怎生来人怨语声高?〔看介〕呀,甚城南破瓦窑,闪下个精寒料。〔生〕救人,救人!〔末〕我陈最良,为求馆冲寒到此。彩头儿恰遇着吊水之人,且由他去。〔生又叫介〕救人!〔末〕听说救人,那里不是积福处。俺试问他。〔问介〕你是何等之人,失脚在此?〔生〕俺是读书之人。〔末〕委是读书之人,待俺扶起你来。〔末扶生,相跌,诨介〕〔末〕请问何方至此?

    【风入松】〔生〕五羊城一叶过南韶,柳梦梅来献宝。〔末〕有何宝货?〔生〕我孤身取试长安道,犯严寒少衾单病了。没揣的逗着断桥溪道,险跌折柳郎腰。〔末〕你自揣高中的,方可去受这等辛苦。〔生〕不瞒说,小生是个擎天柱,架海梁。〔末笑介〕却怎生冻折了擎天柱,扑倒了紫金梁?这也罢了,老夫颇谙医理。边近有梅花观,权将息度岁而行。

    【前腔】〔末〕尾生般抱柱正题桥,做倒地文星佳兆。论草包似俺堪调药,暂将息梅花观好。〔生〕此去多远?〔末指介〕看一树雪垂垂如笑,墙直上绣幡飘。〔生〕这等望先生引进。

    〔生〕三十无家作路人,薛据

    〔末〕与君相见即相亲。王维

    〔生〕华阳洞里仙坛上,白居易

    〔合〕似近东风别有因。罗隐

    第二十三出 冥判

    【北点绛唇】〔净扮判官,丑扮鬼持笔、簿上〕十地宣差,一天封拜。阎浮界,阳世栽埋,又把俺这里门桯迈。自家十地阎罗王殿下一个胡判官是也。原有十位殿下,因阳世赵大郎家,和金达子争占江山,损折众生,十停去了一停,因此玉皇上帝,照见人民稀少,钦奉裁减事例。九州九个殿下,单减了俺十殿下之位,印无归着。玉帝可怜见下官正直聪明,着权管十地狱印信。今日走马到任,鬼卒夜叉,两傍刀剑,非同容易也。〔丑捧笔介〕新官到任,都要这笔判刑名,押花字。请新官喝采他一番。〔净看笔介〕鬼使,捧了这笔,好不干系也。

    【混江龙】这笔架在那落迦山外,肉莲花高耸案前排。捧的是功曹令史,识字当该。〔丑〕笔管儿?〔净〕笔管儿是手想骨、脚想骨,竹筒般剉的圆滴溜。〔丑〕笔毫?〔净〕笔毫呵,是牛头须、夜叉发,铁丝儿揉定赤支毸。〔丑〕判爷上的迁哩?〔净〕这笔头公,是遮须国选的人才。〔丑〕有甚名号?〔净〕这管城子,在夜郎城受了封拜。〔丑〕判爷兴哩?〔净作笑舞介〕啸一声,支兀另汉钟馗其冠不正。舞一回,疏喇沙斗河魁近墨者黑。〔丑〕喜哩?〔净〕喜时节,氵奈河桥题笔儿耍去。〔丑〕闷呵?〔净〕闷时节,鬼门关投笔归来。〔丑〕判爷可上榜来?〔净〕俺也曾考神祇,朔望旦名题天榜。〔丑〕可会书来?〔净〕摄星辰,井鬼宿,俺可也文会书斋。〔丑〕判爷高才。〔净〕做弗迭鬼仙才,白玉楼摩空作赋;陪得过风月主,芙蓉城遇晚书怀。便写不尽四大洲转轮日月,也差的着五瘟使号令风雷。〔丑〕判爷见有地分?〔净〕有地分,则合北斗司、阎浮殿,立俺边傍;没衙门,却怎生东岳观、城隍庙,也塑人左侧。〔丑〕让谁?〔净〕便百里城高捧手,让大菩萨,好相庄严乘坐位。〔丑〕恼谁?〔净〕怎三尺土,低分气,对小鬼卒,清奇古怪立基阶。〔丑〕纱帽古气些。〔净〕但站脚,一管笔、一本簿,尘泥轩冕。〔丑〕笔干了。〔净〕要润笔,十锭金、十贯钞,纸陌钱财。〔丑〕点鬼簿在此。〔净〕则见没掂三展花分鱼尾册,无赏一挂日子虎头牌。真乃是鬼董狐落了款,《春秋传》某年某月某日下,崩薨葬卒大注脚。假如他支祈兽上了样,把禹王鼎各山各水各路上,魍魉魑魅细分腮。〔丑〕待俺磨墨。〔净〕看他子时砚,忔々察察,乌龙蘸眼显精神。〔丑〕鸡唱了。〔净〕听丁字牌,冬冬登登,金鸡翦梦追魂魄。〔丑〕禀爷点卷。〔净〕但点上格子眼,串出四万八千三界,有漏人名,乌星炮粲。怎按下笔尖头,插入一百四十二重,无间地狱铁树花开。〔丑〕大押花。〔净〕哎也,押花字,止不过发落簿剉、烧、舂、磨一灵儿。〔丑〕少一个请字。〔净〕登请书,左则是那虚无堂,瘫、痨、蛊、膈四正客。〔丑〕吊起称竿来。〔众卒应介〕〔净〕发称竿,看业重身轻,衡石程书秦狱吏。〔内作“哎哟”,叫“饶也,若也”介〕〔丑〕隔壁九殿下拷鬼。〔净〕肉鼓吹,听神啼鬼哭,毛钳刀笔汉乔才。这时节呵,你便是没关节包待制、“人厌其笑”。〔内哭介〕恁风景,谁听的无棺椁颜修文、“子哭之哀”!〔丑〕判爷害怕哩。〔净恼介〕哎,《楼炭经》,是俺六科五判。刀花树,是俺九棘三槐。脸娄搜风髯赳赳。眉剔竖电目崖崖。少不得中书鬼考,录事神差。比着阳世那金州判、银府判、铜司判、铁院判,白虎临官,一样价打贴刑名催伍作;实则俺阴府里注湿生,牒化生,准胎生,照卵生,青蝇报赦,十分的磊齐功德转三阶。威凛凛人间掌命,颤巍巍天上消灾。叫掌案的,这簿上开除都也明白。还有几宗人犯,应该发落了?〔贴扮吏上〕“人间勾令史,地下列功曹。”禀爷,因缺了殿下,地狱空虚三年。则有枉死城中轻罪男子四名,赵大、钱十五、孙心、李猴儿;女囚一名,杜丽娘:未经发落。〔净〕先取男犯四名。〔生、末、外、老旦扮四犯,丑押上〕〔丑〕男犯带到。〔净点名介〕赵大有何罪业,脱在枉死城?〔生〕鬼犯没甚罪。生前喜歌唱些。〔净〕一边去。叫钱十五。〔末〕鬼犯无罪。则是做了一个小小房儿,沈香泥壁。〔净〕一边去。叫孙心。〔老旦〕鬼犯些小年纪,好使些花粉钱。〔净〕叫李猴儿。〔外〕鬼犯是有些罪,好男风。〔丑〕是真。便在地狱里,还勾上这小孙儿。〔净恼介〕谁叫你插嘴!起去伺候。〔做写簿介〕叫鬼犯听发落。〔四犯同跪介〕〔净〕俺初权印,且不用刑。赦你们卵生去罢。〔外〕鬼犯们禀问恩爷,这个卵是什么卵?若是回回卵,又生在边方去了。〔净〕唗,还想人身?向蛋壳里走去。〔四犯泣介〕哎。被人宰了!〔净〕也罢,不教阳间宰吃你。赵大喜歌唱,贬做黄莺儿。〔生〕好了。做莺莺小姐去。〔净〕钱十五住香泥房子。也罢,准你去燕窠里受用,做个小小燕儿。〔末〕恰好做飞燕娘娘哩。〔净〕孙心使花粉钱,做个蝴蝶儿。〔外〕鬼犯便和孙心同做蝴蝶去。〔净〕你是那好男风的李猴,着你做蜜蜂儿去,屁窟里长拖一个针。〔外〕哎哟,叫俺钉谁去?〔净〕四位虫儿听分付:

    【油葫芦】蝴蝶呵,你粉版花衣胜翦裁;蜂儿呵,你忒利害,甜口儿咋着细腰捱;燕儿呵,斩香泥弄影钩帘内;莺儿呵,溜笙歌警梦纱窗外:恰好个花间四友无拘碍。则阳世里孩子们轻薄,怕弹珠儿打的呆,扇梢儿扑的坏,不枉了你宜题入画高人爱,则教你翅膀儿展将春色闹场来。〔外〕俺做蜂儿的不来,再来钉肿你个判官脑。〔净〕讨打。〔外〕可怜见小性命。〔净〕罢了。顺风儿放去,快走快走。〔净噀气介〕〔四人做各色飞下〕〔净做向鬼门嘘气吷声介〕〔丑带旦上〕“天台有路难逢俺,地狱无情欲恨谁?”女鬼见。〔净抬头背介〕这女鬼到有几分颜色!

    【天下乐】猛见了荡地惊天女俊才,咍也么咍,来俺里来。〔旦叫苦介〕〔净〕血盆中叫苦观自在。〔丑耳语介〕判爷权收做个后房夫人。〔净〕唗,有天条,擅用囚妇者斩。则你那小鬼头胡乱筛,俺判官头何处买?〔旦叫哎介〕〔净回身〕是不曾见他粉油头忒弄色。叫那女鬼上来。

    【那吒令】瞧了你润风风粉腮,到花台、酒台?溜些些短钗,过歌台、舞台?笑微微美怀,住秦台、楚台?因甚的病患来?是谁家嫡支派?这颜色不像似在泉台。〔旦〕女囚不曾过人家,也不曾饮酒,是这般颜色。则为在南安府后花园梅树之下,梦见一秀才,折柳一枝,要奴题咏。留连婉转,甚是多情。梦醒来沉吟,题诗一首:“他年若傍蟾宫客,不是梅边是柳边。”为此感伤,坏了一命。〔净〕谎也。世有一梦而亡之理?

    【鹊踏枝】一溜溜女婴孩,梦见里能宁耐!谁曾挂圆梦招牌,谁和你拆字道白?咍也么咍,那秀才何在?梦魂中曾见谁来?〔旦〕不曾见谁。则见朵花儿闪下来,好一惊。〔净〕唤取南安府后花园花神勘问。〔丑叫介〕〔末扮花神上〕“红雨数番春落魄,山香一曲女消魂。”老判大人请了。〔举手介〕〔净〕花神,这女鬼说是后花园一梦,为花飞惊闪而亡。可是?〔末〕是也。他与秀才梦的绵缠,偶尔落花惊醒。这女子慕色而亡。〔净〕敢便是你花神假充秀才,迷误人家女子?〔末〕你说俺着甚迷他来?〔净〕你说俺阴司里不知道呵!

    【后庭花滚】但寻常春自在,恁司花忒弄乖。眨眼儿偷元气去楼台。克性子费春工淹酒债。恰好九分态,你要做十分颜色。数着你那胡弄的花色儿来。〔末〕便数来。碧桃花。〔净〕他惹天台。〔末〕红梨花。〔净〕扇妖怪。〔末〕金钱花。〔净〕下的财。〔末〕绣球花。〔净〕结得采。〔末〕芍药花。〔净〕心事谐。〔末〕木笔花。〔净〕写明白。〔末〕水菱花。〔净〕宜镜台。〔末〕玉簪花。〔净〕堪插戴。〔末〕蔷薇花。〔净〕露渲腮。〔末〕腊梅花。〔净〕春点额。〔末〕翦春花。〔净〕罗袂裁。〔末〕水仙花。〔净〕把绫袜踹。〔末〕灯笼花。〔净〕红影节。〔末〕酴醿花。〔净〕春醉态。〔末〕金盏花。〔净〕做合卺杯。〔末〕锦带花。〔净〕做裙褶带。〔末〕合欢花。〔净〕头懒抬。〔末〕杨柳花。〔净〕腰恁摆。〔末〕凌霄花。〔净〕阳壮的咍。〔末〕辣椒花。〔净〕把阴热窄。〔末〕含笑花。〔净〕情要来。〔末〕红葵花。〔净〕日得他爱。〔末〕女萝花。〔净〕缠的歪。〔末〕紫薇花。〔净〕痒的怪。〔末〕宜男花。〔净〕人美怀。〔末〕丁香花。〔净〕结半躧。〔末〕豆蔻花。〔净〕含着胎。〔末〕奶子花。〔净〕摸着奶。〔末〕栀子花。〔净〕知趣乖。〔末〕柰子花。〔净〕恣情奈。〔末〕枳壳花。〔净〕好处揩。〔末〕海棠花。〔净〕春困怠。〔末〕孩儿花。〔净〕呆笑孩。〔末〕姊妹花。〔净〕偏妒色。〔末〕水红花。〔净〕了不开。〔末〕瑞香花。〔净〕谁要采。〔末〕旱莲花。〔净〕怜再来。〔末〕石榴花。〔净〕可留得在?几桩儿你自猜。哎,把天公无计策。你道为什么流动了女裙钗,刬地里牡丹亭又把他杜鹃花魂魄洒?〔末〕这花色花样,都是天公定下来的。小神不过遵奉钦依,岂有故意勾人之理?且看多少女色,那有玩花而亡。〔净〕你说自来女色,没有玩花而亡。数你听着。

    【寄生草】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有一个夜舒莲,扯不住留仙带;一个海棠丝,翦不断得囊怪;一个瑞香风赶不上非烟在。你道花容那个玩花亡?可不道你这花神罪业随花败。〔末〕花神知罪,今后再不开花了。〔净〕花神,俺这里已发落过花间四友,付你收管。这女囚慕色而亡,也贬在燕莺队里去罢。〔末〕禀老判,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且他父亲为官清正,单生一女,可以耽饶。〔净〕父亲是何人?〔旦〕父亲杜宝知府,今升淮扬总制之职。〔净〕千金小姐哩。也罢,杜老先生分上,当奏过天庭,再行议处。〔旦〕就烦恩官替女犯查查,怎生有此伤感之事?〔净〕这事情注在断肠薄上。〔旦〕劳再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净〕取婚姻簿查来。〔作背查介〕是。有个柳梦梅,乃新科状元也。妻杜丽娘,前系幽欢,后成明配。相会在红梅观中。不可泄漏。〔回介〕有此人和你姻缘之分。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随风游戏,跟寻此人。〔末〕杜小姐,拜了老判。〔旦叩头介〕拜谢恩官,重生父母。则俺那爹娘在扬州,可能勾一见?〔净〕使得。

    【幺篇】他阳禄还长在,阴司数未该。禁烟花一种春无赖,近柳梅一处情无外。望椿萱一带天无碍。则这水玻璃,堆起望乡台,可哨见纸铜钱,夜市扬州界?花神,可引他望乡台随意观玩。〔旦随末登台,望扬州哭介〕那是扬州,俺爹爹奶奶呵,待飞将去。〔末扯住介〕还不是你去的时节。〔净〕下来听分付。功曹给一纸游魂路引去,花神休坏了他的肉身也。〔旦〕谢恩官。

    【赚尾】〔净〕欲火近乾柴,且留的青山在,不可被雨打风吹日晒。则许你傍月依星将天地拜,一任你魂魄来回。脱了狱省的勾牌,接着活免的投胎。那花间四友你差排,叫莺窥燕猜,倩蜂媒蝶采,敢守的那破棺星圆梦那人来。〔净下〕〔末〕小姐回后花园去来。

    〔末〕醉斜乌帽发如丝,许浑

    〔旦〕尽日灵风不满旗。李商隐

    〔净〕年年检点人间事,罗邺

    〔合〕为待萧何作判司。元稹

    第二十四出 拾画

    【金珑璁】〔生上〕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风吹绽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罗。今日晴和,晒衾单兀自有残云涴涴。“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小生卧病梅花观中,喜得陈友知医,调理痊可。则这几日间春怀郁闷,何处忘忧?早是老姑姑到也。

    【一落索】〔净上〕无奈女冠何,识的书生破。知他何处梦儿多?每日价欠伸千个。秀才安稳!〔生〕日来病患较些,闷坐不过。偌大梅花观,少甚园亭消遣。〔净〕此后有花园一座,虽然亭榭荒芜,颇有闲花点缀。则留散闷,不许伤心。〔生〕怎的得伤心也!〔净作叹介〕是这般说。你自去游便了。从西廊转画墙而去,百步之外,便是篱门。三里之遥,都为池馆。你尽情玩赏,竟日消停,不索老身陪去也。“名园随客到,幽恨少人知。”〔下〕〔生〕即有后花园,就此迤逦而去。〔行介〕这是西廊下了。〔行介〕好个葱翠的篱门,倒了半架。〔叹介〕〔集唐〕“凭阑仍是玉阑干王初,四面墙垣不忍看张隐。想得当时好风月韦庄,万条烟罩一时乾李山甫。”〔到介〕呀,偌大一个园子也。

    【好事近】则见风月暗消磨,画墙西正南侧左。〔跌介〕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因何蝴蝶门儿落合?原来以前游客颇盛,题名在竹林之上。客来过,年月偏多,刻画尽琅玕千个。咳,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怪哉,一个梅花观,女冠之流,怎起的这座大园子?好疑惑也。便是这湾流水呵!

    【锦缠道】门儿锁,放着这武陵源一座。恁好处教颓堕!断烟中见水阁摧残,画船抛躲,冷秋千尚挂下裙拖。又不是曾经兵火,似这般狼籍呵,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待不关情么,恰湖山石畔留着你打磨陀。好一座山子哩。〔窥介〕呀,就里一个小匣儿。待把左侧一峰靠着,看是何物?〔作石倒介〕呀,是个檀香匣儿。〔开匣看画介〕呀,一幅观世音喜相。善哉,善哉!待小生捧到书馆,顶礼供养,强如埋在此中。

    【千秋岁】〔捧匣回介〕小嵯峨,压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片石峰前,那片石峰前,多则是飞来石,三生因果。请将去炉烟上过,头纳地,添灯火,照的他慈悲我。俺这里尽情供养,他于意云何?〔到介〕到了观中,且安置阁儿上,择日展礼。〔净上〕柳相公多早了!

    【尾声】〔生〕姑姑,一生为客恨情多,过冷澹园林日午坐。老姑姑,你道不许伤心,你为俺再寻一个定不伤心何处可。

    〔生〕僻居虽爱近林泉,伍乔

    〔净〕早是伤春梦雨天。韦庄

    〔生〕何处邈将归画府?谭用之

    〔合〕三峰花半碧堂悬。钱起

    第二十五出 忆女

    【玩仙灯】〔贴上〕睹物怀人,人去物华销尽。道的个“仙果难成,名花易陨”。〔叹介〕恨兰昌殉葬无因,收拾起烛灰香烬。自家杜府春香是也。跟随公相夫人到扬州。小姐去世,将次三年。俺看老夫人那一日不作念,那一日不悲啼。纵然老公相暂时宽解,怎散真愁?莫说老夫人,便是俺春香想起小姐平常恩养,病里言词,好不伤心也。今乃小姐生忌之辰,老夫人分付香灯,遥望南安浇奠。早已安排。夫人,有请。

    【前腔】〔老旦上〕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思量起举目无亲,招魂有尽。〔哭介〕我的丽娘儿也!在天涯老命难存,割断的肝肠寸寸。〔苏幕遮〕“岭云沉,关树杳。〔贴〕春思无凭,断送人年少。〔老旦〕子母千回肠断绕。绣夹书囊,尚带余香袅。〔贴〕瑞烟清,银烛皎。〔老旦〕绣佛灵辰,血泪风前祷。〔哭介〕〔合〕万里招魂魂可到?则愿的人天净处超生早。”〔老旦〕春香,自从小姐亡过,俺皮骨空存,肝肠痛尽。但见他读残书本,绣罢花枝,断粉零香,余簪弃屐,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算来一去三年,又是生辰之日。心香奉佛,泪烛浇天。分付安排,想已齐备。〔贴〕夫人,就此望空顶礼。〔老旦拜介〕〔集唐〕“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酒滴灰香似去年陆龟蒙。四尺孤坟何处是许浑?南方归去再生天沈佺期。”杜安抚之妻甄氏,敬为亡女生辰,顶礼佛爷。愿得杜丽娘皈依佛力,早早生天。〔起介〕春香,祷告了佛爷,不免将此茶饭,浇奠小姐。

    【香罗带】〔老旦〕丽娘何处坟?问天难问。梦中相见得眼儿昏,则听的叫娘的声和韵也,惊跳起,猛回身,则见阴风几阵残灯晕。〔哭介〕俺的丽娘人儿也,你怎抛下的万里无儿白发亲!

    【前腔】〔贴拜介〕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起介〕小姐临去之时,分付春香,长叫唤一声。今日叫他,“小姐,小姐呵”,叫的一声声小姐可曾闻也?〔老旦、贴哭介〕〔合〕想他那情切,那伤神,恨天天生割断俺娘儿直恁忍!〔贴回介〕俺的小姐人儿也,你可还向旧宅里重生何处身?〔贴跪介〕禀老夫人,人到中年,不堪哀毁。小姐难以生易死,夫人无以死伤生。且自调养尊年,与老相公同享富贵。〔老旦哭介〕春香,你可知老相公年来因少男儿,常有娶小之意?止因小姐承欢膝下,百事因循。如今小姐丧亡,家门无托。俺与老相公闷怀相对,何以为情?天呵!〔贴〕老夫人,春香愚不谏贤,依夫人所言,既然老相公有娶小之意,不如顺他,收下一房,生子为便。〔老旦〕春香,你见人家庶出之子,可如亲生?〔贴〕春香但蒙夫人收养,尚且非亲是亲,夫人肯将庶出看成,岂不无子有子?〔老旦〕好话,好话。

    〔老〕曾伴残蛾到女儿,徐凝

    〔贴〕白杨今日几人悲。杜甫

    〔老〕须知此恨消难得,温庭筠

    〔合〕泪滴寒塘蕙草时。廉氏

    第二十六出 玩真

    〔生上〕“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画意无明偏着眼,春光有路暗抬头。”小生客中孤闷,闲游后园。湖山之下,拾得一轴小画,似是观音大士,宝匣庄严。风雨淹旬,未能展视。且喜今日晴和,瞻礼一会。〔开匣,展画介〕

    【黄莺儿】秋影挂银河,展天身,自在波。诸般好相能停妥。他直身在补陀,咱海南人遇他。〔想介〕甚威光不上莲花座?再延俄,怎湘裙直下一对小凌波?是观音,怎一对小脚儿?待俺端详一会。

    【二郎神慢】此儿个,画图中影儿则度。着了,敢谁书馆中吊下幅小嫦娥,画的这俜停倭妥。是嫦娥,一发该顶戴了。问嫦娥折桂人有我?可是嫦娥,怎影儿外没半朵祥云托?树皴儿又不似桂丛花琐?不是观音,又不是嫦娥,人间那得有此?成惊愕,似曾相识,向俺心头摸。待俺瞧,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手描的?

    【莺啼序】问丹青何处娇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且住,细观他帧首之上,小字数行。〔看介〕呀,原来绝句一首。〔念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呀,此乃人间女子行乐图也。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奇哉怪事哩!

    【集贤宾】望关山梅岭天一抹,怎知俺柳梦梅过?得傍蟾宫知怎么?待喜呵,端详停和,俺姓名儿直么费嫦娥定夺?打么诃,敢则是梦魂中真个。好不回盼小生!

    【黄莺儿】空影落纤娥,动春蕉,散绮罗。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却怎半枝青梅在手,活似提掇小生一般?

    【啼莺序】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小姐似望梅止渴。小姐,小姐,未曾开半点幺荷,含笑处朱唇淡抹,韵情多。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小娘子画似崔徽,诗如苏蕙,行书逼真卫夫人。小子虽则典雅,怎到得这小娘子!蓦地相逢,不免步韵一首。〔题介〕“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宫人近远,恰些春在柳海边。”

    【簇御林】他能绰斡,会写作。秀入江山人唱和。待小生很很叫他几声:“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咳,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尾声】拾的个人儿先庆贺,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小姐小姐,则被你有影无形看杀我。

    不须一向恨丹青,白居易

    堪把长悬在户庭。伍乔

    惆怅题诗柳中隐,司空图

    添成春醉转难醒。章碣

    第二十七出 魂游

    【挂真儿】〔净扮石道姑上〕台殿重重春色上。碧雕阑映带银塘。扑地香腾,归天磬响。细展度人轻藏。〔集唐〕“几年红粉委黄泥雍裕之,十二峰头月欲低李涉。折得玫瑰花一朵李建勋,东风吹上窈娘堤罗虬。”俺老道姑看守杜小姐坟庵,三年之上。择取吉日,替他开设道场,超生玉界。早已门外竖立招幡,看有何人来到。

    【太平令】〔贴扮小道姑,丑扮徒弟上〕岭路江乡,一片彩雲扶月上。羽衣青鸟闲来往。〔丑〕天晚,梅花观歇了罢。〔贴〕南枝外有鹊炉香。小道姑乃韶阳郡碧云庵主是也,游方到此。见他庄严幡引,榜示道场,恰好登坛,共成好事。〔见介〕〔集唐〕〔贴〕“大罗天上柳烟含鱼玄机,〔净〕你毛节朱幡倚石龛王维。〔贴〕见向溪山求住处韩愈,〔净〕好哩,你半垂檀袖学通参女光。”小姑姑从何而至?〔贴〕从韶阳郡来,暂此借宿。〔净〕东头房儿,有个岭南柳相公养病。则下厢房可矣。〔贴〕多谢了。敢问今夕道场,为何而设?〔净叹介〕则为“杜衙小姐去三年,待与招魂上九天”。〔贴〕这等呵!”清醮坛场今夜好,敢将香火助真仙。”〔净〕这等却好。〔内鸣钟鼓介〕〔众〕请老师父拈香。〔净〕南斗注生真妃,东岳受生夫人殿下。〔拈香拜介〕

    【孝南歌】钻新火,点妙香。虔诚为因杜丽娘。〔众拜介〕香霭绣幡幢,细乐风微扬。仙真呵,威光无量,把一点香魂,早度人天上。怕未尽凡心,他再作人身想。做儿郎,做女郎,愿他永成双。再休似少年亡。〔净〕想起小姐生前爱花而亡,今日折得残梅,安在净瓶供养。〔拜神主介〕

    【前腔】瓶儿净,春冻阳。残梅半枝红蜡装。小姐呵!你香梦与谁行?精神忒孤往!〔众〕老师兄,你说净瓶象什么,残梅象什么?〔净〕这瓶儿空象,世界包藏,身似残梅样,有水无根,尚作余香想。〔众〕小姐,你受此供呵,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阳,再往这梅花帐?〔内风响介〕〔净〕奇哉怪哉,冷窣窣一阵风打旋也。〔内鸣钟介〕〔众〕这晚斋时分,且吃了斋,收拾道场。正是:“晓镜抛残无定色,晚钟敲断步虚声。”〔众下〕

    【水红花】〔魂旦作鬼声,掩袖上〕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内犬吠,旦惊介〕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呀,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尽。爹娘去了三年也。〔泣介〕伤感煞断垣荒径。望中何处也?鬼灯青。〔听介〕兀的有人声也啰。〔添字昭君怒〕“昔日千金小姐,今日水流花谢。这淹淹惜惜杜陵花,太亏他。生性独行无那,此夜星前一个。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奴家杜丽娘女魂是也。只为痴情慕色,一梦而亡。凑的十地阎君奉旨裁革,无人发遣,女监三年。喜遇老判,哀怜放假。趁此月明风细,随喜一番。呀,这是书斋后园,怎做了梅花庵观?好伤感人也。

    【小桃红】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偿咱残生命也。虽则鬼丛中姊妹不同行,窣地的把罗衣整。这影随形,风沉露,云暗门,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到的这花影初更,〔内作丁冬声,旦惊介〕一霎价心儿罥,原来是弄风铃台殿冬丁。好一阵香也。

    【下山虎】我则见香烟隐隐,灯火荧荧。呀,铺了些云霞帧,不由人打个呓挣。是那位神灵,原来是东岳夫人,南斗真妃。〔作稽首介〕仙真仙真,杜丽娘鬼魂稽首。魆魆地投明证明,好替俺朗朗的超生注生。再看这青词上,原来就是石道姑在此住持。一坛斋意,度俺生天。道姑道姑,我可也生受你呵。再瞧这净瓶中,咳,便是俺那冢上残梅哩。梅花呵!似俺杜丽娘半开而谢,好伤情也。则为这断鼓零钟金字经,叩动俺黄粱境。俺向这地坼里梅根迸几程,透出些儿影。〔泣介〕姑姑们这般至诚,若不留些踪影,怎显的俺鉴知他,就将梅花散在经台之上。〔撒花介〕抵什么一点香销万点情。想起爹娘何处,春香何处也?呀,那边厢有沉吟叫唤之声,听怎来?〔内叫介〕俺的姐姐呵!俺的美人呵!〔旦惊介〕谁叫谁也?再听。〔内又叫介〕〔旦叹介〕

    【醉归迟】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内又叫介〕〔旦〕咳,敢边厢什么书生,睡梦里语言胡巠?

    【黑蟆令】不由俺无情有情,凑着叫的人三声两声,冷惺忪红泪飘零。呀,怕不是梦人儿梅卿柳卿?俺记着这花亭水亭,趁的这风清月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待即行寻趁,奈斗转参横,不敢久停啊!

    【尾声】为什么闪摇摇春殿灯?〔内叫介〕殿上响动。〔丑虚上望介〕〔又作风起介〕〔旦〕一弄儿绣幡飘迥,则这几点落花风是俺杜丽娘身后影。〔旦作鬼声下〕〔丑打照面,惊叫介〕师父们,快来,快来!〔净、贴惊上〕怎生大惊小怪?〔丑〕则这灯影荧煌,躲着瞧时,见一位女神仙,袖拂花幡,一闪而去。怕也,怕也!〔净〕怎生模样?〔丑打手势介〕这多高,这多大,俊脸儿,翠翘金凤,红裙绿袄,环佩玎珰,敢是真仙下降?〔净〕咳,这便是杜小姐生时样子。敢是他有灵活现。〔贴〕呀,你看经台之上,乱糁梅花,奇也,异也!大家再祝赞他一番。

    【忆多娇】〔众〕风灭了香,月到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愿你早度天堂,早度天堂,免留滞他乡故乡。〔贴〕敢问杜小姐为何病亡?以何缘故而来出现?

    【尾声】〔净〕休惊恍,免问当。收拾起乐器经堂。你听波,兀的冷窣窣佩环风还在回廊那边响。

    〔净〕心知不敢辄形相,曹唐

    〔贴〕欲话因缘恐断肠。天竺牧童

    〔丑〕若使春风会人意,罗邺

    〔合〕也应知有杜兰香。罗虬

    第二十八出 幽媾

    【夜行船】〔生上〕瞥下天仙何处也?影空濛似月笼沙。有恨徘徊,无言窨约。早是夕阳西下。“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情。”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这更兰时节,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倘然梦里相亲,也当春风一度。〔展画玩介〕呀,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语,眼注微波。真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香偏满】晚风吹下,武陵溪边一缕霞,出落个人儿风韵杀。净无瑕,明窗新绛纱。丹青小画,又把一幅肝肠挂。小姐小姐,则被你想杀俺也。

    【懒画眉】轻轻怯怯一个女娇娃,楚楚臻臻像个宰相衙。想他春心无那对菱花,含情自把春容画,可想到有个拾翠人儿也逗着他?

    【二犯梧桐树】他飞来似月华,俺拾的愁天大。常时夜夜对月而眠,这几夜啊,幽佳,婵娟隐映的光辉杀。教俺迷留没乱的心嘈杂,无夜无明怏着他。若不为擎奇怕涴的丹青亚,待抱着你影儿横榻。想来小生定是有缘也。再将他诗句朗诵一番。〔念诗介〕

    【浣纱溪】拈诗话,对会家。柳和梅有分儿些。他春心迸出湖山罅,飞上烟绡萼绿华。则是礼拜他便了。〔拈香拜介〕奚幸杀,对他脸晕眉痕心上掐,有情人不在天涯。小生客居,怎勾姐姐风月中片时相会也。

    【刘泼帽】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小姐啊,你耳朵儿云鬓月侵芽,可知他一些些都听的俺伤情话?

    【秋夜月】堪笑咱,说的来如戏耍。他海天秋月云端挂,烟空翠影遥山抹。只许他伴人清暇,怎教人佻达。

    【东瓯令】俺如念咒,似说法。石也要点头,天雨花。怎虔诚不降的仙娥下?是不肯轻行踏。〔内作风起,生按住画介〕待留仙怕杀风儿刮,粘嵌着锦边牙。怕刮损他,再寻个高手临他一幅儿。

    【金莲子】闲啧牙,怎能够他威光水月生临榻?怕有处相逢他自家,则问他许多情,与春风画意再无差。再把灯剔起细看他一会。〔照介〕。

    【隔尾】敢人世上似这天真多则假。〔内作风吹灯介〕〔生〕好一阵冷风袭人也。险些儿误丹青风影落灯花。罢了,则索睡掩纱窗去梦他。〔打睡介〕〔魂旦上〕“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妾身杜丽娘鬼魂是也。为花园一梦,想念而终。当时自画春容,埋于太湖石下。题有“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谁想魂游观中几晚,听见东房之内,一个书生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悄然蓦入他房中,则见高挂起一轴小画。细玩之,便是奴家遗下春容。后面和诗一首,观其名字,则岭南柳梦梅也。梅边柳边,岂非前定乎!因而告过了冥府判君,趁此良宵,完其前梦。想起来好苦也。

    【朝天懒】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猛回头羞飒髻儿{髟查},自擎拿。呀,前面是他房头了。怕桃源路径行来诧,再得俄旋试认他。〔生睡中念诗介〕“他年若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我的姐姐啊。〔旦〕〔听打悲介〕

    【前腔】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把我残时诗句没争差。难道还未睡啊?〔瞧介〕〔生又叫介〕〔旦〕他原来睡屏中作念猛嗟牙。省喧哗,我待敲弹翠竹窗栊下。〔生作惊醒,叫“姐姐”介〕〔旦悲介〕待展香魂去近也。〔生〕呀,户外敲竹之声,是风是人?〔旦〕有人。〔生〕这咱时节有人,敢是老姑姑送茶来?免劳了。〔旦〕不是。〔生〕敢是游方的小姑姑么?〔旦〕不是。〔生〕好怪,好怪,又不是小姑姑。再有谁?待我启门而看。〔生开门看介〕

    【玩仙灯】呀,何处一娇娃,艳非常使人惊诧。〔旦作笑闪入〕〔生急掩门〕〔旦敛衽整容见介〕秀才万福。〔生〕小娘子到来,敢问尊前何处,因何夤夜至此?〔旦〕秀才,你猜来。

    【红衲袄】〔生〕莫不是莽张骞犯了你星汉槎,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罚?〔旦〕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生〕是人家彩凤暗随鸦?〔旦摇头介〕〔生〕敢甚处里绿杨曾击马?〔旦〕不曾一面。〔生〕若不是认陶潜眼挫的花,敢则是走临邛道数儿差?〔旦〕非差。〔生〕想是求灯的?可是你夜行无烛也,因此上待要红袖分灯向碧纱?

    【前腔】〔旦〕俺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俺不似赵飞卿旧有瑕,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生想介〕是当初曾梦来。〔旦〕俺因此上弄莺簧赴柳衙。若问俺妆台何处也,不远哩,刚刚在宋玉东邻第几家。〔生作想介〕是了。曾后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小娘子走动哩。〔旦〕便是了。〔生〕家下有谁?

    【宜春令】〔旦〕斜阳外,芳草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生背介〕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

    【前腔】他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问今夕何年星汉槎?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背介〕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儿,这迎门调法?待小生再问他。〔回介〕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旦笑介〕不是梦,当真哩。还怕秀才未肯容纳。〔生〕则怕未真。果然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却乎?〔旦〕这等真个盼着你了。

    【耍鲍老】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滴滴金】〔生〕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下的亏他?便亏他则半霎。〔旦〕妾有一言相恳,望郎恕罪。〔生笑介〕贤卿有话,但说无妨。〔旦〕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生笑介〕贤卿有心恋于小生,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旦〕还有一言。未至鸡鸣,放奴回去。秀才休送,以避晓风。〔生〕这都领命。只问姐姐贵姓芳名?

    【意不尽】〔旦叹介〕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待说时惹的风声大。〔生〕以后准望贤卿逐夜而来。〔旦〕秀才,且和俺点勘春风这第一花。

    〔生〕浩态狂香昔未逢,韩愈

    〔旦〕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

    〔旦〕朝云夜入无行处,李白

    〔生〕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

    第二十九出 旁疑

    【步步娇】〔净扮老道姑上〕女冠儿生来出家相。无对向、没生长。守着三清像,换水添香,钟鸣鼓响。赤紧的是那走方娘,弄虚花扯闲帐?“世事难拚一个信,人情常带三分疑。”杜老爷为小姐创下这座梅花观,着俺看守三年。水清石见,无半点瑕疵。止因陈教授老狗,引下个岭南柳秀才,东房养病。前几日到后花园回来,悠悠漾漾的,着鬼着魅一般,俺已疑惑了。凑着个韶阳小道姑,年方念八,颇有风情,到此云游,几日不去。夜来柳秀才房里,唧唧哝哝,听的似女儿声息。敢是小道姑瞒着我去瞧那秀才,秀才逆来顺受了。俺且待他来,打觑他一番。

    【前腔】〔贴扮小道姑上〕俺女冠儿俏的仙真样。论举止都停当,则一点情抛漾。步斗风前,吹笙月上。〔叹介〕古来仙女定成双,恁生来寒乞相?〔见介〕〔贴〕“常无欲以观其妙,〔净〕常有欲以观其窍。”小姑姑你昨夜游方,游到柳秀才房儿里去。是窍,是妙?〔贴〕老姑姑这话怎的起?谁曾见来?〔净〕俺见来。

    【剔银灯】你出家人芙蓉淡妆,翦一片湘云鹤氅。玉冠儿斜插笑生香,出落的十分情况。斟量,敢则向书生夜窗,迤逗的幽辉半床?〔贴〕向那个书生?老姑姑这话敢不中哩。

    【前腔】俺虽然年青试妆,洗凡心冰壶月朗。你怎生剥落的人轻相?比似你半老的佳人停当!〔净〕倒栽起俺来。〔贴〕你端详,这女贞观傍,可放着个书生话长?〔净〕哎也,难道俺与书生有账!这梅花观,你是云游道婆,他是云游秀才,你住的,偏他住不的?则是往常秀才夜静高眠,则你到观中,那秀才夜半开门,唧唧哝哝的。不共你说话,共谁来?扯你道录司告去。〔扯介〕〔贴〕便去。你将前官香火院,停宿外方游棍。难道偏放过你?〔扯介〕

    【一封书】〔末上〕闲步白云除,问柳先生何处居?扣梅花院主。〔见扯介〕呀,怎两个姑姑争施主?玄牝同门道可道,怎不韫椟而藏姑待姑?俺知道你是大姑他是小姑,嫁的个彭郎港口无?〔净〕先生不知。听的柳秀才半夜开门,不住的唧哝。俺好意儿问这小姑:“敢是你共柳秀才讲话哩?”这小姑则答应着“谁共秀才讲话来”,便罢;倒嘴骨弄的说俺养着个秀才。陈先生,凭你说,谁引这秀才来?扯他道录司明白去。俺是石的。〔贴〕难道俺是水的?〔末〕禁声,坏了柳秀才体面。俺劝你。

    【前腔】教你姑徐徐。撒月招风实也虚?早则是者也之乎,那柳下先生君子儒,到道录司牒你去俗还俗,敢儒流们笑你姑不姑。〔贴〕正是不雅相。〔末〕好把冠子儿扶水云梳,裂了这仙衣四五铢。〔净〕便依说,开手罢。陈先生吃个斋去。〔末〕待柳秀才在时又来。

    【尾声】清绝处,再踟躇。〔泪介〕咳,糁东风穷泪扑疏疏。道姑,杜小姐坟儿可上去?〔净〕雨哩。〔末叹介〕则恨的锁春寒这几点杜鹃花下雨。〔下〕〔净、贴吊场〕〔净〕陈老儿去了。小姑姑好嗻。〔贴〕和你再打听谁和秀才说话来。

    〔净〕烟水何曾息世机!温庭筠

    〔贴〕高情雅淡世间稀。刘禹锡

    〔净〕陇山鹦鹉能言语,岑参

    〔贴〕乱向金笼说是非。僧子兰

    第三十出 欢挠

    【捣练子】〔生上〕听漏下半更多,月影向中那。恁时节夜香烧罢么?”一点猩红一点金,十个春纤十个针。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俺柳梦梅是个读书君子,一味志诚。止因北上南安,凑着东邻西子。嫣然一笑,遂成暮雨之来;未是五更,便逐晓风而去。今宵有约,未知迟早。正是:“金莲若肯移三寸,银烛先教刻五分。”则一件,姐姐若到,要精神对付他。偷盹一会,有何不可。〔睡介〕

    【称人心】〔魂旦上〕冥途挣挫,要死却心儿无那。也则为俺那人儿忒可,教他闷房头守着闲灯火。〔入门介〕呀,他端然睡瞌,恁春寒也不把绣衾来摸。多应他只候着我。待叫醒他。秀才,秀才!〔生醒介〕姐姐,失敬也。〔起揖介〕〔生〕待整衣罗,远远相迎个。这二更天风露多,还则怕夜深花睡么?〔旦〕秀才,俺那里长夜好难过,缱着你无眠清坐。〔生〕姐姐,你来的脚踪儿恁轻,是怎的?〔集唐〕“〔旦〕自然无迹又无尘朱庆余,〔生〕白日寻思夜梦频令狐楚。〔旦〕行到窗前知未寝无名氏,〔生〕一心惟待月夫人皮日休。”姐姐,今夜来的迟些。

    【绣带儿】〔旦〕镇消停,不是俺闲情忒慢俄。那些儿忘却俺欢哥。夜香残,回避了尊亲。绣床偎收拾起生活,停脱。顺风儿斜将金佩拖,紧摘离百忙的淡妆明抹。〔生〕费你高情,则良夜无酒奈何?〔旦〕都忘了。俺携酒一壶,花果二色,在盾栏之上,取来消遣。〔旦取酒、果、花上〕〔生〕生受了。是甚果?〔旦〕青梅数粒。〔生〕这花?〔旦〕美人蕉。〔生〕梅子酸似俺秀才,蕉花红似俺姐姐。串饮一杯。〔共杯饮介〕

    【白练序】〔旦〕金荷、斟香糯。〔生〕你酝酿春心玉液波。拚微酡,东风外翠香红酦。〔旦〕也摘不下奇花果,这一点蕉花和梅豆呵,君知么,爱的人全风韵,花有根科。

    【醉太平】〔生〕细哦,这子儿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点污。如何?酒潮微晕笑生涡。待噷着脸恣情的呜嘬,些儿个,翠偃了情波,润红蕉点,香生梅唾。

    【白练序】〔旦〕活泼、死腾那,这是第一所人间风月窝。昨宵个微芒暗影轻罗,把势儿忒显豁。为什么人到幽期话转多?〔生〕好睡也。〔旦〕好月也。消停坐,不妒色嫦娥,和俺人三个。

    【醉太平】〔生〕无多,花影阿那。劝奴奴睡也,睡也奴哥。春宵美满,一霎暮钟敲破。娇娥、似前宵雨云羞怯颤声讹,敢今夜翠颦轻可。睡则那,把腻乳微搓,酥胸汗帖,细腰春锁。〔净、贴悄上〕〔贴〕“道可道,可知道?名可名,可闻名?”〔生、旦笑介〕〔贴〕老姑姑,你听秀才房里有人。这不是俺小姑姑了。〔净作听介〕是女人声,快敲门去。〔敲门介〕〔生〕是谁?〔净〕老道姑送茶。〔生〕夜深了。〔净〕相公房里有客哩。〔生〕没有。〔净〕女客哩。〔生、旦慌介〕怎好?〔净急敲门介〕相公,快开门。地方巡警,免的声扬哩。〔生慌介〕怎了,怎了!〔旦笑介〕不妨,俺是邻家女子,道姑不肯干休时,便与他一个勾引的罪名儿。

    【隔尾】便开呵须撇撒,隔纱窗怎守的到参儿趖柳郎,则管松了门儿。俺影着这一幅美人图那边躲。〔生开门,旦作躲,生将身遮旦,净、贴闯进笑介〕喜也。〔生〕什么喜?〔净前看,生身拦介〕

    【滚遍】〔净、贴〕这更天一点锣,仙院重门阖。何处娇娥?怕惹的干柴火。〔生〕你便打睃,有甚着科?是床儿里窝?箱儿里那?袖儿里阁?〔净、贴向前,生拦不住,内作风起,旦闪下介〕〔生〕昏了灯也。〔净〕分明一个影儿,只这轴美女图在此。古画成精了么?

    【前腔】画屏人踏歌,曾许你书生和。不是妖魔,甚影儿望风躲?相公,这是什么画?〔生〕妙娑婆,秀才家随行的香火。俺寂静里暗祈求,你莽吆喝。〔净〕是了。不说不知,俺前晚听见相公房内啾啾唧唧,疑惑是这小姑姑。俺如今明白了。相公,权留小姑姑伴话。〔生〕请了。

    【尾声】〔贴〕动不动道录司官了私和。〔生〕则欺负俺不分外的书生欺别个!姑姑,这多半觉美鼾鼾,则被你奚落杀了我。〔净、贴下〕〔生笑介〕一天好事,两个瓦剌姑。扫兴,扫兴。那美人呵,好吃惊也!

    应陪秉烛夜深游,曹松

    恼乱春风卒未休。罗隐

    大姑山远小姑出,顾况

    更凭飞梦到瀛洲。胡宿

    第三十一出 缮备

    【番卜算】〔贴扮文官,净扮武官上〕边海一边江,隔不断胡尘涨。维扬新筑两城墙,酾酒临江上。请了。俺们扬州府文武官僚是也。安抚杜老大人,为因李全骚扰地方,加筑外罗城一座。今日落成开宴,杜老大人早到也。

    【前腔】〔众拥外上〕三千客两行,百二关重壮。〔文武迎介〕〔外〕维扬风景世无双,直上层楼望。〔见介〕〔众〕“北门卧护要耆英。〔外〕恨少胸中十万兵。〔众〕天借金山为底柱。〔外〕身当铁瓮作长城。”扬州表里重城,不日成就。皆文武诸公士民之力。〔众〕此皆老安抚远略奇谋。属宫窃在下风,敢献一杯,效古人城隅之宴。〔外〕正好。且向新楼一望。〔望介〕壮哉,城也!真乃:“江北无双堑,淮南第一楼。”〔众〕请进酒。

    【山花子】〔众〕贺层城顿插云霄敞,雉飞腾映压寒江。据表里山河一方,控长淮万里金汤。〔合〕敌楼高窥临女墙,临风酾酒旌旆扬。乍想起琼花当年吹暗香,几点新亭,无限沧桑。〔外〕前面高起如霜似雪四五十堆,是何山也?〔众〕都是各场所积之盐,众商人中纳。〔外〕商人何在?〔末、老旦扮商人上〕“占种海田高白玉,掀翻盐井横黄金。”商人见。〔外〕商人么,则怕早晚要动支兵粮,攒紧上纳。

    【前腔】这盐呵,是银山雪障连天晃,海煎成夏草秋粮。平看取盐花灶场,尽支排中纳边商。〔合前〕〔外〕酒罢了。喜的广有兵粮,则要众文武关防如法。

    【舞霓裳】〔众〕文武官僚立边疆,立边疆。休坏了这农桑,士工商。〔合〕敢大金家早晚来无状,打贴起炮箭旗枪。听边声风沙迭荡,猛惊起,见蟠花战袍旧边将。

    【红绣鞋】〔众〕吉日祭赛城隍,城隍。归神谢土安康,安康。祭旗纛,犒军装。阵头儿,谁抵当?箭眼里,好遮藏。

    【尾声】〔外〕按三韬把六出旗门放,文和武肃静端详。则等待海西头动边烽那一声炮儿响。

    夹城云暖下霓旄,杜牧

    千里崤函一梦劳。谭用之

    不意新城连嶂起,钱起

    夜来冲斗气何高。谭用之

    第三十二出 冥誓

    【月云高】〔生上〕暮云金阙,风幡淡摇拽。但听的钟声绝,早则是心儿热。纸帐书生,有分氲兰麝。咱时还早。荡花阴,单则把月痕遮。〔整灯介〕溜风光,稳护着灯儿烨。〔笑介〕“好书读易尽,佳人期未来。”前夕美人到此,并不堤防,姑姑搅攘。今宵趁他未来之时,先到云堂之上攀话一回,免生疑惑。〔作掩门行介〕此处留人户半斜,天呵,俺那有心期在那些。〔下〕

    【前腔】〔魂旦上〕孤神害怯,佩环风定夜。〔惊介〕则道是人行影,原来是云偷月。〔到介〕这是柳郎书舍了。呀,柳郎何处也?闪闪幽斋,弄影灯明灭。魂再艳,灯油接;情一点,灯头结。〔叹介〕奴家和柳郎幽期,除是人不知,鬼都知道。〔泣介〕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待说何曾说,如颦不奈颦。把持花下意,犹恐梦中身。”奴家虽登鬼录,未损人身。阳禄将回,阴数已尽。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夫妇分缘,去来明白。今宵不说,只管人鬼混缠到甚时节?只怕说时柳郎那一惊呵,也避不得了。正是:“夜传人鬼三分话,早定夫妻百岁恩。”

    【懒画眉】〔生上〕画阑风摆竹横斜。〔内作鸟声惊介〕惊鸦闪落在残红榭。呀,门儿开也。玉天仙光降了紫云车。〔旦出迎介〕柳郎来也。〔生揖介〕姐姐来也。〔旦〕剔灯花这咱望郎爷。〔生〕直恁的志诚亲姐姐。〔旦〕秀才,等你不来,俺集下了唐诗一首。〔生〕洗耳。〔旦念介〕“拟托良媒亦自伤秦韬玉,月寒山色两苍苍薛涛。不知谁唱春归曲曹唐?又向人间魅阮郎刘言史。”〔生〕姐姐高才。〔旦〕柳郎,这更深何处来也?〔生〕昨夜被姑姑败兴,俺乘你未来之时,去姑姑房头看了他动静,好来迎接你。不想姐姐今夜来恁早哩。〔旦〕盼不到月儿上也。

    【太师引】〔生〕叹书生何幸遇仙提揭,比人间更志诚亲切。乍温存笑眼生花,正渐入欢肠啖蔗。前夜那姑姑呵,恨无端风雨把春抄截。姐姐呵,误了你半宵周折,累了你好回惊怯。不嗔嫌,一径的把断红重接。

    【销寒窗】〔旦〕是不堤防他来的唓嗻,吓的个魂儿收不迭。仗云摇月躲,画影人遮。则没揣的涩道边儿,闪人一跌。自生成不惯这磨灭。险些些,风声扬播到俺家爹,先吃了俺狠尊慈痛决。〔生〕姐姐费心。因何错爱小生至此?〔旦〕爱的你一品人才。〔生〕姐姐敢定了人家?

    【太师引】〔旦〕并不曾受人家红定回鸾帖。〔生〕喜个甚样人家?〔旦〕但得个秀才郎情倾意惬。〔生〕小生到是个有情的。〔旦〕是看上你年少多情,迤逗俺睡魂难贴。〔生〕姐姐,嫁了小生罢。〔旦〕怕你岭南归客路途赊,是做小伏低难说。〔生〕小生未曾有妻。〔旦笑介〕少什么旧家根叶,着俺异乡花草填接?敢问秀才,堂上有人么?〔生〕先君官为朝散,先母曾封县君。〔旦〕这等是衙内了。怎恁婚迟?

    【锁寒窗】〔生〕恨孤单飘零岁月,但寻常稔色谁沾借?那有个相如在客,肯驾香车?萧史无家,便同瑶阙?似你千金笑等闲抛泄,凭说,便和伊青春才貌恰争些,怎做的露水相看仳别!〔旦〕秀才有此心,何不请媒相聘?也省的奴家为你担慌受怕。〔生〕明早敬造尊庭,拜见令尊令堂,方好问亲于姐姐。〔旦〕到俺家来,只好见奴家。要见俺爹娘还早。〔生〕这般说,姐姐当真是那样门庭。〔旦笑介〕〔生〕是怎生来?

    【红衫儿】看他温香艳玉神清绝,人间迥别。〔旦〕不是人间,难道天上?〔生〕怎独自夜深行,边厢少侍妾?且说个贵表尊名。〔旦叹介〕〔生背介〕他把姓字香沈,敢怕似飞琼漏泄?姐姐不肯泄漏姓名,定是天仙了。薄福书生,不敢再陪欢宴。尽仙姬留意书生,怕逃不过天曹罚折。

    【前腔】〔旦〕道奴家天上神仙列,前生寿折。〔生〕不是天上,难道人间?〔旦〕便作是私奔,悄悄何妨说。〔生〕不是人间,则是花月之妖。〔旦〕正要你掘草寻根,怕不待勾辰就月。〔生〕是怎么说?〔旦欲说又止介〕不明白辜负了幽期,话到尖头又咽。〔相思令〕〔生〕姐姐,你“千不说,万不说。直恁的书生不酬决,更向谁边说?〔旦〕待要说,如何说?秀才,俺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受了盟香说。”〔生〕你要小生发愿,定为正妻,便与姐姐拈香去。

    【滴溜子】〔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旦泣介〕〔生〕怎生吊下泪来?〔旦〕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闹樊楼】你秀才郎为客偏情绝,料不是虚脾把盟誓撇。哎,话吊在喉咙翦了舌。嘱东君在意者,精神打叠。暂时间奴儿回避趄,些儿待说,你敢扑忄龙忪害跌。〔生〕怎的来?〔旦〕秀才,这春容得从何处?〔生〕太湖石缝里。〔旦〕比奴家容貌争多?〔生看惊介〕可怎生一个粉扑儿?〔旦〕可知道,奴家便是画中人也。〔生合掌谢画介〕小生烧的香到哩。姐姐,你好歹表白一些儿。

    【啄木犯】〔旦〕柳衙内听根节。杜南安原是俺亲爹。〔生〕呀,前任杜老先生升任扬州,怎么丢下小姐?〔旦〕你翦了灯。〔生翦灯介〕〔旦〕翦了灯、余话堪明灭。〔生〕且请问芳名,青春多少?〔旦〕杜丽娘小字有庚帖,年华二八,正是婚时节。〔生〕是丽娘小姐,俺的人那!〔旦〕衙内,奴家还未是人。〔生〕不是人,是鬼?〔旦〕是鬼也。〔生惊介〕怕也,怕也。〔旦〕靠边些,听俺消详说。话在前教伊休害怯,俺虽则是小鬼头人半截。〔生〕姐姐,因何得回阳世而会小生?

    【前腔】〔旦〕虽则是阴府别,看一面千金小姐,是杜南安那些枝叶。注生妃央及煞回生帖,化生娘点活了残生劫。你后生儿蘸定俺前生业。秀才,你许了俺为妻真切,少不得冷骨头着疼热。〔生〕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难道便请起你来?怕似水中捞月,空里拈花。

    【三段子】〔旦〕俺三光不灭。鬼胡由,还动迭,一灵未歇。泼残生,堪转折。秀才可谙经典?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虽则似空里拈花,却不是水中月。〔生〕捞既然虽死犹生,敢问仙坟何处?〔旦〕记取太湖石梅树一株。

    【前腔】爱的是花园后节,梦孤清,梅花影斜。熟梅时节,为仁儿,心酸那些。〔生〕怕小姐别有走跳处?〔旦叹介〕便到九泉无屈折,衠幽香一阵昏黄月。〔生〕好不冷。〔旦〕冻的俺七魄三魂,僵做了三贞七烈。〔生〕则怕惊了小姐的魂怎好?

    【斗双鸡】〔旦〕花根木节,有一个透人间路穴。俺冷香肌早偎的半热。你怕惊了呵,悄魂飞越,则俺见了你回心心不灭。〔生〕话长哩。〔旦〕畅好是一夜夫妻,有的是三生话说。〔生〕不烦姐姐再三,只俺独力难成。〔旦〕可与姑姑计议而行。〔生〕未知深浅,怕一时间攒不沏。

    【登小楼】〔旦〕咨嗟、你为人为沏。俺砌笼棺勾有三尺叠,你点刚锹和俺一谜掘。就里阴风泻泻,则隔的阳世些些。〔内鸡鸣介〕

    【鲍老催】咳,长眠人一向眠长夜,则道鸡鸣枕空设。今夜呵,梦回远塞荒鸡咽,觉人间风味别。晓风明灭,子规声容易吹残月。三分话才做一分说。

    【耍鲍老】俺丁丁列列,吐出在丁香舌。你拆了俺丁香结,须粉碎俺丁香节。休残慢,须急节。俺的幽情难尽说。〔内风起介〕则这一翦风动灵衣去了也。〔旦急下〕〔生惊痴介〕,奇哉,奇哉!柳梦梅做了杜太守的女婿,敢是梦也?待俺来回想一番。他名字杜丽娘,年华二八,死葬后园梅树之下。啐,分明是人道交感,有精有血。怎生杜小姐颠倒自己说是鬼?〔旦又上介〕衙内还在此?〔生〕小姐怎又回来?〔旦〕奴家还有丁宁。你既以俺为妻,可急视之,不宜自误。如或不然,妾事已露,不敢再来相陪。愿郎留心。勿使可惜。妾若不得复生,必痛恨君于九泉之下矣。

    【尾声】〔旦跪介〕柳衙内你便是俺再生爷。〔生跪扶起介〕〔旦〕一点心怜念妾,不着俺黄泉恨你,你只骂的俺一句鬼随邪。〔旦作鬼声下,回顾介〕〔生吊场,低语介〕柳梦梅着鬼了。他说的恁般分明,恁般恓切,是无是有,只得依言而行。和姑姑商量去。

    梦来何处更为云?李商隐

    惆怅金泥簇蝶裙。韦氏子

    欲访孤坟谁引至?刘言史

    有人传示紫阳君。熊孺登

    第三十三出 秘议

    【绕池游】〔净上〕芙蓉冠帔,短发难簪系。一炉香鸣钟叩齿。〔诉衷情〕“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切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俺这梅花观,为着杜小姐而建。当初杜老爷分付陈教授看管。三年之内,则见他收取祭租,并不常川行走。便是杜老爷去后,谎了一府州县士民人等许多分子,起了个生祠。昨日老身打从祠前过,猪屎也有,人屎也有。陈最良,陈最良,你可也叫人扫刮一遭儿。到是杜小姐神位前,日逐添香换水,何等庄严清净。正是:“天下少信掉书子,世外有情持素人。”

    【前腔】〔生上〕幽期密意,不是人间世。待声扬徘徊了半日。〔见介〕〔生〕“落花香覆紫金堂。〔净〕你年少看花敢自伤?〔生〕弄玉不来人换世。〔净〕麻姑一去海生桑。”〔生〕老姑姑,小生自到仙居,不曾瞻礼宝殿。今日愿求一观。〔净〕是礼。相引前行。〔行到介〕〔净〕高处玉天金阙,下面东岳夫人,南斗真妃。〔内钟鸣,生拜介〕“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高居绛节朝。遂有冯夷来击鼓,始知秦女善吹箫。”好一座宝殿哩。怎生左边这牌位上写着“杜小姐神王”,是那位女王?〔净〕是没人题主哩。杜小姐。〔生〕杜小姐为谁?

    【五更转】〔净〕你说这红梅院,因何置?是杜参知前所为。丽娘原是他香闺女,十八而亡,就此攒瘗。他爷呵,升任急,失题主,空牌位。〔生〕谁祭扫他?〔净〕好墓田,留下有碑记。偏他没头主儿,年年寒食。〔生哭介〕这等说起来,杜小姐是俺娇妻呵。〔净惊介〕秀才当真么?〔生〕千真万真。〔净〕这等,知他那日生,那日死了?

    【前腔】〔生〕俺未知他生,焉知死?死多年、生此时。〔净〕几时得他死信?〔生〕这是俺朝闻夕死了可人矣。〔净〕是夫妻,应你奉事香火。〔生〕则怕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净〕既是秀才娘子,可曾会他来?〔生〕便是这红梅院,做楚阳台,偏倍了你。〔净〕是那一夜?〔生〕是前宵你们不做美。〔净惊介〕秀才着鬼了。难道,难道。〔生〕你不信时,显个神通你看。取笔来点的他主儿会动。〔净〕有这事?笔在此。〔生点介〕看俺点石为人,靠夫作主。你瞧,你瞧。〔净惊介〕奇哉,奇哉。主儿真个会动也。小姐呵!

    【前腔】则道墓门梅,立着个没字碑,原来柳客神缠住在香炉里。秀才,既是你妻,鼓盆歌、庐墓三年礼。〔生〕还要请他起来。〔净〕你直恁神通,敢阎罗是你?〔生〕少些人夫用。〔净〕你当夫,他为人,堪使鬼。〔生〕你也帮一锹儿。〔净〕大明律: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哩。你宋书生是看不着皇明例,不比寻常,穿篱挖壁。〔生〕这个不妨,是小姐自家主见。

    【前腔】是泉下人,央及你。个中人、谁似伊。〔净〕既是小姐分付,也待我择个日子。〔看介〕恰好明日乙酉,可以开坟。〔生〕喜金鸡玉犬非牛日,则待寻个人儿,开山力士。〔净〕俺有个侄儿癞头龟可用。只怕事发之时怎处?〔生〕但回生,免声息,停商议。可有偷香窃玉劫坟贼?这一事,小姐倘然回生,要些定魂汤药。〔净〕陈教授开张药铺。只说前日小姑姑,党了凶煞,求药安魂。〔生〕烦你快去也。这七级浮屠,岂同儿戏。

    〔净〕湿云如梦雨如尘,崔鲁

    〔生〕初访城西李少君。陈羽

    〔净〕行到窈娘身没处,雍陶

    〔生〕手披荒草看孤坟。刘长卿

    第三十四出 诇xiòng[求]

    〔末上〕“积年儒学理粗通,书箧成精变药笼。家童唤俺老员外,街坊唤俺老郎中。”俺陈最良失馆,依然开药铺。看今日有甚人来?

    【女冠子】〔净上〕人间天上,道理都难讲。梦中虚诳,更有人儿思量泉壤。陈先生利市哩。〔末〕老姑姑到来。〔净〕好铺面!这“儒医”二字杜太爷赠的。好“道地药材”!这两块土中甚用?〔末〕是寡妇床头土。男子汉有鬼怪之疾,清水调服良。〔净〕这布片儿何用?〔末〕是壮男子的裤裆。妇人有鬼怪之病,烧灰吃了效。〔净〕这等,俺贫道床头三尺土,敢换先生五寸裆?〔末〕怕你不十分寡。〔净〕啐,你敢也不十分壮。〔末〕罢了,来意何事?〔净〕不瞒你说,前日小道姑呵!

    【黄莺儿】年少不堤防,赛江神,归夜忙。〔末〕着手了?〔净〕知他着甚闲空旷?被凶神煞党。年灾月殃,瞑然一去无回向。〔末〕欠老成哩!〔净〕细端详,你医王手段敢对的住活阎王。〔末〕是活的,死的?〔净〕死几日了。〔末〕死人有口吃药?也罢,便是这烧裆散,用热酒调服下。

    【前腔】海上有仙方,这伟男儿深裤裆。〔净〕则这种药,俺那里自有。〔末〕则怕姑姑记不起谁阳壮。翦裁寸方,烧灰酒娘,敲开齿缝把些儿放。不寻常,安魂定魄,赛过反精香。〔净〕谢了。

    〔末〕还随女伴赛江神,于鹄

    〔净〕争奈多情足病身。韩偓

    〔末〕岩洞幽深门尽锁,韩愈

    〔净〕隔花催唤女医人。王建

    第三十五出 回生

    【字字双】〔丑扮疙童,持锹上〕猪尿泡疙疸偌卢胡,没裤。铧锹儿入的土花疏,没骨。活小娘不要去做鬼婆夫,没路。偷坟贼拿到做个地官符,没趣。〔笑介〕自家梅花观主家癞头龟便是。观主受了柳秀才之托,和杜小姐启坟。好笑,好笑,说杜小姐要和他这里重做夫妻。管他人话鬼话,带了些黄钱,挂在这太湖石上,点起香来。

    【出队子】〔净携酒同生上〕玉人何处,玉人何处?近墓西风老绿芜。《竹枝歌》唱的女郎苏,杜鹃声啼过锦江无?一窖愁残,三生梦余。〔生〕老姑姑,已到后园。只见半亭瓦砾,满地荆榛。绣带重寻,袅袅藤花夜合;罗裙欲认,青青蔓草春长。则记的太湖石边,是俺拾画之处。依稀似梦,恍惚如亡。怎生是好?〔净〕秀才不要忙,梅树下堆儿是了。〔生〕小姐,好伤感人也。〔哭介〕〔丑〕哭甚的。趁时节了。〔烧纸介〕〔生拜介〕巡山使者,当山土地,显圣显灵。

    【啄木鹂】开山纸草面上铺。烟罩山前红地炉。〔丑〕敢太岁头上动土?向小姐脚跟挖窟。〔生〕土地公公,今日开山,专为请起杜丽娘。不要你死的,要个活的。你为神正直应无妒,俺阳神触煞俱无虑。要他风神笑语都无二,便做着你土地公公女嫁吾。呀,春在小梅株。好破土哩。

    【前腔】〔丑净锹土介〕这三和土一谜锄。小姐呵,半尺孤坟你在这的无?〔生〕你们十分小心。〔看介〕到棺了。〔丑作惊丢锹介〕到官没活的了。〔生摇手介〕禁声。〔内旦作哎哟介〕〔众惊介〕活鬼做声了。〔生〕休惊了小姐。〔众蹲向鬼门,开棺介〕〔净〕原来钉头锈断,子口登开,小姐敢别处送云雨去了。〔内哎哟介〕〔生见旦扶介〕〔生〕咳,小姐端然在此。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天也,你看正面上那些儿尘渍,斜空处没半米蚍蜉。则他暖幽香四片斑斓木,润芳姿半榻黄泉路,养花身五色燕支土。〔扶旦软軃介〕〔生〕俺为你款款偎将睡脸扶,休损了口中珠。〔旦作呕出水银介〕〔丑〕一块花银,二十分多重,赏了癞头罢。〔生〕此乃小姐龙含凤吐之精,小生当奉为世宝。你们别有酬犒。〔旦开眼叹介〕〔净〕小姐开眼哩。〔生〕天开眼了。小姐呵!

    【金蕉叶】〔旦〕是真是虚?劣梦魂猛然惊遽。〔作掩眼介〕避三光业眼难舒,怕一弄儿巧风吹去。〔生〕怕风怎么好?〔净扶旦介〕且在这牡丹亭内进还魂丹,秀才翦裆。〔生翦介〕〔丑〕待俺凑些加味还魂散。〔生〕不消了。快快热酒来。

    【莺啼序】〔调酒灌介〕玉喉咙半点灵酥。〔旦吐介〕〔生〕哎也,怎生呵落在胸脯。姐姐再进些,才吃下三个多半口还无。〔觑介〕好了,好了!喜春生颜面肌肤。〔旦觑介〕这些都是谁?敢是些无端道途,弄的俺不着坟墓?〔生〕我便是柳梦梅。〔旦〕眳蒙觑,怕不是梅边柳边人数。〔生〕有这道姑为证。〔净〕小姐可认得道姑么?〔旦看不语介〕

    【前腔】〔净〕你乍回头记不起俺这姑姑。〔生〕可记得这后花园?〔旦不语介〕〔净〕是了,你梦境模糊。〔旦〕只那个是柳郎?〔生应,旦作认介〕咳,柳郎真信人也。亏杀你拨草寻蛇,亏杀你守株待兔。棺中宝玩收存,诸余抛散池塘里去。〔众〕呸!〔丢去棺物介〕向人间别画个葫芦。水边头洗除凶物。〔众〕亏了小姐整整睡这三年。〔旦〕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尘土。〔生〕小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尾声】死工夫救了你活地狱,七香汤莹了美食相扶。〔旦〕扶往那里去?〔净〕梅花观内。〔旦〕可知道洗棺尘,都是这高唐观中雨。

    〔生〕天赐燕支一抹腮,罗隐

    〔旦〕随君此去出泉台。景舜英

    〔净〕俺来穿穴非无意,张祜

    〔生〕愿结灵姻愧短才。潘雍

    第三十六出 婚走

    【意难忘】〔净扶旦上〕〔旦〕如笑如呆,叹情丝不断,梦境重开。〔净〕你惊香辞地府,舆榇出天台。〔旦〕姑姑,俺强挣作,软咍咍,重娇养起这嫩孩孩。〔合〕尚疑猜,怕如烟入抱,似影投怀。〔画堂春〕〔旦〕“蛾眉秋恨满三霜,梦余荒冢斜阳。土花零落旧罗裳,睡损红妆。〔净〕风定彩雲犹怯,火传金炧重香。如神如鬼费端详,除是高唐。”〔旦〕姑姑,奴家死去三年。为钟情一点,幽契重生。皆亏柳郎和姑姑信心提救。又以美酒香酥,时时将养。数日之间,稍觉精神旺相。〔净〕好了,秀才三回五次,央俺成亲哩。〔旦〕姑姑,这事还早。扬州问过了老相公、老夫人,请个媒人方好。〔净〕好消停的话儿。这也由你。则问小姐前生事可记得些么?

    【胜如花】〔旦〕前生事,曾记怀。为伤春病害,困春游梦境难捱。写春容那人儿拾在。那劳承、那般顶戴,似盼天仙盼的眼咍,似叫观音叫的口歪。〔净〕俺也听见些。则小姐泉下怎生得知?〔旦〕虽则尘埋,把耳轮儿热坏。感一片志诚无奈,死淋侵走上阳台,活森沙走出这泉台。〔净〕秀才来哩。

    【生查子】〔生上〕艳质久尘埋,又挣出这烟花界。你看他含笑插金钗,摆动那长裙带。〔见介〕丽娘妻。〔旦羞介〕〔生〕姐姐,俺地窟里扶卿做玉真。〔旦〕重生胜过父娘亲。〔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懵腾还自少精神。〔净〕起前说精神旺相,则瞒着秀才。〔旦〕秀才可记的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小姐今日又会起书来。〔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听奴道来:

    【胜如花】青台闭,白日开。〔拜介〕秀才呵,受的俺三生礼拜,待成亲少个官媒。〔泣介〕结盏的要高堂人在。〔生〕成了亲,访令尊令堂,有惊天之喜。要媒人,道姑便是。〔旦〕秀才忙待怎的?也曾落几个黄昏陪待。〔生〕今夕何夕?〔旦〕直恁的急色秀才。〔生〕小姐捣鬼。〔旦笑介〕秀才捣鬼。不是俺鬼奴台妆妖作乖。〔生〕为甚?〔旦羞介〕半死来回,怕的雨云惊骇。有的是这人儿活在,但将息俺半载身材。〔背介〕但消停俺半刻情怀。

    【不是路】〔末上〕深院闲阶,花影萧萧转翠苔。〔扣门介〕人谁在?是陈生探望柳君来。〔众惊介〕〔生〕陈先生来了,怎好?〔旦〕姑姑,俺回避去。〔下〕〔末〕忒奇哉,怎女儿声息纱窗外,硬抵门儿应不开?〔又扣门介〕〔生〕是谁?〔末〕陈最良。〔开门见介〕〔生〕承车盖,俺衣冠未整因迟待。〔末〕有些惊怪。〔生〕有何惊怪?

    【前腔】〔末〕不是天台,怎风度娇音隔院猜?〔净上〕原来陈斋长到来。〔生〕陈先生说里面妇娘声息,则是老姑姑。〔净〕是了,长生会,莲花观里一个小姑来。〔末〕便是前日的小姑么?〔净〕另是一众。〔末〕好哩,这梅花观一发兴哩。也是杜小姐冥福所致。因此径来相约,明午整个小盒儿同柳兄往坟上随喜去。暂告辞了。无闲会,今朝有约明朝在,酒滴青娥墓上回。〔生〕承拖带,这姑姑点不出个茶儿待。即来回拜。〔末〕慢来回拜。〔下〕〔生〕喜的陈先生去了,请小姐有话。〔旦上介〕〔净〕怎了,怎了?陈先生明日要上小姐坟去。事露之时,一来小姐有妖冶之名,二来公相无闺阃之教,三来秀才坐迷惑之讥,四来老身招发掘之罪。如何是了?〔旦〕老姑姑,待怎生好?〔净〕小姐,这柳秀才待往临安取应。不如曲成亲事,叫童儿寻只赣船,夤夜开去,以灭其踪。意下何如?〔旦〕这也罢了。〔净〕有酒在此。你二人拜告天地。〔拜,把酒介〕

    【榴花泣】〔生〕三生一会,人世两和谐。承合卺,送金杯。比墓田春酒这新醅,才酦转人面桃腮。〔旦悲介〕伤春便埋,似中山醉梦三年在。只一件来,看伊家龙凤姿容,怎配俺这土木形骸!〔生〕那有此话!

    【前腔】相逢无路,良夜肯疑猜?眠一柳,当了三槐。杜兰香真个在读书斋,则柳耆卿不是仙才。〔旦叹介〕幽姿暗怀,被元阳鼓的这阴无赖。柳郎,奴家依然还是女身。〔生〕已经数度幽期,玉体岂能无损?〔旦〕那是魂,这才是正身陪奉。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外扮舟子歌上〕春娘爱上酒家子楼,不怕归迟总弗子愁。推道那家娘子睡,且留教住要梳子头。〔又歌〕不论秋菊和那春子个花,个个能童空肚子茶。无事莫教频入子库,一名闭物他也要些子些。〔丑扮疙童上介〕船,船,船,临安去。〔外〕来,来,来。〔拢船介〕〔丑〕门外船便,相公纂下小姐班。〔净辞介〕相公、小姐,小心去了。〔生〕小姐无人伏侍,烦老姑姑一行,得了官时相报。〔净〕俺不曾收拾。〔背介〕事发相连,走为上计。〔回介〕也罢,相公赏侄儿什么,着他和俺收拾房头,俺伴小姐同去。〔丑〕使得。〔生〕便赏他这件衣服。〔解衣介〕〔丑〕谢了,事发谁当?〔生〕则推不知便了。〔丑〕这等请了。“秃厮儿堪充道伴,女冠子权当梅香。”〔下〕

    【急板令】〔众上船介〕别南安孤帆夜开,走临安把双飞路排。〔旦悲介〕〔生〕因何吊下泪来?〔旦〕叹从此天涯,从此天涯。叹三年此居,三年此埋。死不能归,活了才回。〔合〕问今夕何夕?此来、魂脉脉,意咍。

    【前腔】〔生〕似倩女返魂到来,采芙蓉回生并载。〔旦叹介〕〔生〕为何又吊下泪来?〔旦〕想独自谁挨,独自谁挨?翠黯香囊,泥渍金钗。怕天上人间,心事难谐。〔合前〕〔净〕夜深了,叫停船。你两人睡罢。〔生〕风月舟中,新婚佳趣,其乐何如!

    【一撮掉】蓝桥驿,把氵奈河桥风月节。〔旦〕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间之乐也。七星版三星照,两星排。今夜呵,把身子儿带,情儿迈,意儿挨。〔净〕你过河衣带紧,请宽怀。〔生〕眉横黛,小船儿禁重载?这欢眠自在,抵多少吓魂台。

    【尾声】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旦〕叹孤坟何处是俺望夫台?柳郎呵,俺和你死里淘生情似海。

    〔生〕偷去须从月下移,吴融

    〔净〕好风偏似送佳期。陆龟蒙

    〔旦〕傍人不识扁舟意,张蠙

    〔净〕惟有新人子细知。戴叔伦

    第三十七出 骇变

    〔集唐〕〔末上〕“风吹不动顶垂丝雍陶,吟背春城出草迟朱庆余。毕竟百年浑是梦元稹,夜来风雨葬西施韩偓。”俺陈最良。只因感激杜太守,为他看顾小姐坟营。昨日约了柳秀才到坟上望去,不免走一遭。〔行介〕“严扉不掩云长在,院径无媒草自深。”待俺叫门。〔叫介〕呀,往常门儿重重掩上,今日都开在此。待俺参了圣。〔看菩萨介〕咳,冷清清没香没灯的。呀,怎不见了杜小姐牌位?待俺问一声老姑姑。〔叫三声介〕俗家去了。待俺叫柳兄问他。〔叫介〕柳朋友!〔又叫介〕柳先生!一发不应了。〔看介〕嗄,柳秀才去了。医好了病,来不参,去不辞。没行止,没行止!待俺西房瞧瞧。咳哟,道姑也搬去了。磬儿,锅儿,床席,一些都不见了。怪哉!〔想介〕是了。日前小道姑有话,昨日又听的小道姑声息,其中必有柳梦梅勾搭事情。一夜去了。没行止,没行止!由他,由他。到后园看小姐坟去。〔行介〕

    【懒画眉】园深径侧老苍苔,那几所月榭风亭久不开。当时曾此葬金钗。〔望介〕呀,旧坟高高儿的,如今平下来了也。缘何不见坟儿在?敢是狐兔穿空倒塌来?这太湖石,只左边靠动了些,梅树依然。〔惊介〕咳呀,小姐坟被劫了也。

    【朝天子】〔放声哭介〕小姐,天呵!是什么发冢无情短幸材?他有多少金珠葬在打眼来。小姐,你若早有人家,也搬回去了。则为玉镜台无分照泉台。好孤哉!怕蛇钻骨,树穿骸,不堤防这灾。知道了,柳梦梅岭南人,惯了劫坟。将棺材放在近所,截了一角为记,要人取赎。这贼意思,止不过说杜老先生闻知,定来取赎。想那棺材,只在左近埋下了。待俺寻看。〔见介〕咳呀,这草窝里不是朱漆板头?这不是大锈钉?开了去。天,小姐骨殖丢在那里?〔望介〕那池塘里浮着一片棺材。是了,小姐尸骨抛在池里去了。狠心的贼也!

    【普天乐】问天天,你怎把他昆池碎劫无余在?又不欠观音锁骨连环债,怎丢他水月魂骸?乱红衣暗泣莲腮,似黑月重抛业海。待车干池水,捞起他骨殖来。怕浪淘沙碎玉难分派。到不如当初水葬无猜。贼眼脑生来毒害,那些个怜香惜玉,致命图财!先师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俺如今先去禀了南安府缉拿。星夜往淮扬。报知杜老先生去。

    【尾声】石虔婆他古弄里金珠曾见来。柳梦梅,他做得个破周书汲冢才。小姐呵,你道他为什么向金盖银墙做打家贼?

    丘坟发掘当官路,韩愈

    春草茫茫墓亦无。白居易

    致汝无辜由俺罪,韩愈

    狂眠恣饮是凶徒。僧子兰

    第三十八出 淮警

    【霜天晓角】〔净引众上〕英雄出众,鼓噪红旗动。三年绣甲锦蒙茸,弹剑把雕鞍斜鞚。“贼子豪雄是李全,忠心赤胆向胡天。靴尖踢倒长天堑,却笑江南土不坚。”俺溜金王奉大金之命,骚扰江淮三年。打听大金家兵粮凑集,将次南征,教俺淮扬开路,不免请出贱房计议。中军快请。〔众叫介〕大王叫箭坊。〔老旦扮军人持箭上〕箭坊俱已造完。〔净笑恼介〕狗才怎么说?〔老旦〕大王说,请出箭坊计议。〔净〕胡说!俺自请杨娘娘,是你箭坊?〔老旦〕杨娘娘是大王箭坊,小的也是箭坊。〔净喝介〕

    【前腔】〔丑上〕帐莲深拥,压寨的阴谋重。〔见介〕大王兴也!你夜来鏖战好粗雄。困的俺垓心没缝。大王夫,俺睡倦了。请俺甚事商量?〔净〕闻得金主南侵,教俺攻打淮扬,以便征进。思想扬州有杜安抚镇守,急切难攻。如何是好?〔丑〕依奴家所见,先围了淮安,杜安抚定然赴救。俺分兵扬州,断其声援,于中取事。〔净〕高,高!娘娘这计,李全要怕了你。〔丑〕你那一宗儿不怕了奴家!〔净〕罢了。未封王号时,俺是个怕老婆的强盗,封王之后,也要做怕老婆的王。〔丑〕著了。快起兵去攻打淮城。

    【锦上花】〔净〕拨转磨旗峰,促紧先锋。千兵摆列,万马奔冲。鼓通通,鼓通通,噪的那淮扬动。

    【前腔】〔众〕军中母大虫,绰有威风。连环阵势,烟粉牢笼。哈哄哄,哈哄哄,哄的淮扬动。〔丑〕溜金王听俺分付:军到处,不许你抢占半名妇女。如违,定以军法从事。〔净〕不敢。

    〔丑〕日暮风沙古战场,王昌龄

    〔净〕军营人学内家妆。司空图

    〔众〕如今领帅红旗下,张建封

    〔众〕擘破云鬟金凤凰。曹唐

    第三十九出 如杭

    【唐多令】〔生上〕海月未尘埋,〔旦上〕新妆倚镜台。〔生〕卷钱塘风色破书斋。〔旦〕夫,昨夜天香云外吹,桂子月中开。〔生〕“夫妻客旅闷难开,〔旦〕待唤提壶酒一杯。〔生〕江上怒潮千丈雪,〔旦〕好似禹门平地一声雷。”〔生〕俺和你夫妻相随,到了临安京都地面。赁下一所空房,可以理会书史。争奈试期尚远,客思转深。如何是好?〔旦〕早上分付姑姑,买酒一壳,少解夫君之闷,尚未见回。〔生〕生受了,娘子。一向不曾话及:当初只说你是西邻女子,谁知感动幽冥,匆匆成其夫妇。一路而来,到今不曾请教。小姐可是见小生于道院西头?因何诗句上“不是梅边是柳边”,就指定了小生姓名?这灵通委是怎的?〔旦笑介〕柳郎,俺说见你于道院西头是假。我前生呵!

    【江儿水】偶和你后花园曾梦来,擎一朵柳丝儿要俺把诗篇赛。奴正题咏间,便和你牡丹亭上去了。〔生笑介〕可好哩?〔旦笑介〕咳,正好中间,落花惊醒。此后神情不定,一病奄奄。这是聪明反被聪明带,真诚不得真诚在,冤亲做下这冤亲债。一点色情难坏,再世为人,话做了两头分拍。

    【前腔】〔生〕是话儿听的都呆答孩。则俺为情痴信及你人儿在。还则怕邪淫惹动阴曹怪,忌亡坟触犯阴阳戒。分书生领受阴人爱,勾的你色身无坏。出土成人,又看见这帝城风采。〔净提酒上〕“路从丹凤城边过。酒向金鱼馆内沽。”呀,相公,小姐不知:俺在江头沽酒,看见各处秀才,都赴选场去了。相公错过天大好事。〔生、旦作忙介〕〔旦〕相公只索快行。〔净〕这酒便是状元红了。

    【小措大】〔旦把酒介〕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好开怀这御酒三杯,放着四婵娟人月在。立朝马五更门外,听立街里喧传人气概。七步才,蹬上了寒宫八宝台。沈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归来。

    【前腔】〔生〕十年窗下,遇梅花冻九才开。夫贵妻荣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车稳情载,六宫宣有你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论四德、似你那三从结愿谐。二指大泥金报喜。打一轮皂盖飞来。〔旦〕夫,我记的春容诗句来。

    【尾声】盼今朝得傍你蟾宫客,你和俺倍精神金阶对策。高中了,同去访你丈人、丈母呵,则道俺从地窟里登仙那大喝采。

    〔旦〕良人的的有奇才,刘氏

    〔净〕恐失佳期后命催。杜甫

    〔生〕红粉楼中应计日,杜审言

    〔合〕遥闻笑语自天来。李端

    第四十出 仆侦

    【孤飞雁】〔净扮郭驼挑担上〕世路平消长,十年事老头儿心上。柳郎君翰墨人家长。无营运,单承望,天生天养,果树成行。年深树老,把园围抛漾。你索在何方?好没主量。凄惶,趁上他身衣口粮。“家人做事兴,全靠主人命。主人不在家,园树不开花。”俺老驼一生依着柳相公种果为主。你说好不古怪:柳相公在家,一株树上摘百十来个果儿;自柳相公去后,一株树上生百十来个虫。便胡乱结几个儿,小厮们偷个尽。老驼无主,被人欺负。因此发个老狠,体探俺相公过岭北来了,在梅花观养病,直寻到此,早则南安府大封条封了观门。听的边厢人说,道婆为事走了,有个侄儿癞头鼋是小西门住。去寻问他。〔行介〕“抹过大东路,投至小西门。”〔下〕

    【金钱花】〔丑扮疙童披衣笑上〕自小疙辣郎当,郎当。官司拿俺为姑娘,姑娘。尽了法,脑皮撞。得了命,卖了房。充小厮,串街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自家癞头鼋便是。这无人所在,表白一会。你说姑娘和柳秀才那事干得好,又走得好!只被陈教授那狗才,禀过南安府,拿了俺去。拷问俺:“姑娘那里去了?劫了杜小姐坟哩!”你道俺更不聪明,却也颇颇的。则掉着头不做声。那鸟官喝道:“马不吊不肥,人不拶不直,把这厮上起脑箍来。”哎也,哎也,好不生疼!原来用刑人先捞了俺一架金钟玉磬,替俺方便,禀说这小厮夹出脑髓来了。那鸟官喝道:“捻上来瞧。”瞧了,大鼻子一颩,说道:“这小厮真个夹出脑浆来了。”他不知是俺癞头上脓。叫松了刑,著保在外。俺如今有了命,把柳相公送俺这件黑海青穿摆将起来。〔唱介〕摆摇摇,摆摆摇。没人所在,被俺摆过子桥。〔净向前叫揖介〕小官喝喏。〔丑作不回揖,大笑唱介〕俺小官子腰闪价,唱不的子喏。比似你个驼子唱喏,则当伸子个腰。〔净〕这贼种,开口伤人。难道做小官的背偏不驼?〔丑〕刮这驼子嘴,偷了你什么?贼?〔净作认丑衣介〕别的罢了。则这件衣服,岭南柳相公的,怎在你身上?〔丑〕咳呀,难道俺做小官的,就没件干净衣服,便是岭南柳家的?隔这般一道梅花岭,谁见俺偷来?〔净〕这衣带上有字。你还不认,叫地方。〔扯丑作怕倒介〕罢了,衣服还你去罗。〔净〕耍哩!俺正要问一个人。〔丑〕谁?〔净〕柳秀才那里去了?〔丑〕不知。〔净三问〕〔丑三不知介〕〔净〕你不说,叫地方去。〔丑〕罢了,大路头难好讲话。演武厅去。〔行介〕〔净〕好个僻静所在。〔丑〕咦,柳秀才到有一个。可是你问的不是?你说得象,俺说;你说不象,休想叫地方,便到官司,俺也只是不说。〔净〕这小厮到贼。听俺道来:

    【尾犯序】提起柳家郎,他俊白庞儿,典雅行藏。〔丑〕是了。多少年纪?〔净〕论仪表看他,三十不上。〔丑〕是了。你是他什么人?〔净〕他祖上、传留下俺栽花种粮。自小儿、俺看成他快长。〔丑〕原来你是柳大官。你几时别他,知他做出甚事来?〔净〕春头别,跟寻至此,闻说的不端详。〔丑〕这老儿说的一句句著。老儿,若论他做的事,咦!〔丑作扯净耳语〕〔净听不见介〕〔丑〕呸,左则无人,耍他去。老儿你听者。

    【前腔】他到此病郎当。逢着个杜太爷衙教小姐的陈秀才,勾引他养病庵堂,去后园游赏。〔净〕后来?〔丑〕一游游到小姐坟儿上。拾得一轴春容,朝思暮想,做出事来。〔净〕怎的来?〔丑〕秀才家为真当假,劫坟偷圹。〔净惊介〕这却怎了?〔丑〕你还不知。被那陈教授禀了官,围住观门。拖番柳秀才,和俺姑娘行了杖。棚琶拶压,不怕不招。点了供纸,解上江西提刑廉访司。问那六案都孔目,这男女应得何罪?六案请了律令,禀复道,但偷坟见尸者,依律一秋。〔净〕怎么秋?〔丑作按净头介〕这等秋。〔净惊哭介〕俺的柳秀才呵,老驼没处投奔了。〔丑笑介〕休慌。后来遇赦了。便是那杜小姐活转来哩。〔净〕有这等事!〔丑〕活鬼头还做了秀才正房,俺那死姑娘到做了梅香伴当。〔净〕何往?〔丑〕临安去,送他上路,赏这领旧衣裳。〔净〕吓俺一跳。却早喜也!

    【尾声】去临安定是图金榜。〔丑〕著了。〔净〕俺勒挣着躯腰走帝乡。〔丑〕老哥,你路上精细些。现如今一路里画影图形捕凶党。

    〔净〕寻得仙源访隐沦,朱湾

    〔丑〕郡城南下是通津。柳宗元

    〔净〕众中不敢分明说,于鹄

    〔丑〕遥想风流第一人。王维

    第四十一出 耽试

    【凤凰阁】〔净扮苗舜宾引众上〕九边烽火咤。秋水鱼龙怎化?广寒丹桂吐层花,谁向云端折下?〔合〕殿闱深锁,取试卷看详回话。〔集唐〕“铸时天匠待英豪谭用之,引手何妨一钓鳌李咸用?报答春光知有处杜甫,文章分得凤凰毛元稹。”下官苗舜宾便是。圣上因俺香山能辨番回宝色,钦取来京典试。因金兵摇动,临轩策士,问和战守三者孰便?各房俱已取中头卷,圣旨著下官详定。想起来看宝易,看文字难。为什么来?俺的眼睛,原是猫儿睛,和碧绿琉璃水晶无二。因此一见真宝,眼睛火出。说起文字,俺眼里从来没有。如今却也奉旨无奈,左右,开箱取各房卷子上来。〔众取卷上,净作看介〕这试卷好少也。且取天字号三卷,看是何如。第一卷,“诏问:‘和战守三者孰便?’”“臣谨对:‘臣闻国家之和贼,如里老之和事。’”呀,里老和事,和不得,罢;国家事,和不来,怎了?本房拟他状元,好没分晓。且看第二卷,这意思主守。〔看介〕“臣闻天子之守国,如女子之守身。”也比的小了。再看第三卷,到是主战。〔看介〕“臣闻南朝之战北,如老阳之战阴。”此语忒奇。但是《周易》有“阴阳交战”之说。——以前主和,被秦太师误了。今日权取主战者第一,主守者第二,主和者第三。其余诸卷,以次而定。

    【一封书】〔净〕文章五色讹。怕冬烘头脑多。总费他墨磨,笔尖花无一个。恁这里龙门日月开无那,都待要尺水翻成一丈波。却也无奈了,也是浪桃花当一科,池里无鱼可奈何!〔封卷介〕

    【神仗儿】〔生上〕风尘战斗,风尘战斗,奇材辐辏。〔丑〕秀才来的停当,试期过了。〔生〕呀,试期过了。文字可进呈么?〔丑〕不进呈,难道等你?道英雄入彀,恰锁院进呈时候。〔生〕怕没有状元在里也哥。〔丑〕不多,有三个了。〔生〕万马争先,偏骅骝落后。你快禀,有个遗才状元求见。〔丑〕这是朝房里面。府州县道,告遗才哩。〔生〕大哥,你真个不禀?〔哭介〕天呵,苗老先赍发俺来献宝。止不住卞和羞,对重瞳双泪流。〔净听介〕掌门的,这什么所在!拿过来。〔丑扯生进介〕〔生〕告遗才的,望老大人收考。〔净〕哎也,圣旨临轩,翰林院封进。谁敢再收?〔生哭介〕生员从岭南万里带家口而来。无路可投,愿触金阶而死。〔生起触阶,丑止介〕〔净背介〕这秀才像是柳生,真乃南海遗珠也。〔回介〕秀才上来。可有卷子?〔生〕卷子备有。〔净〕这等,姑准收考,一视同仁。〔生跪介〕千载奇遇。〔净念题介〕“圣旨:‘问汝多士,近闻金兵犯境,惟有和战守三策。其便何如?’”〔生叩头介〕领圣旨。〔起介〕〔丑〕东席舍去。〔生写策介〕〔净再净前卷细看介〕头卷主战,二卷主守,三卷主和。主和的怕不中圣意。〔生交卷,净看介〕呀,风檐寸晷,立扫千言。可敬,可敬。俺急忙难看。只说和战守三件,你主那一件儿?〔生〕生员也无偏主。可战可守而后能和。如医用药,战为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净〕高见,高见。则当今事势何如?

    【马蹄花】〔生〕当今呵,宝驾迟留,则道西湖昼锦游。为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一段边愁。则愿的“吴山立马”那人休。俺燕云唾手何时就?若止是和呵,小朝廷羞杀江南。便战守呵,请銮舆略近神州。〔净〕秀才言之有理。

    【前腔】圣主垂旒,想泣玉遗珠一网收。对策者千余人,那些不知时务,未晓天心,怎做儒流。似你呵,三分话点破帝王忧,万言策检尽乾坤漏。〔生〕小生岭南之士。〔净低介〕知道了。你钓竿儿拂绰了珊瑚,敢今番著了鳌头。秀才,午门外候旨。〔生应出,背介〕这试官却是苗老大人。嫌疑之际,不敢相认。“且当青镜明开眼,惟原朱衣暗点头。”〔生下〕〔净〕试卷俱已详定。左右跟随进呈去。〔行介〕“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呀,那里鼓响?〔内急擂鼓介〕〔丑〕是枢密府楼前边报鼓。〔内马嘶介〕〔净〕边报警急。怎了,怎了?〔外扮老枢密上〕“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见介〕〔净〕老先生奏边事而来?〔外〕便是。先生为进卷而来?〔净〕正是。〔外〕今日之事,以缓急为先后,僭了。〔外叩头奏事介〕掌管天下兵马知枢密院事臣谨奏俺主。〔内宣介〕所奏何事?

    【滴溜子】〔外〕金人的、金人的风闻入寇。〔内〕谁是先锋?〔外〕李全的、李全的前来战斗。〔内〕到什么地方了?〔外〕报到了淮扬左右。〔内〕何人可以调度?〔外〕有杜宝现为淮扬安抚。怕边关早晚休,要星忙厮救。〔净叩头奏事介〕臣看卷官苗舜宾谨奏俺主。

    【前腔】临轩的、临轩的文章看就,呈御览、呈御览定其卷首。黄道日,传胪祗候。众多官在殿头,把琼林宴备久。〔内〕奏事官午门外伺候。〔外、净同起介〕〔净〕老先生,听的金兵为何而动?〔外〕适才不敢奏知。金主此行,单为来抢占西湖美景。〔净〕痴鞑子,西湖是俺大家受用的。若抢了西湖去,这杭州通没用了。〔内宣介〕听旨:朕惟治天下,有缓有急,乃武乃文。今淮扬危急,便著安抚杜宝前去迎敌。不可有迟。其传胪一事,待干戈宁辑,偃武修文。可谕知多士。叩头。〔外、净叩头呼“万岁”起介〕

    〔外〕泽国江山入战图,曹松

    〔净〕曳裾终日盛文儒。杜甫

    〔外〕多才自有云霄望,钱起

    〔净〕其奈边防重武夫。杜牧

    第四十二出 移镇

    【夜游朝】〔外扮杜安抚引众上〕西风扬子津头树,望长淮渺渺愁予。枕障江南,钩连塞北。如此江山几处?〔诉衷情〕“砧声又报一年秋。江水去悠悠。塞草中原何处?一雁过淮楼。天下事,鬓边愁,付东流。不分吾家小杜,清时醉梦扬州。”自家淮扬安抚使杜宝。自到扬州三载,虽则李全骚扰,喜得大势平安。昨日打听边兵要来,下官十分忧虑。可奈夫人不解事,偏将亡女絮伤心。

    【似娘儿】〔老旦引贴上〕夫主挈兵符,也相从燕幕栖迟,〔叹介〕画屏风外秦淮树。看两点金焦,十分眉恨,片影江湖。〔老旦〕相公万福。〔外〕夫人免礼。〔玉楼春〕〔老旦〕相公:“几年别下南安路,春去秋来朝复暮。〔外〕空怀锦水故乡情,不见扬州行乐处。〔老旦〕你摩挲老剑评今古,那个英雄闲处住?〔泪介〕〔合〕忘忧恨自少宜男,泪洒岭云江外树。”〔老旦〕相公,我提起亡女,你便无言。岂知俺心中愁恨!一来为若伤女儿,二来为全无子息。待趁在扬州寻下一房,与相公传后。尊意何如?〔外〕使不得,部民之女哩。〔老旦〕这等,过江金陵女儿可好?〔外〕当今王事匆匆,何心及此。〔老旦〕苦杀俺丽娘儿也!〔哭介〕〔净扮报子上〕“诏从日月威光远,兵洗江淮杀气高。”禀老爷,有朝报。〔外起看报价〕枢密院一本,为边兵寇淮事。奉圣旨:便著淮扬安抚使杜宝,刻日渡淮。不许迟误。钦此。呀,兵机紧急,圣旨森严。夫人,俺同你移镇淮安,就此起程也。〔丑扮驿丞上〕“羽檄从参赞,牙签报驿程。”禀老爷,船只齐备。〔内鼓吹介〕〔上船介〕〔内禀“合属官吏候送”,外分付“起去”介〕〔外〕夫人,又是一江秋色也。

    【长拍】天意秋初,天意秋初,金风微度,城阙外画桥烟树。看初收泼火,嫩凉生,微雨沾裾。移画舸浸蓬壶。报潮生风气肃,浪花飞吐,点点白鸥飞近渡。风定也,落日摇帆映绿蒲,白云秋窣的鸣箫鼓。何处菱歌,唤起江湖?〔外〕呀,岸上跑马的什么人?

    【不是路】〔末扮报子,跑马上〕马上传呼,慢橹停船看羽书。〔外〕怎的来?〔末〕那淮安府,李全将次逞狂图。〔外〕可发兵守御么?〔末〕怎支吾?星飞调度恁安抚。则怕这水路里耽延,你还走旱途。〔外〕休惊惧。夫人,吾当走马红亭路;你转船归去、转船归去。〔老旦〕咳,后面报马又到哩。

    【前腔】〔丑扮报子上〕万骑胡奴,他要堑断长淮塞五湖。老爷快行,休迟误。小的先去也。怕围城缓急要降胡。〔下〕〔老旦哭介〕待何如?你星霜满鬓当戎虏,似这烽火连天各路衢。〔外〕真愁促,怕扬州隔断无归路。再和你相逢何处、相逢何处?夫人,就此告辞了。扬州定然有警,可径走临安。

    【短拍】老影分飞,老影分飞,似参军杜甫,把山妻泣向天隅。〔老旦哭介〕无女一身孤,乱军中别了夫主。〔合〕有什么命夫命妇,都是些鳏寡孤独!生和死,图的个梦和书。

    【尾声】〔老旦〕老残生两下里自支吾。〔外〕俺做的是这地头军府。〔老旦〕老爷也,珍重你这满眼兵戈一腐儒。〔外下〕〔老旦叹介〕天呵,看扬州兵火满道。春香,和你径走临安去也。

    隋堤风物已凄凉,吴融

    楚汉宁教作战场。韩偓

    闺阁不知戎马事,薛涛

    双双相趁下残阳。罗邺

    第四十三出 御淮

    【六幺令】〔外引生、末、众扮军人上〕西风扬噪,漫腾腾杀气兵妖。望黄淮秋卷浪云高。排雁阵,展《龙韬》,断重围杀过河阳道。〔外〕走乏了!众军士,前面何处?〔众〕淮城近了。〔外望介〕天呵!〔昭君怨〕“剩得江山一半,又被胡笳吹断。〔众〕秋草旧长营,血风腥。〔外〕听得猿啼鹤怨,泪湿征袍如汗。〔众〕老爷呵!无泪向天倾,且前征。”〔外〕众三军,俺的儿,你看咫尺淮城,兵势危急。俺们一边舍死先冲入城,一面奏请朝廷添兵救助。三军听吾号令,鼓勇而行。〔众哭应介〕谨如军令。

    【四边静】〔行介〕坐鞍心把定中军号,四面旌旗绕。旗开日影摇,尘迷日光小。〔合〕胡兵气骄,南兵路遥。血晕几重围,孤城怎生料!〔外〕前面寇兵截路,冲杀前去。〔合下〕

    【前腔】〔净引丑、贴扮众军喊上〕李将军射雁穿心落,豹子翻身嚼。单尖宝镫挑,把追风腻旗儿袅。〔合前〕〔净笑介〕你看俺溜金王手下,雄兵万余,把淮阴城围了七周遭。好不紧也!〔内擂鼓喊介〕〔净〕呀,前路兵风,想是杜安抚来到。分兵一千,迎杀前去。〔虚下〕〔外、众唱“合前”上,净众上打话,单战介〕〔净叫众摆长阵拦路介〕〔外叫“众军,冲围杀进城去”介〕〔净〕呀,杜家兵冲入围城去了。且由他。吃尽粮草,自然投降也。〔合前〕〔下〕

    【番卜算】〔老旦、末扮文官上〕镇日阵云飘,闪却乌纱帽。〔净、丑扮武官上〕〔净〕长枪大剑把河桥。〔丑〕鼓角如龙叫。〔见介〕请了。〔更漏子〕〔老旦〕“枕淮楼,临海际。〔末〕杀气腾天震地。〔丑〕闻炮鼓,使人惊。插天飞不成。〔净〕匣中剑,腰间箭,领取背城一战。〔合〕愁地道,怕天冲。几时来杜公?”〔老旦〕俺们是淮安府行军司马,和这参谋,都是文官。遭此贼兵围紧,久已迎接安抚杜老大人,还不见到。敢问二位留守将军,有何计策?〔丑〕依在下所见,降了他罢。〔末〕怎说这话?〔丑〕不降,走为上计。〔老旦〕走的一个,走不的十个。〔丑〕这般说,俺小奶奶那一口放那里?〔净〕锁放大柜子里。〔丑〕钥匙哩?〔净〕放俺处。李全不来,替你托妻寄子。〔丑〕李全来哩?〔净〕替你出妻献子。〔丑〕好朋友,好朋友!〔内擂鼓喊介〕〔生扮报子上〕报,报,报。正南一枝兵马,破围而来。杜老爷到也。〔众〕快开城门迎接去。“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众并下〕

    【金钱花】〔外引众上〕连天杀气萧条,萧条。连城围了周遭,周遭,风喇喇,阵旗飘。叫开城,下吊桥。〔老旦等上〕〔合〕文和武,索迎着。〔老旦等跪介〕文武官属,迎接老大人。〔外〕起来,敌楼相见。〔老旦等应,起下〕

    【前腔】〔外〕胡尘染惹征袍,征袍。血花风腥宝刀,宝刀。〔内擂鼓介〕淮安鼓,扬州箫。摆鸾旗,登丽谯。〔合〕排衙了,列功曹。〔到介〕〔贴扮办事官上〕禀老爷升堂。

    【粉蝶儿引】〔外〕万里寄龙韬,那得戍楼清啸?〔贴报门介〕文武官属进。〔老旦等参见介〕孤城累卵,方当万死之危;开府弄丸,来赴两家之难。凡俺官僚,礼当拜谢。〔外〕兵锋四起,劳苦诸公,皆老夫迟慢之罪,只长揖便了。〔众应起揖介〕〔外〕看来此贼颇有兵机。放俺入城,其中有计。〔众〕不过穿地道,起云梯,下官粗知备御。〔外〕怕的是锁城之法耳。〔丑〕敢问何谓锁城?是里面锁,外面锁?外面锁,锁住了溜金王;若里面锁,连下官都锁住了。〔外〕不提起罢了。城中兵几何?〔净〕一万三千。〔外〕粮草几何?〔未〕可支法年。〔外〕文武同心,救援可待。〔内擂鼓喊介〕〔生扮报子上〕报,报,李全兵紧围了。〔外长叹介〕这贼好无理也。

    【刬锹儿】兵多食广禁围绕,则要你文班武职两和调。〔众〕巡城彻昏哓,这军民苦劳。〔内喊介〕〔泣介〕〔合〕那兵风正号,俺军声静悄。〔外拜天,众扶同拜介〕泪洒孤城,把苍天暗祷。

    【前腔】〔众〕危楼百尺堪长啸,筹边两字寄英豪。〔外〕江淮未应小,君侯佩刀。〔合前〕〔外〕从今日起,文官守城,武官出城,随机策应。〔丑〕则怕大金家兵来了。〔外〕金兵呵!

    【尾声】他看头势而来不定交,休先倒折了赵家旗号。便来呵,也少不得死里求生那一着敲。

    〔净〕日日风吹虏骑尘,陈标

    〔丑〕三千犀甲拥朱轮。陈陶

    〔外〕胸中别有安边计,曹唐

    〔众〕莫遣功名属别人。张籍

    第四十四出 急难

    【菊花新】〔旦上〕晓妆台圆梦鹊声高,闲把金钗带笑敲。博山秋影摇,盼泥金俺明香暗焦。“鬼魂求出世,贫落望登科。夫荣妻贵显,凝盼事如何?”俺杜丽娘跟随柳郎科试,偶逢天子招贤,只这些时还迟喜报。正是:“长安咫尺如千里,夫婿迢遥第一人。”

    【出队子】〔生上〕词场凑巧,无奈兵戈起祸苗。盼泥金赚杀玉多娇,他待地窟里随人上九霄。一脉离魂,江云暮潮。〔见介〕〔旦〕柳郎,你回来了。望你高车昼锦,为何徒步而回?〔生〕听俺道来:

    【瓦盆儿】去迟科试,收场锁院散群豪。〔旦〕咳,原来去迟了。〔生〕喜逢着旧知交。〔旦〕可曾补上?〔生〕亏他满船明月又把去珠淘。〔旦喜介〕好了。放榜未?〔生〕恰正在奏龙楼,开凤榜,蹊跷……〔旦〕怎生蹊跷?〔生〕你不知大金家兵起,杀过淮扬来了。忙喇煞细柳营,权将杏苑抛,刚刚迟误了你夫人花诰。〔旦〕迟也不争几时。则问你,淮扬地方,便是俺爹爹管辖之处了?〔生〕便是。〔旦哭介〕天也,俺的爹娘怎了!〔泣介〕〔生〕直恁的活擦擦、痛生生,肠断了。比如你在泉路里可心焦?〔旦〕罢了。奴有一言,未忍启齿。〔生〕但说不妨。〔旦〕柳郎,放榜之期尚远,欲烦你淮扬打听爹娘消耗,未审许否?〔生〕谨依尊命。奈放小姐不下。〔旦〕不妨,奴家自会支吾。〔生〕这等就此起程了。

    【榴花泣】〔旦〕白云亲舍,俺孤影旧梅梢。道香魂恁寂寥,怎知魂向你柳枝销。维扬千里,长是一灵飘。回生事少,爹娘呵,听的俺活在人间惊一跳。平白地凤婿过门,好似半青天鹊影成桥。

    【前腔】〔生〕俺且行且止,两处系心苗。要留旅店伴多娇……〔旦〕有姑姑为伴。〔生〕阴人难伴你这冷长宵。把心儿不定,还怕你旧魂飘。〔旦〕再不飘了。〔生〕俺文高中高,怕一时榜下归难到。〔旦泣介〕俺爹娘呵!〔生〕你念双亲舍的离情,俺为半子怎惜攀高。小姐,卑人拜见岳翁岳母,起头便问及回生之事了。

    【渔家灯】〔旦叹介〕说的来似怪如妖,怕爹爹执古妆乔。〔想介〕有了,将奴春容带在身傍。但见了一幅春容,少不的问俺两下根苗。〔生〕问时怎生打话?〔旦〕则说是天曹,偶然注定的姻缘到,蓦踏着墓坟开了。〔生〕说你先到俺书斋才好。〔旦羞介〕休乔,这话教人笑。略说与梅时贼牢。

    【前腔】〔生〕俺满意儿待驷马过门,和你离魂女同归气高。谁承望探高亲去傍干戈,怕寒儒欠整衣毛。〔旦〕女婿老成些不妨。则途路孤恓,使奴罣念。〔生〕秋霄,云横雁字斜阳道,向秦淮夜泊魂销。〔旦〕夫,你去时冷落些,回来报中状元呵……〔生〕名标,大拜门喧笑,抵多少驸马还朝。〔净上〕“雨伞晴兼雨,春容秋复春。”包袱雨伞在此。

    【尾声】〔拜别介〕〔旦〕秀才朗探的个门楣着。〔生〕报重生这欢声不小。〔旦〕柳郎,那里平安了便回,休只顾的月明桥上听吹箫。

    〔生〕不为经时谒丈人,刘商

    〔旦〕囊无一物献尊亲。杜甫

    〔生〕马蹄渐入扬州路,章孝标

    〔旦〕两地各伤无限神。元稹

    第四十五出 寇间

    【包子令】〔老旦、外扮贼兵巡哨上〕大王原是小喽罗,喽罗。娘娘原是小旗婆,旗婆。立下个草朝忒快活,亏心又去抢山河。〔合〕转巡罗,山前山后一声锣。兄弟,大王爷攻打淮城,要个人见杜安抚打话。大路头影儿没一个,小路头寻去。〔唱前合下〕

    【驻马听】〔末雨伞、包袱上〕家舍南安,有道为生新失馆。要腰缠十万,教学千年,方才满贯。俺陈最良为报杜小姐之事,扬州见杜安抚大人。谁知他淮安被围,教俺没前没后。大路上不敢行走,抄从小路而去。学先师传食走胡旋,怯书生避寇遭涂炭。你看树影凋残,猿啼虑啸教人叹。〔老、外上〕“明知山有虎,故向虎边行。”鸟汉那里去?〔拿介〕〔末〕饶命,大王。〔外〕还有个大王哩。〔末〕天,天怎了!正是:“乌鸦喜鹊同行,吉凶全然未保。”〔并下〕

    【普贤歌】〔净、丑众上〕莽乾坤生俺贼儿顽,谁道贼人胆里单!南朝俺不蛮,北朝俺不番。甚天公有处安排俺?〔净〕娘娘,俺和你围了淮安许时,只是不下。要得个人去淮安打话,兼看杜安抚动定如何。则眼下无人可使哩。〔丑〕必得杜老儿亲信之人,将计就计,方才可行。

    【粉蝶儿】〔外绑末上〕没路走羊肠,天、天呵,撞入这屠门怎放!〔见介〕〔外〕禀大王,拿的个南朝汉子在此。〔净〕是个老儿。何方人氏?作何生理?〔末〕听禀:

    【大迓鼓】生员陈最良,南安人氏,访旧淮扬。〔净〕访谁?〔末〕便是杜安抚。他后堂曾设扶风帐。〔丑〕你原来他衙中教学。几个学生?〔末〕则他甄氏夫人,单生下一女。女书生年少亡。〔丑〕还有何人?〔末〕义女春香,夫人伴房。〔丑笑背介〕一向不知杜老家中事体。今日得知,吾有计矣。〔回介〕这腐儒,且带在辕门外去。〔众应,押末下介〕〔丑〕大王,奴家有了一计。昨日杀了几个妇人,可于中取出首级二颗。则说杜家老小,回至扬州,被俺手下杀了。献首在此。故意苏放那腐儒,传示杜老。杜老心寒,必无守城之意矣。〔净〕高见,高见。〔净起低声分付介〕叫中军。〔生扮上〕〔净〕俺请那腐儒讲话中间,你可将昨日杀的妇人首级二颗来献,则说是杜安抚夫人甄氏和他使女春香。牢记着。〔生应下〕〔净〕左右,再拿秀才来见。〔众押末上介〕〔未〕饶命,大王。〔净〕你是个细作,不可轻饶。〔丑〕劝大王松了他,听他讲些兵法到好。〔净〕也罢。依娘娘说,松了他。〔众放末缚介〕〔未叩头介〕叩谢大王、娘娘不杀之恩。〔净〕起来,讲些兵法俺听。〔末〕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不对。说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净〕这是怎么说?〔末〕则因彼时卫灵公有个夫人南子同座,先师所以怕得讲话。〔净〕他夫人是南子,俺这娘娘是妇人。〔内擂鼓,生扮报子上介〕报,报,报!扬州路上兵马,杀了杜安抚家小,径来献首级讨赏。〔净看介〕则怕是假的。〔生〕千真万真。夫人甄氏,这使女叫做春香。〔末做看认,惊哭介〕天呵,真个是老夫人和春香也。〔净〕唗,腐儒啼哭什么!还要打破淮城,杀杜老儿去。〔末〕饶了罢,大王。〔净〕要饶他,除非献了这座淮安城罢。〔末〕这等容生员去传示大王虎威,立取回报。〔丑〕大王恕你一刀,腐儒快走。〔内擂鼓发喊,开门介〕〔末作怕介〕

    【尾声】显威风、记的这溜金王。〔净、丑〕你去说与杜安抚呵,着什么耀武扬威早纳降。俺实实的要展江山、非是谎。〔下〕〔末打躬送介〕〔吊场〕活强盗,活强盗。杀了杜老夫人、春香。不免城中报去。

    海神东过恶风回,李白

    日暮沙场飞作灰。常建

    今日山翁旧宾主,刘禹锡

    与人头上拂尘埃。李山甫

    第四十六出 折寇

    【破阵子】〔外戎装佩剑,引众上〕接济风云阵势,侵寻岁月边陲。〔内擂鼓喊介〕〔外叹介〕你看虎咆般炮石连雷碎,雁翅似刀轮密雪施。李全,李全,你待要霸江山、吾在此。〔集唐〕“谁能谈笑解重围皇甫冉?万里胡天鸟不飞高骈。今日海门南畔事高骈,满头霜雪为兵机韦庄。”我杜宝自到淮扬,即遭兵乱。孤城一片,困此重围。只索调度兵粮,飞扬金鼓。生还无日,死守由天。潜坐敌楼之中,追想靖康而后。中原一望,万事伤心。

    【玉桂枝】问天何意:有三光不辨华夷,把腥膻吹换人间,这望中原做了黄沙片地?〔恼介〕猛冲冠怒起,猛冲冠怒起,是谁弄的,江山如是?〔叹介〕中原已矣,关河困,心事违。也则愿保扬州,济淮水。俺看李全贼数万之众,破此何难?进退迟疑,其间有故。俺有一计可救围,恨无人与游说。〔内擂鼓介〕〔净扮报子上〕“羽檄场中无雁到,鬼门关上有人来。”好笑,城围的铁桶似紧,有秀才来打秋风,则索报去。禀老爷:有个故人相访。〔外〕敢是奸细?〔净〕说是江右南安府陈秀才。〔外〕这迂儒怎生飞的进来?快请见。

    【浣溪沙】〔末上〕摆旌旗,添景致,又不是闹元宵鼓炮齐飞。杜老爷在那里?〔外出笑迎介〕忽闻的千里故人谁?〔叹介〕原来是先生到此。教俺惊垂泪。〔末〕老公相头通白了。〔合〕白首相看俺与伊,三年一见愁眉。〔拜介〕〔未〕〔集唐〕“头白乘驴悬布囊卢纶,〔外〕故人相见忆山阳谭用之。〔末〕横塘一别千余里许浑,〔外〕却认并州作故乡贾岛。”〔末〕恭谂公相,又苦伤老夫人回扬州,被贼兵所算了。〔外惊介〕怎知道?〔末〕生员在贼营中,眼同验过老夫人首级,和春香都杀了。〔外哭介〕天呵,痛杀俺也!

    【玉桂枝】相夫登第,表贤名甄氏吾妻。称皇宣一品夫人,又待伴俺立双忠烈女。想贤妻在日,想贤妻在日,凄然垂泪,俨然冠帔。〔外哭倒,众扶介〕〔末〕我的老夫人,老夫人怎了!你将官们也大家哭一声儿么!〔众哭介〕老夫人呵!〔外作恼拭泪介〕呀,好没来由!夫人是朝廷命妇,骂贼而死,理所当然。我怎为他乱了方寸,灰了军心?身为将,怎顾的私?任恓惶,百无悔。陈先生,溜金王还有话么?〔末〕不好说得,他还要杀老先生。〔外〕咳,他杀俺甚意儿?俺杀他全为国。〔末〕依了生员,两下都不要杀。〔做扯外耳语介〕那溜金王要这座淮安城。〔外〕噤声!那贼营中是一个座位,是两个座位?〔末〕他和妻子连席而坐。〔外笑介〕这等,吾解此围必矣。先生竟为何来?〔末〕老先生不问,几乎忘了。为小姐坟儿被盗,径来相报。〔外惊介〕天呵!冢中枯骨,与贼何仇?都则为那些宝玩害了也。贼是谁。〔末〕老公相去后,道姑招了个岭南游棍柳梦梅为伴。见物起心,一夜劫坟逃去。尸骨丢在池水中。因此不远千里而告。〔外叹介〕女坟被发,夫人遭难。正是:“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既归三尺土,难保百年坟。”也索罢了,则可惜先生一片好心。〔末〕生员拜别老公相后,一发贫薄了。〔外叹介〕军中仓卒,无以为情。我把一大功劳,先生干去。〔末〕愿效劳。〔外〕我久写下咫尺之书,要李全解散三军之众。余无可使,烦公一行。左右,取过书仪来。倘说得李全降顺,便可归奏朝廷,自有个出身之处。〔杂取书礼介〕“儒生三寸舌,将军一纸书。”书仪在此。〔末〕途费谨领。送书一事,其实怕人。〔外〕不妨。

    【榴花泣】兵如铁桶,一使在其中。将折简、去和戎。陈先生,你志诚打的贼儿通。虽然寇盗奸雄,他也相机而动。〔末〕恐游说非书生之事。〔外〕看他开围放你来,其意可知。你这书生正好做传书用。〔末〕仗恩台一字长城,借寒儒八面威风。〔风鼓吹介〕

    【尾声】戍楼羌笛话匆匆。事成呵,你归去朝廷沾寸宠,这纸书敢则是保障江淮第一封。

    〔外〕隔河征战几归人?刘长卿

    〔末〕五马临流待幕宾。卢纶

    〔外〕劳动先生远相访,王建

    〔末〕恩波自会惜枯鳞。刘长卿

    第四十七出 围释

    【出队子】〔贴扮通事上〕一天之下,南北分开两事家。中间放着个蓼儿洼,明助着番家打汉家。通事中间,拨嘴撩牙。事有足诧,理有必然。自家溜金王麾下一名通事便是。好笑,好笑,俺大王助金围宋,攻打淮城。谁知北朝暗地差人去到南朝讲话!正是:“暂通禽兽语,终是犬羊心。”〔下〕

    【双劝酒】〔净引众上〕横江虎牙,插天鹰架。擂鼓扬旗,冲车甲马。把座锦城墙、围的阵云花。杜安抚、你有翅难加。自家溜金王。攻打淮城,日久未下。外势虽然虎踞,中心未免孤疑。一来怕南朝大兵兼程策应,二来怕北朝见责委任无功:真个进退两难。待娘娘到来计议。〔丑上〕“驱兵捉将蚩尤女,捏鬼妆神豹子妻。”大王,你可听见大金家有人南朝打话,回到俺营门之外了?〔净〕有这事?〔老旦扮番将带刀骑马上〕

    【北夜行船】大北里宣差传站马,虎头牌滴溜的分花。〔外扮马夫赶上介〕滑了,滑了。〔老旦〕那古里谁家?跑番了拽喇。怎生呵,大营盘没个人儿答煞。〔外大叫介〕溜金爷,北朝天使到来。〔下〕〔净、丑作慌介〕快叫通事请进。〔贴上,接跪介〕溜金王患病了。请那颜进。〔老旦〕可才、可才道句儿克卜喇。〔下马,上坐介〕都儿都儿。〔净问贴介〕怎么说?〔贴〕恼了。〔净、丑举手,老旦做做恼不回介〕〔指净介〕铁力温都答喇。〔净问贴介〕怎说?〔贴〕不敢说,要杀了。〔净〕却怎了?〔老旦做看丑笑介〕忽伶忽伶。〔丑问贴介〕〔贴〕劝娘娘生的妙。〔老旦〕克老克老。〔贴〕说走渴了。〔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该打剌。〔贴〕叫马乳酒。〔老旦〕约儿兀只。〔贴〕要烧羊肉。〔净叫介〕快取羊肉、乳酒来。〔外持酒肉上〕〔老旦洒酒,取刀割羊肉吃,笑,将羊油手擦胸介〕一六兀剌的。〔贴〕不恼了,说有礼体。〔老旦作醉介〕锁陀八,锁陀八。〔贴〕说醉了。〔老旦作看丑介〕倒喇倒喇。〔丑笑介〕怎说?〔贴〕要娘娘唱个曲儿。〔丑〕使得。

    【北清江引】呀,哑观音觑着个番答辣,胡芦提笑哈。兀那是都麻,请将来岸答。撞门儿一句咬儿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与他。〔贴作送酒介〕阿阿儿该力。〔丑〕通事,说什么?〔贴〕小的禀娘娘送酒。〔丑〕着了。〔老旦作醉,看丑介〕孛知,孛知。〔贴〕又央娘娘舞一回。〔丑〕使得,取我梨花枪过来。

    【前腔】〔持枪舞介〕冷梨花点点风儿刮,袅得腰身乍。胡旋儿打一车,花门折一花。把一个睃啜老那颜风势煞。〔老旦反背,拍袖笑倒介〕忽伶忽伶。〔贴扶起老旦介〕〔老旦摆手倒地介〕阿来不来。〔贴〕这便是唱喏,叫唱一直。〔老旦笑点头招丑介〕哈散哈散。〔贴〕要问娘娘。〔丑笑介〕问什么?〔老旦扯丑轻说介〕哈散兀该毛克喇,毛克喇。〔丑笑问贴介〕怎说。〔贴作摇头介〕问娘娘讨件东西。〔丑笑介〕讨什么?〔贴〕通事不敢说。〔老旦笑倒介〕古鲁古鲁。〔净背叫贴问介〕他要娘娘什么东西?古鲁古鲁不住的。〔贴〕这件东西,是要不得的。便要时,则怕娘娘不舍的。便是娘娘舍的,大王也不舍的。便大王舍的,小的也不舍的。〔净〕甚东西,直恁舍不的?〔贴〕他这话到明,哈散兀该毛克喇,要娘娘有毛的所在。〔净作恼介〕气也,气也。这臊子好大胆,快取枪来。〔净作持花枪赶杀介〕〔贴扶醉老旦走,老旦提酒壶叫“古鲁古鲁”架住枪介〕

    【北尾】〔净〕你那醋葫芦指望把梨花架,臊奴,铁围墙敢靠定你大金家。〔搦倒老旦介〕则踹着你那几茎儿苫嘴的赤支砂,把那咽腥臊的爽子儿生揢杀。〔丑扯住净,放老旦介〕〔老旦〕曳喇曳喇哈里。〔指净介〕力娄吉丁母剌失,力娄吉丁母剌失。〔作闪袖走下介〕〔净〕气杀我也。那曳喇哈的什么?〔贴〕叫引马的去。〔净〕怎指着我力娄吉丁母剌失?〔贴〕这要奏过他主儿,叫人来相杀。〔净作恼介〕〔丑〕老大王,你可也当着不着的。〔净〕啐,着了你那毛克喇哩。〔丑〕便许他在那里,你却也忒捻酸。〔净不语介〕正是我一时风火性。大金家得知,这溜金王到有些欠稳。〔丑〕便是番使南朝而回,未必其中有话。〔净〕娘娘高见何如?〔丑〕容奴家措思。〔内擂鼓介〕〔贴扮报子上〕报,报,报!前日放去的秀才,从淮城中单马飞来。道有紧急,投见大王。〔丑〕恰好,着他进来。

    【缕缕金】〔末上〕无之奈,可如何!书生承将令,强喽罗。〔内喊,末惊跌介〕一声金炮响,将人跌蹉。可怜、可怜!密札札干戈,其间放着我。〔贴唱门介〕生员进。〔未见介〕万死一生生员陈最良百拜大王殿下,娘娘殿下。〔净〕杜安抚献了城池?〔末〕城池不为希罕,敬来献一座王位与大王。〔净〕寡人久已为王了。〔末〕正是官上加官,职上添职。杜安抚有书呈上。〔净看书介〕“通家生杜宝顿首李王麾下”。〔问末介〕秀才,我与杜安抚有何通家?〔末〕汉朝有个李、杜至交,唐朝也有个李、杜契友,因此杜安抚斗胆称个通家。〔净〕这老儿好意思。书有何言?

    【一封书】〔读书介〕“闻君事外朝,虎狼心,难定交。肯回心圣朝,保富贵,全忠孝。平梁取采须收好,背暗投明带早超。凭陆贾,说庄跷。颙望麾慈即鉴昭。”〔笑介〕这书劝我降宋,其实难从。“外密启一通,奉呈遵阃夫人。”〔笑介〕杜安抚也畏敬娘娘哩。〔丑〕你念我听。〔净看书介〕“通家生杜宝敛衽杨老娘娘帐前。”咳也,杜安抚与娘娘,又通家起来。〔末〕大王通得去,娘娘也通得去。〔净〕也通得去。只汉子不该说敛衽。〔末〕娘娘肯敛衽而朝,安抚敢不敛衽而拜!〔丑〕说的好。细念我听。〔净念书介〕“通家生杜宝敛衽杨老娘娘帐前:远闻金朝封贵夫为溜金王,并无封号及于夫人。此何礼也?杜宝久已保奏大宋,敕封夫人为讨金娘娘之职。伏惟妆次鉴纳。不宣。”好也,到先替娘娘讨了恩典哩。〔丑〕陈秀才,封我讨金娘娘,难道要我征讨大金家不成?〔末〕受了封诰后,但是娘娘要金子,都来宋朝取用。因此叫做讨金娘娘。〔丑〕这等是你宋朝美意。〔末〕不说娘娘,便是卫灵公夫人,也说宋朝之美。〔丑〕依你说。我冠儿上金子,成色要高。我是带盔儿的娘子。近时人家首饰浑脱,就一个盔儿,要你南朝照样打造一付送我。〔末〕都在陈最良身上。〔净〕你只顾讨金讨金,把我这溜金王,溜在那里?〔丑〕连你也做了讨金王罢。〔净〕谢承了。〔末叩头介〕则怕大王、娘娘退悔。〔丑〕俺主意定了。便写下降表,赍发秀才回奏南朝去。

    【前腔】〔净〕归依大宋朝,怕金家成祸苗。〔丑〕秀才,你担承这遭,要黄金须任讨。〔末〕大王,你鄱阳湖磬响收心早,娘娘,你黑海岸回头星宿高。〔合〕便休兵,随听招。免的名标在叛贼条。〔净〕秀才,公馆留饭。星夜草表送行。〔举手送末,拜别介〕

    【尾声】〔净〕咱比李山儿何足道,这杨令婆委实高。〔末〕带了你这一纸降书,管取那赵官家欢笑倒。〔末下〕〔净、丑吊场〕〔净〕娘娘,则为失了一边金,得了两条王。人要一个王不能勾,俺领下两个王号。岂不乐哉!〔丑〕不要慌,还有第三个王号。〔净〕什么王号?〔丑〕叫做齐肩一字王。〔净〕怎么?〔丑〕杀哩。〔净〕随顺他,又杀什么?〔丑〕你俺两人作这大贼,全仗金鞑子威势。如今反了面,南朝拿你何难。〔净作恼介〕哎哟,俺有万夫不当之勇,何惧南朝!〔丑〕你真是个楚霸王,不到乌江不止。〔净〕胡说!便作俺做楚霸王,要你做虞美人,定不把赵康王占了你去。〔丑〕罢,你也做楚霸王不成,奴家的虞美人也做不成。换了题目做。〔净〕什么题目?〔丑〕范蠡载西施。〔净〕五湖在那里?——去做海贼便了。〔丑作分付介〕众三军,俺已降顺了南朝。暂解淮围,海上伺候去。〔众应介〕解围了。〔内鼓介〕船只齐备了,禀大王起行。〔众行介〕

    【江头送别】淮扬外,淮扬外,海波摇动。东风劲,东风劲,锦帆吹送。夺取蓬莱为巢洞,鳌背上立着旗峰。

    【前腔】顺天道,顺天道,放些儿闲空。招安后,招安后,再交兵言重。险做了为金家伤炎宋。权袖手,做个混海痴龙。〔众〕禀大王娘娘,出海了。〔净〕且下了营,天明进发。

    〔净〕干戈未定各为君,许浑

    〔丑〕龙斗雌雄势已分。常建

    〔净〕独把一麾江海去,杜牧

    〔众〕莫将弓箭射官军。窦巩

     第四十八出 遇母

    【十二时】〔旦上〕不住的相思鬼,把前身退悔。土臭全消,肉香新长。嫁寒儒客店里孤栖。〔净上〕又着他攀高谒贵。〔浣溪沙〕“〔旦〕寂寞秋窗冷簟纹,〔净〕明珰玉枕旧香尘,〔旦〕断潮归去梦郎频。〔净〕桃树巧逢前度客,〔旦〕翠烟真是再来人,〔合〕月高风定影随身。”〔旦〕姑姑,奴家喜得重生,嫁了柳郎。只道一举成名,回去拜访爹娘。谁知朝廷为着淮南兵乱,开榜稽迟。我爹娘正在围城之内,只得赍发柳郎往寻消耗,撇下奴家钱塘客店。你看那江声月色,凄怆人也。〔净〕小姐,比你黄泉之下,景致争多。〔旦〕这不在话下。

    【针线厢】虽则是荒村店江声月色,但说着坟窝里前生今世,则这破门帘乱撒星光内,煞强似洞天黑地。姑姑呵,三不归父母如何的?七件事儿夫家靠谁?心悠曳,不死不活,睡梦里为个人儿。〔净〕似小姐的罕有。

    【前腔】伴着你半间灵位,又守见你一房夫婿。〔旦〕姑姑,那夜搜寻秀才,知我闪在那里?〔净〕则道画帧儿怎放的个人回避,做的事瞒神諕鬼。〔旦〕昏黑了,你看月儿黑黑的星儿晦,萤火青青似鬼火吹。〔旦〕好上灯了。〔净〕没油,黑坐地,三花两焰,留的你照解罗衣。〔旦〕夜长难睡,还向主家借些油去。〔净〕你院子里坐坐,咱去借来。“合着油瓶盖,踏碎玉莲蓬。”〔下〕〔旦玩月叹介〕

    【月儿高】〔老旦、贴行路上〕江北生兵乱,江南走多半。不载香车稳,趿的鞋鞓断。夫主兵权,望天涯生死如何判。前呼后拥,一个春香伴。凤髻消除,打不上扬州纂。上岸了到临安。趁黄昏黑影林峦,生忔察的难投馆。〔贴〕且喜到临安了。〔老旦〕咳,万死一逃生,得到临安府。俺女娘无处投,长路多孤苦。〔贴〕前面象是个半开门儿,蓦了进去。〔老旦进介〕呀,门房空静,内可有人?〔旦〕谁?〔贴〕是个女人声息。待打叫一声开门。

    【不是路】〔旦惊介〕斜倚雕阑,何处娇音唤启关?〔老旦〕行程晚,女娘们借住霎儿间。〔旦〕听他言,声音不似男儿汉,待自起开门月下看。〔见介〕〔旦〕是一位女娘,请里坐。〔老旦〕相提盼,人间天上行方便。〔旦〕趋迎迟慢。趋迎迟慢。〔打照面介〕〔老旦作惊介〕

    【前腔】破屋颓椽,姐姐呵,你怎独坐无人灯不燃?〔旦〕这闲庭院,玩清光长送过这月儿圆。〔老旦背叫贴〕春香,这像谁来?〔贴惊介〕不敢说,好像小姐。〔老旦〕你快瞧房儿里面,还有甚人?若没有人,敢是鬼也?〔贴下〕〔旦背〕这位女娘,好像我母亲,那丫头好像春香。〔作回问介〕敢问老夫人,何方而来?〔老旦叹介〕自淮安,我相公是淮扬安抚、遭兵难,我避虏逃生到此间。〔旦背介〕是我母亲了,我可认他?〔贴慌上,背语老旦介〕一所空房子,通没个人影儿。是鬼,是鬼!〔老旦作怕介〕〔旦〕听他说起,是我的娘也。〔旦向前哭娘介〕〔老旦作避介〕敢是我女孩儿?怠慢了你,你活现了。春香,有随身纸钱,快丢,快丢。〔贴丢纸钱介〕〔旦〕儿不是鬼。〔老旦〕不是鬼,我叫你三声,要你应我一声高如一声。〔做三叫三应,声渐低介〕〔老旦〕是鬼也。〔旦〕娘,你女儿有话讲。〔老旦〕则略靠远,冷淋侵一阵风儿旋,这般活现。〔旦〕那些活现?〔旦扯老旦作怕介〕儿,手恁般冷。〔贴叩头介〕小姐,休要捻了春香。〔老旦〕儿,不曾广超度你,是你父亲古执。〔旦哭介〕娘,你这等怕,女孩儿死不放娘去了。

    【前腔】〔净持灯上〕门户牢拴,为甚空堂人语喧?〔灯照地介〕这青苔院,怎生吹落纸黄钱?〔贴〕夫人,来的不是道姑?〔老旦〕可是。〔净惊介〕呀,老夫人和春香那里来?这般大惊小怪。看他打盘旋,那夫人呵,怕漆灯无焰将身远。小姐,恨不得幽室生辉得近前。〔旦〕姑姑快来,奶奶害怕。〔贴〕这姑姑敢也是个鬼?〔净扯老旦,照旦介〕休疑惮。移灯就月端详遍,可是当年人面?〔合〕是当年人面。〔老旦抱旦泣介〕儿呵,便是鬼,娘也舍不的去了。

    【前腔】肠断三年,怎坠海明珠去复旋?〔旦〕爹娘面,阴司里怜念把魂还。〔贴〕小姐,你怎生出的坟来?〔旦〕好难言。〔老旦〕是怎生来?〔旦〕则感的是东岳大恩眷,托梦一个书生把墓踹穿。〔老旦〕书生何方人氏?〔旦〕是岭南柳梦梅。〔贴〕怪哉,当真有个柳和梅。〔老旦〕怎同他来此?〔旦〕他来科选。〔老旦〕这等是个好秀才,快请相见。〔旦〕我央他看淮扬动静去把爹娘探,因此上独眠深院,独眠深院。〔老旦背与贴语介〕有这等事?〔贴〕便是,难道有这样出跳的鬼?〔老旦回泣介〕我的儿呵!

    【番山虎】则道你烈性上青天,端坐在西方九品莲,不道三年鬼窟里重相见。哭得我手麻肠寸断,心枯泪点穿。梦魂沉乱,我神情倒颠。看时儿立地,叫时娘各天。怕你茶饭无浇奠,牛羊侵墓田。〔合〕今夕何年?今夕何年?咦,还怕这相逢梦边。

    【前腔】〔旦泣介〕你抛儿浅土,骨冷难眠。吃不尽爷娘饭,江南寒食天。可也不想有今日,也道不起从前。似这般糊突谜,甚时明白也天!鬼不要,人不嫌,不是前生断,今生怎得连!〔合前〕〔老旦〕老姑姑,也亏你守着我儿。

    【前腔】〔净〕近的话不堪提咽,早森森地心疏体寒。空和他做七做中元,怎知他成双成爱眷?〔低与老旦介〕我捉鬼拿奸,知他影戏儿做的恁活现?〔合〕这样奇缘,这样奇缘,打当了轮回一遍。

    【前腔】〔贴〕论魂离倩女是有,知他三年外灵骸怎全?则恨他同棺椁、少个郎官,谁想他为院君这宅院。小姐呵,你做的相思鬼穿,你从夫意专。那一日春香不铺其孝筵,那节儿夫人不哀哉醮荐?早知道你撇离了阴司,跟了人上船!〔合前〕

    【尾声】〔老旦〕感得化生女显活在灯前面。则你的亲爹,他在贼子窝中没信传。〔旦〕娘放心,有我那信行的人儿,他穴地通天,打听的远。

    想象精灵欲见难,欧阳詹

    碧桃何处便骖鸾?薛逢

    莫道非人身不暖,白居易

    菱花初晓镜光寒。许浑

     第四十九出 淮泊

    【三登乐】〔生包袱、雨伞上〕有路难投,禁得这乱离时候!走孤寒落叶知秋。为娇妻思岳丈,探听扬州。又谁料他困守淮扬,索奔前答救。〔集唐〕“那能得计访情亲李白?浊水污泥清路尘韩愈。自恨为儒逢世难卢纶,却怜无事是家贫韦庄。”俺柳梦梅阳世寒儒,蒙杜小姐阴司热宠,得为夫妇,相随赴科。且喜殿试撺过卷子,又被边报耽误榜期。因此小姐呵,闻说他尊翁淮扬兵急,叫俺沿路上体访安危。亲赍一幅春容,敬报再生之喜。虽则如此,客路贫难,诸凡路费之资,尽出圹中之物。其间零碎宝玩,急切典卖不来。有些成器金银,土气销镕有限。兼且小生看书之眼,并不认的等子星儿。一路上赚骗无多,逐日里支分有尽。得到扬州地面,恰好岳丈大人移镇淮城。贼兵阻路,不敢前进。且喜因循解散,不免迤逦数程。

    【锦缠道】早则要、醉扬州寻杜牧,梦三生花月楼,怎知他长淮去休!那里有缠十万顺天风、跨鹤闲游!则索傍渔樵寻食宿、败荷衰柳,添一抹五湖秋。那秋意儿有许多迤逗!咱功名事未酬,冷落我断肠闺秀。堪回首?算江南江北有十分愁。一路行来,且喜看见了插天高的淮城,城下一带清长淮水。那城楼之上,还挂有丈六阔的军门旗号。大吹大擂,想是日晚掩门了。且寻小店歇宿。〔丑上〕“多搀白水江湖酒,少赚黄边风月钱。”秀才投宿么?〔生进店介〕〔丑〕要果酒,案酒?〔生〕天性不饮。〔丑〕柴米是要的?〔生〕吃倒算。〔丑〕算倒吃。〔生〕花银五分在此。〔丑〕高银散碎些,待我称一称。〔称介,作惊叫介〕银子走了。〔寻介〕〔生〕怎的大惊小怪?〔丑〕秀才,银子地缝里走了。你看碎珠儿。〔生〕这等还有几块在这里。〔丑接银又走,三度介〕呀,秀才原来会使水银?〔生〕因何是水银?〔背介〕是了,是小姐殡敛之时,水银在口。龙含土成珠而上天,鬼含汞成丹而出世,理之然也。此乃见风而化。原初小姐死,水银也死;如今小姐活,水银也活了。则可惜这神奇之物,世人不知。〔回介〕也罢了。店主人,你将我花银都消散去了,如今一厘也无。这本书是我平日看的,准酒一壶。〔丑〕书破了。〔生〕贴你一枝笔,〔丑〕笔开花了。〔生〕此中使客往来,你可也听见“读书破万卷”?〔丑〕不听见。〔生〕可听见“梦笔吐千花”?〔丑〕不听见。

    【皂罗袍】〔生作笑介〕可笑一场闲话,破诗书万卷,笔蕊千花。是我差了,这原不是换酒的东西。〔丑笑介〕“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生〕你说金貂玉佩,那里来的?有朝货与帝王家,金貂玉佩书无价。你还不知道,便是千金小姐,依然嫁他。一朝臣宰,端然拜他。〔丑〕要他则甚?〔生〕读书人把笔安天下。〔生〕不要书,不要笔,这把雨伞可好?〔丑〕天下雨哩。〔生〕明日不走了。〔丑〕饿死在这里?〔生笑介〕你认的淮扬杜安抚么?〔丑〕谁不认的!明日吃太平宴哩。〔生〕则我便是他女婿来探望他。〔丑惊介〕喜是相公说的早,杜老爷多早发下请书了。〔生〕请书那里?〔丑〕和相公瞧去。〔丑请生行介〕待小人背褡袱雨伞。〔行介〕〔生〕请书那里?〔丑〕兀的不是!〔生〕这是告示居民的。〔丑〕便是。你瞧!

    【前腔】“禁为闲游奸诈。”杜老爷是巴上生的:“自三巴到此,万里为家。不教子侄到官衙,从无女婿亲闲杂。”这句单指你相公:“若有假充行骗,地方禀拿。”下面说小的了:“扶同歇宿,罪连主家。为此须至关防者。右示通知。建炎三十二年五月日示。”你看后面安抚司杜大花押。上面盖着一颗“钦差安抚淮扬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安抚司使之印”,鲜明紫粉。相公,相公,你在此消停,小人告回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下〕〔生哭介〕我的妻,你怎知丈夫到此凄惶天地也。〔作望介〕呀,前面房子门上有大金字,咱投宿去。〔看介〕四个字:“漂母之祠。”怎生叫做漂母之词?〔看介〕原来壁上有题:“昔贤怀一饭,此事已千秋。”是了,乃前朝淮阴侯韩信之恩人也。我想起来,那韩信是个假齐王,尚然有人一饭,俺柳梦梅是个真秀才,要杯冷酒不能够!像这漂母,俺拜他一千拜。

    【莺皂袍】〔拜介〕垂钓楚天涯,瘦王孙,遇漂纱。楚重瞳较比这秋波瞎。太史公表他,淮安府祭他,甫能够一饭千金价。看古来妇女多有俏眼儿:文公乞食,僖妻礼他;昭关乞食,相逢浣纱。凤尖头叩首三千下。起更了,廊下一宿。早去伺候开门。没水梳洗。〔看介〕好了,下雨哩。

    旧事无人可共论,韩愈

    只应漂母识王孙。王遵

    辕门拜手儒衣弊,刘长卿

    莫使沾濡有泪痕。韦洵美

     第五十出 闹宴

    【梁州令】〔外引丑众上〕长淮千骑雁行秋,浪卷云浮。思乡泪国倚层楼。〔合〕看机遘,逢奏凯,且迟留。〔昭君怨〕“万里封侯岐路,几两英雄草履。秋城鼓角催,老将来。烽火平安昨夜,梦醒家山泪下。兵戈未许归,意徘徊。”我杜宝身为安抚,时值兵冲。围绝救援,贻书解散。李寇既去,金兵不来。中间善后事宜,且自看详停当。分付中军门外伺候。〔众下〕〔丑把门介〕〔外叹介〕虽有存城之欢,实切亡妻之痛。〔泪介〕我的夫人呵,昨已单本题请他的身后恩典,兼求赐假西归。未知旨意如何?正是:“功名富贵草头露,骨肉团圆锦上花。”〔看文书介〕

    【金蕉叶】〔生破衣巾携春容上〕穷愁客愁,正摇落雁飞时候。〔整容介〕帽儿光整顿从头,还则怕未分明的门楣认否?〔丑喝介〕什么人行走?〔生〕是杜老爷女婿拜见。〔丑〕当真?〔生〕秀才无假。〔丑进禀介〕〔外〕关防明白了。〔问丑介〕那人材怎的?〔丑〕也不怎的。袖着一幅画儿。〔外笑介〕是个画师。则说老爷军务不闲便了。〔丑见生介〕老爷军务不闲。请自在。〔生〕叫我自在,自在不成人了。〔丑〕等你去,成人不自在。〔生〕老爷可拜客去么?〔丑〕今日文武官僚吃太平宴,牌簿都缴了。〔生〕大哥,怎么叫做太平宴?〔丑〕这是各边方年例。则今年退了贼,筵宴盛些。席上有金花树,银台盘,长尺头,大元宝,无数的。你是老爷女婿,背几个去。〔生〕原来如此。则怕进见之时,考一首《太平宴诗》,或是《军中凯歌》,或是《淮清颂》,急切怎好?且在这班房里等着打想一篇,正是“有备无患”。〔丑〕秀才还不走,文武官员来也。〔生下〕

    【梁州令】〔末扮武官上〕长淮望断塞垣秋,喜兵甲潜收。贺昇平、歌颂许吾流。〔净扮武官上〕兼文武,陪将相,宴公侯。请了。〔末〕今日我文武官属太平宴,水陆务须华盛,歌舞都要整齐。〔末、净见介〕圣天子万灵拥辅,老君侯八面威风。寇兵销咫尺之书,军礼设太平之宴。谨已完备,望乞俯容。〔外〕军功虽卑末难当,年例有诸公怎废?难言奏凯,聊用舒怀。〔内鼓吹介〕〔丑持酒上〕“黄石兵书三寸舌,清河雪酒五加皮。”酒到。

    【梁州序】〔外浇酒介〕天开江左,地冲淮右。气色夜连刁斗。〔末、净进酒介〕长城一线,何来得御君侯!喜平销战气,不动征旗,一纸书回寇。那堪羌笛里望神州!这是万里筹边第一楼。〔合〕乘塞草,秋风候,太平筵上如淮酒,尽慷慨,为君寿。

    【前腔】〔外〕吾皇福厚。群才策凑,半壁围城坚守。〔末、净〕分明军令,杯前借箸题筹。〔外〕我题书与李全夫妇呵,也是燕支却虏,夜月吹篪,一字连环透。不然无效也怎生休!不是天心不聚头。〔合前〕〔内擂鼓介〕〔老旦扮报子上〕“金貂并入三公府。锦帐谁当万里城?”报老爷奏本已下,奉有圣旨,不准致仕。钦取老爷还朝,同平章军国大事。老夫人追赠一品贞烈夫人。〔末、净〕平章乃宰相之职,君侯出将入相,官属不胜欣仰。

    【前腔】〔末、净送酒介〕揽貂蝉岁月淹留,庆龙虎风云辐辏。君侯此一去呵,看洗兵河汉,接天高手。偏好桂花时节,天香随马,箫鼓鸣清书。到长安宫阙里报高秋,可也河上砧声忆旧游?〔合前〕〔外〕诸公皆高才壮岁,自致封侯。如杜宝者,白首还朝,何足道哉!

    【前腔】每日价看镜登楼,泪沾衣浑不如旧。似江山如此,光阴难又。猛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落日垂回首。此去呵,恨南归草草也寄东流,〔举手介〕你可也明月同谁啸庾楼?〔合前〕〔生上〕“腹稿已吟就,名单还未通。”〔见丑介〕大哥替我再一禀。〔丑〕老爷正吃太平宴。〔生〕我太平宴诗也想完一首了,太平宴还未完。〔丑〕谁叫你想来?〔生〕大哥,俺是嫡亲女婿,没奈何禀一禀。〔丑进禀介〕禀老爷,那个嫡亲女婿没奈何禀见。〔外〕好打!〔丑出作恼,推生走介〕〔生〕“老丈人高宴未终,咱半子礼当恭候。”〔下〕〔旦、贴扮女乐上〕“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能歌舞。”营妓们叩头。

    【节节高】辕门箫鼓啾,阵云收。君恩可借淮扬寇?貂插首,玉垂腰,金佩肘。马敲金镫也秋风骤,展沙堤笑拂朝天袖。〔合〕但卷取江山献君王,看玉京迎驾把笙歌奏。〔生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想歌阑宴罢,小生饥困了。不免冲席而进。〔丑拦介〕饿鬼不羞?〔生恼介〕你是老爷跟马贱人,敢辱我乘龙贵媚?打不的你。〔生打丑介〕〔外问介〕军门外谁敢喧嚷?〔丑〕是早上嫡亲女婿叫做没奈何的,破衣、破帽、破褡袱、破雨伞,手里拿一幅破画儿,说他饿的荒了,要来冲席。但劝的都打,连打了九个半,则剩下小的这半个脸儿。〔外恼介〕可恶。本院自有禁约,何处寒酸,敢来胡赖?〔末、净〕此生委系乘龙,属官礼当攀凤。〔外〕一发中他计了。叫中军官暂时拿下那光棍。逢州换驿,递解到临安监候者。〔老旦扮中军官应介〕〔出缚生介〕〔生〕冤哉,我的妻呵!“因贪弄玉为秦赘,且戴儒冠学楚囚。”〔下〕〔外〕诸公不知。老夫因国难分张,心痛如割。又放着这等一个无名子来聒噪人,愈生伤感。〔末、净〕老夫人受有国恩,名标烈史。兰玉自有,不必虑怀。叫乐人进酒。

    【前腔】〔末、净〕江南好宦游。急难休,樽前且进平安酒。看福寿有,子女悠,夫人又。〔外〕径醉矣。〔旦、贴作扶介〕〔外泪介〕闪英雄泪渍盈盈袖,伤心不为悲秋瘦。〔合前〕〔外〕诸公请。

    【尾声】明日离亭一杯酒。〔末、净〕则无奈丹青圣主求。〔外笑介〕怕画的上麒麟人白首。

    〔外〕万里沙西寇已平,张乔

    〔末〕东归衔命见双旌。韩偓

    〔净〕塞鸿过尽残阳里,耿湋

    〔众〕淮水长怜似镜清。李绅

     第五十一出 榜下

    〔老旦、丑扮将军持瓜、锤上〕“凤舞龙飞作帝京,巍峨宫殿羽林兵。天门欲放传胪喜,江路新传奏凯声。”请了。圣驾升殿,在此祗候。

    【北点绛唇】〔外扮老枢密上〕整点朝纲,运筹边饷,山河壮。〔净扮苗舜宾上〕翰苑文章,显豁的升平象。请了,恭喜李全纳款,皆老枢密调度之功也。〔外〕正此引奏。前日先生看定状元试卷,蒙圣旨武偃文修,今其时矣。〔净〕正此题请。呀,一个老秀才走将来。好怪,好怪!〔末破衣巾捧表上〕“先师孔夫子,未得见周王。本朝圣天子,得睹我陈最良。”非小可也。〔见外、净介〕生员陈最良告揖。〔净惊介〕又是遗才告考么?〔末〕不敢,生员是这枢密老大人门下引奏的。〔外〕则这生员,是杜安抚叫他招安了李全,便中带有降表。故此引见。〔内响鼓,唱介〕奏事官上御道。〔外前跪,引末后跑、叩头介〕〔外〕掌管天下兵马知枢密院事臣谨奏:恭贺吾主,圣德天威。淮寇来降,金兵不动。有淮扬安抚臣杜宝,敬遣南安府学生员臣陈最良奏事,带有李全降表进呈。微臣不胜欢忭!〔内介〕杜宝招安李全一事,就着生员陈最良详奏。〔外〕万岁!〔起介〕〔末〕带表生员臣陈最良谨奏:

    【驻云飞】淮海维扬,万里江山气脉长。那安抚机谋壮,矫诏从宽荡。嗏,李贼快迎降,他表文封上。金主闻知,不敢兵南向。他则好看花到洛阳,咱取次擒胡到汴梁。〔内介〕奏事的午门候旨。〔末〕万岁!〔起介〕〔净跪介〕前廷试看详文字官臣苗舜宾谨奏:

    【前腔】殿策贤良,榜下诸生候久长。乱定人欢畅,文运天开放。嗏,文字已看详,胪传须唱。莫遣夔龙,久滞风云望。早是蟾宫桂有香,御酒封题菊半黄。〔内介〕午门外候旨。〔净〕万岁!〔起行介〕今当榜期,这些寒儒,却也候久。〔外笑介〕则这陈秀才夹带一篇海贼文字,到中得快。〔内介〕圣旨已到,跪听宣读。“朕闻李全贼平,金兵回避。甚喜,甚喜。此乃杜宝大功也。杜宝已前有旨,钦取回京。陈最良有奔走口舌之才,可充黄门奏事官,赐其冠带。其殿试进士,于中柳梦梅可以状元。金瓜仪从,杏苑赴宴。谢恩。”〔众呼“万岁”起介〕〔众扮杂取冠带上〕“黄门旧是黉门客,蓝袍新作紫袍仙。”〔末作挽冠服介〕二位老先生,告揖。〔外、净贺介〕恭喜,恭嘉。明日便借重新黄门唱榜了。〔末〕适间宣旨,状元柳梦梅何处人?〔净〕岭南人,此生遭际的奇异。〔外〕有甚奇异?〔净〕其日试卷看详已定,将次进呈。恰好此生午门外放声大哭,告收遗才。原来为搬家小到京迟误。学生权收他在附卷进呈,不想点中状元。〔外〕原来有此!〔末背想介〕听来敢便是那个、那个柳梦梅?他那有家小?是了,和老道姑做一家儿。〔回介〕不瞒老先生,这柳梦梅也和晚生有旧。〔外、净〕一发可喜可贺了。

    〔净〕榜题金字射朝晖,郑畋 〔外〕独奏边机出殿迟。王建

    〔末〕莫道官忙身老人,韩愈 〔合〕曾经卓立在丹墀。元稹

     第五十二出 索元

    【吴小四】〔净扮郭驼伞、包上〕天九万,路三千。月余程,抵半年。破虱装衣担压肩,压的头脐匾又圆,扢喇察龟儿爬上天。谢天,老驼到了临安。京城地面,好不繁华。则不知柳秀才去向,俺且往天街上瞧去。呀,一伙臭军踢秃秃走来,且向回避。正是:“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下〕

    【六幺令】〔老旦、丑扮军校旗、锣上〕朝门榜遍,怎生状元柳梦梅不见?又不是黄巢下第题诗讪。排门的问,刻期宣,再因循敢淹答了杏园公宴。〔老旦笑介〕好笑,好笑,大宋国一场怪事。你道差不差?中了状元干鳖煞。你道奇不奇?中了状元啰唣唏。你道兴不兴?中了状元胡厮踁。你道山不山?中了状元一道烟。天下人古怪,不像岭南人。你瞧这驾牌上,“钦点状元岭南柳梦梅,年二十七岁,身中材,面白色。”这等明明道着,却普天下找不出这人?敢家去哩,亡化哩,睡觉哩?则淹了琼林宴席面见。〔丑〕哥,人山人海,那里淘气去?俺们把一位带了儒中吃宴去。正身出来,算还他席面钱。〔老〕使不得,羽林卫宴老军替得,琼林宴进士替不得。他要杏苑题诗〔丑〕哥,看见几个状元题诗哩。依你说叫去。〔行叫介〕状元柳梦梅那里?〔叫三次介〕〔老旦〕长安东西十二门,大街都无人应,小胡同叫去。〔丑〕这苏木胡同有个海南会馆。叫地方问去。〔叫介〕〔内应介〕老长官贵干?〔老旦、丑〕天大事,你在睡梦哩!听分付。

    【香柳娘】问新科状元,问新科状元。〔内〕何处人?〔众〕广南乡贯。〔内〕是何名姓?〔众〕柳梦梅面白无巴缱。〔内〕谁寻他来?〔众〕是当今驾传,是当今驾传。要得柳如烟,才开杏花宴。〔内〕俺这一带铺子都没有,则瓦市王大姐家歇着个番鬼。〔众〕这等,去,去,去。〔合〕柳梦梅也天,柳梦梅也天。好几个盘旋,影儿不见。〔下〕〔集句〕〔贴扮妓上〕“残莺何事不知秋李后主?日日悲看水独流王昌龄。便从巴峡穿巫峡杜甫,错把杭州作汴州林升。”奴家王大姐是也。开个门户在此。天,一个孤老不见,几个长官撞的来。〔老旦、丑上〕王大姐喜哩。柳状元在你家。〔贴〕什么柳状元?〔众〕番鬼哩。〔贴〕不知道。〔众〕地方报哩。

    【前腔】笑花牵柳眠,笑花牵柳眠。〔贴〕昨日有个鸡,不着裤去了。〔众〕原来十分形现。敢柳遮花映做葫芦缠。有状元么?〔贴〕则有个状匾。〔丑〕房儿里状匾去。〔进房搜介〕〔众诨,贴走下介〕〔众〕找烟花状元,找烟花状元。热赶在谁边,毛臊打教遍。去罢。〔合前〕〔下〕

    【前腔】〔净拐杖上〕到长安日边,到长安日边。果然风宪,九街三市排场遍。柳相公呵,他行踪杳然,他行踪杳然。有了俏家缘,风声儿落谁店?少不的大道上行走。那柳梦梅也天!〔老旦、丑上〕柳梦梅也天!好几个盘旋,影儿不见。〔丑作锺跌净,净叫介〕跌死人,跌死人!〔丑作拿净介〕俺们叫柳梦梅,你也叫柳梦梅。则拿你官里去。〔净叩头介〕是了,梅花观的事发了。小的不知情。〔众笑介〕定说你知情!是他什么人?〔净〕听禀:老儿呵!

    【前腔】替他家种园,替他家种园,远来探看。〔众作忙〕可寻着他哩?〔净〕猛红尘透不出东君面。〔众〕你定然知他去向。〔净〕长官可怜,则听是他到南安,其余不知。〔众〕好笑,好笑!他到这临安应试,得中状元了。〔净惊喜介〕他中了状元,他中了状元!踏的菜园穿,攀花上林苑。长官,他中了状元,怕没处寻他!〔众〕便是哩。〔合前〕〔众〕也罢,饶你这老儿,协同寻他去。

    〔老〕一第由来是出身,郑谷

    〔丑〕五更风水失龙鳞。张曙

    〔净〕红尘望断长安陌,韦庄

    〔合〕只在他乡何处人?杜甫

     第五十三出 硬拷

    【风入松慢】〔生上〕无端雀角土牢中。是什么孔雀屏风?一杯水饭东床用,草床头绣褥芙蓉。天呵,系颈的是定昏店,赤绳羁凤;领解的是蓝桥驿,配递乘龙。〔集唐〕“梦到江南身旅羁方干,包羞忍耻是男儿杜牧。自家妻父犹如此孙元晏,若问傍人那得知崔颢!”俺柳梦梅因领杜小姐言命,去淮扬谒见杜安抚。他在众官面前,怕俺寒儒薄相,故意不行识认,递解临安。想他将次下马,提审之时,见了春容,不容不认。只是眼下凄惶也。〔净扮狱官,丑扮狱卒持棍上〕“试唤皋陶鬼,方知狱吏尊。”咄!淮安府解来囚徒那里?〔生见举手介〕〔净〕见面钱?〔生〕少有。〔丑〕入监油?〔生〕也无。〔净恼介〕哎呀,一件也没有,大胆来举手。〔打介〕〔生〕不要打,尽行装检去便了。〔丑检介〕这个酸鬼,一条破被单,裹一轴小画儿。〔看画介〕〔丑〕是轴观音,送奶奶供养去。〔生〕都与你去,则留下轴画儿。〔丑作抢画,生扯介〕〔末扮公差上〕“僵杀乘龙婿,冤遭下马威。”狱官那里?〔丑揖介〕原来平章府祗候哥。〔末票未介〕平章府提取送解犯人一名,及随身行李赴审。〔丑〕人犯在此,行李一些也无。〔生〕都是这狱官搬去了。〔末〕搬了几件?拿狗官平章府去。〔丑、净慌叩头介〕则这轴画、被单儿。〔末〕这狗官!还了秀才,快起解去。〔净、丑应介〕〔押生行介〕老相公,你便行动些儿。“略知孔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下〕

    【唐多令】〔外引众上〕玉带蟒袍红,新参近九重。耿秋光长剑倚崆峒。归到把平章印总,浑不是黑头公。〔集唐〕“秋来力尽破重围罗邺。入掌银台护紫微李白。回头却叹浮生事李中,长向东风有是非罗隐。”自家杜平章。因淮扬平寇,叨蒙圣恩,超迁相位。前日有个棍徒,假充门婿。已着递解临安府监候。今日不免取来细审一番。〔净、丑押生上〕〔杂扮门官唱门介〕临安府解犯人进。〔见介〕〔生〕岳丈大人拜揖。〔外坐笑介〕〔生〕人将礼乐为先。〔众大呼喝介〕〔生长叹介〕

    【新水令】则这怯书生剑气吐长虹,原来丞相府十分尊重,声息儿忒汹涌。咱礼数缺通融,曲曲躬躬;他那里半抬身全不动。〔外〕寒酸,你是那色人数?犯了法,在相府阶前不跪!〔生〕生员岭南柳梦梅,乃老大人女婿。〔外〕呀,我女已亡故三年。不说到纳采下茶,便是指腹裁襟,一些没有。何曾得有个女婿来?可笑,可恨!祗候门与我拿下。〔生〕谁敢拿!

    【步步娇】〔外〕我有女无郎,早把他青年送。划口儿轻调哄。便做是我远房门婿呵,你岭南,吾蜀中,牛马风遥,甚处里丝萝共?敢一棍儿走秋风!指说关亲、骗的军民动。〔生〕你这样女婿,眠书雪案,立榜云宵,自家行止用不尽,定要秋风老大人?〔外〕还强嘴!搜他裹袱里,定有假雕书印,并赃拿贼。〔丑开袱介〕破布单一条,画观音一幅。〔外看画惊介〕呀,见赃了。这是我女孩儿春容。你可到南安,认的石道姑么?〔生〕认的。〔外〕认的个陈教授么?〔生〕认的。〔外〕一眼恢恢,原来劫坟贼便是你。左右采下打。〔生〕谁敢打?〔外〕这贼快招来。〔生〕谁是贼?老大人拿贼见赃,不曾捉奸见床来。

    【折桂令】你道证明师一轴春容。〔外〕春容分明是殉葬的。〔生〕可知道是苍苔石缝,迸坼了云踪?〔外〕快招来。〔生〕我一谜的承供,供的是开棺见喜,挡煞逢凶。〔外〕圹中还有玉鱼、金碗。〔生〕有金碗呵,两口儿同匙受用;玉鱼呵,和我九泉下比目和同。〔外〕还有哩。〔生〕玉碾的玲珑,金锁的玎冬。〔外〕都是那道姑。〔生〕则那石姑姑他识趣拿奸纵,欲不似你杜爷爷逞拿贼威风。〔外〕他明明招了。叫令史取过一张坚厚官绵纸,写下亲供:“犯人一名柳梦梅,开棺劫财者斩。”写完,发与那死囚,于斩字下押个花字。会成一宗文卷,放在那里。〔贴扮吏取供纸上〕禀老爷定个斩字。〔外写介〕〔贴叫生押花字〕〔生不伏介〕〔外〕你看这吃敲才!

    【江儿水】眼脑儿天生贼,心机使的凶。还不画花?〔生〕谁惯来。〔外〕你纸笔砚墨则好招详用。〔生〕生员又不犯奸盗。〔外〕你奸盗诈伪机谋中。〔生〕因令爱之故。〔外〕你精奇古怪虚头弄。〔生〕令爱现在。〔外〕现在么,把他玉骨抛残心痛。〔生〕抛在那里?〔外〕后苑池中,月冷断魂波动。〔生〕谁见来?〔外〕陈教授来报知。〔生〕生员为小姐费心,除了天知地知,陈最良那得知!

    【雁儿落】我为他礼春容、叫的凶,我为他展幽期、耽怕恐,我为他点神香、开墓封,我为他唾灵丹、活心孔,我为他偎熨的体酥融,我为他洗发的神清莹,我为他度情肠、款款通,我为他启玉肱、轻轻送,我为他轻温香、把阳气攻,我为他抢性命、把阴程迸。神通,医的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到如今风月两无功。〔外〕这贼都说的是什么话?着鬼了。左右,取桃条打他,长流水喷他。〔丑取桃条上〕“要的门无鬼,先教园有桃。”桃条在此。〔外〕高吊起打。〔众吊起生,作打介〕〔生叫痛,转动,众诨、打鬼介,喷水介〕〔净扮郭驼拐杖同老旦、贴扮军校持金瓜上〕“天上人间忙不忙?开科失却状元郎。”一向找寻柳梦梅,今日再寻不见,打老驼。〔净〕难道要老驼赔?买酒你吃,叫去罢。〔叫介〕状元柳梦梅那里?〔外听介〕〔众叫下〕〔外问丑介〕〔丑〕不见了新科状元,圣旨着沿街寻叫。〔生〕大哥,开榜哩。状元谁?〔外恼介〕这贼闲管,掌嘴,掌嘴。〔丑掌生嘴介〕〔生叫冤屈介〕〔老旦、贴、净依前上〕“但闻丞相府,不见状元郎。”咦,平章府打喧闹哩。〔听介〕〔净〕里面声息,像有俺家相公哩!〔众进介〕〔净向前见哭介〕吊起的是我家相公也!〔生〕列位救我。〔净〕谁打相公来?〔生〕是这平章。〔净将拐杖打外介〕拼老命打这平章。〔外恼介〕谁敢无礼?〔老旦、贴〕驾上的,来寻状元柳梦梅。〔生〕大哥,柳梦梅便是小生。〔净向前解生,外扯净跌介〕〔生〕你是老驼,因何至此?〔净〕俺一径来寻相公,喜的中了状元。〔生〕真个的!快向钱塘门外报与杜小姐知道。〔老旦、贴〕找着了状元,俺们也报知黄门官奏去。“未去朝天子,先来激相公。”〔下〕〔外〕一路的光棍去了。正好拷问这厮,左右再与俺吊将起。〔生〕待俺分诉些,难道状元是假得的?〔外〕凡为状元者,有登科录为证。你有何据?则是吊了打便了。〔生叫苦介〕〔净扮苗舜宾引老旦,贴扮堂候官,捧冠袍带上〕“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公相住手,有登科录在此。

    【侥侥犯】〔净〕则他是御笔亲标第一红,柳梦梅为梁栋。〔外〕敢不是他?〔净〕是晚生本房取中的。〔生〕是苗老师哩,救门生一救!〔净笑介〕你高吊起文章巨公,打桃枝受用。告过老公相,军校,快请状元下吊。〔贴放,生叫“疼煞”介〕〔净〕可怜,可怜!是斯文倒吃尽斯文痛,无情棒打多情种。〔生〕他是我丈人。〔净〕原来是倚太山压卵欺鸾凤。〔老旦〕状元悬梁、刺股。〔净〕罢了,一领宫袍遮盖去。〔外〕什么宫袍,扯了他!

    【收江南】〔外扯住冠服介〕〔生〕呀,你敢抗皇宣骂敕封,早裂绽我御袍红。似人家女婿呵,拜门也似乘龙。偏我帽光光走空,你桃夭夭煞风。〔老旦替生冠服插花介〕〔生〕老平章,好看我插宫花帽压君恩重。〔外〕柳梦梅怕不是他。果是他,便童生应试,也要候案。怎生殿试了,不候榜开,来淮扬胡撞?〔生〕老平章是不知。为因李全兵乱,放榜稽迟。令爱闻得老平章有兵寇之事,着我一来上门,二来报他再生之喜,三来扶助你为官。好意成恶意,今日可是你女婿了?〔外〕谁认你女婿来!

    【园林好】〔净众〕嗔怪你会平章的老相公,不刮目破窑中吕蒙。忒做作、前辈们性重。〔笑介〕敢折倒你丈人峰?〔外〕悔不将劫坟贼监候奏请为是。

    【沽美酒】〔生笑介〕你这孔夫子把公冶长陷缧绁中。我柳盗跖打地洞向鸳鸯冢。有日呵,把燮理阴阳问相公,要无语对春风。则待列笙歌画堂中,抢丝鞭御街拦纵。把穷柳毅赔笑在龙宫,你老夫差失敬了韩重。我呵,人雄气雄,老平章深躬浅躬,请状元升东转东。呀,那时节才提破了牡丹亭杜鹃残梦。老平章请了,我女婿赴宴去也。

    【北尾】你险把司天台失陷了文星空,把一个有对付的玉洁冰清烈火烘。咱想有今日呵,越显的俺玩花柳的女郎能,则要你那打桃条的相公懂。〔下〕〔外吊场〕异哉,异哉!还是贼,还是鬼?堂候官,去请那新黄门陈老爷到来商议。〔丑〕知道了。“谒者有如鬼,状元还似人。”〔下〕〔末扮陈黄门上〕“官运精神老不眠,早朝三下听鸣鞭。多沾圣主随朝米,不受村童学俸钱。”自家陈最良。因奏捷,圣恩可怜,钦授黄门。此皆杜老相公抬举之恩,敬此趣谢。〔丑上见介〕正来相请,少待通报。〔进报见介〕〔外笑介〕可喜,可喜!“昔为陈白屋,今作老黄门。”〔末〕“新恩无报效,旧恨有还魂。”适间老先生三喜临门:一喜官居宰辅,二喜小姐活在人间,三喜女婿中了状元。〔外〕陈先生教的好女学生,成精作怪哩!〔末〕老相公葫芦提认了罢。〔外〕先生差矣!此乃妖孽之事。为大臣的,必须奏闻灭除为是。〔末〕果有此意,容晚生登时奏上取旨何如?〔外〕正合吾意。

    〔外〕夜读沧州怪亦听,陆龟蒙

    〔末〕可关妖气暗文星。司空图

    〔外〕谁人断得人间事?白居易

    〔末〕神镜高悬照百灵。殷文圭

     第五十四出 闻喜

    【绕池游】〔贴上〕露寒清怯,金井吹梧叶,转不断辘轳情劫。咳,俺小姐为梦见书生,感病而亡,已经三年。老爷与老夫人,时时痛他孤魂无靠。谁知小姐到活活的跟着个穷秀才,寄居钱塘江上。母子重逢。真乃天上人间,怪怪奇奇,何事不有!今日小姐分付安排绣床,温习针指。小姐早来到也。

    【绕红楼】〔旦上〕秋过了平分日易斜,恨辞梁燕语周遮。人去空江,身依客舍,无计七香车。“秋风吹冷破窗纱,夫婿扬州不到家。玉指泪弹江北草,金针闲刺岭南花。”春香,我同柳郎至此,即赴试闱。虎榜未开,扬州兵乱。我星夜赍发柳郎,打听爹娘消息。且喜老萱堂不意而逢,则老相公未知下落。想柳郎刻下可到,料今番榜上高题。须先剪下罗衣,衬其光彩。〔贴〕绣床停当,请自尊裁。〔旦裁衣介〕裁下了,便待缝将起来。〔缝介〕〔贴〕小姐,俺淡口儿闲嗑,你和柳郎梦里、阴司里,两下光景何如?

    【罗江怨】〔旦〕春园梦一些,到阴司里有转折。梦中逗的影儿别,阴司较追的情儿切。〔贴〕还魂时像怎的?〔旦〕似梦重醒,猛回头放教跌。〔贴〕阴司可也有好耍子处?〔旦〕一般儿轮回路,驾香车,爱河边题红叶。便则到鬼门关逐夜的望秋月。

    【前腔】〔贴〕你风姿恁惹邪,情肠害劣。小姐,你香魂逗出了梦儿蝶,把亲娘肠断了影中蛇。不道燕冢荒斜,再立起鸳鸯舍。则问你会书斋灯怎遮?送情怀酒怎赊?取喜时,也要那破头梢一泡血。〔旦〕蠢丫头,幽欢之时,彼此如梦,问他则甚!呀,奶奶来的恁忙也!

    【玩仙灯】〔老旦慌上〕人语闹吱嗻,听风声,似是女孩儿关节。儿,听见外厢喧嚷,新科状元是岭南柳梦梅。〔旦〕有这等事!

    【前腔】〔净忙走上〕旗影儿走龙蛇,甚宣差,教来近者!〔见介〕奶奶、小姐,驾上人来。俺看门去也!〔下〕

    【入赚】〔外、丑扮军校持黄旗上〕深巷门斜,抓不出状元门第也。这是了。〔敲门介〕〔老旦〕声息儿恁怔忡!把门儿偷瞥。〔启门,校冲开介〕〔老旦〕那衙门来的?〔校〕星飞不迭。你看这旗,看这旗影儿头势别。是黄门官把圣旨教传泄。〔老旦叫介〕儿,原来是传圣旨的。〔旦上〕斗胆相询,金榜何时揭?可有柳梦梅名字高头列?〔校〕他中了状元。〔旦〕真个中了状元?〔校〕则他中状元,急节里遭磨灭。〔旦惊介〕是怎生?〔校〕往淮扬触犯了杜参爷,扭回京把他做劫坟茔的贼决。〔老旦〕我儿,谢天谢地,老爷平安回京了。他那知世间有此重生之事。〔旦〕这却怎了?〔校〕正高吊起猛桃条细抽掣,被官里人抢去游街歇。〔旦〕恰好哩。〔校〕平章他势大,动本了。说劫坟之贼,不可以作状元。〔旦〕状元可也辨一本儿?〔校〕状元也有本。那平章奏他恶茶白赖把阴人窃。那状元呵,他说头带魁罡不受邪。便是万岁爷听了成痴呆。〔旦〕后来?〔校〕侥幸有个陈黄门,是平章爷的故人。奏准,要平章、状元和小姐三人,驾前勘对,方取圣裁。〔老旦〕呀,陈黄门是谁?〔校〕是陈最良,他说南安教授曾官舍。因此杜平章抬举他掌朝班、通御谒。〔老旦〕一发诧异哩。〔校〕便是他着俺们来宣旨。分付你家一更梳洗,二鼓吃饭,三鼓穿衣,四更走动。到得五更三点彻,响玎当翠佩,那是朝时节。〔旦〕独自个怕人。〔校〕怕则么!平章宰相你亲爷,状元妻妾。俺去了。〔旦〕再说些去。〔校〕明朝金阙,讨你幅撞门红去了也。〔下〕〔旦〕娘,爹爹高升,柳郎高中。小旗儿报捷,又是平安贴。把神天叩谢,神天叩谢。

    【滴溜子】〔拜介〕当日的、当日的梅根柳叶,无明路、无明路曾把游魂再叠。果应梦、花园后折。甫能够迸到头,抢了捷。鬼趣里因缘,人间判贴。

    【前腔】〔老旦〕虽则是、虽则是希奇事业,可甚的、可甚的惊劳驾贴?他道你、是花妖害怯,看承的柳抱怀做花下劫。你那爹爹呵,没得个符儿再把花神召摄。

    【尾声】女儿,紧簪束扬尘舞蹈摇花颊。〔旦〕叫我奏个什么来?〔老旦〕有了你活人硬证无虚胁。〔旦〕少不的万岁君王听臣妾。〔净扮郭驼上〕“要问鼋鼍窟,还过乌鹊桥。”两日再寻个钱塘门不着。正好撞着老军,说知夫人下处。抖擞了进去。〔见介〕〔老旦〕你是谁?〔净〕状元家里的老驼,特来恭喜。〔旦〕辛苦,你可见状元么?〔净〕俺往平章府抢下了状元,要夫人去见朝也。

    〔老旦〕往事闲征梦欲分,韩溉

    〔旦〕今晨忽见下天门。张籍

    〔净〕分明为报精灵辈,僧贯休

    〔旦〕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

     第五十五出 圆驾

    〔净、丑扮将军持金瓜上〕“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万岁爷升朝,在此直殿。

    【北点绛唇】〔末上〕宝殿云开,御炉烟霭,乾坤泰。〔回身拜介〕日影金阶,早唱道黄门拜。〔集唐〕“鸾凤旌旗拂晓陈韦元旦,传闻阙下降丝纶刘长卿。兴王会净妖氛气杜甫,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自家大宋朝新除授一个老黄门陈最良是也。下官原是南安府饱学秀才。因柳梦梅发了杜平章小姐之墓,径往扬州报知。平章念旧,着俺说平李寇,告捷效劳,蒙圣恩钦赐黄门奏事之职。不想平章回朝,恰遇柳生投见。当时拿下,递解临安府监候。却说柳生先曾撺过卷子,中了状元。找寻之间,恰好状元吊在杜府拷问。当被驾前官校人等冲破府门,抢了状元,上马而去,到也罢了。又听的说俺那女学生杜小姐也返魂在京。平章听说女儿成了个色精,一发恼激。央俺题奏一本,为诛除妖贼事。中间劾奏柳梦梅系劫坟之贼,其妖魂托名亡女,不可不诛。杜老先生此奏,却是名正言顺。随后柳生也奏一本,为辨明心迹事。都奉有圣旨:“朕览所奏,幽隐奇特。必须返魂之女,面驾敷陈,取旨定奇。”老夫又恐怕真是杜小姐返魂,私着官校传旨与他。五更朝见。正是:“三生石上看来去,万岁台前辨假真。”道犹未了,平章、状元早到。

    【前腔】〔外、生幞头、袍、笏同上介〕〔外〕有恨妆排,无明耽带,真奇怪。〔生〕哑谜难猜,今上亲裁划。岳丈大人拜揖。〔外〕谁是你岳丈!〔生〕平章老先生拜揖。〔外〕谁和你平章?〔生笑介〕古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平章。”今日梦梅争辩之时,少不的要老平章阁笔。〔外〕你罪人咬文哩。〔生〕小生何罪?老平章是罪人。〔外〕俺有平李全大功,当得何罪?〔生〕朝廷不知,你那里平的个李全,则平的个“李半”。〔外〕怎生止平的个“李半”?〔生笑介〕你则哄的个杨妈妈退兵,怎哄的全!〔外恼作扯生介〕谁说?和你官里讲去。〔末作慌出见介〕午门之外,谁敢喧哗!〔见介〕原来是杜老先生。这是新状元。放手,放手。〔外放生介〕〔末〕状元何事激恼了老平章?〔外〕他骂俺罪人,俺得何罪?〔生〕你说无罪,便是处分令爱一事,也有三大罪。〔外〕那三罪?〔生〕太守纵女游春,一罪。〔外〕是了。〔生〕女死不奔丧,私建庵观,二罪。〔外〕罢了。〔生〕嫌贫逐婿,刁打钦赐状元,可不三大罪?〔末笑介〕状元以前也罪过些。看下官面分,和了罢。〔生〕黄门大人,与学生有何面分?〔末笑介〕状元不知,尊夫人请俺上学来。〔生〕敢是鬼请先生?〔末〕状元忘旧了。〔生认介〕老黄门可是南安陈斋长?〔末〕惶恐,惶恐。〔生〕呀,先生,俺于你分上不薄,如何妄报俺为贼?做门馆报事不真;则怕做了黄门,也奏事不以实。〔末笑〕今日奏事实了。远望尊夫人将到,二公先行叩头礼,〔内唱礼介〕奏事官齐班。〔外、生同进叩头介〕〔外〕臣杜宝见。〔生〕臣柳梦梅见。〔末〕平身。〔外、生立左右介〕〔旦上〕“丽娘本是泉下女,重瞻天日向丹墀。”

    【黄钟北醉花阴】平铺著金殿琉璃翠鸳瓦,响鸣梢半天儿刮剌。〔净、丑喝介〕甚的妇人冲上御阶?拿了!〔旦惊介〕似这般狰狞汉,叫喳喳。在阎浮殿见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末〕前面来的是女学生杜小姐么?〔旦〕来的黄门官像陈教授,叫他一声:“陈师父,陈师父!”〔末应介〕是也。〔旦〕陈师父喜哩!〔末〕学生,你做鬼,怕不惊驾?〔旦〕噤声。再休提探花鬼乔作衙,则说状元妻来面驾。〔净、丑下〕〔内〕奏事人扬尘舞蹈。〔旦作舞蹈、呼“万岁,万岁”介〕〔内〕平身。〔旦起〕〔内〕听旨:杜丽娘是真是假,放着伊父杜宝,状元柳梦梅,出班识认。〔生觑旦作悲介〕俺的丽娘妻也。〔外觑旦,作恼介〕鬼乜些真个一模二样,大胆,大胆!〔作回身跪奏介〕臣杜宝谨奏:臣女亡已三年,此女酷似,此必花妖狐媚,假托而成。俺王听启:

    【南画眉序】臣女没年多,道理阴阳岂重活?愿吾皇向金阶一打,立见妖魔。〔生作泣〕好狠心的父亲!〔跪奏介〕他做五雷般严父的规模,则待要一下里把声名煞抹。〔起介〕〔合〕便阎罗包老难弹破,除取旨前来撒和。〔内〕听旨:朕闻人行有影,鬼形怕镜。定时台上有秦朝照胆镜。黄门官,可同杜丽娘照镜。看花阴之下,有无踪影回奏。〔末应,同旦对镜介〕女学生是人是鬼?

    【北喜迁莺】〔旦〕人和鬼教怎生酬答?形和影现托着面菱花〔末〕镜无改面,委系人身。再向花街取影而奏。〔行看影介〕〔旦〕波查。花阴这答,一般儿莲步回莺印浅沙。〔末奏〕杜丽娘有踪有影,的系人身。〔内〕听旨:丽娘既系人身,可将前亡后化事情奏上。〔旦〕万岁!臣妾二八年华,自画春容一幅。曾于柳外梅边,梦见这生。妾因感病而亡。葬于后园梅树之下。后来果有这生,姓柳名梦梅,拾取春容,朝夕挂念。臣妾因此出现成亲。〔悲介〕哎哟,凄惶煞!这底是前亡后化,抵多少阴错阳差。〔内〕听旨:柳状元质证,丽娘所言真假?因何预名梦梅?〔生打躬呼“万岁”介〕

    【南画眉序】臣南海泛丝萝,梦向娇姿折梅萼。果登程取试,养病南柯。因借居南安府红梅院中,游其后苑,拾得丽娘春容。因而感此真魂,成其人道。〔外跪介〕此人欺诳陛下,兼且点污臣之女也。谕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贞,肯和生人做山头撮合!〔合〕便阎罗包老难弹破,除取旨前来撒和。〔内〕听旨:朕闻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则国人父母皆贱之。”杜丽娘自媒自婚,有何主见?〔旦泣介〕万岁!臣妾受了柳梦梅再活之恩。

    【北出队子】真乃是无媒而嫁。〔外〕谁保亲?〔旦〕保亲的是母丧门。〔外〕送亲的?〔旦〕送亲的是女夜叉。〔外〕这等胡为!〔生〕这是阴阳配合正理。〔外〕正理,正理!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生〕老平章,你骂俺岭南人吃槟榔,其实柳梦梅唇红齿白。〔旦〕噤声。眼前活立着个女孩儿,亲爷不认。到做鬼三年,有个柳梦梅认亲。则你这辣生生回阳附子较争些,为什么翠呆呆下气的槟榔俊煞了他?爹爹,你不认呵,有娘在。〔指鬼门〕现放着实丕丕贝母开谈亲阿妈。〔老旦上〕多早晚女儿还在面驾。老身踹入正阳门叫冤去也。〔进见跪伏介〕万岁爷,杜平章妻一品夫人甄氏见驾。〔外、末惊介〕那里来的?真个是俺夫人哩。〔外跪介〕臣杜宝启,臣妻已死扬州乱贼之手,臣已奏请恩旨褒封。此必妖鬼捏作母子一路,白日欺天。〔起介〕〔生〕这个婆婆,是不曾认的他。〔内〕听旨:甄氏既死于贼手,何得临安母子同居?〔老旦〕万岁!〔起介〕

    【南滴溜子】〔老旦〕扬州路、扬州路遭兵劫夺,只得向、只得向长安住托。不想到钱塘夜过,黑撞着丽娘儿魂似脱。少不的子母肝肠,死同生活。〔内〕听甄氏所奏,其女重生无疑。则他阴司三载,多有因果之事。假如前辈做君王臣宰不臻的,可有的发付他?从直奏来。〔旦〕这话不题罢了,提起都有。〔末〕女学生,“子不语怪”。比如阳世府部州县,尚然磨刷卷宗,他那里有甚会案处!

    【北刮地风】〔旦〕呀,那阴司一桩桩文簿查,使不着你猾律拿喳。是君王有半副迎魂驾,臣和宰玉锁金枷。〔末〕女学生,没对证。似这般说,秦桧老太师在阴司里可受的?〔旦〕也知道些。说他的受用呵,那秦太师他一进门,忒楞楞的黑心捶敢捣了千下,浙另另的紫筋肝剁作三花。〔众惊介〕为甚剁作三花?〔旦〕道他一花儿为大宋,一花为金朝,一花儿为长舌妻。〔末〕这等长舌夫人有何受用?〔旦〕若说秦夫人的受用,一到了阴司,挦去了凤冠霞帔,赤体精光。跳出个牛头夜叉,只一对七八寸长指驱儿,轻轻的把那撇道儿揢,长舌揸。〔末〕为甚?〔旦〕听的是东窗事发。〔外〕鬼说也。且问你,鬼乜邪,人间私奔,自有条法。阴司可有?〔旦〕有的是。柳梦梅七十条,爹爹发落过了,女儿阴司收赎。桃条打,罪名加,做尊官勾管了帘下。则道是没真场风流罪过些。有什么饶不过这娇滴滴的女孩家。〔内〕听旨:朕细听杜丽娘所奏,重生无疑。就着黄门官押送午门外,父子夫妻相认,归第成亲。〔众呼“万岁”行介〕〔老旦〕恭喜相公高转了。〔外〕怎想夫人无恙!〔旦哭介〕我的爹呵!〔外不理介〕青天白日,小鬼头远些,远些!陈先生,如今连柳梦梅俺也疑将起来,则怕也是个鬼。〔末笑介〕是踢斗鬼。〔老旦喜介〕今日见了状元女婿,女儿再生,二十分喜也。状元,先认了你丈母罢。〔生揖介〕丈母光临,做女婿的有失迎待,罪之重也。〔旦〕官人恭喜,贺喜。〔生〕谁报你来?〔旦〕到得陈师父传旨来。〔生〕受你老子的气也。〔末〕状元,认了丈人翁罢。〔生〕则认的十地阎君为岳丈。〔末〕状元,听俺分劝一言。

    【南滴滴金】你夫妻赶著了轮回磨,便君王使的个随风柁,那平章怕不做赔钱货。到不如娘共女,翁和婿,明交割。〔生〕老黄门,俺是个贼犯。〔末笑介〕你得便宜人,偏会撒科。则道你偷天把桂影那,不争多先偷了地窟里花枝朵。〔旦欢介〕陈师父,你不教俺后花园游去,怎看上这攀桂客来?〔外〕鬼乜邪,怕没门当户对,看上柳梦梅什么来!

    【北四门子】〔旦笑介〕是看上他戴乌纱象简朝衣挂,笑、笑、笑,笑的来眼媚花。爹娘,人间白日里高结采楼,招不出个官婿。你女儿睡梦里、鬼窟里选着个状元郎,还说门当户对!则你个杜杜陵惯把女孩儿吓,那柳柳州他可也门户风华。爹爹,认了女孩儿罢。〔外〕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旦〕叫俺回杜家,讪了柳衙。便作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哭介〕哎哟,见了俺前生的爹,即世嬷,颠不剌俏魂灵立化。〔旦作闷倒介〕〔外惊介〕俺的丽娘儿!〔末作望介〕怎那老道姑来也?连春香也活在?好笑,好笑!我在贼营里瞧甚来?

    【南鲍老催】〔净扮石姑同贴上〕官前定夺,官前定夺。〔打望介〕原来一众官员此。怎的起状元、小姐嘴骨都站一边?〔净〕眼见他乔公案断的错,听了那乔教学的嘴儿嗑。〔末〕春香紧弟也来了。这姑姑是贼。〔净〕啐,陈教化,谁是贼?你报老夫人死哩,春香死哩!做的个纸棺材,舌锹拨。〔向生介〕柳相公喜也。〔生〕姑姑喜也。这丫头那里见俺来?〔贴〕你和小姐牡丹亭做梦时有俺在。〔生〕好活人活证。〔净、贴〕鬼团圆不想到真和合,鬼揶揄不想做人生活。老相公,你便是鬼三台,费评跋。〔净、贴并下〕〔末〕朝门之下,人钦鬼伏之所,谁敢不从!少不得小姐劝状元认了平章,成其大事。〔且作笑劝生介〕柳郎,拜了丈人罢!〔生不伏介〕

    【北水仙子】〔旦〕呀呀呀,你好差。〔扯生手、按生肩介〕好好好,点着你玉带腰身把玉手叉。〔生〕几百个桃条!〔旦〕拜、拜、拜,拜荆条曾下马。〔扯外介〕〔旦〕扯、扯、扯,做泰山倒了架。〔指生介〕他、他、他,点黄钱聘了咱。俺、俺、俺,逗寒食吃了他茶。〔指末介〕你、你、你,待求官、报信则把口皮喳。〔指生介〕是是是,是他椁湔除罢。〔指外介〕爹爹爹,你可也骂够了咱这鬼乜邪。〔丑扮韩子才冠带捧诏上〕圣旨已到,跪听宣读。“据奏奇异,敕赐团圆。平章杜宝,进阶一品。妻甄氏,封淮阴郡夫人。状元柳梦梅,除授翰林院学士。妻杜丽娘,封阳和县君。就着鸿胪官韩子才送归宅院。”叩头谢恩。〔丑见介〕状元恭喜了。〔生〕呀,是韩子才兄。何以得此?〔丑〕自别了尊兄,蒙本府起送先儒之后,到京考中鸿胪之职,故此得会。〔生〕一发奇异了。〔末〕原来韩老先也是旧朋友。〔行介〕

    【南双声子】〔众〕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驾,真喜洽,真喜洽。领阳间诰敕,去阴司销假。

    【北尾】〔生〕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旦〕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杜陵寒食草青青,韦应物

    羯鼓声高众乐停。李商隐

    更恨香魂不相遇,郑琼罗

    春肠遥断牡丹亭。白居易

    千愁万恨过花时,僧无则

    人去人来酒一卮。元稹

    唱尽新词欢不见,刘禹锡

    数声啼鸟上花枝。韦庄

  • 乔伊斯《尤利西斯》15-18

    第十五章 1

    通向红灯区的马博特街口。路面未铺卵石,骨骼般的电车岔道伸向远方,沿线是像鬼火似的红绿信号灯和危险信号机。一排排简陋的房屋半敞着门。偶有灯火朦朦胧胧地映出彩虹般的扇形光环。一群矮小的男男女女围着停在这里的拉白奥蒂的平底船型冰淇淋车[1] ,争争吵吵。他们抓取夹有煤炭色[2]和紫铜色冰淇淋的薄脆饼。这些孩子们边嘬着,边缓缓地散去。平底车高高抬起鸡冠形天鹅头,穿过灯台下的黑暗前进,依稀浮现出蓝白两色。回荡着口哨的相互呼应声。)

    呼声

    等一等,亲爱的。我跟你一道去。

    应答

    到马棚后面来。

    (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鼓着金鱼眼,松弛的嘴巴淌着口水,因患舞踏病浑身发颤,趔趔趄趄地走过。孩子们手拉着手,把他圈在中间。)

    孩子们

    左撇子!敬礼!

    白痴

    (举起麻痹的左臂,发出咯咯声)金立!

    孩子们

    老爷儿哪儿去啦?

    白痴

    (结结巴巴地)施边儿。[3]

    (他们放开了他。他打着趔趄往前走。一个侏儒女子在两道栏杆之间吊根绳子,坐在上面打秋千,口中数着数。一个男子趴在垃圾箱上,用胳膊和帽子掩着脸,移动一下[4],呻吟,咯吱咯吱地磨牙齿,接着又打起呼噜。台阶上,一个到处掏垃圾的侏儒,蹲下身去,把一袋破布烂骨扛到肩上。一个老妪手执一盏满是油烟的煤油灯站在一旁,将她那最后一只瓶子塞进他的口袋。男子扛起猎物,将鸭舌帽拽歪,一声不响地蹒跚而去。老妪摇晃着灯,也回到自己的窝。一个罗圈腿娃娃手里拿着纸做的羽毛球,蹲在门口,跟在她后面使劲地横爬着,并抓住她的裙子往上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工双手握住地窖子前的栅栏,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踱着。拐角处,两个披着短斗篷的夜班巡警,手按着装警棍的皮套,朦朦胧胧中身影显得高大无比。一只盘子打碎了,一个女人尖声嚷叫,接着是娃娃的啼哭声。男人厉声咒骂,嘟嘟囔囔,随后沉默下来。几个人影晃来晃去,忽而潜藏起来,忽而又从破房子里窥伺。一间点燃着嵌在瓶口里的蜡烛的屋中,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正替一个长着瘰疠的娃娃梳理着其乱如麻的头发。从一条巷子里传出西茜·卡弗里那依然很年轻的高亢歌声。)

    西茜·卡弗里

    我把它给了摩莉,

    因为她无忧无虑,

    把鸭腿儿给了她,

    把鸭腿儿给了她。

    (士兵卡尔和士兵康普顿[5],腋下紧紧夹着短棍,摇摇晃晃地走着,向右转,一起放屁。从巷子里传出男人们的一阵朗笑声。一个悍妇嗄声恶言还击。)

    悍妇

    天打雷霹的,毛屁股蛋儿。卡文妞儿,加油儿。

    西茜·卡弗里

    我运气好着呢。卡文、库特黑尔和贝尔士尔贝特[6] 。(唱)

    我把它给了内莉,

    让她戳到肚皮里,

    把鸭腿儿给了她,

    把鸭腿儿给了她。

    (士兵卡尔和士兵康普顿转过身来反唇相讥。他们的军服在灯光映照下鲜艳如血色,凹陷的黑军帽扣在剪得短短的金黄色头发上。斯蒂芬·迪达勒斯和林奇穿过人群,同英国兵擦身而过。)

    士兵康普顿

    (晃动手指)给牧师[7] 让路。

    士兵·卡尔

    (转过身来招呼)哦,牧师!

    西茜·卡弗里

    (嗓音越来越高)

    她拿到了鸭腿儿。

    不知放在哪儿啦,

    把鸭腿儿给了她。

    (斯蒂芬左手抡着梣木手杖,快活地唱着复活节“将祭文”。林奇陪伴着她,将骑手帽低低地拉到额下,皱起眉头,面上泛着不悦的冷笑。)

    斯蒂芬

    我瞧见殿堂右手喷出一股水。哈利路亚。

    (一个上了年纪的妓院老鸨从门口龇出饥饿的龅牙。)

    老鸨

    (嗓音嘶哑地低声说)嘘!过来呀,我告诉你。里面有个黄花姑娘哩。嘘!

    斯蒂芬

    (略提高嗓音)凡是挨近水的人。

    老鸨

    (在他们背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一学院的医科学生。输卵管咋啦?尽管长了根鸡巴,可一个子儿也不称。

    (伊迪·博德曼吸吮着鼻涕,跟伯莎·萨波尔蜷缩在一

    起。此刻拉过披肩掩住鼻孔。)

    伊迪·博德曼

    (骂骂咧咧地)接着,那家伙说:“我瞧见你在弗思富尔广场跟你那个戴睡帽的浪荡汉——铁道涂油工一道鬼混啦。”“你瞧见了又怎么样?”我说。“你这是多管闲事,”我说。“你从来也没见我跟一个有老婆的山地人勾搭过!”我说。瞧她那副德性!一个告密者!顽固得像头骡子!她自己才同时跟两个男人一道溜达呢:火车司机基尔布赖德和一等兵奥利芬特。

    斯蒂芬

    (得意洋洋地)个个都得到拯救。[8]

    (他胡乱木手杖,瓦斯灯的晕轮便抖动起来,那光撒遍世界。一只到处觅食的白色褐斑长毛垂耳狗吼叫着,跟在他后面。林奇踢了它一脚,把它吓跑了。)

    林奇

    还有呢?

    斯蒂芬

    (回头望了望)因此,将成为人类共同语言的,乃是手势,而并非音乐或气味。这种传达手段所明确显示的不是通常的意义,而是生命第一原理,结构性的节奏。

    林奇

    黄色哲学的言语宗教学。梅克伦堡街[ 9] 的形而上学!

    斯蒂芬

    莎士比亚就受尽了悍妇的折磨,苏格拉底也怕老婆。就连那位绝顶聪明的斯塔基莱特人[10]都被一个荡妇套上嚼子和笼头,骑来骑去。

    林奇

    哎!

    斯蒂芬

    不管怎样,谁需要打两次手势来比划面包和瓮呢?在莪默的诗里,这个动作就表示面包和酒瓮。[11]替我拿着手杖。

    林奇

    让你的黄手杖见鬼去吧。咱们到哪儿去呀?

    斯蒂芬

    好色的山猫[12],咱们找无情的美女乔治娜·约翰逊[13]去,走向年少时曾赐与我欢乐的女神。[14]

    (斯蒂芬把梣木手杖塞给林奇,缓缓摊开双手,头朝后仰。在距胸部一拃的地方手心向下,十指尖交叉,若即若离。左手举得略高。)

    林奇

    哪个是面包瓮[15]?简直不中用。究竟是瓮还是海关,你来说明吧。喏,接住你的拐棍儿,走吧。

    (他们走过去。汤米·卡弗里爬行到一根瓦斯灯杆跟前,紧紧抱住它,使劲爬上去。接着又从顶上前蹬后踹地哧溜下来。杰基·卡弗里也抱住灯杆要往上爬。一个壮工歪倚着灯杆。双胞胎摸着黑仓皇逃走。工人晃晃悠悠地用食指按住鼻翼的一边,从另一边鼻孔里擤出长长的一条鼻涕。壮工挑着忽明忽暗的号灯,从人丛中脚步蹒跚地踱去。

    (河雾宛若一条条的蛇一般徐徐蠕动过来。从阴沟、裂缝、污水坑和粪堆,向四面八方发散出污浊的臭气。南面,在朝海洋流去的河水那边,有红光跳跃着。壮工拨开人群,朝着电车轨道侧线趔趔趄趄地走去。远处,布卢姆出现在铁桥下的彼端,面庞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正往侧兜里塞面包和巧克力。隔着吉伦理发店的窗户可以瞥见一帧综合照片[ 16] ,映出纳尔逊的潇洒英姿。映在旁边那凹面镜里的是害着相思病、憔悴不堪、阴郁忧伤的布——卢——姆。严峻的格拉顿从正面逼视着他——身为布卢姆的布卢姆。骠悍的威灵顿瞪着双目,吓得他赶紧走过去,然而映在凸面镜里那小猪眼睛肥下巴胖脸蛋儿、快快活活的波尔迪,逗乐的笨蛋,笑嘻嘻的,却丝毫也没让他受惊。

    (布卢姆走到安东尼奥·拉白奥蒂的门口时停下脚步。在亮晃晃的弧光灯下淌着汗。他消失了一下,俄而又重新出现,匆匆赶路。)

    布卢姆

    鱼配土豆,哎,真够呛!

    (他消失在正往下撂百叶窗的奥尔豪森猪肉店里。少顷,呼哧呼哧的布——卢——姆,气喘吁吁的波尔迪,又从百叶窗底下钻出来。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包儿。一包是温吞吞的猪脚,另一包是冷羊蹄,上面撒着整粒的胡椒。他喘着气,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然后歪起身子,用一个包儿顶住肋骨,呻吟着。)

    布卢姆

    小肚子疼得慌。我何必这么跑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慢慢腾腾地朝着点了灯的岔道走去。红灯又跳跃了。)

    布卢姆

    那是什么?是信号灯吗?是探照灯哩。

    (他站在科马克那家店的拐角处,观望着。)

    布卢姆

    是北极光[17],还是炼钢厂?啊,当然是消防队喽。不管怎样,是南边。好大一片火焰。说不定是他[18]的房子哩。贝格尔灌木[ 19] 。我们家不要紧。(他愉快地哼唱。)伦敦着火啦,伦敦着火啦![ 20] 着火啦;着火啦!(他瞥见壮工在塔尔博街另一头拨开人群穿行。)我会跟他失散的。跑!快点儿。不如从这儿穿过去。

    (他一个箭步蹿过马路。顽童们喊叫。)

    顽童们

    当心点儿,大爷!

    (两个骑车人,点燃的纸灯晃悠着,丁零零地响着铃,像游泳般地擦身而过。)

    铃铛

    丁零零,丁零零。

    布卢姆

    (脚上抽筋,直挺挺的站着)噢!

    (他四下里望望,猛地朝前一蹿。穿过朦朦上升的雾,一辆龙头撒沙车[21]谨慎地驶来。它眨巴着巨大的前灯,沉甸甸地朝他压将过来。车顶的触轮嘶嘶地摩擦着电线。驾驶员当当地踩着脚钟。)

    警钟

    当当布啦吧喀布啦德吧咯布卢。

    (制动器猛烈地嘎嘎响。布卢姆举起那只像警察般戴着白手套的手,双腿僵直地跌跌撞撞跳离路轨。长着狮子鼻的电车司机猛地栽到驾驶盘上。他一边滑也似的驶过去,一边从轮锁与销子上面叫喊。)

    司机

    嘿,你这屎裤子,打算耍帽子把戏[22]吗?

    (布卢姆灵巧地跳到边石上,又停下脚步。他伸出一只拿着包包的手,从脸蛋儿上抹掉溅上去的泥点子。)

    布卢姆

    原来是禁止通行。好险哪,然而这下子疼痛倒是消了,又得重新练练桑道操[23]了。俯卧撑。还得加入交通事故保险才行。天主保佑。(他摸了摸裤兜。)可怜的妈妈的身符。鞋后跟动不动就被轨道卡住,鞋带又容易被车轮勾住。有一天在利奥纳德街的拐角那儿、,警察局的囚车把我一只鞋刮走了。第三回就灵验了。用鞋耍把戏。司机真蛮横。我本该举报他。他们太紧张了,所以弄得神经过敏。今天早晨我瞧马车里那个女人时,跟我捣乱的,兴许就是这个家伙。同一类的美人儿。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够敏捷的哩。腿脚不灵便了。用打趣的口吻说真心话。在莱德小巷,抽筋抽得好厉害。我大概是食物中毒吧。幸运的征兆。怎么回事呢?那也许是私宰的牛。牲口身上打着烙印。(他闭一会儿眼睛。)头有点儿发晕。每月都闹一次,要么就是另外那档子事的反应。脑袋瓜儿晕晕忽忽的。那种疲倦的感觉。我已经吃不消啦。

    噢!

    (一个不祥的人影交叉着腿,倚着奥贝恩[24]的墙。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仿佛注射了发黑的水银。那人影从一顶墨西哥阔帽底下,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

    布卢姆

    晚上好,怀特小姐。这是什么街呀?[25]

    人影

    (面无表情地举起胳膊作为信号)口令。马博特街[26]。

    布卢姆

    哈哈。谢谢。世界语。再见。[27](他喃喃地说)是那个爱打.99lib.架的家伙派来的盖尔语联盟的密探。

    (他向前迈步。一个肩上扛着麻袋的拾破烂的拦住他的去路。他朝左边走,拾破烂的也朝左拐。)

    布卢姆

    劳驾。

    (他朝右边跳去,拾破烂的也朝右跳。)

    布卢姆

    劳驾。

    (他转了个弯,侧身而行,躲到一旁,悄悄地溜过去往前走。

    布卢姆

    一直靠右边、右边、右边走。旅行俱乐部在斯蒂普阿塞德竖起了路标,是谁带来这项公共福利的呢?是由于我迷了路,给《爱尔兰骑车人》的读者来信栏写了封信,题目是《在最黑暗的斯蒂普阿塞德》。靠、靠、靠右边走。半夜里捡着破烂和骨头。更像是买卖贼赃哩。杀人凶手首先会到这种地方来,以便洗涤尘世间的罪恶。

    (杰基·卡弗里被汤米·卡弗里追逐着奔来,同布卢姆撞个满怀。)

    布卢姆

    噢!

    (吓了一跳,大腿发软,停了下来。汤米和杰基就在那儿,当场失去踪影。布卢姆双手持包,轻拍着怀表袋,装笔记本的裤兜,装皮夹子的裤兜,那本《偷情的快乐》、土豆和香皂。)

    布卢姆

    可得当心扒手。小偷儿惯耍的花招:撞你一下,顺手就摸走你的包。

    (一只能叼回猎物的狼狗,鼻子贴地嗅着,踱了过来。一个仰卧着的人影打了个喷嚏。出现了一个弯腰驼背、留着胡子的人。他身着锡安的长老所穿的那种长袍,头戴有着深红流苏的吸烟帽。玳瑁框眼镜一直耷拉到鼻翼上。鼻歪嘴斜的脸上是一道道黄色毒药的斑痕。)

    鲁道尔夫

    今天你是第二次浪费半克朗银市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决不可跟那帮异教徒醉鬼们混在一起。瞧,你就是攒不住钱。

    布卢姆

    (将猪脚和羊蹄藏在背后,垂头丧气地抚摩着温吞吞的和冰冷的脚肉和蹄肉。)是的,我明白,爹。[28]

    鲁道尔夫

    你在这儿干些什么名堂啊?你没有灵魂吗?(他伸出虚弱的秃鹫爪子,抚摩着布卢姆那沉默的脸。)你不是我儿子利奥波德吗?不是利奥波德的孙子吗?你不是我那亲爱的儿子利奥波德吗?就是那个离开父亲的家,也离开祖先亚伯拉罕和雅各的上帝的利奥波德吗?

    布卢姆

    (惶恐地)大概是的,父亲。莫森索尔[ 29] 。这就是他的下场。

    鲁道尔夫

    (严厉地)那天晚上,你把宝贵的金钱挥霍了一通,喝得烂醉如泥,被他们护送回家。那帮流浪汉究竟是你的一些什么人?

    布卢姆

    (身着年轻人穿的一套时髦的蓝色牛津服装,白色窄肩背心,头戴褐色登山帽。怀里是一块绅士用的纯银沃特伯里牌转柄表,佩着一条缀有图章的艾伯特双饰链[30]。半边身子满是厚厚一层泥巴。)是越野赛跑的选手,父亲。我就那么一回。

    鲁道尔夫

    一回!从头到脚都是泥。手上还划破了个口子。会患破伤风的。他们会要你命的,充满生气的利奥波德。对那帮家伙你可得当心啊。

    布卢姆

    (懦弱地)他们问我敢不敢比比短跑。道路上净是泥,我跌了一跤。

    鲁道尔夫

    (轻蔑地)不务正业的异教徒。[31]你那可怜的母亲要是看见了该怎么说!

    布卢姆

    妈妈!

    艾琳·布卢姆

    (她手里斜端着蜡台,出现在楼梯栏杆上端。头戴哑剧中贵妇人戴的那种下巴上系带子的头巾式软帽,身穿寡妇吐安基[32]那种有衬架和腰垫的裙子;衬衫钮扣钉在背后,袖子是羊脚型的;戴着灰色露指长手套,配以有浮雕的玉石胸针。盘成辫子的头发用绉网罩起。她吃惊地尖声嚷叫。)噢,神圣的救世主,这孩子给糟践成什么样子啦!快给我嗅盐[33]。(她撩起一道裙褶,在那铅灰色条纹衬裙的兜儿里摸索。从兜儿里掉出一只小药瓶、一枚“天主羔羊”[34]、一只干瘪的土豆和一个赛璐璐玩偶。)圣母圣心啊,你到底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布卢姆嗫嚅着,两眼垂下,开始把那两个包儿往鼓鼓囊囊的兜儿里塞,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

    声音

    (尖锐地)波尔迪!

    布卢姆

    谁呀?(他急忙弯下腰去,笨拙地搪开什么人打过来的一拳。)有何贵干?

    (他抬头看。眼前出现了一位亭亭玉立、身着土耳其装束的美女,旁边是几棵枣椰树的蜃景。丰腴的曲线将她那猩红色长裤与短上衣撑得鼓鼓的,开叉儿处露出金色衬里。她系着一条宽幅黄色腰带,脸上蒙着白色——夜间变为紫罗兰色——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黑亮的头发。)

    布卢姆

    摩莉!

    玛莉恩

    什么呀?亲爱的,打今儿起,你招呼我的时候,就叫我玛莉恩太太吧。(用挖苦口吻)可怜的小丈夫,叫你等了这么半天,脚都冰凉了吧?

    布卢姆

    (调换了一下双脚的位置)不,不,一点儿都不。(他极其激动地呼吸着,大口大口地吞进空气。有多少话想问,有多少希望,为她的晚餐备下的猪脚,要告诉她的事,解释,欲望,简直着迷了。一枚硬币在她前额上闪烁着。她脚上戴着几枚宝石趾环。踝部戴着纤细的脚镣。她身旁是一只骆驼,缠着塔楼状头巾,伫候着。那上下跳动着的驼桥[35],垂下一道有着无数阶磴的绸梯。骆驼不大情愿地摆动着它那臀部,慢慢腾腾地凑过来:她猛揍了一下它的屁股,包金的手镯玎玲玲响着,愠怒地用摩尔话骂他:)

    玛莉恩

    女性的小天堂![36]

    (骆驼举起一只前脚,从树上摘下一枚大芒果,将它夹在偶蹄间,献给女主人。然后它眨巴着眼睛,扬起脖子,耷拉下脑袋,咕哝着,挣扎着跪下。布卢姆像做蛙跳游戏般地弯下腰去。)

    布卢姆

    我可以给你……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你的经纪人……玛莉恩太太……假若你……

    玛莉恩

    那么,你注意到什么变化了吗?(双手徐徐地抚摩饰着珠宝的三角胸衣,眼中逐渐显出友善的揶揄神色。)哦,波尔迪,波尔迪,你依然是个老古板!去见见世面,到广阔的天地中去[37]开开眼界吧。

    布卢姆

    我正要折回去取那加了香橙花液的白蜡洗剂呢。每逢星期四,铺子总要提前打烊。可是,明天早晨我首先要办的就是这事儿。(他把身上的几个兜儿都拍了拍。)浮游肾。哎!

    (他指指南边,又指指东边。一块洁净、崭新的柠檬肥皂发散出光与芳香,冉冉升起。)

    肥皂

    布卢姆和我,是般配的一对。

    他拭亮地球,我擦光天空。

    (药剂师斯威尼那张满是雀斑的脸出现在太阳牌肥皂的圆盘上。)

    斯威尼

    您哪,三先令一便士。

    布卢姆

    好的。是为我老婆买的。玛莉恩太太。特制的。

    玛莉恩

    (柔声)波尔迪!

    布卢姆

    哦,太太?

    玛莉恩

    你的心跳得快些了吗?[38]

    (她面泛轻蔑神色款款踱开,嘴里哼着《唐乔万尼》中的二重唱。她身材丰满得像只娇养着的胸脯鼓鼓的鸽子。)

    布卢姆

    关于“沃利奥”[39],你有把握吗?我指的是发音……

    (他尾随于后,四处嗅着的狼狗又跟踪着他。上了年纪的老鸨拽住他的袖子。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上长的毛闪闪发光。)

    老鸨

    一个处女十先令。黄花姑娘哩,从来没有人碰过。才十五岁。家里除了她那烂醉的爹,啥人也没有。

    (她伸手指了指。布赖迪·凯利[40]被雨淋得精湿,站在她那黑洞洞的魔窟裂缝里。)

    布赖迪

    哈奇街。你心目中有好的吗?

    (她尖口叫一声。唿扇着蝙蝠般的披肩,撒腿就跑。一个粗壮的暴徒脚蹬长靴,跨着大步追赶着。他在台阶那儿磕绊了一下,站稳了,纵身一跳,消失在黑暗中。传来一阵微弱的尖笑声,越来越低微了。)

    老鸨

    (她那狼一般的眼睛贼亮贼亮的)那位老爷找乐子去啦。在妓馆里可弄不到黄花闺女。十先令。可要是整宵泡在这儿,会给便衣警察撞上的。六十六号巡警可真是个狗养的。

    (格蒂·麦克道维尔斜瞅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一面送秋波,一面从背后抽出血迹斑斑的布片,卖弄风情地拿给他看。)

    格蒂

    我把在世上的全部财产你和你[41]。(她喃喃地说)是你干的。我恨你。

    布卢姆

    我?什么时候?你作梦哪,我从来没见过你。

    老鸨

    你这骗子,放开老爷。还给老爷写什么满纸瞎话的信。满街拉客卖淫。像你这么个荡妇,就欠你妈没把你捆在床柱子上,用皮带抽你一顿。

    格蒂

    (对布卢姆)我那衬裤的秘密,你统统瞧见了。(她哽咽着,爱抚他的袖子。)你这个下流的有妇之夫!正因为你对我干了那档子事,我爱你。

    (她跛着脚溜走了。布林太太身穿有着松垮垮的褶裥口袋的起绒粗呢男大氅,伫立在人行道上。她那双调皮的眼睛睁得老大,笑咪咪地龇着食草动物般的龅牙。)

    布林太太

    这位先生是……

    布卢姆

    (庄重地咳嗽着)太太,我荣幸地收到了您本月十六日的大函……

    布林太太

    布卢姆先生!你竟跑到这罪恶的魔窟来啦!这下狐狸尾巴可给我抓住啦!你这个流氓!

    布卢姆

    (着了慌)别那么大声喊我的名字。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人啦?可别出卖我。隔墙有耳嘛。你好吗?好久不见啦。你看上去挺好。可不是嘛。这月气候真好。黑色能够折射光。从这儿抄近路就到家啦。这一带蛮有趣。拯救沦落的风尘女子。玛达琳济良所。我是秘书……

    布林太太

    (翘起一个指头)喏,别瞎扯啦!我知道有人不喜欢这样。哦,等我见了摩莉再说!(狡黠地)你最好马上如实招来,否则就会大难临头!

    布卢姆

    (回头看看)她时常念叨要来见识见识哩。逛逛这花街柳巷。喏,异国情调嘛。她说要是有钱,还想雇上几名穿号衣的黑皮肤仆役呢。就像黑兽奥瑟罗那样的。[42]尤金·斯特拉顿[43]。连利弗莫尔黑脸合唱团[44]的打拍员和巧辩演员[45]都行。还有博赫弟兄[46]。只要是黑的,连扫烟囱的都成。

    (化装成黑脸的汤姆和萨姆,博赫跳了出来,身穿雪白帆布上衣,猩红短袜,浆洗得硬梆梆的萨姆勃[47]高领,扣眼儿里插着大朵的鲜红紫苑花。肩上各挂着一把五弦琴[48]。黑人特有的浅黑小手嘣嘣地拨弄着琴弦。一双白色卡菲尔[49]那样的眼睛和一嘴暴牙闪闪发光。他们脚蹬粗陋的木靴,咯噔咯噔地跳着喧嚣、急促的双人舞。拨弦,歌唱,忽而背对背,忽而脚尖挨后跟,忽而又后跟挨脚尖。用黑人的厚嘴唇吱吱咂咂地鼓噪助威。)

    汤姆与萨姆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里,

    有人呆在家里,我知道的,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里,

    弹奏那把古老的五弦琴[50 ] 。

    (他们猛地摘掉黑人面具,露出那淳朴的娃娃脸。然后哧哧窃笑,哈哈大笑,咚咚、当当地奏着琴,跳着步态舞,扬长而去。)

    布卢姆

    (面泛着酸溜溜甜蜜蜜的微笑)要是你有兴致的话,咱俩何妨也厮混一阵?也许你肯让我拥抱上那么几分之一秒吧?

    布林太太

    (快活地尖口叫着)哦,你这个傻瓜!也该去照照镜子!

    布卢姆

    咱们是老交情嘛。我的意思不过是要在两对不同的小夫妻问再来个杂婚,也就是交老婆。你晓得,在我心窝儿里对你总有点儿意思。(忧郁地)情人节那天,是我把那张可爱的小羚羊图片送给你的。

    布林太太

    哎呀,天哪,瞧你这副丑样子!简直是滑稽。(她好奇地伸出一只手。)你背后藏着什么?告诉咱,好乖乖。

    布卢姆

    (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攥住她那只手的手腕子。)当年的乔西·鲍威尔[51]是都柏林首屈一指的美人儿。时间过得好快啊!咱们回顾一下吧。你还记得一个圣诞夜,乔治娜·辛普森举行新屋落成宴那次,他们玩欧文·毕晓普游戏[52]:蒙起眼睛找饰针啦,表演测心术什么的。提问:这只鼻烟盒里装着什么?

    布林大太

    那天晚上你可是明星,表演半滑稽的朗诵,演得维妙维肖。你一向都是妇女们的红人儿。

    布卢姆

    (装扮成贵妇的随从。身着波纹绸镶边的无尾晚礼服,扣眼上戴着一枚共济会蓝色徽章,系着黑蝴蝶结领带,珍珠领扣,一只手里歪举着棱形的香槟酒杯。)女士们,先生们,为了爱尔兰,为了家园和丽人[53]干杯。

    布林太太

    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令人怀念。那古老甜蜜的情歌[54]。

    布卢姆

    (有意把嗓门放低)说实在的,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某一位的某物眼下是不是有点儿热热的。

    布林太太

    (亲昵地)热得厉害!伦敦热热的,我简直浑身热热的!(同他的侧腹相蹭蹬)咱们在客厅里玩猜谜游戏,再从圣诞树上取下摔炮玩它一阵然后就坐在楼梯口的长凳上,檞寄生枝[55]的荫影里。光是咱俩在一起。

    布卢姆

    (头戴缀有琥珀色半月的紫色拿破仑帽,慢慢地把手指放到她那柔软、湿润、丰腴的手心里。她顺从地任听他摆布。)那是一夜之中最阴森的时候[56] 。我小心翼翼地从这只手里慢慢儿挑出一根刺。(将一枚红玉戒指轻轻地套到她的手指上,并温存他说)手拉着手[57]。

    布林太大

    (身穿染成月白色的连衣裙式晚礼服,额上戴着一顶华丽灿烂的仙女冠,跳舞卡片落在月白色缎子拖鞋旁边。她温柔地弯起手掌。急促地喘着气。)我要,又[58] ……你发烧哪!你都烫伤啦!左手最挨近心脏啦。

    布卢姆

    当你做了目前这个选择时,人家都说你们不啻是美女与野兽[59]。对这一点,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他攥起一个拳头,按住前额。)想想看,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当年,你对我意味着一切。(沙哑地)女人哪,快要把我毁灭啦!

    (丹尼斯·布林头戴白色大礼帽,前后胸挂着威兹德姆·希利的广告牌,吸拉着毡拖鞋,从他们身边磨蹭着踱过去。他那把不起眼的胡子扎煞着,忽而朝左边,忽而朝右边咕哝着。小个子阿尔夫·柏根身穿印有黑桃么[60]的外套,笑弯了腰。忽而朝左忽而朝右地跟踪着他。)

    阿尔夫·柏根

    (嘲弄地指着广告牌)万事休矣:完蛋。

    布林太太

    (对布卢姆)楼下在表演天翻地覆[61]。(给他递了个媚眼)你为什么不吻一吻那个部位,好医治创伤呢?你心里直痒痒嘛。

    布卢姆

    (震惊)你是摩莉最好的朋友啊!怎么能这样?

    布林太大

    (从嘴唇问伸出果肉般的舌头,想要给他个鸽吻)哼。你问得无聊,没法回答。你那里有什么小礼物送给我吗?

    布卢姆

    (生硬地)清真食品。当晚饭吃的快餐。家里没有李树商标罐头肉,那就是美中不足[62]。我看了《丽亚》的演出,班德曼·帕默夫人,她演的莎士比亚,真是再精采不过了。可惜我把节目单扔了。要是买猪脚,就数这个地方好。摸摸看。

    (里奇·古尔丁用饰针在头上别了三顶女帽,腋下夹着考立斯- 沃德律师事务所的公文包,上面用白灰涂着一副骷髅与交叉的大腿骨。公文包太重,使他的身子往一边坠。打开一看,满是半熟的干香肠,熏曹白鱼、芬顿[63] 黑线鳕和裹得严严实实的药丸。)

    里奇

    都柏林的东西,货真价实。

    (秃头帕特,愁眉苦脸的聋子,站在人行道的边石上,折叠着餐巾,等着服侍客人。)

    帕特

    (斜端着一只盘子,嘀嘀嗒嗒地洒着肉汁)牛排和腰子。一瓶贮存啤酒[64]。嘻嘻嘻。等着我来上吧。

    里奇

    老天爷,我从来也没吃过……

    (他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躲藏在左近的壮工用火热的角叉戳了他一下。)

    里奇

    (伸手按住背部,痛苦地喊叫)啊!布赖特氏病[65]!肺脏!

    布卢姆

    (指着壮工)一个奸细。别惹人注意。我对愚蠢的人群厌恶透了,我可没有心情去找乐子,我处在严重的困境中。

    布林太太

    你这是照例用老一套的谎话来骗人。

    布卢姆

    关于我怎么会来到这儿,我想透露给你个小小的秘密。但是你可别告诉旁人。甚至连对摩莉也不能说。有个特殊的原因。

    布林太太

    (极度兴奋)哦,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去。

    布卢姆

    咱们去散散步好吗?

    布林太太

    好的。

    (老鸨打了个手势,无人理睬。布卢姆和布林太太一道走起来。骾狗可怜巴巴地呜呜叫着,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老鸨

    犹大人的脾脏!

    布卢姆

    (身穿燕麦色运动服,翻领上插着一小枝忍冬草,里面是时髦的浅黄色衬衫,系着印有圣安德鲁十字架的黑白方格花呢领带。白色鞋罩,臂上挎了件鹿毛色风衣,脚蹬赤褐色生皮翻毛皮鞋。将一架双筒望远镜像子弹带那样斜挎在肩上,头戴一顶灰色宽边低顶的毡帽。)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多年以前,米莉——我们管她叫玛莉奥内特。刚断奶,我们大家曾一道去看过仙女房赛马会?

    布林太太

    (穿一身定做的款式新颖的萨克森蓝衣衫,头戴白丝绒帽,脸上蒙着蛛网状面纱。)在利奥波德镇。

    布卢姆

    对,是利奥波德镇。摩莉把赌注下在一匹名叫“永勿说”的马上,赢了七先令。然后坐那辆有五个座位的双轮破旧马车,沿着福克斯罗克回的家。当时你可风华正茂,戴着镶了一圈鼹鼠皮的白丝绒新帽。那是海斯太太劝你买的,因为价钱降到十九先令十一便士了。其实就是那么一点铜丝支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旧丝绒。我敢跟你打赌,她准是故意的……

    布林太太

    当然喽,可不是嘛,猫婆子!别说下去啦!真会出馊主意!

    布卢姆

    比起另外那顶插上极乐鸟翅膀的可爱的宽顶无檐小圆帽来,它连四分之一也跟你般配不上。你戴?上那一顶,简直太迷人啦,我十分神往。可惜宰那只乌儿大损了,你这淘气残忍的人儿。那小鸟的心脏只有一个句号那么大呀。

    布林太太

    (捏他的胳膊,假笑)我确实又淘气又残忍来着!

    布卢姆

    (低声说悄悄话,语调越来越快)摩莉还从乔·加拉赫太太[66]的午餐篮里拿一块香辣牛肉三明治吃。老实说,尽管她有一批参谋或崇拜者,我一向不喜欢她那派头。她……

    布林太太

    过于……

    布卢姆

    是呀。摩莉那时正在笑,因为当我们从一座农舍前面经过的时候,罗杰斯和马戈特·奥里利学起鸡叫来了。茶叶商人马库斯。特蒂乌斯·摩西带上他的女儿乘着轻便二轮马车赶到我们前面去了。她名叫舞女摩西。坐在她腿上的那只长卷毛狗神气活现地昂着头。你问我,可曾听说过、读到过、经历过或遇上过……

    布林太太

    (起劲地)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对呀。(她从他身边倏地消失。他朝地狱门[67]走去,后边跟了一条呜呜叫着的骾狗。一个妇女站在拱道上,弯下身子,叉开双腿,像头母牛那样在撒尿。已经撂下百叶窗的酒吧外面,聚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倾听着他们那个塌鼻梁的工头用急躁刺耳的沙声讲着妙趣横生的故事。其中一对缺臂者半开玩笑地扭打起来。残疾人之间进行着拙笨的较量,吼叫着,扑通一声倒下去。)

    工头

    (蹲着,瓮声瓮气地)当凯恩斯从比弗街的脚手架上走下来后,你们猜猜他往什么地方撒来着?竟然往放在刨花上的那桶黑啤酒里撒了一泡,可那是给德尔旺的泥水匠准备的呀![68]

    游手好闲的人们

    (从豁嘴唇里发出傻笑)哦,天哪!

    (他们摇晃着那满是油漆斑点的帽子,这些无臂者身上沾满了作坊的胶料和石灰,在他周围跳跳蹦蹦。)

    布卢姆

    也是个巧合。他们还觉得挺可笑哩。其实,一点儿也不。光天化日之下,想试着走走。幸亏没有女人在场。

    游手好闲的人们

    天哪,真有意思。结晶硫酸钠。哦,天哪,往那些人的黑啤酒里撒了一泡。

    (布卢姆走过去。下等窑姐儿,或只身或结伴,裹着披肩,

    头发蓬乱,从小巷子、门口和拐角处大声拉客。)

    窑姐儿们

    去远处吗怪哥哥?

    中间那条腿好吗?

    身上没带火柴吗?

    来吧,我把你那根弄硬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她们那片污水坑,走向灯光明亮的大街。鼓着风的窗帘那边,留声机扬起那老掉了牙的黄铜喇叭。阴影里,一家非法出售漏税酒的酒吧老板正跟壮工和两个英国兵在讨价还价。)

    壮工

    (打嗝)那家该死的小店儿在哪儿?

    老板

    珀登街。一瓶黑啤酒一先令[69]。还有体面的娘儿们。

    壮工

    (拽住两个英国兵,跟他们一道脚步蹒跚地往前走。)来呀,你们这些英国兵!

    士兵卡尔

    (在他背后)这小子一点儿也不傻。

    士兵康普顿

    (大笑)嗬,可不是嘛!

    士兵卡尔

    (对壮工)贝洛港营盘[70]的小卖部。找卡尔。光找卡尔就行。

    壮工

    (大声喊)我们是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71]

    士兵康普顿

    喂!你觉得军士长怎么样?

    士兵卡尔

    贝内特吗?他是我的伙伴。我喜欢亲爱的贝内特。[72]

    壮工

    (大喊)

    ……磨人的锁链,

    迎来祖国的解放。[ 73]

    (他拖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布卢姆不知所措,停下脚步。骾狗耷拉着舌头,气喘吁吁地靠过来。)

    布卢姆

    简直就像是在追“野鹅”。[74]乌七八糟的妓院。天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醉汉跑起来要快上一倍。一场热闹的混战。先在韦斯特兰横街车站吵了一通,然后又拿着三等车票跳进头等车厢。一下子被拉得老远。火车头是装在列车后头的。有可能把我拉到马拉海德,要么就在侧线过夜,要么就是两趟列车相撞。都是喝第二遍喝醉的。一遍其实正好。我跟在他后面干什么?不论怎样,他是那帮人当中最像个样儿的。要不是听说了博福伊·普里福伊太太的事儿,我决不会去,那么也就遇不上他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会丢失那笔钱的。这里是济贫所[75]。沿街叫卖的小贩和放高利贷的倒是有好生意可做啦。你缺点儿啥?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有一次,几乎给司机开的那辆当啷啷响的锃亮有轨电动讫里什那神像车[76] 轱辘压了。要不是我头脑镇定,早就把命送掉了。不过,并非每一次都能幸免。那天倘若我迟两分钟走过特鲁洛克的窗户,就会给枪杀的。亏得我没在那儿。然而,要是子弹仅仅穿透了我的上衣,我倒是能为了受惊而索取五百英镑的赔偿费哩。他是干什么的来着?基尔代尔街俱乐部的花花公子。替他看守猎场也够不容易的。

    (他朝前望着那用粉笔在一面墙上胡乱画着的阴茎图案,下面题着:《梦遗》。)

    奇怪!在金斯敦,摩莉也曾往结了一层霜的马车玻璃上画各式各样的图来着。画的是些什么呢?(衣着花哨、像玩偶般的女人懒洋洋地靠在灯光明亮的门口或漏斗状窗口,吸着鸟眼纹理烟卷[77]。令人作呕的甜蜜的烟草气味慢慢形成椭圆形的环,向他飘来。)

    烟环

    快乐真甜蜜。偷情的快乐[78]。

    布卢姆

    我的脊骨有点儿酸痛。往前走,还是折回去呢?还有这吃的呢?吃下去,浑身都会粘上猪的味道。我太荒谬了。白糟塌钱。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79]。(狼狗摇着尾巴,流着鼻涕的冰凉鼻子往他手上蹭。)奇怪,它们怎么这么喜欢我。今天连那只猛犬都是这样。不妨先跟它说说话。它们就像女人一样,喜欢逢场作戏[80]。发出一股鸡貂的气味。各有所好。兴许这还是一条疯狗呢。大热天的。脚步也不稳。费多!好小子!加里欧文[81]。(那只狼狗摊开四肢趴在他的背上,伸出长长的黑舌头。用乞讨的前爪作猥亵状,扭动着。)是环境的影响。给它点儿什么,把它打发走吧。只要没有人在场。

    (亲切地招呼着,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偷猎者似的蹒蹒跚跚地蜇回来。在那只塞特种猎狗的跟随下,走进满是尿骚气味的黑暗角落。他打开一个包儿,刚要轻轻地丢掉猪脚,却又停下手来,并摸摸羊蹄。)才三便士,可真不小。但是我只好用左手拿着它。更吃力一些。为什么呢?不大用,所以就抽缩了。哦,给掉拉倒。两先令六便士。

    (他打开包,依依不舍地将猪脚羊蹄丢过去。那只皮滑腰短的大看家狗拙笨地撕咬着那摊肉,贪婪地嘷叫着,嘎吱嘎吱啃着骨头。两名披着防雨斗篷的巡警在旁警戒着,默默地走近。他们不约而同地念叨。)

    巡警们

    布卢姆。布卢姆的。为布卢姆。布卢姆。[ 82]

    (他们各伸出一只手,按在布卢姆肩上。)

    巡警甲

    当场抓获,不许随地小便。

    布卢姆

    (结巴着)我在替大家做好事哪。

    (一群海鸥与海燕饥饿地从利菲河的稀泥里飞起,口中衔着班伯里馅饼。)

    海鸥们

    嗒噶啦嘣吧哩吓乒。[83]

    布卢姆

    这是人类的朋友,是用慈爱之心来培养的。

    (他指了指。鲍勃·多兰正从酒吧问的高凳上越过嘴里正贪馋地咀嚼着什么的长毛垂耳狗,栽了下来。)

    鲍勃·多兰

    陶瑟尔。把爪子伸过来。把爪子伸过来。[84]

    (那只斗犬竖起颈背,低沉地怒吼着。它用臼齿叨着猪蹄,齿缝间嘀嘀嗒嗒淌着狂犬病那满是泡沫的涎水。鲍勃·多兰静悄悄地跌到地下室前的空地上。)

    巡警乙

    禁止虐待动物。

    布卢姆

    (热切地)功德无量!在哈罗德陆桥上,有个车把式正虐待一匹被挽具磨伤了皮肉的可怜的马,我就朝他嚷了一通。结果自废力气,倒招得他用法国话骂了我一顿。当然喽,那天下着霜,又是末班马车。所有关于马戏团生活的故事,全都是极其有伤风化的。

    (马菲[85]先生兴奋得脸色苍白,身穿驯狮人的服装,迈步向前。衬衫前胸钉有钻石饰扣,手执马戏团用的大纸圈,马车夫的弯鞭以及一把转轮手枪。他用手枪瞄准大吃大嚼的猎野猪犬。)

    马菲先生

    (面泛狞笑)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训练出来的灵猰[86]。用食肉动物专利特许的尖钉鞍,把那匹北美西部平原的野马埃阿斯驯服的,也是我。用满是结子的皮条鞭打它肚子下边。不论多么暴躁的狮子,哪怕是利比亚的食人兽——一头猛狮,只要装个滑车,狠狠地一勒,也会乖乖儿地就范。用烧得通红的铁棍烙过之后,再在烫伤处涂上膏药,便把阿姆斯特丹的弗里茨,会思考的鬣狗造就出来了。(目光炯炯)我掌握印度咒文[87]。靠的是我的两眼和胸前的钻石。(面泛带有魔力的微笑)现在我来介绍一下马戏团的明星鲁碧小姐。

    巡警甲

    说!姓名和地址。

    布卢姆

    我一时忘记了。啊,对啦!(他摘下那顶高级帽子,敬礼)布卢姆医生[88],利奥波德,牙科手术师。你们一定听说过封。布鲁姆·帕夏[89]吧。财产也不知有多少亿英镑。好家伙[90]!他拥有半个奥地利。还有埃及。他是我堂兄。

    巡警甲

    拿出证据来。

    (一张名片从布卢姆那顶帽子的鞣皮圈里掉了下来。)

    布卢姆

    (头戴红色土耳其帽,身穿穆斯林法官长袍,腰系宽幅绿饰带,胸佩一枚伪造的法国勋级会荣誉军团[91]勋章。他赶紧捡起名片,递上去。)请过目。敝人是陆海军青年军官俱乐部[92]的会员。律师是约翰·亨利·门顿。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号。

    巡警甲

    (读)亨利·弗罗尔。无固定住址。犯有非法埋伏并骚扰罪。

    巡警乙

    要拿出你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明。对你是一直提防着的。

    布卢姆

    (从胸兜里掏出一朵揉皱了的黄花)这就是关键性的那朵花。是一个我连姓名都不晓得的人给我的。(花言巧语地)你知道《卡斯蒂利亚的玫瑰》那个古老的笑话吧。布卢姆。把姓名改改呗。维拉格[93]。(他熟头熟脑他说起贴心话来。)您啊,警官先生,我们是订了婚的。这档子事儿涉及一个女人。爱情纠纷嘛。(他轻轻地拍着巡警乙的肩膀。)真讨厌。我们这些海军里的英俊小伙子,总是碰上这种事儿。都是这身军服惹出的麻烦。(他一本正经地转向巡警甲。)不过,当然喽,有时也会一败涂地。哪天晚上顺路过来坐坐,咱们喝上一杯陈年的老勃艮第酒吧。(快活地对巡警乙)我来介绍一下,警官先生。她劲头可足啦。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到手。

    (出现了一张被含汞的药弄得浅黑的脸,后面跟随一个蒙着面纱的身影。)

    浅黑水银

    都柏林堡正在搜索他呢。他是给军队开除的。

    玛莎

    (蒙着厚厚的面纱,脖间系着深红色圣巾[94],手执一份《爱尔兰时报》,以谴责口吻指着说。)亨利!利奥波德!莱昂内尔,迷失的你![95]替我恢复名誉。

    巡警甲

    (严峻地)到警察局来一趟吧。

    布卢姆

    (惊愕,戴上帽子,向后退一步。然后,抓挠胸口,将右臂伸成直角形,做共济会会员的手势和正当防卫的架势。)哪里的话,可敬的师傅[96],这是个轻佻的女人。她认错人啦。里昂邮件。莱苏尔柯和杜博斯[ 97] 。您该还记得蔡尔兹杀兄案[98]吧。我们是医生。控告我用小斧子把他砍死了,实在是冤枉啊。宁可让一个犯人逃脱法网,也不能错判九十九个无辜者有罪。[99]

    玛莎

    (蒙着面纱啜泣)他毁弃了誓约。我的真名实姓是佩吉·格里芬。他给我写信说,他很不幸。你这没心肝的专门玩弄女人的家伙,我要告诉我哥哥,他可是贝克蒂夫橄榄球队[100] 的后卫哩。

    布卢姆

    (用手捂脸)她喝醉啦。这女人喝得酩酊大醉。(他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以法莲人的口令。)示布罗列[101]。

    巡警乙

    (泪汪汪地,对布卢姆)你应该感到十分害臊。

    布卢姆

    陪审团的各位先生,请听我解释一下。真是搞得一塌糊涂啊!我被误解啦。我给当成了替罪羊。我是个体面的有妇之夫,一向品行端正,没有污点。我住在埃克尔斯街,我老婆是赫赫有名的指挥官的女儿,一个豪侠耿直之士,对,叫作布赖恩·特威迪陆军少将。是一位屡次在战役中立过功勋的英国军人,由于英勇地保卫了洛克滩,曾被授予少将头衔。[102]

    巡警甲

    属于哪个团队?

    布卢姆

    (转向旁听席)各位,属于举世闻名的都柏林近卫连队,那是社会中坚[103] 啊。我好像瞧见你们当中就有几位他的老战友哩。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与首都警察署一道保卫咱们的家园,也是忠于国王陛下的最骁勇精壮的小伙子们。

    一个声音

    叛徒!谁喊“支持布尔人”来着!谁侮辱了乔·张伯伦?[104]

    布卢姆

    (一只手扶着巡警甲的肩膀)我老爹也曾当过治安推事。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忠诚的英国人。正如当时的电讯所报道的那样,为了国王与祖国,我也曾在公园里那位郭富将军麾下,在那场令人心神恍惚的战争中服过役,[105] 转战于斯皮昂·科帕和布隆方丹,受了伤。[106] 战报里还提到过我。凡是白人所能做的,我全做到了。(安洋地,带着感情)吉姆·布卢德索。把船鼻子转向岸边[107]。

    巡警甲

    报你的职业或行当。

    布卢姆

    喏,我是耍笔杆子的,作家兼记者。说实在的,我们正在策划出版悬赏短篇小说集,这是我想出来的,是个空前的举动。我跟英国和爱尔兰报纸都有联系。假若你打电话……

    (迈尔斯·克劳福德口衔鹅毛笔,跨着大步趔趔趄趄地出现,他那通红的鼻子在草帽的光环中闪闪生辉。他一只手甩着一串西班牙葱头,另一只手将电话机听筒贴着耳朵。)

    迈尔斯·克劳福德

    (他颈部那公鸡般的垂肉晃来晃去。)喂,七七八四。喂,这里是《自由人尿壶》和《擦臀周刊》。[108] 会使欧洲大吃一惊。[109] 你是哪儿?哦,《蓝袋》[110]吗?由谁执笔?布卢姆吗:

    (面色苍白的菲利普·博福伊[111]先生站在证人席上。他身穿整洁的常礼服,胸兜里露出尖尖的一角手绢,笔挺的淡紫色长裤和漆皮靴子。他拎着一只大公事包,上面标着《马查姆的妙举》字样。)

    博福伊

    (慢腾腾地)不,你不是那样的人。无论怎么看,我也决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一个人只要生来就是个绅士,只要具有绅士那种最起码的素质,就决不会堕落到干下如此令人深恶痛绝的勾当。审判长阁下,他就是那帮人当中的一个。是个剽窃者。戴着文人[112] 面具的油滑而卑怯的家伙。显而易见,他以天生的卑鄙,抄袭了我的几部畅销书。都是些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完美的珠玉之作。毫无疑问,他剽窃了其中描绘恋爱的段落。审判长阁下,对以爱情和财富为主题的《博福伊作品集》,您想必是熟悉的,它在王国内也是家喻户晓的。

    布卢姆

    (羞愧畏缩,低声咕哝)我对那段关于大笑着的魔女手拉着手[113] 的描写有异议,如果我可以……

    博福伊

    (撇着嘴,目空一切地朝整个法庭狞笑着)你这可笑的笨驴,你呀!简直卑鄙得让人无法形容了!我认为你最好不这么过度地替自己开脱。我的出版代理人J.B. 平克尔[114] 也在座。审判长阁下,我相信会照例付给我们证人出庭费吧?这个讨厌的报人几乎使我们囊空如洗了,这个里姆斯的贼寒鸦[ 115] 连大学都没上过。

    第十五章 2

    布卢姆

    (含糊不清地)人生的大学。堕落的艺术。

    博福伊

    (大声嚷)卑鄙下流的谎话,证明他在道德上的腐败堕落!(打开他的公事包)我这里铁证如山,掌握犯罪事实[116]。审判长阁下,这是我的杰作的样本,可是被这畜生弄上的印记给糟蹋啦。[117]

    旁听席上的声音

    摩西,摩西,犹太王,

    用《日报》把屁股擦。

    布卢姆

    (勇敢地)太夸张了。

    博福伊

    你这下流痞子!就该把你丢到洗马池里去,你这无赖!(对法庭)喏,瞧瞧这家伙的私生活吧!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外面他是天使,回到家里就成了恶魔。当着妇女的面,他的行为简直不堪入耳!真是当代最大的阴谋家!

    布卢姆

    (对法庭)可他是个单身汉呀,怎么会……

    巡警甲

    公诉人控告布卢姆。传妇女德里斯科尔出庭。

    庭役

    女佣玛丽·德里斯科尔!

    (衣着邋遢的年轻女佣玛丽·德里斯科尔走来。臂上挎着一只桶,手持擦地用的刷子。)

    巡警乙

    又来了一个!你也属于那不幸的阶级吧?

    玛丽·德里斯科尔

    (愤慨地)我可不是个坏女人。我品行端正,在先前伺候的那一家呆了四个月呢。工钱是每年六英镑,星期五放假。可是这个人调戏我,我就只好辞工不干啦。

    巡警甲

    你控告他什么?

    玛丽·德里斯科尔

    他调戏过我。但是我尽管穷,却懂得自重。

    布卢姆

    (身穿波纹细呢家常短上衣,法兰绒长裤,没有后跟的拖鞋,胡子拉碴,头发稍乱。)我待你蛮好。我送过你纪念品,远远超过你身份的漂亮的鲜棕色袜带。当女主人责备你偷了东西的时候,我轻率地偏袒了你。什么都不要过分,为人得公正。

    玛丽·德里斯科尔

    (激昂地)今晚当着天主的面发誓。我才不会伸手去拿这样的好处呢!

    巡警甲

    你控告他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玛丽·德里斯科尔

    这个人在房屋后院抽冷子把我吓了一跳,审判长老爷。一天早晨,趁着女主人出门买东西的当儿,他要我摘下一根饰针给他,又搂住了我,害得我身上至今还有四块紫斑。他还两次把手捅进我的衣服里。

    布卢姆

    她回手打了我。

    玛丽·德里斯科尔

    (轻蔑地)我更尊重的是擦地的毛刷[118] ,正是这样。审判长老爷,我责备他了。他对我说,可别张扬出去。

    (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乔治·弗特里尔[119]

    (法庭书记。嗓音洪亮地宣布)肃静!现在由被告做他编造的供词。(布卢姆申辩自己无罪。他手持一朵盛开的睡莲花,开始,一场冗长而难以理解的发言。人们将会听取辩护人下面这段对大陪审团所作激动人心的陈说:被告落魄潦倒,尽管被打上害群之马的烙印,他却有决心改邪归正,全然温顺地缅怀过去,作为养得很驯顺的动物回归大自然。他曾经是个七个月就出生的早产儿,由多病并断了弦的老父精心抚养大的。他本人是可能几次误入歧途的父亲,可他渴望翻开新的一页。如今终于面对被绑上去受鞭挞的笞柱,就巴不得周围弥漫着家族的温暖气息,在团聚中度过晚年。他已经被环境熏陶成了英国人。那个夏天的傍晚,当雨住了的时候,他站在环行线铁道公司机丰驾驶室的踏板上,隔着都柏林市内和郊区那些恩爱之家的窗户,瞥见幸福的、地地道道牧歌式的乡间生活,墙上糊的是由多克雷尔 [120] 店里买来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的墙纸。这里,在英国出生的天真烂漫的娃娃们,口齿不清地对圣婴作着祷告;年轻学子们拼死拼活地用着功;模范的淑女们弹着钢琴,或围着噼噼啪啪燃烧着的那截圣诞夜圆木,阖家念诵玫瑰经。同时,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沿着绿荫幽径徜徉;随着他们的步调,传来了美国式簧风琴的旋律,音质听来像煞管风琴,用不列颠合金[121] 镶边,有四个挺好使的音栓和十二褶层风箱,售价低廉,最便宜的货色……)

    (又爆发了一阵哄笑。他语无伦次地咕噜着。审判记录员们抱怨听不清楚。)

    普通记录员和速记员

    (依旧低头看着记录册)让他放松一点。

    马休教授

    (在记者席上咳嗽一声,大声嚷)统统咳出来,伙计,一点一点地。(关于布卢姆和那只桶的盘讯。一只大桶。布卢姆本人。拉肚子。在比弗街。肠绞痛,对。疼得厉害。泥水匠的桶[ 122] 。)两腿发僵,拖着脚步走。忍受难以形容的痛苦。疼得要命。接近晌午的时候。要么是情欲,要么是勃艮第葡萄酒。对,一点儿菠菜。关键时刻。他不曾往桶里看。无人在场。一团糟。没有拉完。一份过期的《珍闻》[123]。

    (起哄鼓噪,一片嘘声。布卢姆身穿沾满石灰水、破破烂烂的大礼服,歪戴着瘪下去一块的大礼帽,鼻子上横贴着一条橡皮膏,低声说着话。)

    杰·杰·奥莫洛伊

    (头戴高级律师的银色假发,身着呢绒长袍,用悲痛的抗议口吻。)本庭并非可以肆意发表猥亵轻率的演说,不惜伤害一个酒后犯罪者的场所。这里既不是斗熊场,也不是可以从事恶作剧的牛津。[124]不能在法庭上表演滑稽戏。我的辩护委托人尚未成年,一个来自外国的可怜的移民。他开头是个偷渡客,如今正竭力靠规规矩矩地工作挣点钱。被诬告的那些不轨行为是幻觉引起偶发的遗传性神经错乱导致的。本案中被控所犯的亲昵举动,在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的出生地法老[ 125] 之国,是完全被容许的。我要说的是,据初次印象[126]并没有肉欲的企图。既没发生暧昧关系,而德里斯科尔所指控的对她的调戏,也并没有重犯。我要特别提出隔代遗传的问题。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的家族中有着精神彻底崩溃与梦游症的病史。倘若允许被告陈述的话,他就可以诉说一桩事[127]——那是书里所曾叙述过的最奇妙的故事之一。审判长阁下,他在肉体方面是个废人,这是补鞋匠通常患的那种肺病造成的。据他所申诉的,他属于蒙古血统,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事实上,什么问题都不存在。

    布卢姆

    (赤脚,鸡胸,身着东印度水手的衫裤,歉疚般地将两脚的大趾头摆成内八字。睁开鼹鼠般的眯缝眼儿,茫然四顾,慢腾腾地用一只手抚摩前额。随后按水手的派头把腰带使劲一勒,以东方人的方式耸肩向法庭深打一躬,朝天翘起大拇指。)多、好、的、夜、晚。(天真地欢唱起来。)

    可怜小娃子莉莉,

    每晚猪脚送来哩,

    两个先令付给你……

    (众人怪叫,把他轰下台去。)

    杰·杰·奥莫洛伊

    (愤怒地对起哄者)这是一场匹马单枪的斗争。我对冥王哈得斯发誓,绝不能允许我的辩护委托人像这样被一帮野狗和大笑着的鬣狗所玩弄,而且还不准他发言。《摩西法典》[128] 已经取代了丛林法令。我绝不想损害司法的目的,然而这一点我必须反复强调指出:被告不是事先参与预谋的从犯,而起诉人被玩弄的事实也不存在。被告一直把该年轻女子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对待。(布卢姆握住杰·杰·奥莫洛伊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我要举出反证,彻底证明那只看不见的手[129] 在玩弄惯用的伎俩了。要是还认为可疑,就尽管迫害布卢姆好了。我这位辩护委托人生性腼腆,决做不出那种被损害贞节者会抗议的非礼举动。当一个理应对姑娘的状况负责的懦夫,在她身上满足了自己的情欲,使她误入歧途之后,他是决不会去朝她扔石头的。他要做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们当中最高尚清白的一位。眼下他的境遇不佳,因为他那份移民垦殖公司的辽阔地产被抵押出去了,那是在遥远的小亚细亚。现在把幻灯片放给你们看。(对布卢姆)我建议你出手大方一些。

    布卢姆

    每英镑付一便士。[130]

    (墙上映出其尼烈湖的影象:朦朦胧胧一片银色的薄雾中,牛群在吃草。长着一双鼹鼠眼的白化病患者摩西·德鲁加茨[131] 从旁听席上站起来。他身穿印度粗蓝斜纹布褂子,双手各持着香橼、桔子和一副猪腰子。)

    德鲁加茨

    (嘶哑地)柏林西十三区布莱布特留大街[132]。

    (杰·杰·奥莫洛伊迈上低矮的台座,一本正经地攥住上衣翻领。他的脸变得长而苍白,胡子拉碴,两眼深陷,像约翰·弗·泰勒[133] 那样出现了结核症的肿疱,颊骨上一片潮红。他用手绢捂着嘴,审视着迸溅出来的一股玫瑰色血液。)

    杰·杰·奥莫洛伊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请原谅。我浑身冷得厉害,新近才离开病床。扼要他说几句话。(他模仿那有着鸟一般的头、狐狸似的胡子和宛若大象的鼻子的西摩·布希[ 134] 的雄辩。)当天使的书被打开来的时候,萌生于沉思的胸中那颗净化了的灵魂和正在净化着的灵魂的化身,倘若还有存在下去的任何价值的话[135] ,我就要提出,请对这位刑事被告人所蒙受的嫌疑,给予神圣而有利的裁定。

    (一张写了些字的纸条被递交给法庭。)

    布卢姆

    (身着礼服)我可以提出最好的证人,就是卡伦和科尔曼[136] 二位先生、威兹德姆·希利·J.P。先生、我以前的上司乔·卡夫、前都柏林市长维·B·狄龙[137]先生。我和上流社会富于魅力的人士有交往……都柏林社交界的名媛们。(漫不经心地)今天下午我还在总督官邸的一个招待会上,跟老朋友天文台长罗伯特·鲍尔爵士和夫人聊天来着。我说:鲍勃[138] 爵士……

    那尔弗顿·巴里[139] 夫人

    (身穿开领低低的乳白色舞衫,戴一副长及臂肘的象牙色手套,罩着用黑貂皮镶边、薄薄地絮了棉花、拍出花纹的砖色披肩式外衣,头发上插着一把嵌着宝石的梳子和白鹭羽饰。)警察,逮捕他吧。当我丈夫参加芒斯特的巡回审判,前往蒂珀雷里[140] 北区的时候,他用反手给我写了一封字体蹩脚的匿名信,署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41] 。信里说,当我坐在皇家剧场包厢里观看《蚱蜢》的御前公演时,[142]他从楼座看见了我那举世无双的眼珠。他说,我使他的感情像烈火般高涨起来了。他向我作了非礼的表示,邀我下星期四在邓辛克[143] 标准时间下午四点半钟跟他幽会。他还表示要邮寄给我保罗·德·科克先生的一本小说,书名是《系了三条紧身褡的姑娘》。[144]

    贝林厄姆夫人

    (头戴无边帽,身披仿海豹兔皮斗篷,领子一直围到鼻子上。她走下四轮轿式马车,从她那只袋鼠皮大手笼里掏出一副龟甲框带柄单眼镜。)他对我也曾这样说过。对,这准是那个行为不端的家伙。九三年二月间下雨夹雪的一天,冷得连污水管的铁格子和澡缸的浮球活栓都结了冰。在索恩利·斯托克爵士[145] 的住宅外面,他替我关上了马车门。随后,他在信里附了一朵火绒草,说是为了向我表示敬慕,特地从山丘上采来的。我请一位植物学专家给鉴定一下。原来是他从模范农场的催熟箱里偷来的本地所产马铃薯花。

    那尔弗顿·巴里夫人

    真不要脸!

    (一群妓女与邋遢汉一拥而上。)

    妓女与邋遢汉

    (尖声喊叫)可别让贼跑啦!好哇,蓝胡子[146] !犹大佬摩[147] 万岁!

    巡警乙

    (掏出手铐)放老实点!

    贝林厄姆夫人

    这家伙用种种笔迹给我写信,肉麻地恭维我是穿皮衣的维纳斯[148] ,说他深切地同情我那冻僵了的马车夫帕尔默,同时又表示羡慕帕尔默的帽子护耳、蓬蓬松松的羊皮外衣以及他能呆在我身边有多么幸运。也就是说,羡慕他身穿印有贝林厄姆家徽的号衣——黑色盾纹面上配以金线绣的雄鹿头。他肆无忌惮地夸奖我的脚尖,严严实实裹在丝袜子里的丰满的腿肚子,还热切地颂扬我那藏在昂贵花边里的另外一些宝贝,说这一切仿佛都历历在目。他怂恿我——还说他感到怂恿我乃是他一生的使命——尽早抓个机会玷污婚姻之床,犯淫乱之罪。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149]

    (身着骑马装,头戴圆顶硬礼帽,脚蹬长统靴——上面装有状似公鸡脚上的距那样的踢马刺;朱红色背心,戴着火枪手用的小鹿皮长手套一手套筒是编织成的。她撩起长长的裙据,不断地甩着猎鞭,抽打鞭子的滚边。)他对我也是这样。因为在凤凰公园的马球赛场上,他瞥见了我。那一次,全爱尔兰队和爱尔兰第二队 [150] 举行对抗赛。当英尼斯基林的强手登内希上尉骑着他所宠爱的那匹短腿壮马森特,在最后一局中获胜的时候,我的眼睛发出了圣洁的光。这个平民唐璜[151]从一辆出租马车背后瞅见了我。他把一张淫秽的相片——就是天黑之后在巴黎的大马路上卖的那种——装在双层信封里寄给了我。对任何上流妇女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我至今还保留着哪。相片上是一位半裸的女士,纤弱美丽——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是他的老婆,是实地拍的。她正在跟一个壮实的徒步斗牛士[ 152] ——显然是个坏蛋——偷偷干着那种事。他怂恿我也这么做,放荡一下,去跟驻军的军官们干不规矩的事。他央求我用说不出口的方式弄脏他那封信,惩罚他——其实他就欠挨一顿严厉的惩罚——容许他驮着我,把他当马骑,并且狠狠地鞭打他。

    贝林厄姆夫人

    他对我也是这样。

    那尔弗顿·巴里太太

    对我也是这样。

    (几位都柏林的最上流的夫人都举起布卢姆写给她们的卑鄙龌龊的信给大家看。)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突然发起怒来。她脚下的踢马刺丁当作响。)向天主发誓,我要教训教训他,我要使劲鞭打这条胆小卑劣的野狗。我要活剥他的皮。

    布卢姆

    (闭上眼睛,自知难以幸免,缩作一团)是当场吗?(窘促不安地蠕动着)又是一次!(战战兢兢地喘着气)我喜欢冒这样的危险。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正是这样!我要给你点厉害尝尝。叫你像杰克·拉坦那样跳舞。[153]

    贝林厄姆夫人

    这个暴发户!使劲揍他的屁股。在那上面划得一道道的,就像星条旗那样。

    耶尔弗顿·巴里夫人

    丢人现眼!他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一个有妇之夫!

    布卢姆

    这些人哪。我的意思是拍打拍打而已。热辣辣地一片红,可又不至于流血。文雅地用烨木条抽打几下,还能促进血液循环哩。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嘲笑)咦,真的吗,我的好人儿?那么,当着神圣的天主发誓,我会吓掉你的小命的。我说话算话,准让你挨到一顿最残酷的鞭打。你已经把沉睡在我天性中的那只母老虎激怒了。

    贝林厄姆夫人

    (咬牙切齿地摇晃着围巾和带柄单眼镜)亲爱的哈纳,让他尝尝滋味。给他块生姜[154] 。用九尾鞭把这杂种狗抽打个半死。把他阉割了。把他劈成八块儿。

    布卢姆

    (浑身发抖,缩作一团,卑躬屈膝地双手合十)噢,好冷啊!噢,我一个劲儿地打哆嗦!那是因为您美得像天仙似的。忘掉吧,宽恕吧。这都是天命[155] 啊。请饶恕我这一次。(他伸过另一边面颊。)

    耶尔弗顿·巴里夫人

    (严峻地)塔尔博伊夫人,绝不能饶恕他!应该痛打他一顿!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气势汹汹地解开长手套的钮扣)凭什么宽恕他。狗畜生,而且生下来就是这副德性!他居然敢向我求爱!我要在大街上把他打得黑一块蓝一块的。把踢马刺上的齿轮刺进他的肉里。人人都晓得他是个王八。(她凶猛地凌空甩着猎鞭。)马上扒下他的裤子!过来,你这家伙!快点儿!准备好了吗?

    布卢姆

    (浑身发抖,开始照她的话做)今天天气还挺暖和。(鬈发的戴维·斯蒂芬斯[156] 跟一群赤足报童一道走过去。〕

    戴维·斯蒂芬斯

    《圣心使者》[157] 和《电讯晚报》,附有圣帕特里克节日的增刊,上面刊登了都柏林所有那些王八们的地址。

    (披着金色斗篷的教长——教堂蒙席奥汉龙举起大理石座钟给众人看。康罗伊神父和耶稣会的约翰·休斯神父低垂着头。)

    时钟

    (钟门启开。)

    咕咕。

    咕咕。

    咕咕。

    (传来床架上的黄铜环丁零当啷的响声。)

    铜环

    咭咯甲咯。咭嘎唁嘎。咭咯甲咯。[ 158]

    (雾做成的镶板急剧地向后滚去,陪审员席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张的脸:戴大礼帽的首席陪审员马丁·坎宁翰、杰克·鲍尔、西蒙·迪达勒斯、汤姆·克南、内德·兰伯特、约翰·亨利·门顿、迈尔斯·克劳福德、利内翰、帕迪·伦纳德、大鼻子弗林、麦科伊以及一无名氏[159] 的毫无特征的脸。)

    无名氏

    光着屁股骑裸马。按照年龄规定的负载重量。[160] 混蛋。他把她骗到了手。

    陪审员们

    (一起朝着声音转过头去)真的吗?

    无名氏

    (咆哮)还撅起屁股来。我敢打赌,以一百先令博五先令。

    陪审员们

    (一起低下头去表示同意)我们大多认为大概是这么回事。

    巡警甲

    这家伙是个嫌疑犯。另一个姑娘的辫子给铰掉了。[ 161] 通缉杀人犯杰克[162] 。

    悬奖一千英镑。

    巡警乙

    (畏惧,低语)还穿着黑衣服。是个一夫多妻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

    庭役

    (大声地)没有固定地址的利奥波德·布卢姆是个臭名昭著的使用炸药的盗匪,他还是伪造文书者,重婚犯,猥亵者,又是个王八。他有损都柏林市民的公益。如今在本巡回法庭陪审团面前,经庭长阁下……

    (都柏林市记录法官、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阁下,身穿灰白石色袍子,蓄着石像[163] 般的胡须,从法官席上站起来。他双臂捧着雨伞状的权杖。前额上直挺挺地长出一双摩西那样的公羊角。)

    记录法官

    本法官将断然废止这种贩卖白奴的活动,以使都柏林免遭可憎的蠹虫之危害。真是令人发指!(他戴上黑帽子 164] 。)行政司法副长官先生,把站在被告席的这个家伙押下去,关进蒙乔伊监狱里,听候国王陛下的圣旨。然后把他绞死,要做到万无一失。愿天主大发慈悲,保佑你的灵魂。把他带走。

    (一顶黑色头盖帽[165] 扣到布卢姆头上。行政司法副长官高个儿约翰·范宁出现了,他吸着一支刺鼻的亨利·克莱。[166] )

    高个儿约翰·范宁

    (脸色阴沉,用洪亮、圆润的嗓音说)谁来绞死加略人犹大?

    (高级理发师霍·朗博尔德[167] 穿着血红色紧身皮背心,系着揉皮工人的围裙,肩上扛着盘成一圈的绳子,爬上绞刑架。腰带上插着救生用具和一根满是钉子的大头棒。他使劲搓着那双因戴着金属制关节保护套而隆起的手。)

    朗博尔德

    (用令人发惊的亲昵语气对记录法官说)陛下[168] ,敝人是绞刑吏哈利,默西河[169] 的凶神。每绞死一名,酬金五基尼。脖子不断不要钱。[170]

    (乔治教堂的钟缓慢地响着,铁在黑暗中轰鸣着。[171] )

    众钟

    丁当!丁当!!

    布卢姆

    (绝望地)等一等。住手。这是一场骗局。发发善心。我瞧见了。清白无辜。姑娘给关在猴圈里。动物园。淫猥的黑猩猩。(上气不接下气地)骨盆。姑娘天真地羞红了脸,使我浑身瘫软。[172] (激动不已)我离开了那地方。(转向群众中的一个人,哀求地)海因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你认得我。那三先令,你就留下吧。[173] 假若你还想多要一点的话……

    海因斯

    (冷漠地)我和你素不相识。

    巡警乙

    (指着一个角落)炸弹在这儿哪。

    巡警甲

    一颗可怕的定时炸弹。

    布卢姆

    不,不。那是只猪脚,我参加葬礼去了。

    巡警甲

    (抄起警棍)你撒谎!

    (猎兔狗抬起鼻子尖儿,露出帕狄·迪格纳穆那张患坏血症的灰脸。他已经吃得一于二净。他吐出一股像是吃了腐肉般的臭气。他长得个头和形状都跟人一样了。那身猎獾狗的黑褐色毛皮成为褐色尸衣。一双绿眼睛杀气腾腾地闪着光。半截耳朵、整个鼻子和双手的大拇指都被食尸鬼吃掉了。)

    帕狄·迪格纳穆

    (瓮声瓮气地)可不是嘛。是我的葬礼。菲纽肯大夫[174]给开了死亡诊断书。我是因病自然死亡的。

    (他把那张残缺不全的死灰般的脸转向月亮,忧伤地吠着。)

    布卢姆

    (昂然自得地)你们听见了吗?

    帕狄·迪格纳穆

    布卢姆,我是帕狄·迪格纳穆的鬼魂。听着,听着,啊,听着[ 175] !

    布卢姆

    这是以扫的声音。[176]

    巡警乙

    (画十字)这怎么可能呢?

    巡警甲

    一便士一本的《要理问答》里可没有。[177]

    帕狄·迪格纳穆

    是转生[178] 。亡灵。

    一个嗓音

    哦,别转文啦!

    帕狄·迪格纳穆

    (诚挚地)我曾经是约·亨·门顿的雇员,他是律师,负责办理宣誓和宣誓书事务,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号。如今我因心壁肥大而死了。时运不济啊。我那可怜的老婆可遭了殃。她怎样忍受着这一切呢?可别让她挨近那瓶雪利酒。(他四下里打量着。)给我一盏灯。我得满足一下动物的欲望。那脱脂奶不合我的口味。

    (公墓管理员约翰·奥康内尔[179] 那魁梧的身姿出现了。他手持一串系了黑纱的钥匙。站在他身边的是教诲师科菲神父[180],肚子鼓得像只癞蛤馍,歪脖儿,身穿白色法衣,头戴印花布夜帽,昏昏欲睡地拄着一根用罂粟编成的手杖。)

    科菲神父

    (打个呵欠,用阴郁的嗄声吟诵)呐咪内。雅各。尔饼干[181] 。啊们。

    约翰·奥康内尔

    (用喇叭筒像吹雾中警报般大声喊叫)已故迪格纳穆·帕特里克·T。

    帕狄·迪格纳穆

    (尖起耳朵,畏畏缩缩地)陪音[182]。(挣扎着向前移动,将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

    是我主人的声音![183]

    约翰·奥康内尔

    埋葬许可证死亡[ 184] 第八万五千号。第十七墓区。钥匙议院。[185] 第一0 一号地域。

    (帕狄·迪格纳穆一边沉思默想,一边直挺挺地翘着尾巴尖儿,竖起耳朵,显然在使劲地倾听着。)

    帕狄·迪格纳穆

    祈求他的灵魂获得永安。

    (他沿着地下堆煤场的抛煤口像虫子一般慢慢地向前蠕动,系着褐衣的带子从卵石上拖过去,喳喳作响。一只胖墩墩的老鼠:[186] 爷爷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它长着一双蘑菇般的鸟龟爪子和灰色甲壳。从地底下传来迪格纳穆那闷哑的呻吟声:“迪格纳穆已死,并已入葬了。”汤姆·罗赤福特身穿深红色背心和马裤,头戴便帽,从他那有两根圆柱的机器里跳出来。)

    汤姆·罗赤福特

    (一手接着胸骨,深打一躬)那是吕便·杰。我得从他手里搞到一枚两先令银市。

    (他死死地盯着检修口。)[187] 轮到我啦。跟我去卡洛。[188]

    (他就像是一条鲁莽的鲑鱼一般纵身跳到空中,被吸入抛煤口。圆柱上的两个圆盘晃了晃,宛如一双眼睛。显示出一对“零”字。一切都消失了。布卢姆拖着沉重的脚步膛着污水继续向前走。众吻在尘雾的空隙间,吱吱响着。传来了钢琴声。他在一座点了灯的房舍前停下脚步,倾听着。众吻从它们藏匿的地方展翼飞出,在他周围翱翔,调哳着,啾唧着,颤颤巍巍地唱着。)

    众吻

    (颤巍巍地唱着)利奥!(啁哳着)黏糊糊,舔啊舔,腻得得,吧唧唧,跟利奥!(啾唧着)咕咕咕!真好吃,吱吱吱!(颤巍巍地唱着)大呀大!转啊转!利奥波波德!(啁哳着)利奥利!(颤巍巍地唱着)噢,利奥!

    (众吻飒飒响着,在他的衣服上拍翅,飞落在上面,成为锃亮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斑点,化为银光闪闪的圆形金属小饰片。)

    布卢姆

    准是男人弹的。悲哀的曲子。教堂音乐哩。兴许就在这儿。(年轻妓女佐伊·希金斯[189] 身穿钉有三颗青铜钮扣的蔚蓝色宽松套衫,脖颈上系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天鹅绒细带。她点点头,轻盈飞快地跑下台阶,勾引他。)

    佐伊

    你在找什么人吗?他正在里面跟他的朋友在一道哪。

    布卢姆

    这里是麦克太太[190]家吗?

    佐伊

    不,她住八十一号。这里是科恩大大家。你走得越远,可能越倒媚。斯利珀斯莱珀老妈妈[191] 。(亲昵地)今儿晚上她自个儿在跟兽医搞着哪。他就是那个向她透露消息的人,告诉她哪些马会获胜,还接济她儿子在牛津读书。打了烊她照样接客。可是今天她并不走运。(觉得蹊跷地)你该不是他爹吧?

    布卢姆

    我可不是!

    佐伊

    你们两个人都穿黑衣服哩。今儿晚上小耗子儿痒痒吗,

    (他的皮肤敏锐地感觉出她的指尖儿挨近了。一只手沿着他的左边大腿滑动。)

    佐伊

    球球儿好吗?

    布卢姆

    在另一边。可怪啦,我的长在右边儿。想必份量更重一些。我的裁缝梅西雅斯[192]

    说,每一百万人当中才有一个。

    佐伊

    (猛地大吃一惊)你患了硬下疳啦。

    布卢姆

    不会吧。

    佐伊

    我摸出来啦。

    (她把手滑进他左边的裤兜,拽出一个又硬又黑、干瘪了的土豆。她紧闭着湿润的嘴唇,打量着土豆和布卢姆。)

    布卢姆

    是个护身符。传家宝。

    佐伊

    是给佐伊的吧?留作纪念?我对你多好哇,呃?

    (她贪婪地把土豆塞进自己的衣兜,挽住他的臂,柔情谴绪地搂抱着他。他不自在地泛着微笑。东方音乐徐徐奏起,一曲接一曲。他凝视着她那双眼圈涂得黑黑的、像黄褐色水晶般的眼睛。他的微笑变得柔和了。)

    佐伊

    下次你就是熟客了。

    布卢姆

    (哀切地)我只要跟可爱的羚羊亲热那么一回,我就永远也不会……(一群羚羊跳跳蹦蹦,在山上吃着草。附近有凡个湖泊。沿着湖畔是一溜杉树丛的黑色阴影。升起一股芳香,树脂发出生发剂般的浓郁气味。东方,蔚蓝的苍穹燃烧着,青铜色的鹰群划破天空,展翅飞去。下面横卧着女都[193] ,赤裸,白皙,纹丝不动,清凉,呈现着豪华气派。淡红色玫瑰丛中,喷泉淙淙响着。巨大的玫瑰咕哝着深红色葡萄的事。耻辱、肉欲与血液之酒,奇妙地私语着,淌了出来。)

    佐伊

    (她那后宫女奴般的嘴唇上,令人腻味地涂满了猪油与玫瑰香水调成的软膏,配合着音乐,声调平板地低语。)耶路撒冷的女子们哪,我虽然黝黑,却秀美。[194]

    布卢姆

    (神魂颠倒)从你的发音,我想你的家庭出身必然不错。

    佐伊

    我心里想些什么,你能知道吗?

    (她用镶金小牙轻轻地咬他的耳朵,朝他喷着浓郁的烂蒜气息。那簇玫瑰花分裂开来,露出历代国王的金基和他们那朽骨。)

    布卢姆

    (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扎煞着手,机械地爱抚她的右乳房)你是个都柏林姑娘吗?

    佐伊

    (灵巧地握住一根散发,将它和挽起来的头发拢在一起)用不着担心。我是英国人。你有烟卷儿吗?

    布卢姆

    (继续爱抚着)我难得抽烟卷儿,亲爱的,偶尔倒吸根雪茄烟。哄孩子玩的。(好色地)嘴里与其叼那臭烟草卷成的圆筒,不如派上更好的用场。

    佐伊

    接下去!用它发表一通政见演说吧、

    布卢姆

    (身穿工人的灯芯绒工装裤和黑色羊毛衫,系着一条飘扬的红领带,头戴阿帕切[195] 式便帽。)人类是不可救药的。沃尔特·雷利爵士:[196] 从新大陆带回了土豆和烟草。前者能够借吸收作用消灭恶疫[197]后者毒害耳朵、眼睛、心脏、记忆力、意志力、理解力,它毒害一切。也就是说,他带回了毒药,这比我忘记了名字的带回食品来的另一位要早一百年。自杀。谎言。一切我们都习以为常。喏,瞧瞧我们的公共生活吧!

    (从远处的尖塔传来了午夜钟声。)

    钟声

    回来吧,利奥波德!都柏林的市长大人!

    布卢姆

    (身穿高级市政官的长袍,挂着链子)阿伦码头、英斯码头、圆堂、蒙乔伊和北船坞的选民们,我认为应该从牲畜市场铺设一条电车道,一直通到河边。[198] 这是未来的音乐。是敝人提出的施政方案。谁能获得好处?[ 199] 然而我们这几位搭乘金融界幽灵船的冒险家范德狄肯们[200] ……

    一个选民

    为我们未来的总督九呼万岁!

    (火炬游行队伍中的北极光跳跃着。)

    持火炬者

    万岁!

    (几位大名鼎鼎的议员、本市大亨以及市民们与布卢姆握手,向他祝贺。曾经连任三届都柏林市长的蒂莫西·哈林顿[201] ,身穿市长的猩红色袍子,胸佩金链,系着白丝领带,仪表堂堂,与临时代理洛坎·舍洛克参议员攀谈着。二人频频点头,表示已谈妥。)

    哈林顿前市长

    (身穿猩红袍子,手执权杖,佩带市长的金链,系着白丝大领带)高级市政官利奥·布卢姆爵士的演说词将付梓,费用由地方纳税者支付。他出生的那所房子用纪念牌装饰起来。科克街尽头的那条原名考·帕勒的通道,今后将改名为布卢姆大街。

    参议员洛坎·舍洛克

    全场一致通过。

    布卢姆

    (充满激情地)这些飞行的荷兰人或撒谎的荷兰人,当他们斜倚在布置一新的船尾楼甲板上掷骰子时,他们在乎什么呢?机器是他们的口号,他们的非非之想,他们的万应妙丹。那是节省劳力的设备,是褫夺者,是妖精,是为了互相残杀而制造出来的怪物,是根据一群资本家的欲望,用我们所出售的劳动生产出来的可怕的妖怪。穷人在挨饿。他们却饲养着高贵的牡山鹿,沉溺在目光短浅的虚饰中,利用他们的财富和权势,对庄稼人也罢,鹧鸪也罢,胡乱射杀。然而他们的海盗统治已垮台,永远地,永远地,永……[202]

    (经久不息的掌声。五彩缤纷的饰柱、五月柱[203]和节日的牌楼拔地而起。街上张挂起写有“十万个欢迎”和“以色列王多么美好”[204]字样的幡。所有的窗口都簇拥着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妇女。沿途,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苏格兰边防近卫军、卡梅伦高原连队以及威尔士步兵连队的士兵们,以立正的姿势排列着,挡住群众。高中的男生们蹲在街灯柱、电线杆、窗口、檐口檐槽、烟囱顶管、栏杆和排水管上,又是吹口哨,又是欢呼出现了云柱[205] 。远处传来鼓笛队演奏《我们的一切誓约》的声音。先遣队举着帝国的鹰徽[206] ,旗帜随风飘扬,摇着东方的棕桐叶。用黄金与象牙装饰起来的教皇旗帜高高耸起,周围是一面面细长的三角形市旗。队伍的头排出现了,领先的是身穿棋盘花样袍子的市政典礼官约翰,霍华德·巴涅尔[207] ,阿斯隆地方选出来的议员兼阿尔斯特纹章院院长。跟在后面的是都柏林市市长阁下约瑟夫·哈钦森[208] 、科克市市长阁下、利默里克、戈尔韦、斯莱戈和沃特福德等市的市长阁下,二十八位爱尔兰贵族代表[209],印度的达宫贵人们,西班牙的大公们,佩带着宝座饰布的印度大君,都柏林首都消防队,按照资财顺序排列的一群财界圣徒,唐郡兼康纳主教[210] 、全爱尔兰首席阿马大主教——红衣主教迈克尔·洛格阁下,全爱尔兰首席阿大主教——神学博士威廉·亚历山大阁下,犹太教教长、长老派教会大会主席,浸礼会、再浸礼会、卫理公会以及弟兄会首脑,还有公谊会的名誉干事。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各种行会、同业工会和民团,打着飘扬的旗帜行进。其中包括桶匠、小鸟商人、水磨匠、报纸推销员、公证人、按摩师、葡萄酒商、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铁匠,意大利批发商,教堂装饰师,制造靴拔子的,殡仪事业经营人、绸缎商、宝石商、推销员、制造软木塞的、火灾损失估价员、开洗染行的,从事出口用装瓶业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章图章雕刻师、屯马场的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手套商、自来水工程承包人。尾随于后的是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以及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吹信号。卫兵们答以欢迎的号角。没帽子的布卢姆出现在凯旋门下。他披着镶了白貂皮边的绯红天鹅绒斗篷,手执圣爱德华的权杖、象征王权的宝珠、有着鸽状装饰的王节和慈悲剑[211] 。他骑着一匹乳白色的马,它甩着猩红色的长尾巴,鞍辔装点得十分华丽,马笼头是用金子制成的。狂热的兴奋。显贵的妇女们从阳台上掷下玫瑰花瓣。空气里弥漫着一片馨香气息。男人们喝采。布卢姆的侍童们拿着山楂枝与鹪鹩枝[212] ,在围观的人丛中跑来跑去。)

    布卢姆的侍童们

    鹪鹩啊,鹪鹩啊,

    众鸟之王当推你;

    圣斯蒂芬的节日,

    你被缠于荆豆枝。

    一铁匠

    (喃喃地)真了不起!原来这就是布卢姆?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一岁哪!

    石板铺装工

    呃,那就是遐迩闻名的布卢姆,世界上最伟大的改革家。向他脱帽致敬!

    (众人摘帽。妇女们热切地交头接耳。)

    一位女富豪

    (阔气地)这个人多么了不起啊!

    一位贵妇

    (高贵地)他见识该有多么广!

    一位女权运动者

    (富于男子气概地)而且干了那么多!

    一个装铃匠

    一张典雅的脸!他有着一位思想家的前额。

    (艳阳天[213] 。太阳从西北方向光芒四射。[214])

    唐郡兼康纳主教

    毫无疑问,这是我国领土的无比沉着强悍、有权有势的统治者,他集皇帝、大总统、国王、议长于一身。愿天主保佑利奥波德一世!

    众人

    愿天主保佑利奥波德一世!

    布卢姆

    (身穿加冕服,披着紫斗篷,威风凛凛地对唐郡兼康纳主教)谢谢你,多少有些名气的阁下。

    阿马大主教威廉

    (系着紫色宽领带,头戴宽边铲形帽)陛下对爱尔兰及其属地进行审判的时候,会尽力慈悲为怀来施行法律吗?

    布卢姆

    (将右手放在睾丸上,宣誓[215] 。)愿造物主引导我如此行事。我发誓将这样去做。

    阿马大主教迈克尔

    (将瓦罐里的发油倒在布卢姆头上)我向你们宣布一桩大喜讯:我们有了一位刽子手[216] 。利奥波德,帕特里克,安德鲁,大卫,乔治。现在我为你涂油!

    (布卢姆披上一件金线织成的斗篷,戴上一枚红玉戒指。他拾级而上,站在即位的石台上。贵族代表们也戴上他们那二十八顶王冠。基督教堂、圣帕特里克教堂、乔治教堂与快乐的马拉海德响起一片祝福的钟声。麦拉斯义卖会的焰火从四面八方升上天空,构成辉煌灿烂的象征阴茎的图案。贵族们一个挨一个地走到跟前,屈膝表示敬意。)

    贵族们

    愿作您的臣民,全心全意捍卫您在地上的尊严。

    (布卢姆举起右手,上面闪烁着科- 依- 诺尔钻石[217] 。他的坐骑嘶鸣着。周围立即万籁俱寂。架起州际及行星际的无线电发报机,以接收信息。)

    布卢姆

    我的臣民们!我特此任命忠实的战马“幸运的纽带”为世袭首相[218],并且宣布,今天就与前妻离婚,迎娶夜之光辉塞勒涅[219]公主为妻。

    (布卢姆那位身份悬殊的前任配偶旋即被警察局的囚车押走。塞勒涅公主穿着月白色衣裳,头戴银色月牙儿,从一辆由两个巨人抬着的轿子里走下来。一阵暴风雨般的喝采声。)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

    (举起王旗)卓越的布卢姆!我那遐尔闻名的兄长的继承人!

    布卢姆

    (拥抱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朕衷心感谢你的厚意。约翰,由于你在我们共同的祖先所许下的土地[220]—— 绿色的爱琳上,给我以对国王的隆重欢迎。

    (他被授予体现着宪章的荣誉市民权,呈给他的都柏林市钥匙交叉放在深红色的软垫上。他让大家看他穿的是绿袜子[221]。)

    汤姆·克南

    陛下啊,您是当之无愧的。

    布卢姆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在莱迪史密斯[222] 击败了宿敌。我们的榴弹炮和轻回旋炮接连击中敌军阵地,给以重创。前进一英里半![223] 敌军冲过来了!一切都失去啦。[224] 投降吗?绝不!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击退!看哪!冲锋啊!我们的轻骑兵队扫荡普列文高地,一路呐喊着:“忠诚的士兵!”[225]把萨拉逊[226] 的炮兵杀得一个也不留。

    《自由人报》排字工人工会

    说得好!说得好!

    约翰·怀斯·诺兰

    放跑了詹姆斯·斯蒂芬斯[ 227] 的就是他。

    慈善学校学童

    真棒!

    一个老居民

    您是国家的光荣,老爷,不折不扣是这样。

    卖苹果的老妪[228]

    他正是爱尔兰所需要的人。

    布卢姆

    亲爱的臣民们,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朕布卢姆,老实告诉你们,它甚至就在我们眼前。是的,朕以布卢姆的名义发誓,不久你们就将进入未来的新爱尔兰的金都新布卢姆撒冷[229] 。

    (来自爱尔兰各郡的三十二名工人[230] ,佩带着玫瑰花饰,在营造业者德尔旺[ 231] 的指挥下,建筑起崭新的布卢姆撒冷。那是一座水晶屋顶的广厦,状如巨大的猪肾,内有四万间屋子。在扩建的过程中,曾拆毁了数座建筑物和纪念碑。政府官厅暂时迁移到铁道库房里。大批房屋被夷为平地。居民搬到用红笔标出“利·布”字样的桶里和箱子里。几名贫民从梯子上跌下来。挤满了忠实围观者的都柏林城墙的一部分坍塌下来。)

    围观者们

    (奄奄一息)行将咽气者向您致敬[232] 。(他们死去。)

    (一个穿棕色胶布雨衣的人从活板门里跳出来,用伸长了的手指[233 ]指着布卢姆。)

    穿胶布雨衣的人

    他的话,你们一句也别信。这个人叫作利奥波德·明托施,是个臭名昭著的纵火犯。

    其实,他姓希金斯[234] 。

    布卢姆

    开枪打死他!像狗一样的基督教徒!管他什么明托施呢!(一声炮响,身穿胶布雨衣的人不见踪影了。布卢姆抡起权杖将一株株罂粟砍倒。有人报告说,众多劲敌、牲畜业者、下院议员、常务委员会委员当即死亡了。布卢姆的卫兵们散发濯足节的贫民抚恤金[ 235] 、纪念章、面包和鱼、戒酒会员徽章、昂贵的亨利.克莱雪茄、煮汤用的免费牛骨、装在密封的信封里并捆着金线的橡胶预防用具、菠萝味硬糖果、黄油糖块、折叠成三角帽形的情书、成衣、一碗碗裹有奶油面糊的烤牛排、一瓶瓶杰那斯溶液、购货券、四十天大赦[236]。)、伪币、奶场饲养的猪做成的香肠、剧场免票、电车季票、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237] 、一便士食堂的餐券、十二卷世界最劣书的廉价版:《法国佬与德国佬》(政治学)、《怎样育婴》[238](幼儿学)、《七先令六便士的菜肴五十种》(烹饪学)、《耶稣是太阳神话吗?》(史学)、《止痛法》(医学)、《供幼儿阅读的宇宙概略》(宇宙学)、《福临笑家门》(乐天生活法)、《广告兜揽员便览》(报业学)、《助产妇情书》(情欲学)、《宇宙空间人名录》(星辰学)、《动人心弦的歌曲》(旋律学)、《省小钱发财法》(吝啬学)。全场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妇女们往前挤,以便触摸布卢姆那件袍子的下摆。格温多林·杜比达特小姐[239]推开人群,跳上他的马,在掌声雷动中吻他的双颊。用镁光灯为他们拍摄了照片。婴儿们与乳儿们被高高举起。)

    妇女们

    小爹[240]!小爹!

    婴儿们与乳儿们

    拍拍手等待,波尔迪回家来,

    兜里的点心,只给利奥吃。

    (布卢姆弯下身,轻轻地戳博德曼娃娃的肚皮。)

    娃娃博德曼

    (打嗝儿,凝乳从他嘴里往外冒)哈加加加。

    布卢姆

    (跟一个双目失明的小伙子握手)你比我的兄弟还亲!(伸出双臂搂着一对老夫妻的肩膀)亲爱的老朋友们!(他与衣衫褴褛的少男少女玩抢壁角游戏。)不在!猫儿!(他推着双胞胎所坐的那辆婴儿车。)嘀嗒乖乖俩,你们穿鞋吗?(他变起魔术,从嘴里拽出红、橙、黄、绿、蓝、靛青以及紫罗兰色的丝帕。)罗伊格比夫[241] 每秒三十二英尺。[242] (他安慰一位寡妇。)独居使心灵更加年轻。(他以怪诞的滑稽动作跳起苏格兰高地舞。)跳呀,伙计们!(他吻一位瘫痪老乒的褥疮。)光荣负伤!(他把一位胖警察绊了一跤。)万事休矣:完蛋。[243]万事休矣:完蛋。(他跟一个羞红了脸的女侍咬耳朵,和善地微笑着。)啊,淘气,[244]淘气!(他啃着农民莫里斯·巴特里[245]递给他的一个生芜菁。)不错!好极啦!(他拒绝接受记者约瑟夫·海因斯递过来的三先令。)我亲爱的伙计,这可不行!(他把上衣送给一个乞丐。)请你收下。(他参加上了年岁的男女瘫子的爬行比赛。)来呀,小伙子们!向前爬呀,姑娘们!

    市民

    (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用鲜绿色围巾擦拭眼泪。)愿好天主保佑他!

    (山羊角制号角[246]响了,要人们保持肃静。升起了锡安旗[247]。)

    布卢姆

    (威风凛凛地脱下大笔,露出肥胖的身躯。打开一卷纸,庄严地朗读。)阿列夫、贝特、吉梅尔、达列特[248],《哈加达》书[249],门柱圣卷[250],合礼[251],赎罪日[252],再献圣殿节[253],罗施·哈沙纳[254],圣约之子会[ 255] ,受诫礼,无酵饼[ 256] ,德系犹太人,梅殊加[257] ,带流苏的围巾[258] 。

    (市政府副书记官吉米·亨利[259] 宣读一篇正式译文。)

    吉米·亨利

    债权法院现在开庭。最宽宏大量的陛下即将举行户外审判。免费提供医学和法律方面的咨询。解答模棱两可的辞句以及其他问题。竭诚欢迎大家光临。乐园历元年于我们忠实的王都都柏林举行。

    帕迪·伦纳德

    我的地方税和国税怎么办?

    布卢姆

    朋友,就交纳吧。

    帕迪·伦纳德

    谢谢您。

    大鼻子弗林

    我能用火灾保险证书作抵押吗,

    布卢姆

    (冷漠地)各位先生,请注意,由于你们的侵权行为,应交保释金五英镑,限期六个。

    杰·杰·奥莫洛伊

    我说过他是个但尼尔[260] 吗? 不!他简直就是彼得·奥布赖恩[ 261] 。

    大鼻子弗林

    这五英镑,我打哪儿支取呢?

    精明鬼[262]伯克

    膀眺有毛病怎么办?

    布卢姆

    稀硝盐酸[263],二十滴。

    酊剂混和催吐剂,[264]五滴。

    蒲公英精液[265],三十滴。

    兑上蒸馏水,每日三次。[266]

    克里斯·卡利南[ 267]

    毕宿五的周年视差是多少?[268]

    布卢姆

    克里斯,很高兴能见到你。吉11。

    乔·海因斯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布卢姆

    当我那道德崇高的祖先身穿奥地利暴君的制服被关在潮湿的牢房里的时候,你的祖先哪儿去啦?

    本·多拉德

    三色堇?

    布卢姆

    装饰(美化)郊区的花园。

    本·多拉德

    双胞胎到来的时候呢?

    布卢姆

    父亲(老子、爹)开始思索[269] 。

    拉里·奥罗克[270]

    为我新开的这家酒吧发个八天的许可证[271] 吧。利奥爵士,还记得我吧?那时你们住在七号来着,我正要给你太太送一打烈性黑啤酒哩。

    布卢姆

    (冷冰冰地)你的记性比我的好。可布卢姆太太是从来不接受礼物的。

    克罗夫顿

    这真像是过节。

    布卢姆

    (庄严地)你说这是过节。我说这是领圣体。

    亚历山大·凯斯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钥匙议院[272]呢,

    布卢姆

    我主张整顿本市的风纪,推行简明浅显的《十诫》。让新的世界取代旧的。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与异教徒都联合起来。每一个大自然之子都将领到三英亩土地和一头母牛。[273] 豪华的殡仪汽车[274] 。强制万民从事体力劳动。所有的公园统统昼夜向公众开放。电动洗盘机。一切肺病、精神病、战争与行乞必须立即绝迹。普遍大赦。每周举行一次准许戴假面具的狂欢会。一律发奖金。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之下的博爱。再也不要酒吧间食客和以治水肿病为幌子来行骗的家伙们的那种爱国主义了。自由货币,豁免房地租,自由恋爱以及自由世俗国家中的一所自由世俗教会。

    奥马登·勃克

    一个自由鸡窝里的自由狐狸。

    戴维·伯恩[275]

    (打哈欠)!阿——哧!

    布卢姆

    混合人种和混合通婚。

    利内翰

    男女混浴怎样?

    (布卢姆向身边的人们阐述了自己的社会改革计划。众人一致表示同意。基尔代尔街博物馆的管理员出现了。他拉着一辆排子车,上面摇摇晃晃地载着儿具裸体女神雕像:美臀维纳斯[276] ,肉欲维纳斯[277] 、轮回维纳斯[278] ,还有九位也是裸体的新缪斯女神石膏像。她们司的是:商业、歌剧、恋爱、广告、工业、言论自由、多重投票权、烹调法、家庭卫生法、海边音乐会、无痛分娩法和通俗天文学。)

    法利神父[279]

    他是个主教派[280] 教友,一个不可知论者,一个企图推翻我们神圣信仰的无教义者。

    赖尔登老太太[281]

    (撕碎她的遗嘱)我对你失望啦!你这坏蛋!

    葛罗甘老婆婆[ 282]

    (脱掉一只长靴子朝布卢姆丢去)你这畜生!可恶的家伙!

    大鼻子弗林

    给咱们唱个小曲儿吧,布卢姆。唱一支古老甜蜜的情歌[283]。

    布卢姆

    (欢乐诙谐地逗弄着)

    我.发誓不离开她,永永远远,

    原来她好残忍,把我欺骗,

    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284]

    “独脚”霍罗翰[285]

    好样的老布卢姆!不管谁也比不过他。

    帕迪·伦纳德

    爱尔兰戏子!

    布卢姆

    哪一出铁道歌剧像一条直布罗陀的电车线路?并排的铸铁。[286] (笑声。)

    利内翰

    剽窃家!打倒布卢姆!

    蒙面纱的女巫

    (狂热地)我是布卢姆的信徒,并且以此为荣。不管怎样,我相信他。他是天底下最逗的人,我情愿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布卢姆

    (朝围观者眨眼)我敢断定她准是个漂亮姑娘。

    西奥多·普里福伊[287]

    (头戴钓鱼帽,身穿防水布前克)他利用机械的设计来阻挠大自然神圣掌画的实现。

    蒙面纱的女巫

    (用短刀刺胸脯)我英雄的天神啊!(死去。)(众多最富于魅力和狂热的妇女也纷纷自杀。有用匕首刺胸口的,有自溺的,服氢氰酸、附子或砒霜的,割动脉的,绝食的,纵身投到蒸气碾路机轮下的,从纳尔逊纪念柱顶上跳进吉尼斯啤酒公司那巨大酒桶里的,还有把头伸到煤气灶底下气绝身死,用时髦的袜带自缢,或从各层楼窗口跳下的。)

    第十五章 3

    亚历山大·约·道维[288]

    (语气激烈地)基督教徒们和反布卢姆主义者,这个名叫布卢姆的家伙是从地狱的底层来的,丢尽了基督教徒的脸。门德斯这只臭山羊[289]从小就是个恶魔似的浪子,露出早熟幼儿的淫荡症状,令人联想到低地各镇[290] 。而且他竟跟一个放荡的老妪勾勾搭搭。这个厚颜无耻、假冒为善的恶棍,简直就是《启示录》里提到的那只白牛。[291] 他是绯红女[292] 的崇拜者。他鼻孔里呼吸的净是阴谋诡计。火刑柱和烧滚了的油锅正是他的去处。凯列班[293 ]!

    群氓

    用私刑拷打他!把他活活烧死!他跟巴涅尔一样坏。福克斯先生![294]

    (葛罗甘老婆婆把长靴朝布卢姆丢去。上多尔塞特街上方和下方的几家店的老板朝他丢一些廉价的或根本不值一文的物品:火腿骨头、炼乳罐头、卖不出去的卷心菜、陈面包、羊尾和肥猪肉碎片。)

    布卢姆

    (兴奋地)这简直是中了暑又在发疯了,[295]又开起可怕的玩笑来了。对上苍发誓,我就像没有被太阳照射过的白雪一般皎洁[296]。那是我哥哥亨利干的。我们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住在海豚仓巷二号。谣言这条毒蛇对我进行了恶意中伤。[ 297] 各位同胞,索然无味的故事犹如没有马的公共马车。[298]我提请我的老友、性病专家玛拉基·穆利根博士对我从医学上做出鉴定。

    穆利根博士

    (身着驾车穿的皮前克,额上戴着一副绿色防尘眼镜)布卢姆博士是个变态的阴阳人。他是新近从优斯塔斯大夫为神经失常的男病人所设的私立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他有着遗传性癫痫病征象,这是纵欲所导致的。曾经发现他的祖先有着象皮病迹象。慢性下体裸露狂的征候十分明显。还潜伏着灵巧地使用双手的现象。由于手淫,他过早地歇了顶,结果形成了乖僻的梦想家气质。他是个改邪归正的放荡者,装有金牙。家庭矛盾使他暂时丧失了记忆。我相信他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罪,却受了很大冤屈的人[299] 我曾对他做过全面检查,对肛门、腋窝、胸部和阴部的五千四百二十六根毛做了酸性试验。我敢断言,他是个处女膜未受损的童贞女[300]。

    (布卢姆用高级礼帽遮住自己的生殖器。)

    马登[301] 大夫

    泌尿生殖器高度畸型也很显著。为了禆益后世,我建议把患部用酒精浸泡,保存在国立畸形博物馆里。

    克罗瑟斯大夫

    我检查了患者的尿。含有硬蛋白。唾液的分泌不充分,膝反射是间歇性的。

    潘趣·科斯特洛大夫

    犹太人气味[302]也挺显著。

    迪克森大夫

    (宣读健康诊断书)布卢姆先生是新型阴性男人的最佳典型。他的品行淳朴可爱。许多人认为他是个和蔼可亲的男子,和蔼可亲的人。整个说来,他挺古怪。从医学上看,他虽腼腆,但不低能。他曾经给改革派牧师保护协会的法庭委员写过一封措词优美的信,堪称是一首诗,它把一切都解释得一清二楚。他简直是个绝对戒酒的人。我敢断言,他睡在稻草褥子上,吃的是最俭朴的食物——菜店里那冰凉的干豌豆。不论冬夏,穿的都是爱尔兰制造的马尾毛织的衬衫。每星期六鞭打自己一顿。我听说他曾经是格伦克里感化院[303]里品行最坏的少年犯。据另一份报告,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遗腹子。我以人类的发声器官所发出过的最神圣的言辞,恳请对他宽大处理。他眼看就要生娃娃啦。

    (全场骚动,一致表示同情。妇女们晕倒。一位美国富翁为布卢姆在街头募款。转眼之间就募到金币与银币、空白支票、钞票、宝石、债券、已到期的汇票、借据、结婚戒指、表链、小金盒、项链和手镯。)

    布卢姆

    噢,我多么想做妈妈呀。

    桑顿太太[204]

    (身穿护士服)亲爱的,紧紧地搂住我。很快就结束了。紧紧地,亲爱的。(布卢姆紧紧搂住她,并生下八个黄种和白种男娃。他们出现在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装饰着珍贵花草的楼梯上。这八胞胎个个相貌英俊,有着贵重金属般的脸,身材匀称,衣着体面,举止端庄,能够流利地操五种现代语言,对各种艺术与科学饶有兴趣。每个人的名字都清晰地印在衬衫前襟上:金鼻[305] 、金指、金口[306] 、金手[307] 、银微笑、银本身[308]、水银[309]、全银[310]他们当即被委以几国的重要公职,诸如银行总裁、铁路运输经理、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饭店联合组织的副主席。)

    一个声音

    布卢姆,你是救世主本·约瑟夫还是本·大卫[311]?

    布卢姆

    (阴郁地)你说的是。[312]

    巴茨修士[ 313]

    那么,就像查尔斯神父那样创造奇迹吧。

    班塔姆·莱昂斯

    你预言一下哪一匹马将在圣莱杰赛场上获胜。[314](布卢姆在一张网上踱步。他用左耳遮住左眼,穿越凡堵墙,爬上纳尔逊纪念柱,用眼睑勾住柱顶横梁,悬空吊在那里。他吃掉十打牡蛎(连同外壳),治好了几名瘰疠患者,颦蹙起鼻子眼来模仿众多历史人物:贝肯斯菲尔德勋爵[ 315]、拜伦勋爵、沃特·泰勒[316]、埃及的摩西、摩西·迈蒙尼德[317]、摩西·门德尔松[318]、亨利·欧文[319] 、瑞普·凡·温克尔[320] 、科苏特[321] 、冉- 雅克·卢梭[322] 、利奥波德·罗思柴尔德男爵[323]、鲁滨孙·克鲁索、夏洛克·福尔摩斯、巴斯德[324]。他将两条腿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掉换,吩咐潮水倒流,伸出小指,导致日蚀[325]。)

    罗马教皇的大使布利尼[ 326]

    (身穿教皇军的祖亚沃军服,披着钢制皑甲,包括胸甲、臂甲、护腿具、护胫具;蓄着亵渎神明的大胡子,头戴褐色纸制主教冠。)利奥波德的家谱如下[327] :摩西生挪亚[328] ,挪亚生尤尼克[329],尤尼克生奥哈罗汉,奥哈罗汉生古根海姆[330] ,古根海姆生阿根达斯,阿根达斯生内泰穆[331] ,内泰穆生勒·希尔施[332],勒·希尔施生耶书仑[333] ,耶书仑生麦凯,麦凯生奥斯特罗洛普斯基,奥斯特罗洛普斯基生斯梅尔多兹[334] ,斯梅尔多兹生韦斯,韦斯生施瓦茨[335] ,施瓦茨生阿德里安堡[336] ,阿德里安堡生阿兰胡埃斯[337] ,阿兰胡埃斯生卢维·劳森,卢维.劳森生以迦博多诺索[ 338],以迦博多诺索生奥唐奈·马格纳斯[339],奥唐奈·马格纳斯生克里斯特鲍默[340] ,克里斯特鲍默生本·迈默[ 341] ,本·迈默生达斯蒂·罗兹[342] ,达斯蒂·罗兹生本阿莫尔[ 343],本阿莫尔生琼斯- 史密斯[344] ,琼斯- 史密斯生萨沃楠奥维奇[345],萨沃楠奥维奇生贾斯珀斯通[346],贾斯珀斯通生万图尼耶姆,万图尼耶姆生松博特海伊[347] ,松博特海伊生维拉格,维拉格生布卢姆,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348]

    一只死者的手[349]

    (在墙上写着)布卢姆是个傻瓜。

    克雷布[350]

    (土匪装束)你在基尔巴拉克后面的牛洞里干啥来着?[351]

    一个女娃

    (摇着拔浪鼓)在巴利鲍桥[352] 下又干了些什么?

    冬青树[353]

    在魔鬼谷[354] 里呢?

    布卢姆

    (从前额一直涨红到臀部,左眼落下三滴泪)我那些往事,请不要去提啦。

    被赶出去的爱尔兰房客们

    (穿着紧身衣和短裤,手持顿尼溪集市[355] 上使用的那种橡树棒。)用犀牛鞭[356]抽他一顿!

    (布卢姆长着一副驴耳朵[357] ,交抱着胳膊,伸出两脚,坐在示众台上。他用口哨吹起《唐乔万尼》中的“今晚同你”[358] 。阿尔坦[359] 的孤儿们手拉着手在他周围跳跳蹦蹦。狱门救济会[360] 的姑娘们也手拉着手,朝相反的方向跳跳蹦蹦。)

    阿尔坦的孤儿们

    你是猪猡,你是脏狗!

    娘儿们咋会爱上你!

    狱门救济会的姑娘们

    你若遇凯伊,

    告诉他可以

    喝茶时见你,

    替我捎此语。[361]

    霍恩布洛尔[362]

    (身罩祭披[363] ,头戴猎帽,宣布说)他将为众人负罪,前往住在荒野里的恶魔阿撒泻勒[364] 以及夜妖利利斯[365]那里,对,来自阿根达斯·内泰穆[366] 和属于含的土地麦西[367]的人们,全都朝他扔石头,羞辱他。

    (众人朝布卢姆做掷石状。许多真正的旅客[368]的丧家之犬凑近他,羞辱他。马斯羌斯基和西特伦穿着宽大长外套,耳后垂着长长的鬈发,走了过来。他们朝布卢姆摇着大胡子。)

    马斯羌斯基和西特伦

    恶魔!伊斯特拉的莱姆兰[369] ,伪救世主!阿布拉非亚[ 370]!叛教者!

    (布卢姆的裁缝乔治·R·梅西雅斯[371]腋下夹个弯把熨斗出现,他出示一张帐单。)

    梅西雅斯

    改一条裤子的工钱:十一先令。

    布卢姆

    (快快活活地搓着两只手)还是老样子。布卢姆一文不名!

    (黑胡子叛徒吕便·杰·多德,坏心眼的牧羊人,将其子的溺尸扛在肩上,走近示众台跟前。)

    吕便·杰·多德

    (嗄声悄悄地说)事情败露了。奸细向警察告了密。一见到出租马车立刻就给拦截住。

    消防队

    呜呜呜!

    巴茨修士

    (给布卢姆穿上一件黄袍,上面绣着色彩鲜明的火焰,并给他戴上一顶高尖帽。还在布卢姆的脖颈上挂起一口袋火药,把他交到市政当局手里,并且说:)赦免他的罪过[372] 。

    (根据众人的要求,都柏林市消防队的迈尔斯[373] 中尉在布卢姆身上点了火。一片悲叹声。)

    “市民”[374]

    谢天谢地!

    布卢姆

    (身穿标有I.H.S[375]字样的无缝衣,直挺挺地站在火凤凰[376] 的火焰中)爱琳的女儿们啊!别为我哭泣。[377]

    (他向都柏林的新闻记者们出示自己身上烧的的伤痕。爱琳的女子们身穿黑衣,手持巨大的祈祷书和点起的长蜡烛,跪下来祷告。)

    爱琳的女儿们

    布卢姆之腰子,为我等祈。[378]

    浴槽之花,为我等祈。

    门顿之导师,为我等祈。

    《自由人报》的广告兜揽员,为我等祈。

    仁慈之共济会会员,为我等祈。

    漂泊之肥皂,为我等祈。

    《偷情的快乐》,为我等祈。

    《无言之歌》,为我等祈。

    “市民”之训斥者,为我等祈。

    褶边之友,为我等祈。

    最仁慈之产婆,为我等祈。

    驱灾避邪之土豆,为我等祈。

    (由文森特·奥布赖恩[379] 先生指挥的六百人的唱诗班,在约瑟夫·格林[380] 的风琴伴奏下,齐唱叠句《弥赛亚》中的“哈利路亚”叠句。布卢姆沉默下来,逐渐缩小,焦化了。)

    佐伊

    一直聊到脸上发黑吧。

    布卢姆

    头戴一顶破旧帽子,帽带上插着一支陶制烟斗。脚蹬一双满是尘埃的生皮翻毛鞋[381] 手执移民的红手绢包,拽着一口用稻草绳拴着的黑泥炭色的猪,眼中含笑。)现在放我走吧,大姐,因为凭着康尼马拉[382] 有的山羊发誓,我刚刚挨的那顿毒打真够呛。(眼里噙着一滴泪)一切都是疯狂的。爱国主义也罢,哀悼死者也罢,音乐或民族的未来也罢。生存还是毁灭。 [383]人生之梦结束了。但求一个善终。他们可以活下去。(他哀痛地望着远方。)我完蛋啦。服上几片附子。拉下百叶窗。留一封信。然后躺下来安息。(他轻轻地呼吸。)不过如此而已。我曾经生活过。去了。再见。

    佐伊

    (把手指插到缠在脖颈上的缎带里,板起面孔)你说的是老实话吗?下次再说吧。(她冷笑)我猜你是从不同于往日的那边下的床[384],要么就是跟你相好的姑娘操之过急。噢,你转些什么念头,我都一清二楚!

    布卢姆

    (惨痛地)男女,作爱,算什么?塞子和瓶子罢了。[ 385]

    佐伊

    (佛然作色)我就恨口是心非的无赖。你去嫖下等窑姐儿好啦。

    布卢姆

    (表示反悔)我知道自己着实叫人厌烦。你固然邪恶,可我没你还真不行。你是从哪儿来的?伦敦吗?

    佐伊

    (伶牙俐齿地)连猪都弹风琴的霍格斯·诺顿[386] 。我是在约克郡[387] 出生的。(她握住他那只正在抚摩她乳房的手。)喂,汤米·小耗子儿[388] 。别这样,来点更带劲儿的。你身上有够干一会儿的钱吗?十先令?

    布卢姆

    (微笑,慢慢点头)有更多的,霍丽[389] ,更多的。

    佐伊

    有更多的吗?(她用天鹅绒般柔嫩的手不在意地拍着他。)你要到音乐室里去瞧瞧我们那架新的自动钢琴吗?来吧,我会脱光的。

    布卢姆

    (像一个焦虑不安的行商那样打量她那对削了皮的梨有多么匀称,感到无比困惑[390],迟迟疑疑地摸着后脑勺。)要是给某人知道了,她吃起醋来可厉害哩。一个绿眼的恶魔[391]。(一本正经地)不用说你也晓得会有多么棘手。

    佐伊

    (受宠若惊)眼不见心不烦。(她拍拍他。)来吧。

    布卢姆

    大笑着的魔女!推摇篮的手[392]。

    佐伊

    娃娃呀!

    布卢姆

    (裹着襁褓和斗篷,脑袋挺大,乌黑的头发恰似胎膜。一双大眼睛盯着她那晃来晃去的衬裙,用胖嘟嘟的指头数着上面的青铜扣子。他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口齿不清他说:)一、二、山[三] 、山[三]、儿[二]、咦[一]。

    扣子们

    爱我,不爱我,爱我[393]。

    佐伊

    沉默就表示同意喽。(扎煞着小小指头,抓住他的手,用食指尖戳戳他的掌心,悄悄地给他暗示,[394] 把他诱向毁灭。)手热证明内脏冷。

    (他在香气、乐声与诱惑中犹豫不决。她把他领向台阶,用她腋下的气味、描了眼线的双目的魅力以及套裙的窸窣声吸引着他,荷叶边的裙褶还遗留着所有那些曾经占有过她的雄兽如狮子般的臭气。)

    雄兽们

    (散发出发情、粪便和硫黄的气味,在饲养场里横冲直撞,低声吼叫,摇晃着服了麻醉药的脑袋。)真够味儿!

    (佐伊和布卢姆来到门口,两个姐妹妓女坐在那里。她们画了眉,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连忙鞠了一躬,她们报以微笑。他狼狈地差点儿栽倒。)

    佐伊

    (亏得她立即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哎呀!可别栽到楼上去。[395]

    布卢姆

    正直的人可以摔七个跟头。(他在门口让路。)照规矩,请您先走。

    佐伊

    夫人先走,先生随后。

    (她迈门坎。他迟疑着。她转过身,伸出双手,将他往里拽。他跳了进去。门厅里那个多叉鹿角状衣帽架上,挂着一顶男帽和一件雨衣。布卢姆摘下帽子,然而一眼瞥见那些,就皱起眉头,微笑着出起神来。楼梯平台处一扇门猛地打开。一个穿紫衫灰裤褐色袜子的男人迈着猴子般的步子走过。他扬着秃头和山羊胡,紧紧抱着一只装满了水的罐子,一副黑背带一直耷拉到脚后跟那儿。布卢姆赶紧扭过脸去,弯下身,端详起放在门厅里桌子上的那只剥制狐狸:它做着跑路的姿势,有着一双长毛垂耳狗那样的眼睛。随后,他抬起头嗅着,跟着佐伊走进音乐室。红紫色的薄纸罩子把枝形吊灯的光线遮暗了。一只蛾子正围在那里飞来飞去,东冲西撞地想逃出去。地板上铺着翡翠、天蓝、朱红三色扁菱形拼花图案的漆布,上面布满了形形色色的脚印:脚跟顶着脚跟,脚跟对着脚心,脚尖顶着脚尖,交叉起来的脚以及没有身子的幽灵拖着脚步在跳莫利斯舞的脚,都乱七八糟地扭在一起。四壁上糊着的墙纸图案是:紫杉木和明亮的林中小径。壁炉格子前展开一扇孔雀毛花样的屏风。反戴着便帽的林奇盘腿坐在用兽毛编织的炉毯上。他用一根细棍缓慢地打着拍子。基蒂·里凯茨,一个身着海军服、瘦骨磷峋、面色苍白的妓女,把鹿皮手套翻过来,露出珊瑚镯子。她拿着麻花式样的手提包,高高地坐在桌边上,悠荡着一条腿,对着壁炉台上端那面镀金的镜子,顾影自怜。她上衣底下略微露出一点垂下来的胸衣饰穗。林奇嘲笑般地指了指坐在钢琴对面的一对男女。)

    基蒂

    (用手捂着嘴,咳嗽。)她有点傻头傻脑。(她晃着食指,打手势。)布噜布噜。(林奇用他那根细棍挑起她的裙子和白衬裙。她连忙又拽好。)放规矩点儿。(她打个嗝儿,然后赶快低下她那水手帽,她那用散沫花染料染红了的头发在帽檐底下闪着光。)噢,对不起!

    佐伊

    再弄亮点儿,查理。(她走到枝形吊灯跟前,将煤气开关拧到头。)

    基蒂

    (瞅着煤气灯的火苗)今天晚上出了什么毛病?

    林奇

    (声音低沉地)亡灵和妖怪上场。

    佐伊

    替佐伊捶捶背吧。

    (林奇晃了一下手里的细棍:这是一根黄铜拨火棍。斯蒂芬站在自动钢琴旁边,琴上胡乱丢着他的帽子和梣木手杖。他用两个手指再一次重复空五度[396] 的音程。弗洛莉·塔尔博特,一个虚弱,胖得像鹅一样的金发娼妇,身穿发霉的草莓色褴褛衣衫,摊开四肢躺在沙发的一角,一只前臂从长枕上耷拉下来,倾听着。困倦的眼皮患了严重的麦粒炎。)

    基蒂

    (又打了个嗝儿,同时用悬空的脚一踢)噢,对不起!

    佐伊

    (赶紧说)你的心上人在想你哪。把汗衫带子系好吧。(基蒂·里凯茨低下头去。她那圆筒形皮毛围巾松开了,哧溜哧溜地顺着肩、背、臂、椅子,一直滑落到地上。林奇用他手里的细棍挑起那卷曲的毛毛虫般的东西。她扭着脖子,做小鸟依人状。斯蒂芬掉过头去,朝那个反戴着便帽、盘腿而坐的身影瞥了一眼。)

    斯蒂芬

    事实上,究竟是本尼迪多·马尔切罗[397] 所发现的,还是他创作的,那无关紧要。仪式是诗人的安息。那也许是献给得墨忒耳[398] 的一首古老赞歌,要么就是为“诸天宣布上帝的荣耀”[399]谱的曲。它的音节或音阶可能迥乎不同,正如高于弗里吉亚调式与混合吕底亚[400]调式之间的差别很大似的。歌词也可能很不一样,犹如围绕着大卫——不,刻尔吉[401],我在说些什么呀,我指的是刻瑞斯[402]——的祭坛,祭司们所发出的喧嚣声不同于大卫从马房里得来又讲给首席巴松管吹奏者[403]听的有关神之全能的那些话。哎呀,说实在的,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趁着年轻干荒唐勾当吧,青春一去不复返嘛。[404](他住了口,指着林奇的便帽,始而微笑,继而大笑起来。)你的智慧瘤子长在哪边?

    便帽

    (忧郁消沉)呸!正因为才所以。这是妇道人家的歪理。犹太裔希腊人是希腊裔犹太人。物极必反。死亡是生命的最高形式。算了

    斯蒂芬

    我所有的错误、自负、过失,你都记得相当准确。对于你的不忠诚,我还要继续闭眼睛到什么时候呢?砺石[ 405] !

    便帽

    哎!

    斯蒂芬

    我还有句活跟你说。(他皱起眉头。)原因是基音和全音阶第五音被最大限度的音程[406] 分割开来了,它……

    便帽

    它?说完呀。你说不完。

    斯蒂芬

    (竭力说下去)音程分割开来了,它就是最大限度的省略。两极相通。八度。它。

    便帽

    它?

    (外面,留声机喧嚣地奏起《圣城》[ 407]。)

    斯蒂芬

    (唐突地)为了不从自我内部穿行[408] ,一直跋涉到世界尽头。天主,太阳,莎士比亚[409] ,推销员,走遍了现实,方成为自我本身。且慢。等一等。街上那家伙的喊叫[410] 真该死。预先就安排好不可避免地会成为这个样子。瞧![411]

    林奇

    (发出哀鸣般的嘲笑声,朝着布卢姆和佐伊·希金斯咧嘴一笑。)多么渊博的一番演说啊,呃?

    佐伊

    (刻薄地)你的脑袋空空如也,他知道的比你忘掉的还多哩。

    (弗洛莉·塔尔博特又胖又蠢地望着斯蒂芬。)

    弗洛莉

    人家说,世界未日[412]今年夏天就到了。

    吉蒂

    不会的。

    佐伊

    (哈哈大笑)伟大的天主好不公道啊!

    弗洛莉

    (不悦)喏,是报纸上登伪基督[413]的事时提到的。哦,我的脚好痒啊。

    (破衣褴衫的赤足报童放着一只尾巴摆来摆去的风筝[414],啪嗒啪嗒地跑过去,大声嚷着。)

    报童们

    最新消息。摇木马比赛的结果出来啦。皇家运河里出现了一条海蛇[415] 。伪基督平安抵达。

    (斯蒂芬掉过身去,瞥见了布卢姆。)

    斯蒂芬

    一拍子、多拍子和半拍子。[416]

    (吕便·杰·伪基督,一个流浪的犹太人,张开紧握着的手,接着脊梁骨,脚步蹒跚地走来。他腰上系着一只香客的行囊,露出约定支付的期票和遭到拒付的票据。肩上高高地扛着长长的船篙,一头钩着他那湿透了缩作一团的独子的裤裆,是刚从利菲河里救上来的。暮色苍茫中,跟潘趣·科斯特洛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翻着跟头滚了过来。他瘸腿,驼背,患有脑水肿,下巴突出,前额凹陷,长着阿里·斯洛珀[417] 式的鼻子。)

    众人

    哦?

    妖怪

    (下颚卡嗒卡嗒响着,蹿来蹿去,转动着眼珠,尖声叫着,像只大袋鼠般地跳跳蹦蹦,摊开双臂,仿佛要一把抓住什么似的。随即猛地从叉开的两腿间伸出他那张缺嘴唇的脸。)出来啦!笑面人。原始人![418](他发出苦修教士那种哀号,打转转。)先生们,女士们,请下赌注![419](他蹲下来,变戏法。从他手里飞出轮盘赌用的小行星。)来,赌个输赢![420](行星们相互碰撞,发出脆亮的噼噼啪啪声。)到此为止。[421](行星们化为轻飘飘的气球,涨大并飞走。他跳进虚空,消失了。)

    弗洛莉

    (茫然失措,悄悄地连连画十字。)世界未日到了!

    (从她身上散发出女性温吞吞的臭气。周围星云弥漫,一片朦朦。穿过飘浮在外面的雾,留声机的轰鸣压住了咳嗽声和嚓嚓的脚步声。)

    留声机

    耶路撒冷呀!

    敞开城门唱吧:

    和散那[ 422] …·

    (焰火冲上天空,爆炸开。一颗白星从中坠下,宣告万物的终结和以利亚的再度来临。[423]从天顶到天底,紧紧绷着一根肉眼看不见的、没有尽头的绳子。“世界末日”——身穿苏格兰高地游猎侍从的百褶格子呢短裙和格子花呢服、头戴熊皮鸟缨高顶帽的双头章鱼[424] ,以“人的三条腿”[425] 的姿势头朝下顺着此绳在黑暗中旋转着。)

    世界未日

    (用苏格兰口音)谁来跳划船舞,划船舞,划船舞?[426]

    (以利亚的嗓音像秧鸡般刺耳,在天际回荡,压住了一阵过堂风和哽噎般的咳嗽声。他身穿有着漏斗形袖子、宽宽松松的上等细麻布白色法衣,以执牧杖者的神气,汗涔涔地出现在悬挂着古老光荣之旗[ 427] 的讲坛上。他砰砰地敲着栏秆。)

    以利亚

    请不要在这间小屋子里吵吵嚷嚷。杰克·克兰、克雷奥利·休[428] 、达夫·坎贝尔、阿贝·基尔施内尔,你们要闭着嘴咳嗽。喏,这条干线完全由我来操纵。伙计们,现在就登记吧。上帝的时间[429] 是十二点二十五分。告诉母亲你们将会在那儿[430] 。赶紧去订,那才是捷足先登哪。就在这儿当场参加吧。买一张通往来世联轨点的直达票,一路上不停车。再说一句。你们是神呢,还是该死的傻瓜?基督一旦再度来到科尼艾兰[431] ,咱们准备好了吗?弗洛莉·基督、斯蒂芬·基督、佐伊·基督、布卢姆·基督、吉蒂·基督、林奇·基督,宇宙的力量应该由你们去感觉。我们害怕宇宙吗?不。要站在天使这边。[ 432] 当一面棱镜[433] 。你们内心里有那么一种更崇高的自我。你们能够跟耶稣、跟乔答摩[434] 、跟英格索尔[435] 平起平坐。你们统统处在这样的震颤中吗?我认为是这样。各位会众,你们一旦有所领悟,前往天堂的起劲愉快的兜风,就不赶趟儿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确实是回春灵药。最强烈的玩艺儿。完整的果酱馅儿饼。再也没有比这更乖巧、伶俐的货色了。它是无穷无尽,无比豪华的。它使人恢复健康,生气勃勃。我知道,我也是个使人振奋者。且别开玩笑,归根结底,就是亚·约·基督·道维以及调和的哲学。诸位明白了吗?好的。六十九街西七十六号。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啦。随时都可以给我挂太阳电话。烂醉如泥的酒徒们,省下那邮票吧。(大嚷)那么,现在唱赞美歌吧。大伙儿都一道热情地唱吧。再来一个!(他唱起来。)耶路……

    唱片

    (压住他的声音)和路撒拉米牛亥和……(唱针磨擦唱片,吱吱嘎嘎响。)

    三名妓女

    (捂住耳朵,粗声喊着)啊咯咯咯!

    以利亚

    (挽起衬衫袖子,满脸乌黑[436],高举双臂,声嘶力竭地嚷着)天上的大哥啊,总统先生,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该听见了吧。我当然坚决相信你,总统先生。现在我确实认为,希金斯小姐和里凯茨小姐虔心信着教。说实在的,我从来也没见过像你这般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子,弗洛莉小姐,正如我刚才瞧见的那样。总统先生,你来帮我拯救咱们亲爱的姐妹们吧。(他朝听众眨巴眼睛。)咱们的总统先生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他啥也不说。

    吉蒂- 凯特

    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脆弱失足,在宪法山[ 437] 干下了那样的事,是主教为我行的坚振礼[438] ,[我还参加了褐色肩衣组织[439] 。] 我姨妈嫁给了蒙莫朗西[440] 家的人。我原是纯洁的,可一个管子工破坏了我的贞操。

    佐伊- 范妮

    为了逗趣儿,我让他把那物儿像鞭子似的塞到我里面。

    弗洛莉一德肋撒

    都是由于喝了亨尼西的三星[441] ,再掺上葡萄酒的缘故。当维兰[442] 溜进我的被窝之后,我就失了身。

    斯蒂芬

    太初有道[443] ,以迨永远,及世之世[444]。保佑八福[ 445] 。

    (迪克森、马登、克罗瑟斯、科斯特洛、利内翰、班农、穆利根与林奇等八福,身穿外科医学生的白大褂,排成四路纵队,喧嚣地快步走过去。)

    八福

    (语无伦次地)啤酒,牛肉,斗犬,牛贩子,生意、酒吧、鸡奷,主教[446] 。

    利斯特[447]

    (身穿公谊会教徒的灰色短裤,头戴宽檐帽,慎重地)他是我们的朋友。我用不着提名道姓。你去寻求光[ 448] 吧。

    (他踩着“科兰多”舞步[449] 过去了。贝斯特[450] 身穿理发师那浆洗得发亮的罩衣,鬈发上缠着卷发纸。他领着约翰·埃格林顿[451]走进来,后者穿的是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黄色中国朝服,头戴宝塔式高帽。)

    贝斯特

    (笑吟吟地摘下帽子,露出剃过的头,脑顶翘起一条根部扎着橙黄蝴蝶结的辫子。)你们知道吗,我正在打扮他哪。美丽的事物[452] ,你们知道吗?这是叶芝说的——不,是济慈说的。

    约翰·埃格林顿

    (取出一盏绿罩暗灯,把灯光朝屋角晃。用挑剔的口吻)美学和化妆品是为闺房而设的。我要寻求的则是真理。朴素人的朴素真理。但德拉吉[453] 人要的是事实,而且非得到不可。

    (在投射到煤篓后面的探照灯那圆锥形光束里,马南南·麦克李尔将下颚托在膝盖上,沉思默想着。[454] 他长着圣者的眼睛,奥拉夫般的脸上胡子拉碴的。他慢腾腾地站起来。从他那活像是德鲁伊特[455] 的嘴里冒出凛冽的海风,鳝鱼与小鳗鱼在他头部周围翻腾着。他身上覆满海藻和贝壳。右手握着一只自行车[456]打气筒。左手攥着一只巨大的蝲蛄的双爪。)

    马南南·麦克李尔

    (用波浪声)噢姆!嘿喀!哇嚕!啊喀!噜哺!摩啊!嘛![457] 诸神的白色瑜咖僧。赫尔墨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玄妙的《派曼德尔》[458]。( 发出海风呼啸声)普纳尔甲纳穆·帕齐·潘·贾乌布![459] 我决不受人愚弄。有人说:当心左边,对萨克蒂的膜拜。[460] (发出预告暴风雨的海燕的叫声)萨克蒂、湿婆、黑暗神秘之父!(他用打气筒敲打左手捏着的蝲蛄。他那只合作社的表盘上,黄道十二宫图在灼灼发光。他以海洋汹涌澎湃的势头大声哭号。)噢姆!咆姆!毗噍姆!我是家园的光![461] 我是梦幻般的奶油状黄油[462] 。

    (一只瘦骨嶙峋的犹大的手压住了光。绿光越来越淡。变成红紫色。煤气灯在吱吱地哀鸣。)

    煤气灯

    噗啊!噗咿咿咿咿咿咿!

    (佐伊跑到枝形吊灯跟前,弯起一条腿,把灯罩摆摆正。)

    佐伊

    谁给我支烟抽?

    林奇

    (轻轻地往桌上丢一支烟)拿去。

    佐伊

    (佯装作傲慢地把头一歪)怎么能这样递东西给一位女士呢?(她不慌不忙地把烟卷捻松探过身去,就着火苗把它点上,露出腋窝里那簇褐色毛毛。林奇大胆地用拨火棍撩起她那半边套裙。袜带上边裸露出的肉,在天蓝色套裙的遮掩下,呈现出水中精灵的绿色。她安详地喷着烟雾。)你瞧见我屁股后头那颗美人痣了吗?

    林奇

    我没在看。

    佐伊

    (送着秋波)没看吗?光看还不过瘾哩。你要咂个柠檬吗?

    (她装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斜眼望着布卢姆,朝他扭过身去,把被拨火棍勾住的套裙拽开。一片天蓝色液体重新流到她身上。布卢姆站在那儿,眼里露出贪馋的神色微笑着,摆弄两手的拇指。吉蒂·里凯茨用唾沫舔湿中指,对着镜子抹平双眉。皇家文书利波蒂·维拉格沿着壁炉烟囱的槽敏捷地滑下来,踩着粗糙的粉红色高跷,趾高气扬地朝左边迈两步。他身上紧紧地裹着几件大氅,外面罩着棕色胶布雨衣。雨衣下面,手里拿着个羊皮纸书卷。左眼上戴着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463] 那闪闪发光的单片眼镜。他头顶埃及双冠[464] 。两耳上伸出两支鹅毛笔。)

    维拉格

    (脚跟并拢,鞠躬)我叫作维拉格·利波蒂,松博特海伊人。[465](他若有所思地干咳了几声。)这里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触目皆是,呃?我无意中瞥见了她的后身,说明她并没有穿你特别喜爱的那种贴身内衣。我希望你已瞅见了她大腿上注射的痕迹,呃?好吧。

    布卢姆

    爷爷[466] 。可是……

    维拉格

    另一方面,第二个姑娘,那涂了樱桃红唇膏,戴着白色头饰,头发上抹了不少咱们犹太族传统的侧柏[467] 灵液的,穿着散步衣。从她坐的姿势来看,想必是胸罩勒得紧紧的。也可以说是把脊梁骨掉到前面来了。如果我理解错了,请指出来。可我一向认为,那些轻佻女子隐隐约约地让你瞥见内衣。这种下体裸露狂患者的表现,正投你的所好。一句话,是半鹰半马的怪兽[468]。我说得对吗,

    布卢姆

    她太瘦啦。

    维拉格

    (不无愉快地)正是这样!观察得很细。裙子上撑出两个兜儿,略作陀螺形,是为了让屁股显得格外丰满。想必是刚从专门敲诈的大甩卖摊子上买的。钱也是从哪个冤大头手里骗来的。那是用来糊弄人的俗不可耐的玩艺儿。瞧她们怎样留意细小的斑点。今天能穿的,决不要拖到明天。视差!(神经质地扭动一下脑袋)你听见我的头卡嗒一声响了吗?多音节的绕嘴词![469]

    布卢姆

    (手托臂肘,食指杵着面颊)她好像挺悲哀的。

    维拉格

    (讥消地,龇着鼬鼠般的黄板牙,用手指翻开左眼皮,扯着嘶哑的嗓音吼叫)骗子!当心这轻佻丫头和她假装出的悲伤。巷子里的百合[470] 。人人都有鲁亚尔杜斯·科隆博所发现的矢车菊。压翻她。[471] 让她变得像只鸽子。水性杨花的女人。(口吻温和了一些)喏,请你注意第三位吧。她的大部分身于都展现在眼前。仔细观察她脑壳上那簇用氧处理过的植物质吧。嗨哟,她撞着了[472] 。长腿大屁股,伙伴中的丑小鸭。

    布卢姆

    (懊悔不迭)偏偏我没带枪出来。

    维拉格

    不论是什么号的——宽松的,中等的,紧的,都能提供。只要出钱,随便挑。哪一个都能使你快乐[473] ……

    布卢姆

    哪一个……?

    维拉格

    (卷着舌头)利姆![ 474] )瞧,她可真丰满,浑身长了好厚的一层脂肪。从胸脯的份量看,她显然是个哺乳动物。你能看到她身子前面突出两个尺寸可观的大肉疙瘩,大得几乎垂进午饭的汤盆里。背后下身也有两个隆起的东西,看来直肠必是结实的。那两个鼓包摸着会给人以快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不够紧。注意保养就能使这个部位的肉厚实。要是关起来喂,肝脏就会长得像象那么大[475] 。把掺了胡芦巴[476] 和安息香的新鲜面包搓成小丸,浸泡在一剂绿茶里吞服,就能在短暂的一生中,自自然然长出一身肥膘,活像是个球形针插。这样该中你的意了吧,呃?使人馋涎欲滴的热腾腾的埃及肉锅[477] 。尽情享受吧。石松粉[ 478] 。(他的喉咙抽搐着。)恰好,他又干起来啦。[479]

    布卢姆

    我讨厌麦粒肿。

    维拉格

    (扬扬眉毛)他们说,用金戒指碰一下就好了。[480] 利用女性的弱点来辩论[481]这是旧日时罗马和古代希腊的狄普罗多库斯和伊赤泰欧扫罗斯[482] 担任执政官时所说的。此外,单靠夏娃的灵药就够了。非卖品。只供租借。胡格诺派[483] 。(抽动一下喉咙)好古怪的声音。(像是为了振作起来般地咳嗽)然而,这也许只不过是个瘊子。我想你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一个处方吧?小麦粉里掺上蜂蜜和肉豆蔲。

    布卢姆

    (仔细琢磨)小麦粉里搀上石松粉和希拉巴克斯[484] 。这可是个严峻的考验啊。

    今天是个格外劳累的日子,一连串的灾难。且慢,我的意思是,您说过,瘊子血能使瘊子传播开来。……

    维拉格

    (鹰钩鼻子,眨巴着眼睛,严厉地)别再摆弄你那大拇指了,好好想想吧。瞧,你已经忘记了。运用一下你的记忆术吧。事业是神圣的。咯啦。嗒啦[485]。(旁白)他准会想起来的。

    布卢姆

    记得您提到过迷迭香和抑制寄生组织的意志力的事。那么,不,不,我想起来啦。让死者的手摸一下就能痊愈。记得吗?

    维拉格

    (兴奋地)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正是这样。记忆术。(使劲拍打他那个羊皮纸书卷)此书详尽地告诉你该怎样处置。查查索引吧。用附子来治错乱性恐怖,用盐酸来治忧郁症,用白头翁来炼制春药。下面维拉格还要谈谈截肢术。我们的老友腐蚀剂。对瘊子要采取饥饿疗法。等它于瘪成空壳之后,用马鬃齐根勒掉。然而把论点移到保加利亚人和巴斯克人身上。关于喜不喜欢女扮男装,你究竟拿定主意了没有?[486](干涩地窃笑)你曾打算花上一整年的时间来研究宗教问题。一八八六年夏季,你曾试图绘制一幅与圆形面积相等的正方形[487],赢得那一百万英镑。石榴[488]!崇高和荒谬只有一步之差。[489]比方说,睡衣睡裤。或者垫有三角形布料的针织扎口死裆短裤?要么就是那种复杂的混合物——连裤女衬衣?(他嘲弄般地学鸡叫。)咯、咯尔、咯!

    (布卢姆迟迟疑疑地环顾三名妓女,然后又盯着蒙了罩子的红紫色灯光,听着那飞个不停的蛾声。)

    布卢姆

    那么现在就该做出结论了。睡衣是从来也不。所以是这个样儿。不过,明天将是新的一天。过去曾经是今日。因此,到了明天,现在也会成为过去的昨天。

    维拉格

    (像是提词般地低声私语)蜉蝣在不断地交媾中度过短暂的一生。雌性的体态虽逊于雄性,背后那外阴部却是精美绝伦的,它被其气味所引诱。美丽的鹦鹉! [490] (他那鹦鹉的黄嘴用鼻音急促不清他说着)犹太历五五五0 年前后,喀尔巴阡山脉[491] 有过一句谚语。一大调羹蜂蜜要比六桶最高级的麦芽醋更能吸引熊先生。熊直哼哼,蜜蜂嫌吵。且慢。这容别的时候再接着说吧。我们这些局外人很高兴。(他咳嗽一声,低下头,用掏挖的手势若有所思地搓着鼻子)你会发现这些夜虫总是跟踪着灯光。这是错觉。要记住,它们长着无法调节的复眼。关于这些棘手的论点,可参看我著的《性科学原理,或爱的情欲》第十七卷。利·布·博士说,这是本年度最为轰动的一部书。举例来说,有些人的动作是自发的。深入领会。那是适合于他的太阳。夜鸟,夜阳,夜镇。追我吧,查理!(他朝布卢姆的耳朵嚷。)嗡嗡!

    布卢姆

    那天不知是蜜蜂还是青蝇,撞着了墙上的影子,撞晕了。于是迷迷糊糊地冲进了我的衬衫,害得我好苦……

    维拉格

    (面无表情,以圆润、女声女气的腔调笑着)妙极了!他的裤裆里藏着斑蟊,或者阴茎上贴着芥未软膏。(晃动着颈上那火鸡般的垂肉,并像火鸡似的贪婪地咯咯叫着)火鸡!火鸡!咱们说到哪儿来着?芝麻,开门![492] 出来吧!(他麻利地打开那个羊皮纸书卷,读起来。他牢牢抓住书卷,萤火虫般的鼻于沿那文字倒着迅速地移动。[493])且慢,好朋友,我给你带来了答案。咱们很快就能吃上红沙洲的牡蛎[494]了。我是手艺最高的厨师。这种有滋味的双壳贝对身体有好处,让无所不吃的猪先生去挖掘佩里戈尔[495]的块菌,那对神经衰弱和悍妇炎患者有着奇效。尽管发臭,却富于刺激性。(摇头晃脑,尖声讥笑着)滑稽啊。眼睛里塞进单片眼镜。[496] (他打了个喷嚏。)啊们!

    布卢姆

    (心不在焉地)妇女患的双壳贝病更厉害。什么时候都是开着的芝麻[497] 。裂开的女性[498] 。所以她们害怕虫子啦,爬虫动物什么的。然而夏娃和蛇却不然。这并不是史实吧。依我看,显然是以此类推。蛇对女人的奶也贪得无厌。它们从包罗万象的森林里婉蜒爬行好几英里前来,吱吱地把她的乳房吮干。就像在艾里芳图利亚里斯[499] 的作品中所读到的那些雄火鸡般滑稽的罗马婆娘似的。

    维拉格

    (嘴上吸出深深的皱纹,两眼像石头般绝望地紧闭着,以异国情调。用单音咏诵圣歌。)那些乳房胀鼓鼓的母牛,它们四远驰名……

    布卢姆

    我想要大声喊叫。请您原谅。哦?那么,(他重复一遍。)主动地去找到蜥蜴窝,以便供其贪婪地吸吮自己的乳房。蚂蚁吸蚜虫的奶水。(意味深长地)本能支配着世界。[500]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维拉格

    (歪着头,脊背与隆起如翼状的肩膀,弯作弓形,鼓起昏花的两眼凝视着蛾,用触角股的指头指指点点,喊叫。)谁是蛾,蛾?谁是亲爱的杰拉尔德[501] ?亲爱的杰,是你吗?哦,哎呀,他就是杰拉尔德。哦,我非常担心他会被严重地烧伤。有人肯摇摇高级餐巾来防止这场灾难吗?(学猫叫)猫咪猫咪猫咪猫咪!(他叹口气,朝后退,下颚低垂,朝两旁斜晚着。)好的,好的。这家伙等下就会安静下来的。(望空猛地咬了一口。)

    飞蛾

    我是个小小东西,

    永远翱翔在春季,

    兜着圈子且嬉戏。

    想当年,我曾登基,

    到如今展开双翼,

    天地间飞来飞去!

    砰!(他冲向红紫色灯罩,喧噪地拍着翅膀。)漂亮、漂亮、漂亮、漂亮、漂亮、漂亮的衬裙。

    (亨利·弗罗尔从左首上端的入口登场。他溜着脚步悄悄走了两步,来到左前方中央。他披着深色斗篷,头戴一顶垂着羽毛饰的墨西哥宽边帽。手执一把嵌了花纹的银弦大扬琴和一支有着长竹管的雅各烟斗[502] ,陶制的烟袋锅作女头状。他穿着深色天鹅绒紧身裤,浅口无带轻舞鞋有着银质饰扣。他的脸像是一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救世主,鬈发飘垂、胡子和口髭稀稀疏疏。一双细长的腿和麻雀脚活脱儿像是男高音歌手坎迪亚亲王马里奥[503]。 他理了理皱领的褶子,伸出好色的舌头舔湿了嘴唇。)

    亨利

    (一面拨弄吉他琴弦,一面以低沉动听的嗓音唱道)有一朵盛开的花[504]。

    (蛮横的维拉格收拢起下巴,盯着灯。庄重的布卢姆端详着佐伊的脖颈。风流的亨利颈部的肉耷拉着,转向钢琴。)

    斯蒂芬

    (自言自语)闭上眼睛弹琴吧,学爸爸的样儿。把我的肚子填满猪食。这已经够受的了。我要起身,回到我的[505]。想必这就是。斯蒂夫,你可陷入了窘境。得去看望老迪希,要么就给他打个电报。我们今天早晨的会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我们的年龄。明天我将尽情地写出来。说起来,我真有点儿醉啦。(他又碰一下键盘。)这一次是小三和弦。是的。醉得还不厉害。

    (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一边精神抖擞地抨着口鹿,一边伸出用乐谱卷成的指挥棒。)

    阿尔蒂弗尼

    好好考虑一下吧。你毁掉了一切。[506]

    弗洛莉

    给咱唱点什么吧。《古老甜蜜的情歌》。[ 507]

    斯蒂芬

    没有嗓子。我是个最有才能的艺术家。林奇,我给你看过关于古琵琶[508] 的那封信了吗?

    弗洛莉

    (假笑)一只会唱可是不肯唱的鸟儿呗。

    (在牛津大学做特别研究员的一对连体双胞胎:醉汉菲利普和清醒菲利普[509] 拿着推草机出现在漏斗状斜面墙上的窗口。两个人都戴着马修·阿诺德[510]的假面具。)

    清醒菲利普

    接受一个傻子的忠告吧。有点不对头。用铅笔头数数看,像个乖乖的小傻瓜那样。你有三镑十二先令。两张纸币,一英镑的金币,两克朗。倘若年轻人有经验。[511] 城里的穆尼酒馆,海岸上的穆尼,莫伊拉那一家,拉切特那一家,[512] 霍尔街医院,伯克[513]。呃?我在盯着你哪。

    醉汉菲利普

    (不耐烦地)啊,瞎说,你这家伙。下地狱去吧!我没欠过债。我要是能够弄明白八音度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双重人格。是谁把他的名字告诉我的呢?(他的推草机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啊哈,对啦。我的在命,我爱你。[514] 我觉得先前到这儿来过。是什么时候来着?他不姓阿特金森[515] ,我有他的名片,不知放在哪儿啦。叫作麦克什么的。想起来了,叫昂马克。他跟我谈起过——且慢,是斯温伯恩[516]吧,对吗?

    弗洛莉

    那么,歌儿呢?

    斯蒂芬

    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是软弱的。[ 517]

    弗洛莉

    你是梅努斯毕业的吗?你跟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可像哩。

    斯蒂芬

    如今已经毕业啦。(自言自语)脑袋瓜儿挺灵。

    醉汉菲利普与清醒菲利普

    (他们的推草机嗡嗡响着,草茎随之轻快地跳跃起来。)脑袋瓜儿一向挺灵。已经毕业啦,已经毕业啦。顺便问一声,你可有那本书,那玩艺儿,那根梣木手杖吗?对,就在那儿。脑袋瓜儿一向挺灵,如今已经毕业了。要保持下去。像我们这样。

    佐伊

    前天晚上有个教士到这儿来办点事。他把上衣钮扣扣得严严实实的。我对他说,你用不着那么躲躲闪闪的。我认得出你那脖领是天主教教士的。

    维拉格

    从他的角度来说,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人的堕落。(愤怒地瞪大眼睛,厉声地)让教皇下地狱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518] 我就是曾经揭露出僧侣与处女的性之秘密的那个维拉格。因此,我脱离了罗马教会。读读那本《神父、女人与忏悔阁子》[519] 吧。彭罗斯[520] 。弗力勃铁·捷贝待[521]。(他扭动身子。)女人带着甜蜜的羞涩解开灯心草编的腰带,将湿透了的阴部献给男子的阳物。少顷,男子赠与女人丛林之中的几片兽肉。女悦,以带羽之皮遮身。男人用大而硬的阳物热烈爱抚女人之阴部。(他大喊。)我是被迫首肯的。[522] 于是,轻浮的女人四处乱跑。强壮的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脖子。女人尖声呼叫,又咬又啐[ 523]。此刻,男人怒气冲天,揍女人那肥胖的臀部[524]。(他追逐自己的屁股。)唏噼!啵啵!(他停下脚步,打喷嚏。)哈哧!(他咬住自己的屁股,晃悠着。)噗噜噜!

    林奇

    我希望你让那位好神父用苦行来赎罪。飞个主教[525],就要罚他念九遍《荣耀颂》。

    佐伊

    (从鼻孔中喷出海象般的烟雾)他根本搞不了。你知道,仅仅兴奋一阵。干巴巴地摩擦一通罢了。

    布卢姆

    可怜的人哪!

    佐伊

    (满不在意地)他就能这样嘛。

    布卢姆

    怎样呢?

    维拉格

    (龇牙咧嘴,冒出恶魔般的黑光,歪扭着脸,朝前伸着骨瘦如柴的脖子。他仰起妖精[526] 般的鼻子眼,怒吼。)可恶的基督教徒们![527] 他有个父亲,四十个父亲[528] 。他从来也没存在过。猪神!他长着两只左脚[529] 。他是犹大·伊阿其阿[530] ,一个利比亚的宦官,教皇的私生子。(他身倚扭曲了的前爪,僵硬地弯着臂,扁平的骷髅脖颈上端是一双神色痛苦的眼睛,朝沉默的世界叫喊。)婊子的儿子。《启示录》。

    吉蒂

    玛丽·肖特尔被蓝帽[531] 吉米·皮金传染上了梅毒,住进了花柳病医院。她还跟那家伙生了个娃娃,连奶都不会咽。因惊风在被窝里憋死了。我们大家捐钱,给办的葬事。

    醉汉菲利普

    (严肃地)谁使你落到这步田地的呢,菲利普?[532]

    清醒菲利普

    (快活地)是由于神圣的鸽子,菲利普[533] 。

    (吉蒂摘下帽子上的饰针,安详地把帽子撂下,拍了拍她那用散沫花染过的头发。从没见过一个娼妓肩上披散着这么一头秀美漂亮、光艳动人的鬈发呢。林奇把她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她把它扒拉下去。)

    林奇

    (笑)令人高兴的是,梅奇尼科夫[534] 在类人猴身上接了种。

    弗洛莉

    (点头)运动机能失调了。

    佐伊

    (快活地)哦,我得翻翻字典。

    林奇

    三位聪明的处女[535] 。

    维拉格

    (因疟疾犯了打起冷颤,喷出大量的淡黄色鱼卵。他那皮包骨的患癫痫的嘴唇上冒着泡。)她贩卖春药、白蜡、香橙花。一个名叫“豹”的罗马百人队长[536]用自己的生殖器把她玷污了。(他手按在胯间,伸出闪烁着光的蝎子般的舌头。)救世主啊!他弄破了她的膜[537] 。(他叽叽喳喳地发出狒狒的叫声,玩世不恭地抽搐着,扭动着屁股。)嘻咳!嘿咳!哈咳!嗬咳!呼咳!喀咳!咕咳!

    (本·大象·多拉德走向前来。他生得红脸膛,肌肉僵硬,鼻孔里毛茸茸的,大胡子,白菜耳朵,胸脯多毛,头发蓬乱,奶头肥大。腰部和生殖器紧紧地箍在黑色的游泳裤里。)

    本·多拉德

    (肥胖的大手奏着骨制响板,愉快地用约德尔唱法发出低沉的桶音)。当狂恋使我神魂颠倒之际。

    (两个处女——卡伦护士与奎格利护士猛地冲过竞技场的管理员和拦绳,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处女们

    (极度热情地)大本钟!本,我的心肝儿[538] !

    一个声音

    抓住那个穿不像样子的裤子的家伙。

    本·多拉德

    (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马上把他抓住。

    亨利

    (怀里抱着一具砍下来的女头,边爱抚着边喃喃自语)你的心,我的爱。(拨弄着古琵琶弦)当我初见……[539]

    维拉格

    (蜕皮,大量羽毛脱落下来)混蛋!(他打个哈欠,露出漆黑的喉咙,用羊皮书卷卷成的圆筒朝上一顶,闭上口腔。)说完这些,我就告辞了。再见。多多保重。狗屁![540]

    (亨利·弗罗尔用随身携带的梳子迅速地梳理口髭和胡于,并蘸着唾沫抹平头发。他用长剑掌舵,疾步向门口走去,背后挎着荒腔走调的竖琴。[541] 维拉格翘起尾巴,像踩高跷般笨拙地跳了两下,来到门边。他熟练地在墙上斜贴了一张黄脓液色的传单,用头顶着按紧。)

    传单

    吉·11。禁止招贴。严加保密。亨利·弗兰克斯大夫:[542] 。

    亨利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543]

    (维拉格转瞬间取下螺丝,摘掉自己的头,夹在腋下。)

    维拉格的头

    庸医!

    (二人分别退场。)

    斯蒂芬

    (侧过头来对佐伊说)你大概会更喜欢创立了新教异端邪说的那个好斗的牧师[544] 吧。但是要当心犬儒学派的安提西尼[545]和异教祖师爷阿里乌的最后下场。在厕所里所受的死的痛苦。[546]

    林奇

    对她来说,是同一个神。

    斯蒂芬

    (虔诚地)而且是支配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主。

    弗洛莉

    (对斯蒂芬)你准是个酒肉神父。要么就是个修士。

    林奇

    可不是嘛。一位红衣主教的儿子。

    斯蒂芬

    犯了大罪[547] 。不守清规的修士们[548] 。

    (全爱尔兰首席红衣主教、西蒙·斯蒂芬·迪达勒斯大人在门口出现。他身着红色法衣、短袜便鞋。担任助祭的小人猿——即七样大罪,也穿红衣,捧着他的衣裾,从下面窥伺。他头上歪戴着一顶压扁了的大礼帽。他张开手掌,把大拇指戳在腋窝里,脖子上挂着一串软木塞制成的念珠,末端是一把十字架形的螺丝锥,垂在胸前。他撒开大拇指,从高处以波浪状大摇大摆的姿势祈求神灵保佑,并趾高气扬、装模作样地宣告。)

    红衣主教

    康瑟维奥陷囹囿,

    躺在地牢深又深,

    手铐脚镣戴在身,

    重量又何止三吨。[549]

    (他右眼紧闭,鼓起左颊,朝众人望了片刻。然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快乐,就双手叉腰,浑身晃来晃去,嘻嘻哈哈地畅怀唱着。)

    噢,可怜的小东西,

    它、它的脚那么黄,

    蹿动如蛇身宽胖,

    可该死的野蛮人,

    为了给白菜添油荤,

    竟把内莉·弗莱厄蒂的爱鸭屠宰[550] 。

    (大群小虫白糊糊地簇拥在他的法衣上。他交抱着胳膊,抓挠着双肋,愁眉苦脸地叫唤。)

    我正在受着被打入地狱的苦难。凭着这把廉价的提琴发誓,感谢耶稣,这帮可笑的小家伙还没有一起出动。不然的话,它们就会使我离开这该死的地球啦。

    (他歪着头,用食指和中指敷敷衍衍地祝福众人,并给予复活节的亲吻。他边来回晃动着帽子,边拖着滑稽的双舞步溜走。转瞬间他的个子就缩到捧衣裾者那么小了。那些助祭的侏儒哧哧地笑着,窥伺着,用肘轻捅着,挤眉弄眼,或给予复活节之吻,跟在他后面走成“之”字形。从远处传来他那圆润嗓音,慈祥而充满阳刚之气,优美动听。)

    把我的心带给你,

    把我的心带给你,

    馨香微风夜飘溢,

    把我的心带给你![551]

    (魔门的把手转了一下。)

    门把手

    吱咿——!

    佐伊

    门里有魔鬼。

    (一个男子的身影走下咯吱作响的楼梯。传来他从挂钩上取下雨衣和帽子的声音。布卢姆不由自主地冲向前,顺便把门半掩上,从兜里掏出巧克力,怯生生地朝佐伊递过去。)

    佐伊

    (起劲地嗅他的头发)唔!谢谢你母亲送给我的兔子。我喜欢什么东西,简直就着了迷。

    布卢姆

    (听见一个男人在门阶上同妓女们交谈的声音,便竖起两耳。)假若是他呢?干完了吗?要么是没搞?要么就是吃回头草?

    佐伊

    (撒开银纸)没有叉子以前就有指头了。(她掰下一截,啃起来,递给吉蒂·里凯茨一截,又像只小猫咪似的转向林奇。)不讨厌法国菱形糖果吧?(他点点头。她吊他的胃口)。是现在要,还是等把它弄到手呢?(他扬起头,张开嘴。她把奖赏朝左边转,他的头跟着转过去。她又把它朝右边转过来。他盯着她。)接住!

    (她抛起一截巧克力。他敏捷地叼住它,嘎吱一声咬下一块。)

    吉蒂

    (咀嚼着)在义卖会[ 552] 上跟我在一道的那位工程师有好吃的巧克力。里面满是高级甜露酒。总督也带着夫人去啦[553] 。我们骑上托夫特的旋转木马,好开心哪。至今我还发晕呢。

    布卢姆

    (身穿斯文加利[ 554] 式的皮大衣,交抱双肘,前额上垂着拿破仑式鬈发。他双眉紧皱,念着腹语术的驱邪咒文,用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凝视着门。然后僵直地迈出左脚,右臂顺着左肩滑下来,用咄咄逼人的指头在空中迅速地一划,做了老练的师傅[555] 的暗号。)不管你是谁,我借着法术命令你:走,走,走!

    (穿过外面的雾,传来一个男子边咳嗽边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布卢姆的表情变得松弛了。他一只手插迸背心,安详地摆好姿势。佐伊将巧克力朝他递过去。)

    第十五章 4

    布卢姆

    (一本正经地)谢谢。

    佐伊

    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吧。给!

    (从楼梯上传来坚定的脚步橐橐声。)

    布卢姆

    (接巧克力)是春药吗?艾菊与薄荷。可这是我买的呀。香子兰是镇静剂呢,还是?能够增进记忆。光线混乱,连记忆都混乱了。红色对狼疮有效。[ 556] 颜色能够左右女人的性格,倘若她们有性格的话。这黑色使我难过。为了明天,吃喝玩乐吧。[557](他吃起来。)淡紫色也对口味产生影响。可已经过了那么久啦,自从我。所以觉得那么新鲜。春。那个教士。准会来的。晚来总比不来强。我在安德鲁斯试试块菌吧。[558]

    (门开了。贝拉·科恩,一个大块头老鸨走了进来。她身穿半长不短的象牙色袍子,褶边上镶着流苏。像《卡门》中的明妮·豪克[559]那样扇起一把黑色角质柄扇子来凉快一下。左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和护圈。眼线描得浓浓的。她长着淡淡的口髭,那橄榄色的脸蛋厚厚实实,略有汗意。鼻子老大,鼻子、是橙色的。她戴着一副绿玉的大坠子。)

    贝拉

    唉呀!我浑身出着臭汗。

    (她环顾一对对男女。然后,日光停在布卢姆身上,一个劲儿地端详着他。她手中那把大扇子不住地朝她那热腾腾的脸、脖子和富富态态的身躯上扇着。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

    扇子

    (起先迅速地,接着又缓慢地挥动[560] 。)喔,结过婚的。

    布卢姆

    是的。并不完全,阴错阳差的……

    扇子

    (先打开一半,然后一边阖上一边说)太太当家。夫人统治。

    布卢姆

    (垂下两眼,怯懦地咧嘴笑着)可不是嘛。

    扇子

    (折叠起来,托着她左边的耳坠子)你忘记我了吗?

    市卢姆

    没。哦。[561]

    扇子

    (阖拢,斜顶着腰肢)你原先梦想过的她,就是我吗?那么,她和他是在你跟咱们相识之后吗?我现在是所有的女人,又是同一个女人吗?

    (贝拉走过来,轻轻地用扇子拍打着。)

    布卢姆

    (畏缩)好厉害的人儿。她看到了我眼中那种睡意,那正是使女人们着迷的。[562]

    扇子

    (轻轻拍打着)咱们相遇了。你是我的。这是命运。

    布卢姆

    (被吓退)精力充沛的女人。我非常渴望受你的统治。我已精疲力竭,心灰意懒,不再年轻了。我像是手持一封尚未投递的信函,上面按规章贴着特别的邮资 [563],站在人生这所邮政总局所设的迟投函件邮筒前。按照物体坠落的规律,门窗开成直角形便导致每秒钟三十二英尺的穿堂风。这会儿我感到左臀肌的坐骨神经痛。这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遗传。可怜亲爱的爸爸,一个鳏夫,每逢犯病就能预知天气的变化。他相信动物能保暖。冬天他穿的背心是用斑猫皮做里子的。快死的时候,他想起大卫王和舒念的故事[564],就跟阿索斯睡在一起。他去世后,这条狗也一直忠于他。狗的唾沫,你大概[565] ……(他退缩)啊!

    里奇·古尔丁

    (挟着沉重的文件包,从门口经过)弄假成真。在都柏林说得上是最实惠的。足可以招待一位王爷。[566] 肝和腰子。

    扇子

    (轻轻拍打)什么事都得有个结局。做我的心上人吧。现在。

    布卢姆

    (犹豫不决)现在就?那个避邪物我不该撒手。雨啦,曝露在海边岩石上的露水里啦。到了我这把年纪,竟还闹了那么个过失。所有的现象都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

    扇子

    (慢慢地朝下指着)你可以动手了。

    布卢姆

    (朝下望去,瞧见她把靴带松开了)咱们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扇子

    (迅速地朝下指着)你非动手不可。

    布卢姆

    (既有意,又忸怩)我会打地道的黑花结。是在凯利特的店[567] 里当伙计,管发送邮购货物的时候学的。熟练着呢。每个结子都各有各的名堂。我来吧。算是尽一片心意。今天我已经跪过一回啦。啊!

    (贝拉略提起衣据,摆好架势,把蹬着半高腰靴的胖蹄子和穿丝袜的丰满的骹举到椅边。上了岁数的布卢姆腿脚僵硬,伏在她的蹄子上,用柔和的手指替她把靴带穿出穿进。)

    布卢姆

    (温柔地咕哝着)我年轻时候做的一个心爱的梦,就是在曼菲尔德[568]当上一名替人试鞋的伙计。克莱德街[ 569] 的太太们那缎子衬里的考究的小山羊皮靴简直小得出奇,令人难以置信。我为那靴子扣上钮扣,把带子十字交叉地一直系到齐膝盖,那就别提有多么快活啦。我甚至曾每天去参观雷蒙德的蜡人,欣赏妇人脚上穿的那种巴黎式蛛网状长筒袜和大黄茎般光滑的脚趾尖。

    蹄子

    闻闻我这热腾腾的山羊皮气味吧。掂掂我这沉甸甸的份量。

    布卢姆

    (十字交叉地系着活扣儿)太紧了吧?

    蹄子

    你要是弄不好,可就汉迪·安迪[570] ,我朝你的要害处踢上一脚。

    布卢姆

    可别像那个晚上在义卖会的舞会上似的,穿错了眼儿。倒楣。穿到她——就是您说的那一位——的鞋扣环里去了……当天晚上她遇到了……好啦!

    (他系好了靴带。贝拉将脚撂到地板上。布卢姆抬起头来。她那胖脸,她的两眼从正面逼视着他。他的目光呆滞,暗淡下来,眼皮松弛,鼻翼鼓起。)

    布卢姆

    (嗫嚅着)先生们,听候各位的吩咐……

    贝洛

    (像怪物小王[571]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用男中音[572] 说)不要脸的狗!

    布卢姆

    (神魂颠倒地)女皇!

    贝洛

    (他那胖嘟嘟的腮颊松垂下来。)通奸的臀部的崇拜者!

    布卢姆

    (可怜巴巴地)硕大无比!

    贝洛

    贪吃大粪的人!

    布卢姆

    (半屈膝)庄严崇高!

    贝洛

    弯下身去!(他用扇子拍打她的肩膀)。双脚向前屈!左脚向后退一步!你会倒下的。正在倒。手扶地,趴下!

    布卢姆

    (眼睛往上翻,表示仰慕,边闭眼边大叫)块菌!

    (随着一声癫痫性的喊叫,她趴了下来,呼噜呼噜直喘,喷着鼻子,刨着脚跟前的地。然后双目紧闭,眼睑颤动,以无比娴熟的技巧把身子弯成弓形,装死躺下。)

    贝洛

    (头发剪得短短的,紫色的肉垂了下来。剃过的唇边是一圈浓密的口髭。打着登山家的绑腿,身穿有着银钮扣的绿色上衣和运动裙,头戴饰有公赤松鸡羽毛的登山帽。双手深深插进裤兜,将脚后跟放在她的脖颈上,嘎吱嘎吱地踩着。)脚凳!让你知道一下我的份量。奴才,你的暴君那灿烂的脚后跟骄傲地翘立着,闪闪发光。你在这王座前叩拜吧。

    布卢姆

    (慑服,颤声说)我发誓,永远不违背您的旨意。

    贝洛

    (朗笑)天哪!你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哪。我就是那个决定你这贱人的命运、要你就范的鞑靼人!老儿子,我敢打赌,要是不能把你收拾出个样子,就情愿请大家喝一通肯塔基鸡尾酒。你敢顶撞我一下试试。那你就穿上运动服浑身打着哆嗦等挨一顿脚后跟的惩罚吧。

    (布卢姆钻到沙发底下,偷偷从缘饰的缝隙间窥伺。)

    佐伊

    (摊开裙裾,遮住布卢姆)她不在这儿。

    布卢姆

    (阖上眼睛)她不在这儿。

    弗洛莉

    (用长衫藏起布卢姆)贝洛先生,她不是故意的。老爷,她会放乖的。

    吉蒂

    不要对她太凶狠啦,贝洛先生。老爷,您准不会的。

    贝洛

    (用好话引逗着)来呀,好乖乖,我有话跟你说,亲爱的,我不过是训斥你两句罢了。咱们说点儿知心话吧,心肝儿。(布卢姆胆怯地探出头来。)这才是个好姑娘。(贝洛粗暴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硬往前边拽。)我只是为你好,才想在那个又软和又安全的地方来整治你一下。你那嫩屁股怎样啦?哦,宝贝儿,我只不过轻轻儿地爱抚一下。开始准备吧。

    布卢姆

    (快晕过去了)可别把我劈成两半……

    贝洛

    (狂暴地)笛子吹奏起来的当儿,我要让你像努比亚奴隶[573] 似的,把套鼻圈、用老虎钳来夹、打脚掌、吊钩、鞭打的滋味,全都尝个够。这回可叫你赶上啦。我得让你至死也忘不了我。(他额上暴起青筋,脸上充血。)每天早晨我先进一顿包括马特森[574] 的煎肥火腿片和一瓶吉尼斯黑啤酒的讲究的早餐,接着就跨在你的背上,只当那是铺了绒垫的鞍子。(他打个嗝。)然后,我一边读《特许饮食业报》[575],一边吸着证券交易所的高级雪茄烟。我很可能会叫人在我的马房里把你宰掉,把你的肉用扦子串起来,涂上油,放在马口铁罐里,烤得像乳猪似的又松又脆;配上米饭、柠檬或蘸着醋栗酱,津津有味地吃它一片。够你受的吧。

    (贝洛拧布卢姆的胳膊,把她摔个仰八脚儿。布卢姆尖声呼叫。)

    布卢姆

    别这么残忍,护士!别这么样!

    贝洛

    (拧着)再来一遍!

    布卢姆

    (尖叫)哦,简直是活地狱啊!我浑身疼得发狂!

    贝洛

    (大喊)好哇!凭着扭屁股跳跳蹦蹦的将军!这可是六个星期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混蛋!别耽搁我的工夫。(他掴了她个耳光。)

    布卢姆

    抽噎地诉说)你打我啦。我要去告你……

    贝洛

    按住这家伙,姑娘们,我要跨在这家伙身上。

    佐伊

    对。踩这家伙吧!我给你按住。

    弗洛莉

    我来按。别那么贪心。

    吉蒂

    不,我来。把这家伙借给我。

    (妓院厨娘基奥大妈在门口出现。她满脸皱纹,胡子花白,系着满是油垢的围裙,脚穿男人的灰绿相间的短袜和生皮翻毛鞋,裸露着通红的胳膊,手里攥着一根巴满生面的擀面杖。)

    基奥大妈

    (凶狠地)我能帮上忙吗?

    (众人抓住布卢姆,紧紧按住。)

    贝洛

    (咕哝一声,一屁股坐在布卢姆那仰着的脸上,一口口猛喷着雪茄烟,揉着胖胖的小腿。)我晓得基廷·克莱被选作里奇蒙精神病院[576]副院长啦。顺便说一句,吉尼斯的特惠股份是十六镑四分之三[577]。我真是个笨蛋,竟没把克雷格和加德纳[578] 同我谈起的那一股买下来。真是倒楣透顶,他们的。可是那匹该死的没有希望赢的“丢掉”[579],居然以二十博一获胜了。(他气冲冲地在布卢姆的耳朵上掐灭雪茄烟。)那只该死的混帐烟灰缸哪儿去啦?

    布卢姆

    (受尽折磨,被屁股压得透不过气来。)唉!唉!禽兽!残酷的家伙!

    贝洛

    叫你每隔十分钟就央告一次。乞求吧。使出吃奶的劲儿来祈求吧。(他攥起拳头,然后把臭哄哄的雪茄烟夹在指间[580],表示轻蔑地伸过来。)喂,吻一吻。两样都吻。(他迈开一条腿,跨坐在布卢姆身上,像骑士那样用双膝紧紧夹着布卢姆,厉声喊。)驾!骑上木马摇啊摇,摇到班伯里十字路口。[581]我要骑着这家伙到埃克里普斯的有奖赛马场上去。(他把身子弯向一边,粗暴地攥住坐骑的睾丸,喊着。)嗬!向前冲呀。我要照正规方式训练你。(他像是跨坐在木马上似的,在鞍上蹦蹦跳跳。)小姐碎步款款行,马夫驾车快步走,老爷骑马直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弗洛莉

    (指指贝洛)该让我骑了。你已经骑够啦。我比你先开的口。

    佐伊

    (拽拽弗洛莉)我。我。你还没够吗,吸血鬼!

    布卢姆

    (奄奄一息)不行啦。

    贝洛

    唔,我还没够呢。慢着。(他屏住气。)混帐。喏。这只塞子快要崩掉了。(他拔掉屁股后头的塞子,然后,扭歪着脸,放个响屁。)接着!(重新塞好)是啊,天哪,十六镑四分之三。

    布卢姆

    (浑身淌满汗水)不是男人。(嗅着。)是个女人哩。

    贝洛

    (站起来)别这么三心二意的。你所梦寐以求的,终于实现啦。从此,你不再是男人,却真正属于我了,并被套上了轭。[582] 这会儿穿上你的惩戒服吧。你得脱掉你那男人衣服,明白吗,鲁碧·科恩?你要穿上这身闪光绸,头上和肩上都窸窣作响,雍容华贵。而且马上就换!

    布卢姆

    (畏缩起来)太大说是绸子!哦,窸窸窣窣、沙啦沙啦的!难道我得用指尖悄悄地摸吗?

    贝洛

    (指着他那帮妓女)看到她们现在的样子了吧,你也将跟她们一样。[583] 戴上假发,用火剪卷边,洒香水,擦香粉,腋窝剃得光光溜溜的。用卷尺贴身替你量尺寸。你将被狠狠地塞进胸部有着鲸骨架、活像老虎钳子的淡红灰色斜纹帆布紧身衣里,带子一直勒到尽头——装饰着钻石的骨盆那儿。你的身材比放任自流的时候要来得丰满,将把它束缚在网眼的紧身衣里,另外还有那二英两重的漂亮衬裙和流苏什么的,上面当然都标着我家的徽记。为艾丽斯做的漂亮亚麻布衬衣,和为她准备的上等香水。艾丽斯会伸手去摸摸吊袜带。玛莎和玛丽亚[584]腿上穿得那么薄,起先会觉得有儿凉。可你那光着的膝盖周围一旦用薄丝带镶起褶边,就会使你想到……

    布卢姆

    (一个娇媚的女仆,双颊厚厚地涂了脂粉,芥未色头发,长着一双男人的手和鼻子,眼睛斜睨着。)在霍利斯街的时候,我只半开玩笑地试穿过两次她的衣服。那阵子我们手头紧,为了省下洗衣店那笔开销,我都是亲自洗。我还翻改自己的衬衫。过的是最节省不过的日子。

    贝洛

    (嘲笑)是为了让妈妈高兴才做的吧,呃?然后把百叶窗拉严,身上只穿件化装舞衣,对着镜子,轻佻地卖弄你那脱了裙子的大腿和公山羊的乳房,做出各种委身的姿势,呃?哈哈,我不得不笑。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585]在谢尔本饭店卖给你的那件黑色旧高级敞领衬衣和短裤,上次被她[586]强奸的时候全都绽线了吧,呃?

    布卢姆

    米莉亚姆。黑色的。名声不好的女人。

    贝洛

    (大笑)伟大的基督,这简直太逗啦!你把后门的毛剃干净,盖上那玩艺儿,晕倒在床上的时候,可真成了美人儿米莉亚姆啦。活像是即将被下面这些人强奸的丹德拉德太大。他们是:斯迈思- 斯迈思陆军中尉、下院议员菲利普·奥古斯塔斯·布洛克维尔先生、健壮的男高音拉西·达列莫[587]先生、开电梯的蓝眼睛伯特、因获得戈登·贝纳特奖杯 [588]而扬名的亨利·弗勒里、曾在三一学院的大学代表队做过滑艇第八号选手的黑白混血大富豪谢里登、她那只漂亮的纽芬兰狗庞托,以及马诺汉密尔顿 [589]公爵遗孀鲍勃斯。(他又大笑一阵。)哎呀,连暹罗猫都给招笑了。

    布卢姆

    (她活动着双手和五官。)当我念高中的时候,曾在《颠倒》[590]这出戏里扮演过女角。那回,杰拉尔德[591] 使我真正变成一个胸衣爱好者,对,就是亲爱的杰拉尔德。他对姐妹的紧身褡着了迷,养成了这么个怪毛病。如今可爱的杰拉尔德擦粉红色的油彩,还把眼睑涂成金色的。这是对美的崇拜。

    贝洛

    (不正经地嘻笑着)美!当你撩起裙子巨浪式的荷叶边,以女人特有的细心坐到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宝座上的时候,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布卢姆

    这是一门科学。把我们各自享受的形形色色的快乐比较一下。(热切地)说实在的,还是那个姿势好一些……因为过去我常常弄湿……

    贝洛

    (严厉地)不许顶嘴!角落里为你准备好锯末了。我不是严格地指示过你吗?站着干,老兄!我要教你像个骗子那样干!你敢在襁褓上留点污痕试试。哎嘿!凭着多兰的驴[592] 发誓,你会发现我是个纪律严明的人。你过去的罪恶会起来声讨你。很多。好几百桩。

    过去的罪恶

    (声音混杂中)他在黑教堂[ 593] 的阴影中,至少跟一个女人偷偷举行了婚礼。他一边对公共电话阁子的电话机做猥亵的举动,一边在精神上给居住在多利尔某号的邓恩小姐[594] 打电话,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他还公然用言语和行动来怂恿暗娼把粪便和其他污物丢到空房旁边龌龊的厕所里。在五个公共厕所里,他都用铅笔写道,愿为一切身体强壮之男子提供本人的妻子。难道他不曾每夜在发散异臭的硫酸工厂[ 595] 附近,从一对对热恋着的情侣身边走过,想碰碰运气,巴不得多少能看到点儿什么吗?难道这头肥公猪不曾躺在床上,用姜汁饼和邮政汇票来鼓励一个讨厌的妓女,让她提供用过好多遍令人作呕的草纸,并躺在床上馋涎欲滴地盯视它吗?

    贝洛

    (大声吹口哨)喂!在你这罪恶的生涯中,最使人恶心的淫荡行为是什么?统统说出来。吐个干净!这回可要老老实实他讲。

    一张张沉默、冷酷的脸拥过来,有的斜眼瞅着,有的在逐渐消失,有的在嘲笑着。波尔迪·德·科克[596] ,靴子带儿一便士[597] ,卡西迪的老妪[598] ,盲青年[599] ,拉里·莱诺塞罗斯[600],姑娘,妇女,娼妓,另外还有……)

    布卢姆

    不要问我!咱们共同的信仰。[601] 普莱曾茨街。我只转了一半念头……我凭着神圣的誓约保证……

    贝洛

    (断然地)回答!你这讨人嫌的下贱货!我非知道不可。给我讲点开心的事:不论是猥亵的,还是血淋淋、顶刮刮的鬼故事,要么就来上一行诗。快,快,快!在哪儿发生的?用什么方法?什么时候?跟多少人?我只给你三秒钟。一!二!三!……

    布卢姆

    (俯首贴耳,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我下、下、下作地嗅了讨、讨、讨厌的东西……

    贝洛

    (专横地)哦,给我滚出去,你这贱人!住口!问到你,再回答。

    布卢姆

    (鞠躬)老爷!太太!驯服男子的人!

    (他举起双臂。手镯落地。)

    贝洛

    (刻薄地)白天,你把我们那一套套臭哄哄的内衣衬裤泡在水里捶打。我们这些夫人们不舒服的时候,也得你来伺候。你还得撩起衣服,屁股后头拴块搌布,替我们擦茅房。那该有多么称心啊!(他把一枚红玉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这就好啦!戴上这戒指,你就属于我啦。说:谢谢您,太太。

    布卢姆

    谢谢您,太太。

    贝洛

    你得为我们叠被铺床,替我准备澡水,倒各间房里的尿罐,包括老厨娘基奥那只沙色的。对,你还得记住把七只尿罐都好好涮一遍,或当作香槟酒那样舔个干净。把我撒的尿趁热喝下去。你得麻麻利利、低三下四地伺候着,不然的话,我就训斥你不懂规矩。鲁碧[602]小姐,我要用头发刷子狠狠地揍你的光屁股。这样,你就会懂得怎样循规蹈矩了。晚上,你那双擦足了雪花膏、套上镯子的手,还得戴上一副有着四十三个钮扣、刚涂过滑石粉的手套,指尖上考究地洒了香水。为了能得到这些好处,从前的骑士不惜献出生命。(他咯咯笑着。)我手下那些小伙子看到你这副贵妇人的风度一定会神魂颠倒,尤其是那位上校,当他们在婚礼前夕来这儿爱抚我这个靴子后跟镀了金的新招牌姑娘的时候。首先,我得亲自试试你。我在赛马场上结识的查尔斯·艾伯塔·马什——我刚刚跟他睡过觉。还有一位文件筐与小包保管科[603] 的先生,正在物色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仆。挺起胸脯来。笑一笑。垂下肩去。肯出多少钱?(指着)现货就在这里。经过雇主的训练,能嘴里叼着水桶,搬呀运呀。(他挽起袖管,将前臂整个儿伸进布卢姆的阴户。)够深的吧!怎样,小伙子们?见了这,你们还能不挺起来吗?(他把胳膊伸到一个竞买者脸前。)喏,搞吧,挨着个儿地来!

    一个竞买者

    两先令银市。

    (狄龙[604] 的伙计摇着手铃。)

    伙计

    当啷!

    一个声音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605]

    查尔斯·艾伯塔·马什

    想必是个处女。气儿挺足。蛮干净。

    贝洛

    (抡起拍卖槌重重地敲了一下)两先令。低到了家的价钱,这简直跟白扔似的。有十四个举手的,摸一摸,检查一下她的部位。尽管用手摆弄。这长了茸毛的皮肤,这么柔软的筋,这么嫩的肉。要是我那把金锥子在手头就好了!而且奶水也挺足。一天能挤三加仑新鲜的奶。是多产的纯种,不出一个小时就能下崽。她老子的产奶纪录是四十周之内产两千加仑纯奶。嗬,我的宝贝儿!央求一下!嗬!(他把自己姓氏的首字C刺在布卢姆的臀部。)行啦!地地道道的科恩牌[606]!两先令还给涨多少,先生们?

    浅黑脸男子

    (用假嗓子)一百英镑整。

    众声

    (放低嗓门)拍卖结果归哈利发了。哈伦·拉施德[607] 。

    贝洛

    (兴高采烈地)好吧。让他们统统都来吧。窄小而毫无顾忌,只及膝盖的短裙,裙裾掀起,露出一抹白色宽松裤子,乃是强有力的武器。还有那透明的长袜,笔直的长长的棱线直伸到膝盖上端,再系上鲜绿色袜带,很投合城里玩厌了的人那种想别开生面的本能。要学会穿路易十五式后跟足有四英寸高的鞋,[608] 走路时忸忸怩怩,装腔作势。还得会行希腊式的屈膝礼,挑逗地撅起屁股,大腿丰腴匀称,双膝端庄地并着。朝他们发挥出你的全部魅力吧。勾引他们去沉溺在蛾摩拉的恶习中[609] 。

    布卢姆

    (把羞得通红的脸藏在腋窝里,口叼食指,傻笑。)哦,我现在好容易才明白你暗示的是什么了!

    贝洛

    像你这么个阳萎的家伙,除此而外还能做什么?(他弯下身去,边盯视边用扇子粗暴地戳布卢姆臀部那脂肪很厚的褶皱下面。)起来!起来!曼克斯猫[610] !这是怎么啦?你那卷毛的茶壶哪儿去啦?要么就是什么人把它铰掉了吗,你这鸟儿?唱吧,鸟儿,唱呀。软搭拉的,就跟在马车后面撒尿的六岁娃娃那物儿一样。买只桶或卖掉水泵。(大声)你起得了男人的作用吗?

    布卢姆

    在埃克尔斯街……

    贝洛

    (讽刺地)我绝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可有个肌肉发达的男人在那儿顶替了你。这叫作形势逆转,你这年轻的相公!他可是个粗壮有力的剽悍男子。咳,你这窝囊废,要是你也有那么个满是疙瘩、瘤子和瘊子的物儿就好啦。告诉你吧,他把浑身的劲头全使出来啦。脚对脚,膝对膝,肚子对肚子,乳房对胸脯!他可不是个阉人。屁股后头像荆豆丛似的扎煞着一簇红毛毛!小伙子,等上九个月吧!哎呀呀,它已经在她肚子里上下翻腾,蹬蹬踹踹,又咳嗽什么的!难道这还不使你气得火冒三丈吗?碰到痛处了吧?(他轻蔑地朝布卢姆啐口唾沫。)你这痰盂!

    布卢姆

    我深深受了凌辱,我……要去告警察。索赔一百英镑。竟然说得出口!我……

    贝洛

    有能耐你就去告吧,瘸鸭子。我们要的是瓢泼大雨,不是你那毛毛细雨。

    布卢姆

    会把我逼疯的!摩尔[611] !我忘记了!饶恕我吧!摩尔……我们……还……

    贝洛

    (冷酷无情地)不行,利奥波德·布卢姆。自从你趴在睡谷里,在睡眠中度过长达二十年的夜晚[ 612] ,一切都按女人的意志改变了。回去瞧瞧吧。

    (老睡谷隔着荒原呼唤。)

    睡谷

    瑞普·凡·温克尔!瑞普·凡·温克尔!

    布卢姆

    (脚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鹿皮靴,手里拿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鸟枪。他踮起脚尖,用手指摸索着。面容憔悴,骨瘦如柴而胡子拉碴的脸,对着菱形窗玻璃凝视,然后喊道)我看见她啦!是她!在马特·狄龙家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可那件衣裳,绿色的!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的,而他……

    贝洛

    (愚弄地笑着)你这猫头鹰,那是你闺女哩,正跟穆林加尔的一名学生在一起。

    (米莉·布卢姆,一头金发,身着绿衫,足蹬细长的凉鞋[613] ,听任蓝色头巾被海风吹拂得翻卷,甩开情人的双臂,惊奇地睁大眼睛叫着。)

    米莉

    天哪!这是爹爹啊。可是,哦,爹爹,你怎么苍老成这个样子啦!

    贝洛

    变啦,对吧?咱们的什锦柜,咱们那张从没在上边写过字的书桌,姨姥姥哈格蒂的扶手椅,是按古代大师的作品仿制的。一个男人和他的男友们在那儿养尊处优。王八窝[614] 。这也好嘛。你有过多少女人,呃,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拖着脚步走,跟在她们后面,瓮声瓮气地咕哝着,使她们兴奋起来。怎样啊,你这男妓?跟踪那些捧着一包包食品杂货的规规矩矩的太太。向后转吧。我的公鹅啊,你和母鹅是半斤八两。[615]

    布卢姆

    她们……我……

    贝洛

    (尖酸刻薄地)我们的鞋后跟将踩着你从雷恩[616] 拍卖行买的那条仿制的布鲁塞尔地毯。他们跟顽皮的莫尔胡闹一气,捉她裤子里的雄跳蚤,把你为艺术而艺术冒雨抱回家的那座小小雕像[617] 一下子砸个粉碎。他们把你收藏在尽底下那只抽屉里的秘密全暴露出来。他们将把你那本天文学手册扯碎,搓成擦烟斗用的纸捻儿。他们还往你从汉普顿·利德姆[618] 那家店里花十先令买来的黄铜炉档里啐唾沫。

    布卢姆

    是十先令六便士。卑鄙无赖干下的勾当。放我走吧。我要回去。我要证明……

    一个声音

    宣誓![619]

    (布卢姆攥紧拳头,口叼长猎刀,匍匐前进。)

    贝洛

    是作为一名房客,还是一个男妾呢?太迟啦[620] 。你既然做了那张次好的床[621],其他人就得睡在上面。你的墓志铭[622] 已经写好了。老家伙,可不要忘记,你已经完蛋了,被逐出去啦。

    布卢姆

    正义啊!整个爱尔兰在跟一个人作对!难道谁都……”

    (他啃自己的大拇指。)

    贝洛

    要是你还有一点点自尊心或体面感的话,就死掉并下地狱去吧。我可以给你点珍藏的陈年老酒,你喝了就能跳跳蹦蹦地往返一趟地狱。签下一份遗嘱,将现钱统统留给我们!要是你一文不名,那么就偷也罢,抢也罢,横竖你这混蛋就非得把钱弄到手不可!我们把你葬在灌木丛中的茅坑里。那儿有我嫁过的继侄老卡克·科恩——一个该死的老痛风患者,诉讼代理人,颈部不断抽筋儿的鸡奸者。还有我另外十个或十一个丈夫,不管这帮鸡奸者叫什么名字,反正你都将跟他们死在一起,浑身龌龊,窒息在同一个粪坑里。(他爆发出含痰的朗笑声。)我们会把你沤成肥料的,弗罗尔先生!(他嘲弄地吹口哨。)拜拜,波尔迪!拜拜,爹爹!

    布卢姆

    (紧紧抱着自己的头)我的意志力!记忆!我犯了罪!我受了苦![623]

    (他于哭起来。)

    贝洛

    (讥笑)哭娃娃!鳄鱼的眼泪!

    (布卢姆丧魂落魄,紧紧地蒙起眼睛,脸伏在地上哽咽着,等待着当牺牲品。这时,传来丧钟声。行过割礼者披着黑围巾的身姿,着麻蒙灰,伫立在饮位墙[624] 旁。M·舒勒莫雏茨、约瑟夫·戈德华特、摩西·赫佐格、哈里斯·罗森堡、M·莫伊塞尔、J.西特伦、明尼·沃赤曼、P·马斯添斯基,以及领唱者利奥波德。阿布拉莫维茨导师[625] 。他们摇着手臂,呼唤着圣灵,为哀悼叛教者布卢姆之死而恸哭。)

    行过割礼者

    (他们边以阴郁的喉音唱着,边往他身上撒死海之果,没有鲜花[626]。)以色列人哪,你们要留心听!上主是我们的上帝;惟有他是上主。[627]

    众声

    (叹息)那么,他走啦。啊,对。对,正是这样。布卢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没有?是个古怪家伙。还有个寡妇。是吗?啊,对。

    (从寡妇殉夫自焚的柴堆里,升起橡胶樟脑的火焰。香烟像棺衣一般遮住周围,逐渐消散。一位宁芙[628] 从栎木镜框里走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轻飘飘地穿着人工着色的茶褐色衣服,钻出她的洞穴,从枝叶交错的几棵紫杉下经过,站在布卢姆旁边。)

    紫杉们

    (叶子叽叽喳喳)是姐姐。咱们的姐姐。嘘!(柔声)凡人!(亲切地)不,可不要哭!

    布卢姆

    (软绵绵地在枝叶下匍匐前进,浴着透过枝叶缝隙射进来的阳光,威严地)落到这么个境地。我早就觉出会是这样的。习惯势力。

    宁芙

    凡人!你在一堆歹徒当中找到了我。跳大腿舞的,沿街叫卖水果蔬菜的小贩,拳师,得人心的将军。穿肉色紧身衣、道德败坏的哑剧演员,在本世纪最叫座儿的歌舞节目《曙光女神和卡利尼》中跳希米舞[629] 的俏皮漂亮的舞女。我藏在散发着石油味的粉红色廉价纸页当中。周围是俱乐部的男人们那些老掉牙的猥亵之谈,扰乱乳臭未干的小青年心情的话语,以及各种广告:透明装饰图片,按照几何图形制造的骰子,护胸,专利品,经疝气患者试用证明合格的疝带。有益于已婚者的须知。

    布卢姆

    (朝她的膝盖抬起海龟头)咱们曾经见过面。在另一个星球上。

    宁芙

    (悲戚地)橡胶制品。永远不会破的品种,专供贵族人士使用。男用胸衣。保治惊厥,无效退款。沃尔德曼教授神奇胸部扩大器使用者主动寄来的感谢信。据格斯·鲁布林太太来信说:我的胸围在三周内扩大了四英寸,并附照片。

    布卢姆

    你指的是《摄影点滴》吗?

    宁芙

    是啊。你带走了我,将我镶在装饰着金属箔的栎木镜框里,把我挂在你们夫妻的床上端。一个夏日傍晚,当没人看到时,你还吻了我身上的四个部位,并怀着爱慕心情用铅笔把我的眼睛、乳房和阴部都涂黑了。

    布卢姆

    (谦卑地吻她的长发)美丽的不朽的人儿啊,你有着何等古典的曲线。你是美的化身。我曾经仰慕你,赞颂你,几乎向你祷告。

    宁芙

    在漫漫黑夜,我听见了你的赞美…

    布卢姆

    (急促地)是啊,是啊。你指的是我……睡眠把每个人的最坏的一面暴露出来,也许孩子们是例外。我晓得我曾从床上滚了下去,或者毋宁说是被推下去了。据说浸过铁屑的葡萄酒能够治疗打鼾。另外,还有那个英国人的发明。尽管地址写错了,几天前我还是收到了关于医治打鼾的那份小册子。它说,能使人打一种不出声、不妨碍任何人的鼾。(叹息)一向都是这样的: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婚姻。[630]

    宁芙

    (用手指堵住耳朵)还有话。我的字典里可没有那些话。

    布卢姆

    你听得懂那些话吗?

    紫杉们

    嘘!

    宁芙

    (用手捂住脸)在那间屋子里,我什么没见到呀?我不得不瞧些什么呀!

    布卢姆

    (抱歉地)我晓得。贴身穿的脏衬衣,还特意给翻了过来。床架上的环儿也松了,是老早以前由海上从直布罗陀运来的。

    宁芙

    (垂下头去)比那还糟糕,比那还糟糕!

    布卢姆

    (仔细审慎地想)是那个陈旧的尿盆吧?那不怪她的体重。她刚好是一百六十七磅。断奶后,增加了九镑。尿盆上有个碴儿,胶也脱落了。呃?那只有一个把儿的、布满回纹的蹩脚用具。

    (传来瀑布晶莹地倾泻而下的声音。)

    瀑布

    噗啦呋咔[631] ,噗啦呋咔。

    噗啦呋咔,噗啦呋咔。

    紫杉们

    (枝条交叉)听啊。小点儿声。姐姐说得对。我们是在噗啦呋咔瀑布旁边生长的。在令人倦怠的夏日,我们供大家遮荫。

    约翰·怀思·诺兰

    (身穿国民林务员制服,出现在后方。摘下那顶插了饰毛的帽子。)在令人倦怠的日子,遮荫吧,爱尔兰的树木!

    紫杉们

    (低语)是谁随同高中生的郊游到噗啦呋咔来啦?是谁丢下寻觅坚果的同学们,到我们树底下找荫凉儿来啦?[632]

    布卢姆

    (鸡胸,瓶状肩膀,身穿不三不四的黑灰条纹相间、尺寸太小的童装,脚蹬白网球鞋,滚边的翻筒长袜,头上是一顶带着徽章的红色学生帽。)我当时才十几岁,是个正在发育的男孩儿。看什么都有趣儿。颠簸的车啦,妇人衣帽间和厕所混淆在一起的气味啦,密密匝匝地拥塞在古老的皇家剧场[633] 楼梯上的人群啦。因为他们喜欢你拥我挤,这是群体的本能,而且散发出淫荡气味的黑洞洞的剧场更使邪恶猖獗起来。我甚至喜欢看袜子的价目表。还有那股暑气。那个夏季,太阳上出现了黑点。学期结束。还有浸了葡萄酒的醉饼。多么宁静幸福的日子啊。

    (宁静幸福的日子:高中男生穿着蓝白相间的足球运动衫和短裤。唐纳德·特恩布尔、亚伯拉罕·查特顿、欧文·戈德堡、杰克·梅雷迪思和珀西·阿普约翰[634] 站在林间空地上,朝着少年利奥波德·布卢姆喊叫。)

    宁静幸福的日子

    青花鱼[635]!咱们再一道玩玩吧。好得很!(他们喝彩。)

    布卢姆

    (一个笨拙的小伙子,戴着暖和的手套,裹着妈妈的围巾,朝他丢来的松软的雪球像星星般地沾在身上。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再一道!我觉得又回到十六岁啦!真有趣儿!咱们把蒙塔古街[636]上所有的钟都敲响吧。(他有气无力地欢呼。)好得很,高中时代!

    回声

    傻瓜!

    紫杉们

    (飒飒作响)咱们的姐姐说得对。小声些。(整座树林子里,遍处都是喊喊喳喳的接吻声。树精从树干与枝叶间露出脸来窥伺,猛地绽开一朵朵的花。)是谁玷污了咱们这寂静的树荫儿?

    宁芙

    (羞答答地,从扎煞开的指缝间)那儿吗?在光天化日之下?

    紫杉们

    (朝下弯曲)是啊,姐姐。而且是在咱们这纯洁的草地上。

    瀑布

    噗啦呋咔,噗啦呋咔,

    噗咔呋咔,噗咔呋咔。

    宁芙

    (扎煞着手指)哦,不要脸!

    布卢姆

    我曾经是个早熟的孩子。青春时期,法乌娜[637] 。我向森林之神献了祭。春季开的花儿[638] 。那是交尾的季节。毛细管引力是自然现象。我用可怜的爸爸那架小望远镜,从没拉严的窗帘缝儿偷看了亚麻色头发的洛蒂·克拉克在化晚妆。那个轻浮丫头吃起草来可野啦。在里亚托桥[639] ,她滚下山去,用她那旺盛的血气来勾引我。她爬上了弯弯曲曲的树,而我呢。连个圣徒也抑制不住自己。恶魔附在我身上啦。而且,谁也不曾看见呀。

    (一头打着趔趄的无角白色小牛崽[640] 从叶丛间伸出头来。它蠕动着嘴,鼻孔湿漉漉的。)

    刚生下的小牛崽

    (大滴大滴的泪珠子从鼓起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吸溜着鼻涕。)我。我瞧。

    布卢姆

    仅仅是为了满足一阵欲望,我……(凄楚地)我追求姑娘,却没有一个理睬我。太丑啦。她们不肯跟我玩……

    (在高高的霍斯山顶儿上,一只大奶、短尾母山羊缓步走在杜鹃花丛中,醋栗一路坠落着。[641] )

    母山羊

    (鸣叫)咩 、咩、咩、咩!呐喃呐呢!

    布卢姆

    (无帽,涨红着脸,浑身沾满蓟冠毛和荆豆刺)正式订了婚。境遇迁,情况变[642] 。(目不转睛地俯视水面)每秒三十二英尺,[643] 倒栽葱跌下去。印刷品的恶梦。发晕的以利亚。[644] 从断崖上坠落。政府印刷公司职员[645] 的悲惨下场。

    (裹成木乃伊状的布卢姆木偶,穿过夏日静穆的银色空气,从狮子岬角的崖上旋转着滚进等待着他的紫水。)

    木偶木乃伊

    布鲁布鲁布鲁布鲁布罗施布!

    (远远地在海湾的水面上,爱琳王号[646] 从贝利灯塔与基什灯塔之间穿行。烟囱吐出羽毛状煤烟,扩散开来,朝岸边飘浮。)

    市政委员南尼蒂[647]

    (独自站在甲板上。身着黑色羊驼呢衣服,面作黄褐色,手插进背心敞口,口若悬河地演说着。)当我的祖国在世界各国之间占有了一席之地,直到那时,只有到了那时,方为我写下墓志铭,我的话……

    布卢姆

    完了。噗噜呋!

    宁芙

    (高傲地)我们这些神明,正如你今天所瞧见的那样,身上没有那个部位,也没长着毛。[648] 我们像石头一样冰凉而纯洁。我们吃电光。(她把身子淫荡地弯成弓形,咬着食指。)你对我说话来着吧。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你怎么竟能这样……?

    布卢姆

    (沮丧地用脚踢着石南丛)哎,我真是地地道道的一头猪猡。我甚至还灌了肠。从苦树采下的苦味液三分之一品脱,兑上一汤匙岩盐。插进肛门。用的是妇女之友牌汉密尔顿·朗[ 649] 的灌肠器。

    宁芙

    当着我的面。粉扑。(飞红了脸,屈膝)还不只这一桩呢!

    布卢姆

    (垂头丧气)对。我犯了罪![650] 我已经向不再这么叫的后背那个部位——一座活生生的祭坛致了敬。(突然以热切的口吻)为什么那双馥郁秀丽、珠光宝气的手,支配……的手[ 651] ?

    (一个个身影缓缓地勾勒出森林图案,像蛇一般缠到树干上,柔声呼唤着。)

    吉蒂的声音

    (在矮树丛里)拿出个靠垫给咱瞧瞧。

    弗洛莉的声音

    喏。

    (一只松鸡笨拙地从乱丛棵子中扑扇而过。)

    林奇的声音

    (在矮树丛里)哎唷!热得快开锅啦!

    佐伊的声音

    (在矮树丛里)从热地儿来的嘛。

    维拉格的声音

    (百鸟首领,披戴着饰以蓝竖纹羽毛的全副甲胄,手执标枪,踩着山毛榉果和橡子,大踏步穿过僻僻啪啪响的藤丛。)好热啊!好热!可得提防着坐牛[652] !

    布卢姆

    我受不了啦。她那热呼呼的身子留下的热烘烘的烙印。就连在女人坐过的地方坐坐都受不了,尤其在那叉开大腿仿佛要最后开恩的地方,甚至还留下把圆盘般的白棉缎衬裙高高撩起来的痕迹。充满了女人气息。我已经满得饱和啦。

    瀑布

    啡啦噗啦,噗啦呋咔,

    噗啦呋咔,噗啦呋咔。

    紫杉们

    嘘!姐姐,说呀!

    宁芙

    (双目失明,身穿修女的白袍,包着两边张出翼状大折裥的头巾,望着远处,安详地)特兰奎拉女修道院。阿加塔修女。迦密山。[653] 诺克和卢尔德的显圣。[654] 没有了欲望。(她垂下头去叹气。)只剩下苍穹的灵气了。梦幻一般浓郁的海鸥,在沉滞的水上飞翔。[655]

    (布卢姆欠起身来。他的后裤兜儿上的钮扣崩掉了。)

    钮扣

    嘣!

    (库姆[656] 的两个婊子身披围巾,淋着雨,边跳着舞过去,边用呆板的音调嚷着。)

    哦,利奥波德丢了衬裤的饰针。

    他不知道怎么办,

    才能不让它脱落,

    才能不让它脱落。

    布卢姆

    (冷漠地)你们把符咒给破了。这可是最后一根稻草[657] 啊。倘若只有天上的灵气,该把你们这些圣职申请者和见习修女往哪儿摆呢?羞涩而心甘情愿,就像一头撒尿的驴。

    紫杉们

    (银纸叶子坠落,骨瘦如柴的胳膊老迈而摇来摆去。)虚幻无常!

    宁芙[ 658]

    这简直是亵渎神明!竟敢试图破坏我的贞操!(她的衣服上出现一大片湿渡渡的污痕。)玷污我的清白!你不配摸一位纯洁女子的衣服。(她重新把衣服拢紧。)且慢。魔鬼,不许你再唱情歌。啊们。啊们。啊们。啊们。(她拔出短剑,披着从九名中选拔出来的骑士[ 659] 的锁子甲,朝布卢姆的腰部扎去。)你这个孽障!

    布卢姆

    (大吃一惊,攥住她的手。)嗬!受保佑的![ 660]有九条命的猫!太太,要讲讲公道,用刀子割可使不得。是狐狸和酸葡萄吧,呃?你已经有了铁蒺藜[661] ,还缺什么?难道十字架还不够粗吗?(一把抓住她的头巾)你究竟想要可敬的男修道院院长呢,还是瘸腿园丁布罗菲;要么就是没有出水口的送水人[662] 雕像,或是好母亲阿方萨斯,呃,列那[663] ?

    宁芙

    (大叫一声,丢下头巾,逃出他的手掌。她那用石膏塑成的壳子出现裂纹,从裂缝里冒出一股臭气[664] 。)警……!

    布卢姆

    (从她背后喊)倒好像你自己井没有加倍地享乐似的。连动也不动一下就浑身糊满各种各样的黏液了。我试了一下。你的长处就是我们的弱点。你给我多少配种费呀?马上付多少现款?我读过关于你们在里维埃拉雇舞男的事。[665](正在逃跑的宁芙哭了一声。)呃?我像黑奴般地干了十六年的苦役。难道明天陪审员会给我五先令的赡养费吗,呃,去愚弄旁人吧,我可不上这个当。(嗅着。)动情。葱头。酸臭的气味[666] 。硫磺。脂肪。

    (贝拉·科恩[667] 的身影站在他面前。)

    贝拉

    下次你就认得我啦。

    布卢姆

    (安详地打量着她)容颜衰退。[ 668] 老婊子装扮成少妇的样子。牙齿长,头发密。晚上临睡吃生葱头,可以滋润容颜。通过锻炼,能消除双下巴颏。你那两眼就像你那只剥制狐狸的玻璃眼睛那么呆滞。它门跟你的胸腰臀尺寸也相当。就是这样。我可不是一架三翼螺旋桨。

    贝拉

    (轻蔑地)其实你已经不行啦。(她那母猪的阴部吼叫着。)吹牛皮!

    布卢姆

    (轻蔑地)先把你那没有指甲的中指擦干净吧。你那情人的冰凉精液正在从你的鸡冠上嘀嗒着哪。抓把干草自己擦擦吧。

    贝拉

    我晓得你是个拉广告的!阳萎!

    布卢姆

    我瞧见你的情人啦:窑子老板!贩卖梅毒和后淋症的!

    贝拉

    (转向钢琴)你们之间是谁弹《扫罗》中的送葬曲[669] 来着?

    佐伊

    是我。当心你的鸡眼儿吧。[670]( 她一个箭步蹿到钢琴跟前,交抱着胳膊使劲碰琴键。)平板、机械、单调、生硬的旋律。(她回过头来瞟一眼。)呃?谁在向我的情人儿献殷勤?(她一个箭步蹿回到桌边。)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自己的。(吉蒂仓皇失措,用银纸遮住牙齿。布卢姆走近佐伊。)

    布卢姆

    (用柔和的声调)把那个土豆还给我好吗?

    佐伊

    没收啦。好东西,非常好的东西。

    布卢姆

    (深情地)那玩艺儿什么价值也没有,但毕竟是我可怜的妈妈的遗物。

    佐伊

    给人东西又索讨,

    天主问哪儿去了,

    你就推说不知道,

    天主送你下地狱。[ 671]

    布卢姆

    这是有纪念意义的。我想拥有它。

    斯蒂芬

    拥有还是没有,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672]

    佐伊

    喏。(她撩起衬裙褶子,露出裸着的大腿,然后往下卷了卷长袜口,掏出土豆。)藏的人自然知道上哪儿去找。

    贝拉

    (皱眉)喂,这儿可不是有音乐伴奏、透过小孔看的那种下流表演。可别把那架钢琴砸烂啦。帐由谁付呀?

    (她走到自动钢琴旁边。斯蒂芬掏兜,捏着一张纸币的角儿,提拎出来递给她。)

    斯蒂芬

    (故作夸张的彬彬有礼)这个丝制钱包我是用酒吧间的猪耳朵做的[673] 大太,请原谅。要是您允许的话。(他含含糊糊地指林奇和布卢姆。)金赤和林奇,我们同赌共济。[674] 在我们“开庭”的这家窑子里[675]。

    林奇

    (从炉边招呼)迪达勒斯!替我祝福她吧。[676]

    斯蒂芬

    (递给贝洛一枚硬币)喏,还是金的哩。她已经被祝福过啦。

    贝拉

    (瞧瞧钱,[ 677] 然后看看佐伊、弗洛莉和吉蒂。)你们要三个姑娘吗?这里是十先令。

    斯蒂芬

    (欣喜地)十万个对不起。(他又掏兜,并摸出两枚克朗递给她。)请原谅,少给了[ 678] ,我的眼神儿有点毛病。

    (贝拉走到桌边去数钱,斯蒂芬用单音节词喃喃自语。佐伊朝桌子弯下身去。吉蒂偎倚着佐伊的脖颈。林奇站起来,把便帽扶正,紧紧搂住吉蒂的腰肢,把头凑到众人当中。)

    弗洛莉

    (使劲挣扎着站起来)噢!我的脚发麻。(她一瘸一拐地来到桌边。布卢姆挨了过去。)

    贝拉、佐伊、吉蒂、林奇、布卢姆

    (叽哩叭啦,拌嘴)那位先生……十先令……付了三份……稍等一等……这位先生的帐另外算……谁在碰它?……噢!……掐我,可饶不了你……你是过夜呢,还是只泡一会儿?……谁干的?……你撒谎,对不起……这位先生已经像个上等人那样结清了帐……喝酒……早就过十一点啦。

    斯蒂芬

    (在自动钢琴旁边,做表示厌恶的手势)不要酒啦!什么,十一点?一个谜语[679] !

    佐伊

    (撩起裙裾,将那枚半克朗金市夹在长袜口里)这是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挣到的哪。

    林奇

    (把吉蒂从桌旁抱起)来呀!

    吉蒂

    等一等。(她一把抓住两枚克朗。)

    弗洛莉

    还有我哪?

    林奇

    呼啦!

    (他举起她,把她抱到沙发跟前,咕咯一声撂下去。)

    狐狸叫,公鸡飞,

    天堂钟声响,

    整整十一点。

    她可怜的灵魂,

    该离开天堂啦。[680]

    第十五章 5

    布卢姆

    (不动声色地把一枚半英镑金币放在贝洛与弗洛莉之间的桌子上。)就这样,请允许我。(他拿起那张一英镑纸币。)十乘三。咱们两不欠。[681]

    贝拉

    (钦佩地)你可真狡猾,翘尾巴的老家伙。我都想吻吻你啦。

    佐伊

    (指着)他吗?深得像口吊桶井。

    (林奇弯下身去吻着仰面躺在沙发上的吉蒂。布卢姆拿着那张一英镑钞票,走到斯蒂芬跟前。)

    布卢姆

    这是你的。

    斯蒂芬

    这是怎么回事?心神恍惚的男子[682]或心神恍惚的乞丐[ 683] 。(他又掏兜,摸出一把硬币。掉了一样东西。)掉啦。

    布卢姆

    (蹲下去,捡起一盒火柴,递给斯蒂芬。)这个。

    斯蒂芬

    晓星[684] 。谢谢。

    布卢姆

    (温和地)你不如把那笔现款交给我来保管。凭什么多付呢?

    斯蒂芬

    (把硬币统统交给他。)先公正再慷慨。[685]

    布卢姆

    我要这么做,可这是个明智的办法吗?(他数着。)一,七,十一,再加上五。六。十一。你可能已经丢失的,我就不负责任了。

    斯蒂芬

    为什么说是敲了十一点呢?从语尾倒数第二音节上有重音。莱辛说:“动作中的某一顷刻[ 686] 。”口渴的狐狸。(他大笑。)埋葬它的奶奶。[687} 兴许她还是死在他手里的呢[688] 。

    布卢姆

    统共是一英镑六先令十一便士。就算是一英镑七先令吧。

    斯蒂芬

    管它呢,没关系。

    布卢姆

    那倒也是,不过……

    斯蒂芬

    (来到桌旁)给我根香烟。(从沙发那儿往桌上丢了一支香烟。)于是,乔治娜。约翰逊[689]死去了,并且结过婚。(一支香烟出现在桌上。斯蒂芬瞅着它。)奇怪。客厅里的魔术。结过婚。哼。(他划着一根火柴,沉浸在神秘的忧郁中,试图点燃香烟。)

    林奇

    (注视着他)要是把火柴挨近一点,就更容易点着了。

    斯蒂芬

    (把火柴凑到眼前)山猫般锐利的目光。得配副眼镜。昨天把眼镜打碎了。十六年前[690]。距离。一眼望去,都是平面。(他把火柴移开。熄灭了。)脑子在思索。是近还是远。[691] 无可避免的视觉认知形态。[692] (他故作玄虚地皱皱眉头。)哼。斯芬克斯。双背禽兽[693] 在半夜里结了婚。

    佐伊

    娶她的是一个行商,把她带走啦。

    弗洛莉

    (点点头)伦敦的兰姆先生。

    斯蒂芬

    伦敦的羔羊,带走世人罪孽的。[694]

    林奇

    (在沙发上搂抱着吉蒂,用深沉的嗓音吟诵。)赐我等平安。[ 695]

    (香烟从斯蒂芬的手指问滑落下去。布卢姆拾起,投到炉格子后面。)

    布卢姆

    别抽烟啦。你得吃。我碰上的那条狗真可恶。(对佐伊)你们这儿什么都没有吗?

    佐伊

    他饿了吗?

    斯蒂芬

    (笑吟吟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用《众神的黄昏)中“血誓[696] 的曲调诵着。)

    腹中难耐的饥饿,

    刨根问底的老婆,

    我们全都休想活。[ 697]

    佐伊

    (悲剧味十足)哈姆莱特,我是你父亲的手锥![698] (她抓住他的手。)蓝眼睛的美男子,我要替你看着手相。(她指着他的前额。)缺智慧,没皱纹。(她数着。)二,三,战神丘[699]表明有勇气。(斯蒂芬摇摇头。)不骗你。

    林奇

    这是片状闪电的勇气。小伙子不会惊恐颤栗。(对佐伊)是谁教会你看手相的?

    佐伊

    (转过身来)问问我压根儿就没有的睾丸吧。(对斯蒂芬)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眼神儿,像这样。(她低下头去,皱皱眉。)

    林奇

    (边笑边啪啪地打了两下吉蒂的屁股。)像这样吧。戒尺。

    (戒尺啪啪地大声响了两下。自动钢琴这口棺材的盖儿飞快地打开,多兰神父那又小又圆的秃头就像玩具匣里的木偶一般蹿了上来。)

    多兰神父

    哪个孩子想要挨顿打?打碎了他的眼镜?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小懒虫!从你的眼神儿就看得出来。

    (唐约翰·康米的头从自动钢琴这口棺村里伸了出来:温厚,慈祥,一副校长派头,用训诫口吻。)

    唐约翰·康米

    喏,多兰神父!喏,我保证斯蒂芬是个非常乖的小男孩儿。[700]

    佐伊

    (仔细看斯蒂芬的掌心)是只女人的手。

    斯蒂芬

    (咕哝)说下去。躺下。搂着我。爱抚。除了留在黑线鳕身上的他那罪恶的大拇指印,我永远也辨认不出他的笔迹。[701]

    佐伊

    你的生日是星期几?

    斯蒂芬

    星期四。[702]今天。

    佐伊

    星期四生的孩子前程远大。[703] (她追踪着他的掌纹。)命运纹。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

    弗洛莉

    (指着)富于想象。

    佐伊

    月丘。你会遇上一个……(突然端详起他的双手来)对你不利的兆头,我就不告诉你啦。难道你想要知道吗?

    布卢姆

    (拽开她的手指,摊开自己的手掌)凶多吉少。这儿,替我瞧瞧。

    贝洛

    让我来瞧。(把布卢姆的手翻过来)不出我的所料:骨节突起,为了女人。

    佐伊

    (凝视布卢姆的手心)活像个铁丝格子。飘洋过海,为钱结婚。

    布卢姆

    不对。

    佐伊

    (快嘴快舌地)哦,我明白啦。小指短短的。怕老婆。不对吗?

    (大母鸡黑丽泽[70 4]在粉笔画的圈儿里孵着蛋。这时站了起来,扑扇着翅膀鸣叫。)

    黑丽泽

    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它离开刚下的蛋,摇摇摆摆地走掉。)

    布卢姆

    (指着自己的手)这疤痢是个伤痕。二十二年前跌了个跤划破的。当时我十六岁。

    佐伊

    瞎子说:我明白啦,告诉咱点消息。

    斯蒂芬

    明白吗?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705]我二十二岁。十六年前,我在二十二岁上跌了个跤。二十二年前,十六岁的他从摇马上跌了下去。(他畏缩。)我手上的什么地方伤着了。得去找牙医瞧瞧。钱呢?

    (佐伊跟弗洛莉交头接耳。二人吃吃地笑。布卢姆把手抽回来,用铅笔在桌上反手信意写着字,形成舒缓的曲线。)

    弗洛莉

    怎么?

    (家住多尼布鲁克-哈莫尼大街的詹姆斯·巴顿赶的第三百二十四号出租马车,由一匹扭着壮实的屁股小跑的母马拉着驰过。博伊兰和利内翰摊开手脚躺在两侧的座席上,晃来晃去。[706]奥蒙德的擦鞋侍役蜷缩在后面的车轴上边。莉迪亚·杜丝和米娜·肯尼迪隔着半截儿窗帘悲哀地凝望着。)

    擦鞋侍役

    (颠簸着,伸出大拇指和像虫子般扭动的另外几个指头,嘲弄女人们。)嗬,嗬,你们长了角吗?

    (金发女侍和褐发女侍窃窃私语。)

    佐伊

    (对弗洛莉)交头接耳。

    (布莱泽斯·博伊兰倚着马车座席靠背。他歪戴硬壳平顶草帽,口衔红花。利内翰头戴游艇驾驶人的便帽,脚蹬白鞋..,爱管闲事地从布莱泽斯·博伊兰的大衣肩上摘掉一根长发。)

    利内翰

    嗬!我看见的是什么呀?难道你从几个阴道上掸掉蜘蛛网来着吗?

    博伊兰

    (心满意足,微笑)我在薅火鸡毛哪。[707]

    利内翰

    够你于个整宿的。

    博伊兰

    (伸出形成钝角的四个粗手指,挤了挤眼。)让凯特狂热起来[708]!倘若和样品不同,就照样退款。(他把小指伸过去。)闻一闻。

    利内翰

    (开心地嗅着)啊!像是浇了蛋黄酱的龙虾。啊!

    佐伊和弗洛莉

    (一道笑着)哈哈哈哈。

    博伊兰

    (矫健地跳下马车,用人人都听得见的大嗓门嚷着)嘿,布卢姆!布卢姆太太穿好衣服了吗?

    布卢姆

    (身着仆役穿的那种深紫红色长毛绒上衣和短裤,浅黄色长袜,头戴撒了粉的假发。)好像还没有,老爷。还差几样东西……

    博伊兰

    (丢给他一枚六便士硬币)喂,去买杯兑苏打水的杜松子酒喝吧。(灵巧地把帽子挂在布卢姆头上长的多叉鹿角尖儿上。)给我引路。我跟你妻子之间有件小小的私事要办,你懂吗,

    布卢姆

    谢谢,老爷。是的,老爷。特威迪太太正在洗澡呢,老爷。

    玛莉恩

    他应该感到非常荣幸才是。(她噗噜噜地飞溅着澡水,走了出来。)拉乌尔[709] 亲爱的,来替我擦干了。我光着身子哪。除了一顶新帽子和随身携带的海绵,我可一丝不挂。

    博伊兰

    (眼睛快乐地一闪)再好不过啦!

    贝拉

    什么?怎么回事?

    (佐伊跟她打耳喳。)

    玛莉恩

    让他看着,邪魔附体[710] !男妓!他该鞭打自己一顿!我要写信给有势力的妓女巴托罗莫娜,一个长胡子的女人,叫她在他身上留下一英寸厚的鞭痕,并且要他给我带回一张签字盖章的字据。[711]

    贝拉

    (嘲笑)呵呵呵呵。

    博伊兰

    (侧过身来对布卢姆)我去跟她干几回。这当儿,你可以把眼睛凑在钥匙孔上,自己跟自己干干。

    布卢姆

    谢谢您,老爷,我一定遵命,老爷。我可不可以带上两个伙伴来见识见识,并且拍张快照?(捧上一罐软膏)要凡士林吗,老爷?橙花油呢?……温水?

    吉蒂

    (从沙发上)告诉咱,弗洛莉,告诉咱。什么……

    (弗洛莉跟她打耳喳。悄悄他说着情话,啪嚓啪嚓地大声咂着嘴唇,吧唧吧唧,噼嚓唧嚓)

    米娜·肯尼迪

    (两眼朝上翻着)噢,准是像天竺葵和可爱的桃子那样的气味!噢,他简直把她每个部位都膜拜到了,紧紧鳔在一块儿[712] !浑身都吻遍了!

    莉迪亚·杜丝

    (张着嘴)真好吃,真好吃。[713] 噢,他一边搞,一边抱着她满屋子转!骑着一匹摇木马。他们这样搞法,甚至在巴黎和纽约,你都听得见。就像是嘴里塞满了草莓和奶油似的。

    吉蒂

    (大笑)嘻嘻嘻。

    博伊兰的嗓音

    (既甜蜜又嘶哑,发自胸口窝)啊!天主布莱泽咯噜喀哺噜咔哧喀啦施特!

    玛莉恩的嗓音

    (既嘶哑又甜蜜,从嗓子眼儿里涌出来)喂施哇施特吻呐噗咿嘶呐噗唿喀!

    布卢姆

    (狂热地圆睁双目,抱着肘)露出来!藏起来!露出来!耕她!加把劲儿!射!

    贝洛、佐伊、弗洛莉、吉蒂

    嗬嗬!哈哈!嘿嘿!

    林奇

    (指着)一面反映自然[714]的镜子。(他笑着。)哧哧哧哧!

    (斯蒂芬和布卢姆朝镜中凝望。威廉·莎士比亚那张没有胡子的脸在那里出现。面部麻痹僵硬,头上顶着大厅里那个多叉驯鹿角形帽架的反影。)

    莎士比亚

    (作庄严的腹语)高声大笑是心灵空虚的反映。[715] (对布卢姆)你以为人们瞧不见你的形影。瞧瞧吧。(他发出黑色阉鸡[716] 的笑声,啼鸣。)伊阿古古!我的老伙伴怎样勒死了他的星期四莫娜[717] 。伊阿古古古!

    布卢姆

    (懦怯地朝三个婊子微笑)什么时候我才能听听这个笑话呢?

    佐伊

    在你两度结婚并做一次鳏夫之前。

    布卢姆

    对过失要宽容。就连伟大的拿破仑,当他死后赤身露体地被人量尺寸的时候[718] ……

    (守了寡的迪格纳穆太太由于谈论死者而流了泪,并饮滕尼[719] 的黄褐色雪利酒,使她那狮子鼻和面颊泛红起来。她身着丧服,歪戴软帽,涂了口红,脸上抹着粉,匆匆赶路,活像一只母天鹅赶着成群的小天鹅。[720] 裙子底下露出她的亡夫家常穿的长裤和那双帮口翻过来的八英寸大号靴子。她手持苏格兰遗孀保险公司[721] 的保险单,打着一把大阳伞。她那窝小雏在伞下跟着她跑。帕齐用穿着单帮鞋的那只脚在前边跳跳蹿蹿,脖领松开来,手里提拎着一块猪排。弗雷迪啜泣着。苏茜那张嘴活像是哭着的鳕。艾丽斯吃力地抱着个娃娃。她啪啪地打着孩子们,催他们往前走,黑纱高高地飘扬着。)

    弗雷迪

    啊,妈,别这么拽我呀!

    苏茜

    妈妈,牛肉茶[722] 都噗出来啦!

    莎士比亚

    (带着中风患者的愤怒)先把头一个丈夫杀了,然后嫁给第二个[723] 。

    (莎士比亚那张没有胡子的脸,变成马丁·坎宁翰的胡子拉碴的脸。阳伞仿佛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孩子们都躲闪开来。坎宁翰太太头戴风流寡妇帽[724],身穿和服式晨衣,出现在伞下。她像日本人那样滴溜溜地旋转,鞠着躬,滑也似地侧身走过。)

    坎宁翰大太

    (唱)

    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725]

    马丁·坎宁翰

    (冷漠地凝视着她)好家伙!最恶毒、最令人讨厌的婆娘!

    斯蒂芬

    惟有义人之角,必被高抬。[726]皇后们跟优良公牛们一道睡觉。要记住:由于帕西菲的荒淫,我那肥胖的老祖父修建了第一间忏悔阁子。[727] 不要忘记格莉塞尔·斯蒂文斯夫人[728] ,也不要忘记兰伯特家的猪子猪孙[729] 。挪亚喝醉了酒[730] 。他的方舟[731]敞着盖儿。

    贝拉

    可别在这儿来这一套。你认错门儿啦。

    林奇

    随他去吧。他是从巴黎回来的。

    佐伊

    (跑到斯蒂芬身边,挽住他的臂。)哦,说下去!说几句法国话给咱们听。

    (斯蒂芬急忙戴上帽子,一个箭步蹿到壁炉跟前,耸肩伫立在那里。他摊开鱼鳍般的一双手,脸上勉强微笑着。)

    林奇

    (用拳头连擂沙发)噜哞噜哞噜哞,噜呜哞呜。

    斯蒂芬

    (像牵线木偶股地颤悠着身子,唠叨着)有千百家娱乐场所供你和可爱的仕女们消磨夜晚。她们把手套和其他东西,也许甚至连心都卖给你。在应有尽有的时髦而又非常新奇的啤酒厅里,许多穿得漂漂亮亮的公主般的高等妓女跳着康康舞[732] ,给外国单身汉表演特别荒唐的巴黎式滑稽舞蹈。尽管英国话讲得蹩脚,然而风骚淫荡起来,她们可真是驾轻就熟。凡是对冶游格外挑剔的老爷们,可务必去观赏一下她们在流银色泪水的葬仪蜡烛映照下的天堂地狱表演[733] 。那是每天晚上都举行的。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加阴森可怕、触目惊心的对宗教的嘲弄了。所有那些时髦潇洒的妇道人家,端庄淑静地走来,随即脱光衣服,尖声大叫起来,观看那个扮成吸血鬼的男人奸污衬衣凌乱[734] 的非常年轻鲜嫩的尼姑。(大声砸舌)哎呀呀!瞧他那大鼻子!

    林奇

    吸血鬼万岁![735]

    妓女们

    法国话说得好!

    斯蒂芬

    (仰面朝天地大笑,作怪相,为自已鼓掌喝采)笑得大获成功。既有很像窑姐儿的天使,又有大恶棍式的神圣使徒。有些高级娼妇衣着极其可人,佩带着一颗颗璀璨晶莹、闪闪发光的钻石。要么,你更喜欢老人们那种说得上是现代派快乐的猥亵吗?(他以怪诞的手势向周围指指点点,林奇和妓女们回应着。)把可以翻转的弹性橡皮女偶或非常肉感的等身大处女裸体像吻上五遍十遍。进来吧,先生们,瞧瞧镜子里的这些偶人扭着身子的各种姿势。要是想看更加过瘾的,还有肉铺小徒弟把温吞吞的牛肚或莎士比亚的剧作[736] 煎蛋饼[737] 放在肚子上手淫的场面。

    贝拉

    (拍着肚子,深深地往沙发上一躺,放开嗓门大笑着。)煎蛋饼放在……嗬!嗬!嗬!嗬!……煎蛋饼放在……

    斯蒂芬

    (吞吞吐吐地)我爱你,亲爱的先生。为了相互间达成真诚的谅解[738],我讲你们的英国话吧。哦,对,我的狼。[739]得花多少钱。滑铁卢。抽水马桶。(他突然止住,伸出个小指。)

    贝洛

    (笑着)煎蛋饼……

    妓女们

    (笑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斯蒂芬

    注意听着。我梦见一个西瓜。

    佐伊

    那就意味着到海外去,爱上一个外国女人。

    林奇

    为了讨个老婆,去周游世界。

    弗洛莉

    梦和现实正相反。

    斯蒂芬

    (摊开双臂)就在这儿。娼妓街。[740]在蛇根木林荫路上,魔王让我看到了她——一个矮胖寡妇。[741] 红地毯铺在哪儿呢?

    布卢姆

    (挨近斯蒂芬)瞧……

    斯蒂芬

    不,我飞了。我的仇敌在我下面。[742] 以迨永远,及世之世。[743]父亲[744] !

    自由!

    布卢姆

    喂,你呀……

    斯蒂芬

    他想要使我意气消沉吗?哦,他妈的![745](他那秃鹫爪子磨得尖尖的,喊叫着。)喂,呵,呵![746]

    (西蒙·迪达勒斯的嗓音。虽昏昏欲睡,却及时“呵,呵”地回应着。)

    西蒙

    好的。(他展开结实、沉重的秃鹰翅膀,雄赳赳地啼叫着,边兜圈子边从空中笨拙地飞下来。)呵,儿子!你将要赢吗?嗬!呸!净跟那些杂种厮混在一起。不许他们挨近你。抬起头来!让咱们的旗帜飘扬!图案是银白地上,一只展翅飞翔的赤鹰。周身披甲的阿尔斯特王!咳嗬!(他学猎兔犬发现猎物时的吠叫声。)哺儿哺儿!哺儿哺噜哺噜哺儿噜哺噜!嘿,儿子!

    (墙纸上的叶子图案和底色排成队迅速地越过田野。一只肥壮的狐狸,从隐匿处被赶出来,刚刚埋葬完奶奶[747],翘起尾巴,两眼发出锐利的光,在树叶底下寻觅獾的洞穴。一群猎鹿犬跟随着。鼻子贴在地面上,嗅着猎物的气味,哺儿哺噜哺儿哺噜地发出嗜血的吠声。医院俱乐部[ 748] 的男女猎人跟它们一道活动,起劲地捕杀猎物。尾随于后的是来自“六英里小岬”、“平屋”[749] 和“九英里石标”[750] 的助猎者,拿着满是节疤的棍子、干草叉、鮭鱼钩和套索;还有手执牧鞭的羊倌,挎着长筒鼓的耍熊师,携带头牛剑的斗牛士,摇晃着火把的老练的黑人。成群的赌徒、掷冕锚游戏的[751]、 玩杯艺的[752]和玩牌时作弊的,大喊大叫。替盗贼把风者和头戴魔术师高帽、嗓子嘶哑的赌注经纪人,震耳欲聋地吵吵嚷嚷。)

    群众

    参赛马的程序单。赛马一览表!

    冷门马是以十博一!

    这里有赚头!生意有赚头!

    以十博一,除了一匹![753]

    旋转詹尼[754] ,撞撞你的运气!

    以十博一,除了一匹!

    卖猴子[755] !

    我来个以十博一!

    以十博一,除了一匹!

    (一匹没有骑手的黑马,鬃毛在月光下汗水淋漓,眼珠子像星宿似的闪着光,宛若幽灵般冲过决胜终点。冷门马成群地弓背猛跳着,跟在后面。精瘦的马匹们,“权仗”、“马克西姆二世”、“馨芳葡萄酒”,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跨越”、“挫败”、波弗特公爵那匹获巴黎奖的“锡兰”。[756] 侏儒们披戴锈迹斑斑的铠甲,骑在马上,并在鞍上跳跃,跳跃。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殿后的是骑着热门马“北方的科克”[757][呼吸急促的灰黄色驽马]的加勒特·迪希。他头戴蜂蜜色便帽,身穿绿茄克衫,橙色袖子。他一手紧攥缰绳,一手执曲棍球棒,摆好了姿势。驽马那一跛一跛的四肢上打着白色绑腿,一路险巘 [758] ,缓步前进。)

    橙带党[759] 分支成员们

    (嘲笑着)老爷,下来推推吧。最后一圈儿啦!晚上您才能到家呢!

    加勒特·迪希

    (直挺挺地骑在马上,被指甲抓破了的脸上贴满邮票,抡着曲棍球棒,在枝形吊灯灿烂光辉的照耀下,一双蓝眼闪烁着,以练马的步调飞跑过去。)走正路![760]

    (一对桶整个儿翻在他和用后脚站起的驽马身上,漂浮着硬币般的胡萝卜、大麦、葱头、芜菁、土豆的羊肉汁倾泻而下。)

    绿党[761] 分支成员们

    雨天儿,约翰爵士!雨天儿!阁下!

    (士兵卡尔、士兵康普顿和西茜·卡弗里从窗下走过,荒腔走板地唱着。)

    斯蒂芬

    听哪!咱们的朋友,街上的喊叫[ 762] 。

    佐伊

    (举起一只手)站住!

    士兵卡尔、士兵康普顿和西茜·卡弗里

    可是我有种偏爱,

    对约克郡……[ 763]

    佐伊

    那指的是我。(她拍着手。)跳舞!跳舞!(她跑到自动钢琴跟前。)

    谁有两便士?

    布卢姆

    谁要……?

    林奇

    (递给她硬币)喏。

    斯蒂芬

    (不耐烦地撅着手指发出声音)快!快!我那占卜师的手杖呢[764]?(跑到钢琴跟前,拿起他那梣木手杖,踏着拍子跳起庄严的祭神舞[765] 。)

    佐伊

    (转着自动钢琴的把手)来吧。

    (她往投钱口里丢进两便士。金色、桃红色和紫罗兰色的光束射了出来。圆筒咕噜咕噜转动,迟迟疑疑地以低音调奏出华尔兹舞曲。古德温教授[766]戴着挽成活结的假发,大礼服外面披着污迹斑斑、带护肩的斗篷。他年迈得惊人,身子已经弯成两半截,双手发颤,脚步蹒跚地踱到房间另一端。小得可怜的他端坐在钢琴凳上,像个少女似的娴雅地点点头,活结一颤一颤的,用无手的、棒槌般的双臂敲着琴键。)

    佐伊

    (用脚后跟打着拍子,滴溜溜地旋转身子。)跳舞吧。这儿有什么人要跳?谁跳舞,把桌子清一清。

    (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下,自动钢琴以华尔兹舞曲的拍子演奏起《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的序曲。斯蒂芬将他的梣木手杖丢到桌上,一把搂住佐伊的腰。弗洛莉和贝洛把桌子朝壁炉推了推。斯蒂芬以夸张的高雅风度搂着佐伊,在室内旋转着跳起华尔兹舞。她的袖子从动作优雅的臂上滑落下来,露出种痘留下的白肉花。布卢姆站在一旁。马金尼[ 767] 教师从帷幕间伸出一只脚来,大礼帽在脚趾尖上滴溜溜旋转。他熟练地一踢,那帽子便旋转着飞到他的头顶上了。他春风得意,滑也似地溜进了屋子。他身穿有着紫红色绸翻领的暗蓝灰色长礼服,系着奶油色护颈胸薄纱,背心的领口开得低低的,打成蝴蝶结的雪白宽饰领,淡紫色紧腿裤,脚蹬浅口无带的漆皮轻舞鞋,手上戴着鲜黄色手套。扣眼里插着一大朵大丽花。他朝相反的方向旋转着一根有云状花纹的手杖,随后又把它紧紧夹在腋下。他将一只手轻轻接着胸骨,深打一躬,把玩着花儿和钮扣。)

    马金尼

    运动的诗,健美体操的艺术。跟莱格特·伯恩夫人或利文斯顿[ 768] 毫无关系。还安排了化装舞会。举止端庄[769]。凯蒂·兰内尔[ 770]舞步。那么,好好看着我!注意我的舞蹈本领。(他以蜜蜂般轻快的步伐向前迈出三个小碎步。)大家向前走!鞠躬!各就各位![ 771]

    (序曲终止。古德温教授出神地用臂打着拍子,逐渐缩小、干瘪下去,他那斗篷像活物一般垂落到钢琴凳周围。主旋律越发清晰了,是华尔兹舞曲的节奏。斯蒂芬和佐伊自由自在地旋转着。灯光忽而金色,忽而玫瑰色,忽而紫罗兰色,渐明渐暗地变幻着。)

    自动钢琴

    两个小伙子谈着他们的姑娘,姑娘,姑娘,

    他们留下的心上人……[772]

    (早晨的时光们[773] 从角落里跑了出来。金发,足蹬细长的凉鞋,身穿女孩儿气的蓝衣,马蜂腰,清白的手。她们矫健地跳着舞,抡着跳绳。晌午的时光们穿的是呈琥珀色的金黄衣裳。她们笑着,手挽着手,高高地插在头上的梳子闪闪发光,举起双臂,用嘲讽的镜子[774] 捕捉阳光。)

    马金尼

    (轻轻拍着戴了手套发不出声音的手)摆好方阵!一对儿一对儿地前进![775] 呼吸要平稳!身体保持平衡![776]

    (早晨的时光们与晌午的时光们各自就地跳起华尔兹舞,旋转着,相互挨近,身子扭来扭去,互行鞠躬礼。站在她们身后的舞伴把胳膊弯成弓形,支撑着,忽而又把手落到她们的肩上,抚摩一下,再抬起来。)

    时光们

    你可以摸我的……

    献殷勤的男舞伴们

    我可以摸你的……吗?

    时光们

    哦,可要轻点儿!

    献殷勤的舞伴们

    啊,轻轻儿地!

    自动钢琴

    我那羞答答的小妞儿的腰肢……[777]

    (佐伊和斯蒂芬更舒缓地晃着身子,奔放地旋转着。黄昏的时光们出现在投到地上的长长的影子里,向前移动。拖拖拉拉,散散漫漫,眼神呆滞,脸颊上淡雅地涂着散沫花染料,呈现出一抹人为的红润。她们身穿灰色网纱衣服,在从陆地吹向海上的微风中,扑扇着黑不溜秋的蝙蝠袖。)

    马金尼

    四对儿前进!面对面!点头致意!交换手!互换方向![ 778]

    (夜晚的时光们一个挨一个地悄悄来到最后的那个地方。早晨、晌午和黄昏的时光们从她们面前退下去。她们戴着假面具,头发上插着匕首,套着铃铛串成的音色低沉的手镯。她们精疲力竭,隔着面纱行屈膝礼。)

    手镯们

    嗨嗬!嗨嗬!

    佐伊

    (滴溜溜地旋转着,手搭凉棚)哦!

    马金尼

    排在中间!女人手拉手作链条!呈篮子状!背对背![ 779]

    (她们疲倦地将身体屈向前,一足落地,一足后伸,两手前后平伸,在地板上组成图案。织毕又拆开,行屈膝礼,打着转转翩翩起舞,简直构成漩涡形。)

    佐伊

    我发晕啦!

    (她挣脱开,瘫倒在一把椅子上。斯蒂芬一把抓住弗洛莉,跟她一道旋转起来。)

    马金尼

    揉面包!兜圈子!手搭桥!摇木马!螺旋形![780]

    (夜晚的时光们忽而扭在一起,忽而松开,相互拉着的手来回交替,将胳膊弯成弓形,用动作构成拼花图样。斯蒂芬和弗洛莉笨拙地旋转着。)

    马金尼

    跟女伴跳舞!调换舞伴!送小小的花束给女伴!互相道谢![ 781]

    自动钢琴

    美极了,美极了,

    吧啦蹦!

    吉蒂

    (跳起来)哦,在迈勒斯义卖会的旋转木马上,就奏这个曲子来着!

    (她朝斯蒂芬奔去。他唐突地撇下弗洛莉,又抓住吉蒂。一只苍鸻的尖叫声像哨子般地刺耳。托夫特那笨重的旋转木马,呻吟抱怨咯咯响,朝右慢腾腾地旋转,在室内兜着圈子。)

    自动钢琴

    我的妞儿是个约克郡姑娘。

    佐伊

    地地道道的约克郡姑娘![ 782]

    都来跳吧!

    (她抓住弗洛莉,同她跳起华尔兹舞。)

    斯蒂芬

    独舞!

    (他把吉蒂旋转到林奇的怀抱中,从桌上抓起他那根梣木手杖,参加跳舞。大家滴溜溜地旋转着,翩翩跳起华尔兹舞:布卢姆与贝洛,吉蒂与林奇,弗洛莉与佐伊,嚼着枣味胶糖的女人们。斯蒂芬头戴帽子,手执梣木杖,脚像青蛙似的叉开,对准半空,不高不低地踢着脚。他闭着嘴,半撂着的手放在大腿下。槌子丁当铿锵咚咚乱响,吹号角的嗬嗬地吹着。蓝、绿、黄色的闪光。托夫特那笨重的木马旋转着,骑手们晃来晃去地悬挂在镀金蛇上。腑脏跳方登戈舞[783] ,踢起泥土,用脚踩拍子,随即停了下来。)

    自动钢琴

    她虽是工厂姑娘。

    却不穿花哨衣裳。[784]

    (他们紧紧地搂抱着,在眩目、灿烂、摇曳的光芒中,迅速、愈益迅速,嗖嗖嗖,飞也似地走过,脚步声沉重而响亮。吧啦嘣!)

    全体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785] 妙啊!再来一个!

    西蒙

    替你妈妈娘家的人想一想!

    斯蒂芬

    死亡的舞蹈。

    (当啷,伙计的手铃又当啷一声。马、驽马、阉牛、猪仔,康米神父骑着基督驴[786] ,拄着拐的独脚瘸腿水兵在小艇上交抱着胳膊,拉纤,跛行,跺脚,跳的整个儿是号笛舞[787] 。吧啦嘣!骑着驽马、阉猪、系着铃裆的马、加大拉[ 788] 猪,科尼[ 789] 在棺材里。钢铁鲨鱼[790] 、石头独臂纳尔逊,两个狡猾的婆娘[791] 身上满是李子汁,大声喊着从婴儿车[792] 里滚下来。天啊,他是无与伦比的。[793] 酒桶出贵族[794] ,蓝色的引线[795] ,洛夫神父[796] 晚祷,布莱泽斯乘轻便二轮马车,盲人[797] ,恰似鳕鱼那样蜷缩着身子[798] 骑自行车的人们,迪丽拿着雪酥糕[799] ,不穿花哨衣裳。最后,是一场“之”字形舞,动作迟缓,步子沉重,一上一下,酿酒桶[800] 嘎噔嘎噔的。合乎总督和王后[801]的口味,呱嗒呱嗒噼通扑通玫瑰花。吧拉嘣!)

    (一对对舞伴退到一旁去。斯蒂芬跳得眩晕起来,屋子朝后旋转。他双目紧闭,脚步蹒跚。红栅栏朝着宇宙飞去。太阳周围的全部星辰绕着大圈子旋转。亮的蠓虫在墙上跳舞。他猛地停了下来。)

    斯蒂芬

    嗬!

    (斯蒂芬的母亲憔悴不堪,僵直地穿过地板出现了。她身穿癞病患者的灰衣服,手执枯谢的桔花环,披着扯破的婚纱。面容枯槁,没有鼻子,坟里的霉菌使她浑身发绿。她披散着稀疏的长发,用眼圈发蓝的凹陷的眼窝凝视斯蒂芬,张开牙齿掉光了的嘴,说了句无音的话。童贞女和听忏悔的神父组成的唱诗班唱着无声之歌。)

    唱诗班

    饰以百合的光明的是司铎群……

    极乐圣童贞之群……[802]

    (勃克·穆利根身穿深褐与浅黄色相问的小丑服,头戴装有旋涡形铃铛的丑角帽,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他手里拿着掰开来涂了黄油、热气腾腾的甜烤饼。)

    勃克·穆利根

    她死得怪惨的。真可怜!穆利根遇见了那位不幸的母亲。(他把两眼朝上一翻。)墨丘利·玛拉基![803]

    母亲

    (脸上泛着难以捉摸的微笑,显示出死亡带来的疯狂)我曾经是美丽的梅·古尔丁。我死啦。

    斯蒂芬

    (吓得发抖)狐猴[804] ,你是谁?不。这是什么妖魔耍的鬼把戏?

    勃克·穆利根

    (摇着他帽子上那旋涡形铃铛)真是恶作剧!金赤这小狗[805]杀了那母狗婆娘。她翘辫子啦。(溶化了的黄油泪从他的两眼里滴到甜烤饼上。)我们的伟大而可爱的母亲[806!葡萄紫的大海[ 807] 。

    母亲

    (挨近了些,轻轻地朝他呼出一股湿灰的气味)斯蒂芬,这是人人都得经受的。世上女人比男人多。[808] 你也一样。时候会到来的。

    斯蒂芬

    (惊愕、悔恨和恐惧使他喘不上气来。)母亲,他们说是我杀死你的。那家伙亵渎了对你的记忆。是癌症害死你的,不是我。这是命运。

    母亲

    (嘴的一边嘀嘀嗒嗒地淌下绿色胆汁。)你曾为我唱过那首歌。“爱情那苦涩的奥秘”。[809]

    斯蒂芬

    (热切地)妈妈,要是你现在知道的话,就告诉我那个字眼吧。那是大家都晓得的字眼。[810]

    母亲

    那个晚上,当你和帕迪在多基[811] 跳上火车的时候,是谁救的你?当你在陌生人当中感到悲哀的时候,是谁可怜过你?祷告是万能的。念乌尔苏拉祈祷书里那段为受苦灵魂的经文,就可以获得四十天大赦。[812] 悔改吧,斯蒂芬。

    斯蒂芬

    食尸鬼!鬣狗!

    母亲

    我在另一个世界[ 813] 为你祷告。每天晚上用完脑子以后,叫迪丽给你煮点大米粥。自打在肚子里怀上你,多少年来我一直爱着你。哦,我的儿子,我的头一胎。

    佐伊

    (用大扇子扇着自己)我都快融化啦!

    弗洛莉

    (指着斯蒂芬)瞧!他脸色苍白。

    布卢姆

    (走到窗边,把它开大一些)叫人发晕。

    母亲

    (两眼露出闷郁的神色)悔改吧!啊,地狱的火焰!

    斯蒂芬

    (气喘吁吁)经受永劫之火[814] !啖尸肉者!刚砍下来的头和鲜血淋漓的骨头[815] 。

    母亲

    (她的脸越挨越近,发出湿灰气息。)当心哪!(她拾起那变黑了的、干瘪的右臂,扎煞着手指,慢慢伸向斯蒂芬的胸口。)当心天主的 手![816]

    (一只长着一双恶毒的红眼睛的绿螃蟹,将它那龇牙咧嘴 的钳子深深戳进斯蒂芬的心脏。)

    斯蒂芬

    (怒不可遏,几乎窒息,面容变得灰暗苍老。)狗屎!

    布卢姆

    (在窗边)怎么啦,

    斯蒂芬

    天哪,没什么![817] 理智的想象!对我来说: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一无所有。[818] 我不侍奉。[819]

    弗洛莉

    给他点儿冷水。等一等。(她连忙跑出去。)

    母亲

    (缓慢地使劲扭着双手)噢,耶稣圣心啊,怜悯他吧!啊,神圣的圣心啊!拯救他免下地狱。

    斯蒂芬

    不!不!不!你们在家有本事就挫我的锐气吧。我将叫你们一个个屈膝投降!

    母亲

    (临死时痛苦地挣扎着,发出痰声)主啊,为了我的缘故,可怜可怜斯蒂芬吧!当我在骷髅冈[820] 上怀着爱、悲哀和凄楚咽气的时候,我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

    斯蒂芬

    护身剑![821]

    (他用双手高高举起梣木杖,把枝形吊灯击碎。时光那最后一缕死灰色火焰往上一蹿,紧接着在一片黑暗中,是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碎成碴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822] )

    瓦斯灯

    卟呋咯!

    布卢姆

    住手!

    林奇

    (冲上前去,抓住斯蒂芬的手。)喂!别这样!不要胡闹!

    贝拉

    警察!

    (斯蒂芬丢掉梣木手杖,将头和胳膊僵直地往后一挺,跺着地板,从门口的娼妇们当中穿过,逃出屋子。)

    贝拉

    (叫嚷)追上他!

    (两个妓女奔到大门口。林奇、吉蒂和佐伊从屋里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他们激动他说着话。布卢姆也跟了出去,又返回来。)

    妓女们

    (簇拥在大门口,指着)在那儿哪。

    佐伊

    (指着)哦,准是出了什么事。

    贝拉

    灯钱归谁赔?(她一把抓住布卢姆的上衣后摆。)嘿,你跟他在一块儿来着,灯被打碎了。

    布卢姆

    (冲到门厅,又奔跑回来)什么灯呀,大娘?

    一个妓女

    他的上衣撕破了。

    贝拉

    (眼神冷酷,充满了愤怒与贪婪,指着)谁来赔这个?十先令。你是见证人。

    布卢姆

    (抓起斯蒂芬的梣木手杖)我?十先令?难道你还没从他那儿捞够吗?难道他没……?

    贝拉

    (大声地)喂,别说大话啦。这里可不是窑子。这是十先令的店。

    布卢姆

    (他把头伸到灯下,拽了一下链子。刚一拽,瓦斯灯光的映照下,一个破碎了的淡紫色罩子便映入眼帘。他举起梣木手杖。)只打碎了灯罩。他不过是……

    贝拉

    (退缩,尖叫) 唉呀!可别!

    布卢姆

    (把手杖闪开)我只想让你看看他是怎样打那罩子的。造成的损害还到不了六便士呢。十先令!

    弗洛莉

    (端着一杯水进来)他哪儿去啦?

    贝拉

    你要我去喊警察吗?

    布卢姆

    哦,我知道,宅院里的斗犬[823] 。然而他可是三一学院的学生。那儿净是你们这个店的主顾。替你们出房租的先生们[824] 。(他做了个共济会会员的手势[825]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是副院长的侄子哩。你不愿意闹出丑闻吧。

    贝拉

    (愤然)三一学院。赛艇以后闯到这儿来,胡闹一气,连一个便士也不掏。你在这儿是我的长官吗?他在哪儿?我要控告他!让他丢尽了脸!我说到做到!(大声嚷)佐伊!佐伊!

    布卢姆

    (穷追不舍)这要是你那个在牛津的亲儿子呢?(用警告的口吻)我知道。[826]

    贝拉

    (几乎说不出话来)您是哪一位?微服私访!

    佐伊

    (在大门口)那儿有人打架哪。

    第十五章 6

    布卢姆

    什么?哪儿,(他往桌子上丢了一枚先令,然后说)这是灯罩钱。在哪儿?我需要吸点山里的空气。[827]

    (他匆匆穿过门厅走到外面。娼妓们在指着。弗洛莉跟在后面,从她歪拿着的玻璃酒杯一路洒下水来。所有聚在大门口台阶上的娼妓们都指着雾已消散了的右方,七嘴八舌他说着。从左手辚辚地驶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它逐渐减慢了速度,停在房前。布卢姆在大门口瞅见科尼·凯莱赫正要跟两个闷声不响的淫棍一道走下马车。贝拉在门厅里催促着手下的娼妓们。她们给以黏黏涎涎、吧唧吧唧的飞吻。科尼·凯莱赫报以幽灵般轻薄的微笑。一言不发的淫棍们转身去付钱给马车夫。佐伊和吉蒂还在朝右边指着。布卢姆飞快地从她们二人当中穿过去,把他那哈里发的头巾拉得低低的,整理一下,穗饰披肩,将脸扭向一边,匆忙冲下台阶。布卢姆伊然成了微服出访的哈伦·拉希德[ 828] ,从淫棍们背后穿过去,沿着栏杆,以豹子般的飞毛腿往前冲去,一路抛撒着在大回香籽汁里浸泡过的一个撕破了的信封,留下臭迹[829] 。每迈一步,梣木手杖便戳出一个印儿。三一学院的霍恩布洛尔头戴嗬嗬帽[830] ,身穿灰色长裤,手里抡着一根狗鞭,领着一群警大,远远地跟在后面。它们嗅着那股气味,靠近一些,长吠一声,气喘吁吁,失掉了臭迹,四散奔跑,耷拉着舌头,又咬布卢姆的脚后跟,在他后面跳跳蹦蹦。他忽走忽跑,忽而按“之”字形前进,忽而又飞奔起来,两耳贴着后脑勺。砂砾、白菜帮子、饼干匣、鸡蛋、土豆、死鳕鱼、妇女所趿拉的拖鞋[831]都雨点子般地朝他掷过来。重新嗅到气味的一群“学领袖样儿”[832] 的队伍取“之”字形,大喊大叫,吵吵闹闹地奔跑着追逐他,其中包括夜警丙六十五号和丙六十六号、约翰·亨利·门顿、威兹德姆·希利、维·B·狄龙、参议员南尼蒂、亚历山大·凯斯、拉利·奥鲁尔克、乔·卡夫、奥多德太太、精明鬼伯克、无名氏、赖尔登太太[833] 、“市民”、加里欧文、某人、陌生面孔、似曾相识者、一面之缘者、伙伴、克里斯·卡利南、查尔斯·卡梅伦爵士、[834] 本杰明·多拉德、利内翰、巴特尔·达西、乔·海因斯、红穆雷、编辑布雷顿、蒂·迈·希利、菲茨吉本法官先生[835]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可敬的鲑鱼罐头萨蒙、乔利教授[836] 、布林太太、丹尼斯·布林、西奥多·普里福伊、米娜·普里福伊、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女局长[837]、C.P.麦科伊、莱昂斯的朋友、“独脚”霍罗翰 [838]、街上的男人、街上的另一男人、足球靴子、狮子鼻汽车司机、新教徒阔太太、戴维·伯恩、艾伦·麦吉尼斯太太[839] 、乔·加拉赫太太[ 840] 、乔治·利德维尔、长了鸡眼的吉米·亨利[841] 、拉拉西校长[842] 、考利神父、曾在税务局任职的克罗夫顿、丹·道森、手持镊子的牙医布卢姆[843] 、鲍勃·多兰太太、肯内菲克太太、怀思·诺兰太太、约翰·怀思·诺兰、在驶往克朗斯基亚的电车里的那位将大屁股蹭过来的漂亮的有夫之妇[844] 、出售《偷情的快乐》的书摊老板、杜比达特小姐——而且她真的吃了[845] 、罗巴克[846] 的杰拉德·莫兰太太和斯但尼斯劳斯·莫兰太太、德里米[847] 的事务员、韦瑟亚普、海斯上校[848] 、马斯添斯基、西特伦[849]、彭罗斯[850]、艾伦·菲加泽尔[851] 、摩西·赫佐格、迈克尔·E。杰拉蒂[852] 、警官特洛伊[853] 、加尔布雷斯太太[854] 、埃克尔斯街拐角处的警官、带着听诊器的老医生布雷迪[855] 、海滨上的神秘人物[856] 、衔回猎物的狗、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857] 和她所有的情人。)

    叫嚣声

    (慌慌张张,气恼混乱)他就是布卢姆!拦住布卢姆!把布卢姆截住!截住强盗!

    喂!喂!在拐角那儿堵住他!

    (布卢姆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比弗街[ 858] 的脚手架下,在喧嚣地吵着架的一簇人边上停下脚步。至于是谁在骂骂咧咧地吵着什么,围观者完全不摸头脑。)

    斯蒂芬

    (以优美的姿态,缓慢地深呼吸)你们是我的客人。不速之客。多亏了乔治五世和爱德华七世。[859]看来这要怪历史。[860] 记忆的母亲们所编的寓言。[861]

    士兵卡尔

    (对西茜·卡弗里)这家伙是在侮辱你吗?

    斯蒂芬

    我用女性称呼跟她寒暄来着。也许是中性。不生格。[862]

    众人的声音

    没有,他没有。我看见他啦,那个姑娘。他去科恩太太那儿了。出了什么事?士兵和市民搅在一起。

    西茜·卡弗里

    我跟士兵们呆在一块儿来着,后来他们方便去了,你知道,于是这个小伙子从我背后跑了过来。我对在我身上花钱的主顾..是讲信用的,尽管我只是个一次一先令的婊子。

    众人的声音

    她对男人是讲信用的。

    斯蒂芬

    (瞧见了林奇和吉蒂的头)你们好,西绪福斯[863]。(他指着自己和旁人。)富于诗意。有新诗情趣。

    西茜·卡弗里

    是啊,谁跟他走。我跟一个当兵的朋友走!

    士兵康普顿

    这个下贱东西就欠挨个耳光。哈里,揍他一拳。

    士兵卡尔

    对西茜)当我和他去撒尿的时候,这家伙侮辱你来着吗?

    丁尼生勋爵

    (一位绅士诗人,身着美国国旗图案的鲜艳夺目的运动上衣,下身是打板球穿的法兰绒裤子。秃头,胡子飘垂着。)他们用不着去问个究竟。[ 864]

    士兵康普顿

    揍他,哈里。

    斯蒂芬

    (对士兵康普顿)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啦,但你说得很对。斯威夫特博士说过,一个全副武装的能打倒十个穿衬衫的人。[865]衬衫是举隅法。举一反三,举三反一。

    西茜·卡弗里

    (对群众)不,我曾跟士兵们呆在一起。

    斯蒂芬

    (和蔼地)为什么不能?勇敢的少年兵[866] 。依我看,比方说,每一位妇女……

    士兵卡尔

    (歪戴着军帽,朝斯蒂芬走来。)喂,老板,我要是朝你的下巴颏来上一拳,怎么样?

    斯蒂芬

    (仰望天空)怎么样?非常不舒服。自吹的高尚技艺。[867]就我个人来说,我憎恶行动。(他挥挥手。)我的手有点儿疼。这毕竟是你们的争吵,不是我的。[868](对西茜·卡弗里)这儿有什么纠纷。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多利·格雷[869]

    (从她家的阳台上挥着手绢,做那利哥女杰的记号。)喇合。[870] 再见吧,厨师的儿子。[ 871] 平平安安地回到多利那里吧。在梦中与你撇下的姑娘[872] 相会吧,她也会梦见你。

    (士兵们将眩晕的眼睛转向她。)

    布卢姆

    (用臂肘拨开人群,使劲拽斯蒂芬的袖子。)马上就去吧。老师,车夫在等着哪。

    斯蒂芬

    (掉过身来)呃?(挣脱开)凭什么不让我跟他或是在这扁圆形桔子[873]上笔直地走着的任何人说话呢?(用指头指着)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睛,跟谁说话我都不怕。保持直直地站着的姿势。(他蹒跚地后退一步。)

    布卢姆

    (扶住他)你自己可要保持平衡。

    斯蒂芬

    (发出空洞的笑声)我的重心已经移动了。我忘记了窍门儿。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吧。生存竞争是人生的规律,然而人类的和平爱好者,尤其是沙皇和英国国王,却发明了仲裁术。[874](他拍拍自己的前额。)但是在这里,我必须杀死教士和国王。[875]

    患淋病的女仆

    你们听见教授说的话了吗?他是学院里的教授哩。

    坎蒂[876] ·凯特

    听见了。我听见啦。

    患淋病的女仆

    他是用那么极为文雅的语言来表达自己。

    坎蒂·凯特

    对,可不是嘛。可同时既尖锐锋利,又恰到好处。

    士兵卡尔

    (甩开拦住他的人,迈步向前。)你在怎么说我的国王来着? (爱德华七世在拱廊上出现。他身穿绣着圣心[877] 的白色运动衫,胸间佩带着嘉德勋章、蓟花勋章、金羊毛勋章、丹麦的象勋章、[878]斯金纳与普罗宾的骑兵章[879] 、林肯法学团体[880] 主管委员章、古老光荣的马萨诸塞炮兵连队[881] 队徽。他嘴里嘬着红色枣味胶糖[882] ,身穿被推选出来的堂皇完美崇高的共济会会员的衣服,右手拿着袜子,系着围裙,上面标明“德国制造”[883],左手提着用印刷体写着“禁止小便”字样的泥水匠的桶。人们以雷鸣般的欢呼声来迎接他。)

    爱德华七世

    (缓慢、庄重,然而含糊不清地)和平,真正的和平。[884] 为了表明身分,朕手里特提着此桶,小伙子们,你们好。(他转向臣民们。)朕来此是为目睹一场光明正大、势均力敌的角斗的。朕衷心祝愿双方好运。你的老于诡计多端[885]。 他同士兵卡尔、士兵康普顿、斯蒂芬、布卢姆和林奇握手。)

    (掌声雷动。爱德华七世谦和地举起手中的桶,以表谢意。)

    士兵卡尔

    (对斯蒂芬)再说一遍。

    斯蒂芬

    (紧张不安,态度友好,竭力打起精神。)我明白你的见解,尽管眼下我自己没有国王。这是专利成药的时代。在这么个地方很难进行议论。然而要点是:你为你的国家而死。假定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士兵卡尔的袖子上。)我并不希望你会这样。不过我说:让我的国家为我而亡吧。[886]到目前为止,已经是这样了。我并不曾希望祖国灭亡。灭亡,去他妈的吧。生命永垂不朽!

    爱德华七世

    (飘浮在成堆的被屠杀者尸体上面。他身穿滑稽的耶稣[887] 的衣裳,头上为耶稣的光晕所环绕。那张散发着磷光的脸上有一颗白色的枣味胶糖。)

    我有个新颖办法,人人都称奇:

    尘埃丢进盲者眼,立刻就复明。[888]

    斯蒂芬

    国王们和独角兽们![889](他朝后退了一步。)咱们找个地方去……那个姑娘说什么来着?……

    士兵康普顿

    喂,哈里,朝他的睾丸踢上一脚,给阴茎也来一下子。

    布卢姆

    (轻声地对士兵们)他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喝得有点过了头,在作怪呢,苦艾酒。绿妖精[890] 。我了解他。他是个有身分的人,一位诗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斯蒂芬

    (点点头,笑逐颜开)有身分的人,爱国主义者,学者,又是审判骗子的法官。

    士兵卡尔

    我才管不着他是谁呢。

    士兵康普顿

    我们才管不着他是谁呢。

    斯蒂芬

    我好像把他们惹恼了,拿绿布给公牛看。[891]

    (巴黎的凯文·伊根身穿有着西班牙式流苏的黑色衬衫,头戴晓党[892]式的帽子,对斯蒂芬打了个手势。)

    凯文·伊根

    喂,早安![893] 长着黄牙齿[894] 的母夜叉。[895]。

    (帕特里克·伊根[ 896] 从后面窥伺,他有着一张兔子般的脸,正在啃着榅桲叶。)

    帕特里克

    社会主义者[897] !

    堂埃米尔·帕特里吉奥·弗兰兹·

    鲁佩尔托·蒲柏,亨尼西[898]

    (披戴着中世纪的锁子甲和有着两只野鹅飞翔图案的头盔。出于崇高的义愤,伸出一只戴着连环甲的手,指着士兵们。)把这些犹太佬打趴在脚下,浑身都是肉汁的大肥猪,卑鄙的英国佬们![899]

    布卢姆

    (对斯蒂芬)回家来吧。你会惹上麻烦的。

    斯蒂芬

    (恍恍惚惚地)我才不逃跑呢。是他对我的理智进行挑衅。

    患淋病的女仆

    一眼就看得出他是贵族出身。

    悍妇

    绿胜似红。这是沃尔夫·托恩说的。[900]

    老鸨

    红不比绿差。还更强呢。士兵万岁!爱德华国王万岁!

    粗野的人

    (笑)唉!向德威特[901] 投降吧。

    “市民”

    (围着鲜绿色大头巾,手执橡木捧,喊叫着。)

    祈愿天主从上苍,

    一只鸽子派世上,

    牙齿锋利若剃刀,

    割破英国狗咽喉,

    多少爱尔兰领袖,

    被他们送上绞架。

    推平头的小伙子[902]

    (脖子上套着绞索,用双手按住淌出来的内脏。)

    对世人我不仇恨,

    爱祖国胜过国王。

    恶魔理发师朗博尔德[903]

    (在两个戴黑面具的帮助伴随下,提着一只旅行包、边往前走,边掏它打开。)女士们,先生们,这把大菜刀是皮尔西太太为了砍死莫格而买的。[904] 这把餐刀是沃伊辛用来肢解一位同胞的老婆的。他用床单将尸体裹起,藏在地窖里。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咽喉被从右耳割断到左耳。这是从巴伦小姐的尸体里提取的砒霜,塞登就因而被送上了绞架[905] 。

    (他突然拽了一下绞索。助手们蹿跳到被害者脚下,边咕哝边把他往下拽,推平头的小伙子的舌头猛地耷拉下来。)

    推平头的小伙子

    忘、记、为、母、祈、冥、福。[906]

    (他咽了气。由于被绞死者急剧的勃起[907] ,精液透过尸体进溅到鹅卵石上。贝林厄姆夫人、耶尔弗顿·巴里夫人和默雯·塔尔博伊贵夫人赶紧冲上前,用她们的手绢把精液蘸起。)

    朗博尔德

    我自己也快轮到了。(他解开绞索。)这是曾经绞死过可怕的反叛者的绳索。经向女王陛下请示,每次是十先令。[908](他把头扎进被绞死者那剖开的肚子里,等到伸出来时,上面已经粘满了盘绕在一起、热气腾腾的肠子。)我的痛苦的职务已经完成。上帝保佑国王!

    爱德华七世

    (缓慢、庄严地跳舞,咯咯咯咯地敲打着桶,心满意足地柔声歌唱。)

    在加冕日,在加冕日,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909]

    士兵卡尔

    喂。关于我的国王,你说什么来着?

    斯蒂芬

    (举起双手)哦,别老说车轱辘话啦!我什么也没说。为了他那野蛮帝国,他要我的钱,还要我的命,而他本来就是伺候“索取”这个主子的。钱,我是没有的。(他面无表情地在兜里掏来掏去。)给了什么人啦。

    士兵卡尔

    谁希罕你那臭钱?

    斯蒂芬

    (想走开)有谁能够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最能躲开这种无可避免的灾难呢?在巴黎也有这类事。[910] 并不是我……然而,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911] ……!

    (几个妇女把头凑在一起。缺牙老奶奶戴着一顶塔糖状的帽子,坐在毒菌[912] 上出现,胸前插着一朵生枯萎病凋谢了的土豆花。)

    斯蒂芬

    哎嘿!我认识你,老奶奶!哈姆莱特,报复![913] 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

    [914]

    缺牙老奶奶

    (来回晃悠)爱尔兰的情入,西班牙国王的女儿,我亲爱的。[915]对我家里的陌生人[9116]可不能讲礼貌!(她像狺女[927] 那样不祥地恸哭着。)哎哟!哎哟!毛皮像绢丝般的牛[918] (她哀号着说。)你遇见了可怜的老爱尔兰,她怎样啦[919] ?

    斯蒂芬

    我怎么来容忍你好呢?帽子的戏法![920] 三位一体的第三位在哪儿呢?我热爱的教士[921]吗?可敬的吃腐肉的乌鸦[922] 。

    西茜·卡弗里

    (尖声尖气)拦住,别让他们打起来!

    粗野的人

    我们的士兵撤退啦。

    士兵卡尔

    (勒紧自己的皮带)哪个混帐家伙敢说一句反对我那混蛋国王的话,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布卢姆

    (害起怕来)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纯粹是一场误会。

    士兵康普顿

    干吧,哈里。照他眼睛上给一拳。他是个亲布尔[923]派。

    斯蒂芬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布卢姆

    (对于红衣兵们)我们为你们在南非打过仗。对,爱尔兰的射击队。这不就是史实吗?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我们的君主曾表彰过[924]。

    壮工

    (脚步蹒跚地走过去)哦,对啦!哦,夭哪,对!哦,打吧,狠狠地打吧!哦!布[925] !

    (披甲戴铠的戟兵在枪尖上挑着一堆呈斜顶棚状的内脏,伸了过来,特威迪鼓手长留着可怕的土耳克[926] 那样的口髭,头顶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军服上佩带着肩章和镀金的山形袖章,腰刀带上挂着佩囊,胸前是亮晃晃的勋章,准备进击。他打了个圣殿骑士团[927]的朝圣武士的手势。)

    特威迪鼓手长

    (粗暴地咆哮)洛克滩[928] !禁卫军,振奋起来,向他们进攻!快抢,速夺![929]

    士兵卡尔[ 930]

    我要干掉他。

    士兵康普顿

    (让群众往后退。)这里讲究公平合理。把这坏蛋宰得血淋淋的,像在肉店里那样。(多人组成的乐队奏起“加里欧文”和《上帝拯救我们的国王》。[931])

    西茜·卡弗里

    他们快要打起来了。为了我!

    坎蒂·凯特

    勇士与丽人[932]呗。

    患淋病的女仆

    我认为那位黑衣骑士的马上枪法是首屈一指的。

    坎蒂·凯特

    (脸上涨得通红)不,太太。我支持的是穿红色紧身上衣的那位快活的圣乔治![ 933]

    斯蒂芬

    妓女走街串巷到处高呼,

    为老爱尔兰织起裹尸布。[934]

    士兵卡尔

    (边松开他的皮带边喊 )哪个他妈的杂种敢说一句反对我那残暴的混蛋国王的话,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布卢姆

    (摇撼西茜·卡弗里的肩膀)说呀,你!你给吓成哑巴了吗? 你是国民与国民、世代与世代之间的纽带呀。说吧,女人,神圣的生命之赐与者[935]!

    西茜·卡弗里

    (惊慌,抓住士兵卡尔的袖子。)我不是跟你呆在一起的吗?我不是你的姑娘吗?西茜是你的姑娘呀。(她喊叫。)警察!

    斯蒂芬

    (欣喜若狂地对西茜·卡弗里)

    双手白净红嘴唇,

    你的身子真娇嫩。[936]

    众声

    警察!

    远处,众声

    都柏林着火啦!都柏林着火啦![937] 着火啦,着火啦!

    (硫磺火熊熊燃烧。浓云滚滚。重加特林机枪[938] 轰鸣着。魔窟。队伍疏散开来。马蹄飞奔。炮兵队。嘶哑的发号施令声。钟声铿锵。赌客吆喝。醉汉大喊大嚷。娼妓尖叫。雾笛嘟嘟。勇士大吼。临终发出的悲鸣。铁镐丁丁当当地敲着胸甲。[ 939] 盗贼剥走被害者的衣物。猛禽们或从海上飞来,或从沼地腾空而起,或从崖上的巢窝俯冲猛扑,盘旋嘶鸣:成群的塘鹅、鸬鹚、秃骛、苍鹰:山鹬、游隼、灰背隼、黑琴鸡、白尾鹰、鸥、信天翁、北极黑雁。午夜的日头暗了下来。大地震动。[940]来自前景公墓和杰罗姆山公墓[941] 的都柏林死者们复活了。他们有的身着白绵羊皮外套,有的披着黑山羊皮斗篷[942] ,在很多人面前出现。一个裂缝无声地张开了大口。冠军汤姆·罗赤福特身着运动员背心和短裤,在全国跳栏障碍赛中领先,接着纵身跳进真空。参加竞赛的人们或跑或跳地跟在后面。他们狂热地从悬崖边沿往下跳,身子倒载葱地跌下去。穿着花哨衣裳的工厂姑娘[ 943] 掷出一颗颗炽热的约克郡炸弹。社交界的显贵妇女们将裙子撩到头顶上,保护着自己。大笑着的魔女[944] 身穿红色短衬衣,骑着扫帚把腾空而去。公谊会教徒利斯特[945]在水庖上贴了膏药。龙牙如雨注。从垄沟里跳出一批全副武装的英雄们。[946]他们友好地交换红十字骑士团[947] 的口令,用骑兵的军刀比武:沃尔夫·托恩对亨利·格拉顿[948] ,史密斯。奥布赖恩对丹尼尔·奥康内尔[949] ,迈克尔·达维特对伊萨克。巴特[950] ),贾斯廷·麦卡锡对巴涅尔[951] ,阿瑟·格里菲思对约翰·雷德蒙[ 952] ,约翰·奥利里对利尔奥·约翰尼[953],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对杰拉德·菲茨爱德华勋爵[ 954],峡谷的奥德诺霍对奥德诺霍的峡谷。[955]大地中央的高处,矗立着圣女芭巴拉[ 956] 的祭台。放福音书和放使徒书信的角上,各竖着一支黑蜡烛。从塔那高高的碉楼,两道光束倾泻至轻烟缭绕的祭台石面上。背理女神·米娜·普里福伊太太套着脚镣,赤条条地躺在祭台石面上,鼓起的肚皮上放着圣爵。玛拉基·奥弗林神父穿着网织衬裙和把里子翻过来的祭披;他有一双反长着的左脚,[957]正在举行露营弥撒。可敬的文学硕士休·C·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958]身穿素净的黑袍,戴学士帽,脑袋和脖领都扭到后面去,)打着一把撑开的雨伞,替神父遮着头。)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我要走向魔鬼的祭台。[ 959] )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

    走向年少时曾赐与我欢乐的魔鬼。[ 960]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从圣爵里取出一杯鲜血淋漓的圣体,举扬之。)我的肉体。[961]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

    (将司铎的衬裙高高撩起,露出他那插着一根胡萝卜的毛茸茸的灰色光屁股。)我的肉体。

    全体被咒诅者之声

    王了作主天的能全——主的们我为因,亚路利哈![962]

    (阿多奈[963] )从空中呼唤。)

    阿多奈

    主——天![964]

    全体受祝福者[ 965] 之声

    哈利路亚,因为我们的主——全能的天主作了王!

    (阿多奈从空中呼唤。)

    阿多奈

    天——主!

    (橙带党和绿党的农民和市民嘈杂刺耳地唱着《踢教皇》和《每天为玛利亚唱赞歌》[966]。)

    士兵卡尔99lib?

    (以凶猛的口吻)我要干掉他,愿混蛋基督助我!我要扭断这混帐杂种的残暴该死混蛋的气管![967]

    缺牙老奶奶

    (将一把匕首朝着斯蒂芬的手递过去。)除掉他,啊,豆豆[ 968] 。上午八点三十五分你就该升天堂了,[969] 爱尔兰将获得自由。[970](她祷告着。)哦,好天主,接纳他吧!

    布卢姆

    (跑向林奇)你不能把他弄走吗?

    林奇

    他喜欢辩证法这一人类共同语言。吉蒂!(对布卢姆)你把他弄走吧。他不听我的话。

    (他拽走吉蒂。)

    斯蒂芬

    (指着)犹大出去。上吊自杀。[ 971]

    布卢姆

    (奔向斯蒂芬)趁着更坏的情况还没发生,马上就跟我走吧。这儿是你的手杖。

    斯蒂芬

    不要手杖。要理性。这是一次纯粹理性的筵席。

    西茜·卡弗里

    (拽着士兵卡尔)来呀,你喝醉啦。那家伙侮辱了我,可我原谅他,(对着卡尔的耳朵嚷)我原谅他对我的侮辱。

    布卢姆

    (隔着斯蒂芬的肩膀)唉,走吧。你瞧,他已经酩酊大醉啦。

    士兵卡尔

    (挣脱开)我要侮辱他一顿。

    (他冲向斯蒂芬,伸出拳头,朝他的脸揍了一拳。斯蒂芬打了个趔趄,垮下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着,帽子向墙下滚去。布卢姆追在后面,将它拾起。)

    特威迪鼓手长

    (大声地)把卡宾枪丢开!停火!敬礼!

    猎狗

    (狂怒地吠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群众

    把他扶起来!不许打已经倒下去的人!人工呼吸!谁干的,大兵揍的他。他是个教授哩。他伤着了吗?不许粗暴地对待他!他昏死过去啦!

    一个丑婆子

    红衣兵凭什么揍咱们的上等人呀,而且又是喝醉了的。让他们去跟布尔人打仗好啦!

    老鸨

    听听是谁在说话哪!大兵凭什么就不能带着他的妞儿溜达啊!这家伙卑鄙地给了一拳。[972]

    (她们相互揪住头发,用指甲抓,并且朝对方啐唾沫。)

    猎狗

    (吠着)汪汪汪。

    布卢姆

    (使劲把她们往后推,大声地)往后退,后面站!

    士兵康普顿

    (拽他的伙伴)喂。开溜吧,哈里,警察来啦!

    (两个头戴雨帽、身材高大的巡警站到人群当中。)

    巡警甲

    这儿出了什么乱子?

    士兵康普顿

    我们跟这位小姐在一起来着。他侮辱了我们。还袭击了我的伙伴。(猎狗狂吠。)这只血腥的杂种狗是谁的?

    西茜·卡弗里

    (以期待口吻)他流血了吗?

    一个男人

    (原是屈着膝的,这时站了起来。)没有。只是晕过去啦。会缓过气儿来的。

    布卢姆

    (目光锐利地瞥了那人一眼)把他交给我吧。我能够很容易地就……

    巡警乙

    你是谁?你认识他吗,

    士兵卡尔

    (东倒西歪地凑到巡警跟前)是他侮辱了我的女朋友。

    布卢姆

    (愤怒地)他没招你没惹你,你就揍了他。是我亲眼看到的。警官,请把他的部队番号记下来。

    巡警乙

    我执行任务,用不着你来指手划脚。

    士兵康普顿

    (拽他的伙伴)喂,开溜吧,哈里。不然的话,贝内特军士长[973] 会罚你关禁闭。

    士兵卡尔

    (趔趔趄趄地被拽走)去他妈的老贝内特。他是个白屁股鸡奸者。狗屁不如的家伙!

    巡警甲

    (取出笔记本)他叫什么名字?

    布卢姆

    (隔着人群定睛望着)我看见那儿有辆马车。要是您肯为我搭把手,巡官……

    巡警甲

    姓名和地址。

    (科尼·凯莱赫手执送殡的花圈,帽子周围缠着黑纱,出

    现在围观者当中。)

    布卢姆

    (快嘴快舌地)哦,来得正好!(打耳喳)西蒙·迪达勒斯的儿子。有点儿醉啦。让警察们叫这些起哄的往后退一退。

    巡警乙

    晚安,凯莱赫先生。

    科尼·凯莱赫

    (对巡警,睡眼惺松地)不要紧的。我认识他。赛马赢了点儿钱。金杯奖。“丢掉”。(他笑了笑。)以二十博一。你明白我的话吗?

    巡警甲

    (转向人群)喂,你们大家张着嘴在瞧什么哪?快给我躲开。

    (群众慢慢地沿着小巷散开,一路上还咕咕哝哝着。)

    科尼·凯莱赫

    交给我吧,巡官。不要紧的。(他笑着,摇摇头。)咱们自己当年也往往那样荒唐过,可不,也许还更厉害呢。怎么样?呃,怎么样?

    巡警甲

    (笑)那倒也是。

    科尼·凯莱赫

    (用臂时轻轻捅捅巡警乙)这事儿就一笔勾销吧。(他摇头晃脑,快活地唱着。)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974]怎么,呃,你明白我的话吗?

    巡警乙

    (和蔼地)啊,咱们确实是过来人。

    科尼·凯莱赫

    (眨巴眼儿)小伙子们就是那样的。我有一辆车在那儿。

    巡警乙

    好吧,凯莱赫先生。晚安。

    科尼·凯莱赫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布卢姆

    (轮流与两个巡警握手)非常感激你们,先生们,谢谢你们。(像是在说悄悄话般地咕哝)你们也知道,我们并不愿意引起丑闻。他父亲是一位声望极高、很受尊重的市民。

    巡警甲

    噢,先生,我明白。

    巡警乙

    那蛮好,先生。

    巡警甲

    只有在有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我才得向局里汇报。

    布卢姆

    (赶紧点头)敢情。说得对。这只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巡警乙

    这是我们的职责。

    科尼·凯莱赫

    晚安,二位。

    巡警们

    (一道敬礼)晚安,先生们。

    (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去。)

    布卢姆

    (喘口气)多亏了你来到现场,这是天意啊。你有辆车吗?……

    科尼·凯莱赫

    (边笑边隔着右肩用拇指指着停在脚手架旁的马车。)两个推销员在詹米特餐馆[975]请我喝香摈酒来着。简直像王侯一样,真的。他们中间的一个在赛马上输了两英镑。于是借酒浇愁。接着就要去跟姑娘们寻欢作乐。所以我让他们搭贝汉的车到夜街来了。

    布卢姆

    我正沿着加德纳街回家去,刚好碰上……

    科尼·凯莱赫

    (笑)他们确实也曾要我去参加冶游。我说:不,可去不得。像你我这样的老马,可使不得。(他又笑了,用呆滞的眼睛斜睨着。)谢天谢地,我们家里的就足够了。怎么样,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哈!哈!哈!

    布卢姆

    (勉强笑了笑)嘻、嘻、嘻!对。说实在的,我是到那儿拜访一位老朋友去的。姓维拉格,你不认识他(可怜的家伙,整个上星期他都在生病)。我们一道干了一杯,我正往家走……

    (马儿嘶鸣。)

    马儿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哞!

    科尼·凯莱赫

    把两个推销员留在科恩友太的店里后,正是我们的车夫贝汉把这档子事儿告诉了我。他就在那儿哪。我叫他把车停住,下来瞧个究竟。(他笑了笑。)这位车夫没喝醉酒,赶柩车是他的本行。要不要我送他回家去?他住在哪儿?是卡布拉[976]的什么地方吧?

    布卢姆

    不,根据他无意中说出的,我相信是沙湾。

    (斯蒂芬仰面躺在那儿,对着星星呼吸。科尼·凯莱赫慢腾腾地斜眼望着马。布卢姆心情忧郁,在一片朦胧中屈身。)

    科尼·凯莱赫

    (挠着后颈)沙湾!(他弯下身去,朝斯蒂芬嚷道)呃!(他又嚷)喂!反正他浑身都是刨花哩。查一查他们是不是偷走了他什么东西。

    布卢姆

    没有,没有,没有。他把钱交给了我。他的帽子和手杖也都在这儿哪。

    科尼·凯莱赫

    啊,那就好,他总会恢复神智的。喏,我要赶路了。(他笑着。)明儿早晨我还有个约会。是关于出殡的事儿。路上当心点儿!

    马儿

    (嘶鸣)嗬嗬嗬嗬嗬哞。

    布卢姆

    晚安。我再等一等,不一会儿就把这个人……

    (科尼·凯莱赫回到敞篷二轮马车旁,坐了上去。马具丁当乱响。)

    科尼·凯莱赫

    (从马车上,站在那儿)晚安。

    布卢姆

    晚安。

    (车夫甩甩疆绳,精神抖擞地扬起鞭子。车和马缓慢笨重地向后倒,拐了个弯。科尼·凯莱赫坐在边沿的座位上,摇晃着脑袋,嘲弄布卢姆的狼狈处境。车夫也参与了这场一言不发的哑剧的欢乐,从另一头的座位上点着头。布卢姆摇摇头,快活地作着无言的回答。科尼·凯莱赫用大拇指和手掌再一次向他保证:两个警察也别无他法,只得允许他继续睡下去。布卢姆慢腾腾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因为这正是斯蒂芬所需要的。马车发出吐啦噜的声响,辚辚地在吐啦噜巷子的尽头拐了弯。科尼·凯莱赫再度摆摆手,让他放心。布卢姆打手势告诉科尼·凯莱赫,他已经十分放心了。嘚嘚的马蹄声和丁丁当当挽具声,随着吐啦噜噜噜噜的音调,逐渐微弱了。布卢姆拿着斯蒂芬那顶挂满了刨花的帽子和梣木手杖,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然后他朝斯蒂芬弯下身去,摇晃他的肩膀。)

    布卢姆

    呃!嗬!(没有回答。他再度弯下身去。)迪达勒斯先生!(没有回答。)得叫他的名字。梦游患者。[977](他重新弯下身去,迟迟疑疑地把嘴凑近平卧着的斯蒂芬的脸上。)斯蒂芬!(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一遍。)斯蒂芬!

    斯蒂芬

    (皱皱眉)谁?黑豹。吸血鬼。[978] (他叹了口气,伸开四肢,随即拖长母音,口齿不清地低语。)

    而今谁……弗格斯驱车……

    穿过……林织成的树荫?……[979]

    (他边叹气边朝左边翻身,缩作一团。)

    布卢姆

    诗。有教养。可怜啊。(他又弯下身去,解开斯蒂芬的背心钮扣。)呼吸吧。(他用手和指头轻轻地把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掸掉。)一英镑七先令。好在没受伤。(他尖起耳朵去听。)什么?

    斯蒂芬

    (嘟喃)

    ……林…阴影,

    ……混沌的海洋……雪白的胸脯。[980]

    (他摊开双臂,又叹息了一声,蜷缩起身子。布卢姆手持帽子和梣木手杖,站得直直的。一条狗在远处吠着。布卢姆忽紧忽松地握着梣木手杖,他弯下身去俯视斯蒂芬的脸和身姿。)

    布卢姆

    (与黑夜交谈)这张脸使我想起他那可怜的母亲。树林的阴影。深邃的雪白胸脯。我仿佛听他说是弗格森。是个姑娘。不知是哪儿的一位姑娘。他可能遇上了最大的幸运。(他嘟哝着。)……我发誓。不论是任何工作,任何技艺,我都一概接受,永远守密,绝不泄露。[981] ……(他低语。)……在海边的粗沙里……距岸边有一锚链长[982] ……那里,潮退……潮涨……

    (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警觉着。他用手指按着嘴唇,俨然是一位共济会师傅。一个人影背对着黑暗的墙壁徐徐出现。这是个十一岁的仙童,被仙女诱拐了去的。身穿伊顿学院的制服,脚蹬玻璃鞋,[983] 头戴小小的青铜盔,手捧一本书。他不出声地自右至左地读着[984] 笑吟吟地吻着书页。)

    布卢姆

    (惊异万分,不出声地呼唤)鲁迪!

    鲁迪

    (视而不见地凝望着布卢姆的眼睛,继续阅读,吻着,微笑着。他的脸挺秀气,是紫红色的。衣服上钉着钻石和红宝石钮扣。左手攥着一根系有紫色蝴蝶结的细长象牙手杖。一只小羊羔从他背心兜里探头偷看。)

    第十五章 注释

    [1]作者在本章中使以前写过的人物陆续出现。拉白奥蒂,参看第十章注[56]。

    [2]这里的“煤炭色”,海德一九八九年版作“珊瑚色”(见第350页第7行)。

    [3]白痴吐字不清,把“敬礼”说成“金立”,“西边儿”说成“施边儿”。老爷儿指太阳。

    [4]]这里的“移动一下”,海德一九八九年版作“打呼噜”(见第350页末一行)。

    [5]艾尔曼在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第459页)中说,有个叫亨利?卡尔的英国驻苏黎世领事馆官员和一个叫康普顿的人曾开罪过乔伊斯,所以这里他借着给这两个士兵取名来报复。

    [6]卡文为旧北爱尔兰省的三个郡之一,现为爱尔兰共和国的一部分。库特黑尔和贝尔士尔贝特均为卡文郡小镇。

    [7]“因斯蒂芬身穿黑服,戴礼帽,所以这里康普顿戏称他为牧师。丈中的西茜?卡弗里、伊迪?博德曼和伯莎?萨波尔,均见第十三章。

    [8]“个个都得到拯救”以及斯蒂芬在前面所引用的“我瞧见……路亚”、“凡是挨近水的人”,原文均为拉丁文。

    [9]梅克伦堡街是都柏林红灯区的一条街,现易名为铁路街。

    [10]斯塔基莱特人指亚理斯多德。荡妇指其妾赫皮莉斯,均见第九章注[352]。

    [11]莪默?伽亚谟(1048-1122),波斯诗人。英国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809-1883)曾把他的“四行诗”(流传下来的真作不超过102行)译为英文出版(1859),其中第十二段有“一瓮酒,一个面包”之句。

    [12]山猫的音译为林克斯,与林奇发音相近。

    [13]“无……女”,原文为法语。乔治娜?约翰逊是个牧师之女,曾与斯蒂芬发生过关系。参看第九章注[100]。

    [14]原文为拉丁文,是教徒对弥撤开始时,神父吟诵的“我要走向天主的祭台”一语所作的回应。只是这里把“神”改成了“女神”。

    [15]这里把前文中的“面包和酒瓮”一语扯在一起了。

    [16]综合照片,指由几张底片合印成的照片。下文中的格拉顿,指亨利?格拉顿的塑像(见第十章注[74])。波尔迪,见第四章注[39]。

    [17]北极光,原文为拉丁文。

    [18]他,指博伊兰。

    [19]贝格尔灌木位于都柏林市中心东南的郊区。

    [20]这里套用一支通俗歌曲的词句:“苏格兰着火啦,苏格兰着火啦!”把“苏格兰”改成“伦敦”。

    [21]这是用来撒沙借以清除铁轨上的泥和垃圾的电动车。

    [22]这是爱尔兰人捉弄警察的把戏。把帽子扣在人行道边石的粪堆上,骗警察说,帽子底下有只鸟,叫警察看着,自己乘机溜掉。

    [23]桑道操,参看第四章注[37]。下文中的护身符,参看第四章注[4]。

    [24]指坐落在马博特街上的奥贝恩兄弟茶叶酒类批发店。

    [25]“晚上……呀?”原文为西班牙语。

    [26]“马博特街”,原文力爱尔兰语。

    [27]“谢谢”和“再见”,原文为法语。

    [28]“是的……爹”,原文为德语。

    [29]莫森索尔,见第五章注[28]。

    [30]这是以维多利亚女工的丈夫艾伯特命名的表链。

    [31]“不……徒”,原文为依地语。

    [32]寡妇吐安基是根据《一千零一夜》中神灯的故事改编的哑剧《阿拉丁》的同名主人公之母。

    [33]嗅盐是治昏厥、头痛用的碳酸铵镇定剂。

    [34]这里,“天主羔羊”指印有羔羊(耶稣的象征)图案的徽章。

    [35]驼桥是驮在骆驼背上可供数人乘坐的凉亭状座位。

    [36]“女性的小天堂!”是由混合语构成的咒语。参看第十章注[162]及有关正文。

    [37]“到广阔的天地中去”一语,出自《被遗弃的丽亚》第3幕第2场,参看第五章注[24]。

    [38]原文为意大利语,是《唐乔万尼》中泽莉娜的唱词。参看第四章注[49]。

    [39]“沃利奥”是意大利语“要”的音译。参看第四章注[52]。

    [40]布赖迪?凯利,参看第十四章注[233]。

    [41]“我……你和你”,这里,格蒂把天主教徒在婚礼上的祝文引错了。应作:“我把在世上的全部财产给予你。”她不懂古语,把原文中的“给予你”(thee endow)说成“你和你”(thee and thou)。thee和thou分别为“你”的宾格和主格。参看第十三章注[15]。

    [42]在《奥瑟罗》第1幕第1场中,伊阿古曾咒骂奥瑟罗是“老黑羊”、“黑马”。

    [43]尤金?斯特拉顿,见第六章注[23]。

    [44]全称是利弗莫尔弟兄世界驰名黑脸歌唱团,由一批化装成黑脸的白人演员演唱黑人歌曲,一八九四年曾在都柏林公演。

    [45]巧辩演员分别站在发问者两端,手持响板和手鼓,做滑稽表演。

    [46]博赫弟克,指汤姆和萨姆?博赫。他们组织的黑脸歌唱团也于一八九四年开始在都柏林演出。

    [47]萨姆勃是西班牙语“黑人”的音译。

    [48]原名班卓琴,源于非洲的一种弦乐器。十九世纪由黑奴在美国推广,后输入欧洲。

    [49]白色卡菲尔,参看第十二章注[525]。

    [50]这四句歌词是就十九世纪流行的一首美国歌曲《我曾在铁路上工作》略作了改动。

    [51]乔西?鲍威尔,参看第八章注[66]。

    [52]这是一种猜谜游戏,名称取自美国测心术者欧文?毕晓普(1847-1889)。他也表演魔术,在英伦三岛曾颇有名气。

    [53]这里把歌词“为了英国,为了家园和丽人”中的“英国”,改成了“爱尔兰”,参看第十章注[57]。

    [54]摩莉演唱的一首歌曲的名字,参看第四章注[50]。

    [55]圣诞节期间,用w寄生枝编成的装饰。

    [56]“一夜……候”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3幕第2场末尾王子的独白。

    [57]原文为意大利语,这是摩莉演唱的一首歌曲名,参看第四章注[49]。

    [58]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四章注[51]及有关正文。

    [59]“美……兽”,参看第十三章注[93]。

    [60]布林曾梦见黑桃么走上楼梯来了,参看第八章注[70]。

    [61]天翻地覆是一种室内游戏,中签者须表演一些滑稽的或显然力不从心的绝技。

    [62]这是布卢姆在报上读到的一段广告。参看第五章注[18]及有关正文。下文中的帕默夫人,参看第五章注[24]及有关正文。

    [63]芬顿是苏格兰一渔村名。

    [64]一种淡啤酒。酿成后贮存数月,澄清后饮用。

    [65]布赖特氏病,参看第十一章注[130]。

    [66]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46页注),乔?加拉赫太太是乔伊斯家一友人。

    [67]地狱门位于马博特街与蒂龙街的交叉点。因这里聚集着下等妓院,故名。

    [68]詹姆斯?德尔旺是都柏林一营造业者。把啤酒桶误当成尿桶是当时流行的一则笑话。

    [69]当时在合法的酒吧,黑啤酒每瓶才四便士,一先令可买三瓶。

    [70]贝洛港营盘,参看第八章注[220]。

    [71]“我……子汉”,见第七章注[75]。

    [72]即珀西?贝内特,见第八章注[220]。

    [73]这是《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见第七章注[753]中的两句。“磨人的锁链”前省略了“挣断”二字。

    [74]“野鹅”,见第三章注[68]。

    [75]指都柏林的一家贷款给贫民的机构。

    [76]许多印度教徒相信,被讫里什那神像车辗死即可升夭,因而每年把此神像供在车上举行巡行仪式时,总有人纵身投于轮下。

    [77]这种烟卷的叶子是竖着割下的。

    [78]这是布卢姆为摩莉买的一本书的名字。参看第十章注[122]及有关正文。

    [79]“多……士”是当天上午西蒙?迪达勒斯在马车中说过的俏皮话。参看第六章开头部分。

    [80]“逢场作戏”和下文中的“各有所好”,原文均为法语。

    [81]加里欧文,参看第十二章注[33]。

    [82]这里,巡警把“布卢姆”当作拉丁文名词,罗列其四种变格:主格、所有格、与格、直接宾格。

    [83]这里用海鸥叫声表达了“他给了班伯里馅饼”一语。

    [84]关于鲍勃?多兰和狗,参看第十二章注[173]至[175]之间的正文。

    [85]马菲和下文中的鲁碧,均见第四章注[55]。

    [86]俗称灰猎狗。一种善跑的狗,主要用于追捕野兔、鹿和狼。

    [87]掌握印度咒文意味着能够对人和兽施催眠术。

    [88]牙科医生布卢姆,参看第十章注[202]。

    [89]朱利叶斯?布鲁姆爵士(生于1843)是个英国富翁,曾在埃及作官,被称作布鲁姆?帕夏(本义为首脑,转指伊斯兰国家的高级官衔)。一八九0年改赴奥地利维也纳任职。

    [90]“好家伙!”原文为德语。

    [91]一八0二年拿破仑为表彰有功勋者而成立的荣誉团体名。

    [92]陆海军青年军官俱乐部是伦敦的一家很有名气的俱乐部,只有中级军官才有资格参加。下文中的约翰?亨利?门顿,见第六章注[107]。

    [93]《卡斯蒂利亚的玫瑰》,参看第七章注[82]。布卢姆是英语“开花”的音译,维拉格为匈牙利语“花”的音译。

    [94]“脖……圣巾”,见第五章注[54]及有关正文。

    [95]“迷失的你!”参看第七章注[10]、[11]。

    [96]师傅是共济会里对资深会员的称呼。在这里,布卢姆利用自己对共济会的知识,想让对方觉得他是有来头的。

    [97]《里昂邮件》是英国作家查理?里德(1814-1884)根据一出法国戏改骗成的。该剧写的是实际发生的一桩冤案:法国人莱苏尔柯被控杀害了邮递员并抢走邮件,被处死刑。四年后(1800),长相酷似莱苏尔柯的真凶杜博斯才落网。

    [98]蔡尔兹杀兄案,见第六章注[87]、第七章注[185]及有关正文。

    [99]“宁……有罪”,见第六章注[88]及有关正文。

    [100]这支橄榄球队以贝克蒂夫大教堂(其遗址在都柏林西南方15英里处)命名,在一九0四年是一支劲旅。

    [101]据《旧约?士师记》第12章第1至6节,基列人占领了约旦河上的几个渡口后,为了防止以法莲人逃跑,要求其逃兵以“示播列”为口令。以法莲人口音不纯,必说成“示布罗列”,遂被杀死。

    [102]当时英国军队中确实有个名叫威利斯?特威迪的陆军少将,但他并非布卢姆的岳父。一八七九年在南非东部爆发祖鲁战争,英国军队成功地保卫了洛克滩,最后击败了祖鲁人。两个指挥官均被提升为少将,但特威迪根本未参加此次战役。

    [103]这里,“社会中坚”是意译,《马太福音》第5章第13节中直译为“世上的盐”。

    [104]“支持布尔人!”和“乔?张伯伦”,见第八章注[121]、[123]。

    [105]这里,布卢姆把两个同姓不同名的军人弄混了。在一九0四年,凤凰公园中竖有休?郭富(1779-1869)的骑马塑像。鸦片战争期间(1839-1842),他曾率军入侵中国,一八四三年在印度任总司令。而这里的“那场令人心神恍惚的战争”指的却是南非战争(支持那场战争的人们曾演唱《心神恍惚的乞丐》一歌,为士兵募款。参看第九章注[67])。当时,休伯特?德拉波伊尔?郭富(又译为高夫,1870-1963),曾以长矛骑兵团成员的身分参加。

    [106]在南非战争中,斯皮昂?科帕(南非纳塔尔省的一座山)和布隆方丹(现为南非共和国奥兰治自由邦首府)均为重要战场。

    [107]吉姆?布卢德索是美国人约翰?海(1838-1905)所作歌曲《“美牧野”的吉姆?布卢德索》中的主人公。他是“美牧野”号船的船长。

    [108]挖苦《自由人周刊》和《自由人报》,参看第七章注[7]及有关正文。

    [109]“会使……惊”是加拉赫说过的话,见第七章注[133]及有关正文。

    [110]“蓝袋”是警察的外号。因英国警察穿的蓝色长裤一般是肥大而不合身的。

    [111]博福伊,见第四章注[79]。

    [112]文人,原文为法语。

    [113]“大笑……手”一语,见第四章注[81]及有关正文。

    [114]J.B.平克尔是乔伊斯在伦敦的出版代理人。见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384页)。

    [115]理查?哈里斯?巴勒姆(1788-1845)所写的韵文体传说《里姆斯的寒鸦》中的寒鸦,曾偷过一只戒指。通常“寒鸦”一词即用来骂饶舌的笨蛋。

    [116]犯罪事实,原文为拉丁文。

    [117]指布卢姆曾把刊登在报纸上的博福伊的小说扯下半页当手纸用,见第四章末尾。

    [118]指用毛刷自卫,参看第十四章注[201]及有关正文。

    [119]乔治?弗特里尔,参看第十二章注[640]及有关正文。

    [120]多克雷尔,参看第八章注[58]。

    [121]下列颠合金是锡、铜、锑的银白色合金。

    [122]这里,布卢姆把自己听到的关于往泥水匠那桶黑啤酒里撒尿的故事(见本章注[681],当成自己干的,供述出来。

    [123]《珍闻》,见第四章注[79]。

    [124]恶作剧的牛津,指牛津大学欺侮新生的举动。

    [125]法老是埃及国王的通称。

    [126]原文为拉丁文。

    [127]“他……事”是父王的鬼魂对哈姆莱待所说的话,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128]《摩西法典》,参看第七章注[189]及有关正文。

    [129]“看不见的手”,参看第八章注[134]。

    [130]布卢姆提出,每欠债主一英镑,就赔偿他一便士。

    [131]德鲁加茨,参看第四章注[22]。

    [132]原文为德语,参看第四章注[25]及有关正文。

    [133]泰勒,参看第七章注[199]。

    [134]西摩?布希,参看第六章注[87]。

    [135]“净化……的话”,参看第七章注[192]及有关正文。

    [136]卡伦和科尔曼是布卢姆在报纸的讣闻栏看到的名字。参看第六章注[21]及有关正文。

    [137]维尔?狄龙已于一九0四年四月二日去世,参看第八章注[53]。

    [138]罗伯特?鲍尔爵士,参看第八章注[36]。鲍勃是罗伯特的昵称。

    [139]这里把爱尔兰政治家、法官巴里?耶尔弗顿(1736-1805)的姓名颠倒过来了。

    [140]蒂珀雷里是芒斯特省一郡,分为南、北两个行政区。

    [141]詹姆斯?洛夫伯奇,参看第十章注[121]。

    [142] 《蚱蜢》是法国人亨利?迈尔哈克(1831-1897)和卢多维克?哈勒维(1834-1908)所作三幕喜剧,由约翰?H?德拉菲尔德译成英文,于一八七九年搬上舞台。这里的御前公演指在总督面前演出。

    [143]邓辛克,见第八章注[35]。

    [144]查理一保罗?德?科克(见第四章注[58])所著小说《系了三条紧身褡的姑娘》,于一八七八年在巴黎出版。

    [145]索恩利?斯托克爵士(1845-1912)是都柏林一著名外科医生。

    [146]蓝胡子是欧洲传说中曾经接连杀害几个老婆的男人。有各种版本,其中以法国作家查尔斯?佩劳特(1628-1703)所写的为著。

    [147]摩是摩西的简称,参看第九章注[297]。

    [148]《穿皮衣的维纳斯》是奥地利小说家利奥波德?冯?扎赫尔-马佐赫(1836-1895)所著小说。受虐狂者塞弗林称女主人公旺达为“穿皮衣的维纳斯”,并从受她虐待中获得满足。

    [149]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见第五章注[11]。

    [150]全爱尔兰队和爱尔兰第二队是由一流选手组成的马球队,队员都是从驻守爱尔兰的部队中调来的。

    [151]唐璜,参看第九章注[248]。这里暗指好色之徒。

    [152]徒步斗牛士和前文中的女士,原文均为西班牙语。

    [153]这里是严加惩罚意。杰克?拉但曾打赌说,他要从莫里斯敦一路跳舞跳到都柏林,每浪(英国长度单位,八分之一英里)换一下舞步。莫里斯敦距都柏林有二十几英里。

    [154]指马贩子把生姜塞在萎靡不振的马匹尾巴底下,使它显得精神抖擞。

    [155]天命,原丈为土耳其语。

    [156]戴维?斯蒂芬斯,见第七章注[5]。

    [157]《圣心使者》,又名《爱尔兰玫瑰经》,发行于都柏林的天主教月报。

    [158]这是阿拉伯与地中海一带的俚语,“性交”的音译。

    [159]无名氏指身穿胶布雨衣的人,参看第六章注[153]。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写过一首题为《无名氏》的诗。

    [160]指赛马时,根据马的年龄规定负载重量。

    [161]辫子给铰掉,指失去贞操。

    [162]杀人犯杰克是一个英国凶手的绰号。一八八八年他在伦敦杀害了多名妓女。

    [163]弗雷德里克?福基纳,参看第十二章注[331]。他是当时的记录法官,参看第七章注[158]。石像指摩西石像,参看第七章注[189]。

    [164]英国法官在宣布死刑时,照例戴上黑帽子。

    [165]头盖帽是紧紧箍在头上的无边帽,大多用绸料或天鹅绒制成。

    [166]约翰?范宁,参看第七章注[26]。亨利?克莱,参看第十章注[180]。

    [167]霍?朗博尔德,参看第十二章注[161]。

    [168]对记录法官应称作阁下,而不是陛下。

    [169]朗博尔德住在利物浦,该市位于默西河口。

    [170]这原是斯威夫特的《文雅绝妙会话大全》中语。

    [171]“铁……着”,参看第四章末尾。

    [172]“姑……软”,参看第十三章布卢姆与格蒂在海滩上萍水相遇的场面。

    [173]“那……吧,”第七章曾提到海因斯欠布卢姆钱的事。

    [174]当时在黑岩村有个叫作托马斯?D。菲纽肯的大夫,距迪格纳穆居住的沙丘有三英里。

    [175]“我是……听着!”系套用父王的鬼魂对哈姆莱特王子所说的话,只是把“我父亲”改成帕狄?迪格纳穆了。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176]“以扫的声音”,见第九章注[473]。

    [177]意思是说,缩写的《要理问答》并没提到有鬼魂。

    [178]当天早晨布卢姆对摩莉用过“转生”一词。下文中的“哦,别转文啦!”是摩莉的回答。见第四章注[53]及有关正文。

    [179]约翰?奥康内尔,见第六章注[134]及有关正文。

    [180]科菲神父,参看第六章注[111]。

    [181]呐咪内,参看第六章注[112]。下面,神父吟诵的是“Dominusvobiscum”(主与尔偕焉),布卢姆却听成是“Jacobs.Vobiscuibs”。“vos”(尔等)为拉丁文。“biscuits”(饼干)为英语。

    [182]一般的乐音都是复音,一个复音中,除去基音(频率最低的纯音)外,所有其余的纯音均是陪音(也作泛音)。

    [183]胜利牌留声机的商标是蹲坐在留声机旁倾听音乐的一只狗,旁边写着:“他主人的声音。”

    [184]“死亡”,原文作U.P.,参看第八章注[71]。

    [185]钥匙议院,见第七章注[27]。

    [186]这是曾出入墓穴的老鼠,见第六章注[185]及有关正文。

    [187]关于汤姆?罗赤福特发明的那架显示节目番号的机器以及他跳进阴沟检修口救人的事,参看第十章注[103][107]及有关正文。

    [188]卡洛是爱尔兰伦斯特省一郡,其首府也名卡洛。《跟我去卡洛》是都柏林人帕特里克?麦考尔所作的一首歌曲,颂扬爱尔兰民族英雄费伊?麦克休。奥伯恩(1544-1597)。

    [189]佐伊是希腊文“生命”的音译,而布卢姆的母亲婚前姓希金斯。

    [190]麦克太太是都柏林一老鸨,她所在的红灯区有麦克镇之称。

    [191]斯利珀斯莱珀老妈妈是象征爱尔兰的“贫穷的老妪”之一。参看第一章注[63]。

    [192]梅西雅斯,参看第六章注[159]。

    [193]女都,见威廉?布莱克的长诗《四天神》。

    [194]“耶路……美”,原文为希伯来文,见《雅歌》第1首第9节。

    [195]阿帕切是北美西北部印第安人。

    [196]沃尔特?雷利爵士,见第九章注[310]。他曾于一五八四年赴今北卡罗来纳。一五九五年率领远征队到圭亚那。

    [197]参看第十四章注[341]。

    [198]牲畜市场位于都柏林西北部,从都柏林用船往外运牲畜,必须先从利菲河沿岸的以上五个选区中穿行。白天在送葬的马车里布卢姆就曾谈到铺设电车道的想法。参看第六章注[75]及有关正文。

    [199]“谁能获得好处?”原文为拉丁文。

    [200]范德狄肯是一艘名叫“漂泊的荷兰人”的幽灵船的船长。由于触犯了神明,该船注定永远在海上漂泊。“金融界”与“冒险家”则是把这位船长和美国航运与铁路巨头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1794-1877)扯到一起。科?范德比尔特及其后代被叫作“冒险的金融家”。

    [201]蒂莫西?哈林顿(1851-1910),爱尔兰政治家、爱国志士,曾连任三届都柏林市长(1901、1902、1903)。

    [202]“他们的……永”,这里把《弥赛亚》(参看第八章注[281])中所套用的《启示录》第11章第15节的句子改成相反的意思了。

    [203]用鲜花和彩条装饰起来的柱子,五朔节期间少男少女围绕着它跳民间舞。

    [204]“十万个欢迎”,原文为爱尔兰语。“以色……好”,原文为希伯来文。这里把巴兰的预言“以色列王的帐棚多么美好”一句中的“的帐棚”,省略了(见《旧约?民数记》第24章第5节)。

    [205]云柱,参看第七章注[218]。下文中的《我们的一切誓约》,原文为希伯来文。这是犹太教徒在赎罪日前夕所吟咏的祷文题目。

    [206]罗马帝国的军徽以鹰为标志。

    [207]约翰?霍华德?巴涅尔,参看第八章注[148]。阿斯隆是爱尔兰韦斯特米斯郡城镇。

    [208]约瑟夫?哈钦森,见第十章注[184]。

    [209]一八00年英格兰议会与爱尔兰议会合并,二十八位爱尔兰人被选入上议院,任终身制议员。

    [210]在一九0四年,唐郡兼康纳主教为托马斯?詹姆斯?韦兰(1830-1907)。

    [211]慈悲剑是英王加冕仪式上所持的无尖剑,以表示仁慈。

    [212]每年在纪念圣斯蒂芬殉教的日子(12月26日),爱尔兰孩子手执缠了丝带的荆豆枝(他们假定丝带里面藏着鹪鹩的尸体),挨家挨户唱着:“给我们一便士来埋葬鹪鹩。”

    [213]原文是双关语,直译是:布卢姆的天气。

    [214]“太阳……射”,这里的太阳为爱尔兰自治的象征。参看第四章注[7]及有关正文。

    [215]这种宣誓办法见于《创世记》第24章第2至3节:“他对……仆人说:‘把你的手放在我双腿之间发誓。’”

    [216]“我……手”,原文为拉丁文。这里把向罗马人民宣布新教皇加冕时的语句中的“教皇”,改为“刽子手”。

    [217]科-依-诺尔是波斯语“山之光”的音译,系现存宝石中最古老的一颗椭圆形钻石。

    [218]“幸运的纽带”,原文为拉丁文。罗马皇帝卡利古拉(12-41)确曾把他的爱马封为执政官。

    [219]塞勒涅是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220]这里把爱尔兰(爱琳是其古称)比作迦南(应许给以色列人的土地)。参看第七章注[220]。

    [221]这里暗喻爱尔兰民族英雄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参看第二章注[81])认为绿色是不吉利的。

    [222]莱迪史密斯是南非纳塔尔省西部城镇。

    [223]“前……半!”一语出自丁尼生的《轻骑旅)(1854)一诗的首句。

    [224]“一……啦”,参看第十一章注[7]。

    [225]“忠诚的”,原文为拉丁文。“士兵”,原文为希伯来文。

    [226]萨拉逊人,现泛指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

    [227]詹姆斯?斯蒂芬斯,参看第二章注[54]。

    [228]布卢姆曾从老妪手里买过点心,参看第八章注[28]及有关正文。

    [229]“布卢姆撒冷”是套用“耶路撒冷”,见第十二章注[503]。

    [230]据阿瑟?格里菲思的《匈牙利的复兴》(见第十二章注[537])记载,在庆祝匈牙利取得部分独立时,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1830-1916)曾受到“来自匈牙利各郡的五十二个工人的喝采”。

    [231]德尔旺,参看本章注[68]。

    [232]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古罗马时代参加角斗者在比赛开始前时向皇帝致的辞。

    [233]“手指”(finger)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395页倒4行)译出。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458页第13行)作“figure”,意思是“形状”、“人影”。

    [234]有个叫作约翰?明托施的苏格兰人曾为罗怕特?埃米特(见第六章注[186])管理一座秘密军火库,后来向塞尔少校(见第十章注[143])告密。希金斯,参看本章注[189])。

    [235]为了纪念耶稣为门徒洗脚一事,每年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英王向贫民施舍抚恤金。

    [236]杰耶斯溶液,指伦敦的杰耶斯卫生公司所出产的下水道消毒剂。大赦是天主教名词,指信徒犯罪后通过忏悔并行善功(如念经等),在天主面前获得宽免罪罚若干天。

    [237]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参看第八章注[64]。

    [238]《怎样育婴》(费城,1898)的作者为J.P.克罗泽?格里菲思(1856-1941)。

    [239]杜比达特小姐,参看第八章注[242]。

    [240]小爹是传统上农民对沙皇的称呼。

    [241]罗伊格比夫,参看第十三章注[138]。

    [242]“每……尺”是当天上午布卢姆从他早先看过的一张照片引起的联想,参看第五章注[6]及有关正文。

    [243]“万……蛋”,参看第八章注[71]。

    [244]“淘气”,参看第十一章注[36]。

    [245]巴特里,参看第一章注[84]。

    [246]这是犹太教举行仪式时用的乐器,音译为“绍法”。

    [247]锡安旗象征犹太人的选民身份。

    [248]“阿列夫”至“达列特”是头四个希伯来字母的音译。

    [249]《哈加达》书,见第七章注[35]。

    [250]门柱圣卷,参看第十三章注[159]。

    [251]合礼,犹太教用语,一般指食物符合饮食禁忌要求。但也用于其他物件,如礼拜用的号角等。

    [252]赎罪日,参看第八章注[17]。

    [253]再献圣殿节是犹太教节日(在公历12月),纪念公元前一六五年,把出路撒冷第二圣殿重新献给上帝。

    [254]罗施?哈沙纳是犹太新年(在公历9、10月间)。

    [255]圣约之子会是历史最悠久而规模最大的犹太人服务性组织。在世界许多国家设有男、女和青年组织。

    [256]受诫礼是犹太教各派普遍实行的典礼。男子满十三岁经过此礼就必须谨守一切诫命。无酵饼原是为了纪念犹太人离开埃及的日子而吃的未发酵的饼。见《出埃及记》第13章。

    [257]梅殊加是依地语(十世纪以前,德系犹太人广泛使用的语言),参看第八章注[79]。

    [258]这是犹太男子做早祷时所披的围巾。

    [259]吉米?亨利,参看第十章注[179]。

    [260]但尼尔是以色列人的著名士师(统治者)。夏洛克和葛莱西安诺都曾把鲍西娅比作但尼尔,见《威尼斯商人》第4幕第1场。

    [261]彼得?奥布赖恩是个精明过人的法官,以善于断案著称。

    [262]原文作pisser,也含有“小便者”意,下文中他向布卢姆提出了“膀胱有毛病怎么办?”这个问题。

    [263]-[266]原文俱为拉丁文。

    [267]克里斯?卡利南,见第七章注[156]。

    [268]毕宿五即金牛座阿尔法,为金牛座中之红色巨星。参看第十四章注[246]。卡利南这个提问的正确答案是:0.048弧秒。布卢姆所说的却是他当天看到的广告牌上的数字。见第八章注[32]。

    [269]西欧民间迷信,谓双胞胎乃两个父亲所生。

    [270]拉里?奥罗克,见第四章注[8]及有关正文。

    [271]酒吧根据所领执照,每周供应六天或七天酒。这里,拉里在要求布卢姆允许他每周卖八天酒。

    [272]钥匙议院,参看第七章注[27]、[28]。

    [273]“大自然之子”,指基督教徒,模仿“光之子”(“光”指耶稣)这一称呼。参看《约福音》第12章第36节。“三英亩土地和一头母牛”是英国土地改革家杰西?科林斯(1831-1920)提出的口号。他竭力主张农民拥有耕地。

    [274]白天在送葬途中布卢姆曾谈到设置殡仪电车的计划所引起的想法。参看第六章注[75]。

    [275]戴维?伯恩是个酒吧老板,见第八章注[222]及有关正文。

    [276]美臀维纳斯,见第九章注[301]。

    [277]肉欲维纳斯,见第十四章注[353]。

    [278]轮回维纳斯,见第四章注[53]。

    [279]当天上午在教堂里,布卢姆曾从马丁?坎宁翰(参看第五章注[52])联想到康米神父,接着又想起法利神父,当时确实有个耶稣会会士叫查尔斯?法利神父。

    [280]主教派认为,教会的最高权力应属于主教团,教皇只是主教团的代表而已。

    [281]赖尔登老大太,见第六章注[69]。

    [282]葛罗甘老婆婆,见第一章注[54]。

    [283]古老甜蜜的情歌,见第四章注[50]。

    [284]吐啦噜,见第五章第一段末尾。

    [285]“独脚”霍罗翰,见第五章注[10]。

    [286]布卢姆是在模仿利内翰所做的谜语,见第七章注[124],第十四章注[365]。

    [287]西奥多?普里福伊,见第十四章注[112]、[283]及有关正文。

    [288]亚历山大?约?道维,见第八章注[8]。

    [289]门德斯山羊是埃及神话中的三种圣兽之一,象征生殖力。

    [290]低地各镇,指所多玛和蛾摩拉,见第四章注[34]。

    [291]《新约?启示录》里没有直接提到白牛。第4章第7节有“第二个像牛犊”之句。第13章第11节作:“我又看见另有一兽从地中上来,有两角如同羊羔,说话好像龙。”

    [292]新教徒骂罗马天主教会为绯红女,此词出自《启示录》第17章第3至5节:“我看见一个女人骑着一只绊红兽;那兽遍体写满了亵渎的名号。那女人穿着绯红大紫的衣服,额上写着……‘大巴比伦――世上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

    [293]凯列班,见第一章注[22]。

    [294]福克斯是巴涅尔在私信中用过的一个假名字。

    [295]“这……疯了”,出自奥丽维娅对马伏里奥的评语,见《第十二夜》第3幕第4场。

    [296]“就像……洁”,出自波塞摩斯的台词,见《辛白林》第2幕第5场。

    [297]毕萨尼奥把主人要他刺杀伊摩琴的信拿给伊摩琴看的时候说:“谣言……散播它的恶意的诽谤”,见《辛白林》第3幕第4场。

    [298]“索……车”,原文为蹩脚的爱尔兰语。

    [299]“我是……人”,原是李尔王自指,见《李尔王》第3幕第2场,借用时,把“我是”改成“我相信他是”。

    [300]“处……女”,原文为拉丁文。

    [301]马登和下文中的克罗瑟斯、科斯特洛、迪克森均为医科学生,见第十四章注[165]、[183]及有关正文。

    [302]犹太人气味,原文为拉丁文。下文中,迪克森所说的“阴性男人”一词出自犹太裔奥地利哲学家奥托?魏宁格(1889-1903)所著反犹太的《性和性格》(1903)。在此书中,他认为一切生物都是由不同比例的阳性元素和阴性元素结合而成,而犹太人则是阴性的、非道德性的。

    [303]格伦克里感化院,见第十章注[112]。

    [304]桑顿太大,参看第四章注[63]及有关正文。

    [305]金鼻,原文为意大利语。

    [306]金口,参看第一章注[8]。

    [307]金手,原文为法语。

    [308]银本身,原文为德语。

    [309]水银,原文为法语。

    [310]全银,原文为希腊语。

    [311]据犹太教的启示录,救世主本?约瑟夫把以色列人召集起来,让他们统治耶路撒冷。救世主本?大卫则作为复活的力量光临,并使新世界诞生。

    [312]据《路加福音》第23章第3节:彼拉多问耶稣说:“‘你是犹太人的王吗?”耶稣回答说:“你说的是。”

    [313]巴茨修士,见第五章注[87]。

    [314]圣莱杰赛为英格兰传统赛马,每年九月在约克郡唐克斯镇赛马场举行,限三龄马驹参加。

    [315]英国政治家和小说家本杰明?迪斯累里(1804-1881)于一八七六年被封为贝肯斯菲尔德伯爵。

    [316]沃特?泰勒(?-1381),英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人民起义的领袖。

    [317]摩西?迈蒙尼德,见第二章注[34]。

    [318]摩西?门德尔松,见第十二章注[617]。

    [319]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舞台监督。

    [320]瑞普?凡?温克尔,见第十三章注[146]。

    [321]拉乔斯?科苏特(1802-1894),十九世纪中期匈牙利独立运动领袖。

    [322]冉-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哲学家。

    [323]利奥波德?罗思柴尔德男爵(1845-1917),英国议会中头一个犹太裔议员。

    [324]路易?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家。

    [325]“伸……蚀”,见第八章注[173]及有关正文。

    [326]布利尼,见第十二章注[321]。

    [327]原文为拉丁文,模仿《马太福音)第1章第1节(“耶稣的家谱如下”)的文体。下文中的家谱,模仿同书第1至16节的文体。

    [328]据《创世记》第5章第28节,挪亚之父名叫“拉麦”。《出埃及记》第2章第1节说摩西之父是“一个利未族的人”。

    [329]挪亚有三子:闪、含、雅弗。尤尼克是“阉人”的译音。

    [330]迈那?古根海姆(1828-1905),美国企业家。

    [331]阿根达斯?内泰穆,见第四章注[23]。

    [332]莫里斯?德?希尔施男爵(1831-1896),犹太人实业家。

    [333]耶书仑,见第十四章注[75]。

    [334]斯梅尔多兹是波斯工冈比西斯二世(公元前529-前522在位)之弟。公元前五二三年被其兄杀害。

    [335]韦斯与施瓦茨是德语“白”与“黑”的音译。

    [336]阿德里安堡是土耳其省会埃迪尔内的古称。

    [337]阿兰胡埃斯是西班牙新卡斯蒂利亚地区马德里省城镇。

    [338]以迦博是希伯来文“没有荣耀”的音译。非利士人击败以色列人后,一个寡妇给遗腹子起了此名(见《撒母耳记上》第4章)。以迦博多诺索的发音又与曾俘虏万名耶路撒冷人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名字相近(见《列王纪上》第24-25章)。

    [339]奥唐奈?马格纳斯,即红发休?奥唐奈,见第十二章注[55]。

    [340]克里斯特鲍默是德语“圣诞树”的音译。

    [341]本?迈默指摩西?迈蒙尼德,见第二章注[34]。

    [342]达斯蒂?罗兹,见第十四章注[384]。

    [343]这是把希伯来文“本”(“之子”)和拉丁文的“爱”字拼凑而成的名字,意思是“爱之子”

    [344]这是把英国极普通的两个姓拼凑而成的。

    [345]俄语中,“奥维奇”的意思是“之子”,萨沃楠奥维奇即是萨沃楠之子的意思。

    [346]贾斯珀斯通是英语“碧玉”的音译。碧玉代表雅各的第十二个儿子亚设(见《出埃及记》第28章第17-21节)。“亚设所得的祝福多过其他支族”(见《申命记》第33章第24节)。

    [347]万图尼耶姆是法语“第二十一”的音译,也可以指纸牌中的二十一点。松博特海伊是匈牙利城镇,系布卢姆之父的出生地。

    [348]“给他起名叫”,原文为拉丁文。“以马内利”为希伯来文“上帝与我们同在”的音泽,原指耶稣。见《以赛亚书》第7章第14节。

    [349]在巴比伦王伯沙撒的宴会上,出现了一只人手,在王宫的墙上写下谁也不认得的字。但以理被请去,把字义解释给国王听。见《但以理书》第5章第25至28节。

    [350]克雷布,见第九章注[547]及有关正文。

    [351]基尔巴拉克是都柏林东北鲍多伊村的一条路,路后有一道供牛钻行的窄洞。

    [352]巴利鲍桥是都柏林东北郊托尔卡河上的一座桥。

    [353]冬青树,见第二章注[29]。

    [354]魔鬼谷是都柏林东南二十二英里处的一道一英里半长的峡谷。

    [355]顿尼溪集市,见第五章注[102]。

    [356]这是南非的一种大鞭子。

    [357]在希腊神话中,以愚蠢知名的弥达斯王曾在比赛中判玛息阿获胜,输了的阿波罗就使他长出两只驴耳朵。

    [358]“今晚同你”,见第八章注[263]。

    [359]阿尔坦,见第六章注[97]。

    [360]都柏林狱门救济会是个新教组织,旨在教育那些犯轻罪而刑满出狱的妇女和姑娘,并为她们在洗衣坊里找到就业机会。

    [361]这首诗的第一句(If you see Ka..y)含有“性交”(F.U.C.K)意,第三句(see you in tea)含有“女性阴部”(.T)意。

    [362]霍恩布洛尔,见第五章注[99]。

    [363]原文为希伯来文,译音作“以弗得”,《圣经?旧约》所载古代以色列大祭司礼服的一部分,着于外袍之上。

    [364]阿撒泻勒是犹太教传说中的一个邪灵,象征污秽。犹太人古俗,赎罪日挑选一只公羊给阿撒泻勒(见《旧约?利未记》第16章第8节),背负犹太人所犯的罪,为他们做替罪羊。

    [365]夜妖利利斯,见第十四章.99lib?注[33]。

    [366]阿根达斯?内泰穆,见第四章注[23]。

    [367]含是挪亚之二子,见第一章注[51]。麦西是《旧约》中对埃及的称呼。《创世记)第10章第6节中,把麦西列为含的儿子之一。

    [368]真正的旅客,见第十四章注[311]。

    [369]阿谢尔?莱姆兰是一五0二年出现在伊斯特拉(南斯拉夫的三角形半岛)的一个持异端邪说的犹太先知,自封为救世主本?约瑟夫,见本章注[311]。

    [370]亚伯拉罕?本?塞缪尔?阿布拉非亚(约1240-1291),西班牙的一个犹太人。自封为救世主。

    [371]乔治?R?梅西雅斯,见第六章注[159]。

    [372]这里把《马太福音,第6章第12节中的祷文“饶恕我们的罪过”做了改动。

    [373]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市消防队队长确实名叫约翰?J?迈尔斯。

    [374]“市民”,见第十二章注[9]。

    [375]I.H?S,见第五章注[66]。

    [376]火风凰是埃及神话里的长生鸟,相传每五百年自焚后再生。

    [377]据《路加福音》第23章第28节,耶稣对为他哀哭的妇女说:“耶路撒冷的女子啊!别为我哭……”这里把“耶路撒冷”改为“爱琳”。

    [378]从这一行起,共十二行,均出自当天布卢姆所接触之事物。模仿天主教祷文的格式,上半句是神父念的,后半句是教徒的“回应”。

    [379]文森特?奥布赖恩是爱尔兰作曲家与音乐家,曾在都柏林的主教教堂担任唱诗班指挥(1898-1902)。

    [380]当天上午在教堂里,布卢姆曾从唱诗班联想到约瑟夫?格林弹奏管风琴的本事,见第五章注[70]及有关正文。

    [381]布卢姆这身装束仿效的是扮演爱尔兰丑角时的戴恩?鲍西考尔特,参看第八章注[184]。

    [382]康尼马拉是爱尔兰戈尔韦郡一地区。

    [383]“生……灭”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王子的独白。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

    [384]“从……床”,见第四章注[37]及有关正文。

    [385]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下面有“我感到腻烦了,一切都随它去吧。”之句(见第407页倒2至倒1行)。

    [386]霍格斯?诺顿是英国中部莱斯特郡的一个村子。由于霍格(hog)和皮格(pig)均指猪,故该村的风琴手曾被称作皮格斯(Piggs)。

    [387]约克郡是当时英国最大的郡。一九七四年撤销。

    [388]这是一首童谣的首句。第一段是:“小汤米,小不点儿耗子,住着小房子;它在别人的水沟里啊,逮着了小鱼儿。”

    [389]霍丽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升天堂后被赐与的美女。

    [390]“像一个……困惑”,这里套用第七章“缀字校正”(见该章注[30]及有关正文)中的谜语,并把“一只削了皮的梨”改成“她那对削了皮的梨”。用以指裸露的乳房。

    [391]“一个……魔”一语出自《奥瑟罗》第3幕第3场中伊阿古挑拨奥瑟罗时所作的谗言。

    [392]“大笑……女”一语出自《马查姆的妙举》,参看第四章注[79]及有关正文。“推摇篮的手”,见第十一章注[301]及有关正文。

    [393]这里模仿儿童游戏时用语,一边数着花瓣,一边轮流说:“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数到最后一瓣时说:“真的。”

    [304]妓女戳嫖客掌心,是表示勾引。这里,原文为双关语,也指共济会成员打的秘密手势。下文中的“手热内脏冷”是把谚语“手冷心肠热”颠倒过来了。

    [395]“栽到楼上去”是一种迷信的说法,意指去一个不受欢迎或会倒楣的地方。

    [396]空五度指省略了三和弦中的三音,因而辨别不出是大调还是小调。

    [397]本尼迪多?马尔切罗(1686-1739),意大利作曲家和作家。他的《诗意和谐的随想》(1724-1726)是为吉罗拉莫?吉乌斯蒂尼亚尼的诗篇前五十首用声乐和器乐混合谱写的。马尔切罗在序言中说,他是在犹太人聚居的地方发现这音乐的。斯蒂芬指的是,马尔切罗所谱写的音乐有着古代希伯来味道,不论是作者发现的还是创作的,都无关紧要。

    [398]得墨忒耳是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399]“诸……耀”,原文为拉丁文,出自《诗篇》第19篇第1节。只是把原文中的,“主”,改成了“上帝”。

    [400]弗里吉亚是古安纳托利亚中西部一地区。弗里吉亚调式的特征是庄重严肃。吕底亚是古安纳托利亚西部一地区。吕底亚调式的特征是轻快活泼。

    [401]刻尔吉是《奥德修纪》第10卷中埃亚依岛上的女神。

    [402]刻瑞斯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司掌粮食作物的生长。

    [403]《诗篇》第19篇开头处有“大卫的侍,交与伶长”之句。首席巴松管吹奏者即指伶长。

    [404]“趁着……返嘛”和前文中的“哎呀……的”,原文均为法语。

    [405]砺石,见第九章注[472]。

    [406]最大限度的音程指八度。

    [407]《圣城》(1892)是英国歌曲作者弗雷德里克?韦瑟利(1848-1929)作词、斯蒂芬?亚当斯配曲的一首赞美歌。

    [408]“从自……行”,参看第九章注[503]及有关正文。

    [409]“天主,太阳,莎士比亚”是新的三位一体。太阳指耶稣,见《玛拉基书》第4章第2节:“将有拯救的太阳照耀你们。”莎士比亚指圣灵,见第九章注[487]。

    [410]“街上……叫”,参看第二章注[78]。

    [411]原文(Ecco)为拉丁文。中世纪进行学术辩论时的常用语,意指:“已阐述明确。”

    [412]末日,参看第六章注[130]。

    [413]伪基督,指亚历山大?道维,见第八章注[8]。

    [414]风筝,见第七章“街头行列”一节。

    [415]当时皇家运河曾通到都柏林北郊。《启示录》第12章第9节有“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又叫撒但”之句。

    [416]这句话可以意译为“只一回,经常如此,不大可能”。

    [417]阿里?斯洛珀是十九世纪末伦敦每逢星期六发行的同名彩色幽默周刊上的一个漫画人物,其特征是有着一个球茎状的大鼻子。

    [418]“出……人!”原文为法语。“笑面人”是维克托?雨果(1802-1885)的同名小说(1869)中的主人公。

    [419],“先……注!”原文为法语。这是轮盘赌的司盘人在转轮时说的话。

    [420]、[421]“来……赢”和“到……上”,原文为法语。

    [422]和散那是希伯来文“赞美”的音译。

    [423]“以……临”,见第八章注[7]。

    [424]双头章鱼,见第八章注[155]。

    [425]按马南南(见第三章注[31])有本事生出三条腿。

    [426]这是一首苏格兰歌曲中的一句。

    [427]古老光荣之旗是美国国旗的俗称。

    [428]《克雷奥利.休)(1898)是由古希.L.戴维斯作词配乐的一百美国流行歌曲的题目。

    [429]上帝的时间是美国俚语,指一八八三年在美国和加拿大制定的标准地方时间。

    [430]这里套用查尔斯?菲尔莫尔所作美国流行歌曲《告诉母亲我会在那儿》(1890),把“我”改为“你们”。

    [431]科尼艾兰是美国纽约市一娱乐区,濒临大西洋。

    [432]这里套用迪斯累里(见本章注[315])于一八六四年驳斥达尔文的进化论时所说的话。全句为:“问题是:人究竟是猴子还是天使?我站在天使这边。”

    [433]棱镜出自一八四九年迪斯累里在英国下议院的致辞。他认为“人必须透过周围气氛的彩色棱镜来观察世界上的一般事物”。

    [434]乔答摩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姓。

    [435]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1833-1899),美国政治家、演说家。曾对《圣经》严厉批判。

    [436]这时以利亚已摇身一变,成为黑人歌手尤金?斯特拉顿,见第六章注[23]。

    [437]在一九0四年,宪法山是都柏林的一个满是公寓的区域,名声不佳。

    [438]凡受过洗礼的夭主教徒,满七周岁即可受坚振礼。

    [439][]内的话,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415页第9至10行)补译。褐色肩衣组织,见第四章注[19]。

    [440]蒙莫朗西是都柏林郡一支英裔爱尔兰望族。在一九0四年,其族长为第四代弗兰克福特?德?蒙莫朗西子爵。

    [441]亨尼西的三星是一种高级的法国白兰地酒。

    [442]维兰,见第八章注[93]及有关正文。

    [443]“太初有道”,见《约翰福音》第1章第1节。

    [444]“以……世”,见第二章注[41]、[44]及有关正文。

    [445]八福,参看第十四章注[330]。

    [446]参看第十四章注[330],其中buybull(买牛)的发音与《圣经》(Bible)相近,联系到“买约翰牛”(“约翰牛”为英国人的绰号,意指“只买英国货”)的口号。菲尼亚斯?泰勒?巴纳姆(1810-1891)为美国游艺节目演出的经理人。

    [447]利斯特,见第九章注[1]。

    [448]指“内心之光”,参看第九章注[182]。

    [449]踩着“科兰多”舞步,见第九章注[8]。

    [450]贝斯特,见第九章注[46]。

    [451]约翰?埃格林顿,见第九章注[10]。

    [452]“美丽的事物”一词见于英国诗人约翰?济慈(1795-1821)的长诗《恩底弥翁,(1818)的首句。

    [453]但德拉吉是爱尔兰阿马郡一镇,在都柏林以北。

    [454]这里把拉塞尔比作马南南?麦克李尔,见第三章注[31]。这段描写与前文相呼应。参看第九章注[15]及有关正文。

    [455]德鲁伊特,见第一章注[47]。

    [456]自行车,参看第八章注[156]及有关正文。

    [457]拉塞尔在《幻影之烛》(伦敦,1918)一书的“天主的语言”和“古代直感”二章中,对以上各种音的意义分别做了解释。

    [458]赫尔墨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是希腊人对埃及神透特的称呼,见第九章注

    [190]。《赫耳墨斯秘义书》据称系他所撰著,其中《派曼德尔》是根据神明派曼德尔在梦幻中向他揭示的秘义写成的。

    [459]普纳尔甲纳穆是通神学术语,意思是轮回转生。潘即超灵,贾乌布的意思是战胜。

    [460]萨克蒂是性力教(与毗湿奴教和湿婆教同为印度三大教派)所崇奉的最高女神,系男神湿婆之配偶。女神在左边,男神在右边。

    [461]这里在套用耶稣所说的“我是世界的光”(见《约翰福音》第8章第12节),只是把“世界”改为“家园”。当时拉塞尔是《爱尔兰家园报》的主编,见第九章注[141]。

    [462]“我是……黄油”,参看第九章注[34]及有关正文。

    [463]法雷尔,叁看第八章注[78]。

    [464]这里指将上埃及(圆锥形白帽上冠以雕球饰)的王冠和下埃及的红冠合并而成的双冠。

    [465]维拉格?利波蒂,见第十章注[619]。松博特海伊,见本章注[347]。

    [466]爷爷,原文为依地语。

    [467]侧柏是制造诺亚方舟时用的树木,音译为歌斐木,见《创世记》第6章第14节。

    [468]音译为希波格里夫,希腊神话中半鹰半马的有翅怪兽。

    [469]据斯图尔特?吉尔伯特的《詹姆斯?乔伊斯的

    [470]这是由《峡谷里的百合》(1886.L.沃尔夫和阿纳托尔?弗里德兰作)和《我们巷子里的萨莉》(亨利?凯里作)二歌的题目拼凑而成。

    [471]矢车菊,隐喻阴核。阴核是意大利解剖学家鲁亚尔杜斯?科隆博(1516-1559)最早发现的。“压翻”,见第九章注[138]。

    [472]《嗨哟,她撞着了》是哈里?卡斯林和A.J.米尔斯所作通俗歌曲的题目。

    [473]“哪……乐”一语出自英国诗人、戏剧家约翰?盖依(1685-1732)的《乞丐的歌剧》(1728)第2幕。

    [474]利姆是利奥波德?布卢姆的简称。

    [475]这里指填肥鹅。参看第八章注[240]。

    [476]胡芦巴是一种豆科植物。

    [477]埃及肉锅,见第三章注[81]。

    [478]石松粉除了药用外,又是冶金工业上的脱模剂,也用于照明工业中。

    [479]这里把谢里登所作通俗歌曲《恰好,我们又来到这儿》的题目做了改动。

    [480]民间迷信,用金戒指碰一下患部,就能医治目疾。

    [481]原文为拉丁文,系把“利用对方的论据的辩论”一语做了改动。

    [482]“狄普罗多库斯”和“伊赤泰欧扫罗斯”分别为古生物恐龙――梁龙和鱼龙的译音。

    [483]胡格诺派(见第五章注[89])一词,从字面上也可以读作“巨大的瘤子”。

    [484]希拉巴克斯是布卢姆将维拉格刚才用过的“多音节的词”拆开来,取其后半截杜撰而成的词。

    [485]“事业……啦”,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八章注[190]及有关正文。

    [486]保加利亚和巴斯克(住在西班牙与法国交界处一民族)的妇女,均在裙子里面着紧身长裤。

    [487]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绘制与圆形面积相等的正方形”便成了“做异想天开的事”的代用语。

    [488]古代犹太宗教中,石榴是唯一能够被带进圣殿的水果。根据礼仪,把小石榴缝在大祭祀的袍子上。

    [489]这句话原是用来指一八一二年在俄国转胜为败的拿破仑一世的。

    [490]鹦鹉,参看第十三章注[100]及有关正文。

    [491]犹太历五五五0年即公元一七八九年。喀尔巴阡山脉在欧洲中部,是阿尔卑斯山系向东延伸部分。下文中的熊先生,是童话《列那狐的故事》中的拟人动物。

    [492]“火鸡”,原文为苏格兰俚语。“芝麻,开门!”是阿里巴巴为了打开藏宝的洞门而念的咒语,参看第十二章注[198]。

    [493]阿拉伯文的行文习惯是自右往左,与一般西文刚好相反,故说“倒着”。

    [494]“红沙洲的牡蛎”,见第六章注[29]。

    [495]佩里戈尔位于法国西南部,是法国历史和文化胜地。居民利用猪、狗到楝树林下寻找块菌(一种美味的食用真菌)。

    [496]“眼……镜”一语见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合写的轻歌剧《佩深丝》(1881)。原词作“把单片眼镜塞进他的眼睛”。

    [497]“开着的芝麻”,见本章注[492]。

    [498]这里把通常用来指女人的“美丽的女性”一词做了改动。

    [499]这里,布卢姆把色情书籍的作者艾里芳蒂斯的名字记错了(艾里芳图利亚里斯为“象皮病”的译音)。据说艾里芳蒂斯是个女作家,其诗受到古罗马皇帝提比略(公元前42一公元37)的赏识。

    [500]“本……界”,参看第十一章注[301]。

    [501]在后文中,布卢姆也提到了杰拉尔德,见本章注[591]。

    [502]雅各烟斗,见第十四章注[231]。

    [503]坎迪亚是希腊克里特岛北部一海港。马里奥,见第七章注[9]。

    [504]“有一朵盛开的花”是同名歌曲中的首句,见第十三章注[45]。

    [505]“回到我的”后面省略了“父亲那里去”,见《路加福音》第15章第15节。浪子花尽钱财后,“恨不得拿喂猪的豆荚充饥”,于是决定“起身,回到父亲那里去”。下文中的斯蒂夫为斯蒂芬的昵称。

    [506]“好……一切”,原文为意大利语。

    [507]《古老甜蜜的情歌》,见第四章注[50]。

    [508]古琵琶,也称作诗琴,是十六、十六世纪盛行于欧洲的一种拨弦乐器。乔伊斯本人确曾写过一封关于古琵琶的信。参看第十六章注[287]。

    [509]据说马其顿有个叫菲利普的法官,酒后判错了一个案子,酒醒后予以纠正。因此,“从酒醉菲利普到清醒菲利普”就成了“对仓促间做出的判断再重新考虑”的代用语。

    [510]马修?阿诺德,见第一章注[33]。

    [511]“倘若……经验”和后文中的“我没欠过债”(醉汉菲利普语)均见于当天早晨迪希对斯蒂芬所说的话。参看第二章注[47]至注[49]及有关正文。

    [512]穆尼,见第七章注[227]、第十一章注[47]。莫伊拉和拉切特分别是斯蒂芬当天曾去过的酒吧和餐馆。

    [513]伯克,见第十四章注[294]。

    [514]原文为希腊文,是拜伦的抒情诗《与雅典女郎分袂前》(1810)中的引语及叠句。

    [515]阿特金森,参看第九章注[538]。

    [516]斯温伯恩,参看第一章注[12]。

    [517]“心……的”,出自耶稣对彼得说的话,见《马太福音》第26章第41节。下文中的梅努斯,见第九章注[484]。

    [518]“太……事”,出自《旧约?传道书》第1章第9节。

    [519]“我为什么脱离了罗马教会”,借用查尔斯?帕斯卡尔?特勒斯弗尔?奇尼奇所著同名的书题,见第八章注[268]。《神父、女人与忏悔阁子》(1874)亦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书中指斥让妇女向男人袒露内心隐秘,乃是道德败坏之举,因而十年内连印了二十四版。

    [520]彭罗斯,见第八章注[62]。

    [521]在《李尔王》第3幕第4场中,乔装成疯子“可怜的汤姆”的爱德伽故意把父亲葛罗斯特误认作恶魔“弗力勃铁?捷贝特”。

    [522]“我……的”,原文为拉丁文。见第十章注[201]。

    [523]啐,原文为德语。

    [524]臀部,原文为梵语。

    [525]“飞个主教”原是国际象棋中的术语。“主教”即“象”,形状为教士帽。作为隐语,此词又指性交时女子的体位在上。

    [526]《暴风雨》第3幕第2场中,斯丹法诺不只一次地称凯列班(见第一章注[22])作“妖精”,此词按字面翻译为“月牛”,也指先天性白痴,此处从朱生豪的译法。

    [527]“可恶……们!”,原文为依地语。

    [528]“他有……父亲”一语出自法国作家古斯塔夫?福楼拜(1821一1880)的《圣安东的诱惑》(1872)。这是一群异教祖师就耶稣的出身问题对安东所喊的话。

    [529]《凯尔斯书》(约于9世纪在爱尔兰米斯郡的凯尔斯镇印制的拉丁文福音书)中有一张图给圣母玛利亚画了两只右脚,小耶稣则有两只左脚,遂成为俚语。“有两只左脚”意指不适当。

    [530]伊阿其阿,即酒神。公元二世纪罗马帝国东部曾出现该隐派。他们崇拜加略人犹大,且著有《犹大福音》等经籍。《圣安东的诱惑》中曾提及该隐派的《犹大福音》。

    [531]该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的士兵戴蓝帽。

    [532]、[533)“谁使命……普?”和“是由于……普”,原文为法语,参看第三章注[67]。

    [534]伊利?梅奇尼科夫(1845一1916),俄国动物学家、微生物学家。曾通过实验证明人类与动物在生理上有接近的地方。一九0三年用接种的办法成功地使类人猿感染上梅毒。

    [535]“聪明的处女”,参看第七章注[238]。

    [536]罗马百人队长,见第十四章注[158]。

    [537]“弄……膜”,参看第十一章注[115]。

    [538]“我的心肝儿”,原文为爱尔兰语。前文中的“约德尔唱法”,见第十一章注[90]。“低沉的桶音”和“大本钟”,参看第八章注[38]、[39]。“当狂……际”,参看第十一章注[117]。

    [539]“当我初见……”,见第十一章注[151]。

    [540]“狗屁!”原文为依地语。

    [541]“背后……琴”一语出自《少年吟游诗人》,见第十一章注[49]。

    [542]吉?11,参看第八章注[32]。“严加……大夫”,见第八章注[33]。

    [543]“现……啦”,见第十一章注[7]。

    [544]“好斗的牧师”,指马丁?路德(1483-1546)。

    [545]“犬儒……西尼”,参看第七章注[256]。

    [546]阿里乌,见第一章注[114]。“在厕……痛苦”,见第三章注[26]。

    [547]“犯了大罪”是双关语,也含有“红衣主教之罪”意。大罪共有七样:骄傲、悭吝、迷色、愤怒、嫉妒、贪饕、懒惰。

    [548]“不守清规的修士们”是十八世纪的一个爱尔兰律师、政客和知识分子的组织(又名“圣帕特里克修会”)。他们穿上修士袍子,仅仅是为了吃喝玩乐时更富于情趣。约翰?菲尔波特?柯伦是该“修会”会长,曾写过一首与该组织同名的诗。见第七章注[183]。

    [549]据乔伊斯本人的一份笔记(今收藏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所载,这是他经常听他父亲引用的一首诗。

    [550]这首诗是把爱尔兰民谣《内莉?弗莱厄蒂的鸭子》第2段略加修改而成。

    [551]这是《南方刮来的风》中的词句,巴特尔?达西(见第八章注[63]及有关正文)曾教过布卢姆之妻摩莉演唱此歌。

    [552]指麦拉斯义卖会,见第八章注[280]

    [553]总督,见第十章注[207]及有关正文。

    [554]斯文加利是英国漫画家乔治?杜莫里埃所著小说《软毡帽》(1894)中的流氓头子,一个讨厌而富于音乐天才的奥裔犹太人。

    [555]共济会(见第五章注[8])分会将成员划为三个等级:学徒、师兄弟及师傅。

    [556]丹麦医生尼尔斯?赖伯格、芬森(1860一1904)于一八九三年发现了天花患者长时间暴露于排除光谱紫色端的红光之下,可防止脓疱或痘痕的形成。他还发明了寻常狼疮的紫外线疗法。

    [557]“吃喝玩乐吧”一语出自《路加福音》第12章第19节。下文中的教士,指斯蒂芬。

    [558]安德鲁斯公司是都柏林一家出售酒类和食品杂货的店铺。这里,布卢姆在暗示块菌能够起到春药的作用。参看本章注[495]。

    [559]明妮?豪克(1852一1929),美国女高音歌剧演员。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多次去欧洲(包括都柏林)巡回演出,尤以扮演吉卜赛女郎卡门著称。

    [560]原文是双关语,也含有“调情”意。

    [561]原文为“nes?yo”,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一册第394页《史记。太史公自序》一文中,曾用此词来解释“唯唯否否”一语:“英语常以‘亦唯亦否’(yes and no)为‘综合答问’(syiswer)。当世名小说(Joyce,Ulysses)中至约成一字(nes?yo)则真‘正反并用’……”。

    [562]在《穿皮衣的维纳斯》中,女主人公旺达反复提到受虐狂者塞弗林眼中那种“睡意,或“睡眼惺忪的神色”。塞弗林则说旺达是个“好厉害的人儿”,见本章注[148].下文中,布卢姆和贝洛分别扮演塞弗林与旺达的角色。

    [563]指邮局关门后,贴上额外邮资的信函可以通过铁路专递。

    [564]据《列王纪》(上)第1章,大卫王老迈后,大臣从舒念地方找到一个叫作雅比莎的少女,让她睡在他旁边,以暖其身。

    [565]这里,布卢姆想替父亲的自杀开脱,认为父亲是因狗唾沫带来的狂犬病而死。

    [566]“在都……的”和“是……王爷”这两句话曾出现在第十一章,参看该章注[72]及有关正文。

    [567]指大卫?凯利特所开的都柏林一家出售绸布、女帽头饰的商店。

    [568]《心爱的青春之梦》是托马斯?穆尔的一首诗的题目。曼菲尔德父子公司是都柏林一家时新的鞋店。

    [569]克莱德街是中上阶层的英裔爱尔兰人聚居的地带。

    [570]汉迪?安迪是塞缪尔?洛弗(见第四章注[47])的同名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经常出差错,所以这里就把布卢姆与他相比。

    [571]小王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物,见第九章注[198]。

    [572]从这里起,贝洛变成男的,并改称贝拉,布卢姆变成了女的。下文中的“他”指贝拉,“她”指布鲁姆。

    [573]努比亚是东北非古代地区名。十四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这里曾经是阿拉伯贩卖奴隶的中心。

    [574]马特森父子公司是都柏林一家经售各种食品的商店。

    [575]《特许饮食业报》是伦敦发行的一种行业周报,对象为持有卖酒执照的饭店和酒吧。

    [576]里奇蒙精神病院,见第一章注[19]。

    [577]据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吉尼斯啤酒公司的特惠股份当天保持在1611/16英镑。

    [578]克雷格和加德纳实有其人,是两名会计师,在都柏林开了一家克雷格、加德纳公司。

    [579]”丢掉”,见第十四章注[258]及有关正文。

    [580]这种污辱人的手势是将大拇指放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见《神曲?地狱篇》第25篇开头部分。

    [581]“骑……口“一语,出自一首童谣,通常是孩子骑在大人腿上或和大人一道骑木马时所唱。班伯里见第八章注[28]。

    [582]《穿皮衣的维纳斯》,见本章注[562]。其中有旺达叫她的三个女黑奴给塞弗林套上了轭的情节。

    [583]“看……样”一语,系模仿第六章注[184]中那段墓志铭的辞句:“你们也即将像我们现在这样。”

    [584]玛莎和玛丽亚,见第五章注[41]。

    [585]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见第八章注[91]及有关正文。

    [586]这里,“她”指布卢姆之妻摩莉。

    [587]拉西?达列莫是摩莉和多伊尔合唱的意大利歌曲《手拉着手》的译音,见第四章注[49]。

    [588]戈登?贝纳特奖杯,见第六章注[63]。

    [589]马诺汉密尔顿是爱尔兰西岸利特里姆郡一村。

    [590]《颠倒》(1882)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安斯蒂?格思里(笔名弗朗西丝?安斯蒂,1856一1934)所著小说,由爱德华?罗斯改编成剧本,于一八八三年公演。

    [591]杰拉尔德,见本章注[501]。

    [592]《多兰的驴》是一首爱尔兰歌谣,主人公帕迪喝醉了酒,把这头驴误当作自己的心上人。

    [593]圣玛利亚教堂是用都柏林黑石建成的,故俗称黑教堂。它位于布卢姆所住的埃克尔街南边。

    [504]邓恩小姐是博伊兰的秘书,见第十章注[81]。

    [595]都柏林东北郊有一座硫酸工厂。

    [596]这里把布卢姆的爱称波尔迪冠在法国作家保罗?德?科克的姓前面了。参看第四章注[58]。

    [597]这是特威迪的叫卖声,后面省略了“四根”二字。见第六章注[38]及有关正文。

    [598]指从卡西迪酒店里走出来的老妪,见第四章注[35]及有关正文。

    [599]“盲青年”,指双目失明的年轻调音师,参看第十章注[203]、第十一章注[51]及有关正文。

    [600]这里把会做生意的酒店老板拉里?奥罗克的姓做了改动,参看第四章注[9]及有关正文。“莱诺”是英国俚语“钱”的译音。

    [601]根据贝洛?科恩的姓名,布卢姆猜测她可能也是犹太人,所以这么说。下文中的普莱曾茨街,见第四章注[29]。

    [602]鲁碧,见第四章注[55]及有关正文。

    [603]这是爱尔兰高等法院记录处的一个部门,主管大法官的秘书工作。

    [604]狄龙是一家拍卖行,见第十章注[123]及有关正文。

    [605]“多……士”,原是当天上午乘马车送葬途中西蒙?迪达勒斯用来挖苦吕便?杰的话,见第六章注[51]及有关正文。

    [606]科恩是犹太人常见的姓。科恩牌,意指犹太牌。

    [607]哈伦?拉施德,见第三章注[159]。

    [608]在路易十五(1715一1774在位)统治法国的后期,妇女的裙裾缩短到露出脚脖子,井时兴穿高跟鞋。但四英寸还是夸张了。前文中的“玩厌了的”,原文为法语

    [609]据《创世记》第19章,所多玛和蛾摩拉二城,因居民犯鸡奸等罪被毁,见第四章注[34]。

    [610]曼克斯猫是一种无尾家猫,产于英国曼岛,见第六章注[50]。

    [611]摩尔是布卢姆之妻摩莉这个名字的男性化。

    [612]这里把《瑞普?凡?温克尔》和《睡谷的传说》的情节糅在一起了,参看第十三章注[146]、[147],瑞普?凡?温克尔以怕老婆出名。他到山谷城打猎,一睡二十年,回来后老婆早已死去,他本人也被遗忘多时。

    [613]“足……鞋”,参看第四章注[39]及有关正文。

    [614]“王八窝”,参看第九章注[491]。

    [615]“公鹅”指“男妓”,“母鹅”指“妓女”,参看第十一章注[208]。

    [616]“雷恩”,参看第六章注[80]。

    [617]指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纳希素斯的雕像,他因爱上自己映在水中之倩影而溺死并变为水仙。

    [618]汉普顿?利德姆是都柏林一家公司,出售瓷器、金属制品等。

    [619]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末尾,父王的鬼魂四次说:“宣誓!”

    [620]“太迟啦。”见第十一章注[144]及有关正文。

    [621]“次好的床”,见第九章注[346]。

    [622]“墓志铭”,参看第十一章注[330]。

    [623]“我犯了罪!”“我受了苦!”见第五章注[67]。

    [624]饮泣墙是耶路撒冷犹太会堂的残壁,为犹太人凭吊故国之处。

    [625]这里,作者把虚构的人物和真人真事杂糅在一起。一九0四年,西伦巴德街三十八号确有个名叫J?布卢姆的人。M?舒勒莫维茨(死于1940)在该街五十六号的犹太图书馆当秘书。约瑟夫?戈德华特住在六十六号。摩西?赫佐格,见第十二章注[2]及有关正文。哈里斯?罗森堡住在该街六十三号。M?莫依塞尔,见第四章注[28]及有关正文。J.西特伦见第四章注[26]及有关正文。明尼?沃赤曼住在圣凯文步道二十号(位于西伦巴德街拐角处)。利奥波德?阿布拉莫维茨实有其人(死于1907)。是个犹太教的拉比(教士)。

    [626]死海之果,指死海附近所多玛所产的苹果,其味道涩苦。按照犹太教习惯葬礼和坟墓上禁止使用鲜花。

    [627]“以……上主”,原文为希伯来文,见《申命记》第6章第4节,参看第七章注[39]及有关正文。

    [628]这幅《宁芙沐浴图》原是《摄影点滴》周刊的附录,见第四章注[60]、[61]及有关正文。

    [629]希米舞是本世纪初风行于美国黑人中的爵士舞的一种,主要动作是抖动双肩或全身颤动。

    [630]“脆……婚姻。”参看第十二章注[366]。

    [631]噗啦呋咔为利菲河上游景色幽美的瀑布,位于都柏林西南二十英里,是根据凯尔特神话中的调皮小精灵呋咔而命名的。

    [632]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见第447页第1至5行),下面有布卢姆的台词和舞台动作:(布卢姆(惊愕):“噗啦的高中吗,记忆法?记忆力失灵。脑震荡。被电车辗过。”回声:“骗子!”)

    [633]“古老的皇家剧场”,见第十一章注[135]。

    [634]布卢姆是个虚构的人物,这里罗列的五个他在坐落于哈考特街的伊拉兹马斯?史密斯高中就读时的同学,则实有其人。除了阿普约翰,全住在学校附近。一九0四年,特恩布尔住在哈考特街五十三号。同年,查特顿(生于1862)在该校当注册员和会计。戈德堡和阿普约翰,见第八章注[111]。梅雷迪思住在哈丁顿路九十七号。

    [635]这是同学们给布卢姆取的外号,见第八章注[112]。

    [636]蒙塔古街位于伊拉兹马斯?吏密斯高中所在的哈考特街以北,仅隔一个街区。

    [637]法乌娜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保佑森林、农田和畜牧业丰产。

    [638]“春……儿”一语出自古尔伯特与沙利文合编的轻歌剧《天皇》(1885)第2幕。

    [639]里亚托桥在大运河上,位于都柏林西郊。

    [640]“打着……牛崽子”,见第八章注[206],第十四章注[280]及有关正文。

    [641]“在高……着”,当天中午在酒吧里,布卢姆曾想起他和摩莉在山顶儿上谈情说爱时看到了一只母山羊。见第八章注[248]及有关正文。

    [642]《境遇迁,情况变》是威廉?琼斯?霍平(1813一1889)根据大仲马的《应邀赴华尔兹舞会》改编的独幕喜剧。

    [643]每秒三十二英尺,指落体的规律,见第五章注[6]及有关正文。

    [644]这里指布卢姆从码头上丢给海鸥的印有以利亚字样的传单,见第八章注[25]及有关正文;第十二章末尾把布卢姆比作以利亚。

    [645]前文中曾提到布卢姆在汤姆公司做过职员,见第十二章注[619]及有关正文。

    [646]爱琳王号是船名,参看第四章注[64]及有关正文。

    [647]参议员南尼蒂当时为排字房工长,见第七章注[25]及有关正文。

    [648]“你今天所瞧见的那样”,暗指当天布卢姆到博物馆去看那里的女神雕像有无肛门和阴毛事。

    [649]汉密尔顿?朗是都柏林一家药房,坐落在胡格诺派的教会墓地附近,见第五章注[89]及有关正文。

    [650]“我犯了罪!”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五章注[67]。

    [651]“支配……的手”,见第十一章注[301]。

    [652]坐牛(约1831一1890)是美国达科他州特顿印第安人首领。他的印第安名为塔坦卡?约塔克,曾领导苏人部落为捍卫在大平原上的生存权而斗争。

    [653]特兰奎拉女修道院和迦密山,分别见第八章注[44]、[45]。阿加塔修女(活动时期约公元3世纪)为传说中一个基督教圣女,因不肯委身于罗马皇帝戴修斯派任的西西里行政长官,受火刑而死。

    [654]诺克和卢尔德的显圣,分别见第五章注[62]、[61]。

    [655]“梦……翔”,这是布卢姆当天上午想起的两句诗,见第八章注[168]及有关正文。但引用时把“朦胧”改成了“浓郁”。

    [656]库姆和下面的四句诗,均见第五章注[39]及有关正文。引用时把原诗第一行中的“玛丽亚”改为“利奥波德”,第二行中的“她”改为“他”。

    [657]指成语“压垮骆驼背的是最后一根稻草”。意思是:“凡事稍微做过了头,就会前功尽弃。”

    [658]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见451页第17行),宁芙的台词前有这样一句舞台动作:[(表情越来越冷酷,在衣褶间摸索着。)]

    [659]指一一一八年帕扬等九名法兰西骑士组成的基督教军事团体圣殿骑士团。该团以保卫朝圣者为宗旨,是共济会的前身。

    [660]这是一句咒语,见第十章注[162]。

    [661]指铁英藜是由尼姑发明的传说,见第八章注[47]及有关正文。

    [662]英文中称宝瓶座(摩羯座和双鱼座之间的一个黄道星座)为“送水人”,其形象宛如一人从水罐里倒出一条水流。

    [663]阿方萨斯指西班牙神父、历史学家圣母玛利亚?阿方萨斯(1396一1456)。“好母亲”是对他的戏称。布卢姆在当天中午也曾想到过此人。参看第八章注[161]及有关正文。列那是德语组诗《列那狐》(产生于10至11世纪之间,以后成为英、法等国的寓言的主人公)中的一只不讲道德、狡猾、怯懦、追求私利的狐狸。

    [664]据《神曲?净界》第19篇开头部分,但丁梦见一个妇人,由丑变美,唱起了迷惑了尤利西斯的茜冷娜之歌。随后维其略撕开了这妇人的衣服,把她的肚子露出来给他看,只觉有一股冲鼻的臭味。

    [665]里维埃拉是地中海滨海地区,开辟了不少休养地。布卢姆曾读过的那本书里谈到阔太太与雇来的舞男之间的风流韵事。

    [666]布卢姆发觉他老婆的香水有股“酸臭的气味”,见第四章注[50]及有关正文。

    [667]这时贝拉和布卢姆已分别恢复原来的性别。

    [668]“容颜衰退”,原文为法语。

    [669]《扫罗》中的送葬曲,见第六章注[65]。

    [670]“当……吧”是少管闲事的双关语。也可译为“当心你的矢车菊吧”。矢车菊(flower)是个复合词,前一半与鸡眼()拼法相同。

    [671]仿流行于爱尔兰戈尔韦郡劳伦斯镇的一首童谣。

    [672]这里在套用哈姆莱特的著名独白(《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11场)中的“生存还是毁灭”。

    [673]这里,斯蒂芬是把“猪耳朵做不出丝钱包来”这一成语倒过来说的。

    [674]金赤,见第一章注[3]。同赌共济是把同舟共济做了改动。

    [675]原文为法语,是把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1431一1463?)的《胖马尔戈之歌》中的叠句略加改动。

    [676]意思是要斯蒂芬替他付帐。

    [677]“瞧瞧钱”后面,海德版(见454页第4行)有“随即又打量一下斯蒂芬”之句。

    [678]原文为意大利语。斯蒂芬已经给了面值一镑的纸币(20先令),接着又递给贝洛一枚半英镑金市,共折合三十先令,所以贝洛问他是否要三个姑娘。斯蒂芬却误以为贝洛说他给少了,故又补了二克朗银币(合10先令)。

    [679]指斯蒂芬当天上午在课堂上叫学生猜的谜语,见第二章注[28]。

    [680]这里把第二章注[28]的谜语做了改动。

    [681]这里,布卢姆用半英镑金币换了一英镑纸币,替斯蒂芬收回了他多付的十先令。

    [682]心神恍惚的男子指哈姆莱特王子,见第九章注[64]及有关正文。

    [683]心神恍惚的乞丐,见第九章注[67]。

    [684]晓星是一八二七年发明的一种火柴的商标,后来成为火柴的泛称。

    [685]在英国戏剧家谢里丹的喜剧《造谣学校》(1777)中,挥霍成性的查理?瑟菲斯曾以否定语气使用“先公正再慷慨”这个成语,他自己是“只要有就花”。

    [686]“动……刻”一语,出自莱辛的《拉奥孔》第16章。参看本书第三章注[5]。

    [687]“埋……奶”是斯蒂芬在课堂上所出谜语的谜底,见第二章注[29]及有关正文。

    [688]这里,斯蒂芬从狐狸埋葬奶奶这个谜底联想到当天早晨穆利根对他说的“姑妈认为你母亲死在你手里”一语,参看第一章注[16]及有关正文。

    [689]乔治娜?约翰逊,见第九章注[100]及本章注[13]。

    [690]斯蒂芬打碎眼镜的往事,参看第九章注[104]。

    [691]这里,斯蒂芬又提起他在海滩上转的念头。见第三章注[174]和有关正文。

    [692]“无……态”一语,见第三章注[1]及有关正文。

    [693]“双背禽兽”,见第七章注[187]。

    [694]这里把“天主的羔羊,除掉世人罪孽的”(见《约翰福音》第1章第29节)一语做了改动。按兰姆(Lambe)与羔羊(Lamb)发音相同。

    [695]“赐……安”,原文是拉丁文,为弥撒中领圣体时所吟诵的经文《天主羔羊》结束语。

    [696]“血誓”是理查德?瓦格纳(1813一1883)的四联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1853一1874)中的最后一部《众神的黄昏》里的曲调。

    [697]“难……活”,原文为德语。中间那句“刨根……婆”出自《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2部《女武神》第1幕。

    [698]这里把父王的鬼魂对哈姆莱特所说的第一句话“我是你父亲的灵魂”(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作了改动。手锥(gimlet)与哈姆莱特(Hamlet)发音相近。

    [699]马尔斯(战神)丘是手相术语。手心上的七个隆起部位,分别叫作阿波罗丘、宙斯丘等。

    [700]关于斯蒂芬因打碎眼镜而挨多兰的打,并由康米解救的往事,见第九章注[104]。《神曲?地狱篇》第10章开头部分描写了但丁与从启了盖的石棺中露出头来的两个熟人交谈的情景。

    [701]据《马太福音》第17章第27节,波得按照耶稣的吩咐,到湖边钓鱼,从钓上的第一条鱼的口中找子一个钱币.用来缴纳了耶稣和彼得的圣殿税,据民间传说,黑线鳕胸鳍上的黑斑就是彼得留下的大拇指印。

    [702]乔伊斯生于一八八二年二月二日,刚好是星期四。

    [703]“星……大”一语出自一首摇篮曲。

    [704]“母鸡黑丽泽”,见第十二章注[259]及有关正文。

    [705]“朝……进”是迪希校长当天早晨所说的话,见第二章注[77]及有关正文。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见第459页倒6行至倒5行).下面的“我二十二岁”之后,有[十六年前,他也是二十二岁]之句。

    [706]此段参看第十一章注[209]及有关正文。下文中的“长犄角”,见第十一章注[87]。

    [707]薅火鸡毛是俚语,指男女交媾。这里,博伊兰在向利内翰谈他与摩莉私通时的淫荡情景。

    [708)博伊兰的名字布莱泽斯(B1azes)含有燃烧或炽热意。

    [709]拉乌尔,见第十章注[122]及有关正文。

    [710]邪魔附体,见第十二章注[318]及有关正文。

    [711]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见第461页倒5行至倒3行,下面有博伊兰的一句台词:[(抱肘):喏,这点玩艺儿我兜不了多会儿啦。(他迈着硬挺挺的骑兵步伐,走起来。)]

    [712]“紧……儿”一语,见第八章注[247]及有关正文。

    [713]“真好吃”一语,见布卢姆与摩莉在霍斯的羊齿丛里作爱的描绘。参看第八章注[248]及有关正文。

    [714]“反映自然”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王子的台词。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2场。

    [715]“高声……反映”一语出自英国作家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1730一1774)的田园诗《荒村》(1770)。

    [716]阉鸡,见第九章注[315]。

    [717]这里是把伊阿古的名字套在鸡叫声里。在《奥瑟罗》中,摩尔族贵胄奥瑟罗因受旗官伊阿古之挑拨,勒死了无辜的妻子狄丝蒂蒙娜,其名与星期四(瑟丝蒂)蒙娜发音相近。

    [718]拿破仑死在英国殖民地圣赫勒拿岛后,三个法国医生坚持说是该岛的恶劣气候及英国当局的骚扰促使他“过早地死亡”的,五个英国医生贝仔细量了遗体各部位的尺寸,故意在其“女性形体”(尤其是过份发达的胸部)上大做文章。

    [719]滕尼,见第十章注[204]。

    [720]“母天……鹅”,参看第九章注[84]及有关正文。

    [721]靴子,见第十二章注[153]及有关正文。“苏……公司”,见第十三章注[177]。

    [722]“牛肉茶”,见易卜生的《爱情的喜剧》(1862)第2幕。其中由茶写到由于十九世纪的道德观念以及对妇女生命力的压抑,以致把爱情与婚姻对立起来。

    [723]“先……个”一语,见第九章注[343]。

    [724]指匈牙利作曲家弗朗兹?莱哈尔(1870一1948)所作轻歌剧《风流寡妇》(1905)中的女主人公所戴的那种宽边帽。

    [725]“他……宝”一语,见第六章注[62]。

    [726]“惟……抬”一语,见《诗篇》第75篇第10节。上半句是:“恶人一切的角,我要砍断。”

    [727]老祖父指古希腊建筑师迪达勒斯,第一间忏梅阁子指他所修建的迷宫,见第十四章注[214]。

    [728]格莉塞尔?斯蒂文斯夫人,见第十四章注[210]。

    [729]据说有一家姓兰伯特的,几代人生下来浑身都长满猪鬃毛。

    [730]挪亚喝醉酒一事,见第一章注[51]。

    [731]原文(ark)是双关语。既指“方舟”,又指“约柜”。摩西曾把写有天主十诫的两块石版放在约柜里。见《出埃及记》第35至37章。

    [732]康康舞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流行于巴黎舞厅的一种通俗舞蹈,其特征是高高踢腿,露出衬裙和大腿。

    [733]天堂地狱表演,指天主教的安魂弥撒,也叫黑弥撒。

    [734]衬衣凌乱,原文为法语。

    [735]“瞧……子!”和“吸……岁!”原文均为法语。

    [736]“莎……作”,原文为法语。

    [737]煎蛋饼(omelet)与莎士比亚的剧作《哈姆莱特》(Hamlet)谐音。

    [738]“为……解,”原文为法语。参看第十二章注[469]。

    [739]“我的狼”,原文为法语。

    [740]娼妓街和下文中的红地毯,均参看第三章注[158]及有关正文。

    [741]“蛇根木……矮胖寡妇”,参看第三章注[56]及有关正文。

    [742]“我飞了”,参看第九章注[550]及有关正文。“我……面”,参看第十二章注

    [185]及有关正文。

    [743]“以……世”,见第三章注[14]。

    [744]“父亲”,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九章注[466]及有关正文。

    [745]“他妈的!”原文为法语。

    [746]“喂,呵,呵!”原是饲养猎鹰者对鹰的呼唤。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中,霍拉旭即这样招呼刚见过父王鬼魂的王子。王子回答说:“喂,呵,呵,孩儿!来,鸟儿,来。”

    [747]埋葬完奶奶,见第二章注[29]及有关正文。

    [748]医院俱乐部,参看第八章注[86]及有关正文。

    [749]“六英里小岬”是狩猎起点,位于威克洛港以北六英里处。:“平屋”是一座庄宅。

    [750]“九英里石标”位于威克洛港以北九英里处。

    [751]在印有王冠、铁锚等的盘子上掷骰子玩的游戏。

    [752]杯艺,见第二章注[66]。

    [753]赌博经纪人说,除了一匹(通常是大热门)赛马,对其他任何马他都愿意以十博一跟人打赌(赢则对方取“十”,输则对方赔“一”)。

    [754]旋转詹尼是一种赌博机器,开动几只玩具马在桌上赛跑,以决定胜负。

    [755]卖猴子是赌博行话。“猴子”为五百英镑的俚语。这里,赌注经纪人说,他可以把赌注押到五百英镑。

    [756]获巴黎奖的“锡兰”,见第二章注[63]及有关正文。

    [757)“北方的科克”是第五代戈登公爵乔治?戈登(1770一1836)的绰号。他是苏格兰人,其手下的苏格兰高地联队士兵镇压了一七九八年的爱尔兰韦克斯福德天主教农民起义。

    [758]一路险崛,见第二章注[62]。

    [759]橙带党,见第二章注[53]。

    [760]原文为拉丁文。这是斯蒂芬任教的学校校长迪希当天上午对他说过的话。

    [761]绿党,指爱尔兰国民党。后文中的约翰爵士,见第二章注[59]。

    [762]街上的喊叫,见第二章注[78]。

    [763]“可是……对约克郡”,出自通俗歌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对约克郡”后面省略了“小玫瑰”字样。参看第十章注[216]及有关正文。

    [764]占卜师的手杖,见第三章注[173]及有关正文。

    [765]庄严的祭神舞,见第三章注[185]及有关正文。

    [766]古德温教授,参看第八章注[64]及有关正文。

    [767]马金尼,见第八章注[36]。

    [768]莱格特?伯恩夫人是都柏林的舞蹈教员。P?M?利文斯顿在都柏林开办一座舞蹈学校。

    [769]在第十章中,曾形容马金尼“举止端庄”,见第十章注[13]及有关正文。

    [770]凯蒂?兰内尔(1831一1915)是奥地利芭蕾舞教师,舞蹈动作设计者,曾在伦敦的英国杂耍剧院任职。

    [771]原文为法语。

    [772]“两……人”是《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约克郡姑娘》的开头两句,参看第十章注[216]。

    [773]时光跳舞的描述,与《时间之舞》相呼应,见第四章汪[84]及有关正文。

    [774]嘲讽的镜子,见第二章注[35]。

    [775]。[776]原文是法语。

    [777]“我……肢”出自《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约克郡姑娘》。这里,“腰肢”后面省略了“又细又小”字样。

    [778]原文为法语。“面对面”指男女面对面地分别站成一排。“调换手”指一排男人从站成一排的女人当中穿来穿去,反复调换着伸手给女舞伴。

    [779]原文为法语。这几句舞蹈动作指示的意思是:叫男人排在中间,女人在周围手拉手,状似用链条把男人圈在篮子里。

    [780]原文为法语。“糅面包”指双手反复向前向下地活动,作糅面包的姿势。

    [781]原文为法语。

    [782]“地地……娘!”和前文中自动钢琴所奏的“美极了,美极了”以及“我的妞儿……娘”,均出自《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参看第十章注[216]。下文中的“独舞”,原文为法语。

    [783]方登戈舞是一种轻快的西班牙舞。

    [784]“她……裳”是“可是我有种偏爱,对约克郡小玫瑰”前面的两句,见本章注[763]。

    [785]原文为法语。

    [786]据《约翰福音》第12章第12至15节,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民众欢呼他是“以色列的君王”。

    [787]号笛舞是英国水手跳的一种舞。

    [788]据《马太福音》第8章第28至34节,耶稣在加大拉(巴勒斯坦古城)治好了两个恶鬼附体的人。他打发鬼到猪群里去,整群的猪就冲下山崖,蹿入湖中,都淹死了。

    [789]科尼,见第五章注[3]。

    [790]钢铁鲨鱼是对军舰的戏称。

    [791]原文为德语。指第三章注[15]及有关正文和第七章“亲爱而肮脏的都柏林”中所描述的两个老妪。

    [792]第十三章第二段等处曾描述娃娃博德曼坐在一辆童车里。

    [793]“天啊,她是无与伦比的”原是《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中的一句,这里把“她”,改成了“他”。参看第十章注[216]。

    [794]酒桶出贵族,指吉尼斯公司的爱德华?塞西尔?吉尼斯和亚瑟?吉尼斯。他们因酿制烈性黑啤酒发了迹,均封为勋爵,见第五章注[44]、[45]。

    [795]蓝色的引线,见第三章注[125]及有关正文。

    [796]洛夫神父,见第十章注[96]及有关正文。

    [797]布莱泽斯乘轻便二轮马车以及盲人,均见第十一章。

    [798]“恰似……身子”,见第五章注[100]及有关正文。

    [799]迪丽是斯蒂芬的一个妹妹,见第十章注[124]及有关正文。雪酥糕上面有一层用奶油和蛋白做成的糖霜。

    [800]酿酒桶,见第十二章注[232]。

    [801]原文为法语。这里指总督夫人。当总督夫妇的马车驰往迈勒斯义卖会会址时,位于他们必经之路的三一学院校园中一直在奏着《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的曲调。

    [802]原文为拉丁文。

    [803]墨丘利?玛拉基,参看第一章往[101]及有关正文。

    [804]狐猴是栖息在马达加斯加和科摩罗群岛森林地区的稀有动物?。

    [805]小狗,见第一章注[17]。

    [806]伟大而可爱的母亲,见第一章注[12]。

    [807]原文为希腊文,见第一章注[13]。

    [808]“世……多”,见第六章注[99]及有关正文。

    [809]“爱……秘”是《谁与弗格斯同去》一诗中的一句,见第一章注[41]及有关正文。

    [810]“大……眼”,见第九章注[231]及有关正文。

    [811]在一九0四年,多基(见第二章注[8])的修道院路住着一个叫作帕特里克?J?李的人。

    [812]这里指以乌尔苏拉(见第一章注[21]命名的女修道院所编印的祈祷书。大赦见本章注[236]。

    [813]另一个世界,见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814]指罪犯在地狱里虽受火刑,形体犹存。

    [815]“刚……骨头”,见第八章注[207]。

    [816]天主的手代表其权力意志,因为凡是看见天主的人都不能继续生存下去。见《出埃及记》第33章第20节。

    [817]原文为法语。

    [818]“要么……所有”,见第三章注[188]。

    [819]原文为拉丁文,出自《旧约?耶利米书》第2章第20节。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5章中,当克兰利问斯蒂芬复活节那天,他为什么不照母亲的吩咐去向天主履行职责时,斯蒂芬回答说:“我不侍奉。”(见中译本第286页)。

    [820]骷髅冈即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见《路加福音》第23章第32节)。

    [821]原文为德语,意思是“必要的”、“不可缺少的”。系《众神的黄昏》中的魔剑名,参看本章注[696]。

    [822]“整个……来”,参看第二章注[5]及有关正文。

    [823]斗犬,指行政司法长官。

    [824]替你们出房租的先生们,指密探。

    [825]“共……势”,参看本章注[96]。

    [826]贝拉?科恩的儿子在牛津读书一事是佐伊告诉布卢姆的,见本章注[191]及有关正文。

    [827]“我……空气”,参看第十一章注[38]及有关正文。

    [828]哈伦?拉希德,见第三章注[159]。

    [829]狩猎时,为了便于让猎犬跟踪,将大回香籽放在口袋里,一路拖着走。留下臭迹。

    [830]嗬嗬帽,见第十章注[220]及有关正文。

    [831]趿拉的拖鞋,见第六章注[3]及有关正文。

    [832]“学领袖样儿”是跟领头人一样动作,错则受罚的游戏。

    [833]奥多德太太(旅店老板娘)、精明鬼伯克和赖尔登太太,均见第十二章注[179]及有关正文。无名氏见本章注[159]。

    [834]查尔斯?卡梅伦爵士,见第十章注[111]。

    [835]红穆雷,见第七章注[4]。布雷顿,见第七章注[6]。蒂?迈?希利,见第七章注

    [203]。菲茨吉本,见第七章注[201]。

    [836]约翰?霍华德?巴涅尔,见第八章注[148]及有关正文。萨蒙,见弟八章注

    [146]。乔利教授,见第八章注[174]。

    [837]女邮政局长,见第五章注[6]及有关正文。

    [838]“独脚”霍罗翰,见第五章注[10]。

    [839]艾伦?麦吉尼斯太太,见第十章注[14]。

    [840]乔?加拉赫太太,见本章注[66]。

    [841]吉米?亨利,即詹姆斯?J.亨利,见第十章注[177]。

    [842]拉拉西曾任拉思曼斯的爱尔兰海军学校校长。但一九0四年已离职。

    [843]克罗夫顿,见第六章注[45]。丹?道森,见第七章注[55]。牙医布卢姆,见第十章注[202]、第十二章注[538]。

    [844]克朗斯基亚见第七章“在希勃尼亚首都中心”开头部分。有夫之妇,见第十章注[27]。

    [845]杜比达特小姐,参看第八章注[242]及有关正文。

    [846]罗巴克是位于都柏林中心区以南三英里处的一座庄园。

    [847]德里米,见第十三章注[95]。

    [848]海斯上校是爱尔兰大西南铁路上的警长。

    [849]马斯添斯基和西特伦都是布卢姆的老街坊,见第四章注[6]及有关正文。

    [850]彭罗斯是排字房的老领班,姓蒙古斯,见第七章注[33]。

    [851]艾伦?菲加泽尔,参看第十一章注[27]。

    [852]摩西?赫佐格是个犹太侏儒,见第十章注[2]及有关正文。迈克尔?E?杰拉蒂,见第十二章注[5]及有关正文。

    [853]警官特洛伊的名字曾出现于第十二章,见该章注[1]及有关正文。

    [854]当时在拉思曼斯路住着一个名叫H?德纳姆?加尔布雷斯的人,这是他的妻子。第十八章中摩莉想起了她。

    [855]在一九0四年,维克洛郡的卡尔纽确有个名叫弗朗西斯?F?布雷迪的医生。

    [856]这是布卢姆幻想的自己所著悬赏小说的题目,见第十二章注[132]及有关正文。

    [857]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见第八章注[91]和本章注[585]。

    [858]比弗街,参看本章注[68]及有关正文。

    [859]“多亏了”是反话。在一九0四年,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一1910)同时为爱尔兰国王。其子乔治(威尔士亲王)则将继承英国及爱尔兰王位。

    [860]“看……史”,这里,斯蒂芬借用了当天早晨英国人海恩斯对他说的话。见第一章注[108]及有关正文。

    [861]这里把布莱克名句中的“记忆的女儿们”做了改动,参看第二章注[3]。

    [862]不生格是双关语,既可理解为“石女”,又含有“菲属格”的意思。

    [863]西绪福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国王,被罚入地狱。他把巨石推上山顶,但巨石随即滚下来,永无终止。

    [864]“他们……究竟”一语,出自丁尼生的《轻骑旅》第2节,原诗是指这些骑兵唯有勇往直前去送死。参看本章注[223]。

    [865]斯威夫特(见第三章注[44]在《布商的信》(1724一1725)中抨击了英国政府对爱尔兰的货币政策。第四封中有这么一段:“没有得到被统治者同意的一切政府,其定义不折不扣是奴役。然后事实上,十一个全副武装者肯定会打败一个穿衬衫的人。”斯蒂芬引用时把原文又做了改动。

    [866]“勇敢的少年兵”出典见第十二章注[95]。

    [867]指拳击。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当这一运动被重新引进英国时,为了提高其地位,被称作“自卫的高尚技艺”。参看第十二章注[291]。这里,斯蒂芬把“自卫”改成“自吹”。

    [868]原文为法语。这是意译,直译为:“这些毕竟是你们的葱头”。

    [869]多利?格雷是以布尔战争力题材的通俗歌曲《再见吧,多利?格雷》(作者为威尔?D。科布与保罗?巴恩斯)中的女主人公。

    [870]以色列人的领袖。当约书亚派两个探子到迦南耶利哥去刺探该城虚实时,妓女喇合把他们藏了起来。城陷落后,喇合照事先约好的,把红绳子绑在窗口上,因而一家人得以幸免于难。见《约书亚记》第2、6章。

    [871]“再……子”一语出自吉卜林的《心神恍惚的乞丐》,参看第九章注[67]。

    [872]这里把《我撇下的姑娘》中的“我”改成了“你”,参看第九章注[120]。

    [873]扁圆形桔子,指地球。

    [874]一八九九年,俄国外交大臣米哈伊尔奉沙皇尼古拉二世(1868一1918)之命,邀请二十六国的代表在海牙召开国际会议,会后公布《海牙公约》――通过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的公约,并成立常设仲裁法院。关于英王爱德华七世的睦邻政策,见第十二章注[475]。

    [875]威廉?布菜莱(见第二章注[3])常把教士与国王作为压迫者的象征,相提并论。

    [876]坎蒂(ty)为音译,意译为“阴部的”。

    [877]圣心是信奉罗马天主教的爱尔兰的象征,参看第六章注[181]。因此,属于英国圣公会的英王绝不可能穿绣着圣心的衣服。

    [878]嘉德勋章是英国的最高勋章,蓟花勋章仅次于嘉德。金羊毛勋章是西班牙和奥地利的最高勋章。丹麦的象勋章创设于一一八九年。

    [879]斯金纳骑兵章以在印度立功勋的骑兵队长詹姆斯?斯金纳(1778一1841)命名。普罗宾骑兵章系以在印度立过显赫功绩的戴顿?麦克纳吞?普罗宾将军(1833一1924)而命名。

    [880]林肯法学团体是英国伦敦具有授予律师资格的四个法学团体之一。

    [881]一六三七年在美国波士顿(不是马萨诸塞)成立的炮队。

    [882]“嘬……糖”,见第八章注[3]及有关正文。

    [883]共济会(参看第五章注[8])会员装束的爱德华七世的肖像,至今尚存。“德国制造”暗示他的德国血统。参看第十二章注[476]。下面的“禁止小便”,原文为法语,参看本章注[68]及有关正文。

    [884]《和平,地道的和平》(1875)是英国主教、诗人爱德华?亨利?比克尔斯蒂(1825一1906)所作的一首诗的题目及首句。

    [885]“你……端”,原文为阿拉伯语。

    [886]“假定……灭亡吧”,参看《约翰福音》第11章第50节:“让一个人替全民而死,免得整个民族被消灭。”第51节:“他在预言耶稣要替犹太人而死……”

    [887]《滑稽的耶稣》,见第一章注[102]及有关正文。

    [888]“我……明”,出自《滑稽的耶稣》。

    [889]英国王室的纹章图案系由一只狮于和一头独角兽组成,参看第十四章注[30]。

    [890]苦艾酒和绿妖精,见第三章注[101]。

    [891]红是英格兰的国色,绿是爱尔兰的国色。那两个士兵是英国人,所以这里把“拿红布给公牛看就发火”的说法改了一下。

    [892]凯文?伊根,见第三章注[69]。晓党,见第三章注[125]。

    [893]-[895]原文为法语。长着黄牙齿的母夜叉,指维多利亚女王,见第三章注[112]、[113]及有关正文。

    [896]帕特里克?伊根是凯文?伊根之子,见第三章注[68]、[69]及有关正文。

    [897]社会主义者,参看第三章注[76]及有关正文。

    [898]这一长串名字中的前四个令人联想到散布于奥地利、法、俄、西班牙等国的“野鹅”家族,见第三章注[68]。约翰?蒲柏?亨尼西(1834一1891)是保守的爱尔兰大主教政客。

    [899]“把……们!”原文是德、英、西语混合而成的。

    [900]绿胜似红,见本章注[891]。沃尔夫?托恩,见第十章注[85]。

    [901]德威特,参看第八章往[122]。

    [902]推平头的小伙子,见第六章注门[19]。下面的两句歌词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

    [903]朗博尔德,见第十二章注[161]。

    [904]一八九0年,法院宣判皮尔西太太杀害霍格(不是莫格)太太及其婴儿。

    [905]沃伊辛和塞登的杀人案分别发生于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二年,作者在这里把年份提前了。

    [906]“忘……福”是《推平头的小伙子》中的一句歌词。

    [907]勃起,参看第十二章注[170]及有关正文。

    [908]“每……令”,意思是说,每绞死一个人,把绞索一截截地卖悼,可获得十先令。参看第十二章注[164]。

    [909]参看第一章注[48],歌词略有出入。

    [910]“在……事”,原文为法语。

    [911]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中,哈姆莱特对霍拉旭说:“不,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

    [912]参看第一章注[63]及有关正文:送牛奶的老妪“像一个坐在毒菌上的巫婆”。

    [913]在《哈姆菜特》第1幕第5场中,父王的鬼魂对王子说:“哈姆莱恃……你必须替他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仇恨。”

    [914]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中,斯蒂芬对达文说:“爱尔兰是一个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母猪。”(见中译本第240页)。

    [915]“西班牙国王的女儿”,出自一首儿歌。“我亲爱的”.原文为爱尔兰语。

    [916]“家里的陌生人”,指英国入侵者,见第九章注[20]。

    [917]狺女是苏格兰凯尔特民间传说中的女妖。

    [918]“哎哟!”原文为爱尔兰语。“毛……牛”,见第一章注[63]。

    [919]“你……啦?”一语出自歌谣《穿绿衣》,见第三章注[136],引用时做了一些改动。

    [920]“帽子的戏怯”.见第三章注[174]及有关正文。克洛因的主教能从帽子里掏出圣堂的慢帐。

    [921]三位一体的第三位是圣灵,这里指教会。《我热爱的教士》,原文为爱尔兰语,是爱尔兰小说家约翰?巴尼姆(1798一1842)所作的一首歌的题目。写一个爱尔兰农民对爱国的神父的感情。

    [922]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第3卷第8章中,爱玛即将咽气时,村里以“哲家家”自称的赫麦,把前来为她送终的教士比作死尸气味招来的乌鸦。

    [923]在布尔战争中,许多爱尔兰人站在布尔人一方,见第八章注[121]及有关正文。

    [924]红衣兵(或“红上衣”)指英国兵。在布尔战争中,都柏林近卫步连队的第一营和第二营曾在南非为英国战斗,于一九00年的圣帕特里克节(3月17日)受到维多利亚女王的嘉奖。射击队指持有来复枪的步兵队。

    [925]布是布尔的简称,参看第八章注[121]。

    [926]“可怕的土耳克”,见第一章注[42]。下文中的“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其实是掷弹兵戴的,参看第五章注[7]及有关正文。

    [927]圣殿骑士团,见本章注[659]。

    [928]洛克滩,见本章注[102]。

    [929]“快抢,速夺!”原文为希伯来文。据《以赛亚书》第8章,以赛亚奉上主之命把这四个字写在一块大板上,并用以为第二个儿子命名,以提醒以色列人,亚述王将率军掠夺他们。共济会用此语来要求会员们行动敏捷。

    [930]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见第487页第8至12行),土兵伊尔的台词前面有“市民”的台同和舞台动作:[“市民”:“爱琳直到审判日!”(特威迪鼓手长和“市民”彼此炫耀着勋章、绶带、战利品和伤痕。他们怀着深仇大恨,相互致敬。)]“爱……日!”原文为爱尔兰语。这是爱尔兰人作战时的呐喊,又是一首爱尔兰歌曲的题目。

    [931]“加里欧文”和它所诵之诗,见第十二章注[33]、[46]。《上帝……王》,见第八章注[3]。

    [932]“勇士与丽人”出自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1631一1700)的颂诗《亚历山大的宴会――又名音乐的力量》(1697)中的“惟有勇士能配丽人”之句。

    [933]“红……衣”,参看本章注[924]。圣乔治为英国的主保圣人。

    [934]作者在这里把布莱克的《清白的征兆》(见第二章注[73]及有关正文)中的“英格兰”改为“爱尔兰”。

    [935]“生命之赐与者”是当天晚上斯蒂芬在医院里说过的话,见第十四章注[29]及有关正文。

    [936]“双……嫩”,见第三章注[162]及有关正文。

    [937]“都……啦!”参看本章注[20]。在下面的舞台说明中,作者把过去和未来发生的事都写了进去(见本章注[939]。[938])。

    [938]R?J.加特林(1818一1903)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发明的手摇机枪。一九一六年的复活节,一群爱尔兰军人,发动了一场反英起义,占领了都柏林邮政总局。在延续数日的巷战中,英国出动野战炮兵队并用重加特林机枪扫射起义者,残酷镇压。

    [939]在一七九八年的反英起义中,爱尔兰农民抡起耕地用的铁镐来对抗全副武装的英国士兵。

    [940]“日头暗了下来”,见《路加福音》第23章第45节。这里加上了“午夜的”。“大地震动”,见《马太福音》第27章第51节。

    [941]前景公墓和杰罗姆山公墓,分别见第六章注[85]和注[143]。

    [942]据《马太福音》第25章第33节至第46节,绵羊代表义人(受祝福者),山羊代表不义之人(被咒诅者)。

    [943]“身穿……娘”一语,出自《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见第十章注[216]。

    [944]“大笑着的魔女”是布卢姆这一天早晨所读的获奖小说《马查姆的妙举》中的人物,见第四章末尾。

    [945]“公谊……斯特”,见第九章注[1]。

    [946]“龙牙……们”,典出自希腊神话。卡德摩斯把他杀死的一头龙的牙齿埋在地里,从垄沟中遂跳出一批凶悍的武士,互相残杀。最后剩下五个人,帮助他建立了底比斯的卫城。

    [947]红十字骑士团(又名互助慈善团)是共济会的一个支派,参看本章注[659]。

    [948]沃尔夫?托恩,见第十章注[85]。亨利?格拉顿,见第七章注[174]。

    [949]史密斯?奥布赖恩,见第六章注[35]。丹尼尔?奥康内尔,见第二章注[51]。

    [950]迈克尔?达维特(1846一1906),爱尔兰土地同盟创始人。伊萨克?巴特,见第七章注[163]。

    [951]贾斯廷?麦卡锡(1830一1912),爱尔兰历史学家,一八七九年进入政界,任反巴涅尔的自治党主席,和巴涅尔是真正的死对头,见第二章注[81]。

    [952]阿瑟?格里菲思,见第三章注[108]。约翰?雷德蒙(1856一1918),爱尔兰民族主义党领袖。一八九0年十一月巴涅尔失势后,他成为巴涅尔派的首领,致力于促进爱尔兰自治。

    [953]约翰?奥利里(1830一1907),政治观点激进,积极从事芬尼杜(参看第二章注[54])机关报《爱尔兰人民》的编辑工作和爱尔兰文学运动。利尔奥?约翰尼,实无此人,是文字游戏,把约翰?奥利里的姓名颠倒而成。

    [954]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见第十章注[143]。杰拉德?菲茨爱德华是把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的姓名颠倒而成。

    [955]峡谷的奥德诺霍是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凯尔特贵族。奥德诺霍的峡谷也是文字游戏,把它倒过来说的。

    [956]圣女芭巴拉,见第十二章注[594]。她被父亲关在一座有两扇窗户的塔里。皈依基督教后,她叫人开了第三扇窗户,用以代表三位一体。

    [957]玛拉基,见第一章注[10]。奥弗林神父,见第八章注[203]。长着一双左脚,见本章注[529]。

    [958]这里把海恩斯(见第一章注[64])和休?C?洛夫(见第十章注[96])并称。

    [959]原文为拉丁文。这里把弥撒经文中的“上主”改为“魔鬼”。参看第一章第二段。

    [960]这里把上句的回应中的“神”改成了“魔鬼”。参看本章注[14]及有关正文。

    [961]原文为拉丁文。神父献祭时重复耶稣的话。参看第一章注[7]。

    [962]“王了……哈!”这是把下文中的受祝福者声之声倒过来说的。

    [963]阿多奈是希伯来文天主的译音,为耶和华的代用词。

    [964]这里将英语的God(天主)倒过来(dog,意思是狗),中间加了十个字母O,元音就被拉长了。

    [965]受祝福者和前面的被咒诅者,参看本章注[942]。

    [966]橙带党是爱尔兰新教政治集团,绿党是天主教的党派。“教皇”是橙带党给足球起的俚语,以奚落天主教徒。《每天……歌》是夭主教圣歌。

    [967]据本书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490页第8行),士兵卡尔的台词后面有这样一句舞台说明:[(猎犬在群众外围嗅着,大声吠叫。)]

    [968]原文为爱尔兰语,表示亲热的称呼。

    [969]“该升天堂啦”一语见第二章中的谜语(见该章注[28]及有关正文)。谜语中的“十一点”指的是酒店打烊的时间,而这里说上午八点三十五分,暗示酒店刚开张。

    [970]这里,缺牙老奶奶借用了《贫穷的老妪》(见第一章注[86])中的诗词。这位象征爱尔兰的老妪自问自答说:“那时爱尔兰将获得自由吗?对!爱尔兰将获得自由。”

    [971]原文为拉丁文。见《马太福音》第27章第5节。后文中的“理性的筵席”一语出自英国诗人蒲柏的《仿贺拉斯作》(1733)。

    [972]这里,老鸨站在士兵卡尔一方,谎称是斯蒂芬先动的手。

    [973]贝内特军士长,见第八章注[220]。

    [974]“我……噜”,见第五章第一段末尾。

    [975]詹米特餐馆,见第十二章往[108]。

    [976]卡布拉是都柏林东南郊一地区。

    [977]民间俗信,如果对梦游患者轻轻呼其教名或昵称,就能安然无恙地把他唤醒。

    [978]“黑豹”是海恩斯说的梦话,见第一章开头部分。吸血鬼,见第三章注[169]及有关正文。

    [979]这是《谁与弗格斯同去》(见第一章注[41])一诗头两行的片段。全句为:“而今谁与弗格斯一道,驱车穿过密林织成的树荫?”

    [980]这是《谁与弗格斯同去》一诗第10行和第11行的片段。全句为:“他还管辖树林的阴影,混饨的海洋露出雪白的胸脯。”

    [981]“我发誓……不泄露”是共济会会员的誓词。

    [982]一锚链长为一八五米,即十分之一海里。

    [983]据凯尔特神话,仙女们把聪明漂亮的娃娃拐走,换上一个愚蠢丑陋的娃娃。玻璃鞋的典故出自童话《灰姑娘》。

    [984]“自右至左地读”,说明这是一部希伯来文的书。参看第七章注[36]。

    第十六章 1

    布卢姆先生首先把沾在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掸掉大半,把帽子木手杖递给他,正像个好撒马利亚人[1] 那样给以鼓舞,而这也正是斯蒂芬所迫切需要的。他(斯蒂芬)的精神虽还说不上是错乱,但不大稳定。当他表示想喝点儿什么的时候,布卢姆先生考虑到在这个时刻,连洗手用的瓦尔特里[2] 水泵都找不到,饮用的水就更说不上了。他猛然想出个应急办法,提出不如到离巴特桥左不过一箭之遥的那家通称“马车夫棚”的店铺去,兴许还能喝上杯牛奶苏打水或矿泉水呢。难就难在怎样走到那里。眼下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然而这又是个义不容辞、刻不容缓的问题。正当他在千方百计琢磨着办法的时候,斯蒂芬连连打着哈欠。他看得出,斯蒂芬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们两人(尤其是斯蒂芬)都已精疲力竭,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能找到什么代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他认为总会找得到的。他那块略沾肥皂味的手绢尽到掸刨花的责任后,就掉在地上了,他忘记把它拾起来,却用手去揩拭。准备就绪后,他们二人就一道沿着比弗街(或说得更确切些,比弗巷)一直走到蒙哥马利街角那座钉马掌的棚子和散发着强烈臭气的出租马车行那儿,向左转,又在丹·伯金那家店跟前拐弯,走进阿缅斯街。他原来蛮有把握,可不料哪里也看不到等待顾客的车夫的踪影。仅只在北星饭店门外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那也许是在里面狂欢者雇的。尽管向来不会吹哨,布卢姆先生还是高举双臂,在头上弯成拱形,使劲学着吹上两声口哨,朝那辆马车打招呼,可它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

    处境真是狼狈啊。情况摆得很清楚,唯一的办法显然只好若无其事地步行。他们就这么做了。不久,他们来到牟累特食品店和信号所跟前,斜插过去,只得朝着阿缅斯街电车终点站走去。布卢姆先生裤子后面的一个钮扣,套用一句古谚,像所有的钮扣那样终于不中用啦。布卢姆先生尽管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由于他透彻地理解事态的本质,就英勇地容忍了这种不便。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急事在身,适才雨神一阵造访,如今业已放晴,天朗气清。他们溜溜达达地从那既无乘客又无车夫、空荡荡地等候着的马车旁走过去。这时,恰好一辆都柏林联合电车公司的撒沙车开了回来。于是,年长者[3] 就和同伴谈起有关自己刚才真正奇迹般地捡了一条命的事。他们经过大北部火车站的正面入口,这是驶往贝尔法斯特的起点站。深更半夜的,一切交通自然均都已断绝。他们走过停尸所的后门(即便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这反正也不是具有吸引力的所在,尤其在夜晚),终于来到码头酒店,接着就进了以C区警察局而驰名的货栈街。在从这里走到贝雷斯福德街那目前已熄了灯的高耸的货栈的路上,易卜生兜上斯蒂芬的心头。这所坐落在塔博特街右手第一个拐角处的石匠贝尔德的作坊不知怎地引起了他的联想[4] 。这时,充当斯蒂芬的忠实的阿卡帖斯[ 5] 的另一位,怀着由衷的欣喜闻着近在咫尺的詹姆斯·鲁尔克都市面包房[ 6] 的气味,那是我们的日用粮[7] 的芬香,确实可口,在公众的日用商品中,它是头等重要、最不可缺少的。面包,生命的必需品,挣你的面包[ 8] ,哦,告诉我花式面包在何方[9]? 据说就在这家鲁尔克面包房里。

    路上[10],不但丝毫不曾失去理智、确实比平素还更加无比清醒的布卢姆先生,对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说得坦率些,酒尚未完全醒的同伴,就[11] 夜街之危险告诫了一番。他说,与妓女或服饰漂亮、打扮成绅士的扒手偶尔打一次交道犹可,一旦习以为常,尤其要是嗜酒成癖,成了酒鬼,对斯蒂芬这个年龄的小伙子来说乃是一种致命的陷阱。除非你会点防身的柔术,不然的话,一不留神,已经被仰面朝天摔倒下去的那个家伙也会卑鄙地踢上你一脚。亏得斯蒂芬幸运地失去知觉的当儿,科尼·凯莱赫来到了。这真是上天保佑。倘若不是他在最后这节骨眼儿上出现,到头来[12]斯蒂芬就会成为被抬往救护所的候补者,要么就成为蹲监狱的候补者;第二天落个在法庭上去见托拜厄斯[13]的下场。不,他是个律师,或许得去见老沃尔[14],要么就是马奥尼[15]。这档子事传出去之后,你就非身败名裂不可。布卢姆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说实在的,他由衷地厌恶的那些警察,为了效忠皇上,简直就公然不择手段。布卢姆先生回想起克兰布拉西尔甲区的一两个案子,那帮家伙硬是捏造事实,颠倒黑白。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也不在现场;可是城里像彭布罗克街那样太平无事的区域,到处都是法律的维护者。显然他们是被雇来保护上流阶级的。他还谈到用随时能射击的步枪和手枪把士兵武装起来,说一旦市民们不知怎样一来闹起纠纷,这不啻是煽动士兵向市民寻衅。他明智地指出,你这是在荒废光阴,糟践身子,损害人格。这还不算,又挥霍成性,听任花柳界[16]那帮放荡女人大笔大笔地把你的英镑、先令和便士骗到手,然后逃之夭夭。说起来,最危险的一点是你跟什么样的伙伴一道喝得醉醺醺的。就拿这个非常令人困扰的酒精饮料来说吧,他本人总是按时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盅精选的陈葡萄酒,既滋补,又能造血,而且还是轻泻剂(尤其对优质勃艮第的灵效,他坚信不疑)。然而他从来也不超过自己规定的酒量,否则确实会惹出无穷的麻烦,就只好干脆听任旁人的善心来摆布了。他用严厉谴责的口吻说,除了一个人而外,斯蒂芬那些酒友[17]统统抛弃了他,无论如何,这是医科同学对他最大的背叛。

    “而那家伙是个犹大[18] ,”一直保持沉默的斯蒂芬说。

    他们扯着诸如此类的话题,抄近路打海关后面走过,并从环行线的陆桥下穿行。这时,岗亭(或类似的所在)前燃着一盆焦炭,把正拖着颇为沉重的脚步走着的他们吸引住了。斯蒂芬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自发地站住了,并瞧着那堆光秃秃的鹅卵石。借着火盆发出的微光,他隐约辩认出幽暗的岗亭里市政府守夜人那更黑的身影。他开始记起以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听说发生过。他绞尽脑汁才忆起这位守夜人就是他父亲旧日的朋友冈穆利[19]。为了避免打个照面,他紧靠铁道陆桥的柱子那边走。

    “有人跟你打招呼哪,”布卢姆先生说。

    在陆桥的拱顶下悄悄地踱来踱去的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又招呼了一一声。

    “晚安!”[20 ]

    斯蒂芬当然吃了一惊,昏头昏脑地停下脚步,还了礼。布卢姆先生生来对人体贴周到!,又一向认为不应去多管旁人的闲事,所以移步走开了。他虽然丝毫也没感到害怕,却稍微有点儿放心不下,就警惕地停留在那里。尽管这在都柏林区是罕见的,然而还会有缺衣少食的亡命之徒埋伏在荒郊僻野处,把手枪顶在安分守已的路人头部加以威胁。他们可能像泰晤士河堤岸上那些饥饿的穷流浪汉似的到处荡来荡去,对你进行突然袭击,逼你交出钱来,否则就要你的命。把你抢个精光之后,还往你嘴里塞上东西,脖子用绳索勒起,把你丢在那儿,以便警告旁人,他们就逃之夭夭。

    当那个打招呼的男子的身影挨近时,斯蒂芬本人虽宿酒未醒,却闻出科利[21]的呼吸发散着馊臭的玉米威士忌酒气味。有些人称此人作约翰·科利勋爵,其家谱如下:他是新近去世的G地区科利警官的长子。那位警官娶了洛什的农场主的闺女,名叫凯瑟琳。布罗菲。他的祖父–新罗斯[22]的帕特里克·迈克尔,科利,娶的是当地一位客栈老板的女儿,也叫凯瑟琳,娘家姓塔尔伯特。尽管并未得到证实,据传她出身于塔尔伯特·德·马拉海德[23]勋爵家。毫无疑问,勋爵的府第确实是座精美的宅邸,很有看头,她的妈妈或伯母或什么亲戚曾有幸在府第的洗衣房里当过差。因此,现在和斯蒂芬打招呼的这位年纪还较轻却放荡不羁的人,就被某些好事之徒戏称作约翰·科利勋爵。

    他把斯蒂芬拉到一旁,照例可怜巴巴地诉起苦来。他囊空如洗,无法投宿。朋友们统统遗弃了他。这还不算,他又和利内翰吵了一架。他对斯蒂芬把利内翰痛骂了一通:什么卑鄙该死的蠢货啦,以及其他一连串莫须有的恶言恶语。他失业了,并且央求斯蒂芬告诉他,在这茫茫大地上,到哪儿才能好歹混个事儿做做。不,在那家洗衣房干活的那位母亲的闺女,跟女继承人是干姐妹;要么就是她们两人的母亲跟这一支有些什么关系。这是同一个时期发生的两件事,除非整个情节从头到尾完全出于捏造。反正他简直疲倦极了。

    “我并不想向你告帮,”他继续说下去,“但我庄严地发誓,天主晓得我身上一文不名啦。”

    “明后天你就能找到饭碗啦,”斯蒂芬告诉他,“去多基的一家男校当上一名代课教师。加勒特·迪希[24]先生。试试看。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天哪,”科利回答说,“我可绝不是当教师的材料,老兄。我从来也不是像你们这样的秀才,”他半笑着补充一句,“我在基督教兄弟会[25]的初级班里留过两次级呢。”

    “我自己也没地方睡,”斯蒂芬告诉他。

    科利立即猜想,斯蒂芬是因为从大街上把一名烂婊子带进了公寓,才被轰出来的。马尔巴勒街上倒是有一家马洛尼太太经营的尔客栈,可那不过是个六便士一宿的破地方,挤满了不三不四的人。然而麦科纳奇告诉他,在酒店街的黄铜头(听者依稀联想到了修士培根[26]),只消花上一先令就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夜。他正饿着肚子,却只字未提。

    尽管这类事情每隔一夜(或者几乎是如此)就能遇上一次,斯蒂芬还是为之怦然心动。他晓得科利方才那套新近胡乱编造的话照例是不大可信的,然而,正如拉丁诗人所说:“我对不幸遭遇并非一无所知,故深知拯救处于厄运中者。”[27] 况且刚巧赶上月中的十六日,他领了薪水,不过这笔款项实际上已花掉不少。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科利一门心思认定斯蒂芬生活富裕,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施舍。其实呢。不管怎样,他把手伸进兜儿里,倒不是想在那儿找到什么吃的,而是打算借给科利一两先令,这样他就可以努把力,挣钱好歹糊上口。但是结果扑了个空!使他懊恼的是,他发觉自己的钱不翼而飞了,只找到几块饼干渣子。这时,他搜索枯肠去回忆究竟是把钱丢失了呢,还是遗忘在哪儿了–因为这种可能也是有的。这一意外事件非但不容乐观,老实说,还真令人懊丧。他试图追想模模糊糊留在记忆中的饼干的事,但已精疲力竭,无从透彻地弄明白。确切他说,到底是谁给他的呢,又是在哪儿给的呢,要么,难道是他买的吗、不管怎样,在另一个兜儿里他倒是找到了–在一片黑暗中,他以为那是几枚便士,却搞错了。

    “是几枚半克朗硬币哩,老兄,”科利纠正他说。

    果不其然。斯蒂芬借了一枚给他。

    “谢谢喽,”科利回答说,“你是一位君子。迟早我会还给你的。跟你在一道的那个人是谁呀,我在卡姆登街的血马酒吧瞧见过他几回,跟贴广告的博伊兰在一起。你替我说个情,让他们雇用我好不好,我想当个广告人[28],但是办公室里的那个女孩子[29]告诉我,今后三个星期内部已经排满了。老兄。天哪,你得预先登记,老兄,简直让人觉得是为了观赏卡尔·罗莎[30]哩。哪怕能混上个清扫人行横道的活儿做做,我都满不在乎。”

    这样,两先令六便士既然到了手,他也就没那么沮丧了。于是他告诉斯蒂芬,在富拉姆船具店当帐房的那个叫作巴格斯·科米斯基的–他说是斯蒂芬的一个熟人,这家伙和奥马拉以及名叫泰伊的小个儿结巴颏子,是内格尔酒吧单间儿里的常客。反正前天晚上他喝得烂醉,撒酒疯来着。警察要带他走,他又抗拒。结果被抓了去,并罚款十先令。

    这当儿,布卢姆先生躲在一旁,在离市政府守夜人的岗亭前面那盆炭火不远的一大堆鹅卵石左近踅来踅去。那位守夜人显然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可此刻,既然整个都柏林都已入睡,看来也正自顾自地悄悄打起盹儿来了。他还不时地朝斯蒂芬那个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衣着整洁的谈话对手投以异样的目光,觉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位“贵族”,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在哪儿见的。至于是什么时候,那就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布卢姆先生是个头脑冷静的人,观察敏锐,轻易不落人后。从破旧的帽子和浑身上下的衣着邋遢,他看穿了那是个患慢性缺钱症的人。他大概就是揩斯蒂芬的油的家伙之一。说到揩油,此人对左邻右舍无不进行欺诈,越陷越深,可谓更深的深处[31]。说起来,街头的这种流浪汉万一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不管被判以能用或不能用罚款来代替的徒刑,都还算是很难得的[32]呢。反正在夜间,或者不如说是凌晨,像这样路上拦住人,脸皮也真够厚的了。手段确实让人难以容忍。

    两个人分了手,斯蒂芬重新和布卢姆先生结伴。布卢姆先生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立即看出,那个寄生虫凭着一番花言巧语已令斯蒂芬上了当。他–也就是说,斯蒂芬–笑着这么提到适才那番邂逅:

    “那家伙可潦倒啦。他要我拜托你去向贴广告的博伊兰说说情,让博伊兰雇用他去当个广告人。”

    布卢姆先生脸上露出对此事漠不关心的神色,茫然地朝着那艘陈旧的挖泥船–它被取了艾布拉那[33] 这一雅号,看来已无法修理了–的方向望了半秒钟光景,于是就闪烁其词他说:

    “俗话说得好,每个人都有份内的造化。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跟他挺面熟的。这个且不去谈它了,”接着,他又问道,“你究竟给了他多少钱呢?请原谅我这么刨根问底。”

    “半克朗,”斯蒂芬回答说,“我认为,要找个地方睡觉的话,他得需要这么多钱。”

    “需要!”布卢姆先生听了这话,丝毫也不曾表示惊奇,他突然叫嚷道,“我完全相信你的话,我敢担保他无论如何需要这钱。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需要或按照自己的行径而活着。然而,说句家常话,”他笑吟吟地加了一句,“你自己究竟打算睡在哪儿呢?走回到沙湾是根本不可能了。而且即使你这么做了,在韦斯特兰横街车站发生了那么一档子事之后,你也进不去啦[34]。白白地弄得筋疲力尽。我一点儿也不想对你指手划脚,可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父亲的家呢?”

    斯蒂芬的回答是:“去寻求厄运。”

    “最近我刚巧见到了令尊大人,”布卢姆先生回了他一句外交辞令,“其实就在今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昨天。他目前住在哪儿?从谈话中我听出,他已经搬了家。”

    “我相信他住在都柏林的什么地方,”斯蒂芬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是个有天分的人,”关于老迪达勒斯先生,布卢姆先生这么说,”不只在一个方面。他比谁都檀长讲故事[35]。他非常以你为骄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也许可以回家去。”他委婉地说,心里却仍回顾着在韦斯特兰终点站的不愉快场面:另外两个家伙–即穆利根和他那英国旅伴,就好像那座讨厌的车站属于他们似的,显然试图趁乱把斯蒂芬甩掉,并终于让他们的第三个伙伴上了当。

    然而,他这建议并没有得到回应。这是由于斯蒂芬正忙于在心目中重温他最后一次与家人团聚的景象。披长发的迪丽坐在炉边等候着巴满煤烟的壶里那稀薄的特立尼达可可豆[36]煮沸,好和代替牛奶的燕麦水一道喝。那是星期五[37],他们刚吃完一便士两条的鲱鱼,另外让玛吉、布律和凯蒂每人都各吃了一个鸡蛋。那天正赶上四季大斋或是什么日子,根据教会在指定的日子守斋并节制的第三戒律,猫儿也正在轧液机底下吞食着一方块褐色纸上的那簇蛋壳和鱼头鱼骨。

    “可不是嘛,”布卢姆先生又重复了一遍,“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我个人是不大信任你那位以向导、哲学家和朋友的身分提供笑料的穆利根大夫。他大概从来也没尝过揭不开锅的滋味,然而只要涉及自己的利益,他可精明到家啦。当然喽,你注意到的没有我多,然而,倘若有人告诉我,他出于某种动机,往你的饮料里投放一撮烟草或什么麻醉剂,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

    根据他过去所听说的一切,他晓得穆利根大夫是个全能的多面手,绝不仅仅局限在医学方面。他在本行中迅速地出人头地。倘使所传属实的话,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成为一位走红的医生,诊疗费滚滚而来。除了职业上的这一身分,他还在斯凯利或马拉海德[38]用人工呼吸和所谓急救措旋使一个差点儿溺毙的人起死回生。必须承认这是一种怎样称赞也不过分的无比勇敢的行为。他对穆利根所感到的厌恶倘若不是纯粹出于恶意或嫉妒,骨子里究竟又有什么理由,就实在难以捉摸了。

    “归根结蒂,他干脆就是大家所的偷你的思维那号人,”他试着步这么说。

    眼下斯蒂芬愁眉苦脸。他出于友谊,就对斯蒂芬投以关怀与好奇交加的谨慎目光。然而未能弄明问题,确实一点儿也没能弄明。从斯蒂芬所吐露的意气消沉的三言两语来看,这个青年到底是被狠狠地捉弄了一番呢,还是截然相反:尽管已经看穿事情的本质,出于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的理由,却多少加以默认。这是赤贫必然导致的后果,完全可以理解。尽管斯蒂芬作为教师有着很高的才分,为了使收支相抵,他也吃尽了苦头。

    他瞧见有辆冰淇淋车停在男子公共小便池附近。车子周围估计是一群意大利人,相互之间有点龃龉,正在操着他们那生气勃勃的语言,口若悬河,格外激烈地展开着舌战。

    “圣母玛利亚的婊子,该给俺钱的是他哩!你敢说个不字吗?他妈的!”

    “咱们把帐清一清。再添半金镑……”

    “反正他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恶棍!他祖宗缺了德!”[39]

    布卢姆先生和斯蒂芬走进了马车夫棚,那是一座简陋的木结构房屋,以前他轻易下曾进去过。关于那里的老板–一那位一度以“剥山羊皮”[40]闻名的,也就是说,“常胜军”菲茨哈里斯–他事先悄悄地对斯蒂芬讲了几句。当然,老板本人并不承认确有其事,而且很可能完全是无稽之谈。几秒钟后,我们这两位梦游病患者就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安然坐了下来。先来的那些人正吃吃喝喝,海阔天空地闲扯着,显然都是些杂七杂八、胡乱凑在一起的流浪者、二流子以及其他不三不四的人[41]中标本。这时,就用凝视来迎接他们。在那帮人眼里,他们像是极能引起好奇心的对象。

    “现在喝杯咖啡吧,”布卢姆先生试图打破沉寂,就委婉地这样倡议道,“我觉得你应该吃点硬食,比方说,一个面包卷之类的东西。”

    因此,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以他独特的冷静[42]安详地点了这些吃食。二轮马车的车把式或搬运工人以及其他各类下等人都朝他们匆促地审视了一番,显然大失所望,就把视线移开了。可是,有个头发已花白了的红胡子酒鬼(也许是个水手)继续朝他们目不转晴地盯了好半晌,才把热切的视线移到地板上。

    说实在的,布卢姆先生尽管对我要[43]的发音感到困惑,却多少懂得一些正在用来争辩的那种语言。于是,就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针对仍在户外开展着的激烈舌战,对自己的被保护者大声说:

    “美丽的语言。我是指用来唱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用这种语言来写诗呢、美丽的希[44]!音调多么优美响亮。美丽的女忍。我要。”

    斯蒂芬百无聊赖,竭力想打个哈欠,回答说:

    “让母象去听吧。他们在讨价还价哪。”

    “是吗?”布卢姆先生问道。他边暗自想着,本来是绝不需要这么多种语言的,边接下去说:“让人觉得好听,也许仅仅是周围那南国魅力的关系。”

    他们正促膝谈心[45]时,马车夫棚老板将一杯热气腾腾、几乎漫出来的美其名为咖啡的高级混合饮料摆在桌上,还有一个小圆面包–毋宁说是远古时代的品种,或者看上去是这样。随后他又回到柜台那儿去了。布卢姆先生打定主意呆会儿要仔细端详他一番,可又不能让他有所察觉……为此,他边以目示意,要斯蒂芬接着说下去,边悄悄地把那杯暂时可能叫作咖啡的玩艺儿慢慢往斯蒂芬跟前推去。

    “声音是富于欺骗性的,”斯蒂芬沉吟了半晌,说,“就拿姓名来说吧。西塞罗、帕德摩尔。拿破仑,古德巴迪先生。耶稣,多伊尔先生。[46]莎士比亚这个姓与墨菲同样平凡。姓名有什么意义?[47]”

    “是啊,当然喽,”布卢姆先生直率地表示赞同,“可不是嘛。我家的姓也变了。[48]他一边补充说,一边把那所谓的面包卷推过去。

    红胡子水手一直用那双饱经世故、时刻警惕着的眼睛打量新来者,对斯蒂芬更是格外留意。这时就直截了当地向斯蒂芬问道:

    “你究竟姓啥?”

    这一瞬间,布卢姆先生轻轻地碰了一下伙伴的长统靴子,但是斯蒂芬显然不曾理睬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的温和的压力,回答说:

    “迪达勒斯。”

    水手用那双昏昏欲睡、松弛下垂的眼睛迟钝地瞪着斯蒂芬。由于贪杯痛饮,尤其是兑水荷兰杜松子酒喝得过了头,水手的眼泡都肿了。

    “你认得西蒙·迪达勒斯吗?”过了半晌,他问道。

    “我听说过,”斯蒂芬说。

    布卢姆先生发觉其他人明显地也在偷听,一时感到茫然。

    “他是个爱尔兰人,”那海员依然瞪着两眼,并且点点头,斩钉截铁他说,“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

    “爱尔兰得过了头,”斯蒂芬搭腔道。

    至于布卢姆先生,他对整个这番谈话简直不摸头脑。他正暗自琢磨这一问一答究竟有什么联系时,水手自发地转向呆在棚子里的其他人们,说:

    ”我曾看见过他从肩膀上把摆在五十英码开外的瓶子上的两个鸡蛋射下来。左撇子,可他百发百中。”

    尽管他不时地有些结巴,因而话就略顿一下,手势也拙笨得很,然而他还是尽力解释得一清二楚。

    “喏,瓶子就在那边,相距足足五十英码。瓶子上放着鸡蛋。把枪托在肩上,扣扳机。瞄准。”

    他把身子侧过来,紧紧阖上右眼,脸稍微歪扭着,然后以令人不愉快的表情瞪着夜晚的黑暗。

    “砰!”于是他这么嚷了一声。

    听众全都等候着,期待另一声枪响,因为还有一只鸡蛋呢。

    “砰!”果然他又嚷了一声。

    第二个鸡蛋显然也被击破了[49],他点点头,眨眨眼,凶狠狠他说:

    水牛比尔杀人魔,

    百发百中神枪手。

    接着是一阵沉寂。布卢姆先生出于礼貌,觉得理应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参加像在比斯利[50]举行的那种射击比赛呢?

    “对不起,你说啥?”水手说。

    “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吧?”布卢姆先生刻不容缓地追问。

    “喏,”水手回答说,这种硬碰硬的语言交锋倒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缓和,“约莫十年前吧。他跟着亨格勒皇家马戏团[51]周游世界作巡回演出。俺在斯德哥尔摩见过他表演这一手。”

    “奇妙的巧合,”布卢姆先生含蓄地跟斯蒂芬打耳喳说。

    “俺姓墨菲,”水手接下去说,“叫作w. B. 墨菲,是卡利加勒[52]人。你晓得它在哪儿吗?”

    “王后镇的港口,”斯蒂芬回答说。

    “说得对,”水手说,”卡姆登要塞和卡莱尔要塞[53]。俺就是那儿出生的。俺的小娘儿们就在那儿。她等着俺哪。俺晓得哩。为了英国,为了家园和丽人。[54]她不折不扣是俺自个儿的老婆。俺老是在海上转悠,已经有七年没见着她啦。”

    布卢姆先生能够毫不费力地设想他出现的场面:逃出海妖[55] 的掌心之后,回到路边的水手家园—座窝棚里。那是酝酿着一场雨的夜晚,一轮月亮昏昏暗暗的[56]。为了老婆,横跨过世界。有不少关于艾丽斯·卡·博尔特[57]这一特定题材的故事。伊诺克·阿登[58]和端普·凡·温格尔。这里可有人记得盲人奥利里[59] 吗?顺便提一下,那是可怜的约翰·凯西[60]所写的深受欢迎却又令人心酸、音调铿锵的作品,结构完美的小小诗篇。做老婆的不论曾经多么忠实于外出者,一旦跟人跑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窗口的那张脸!想想看,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晓得了关于爱妻的可怕真相,感情触了礁,这时该是多么令人心碎啊!你再也没想到我会回来,然而我要住下来,重新打鼓另开张。守活寡的老婆还像从前那样坐在同一座炉边。她相信我已经死掉了,到海底深处坐摇篮[61]去了。傻瓜叔叔,要么就是“王冠与锚”酒馆老板汤姆金斯叔叔,身上只随随便便穿了件衬衫,大嚼着牛腿扒配葱头。没有椅子给爹坐。呸!刮风啦!她抱在腿上的是刚生下的娃娃,一个遗腹儿[62]。高啊高!兰迪,噢!我那乘风破浪的丹迪,哦[63]!这是躲不开的,只能屈从,苦笑着逆来顺受呗。我将永永远远热烈地爱着你,你那心碎了的丈夫,w. B. 墨菲。

    那位水手几乎不像是个都柏林居民,他转过身来朝着一名马车夫央求说:

    “你身上带没带着富余的烟草?”

    被招呼的车夫不巧没带着,可是老板却从挂在钉子上的一件考究的茄克衫里掏出一块骰子大小的板烟,就由顾客们把它传递到他手里。

    “谢谢你,”水手说。

    他往嘴里塞进一口,边嚼边慢腾腾地稍微结巴着说下去:

    “俺们是今天上午十一点钟进港的。就是那艘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三桅纵帆船罗斯韦思号[64]。俺是为了到这儿来才搭上那条船的。今儿下午发了工钱,就被解雇了。你们瞧,这是俺的解雇证书。一级水手w. B. 墨菲。”

    为了证实这番话,他从内兜里掏出一份看上去不大干净的、折叠起来的证书,递给在他身旁的那位。

    “你的见识一定很广喽,”老板倚着柜台说。

    “可不,”水手回答说,“回想起来,自打乘上船以来,俺也环绕地球航行过一些地方。俺到过红海。俺去过中国和北美和南美。俺见过好多冰山,还有小冰山哪。俺到过斯多哥尔摩、黑海和达达尼尔海峡[65]。俺在多尔顿手下干过活,他可是个天下无双的沉船能手啊。俺见过俄国。葛斯波第·波米露依。俄国人就是这么祷告的。”

    “不消说,你准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喽,”一个马车夫插嘴道。

    “当然喽,”水手把他那嚼了一半的板烟挪了挪位置,“俺也瞧见过古怪玩艺儿,有趣儿的和可怕的。俺看见过鳄鱼啃锚钩,就像俺嚼这块烟草一样。”

    他从嘴里掏出那块嚼软了的板烟,把它塞到牙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嘎吱!就像这样。俺还在秘鲁瞧见过吃死尸和马肝的食人族。瞧这个。这就是他们。是俺的一个朋友寄给俺的。”

    他从好像充作一种仓库的内兜里胡乱摸索一番,掏出一张带图的明信片,从桌面上推过来。上面印有:玻利维亚国贝尼,印第安人的茅棚。[66]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出示给他们的图片上:一群未开化的妇女腰间缠着条纹布,蹲在柳条编成的原始窝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来个)簇拥下,边眨巴眼睛,让娃娃叼着乳房,边皱起眉头,打着盹儿。

    “她们成天嚼着古柯叶,”饶舌的水手补充说,“她们的胃囊就跟粉碎机一样。再也生不出娃娃后,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见过这帮人一丝不挂地正生吃一条死马的肝脏哪。”

    足有几分钟,他的明信片成为这些没开过眼界的先生们注意的中心。

    第十六章 2

    “你们知道咋能把他们轰跑吗?”他向大家[67]问道。

    没有一个吱声的。于是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

    “镜子。那会叫他们吓破了胆。镜子。”

    布卢姆先生并未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只悄悄地把明信片翻过去,辨认那一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址和邮戳。是这么写的:邮政明信片。A. 布丁先生收,智利国圣地亚哥市贝赤游廊。[68]他特别留意到明信片上显然一句话也没写。[69]

    尽管他并不轻信适才所讲的那种可怕的故事(还有击落鸡蛋之举,不过,倒也有威廉·退尔的故事,以及《玛丽塔娜》[70]中所描述的拉扎利洛与堂塞萨尔·德·巴桑事件。在那次事件中,前者的子弹穿透了后者的帽子)。他看穿了水手的名字(假定他果真就是所自称的那个人,而不是在某地悄悄地使船调换方向,挂上别国国旗航行的话)与明信片上的收信人姓名有出入,再加上那个编造的发信地址,使他颇为怀疑我们这位朋友诚实[71]与否。然而看了这张明信片,他便不知怎地想起了在心里酝酿了好久、迟早打算实现的一个计划:星期三或星期六乘船远航到伦敦。尽管他从未远游过,骨子里却是个冒险家;只是由于命运的捉弄,迄今没出过海–除非你把霍利黑德[72] 之行也算作航海的话。那是他生平最远的一次旅行了。马丁·坎宁翰常说他要拜托伊根给布卢姆弄张免费船票,然而每一次总是好事多磨,泡了汤。即便立刻支付得出那笔必要的款子,让博伊德伤伤心[73],只要囊中并不羞涩,其实数目也不大大,最多不过是两三基尼;而他指望着要去的穆林加尔的往返旅费,估计要五先令六便士。由于空气爽朗新鲜,旅行有益于健康,从各方面来说都舒适之至。对肝脏有病的人就更是这样。沿途可以看到普利茅斯、法尔茅斯、南安普敦[74]等形形色色的地方。这次富于教育意义的游览的高潮是观赏大都会(我们时代的巴比伦)的景物。毫无疑问,他会在这里再一次看到大加修缮的塔和教堂,富丽堂皇的公园街[75]。忽然间他还兴起另一个挺不坏的念头:何不筹组一次包括最著名的游乐胜地的夏季演奏旅行,前往各地漫游:马盖待[76]的男女混浴场、第一流的矿泉和温泉疗养地,伊斯特本,斯卡伯勒[77]马盖特等;还有景色优美的伯恩茅斯,海峡群岛[78]以及诸如此类小巧精致的地方。说不定还大有赚头呢。班子当然不是鬼头鬼脑临时东拼西凑的,更不会雇用C. P. 麦科伊太太那种类型的本地歌女–借我用用你的手提箱,我就寄张免费船票给你。才不是呢,而是最高级的,是爱尔兰首屈一指的名角会演,由特威迪- 弗罗尔大型歌剧团团长的正式夫人担任主角,足以和埃尔斯特·格莱姆斯[79]与穆迪- 曼纳斯[80]一比高低。这是十分简单的事,他对此举的成功充满自信。关键在于得有个能够在背后操持料理的家伙,能让当地的报纸给大吹大擂一番。这样,就既可盈利又能饱览风光了。然而,由谁来承担此职呢?嗯,难就难在这儿[81]。

    此外,虽然不到具体实施的程度,他脑子里还浮现出一个想法:为了与时代步调一致,应开拓新天地,开辟新航路。恰当的例子就是菲什加德- 罗斯莱尔航路[82]。人们纷纷说,经交通省提出后,照例由于衙门冗繁的文牍主义,因循姑息,吊儿郎当,净是蠢才,至今仍在反复审议中[83]。为了满足一般庶民大众旅行的需要,这里确实给布朗- 鲁宾逊公司等提供了一个积极开展事业的大好机会。

    正当普通市民确实需要加强体质的时候,由于舍不得区区两三英镑,就不去看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这位老古板自从娶了老婆,就一直关在家里。真是令人遗憾,一望可知是很荒唐的事,这在相当程度上要归罪于我们这个自负的社会,不管怎么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每年要过上不止十一个月单调无聊的日子,在城市生活中受尽折磨后,夏季理应随心所欲地彻底换换环境。在这个季节里,自然女神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切有生之物无不复苏。在故乡的岛屿度假的人们也有同样的良机。这里有令人赏心悦目、有助于恢复青春的森林地带,都柏林市内外以及风光绮丽的近郊,不仅富于无上魅力,而且还能促进身体健康。有一条蒸气火车铁轨一直铺设到噗啦呋咔瀑布。还有威克洛那越发远离尘嚣[84]、对“爱尔兰庭园”[85]这一称谓当之无愧的所在。只要不下雨,那一带是供年长的人们骑自行车的理想田园,再有就是多尼戈尔的荒野,倘若传闻属实,景色[86]也极为壮观。不过,由于最后提到的这一地区交通不便,尽管此行可获益匪浅,前往的游客毕竟有限,收入也微不足道。相形之下,霍斯山凭借绢骑士托马斯、格蕾斯·奥马利和乔治四世留下的遗迹,以及遍布于海拔数百英尺高处的杜鹃花,使它成为男女老少不分贫富,人人爱去的地方。由纳尔逊纪念柱[87]乘车前往,只消三刻钟就可到达。尤其是在春季,小伙子们异想天开,故意地或偶然失足从崖顶上栽了下去,从而交纳了死亡的通行税。顺便提一下,通常他们总是踩空左脚。当然由于现代化的观光旅行尚处在幼年期,设备大有改善的余地。出于纯粹质朴的好奇心,他饶有兴趣地猜测着:究竟是交通造成路的呢,还是路造成交通的,抑或二者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呢、他把带图的明信片翻过来,朝斯蒂芬递过去。

    “有一回俺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

    也许是看出了大家面泛着将信将疑的神色,这位环球旅行家执着地继续讲他的奇遇。

    “俺还在的里雅斯特瞅见一个人被意大利佬杀死了。从背后捅了一刀。就像这样的一把刀子。”

    他边说边掏出一把跟他的性格十分般配、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折叠式刀子,并且摆出刺杀的架势,抡了起来。

    “在一家窑子里。是两个做走私生意的家伙你欺我诈惹起来的。那家伙就藏在门后边,从他背后凑了过去。像这样。‘准备见你的天主去吧!’[88]他说。哧啦一声捅进了他的背,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他耷拉着眼皮困倦地环睨着大家。看来在座的人们即便还有意问点什么,也会被他顶回去了。“这可是好钢啊,”他又重复了一遍,一边端详着那把令人生畏的短刀[ 89] 。

    这一骇人听闻的结尾[90]足以把胆子最大的人也吓坏了。随后,他啪的一声插刀入鞘,将这把利器收进他那恐怖室[91](也即是衣兜)里。

    “那些家伙使起刀来可不含糊,”某位显然完全不谙内情的人[92]为了替大家解围,说道,“因此,由于‘常胜军’在公园里干的那档子凶杀案使用的是刀子,当局原以为是外国人下的手哩。”

    此话一听就是本着无知乃至福[93]的精神讲的,布卢姆先生和斯蒂芬以各自的方式本能地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然而是在虔诚而讳莫如深 [94]的沉默中;他们随即把视线朝“剥山羊皮”–也就是店老板一一的方向投去。他正在那儿从开水壶里往外倒滚沸的液体。他那张令人莫测高深的脸确实是件艺术品。它本身就完全是一门可供研究的课题,非笔墨所能形容。他仿佛丝毫也不了解正在发生着的事。真是滑稽!

    随后沉默了好半晌。有个人不时地读上一会儿满是咖啡污迹的晚报,另一个瞧着那张印有土著窝棚[95]的明信片,还有一个在看水手的解雇证书。至于布卢姆先生本人,则正在沉思默想。他清清楚楚地记起刚才被提及的那档子事,犹如昨天才发生的那么真切。那是二十来年前的事啦,打个比喻来说,是土地纠纷像风暴般席卷文明世界的年头;是八十年代初,说得准确些,八一年,那时他才十五岁。

    “嘿,老板,”水手打破了沉寂,“把证件还给俺。”

    这个要求照办了,他用指尖把证件拢在一起。

    “你看见过直布罗陀岩石吗?”布卢姆先生问道。

    水手边嚼烟草边颦蹙起鼻子眼,露出模棱两可的神色。

    “啊,那儿你也到过啦,”布卢姆先生说,“那可是欧洲的顶端哩。”他认为这个漂泊者是去过的,并希望他可能想起什么来。对方并未使他如愿以偿,只是往锯末里啐了口唾沫,死样活气地摇了摇头。

    “那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儿呢?”布卢姆先生插了句嘴,“还能回想起是哪些船吗?”

    我们这位自封的[96]水手贪馋地大口大口嚼了一通烟草才作答。

    “俺对海里的暗礁[97]腻烦透啦,”他说,“还有那大大小小的船只。整天价吃腌牛肉。”

    他面呈倦容,闭上了嘴。发问者看出,从这样一个狡猾的老家伙嘴里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就开始呆呆地驰想着环绕地球的浩渺水域的事。放眼望一下地图就能明白,海洋竟占地球的四分之三。因此,他完全了解:统治海洋意味着什么。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不只一次–起码有十二次–他曾在多利蒙特的北布尔附近留意到一个被淘汰下来的老水手。此人显然无依无靠,惯常坐在堤岸边上,靠近并不一定会引起美好联想的大海,十分明显地和大海相互瞪着眼,梦想着生气勃勃的森林和鲜嫩的牧场[98],就像某人在某处歌唱过的那样。这使他纳闷老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不定老人曾试图亲自探索一下海洋的奥秘[99],于是就从地球的一端拆腾到另一端,从海面闯荡到海底–喏,说海底并不大确切–就这样撞着运气。实际上,其中绝对没有任何秘密。尽管如此,即使不细微地[100] 进行调查,大海依然光辉灿烂地存在着这一雄辩的事实终归是无法否定的。一般总会有人大胆地违悖天意,继续航行。不过,这也仅仅表示人们通常是怎样挖空心思把此类重担转嫁给旁人。比方说,地狱这个观念也罢,彩票和保险也罢,都是同一性质的,因此,单凭这个理由,“救生艇星期日”[101]这一组织也是值得嘉许的。广大公众不论住在内地还是海边,一旦清楚地了解了,就应该感谢水上警察署长和沿岸警备队克尽职责。因为不论什么季节,爱尔兰期待每人今天各尽自己的职责[102] 等等。冬季有时天气恶劣,也非出发不可。他们得安排人去管缆绳,不要忘了那些爱尔兰灯船,基什[103]的,还有旁的。随时都有可能翻船。有一次他带着女儿乘船绕过它航行。虽然还说不上是狂风暴雨的天气,倒也饱尝了恶浪翻滚的滋味。

    “有个伙伴跟俺一道搭乘‘漂泊者’号航海来着,”这位本人就是个漂泊者的水手接下去说,“他上了岸,找到了个伺候达官贵人的舒服差事。每个月能挣六英镑。俺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裤子,还给了俺一块油布和那把大折刀。干的是刮刮脸,刷刷衣服那样的活儿,俺也干得来。俺厌恶到处漂泊。眼下就拿俺儿子达尼来说吧。有一回他逃到海上去啦,他妈把他找回来,送他到科克的一家布庄去混口饭吃,不费力气就能挣上钱。”

    “他多大啦?”一个听者问道。从侧面望去,这个人长得有点儿像市公所秘书长亨利·坎贝尔[104] ,给人以刚从办公室的操劳中逃出来的感觉。他当然没洗过澡,衣衫褴褛,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得出。 “唔,”水手有些为难似的慢吞吞他说,“俺儿子达尼吗?俺估摸着现在该有十八岁了吧?”

    于是,斯基贝林出身的这位父亲[105] 用双手扯开他那件灰色的–要么就是脏成发灰的衬衫,满胸脯乱挠一气,看得出上面是用中国黥墨刺的一片锚状花纹。

    “布里奇沃特那张床上有虱子,”他说,“没错儿!明后天俺可得去洗个澡。俺最讨厌那帮黑小子啦。俺恨那些坏蛋。它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它们就是这么样。”

    他留意到大家都在瞧自己的胸脯,就爽快地把衬衫整个儿敞开来。这下子,在水手那古老的希望与安宁之象征上端,大家一眼就望到16[106]这一数字和一个小伙子微露嗔色的侧脸。

    “这是文身,”展示者向他们解释道,“俺们由达尔顿船长领着出航,遇上风暴,是船停在黑海的敖德萨海面上的时候刺的。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小子给俺刺的。这就是他自个儿:一个希腊人。”

    “搞这玩艺儿很疼吧?”有人问水手。

    然而这位仁兄不知怎地正忙于捏起自家的皮肤。就那样用指头夹住或是……

    “瞧瞧这儿,”他边说边展示着安东尼奥,“他正在咒骂着伙伴呢。这会儿他又那样了,”他补充说。同一个人,明摆着只要用手指凭着一种特别的窍门儿把皮肤一拽,那张脸上就露出听了奇谈大笑着的神情啦。

    其实,那个名叫安东尼奥的小伙子的苍白脸上倒真像是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这一奇怪现象博得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充分的赞赏,其中包括“剥山羊皮”。这时,他正从柜台上探过身来。

    “哎,哎,”水手低头望着自己那富于男子气概的胸脯,叹了口气,“他也走啦。后来被鲨鱼吃掉啦。哎,哎。”

    他撒开了皮肤,刺上去的侧脸就恢复了原先那副普通的表情。

    “刺得蛮精巧嘛,”一个码头搬运工人说。

    “这数目字是干啥的?”第二个流浪者问道。

    “是活着给吃掉的吗?”第三个向水手打听。

    “哎,哎,”后者又叹了气,这一回稍微鼓起了点劲头,朝着那个询问数目字的人一瞬间露出一丝微笑,“他可是个希腊人哪。”

    接着,关于他本人所诉说的安东尼奥之死,他以凄惨的幽默这么补充道:

    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

    撇下了我孤苦伶仃![107]

    一个戴着黑色草帽,面容憔悴,好像涂了层釉料一般的妓女从马车夫棚门口探进头来,斜眼望着。她显然是在替自己来巡风,目的不外乎是多捞几个进项。布卢姆先生简直不晓得往哪儿瞧才好。他惊慌失措,却又佯装出冷静。他马上移开视线,从桌上拿起一张出租马车车夫模样的人丢下的阿贝街报那张粉色的纸页 [108] 。他拾起报纸,端详着纸页的粉色。可又自问为什么是粉色的呢?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时他认出站在门口的就是头天下午在奥蒙德码头上瞥见的同一张脸。换句话说,也就是小巷子里那个半白痴的女人。她认得跟你在一起的那位穿棕色衣衫的太太(布太太),并且问有没有衣服让她洗。而且,为什么又要提洗衣服的事儿呢?这一点好像有些含糊[109] 。

    你那些要洗的衣服。然而,为人坦率的他不得不承认,住在霍利斯街的时候,他曾为老婆洗过穿脏了的贴身衣裤,女人们要是真爱一个男人的话,也会愿意并且动手替他洗那些同样用比尤利- 德雷珀[110] 制造的不褪色墨水写上姓名首字(她的就是用这个牌子的墨水写的)的衣服。也就是说,爱我的话,就连我的脏衣服也爱吧。但是眼下他正感到焦虑不安。与其让这女人陪伴他,他更希望她离开。所以,当老板做了个粗鲁的手势打发她离开时,他由衷地松了口气。他隔着《电讯晚报》上端瞥了一眼她那张出现在门边的脸。她呆滞地龇牙咧嘴笑着,说明她有些心不在焉。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围观船老大墨菲那特有的水手胸脯的人们,接着,她就消失了踪影。

    “叫花子妓女,”老板说。

    “这可叫我吃惊,”布卢姆先生悄悄地对斯蒂芬说,“从医学上说,那样一个由花柳病医院里出来的浑身散发着病臭的烂婊子怎么能厚着脸皮去拉客,而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只要稍微爱惜自己的健康,又怎么会……倒媚的女人!当然喽,我猜想,她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归根结蒂必是某个男人造成的。然而,不管原因何在……”

    斯蒂芬并没留意方才那个女人,他耸耸肩,只说了这么一段话:

    “在这个国家里,某些人卖出去的东西远比她所曾卖过的要多,而且还大有赚头。不用怕那些出售肉体、没有力量收买灵魂的人们。[111] 她可不擅长做生意。她贵买贱卖。”

    那个年长的人尽管并不是个老处女或假正经,却说道:这号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他丝毫不曾囿于老处女式的洁癖)是无法避免的危害,可是有关当局既不发给她们执照,又不要求她们做体检,真是可耻极了,必须即刻[112] 加以纠正。说实在的,关于这一问题,自己作为一家之父[113] ,从一开始就坚决主张这么做。他说,谁要是制定了这样一个方针,并彻底地诉之于舆论,就必然会使一切有关的人都受惠无穷。

    “你作为一个好天主教徒,”他把话题转到灵魂与肉体上来,说,“是相信灵魂的。要么,你指的是不是才智和脑力等等,有别于任何外在事物,比方说,桌子或那只杯子?我本人是相信这一点的,因为有识之士已经诠释说,那是脑灰质沟回[114]。不然的话,我们就决不会有例如爱克斯射线这种发明啦。你也这样认为吗?”

    被这么追问后,斯蒂芬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就不得不让记忆力做一番超过常人的努力,试图聚精会神地回顾一番:

    “他们根据最高的权威告诉我们说,灵魂是单一的实体,因而是不灭的。按照我的理解,倘非有可能被它的第一原因–也就是神–毁灭掉,它原本是可以不朽的。但据我所听说的,神是十分可能把毁灭灵魂也加在他那一桩桩恶作剧当中去的;而灵魂的自发的堕落和偶发的堕落早已被文雅的礼节排斥在外了 [115]。

    尽管就世俗的布卢姆先生而言,这番带有神秘韵味的妙论是多少过于深奥了些,然而他对这种思路的要旨还是完全默认了。不过,他觉得有义务对“单一”这个词提出异议。于是,就立即答腔道:

    “‘单一’[116] ?我不认为这是个恰当的字眼。当然喽,我勉强承认,人们极偶然地会遇上一个单纯的灵魂。但是我迫切地想举的是这样一个例子:伦琴所发明的射线,或是像爱迪生那样发明望远镜;不,我相信比他还早,我指的那个人是伽利略。那样一种发明可了不起呀。比方说,同样的话也适用于像电这样范围很广的自然现象的法则。但是倘若你相信超自然的天主的存在,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啦。”

    “啊,这个嘛,”斯蒂芬告诫说,“已经由《圣经》里几段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确凿地证明了。间接证据就且不去谈了。”

    然而由于两个人不论在教育程度还是其他各方面都像两极一样相距甚远,再加上年龄悬殊,双方的见解便在这一棘手的论点上发生了冲突。

    “已经证明了吗?”两个人中间经验较丰富的那位固执己见,反驳道,“我就不大相信这一点。这是大家都有争论余地的问题;其中的宗派方面就不去牵涉了,请容许我跟你持截然相反[ 117] 的看法。坦率他说句老实话,我相信,这些鸡零狗碎多半都是僧侣们所捏造出来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把有关我们那位国民诗人的大问题重新提出来,诸如培根乃是 《哈姆莱特》的作者,那些剧本归根结蒂是谁执笔的等疑问。当然喽,你对你的莎士比亚远比我熟悉多了,我也就无需告诉你什么啦。顺便问一句:这咖啡你喝得下去吗?我替你搅和一下。再吃一片甜面包。这就像是咱们的船老大运来的砖伪装的。不过,谁也拿不出他根本没有的东西。尝一点儿吧。”

    “不行,”斯蒂芬好容易才挤出这么两个字来,当时他的心灵器官拒绝说更多的话。

    俗谚说得好:吹毛求疵是不道德的。布卢姆先生寻思,还不如去搅和或试图搅和那凝在杯底儿的糖疙瘩呢。他抱着近似刻薄的态度琢磨着咖啡宫[118] 以及它所从事的戒酒(而且利润很大的)生意。其目的确实是合理合法的,无可争议,禆益良多。他们目前所在的这种马车夫棚也是本着戒酒这一方针经营的,并且在夜间特为流浪者们开业。这跟有资格的人士为下层庶民所举办的音乐会、戏剧晚会、有益的讲演(免费入场)是同一性质的。另一方面,他怀着痛楚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年咖啡宫对他的妻子玛莉恩。特威迪夫人的钢琴演奏所付的报酬是何等微薄,而有个时期她对咖啡宫的营业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深深相信,咖啡宫的宗旨本来就是行善盈利两不误,何况它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竞争对手。他记得曾读过一篇报道,说某处一家廉价饮食店的干豌豆是用有毒的硫酸铜SO4[ 119] 或是什么东西染过的。然而想不起时间和地点了。不管怎样,看来对一切食品都必须进行检查,卫生检查乃是当务之急。蒂比尔博士的“维牌可可”之所以成了抢手货,多半还是由于它附有医学分析表呢。“现在喝一口吧,”他把咖啡搅和完了,就试着步说。

    在好歹尝一尝的劝说下,斯蒂芬就攥着沉甸甸的大杯子的柄,从碰洒了一大滩的褐色液体当中举起了它,并呷了一口那难以下咽的饮料。

    “不过,这仍不失为固体食品,”对他有好影响的这个人劝告说,“我是固体食品的信奉者。一点儿也不贪吃,独一无二的理由是:不论从事任何脑力还是体力的正常劳动,这都是不可缺少的条件[120] 。你应该多吃些固体食品。你就会感觉自己换了个人。”

    “流质食品我倒是能吃,”斯蒂芬说,“可是劳驾把那把刀子挪开吧。我一看刀尖就受不了。它使我想起罗马史[ 121] 。”

    布卢姆先生马上照他的指点做了,把那受指责的刀子拿开了。那是一把钝头、角质柄、普普通通的刀子,最不起眼的是刀尖,在一般人眼中,完全不会特别引起关于罗马时代或古代的联想。

    “我们共同的朋友[122] 的故事就跟他本人一样,”布卢姆先生从刀子又顺便低声对他的心腹朋友说,“你认为那些是真实的吗?他可以通宵达旦一连几个钟头地编造那些奇谈,谎话连篇。瞧他那个样儿!”

    尽管睡眠不足,海风又把那个人的眼睛吹肿了,然而生活中是充满了无数可怕的事件和巧合的。乍一听,他是信口开河,插科打诨,不大可能像福音书那样准确无误,但是那也有可能并非从头到尾都是瞎编的。

    在这期间,布卢姆正审视着眼前这个人。自从盯上他后,布卢姆一直对他做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式的侦察。此人虽然已经有点儿歇顶了,却保养有方,精力充沛;但是神情有些诡谲,令人想到会不会是个刑满出狱者。用不着费多大脑筋就能把这样一个看来怪诞不经的人物跟拆麻絮或踏车[123] 联系起来。说不定杀死那个对手的就是他本人哩。假定他讲的就是他本人的案子,谈起来却仿佛是旁人的事一般。换句话说,他自己把那个人杀掉了,将四五个年头的大好时光消磨在讨厌的狱中。关于用上文中所描述过的那种戏剧性的方式赎了自己罪愆的安东尼奥这个人物(这与我们的国民诗人笔下的同名剧中人物[124] 毫无关系),就不去提了。另一方面,他或许只不过是在那里瞎吹一通。如果是这样,倒还情有可原,因为任何一个老水手要是曾经跨越大洋航行过,一旦遇上地地道道的傻瓜,即都柏林居民,就像那些等着听外国奇闻的马车夫,都会情不自禁地吹起牛来,说什么“赫斯佩勒斯”号[ 125] 三桅纵帆船啦,等等。归根结蒂,一个人关于自己所说的瞎话,同旁人对他所编造的弥天大谎相比之下,恐怕就算不上什么了。

    “你听着,我并非说那一切都纯粹是虚构的,”他继续说,“那样的场面虽然并不常见,偶尔还是会遇到的。巨人极为罕见,难得地碰上一次。还有侏儒女工玛塞拉。被叫作阿兹特克人的,我倒是在亨利街的蜡像馆里亲眼看见过几个。他们蜷着腿坐在那儿。你即便给他们钱,他们也伸不直腿,因为这儿的腱–你瞧,” 他为伙伴简单地比划了一下,“或者你随便怎么叫吧,反正是在右膝关节后边–完全不灵啦。这都是被当作神来崇拜,长年那样蜷腿坐着造成的。这儿又是个单纯的灵魂的例子喽。”

    然而布卢姆先生又把话题扯回到朋友辛伯达[ 126] 那可怕的历险上去。(辛伯达使他多少联想到路德维希–别名莱德维希。当迈克尔·冈恩经营欢乐剧场时,路德维希主演《漂泊的荷兰人》[127] 获得巨大成功,爱慕他的观众蜂拥而至,个个都只是为了听听他的声音。尽管不论是不是幽灵船,一旦搬上舞台,就跟火车一样,通常会变得有点儿单调了。)他承认那位水手所讲的本质上没有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相反地,从背后捅一刀倒颇像是意大利佬的手法。不过,他仍然愿意坦率地承认,库姆街附近的小意大利[ 128]那些卖各种炸土豆片的自不用说,还有卖冰淇淋的和卖炸鱼的,也都不喝酒,是些勤勤恳恳、省吃俭用的人们。不过,他们也许太喜欢趁着夜间随手乱逮属于旁人的有益无害的猫[129] 族了。还把他或者她那不可或缺的[130] 大蒜抄了来,好在第二天人不知鬼不晓地饱餐一顿带汁的佳肴,并且还说:“来得真便宜。”

    “就拿西班牙人来说吧,”他接下去说,“他们容易感情用事,像魔鬼一样急躁,动辄就用私刑,拔出下腹部所佩尖刀嗖的一下就清算你的一生[131] 。这都是那炎热的气候所造成的。说起来,我内人就是个西班牙人,那就是说,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实际上,只要她愿意,她眼下就能够取得西班牙国籍,因为她出生于西班牙(就法律而言),即直布罗陀。她是西班牙型的。肤色浅黑,头发是通常那种黑色,眼珠子乌黑。我确实相信人的性格决定于气候。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曾用意大利语写过诗。”

    “门外头那帮暴躁的家伙,”斯蒂芬插嘴道,“为了十先令发起火来了。罗伯特偷了他的东西[132] 。”

    “可不是嘛,”布卢姆先生表示同意。

    “而且,”斯蒂芬直勾勾地望着,对自己或不知在哪儿的某个听着的人说,“我们还有但丁的急性子和与之形成等腰三角形的他所爱上的波蒂纳利[133] 小姐,还有伦纳德[134] 和托马索·马斯蒂诺[135] 。”

    “这是血统的关系,”布卢姆先生紧接着说,“一切都受到太阳之血的洗涤。真是个巧合,就在咱们今天相遇–假若那说得上是相遇的话–之前,我刚好在基尔代尔街博物馆观看那儿的古代雕像来着。臀部啦,胸脯啦,都匀称极啦。在此地你简直碰不见那样的女人。兴许这儿那儿,偶尔有个例外。标致,对,你会发现她在某一点上好看,然而我指的是女人的整个体态。除此而外,她们大多对服装都没有什么审美力。不论谁怎么说,反正服装是能大大增加女人的天生丽质的。皱皱巴巴的长统袜–这也许是我的弱点,反正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个。”

    然而座中人的兴趣开始淡了下来,其他人就聊起海上的事故来,诸如船在雾中失踪或撞到冰山上等等。当然喽,船老大也有其独特话题。他说:他曾多次绕过好望角[136],在中国海上还战胜过一种风–季节风。他说,在海上遇到所有那些危险时,他始终得到了一样东西的保护(他用的或诗是类似的字眼):一枚避灾徽章,使他幸存下来。

    随后,话题又转到船只因触到当特暗礁遭难的事件[ 137] 上去了。失事的是那艘倒媚的挪威三桅帆船–一时谁都记不起它的名字了。那个长得确实像亨利·坎贝尔的水手终于想起来了,船名“凡尔默”号,是在布特尔斯汤岸滩触的礁,成了当年全城人的话题–艾伯特·威廉·奎尔还以此为题替《爱尔兰时报》写了一首富于独创性的极出色的佳作。碎浪花冲刷着船身,成群的人们聚在海岸上,一片混乱,一个个吓得呆立在那里。又有人提起,闷热潮湿的一天,天鹅海港的“凯恩斯夫人”号轮船被同一航线上迎面驶来的“莫纳”号撞沉,谁也不曾给他们任何援助,全体船员丧生。“莫纳”号船长说,他担心自己这艘船的缓冲舱壁会垮掉。底层仓里好像并没进水[138]。

    这时出了一件事。水手需要扬帆了,便离开了自己的坐位。

    “伙计,让俺从你的船头横过去,”他对旁边那个正安详地悄悄打着盹儿的人说。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拙笨地慢慢走向门口,迈下马车棚外只有一磴的台阶,朝左边拐去。当他刚站起来时,布卢姆先生曾注意到,他两边兜里各露出一瓶看来是水手们喝的那种朗姆酒,为的是暗地里灌进他那灼热的胃。布卢姆先生瞧见他这会儿正四下里打量,并从兜里掏出一只瓶子,拔开或是拧开塞子,将瓶口对准嘴唇,咕嘟咕嘟地痛饮了一通,津津有味。布卢姆简直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机警地怀疑,这个老手兴许是被女人这一对抗物所吸引而出去做了一番军事演习的。然而这时那个女人实际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定睛一看,才勉强辨认出那个灌了一肚子朗姆酒、精神随之而振的水手,正毋宁说是出神地仰望着环行线的陆桥桥墩和纵梁。当然自从他最后一次踏访,这里已大大地改建,面目一新了。看不见形影的某人或某些人把男子小便池指给他看,那是卫生委员会为了卫生而到处盖起来的。但是,过了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显然是对小便池敬而远之的水手,竟就近方便起来。他那泡舱底污水撒了好一阵子,看来迸溅到地上的声音随即惊醒了拴在那排待雇马车中一辆车上的一匹马[139] 。

    醒过来后,一只马蹄好歹找到新的立足点,挽具丁零当啷直响。岗亭里,跟前正燃着一盆焦炭的那位市政府守夜人被吵着了。他衰弱已极,眼看就要垮了。他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前面曾提到过的冈穆利。如今他实际上是靠教区的救济金过日子。过去认识他的帕特·托宾[140],十之八九是出于人道的动机,安排他在这儿当上个临时工。他在岗亭里翻来复去,来回改变姿势,最后才把四肢安顿在睡神的怀抱之中。他现在的境遇无比恶劣,真是令人惊异。他本有着最体面的亲戚,生来习惯于优裕舒适的家庭环境,一度曾挣过一百英镑年薪。当然喽,这个双料傻瓜竟把钱挥霍殆尽。多次狂欢作乐,如今是穷途末路,一文不名了。不用说,他是个酒徒,假若–不过,这可是个大大的“假若”–他能设法戒掉这一特殊嗜好的话,他蛮可以在一项巨大事业上获得成功呢。这又是一个教训。

    这当儿,在座的人们都高声为爱尔兰海运业的一蹶不振而表示痛惜。不论沿岸航线还是外国航线都一样,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帕尔格雷夫- 墨菲的一艘船从亚历山德拉船坞的下水台被送了出去,而那是今年唯一新造的船[141]。果不其然,港口比比皆是,遗憾的是入港的船却一艘也没有。

    老板说,这是由于船接连失事的关系。他显然是个知情人[142] 。

    他所要弄清楚的是:为什么那艘船竟撞在戈尔韦湾内唯一的岩礁上了呢?而一个姓沃辛顿[143]还是什么的先生,不是刚刚提出戈尔韦港计划吗?他建议他们去问一下那艘船的船长–利弗航线的约翰。利弗船长[144] ,为了那天的工作,英国政府究竟给了他多少贿赂。

    “我说得对吗,船老大?”他向那个悄悄地喝了一通,并另外干了点什么之后正走回来的水手问道。

    那位大人物正把传入耳中那歌词的只言片语荒腔走调地低吼成水手起锚的调调。虽然整个旋律的音程都偏离了一两个音,可劲头却来得十足。布卢姆先生耳朵尖,此刻听见他好像正在把板烟(确实是板烟)吐出去。那么,当他喝酒啦解小手啦的时候,想必是把它攥在手心里的。灌下那流质火焰后,嘴里有点发酸。不管怎样,他总算成功地放水兼[145]注水了一通,然后又滚了进来,把酒宴的气氛带到夜会中,像个真正的船上厨师[146]的儿子那样吵吵闹闹地唱道:

    饼干硬得赛黄铜,

    牛肉咸得像罗得老婆的屁股。

    哦,约翰尼·利弗!

    约翰尼·利弗,哦!

    为此感叹了一番之后,这位不容轻视的人物就登场了,回到自己的席位,与其说是坐,毋宁说是重重地沉落到为自己安排的坐位上。

    “剥山羊皮”——假定就是那位老板——显然是别有用心。他以色厉内荏的申斥口吻,就爱尔兰的天然资源问题什么的,发泄了一通牢骚。他在一席冗长的论说中描述爱尔兰是天主的地球上无与伦比的富饶国家,远远超过英国,煤炭产量丰富,每年出口的猪肉价值六百万英镑,黄油和鸡蛋则共达一千万英镑。但是英国却向爱尔兰的穷苦人民横征暴敛,强迫他们付出惊人的巨款,并把市场上最好的肉掠夺一空。另外还说了不少诸如此类夸张的话。[147]接着,他们的谈话就转到一般的话题上,大家一致同意这是事实。“任何东西都能在爱尔兰的土壤里生长出来,”他说,“在纳文[148]”,埃弗拉德上校还栽培出烟草来呢。难道在任何地方能找到比得上爱尔兰所产的熏猪肉吗?但是靠犯罪行为取得的不义之财不论多么庞大,”他用渐强音[149] 蛮有把握地说——并垄断了座中的谈话——“强大的英国总有一天必然会遭到报应。破灭的日子终会到来,而且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破灭。他断言德国人和日本佬也会俟机而动[ 150]。布尔人造成了结局的开端[151] 。英国徒有其表,已经摇摇欲坠了,最后会崩溃在爱尔兰手里。爱尔兰将是它的‘阿戏留的脚踵’。”他又就希腊英雄阿戏留那易受伤害的部位为他们做了一番解释 [152]。由于他隔着靴子指了指腱在哪儿,就完全吸引了听众的注意,从而大家也立即恍然大悟了。他奉劝每个爱尔兰人说:留在你出生的地方,为爱尔兰而工作,为爱尔兰而生活。巴涅尔说过:爱尔兰连她的一个儿子也舍不得撒手。

    周围的沉默标志着他的终曲。那位冷漠的航海者听了这些悲惨的信息,泰然自若。

    “可没那么容易呀,”方才这番老生常谈显然多少惹恼了这位粗鲁朴直的汉子,他就回了这么一句。

    老板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崩溃等等问题上让了步,但依然坚持他的基本见解。

    “陆军里最优秀的部队是哪几支?”头发灰白的老兵愤愤地问道,“跳得最高最远和跑得最快的呢?还有最优秀的海军上将和陆军上将呢?告诉俺呀。”

    “要选就选爱尔兰人呗,”除了脸上的一些缺点,长得挺像坎贝尔的马车夫说。

    “说得对,”老水手证实道,“笃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那是咱们帝国的栋梁。你认识吉姆·马林斯[153] 吗?”

    老板像对每一个人一样,随他去发表个人的意见,然而他又补充说,他对任何帝国都毫无好感,不管是我们的也罢,他的也罢。他并且还认为,没有一个为帝国服务的爱尔兰人不是吃白饭的。接着他们又恶语相加,火气越来越大。不消说,双方都争取听众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只要他们两个人还没有互骂,以致大打出手,听者就都只是饶有兴味地观望这场舌战而已。

    根据经年累月的内幕消息,布卢姆先生颇倾向于把上述见解看作是荒谬透顶的胡言乱语,嗤之以鼻;因为姑且不论他是否衷心企盼那样一种结局[154] ,对这一事实他总是了如指掌:除非海峡对岸的那些邻人远比他所设想的还要愚蠢,否则与其认为他们在显示实力,毋宁说是藏而不露。这种见解就跟一部分人所持的那种再过一亿年,爱尔兰岛的姊妹岛不列颠岛的煤层就将被挖掘一空这一堂吉诃德式的看法如出一辙。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便形势的发展果如所料,关于这个问题他个人至多也只能说:在这之前会接连发生无数偶然事件,对于引发这一结局将同样有着关连;尽管两国之间的分歧大得简直是南辕北辙,眼下总还是以竭力相互利用为宜。另外一个有趣的小问题(打个通俗的比方,犹如妓女和扫烟囱小伙子相好)就是爱尔兰兵替英国打仗的次数和与英国敌对的次数一样多,老实说,前者还更多一些。事到如今,又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一方领有特准卖酒的执照,据传说是(或曾经是)有名的“常胜军”菲茨哈里斯;另一方显而易见是个冒牌货。双方的这场吵闹,尽管旁人丝毫并未察觉其中的花招,然而他作为一名旁观者,又身为人类心理的研究家,不由得强烈地感到,如果这是预先安排好的话,那就与好计没有什么两样了。至于这个承租人也罢,店老板也罢,多半压根儿就不是另外那个人[155],他(布卢姆)理所当然地不禁感到,除非你是个地地道道的头号大笨蛋?,否则就绝不要去理睬这号人。在私生活中订下一条金科玉律,绝不跟他们打任何交道,更不要牵涉到其阴谋诡计中去。因为总会有偶尔冒出个达尼曼[156] 前来行骗的可能性,像丹尼斯或彼得·凯里[157]那样,在女王——不,现在是国王——的法庭上供出对同犯不利的证据。这种事单是想想就令人厌恶。此外,他从原则上就讨厌那种为非作歹、罪恶累累的生涯。犯罪倾向从来不曾以任何形状或形式在他内心里萌生过(尽管仍不改初衷),然而对这个基于政治信念,真正拿出勇气举刀——白晃晃的刀——的人,他的确还是怀着一腔敬慕之情,但是就他个人而言,他是决不愿意参与进去的,这跟他不愿意被卷进南国那种由于情爱而引起的族间仇杀案中去是一样的。要么拥有她,要么就为她而上绞架——这种时候,通常都是丈夫为了妻子跟那个幸运男子之间的关系(丈夫曾派人监视那两个人的行动),跟她争吵了几句。他所膜拜的人儿竟在婚后与人私通[158] ,结果,他用刀子把她砍伤致死。这时他忽然想起绰号“剥山羊皮”的菲茨,只不过曾经替伤害事件的真凶赶过一辆马车而已。倘若他所听到的话属实,菲茨并没有实际参加那场伏击。事实上,司法界一位权威就是这么替他辩护的,从而救了他一命。不管怎样,而今这已成了古老的故事,至于我们这位冒牌的“什么皮”,显然活得太长,早已不再为世人所垂青了。他本该寿终正寝,或者上高高的绞刑架[159]呢。就像女演员一样,老说这是告别演出——绝对是最后一场——接着又笑眯眯地重新登台。这当然是天性喽,落落大方得过了头,完全不懂得节制什么的,总是扑过去咬骨头影儿[160] 。同样地,他极其机敏地猜到约翰尼·利弗在码头一带徘徊的时候,想必在“老爱尔兰”酒店的融洽气氛下唱起《回到爱琳来》等曲调,散了些财。至于另外一些人,不久之前他还曾听见其中的一个说起那句隐语来着,他告诉斯蒂芬,自己是怎样简捷而有效地让那个出口不逊的人闭上嘴巴。

    “那傢伙不知怎么一来被惹恼了,”这位感情上虽受了严重伤害,但大体上性情还是那么平和的先生说,“是我说走了嘴,他喊我作犹太佬,口气激烈,态度傲慢无礼。于是,我就丝毫也没有背离事实,率直地告诉他说,他的天主,我指的是基督,也是个犹太人。他一家子都是,就跟我一样,其实我并不是。这话可把他难住了。温和的回答平息怒气[ 161] 。人人都看到,这么一来堵得他哑口无言。我说得对吧?”

    关于自己口气温和地提出责难一事,他暗自怯生生地感到骄傲,把视线转到斯蒂芬身上,凝视了他好半晌。似乎表示:你的看法才错了呢。他的目光又包含着恳求,因为他觉得那也并不尽然。

    “他们是族长们的子孙,”斯蒂芬用模棱两可的的腔调说,他们的两只或四只眼睛相互望着,“按照身世说,基督也罢,叫布卢姆也罢,或是不论叫什么名字,跟他们同族。[162]”

    “当然喽,”布卢姆先生开始把话挑明了,“你得看问题的两面。关于善与恶,很难规定出严格而绝对的标准,各个方面的确有改良的余地。不过,人们说,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该有的政府[163]包括咱们这个饱经忧患的国家[164]。但是在各方面多拿出点善意来该有多好。相互炫耀各自的优越性固然很好,可是谈不谈相互平等呢?对于任何形式或方式的暴力或不宽容,我都一概憎恨。那样做什么目的也达不到,什么反抗也阻止不了。革命必须按照预定计划分几个阶段进行。说起来,只因为有些人住在旁处并且操另一种语言就憎恨他们,那真是荒谬透顶。”

    “值得纪念的血泊桥[165] 之战和七分钟战役[166] ,斯蒂芬支持他的看法,“斯金纳巷子为一方,奥蒙德市场[167] 为另一方。”

    “是呀,”布卢姆先生表示完全赞成。他毫无保留地同意此话,认为讲得千真万确,而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这样的事。

    “你把已经到我嘴边的话全给说出去啦,”他说,“彼此举出互不相容的证据,一片胡言乱语。老实说,闹得你几乎不可能……”

    据他的愚见,所有那些会激起敌意的无聊的争吵都意味着代表斗志的乳突[168]或某种内分泌腺在作怪。人们错误地以为这就是为名誉啦国旗之类的细枝末节——其实,闹的主要是隐在一切事物背后的金钱问题:也就是贪婪与妒忌,人们永远也不懂得及时善罢甘休。

    “他们把一切都归罪于……”他不禁说出声来。

    他掉过身去,因为他们很可能……于是挨近了些,好不让其他人……万一他们……

    “犹太人,”他像是道着旁白般地小声对斯蒂芬说,“被指控造成了毁灭。我有充分把握说,这完全不符合事实。历史——你听了这话,会不会吃惊呢?—— 彻底证明了当宗教法庭把犹太人从西班牙驱逐出境之后[169] ,那个国家就衰落了。而克伦威尔这个极其精明强干的恶棍,尽管在其他方面有不少过失,但当他让犹太人入境之后,英国就繁荣起来了[170] 。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他们讲求实际,而且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检验。我不愿意放开来谈……因为你读过关于这个问题的权威之作,况且你是个正统派……撇开宗教不谈,仅就经济领域而言,神父总是招致贫困。再说到西班牙。你已经从那场战争[170] 中看到了,并且跟充满活力的美国作了比较。至于土耳其人,那就是教义的问题啦。因为倘若不是相信死后能够直接升天堂的话,他们就更会惜命了——至少我是这么看。这是教区神父耍的花招,以便假借名义来筹款。反正我,”他怀着充满戏剧性的激情说,“就跟开头我告诉过你的那个鲁莽汉子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而且我巴望看到每一个人,”他下结论道,“不分宗教信仰和阶级,都相应地[172] 拥有可观的收入,能够过得舒舒服服——而且不能小里小气地,每年的进项总在三百英镑左右吧。这是个关键问题,而且不难办到,那样就可以促使人与人之间更友好地往来。不管对不对,反正这就是我对爱国的看法。咱们在母校[173]上古典课的时候,不是一知半解地学过点儿吗?祖国所在地,日子过得好。[174] 意思是说,只要你工作,就能在那儿过上好日子。”

    第十六章 3

    斯蒂芬一边喝着那杯毫无味道的所谓咖啡,一边听着这番老生常谈,目光不曾特别盯视什么。自然他听得出各种词句在变换色调,就像早晨他在林森德瞧见的那些螃蟹一样,它们飞快地钻进同一片沙滩上那呈现出各种不同颜色的沙子里[175] 。它们的窝就在沙子底下的什么地方,或者好像是那样。随后他抬头望见了说这话的那双眼睛,也许并没说,不过他听见了“只要你工作”这句话。

    “把我免了吧,”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指的是工作。

    话音刚落,对方那双眼睛吃了一惊,因为正如他,即现在暂时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所说,或者不如说是他的嗓音所说:人人都应该工作,必须工作,大家一道。

    “我指的当然是,”对方赶紧明确指出,“最广义的工作,其中包括文笔工作,那也不光是为了博得名声。如今为报刊写稿是最便当的渠道了。那也是工作呀,而且是重要的工作。归根结蒂,仅就我对你略有所了解的那一点点来说,既然你在教育上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你就有权利提出报酬的数目,以得到补偿。你完全可以边研究你那哲学,边靠笔耕来糊口,就像农民一样。对吧?你们都属于爱尔兰,脑力也罢,体力也罢。两者都同样重要。,,

    “按照你的想法,”斯蒂芬半笑着说,“由于我属于圣帕特里克郊区[176] ,简称爱尔兰,所以我才重要吧?”

    “我认为还可以说得更深一些,”布卢姆先生含蓄地说。

    “但是我觉得,”斯蒂芬打断他的话说,“爱尔兰之所以重要,谅必是因为它属于我。”

    “什么属于?”布卢姆先生以为自己或许误会了,就探过身去问,“请原谅。很遗憾,后半句我没听清楚。什么属于你?……”

    斯蒂芬明显地面带愠色,重复了一遍,把那一大杯说不上是咖啡还是什么玩艺儿毫不客气地往旁边一推,又说了一句:

    “反正咱们不能变换自己的祖国,那么就换个话题吧。”

    在这个妥贴的建议之下,布卢姆先生为了换换话题,就低下头去,然而大惑不解。因为他简直不晓得该怎样恰如其分地解释“属于”这个词,听上去毋宁说是有些模模糊糊。要是旁的什么谴责都会更清楚一些。不消说,由于刚才那阵狂饮,带有奇妙的辛辣味的酒气明显地上了脸,而清醒的时候他是从来也没这样过的。布卢姆先生把家庭生活看得无比重要,然而这个青年也许并没能从中完全得到满足,要么就是未能跟正经人交往的关系。身旁的青年使他感到些许不安。于是,就怀着几分惊愕悄悄地端详着这个青年,想起他刚从巴黎回来不久,尤其是那双眼睛,令人强烈地联想到他的父亲和妹妹。但这也没能解决什么问题。不管怎样,他想起几个颇有教养者的事例,纵然前程似锦,却过早地凋谢,刚萌芽就夭折了。除了他们本人,谁也怪不得。就以奥卡拉汉[ 177]为例吧,他是个半疯狂的怪人,他家道虽不算殷实,却有不少体面的亲戚。他胡作非为过了头,在种种放荡行为中,还包括喝醉酒后骚扰周围的人,穿起一身用褐色纸张做成的衣服(确有其事)来招摇过市。当他疯狂地游荡够了之后,通常就以陷入困境收场[178] 。然后只好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躲藏起来。下都柏林堡警察厅的约翰·马伦曾露骨地暗示要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避免根据刑法改正条例第二条[179] 对他进行惩罚。被传讯者的名字照例是要提交给当局的,然而却不予公布,个中原因任何人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明白了。简而言之,要是把几件事联系起来想的话,例如他断然未予理睬的6啦,16啦,安东尼奥又怎么啦,还有赛马骑师和唯美主义者以及刺青[180] 。七十年代左右,甚至在上议院刺青都曾风行一时。因为当今在位的皇上早年还当太子的时候,十分之一的上层阶级[181]以及其他达官显贵都一味地仿效君主。他回顾着那些声名狼藉者和头戴王冠者所犯下的一桩桩背离道德的罪过。就拿多年前发生的康沃尔事件[182]来说吧。尽管巧妙地掩饰起来,那简直是违反自然之举。恪守法律的善良的格伦迪太太[183] 曾对此狠狠地加以怒斥,不过,个中缘由跟他们自己所想的不大相同。妇道人家除外,她们相互间关心的总是一些无聊琐事,不外乎穿戴等等。喜欢穿有特色的紧身衣裤的太太们自不用说,每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也都必须通过间接的暗示来突出两性之间的差别。为了越发真正地刺激双方间的不道德行为,她就为他解开钮扣,他则替她解衣宽带,连对一根饰针也都不忽略。而那些连背荫处的气温都高达华氏九十度的荒岛上未开化的种族,对这种事一丁点儿也不在乎。话又说回来了。另一方面,也有依靠自己的能力从社会底层硬是闯进上层的呢。那凭的是天生的禀赋。先生,靠的是头脑。

    由于这一点和进一步的理由,他觉得等在此地来利用这意料之外的机会是有益的,也有义务这样做,尽管他不能确切他说出究竟是为什么。其实,他已经为此闹了几先令的亏空,还是听任自己陷了进去。不过,交上这样一位见多识广、不同凡响的朋友,所得到的报偿可谓绰绰有余了。他觉得,头脑不时地受到这样的刺激是对精神的一种最高级的滋补。再加上他们萍水相逢,一道谈论,跳舞,争吵,同这些行踪不定的老水手,夜间的流浪者们,令人眼花缭乱的一连串事件都凑在一起,构成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雏形浮雕。尤其是近来对“十分之一的底层阶级”[ 184],也就是煤矿工人、潜水员、清道夫等等的生活,正做着精密的调查。他寻思,如果利用这段大好时光[185] 把这一切见闻都记录下来,是否也能交上菲利普·博福伊先生那样的好运呢?假定他能以每栏一基尼的稿酬写点儿不落寞臼(正如他所企图的那样)的东西的话。题目就叫《我在马车夫棚里的……》——对,《体验》吧。

    刚巧他时边就摆着一份谎言连篇的《电讯晚报》粉色版体育特辑。他重新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着“属于他的国家”以及在这之前的字谜:那艘船是从布里奇沃特驶来的,而明信片可又是寄给A. 布丁的,要问船长究竟有多大年纪。他边动脑子边漫无目标地扫视着属于他那专业范围的一些栏目。“我等包罗万相之父,我等望尔,今日与我,当日报纸[186] 。”起初他有点吃惊,原来不过是有关一个名叫H. 德·拉博伊斯的打字机代理商或什么商人的报道。激战,东京[187] 。爱尔兰式的调情,付赔偿金二百英镑[ 188] 。戈登·贝纳特奖杯[189] 。移民诈骗案[190] 。大主教阁下威廉十来函[ 191] 。“丢掉”在阿斯科特赛马会上获胜,令人联想到在一八九二年的德比马赛上,马歇尔上尉[192] 那匹实力不明的“黑马”“雨果爵士”怎样以绝对优势一举夺标。纽约的一场灾难。一千人丧命[193]。口蹄疫。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先生的丧礼。

    为了换个话题,他开始读关于永眠了的迪格纳穆的报道。他回想起那着实是一桩凄凉的送葬。

    “今晨(这当然是海因斯写的喽)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纳穆之遗体已由沙丘纽布里奇大街九号住所移至葛拉斯涅文安葬。死者生前在本市素手众望,为人温厚,今患急病谢世,各界市民无不震惊,痛切哀悼。葬礼系由坐落于北斯特兰德街一六四号之H. J.奥尼尔父子殡仪馆所办理(这肯定是海因斯在科尼·凯莱赫的授意下写的),死者之亲朋好友咸往参加,送葬者包括: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嗣子)、伯纳德· 科里根(内弟)、律师约翰·亨利·门顿、马丁。坎宁翰、约翰·鲍尔eatondph 1/8 adordor douradora [194](准是为了凯斯那条广告的事儿把蒙克斯叫了去才排错的)、托马斯。卡南、西蒙·迪达勒斯、文学士[斯蒂芬·迪达勒斯][195]、爱德华·J.兰伯特、科尼利厄斯·T.凯莱赫、约瑟夫·麦克·海因斯、利.布姆、查·P.麦科伊、穿胶布雨衣的人以及其他数人。

    利.布姆(姑且照误排的拼法)以及整个一行排得一团糟的活字固然令人十分懊恼,同时查·P.麦科伊和文学士斯蒂芬·迪达勒斯正因为缺席,格外引人注目,这是用不着说的了(穿胶布雨衣的人的事暂且不提)。此事可把利·布姆逗乐了,并指给那位文学士看,也没忘记告诉他,报纸上经常出现的那些荒唐可笑的错误。这时,那位伙伴正半神经质地试图憋回另一个哈欠。

    “第一封《希伯来书》登出来了吗?”下颚刚一能够活动,他就问道,“经句:张开汝口,将汝脚伸进去[196]。”

    “可不是登出来了吗,”布卢姆先生说。(不过,起初他以为青年指的是大主教,可接着又提到脚和口,这就与大主教不可能有任何关联了。)他总算使青年的心情安定下来,因而欣喜万分;迈耶斯·克劳福德终于处理这档子事的方式,又使他感到有点愕然。瞧!

    当对方读着第二版时,布姆(姑且就用他这个排错了的新姓氏吧)为了解闷,时而隔三跳四地读上一段第三版所载阿斯科特赛马会上第三场比赛的消息。除了副奖一千金镑,对未阉割的小公马和小母马,还外加正币三千金镑整。第一名为F. 亚历山大先生所拥有的纯种马“丢掉”;它出自“即刻”的血统,五岁,九斯通[197] 四磅,斯莱尔产(骑手w. 莱恩)。第二名为霍华德·德·沃尔登所拥有的“馨芳葡萄酒”(骑手M. 坎农),第三名为w. 巴斯先生所拥有的“ 权杖”。在“馨芳葡萄酒”身上所下赌注为以五博四,“丢掉”为以二十博一(最高数)。“丢掉”和“馨芳葡萄酒”并肩而驰,难以预料哪匹马会赢。随后这匹没有获胜希望的“黑马”竟冲向前去,遥遥领先;在二英里半的赛程中,击败了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的栗色公马和w. 巴斯先生的赤褐毛小母马。优胜马的调马师是布雷恩。这么看来,利内翰对此次马赛的估计就纯属无稽之谈了,有把握地担保说是以一马身的距离赢的,多么聪明啊。除了一千英镑,还外加正币三千英镑[198] 整。参赛的还有J.德·布雷蒙德的马克西穆姆二世(班塔姆·莱昂斯热衷于打听这匹法国马的情况,至今它还没赢过,可是随时都可能获胜)。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取得成功。调情的赔偿金。然而莱昂斯这个楞头楞脑的家伙,过于急躁,忽然改变了主意,最后赔个精光[199] 。当然,赌博显然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态。结果出来后,可怜的傻子没有多少理由来庆幸自己的选择。那原是孤注一掷。最终不过是瞎猜一气而已。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到头来他们是会这样的,”布卢姆先生说。

    “谁呀?”另一位说。顺便提一句,他的手受伤了。

    一天早晨打开报纸一看,马车夫蛮有把握他说,上面会登着《巴涅尔回国》这么一篇报道。他们愿意拿什么跟他赌都成。一天晚上,有个都柏林步兵连队的士兵到这个棚子里来了,说他曾经在南非看到过巴涅尔。他的命就葬送在自尊心上了。出了第十五号委员室那档子事[200] 之后,他本该要么自杀,要么就去隐蔽一个时期,直到恢复正常,再也没有人能够指责他为止。等他一旦恢复了理智,他们个个就都会前来在他跟前下跪,央求他复职。他并没有死。只不过是潜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运来的灵柩[201] 装满了石头。他改名换姓,成了布尔将军德威特。他跟教会的僧侣们斗[202] ,那是失策了,等等。

    不管怎样,布卢姆(还是用他的正式姓氏吧)对他们这些回忆感到相当吃惊,因为十之八九都是些用成桶的焦油泄愤的问题[203] ,况且不只一桩,而是好几千起,又过了二十多年[ 204],早已经遗忘殆尽。至于“石头”的说法,那当然更是捕风捉影了。即便有这么回事,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他也绝不会认为回国是妥善之举。巴涅尔之死显然使他们悲愤不已。要么是因为正当他的各种政治计划臻于完成的节骨眼儿上,却因患急性肺炎而一命呜呼;要么就是因为像大家所风闻的,他浑身淋得精湿之后疏忽了,没有换靴子和衣服,因而患了感冒。他又没请专科医生诊治,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终于不出两周就在世人的惋惜中死去了。要么也十分有可能是由于他们发现这么一来自己手中的工作就被剥夺了,因而灰心丧气。当然,就连他在这之前的活动也无人知晓,关于他的行踪,丝毫没有线索。即使在他开始使用福克斯啦、斯图尔特[205]等等化名之前,就已完全是“艾丽斯,你在那里?”[206]式的了。因此,他的马车夫朋友所散布的那些话,也未尝不可能哩。毫无疑问,他天生是位领袖人材,回国的念头自自然然地会折磨着他。他仪表堂堂,身高六英尺……脱了鞋起码也还有五英尺十或十一英寸。而某人以及某某人等[208] 不但跟这样一位前任比起来有云泥之差,而在旁的方面又无可弥补,却飞扬跋扈。他们这位偶像的脚是泥土做的[209] ,实在是个痛切的教训。从此,原来在他周围的那七十二名忠实的支持者就互相诬蔑诽谤起来,所使用的手法与凶手没有两样。请你务必回来——萦绕心头的思乡之情在吸引着你——并让那些临时替角看看正角的演技吧。就在他们砸毁《不可压制报)——也许是《爱尔兰联合报》[210] 吧——的活字盘那个场合,布卢姆曾交了个好运:见到过巴涅尔一次。他衷心感谢自己有此荣幸。事实是,当巴涅尔的大礼帽被击落后,布卢姆把它捡起,递了过去。尽管上述小小灾难使巴涅尔功亏一篑[211] ,他依旧神色坦然;不过,内心无疑是激动的,还是说了声。“谢谢你”——这是出于渗透到他骨子里的习性。至于回国嘛,要是你刚一回来他们没有马上嗾使骾狗跟踪你,你就算幸运了。接着,照例会发生一连串纠缠不清的事儿:诸如汤姆赞成你而迪克和哈里反对你之类。于是,首先就得对付目前的财产占有者,必须拿出自己的各种身分证件,就像蒂奇伯恩案中的被告那样。名字叫罗杰. 查尔斯·蒂奇伯恩。据他所知,嗣子所乘的那艘沉船名叫“贝拉”号,后来也得到了证实;身上还有黥墨呢,贝柳勋爵,对吗[212]?这位原告很容易就能从同船的哪个伙伴口中东拼西凑地打听出些细节。一旦做到能自圆其说,不至于露出破绽,就自我介绍说“对不起,我名叫某某”,或是这类套话。“更谨慎的做法是,”布卢姆先生对身旁那个人说,他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事实上挺像他们所正议论着的那位显赫人物,“首先得摸清事物的来龙去脉。”

    “都是那条母狗,那个英国婊子[213]要了他的命,”偷卖漏税酒的店老板说,“是她把第一颗钉子钉进他的棺材的。”

    “不管怎样,反正是个漂亮的大块头,”这位自封的市公所秘书长亨利·坎贝尔[214]说,“而且丰满得很。俺在一家理发馆瞧见过她的照片。她丈夫是个上尉,总归是个军官。”

    “可不是嘛,”“剥山羊皮”凑趣地补充了一句,“他是,而且还是个装腔作势的。”

    这样一个滑稽人物无端地冒到话题中来,四下里[215]引起一片哄笑声。至于布卢姆,他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只是定晴望着门口,回忆着当时曾唤起不同寻常的好奇心的那桩历史事件。连双方交换的那些通篇是甜蜜空话的一封封情书也被公诸于世,以致使事态更加恶化[216]。起初他们的确是纯精神的恋爱,后来出于生理本能,二人就发生了关系,逐渐达到高潮,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最后就是那个致命打击的到来。对于为数不少的居心险恶、执意要使他垮台的人们来说,那可是个求之不得的消息。此事一直是个公开的秘密,然而并没有达到后来渲染成的那样耸人听闻的程度。既然他们二人的名字已经连结在一起,既然她已经公开承认他是她的心上人,还有什么必要从房顶上来向民众宣布呢?这里指的是他和她同床共寝过的事。当这件事在证人席上经过宣誓被公布出来时,座无虚席的法庭上是一片紧张气氛,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震动了。证人们宣誓后说,他们曾目睹他在某月某日身穿睡衣靠一把梯子从楼上一间屋子里爬了出来,他是用同一方式爬进去的。此事张扬出去之后,使几家周刊着实发了一笔横财。其实这案情很简单,不过是做丈夫的未能尽到责任。他们夫妻之间除却名义之外,别无任何共同点。这时,走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强壮得几乎成了其弱点。此人为妖妇的魅力所迷惑,就忘记了家庭的羁绊[217]。通常的结局是:沐浴在所爱之人的微笑中。不消说,永远存在于夫妇生活中的那个问题就出现了。倘若插进了一个第三者,夫妻之间还能有真正的爱情吗?[难题。][218]然而要是这个男子在一股痴情的推动下对她怀起满腔爱情,又与公众何干?与另外那个预备役陆军军官(即轻骑兵,说得确切些,第十八骑兵队的一员;是“再见吧,我豪侠的上尉”[219]那样一种极其平庸的类型)相形之下,他确实是位男子大丈夫中的杰出楷模,加以禀赋极高,更是相得益彰。毫无疑问,他(这里指的是已垮台的领袖,而不是另外那个人)有着独特的火暴性子,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当然一眼就看得出,并认为惟其如此,他才名扬天下。正当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全体司铎、牧师[220] ,往昔那些坚定可靠的拥护者,以及他所爱护过的被剥夺了土地的佃户们——他曾在本国乡村以超过其任何乐观期望的劲头替这些佃户辩护,勇往直前为之效劳,而这些人却为了婚姻问题一举把他搞垮,犹如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简直就像寓言中那头被踢上一脚的驴[221]而今回顾一下往事,追想事情的整个经过,一切都恍如一场梦。至于回来,那更是你毕生最大的失策,因为那样你自然会感到事过境迁,形势起了变化。布卢姆先生回忆,自从他搬到北边去住,看来爱尔兰区岸滩这一带好像有些不同了。北也罢,南也罢,纯粹是那曾经引起激情的案子使形势大大逆转。那个女的也是西班牙人,或有一半西班牙血统;也是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一味听任南国的热情肆意奔放,一切脸面礼仪统统弃之不顾。这刚好证实了他正说着的话。

    “刚好证实了我正说着的话,”他心里热乎乎地对斯蒂芬说,“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她也是个西班牙人哩。”

    “西班牙国王的女儿[ 222] ,”斯蒂芬回答说,又乱七八糟地补充了几句:什么“西班牙葱头们,你们好,再见”,“第一片国土叫作‘空酒瓶’”,“从拉姆岬角到锡利有多少”什么的[223]。

    “她是吗?”布卢姆叫了一声,并未感到震惊,只不过出其不意而已。“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传闻。不过有可能,尤其是她在那儿住过[224] 嘛。这就是西班牙。”

    他小心翼翼地藏着那本《……的快乐》[225],从而联想起卡佩尔图书馆那本已过了期限的书。他掏出皮夹子,匆匆翻着里面装的各种东西;终于……

    “顺便问一声,你认为,”他细心地选出一幅褪色的照片,撂在桌子上,“这是西班亚型的吗?”

    经对方这么明确地一说,斯蒂芬就低头端详起照片来。那是个高大丰腴的女人,风华正茂,充分散发出肉体的魅力。她身着夜礼服,炫耀般地将脖领儿开得低低的,尽量突出那对轮廓鲜明的乳房。饱满的嘴唇是张着的,露出几颗皎齿,显得蛮庄重地伫立在钢琴旁边。乐谱架上摆着挺好听的民歌《在古老的马德里》 [226]的乐谱,当时正流行的。她(那位夫人)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斯蒂芬,而他呢,面对着这么个值得赞美的尤物,快要笑逐颜开了。这幅供审美家欣赏的杰作是出自都柏林首屈一指的摄影艺术家、西莫兰街的拉斐特[227]之手。

    “这是我的妻子,布卢姆太太。首席女歌手[228]玛莉恩·特威迪夫人,”布卢姆解释道,“还是几年前照的呢。大约是一八九六年。这幅照照得很像当年的她本人。”

    他挨着这位青年,一道审视这位如今已成为他的正式妻子的女人的照片,并且坦率地告诉他说:她是布赖恩·特威迪鼓手长的女儿,很有教养,从小就对声乐有非凡的素质,刚刚芳龄二八[229] 就登台同听众见面。至于容貌,照片上倒是把表情照得栩栩如生,只是身姿方面却委屈了她。平素她是极为引人注目的,但是这样一装扮,她的身段就没有充分显示出来。他说,那一次她要是拍幅全身照,就更上相了,丰满的曲线[230]自不在话下。他除了本行之外,对艺术也沾点边,有时从发展方面看妇女的体态,因为头天下午,他在国立博物馆刚巧看到了作为完美艺术作品的希腊雕像。可以用大理石把原物如实地再现出来;肩膀,背,整个形体的匀称美。其余的一切呢,是啊,就像清教徒那么拘谨。大理石就是这样的。凭着至尊的圣若瑟发誓……然而那是任何照片也无法做到的,因为一句话,那根本不是艺术。

    他在兴头儿上,颇想学学水手的好榜样,借口要……把照片稍微撂上几分钟,听任它发挥魅力,那么对方就可以独自陶醉于对美人儿的欣赏中了。尽管照相机丝毫未能充分再现她的舞台形象,然而说实在的,就它本身而言,也颇足以饱观赏者的眼福了。但是作为一个文化人,这会儿离座简直不符合礼节,今天晚上舒适暖和,然而就季节而论,又十分凉爽,因为一场暴雨之后,阳光……这当儿他感到一种需求,好像有个内在的声音,要他学着样儿出去走动走动,满足一下可能的欲望。尽管如此,他依然端坐在那里,瞅着那张丰满的曲线起了皱折、稍带点污迹的照片,然而它并未由于陈旧而变得逊色。为了不至于进一步增添对方在掂掇她那隆起的丰腴[231] 胸脯的匀称美时可能感到的窘迫,他体贴入微地把视线移开了。事实上,那一点点污迹反而添加了魅力,就像稍微脏了一点的亚麻布就跟崭新的一样好,不,由于上面那层浆没有了,毋宁说是比新的还强得多。倘若他……的时候她出去了呢?“我在找那盏灯,她告诉我说”,这句歌词[232] 浮现到他的脑际。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此刻他又回想起早晨那张凌乱的床铺等等,以及写着“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233](原话)的那本关于鲁碧的书[234]。 它恰好掉在卧室用尿盆旁边了,对原书作者林德利·穆雷,可说是不恭之至[235]。

    他呆在这青年身边,的确感到高兴。受过教育,风度高雅,[236]而且还容易感情用事,是他们那群人当中的尖子。不过,你不会想到他有这方面的…… 不,你是会想到的。何况他还说照片蛮好看。不论谁怎么说,就是好看,尽管现在她明显地发福了。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关于那类事件,流传着大量莫须有的胡说八道,给当事人的一生带来污名。报纸上硬说某某高尔夫球职业选手或新近在舞台上红起来的明星有什么暧昧行为。对夫妻间司空见惯的纠纷,不是公正诚实地报道其真相,却照例添枝加叶、耸人听闻地渲染一番:他们怎样命中注定相遇的,又怎样相爱上的,从而使两人的名字在公众心目中被联系起来。连他们的信件都拿到法庭上去宣读,满纸都是通常那些感伤的、有失体面的语句,使他们没有开脱的余地。说明了他们在一家著名的海滨旅馆每周公开同居两三次,按正常趋势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随后就是非绝对的[237]离婚判决,代诉人试图提出反对的理由,但未能推翻原判,非绝对的遂成为绝对的。至于那两个行为不端者就彼此沉溺在爱恋中,漠然无视这一判决。最后此案被交到事务律师手里,他代理受到不利的判决的当事者按照程序递上一份诉状。当他(布)[238] 沐浴在挨近爱琳的无冕之王这一光荣中时,这一事件和那桩历史性骚动同时发生了。那位垮了台的领袖——众所周知,即便在被加上通奸的污名之后,他也依然坚守阵地,绝未退让;直到(领袖的)十名或十二名,也许更多的忠实支持者闯进《不可压制报》,不,是《爱尔兰联合报》(顺便说一句,这决不能说是个恰切的名称 [239])的印刷车间,用铁锤还是什么家伙把活字盘砸毁了。这完全是由于一向以诬蔑诽谤为能事的奥布赖恩[240]派的蹩脚记者摇着轻浮的笔杆编了那些下流谗言,对他们原先的民众领袖的私人品德任意进行诋毁中伤所造成的。尽管一眼就看得出他简直完全换了个人,可依然保持着凛然的气概。衣着虽然还像往日那样随随便便,他的眼神却显示出坚定的意志,使那些优柔寡断者感受很深。他们把他捧上宝座后,才发现他们的偶像那双脚是泥土做的,从而大为狼狈。反正她是头一个发觉这一点的。那是到处发生骚动,情绪格外激烈的时期,布卢姆被卷进聚集在那里的人群。有个家伙用肘部狠狠地戳了他的心窝一下,幸而不严重。他(巴涅尔)的帽子冷不防被碰掉了,看到这副情景并在混乱中拾起帽子以便还给他的正是布卢姆(而且飞快地递还给他了)。这是确凿的历史事实。巴涅尔气喘吁吁,光着头,当时他的心已飞到距帽子不知多少英里以外。敢情,这位先生生来就是注定要为祖国豁出命去干的。说实在的,首先就是为了荣誉而献身干事业的。他幼小时在妈妈腿上被灌输的周全礼节已渗透到他骨子里,这当儿突然显示出来。他转过身去,朝递给他帽子的那位十分镇定[241] 地说了声:“谢谢你,先生。”当天早晨布卢姆也曾经提醒过律师界一位名流[242] ,他头上的帽子瘪了。巴涅尔的声调可跟那人大不一样。历史本身重复着,但反应并不尽同。那是在他们参加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礼,完成了把他的遗体埋入墓穴这桩可怕的任务,并让他孤零零地留在荣光中[243] 之后。

    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深处更感到愤慨的是出租马车夫之流恬不知耻地开的玩笑。他们把整个事件当成笑料,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装作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其实他们心里糊里糊涂。这本来纯粹是两个当事人的问题,除非那位合法的丈夫收到密探的一封匿名信,说是就在那两人相互亲昵地紧紧搂抱着的关键时刻,给他撞上了,从而就促使那位丈夫去留意他们那暖昧关系,导致家庭骚乱。犯了过错的妇人跪下来向当家的告饶,只要这位受了损害的丈夫肯对此事抱宽恕态度,既往不咎,她就答应今后与那人断绝关系,再也不接受他的访问。她热泪盈眶,然而兴许长着一张标致脸蛋儿的她,同时还偷偷吐舌头呢,因为很可能还有旁的好几位哩。他这个人是有怀疑癖的,他相信,并且毫不犹豫地断言:天下即便有贤妻,而夫妻间又处得十分融洽,也仍会有一个或几个男人,总是依次守候在她周围,缠住不放。而一旦她怠慢了自己的本分,对婚姻生活感到厌倦,就会心生邪念,骚动不宁起来,于是她卖弄风情,招惹男人们,到头来就会移情于旁人。于是,年近四十而风韵犹存的有夫之妇与年纪比自己轻的男子之间就艳闻[244] 频传了,毫无疑问,好几起有名的女子痴情事例都证实了这一点。

    万分遗憾的是,那些头脑有幸生得灵敏的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的显然就是其中的一位),竟然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淫荡女人身上,说不定她还会赠给他一份足够他享用一辈子的梅毒哩。这位幸运的单身汉有朝一日遇上相般配的小姐,就会娶她作妻子。到那时为止,与女人交往倒也是个不可或缺的条件[245] 。他丝毫不想为弗格森[246]小姐(促使他凌晨来到爱尔兰区的,极可能就是这位特定的“北极星”哩)的事盘问斯蒂芬什么。尽管他十分怀疑斯蒂芬能够从诸如此类的事中得到由衷的满足:沉湎于少男少女式的谈情说爱啦,同只会嘻嘻嘻地傻笑、身上一文不名的小姐每周幽会上两三次啦,照老一套的程序相互恭维,外出散步,又是鲜花又是巧克力地走上亲密的情侣之路。考虑到他既没有棲身之所,又没有亲人,钱财都被一个比任何后妈都更歹毒的房东大娘榨骗了去;以他这个年龄而言,确实糟糕透了。他抽冷子脱口而出的那些奇谈怪论牵动着比他年长若干岁或几乎可以做他父亲的布卢姆的心。然而他的确应该吃点儿富于营养的东西:在牛奶这一母亲般的纯粹滋补品中搀上鸡蛋,做成蛋酒,要不就吃家常的白水煮鸡蛋也好嘛。

    “你是几点钟吃的饭?”他向那个身材细挑的青年问道。青年脸上虽没有皱纹,却满是倦容。

    “昨天的什么时候,”斯蒂芬说。

    “昨天,”布卢姆大声说,后来想起这已经是明天——星期五了,“啊,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那就是前天吧,”斯蒂芬纠正了自己的话。这个消息简直使布卢姆感到惊愕,他陷入沉思。虽然他们并不是对样样事情意见都一致,两人不知怎地却有个共同点,好像两颗心行驶在同一条思考的轨道上。大约二十年前,就在小伙子这个年龄上,他也曾一头扎进过政治。当鹿弹福斯特[247] 在台上的年月里,他对议员这一显赫职务抱着近似向往的态度。他还记起,自己也曾对那些同样的过激思想暗自怀有敬意(这本身就是巨大的满足的源泉)。比方说,佃户被迫退租的问题当时刚刚冒头,引起民众极大的关注。不用说,他本人连分文也不曾捐赠给这一运动,而且其纲领也并非完全没有漏洞。他不能把信念绝对地寄托在上面。他认为佃户拥有耕作权符合当代舆论的趋势,起初作为一种主义他全面地赞成;及至发现弄错了,就部分地纠正了自己的偏见。由于他竟然比到处游说耕者应有其田的迈克尔·达维特[248]的过激意见甚至还进了一步,从而遭到嘲笑。正因为如此,当这帮人聚在巴尼·基尔南酒馆露骨地讽刺他时,他才那么强烈地感到愤慨。尽管他经常遭到严重的误解,再重复一遍,他仍不失为最不喜欢吵架的人。然而他却一反平素的习惯,(打个比喻来说)朝着对方的肚子给了一拳。就政治而言,他对双方相互充满敌意的宣传与招摇所必然导致的伤害事件及其不可避免的结果——主要是给优秀青年带来不幸与苦恼——一句话,对适者灭亡 [249]的原则理解得再透彻不过

    不管怎样,既然已快到凌晨一点了,权衡利弊,早该回家睡觉了。难题在于把他带回家去多少要冒点风险(某人[250] 有时会发脾气),可能闹得一团糟,就像他一时冒失,把一条狗(品种不详)带回翁塔利奥高台街去的那个晚上一样。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刚好在场。狗的一只前爪破了(倒不是说二者情况相同或不同,尽管这位青年也有一只手受了伤)。另一方面,如果建议他到沙丘或沙湾去呢,那又太远,时间也太迟了。二者之间究竟该选哪个,他倒有点儿无所适从了。经过全盘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对他来说,就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斯蒂芬给他的最初印象是对他有点儿冷淡,不大吐露心迹,但是不知怎地,他越来越被对方所吸引了。举例来说,当你向这个青年提个什么打算时,他决不会欣然接受,而使布卢姆焦虑的是,即使自己有个建议,也不晓得该怎样把话题转到那上面,或怎样确切地措词,诸如:倘若容许自己在据认为适当的时候为对方贴补点儿零用钱或在穿着方面帮对方一把的话,他会感到莫大的快乐。不管怎样,他打定主意这样了结此事:为了避免重蹈那只瘦狗的覆辙,当夜姑且让他喝上一杯埃普可可[251],临时打个地铺,再给他一两条围毯盖盖,把大氅折叠起来当枕头。起码让这个青年处在能够保障他的安全的人手里,就跟台架[252]上的烤面包片那样暖烘烘的。他看不出这么做能有多大害处,只要确保决不会发生任何骚乱就行。该离开了,因为这位让老婆守活寡的快活的人儿[253]好像被胶膘在这里了,他一点儿也不急于回到他那颇可怀念、眷恋的王后镇家中去。今后几天内,要是想知道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的下落,老鸨搜罗几名年老色衰的佳人儿在下谢里夫街那边开起来的窑子倒是可以提供最可靠的线索。他忽而讲了一通发生在热带附近的六响左轮枪奇闻,打算把她们(人鱼们)吓得毛骨悚然,忽而又对她们那大块头的魅力加以苛刻的挑赐,其间还大杯大杯地畅饮私造的威士忌酒,兴致勃勃地胡乱开一阵心。到头来照例是自我吹嘘,说什么实际上我究竟是何许人也?正如代数先生到处[254]所写的那样,让XX等于我的真名实姓与地址吧。就在这当儿,布卢姆想起自己曾怎样随机应变、巧妙地回击那个天主的血和伤痕[255]的家伙,指出他的天主是个犹太人,于是大家就暗笑起来。人们要是被狼咬了,还能忍受,然而一旦被羊咬了一口,那就真正会被激怒。和善的阿戏留的最大弱点也是怕被人指出:你的天主是个犹太人。因为世人好像通常相信,天主来自香农河畔卡利克或斯莱戈郡[256] 的什么地方。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们的主人公终于提议道,同时小心翼翼地把老婆的照片往兜里揣,“这里太闷热了,你干脆到我家去,一道聊聊吧。我就住在附近。这玩艺儿你可喝不得。[你喜欢喝可可吧?][257]等一等,我来付帐。”

    离开这里显然是上策,随后就顺利了。他一边谨慎地往兜里收起照片,一边向棚屋老板招手,老板却好像没有……

    “对,这样做最好不过啦,”他对斯蒂芬担保说;然而对斯蒂芬来说,黄铜头饭店[258]也罢,他的家也罢,或任何旁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

    各种乌托邦计划都从他的(布卢姆的)不停地转着念头的头脑中闪过。教育(真正的项目),文学,新闻,《珍闻》的悬赏小说[259],最新式的海报,到挤满剧场的英国海滨疗养地去做豪华的旅游,水疗、演出两不误,用意大利语表演二重唱等等,发音十分纯正地道。当然,无须乎向世人和老婆广泛宣传此事,说自己怎样交了点好运。需要的是早日动起手来。他已觉察出这个青年继承了乃父的嗓子,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认为一定能成功。所以只消把话碴儿引到那特定的方向去就成,反正也碍不着什么事,为的是……

    马车夫看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念了一段前任总督卡多根伯爵在伦敦某地主持马车夫协会晚餐会的消息[260] 。听了这条激动人心的报道之后是一片沉寂,随着是一两个哈欠。接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仿佛还剩有几分活力的怪老头[261] 读道:安东尼·麦克唐奈爵士从尤斯顿车站出发,前往次官官邸,或诸如此类的消息。人们对这条饶有兴味的消息的反应是同一声“为什么”。

    “老爷爷,让咱瞅一眼那份报,”老水手略微显示出天生的急脾气,插嘴道。

    “好的,”被招呼的老人回答说。

    水手从随身携带的眼镜盒里取出一副发绿色的眼镜,慢悠悠地架在鼻子和双耳上。

    “你眼神儿不好吗?”长得像市公所秘书长的那个人怀着满腔同情地问道。

    “唔,”蓄着一副花白胡子的航海人回答说。这家伙略识几个字,就好像是正隔着海绿色舱窗向外眺望似的。“俺读啥的时候就戴眼镜儿。是红海里的沙子教俺养成的习惯。说起来,俺从前连在暗处都能看书。俺最爱读《一千零一夜》[262] 啦,《她红得像玫瑰》[263]也不赖。”

    于是,他用粗笨的手摊开报纸,用心读起天晓得什么玩艺儿:发现了溺尸啦;柳木王的丰功伟绩啦;艾尔芒格为诺丁独得一百多分,在第二场比赛中无一出局啦[264] 。这当儿,老板(丝毫不理会艾尔的事)正专心致志地试图把那双分不出新旧、显然穿着太紧的靴子弄松一点,并咒骂那个卖靴子的人。从那帮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辨认得出,他们是醒着的,也就是说,要么是愁眉苦脸的,要么就讲上句无聊的话。

    长话短说。布卢姆看明事态之后,生怕呆得太长,招人讨厌,就头一个站了起来。他信守了自己要为这次聚会掏腰包的诺言,趁没人注意就机警地朝我们这位老板作了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告别手势,示意马上就付钞,总计四便士(并且不引人注目地付了四枚铜币,那诚然是“最后的莫希干人”[265] 了)。他事先瞧见了对面墙上的价目表上印得清清楚楚的数字,让人一看就读得出来[266]:咖啡二便士,点心同上。正如韦瑟厄普[267] 过去常说的,货真价实,供应的东西有时竟值两倍的价钱哩。

    “来吧,”他建议结束这场集会[268]。

    他们看到计策奏效,时机成熟,就一道离开了那座马车夫歇脚的棚屋或下等酒馆,告别了聚在那里的、身着防水服的名流[269] 人士。除非闹场地震,这帮人是决不会从这种什么也不干是美妙的[270] 境界中脱身的。斯蒂芬承认他还是不舒服,筋疲力竭,并在门口伫立了片刻。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心血来潮,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为什么在咖啡店里,晚上他们总是把桌子翻过来?我的意思是说,把椅子翻过来放在桌上。”

    永远难不倒的布卢姆对这句抽冷子提出的问题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早晨好扫地呀。”

    这么说着,他出于体贴就矫健地蹿到伙伴的右侧,并且真心实意地为自己这一习惯表示歉意,因为照古典的说法,右边是他像阿戏留那样易受损伤的部位。尽管斯蒂芬的腿有些发软,眼下夜晚的空气确实令人觉得爽快。

    “那(指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布卢姆说,一时指的也包含散步。“只要散散步,你就会觉得换了个人似的。不远啦。靠在我身上吧。”

    于是,他用左臂挽着斯蒂芬的右臂,就这样领着他前行。

    斯蒂芬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因为他感到一个陌生而软塌塌、颤巍巍的肉身挨近了他。

    不管怎样,他们从摆有石头和火钵等的岗亭前面走过。那里,当年的冈穆利——如今落魄成市政府的临时工——正如谚语所说的,依然被搂抱在睡神怀里,睡得正香,沉浸在绿色田野与新牧场[271] 的梦中。说到塞满石头的棺材,这个比拟是蛮不错的。因为他确实是被人用石头砸死的。闹分裂的时候,八十几名议员中竟有七十二个倒了戈[272] 。主要是他曾经大捧特捧的农民阶级,大概就是被剥夺了佃耕权后,他替他们收回来的那些佃户哩。

    这样,二人就挽着臂,穿过贝雷斯福德广场,一路上布卢姆闲聊起自己无比热爱可又纯粹是个外行的艺术形式——音乐。瓦格纳尽管自有其众所公认的雄伟气魄,然而对布卢姆来说,却有点太沉闷了,一开始就难以理解。但是他简直迷上了梅尔卡丹特的《胡格诺派教徒》、梅那贝尔的《最后的七句话》[273]和莫扎特的《第十二弥撒曲》。他认为后者的《荣耀颂》[274]乃是第一流音乐中的登峰造极之作,真正能使其他一切音乐黯然失色。他非常喜爱天主教宗教音乐,那远远超过其竞争对手在这方面所能提供的穆迪与桑基圣诗[275] 或“嘱我活下去,我就做个新教徒”[276] 。他对罗西尼的《站立的圣母》[277]的称赞也绝不落在任何人后面。这确实是一首充满了不朽的节奏的乐曲。有一次在上加德纳街耶稣会教堂举行的演奏会上,他的妻子玛莉恩·特威迪夫人就演唱过它并博得好评,真正引起了轰动。他可以把握十足地说,在她已享有的声誉上,更增添了光采,使所有其他演唱者均黯然失色。为了聆听夹在演唱家或毋宁说名手[ 280]当中的她的演唱,听众甚至把教堂门口都挤满了。大家一致认为没人赛得过她。在平时唱诵圣乐的礼拜堂里,人们普遍发出“再唱一遍”的呼声,这就足以证明她受欢迎的程度了。总之,他爱听莫扎特的《唐乔万尼》[281] 那样的轻歌剧,而《玛尔塔》[282]是这方面的珠玉之作。尽管他对门德尔松这样严格的古典派只具有点皮毛的知识,却也怀着强烈的爱好[283] 。说到这里,斯蒂芬想必是知道那些大家所爱唱的歌曲的,他特地举了莱昂内尔在《玛尔塔》中演唱的插曲《爱情如今》[284]为例。说也真巧,昨天他听到这支歌曲,说得更确切些,是无意中传到他耳中的,他觉得十分荣幸。尤其令他感到高兴的是演唱者正是斯蒂芬的父亲大人。音色圆润,技巧完美,对作品的诠释的确使其他一切人甘拜下风。对于这非常文雅的提问,斯蒂芬回答说“他并没有”[285],却开始赞美起莎士比亚的——至少也是那个时代及其先后时期的歌谣来了。又谈起住在费特小巷、离植物学家杰勒德不远的古琵琶演奏家道兰德;我成年弹奏,道兰德[286] 。他怎样打算从阿诺德·多尔梅什那儿买一把古琵琶[287] ,价钱是六十五基尼。这个名字布卢姆听上去确实挺耳熟,只是记不大清楚了。还有在对位法的先导主题与应答主题上下过功夫的法纳比父子[288] 。此外就是伯德(威廉)。斯蒂芬说,此人不论是在女王小教堂或任何其他地方,只要看到了维金纳琴就非弹上一通不可[289] 。还有个姓汤姆金斯[290] 的,作过诙谐的或庄重的歌曲。再就是约翰·布尔[291]了。

    他们边聊边穿过广场,走近车行道。只见链栏后面有一匹马拉着扫除器正沿着铺石路走来,一路扫拢着长长的一条泥泞。一片噪音,布卢姆简直闹不清关于六十五基尼和约翰·布尔的引喻自己是否听真切了。他觉得有这么两个完全一样的姓名是个惊人的巧合,就问了声那指的是否那位同名同姓的政界名人约翰牛[ 292] 。

    马在链栏那儿慢慢掉过头去拐弯。布卢姆照例是留神提防着的,看到马这样,就轻轻拽了拽斯蒂芬的袖子,用诙谐口吻说:

    “今天夜里咱们有性命危险。可得小心蒸气碾路机呕。”

    于是他们停下了脚步。布卢姆凝视着那匹马的脸,怎么也看不出它能值六十五基尼。由于是在黑暗中突然出现在挨得很近的地方,它就好像是个由骨骼甚至肉组成的与马迎然不同的新奇的东西了。这显然是一匹后腿朝前迈,一路倒退着的四肢不协调的马,半边屁股略低,臀部是黑的[293] ,甩着尾巴,耷拉着头。这当儿,牲口的主人正坐在驭者座上,忙于想心事。这是一头多么善良懦弱的牲口啊,可惜他身上没带着糖块儿,然而他又明智地仔细想道,人生在世,总不能对所有可能突然发生的事都做好准备呀。它只不过是一匹大块头、笨拙而神经质的傻马罢了,活在世上无忧无虑,他又寻思,甚至于狗,比方说,巴尼·基尔南酒馆那头杂种的吧,要是个头也有这匹马这么大,碰上它可就够吓人的了。然而它长成那个样子可不能怪它呀。就拿骆驼(那是沙漠上的船)来说吧,在它的驼峰里可以把葡萄酿成酒。动物中十之八九可以关进栏里,或加以驯服。除了蜜蜂而外[294],再也没有人类这么心灵手巧的了。对鲸要使用标枪上的夹叉,对短鼻鳄鱼只要挠挠腰部,它就会懂得开玩笑的滋味了。在雄鸡周围用粉笔画个圈儿[295] 。老虎呢,我那老鹰一般锐利的目光[ 296] 。尽管斯蒂芬的话使布卢姆多少分了神,正当这艘马儿船在街上活跃的时候,他脑子里却满是关于野地走兽[297]的正合时机的考虑。斯蒂芬依然继续谈着饶有趣味的往事。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啦!我老婆,”他直截了当地[298] 说,“她要是能够结识你,会非常高兴的。因为她对所有的音乐都是倾心的。”

    他从旁边亲切地望着斯蒂芬的侧脸:他长得活脱儿像他母亲,然而丝毫也没有通常那种必然会使女人着迷的小白脸儿恶少气,兴许他生来就不是那号人。

    可是假若斯蒂芬继承了他父亲的天赋(布卢姆相信是这样),这就在布卢姆心中展开了新的前景:例如参加芬格尔夫人为了开发爱尔兰工业而于本周的星期一举办的那种音乐会[299] 啦,出入于一般上流社会什么的。

    此刻那个青年正在讲解着以《这里青春已到尽头》为主调的精采的变奏曲。这出自简·皮特尔宗·斯韦林克[300] 之手。他是一个出生于荡妇的产地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人。他更喜欢约翰内斯·吉普[301]那首德国的古老民谣,它描绘晴朗的海,赛仑——那些杀男人的美丽凶手——的歌喉。布卢姆听了,有点儿吃惊:

    赛仑蛊惑人心,

    诗人如此吟诵。[302]

    他唱完开头一节,就当场[303] 译了出来。布卢姆点点头说,他完全懂了,央求斯蒂芬尽管唱下去。他就照办了。

    他那男高音的音色极其纯美,表现出罕见的才华。布卢姆刚听了第一个音调就加以赞赏。倘若他能得到像巴勒克拉夫[304]那样一位公认的发声法权威的适当指导,再学会读乐谱,既然男中音已多得烂了市,他就不难随意为自己标价。那样一来,不久的将来,这位幸福的美声歌唱家就有机会出入于[305] 经营大企业的财界巨头和有头衔者那坐落在最高级住宅区的时髦府邸。不论他拥有的文学士学位(那本身就是堂哉皇哉的广告),还是他那绅士派头,都足以为本来就美好的印象更加锦上添花,这样就会万无一失地取得不同凡响的成功。何况他既有头脑,又能够用来达到此目的并满足其他需求。倘若他再注意一下服装的考究,那就更能慢慢博得高雅人士的垂顾。对于社交界在服装剪裁等方面的讲究他是个乳臭未干的新手,简直不明白那样一些区区小节怎么会成为绊脚石。事实上,再过上几个月他就可以预见到斯蒂芬在欢度圣诞节期间,怎样有所选择地参加他们所举行的有关音乐艺术的恳谈会[ 306]了,从而在淑女们的鸽棚里掀起轻微的波澜[307] ,在寻求刺激的太太小姐们当中引起一番轰动。据他所知,这种事儿以前也记载过好几档子。从前,只要他有意,蛮可以不露马脚、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能……当然喽,除了学费而外,同时还有决不可等闲视之的金钱报酬。他附带说明一下:其实并不一定图几个臭钱就作为一种职业积年累月地站在乐坛上。毋宁说,那是朝着必然的方向迈进的一步,不论是从金钱上还是精神上,都丝毫无损于尊严。当你手头急需钱的时候,有人递过一张支票来,也不无小补。况且尽管近来人们对于音乐的鉴赏力每况愈下,可是不落俗套的那种富于独创性的音乐还是很快地就会风靡一时。正值伊凡·圣奥斯特尔和希尔顿·圣贾斯特以及所有这号人[308] 把投合时好的男高音独唱偷偷塞给轻信的观众并照例掀起陈腐的流行之后,斯蒂芬的演唱无疑地会给都柏林的音乐界带来一股新风。是呀。毫无疑问,他是做得到的,他必然稳操胜券。这是博取名声、赢得全市尊敬的大好机会。他会成为台柱子,会有人同他签订演出合同,也会为国王街剧场[309]那些捧他的听众举行一场大规模演奏会的。还得有个后台,也就是说,倘若——这个“倘若”可非同小可——有人愿意出力硬把他推上去,凭着这股势头来防止那种不可避免的因循萎靡。凡是那些被老好人当作贵公子般娇纵坏了的红角儿,都容易陷进这样的状态。干这行当丝毫也不会损害另外的事。他可以我行我素,只要自己愿意,有的是余暇来自修文学。文学进修是个人的问题,完全不会妨碍或有损于歌手这一行当。说实在的,球就在他脚下,正因为如此,另外那个嗅觉异常敏锐、任何苗头都绝逃不过的家伙[310]才缠住他不放。

    就在这当儿,马……过了一会儿,他(即布卢姆)在适当时机,本着“傻子迈进天使……之处”[311] 的原则,在完全不去追问斯蒂芬私事的情况下劝他跟某某即将开业的医生断绝往来。他留意到,此人倾向于瞧不起斯蒂芬。当斯蒂芬本人不在场时,甚至借着开玩笑来贬低他几句,或者随便怎么说吧,反正据布卢姆的拙见,就是在一个人的品格的某个侧面上投下讨厌的阴影——这里他要讲的绝不是什么双关的俏皮话。

    那匹马走到绷得紧紧的缰绳尽端(姑且这么说),停了下来,高高地甩起高傲而毛茸茸的尾巴。为了在即将被刷净打磨光的路面添加上自己的一份,就拉了三泡冒热气的粪便。它从肥大的屁股里慢吞吞、一团团地、分三次拉下屎来。车把式坐在他那装有长柄大镰刀的车[312] 里,善心而有耐性地等待着他(或她)拉完。

    幸而发生了这一事故[313] ,布卢姆和斯蒂芬才肩并肩地从那被直柱隔开来的栏链的空隙爬过去,迈过一溜儿泥泞,朝着下加德纳街横跨过去。斯蒂芬虽然没有放开嗓门,却用更加激越的声调唱完了那首歌谣:

    所有的船只搭成了一座桥。[314]

    不管是好话、坏话还是不好不坏的话,反正车把式一言也未发。他坐在低靠背的车[315]上,只是目送这两个都穿着黑衣服的身影一—一胖一瘦——朝着铁道桥走去,由马尔神父给成婚。[ 316] 他们走一程又停下脚步,随后又走起来,继续交头接耳地谈着(车把式当然被排除在外)。内容包括男人的理智之敌赛仑,还夹杂着同一类型的一系列其他话题,篡夺者啦,类似的历史事件什么的。这当儿坐在清扫车——或者可以称之为卧车[317]——里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是听不见的,因为他们离得太远了。他只是在挨近下加德纳街尽头处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目送着他们那辆低靠背的车。[318]

    第十六章 注释

    [1]好撒马利亚人慈悲为怀,曾周济遇到不幸的人,见耶稣所讲的比喻,《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至37节。

    [2]瓦尔特里,参看第十一章注[134]。

    [3]年长者,指布卢姆。他几乎被撒沙车撞着的情节,参看第十五章注[21]。下文中的“有关”,原文为拉丁文。

    [4]《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开头有“当他[斯蒂芬]在塔博特街的拐角处走过石匠贝尔德的作坊的时候,易卜生精神……在他的心上吹过”之句。

    [5]原文为拉丁文,典参阅第六章注[6]。这里,作者把布卢姆比作阿卡帖斯,把斯蒂芬比作埃涅阿斯。

    [6]詹姆斯?鲁尔克都市面包房兼营面粉业,位于马博特街拐角处。

    [7]日用粮,见《天主经》祷文:“我等望你,今日与我,我日用粮。”

    [8]“面包……包”一语,出自斯威夫特(见第三章注[44])的讽刺文章《一只澡盆的故事》(1704)序言。

    [9]这里,把鲍西娅在《威尼斯商人》第3幕第1场中所唱的歌词首句“O 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哦,告诉我爱情生长在何方?”)中的“bred”(生长)改成了谐音的词“bread”(面包)。

    [10]“路上”,原文为法语。

    [11]“就”,原文为拉丁文。

    [12]“到头来”,原文为拉丁文。

    [13]马修?托拜厄斯是当时首都警察署的公诉律师。

    [14]指托马斯?沃尔,当时他是都柏林市警察管区的违警罪法庭法官。第八章中谈到的老汤姆?沃尔(见该章注[108]及有关正文)即此人。 产婆桑顿曾为其妻子接生。

    [15]指丹尼尔?马奥尼,当时为律师兼中央首都警察法庭的法官。

    [16]“花柳界”,原文为法语。

    [17]“友”,原文为法语。

    [18]犹大指林奇,参看第十五章注[971]。

    [19]在第七章“了不起的加拉赫”一节中,曾写到斯蒂芬听奥马登?巴克说起冈穆利替市政府当守夜人的事。

    [20]“晚安!”及下一段均按海德一九八九年版另起段(第503页倒10行、倒9行)。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72页第6行)及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08页第22行),这两处均接排。

    [21]即约翰?科利,出现在《都柏林人?两个浪子》中的浪子之一。

    [22]新罗斯是爱尔兰东南韦克斯福德一镇。

    [23]塔尔怕特?德?马拉海德,参看第十章注[35]、[36]。

    [24]斯蒂芬正打算辞去教职(迪希校长也认为他干不长),所以推荐科利去见校长(参看第二章注[82]及有关正文)。

    [25]指基督教兄弟会所创设的贫民学校,参看第八章注[1]。

    [26]指都柏林最古老的黄铜头饭店(建立于1688年左右)。听者指斯蒂芬,这家饭店使他联想到格林(见第九章注[70])的喜剧《修士培根与修士邦格》(1594)中的人物培根,他花七年时间用黄铜铸造了一颗头。

    [27]这里,把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女王狄多的话做了改动。原话是:“我并非未遭到过不幸,故……”

    [28]指在身上挂起广告牌走街串巷者,参看第八章注[41]及有关正文。

    [29]“办公室里的那个女孩子”,指博伊兰的秘书邓恩小姐,见第十章注[81]及有关正文。

    [30]指德国提琴手和乐队指挥卡尔?罗莎(1842一1889)于一八七三年所创立的卡尔?罗莎歌剧团。该团曾多次在都柏林公演。

    [31]“更深的深处”(a deeper depth)系把弥尔顿的《失乐园》(卷4第71节)中的“in the lowest deep a lower deep”之句做了改动。

    [32]“很难得的”,原文为法语。

    [33]艾布拉那是都柏林古称,参看第十四章注[25]。

    [34]在本书第一章末尾,和斯蒂芬同住在圆形炮塔里的穆利根从他手中把大门钥匙讨了去。布卢姆在第十五章中又回顾说,斯蒂芬等人酒后在韦斯特兰横街车站吵了一通(参看该章注[74]及有关正文),所以这里说他进不了炮塔啦。

    [35]“讲故事”,原文为法语。

    [36]南美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所产可可豆,质量较次。

    [37]为了纪念耶稣在星期五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天主教会规定星期五不许吃肉。这条戒律已于一九六七年废止。

    [38]穆利根的原型戈加蒂(见第一章注[1])曾于一九0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从利菲河(而不是滨海的斯凯利或马拉海德)里救起一个叫作马克思?哈利斯的人。前文中也曾提及穆利根救人事,见第三章注[154]及有关正文。

    [39]以上四句对话的原文均为意大利语。

    [40]“剥山羊皮”和“马车夫棚”,参看第七章注[141]。

    [41]“人”,原文为拉丁文。

    [42]“冷静”,原文为法语。

    [43]“我要”,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四章注[51]。下文中的“针对”和“被保护者”,原文为法语。

    [44]布卢姆讲的是蹩脚的意大利语,他把Bella Poesia(美丽的诗)误说成Bella Poetria。意大利语中无Poetria一词,这里姑且译为“希”。下文中,他原来要说的是“美丽的女人”(Bella donna),因未把二词断开,听上去就变成“颠茄”(Bella donna)的意思了。这里姑且译为“女忍”。

    [45]“促膝谈心”,原文为法语。

    [46]这是文字游戏。Ciceroo这一拉丁名字源于cicera(鹰嘴豆),而英文中,pod的意思是“英”,more意指“更多的”。拿破仑的姓Bonaparte,与法语“好角色”(Bo)谐音,这里改成英文词Goodbody(“好身体”,读作“古德巴迪”)。耶稣基督又名the Anointed(涂了油的),Anointed与oiled同义,oiled又与Deyle(多伊尔)发音相近。

    [47]“姓名有什么意义?”一语,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2场中朱丽叶的独白。

    [48]布卢姆家原姓维拉格,父亲迁移到爱尔兰后才改姓。参看第十五章注[93]及有关正文。

    [49]据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79页倒15行),“第二个鸡蛋显然也被击破了”是水手所说的话,应加引号。现根据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17页第5行)和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10页第10行)译出。

    [50]比斯利是伦敦西南郊一村庄。这里有一座射击场,除了国际射击比赛,每年七月还举行一次全国射击比赛。

    [51]亨格勒皇家马戏团,见第四章注[57]。

    [52]指王后镇港附近的大岛的卡利加勒停泊处。

    [53]卡姆登和卡莱尔是保卫王后镇港口的两个要塞,位于卡利加勒以南约五英里处。

    [54]“为了……人”,见第十章注[57]。

    [55]直译为“戴维?琼斯”,见第十二章注[162]。

    [56]此句与《奥德修纪》卷14末尾奥德赛关于黑夜的描述相呼应:“上空布满乌云,下面海水变得昏暗。”

    [57]《艾丽斯?卡?博尔特》是托马斯?邓恩?英格利希和纳尔逊?克尼斯合编的一首英国通俗歌曲。水手卡?博尔特漂泊了二十年,返回家乡后发现他的意中人艾丽斯早已死去。

    [58]伊诺克?阿登是丁尼生的一首同名叙事诗(1864)中的主人公。他是个水手,漂泊在外多年后回乡,发现妻子安妮?李早已改嫁,遂心碎而死。

    [59]盲人奥利里是约翰?基根(1809一1849)所作同名歌谣中的一个风笛手。他曾在夜间去看望一个少年,即歌中的“我”,二十年后,在辞世的头天夜里,他去跟已成年的“我”告别,井哀痛欲绝地问了这句话。

    [60]这里,布卢姆把《盲人奥利里》的作者误记为爱尔兰爱国主义诗人约翰?基根?凯西(1846一1870)了。他因参加芬尼社,于一八六七年一度被捕入狱,受尽摧残,出狱后不久就去世。

    [61]这是美国教育家艾玛?维拉德(1787一1870)所作同名歌曲(1832)中的一个叠句。配乐者为约瑟?菲利普?奈特。

    [62]原文为拉丁文。这里指丈夫走后,留在家中的妻子以为他死了而同别人所生的婴儿。

    [63]“高啊高……哦!”是一首题名《奔驰的兰迪?丹迪,哦!》的航海歌中的叠句。

    [64]前文中曾两次提及此船。参看第三章末尾及第十章注[199]及有关正文。

    [65]达达尼尔海峡是土耳其西北部沟通爱琴海和马尔马拉海的狭长海峡。后文中的 “葛斯波第?波米露依”是俄语祷文“天主矜怜我等”的音译。

    [66]“玻……棚”,原文为西班牙语,贝尼是玻利维亚东北部省份。

    [67]“向大家”(general1y)是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12页第3行)译的。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81页倒9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19页第23行)均作“和和气气地”(genial1y)。

    [68]原文为西班牙语,其中boudin(布丁)一词是法语,意思是“香肠”,becche(贝赤)是意大利语,意思是“鸟啄”。

    [69]下文“尽管他……”是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分段的,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均未另起段。

    [70]在《玛丽塔娜》(见第五章注[104])第2幕中,少年拉扎利洛预先把枪手的子弹拿掉,因而救了主人公堂塞萨尔一命。第3幕中, 拉扎利洛被迫向堂塞萨尔开枪,子弹却又奇迹般地停留在塞萨尔的帽子里,没有炸开。

    [71]“诚实”,原文为拉丁文。

    [72]霍利黑德距都柏林有七十英里,参看第十三章注[181]。下文中的伊根指当时英国-爱尔兰班轮公司都柏林办事处的秘书艾尔弗雷德?w?伊根。

    [73]沃尔恃?J.博伊德(生于1833)曾于一八八五至一八九七年间任都柏林破产法庭的法官,“让博伊德伤伤心”遂指“在财务上冒险”。

    [74]普利茅斯、法尔茅斯和南安普敦是由都柏林驶往伦敦的邮轮所停靠的三个港埠。

    [75]为了迎接爱德华七世(1901年)的即位,伦敦塔和威斯敏斯特教堂曾被整修一新。这两座建筑和坐落在贵族住宅区的公园街均对游客颇有吸引力。

    [76]“马盖特”,见第八章注[267]。

    [77]伊斯特本是濒临英吉利海峡的一座城镇,为高级游览地。斯卡伯勒是英国东北部主要海滨游览城镇,有矿泉浴场。

    [78]伯恩茅斯是英国多塞特郡一自治市,有大片海滩。海峡群岛位于英吉利海峡内,为避暑胜地。

    [79]前文中提到,六月十六日晚上,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正在都柏林公演《基拉尼的百合》,见第六章注[24]及有关正文。

    [80]穆迪-曼纳斯歌剧团是爱尔兰男低音歌手查尔斯?曼纳斯(1857一1935)及其妻子英国女高音歌手范妮?穆迪夫人于一八九七年所组织的,在一九0四年成为英国首屈一指的大歌剧团。

    [81]“嗯,……儿”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王子著名的独白,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

    [82]菲什加德和罗斯莱尔分别位于爱尔兰东南端和威尔士西南部。自一九0五年起,两港之间开始有班轮往返。

    [83]“反复审议中”,原文为法语。

    [84]“远离尘嚣”一语原出自托马斯?格雷的长诗《墓园挽歌》(1751)。后来托马斯?哈代借用作他的同名长篇小说(1874)的书名。下文中的“爱尔兰花园”指位于威克洛与布雷之间、被称作“威克洛庭园”的风景区,在都柏林以南二十五英里处。

    [85]“景色”,原文为法语。前文中的多尼戈尔是爱尔兰最北部一郡,有冰川遗迹。

    [86]“纳尔逊纪念柱”,参看第六章注[52]。

    [87]绢骑士托马斯占领霍斯山,参看第三章注[151]。格蕾斯?奥马利是爱尔兰女酋长葛拉纽爱尔的英文名字,见第十章注[458]。她路经霍斯时,曾绑架领主的儿子。英王乔治四世(1762一1830)于一八二一年八月踏访爱尔兰时,是在霍斯登陆的。

    [88]“准……吧!”一语出自《旧约?阿摩司书》第4章第12节。

    [89]“短刀”,原文为意大利语。

    [90]“结尾”,原文为法语。

    [91]指伦敦图索夫人(1761一1850)蜡像馆的一间恐怖室,那里陈列着不少古今杀人凶手的蜡像。

    [92]此人显然不知道关于店老板“剥山羊皮”曾参加过“常胜军”的内情,所以当着他的面谈及此事。

    [93]“无知乃至福”出自托马斯?格雷的颂诗《伊顿公学远眺》(1742),下半句是“机智乃愚蠢”。

    [94]“讳莫如深”,原文为法语。

    [95]“窝棚”,原文为西班牙语。

    [96]“自封的”,原文为法语。

    [97]“岩石”(Rock),直布罗陀的别称,rock一词又指暗礁。水手把布卢姆刚才所说的直布罗陀“岩石”理解为“暗礁”,说明他所夸耀的见识未必可靠。

    [98]“生气……牧场”一语出自弥尔顿的《利西达斯》,见第二章注[19]。

    [99]美国诗人朗费罗的《海洋的奥秘》(1841)一诗中,有这样的三句:“你想探索海洋的奥秘吗?/只有敢于向其风险挑战者,/才能理解其奥秘!”

    [100]“细微地”,原文为法语。

    [101]“救生艇星期日”是皇家全国救生艇协会爱尔兰分会的都柏林支部,靠私人捐款来从事救生活动。

    [102]这里把纳尔逊训话中的英国改成爱尔兰,参看第一章注[78]。

    [103]“基什”,参看第三章注[138]。下文中的“它”,指基什的灯船。

    [104]在一九0四年,亨利?坎贝尔确实在市公所担任着秘书长职务,他的办公室就设在都柏林市政厅里。

    [105]爱尔兰有一首以一八四八年的大饥馑为背景的歌谣,题名《老斯基贝林》。老父亲告诉他的儿子,他是怎样因受英国人的迫害而背井离乡的。

    [106]在欧洲俚语中,16这个数字意味着同性恋。下文中提到的安东尼奥即这个水手的同性恋对象。

    [107]“他……仃”,这两句歌词见第六章注[66]。

    [108]指《电讯晚报》的最后一版,是用粉色纸在中阿贝街八十三街的报社印的。

    [109]布太太是布林太太的简称。布卢姆遇见妓女的情节见第十一章注[328]及有关正文。自下一句(“你那些要洗的衣服”)起,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87页倒7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26页倒10行)均另起一段,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17页第12行)则并为一段。

    [110]比尤利与德雷珀共同创办的这家厂子还生产酒和矿泉水等,厂址在都柏林玛丽街。

    [111]“不用……人们”一语系套用耶稣的话:“不用怕那些杀肉体却不能杀灵魂的人们。”见《马太福音》第10章第28节。

    [112]“即刻”,原文为拉丁文。

    [ll3]“一家之父”,原文为拉丁文。

    [114]脑灰质沟回(俗称大脑皮层)是人类高级神经活动的中枢。

    [115]斯蒂芬所说的“最高的权威”指托马斯?阿奎那。这位神学家曾在《神学大全》中指出,事物的堕落不是自发的就是偶发的,而惟有对立面才谈得上堕落。灵魂是“单一的”,无对立面可言,因而是不可能堕落的。原文中,“自发的堕落”和“偶发的堕落”均为拉丁文。

    [116]“单一”的原文为slmp1e,也作“单纯”或“愚蠢”解。

    [117]“截然相反”,原丈为法语。

    [118]“咖啡宫”,参看第十一章注[97]。

    [119]这里,布卢姆的记忆有误。硫酸铜的化学分子式为CuSO4。脱水时变白色,吸水后呈蓝色,有毒。

    [120]“不可……件”,原文为拉丁文。

    [121]指罗马史上恺撒被刺死事,见第二章注[16]及有关正文。

    [122]“我们共同的朋友”系套用狄更斯最后一部小说(1865)的书名。下文中的“低声……朋友”,原文为意大利语。

    [123]拆麻絮和踏车是当时犯人在狱中从事的苦役。

    [124]国民诗人指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暴风雨》等剧中均有名叫安东尼奥的人物。

    [125]美国诗人朗费罗根据一八三九年十二月的一次沉船事故所写长诗《“赫斯佩勒斯”号沉船记》(1840)中的一首歌谣。

    [126]辛伯达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这个水手叙述了自己七次远航中的历险见闻。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哑剧《水手辛伯达》曾在都柏林上演,颇为叫座。

    [127]威廉?莱德维希(1847一1923)是个都柏林男中音歌手,艺名路德维奇。一八七七年他在欢乐剧场所上演的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1843)中扮演主角范德狄肯,参看第十五章注[200],迈克尔?冈恩,见第十一章注[257]。

    [128]都柏林的库姆街以南有个意大利移民聚居区,通称“小意大利”。

    [129]“有益无害的猫”一语出自《威尼斯商人》第4幕第1场中夏洛克的台词。

    [130]“不……的”,原文为法语。

    [131]“尖刀……一生”一语,套用《哈姆菜特》第3幕第1场中王子的独白。原话是:“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132]“罗伯……西”,原文为意大利语。

    [133]波蒂纳利是但丁所爱的女子贝亚德(1266一1290)娘家的姓。她是佛罗伦萨人,嫁给了银行家西蒙尼?德?巴第。

    [134]指伦纳德?达?芬奇,他也是佛罗伦萨人。后世认为他的名画《蒙娜?丽莎》(约1503)曾受到但丁在《宴会》中关于眼睛和微笑之描述的启发。该诗文记述了少年时代的爱情。

    [135]“托马索?马斯蒂诺”是把“托马斯?马斯蒂夫”意大利化了。马斯蒂夫为mastiff(一种滑皮短腰大看家狗)的译音。这是对托马斯?阿奎那的戏称,源于其绰号斗犬阿奎那,参看第九章注[424]。但丁的《神曲》,在神学和哲学两方面均深受阿奎那的影响。

    [136]原文作岬角(cape),通常指非洲的好望角,也可指智利南部合恩岛上的陡峭岬角。它位于南美洲最南端,比好望角还险峻。

    [137]当特暗礁位于都柏林湾以南的科克港口附近。“帆尔默”号(一艘芬兰船,而不是挪威船)是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失事的。艾伯特?威廉?奎尔的悼诗《一八九五年圣诞节前夜之风暴》刊载于次年一月十六日的《爱尔兰时报》上。

    [138]“凯恩斯夫人”号是一艘英国三桅帆船,“莫纳”号则是德国三桅帆船,并不是轮船。这一沉船事故发生于浓雾弥漫的一九0四年三月二十日。事后查明,根据航路的规定,应让路的是那艘英国船,所以“莫纳”号船长不负事故责任,但他应负道义上的责任,因为他不曾出动所有的救生艇去营救落水船员。

    [139]自下一句(“醒过来后”)起,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93页倒7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33页倒5行)均另起一段,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22页第14行)则并为一段。

    [140]帕待利克?托宾实有其人,曾于一九0四年任都柏林市政府铺路委员会秘书。

    [141]这是为都柏林船主帕尔格雷夫与墨菲合办的公司所建造的一艘轮船。

    [142]“知情人”,原文为法语。

    [143]罗伯特?沃辛顿是都柏林铁道一承包人。为了促进铁道运输,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曾于一九一二年力图实现一度夭折了的戈尔韦港扩建计划。参看第二章注[67]。这里,把日期提前了八年。

    [144]约翰?奥莱尔?利弗是英国曼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和企业家。人们正拟定戈尔韦港扩建计划时,利弗所拥有的一艘轮船于一八五八年撞在港内唯一的岩礁上。这里责怪利弗是故意指使那艘船失事以破坏这一扩建计划的。

    [145]“兼”,原文为意大利语。下文中的“夜会”,原文为法语。

    [146]“船上厨师”是对新水手的蔑称。下文中的罗得之妻变成盐柱的故事,见第四章注[36]。

    [147]据《〈尤利西斯〉注释》(第548页),当时爱尔兰的煤炭产量并不高。每年平均出口的猪肉价值为171.8万英镑(1898一1902年间),出口黄油和鸡蛋的价值为250万英镑(1896一1902年间)。所以这里说是“夸张的话”。

    [148]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595页第13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523页倒20行)均作(卡文)。现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译出。纳文(Navan)为米思郡一小集镇,位于都柏林西北二十八英里处。一九0四年,埃弗拉德上校在这里种了二十英亩的烟草试验田。

    [149]“渐强音”,原文为意大利语。

    [150]一九0四年六月,日俄战争已打了四个月,日本海军显示出威力。德国的海军实力则开始对英国的海上霸权构成威胁。

    [151]“结局变成开端”,系把《仲夏夜之梦》第5幕第1场中昆斯念的开场诗第4行做了改动。意指尽管南非战争以布尔人于一九0二年被迫放弃独立而告终,但在战争过程中布尔一方曾给予英军重创,开始动摇大英帝国的统治。

    [152]古希腊英雄阿戏留除了右脚踵外,周身刀枪不入,“阿戏留的脚踵”即“致命的弱点”的代用语。萧伯纳是第一个把爱尔兰比作英国的“阿戏留的脚踵”的,见他为剧本《英国佬的另一个岛》(1906)所写的序言。

    [153]杰姆斯(吉姆)?马林斯(1846一1920),爱尔兰爱国志士,自学成才,于一八八一年当上医学博士,受到巴涅尔的推崇。

    [154]这里把哈姆莱特王子著名的独白中“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一语作了改动,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

    [155]“另外那个人”,指“常胜军”菲茨哈里斯。

    [156]达尼曼是爱尔兰俚语,指告密者,典出自杰拉德?格里芬(1803一1840)的通俗小说《同犯》(1829)中的仆役达尼?曼。他在男主人的默许下谋杀了女主人。

    [157]丹尼斯和彼得?凯里是亲兄弟,见第五章注[69]。

    [158]“私通”,原文为法语。

    [159]“上高高的绞刑架”,参看第八章注[127]。

    [160]指《伊索寓言》中《狗和影子》的故事。一只叼着肉骨的狗看见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便扑过去咬,结果反而把叼的肉骨掉到水里。

    [161]“温和的回答平息怒气”一语出自《旧约?箴言》第15章第1节,下半句是:“粗暴的言语激起愤怒。”

    [16Z]斯蒂芬这段话中排成五仿的部分,原文为拉丁文,系引自《新约?罗马书》第9章第5节,并稍作删节。全句是:“他们是族长们的子孙,按照身世说,基督跟他们是同一族的。”

    [163]“每一……政府”一语出自法国哲学家、外交官约瑟?德?迈斯特尔(1753一1821)的《政治组织和人类其他制度的基本原则论》(1814)。

    [164]“饱经忧患的国家”一语出自《穿绿衣》,见第三章注[136]。

    [165]“血泊桥”,见第十章注[209]。

    [166]“七分钟战役”是源于“七年战争”(即1756一1763的普法战争)、“七周战争”(1866,普鲁士对抗奥地利、巴伐利亚等)、“七天战役”(美国南北战争中的连续几次战斗)的说法,表示仗打得短暂。

    [167]斯金纳巷子和奥蒙德市场位于都柏林里奇蒙桥的两端,整个十八世纪,那曾是工匠和学徒之间械斗频仍的所在。

    [168]乳突是人体颅骨侧面和外耳后面的乳头状骨突。德国颅相学的创始人弗朗兹?约瑟大?加尔(1758一1828)认为:根据头脑的形状可以推断出人的智能和性格。他的追随者进一步提出,乳突越发达,斗志越旺盛。

    [169]宗教法庭又译作异端裁判所,是天主教教廷排除异教的机构,已于一九0八年废除。西班牙的犹太人是由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1452一1516)于一四九二年下令驱逐出境的。

    [170]克伦威尔“有许多过失”,指屠杀爱尔兰妇孺等暴行,见第十二章注[513]。但是在克伦威尔的鼓励下,一六五六年有几家犹太金融巨头到伦敦和牛津来定居,他们给被内战破坏了的英国经济带来了勃勃生机。

    [171]指一八九八年的美西战争。西班牙军队装备很差,士气不振,因而惨败。

    [172]“相应地”,原文为拉丁文。

    [173]“母校”,原文为拉丁文。

    [174]“祖国所在地,日子过得好”,原文为拉丁文。这里,布卢姆把谚语“哪里过得好,哪里就是祖国”作了改动。

    [175]本书第三章中曾写到斯蒂芬在沙丘海滩徜徉。从那里再往北走,林森德的沙滩上就有半透明的螃蟹。它们移动时,好像不断改变着色调。

    [176]“郊区”,原文为法语,圣帕特里克是爱尔兰的主保圣人,所以这么说。

    [177]“奥卡拉汉”,参看第六章注[40]。

    [178]“收场”,原文为法语。

    [179]刑法改正条例第二条禁止教唆或拉拢妇女与人勾搭成奸。

    [180]刺青在十九世纪的欧洲贵族社会很是时髦,下文中的“当今在位的皇上”指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除了他而外,俄国和西班牙的王室也有文身的。

    [181]“十分之一的上层阶级”是套用“十分之一的底层阶级”的说法。见本章注[184]

    [182]十九世纪有过两起康沃尔事件。(1)康沃尔公爵(即当时尚未登基的威尔士亲王,后来的爱德华七世)的两个朋友与一八七0年的一桩离婚案有牵连,公爵因而被要求出庭作证。(2)一八八三年,都柏林堡的两个官员康沃尔和弗伦奇被牵连到人数众多的同性恋案件中去。

    [183]格伦迪太太是托马斯?莫克斯顿(约1764一1838)所著喜剧《加速耕耘》(1798)中的一个未出场的人物。她的邻居成天生怕她指责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格伦迪太太”就成为人们日常谈话中衡量自己举止的僵硬尺度。

    [184]英国基督教救世军的创始人威廉?布思(1829一1912)在其著作《最黑暗的英国及其出路)(1890)中认为英国从口口的十分之一处于赤贫状态,并创造了“十分之一的底层阶级”一语以图唤起公众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185]“利用……时光”一语套用英国牧师艾萨克?瓦茨(1674一1748)的赞美诗《力戒懒惰》。原词为:“利用每一刻大好时光。”

    [186]这条广告套用了《天主经》的词句。原词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望尔,今日与我,我日用粮。”

    [187]“激战,东京”,指发自东京的有关日俄战争的电讯。

    [188]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上刊载了有关一个名叫玛吉?德莱尼的女子在控告税务官弗兰克?P?伯克对她调情的一场官司中胜诉并获赔偿金二百英镑的消息。

    [189]这是有关六月十六日将举行戈登?贝纳特国际汽车赛的消息。参看第六章注[63]及有关正文。

    [190]指加拿大诈骗案,参看第七章注[71]。这个案件于六月十六日发回到下级法院,被告于次月十一日被判徒刑。

    [191]指都柏林大主教威廉?J?沃尔什,参看第七章注[12]。按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并未刊登他的来函。十是教皇、大主教和主教附在本人签名后的符号,代表十字架。

    [192]德比马赛是英国传统马赛之一,每年六月间在萨里郡举行。罗伯特?亚当斯在《外表与象征》(纽约,1962年,第165页)一书中指出,“雨果爵士”的主人为布雷德福勋爵,而不是马歇尔上尉。

    [193]“纽约……命”,参看第八章注[274]。

    [194]这行外文是蒙克斯被南尼蒂叫去时(见第七章注[33]及有关正文)排错了的活字。

    [195]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02页第13行)缺“斯蒂芬?迪达勒斯”一名;下文中的“布姆”,莎士比亚书屋版作“布卢姆”,这两处均系根据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43页倒6行、倒5行)和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29页第18行至19行)翻译。

    [196]这里,斯蒂芬把迪希校长托他转给报纸的信(见第二章末尾)比作保罗的《希伯来书》,并模仿其文件。口蹄疫在英文中为footandmouthdisease,斯蒂芬引用这句话时,把“脚”和“口”都套进去了。

    [197]“斯通”,见第十二章注[6]

    [198]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03页第2行)作“三百英镑”。现根据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44页倒12行)和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30页第1行)译作“三千英镑”。下文中,布卢姆忽然联想到了在报上看到的另外一条消息(“调情的赔偿金”,参看本章注[188]及有关正文)。

    [199]在第五章中,莱昂斯误以为布卢姆建议他把赌注下在参赛马“丢掉”身上(参看该章注[96]及有关正文),但后来被利内翰劝阻了(参看第十二章注[525]及有关正文)。

    [200]一八九0年十二月六日,蒂摩西?迈克尔?希利在英国下院议事厅的第十五号委员室试图把巴涅尔赶下台。他操纵多数(45人),造成联盟的分裂局面。巴涅尔手下只剩下二十六人,实际上已失掉自治联盟主席职。希利,见第六章注[203]。

    [201]巴涅尔死在英国。灵枢被运回都柏林后,先在市政厅里停放了数小时,然后送到葛拉斯涅文公墓去埋葬。下文中的德威特,见第八章注[122]。

    [202]希利使联盟分裂之前,早在十一月间天主教主教们就抓住巴涅尔私生活中的丑闻,公开逼他辞去联盟的领导职务。参看第二章注[81]。巴涅尔则坚持政教应分开,予以驳斥。

    [203]“成桶的焦油”是比喻性说法,指当初很多人对巴涅尔恨之入骨,即使不能点燃焦油烧死他本人(像中世纪对待异教徒那样),至少也巴不得焚烧他的模拟像以泄愤。

    [204]凤凰公园暗杀案发生于一八八二年,即一九0四年的二十二年前。参看第二章注[81]。

    [205]福克斯和斯图尔特都是巴涅尔在写给后来成为其妻子的凯瑟琳?奥谢(当时为奥谢上尉太太)的私信中所用过的化名。参看第十五章注[294]。

    [206]“艾……里?”一语出自韦灵顿?格恩西和约瑟夫?阿谢尔所作的通俗歌曲。艾丽斯是男主人公的情人,最后两句是:“哦!你在星光里,/艾丽斯,我知道你在那里。”

    [207]凯瑟琳?奥谢?巴涅尔在她所著的《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他的情史与政治生涯》(伦敦,1914)第1卷中描述他“身材高大瘦削,脸色非常苍白”。

    [208]指巴涅尔失势后担任领导的蒂摩西?迈克尔?希利、约翰?雷德蒙和贾斯廷?麦卡锡。雷德蒙和麦卡锡,分别见第十五章注[952]和[951]。

    [209]“脚是泥上做的”《旧约?但以理书》第2章第33节作“腿是铁做的,脚是铁和泥土混合做的”。第41节又有“泥铁混合的脚和脚趾是指将有一个分裂的帝国出现”之句。意思是说,巴涅尔虽然曾被当作偶像膜拜过,却也有凡人的弱点,这里还暗喻他所领导的联盟之分裂。下文中的“七十二名支持者”,包括他本人。其分裂情况,参看本章注[200]。

    [210]巴涅尔失势后,《爱尔兰联合报》的执行主编马修?博德金于一八九0年十二月改变了该报的方针,由支持巴涅尔改持反巴涅尔的立场。十日,巴涅尔撤了博德金的职。然而当天晚上乘巴涅尔前往参加群众集会的机会,反巴涅尔派又卷土重来。次日,巴涅尔率领支持者把那些人轰走,重新占领报馆。反对派因而又办起《不可压制报》(1890年12月一1891年1月),作为他们的喉舌。

    [211]“小小……一篑”,指巴涅尔私生活中的丑闻导致他断送了政治生涯。

    [212]这一著名案件中的原告是一名姓欧顿的澳大利亚人。一八五四年,杰姆斯?弗朗西斯?蒂声伯恩爵士的嗣子罗杰?查尔斯因所乘的船“贝拉”号失事而下落不明。爵士于一八六二年去世,由次子继承男爵领地。一八七一年,欧顿上诉,说自己就是罗杰?查尔斯,并要求恢复其法定继承人地位。后经查尔斯的同窗贝柳勋爵出庭作证说,查尔斯身上有黥墨,其中姓名的三个首字还是他替查尔斯刺的,而欧顿身上却没有。欧顿败诉,并以犯伪证罪被判徒刑。

    [213]婊子指凯瑟琳?奥谢(1845一1921),这个英国女人和巴涅尔结婚(1890)前,曾在其丈夫威廉?亨利?奥谢上尉(1840一1905)的默认下与巴涅尔姘居达十年之久(参看本章注[205])。

    [214]“自封的”,原文为法语。前文中,只说“这个人长得有点儿像市公所秘书长亨利?坎贝尔”(见本章注[114]及有关正文)。下文中的“而且丰满得很”后面,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31页第24行)有“她曾教许多男人的大腿都酥过”之句,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均无此句。

    [215]“四下里”,原文为法语。

    [216]在一八九0年十一月的离婚诉讼中,巴涅尔和奥谢夫人的几封情书曾被送到法庭上去充当证据。

    [217]“家庭的羁绊”,原文作hometies,为复数。home的主要字义为家,也作故乡、本国解。奥谢夫人固然是一位有夫之妇,巴涅尔却是个单身汉,所以这里同时也指他所从事的爱尔兰政治事业。

    [218][难题]一词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32页第10行)补译。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05页倒13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47页倒7行)均无此词。

    [219]“再……上尉”,指奥谢上尉。此语出自《玛丽塔娜》第1幕末尾的歌词,见第五章注[104],引用时把原词中的“勇敢的”改成了“豪侠的”。

    [220]巴涅尔“丑闻”不仅激怒了天主教的神职人员,连英国牧师也要求对他进行制裁。

    [221]“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一语出自《罗马书》第12章第20节, 是比喻性的说法,意即“使他痛苦难当”。下文中的“踢上一脚的驴”一典出自《伊索寓言?驴和狼》。狼试图用牙把驴蹄里的刺叼出来,反而被忘恩负义的驴踢了一脚。

    [222]“西……女儿”,出自一首儿歌。在本书第十五章中,缺牙老奶奶也曾引用过此句。见该章注[915]。

    [223]这里,斯蒂芬从一首佚名歌谣《西班利小姐们》中引用了几句,并做了改动。第1句原为“快乐的西班牙小姐们,你们好,再见”。 第2句原为“我们靠岸的第一片国土叫作‘空酒瓶’”。“空酒瓶”是直布罗陀的绰号,取其形状像酒瓶,故名。原文作Deadman,意即死人。这里取spirit的双关含义(既指“气”,又指“酒剂”)死人没“气”,而空酒瓶里面没有“酒”。拉姆岬角和锡利均为爱尔兰南岸地名,二者相距三十五海里。

    [224]后来改嫁给巴涅尔的凯瑟琳并不是西班牙人,但她和前夫奥谢上尉曾在西班牙一道住过一个时期。

    [225]指布卢姆为妻子所买的《偷情的快乐》一书,参看第十章注[122]。

    [226]《在古老的马德里》,见第十一章注[168]。

    [227]即詹姆斯?拉斐特,见第十四章注[270]。

    [228]“首席女歌手”,原文为意大利语。

    [229]“芳龄二八”一语出自杰姆斯?桑顿所作通俗歌曲《当你芳龄二八时》(1898)。

    [230]“丰满的曲线”一语出自《偷情的快乐》,参看第十章注[122]。

    [231]“隆起的丰腴胸脯”一语出自《偷情的快乐》。“丰腴”,原文为法语。

    [232]“我……我说”一语出自托马斯?穆尔的《爱尔兰歌曲集?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之歌》。参看第二章注[80]。

    [233]“遇……管”,见第八章注[37]。下文中的“原话”,原文为拉丁文。

    [234]指《马戏团的红演员鲁碧》,见第四章注[55]。

    [235]林德利?穆雷(1745-1826),英国文法家,著有《英语文法》(1795)等书,但《马戏团的红演员鲁碧》并非他所作。所以文中的“不恭之至”,语意双关:一是把学术著作的作者误说成是通俗小说作者了。二是又把那书掉在尿盆旁了。

    [236]“风度高雅”,原文为法语。

    [237]“非绝对的”,原文为拉丁文。意思是说,在指定日期前如无人提出反对理由,判决即行生效。在这里,奥谢上尉(见第二章注[81])控告其妻与巴涅尔通奸,要求离婚,井胜诉。

    [238]“布”,指布卢姆。下文中的“爱琳的无冕之王”是巴涅尔的绰号。

    [239]意思是说,实际上巴涅尔所领导的联盟已经形成分裂局面,所以“联合”一名并不恰切。

    [240]威廉?奥布赖恩(1852-1928),爱尔兰新闻记者、政界人物,《爱尔兰联合报》主编,当该报执行主编马修?博德金在国内改持反巴涅尔的立场时,奥布赖恩正在美国为爱尔兰佃户募捐。他是纠集人们反对巴涅尔的带头人之一。

    [241]“镇定”,原文为法语。

    [242]“律……名流”,指约翰?亨利?门顿,参看第六章末尾。

    [243]“孤……中”一语出自英国诗人和牧师查理?沃尔夫[1791-1823]的《约翰?穆尔爵士在科鲁尼亚的葬礼》(1817)一诗。

    [244]“艳闻”,原文为法语。

    [245]“不……件”,原文为拉丁文。

    [246]在第十五章末尾,斯蒂芬在半昏迷状态中曾背诵叶芝诗句的片断,布卢姆却把其中的“弗格斯”一名听成是弗格森,误以为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247]英国政客威廉?爱德华?福斯特(1818-1886) 在担任爱尔兰事务首席大臣期间(1880-1882),要求议会采取强制手段(包括向农民发射鹿弹)镇压爱尔兰的农业革命。自一八七一年起,终身任下议院议员。

    [248]迈克尔?达维特,见第十五章注[950]。

    [249]“适者灭亡”是把英国早期进化论者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所著《生物学原理》(1864)中的“适者生存”反过来说的。他根据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最早提出了这一论点。

    [250]“某人”,这里指布卢姆的妻子摩莉。

    [251]一九0四年六月十八日的《自由人周刊》上登载了关于埃普可可的一则广告。

    [252]装在炉前或炉上用来放置器皿使其保温的台座或支架,最常见的是熟铁制成的三脚台架。

    [253]“快活的人儿”(见第八章注[108])和下文中的“形迹可疑的家伙”,均指水手。

    [254]“到处”,原文为拉丁文。

    [255]“天主的血和伤痕”,参看第一章注[7]。“那个……家伙”指“市民”,参看第十二章注[618]及有关正文。

    [256]香农河畔卡利克是利特里姆郡一小镇,斯莱戈郡位于爱尔兰西岸,在都柏林人心目中,都属偏远地区。

    [257][你喜欢喝可可吗?]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37页倒1行)所补译。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12页第12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55页倒6行)均无此句。

    [258]黄铜头饭店,参看本章注[26]。下文中的“布卢姆的”是根据莎士比亚书屋版和奥德赛版翻译的,海德版作“布的”。

    [259]《珍闻》的悬赏小说,参看第四章注[79]及有关正文。

    [260]这次的晚餐会实际上是六月二十六日举行的,这里作者故意把日期提前了,前任总督(1895-1902在任)指第五代卡多根伯爵乔治?亨利?卡多根(1840一1915)。

    [261]“怪老头”,指马车夫棚老板。下文中的安东尼?麦克唐奈爵士(生于1844)是爱尔兰事务首席大臣次官。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伦敦泰晤士报》曾刊登他于六月十六日在伦敦尤斯顿车站上车,十七日抵达都柏林风凰公园官邸的消息。都柏林的《电讯晚报》只在十六日登载了南尼蒂在议会上就爱尔兰体育运动问题向安东尼爵士提出质讯一事,参看第十二章注[260]。

    [262]《一千零一夜》英译本以出自英国探险家理查,伯顿爵士(1821-1890)之手的十六卷本(1885-1888年翻译出版)最为出色。

    [263]《她红得像玫瑰)(1870)是英国作家罗达?布劳顿(1840-1920)所著通俗小说。

    [264]板球板是用柳木制成的,所以给击球冠军艾尔芒格起了“柳木王”这一雅号。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上报道了在诺丁汉郡与肯特郡的板球对抗赛中,诺丁(诺丁汉队的简称)的击球员艾尔芒格怎样独占鳌头。

    [265]《最后的莫希干人》(1826)是美国小说家杰姆斯?费尼莫尔?库珀(1789-1851)所写的一部以印第安人部族的灭绝为题材的小说。这里是利用“最后的”一语来表示已囊空如洗。

    [266]“让人……来”一语出自《旧约?哈巴谷书》第2章第2节。

    [267]“韦瑟厄普”,参看第六章注[153]。

    [268]“集会”,原文为法语。

    [269]“名流”,原文为法语。

    [270]“什么……美妙的”,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五章注[5]。

    [271]“绿色田野与新牧场”一语出自《利西达斯》(参看第二章注[19]),这里只是把原诗中的“森林”,改成为“田野”。

    [272]在一八九0年,爱尔兰下议院的一0三个议席中,支持巴涅尔者高达八十六名。闹分裂时(参看本章注[200]),其中七十二名议员参加表决,只有二十六个依然支持巴涅尔。次年又有数名动摇或变节。所以布卢姆这个估计虽有所夸大,然而巴涅尔当时确实像是《圣经》中多次描述的遭众人用石头击打的无辜[273]《胡格诺派教徒》是梅耶贝尔所写(见第八章注[190]),而《最后的七句话》系梅尔卡丹特所写(见第五章注[75])。这里,布卢姆把二者张冠李戴了。

    [274]《荣耀颂》,原文为拉丁文。

    [275]“竞争对手”,指新教。美国布道师德怀特?莱曼?穆迪(1837-1899)和赞美诗作家艾拉?桑基(1840-1908)曾于十九世纪六、八十年代在美国巡回布道。这期间桑基所收集出版的两部赞美诗集被称作“穆迪与桑基圣诗”,其实桑基只作了其中几首,而穆迪一首也没作。

    [276]“嘱……徒”一语出自英国牧师、诗人罗伯特?赫里克(1591-1674)的《献给安霞,悉听吩咐》。这其实是一首抒情诗,而不是赞美诗,后面还有“嘱我去恋慕,我就献给你爱心”之句。

    [277]《站立的圣母》,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五章注[73]。

    [280]“名手”,原文为意大利语。

    [281]《唐乔万尼》,见第四章注[49]。

    [282]《玛尔塔》,见第七章注[10]。

    [283]“强烈的爱好”,原文为法语。

    [284]《爱情如今》,参看第十一章注[151]。

    [285]海德一丸八九年版(第540页倒20行)作“他并没有唱”,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15页第14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59页第15行)均作“他并没有”。

    [286]约翰?道兰德(1563-1626)是英国作曲家、古琵琶演奏家。他的朋友、英国文物鉴赏家亨利?皮查姆(约1576-1644)送给他一块纹章,上面用拉丁文镌刻着“约翰?道兰德,我成年弹奏”字样。前文中的杰勒德,见第九章注[328]。

    [287]阿诺德?多尔梅什(1858-1940),法国音乐家,毕生从事古代音乐的演奏和配器的考证工作。中年定居伦敦。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155页),乔伊斯曾于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向伦敦音乐学院打听多尔梅什的地址,并向他定购一把古琵琶,却未能如愿。

    [288]法纳比父子指英国古钢琴及牧歌作曲家贾尔斯?法纳比(1560-1640)和他的儿子理查(生于1590)。“先导”与“应答”原文为意大利语。

    [289]威廉?伯德(1543-1623),莎士比亚时代英国最杰出的作曲家。维金纳琴是一种最古老的拨弦乐器。

    [290]托马斯?汤姆金斯(1572-1656),英国作曲家、管风琴家。

    [291]约翰?布尔(约1562-1628),英国作曲家、键盘乐演奏家。他曾在等音转换、转调及不对称节奏音型的试验中作出过贡献。

    [292]约翰?布尔与约翰牛,原文中均作“JohnBull”。约翰牛原是约翰?阿巴思诺特(1667-1735)的寓言《约翰牛的历史》(1712)中的主人公,后来成了英国或英国人的绰号。

    [293]“臀部是黑的”,指在竞争中落在后面,没有获胜希望。

    [294]十儿世纪末叶,西欧人士认为蜜蜂的群居组织的严密程度超过了人类,

    [295]人们相信挠鳄鱼腰部以及在雄鸡周围用粉笔画个圈儿,均可以起到催眠作用。

    [296]意思是说,凭着炯炯目光能起催眠作用,从而制伏老虎。

    [297]“野地走兽”(这里指马)一语出自《创世记》第2章第20节。

    [298]“直截了当地”,原文为拉丁文。

    [299]芬格尔夫人所主办的这次音乐会,实际上是在一九0四年五月十四日举行的,乔伊斯也参加了。这里,作者把日期移后了。“本周的星期一”为六月十三日。

    [300]简?皮特尔宗?斯韦林克(1562-1621),荷兰管风琴家、作曲家。他的世俗变奏曲是用欧洲几个国家的流行曲调改编而成,如《我年轻的生命已到尽头》(斯蒂芬讲解时省略了“我”字)。

    [301]约翰内斯?吉普(约1582-1650),德国作曲家及乐队指挥,编过一本赞美诗集以及几部通俗歌曲,风行于十六世纪。

    [302]“赛……诵”,原文为德语,出自吉普的《她们的话语含有狡黠的魔力》一诗,收于《掌叶铁线蕨花圃》第2卷(1614)。

    [303]“当场”,原文为拉丁文。

    [304]巴勒克拉夫,见第十一章注[178]。

    [305]“出入于”,原文为法语。

    [306]“恳谈会”,原文为意大利语。

    [307]“在鸽棚里掀起……波澜”一语套用科利奥兰纳斯即将被杀死前所说的话,见莎士比亚的戏剧《科利奥兰纳斯》第5幕第5场。

    [308]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阿瑟?劳斯利歌剧团曾在都柏林公演数次,由伊凡?圣奥斯特尔和希尔顿?圣贾斯特主演。“所有这号人”,原文为拉丁文。

    [309]国王街剧场,指欢乐剧场。

    [310]“另外那个……家伙”,和下文中的“即将开业的医生”,均指穆利根。

    [311]这里套用亚历山大?蒲柏的《批评论》(1711)第625行的“傻子闯进夭使怕踏访之处”之句井做了改动。

    [312]这里把扫街车清扫器上的刷子比作古代装在战车车轴上的长柄大镰刀。

    [313]“事故”,原文为法语。

    [314]“所……桥”,原文为德语。

    [315]“低……车”一语,出自同名的诗,参看第十二章注[234]。

    [316]“由……婚”,见《低靠背的车》第4节。这里用此诗句来形容布卢姆和斯蒂芬的亲密状。

    [317]英语中,sweepercar(清扫车)与sleepercar(卧车)发音相近。

    [318]“目……车”是《低靠背的车》第1节末行。

    第十七章 1

    归途,布卢姆和斯蒂芬肩并肩走的是哪条路线?

    他们都是用正常的步行速度从贝雷斯福德广场出发,按照下、中加德纳街的顺序走到蒙乔伊广场西端。随后放慢步伐一道向左拐,漫不经心地来到加德纳广场尽头,这里是通向北边坦普尔街的交叉口。随后朝右拐,时而停下脚步,缓慢地沿着但普尔街往北走去,一直来到哈德威克街[1] 。他们迈着悠闲的步子先后挨近了圣乔治教堂前的圆形广场,然后迳直穿过去。说起来,任何一个圆,其弦都比弧要短。

    一路上,二巨头究竟讨论了些什么?

    音乐,文学,爱尔兰,都柏林,巴黎,友情,女人,卖淫,营养,煤气灯、弧光灯以及白炽灯的光线对附近那些避日性树木的成长所产生的影响[ 2] ,市政府临时所设不加盖的垃圾箱,罗马天主教堂,圣职者的独身生活,爱尔兰国民,耶稣会的教育,职业,学医,刚度过的这一天,安息日[3] 前一天的不祥气氛,斯蒂芬晕倒一事。

    布卢姆可曾就他们二人各自对经验之反应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发现类似的共同点?

    两个人都对艺术印象敏感,对音乐印象比对造型艺术或绘画艺术更要敏感。两人都对大陆的生活方式比对岛国的有所偏爱,又都情愿住在大西洋这边,并不愿住到大西洋彼岸去。早年的家庭教育与血统里带来的对异教的执拗反抗,使得二人态度顽强,对宗教、国家、社会、伦理等许许多多正统教义都抱有怀疑。两个人都认为异性吸引力具有相互刺激与抑制的作用。

    他们两人的见解在什么上头有些分歧呢?

    斯蒂芬毫不隐瞒他对布卢姆关于营养和市民自救行为的重要性持有异议;布卢姆则对斯蒂芬关于人类精神通过文学得到永恒的肯定这一见解,暗自表示不以为然。布卢姆倒是不动声色地同意了斯蒂芬所指出的爱尔兰国民放弃对德鲁伊特[4]的信仰而皈依基督教的时期在年份上的错误。应把李尔利王统治下,教皇切莱斯廷一世派遣帕特里克(奥德修斯之子波提图斯之子卡尔波努斯之子)前来的公元四三二年,更正为科麦克·麦克阿尔特(殁于公元二六六年)统治下的二六0 年或约莫那个时期,而科麦克是因被食物卡住而噎死于斯莱提,并埋葬在罗斯纳利的。布卢姆暗自同意斯蒂芬的论点。布卢姆认为斯蒂芬之所以晕倒乃是因为他胃囊里空空如也,以及搀水量与酒精度数各不相同的化合物在作怪。这是始而精神紧张,继而又在松弛的气氛下疾迅地旋转这一剧烈的运动所造成的。斯蒂芬却把它归因于起初还没有女人的巴掌那么大的晨云再次出现(他们二人曾从不同的地点–沙丘与都柏林,目击到那片云彩)[ 5] 。

    他们两个人可曾在某一点上持同样否定的见解?

    在煤气灯或电灯的光线对附近那些避日性树木的成长所产生的影响这一点上。

    过去夜间闲荡时,布卢姆可曾议论过同样一些问题?

    一八八四年,夜间他与欧文·戈德堡[6] 和塞西尔·特恩布尔一道沿着这几条大马路边走边谈:从朗伍德大街走到伦纳德街角,又从伦纳德街角走到辛格街,然后从辛格街走到布卢姆菲尔德大街。一八八五年的一个傍晚,他又与珀西·阿普约翰一道倚着厄珀克罗斯区克鲁姆林的直布罗陀庄与布卢姆菲尔德公馆之间的墙,交谈过几次。一八八六年,他与偶然结识者以及可能成为主顾的人

    1034在门口的台阶上、前客厅里和郊区铁路线的三等车厢里谈过。一八八八年,他经常与布赖恩·特威迪鼓手长和他的女儿玛莉恩·特威迪小姐,有时同父女一道,有时单独同其中的一个交谈,地点就在圆镇的马修·狄龙[7] 家的娱乐室里。一八九二年与朱利叶斯·马斯添斯基[ 8] 谈过一次,一八九三年又谈过一次,都是在西伦巴德街的(布卢姆)自己家的客厅里。

    在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之前,关于一八八四、一八八五、一八八六、一八八八、一八九二、一八九三、一九0 四这一不规则的连续,布卢姆有过些什么样的反思?

    他反思道,个人的成长与经验积累的范围越是不断在扩大,伴随而来的就必然是各个人相互间交流范围缩小这一退步现象。

    例如在哪些方面?

    从不存在到存在。他出现在很多人面前,作为一个存在,被接受下来。就存在与存在的关系而言,他就像任何存在对任何存在那样对待任何存在。他即将从存在而消失到不存在中去,从而被所有的人看作是不存在的。

    他们抵达目的地之后,布卢姆采取了什么行动[9]?

    在等差奇数的第四位,也就是埃克尔斯街七号门口的台阶那儿,他把手机械地伸进长裤后兜里去掏他那把弹簧锁钥匙。

    在那儿吗?

    钥匙是在他仅仅一天之前穿过的那条长裤的同一位置的兜里。

    他为什么倍加气恼?

    因为他忘记了,而且又想起曾两次提醒过自己:可不要忘记。

    那么这两个(分别)故意地或粗心大意地未带钥匙的人,面临着什么样的选择呢?

    进去还是不进去。敲门还是不敲门[ 10] 。

    布卢姆是怎么决定的?

    一条计策。他把两只脚迈上矮墙,跨过地下室前那块空地的栏杆,将帽子紧紧扣在头上,摸住栅栏下部的两个格子,将他那具五英尺九英寸半的身躯徐徐地落下来,一直落到距地面不足两英尺十英寸的地方。然后撒开攥着栅栏的手,让身子在空中自由摇荡。为了减缓坠落时的冲击,他还把身子蜷缩起来。

    他坠落了吗?

    他是凭着常衡制十一斯通零六磅的体重坠落的。他所使用的是弗雷德里克街北区十九号的药剂师弗朗西斯·弗罗德曼的店铺内那台供定期测量体重的有刻度的自动磅秤。日期是耶稣升天的最后节日[11],即闰年基督教公元一九0 四年(犹太历公元五六六四年,伊斯兰历公元一三二二年)五月十二日。金号码[12]五,闰余[13]十三,太阳活动周[14]九,主日字母[ 15]CB,罗马十五年历[ 16] 二,儒略周期[17]六六一七年,MCMIV[ 18] 。

    他没有受震伤就站起来了吗?

    他重新获得了稳定均衡,尽管因猛烈撞击而受震荡,却没有负外伤就站了起来。他使劲扳院门搭扣的那个活动金属片,凭着加在这一支轴上的初级杠杆的作用,把搭扣摘开,穿过紧挨着厨房地下的碗碟洗涤槽,绕道走进厨房。他擦着了一根安全火柴,转动煤气开关,放出可燃性的煤气。他调节那燃旺了的火焰,捻小成发白的文火为止。最后,点上一支便于携带的蜡烛。

    这当儿,斯蒂芬瞧见了哪些忽隐忽现的影象?

    他倚着地下室前那块空地的栅栏,隔着厨房里的透明窗玻璃,瞧见一个男人在调节十四烛光的煤气火焰,一个男人点燃一烛光的蜡烛,一个男人轮流脱着一双靴子,一个男人拿着蜡烛正在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个男人先前可曾在别处出现过?

    过了四分钟,隔着厅门上端那半透明的扇形气窗,他那忽隐忽现的烛光映入眼帘。厅门徐徐地随着铰链转动着。那个男人手持蜡烛,没戴帽子,重新出现在空荡荡的门道里。

    斯蒂芬听他用手势来指挥了吗?

    是的,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帮助把门关严,挂上链子,静悄悄地跟在那个男子背后,脚上跋拉着用布边做的拖鞋,手待点燃的蜡烛,打左边那扇从缝儿里露出灯光来的门前经过,小心翼翼地走下不只五个阶磴的螺旋梯,来到布卢姆家的厨房。

    布卢姆做了些什么?

    他猛地朝火苗吹去,把蜡烛熄灭。将两把匙形木椅拖到炉边,一把是给斯蒂芬准备的,椅背朝着面临院子的窗户,一把是自己坐的。他单膝着地,往炉格子里放了些粘着树脂的枝条和五颜六色的纸张,以及从坐落于多利埃街十四号的弗罗尔与麦唐纳公司的堆置场以每吨二十一先令的代价买来的优质阿布拉莫木炭。他把这些都十字交叉地堆成不规则的多角形,划了一根安全火柴,在纸张的三个角落点上火。这样,燃料里的碳和氢这两种元素就与空气中的氧气自由化合,散发出潜在的能量。

    斯蒂芬的头脑里浮现出什么样类似的幻影呢?

    他联想到旁的时候在旁的地方跪着单膝或双膝曾经替他生火的其他那些人;迈克尔修士,在坐落于基尔代尔郡塞林斯的耶稣会克朗戈伍斯公学校医院的病房里 [19]。他父亲西蒙·迪达勒斯,在菲茨吉本街门牌十五号那间没有家具等设备的屋子里[ 20],而那是他在都柏林的头一个住所。他的教母凯特·莫坎小姐–住在厄谢尔岛她那奄奄一息的姐姐朱莉姬·莫坎小姐家[ 21]里。他的舅妈萨拉–里奇(理查德)·古尔丁的妻子,在他们那坐落于克兰布拉西尔街门牌六十二号寓所的厨房里。他的母亲玛丽–西蒙·迪达勒斯的妻子,那是在北里奇蒙街门牌十二号的厨房里,时间是一八九八年圣方济各·沙勿略节日的早晨[22]。副教导主任巴特神父,在“斯蒂芬草地”北区门牌十六号的大学物理实验室[23]里。他的妹妹迪丽(迪丽姬),在他父亲那坐落于卡布拉的家里[24]。

    斯蒂芬把视线从壁炉往上移到对面墙上一码高的地方。他望到了什么?那是一排五个家用螺形弹簧按铃,下面,在烟囱那凹进去的间壁两侧的两个钩子之间,弯弯地横系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四块对折的小方手绢:一块挨着一块,彼此并不重叠,呈长方形。另外还有一双灰色长统女袜,袜帮是用莱尔棉线[ 25] 织的,脚脖子以下是通常的样式。两端各用一个木制直夹子夹起,第三个夹子则夹在胯间重叠的部分。

    布卢姆在铁灶上瞧见了什么?

    右边(较小)的锅架上摆着个带柄的蓝色搪瓷小平底锅,左边较大)的壶架上是黑色的铁壶。

    布卢姆在铁灶上做些什么?

    他把平底锅挪到左边的壶架上,..站起来,又将铁壶送到洗涤槽那儿去。这样,扭开自来水龙头就可以放水灌壶了。

    水流出来了吗?

    流了。从威克洛郡的容积二十四亿加仑的朗德伍德水库,流经达格尔河、拉思唐、唐斯峡谷和卡洛希尔,流进坐落于斯蒂尔奥根那二十六英亩的水库,中间的距离是二十二法定英里。这条有着过滤装置的第一期施工的单管及复管地下引水渠,根据合同直线每码的铺设费为五英镑。再由一批水堰进行调节,以二百五十英尺的坡度在上利森街的尤斯塔斯桥流到本市界内。但是由于夏季久旱,再加上每天供水一千二百五十万加仑,水位已降到低于排水口。都市监察官兼水道局技官、土木工程师斯潘塞·哈蒂奉水道局的指示(鉴于有可能会像一八九三年那样被迫利用大运河和皇家运河那不宜饮用的水),除了饮用外,下令一律禁止使用市里供应的自来水。尤其是南都柏林济贫院,尽管限定用六英寸的计量器,每个贫民每日配给十五加仑水,然而在市政府法律顾问、辩护律师伊格内修斯·赖斯的监督下,经查表证实,每夜要浪费两万加仑水,从而使院外的社会各阶层(也就是自费并有支付能力的纳税者们)蒙受损害。

    回到铁灶后,这位爱水、放水、运水的布卢姆,赞美了水的哪些属性?

    它的普遍性,它的民主的平等性,以及保持着它自身求平的本质。用墨卡托投影法[26]在地图上所标示出的浩淼的海洋;太平洋中巽他海沟那超过八千噚 [27]的不可测的深度;永不消停、后浪推前浪地冲刷着海岸线每一部位的波涛以及水面上的微粒子;水的单位粒子的独立性;海洋变幻莫测;根据液体静力学,风平浪静时它纹丝不动;根据液体动力学,小潮大潮时它便涨了起来。暴风雨后一片沉寂;北极圈与南极圈冰冠地带的不毛性以及对气候及贸易的影响;跟地球上的陆地相比占三对一优势;它在亚赤道带南回归线以南的整个区域延伸无数平方海里的绝对权威;其在原始海盆里数千万年以来所保持的稳定性;它那橙红色海床;它那把包括数百万吨贵金属在内的可溶解物质加以溶解,并使之保持在溶解状态的性能;它对半岛和有下陷趋势的岬角所产生的缓慢的浸蚀作用;其冲积层;其重量、容积与浓度;它在咸水湖、高山湖里的静谧;其色调因热带、温带和寒带而变为或浓或淡;与陆上的湖泊、溪流及支流汇合后注入海洋的河川,还有横跨大洋的潮流所构成的运输网。沿着赤道下面的水路自北向南的湾流;海震、水龙卷、自流井、喷泉、湍流、漩涡、河水暴涨、倾盆大雨、海啸、流域、分水岭、间歇泉、大瀑布、漩流、海漩、洪水、泛滥、暴雨等滥施淫威;环绕陆地的上层土壤那漫长的曲线;源泉的奥秘可用探矿杖来占卜或用湿度测定器来揭示;阿什汤大门的墙壁上的洞[28]、空气的饱和与露水的蒸发能够证明那潜在的湿度;水的成分单纯,是氢二、氧一的化合物;水的疗效;水的死海里的浮力;它在小溪、涧谷、水坝的缝隙、船舷的裂口所显示的顽强的浸透性;它那清除污垢、解渴、灭火、滋养植物的性能;作为模范和典型,它的可靠性;它变化多端:雾、霭、云、雨、麦、雪、雹;并在坚固的消防龙头上发挥出压力;而且千姿百态:湖泊、湖岔、内海、海湾、海岬、环礁湖、环状珊瑚岛、多岛海、海峡、峡江、明奇[29]、潮汐港湾、港湾;冰河、冰山、浮动冰原显示出它是何等坚硬;在运转水车、水轮机、发电机、发电厂、漂白作坊、鞣皮厂、打麻厂时,它又是那样驯顺;它在运河、可航行的河川、浮船坞和干船坞所起的作用;潮汐的动力化或利用水路的落差使它得以发挥潜力;海底那些成群的动物和植物(无听觉,怕光)虽然并非名副其实地栖息在地球上,论数目却占地球上生物的一大半;水无所不在,占人体的百分之九十;在沼泽地、闹瘟疫的湿地、馊了的花露水[30]以及月亏期[31]那淤积污浊的水塘子,水所散发的恶臭充满了毒气。

    他把灌了半下子水的壶放在燃旺了的煤火上之后,为什么又折回到还在哗哗流着水的自来水龙头那儿去呢?

    为了把那块已用掉一部分、还粘着包装纸、散发着柠檬气味的巴灵顿[32]牌肥皂(价值四便士,是十二个钟头以前赊购的)涂在脏手上,在新鲜冰凉、永恒不变而又不断变化的水里洗净,用那条套在旋转式木棍子上的红边长麻布揩拭脸和双手。

    斯蒂芬是以什么理由来拒绝接受布卢姆的提议的?

    他说自己患有恐水病,不论是局部浸入也罢,还是全身泡进去也罢,讨厌与冷水接触。(他是头年十月问最后一次洗澡的);不喜欢玻璃和水晶这样的水状物质,对思维与语言的流动性也疑惑重重。

    布卢姆原想对斯蒂芬做一些有关卫生和预防方面的劝告,并且想告诉他,在进行海水浴或河水浴之前,应该先把头部弄湿,还往面庞、颈背、胸部与上腹部猛然浇水,禆使筋肉收缩,因为人体对低温最敏感的部位乃是后颈、胃部和脚心。然而他为什么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呢?

    因为水的特性与天才那乖僻的独创性是互不相容的。

    另外他还同样抑制住了什么带有说教意味的劝告呢?

    营养食谱:关于熏猪肉、腌鳕鱼和黄油中所含有的蛋白质与热量的百分比。黄油缺乏前者,熏猪肉富于后者。

    在东道主眼中,客人最显著的长处是什么?

    自信,有着自我放任和自我恢复这两种同等的而又相反的能力。

    由于火的作用,水容器里发生了何等伴随而至的现象?

    沸腾现象。自厨房至烟囱的孔道,不断地向上通风,灼热的火被它煽得从成束的易燃柴禾延烧到多面体烟煤堆上。这种煤炭含有原始森林的落叶堆积后凝缩而成的矿物状化石;森林之发育生长靠的是热(辐射性)源–太阳,而热又是由那普遍存在、传光并透热的能媒[33]传导的。燃烧所引起的运动形式之一–热(对流传热),不断地、加速度地从热源体传导给容器中的液体,由那凹凸不平、未经打磨的黑色铸铁面把热向周围发散出去;一部分反射回来,一部分被吸收,另一部分被传导,使水的温度从常温逐渐升到沸点。这种温度的上升可作为消费结果标志如下:将一磅水从华氏五十度加热到二百十二度,需耗七十二热量单位。

    温度上升完毕是怎样显示出来的?

    从壶盖下面同时向两侧喷出两股镰刀形状的水蒸气。

    布卢姆能用这样煮沸的水办些什么个人的事?

    剃自己的胡子。

    夜里剃胡子有什么好处?

    胡子柔软一些。如果剃完胡子后,故意把刷子浸泡在浓肥皂液里,下次用的时候,刷子就会柔软一些了。万一于意外的时刻在远处同相识的女人邂逅,皮肤还是光滑的好。一边剃胡子,一边还安详地回顾当天的事情。能够睡得更清爽一些,一觉醒来,感到更洁净利落。因为一到早晨就有种种噪音,心里又悬念不安,牛奶罐咣当咣当响,邮递员连敲了两遍门。读了份报纸,一边重读一边涂肥皂液,在同一个地方又涂上肥皂液;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想成了不起。于是受一次冲击,挨一个打击,就加快了剃刀的速度,割了个口子,这时就铰下一块不大不小的橡皮膏,润湿后贴上去。只好这么样。

    为什么缺乏光线不像噪音的存在那么使他烦恼?

    因为他这双既结实又肥胖、既是男性的又是女性的、既被动又主动的手,有着准确的触感。

    它(他的手)具有什么特性,然而又伴随着什么抵消作用?

    它具有动外科手术的特性,然而即便在目的足以证明手段是正当的情况下,他也决不愿意让人流血,而更喜欢顺应自然法则的日光疗法、心理生理疗法以及整骨外科手术。

    布卢姆打开厨房碗柜:下、中、上层都露出些什么?

    下层竖立着五个早餐用的盘子,平放着六个早餐用的垫盘,盘子上各扣着一只早餐用的杯子,还有一只并非扣放着的搪须杯[34]和德比制造的有着王冠图案的垫盘[35],四只金边白色蛋杯,一个敞着口的岩羚羊皮包,里面露出些硬币,大多是铜市。还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加了芳香剂的糖果(紫罗兰色的)。中层放着一只盛了胡椒粉的有缺口的蛋杯,饭桌上还摆着那种鼓状食盐瓶,用油纸包着的四颗粘成一团的黑色橄榄,一听李树商标肉罐头[36]的空罐儿,垫着纤丝的椭圆形柳条筐里是一只泽西[37]梨,喝剩下的半瓶威廉·吉尔比公司[ 38] 釀造的药用白葡萄酒(裹在瓶子上的粉珊瑚色薄绘纸已剥掉了一半),一包埃普斯公司制造的速溶可可;一只绉锡纸袋里装着安妮·林奇公司[39]出品的五英两特级茶叶,每磅二先令;一只圆筒形罐子,盛着优质结晶角沙糖;两颗葱头,较大的那颗西班牙种的是完整的,较小的那颗爱尔兰种的已经切成两瓣儿,面积扩大了,气味也更冲鼻了;一罐爱尔兰模范奶场的奶酪,一只褐色陶罐,盛着四分之一品脱零四分之一兑了水并变酸了的牛奶(由于炎热,它已化为水、酸性乳浆与半固体凝乳,再加上布卢姆先生和弗莱明大妈[40]作为早餐消费掉的部分,就足够一英品脱了,相当于原先送来的总量);两朵丁香花蕾,一枚半便士硬币和盛有一片新鲜排骨肉的一个小碟子。上层是大小和产地各不相同的一排果酱罐[41]。

    撂在碗柜檐板[42]上的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两张撕成了四块多角形碎片的深红色赛马券[43],号码是:887,886。

    由于想起了什么,他一时皱起眉来?

    他想起了金质奖杯平地障碍赛的结果曾怎样通过一连串巧合预示了出来。事实真是比虚构还要奇妙:他是在巴特桥的马车夫棚里,在《电讯晚报》的粉色最终版上读到这场赛马正式的确切结果的。

    他是在哪里客观地或主观地接受关于胜败结果的预告的?

    在坐落于小不列颠街八、九、十号的伯纳德·基尔南那特准卖酒的店家[44]里;在公爵街十四号戴维·伯恩那特准卖酒的店家里;在下奥康内尔街格雷厄姆·莱蒙那家店铺外面,当时一个阴沉沉的人曾把一张传单[45]塞到他手里(后来被他丢掉了),而那是给锡安教会的重建者以利亚做的广告;在林肯广场上,药剂师们开的F·W·斯威尼公司(股份有限)外面,他正要把当天的《自由人报与国民报》丢掉(后来还是被他丢掉了)时,弗雷德里克·M.(班塔姆)莱昂斯迫不及待地连声向他把报讨了去,读罢,又还给了他;接着他就朝着坐落在兰斯特尔街十一号的土耳其蒸汽浴那东方式建筑踱去。在灵感的照耀下,他容光焕发,双臂搂着胜负的秘密[46],那是用预言镌刻下来的。

    什么样的缓解的考虑减轻了他心神的不安?

    事件发生后,它所带来的结局各有不同,正如放电后传来的音响那样难以解释。即使原来做的是获胜的解释,由于对万一输了时的损失总额不能正确地加以估价,究竟对现实的损害可能有多大,心中是没有谱儿的。

    他的心境如何?

    他没有冒险,无所期待,不曾失望,心满意足。

    什么使他心满意足?

    他没有蒙受实质上的损失。使旁人获得了实质上的利益。外邦人的光[47]。

    布卢姆是怎样为那个外邦人准备夜宵儿的?

    他往两个茶杯里各舀了满满二平调羹–统共四调羹埃普斯牌速溶可可,根据商标上所印用法说明,给它充分的时间去溶化,再把指定的添味料按照规定的分量和方法兑进去,让它散开来。

    东道主对客人额外表示了什么特别殷勤的款待?

    他没有使用其独生女米莉森特(米莉)送给他的有着王冠图案仿造德比的搪须杯,而这是他作为东道主理应享受的权利。他用的是跟客人一佯的茶碗,还给客人放了大量平素留给玛莉恩(摩莉)早餐时吃的浓奶油,自己却只适度地放了一点。

    客人可曾意识到招待得这样亲切,并表示了感谢?

    他的东道主用打趣的口吻提醒他注意一下自己尽的这番心意,他一本正经地领了情。这当儿他们正半庄半谐、一声不响地喝着埃普斯公司大量生产的保健滋补的可可。

    东道主是不是还有苗头想要在其他方面尽点心意,却抑制住了,留待日后由另一个人或者由自己来完成今天开始的行动?

    他的客人身上那件上衣右侧有个一英寸半的裂口,得给缝上。只要弄清那四条女用手绢中的哪一条拿得出手,就把它送给客人。

    谁喝得快一些?

    布卢姆。他比客人早喝了十秒钟,从不断地传热的调羹柄下端的凹面啜可可的速度是:对方每啜一口,他啜三口;对方每啜两口,他啜六口;对方每啜三口,他就啜九口。

    他这种反复的行为引起了什么思考活动?

    他根据观察误以为默默无言的伙伴正在打腹稿。他想道,使自己得到乐趣的与其说是娱乐性的文学,毋宁说是教诲性的文学。为了解答想像中或现实生活中的疑难问题,他本人就曾不只一次地向威廉·莎士比亚的作品请教过。

    他从中得到解答了吗?

    尽管借助于一部词汇辞典,他曾仔细反复阅读过某些经典篇章,然而总也未能在每一点上都获得妥切的解答,所以他从原著中只得到了不充分的信念。

    一八七七年,满十一岁可能成为诗人的布卢姆,为参加《三叶苜蓿》[48]周刊征文比赛(奖金分别为十先令、五先令、二先令半)而作的第一首诗的最后一节是怎么写的?

    心怀奢望盼一睹,

    小诗排印成铅字,

    倘蒙不弃予采录,

    但愿赐之以篇幅,

    末端乞将敝名署,

    我名叫利·布卢姆。

    他曾否发现有四种要素在使自己和这位不速之客之间产生隔阂?

    姓名,年龄,种族,信仰。

    少年时代,他根据自己的姓名编过哪些字谜?

    利奥波德·布卢姆Leopold Bloom

    艾尔波德勃姆尔 Ellpodbomool[49]

    莫尔德皮卢布 Molldopeloob

    勃罗皮杜姆 Bollopedoom

    下议院议员老奥列勃 Old Ollebo,M.P.

    一八八八年二月十四日,他(动态诗人[50])用自己的教名首字写成怎样一首藏头诗([51],寄给了玛莉恩(摩莉)·特威迪?

    诗人频用韵文写,

    神妙赞歌圣音乐,

    九九八十一重叠,

    胜似诗酒情切切,

    咸属我卿与世界。

    是什么阻止他去完成那首题名《要是布赖恩·勃鲁[52]如今回来看到了老都柏林》的主题歌(并由R.G. 约翰逊配乐)的呢?那本是坐落于南国王街门牌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的欢乐剧场的承租人迈克尔·冈恩[ 53] 约他编写的。该歌原来预定插在照例于圣诞节期间公演的大型哑剧《水手辛伯达》第六场《钻石谷》(一八九三年第二版,作者:格林利夫·惠蒂尔[54],舞台装置:乔治·A·杰克逊和塞西尔·希克斯;服装:惠兰太太与惠兰小姐;导演:R. 谢尔顿;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迈克尔·冈恩夫人亲自监督下演出,芭蕾舞女演员为杰西·诺亚,丑角为托马斯·奥托)中,是由女主角内莉·布弗里斯特[55]演唱的。

    首先,有关皇室与当地的两档子事,歌中究竟写哪一桩,令人难以做出抉择。要么是提前描写维多利亚女王(一八二0 年出生,一八三七年即位)的六十周年大庆[56];要么是将新修建的市营鱼市开张典礼的日期[ 57] 移后。第二,深恐皇族约克公爵和公爵夫人[58] (实有其人)以及布赖恩·勃鲁国王陛下(虚构的人物)分别前来访问一事,会招致来自左右两方面的反对。第三,新峻工的伯格码头区的大歌剧厅和霍金斯街的皇家剧场[ 59] ,存在着职业的礼仪与职业的竞争之间的矛盾。第四,由于内莉·布弗里斯特的那种非理性、非政治、不时兴的容貌会引起观众的同情;内莉·布弗里斯特身穿非理性、非政治、不时兴的白色衬衣,当她(内莉·布弗里斯特)表演时一旦将衬衣袒露出来,会撩拨观众的情欲,令人担心会使观众神魂颠倒。第五,不论是挑选适当的乐曲还是从《笑话共赏集》(共一千页,每个笑话都令人捧腹)里选一些滑稽的隐喻都是困难的。第六,这首主题歌不论谐不谐音,都与新任市长大人丹尼尔·塔仑、新任行政司法长官托马斯·派尔以及新任副检察长邓巴·普伦凯特·巴顿[60]的姓名有联系。

    他们的年龄之间有什么关系?

    十六年前的一八八八年,当布卢姆在眼下的斯蒂芬这个年龄时,斯蒂芬是六岁。十六年后的一九二0年,当斯蒂芬到了布卢姆那个年龄时,布卢姆已经交五十四岁了。到一九三六年布卢姆年届七十、斯蒂芬交五十四岁时,他们二人的年龄比率就由原来的十六比零变成十七点五比十三点五。将来随着彼此年龄的任意增长,比率会越来越大,差距则越来越小。因为倘若一八八三年存在的那个比率有可能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那么一九0 四年,当斯蒂芬二十二岁时,布卢姆就应该是三百七十四岁了;而到了一九二0 年,当斯蒂芬三十八岁(也就是布卢姆现在这个年龄)时,布卢姆就应该是六百四十六岁了;而一九五二年,当斯蒂芬活到大洪水之后的最高年龄七十岁[61] 时,布卢姆就已交一千一百九十岁,生年为七一四年[62];比大洪水之前的最长寿者,也就是活到九百六十九岁的玛土撒拉[63]还要多二百二十一岁。倘若斯蒂芬继续活下去,在公元三0 七二年达到这个岁数,布卢姆就已经是八万三千三百岁了,而他的生年按说是纪元前八一三九六年[ 64] 。

    什么事会使这些计算归于无效呢?

    双方或其中一方停止生存;制定出一种新纪元或历法,或世界的灭亡所导致的不可避免而又难以预料的人类之灭绝。

    他们以前遇见过几次,从而能够证明彼此是老相识?

    两次。第一次是一八八七年,在圆镇基玛吉路,通称梅迪纳别墅的马特。狄龙家的丁香园里;同席的还有斯蒂芬的母亲。当时斯蒂芬才五岁,不喜欢伸出手去跟人打招呼[65]。第二次是一八九二年一月,一个下雨的星期日,在布雷斯林饭店的咖啡室里。同室的有斯蒂芬的父亲和叔祖父,当时斯蒂芬又长了五岁。

    由那个做儿子的提出来、做父亲的后来也表示赞同的那次赴家宴的邀请,布卢姆接受了吗?

    他十分领情,非常感谢,由衷地领情感谢,并且深抱遗憾地加以谢绝。

    他们围绕这些回忆而谈着的话中,可曾透露出双方之间还有第三个联系?

    一八八八年九月一日至一八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位手头有点积蓄的寡妇赖尔登太太[66](丹特)曾住在斯蒂芬的父母家里。一八九二、九三和九四年间,她曾住在普鲁西亚街五十四号的市徽饭店[ 67] ,是伊丽莎白·奥多德开的。一八九三年至一八九四年问,布卢姆也在同一家饭店住过一个时期,那阵子她经常为布卢姆做耳报神。当时布卢姆在史密斯菲尔德五号的约瑟夫·卡夫手下当雇员,在附近的北环路都柏林牲畜市场担任贩卖监督。

    在体力方面,他可曾对她有过什么善举?

    有时在温暖的夏日傍晚,布卢姆把这位多少拥有一些资产足以自立的病孀扶到康复期患者坐的轮椅上,慢慢地将她推到北环路拐角处加文·洛[ 68] 先生的牲畜交易场所对面。她在那儿逗留上半晌,隔着他那架单镜头双筒望远镜眺望那些难以辨认的市民们:他们搭乘电车、气胎打得鼓鼓的自行车、出租马车、双驾马车、自家用或租来的四轮马车、单马拉的双轮马车、轻便小马车和大型四轮游览马车,在市区与凤凰公园之间穿梭着。

    他何以对这样的看护工作如此安之若素?

    因为他在青壮年时,经常坐在屋里,隔着那嵌有浮凸饰的五彩圆玻璃窗子,观察外界大街上千变万化的景物:步行者、四足动物、脚踏车、车辆,或急匆匆或慢悠悠或不紧不慢地经过,沿着垂直的圆球面的边缘滴溜溜、滴溜溜、滴溜溜地旋转。对于八年前去世的她,他们二人各自有着什么样截然不同的记忆?

    年长的那位记得她那比齐克牌戏[69]和筹码,她那只斯凯骾狗[70],她所冒充的富有,她对事物怎样缺乏反应,她所患的初期卡他性耳聋。年轻的那位则记得她那盏供在无染原罪圣母玛利亚雕像前的菜油灯,她用来象征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和迈克尔,达维特的绿色刷子和绦紫色刷子,她的薄绉纸[ 71] 。

    通过对年轻的朋友所透露的这些回忆,他更巴不得能恢复青春了,然而他还有没有办法来实现呢?

    室内健身操。尤今·桑道[72]所著《体力与健身术》中规定了如何操练。以前,他时断时续地练过,后来干脆放弃了。这种健身操是特地为坐着工作的商人所编排的,必须照着镜子聚精会神地操练,活动一下身上各个部位的筋肉,依次一张一弛地做令人心旷神怡的运动,以便恢复能给人带来莫大愉悦的青春活力。

    青少年时代他可曾显示过特殊的机敏,

    尽管在举重比赛方面他的体力不够,对于空中旋转,勇气又不足,然而念高中时,多亏腹部肌肉异常发达,他有本领在双杠上两臂垂直,双腿向前抬起,与身子成直角,长时间稳定地保持平衡。

    二人之中有哪个直率地提到种族不同的问题吗?

    谁都没有提。

    布卢姆对斯蒂芬关于布卢姆的看法到底怎么想法?而且,布卢姆对斯蒂芬究竟怎样看待布卢姆关于斯蒂芬的看法又有何想法?如果把这些想法用最简单的相互形式扼要地表达出来,究竟是怎

    样的?

    他[布卢姆]认为,他[斯蒂芬]在想他[布卢姆]是个犹太人;同时他[布卢姆]知道,他[斯蒂芬]晓得他[布卢姆]明白他嘶蒂芬]

    并不是个犹太人[73]。

    冲破了沉默的樊篱后,他们弄清彼此的父母是什么人了吗?

    布卢姆是经过松博特海伊[74]、维也纳、布达佩斯、米兰、伦敦而来到都柏林的鲁道尔夫·维拉格(后改名为鲁道尔夫·布卢姆)和艾琳。希金斯之间所生的唯一的男子继承人,而艾琳是朱利叶斯。希金斯(原姓卡罗利)和范妮·希金斯(旧姓赫加蒂)之次女。斯蒂芬是自科克来到都柏林的西蒙·迪达勒斯与玛丽之间所生的孩子当中尚健在的共同的男子继承人中最年长的,而玛丽则是理查[75]与克里斯蒂娜·古尔丁(原姓格里尔)之女。

    布卢姆和斯蒂芬都领洗了吗?在哪儿? 洗礼是由谁给施行的?

    是由神职人员还是在俗人员?

    布卢姆(领过三次洗):在库姆的耶稣教圣尼古拉斯·威思奥特教堂,由可敬的文学士吉尔默·约翰斯顿独自为他施洗;在索兹

    村[76]的水泵下,由詹姆斯·奥康纳·菲利普·吉利根和詹姆斯·

    菲茨杰拉德共同为他施洗;在拉思加尔的三位主保圣人教堂由那位可敬的天主教神父查理·马洛尼[77]独自为他施洗。斯蒂芬(领过一次洗):在拉思加尔的三位主保圣人教堂由那位可敬的天主教神父查理·马洛尼独自为他施洗。

    他们二人可曾发现彼此有相似的学历?

    倘若斯蒂芬与布卢姆换个位置,斯图姆[78]就会顺序从幼儿学校起念完高中。倘若布卢姆与斯蒂芬换个位置,布利芬[79]就会顺序读完中等教育的预备科、初级、中级、高级课程,通过王家大学的入学考试,依次读完文科一、二年级,继而修完文学士课程。

    为什么布卢姆抑制住自己,不曾说他进过人生这所大学?

    因为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已对斯蒂芬说过此话,或者斯蒂芬是否曾对他这么说过。

    他们二人分别代表哪两种气质:

    科学气质。艺术气质。

    布卢姆所提出的哪些例证足以证明,他的个性与其说是倾向于理论科学,毋宁说是倾向于应用科学。

    当吃饱后,为了助消化而仰卧着时,他曾思考过几项发明的可能性。这是由于认识到如今虽已司空见惯、当初却曾是巨大革新的那些发明的重要性,从而受到刺激:比方说,航空降落伞、反射望远镜、螺丝锥、别针、瓶装矿泉水、运河那有着绞车与泄水道的闸门装置、抽水机。

    他这些发明主要是用来推动幼儿园改良计划的吗?

    是的。就是要把纸枪、橡胶浮囊、掷骰子游戏和弹弓排斥出去;其中包括展示白羊宫乃至双鱼宫这十二宫星座的天体万花筒、小型机械装置的太阳系仪、算术用菱形果子冻、相当于动物饼干的几何图形饼干、游戏用地球仪皮球、身穿历史服装的玩偶。

    另外还有哪些因素在激发着他去开动脑筋?

    伊弗雷姆·马克斯和查尔斯·奥·詹姆斯在金融上取得的成功。前者是在南乔治街四十二号举办一便士展销会,后者在亨利街三十号开了一爿六便士半店铺并举办世界小商品市场和蜡制品展览会,门票:成人两便士,儿童一便士。还有近代广告术方面迄未开拓的无限可能性。如果压缩成三字母单一观念[80]的记号,那就是:竖着,能够最大限度地看到(察觉);横着,能够最大限度地读到(辨认),还有着不知不觉地吸引人的注意力,产生兴趣,使之信服并采取行动的催眠般功效。

    好的例子呢?

    吉·ll。吉诺批发店 11 裤子[81]。

    钥匙议院。亚历山大·杰·凯斯。

    不好的例子呢?

    瞧瞧这支长蜡烛。你要是猜中了它什么时候能燃尽,就免费赠送一双本店特制真皮靴子,保证足有一烛光的光泽。地址:巴克利与库克,塔尔博特街十八号[82]。

    杆菌[83]牌(杀虫剂)。

    最佳[84]牌(鞋油)。

    你要[85]牌(与螺丝锥、指甲挫和烟斗通条合并在一起的双刃折叠小刀)。

    最糟糕的呢?

    倘若你家里没有:李树牌的肉罐头,

    那就是美中不足,

    有它才算幸福窝[86]。

    第十七章 2

    都柏林商人码头二十三号乔治·普勒姆垂制造,每听装四英两。这则广告是市政委员、下院议员约瑟夫·岶·南尼蒂(哈德威克街十九号圆形建筑小区)给插到讣吿和忌日通告栏下面的[87]。商标是李树。注册的商标是李树肉罐头。谨防冒牌货:皮特莫特、特拉姆普利、莫特帕特、普拉姆特鲁[88]。

    他举出哪个例证来诱使斯蒂芬去推断,独创性尽管能产生各自的报酬,但未必总能导致成功呢?

    他本人曾想出个主意:让牲口拉一辆有照明装置的陈列车,由两个衣着时髦的姑娘坐在里面正埋头写着什么。然而这个建议没被采纳[89]。

    在此建议的启迪下,当时斯蒂芬在脑中构成了怎样一幅情景?

    山径里的一座孤零零的客栈。秋日。暮色苍茫。壁炉里燃着火。一个小伙子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进来。心绪怔忡不安。孤单单的。她坐下。她踱到窗口。她站起来。她坐下。暮色苍茫。她思索。她坐在孤零零的客栈里在纸上写着。她沉吟。她写。她叹气。车轮和马蹄声。她赶忙走出去。他从昏暗角落里踱过来。他摸住那张孤零零的纸。他迎着火光举起信。暮色苍茫。他读信。孤单单的。

    哦?

    用斜体、直体和左斜体字写着:王后饭店,王后饭店,王后饭店,王后饭……

    这一启迪使布卢姆重新想起了什么情景?

    克莱尔郡恩尼斯的王后饭店。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七日傍晚,鲁道尔夫·布卢姆(鲁道尔夫·维拉格)因服用过量的乌头(附子),在此故去,时间不详。他服的是按附子搽剂二、氯仿搽剂一(系他于一八八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在恩尼斯教会街十七号弗朗西斯·登内希药房所购),按比例亲自配制的神经痛搽剂。尽管并非由于此举,然而在此举之前,一八八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他曾从恩尼斯的通衢大道四号詹姆斯·卡伦普通服装店购买了一顶崭新而时髦的特级硬壳平顶草帽(尽管并非由于此举,然而在此举之前,他于前文中所述的时刻与地点,购买了前边提到的毒剂)。

    他把这种同名异物[90]归因于从别人那里获知,或属巧合,要么是出自直觉?

    巧合。

    他可曾绘声绘色地口头描述给客人听?

    他宁愿注视对方的脸,倾听对方的话,这下子一个潜在的故事就生动他讲出来了,从而使他心头的忐忑不安[91]也可得到缓解。

    他可曾从叙述者向他讲的第二个情景(不论是《登比斯迦山眺望巴勒斯但》还是《李子寓言》[92])中,仅仅发现了第二个“巧合”?

    与第一个情景以及虽未讲出来却寓在其中的其他一些情景相联系,再加上学生时代关于种种问题和道德格言所写的散文(诸如我热爱的英雄》[93])或《怠惰乃时间之窃贼》),他认为文章本身,又结合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总是包含着在经济、社会、个人以及性方面获得成功之可能性。不论是作为模范的教育题材(百分之百地有益)特别选拔出来收入全集或选集,供预科及初级班的学生使用;要么就仿效菲利普·博福伊[94]、迪克博士[95]或是赫布仑的《蓝色研究》[96]的先例,把稿子投给销路和槁酬都有保证的杂志,排印出来;要么就迎着四天后到来的夏至(日出为凌晨三点三十三分,日没为下午八点二十九分),即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二,圣阿洛伊苏斯·贡萨加[97] ,利用那以后徐徐来到、逐渐漫长起来的夜晚,使用口头语言诉诸富于同情心的听众,他们对高明的叙述技巧默加赞赏,对杰出的成就满怀信心地事先祝贺,并在理智方面给予激励。

    什么样的家庭问题,即使不会超过其他问题,起码也不相上下地频频使他操心?

    该怎么应付咱们的老婆。

    他所设想的独特的解决方案是什么样的?

    室内游戏(多米诺骨牌,希腊跳棋[98],挑圆片[99]),抽杆游戏,杯球[100] ,纳普[101] ,抢五墩牌,比齐克,二十五墩[102] ,“抢光我的邻居”[103] ,跳棋,国际象棋或十五子棋戏[104] );为警察署资助的服装协会[105] 做刺绣、缝补或编织等活计;音乐二重奏:曼陀林和吉他,钢琴和长笛,吉他和钢琴;法律文件的抄写或代填信封上的地址;每隔一周去看一次杂耍演出;从事一些商业活动:一位老板娘在凉爽的牛奶房或暖和的香烟店里愉快地使唤着,愉快地被服从着;在由国家监督、并加以医药管理的男妓院里,暗自从淫欲刺激中得到的满足;与住在附近的一些被公认为品行端正的女友们进行社交活动,需要有不频繁的定期预防性间隔以及频繁的定期预防性监督;为了讲授合适的交往礼仪而专门举办一套夜间讲座。

    他的妻子在智力发展方面的缺陷,有哪些事例促使他倾向于采取前边提到的(第九项)解决方案?

    当她没事可干的时候,她不只一次地在一张纸上胡乱写满了符号和象形文字,并说那是希腊字、爱尔兰字和希伯来字。隔一阵子她就总是问上一遍:加拿大一座叫魁北克的城市那个大写的头一个字母是什么?她几乎不理解国内复杂的政治情势;国际上的势力均衡。在加算帐单时,她往往要借助于手指头。写完一篇书简体短文后,她就把书写用具丢在蜡画颜料里,任其暴露在硫酸亚铁、绿矾和五倍子中去腐蚀[106]。对那些没有听惯的多音节外来语,她总是根据语音或模拟类推,或将二者折衷,牵强附会:例如把“轮回”说成是“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107]”,把“别名”一词说成是“《圣经》里提到的一个撤谎的人 [108]”。

    要靠什么来弥补那由于理智失去平衡而在这些方面以及对人物、地点与事物所缺乏的判断呢?

    一切天平的一切垂直杠杆,均凭借其结构来证实表面上的平衡中的谬误。她对一个人的精确的判断,要靠实验来证明是正确的,从而取得平衡。

    为了补救这种相对的无知状态,他做过哪些尝试?

    种种尝试:将特定的一本书放在醒目的地方,把特定的一页翻开来;委婉地做些说明,并假定她头脑里对此有着潜在的知识;当着她的面公然挖苦不在场的某人如何由于无知而失态。

    他这样直接教育的尝试,取得了什么效果?

    她没有全听懂,只听懂了其中一部分。兴致勃勃地留神,惊奇地理解,细心地复诵,吃力地记下来,很容易地就忘掉,没有把握地重新记起,重复时错误百出。

    哪种方法证明更有效果?

    涉及个人利害关系的间接指点暗示。

    有什么例子?

    下雨时她讨厌打伞,而他喜欢打着雨伞的女人;她讨厌下雨时戴新帽子,而他喜欢女人戴新帽子;下雨时他买了顶新帽子,她戴着新帽子,手持雨伞。

    接受了客人那个寓言里所包含的类比之后,他举出哪些被囚虏[109] 过的大人物作为范例?

    三位纯粹真理的探求者:埃及的摩西、著有《迷途指津》的摩西。迈蒙尼德以及摩西·门德尔松[110]。他们都那么显赫,从摩西(埃及的)到摩西(门德尔松),从来没有像摩西(迈蒙尼德)那样的人物[111] 。

    斯蒂芬说声“对不起”,提出了第四个纯粹真理的探求者的名字:亚理斯多德。布卢姆答以“请原谅,也许我错了”,接着说了些什么?

    这位探求者是个犹太法学博士(姓名不详)的弟子。

    另外还提到了哪些足以凭信、享有盛名的法律界的儿子们–被迸选而又受排斥的种族的子孙?

    费利克斯·巴托尔迪·门德尔松(作曲家),巴鲁克。斯宾诺莎(哲学家)[112],门多萨(拳击家),费迪南德·拉萨尔(社会改革家、决斗者)[113] 。

    客人对主人以及主人对客人,曾将古希伯来文和古爱尔兰文哪些诗句的片断,抑扬顿挫地并附以原词的译文,加以引用了?

    斯蒂芬引用的是:suil,suil,suil arun, suil go sius suilgo [114] (走,走,走你的路,平安地走,谨慎地走)。

    布卢姆引用的是kifeloch, harimon rakatejch mbaad lzamatejch[115](你的鬓角遮在头发里,如同一片石榴)。

    为了把口腔发声的比较加以具体化,他们对两种语言的音符怎样做了象形的比较[116]?

    在用低俗文学体裁写的一本题名《偷情的快乐》的书(是布卢姆掏出来的,他摆得很巧妙,使封面和桌面接触)那底封前倒数第二张空白衬页上,斯蒂芬用一管铅笔(斯蒂芬提供的)以简略体与装饰体写下相当于g、a、d、m的爱尔兰语字母[117]。布卢姆则写下希伯来字母ghimel、aleph、 daleth和qoph(这是用来代替所缺的mem的)。他还说明,这些字母作为序数及基数的算数值,各自代表三、一、四及一百[118] 。

    两个人对这两种业已衰亡或复兴起来的语言所具有的知识,究竟是理论方面的还是实际方面的?

    理论方面的,只局限于词形变化以及句法结构方面的一些语法规则,实际上并不包括语汇知识。

    这两种语言之间以及使用这两种语言的两个民族之间,存在过哪些接触点?

    两种语言都有喉音、区分的气音、增音以及附属性的字母。两种都是古老的语言,大洪水后二四二年,费尼乌斯·法赛在西纳尔平原[119]所创办的学院就开了这两种语言的课程。他是以色列民族的祖先挪亚的后裔;又是爱尔兰民族的祖先埃贝尔与赫里蒙的始祖[120]。用这两种语言写成的考古学的、系谱学的、圣徒传记学的、注释学的、布道术的、地名研究的、历史的以及宗教方面的著作,其中包括犹太法学博士和神仆团[ 121] 团员的著述:托拉、《塔木德》(《密西拿》和革马拉)[122]、马所拉本、《五经》[123] 、《牛皮书》、《巴利莫特书》[124]、《霍斯饰本》、《凯尔斯书》[125],记述这两个民族的离散:[126],受迫害,幸存,复兴。他们在犹太人区(圣玛丽亚修道院)[127]和弥撒馆(亚当与夏娃客栈)[ 128] 孤零零地举行犹大教或基督教仪式。根据惩戒法及犹太人服装令[ 129] ,两个民族均被禁止穿民族服装。复兴锡安的大卫王国[ 130]以及爱尔兰的政治自治或主权转移的可能性。

    布卢姆对这种错综复杂、种族上不可分割的终极状态抱着期待,唱了哪一节颂歌呢?

    犹太魂坚定激荡,

    由衷呐喊音铿锵[ 131]。

    唱完第一个对句后,歌声何以中断?

    那是由于在记忆方法上有缺陷的结果。

    歌手是如何弥补这一缺陷的呢?

    他对原文大致做了一番冗长的口译。

    他们二人彼此的见解,在哪一研究范畴内融为一体?

    从埃及碑铭的象形文字到希腊、罗马字母,足以追踪出逐渐变得单纯的迹象;还有楔形碑文(闪米特语[ 132] )和斜线号五肋骨形欧甘文字[133] (凯尔特语),具有近代速记术与电报符号之先驱的性质。

    客人照主人的要求去做了吗?

    他用爱尔兰文字和罗马文字补上了签名,从而加倍地从命了。

    斯蒂芬在听觉上的反应如何?

    从那深沉苍老、充满阳刚之气而又生疏的旋律中,他听到了过去的累积。

    布卢姆在视觉上的反应如何?

    从那机警年轻、充满阳刚之气而又熟悉的身姿,他看到了未来的命运。

    斯蒂芬和布卢姆的隐蔽的本体那大致同时的、出于本人意志的大致感觉是怎样的?

    斯蒂芬是从视觉方面:有着传统的神人合一的基督[ 134]那种身姿。就像大马士革的约翰、罗马的伦图卢斯和隐修士伊皮凡尼乌斯所描述的那样,患了白癜风般的皮肤,一英尺半高的个儿,葡萄紫的头发。

    布卢姆是从听觉方面:令人销魂的浩劫那传统的声调[135] 。

    过去,布卢姆有过哪些将来可能从事的职业?能举出哪些典范?

    教会方面,罗马天主教会、英国圣公会或不从国教派[136]。典范为:耶稣会会长、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米神父、可敬的三一学院院长T·萨蒙神学博士、亚历山大·约·道维博士[137]。英国或爱尔兰律师业典范为:英国王室法律顾问西摩·布希,英国王室法律顾问鲁弗斯·伊塞克斯[ 138] 。剧坛,现代剧或莎士比亚戏剧。典范为:高雅的喜剧演员查理·温德姆,演莎士比亚戏剧的奥斯蒙·蒂尔利(卒于1901年)[139] 。

    主人可曾鼓励客人低声吟诵一段类似主题的奇妙传说?

    再三地鼓励了。因为他们呆在隐蔽的地方,谁都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且煮好的饮料,除了水加糖加奶油加可可这种人工混合的准固体残存沉淀物之外,均已喝光。

    朗诵一下他所唱的故事诗第一部(大调的):

    哈里·休斯和学伴,

    到外面去把球玩,

    小哈里扔头一球,

    飞越犹太家围墙,

    小哈里扔第二球,

    窗玻璃砸个精光。

    鲁道尔夫的儿子听了第一部,感觉怎样?

    他的感觉是单纯的。他这个犹太人面泛微笑高兴地倾听着,并望着厨房里那没有砸碎的窗玻璃。

    把故事诗第二部(小调的)朗诵一遍:

    犹太闰女出来了,

    浑身穿着绿衣裳,

    “小俊哥儿你回来,

    再把球扔上一趟。”

    我不能也不愿去,

    除非学伴都在场,

    要是老师知道了,

    我会遭殃在球上。

    雪白的手牵着他,

    把他引到大厅里,

    最后步入一间房,

    无人听见他叫嚷。

    她从兜里掏出刀,

    把他小脑袋割掉,

    他再不能把球踢,

    因已躺到尸堆里[140]。

    米莉森特的父亲听了第二部,有怎样的反响?

    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板着面孔,惊异地听见并看见一个犹太人的闺女,浑身穿着绿衣裳。

    将斯蒂芬的评论概述一下。

    大家当中的一个,大家当中最渺小的一个,命中注定成为牺牲者。第一次是出于疏忽,第二次是故意地,他向命运挑战。当他孤零零的时候,宿命来临,向并不情愿的他进行挑战。作为希望与青春的化身,抓住他使他无法抵抗。命运把他领到一座奇异的住所,一间隐秘的背教者之居室,把顺从的他毫不留情地当作祭品宰杀。

    主人(命中注定的牺牲者)为什么闷闷不乐?

    他希望关于一个行为的故事,并非他本人之所为,不应由他[141] 讲出来。

    为什么主人(并不情愿,也并不抵抗)一动也不动?

    这是按照保存精力的法则。

    主人(隐秘的背教者)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在衡量着赞成和反对杀人祭神的可能的证据:神职人员的煽动以及民众的迷信;随着谣言的传播,致使真实性逐渐减少。对财富的嫉妒,复仇的影响,隔代遗传造成的不法行为的突发性再犯。有量情余地的狂信,催眠术的暗示和梦游病症状。

    这些精神上或肉体上的毛病(倘若有的话)中,哪样是他无法完全能够免除的?

    催眠术的暗示:有一次,他睡醒之后认不出自己的卧室了。不只一次,乍一睡醒,好半晌的工夫他既不能挪动身子也发不出声音。梦游者的恍惚状态:有一次在睡眠中,他起身低头弯腰去爬向没有热气的壁炉。爬到之后,他蜷缩着身子,在没有炉火取暖的情况下,穿着睡衣倒在那里睡了。

    后一种或同类的症候,可曾出现在他的哪个家族身上?

    曾经发生过两次,在霍利斯街和翁塔利奥高台街[142] 。当他的女儿米莉森特(米莉)六岁和八岁时,曾在睡眠中吓得喊叫起来。两个穿睡衣的身影问她怎么啦?她却茫然地答以沉默表情。

    关于她的幼年,另外他还记得些什么?

    一八八九年六月十五日。一个刚刚呱呱落地的脾气暴躁的女婴,哭哭啼啼,既导致又舒散充血性征候。这娃娃的外号叫“帕德尼·软鞋”[ 143] ,她咣当咣当地摇着攒钱罐,并数着父亲那三颗备用的便士硬币型纽扣:一呀,二呀,三。她把穿水手装的男小囝木偶丢掉了。尽管爹妈的头发都是深色的,她却继承了先辈的金发血统。古老的往昔,曾被诱奷,海瑙上尉[144] 先生,奥地利陆军;近因则是个幻觉,英国海军中的马尔维中尉。

    存在着哪些地域性的特色?

    反之,鼻子和前额的构造却继承了尽管中断过然而逐渐隔着更大的乃至最大的间歇遗传下来的直系血统。

    关于她的青春期,他记得一些什么?

    她把自己的铁环和跳绳藏到隐蔽的地方。在公爵草坪上,当一个英国旅游者央求她准许为她摄影留念时,她拒绝了(未说明反对的理由)。有一次她和埃尔莎 ·波特一道在南环路步行时,被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跟踪上了。于是走到斯塔默街半途,她就蓦地折了回去(也没说明为什么要改变方向)。在过十五岁生日的前夕,她从韦斯特米思郡穆林加尔市写来一封信,简单地提了一下当地的一个学生(未说明他是哪一系和哪年级的)。

    成为第二次分手之预兆的第一次分手,使他感到苦恼了吗?

    比他所想象的要少,比他所希望的要多。

    这一瞬间,他目击到了什么样的第二次出走,尽管有差异,却又有类似之处?

    他的猫暂时出走了。

    何以会类似,又何以会有差异?

    类似点是,二者都是由某种隐秘的目的所驱使:寻觅一名新男子(穆林加尔市的学生)或药草(拔地麻)。差异在于,回到住户或住处来的可能性有所不同。

    在其他方面,二者之间的差异有类似之处吗?

    在被动性,节俭,传统的本能和唐突方面。

    例如?

    比方说,她依偎着他,托起金发,让他为她扎上缎带(与弓起脖子的猫比较一下)。而且,她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朝着“斯蒂芬草地”那浩森的湖面 [145]上啐了一口,唾沫浮在一棵棵树的倒影之间,划下一圈圈同心圆的波纹,持久而凝然不动,以一条人睡般平卧着的鱼为记号(与守候老鼠的猫相比)。而且,为了把一次著名战役的日期、双方作战部队的番号、战局以及战果都铭记心头,她拽自己的一条辫子来着(与舔耳朵的猫相比)。再者,傻米莉还梦见她和一匹马进行了一番无言的对谈,内容已记不得了。那匹马名叫约瑟夫,她捧给他(它)满满一大杯柠檬汽水,它(他)好像喝下去了(与在炉边做梦的猫相比)。因此,在被动性、节俭、因循的本能、唐突等方面,他们之间的差异是类似的。

    他曾怎样利用人们为了图个吉祥而送给他们的祝贺新婚的礼物: (1)一只猫头鹰和(2)一座钟,供她玩赏,并使她蒙受教益?

    他把它们作为实物教材,用以说明:(1)卵生动物的本性与习性,空中飞行的可能性,一种异常的视觉器官,世俗界用防腐药物保存尸体的方式。(2)体现于摆锤、齿轮与整时器上的钟摆的原理; 不动的针盘上那可移动的正转的长短指针在各个位置作为人或社会规范所包含的意义; 长针和短针每小时在同一倾斜度相遇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说,按照算术级数, 每小时超过5 5/11分的那一瞬间,每小时重复一次的精确性[146]。

    她是用什么方式回报他的呢?

    她都记在心里了:当他过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一只早餐用的搪须杯,上面有着王冠图案,是仿照德比的瓷器[147]。她照料着。四季结帐日[148] 或这先后,倘若他并非为了她而去购买什么东西,她就对他的需要表示关心,并能预料到他的希望。她钦佩他。当他为了她[149]而对自然现象做了说明时,她立即表示一种期望:不经过逐渐掌握就获得他那科学知识的一鳞半爪,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千分之一。

    梦游病患者米莉之父–昼游病患者布卢姆,向夜游病患者斯蒂芬提出了什么建议?

    建议他在厨房楼上,紧挨着男主人与女主人的卧室那临时隔开的斗室里安歇,度过介于星期四(通称)、星期五(实名)之间的这几个小时。

    这样的临时措施的期间如果拖长了,能够产生或估计能产生哪些好处呢?

    对客人来说,能有个安定的住处和僻静的用功场所。对男主人来说,有助于才智的年轻化,替身能给他带来满足[150]。对女主人来说,能摆脱胡思乱想, 学到正确的意大利发音。

    何以一位客人与女主人之间可能有的几度机缘,并不排除一个同学和一个犹太人的女儿[151] 最终有可能永久地和睦结合,而且也不会被这种结合所排除?

    因为通往女儿的路要经过母亲,而通往母亲的路要经过女儿。

    对男主人的哪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多音节的询问,客人做了单音节的否定的答复?

    他认不认识已故埃米莉·辛尼柯太太[152]? 一九0三年十月十四日,她因车祸死于悉尼广场车站。

    主人把刚要开口提到的什么有关事由终于又咽了回去?

    对于一九0三年六月二十六日他未能出席玛丽·迪达勒斯(原姓古尔丁)的葬礼的事由做了一番解释。因为那天正好碰上鲁道尔夫·布卢姆(原姓维拉格)忌日的前夕。

    提供暂时栖身之所的建议被接受了吗?

    未加解释,十分感激,友好地当即谢绝了。

    主客之间在金钱方面打了些什么交道?

    前者还给后者一笔钱(一英镑七先令整),未付利息。那是后者借给前者的。

    彼此之间相互提出了些什么建议,接受了,又加以修改,被拒绝了,换个说法复述一遍,重新被接受,被认可,再次确认?

    根据预先安排,开始讲习意大利语课程。地点在受教者的住所。开始声乐讲习课程,地点在女教师的住所。开始一系列静止的、半静止的、逍遥的、理性的对话,在对谈者双方家中(倘若对谈者双方住在同一处);位于下阿贝街六号的“船记”饭店兼酒馆(经营者为W和E.康纳里),基尔代尔街十一号的爱尔兰国立图书馆、霍利斯街二十九、三十与三十一号的国立妇产医院,一座公共花园,礼拜堂附近,两条或更多的街道交叉点,连接双方住宅的直线的中点(倘若交谈者各住一处)。

    使布卢姆感到这些相互排斥的建议难以实现的理由是什么?

    过去的事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有一回艾伯特·亨格勒马戏团在都柏林市拉特兰广场的圆形建筑[153]里演出,一名富于机智的小丑身穿色彩斑驳的服装,为了寻找乃父,竟走出马戏场,钻进观众席中,来到孤零零地坐着的布卢姆跟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兴奋不已的观众公开宣称:他(布卢姆)是他(小丑)的爸爸。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一八九八年夏天,有一次他(布卢姆)在一枚弗洛林银币(值二先令)周围的饰纹上刻下三条道道,付给大运河查利蒙特林荫路一号的J与 T. 戴维父子食品店,以便试验一下该货币经过市民钱财交易的流通过程,直接或间接地回到自己手中的可能性。

    那个小丑是布卢姆的儿子吗?

    不是。

    那枚银市又回到布卢姆手里来了吗?

    再也没有回来。

    接连遭到的挫折何以越发使他闷闷不乐?

    因为在人类生活关键性的转折时刻,他渴望改善种种社会情况,而那是不平等、贪欲和国与国之间抗争的产物。

    那么他是否相信,消除了这些条件后,人的生活就能无限地接近完美无缺呢?

    截然不同于人为的法则,这里依然存在着按照自然的法则作为对维持整个人类的生存不可分割的部分加诸于人的生物学之基本条件。为了获得有营养的食品,就不得不进行破坏性的杀戮。孤立的个人生存中终极机能那充满了苦恼的性质。生与死的痛苦。类人猿和(尤其是)人类女性那单调的月经,自初潮期一直延续到闭经期。海洋上、矿山和工厂里那些不可避免的事故;某些非常痛苦的疾病以及伴随而来的外科手术;生来的疯颠,先天性犯罪癖;导致人口大批死亡的传染病;在人类心灵深处种下恐怖种子的灾难性特大洪水;震中位于人口密集地区的大地震;历经剧烈变形,自幼年经过成熟期进入衰退期的生命成长的事实。

    他为什么打消了推断猜想的念头?

    因为摆在不同凡响的智者面前的课题就是排除不大适宜接受的现象,而代之以更适宜接受的现象。

    对他这样气馁,斯蒂芬表示共鸣了吗?

    他强调了自己作为有意识、有理性的动物,从已知的世界演绎地向未知的世界前进的意义,以及作为有意识、有理性的反应者,介于不可避免地建立在不安定的虚空之上的大宇宙与小宇宙[ 154] 之间的意义。

    布卢姆理解他强调的是什么吗?

    不是照字面上,而是从实质上理解的。

    对理解不足这一点,他是用什么来安慰自己的?

    作为一个没有钥匙却有能力的市民,他通过不安定的虚空,从未知的世界精力充沛地朝着已知的世界前进。

    他们是以怎样的先后顺序离开“为奴之家”[155] ,来到无人居住的旷野的,并举行了什么样的仪式呢?

    把点燃的蜡烛插在烛台上

    持者为

    布卢姆

    把助祭帽挑在梣木手杖上

    持者为

    斯蒂芬

    念诵的是《诗篇》哪一纪念性篇章?是用哪段默祷[156] 作起句的?

    第一一三篇,旅途:以色列人一离开埃及,雅各的子孙一离开异族的土地……[157]

    他们各自在出口做了些什么?

    布卢姆把烛台放在地板上。斯蒂芬把帽子戴在头上。

    对什么动物来说,出口就是人口?

    猫。

    当主人领先,客人随后,两个黑魆魆的身姿默默地穿过房后昏暗的雨道,步入半明半暗的庭园中时,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景物?

    天树上坠满了湿漉漉的夜蓝色的累累星果。

    布卢姆一边对伙伴指点着形形色色的星座,一边向他表达了哪些冥想?

    关于宇宙日益扩大进化的冥想:新月期的月亮,即使在近地点[158] 也看不见。从地表向地轴挖掘纵深五千英尺的圆筒状垂直轴,一个观察者呆在轴底儿上,就连白昼也辨认得出那漫无止境、网络状、亮光闪闪、非凝结性的银河[159]。 天狼(大犬座阿尔法)距地球十光年(五七、000、000、000、000英里);体积大于地球九百倍;大角[160] ;岁差运动[161] ;有着“猎户”腰带、六倍于太阳的“伐二”以及星云的猎户座,星云中能容纳我们的一百个太阳系[162] ;死去的和新生的星宿,例如一九0 一年的那颗“新星”[163] 我们的太阳系正朝着武仙座冲去[164] ;所谓恒星的视差或视差移动[165] ,也就是说,实际上恒星是在不断地从无限遥远的太古朝无限遥远的未来移动着。相形之下,人的寿命充其量才七十年,不过是无限短暂的一段插曲而已。

    另外还有关于反过来逐渐缩小退化的冥想吗?

    在地球的层理[166] 留下记录的太古以来的地质时代。隐藏在大地的洞穴里和能移动的石头底下、蜂巢和土墩子中那无数微小的昆虫类的有机生物:微生物、病菌、细菌、杆菌、精子;凭着分子的亲和之凝聚力而粘在一根针尖上那几万几亿几兆个多不胜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颗粒;人类的血浆是一个宇宙,群集着白血球和红血球,每个血球又各自形成一个空虚的宇宙空间,群集着其他球体;各个球体连续性地也是由可分割的构成体形成的宇宙,各个构成体又可以分割成为几个能够进一步分割的构成体。就这样,分子与分母实际上在并未分割的情况下就不断地减少了。如果这个过程延续到一定时候,就永远在任何地方也不会达到零。

    他为什么不精心计算出更准确的结果?

    因为几年前在一八八六年,当他埋头于探讨面积等于一个圆的正方形[167] 的问题时,他发现了一个数值的存在:倘若精确地计算到某种程度,就能达到比方说九九乘九乘这样庞大的量值和位数[168] 。所得数字要用细字密密匝匝地印刷成三十三卷,每卷一千页。为了统统印刷完毕,就需要购入无数刀、无数令印度纸,整数值的位数便是一、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十亿,一切级数的一切数字作为星云的核心,以简明的形式所包含的累乘的可能性推到了极限地、能动地开展的一切乘方的一切幂级数。

    他可曾发现分为几个种族的人类在其他行星及其卫星上居住的可能性,以及由一位救世主从社会上、伦理上拯救人类的可能性;那样一来问题会不会就更容易得到解决?

    他认为那是另一范畴的难题。人体组织通常能够抗得住十九吨的气压[ 169] ,可是一旦在地球的大气层里上升到相当的高度,越是接近对流层与平流层的境界线,鼻孔出血、吸呼困难以及眩晕,随着算术级数就越发严重起来。他晓得这一点,寻求解答时就设想出这样一个难以证明是不可能的行之有效的假定:倘若换个更富于适应性,解剖学上的构造也有所不同的种族,说不定就能在火星、水星、金星、木星、土星、海王星或天王星那充足而相同的条件下生存下来。然而那个远地点[170] 的人类种族,尽管在构造方面与地球上的人类有着一定限度的不同之处,整个来说彼此却有着相似的种种形态。他们恐怕也和地球上的人类一样,会不肯舍弃那一成不变、无法分割的属性,也就是对空虚,对空虚的空虚,一切都是空虚[ 171]的执着。

    至于拯救的可能性呢?

    小前提已经被大前提所证明了。

    接着他又依次对各个星座的哪些形形色色的特征进行了考虑呢?

    显示出不同程度之生命力的缤纷色彩(白、浅黄、深红、朱红、银朱);诸星之亮度;一直包括到七等星、以等级标志的诸星之大小;诸星的位置;御夫座;沃尔辛厄姆路[172] ;大卫的战车[ 173] ;土星光环;螺旋星云凝固后形成有卫星的恒星群;两重大阳相互依存的旋转运动;伽利略、西蒙·马里乌斯[174] 、皮亚齐[175] 、勒威耶、赫歇耳、加勒[176] 等人各自独立地同时所做的发现;波得和开普勒所尝试的距离的立方与回转次数的平方的体系化[177] ;多毛的众彗星[178] 那几殆无限的被压缩性,以及自近日点至远日点那广漠的远心的重返大气层的椭圆轨道;陨石的恒星之起源;年纪较轻的天体观测者诞生的那个时期火星上所出现的“暗波”现象[ 179] ;每年在圣劳伦斯节(殉教者,八月十日)前后降落的陨石雨;每月都发生的所谓“新月抱旧月”现象[180] ;关于天体对人体的影响的假定;威廉·莎士比亚出生的时期,在斜倚却永不没落的仙后座那三角形上端,一颗不分昼夜散发着极亮光彩的星辰(一等星)出现了[ 181] (这是两个无光、死灭了的太阳因相撞并汞合为白热体而形成的灿烂的新太阳);大约在利奥波德·布卢姆出生时,出现在七星花冠星座里而后又消失了的一颗同一起源、亮度却稍逊的星宿(二等星)[ 182] ;还有约于斯蒂芬·迪达勒斯出生时,出现在仙女座中之后又消失,小鲁道尔夫·布卢姆出生与夭折数年后出现于御夫座后又消失,以及另外一些人出生或去世前前后后出现在许许多多其他星座中而又消失了的、(假定是)同一起源的(实际存在或假定存在的)星斗[ 183] 。日蚀及月蚀自隐蔽至复现的各种伴随现象:诸如风势减弱,影子推移,有翼者沉默下来,夜行或暮行动物的出现,冥界的光持续不减,地上的江河溪流之幽暗,人类之苍白。

    对情况进行了估量并考虑过产生错误的可能性之后,他(布卢姆)得出过什么样的合乎逻辑的结论呢?

    那既不是天树、天洞,也不是天兽、天人。那是个乌托邦,那里不存在自己知到未知的既知之路。那是无限的。假定各个天体有可能并存,那么也能把它看作是有限的。天体的数目是一个还是一个以上都无所谓,体积相同或不同也无所谓。那是一团能活动的幻觉形态,是在空间里已固定下来的东西,借着空气又重新活动起来。它是过去,未来的观察者们作为现在实际存在之前,它或许已不再作为现在而存在了。

    关于这一光景的美的价值,他更加深信不疑了吗?

    毫无疑问。因为有这样一些先例:诗人们往往在狂热的恋慕导致的谵妄状态下,要么就是在失恋的屈辱中,向热情而持好感的诸星座或围着地球转的冷漠的卫星呼吁。

    那么他曾否把占星术对地上灾害的影响这一理论当作信条接受下来了呢?

    据他看来,对这一点提出论证和反证的可能性是一样大的。月面图中所使用的梦沼、雨海、湿海、丰富海等学术用语既可以归之于直观的产物,也可以归之于谬误的类推。

    他认为月亮和妇女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近似之处?

    她历史悠久:地球上连绵不断的世世代代存在之前她就存在,并将继续存在下去。她在夜间的优势。她作为卫星的依存性。她反射光的性能;起落盈亏,运行有常,恒久不变。她的容貌注定永不改变。她对不明确的讯问,都给以暧昧的答复。她能够支配潮汐涨落。她具有使人迷恋,心碎,赋予美,逼人发疯[184] ,煽动并助长人们为非作歹的种种本事。她的表情那么安详而秘不可测。她孑然一身,居高临下,毫不留情,光彩夺目,令人望而生畏,不敢挨近。她预示着暴风雨或天朗气清。她焕发出的光芒,她那一举一动与存在都给人以刺激。她的喷火口,她那枯竭的海,她的沉默,在在都发出警告。看得见时,她是何等光辉灿烂,看不见时,她又是何等富于魅力。

    哪一样看得见的明亮标志映入了布卢姆的眼帘,他又提醒斯蒂芬去注视了呢?

    在他(布卢姆)家的二楼(后身),点起了一盏煤油灯,一个倾斜的人影投到卷式百叶帘上;那是在安吉尔街十六号开业的百叶窗、帘杆、卷式帘制造商弗兰克·奥哈拉供应的。

    关于由看得见的明亮标志(一盏灯)所映照出来的那位看不见的富于魅力的人儿,也就是说,他的妻子玛莉恩(摩莉)·布卢姆之谜,他是怎样阐明的呢?

    直接间接口头暗示或明确地表达。用那抑制着的挚爱和赞美之情。加以描绘。结结巴巴地。凭着暗示。

    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下去了吗?

    沉默下去了。他们相互用自己肉身的镜子照着伙伴的脸。彼此在镜中照见的是对方的,而不是自己的脸。

    他们一直毫无动静吗?

    经斯蒂芬提议,并在布卢姆的鼓动下,先由斯蒂芬带头,布卢姆紧接着,双双在幽暗中各撤了一泡尿。他们肩并肩,彼此用手圈着自己的排尿器官,以便挡住对方的视线。随后由布卢姆带头,斯蒂芬紧接着,双双抬头抑望起那明亮的和半明亮的投影。

    相似吗?

    他们二人那起初有先有后,继而同时撤出去的尿的轨道并不相似。布卢姆的较长,滋得没那么冲,形状有点像那分叉的倒数第二个字母[185] ,却又有所不同。敢情,他念高中最后一年(一八八0) 的时候,曾有本事对抗全校二百十名学生拧成的那股力量,尿撒得比谁都高。斯蒂芬的尿滋得更冲,咝咝响得更欢势。由于头天最后几个钟头他喝了利尿物,膀胱持续地受到压迫。

    对方那个看不见却听得见的附属器官,使两个人各自联想到了什么不同的问题?

    布卢姆:过敏性、勃起、变硬挺直、松弛、大小、卫生、阴毛等等问题。斯蒂芬:受割礼的耶稣作为圣职者是否毫无缺陷的问题(一月一日乃是圣日,应该望弥撒,不得从事不必要的世俗劳动)[186] 。还有如何对待保存在卡尔卡塔的神圣罗马天主教使徒教会的肉体结婚戒指——神圣的包皮问题。应仅仅向它致以对圣母的最高崇敬呢,抑或该把它作为毛发、脚趾甲那样从神体上割下来的赘生物,对它致以第四级最高膜拜[187] ?

    他们两人同时观测到了什么样的天象?

    一颗星星从天顶上天琴座“织女一”越过后发星座[188] 的星群,明显地以高速度朝着黄道十二宫的狮子宫[189] 直冲过去。

    向心的滞留者是怎样为离心的出发者提供出口的?

    他将生锈粗涩的男性型钥匙轴捅进反复无常的女性型锁孔里,把劲头使在钥匙环上,自右至左地转动钥匙的齿凹,将锁簧送回到锁环里,痉挛般地把那扇铰链都掉了的旧门朝里面拽过来,露出可以任意出进的门口。

    临分手时,他们是怎样彼此道别的?

    他们直直地站在同一道门坎的两侧,告别时两只胳膊的曲线在某一点上随便相碰,形成小于二直角之和这样一个角度。

    伴随着他们那相接触的手的结合,他们(各自)那离心的和向心的手的分离,传来了什么响声?

    圣乔治教堂那组钟鸣报起深夜的时辰,响彻着谐和的音调。

    他们各自都听到了钟声,分别有什么样的回音?

    斯蒂芬听见的是:

    饰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铎群来伴尔,

    极乐圣童贞之群高唱赞歌来迎尔[ 190]。

    布卢姆听见的是: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191]!

    第十七章 3

    那一天随着钟声的呼唤跟布卢姆结伴从南边的沙丘前往北边的葛拉斯涅文的一行人,而今都在何处?

    马丁·坎宁翰(在床上),杰克·鲍尔(在床上),西蒙·迪达勒斯(在床上),内德·兰伯特(在床上),汤姆·克南(在床上),乔·海因斯(在床上),约翰·亨利·门顿(在床上),伯纳德·利里根[ 192] (在床上),帕齐·迪格纳穆(在床上),帕狄·迪格纳穆(在墓中)。

    只剩下布卢姆一个人之后,他听到了什么?

    沿着上天所生的大地退去的脚步声发出来的双重回荡,以及犹大人所奏的竖琴在余音缭绕的小径上引起的双重反响[193]。

    只剩下布卢姆一个人了,他有什么感觉?

    星际空间的寒冷,冰点以下几千度或华氏、摄氏或列氏的绝对零度[194] ,即将迎来黎明的最早兆头。

    音调谐和的钟声、手的感触、脚步声和孤独寒冷使他联想起了什么?

    在各种情况下,在不同的地方如今已经故去的伙伴们:珀西·阿普约翰(阵亡,在莫德尔河[195] )、菲利普·吉利根[196] (肺结核,殁于杰维斯街医院),马修·F. 凯恩[197](不慎淹死在都柏林港湾),菲利普·莫依塞尔[198] (脓血症,死在海蒂斯勃利街),迈克尔·哈特[199](肺结核,殁于仁慈圣母医院),帕特里克·迪格纳穆(脑溢血,殁于沙丘)。

    是何种现象的何种前景促使他留在原地?

    最后三颗星的消失,曙光四射,一轮新的盘状太阳喷薄欲出[200] 。

    以前他可曾目击过这样的现象?

    一八八七年,有一次在基玛吉[210] 的卢克·多伊尔家玩猜哑剧字谜,时间拖得很长。这之后,他坐在一堵墙上,注视着东方——米兹拉赤[202] ,耐心地等待黎明景象的出现。

    他想起最初的种种现象了吗?

    空气越发充满了勃勃生机:远处,公鸡在报晓,各座教堂的敲钟声,鸟类的音乐,早起的行人那孤零零的脚步声,看不见的光体所射出的看得见的光,复活了的太阳那低低地崭露在地平线上的、依稀可辨的最初一抹金晖。

    他在那儿滞留下去了吗?

    在强烈灵感的触发下,他折了回去,再一次跨过园子,返回门道,重新关上门。一声短叹,他再度拿起烛台,又一次登上楼梯,重新朝那挨着一楼门厅的屋子踱过去,走回原来的地方。

    是什么乍然拦住了他正往里走的脚步呢?

    他的天灵盖右颞叶碰着了坚硬的木材犄角,在微乎其微却能有所察觉的几分之一秒后,产生了疼痛感。这是一刹那之前传达因而觉察到的结果。

    描述一下在室内陈设方面所做的变更。

    一把深紫红色长毛绒面沙发从门对面被搬到炉边那面卷得紧紧的英国国旗近旁(这是他曾多次打算要做的变动)。那张嵌有篮白棋盘格子花纹的马略尔卡 [203]瓷面桌子,被安放在深紫红色长毛绒面沙发腾出后的空处。胡桃木餐具柜(是它那凸出来的犄角一时挡住了他往里走着的脚步)从门旁的位置被挪到更便当却更危险、正对着门的位置去了。两把椅子从壁炉左右两侧被搬到嵌有蓝白棋盘格子花纹的马略尔卡瓷面桌子原先所占的位置去。

    描述一下那两把椅子。

    一把低矮,是填了稻草的安乐椅。结实的扶手伸向前,靠背朝后边倾斜着。方才把它往后推的时候,长方形地毯那不整齐的边儿给掀了起来。罩着宽大面子的坐位,中间的颜色褪得厉害,越靠近边沿,越没怎么变色。与它相对的另一把细细溜溜、撇着两双八字脚的藤椅是由有光泽的曲线构成的。椅架从顶部到坐位,又从坐位到底部,整个儿都涂着暗褐色清漆,坐位则用白色灯心草鲜明地盘成圆形。

    这两把椅子有着什么意义?

    表示着类似、姿势、象征、间接证据和永久不变的证言等等意义[204] 。

    原先放餐具柜的地方,如今摆着什么?

    一架立式钢琴(凯德拜牌[205] ),键盘露在外面。上顶盖关得严严实实,摆着一双淡黄色妇女用长手套,一只鲜绿色烟灰缸里是四根燃尽了的火柴,一根吸过一截的香烟,还有两截变了色的烟蒂。谱架上斜搭着一本《古老甜蜜的情歌》(G.克利夫顿·宾厄姆作词,詹·莱·莫洛伊配曲,安托瓦内特·斯特林[206]夫人演唱)G大调歌曲

    1080伴奏谱,在摊开来的最后一页上可以看到演奏的终指示:随意地,响亮地,持续音,活泼地,要延长的持续音,渐慢[207],终止。

    布卢姆是抱着何等激情依次打量这些物件的?

    他心情紧张地举着烛台,感到疼痛伸手摸了摸肿胀起来的右颞叶撞伤处。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庞大笨重被动的和那细溜活泼主动的,又殷勤地弯下身去,把掀起来的地毯边儿舒展成原样。他兴致勃勃地记起玛拉基·穆利根博士的色彩计划,其中包括深浅有致的绿色[208] 。他又心怀喜悦之情重复着当时相互间的话语和动作,并通过内部种种感官,领悟着逐渐褪色所导致的温吞快感的舒散。

    他的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他从马略尔卡瓷面桌子上的一个敞着的盒子里取出个一英寸高、又小又黑的松果,将其圆底儿放在小小的锡盘上。然后把他的烛台摆在壁炉台右角上,从背心里掏出一张卷起来的简介(附有插图),题名“阿根达斯·内泰穆”[209] 。打开来,大致浏览了一下,又将它卷成细长的圆筒,在烛火上引燃了。于是,圆筒的火苗伸到松果尖端,直到后者发出红色火光;并将纸筒撂在烛台托子上,让剩下的那部分燃烧殆尽。

    这一行动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从小小火山那烧掉了尖儿的圆锥型火口,一股令人联想到东方香烟的垂直的蛇状熏烟袅袅上升[210] 。

    除了烛台,壁炉台上还摆了些什么类似的物件?

    还有竖纹的康尼马拉大理石[211] 做的座钟。这是马修·狄龙送的结婚礼物,它停在一八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四点四十六分上[212] 。透明的钟形罩子里是冰状结晶矮树盆景,那是卢克和卡罗琳·多伊尔[213] 送的结婚礼物。一只制成标本的猫头鹰,是市政委员约翰·胡珀[214] 送的结婚礼物。

    这三样东西和布卢姆是怎样相互望着的?

    在镶金边的穿衣镜里,矮树那未装饰的背望着制成标本的猫头鹰那直直的脊背。在镜子前面,市政委员约翰·胡珀送的结婚礼物以清澈忧郁、聪慧明亮、一动不动、体恤同情的视线盯着布卢姆,布卢姆则以模糊安详、意味深长、一动不动、富于恻隐之心的视线,瞅着卢克和卡罗琳·多伊尔所赠结婚礼物。

    映在镜中的什么混合的不对称的影象这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就自己而言)落落寡合,(对别人)反复无常的人的影象。

    为什么落落寡合(就自己而言)?

    他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但他爹仍是爷爷的儿子。

    为什么反复无常(对别人)?

    自襁褓时期到壮年,他与母系的骨肉至亲相像。自壮年到衰老期,他会越来越与父系的骨肉至亲相像。

    镜子传达给他的最终视觉印象是什么?

    由于光学反射,可以看到映在镜中的对面那两个书架上颠倒放着若干册书。它们不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着的,而是胡乱放的。标题闪闪发光。

    为这些书编个目录。

    《汤姆的都柏林邮政局人名录》,一八八六年版。

    丹尼斯·弗洛伦斯·麦卡锡[215] :《诗集》(第五页夹着古铜色椈叶状书签)。

    莎士比亚:《作品集》(深红色摩洛哥山羊皮,烫金封面)。

    《实用计算便览》(褐色布面精装)。

    《查理二世宫廷秘史》(红色布面精装,本色压印装帧)[ 216] 。

    《儿童便览》(蓝色布面精装)[ 217]。

    《我们的少年时代》,下议院议员威廉·奥布赖恩[218] 著(绿布面精装,有点褪了色,第217页夹了个信封以代替书签)。

    《斯宾诺莎哲学钞》(酱紫色皮面精装)。

    《天空的故事》[219],罗伯特·鲍尔爵士著(蓝色布面精装)。

    埃利斯:《三游马达加斯加》[220](褐色布面精装,书名磨损,无法辨认)。

    《斯塔克·芒罗书信集》,阿·柯南道尔著[221]。这是卡佩尔街一0 六号的都柏林市立公共图书馆藏书,一九0 四年五月二十一日

    (圣灵降临节前夕)借出,还书期限为一九0 四年六月四日,故已过期十三天(黑色布面精装,贴有白色的编码标签)。

    《中国纪行》[222] ,“旅人”著(用褐色纸包了书皮,书名是用红墨水写的)。

    《&lt; 塔木德&gt;[223]的哲学&gt;(小册子合订本)。

    洛克哈特著《拿破仑传》(缺封面,加有脚注,贬低首领取得的胜利,夸大其败绩)。

    《借方和贷方》[224] ,古斯塔夫·弗赖塔格著(黑色纸面精装,哥特字体[225] ,第二十四页夹了个香烟赠券,以代替书签)。

    霍齐尔著《俄土战争史》(褐色布面精装,两卷集,封底贴有直布罗陀市总督步道要塞图书馆的标签[ 226] )。

    《劳伦斯·布卢姆菲尔德在爱尔兰》,威廉·阿林厄姆著(第二版,绿色布面精装,烫金三叶图案。此书原先的所有者在扉页正面所署姓名已被涂掉)。

    《天文学指南》(褐色封面已脱落,附有五幅另纸印的插图,正文用老五号黑体字,作者脚注用六点活字,旁注用八点活字,标题用十二点活字[227] )。

    《基督秘史》(黑色纸面精装)。

    《沿着太阳的轨道前进》[228] (淡黄色布面精装,缺内封,每一页上端都印有标题)。

    《体力与健身术》(伦敦,1897),尤金·桑道[229] 著(红色布面精装)。

    《简明几何学初步》,原著系由伊格内·帕迪斯用法语所写,伦敦神学博士约翰·哈利斯译为英语,由R. 纳普洛克印制,一七一一年出版于毕晓普斯·海德。内收有致译者之畏友查理·考克斯先生萨瑟克自治市所推选出来的下院议员)的书信体献辞。衬页上用刚健有力的钢笔字写明:此系迈克尔·加拉赫之藏书,日期为一八二二年五月十日,倘若遗失或下落不明,凡发现该书者,恳请将它退还给举世无双之美丽土地威克洛郡恩尼斯科西[230]达费里门的木工迈克尔·加拉赫为荷。

    当他把上下颠倒的书重新调整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些什么感想?

    需要秩序。一切东西都应各有个位置,并且应该各就各位。女性对文学的鉴赏力之不足。苹果塞在玻璃酒杯里,或雨伞斜搭在马桶里,均不协调。把任何秘密文件放在书籍后面、下面或夹在书页间,都是不安全的。

    体积最大的是哪本书?

    霍齐尔的《俄土战争史》。

    在这部著作第二部的其他事项中,还包括些什么内容?

    一次关键性战役的名字(他已忘记),一位念念不忘该战役的关键性军官,即布赖恩·库帕·特威迪鼓手长(他铭记心头)。

    由于第一和第二个什么缘故,他并不曾查阅这部著作?

    第一、为了锻炼记忆术。第二、因为犯了一阵健忘症之后,当他对着中央的桌子而坐,正要去查阅那部著作时,凭着记忆术他回想起了那次战斗的名称:普列文[231] 。

    他端坐着时,何物给他带来了慰藉?

    竖立在桌子中央的一座雕像那率真,裸体,姿势,安详,青春,优雅,性,劝告。这座纳希素斯像[232] 是从巴切勒步道九号的P. A. 雷恩拍卖行买来的。

    他端坐着时,何物令他心头焦躁?

    硬领(十六英寸型)和背心(有五颗纽扣)紧得使他感到压力。这两样东西对成年男子的服装来说是多余的,而对人体的膨胀所引起的容积变更却又缺乏弹性。

    心头的焦躁是怎样平息下来的?

    他从脖间摘下硬领、黑领带和折叠式饰钮,放在桌子左角。然后又反过来自下而上地依次解开背心、长裤、衬衫和内衣纽扣。他那双手的轨迹从参差不齐、卷缩起皱的黑色体毛的中心线——也就是自骨盆底到下腹部肚脐眼周围那一簇簇体毛,又沿着节结的中心线进而延伸到第六胸脊椎的交叉点,从这里又向两侧丛生,构成直角形,在左右等距离的两个点,即环绕乳头顶端形成的三角形收敛图形的中心线——穿行。长裤的背带上钉着成双的六颗纽扣(其中缺了一颗),他依次解开那六颗(其中少了一颗)纽扣。

    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做了什么?

    他用两个手指捏起两星期零三天前(一九0 四年五月二十三日)横膈膜下左侧腹那因挨蜜蜂蛰而留下的伤痕周围的肉。尽管并不觉得痒,他却用左手这儿那儿地胡乱挠了挠全部洗净、只裸露出一部分的皮肤的点和面。他把左手伸进背心的左下兜,掏出一枚银币(一先令),又放了回去。(大概是)参加悉尼广场的埃米莉·辛尼柯太太[233] 的葬礼(一九0 三年十月十六日)时放进去的。

    制订一九0 四年六月十六日的收支表。

    支出 收入

    镑 先令 便士 现金 镑 先令 便士

    猪腰子(一副) 0 0 3 0 4 9

    《自由人报》(一份) 0 0 1 《自由人报》 1 7 6

    广告手续费

    入浴及小费(一份) 0 1 6电车票 0 0 1 借款(斯蒂芬. 1 7 0

    迪达勒斯)

    为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出奠仪(一份) 0 5 0

    班伯里点心(两块) 0 0 1午饭 0 0 7续租书费(一本) 0 1 0一小包信纸信封(一份) 0 0 1 正餐和小费(一份) 0 2 0邮汇和邮票(一份) 0 2 8电车票 0 0 1猪脚(一只) 0 0 4羊蹄(一只) 0 0 3弗莱糕点铺的普 通巧克力(一片) 0 1 0 [234]苏打方面包(一个) 0 0 4咖啡和圆面包(一份)0 0 4偿还借款(斯蒂芬·迪达勒斯) 1 7 0 结算余额 0 17 5

    2 19 3 2 19 3

    脱衣的行为继续下去了吗?

    他感到脚心一个劲儿地隐隐作痛,就把脚伸到一旁,端详着脚由于一趟趟地朝不同的方向走来走去,受到挤压而磨出的皱皮、硬块和疖子。随后他弯下身去,解起打成结子的靴带:先掰搭钩,松开靴带,再一次一只只地脱下靴子[235]。右边那只短袜湿了一部分,大脚趾甲又把前面捅破并伸了出去,这下于便跟靴子分开了。他抬起右脚,摘下紫色的松紧袜带后,扒下右面那只袜子,将赤着的右脚放在椅屉儿上,用手指去撕扯长得挺长的大拇脚趾甲,并轻轻地把它拽掉,还举至到鼻子那儿, 嗅嗅自己肉体的气味,然后就心满意足地丢掉从趾甲上扯下来的这一碎片。

    为什么感到心满意足?

    因为他嗅到的这股气味,跟他当年作为布卢姆公子在埃利斯太太的幼儿学校[236]做学生的时候所嗅到的另外一些趾甲碎片的气味相似。那是他每晚跪在那儿,一边做短短的晚祷并沉浸在野心勃勃的冥想中,一边耐心地撕扯并拽下来的。

    同时连续地产生的所有那些野心,如今合并成为怎样一种终极的野心呢?

    他并不想根据长子继承制、男子平分继承制或末子继承制[237] ,把那幢有着门房和马车道的男爵宅邪及其周围那一大片辽阔的英亩、路得和平方杆[238]法定土地面积单位,(估价为四十二英镑[239]的泥炭质牧场地,或者那座被描述为“都会中的田园[240]” 或“健康庄[242]”的有阳台的房子或一侧与邻屋相接的别墅,继承下来并永久占有。他只巴望根据私人合同购买一所继承人身分不受限制的不动产:要坐北朝南的一座草屋顶、有凉台的双层住宅,房顶上装起风向标以及与地面相接的避雷针,门廊上要爬满寄生植物(常春藤或五叶地锦),橄榄绿色的正门最后一道工序漆得漂漂亮亮,赛得过马车。门上有着精巧的黄铜装饰。房屋正面是灰泥墁的,屋檐和山墙涂着金色网眼花纹。尽可能让房子耸立在坡度不大的高台上,从那圈着石柱栏杆的阳台上,隔着现在空着、将来也不得占用的牧场地,可以聎望四周的一片好景致。单是自己的庭园,就有五、六英亩之谱。它与最近的公路的距离适度:夜晚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鹅耳枥树篱上端和缝隙间,可以瞥见室内的灯光,从首都边界的任何地点丈量,与这所房子相距至少也有法定一英里。不出十五分钟[242] 就可以轰“电车或火车铁道沿线。(例如往南去登德鲁姆或往北去萨顿[243],就像是南北两极。经过验证,据说这两处气候都适合肺结核患者。)凭着继承人身分不受限制的不动产转让证拥有房屋和地基,租借期限为九百九十九年[244]。宅邸里包括一间有着凸窗(两扇尖头窗)的客厅(装有寒暑表),一间起居室,四间卧室,两间仆役室。砌了瓷砖的厨房里还安装了多用途的铁灶和洗涤台,休息厅里备有放亚麻布床单衬衫用的壁橱,分成几层的氨熏橡木书柜,放着《大英百科全书》和《新世纪辞典),横陈着一把把中世纪或东洋的古老刀剑;还有通知开饭的锣,雪花石膏做的灯,悬垂着的饰钵,附有电话号码簿的胶木自动电话听筒;手织的阿克斯明斯特地毯[245],是奶油色质地,周围镶着棋盘图案。有着兽爪形柱脚的牌桌。壁炉装着大型黄铜格栅,炉台上摆着精密的镀金计时表,准确无误地发出大教堂那样的钟声,附有湿度计的晴雨表,蒙着鲜红色长毛绒面子、装着上等弹簧、中心部位富于弹性的舒适的长靠椅和放在角落里的备用椅,日本式三扇屏风,痰盂(俱乐部里摆的那种,用深紫红色皮革制成,只要用亚麻子油和醋一擦,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发出光泽,焕然一新。)室中央悬挂一盏金字塔式枝形吊灯,射出灿烂的光辉。一截弯木上栖着一只驯顺得能停在手指上的鹦鹉(它吐字文雅),墙上糊着每打价为十先令的压花壁纸,印着胭脂红色垂花横纹图案,顶端是带状装饰;一连三段栎木楼梯,接连两次拐成直角,都用清漆涂出清晰的木纹,梯级、登板、起柱、栏杆和扶手,一律用护板来加固并涂上含樟脑的蜡;浴室里有冷热水管,盆汤、淋浴,设备俱全。位于平台[246]上的厕所里,长方形窗子上嵌着一块毛玻璃,带盖的坐式抽水马桶,壁灯,黄铜拉链和把手,两侧各放着凭肘几和脚凳,门内侧还挂有艺术气息浓厚的油画式石版画。另外还有一间普通的厕所;厨师、打杂的女仆和兼做些细活的女佣的下房里也分别装有保健卫生设备(仆役的工钱每两年递增两英镑,并根据一般忠诚勤劳保险,每年年底发奖金一英镑,对工龄满三十年者,按照六十五岁退职的规定,发退职金);餐具室、配膳室、食品库、冷藏库、主楼外的厨房及贮藏室等、堆煤柴用的地窨子里还有个葡萄酒窖(不起泡、亮光闪闪的葡萄酒),这是为宴请贵宾吃正餐(身穿夜礼服)时预备的。对整座楼房都供应一氧化碳瓦斯。

    在这片地基上还可能增添些什么具有吸引力的设备?

    可以增添一个网球兼手球场,一片灌木丛,用植物学上最佳办法设置一座热带椰子科植物的玻璃凉亭,有喷泉装置的假山石,按照人道的原则设计的蜂窝。在矩形的草坪上布置一座座椭圆形花坛,将深红和淡黄两色的郁金香、蓝色的天蒜、报春花、西樱草、美洲石竹、香豌豆花和欧钤兰都栽培成别致的卵形(球根购自詹姆斯·W·马凯伊爵士[247]的股份有限公司,他是个种籽与球根批发兼零售商,苗木培养工,化学肥料代理商,住在上萨克维尔街二十三号)。果树园、蔬菜园和葡萄园各一座。为了防备非法人侵者,围墙上插满碎玻璃片。一间挂了锁的杂物棚,放置形形色色登记入册的用具。

    例如?捕鳗笼、捕虾器、钓鱼竿、手斧、杆秤、磨石、碎土器、翻谷机、暖足袋[248]、折叠式梯子、十齿耙、洗衣用木靴、干草撒散机、旋转耙、钩镰、颜料钵、刷子、灰耙等等。

    设备还能进一步做何改善?

    一座养兔场和养鸡场,一座鸽棚,植物的温室,一对吊床(太太用的和先生用的),金链花树或丁香花树遮荫并掩蔽下的日晷,装在左边大门柱上的日本门铃奏着异国情调的悦耳玎玲声,巨大的雨水桶,侧面有着排出孔和接草箱的刈草机,附有胶皮管的草坪洒水器。

    希望使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

    进城的时候,就从最合适的中间站或终点站搭乘频频往返的火车或电车。下乡的时候,就骑老式脚踏车,挂有柳条编的车斗的无链飞轮跑车,要么就是牲口拉的车,柳条车身的二轮轻便驴车或是脚步矫健飞快的短腿壮马(骗过的灰斑栗毛马,身高十四掌尺[ 249] )所拉的时髦的四轮轻便马车。

    这栋可望建造的或已建成的住房如何命名呢?

    布卢姆庄。圣利奥波得[250] 府。弗罗尔公馆。

    住在埃克尔斯街七号的布卢姆能够预见到弗罗尔公馆里的布卢姆如何情景吗?

    他身穿宽松纯毛衣服,头戴值八先令六便士的哈里斯花呢帽。在园子里脚上穿着实用长筒胶靴(里面衬了一层松紧布用以加固),手提喷水壶,培植着一排冷杉苗木。浇水,剪枝,用桩撑起,播种牧草种籽。日暮时分,在新割牧草的一片清香弥漫中,在不过分劳累下,推着那堆满了杂草的低矮的独轮车,改良着土壤,不断丰富着知识,获得长寿。

    同时还有可能从事哪几项智力方面的追求?

    摄影方面的抓拍技术,比较宗教学,有关色欲及迷信方面五花八门的习俗的民俗学,观察天空中的星座,沉思默想。

    从事哪些轻松的娱乐?

    户外:园艺和农活,在碎石铺成的平坦的人行道上骑车,攀登不太高的小山,在僻静的淡水里游泳,要么就划着安全的单人平底小船或带锚的柳条艇 [251]在没有堰坝和激流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泛舟消夏。边观赏荒凉的景物和与之相映照的农家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泥炭火冒出来的袅袅炊烟,边在傍晚漫步,或骑马巡行(以上为越冬期)。室内:在一片温煦的安宁中,探讨种种迄今尚未解决的历史方面或犯罪学方面的问题;讲解外国未经删节的色情名著;做家庭木工,工具箱里装着铁锤、锥子、铁钉、螺钉、图钉、螺丝锥、镊子、刨子和改锥。

    他能成为一位拥有农作物和牲畜的乡绅吗?

    并非不可能。有上一两头挤不出奶的母牛,一垛高地牧草和必要的农具,例如直流式搅乳桶和芜青搅碎机等等。

    在郡内的名门和乡绅当中,他拥有什么样的公民职能和社会地位?按照越往上权利越大的等级制度顺序,他曾经是园丁、庄稼人、耕作者、牲畜繁殖家;仕途的高峰是地方长官或治安推事。他拥有家徽和盾形纹章以及与之相称的拉丁文家训(时刻准备着),他的名字正式记载于宫廷人名录[252]中(布卢姆,利奥波德·保,下院议员,枢密顾问官,圣巴特里克勋级爵士[253],名誉法学博士。登德鲁姆村布卢姆庄),在报纸上的宫廷及社交界栏中也被提及(例如:“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偕夫人自国王镇动身前往英国”云云)。拥有这样的地位,他打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方针呢?方针要介乎过分的宽大与过于苛刻之间。在这个有着不自然的等级制度、社会上的不平等不断地或增或减、变动不已、参差不齐的社会里,要实行公平、一视同仁、无可争辩的正义,也就是说,一方面尽可能广泛地采取宽大政策,另一方面又为王国政府锱铢必较地横征暴敛,包括没收动产及不动产。在对本国的最高宪法所规定的国家最高权力的一片忠诚和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的驱使之下,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严格地维护社会秩序,扫除各种弊端,然而并非齐头并进(每一项改革或紧缩措施都是初步的解决,经过融化吸收,导致最后的解决)。对一切串通起来进行抗辩者,一切条例和规章的违反者,一切试图恢复已废止并失效的文维尔权[254]者(如非法越界并盗伐柴禾),国际间一切迫害的高声煽动者,国际间一切仇恨的鼓吹者,一切对家庭欢聚的卑鄙的破坏者,一切对夫妻关系死不悔改的亵渎者,要严格执行一切法律(习惯法、成文法、商法)条文。

    证明一下他自幼就酷爱正直。

    一八八0年在高中就读时,他曾向少年珀西·阿普约翰吐露自己对爱尔兰(新教)教会的教义所持的怀疑。一八六五年,他父亲鲁道尔夫·维拉格(后改名鲁道尔夫·布卢姆)在“向犹大人传布基督教协会”的劝告下,放弃了对犹太教的信仰,脱离了该教派,改信新教。一八八八年为了能够结成婚,他又放弃了新教,皈依罗马天主教。一八八二年,他和丹尼尔·马格雷恩与弗朗西斯·韦德之间结下了青春时期的友谊(由于前者过早地移居外国而告终)。晚间散步时,他曾向那两人表示拥护开拓殖民地(例如加拿大)的政治理论,并赞成查尔斯·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255]和《物种起源》中所阐述的进化论。一八八五年,他公开表示支持詹姆斯·芬坦·拉勒、约翰·费希尔,默里、约翰·米哈伊、詹·弗·泽·奥布赖恩[256]以及其他人所倡导的集体的国民经济计划,迈克尔·达维特的农业方针,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科克市选出的下院议员)那符合宪法程序的煽动[257]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北不列颠米德洛锡安[258]所选出的下院议员)的和平、紧缩与改革的方案。为了拥护其政治信念,他爬上诺桑勃兰德公路旁的一棵树,呆在杈桠间一个安全所在,观看了由两万名持火把者组成的游行队伍。游行者分作一百二十个同业公会,其中两千个持火把者护送着里彭侯爵[259]与约翰·莫利[260] (于一八八八年二月二日[261])进入首都。

    他打算为这座庄园支付多少钱,用什么方式?

    根据勤劳外籍人员同化归化友好国家补助建筑协会(一八七四年成立)的章程,每年按最高额分期付款六十英镑,条件是不得超过能够从金边证券获得的可靠年收入的六分之一。此款相当于一千二百英镑(分二十年付款的房屋估价)本钱的五分单利。房屋到手后,同时付总价的三分之一,余额——也就是八百英镑外加二分五厘利息——每年分四季按同额偿付,二十年内全部还清。年额连本带利,相当于六十四英镑的房租钱。不动产权利书上还附加着条款:如上述款项逾期不交,则强制售出、执行抵押权或相互赔偿等。房地契由一至二、三个债权者保存,如无滞交情况,该座宅院届期即成为租房者的绝对所有财产。

    为了获得立即购买的财力,有什么迅速然而不安全的办法?

    在阿斯科特举办的全国障碍赛马(平地或越野赛)一英里或数英里英浪[262]的比赛中,下午三点八分(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一匹“黑马”以五十博一获胜。这一比赛结果由私设的无线电信机用一点一划相间的莫尔斯电码发报,下午两点五十九分(邓辛克[263]标准时间)在都柏林收到电文,根据这一情报可从事赌博。意外地发现一样非常值钱的东西:宝石,贵重的带胶邮票或盖了戳的邮票(七先令,淡紫色,无齿孔,汉堡,一八六六[264];四便士,玫瑰色,蓝地上有齿孔,英国,一八五五[265]; 一法郎,黄褐色,官方印制,刻有骑缝孔的,斜着盖有加价印记,卢森堡,一八七八[266] 。古代王朝的戒指,稀世遗宝,在不同寻常的地方或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出现:从天而降(飞鹰丢下的),借着一场火(在焚毁成焦炭的大厦灰烬当中,大海里(在漂流物、失事船只的丢弃物、系上浮标投下水的货物以及无主物当中),在地面上(在食用禽的胗里)。接受一位西班牙囚犯所赠的遗产:那是一百年前从远方带来的财宝或硬币或金银块,以年五分的复利存入有偿付能力的银行后,总额连本带利己达英币五百万镑正。与一个粗心的订约者签订一份商业合同:作为三十二件商品的运送费,第一件只收四分之一便士,自第二件起,以二的几何级数递增(四分之一便士,二分之一便士,一便士,二便士,四便士,八便士,一先令四便士,二先令八便士,一直递增到第三十二件[ 267] )。根据概率法则的研究而运用周密的赌博技术,足以使蒙特卡洛的赌场主破产[268] 。解决世上自古以来留下的难题:作与圆等积的正方形,并赢得政府颁发的一百万英镑奖金[269] 。

    通过工业渠道能发大财吗?

    靠桔园和瓜地的栽培以及重新造林来开发多少狄纳穆[270] 荒芜的砂质土地,参看柏林西十五区布莱布特留的移民垦殖公司的说明书。有效地利用废纸、水老鼠的毛皮、人粪中所包含的各种化学成分。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样东西产量极大,第二样数量庞大,第三样无穷无尽,因为有着一般体力与食欲的正常人即使刨掉液体副产物,每个人每年排泄的总量也仍达八十磅(动物性及植物性食品相混杂),乘以4,386,035[271] 即可(根据一九0一年所做的普查表统计的爱尔兰人口总数)。

    有没有规模更大的计划?

    有个建造水力发电厂的计划:利用都柏林沙洲的满潮、噗啦呋咔[ 272] 或鲍尔斯考特瀑布[273] 的水位差、主要河流的流域来开发白煤(水力发电),经济生产五十万水马力的电力。拟好后,将提交港湾委员会,以便获得批准。筑一道堤坝,把多利山的北公牛那半岛状三角洲圈起[274],用来修高尔夫球场和步枪打靶场,前面那片地上铺一条柏油散步路,两侧是赌博场、货摊、射击练习室、旅馆、公寓、阅览室和男女混合浴池。清晨计划使用狗车和山羊车送牛奶。为了发展都柏林市内和左近的爱尔兰旅游交通,计划建造一批内河汽轮,行驶于岛桥与林森德之间。大型游览汽车,窄轨地方铁道以及沿岸游览汽船(每人每日十先令,包括一位能操三国语言的导游)。为了恢复爱尔兰各条水路的旅客及货运,订立疏浚海底海藻计划。另计划铺一条电车道把牲畜市场(北环路和普鲁士街)和码头(下谢里夫街和东堤坝)连接起来[275]。这条电车道和(作为大南部与大西部铁道线的延长)将从利菲联轨点的牲畜牧地铺设到北堤坝四十三至四十五号大西部中区铁路终点站与连接线是平行的。附近有大中央铁路、英国中部铁路、都柏林市班轮公司、兰开夏 [276]- 约克郡铁道公司、都柏林-格拉斯哥班轮船公司、格拉斯哥-都柏林- 敦德里[277]班轮公司(莱尔德航线)、英国-爱尔兰班轮公司、都柏林-莫克姆轮船[278]、伦敦-西北铁道公司等的终点站或都柏林分店;都柏林港码头管理处卸货棚,帕尔格雷夫-墨菲公司的船主们和来自地中海、西班牙、葡萄牙、法国、比利时和荷兰的轮船公司那些代理人的临时堆栈,还有利物浦海上保险协会的临时堆栈。运输牲畜所需全部车辆[279]以及额外里程由都柏林市联合电车(股份有限)公司经营管理,费用由畜牧业者负担。

    第十七章 4

    假定一个什么样的条件从句,这几种计划的缩约辞,就会成为自然而必然的结论句?

    靠那几位在成功的生涯中积累了六个位数的巨富的著名金融家(布鲁姆·帕夏[280]、罗思柴尔德[281]、古根海姆、希尔施、蒙特斐奥雷 [282]、摩根、洛克菲勒)的赞助。捐款者在世的话,就凭着赠与契约或转让证书,无疾而终后则凭着遗嘱来馈赠。可以保证拿到与所需款项同额的钱,抓住机会,善用资本则事必有所成。

    什么样的偶然事件能使他不必去指靠这样的财富呢?

    独自发现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脉。

    他何以要去构思一项实现起来如此之困难的计划呢?

    他所持的原则之一是:如果在就寝前经常反复思考类似的事,或自动地对自己谈谈关于自己的问题,抑或安详地回忆一下过去,这样就能减轻疲劳,睡得香,并使精力倍增。

    论据何在?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得以知道一个人七十年的整个生涯,至少有七分之二,也就是二十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作为一个哲学家,他晓得不论何人,在大限临头的时候,自己的欲望只实现了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作为一个生理学家,他相信,主要在睡眠状态中活跃着的各种邪恶的念头是能够人为地平息下去的。

    他害怕什么?

    因位于大脑沟回中的不能按同一标准衡量的绝对理智——理性之光产生错乱,在睡眠中犯下杀人或自杀的行为。

    他惯常最后冥想的是什么?

    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广告,会使行人惊异地停下脚步。一张新颖的招贴,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附加物,简约到最单纯最富于效果的词句,一目了然,适合于现代生活的速度。

    开锁之后,头一个抽屉里装着什么?

    维尔·福斯特[ 283]的习字帖一册,系米莉(米莉森特)的所有物,其中几页上画着题为“爹爹”的图形。画面上是一颗球状大脑袋,竖着五根头发,侧脸上有一双眼睛。胴体则朝着正面,有三颗大纽扣,长着一只三角形的脚。两张褪色的照片:英国的亚历山德拉王后[ 284]和莫德·布兰斯科姆[285] ,女演员和职业性美人。一张圣诞节贺片[ 286],上面是一棵寄生植物[287]的图,米斯巴的传说[288] ,日期为一八九二年的圣诞节,寄贺片者为M·科默福德先生暨夫人[289] 。短诗是:“愿圣诞节带给你,快乐、平安与喜庆。”一小截快融化了的红色火漆,是从戴姆街八十九、九十和九十一号[290] 希利先生股份有限公司的门市部买的。从同一商店的同一门市部买来的十二打J 牌镀金粗钢笔尖[291],盒子里装着用剩下的部分。旧沙钟[292] 一架,随着边旋转边往下漏的沙子而转动。利奥波德·布卢姆写于一八八六年的一份火漆封印的预言(从未拆封),是关于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293]于一八八六年提出的自治法案(从未获得通过)通过后的前景的。在圣凯文举行的慈善义卖会[294] 入场券,第二00四号,价格六便士,为中彩者备有一百个奖品。幼儿写的一封信,写明了日期,星期一(首字小写),内容如下:“爹爹”(首字大写),逗点, “你好吗”(首字大写),问号。“我”(大写)“很好”。句点。另起段。署名:“米莉”(首字是花体大写),未加句点。贝制饰针一枚,上有浮雕。本属于爱琳·布卢姆(原姓希金斯),已故[295] 。三封打字信,收信人为:亨利·弗罗尔,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转交;发信人为:玛莎·克利弗德,海豚仓巷邮政局收转。三信的发信人住址姓名被改写为字母交互逆缀式、附有句号、分作四行的密码(元音字母略之)如下:N·IGS·/WI·UU·OX/W·OKS·MH/Y·IM·[296]英国周刊《现代社会》 [297]的一张剪报:《论女学校中的体罚》。一截粉红色缎带,这是一八九九年系在一颗复活节彩蛋上的。从伦敦市内西区查林十字路邮政局三十二号信箱邮购来的两只有些松软的橡胶保险套,附有备用袋。一叠有着奶油色直纹的信封,配以带淡格子线的水印信笺,原是一打,已少了三份。几枚成套的奥一匈硬币。两张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298]。一架低倍数的放大镜。两张色情照片卡。上面印有:(甲)裸体小姐[299](背面,上位)与裸体斗牛士(正面,下位)之间的口唇性交图。(乙)男修士(衣裤齐全,两眼俯视)对修女(半裸体,正视)进行鸡奸图。从伦敦市内西区查林十字路邮政局三十二号信箱邮购来的。一张剪报:将旧黄皮靴整旧如新的诀窍。一张一便士的带胶邮票,淡紫色,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300] 。利奥波德·布卢姆的体格检查表一张。他曾连日使用桑道[301]一惠特利式拉力健身器(成人用十五先令,运动员用二十先令)达两个月之久。这是便用之前、使用期间以及使用之后记录下来的。分别为:胸围二十八英寸和二十九英寸半,上臂围九英寸和十英寸,下臂围八英寸半和九英寸,大腿十英寸和十二英寸,腿肚子十一英寸和十二英寸。“神奇露”的功效说明书一张。是关于世界首屈一指的直肠病特效药“神奇露”的,该药由坐落在伦敦东部中央区南广场考文垂馆内的神奇露社直接办理邮购。收信人的姓名[302] 是“利·布卢姆太太”,同封的短笺上,抬头写的是:“亲爱的夫人”。

    照原文引用一下功效说明书上所宣传的“神奇露”的效验。

    放屁有困难的时候,本品能在您的睡眠中起到镇定、治疗作用。在自然机能的促进方面发挥绝大威力,使您借着放出沆瀣之气立即解除痛苦,确保局部的清洁与排泄机能畅通无阻。花费仅七先令六便士,您即可换了个人,并能饱享人生幸福。太太们尤宜使用“神奇露”,其爽快的效果,犹如在闷热的盛夏饮用清凉的泉水。请推荐给您的男女贵友,它将会成为终身的伴侣。把长而圆的那头插进去。“神奇露”。

    有证明灵验的感谢信吗?

    多得很。来自神职人员、英国海军军官、知名作家、实业家、医院的护士、贵夫人、五个孩子的母亲及心神恍惚的乞丐[303] 。

    心神恍惚的乞丐那封归纳性的感谢信,结尾是怎么写的?

    在南非战役[304]中政府不曾发给我军官兵“神奇露”,是何等恨事!倘若发了,原可减轻莫大痛苦!

    布卢姆在这批收集品中又添了些什么物品?

    玛莎·克利弗德(查明玛·克是堆)寄给亨利·弗罗尔(亨·弗即指利·布)的第四封打字信。

    伴随着这一动作,有何愉快的回忆?

    他回忆着,姑且不去说所提到的这封信本身,他那充满魅力的容貌、风采和谈吐,在过去的一天内曾赢得一位有夫之妇(约瑟芬·布林太太,原名乔西·鲍威尔)[305]、一位护士——卡伦[306]小姐(教名不详)和一个少女——格楚德(格蒂,姓氏不明)的青睐。

    什么样的可能性浮现到他的头脑里了?

    最近的将来在一位体面的高等妓女(富于肉体美、对金钱较淡薄、有着种种教养、原是出身名门的淑女)的内室里共进一顿丰盛的饭菜,然后发挥男性魅力的可能性。

    第二个抽屉里装着什么?

    文件:利奥波德·保拉[307] ·布卢姆的出生证。苏格兰遗孀基金人寿保险公司[308] 的养老保险单一纸,受保险人米莉森特(米莉)·布卢姆年满二十五岁时生效;根据受益证书,年届六十或死亡,付四百三十英镑;年届六十五或死亡,付四百六十二英镑十先令;更年长时死亡,则付五百英镑。也可根据选择,接受二百九十九英镑十先令的受益证书(款额付讫)以及一百三十三英镑十先令的现金。厄尔斯特银行学院草地分行[309] 的储蓄存折一本,记载着一九0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截止的下半期结算存款余额,即帐户的现金余额为十八英镑十四先令六便士,个人动产全额。持有加拿大政府所发行年利率四分(记名)的九百英镑国库债券(豁免印花税)的证书。天主教墓地(葛拉斯涅文)委员会的购买茔地的收据。刊登在地方报纸上的启事的剪报,系有关变更姓氏的单方盖章生效的证书。

    引用一下这份启事。

    我,鲁道尔夫·维拉格,现住都柏林克兰布拉西尔街五十二号,原籍匈牙利王国松博特海伊市。兹刊登改姓启事,今后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均使用鲁道尔夫·布卢姆这一姓名。

    第二个抽屉里还有些什么与鲁道尔夫·布卢姆(原姓维拉格)有关的东西?

    鲁道尔夫·维拉格与他父亲利奥波德·维拉格的一帧模糊的合影,是一八五二年于匈牙利塞斯白堡在斯蒂芬·维拉格(分别为他们的第一代嫡堂兄弟和第二代隔房堂兄弟[310] 的银板照相室里拍摄的。)一部古老的《哈加达》书[311] ,逾越节的礼拜祭文中感谢经那一页夹着一副玳瑁架老花眼镜。一张照片明信片,画面上是鲁道尔夫·布卢姆所开的恩尼斯镇皇后饭店[312] 。一个信封,收信人是:我亲爱的儿子利奥波德[313] 启。

    拜读了这五个完整的单词,唤起他对哪些片言只语的回忆?

    自从我收到……明天就是一个星期了……利奥波德,那是徒劳无益的……跟你亲爱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到她那里去……对我来说,一切都完啦……利奥波德,要爱护阿索斯[314] ……我亲爱的儿子……永远……关于我……心……天主……你的[ 315] ……

    关于身患进行性忧郁症的一个人的主体,这些客体在布卢姆心里唤起了什么样的回忆?

    一个老鳏夫,头发蓬乱,戴着睡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只病狗,阿索斯;作为发作性神经痛的镇痛剂,逐渐加量服用的附子;一位七十岁上服毒自杀者的遗容。

    布卢姆何以经受了一番悔恨之情?

    因为他出于幼稚的焦躁,曾轻蔑地对待某些教义和教规。

    例如?

    跟原来笃信同一宗教、又属于同一国度的那些极端抽象而又无比具体、重商主义的人们举行周会[316] 后,禁止在会餐的席间同时食用兽肉和奶;为男婴行割礼;犹太经典的超自然特性;应当避讳的四个神圣的字母[317] ;安息日的神圣。

    如今他怎样看待这些教义和教规呢?

    虽并不比当年他觉得的更为合理,却也不比他心目中的其他教义和教规更为不合理。

    他对鲁道尔夫·布卢姆(已故)的最早的回忆是什么?

    鲁道尔夫·布卢姆(已故)在对其子利奥波德·布卢姆(时年六岁)回顾着自己过去怎样为了依次在都柏林、伦敦、佛罗伦萨、米兰、维也纳、布达佩斯、松博特海伊之间搬迁并定居所做的种种安排;还做了些踌躇满志的陈述(他的祖父拜见过奥地利女皇、匈牙利女王玛丽亚·特蕾莎)并插进一些生意经(只要懂得爱惜便士,英镑自会源源而来)。利奥波德·布卢姆(时年六岁)一边听着这些故事,一边不断地参看欧洲(政治)地图,并建议在上述各个中心城市设立营业所。

    岁月是否同样地、却又以不同的方式抹去了讲者与听者对这些迁移的记忆?

    讲者是因岁数增长以及服用麻醉剂的结果。听者则因岁数增长以及设想着身临其境的感受用以自娱的结果。

    随着讲者的健忘症,产生了什么样的特殊反应?

    他有时不摘帽子就吃起饭来。他有时翘起盘子贪婪地吮着醋栗果酱的汁液。他有时随手用撕开的信封或身边其他纸片来揩拭沾在嘴唇上的食物痕迹。

    更频频出现的两种衰老的迹象是什么?

    凭着一双近视眼用手指数硬币。因吃得过饱而打嗝。

    什么东西对这些回忆多少给与了慰藉?

    养老保险单,银行存折,股票的临时单据。

    把布卢姆凭借这些证券所避免受到的厄运相乘,并除去一切正数值,将他换算成可忽略的量、负量、无理性的量和虚量。

    依次下降到奴隶阶级的最底层。贫困方面:做沿街叫卖的人造宝石小贩,讨倒账、荒帐的,济贫税、地方税代理收税员。行乞方面:欺诈成性的破产者,对每一英磅的欠款只有一先令四便士的微乎其微的偿还能力者,广告人,撒传单的,夜间的流浪汉,巴结求宠的谄媚者,缺胳膊短腿的水手,双目失明的青年,为法警跑腿的老朽[318],宴会乞丐,舔盘子的,专扫人兴的,马屁精,撑着一把捡来的、净是窟窿的伞,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成为公众笑料的怪人。潦倒方面:位于基尔曼哈姆[319] 的养老院(皇家医院)的住院患者。住在辛普森医院的病人:因患痛风症及失明永远丧失生活能力的落魄而有身份者。悲惨的最下层:老迈、无能、丧失了公民权、靠救济金维持生活[320] 、奄奄一息、精神错乱的贫民。

    伴随而来的是怎样的屈辱?

    原先和蔼可亲的女人们,如今既不同情又冷淡;壮健的男人抱以轻蔑态度;接受面包碎屑,偶然结识的熟人们佯装素昧平生;来历不明、没有挂牌子的野狗狂叫着;顽童们把价值很小或毫无价值,毫无价值或根本谈不到价值的烂白菜当作飞弹来进攻。

    怎样才能杜绝这样的境遇?

    借着死亡(状况的变化);借着别离(地点的变化)。

    哪一种更可取?

    后者,因为最省力气。

    何种考虑使离别未必不合乎心意?

    经常的同居生活正妨碍着对个人缺点的相互宽容。日益助长的自作主张地购买东西的习惯。借短期的旅居来消解一下永久之束缚的必要性。

    出于哪些考虑,离别不会令人觉得不合情理?

    这对男女结合后,增加并繁殖[321] ,从而生养了后代,并已长大成人。双方如果不分离,势必为了增加并繁殖而重新结合,这是荒谬的,借着重新结合来形成原先结合的那一对配偶,那是不可能的。

    出于何种考虑使离别合乎心意?

    爱尔兰和外国一些地区那引人入胜的特色,如见之于通常那种彩色地图或使用缩尺数字和蓑状线的特殊的陆军军用地图测绘图表。

    在爱尔兰呢?

    莫霍尔的断崖[322] ,康尼马拉那多风的荒野[ 323] ,淹没了一座化石城市的拉夫·尼格湖[324] ,巨人堤道[325],卡姆登要塞和卡莱尔要塞[326] ,蒂珀雷里的黄金峡谷[327] ,阿伦群岛[ 328] ,王家米斯郡[329] ,布里奇特那棵基尔代尔的榆树[330] ,贝尔法斯特的皇后岛造船厂[331],蛙鱼飞跃[332] 和基拉尼的湖区[ 333] 。

    海外呢?

    锡兰(有着香料园,向伦敦市内东区明欣巷二号的帕尔布卢克- 罗伯逊公司的代理店、都柏林市戴姆街五号的托马斯·克南供应红茶),圣城耶路撒冷(有着莪默清真寺和大马士革门——众心所向往的目的地)[334] ,直布罗陀海峡(玛莉恩·特威迪的无与伦比的出生地),帕台农神庙[335] (供奉着希腊神明的裸体塑像),华尔街金融市场(支配着世界金融),西班牙拉利内阿的托罗斯广场(卡梅隆的约翰·奥哈拉在这里打死过一头公牛)[336],尼亚加拉瀑布(没有人曾安然无恙地跨过它)[337] ,爱斯基摩人(食肥皂者)的土地,被禁之国西藏(从来没有一个旅人回来过)[ 338] ,那布勒斯海湾(去看它就等于去送命)[339],死海。

    在什么的引导下,跟随着什么标志?

    海上,朝着北方,夜间以北极星为标志。将大熊星座的“贝塔——阿尔法”这一直线延长至星座外的“奥墨伽”,北极星便位于“阿尔法——奥墨伽”这道外部区分线与大熊星座内的“阿尔法——德尔塔”这一直线所形成的直角三角形斜边的交点上[340]。陆地上,朝着南方,以双球体的月亮为标志:一个正徜徉着的丰腴、邋遢女人那没有完全遮住的裙子后面,从裂缝里露出太阴月那不完整、起着变化的月相。白天,用云柱指示方向[341]。

    用什么样的广告把离去者失踪一事公诸于世?

    寻人启事,奖赏五英镑。姓名利奥波德(波尔迪)·布卢姆、年约四十的绅士,从埃克尔斯街七号的自己家中失踪、被拐骗或走失。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体态丰满,橄榄色皮肤,后来有可能蓄起胡子。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时,身穿黑服。凡提供有助于发现他的线索者,酬金照付不误。

    作为存在者和不存在者,他会有个什么样的普遍使用的双名,

    人人通用或无人知晓。“普通人”或是“无人”[342]。

    给他献了哪些贡品?

    “普通人”的朋友们,素昧平生的人们所给予的荣誉和礼物。永生的宁芙,一个美女,“无人”的新娘子[343] 。

    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况下,这位离去者[344] 也永远不会重新出现了吗?

    他会迫使自己朝着他的替星轨道之极限永远流浪,越过诸恒星、一颗颗变光的星和只有用望远镜才能看到的诸行星以及那些天文学上的漂泊者和迷路者从众多民族当中穿过,经历各种事件,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奔向空间尽头的边界。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依稀听见了召唤他回去的声音。于是,就有点儿不大情愿地、在恒星的强制下服从了。这样,他从北冕星座那儿消失了踪影,不知怎么一来,他再生了,并重新出现在仙后星座的“德尔塔”[345]上空。在无限世纪的漫游之后,成为一个从异邦返回的复仇者,秉公惩戒歹徒者,怀着阴暗心情的十字军战士[346] ,甦醒了的沉睡者[347] ,其拥有的财富超过罗斯柴尔德[348]或白银国王[349] (假定如此)。

    是什么使这样的返回成为不合情理?

    在可逆转的空间内,时间方面的出发与返回以及在不可逆转的时间内,空间方面的出发与返回,二者之间有着不能令人满意的误差。

    由于什么力量起作用而产生了惰性,使离别并不合乎心意?

    时间迟晏,使人犹豫拖延;夜间太黑,遮住视线;大街上不安定,充满危险;休息的需要,阻碍了行动;睡着人的床就近在咫尺,用不着去寻觅;对那被(衬衣被单)的冰凉缓解了的(人的)温暖的期待,排除了某种欲望,又挑起另一种欲望;纳希素斯的雕像,没有“回音”的音响[350] ,渴求的欲望。

    跟没人睡着的床比起来,有人睡着的床显然有哪些优点?

    消除了夜晚的孤寂,人(成熟的女性)的温暖胜过非人(“汤壶”)的热气以及早晨的接触给予的刺激;把长裤叠齐,竖着夹在弹簧床垫(带条纹的)和羊毛垫子(黄褐色方格花纹)之间,就能节省熨烫之劳了。

    布卢姆起身之前便预感到了积劳,而他在起身之前又怎样默默地概括了过去那一连串的原因呢?

    准备早餐(燔祭)[351] ,肠内装满以及预先想到的排便(至圣所)[352] ,洗澡(约翰的仪式)[353] ,葬礼(撒姆耳的仪式)[ 354] ,亚历山大·凯斯的广告(火与真理)[355] ,不丰盛的午餐(麦基洗德)[ 356] ,访问博物馆和国立图书馆(神圣的地方)[357] ,沿着贝德福德路、商贾拱廊[358] ,韦林顿码头搜购书籍(喜哉法典)[359] ,奥蒙德饭店里的音乐(歌中之歌[360] )。在伯纳德·卡南的酒吧里与横蛮无理的穴居人[361] 吵嘴(燔祭)。包括一段空白时间:乘马车到办丧事的家[362]去以及一次诀别(旷野)[363] 。女人的裸露癖所引起的性冲动(俄南[364] )。米娜·普里福伊那时间拖得很长的分娩(奉献祭物的礼拜式[365] )。造访下蒂龙街八十三号贝拉·科恩太太开的妓院,随后在比弗街争吵起来,又有一场偶然发生的混战(大决战[366] )。夜间漫步到巴特桥的马车夫棚,又走了回来(赎罪)[ 367] 。

    由于怕总也下不了决心,为了让事情有个结局而刚要站起来走去的时候,布卢姆对自己出的什么隐谜不由自主地恍然大悟?

    纹理歪斜的桌子那毫无感觉的木材会突然发出短促而尖锐、只能听到而看不到、高亢而寂寥的喀嚓声的来由[368] 。

    布卢姆站起来,抱着五颜六色、各种各样、为数众多的衣服正要走的时候,对自告奋勇去破的什么隐谜自发地有所领悟,然而却又未能理解?

    那个穿胶布雨衣的人[369] 是谁?

    此刻,熄灭了人工的照明并实现了自然的黑暗,布卢姆怎样默默地忽然悟出那个三十年来偶尔漫不经心地思索过的不言而喻的隐谜呢?

    烛火熄灭时摩西在哪里[370] ?

    布卢姆一边走着[371] ,一边默默地一桩桩历数在完整的一天当中未能完成的哪些事情?

    一时的失败:没能拿到续订广告的契约,没能从托马斯·克南食品店(伦敦市东中区明欣巷二号帕尔布卢克- 鲁宾逊公司驻都柏林市戴姆街五号的代理店)里买些茶叶,没能搞清楚希腊女神后身有无直肠口,没能弄到一张班德曼·帕默夫人在欢乐剧场(国王南街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公演《丽亚》[372]的门票(赠送或购买)。

    布卢姆停下脚步,默地追忆起一位故人怎样的印象?

    她父亲——已故布赖恩·库珀·特威迪鼓手长的面影,他属于驻直布罗陀的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住在海豚仓的雷霍博特路。

    有可能假定这一面影的什么样的印象反复地忽隐忽现?

    从大北铁路阿缅街终点站,不停地以标准加速度正沿着那如果延长、会在无限彼方相遇的平行线逐渐离去。沿着那重新出现在无限彼方的平行线,不断地以标准减速度,正朝着大北铁路阿缅街终点站折回来。

    女子贴身穿的哪些各种各样的衣物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双崭新、没有气味、半丝质的黑色女长筒袜,一副紫罗兰色新袜带,一条印度细软薄棉布做的大号女衬裤,剪裁宽松,散发着苦树脂、素馨香水和穆拉蒂牌土耳其香烟的气味,还别着一根锃亮的钢质长别针,折叠成曲线状。一件镶着薄花边的短袖麻纱衬衣,一条蓝纹绸百褶衬裙。这些衣物都胡乱放在一只长方形箱盖上:四边用板条钉牢,四角是双层的,贴着五颜六色的标签,正面用白字写有首字B. C. T(布赖恩·库珀·特威迪)。

    看见了哪些贴身衣物之外的东西?

    断了一条腿的五斗柜,整个儿用剪裁成四角形的苹果花纹印花装饰布蒙起来,上面摆着一顶黑色女用草帽。一批布满回纹的陶器,是从穆尔街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号的亨利·普赖斯那儿买来的,他是制造篮子、花哨的小工艺品、瓷器、五金制品的厂商。这些陶器包括脸盆、肥皂钵和刷子缸(一道放在洗脸架上)带柄的大水罐和尿盆(分别撂在地板上)。

    布卢姆如何行动?

    他把几件衣服放在椅子上,脱掉剩下的几样。从床头的长枕下面抽出折叠好的白色长睡衣,将头和双臂套入睡衣的适当部位,把一只枕头从床头移到床脚,床单也相应地整理了一番。然后就上了。床。

    怎么个上法?

    谨慎地,就像每一次进入一座房子(他自己的或并非他自己的)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地,因为床垫子那蛇状螺旋弹簧已经陈旧了,黄铜环和蝰蛇状拱形挡头也松松垮垮的,一用力过头就颤悠;顾虑周到地,就好像进入肉欲或毒蛇的巢穴或隐身之处似的;轻轻地,省得惊动她;虔诚地,因为那是妊娠与分娩之床,合卺与失贞之床,睡眠与死亡之床。

    他的四肢逐渐伸开的时候,碰到了什么?

    簇新而干净的床单,新添的好几种气味。一个人体的存在:女性的,她的;一个人体留下的痕迹,男性的,不是他的。一些面包碎屑,薄薄的几片回过锅的罐头肉,他给掸掉了。

    倘若他微笑了,他为什么会微笑呢?

    他仔细一想,每一个进入者都认为自己是头一个进去的,其实,他总是一连串先行者的后继者,即便他是一连串后继者的第一个。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头一个,最后一个,唯一的和独一无二的,其实在那源于无限,又无限地重复下去的一连串当中,他既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先行者都有哪一些?

    假定马尔维[373]是那一连串当中的头一个,接着是彭罗斯、巴特尔·达西[374] 、古德温教授[375] 、马斯添斯基[376] 、约翰、亨利·门顿[377]、伯纳德·科里根神父[378] 、皇家都柏林协会马匹展示会上的那位农场主[379]、马戈特·奥里利[380]、马修·狄龙[381] 、瓦伦丁·布莱克·狄龙[ 382](都柏林市市长)、克里斯托弗·卡里南[383] 、利内翰[384] 、某意大利轮擦提琴手[ 385] 、欢99lib?乐剧场里的那位素昧平生的绅士[386] 、本杰明·多拉德[ 387]、西蒙·迪达勒斯、安德鲁(精明鬼)·伯克[388] 、约瑟夫·卡夫[389]、威兹德姆·希利[390] 、市政委员约翰·胡珀[391] 、弗朗西斯·布雷迪大夫[392]、阿古斯山的塞巴斯蒂安神父[393] 、邮政总局的某擦鞋匠[ 394] 、休·E.(布莱泽斯)·博伊兰以及其他等等,直到无限[395] 。

    关于这一连串中的最后一名,新近占有此床者,他有何想法?

    他想到那个人精力旺盛(莽汉),身材匀称(贴广告的),生财有道(骗子),印象强烈(牛皮大王)。

    除了精力旺盛,身材匀称,生财有道之外,那个人何以还给观察者强烈印象呢?

    因为他曾愈益频繁地目击到,上述那一连串先行者曾沉浸于同一淫荡之情,将越来越旺的欲火延烧过去,先伴随着不安,继而有了默契,春心大动,最后带来了疲劳,交替显示出相互理解与惊恐的征兆。

    随后他的思绪被哪些互不相容的感情所左右?

    羡慕,妬忌,克制,沉着。

    何以羡慕?

    那肉体的、精神的男性器官特别适合于在精力充沛地交媾时自上而下、精力充沛地进行活塞在气缸中的那种往复运动。而为了使那肉体的、精神的(被动而并不迟钝的)女性器官所具备的持久而不剧烈的情欲充分得到满足,这是不可或缺的。

    何以妒忌?

    因为丰满的肉体摆脱了束缚,就会发挥出快活的特性,交替地起着吸引或被吸引的作用。因为起作用者和被起作用者之间的吸引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而这又与持续不断的环状扩张和放射再突入的增减形成反比例。由于对吸引力增减的有节制的冥想,也能够调节快感的消长。

    何以克制?

    鉴于那是:(甲)一九0 三年九月在伊登码头五号的兼营服饰用品业的裁缝乔治·梅西雅斯[396] 的店里结识以来的熟人;(乙)当事人献了殷勤,接受下来了,并报以同样的殷勤,对方也亲自接受了;(丙)年纪较轻,容易野心勃勃或宽宏大量,同行间的利他行为或出于爱恋的利己之举。(丁)不同种族之间的吸引,同一种族之间的相互抑制,超种族的特权;(戊)即将到外省去举行一次巡回音乐会。挑费平摊,纯收益平分。

    何以镇定?

    因为这跟相异又相似的自然生物,按照雄性、雌性或两性的天赋本性,并顺应天赋本性,主动地或被动地贯彻执行自然界任何及所有那些自然行为一样地自然。这一灾难还不像行星与隐蔽的恒星相撞时所发生的毁灭性剧变那样大。比起盗窃、拦路抢劫,虐待儿童与动物,诈骗金钱,制造伪币,侵吞挪用公款,背叛公众的信任,装病旷工,故意伤害致残,腐蚀未成年人,恶毒诽谤,敲诈,藐视法庭,纵火,叛逆,罪上加罪,侵害公海,非法侵入,夜盗,越狱,鸡奷,临阵脱逃,做伪证,偷猎,放高利贷,间谍行为,冒充,殴打,故意杀人与谋杀,罪责并没那么严重。它并不比使人体组织和随之而来的情况(食物、饮料、后天的习惯、嗜好上了瘾,重病)保持平衡,为了适应各种生活条件的变化而改变的其他一切过程更为不正常。这不仅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无法补救的。

    何以节制多于妒忌,羡慕少于沉着?

    从暴行(婚姻)到暴行(通奸),除了暴行(交媾),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婚姻受到凌辱的那位凭着婚姻施暴行者并没有遭到那个施通奸这一暴行者凭着通奸进行凌辱者的暴行。

    如果可能的话,怎样复仇?

    暗杀是绝对不可行的,因为以恶报恶是得不出善的。持武器来决斗,要不得。离婚嘛,现在时机未到。用机械装置(自动床)[397],或个人的证言(隐伏的目击者)予以暴露,那还不到时候。靠法律的力量控诉,要求赔偿损害,也就是说,自称被袭击甚至受到伤害(自伤),从而做伪证,这都并非不可能 [398] 。倘若可能,断然予以默许,并准备与之抗争(物质上,对手是兴隆的广告代理商;精神上,对手是成功的私通代理商),轻视,疏远,屈辱以至分居(一方面保护仳离者,同时又从双方手下保护那个仳离仲裁者)。

    他这个对茫茫空虚性有意识地做出反应者,是借着哪些思考才对自己证明这些情感是正当的呢?

    处女膜先天的脆弱性,物体本身预先假定的不可触性。为了达到目的而自我延长的那份紧张以及完成之后的自我缩短与松弛,这二者之间既不调和也不均衡。女性之虚弱及男性之强韧乃基于谬误的臆测。道德的准则是可变的。自然的语法转换:在不引起意思变动的情况下,由主动语态不定过去式命题(从语法上分析:男性主语,单音节拟声及物动词,女性直接宾语)转位到相关的被动语态不定过去式命题:3”)(从语法上分析:女性主语,助动词与准单音节拟声过去分词,男性主动补语)。借着生殖,不断地生产播种者们。借着酿造来连续地生产精液。胜利也罢,抗议也罢,复仇也罢,都是徒劳的。对贞操的颂扬煞是无聊。无知觉的物质毫无生气。星辰之情感淡漠[400]。

    还原为最简单形式的这些互不相容的感情和思考,收敛成怎样一种最后的满足呢?

    地球的东西两半球所有已勘探或未勘探过的那些适于居住的陆地及岛屿(午夜的太阳之国[401] 、幸福岛[402] 、希腊的各个岛屿[403]、被应许的土地[404]上,到处都是脂肪质女性臀部后半球;散发出奶与蜜以及分泌性血液与精液的温暖香气,令人联想到古老血统的丰满曲线,既不喜怒无常,也不故意闹别扭,显示出沉默而永远不变的成熟的动物性。这一切所激起的满足感。

    满足之前有何显著特征?

    即将勃起,渴望的注目,逐渐地挺立,试探性的露出,无言的静观。

    然后呢?

    他吻着她臀部那一对丰满熟软、淡黄馨香的瓜,与丰腴的瓜那

    两个半球,以及那烂熟淡黄的垄沟,接了个微妙、富于挑逗性而散

    发着瓜香的长长的吻。

    满足之后有何显著迹象,

    无言的沉思,暂时的隐蔽,逐渐地自贬,焦心的嫌恶,即将勃

    起。

    这一沉默的动作之后呢?

    在嗜眠中呼吁,恍恍惚惚地认出,初期的兴奋,教义问答式的

    详细讯问。

    回答讯问时,讲者做了哪些修饰?

    消极方面,他故意不提玛莎·克利弗德与亨利·弗罗尔之间秘

    密通信事;在位于小不列颠街八、九、十号、特准卖酒的伯纳德·基尔南股份有限公司内部和附近当众吵嘴的事,以及由于格楚德(格蒂,姓氏不详)裸露下体,进行色情的挑逗所引起的反应。积极方面,他谈到班德曼·帕默夫人在位于南国王街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号的欢乐剧场扮演丽亚这一角色 [405]事;接到将在下阿贝街三十五、三十六和三十七号的怀恩(墨菲)饭店举行的晚餐会请帖;由一位匿名的时下名流所作的一本题名《偷情的快乐》、具有淫秽色情倾向的书;宴会后表演体操,因某个动作失误而造成暂时的脑震荡,受伤者(现已痊愈)为教师兼作家斯蒂芬·迪达勒斯,他乃无固定职业的西蒙·迪达勒斯仍健在的长子;当着一位目击者,即该教师兼作家的面,他(讲者)以机敏果断和体操的弹性表演了空中特技。

    讲述没有另外用修饰加工改动吗?

    绝对没有。

    哪一件事或哪一个人在他谈话中最是突出?

    教师兼作家斯蒂芬·迪达勒斯。

    在时断时续、愈益简短的讲述中,听者与讲者察觉了他们二人在行使或抑制结婚的权利方面,受到了哪些限制,

    就听者而言,在生育上受到了限制。因为结婚仪式是她过了十八岁生日(一八七0 年九月八日)一个月之后,即十月八日举行的,当天同衾;其实同年九月十日二人己提前发生完全的肉体关系,包括往女性天然器官内射精[406] ;一八八九年六月十五日生下一女。最后一次同房是一八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那是第二胎(唯一的子嗣)于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五周前,而此婴生后十一天即夭折。以后的十年五个月十八天期间,一直未发生完全的肉体关系,再也未往女性天然的器官内射精。就讲者而言,身心两方面的活动力均受到了限制。因为自从一九①三年九月十五日讲者与听者之间所生女儿初次来了月经,标志着青春期的到来,夫妻之间即未再有精神上的完全的交往。从此,两个成熟的女子(听者与女儿)之间,在本人并不理解的情况下,先天地自然地建立了相互理解。其结果,九个月零一天的时间里,在讲者与听者之间的完全的肉体行动自由受到了限制。

    受到怎样的限制?

    当男方计划或将短期离家时,女方便反复盘问前往何处、所去场所、所需时间和外出目的等等。

    在听者与讲者看不见的思维上方,有什么看得见的东西正在移动?

    带罩子的灯投到顶棚上的反影,重重叠叠的光和影构成一个个浓淡不等的同心圆。

    听者与讲者朝哪个方向躺着?

    听者朝东南偏东方,讲者朝西北偏西方;地点为北纬五十三度,西经六度;在地球上与赤道形成四十五度角。

    处在何等静止或活动状态?

    就二人本身及相互的关系而言,是处于静止状态。由于永远不变的空间不断起着变化的轨道上那地球固有的不断的运动,一个人朝前方,一个人朝后方,双方都处于被送往西方的运动状态。

    姿势如何?

    听者:半朝左横卧着,左手托头,右腿伸直,架在蟋起来的左腿上,那姿势活像是该亚- 忒耳斯[407] ,饱满而慵懒,大腹便便,孕育着种子。讲者:朝左横卧着,双腿蜷曲,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按着鼻梁,恰似珀西·阿普约翰所抓拍的一张快照上那个疲倦的娃娃人——子宫内的娃娃人的姿势。

    子宫内?疲倦吗?

    他正在休息。他曾经旅行过。

    跟谁?

    水手辛伯达[408] 、裁缝廷伯达[409] 、狱卒金伯达、捕鲸者浑伯达、制钉工人宁伯达、失败者芬伯达、掏船肚水者宾伯达[410]、桶匠频伯达[411] 、邮寄者明伯达、欢呼者欣伯达、咒骂者林伯达、菜食主义者丁伯达[412] 、畏惧者温伯达[413] 、赛马赌徒凌伯达、水手兴伯达。

    什么时候?

    到黑暗的床上去的时候,有一颗水手辛伯达那神鹰[ 414] 的方圆形海雀[415] 蛋。那是亮昼男暗伯达所有那些神鹰的海雀们的夜晚之床。

    在哪里?

    第十七章 注释

    [1]圣乔治教堂前有一圆形广场,南北向的但普尔街与布卢姆家所在地埃克尔斯街(见第四章注[l])在这里与东西向的上、下多尔塞特街形成十字路口。哈德威克街位于下多尔塞特街以南,与之平行,东口直通坦普尔街。

    [2]避日性指那种为了避免水分蒸发, 而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卷起边儿来的树叶。因灯光的光波与太阳的光波相似,这种厌光性树叶在灯光照射下也卷边,从而不易脱落。下文中所说的不加盖的垃圾箱是布卢姆的设想(参看第十五章[274]及有关正文),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街头还没有公共垃圾箱。

    [3]按犹太教教规,星期五傍晚至星期六傍晚为安息日。

    [4]德鲁依特,见第一章注[47]。下文中的帕特里克,见第五章注[50]。科麦克,参看第八章注[196]。

    [5]此语套用《列王纪上》第18章第44节“我看见一小朵云,还没有人的巴掌那么大”之句。头一天早晨斯蒂芬和布卢姆分别瞥见了那片云彩。 参看第一章注[41]及有关正文:“一片云彩开始徐徐地把太阳整个儿遮住。”第四章注[33]及有关正文:“一片云彩开始徐徐把太阳整个遮蔽起来。”

    [6]欧文?戈德堡,见第八章注[111]。

    [7]马修?狄龙,参看第六章注[134]。马修的呢称为马特。

    [8]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45页倒12行),朱利叶斯后有“朱达”一名。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均没有。马斯添斯基,见第四章注[27]及有关正文。

    [9]行动(a)系根据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65页倒6行)和兰登一九九0年版(第668页第4行)所译。莎士比亚一九二二年版(第621页第8行)无此词,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46页第1行)作“act”。

    [10]这两句话模仿哈姆莱特王子的独白首句的语气,参看《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

    [11]指庆祝耶稣复活四十天后升上天堂的耶稣升天节。复活节在每年三月二十二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间,过升天节的日子也相应地有所不同。

    [12]金号码是标示相当于默冬章何年的数字,因便于计算复活节,遂由中世纪教会历所采用。曾用金字标记之,故名。默冬章是希腊历中采用的十九年置七闺的方法,于公元前四三二年由希腊天文学家默冬提出。

    [13]闰余为阳历一年间超过阴历的日数,通常为十一日,故每隔四年必设闰月或闰日加以调整。

    [14]太阳活动周期为几种重要太阳活动量重复发生的时间间隔。太阳活动表现在黑子、光斑、谱斑、耀斑等变化现象。有时剧烈,有时衰弱,平均以十一点零四年为周期。

    [15]主日字母为教会历上表示一月第一个星期用的A、B、C、D、E、F、G七个字母,如某年一月一日是星期日,该年的主日字母即为A,一月二日为星期日,该年主日字母即为B;余类推。

    [16]十五年历为古罗马的财政年度。由九月一日起算。八世纪晚期查理曼采用后,这一历法传入法国。十六世纪以后不再采用,但在某些历书中仍然出现。

    [17]儒略周期是现在主要由天文学家使用的一种记日系统,自公元前四七一三年一月一日起连续计日。

    [18]这是古代罗马体系基础上的命数法系统里使用的符号,代表一九0四。

    [19]迈克尔修士在病房里扒拉炉火的情节,见《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第2节。

    [20]西蒙?迪达勒斯在他们一家人刚搬进去的房屋的客厅里生火的情节,见《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2章第2节。

    [21]莫坎家的两位小姐曾出现在《都柏林人?死者》中。

    [22]《都柏林人?阿拉比》中谈到坐落在北里奇蒙街的这座房子,《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3章中写到圣方济各?沙勿略节的早晨和厨房的火炉。

    [23]巴特神父跪在方砖上生炉子的情节,见《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第1节。

    [24]卡布拉,见第十五章注[976]。

    [25]莱尔棉线,指法国莱尔生产的结实的棉线。

    [26]墨卡托投影法是佛兰德的地图学家杰拉杜斯?墨卡托(1512-1594)所发明的地图投影法。从地心向环绕地球并与赤道相切的一个圆筒上投影,距赤道越远,纬线间的距离就越大。

    [27]巽他海沟位于苏门答腊岛附近的海面底下,其实际深度为3,158x。至一九六九年为止,己查明的世界上最深的海底洼地为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6,033x)。

    [28]阿什汤太门的墙壁上的洞,参看第五章注[42]及有关正文。

    [29]明奇,大西洋的海峡,水深湍急,西侧为外赫布里底群岛,东侧为苏格兰本岛。

    [30]“馊了的花露水”,参看第四章注[49]及有关正文。

    [31]本书中屡次谈及月亮的盈亏对人的影响,参看本章注[184]。

    [32]这是坐落在大不列颠街(现已易名为巴涅尔街)的约翰?巴灵顿父子公司所制造的肥皂。

    [33]能媒,音译为以太。这是十九世纪物理学理论中被认为在电磁波的传播过程中起媒介作用的物质。爱因斯但在一九0五年正式提出狭义相对论后,以太假说便被舍弃。

    [34]“搪须杯”,参看第四章注[45]。搪须杯不是扣放着的,弦外之音是布卢姆的妻子摩莉曾用此杯招待博伊兰喝过饮料。

    [35]“德比制造的有着王冠图案的垫盘”,参看第四章注[46]。

    [36]“李树商标肉罐头”,见第五章注[18]。

    [37)泽西是英国海峡群岛最大的岛屿,位于最南端。第十章中曾描述博伊兰买水果并把一只瓶子和一个小罐子也装进柳条筐,叫店里派入送贷上门的情节(见该章注[63]及有关正文),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送给摩莉的。

    [38]威廉?吉尔比公司位于都柏林上萨克维尔(现名奥康内尔)街,酿造并出售酒。

    [39]安妮?林奇公司坐落在都柏林南乔治街。

    [40]弗莱明大妈,参看第六章注[3]。

    [41]“果酱罐”后面,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52页第18行)有“空的”一词,莎士比亚屋一九二二年版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均没有。

    [42]檐板是安装在西欧碗柜抽屉下面的装饰性护板。

    [43]第十二章中,利内翰曾谈到博伊兰“为他自己和一位女友下了两镑赌注”,即指买这两张赛马券,女友即摩莉。参看该章注[364]及有关正文。

    [44]在基尔南酒店里议论赛马的情节,参看第十二章注[363]及有关正文。在戴维?伯恩酒店里议论赛马事,参看第八章注[225]、[226]及有关正文。

    [45]英俚语“传单”与“丢掉”拼法相同(throwaway),而那匹获胜的马也刚好名叫“丢掉”。参看第八章开头部分和第五章注[96]及有关正文。

    [46]参看本章注[45]及第五章末尾。“胜负的秘密”,指印有赛马消息的报纸。

    [47]“外邦人的光”一语出自《使徒行传》第13章第47节,这里指布卢姆。“外邦人”(genti1e)指犹太人眼中的异教徒(尤其是基督教徒)。

    [48]《三叶苜蓿》是爱尔兰国家印刷出版公司在都柏林所发行的一种带插图的周刊。

    [49]以下四行分别都是把LeopoldB1oom这个姓名拆散后组成的,其中只有最后一行译得出来,其他三行纯属文字游戏。

    [50]动态诗人指歌颂自己所渴求的情欲的诗人。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见黄雨石中译本第241页)中,斯蒂芬对林奇说:“悲哀的情绪是静态的。……不正当的艺术所挑起的感情却是动态的,比如像欲望或者厌恶。”

    [51]藏头诗是各行首字母能联成词句的诗。下文中,布卢姆写给摩莉的五行诗的首字母分别为Poldy(彼尔迪),参看第口章注[39]。

    [52]布赖恩?勃鲁(勃罗马的昵称),见第六章注[82]。

    [53]迈克尔?冈恩,参看第十一章注[257]。

    [54]哑剧《水手辛伯达》的作者为格林利夫?威瑟斯,并不是这里所说的美国诗人约翰?格林利夫?惠蒂尔(1807-1892)。

    [55]内莉?布弗里斯特是虚构的人名,系把真正扮演女主角的凯特?奈维里斯特和内莉?布弗里维里二人的姓名合并而成。

    [56]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庆祝活动的关键日期是一八九七年六月二十二日。

    [57]都柏林市营鱼市是于一八九七年五月十一日开张的。

    [58]约克公爵和公爵夫人曾于一八九七年八月十八日至二十九日访问都柏林。

    [59]都柏林的大歌剧厅和皇家剧场(参看第十一章注[135])先后于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和十二月十三日开始演出。

    [60]厄尔?塔仑于一八九八和一八九九年任都柏林市长。托马斯?派尔于一八九八年任行政司法长官,一九00年任都柏林市长。邓巴?普伦凯特?巴顿(参看第九章注[271])自一八九八年至一九00年任副检察长。

    [61]参看《诗篇》第90篇第9至10节:“我们的岁月在你的震怒下缩短了;……我们的一生年岁不过七十……”

    [62]据堂吉福德、罗伯特?J.塞德曼合编的《

    [63]玛土撒拉为挪亚的祖父(见《创世记》第5章第21至27节)。据《圣经》记载,人类原先能活到数百岁,因触怒了天主,挪亚大洪水后寿命缩短了(参看本章注[61])。

    [64]据《

    [65]到这里作者才点出,布卢姆在第十四章中所回忆到的那个不时地朝花坛里的母亲瞥上一眼的四、五岁的幼童就是斯蒂芬,参看该章注[291]及有关正文。

    [66]赖尔登,参看第六章注[69]、第十二章注[179]及有关正文。《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第3节中描述了丹特站在天主教神父的立场上对在失意中死去的巴涅尔表示唾弃,因而与斯蒂芬之父西蒙等人争吵起来一事。

    [67]市徽饭店,参看第二章注[84]。

    [68]卡夫和加丈?洛,参看第十四章注[121]及有关正文。

    [69]比齐克牌戏,见第十二章注[181]。

    [70]苏格兰斯凯岛所产的一种长毛狗,性温顺。在第十八章开头部分,布卢姆之妻玛莉恩曾想到这只宠犬的事。

    [71]《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开头部分写到丹特用衣柜里的两把刷子来象征巴涅尔和达维特(见第十五章注[950])。另外,每当斯蒂芬替丹特跑腿,多了一张包装用的薄绉纸,她就奖给他一块糖。

    [72]尤金?桑道,参看第四章注[37]。

    [73]这里,[]内的七个名字均系译者所加。

    [74]松博特海伊,见第十五章注[347]。

    [75]理查的昵称为里奇,见第三章注[32]。

    [76]索兹是位于都柏林以北八英里的一座村子。

    [77]拉思加尔路位于都柏林中心区以南三英里处。查理?马洛尼是三位主保圣人教堂的三个本堂神父之一。

    [78]、[79]斯图姆(Stoom)和布利芬(Blephen)是分别把斯蒂芬(Stephen)与布卢姆(B1oom)名拆开来重新组成的名字。

    [80]布卢姆一向坚持广告应言简意赅。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用“三字母”来表达力求简明扼要这一主张。三字母指三(辅音)字母。古代犹太人所使用的希伯来语属于闪米特语,其特点是词根由三个辅音字母所组成。“单一观念”(monoideal)则是作者根据“孤独意想”(monoideism)所杜撰的复合词。

    [81],“吉?11”是当天上午布卢姆看到的吉诺的广告,参看第八章注[32]。下文中的“钥匙议院”是布卢姆所设计的广告,参看第七章注[28]及有关正文。

    [82]一九0四年六月十七日的《电讯晚报》上,有一则鞋商巴克利与库克所登的广告,他们住在塔尔博特街一0四号,不是十八号。

    [83]]原文作Bacilikil,与bacillus(杆菌)拼音相近。

    [84]原文作Veribest,与very(非常)best(最好)拼音相近。

    [85]原文作Uwantit,与Youwantit(你要它)拼音相近。

    [86]这是当天上午布卢姆在报纸上读到的一则广告,参看第五章注[18]及有关正文。

    [87]关于这则广告,白天布卢姆在戴维?伯恩的酒吧里转过一阵念头,参看第八章注[212]和有关正文。

    [88]以上四种冒牌货的商标名与“李树”(普拉姆垂)或肉罐头(“米特波特”)发音相似。

    [89]关于布卢姆给希利提此建议事,参看第八章注[42]及有关正文。

    [90]《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2章第4节中写到斯蒂芬小时,父亲带着他在科克的维多利亚旅馆下榻。在这之前(1886),布卢姆之父死在王后饭店,布卢姆曾去奔丧。维多利亚是当时的英国女王,而英文中,女王和王后同字。所以说这家旅馆和那家饭店是同名异物。而两对父子均碰上这样名称的饭店或旅馆,所以下文中又说是“巧合”。

    [91]指布卢姆回忆起父亲自杀事而感到的不安。

    [92]斯蒂芬讲的这个故事,参看第七章注[264]、[265]和有关正文。

    [93]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46页),乔伊斯十一岁上在贝尔维迪尔公学读三年级时,喜读查尔斯?兰姆改编的《奥德修的故事》。有一次在作文课上老师出了《我所热爱的英雄》一题。他选择了尤利西斯。

    [94]菲利普?博福伊,见第四章注[79]。

    [95]迪克博士是一个都柏林作家的笔名,他于二十世纪初叶曾为哑剧写主题歌。

    [96]赫布仑是都柏林律师约瑟夫?K.奥康纳(生于1878)的笔名。在《蓝色研究》(都柏林,1903)一书中,他从违警罪法庭的角度来探讨都柏林贫民窟生活内幕。

    [97]意思是说,六月二十一日为圣阿洛伊苏斯?贡萨加(见第十二章注[585]的节日。

    [98]希腊跳棋是一八八0年发明的一种跳棋,方形棋盘上绘有二五六个方格,由二至四人玩。

    [99]挑圆片是一种美国游戏,先把全部圆片(起初用兽骨或象牙,后用塑料制成)挑进置于桌中央杯状容器内者获胜。

    [100]杯球是一种戏法,用三个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和一只球来表演。

    [101]纳普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传人英国的一种牌戏,共有五十二张纸牌。

    [102]抢五墩牌是一种纸牌戏,一度盛行于爱尔兰全国。把五墩牌都赢到手者,除了收回赌注外,还从各家多收一份押金。比齐克也是一种纸牌戏,见第十二章注[181]。二十五墩是从抢五墩牌发展而成的。必须把二十五墩牌都抢到手,方为赢家。

    [103]“抢光我的邻居”,见第十二章注[505]。

    [104]十五子棋戏是一种两人玩的游戏:在棋盘上或案上走棋子,靠掷两枚骰子来决定走棋步数,先走到终点者胜。

    [105]这是都柏林的一家儿童服装协会的简称。

    [106]蜡画法是古代希腊人发明的,所用颜料以热融蜂蜡调制。现代蜡画改用树脂(在布画上则改用油)。硫酸亚铁、绿矾和五倍子均为制墨水的原料。

    [107]摩莉把源于希腊文的外来语误作英语事,见第八章注[37]。

    [108]这里是说,摩莉把源于拉丁文的外来语alias(别名)误为发音相近的Ananias(阿拿尼亚)。阿拿尼亚未按当时对信徒的规定将变卖个人田产的钱全部交公,却私自留下一部分,因而受彼得的诅咒而死,见《使徒行传》第5章第1至5节。从此,阿拿尼亚便成为说谎者的代名词。

    [109]“囚虏”,原指犹太王国在公元前五八六年被征服后大批犹太人被掳往巴比伦国一事。在这里,“囚虏”一词既指上述摩西率领犹太人离开埃及之后,又指公元七十年罗马人造成的犹太人大批流徙。

    [110]摩西?迈蒙尼德,参看第二章注[34]。摩西?门德尔松,见第十二章注[617]。

    [111]这里把《旧约?申命记》中的句子略微做了改动,原话是:“以色列中从来没有像摩西那样的先知。”

    [112]费利克斯?巴托尔迪?门德尔松和巴鲁克?斯宾诺莎,均见第十二章注[617]、[618]。

    [113]丹尼尔?门多萨(1764-1836),英国拳击运动员,为第一个获得拳击冠军(1792-1795)的犹太人。费迪南德?拉萨尔(1825-1864),德国工人运动中机会主义派别的首领,父母系犹太人,因恋爱纠纷,与人决斗而死。

    [114]古爱尔兰文,一首爱尔兰歌谣中的头两行合唱句。

    [115]古希伯来文,引自《旧约?雅歌》第4章第3节。各种中译本对这句话的解释有出入。香港联合圣经公会一九八五年版作:“你在面纱后面的双颊泛红,像裂开两半的石榴。”香港圣经公会一九七七年版作:“你的两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这里是根据《尤利西斯》原著中的英译文翻译的。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16]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63页倒6行),下段的第一句是“用并列的办法”。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均无此句。

    [117]斯蒂芬写下的四个相当于英语字母g、e、d、m的爱尔兰语字母,分别包含gh、e、dh、mh的语音。在爱尔兰语字母表上,g是第七个、e是第五个、d 是第四个、m是第十一个字母。

    [118]据中世纪犹太教喀巴拉派解经家所编订的代码 (是用来阐发经文的灵意的),希伯来文二十二个字母中的前十个依次代表数字一至十,其次八个依次代表二十至九十,最后四个分别代表一百、二百、三百和四百。

    [119]西纳尔平原是《旧约》中出现的地名,位于迦勒底以北。历史上常把它和苏美尔(已知最早文明的发祥地)等同起来。

    [120]埃贝尔与赫里蒙,见第十二章注[427]。爱尔兰历史学家杰弗里?基廷在《爱尔兰历史》一书中说,神话中的邦芭和她的两个妹妹是爱尔兰最早的居民(参看第十二章注:[154]), 而费尼乌斯?法赛是把希伯来和爱尔兰这两种语言联系起来的关键性人物。

    [121]神仆团,见第十二章注[100]。

    [122]托拉是犹太教名词, 泛指上帝启示给以色列入乃至全人类的指示和教诲,包括全部犹太律法、习俗及礼。狭义指见诸于文字的《五经》(即《圣经》的开端五卷)。《塔木德》是注释、讲解犹大教律法的著作,它在犹太教传统中的地位仅次于《圣经》(指《旧约》)。从广义上说,《塔木德》包括《密西拿》与革马拉。《密西拿》收录了本来是口传的用以补充律法的论文。革马拉是《密西拿》所收文章的注释和阐述。

    [123]马所拉本是犹太教《圣经》传统的希伯来文本,由塔木德学院的学者(来自巴比伦和巴勒斯但两地)历经数百年(6至10世纪)方辑录编纂完毕,附有标音符号以保证读音正确。《五经》,见本章注[122]。

    [124]《牛皮书》是爱尔兰文学中现存最古老的手稿,因写在牛皮上,故名。编者为克朗麦克诺伊斯隐修院的修士麦尔姆利?麦凯莱赫(卒于1106),利用真实资料和传说(主要是8、9世纪的)编成。《巴利莫特书》,参看第十二章注[481]。

    [125]《霍斯饰本》是在霍斯以北的岛屿(爱尔兰之眼)发现的饰本福音书拉丁文手稿,约于八至九世纪写成,其价值仅次于《凯尔斯书》。 《凯尔斯书》是一部华美的爱尔兰-萨克森风格饰本福音书,约于七世纪后期在爱尔兰艾欧纳隐修院开始绘制,八世纪早期在凯尔斯隐修院完成。

    [123]爱尔兰民族和以色列民族的离散,参看第十二章注[370]。受迫害的情况,参看第十章注[452]至[457]及有关正文。

    [127]犹太人区指城市中供犹太人居住的法定地区。西欧的犹太人区已于十九世纪废除。前文中,内德?兰伯特曾说,犹太人的圣殿原先也设在这儿(指圣玛丽亚修道院的遗迹),参看第十章注[91]及有关正文。

    [128]弥撒馆指亚当与夏娃客栈附近的“地下”教堂,参看第七章注[250]。

    [129]惩戒法指宗教改革运动后于十六、十六世纪所颁行的反对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各项法律,甚至禁止爱尔兰人着国色(绿色)。犹太人服装令曾在好几个国家推行。不但禁止犹太人穿民族服装,还强迫他们穿屈辱性颜色的衣服,以表明他们是犹太人。

    [130]指奥地利报人西奥多?赫茨尔(1860-1904)所创始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他在《犹太人国家》(维也纳,1890)这一小册子中指出,犹太人问题并社会或宗教问题,而是一个民族问题。他所组织的世界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代表大会,于一八九七年八月在巴塞尔召开。

    [131]“犹……锵”,这是希伯来语诗人纳夫塔利?赫茨(1856-1909)所作的诗《希望》(1878)的头两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由塞缪尔?科恩配乐,一九三三年以来成为犹太复国运动的正式颂歌,一九四八年至今成为以色列的非正式国歌。

    [132]闪米特语是通行于北非及近东的闪米特一含米特语系五个语族之一。希伯来语属于其西北语支。

    [133]欧甘文字是一种字母文字,是约于公元四世纪刻在石碑上的爱尔兰语。形式最简单的欧甘文字由四组笔画或刻痕组成。每组五个字母,共二十个字母。另外还有五个符号,系附加字母。

    [134]原文作hypotasis,也作“本质”、“基督人格”解,医学上含有“坠积性充血”意。这里指“神人合一的基督”。下文中的大马士革的约翰(约700-约754)是基督教东方教会修士,希腊教会和拉丁教会的教义师。约于七三0年著《论圣像》三篇,提倡崇拜圣像。他描述耶稣为“高个儿……白皮肤,稍带橄榄色”。罗马的伦图卢斯是虚构的人物,据说他在彼拉得之前曾任罗马总督,并在一封致罗马元老院的信中描述耶稣“身材高大,头发是葡萄酒色的”。伊皮凡尼乌斯(约315-403)原为基督教隐修士,后任主教。他对耶稣的描述,与后世的大马士革的约翰差不多。

    [135]哈利?布拉米瑞斯在所著《尤利西斯指南》(伦敦,1966)一书第213-214页中,谈到这几段隐晦文字时说,这里描绘的是布卢姆与斯蒂芬怎样相互认识。“斯蒂芬从布卢姆的声音中,意识到过去的深厚积累。而布卢姆又从斯蒂芬的敏捷与青春中,意识到未来的希望。另有一种与这样的相互认识重叠的印象:因为斯蒂芬从布卢姆的外貌上感觉到了耶稣基督的形象,神被人格化了:白皮肤,黑头发,带点学究气……而布卢姆则从斯蒂芬的嗓音中听到了即将到来的浩劫那令人销魂的声调。”

    [136]在英格兰和威尔士,“不从国教派”指所有不信奉圣公会(国教)的基督教各支派,包括公谊会(贵格会)、救世军等。在苏格兰,除长老会(国教)外,连圣公会都属于不从国教派。

    [137]萨蒙博士,见第八章注[146]。道维博士,见第八章注[8]。

    [138]西摩?布希,见第六章注[87]。鲁弗斯?丹尼尔?伊塞克斯是一个英籍犹太裔律师。

    [139]查理?温德姆爵士(1837-1919),喜剧演员兼导演。 奥斯蒙?蒂尔利(1852-1901),英国导演,在伦敦、纽约和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组织了莎士比亚剧团。

    [140]“哈里?休斯和学伴”至“因已躺到尸堆里”,这五节诗歌均套用海伦

    ?蔡尔德?萨金特和乔治?莱曼?基特里奇合编的《儿童歌谣》 (剑桥,1904)中所收《休斯爵士,或犹太人的女儿》。 这个歌谣源于一个名叫休斯的少年被犹太人杀害并供作牺牲的传说。类似的例子参看第六章注[145]。

    [141]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521页注释:乔伊斯于一九二O年九月二十一日致卡洛?利纳蒂的信中说,《尤利西斯》是“一部两个民族(以色列和爱尔兰)的史诗”。这里,布卢姆作为一个归化为爱尔兰人的匈牙利裔犹大人,被斯蒂芬所唱的有反犹色彩的歌谣伤害了感情。本段中头两个“他”指布卢姆,最后一个“他”指斯蒂芬。

    [142]布卢姆一家人曾在霍利斯街(1895-1896)和翁塔利奥高台街(1897-1898)住过。

    [143]帕德尼是帕特的别称(前文中曾用来指帕特?迪格纳穆,见第十四章注[390])、出现在喜剧舞台上的爱尔兰人常用此名。软鞋,原文作“socks”, 主要词义为“短袜”,这里指喜剧演员穿的轻便软鞋。“sock”也作“钱袋”、 “银柜”、“存款”解,这样就与下文中的“攒钱罐”形成双关语。

    [144]指奥地利将军朱利叶斯?雅各布?海瑙(1786-1853)。他于一八0一年加入奥地利陆军,曾任上尉。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革命期间在意大利作战,残酷镇压布雷西亚起义,臭名远扬,以致在伦敦和布鲁塞尔曾遭群众袭击。

    [145]“斯蒂芬草地”是位于都柏林东南的一座公园,沿着公园北侧有个人工湖。

    [146]“也就是说”,原文为拉丁文。固定的针盘上的长短指针,每十二个小时彼此相合十一次。十二点整,长短针第十一次相合。六十分除十一等于五点十一分之五分(60/11=55/11)。

    [147]在第四章(见该章注[45]及有关正文)中,说那是米莉四岁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148]用在英国和爱尔兰,四季结帐日为报喜节(3月25日)、施洗约翰日(6月24日)、米迦勒节(9月29日)、圣诞节(12月25日)。人们习惯于在代表一年的四分之一的一天发薪或结清债务。

    [149]“当他为了她”是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70页第4行)翻译的;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47页倒3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695页第5行)和兰登书屋一九九0年版(第694页倒3行),均作“当他并非为了她”。

    [150]这里指布卢姆把斯蒂芬当作夭折了的独生子鲁迪的替身。

    [151]同学指亚历克?班农,斯蒂芬一度学医,与班农同过学。犹太人的女儿指米莉。

    [152]埃米莉?辛尼柯太太,参看第六章注[190]。在《都柏林人?悲痛的往事》中,辛尼柯太太是十一月间死的。

    [153]亨格勒马戏团,参看第四章注[57]。拉特兰(现名巴涅尔)广场上有座直径八十英尺的圆形建筑,供集会或演出用。

    [154]头天下午两点钟,斯蒂芬就曾在图书馆里谈到过“大宇宙和小宇宙”等问题,见第九章注[418]及有关正文。

    [155]“为奴之家”,见《出埃及记》第13章第3节。

    [156]“默祷”,原文为拉丁文。

    [157]根据天主教会所使用的《通俗拉丁文本圣经》,语出自《诗篇》第113篇第1节。根据《钦定本英文圣经》,则为第114篇第1节。

    [158]指月亮的轨迹最接近地球时的近地点。

    [159]银河清晰度不够,所以不论呆在多么深的垂直轴底儿上,白昼也是瞧不见的。

    [160]天狼,夜空中最亮的恒星,距太阳约八点六光年。大角(牧夫座阿尔法),北天牧夫座中最亮的恒星,距地球约四十光年。

    [161]岁差是地球自转轴的周期变化所引起的春分点沿黄道面(即地球轨道面)的运动。

    [162]猎户座是赤道带星座之一。其中“参宿三”、“参宿二”和“参宿一”这三颗星列成一直线,形成“猎户”腰带。腰带南面的“伐二”是四合星,周围是有名的大星云M42。

    [163]“新星”,一九0一年二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之间,爱丁堡的T.D.安德森在仙女座附近发现了一颗新星,它很快地就成为北半球最亮的星星,随后消失。

    [164]武仙座是北天星座之一,在一九0五年,天文学家们曾推算太阳系正以每秒十六英里的速度朝武仙座移动。

    [165]德国天文学家弗里德里克?威廉?贝塞耳(1784-1846)曾根据五万个恒星方位的精确资料,试图测定恒星的距离。他挑选天球上具有高速相对运动的暗星――天鹅座六十一作为测量视差的对象,并测出其距离为十点三光年。

    [166]层理是大多数沉积岩和地表形成的火成岩中出现的成层构造。在岩层受到变形的地方,层理中就保存着过去地球运动的记录。

    [167]布卢姆为了赢得一百万英镑而绘制此图事,见第十五章注[487]及有关正文。

    [168 ]布卢姆在这里联想到的是勃拉瓦茨基夫人等通神学家所推崇的用数字来解释人的性格或占卜祸福之命理学。其理论根据是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思想,即万物最终都可以分解为数,所以均能够用数字来表明。

    [169]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70]“远地点”,指月亮、人造卫星轨道上离地球最远的点。

    [171]这里套用《旧约?传道书》第1章第2节,原话是:“空虚的空虚,空虚的空虚,一切都是空虚。”

    [172]沃尔辛厄姆路是银河的别称。英国诺福克郡有个沃尔辛厄姆圣母殿,银河被认为是位于天上的通往圣母殿的参道,故名。

    [173]大卫的战车,指小熊座。自古以来,犹太入有时把小熊座看成是大卫王年轻时杀死的熊(见《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36节), 或把先知以利亚送上天的战车,见第十二章注[647]及有关正文。

    [174]意大利天文学家伽利略(1564-1642)和巴伐利亚天文学家西蒙?马里乌斯(1573-1624)都宣称在一六一0年前后发现了木星的四颗最大的卫星木卫一、木卫二、木卫三和木卫四。他们是分别独立地发现它们的。

    [175]吉乌塞佩?皮亚齐(1746-1826),意大利天文学家,曾发现第一颗小行星、(1801),并把它取名谷神星,又编成一本载有七六四六颗恒星位置的大星表(1814)。

    [176]厄本-琼-约瑟夫?勒威耶(1811-1877)是法国天文学家。他注意到夭王星轨道的不规则性,井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有一颗未知行星存在。德国天文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加勒(1812-1910)受他的委托 ,在距他计算出的位置不足一度处发现了海王星。威廉?赫歇耳爵士(1738-1822 )是英国天文学家,于一七八一年发现了天王星。他还记录了八四八颗双星并测出它们的角距离和相对亮度。

    [177]约翰?埃勒特?波得(1747-1826),德国天文学家。因发现太阳与行星平均距离的经验公式而闻名。约翰内斯?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他在《宇宙和谐论》(1619)中指出,行星公转周期的平方等于轨道半长轴的立方,后世称之为开普勒第三定律。

    [178]英语et(彗星)一词源于希腊文kometes(有长毛的), 所以这里说彗星“多毛”,指接近太阳时,彗核周围出现的云雾状彗发。下文中的近日距和远日距分别指彗星运行轨道最接近太阳或离太阳最远的点。

    [179]年纪较轻的天体观测者指斯蒂芬。他出生的五年前(1877),意大利天文学家乔?斯基帕雷利绘制了第一张现代的火星图,他将分布于火星表面亮区上的暗线网称为“运河”。斯蒂芬十二岁时(1894),美国天文学家P?洛韦尔发现“暗波”现象。当春季来临极冠开始缩小时,极冠边沿地带就出现暗区,并不断延伸扩大,然后消失于另一半球中。

    [180]由于月球、地球和太阳三者相对位置的改变,从地球上看来,月球便有盈亏的变化。月相更替的周期平均等于二十九天半,即一个朔望月。当月球恰好在地球和太阳之间的时候,月球以黑暗半球对着我们,这时的月相叫“新月”。西欧民间迷信,如果偶然看见了新月时期的黑暗半球,便是不样的预兆。歌谣《圣帕特里克?斯宾斯》有云:“我瞧见了新月,/把旧月抱在怀里,/亲爱的主人啊,/我怕咱们会倒楣。”

    [181]指第谷新星,见第九章注[450]。

    [182]七星花冠星座指北斗七星(即大熊座)。布卢姆出生的那一年(1866)五月,这个星座曾出现了一颗新星,命名为T?勃利亚里斯花冠,亮度为二等, 后来消失。

    [183]斯蒂芬?迪达勒斯生于一八八二年。一八八五年一颗新星出现于仙女座,叫作S.仙女。布卢姆那个夭折的儿子叫鲁道尔夫,小名鲁迪。他生于一八九三年,而爱丁堡的T.0.安德森曾于一八九二年一月在御夫座中发现一颗新星。 三月底即由第四级退缩到第十二级星。

    [184]当时民间相信月亮的盈亏对人有影响。头一天下午布卢姆遇见布林太太,她就曾说她丈夫“一到这时候(指升起新月)老毛病就犯啦”( 见第八章注[70]及有关正文)。

    [185]指英文字母Y。

    [186]据《路加福音》第2章第21节,照一般犹太男婴的规矩,耶稣是生后八天行割礼的,刚好是一月一日。割礼意味着社会对个人的正式承认。斯蒂芬在这里是怀疑耶稣既然有神性(参看第一章注[114],本章注[134]),那就没有必要行割礼。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87]耶稣的包皮现存于罗马郊外卡尔卡塔的圣科尔内留斯与西普里安教堂。斯蒂芬联想到的这个问题的意思是:究竟该把这包皮当作“人”的遗物还是“神”的圣物?

    [188]这里,作者假借星星来回忆他和妻子诺拉首次的幽会(1904年6月16日)的往事。贝勒奈西(约公元前269-前221)是昔兰尼(今利比亚)国王之女。当她的丈夫托勒密三世出征时,她献出秀发,以祈求神灵保佑他平安生还。据说这缕头发被送往天国,成为后发星座,又名“贝勒奈西之发”。

    [189]在星占术中,狮子宫是黄道十二宫的第五官,代表那些富于创造性、心地善良的人们,他们又是殷勤的东道主。

    [190]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一章注[45]。

    [191]头天早晨离开家前,布卢姆曾听见乔治教堂的钟声。见第四章末尾。

    [192]伯纳德?科里根在全书中只出现三次:第一次只说是“一只花递给男孩子,另一只递给他舅舅”,未提名字(见第六章注[121]及有关正文),第二次说他是迪格纳穆的内弟(参看第十六章注[194]及有关正文)。

    [193]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94]关于绝对零度的问题,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95]珀西?阿普约翰,见第八章注[111],莫德尔河在南非。

    [196]第八章中提到的菲尔(菲利普的昵称)?吉利根即此人,见该章注[50]及有关正文。

    [97]据罗伯特?M?亚当斯所著《外表与象征》(纽约,1962,第62-63页),马修?F?凯恩是乔伊斯之父约翰的朋友,一九0四年七月十日游泳时不慎淹死。他是《尤利西斯》中之人物马丁?坎宁翰的原型,而书中关于迪格纳穆的丧事之描述,又与他的丧事相符。

    [198]据路易斯?海曼所著《爱尔兰的犹太人》(香农,爱尔兰,1972,第190-191页),菲利普?莫依塞尔是尼桑?莫依塞尔(见第四章注[28])之子。此人在都柏林中南区的海蒂斯勃利街一直住到十九世纪末,后移民到南非, 一九O三年死在那里。

    [199]迈克尔?哈特是约翰?乔伊斯的朋友,《尤利西斯》中虚构的人物利内翰的原型。

    [200]据记载,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日出时间为早晨三点三十三分。

    [201]基玛吉是海豚仓的一条街,参看第四章注[54]及有关正文。

    [202]“米兹拉赤”是希伯来语“东方”的译音。位于耶路撒冷西边的犹大人祷告时照例要面向东方。

    [203]马略尔卡原是十六世纪产于意大利的装饰用陶器,涂有不透明的釉,图案色彩浓郁;后成为马略尔卡陶器的现代仿制品的泛称。

    [204]这里,布卢姆从这两把椅子联想到了几个小时前他的妻子与博伊兰在此幽会的情景。

    [205]凯德拜牌钢琴是英国制造的一种价格较低廉的钢琴。

    [206]《古老甜蜜的情歌》,见第四章注[50]。安托瓦内特?斯特林(1850-1904)是生在美国的女低音歌手,后与苏格兰人结婚,她演唱的歌谣曾在英伦三岛红极一时。

    [207]“随意地”、“响亮地”、“活泼地”、“渐慢”,原文均为意大利语。

    [208]参看第十四章注[327]及有关正文:“那绿色就像是小便沤过的。色彩深浅有致.

    [209]“阿根达斯?内泰穆”,见第四章注[23]。

    [210]在《奥德修纪》卷22中,奥德修把向他妻子求婚的人统统杀死后,生上火,用硫磺彻底熏了殿堂、房屋和院子。这里,布卢姆也用松果代替硫磺,把妻子的情人博伊兰呆过的屋子熏干净。

    [211]康尼马拉大理石,见第十二章注[382]。

    [212]一八九六年的春分为三月二十日上午两点零二分。所以此钟是春分后过了一天多的时候停的。

    [213]卢克和卡罗琳?多伊尔,参看第四章注[54]。

    [214]市政委员约翰?胡珀,见第六章注[180]及有关正文。

    [215]丹尼斯?弗洛伦斯?麦卡锡(1817-1882),爱尔兰诗人、学者和翻译家。

    [216]此书的全称为:《查理二世王朝宫廷秘史》(伦敦,1792),作者为枢密院成员。

    [217]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82页第9行),《儿童便览》和《我们的少年时代》之间还有一行:“《基拉尼的美人们》(有护封)。”莎士比亚书屋版(第661页)、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10页)和兰登书屋一九九0年版(第708页),均无此行。

    [218]《我们的少年时代》(伦敦,1890)是威廉?奥布赖恩(见第十六章注[240])在狱中所写的一部小说,以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科克郡发动的起义为背景。

    [219]《天空的故事》,见第八章注[36]。

    [220]威廉?埃利斯(1794-1872)是个英国公理会传教士,曾于一八五三、五四、五五年三次赴马达加斯加岛。他所著《三游马达加斯加》(伦敦,1858)等作品,在十九世纪被视为关于该岛的权威性著作。

    [221]这是英国侦探小说家阿瑟?柯南道尔(1859-1930)的一部书信体小说(纽约,1895)。作者假借一八八一至一八八四年间斯塔克?芒罗写给老同学赫伯特?斯旺巴勒的十六封信来表达自己对宗教、政治、贫穷、行医等问题的看法。

    [222]在第六章中,布卢姆曾联想到《中国纪行》一书,见该章注[187]及有关正文。

    [223]《塔木德》,见本章注[122]。下文中的约翰?吉布森?洛克哈特(1794-1854)是苏格兰小说家,他所著《拿破仑传》(1832)的扩大版题名《拿破仑的历史》(1885)。

    [224]古斯塔夫?弗赖塔格(1816-1895),德国作家,所著小说《借方和贷方》(1855)颂扬了德国商人稳健的经营才干,但又强调了重商主义,具有反犹色彩,曾译成多种文字。

    [225]哥特字体,也叫黑体,公元九、十世纪出现于瑞士圣加仑,因笔划粗,字母密集,意大利人文学者称之为哥特字体(意为粗鄙的字体)。

    [226]亨利?蒙塔古?霍齐尔爵士(1842-1907)是英国军人、历史学家,所著《俄土战争史》分两卷出版(伦敦,1877,1879)。在一八九0年, 直布罗陀的要塞图书馆拥有四万册藏书,这里暗示布卢姆的岳父特威迪 (参看第四章注[21]把图书馆的书据为己有。

    [227]八点活字相当于六号字。点为活字大小的单位,一点约合一英寸的七十二分之一。十二点活字相当于新四号字,每英寸能打十个十二点活字。

    [228]头天上午布卢姆曾想:“在书上可以读到沿着太阳的轨道前进这套话”,见第四章注[6]及有关正文。

    [229]尤金?桑道,参看第四章注[37]。

    [230]恩尼斯科西是爱尔兰韦克斯福德郡商业城镇。它不在威克洛郡境内,而位于该郡以南二十四英里处。

    [231]普列文,参看第四章注[2]。

    [232]纳希索斯雕像,参看第十五章注[617]。下文中的雷恩,参看第六章注[80]。

    [233]辛尼柯太太,见本章注[152]。

    [234]这里的“一先令”是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84页)翻译的。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64页)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13页)均作“一便士”。

    [235]布卢姆头天上午离家后,在公共澡塘洗过澡。所以这里说是再一次脱下靴子。

    [236]指布卢姆当年上过的幼儿学校,见第五章注[35]及有关正文。

    [237]英国某些地区的一种习俗,规定由末子(如无子嗣则由未弟)继承财产。

    [238]一路得为四分之一英亩,一平方杆为三0?二五平方码。

    [239]这里是对当时爱尔兰每英亩土地的年租金的估价,而不是售价。

    [240]“都会中的田园”,原文为拉丁文。罗马著名铭辞作家马提雅尔(约38/41-约104)因友人的馈赠而有了自己的一座小庄园。他说他是个穷人,无钱拥有“都会中的田园”,只好不时地躲到城外那座小庄园去图个清静。

    [241]原文为意大利文。黑岩是都柏林东南郊的行政区。这里有座房子当时挂了一块写着“健康庄”字样的牌子。

    [242]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85页倒11行)作“十五分钟”,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65页倒13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14页倒5行,)均作“五分钟”。

    [243]登德鲁姆(参看第一章注[57])是都柏林市中心以南五英里处一山村,因空气清新,夏季常有人前往疗养。萨顿为都柏林中心以北八英里处滨海小村。

    [244]在一九00年,英国通常的长期租借的期限为九十九年,而不是九百九十九年。

    [245]阿克斯明斯特是苏格兰德文郡一城镇。当地有名的织毯业始于一七五五年。

    [246]指底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参看第四章注[68])。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247]詹姆斯?W.马凯伊爵士实有其人,曾于一八六六和一八七三年两次担任都柏林市市长。因工作有成绩,于一八七四年封为爵土。

    [248]暖足套是坐马车时焐脚用的口袋。

    [249]掌尺是马的高度的仗量单位,一掌尺为十厘米。

    [250]圣利奥波得(1073-1125)是奥地利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五世(1106-1125在位)的内弟。亨利五世死后,他曾有机会继承皇位,却谢绝了,并毕生从事慈善事业。

    [251]原文作“curric1e”,意思是“双马二轮小马车”。估计为“coracle”(亦拼作“curragh”)之误,即一种用柳条扎成骨架并覆以防水布的柳条艇。

    [252]指由都柏林堡的阿尔斯特纹章院(参看第十五章注[207]及有关正文)办事处登记入册。下文中的“保”,原文作“P”,后文中点明这是“保拉”(见本章注[307]及有关正文)的简称。全书中只对布卢姆使用了两次这个称呼。

    [253]指获得爱尔兰的最高勋章圣帕特里克勋章(一如英国的嘉德勋章,参看第十五章注[878])的爵士。下文中的“名誉”,原文为拉丁文。

    [254]达特穆尔是苏格兰德文郡西部山区,撒克逊时代为王室林地。文维尔权是英国法律上对达特穆尔森林居民所规定的一种特殊的土地使用权。

    [255]这是《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1871)的简称。一译《人类起源及性的选择》。

    [256]詹姆斯?芬坦?拉勒(1807-1849),爱尔兰政论家, 积极鼓吹共和主义和土地国有化。约翰?费希尔?默里(1811-1865),爱尔兰政论家、讽刺文作者。约翰?米哈伊(1815-1875),爱尔兰律师,后改操记者业,思想激进。詹?弗?泽

    ?奥布赖恩,参看第四章注[74]。下文中的迈克尔?达维特,参看第十五章注[950]。

    [257]“宪法煽动”指一八七九年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见第二章注[81])在爱尔兰议会里就“土地法”所掀起的骚动。巴涅尔是一八八0年在米斯郡、梅奥郡和科克市的选举中获胜,成为下议院议员的。这个席位他一直保留到政治生涯的结束。

    [258]格莱斯顿,见第五章注[47],米德洛锡安为苏格兰东南部一郡。

    [259]乔治?弗里德利克?塞缨尔?鲁宾逊.里彭侯爵(1827-1909),英国政治家。于一八七四年改信天主教。他支持格莱斯顿的爱尔兰政策( 包括爱尔兰自治方案),因而在爱尔兰颇罕众望。

    [260]约翰?莫利(1838-1923),英国政治家、作家,积极致力于促进爱尔兰自治法案实现。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89页第14行)作“(耿直的)约翰?莫利”,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69页倒14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19页第22行)均无此词。

    [261]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262]一英浪为八分之一英里。

    [263]“邓辛克”,参看第八章注[35]。

    [264]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265]《标准邮票便览》中把英国发行的这种邮票列为第二十二号,未盖销者值二百美元,盖销者值一一四美元。

    [266]《标准邮票便览》中把卢森堡发行的这种邮票列为第二十八号,票面价值增加到一法郎三十六分半;未盖销者值一三五美元,盖销者值六十五美元。

    [267]第三十二件的累积数字为:2,236,962英镑2先令8便士。

    [268]“使蒙……破产”,参看第十二章注[74]。

    [269]“与圆等积的正方形”,参看第十五章注[487]及有关正文。

    [270]“狄纳穆”,参看第四章注[25]。

    [271]据官方统计,一九0一年的爱尔兰人口实际上是4,458,775人。

    [272]“噗啦呋咔”,参看第十五章注[631]。直到一九三七年,爱尔兰才着手实现噗啦呋咔瀑布的水力发电计划。

    [273]鲍尔斯考特是都柏林以南十二英里处的一座著名的庄园,里面有高达三百英尺的瀑布。

    [274]北公牛是沿着都柏林湾北岸突出的一片辽阔的半岛状沙洲,南端已筑起一堵北公牛堤坝,以防止沙砾侵蚀都柏林港。布卢姆的“计划”是把沙州整个儿圈起。但是最后的一项“男女混浴”,在一九0四年的信天主教的爱尔兰是行不通的。

    [275]头一天布卢姆在马车里,就谈过铺设这条电车道的想法,参看第六章注[74]及有关正文。

    [276]兰开夏为英国西北部一郡。

    [277]伦敦德里为北爱尔兰城市,又是伦敦德里郡特区。

    [278]莫克姆是爱尔兰海小湾,凹人英格兰坎布里亚和兰开夏两郡海岸。“都……船”是亚历克斯?A?莱尔德所开办的一家轮船公司。

    [279]“还有利物浦……栈”和“所需全部车辆”是根据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71页倒3至2行)和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91页第14-15行)翻译的,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22页)缺此句。

    [280]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曾提及这个富豪,见该章注[89]及有关正文。

    [281]罗思柴尔德是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创始人为迈耶?阿姆谢尔?罗思柴尔德(1744-1812)及其五个儿子,参看第十五章注[323]。

    [282]古根海姆和希尔施,分别参看第十五章[330]、[332]。蒙特斐奥雷,参看第四章注[17]。

    [283]维尔?亨利?刘易斯?福斯特(1819-1900),英裔爱尔兰教育家,他为不同年级的学童们印行的习字帖在十九世纪颇为流行。

    [284]亚历山德拉王后(1844-1925),丹表王后克里斯蒂安九世的长女,英王爱德华七世(参看第二章注[501]的王后。

    [285]莫德?布兰斯科姆,参看第十二章注[98]。

    [286]圣诞节贺片最早是由英国画家约翰?考尔科特?霍利斯(1817-1903)于一八四三年设计的。进入九十年代后,需求量大增。

    [287]寄生植物指w寄生,其小枝常用作圣诞节的装饰。

    [288]“米斯巴”是希伯来语“从这地方监视”的译音。《创世记》第31章第45-49节写到,雅各和他舅父拉班在路上分子时和解并立约。拉班指着雅各叫人堆起的石头说:“我们彼此分离以后,愿上主在你我中间监视。” 因此这地方又叫米斯巴。“米斯巴的传说”一语,联系到下面有关“欢乐、平安”的诗句, 表示圣诞节期间的祥瑞气氛。

    [289]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确实有一对M.科默福德夫妇住在多基(见第二章注[8])。

    [290]希利商店的门牌号码,前文(见第八章注[44]及有关正文)中作“八十五号”。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291]这种钢笔尖上有着“J”字印记。

    [292]也叫沙漏,一种计时仪器,根据沙子从一个容器漏到另一个容器的数量来计算时间

    [293]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见第五章注[47])于一八八六年二( 第三次组阁。因他所提出的爱尔兰自治法案以343票对313票的微弱多数遭到否决,于七月辞职。

    [294]这个义卖会是由爱尔兰教会的圣凯文教堂资助的,离布卢姆夫妇过去所住的西伦巴德街不远。

    [295]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92页倒11至10行),下面有“贝制领带卡一枚,上有浮雕。本属于鲁道尔夫?布卢姆(原姓维拉格),已故”之句,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73页倒17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24页第7行) 均无此句。

    [296]这里的“字母交互逆缀式”,原文作boustrophedon,原是古代的一种右行左行交互书写法,这里则指为了让人看不懂,故意把“A”至“Z”的顺序倒过来,把各个字母换成按“Z”至“A”的顺序排列的相应的字母。例如MARTHA(玛莎)的第一个字母A在字母表上是正数第十三个,换成倒数第十三个字母N。“附有字号”是为了标明省略了元音字母。文中所加“/”标志着分行。这个密码破译出来就是“MRTH/DRFFLC/DLPHNS/BRN\原应作“MARTHA CLIFFORD DOLPHINS BARN”。为了双重保险,CLIFFORD这个姓是倒过来拚的。

    [297]《现代社会》是每逢星期三在伦敦出版的周刊。

    [298]“匈……票”,参看第八章注[64]。

    [299]“小姐”和下文中的“斗牛士”,原文均为西班牙语。

    [300]一八八一年发行过两种印有维多利亚女王像、面值一便士的淡紫色邮票,斯科特的《标准邮票便览》把它们分别列为第八十八号(未盖销者值五美元,盖销者值一美元),第八十九号(未盖销者值十五美元,盖销者值三美元)。

    [301]桑道(见第四章注[37])确实为健身器械做过广告。

    [302]“收信人的姓名”和下文中的“亲爱的夫人”后面,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593页第16行、17行)有“错误地”字样,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 674页,第8行、9行)和奥德赛版(第724页倒1行、倒2行)均无此词。

    [303]“心神恍惚的乞丐”,见第九章注[67]。

    [304]指“南非战争”,也作“布尔战争”,见第八章注[121]。

    [305]乔西是约瑟芬的呢称,参看第八章注[66]。

    [306]卡伦,见第十三章注[124],第十四章注[9]及有关正文。

    [307]保拉是女子名,相当于男子名保尔。

    [308]苏格兰遗孀基金人寿保险公司,见第十三章注[177]。

    [309]第十四章中曾提到,布卢姆的熟人米娜的丈夫普里福伊是厄尔斯特银行学院草地分行的副会计师,见该章注[284]及有关正文。

    [310]这里把人物的辈份搞乱了。如果斯蒂芬?维拉格与鲁道尔夫。 维拉格同辈(first cousin,第一代嫡堂兄弟),鲁道尔之子利奥波德?布卢姆和斯蒂芬,维拉格之子才是第二代隔房堂兄弟(sedcousin)。而利奥波德?维拉格是鲁道尔夫之父,所以是斯蒂芬?维拉格的堂叔(或堂伯)。

    [311]“《哈加达》书”和下文中的“逾越节”分别见第七章注[35]、[34]。

    [312]“恩尼斯镇皇后饭店”,参看第六章注[95]及有关正文。

    [313]原文为“ToMyDearSonLeopold,”所以下文中说是五个单词。

    [314]“阿索斯”见第六章注[16]。

    [315]“心”、“天主”和“你的”,原文均为德语。

    [316]周会指犹太教中每星期六的安息日,那天,会堂里要在上午的礼拜中诵读一段律法书,然后吟咏先知选段。

    [317]犹太教所崇拜之神叫雅赫维(YAHWEH),去掉两个元音(A,E),便剩下四个希伯来辅音字母YHWH。这是神亲自启示给摩西的。神的名字日益神圣化,教徒不敢直呼,会堂礼文乃代之以“我主”。上文中的不许同时吃肉饮奶的戒律见《出埃及记》第23章第19节:“不可用母羊的奶来煮小羊。”

    [318]为执行官跑腿儿的老朽,指那种守在执行官办公室门口,临时派到讨债等差使,挣点跑腿钱糊口的穷人。

    [319]基尔曼哈姆当时在都柏林西郊,现已划入市区。这座皇家医院专门收容年老、有残疾以及患病的官员。

    [320]“丧失……生活”,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那些靠《济贫法》接受救济者一概没有选举权。只有纳税者才有选举权。

    [321]“增加并繁殖”,见《创世记》第1章第22节。

    [322]“莫霍尔的断崖”在芒斯特省克莱尔郡首府恩尼斯西北方,沿着爱尔兰西岸延伸五英里。

    [323]“康尼马拉”是爱尔兰戈尔韦郡一地区,大部分被泥炭沼泽覆盖,以自然景色闻名。

    [324]“拉夫?尼格湖”,见第+章注[490]。据中世纪传说,此湖原是一座小喷泉,泉水忽然泛滥,淹没了整个地区(包括村庄和教堂的塔)。

    [325]“巨人堤道”,见第十二章注[642]。

    [326]“卡姆登要塞和卡莱尔要塞”,见第十六章注[53]。

    [327]“蒂珀雷里的黄金峡谷”,指加尔蒂山脉(在爱尔兰利默里克郡西南部和蒂珀雷里郡东南部之间)以北的一大片肥沃的谷地。

    [328]阿伦群岛是爱尔兰西海岸戈尔韦海湾口的三个石灰岩岛屿。岛民操爱尔兰语。

    [329]米斯郡是爱尔兰伦斯特省一郡,西北部有山地牧场,是爱尔兰古代五王国之一的遗址,故冠以“王家”。

    [330]据说布里奇特(见第十二章注[587])曾在基尔代尔的一棵橡树下的一间庵里修道,井于四九0年创办了一座女修道院,后来被说成是“榆树”(见第十二章注[388]及有关正文。)

    [331]“皇后岛造船厂”指哈兰德和沃尔大二大造船公司。最发达的时期曾雇有职工一万名。

    [332]“鲑鱼飞跃”,见第十二章注[498]。

    [333]“基拉尼的湖区”,在爱尔兰芒斯特省凯里郡,以风景秀丽著称。

    [334]伊斯兰教徒在哈利发莪默(约582-644)统治时期于六三七年征服了耶路撒1137冷,六八八年,在所罗门神殿的遗址盖的莪默清真寺竣工。大马士革门是古耶路撒冷城墙上的大门,因而是犹太教徒们所向往的目的地。第七章中,曾用“明年在耶路撒冷”一语表达了这种心情(见该章注[36]及有关正文)。

    [335]帕台农神庙是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五世纪中叶。

    [336]拉利内阿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加的斯省一城镇,临直布罗陀湾,与英属宜布罗陀交界。这里有一座斗牛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驻守直布罗陀的皇家威尔士明火枪团(而不是这里所说的女王御用卡梅隆高地联队士兵)的成员约翰?奥哈拉,成为业余斗牛士,名声大振。

    [337]一九0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安娜?艾德逊?泰勒曾坐在一只桶里,成功地横过尼亚加拉瀑布。

    [338]“从来没有一个旅人回来过”,出自《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中王子著名的长篇独白。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339]“看……命”一语出自意大利谚语:“舍命一睹那不勒斯。”

    [340]联接北斗七星中的“贝塔”(中名天璇)和“阿尔法”(中名天枢)两星的线,延长约五倍处,可寻到北极星。原文中并未说明“奥墨伽”何所指。北斗七星中也并没有叫作“奥墨伽”的。鉴于“奥墨伽”是希腊字母表中最后一个字母,译文中把它解释为“贝塔――阿尔法”延长线的“终点”,即北极星所在地。

    [341]“云柱”的出典见第七章注[218]。

    [342]“普通人”是中世纪寓言剧《普通人》(约1485)的主人公。 他在众多虚伪的朋友陪同下走向坟墓。半路上,“知识”、“强壮”等一个个全离开了他,最后只剩下“善行”。“无人”是奥德修用来欺骗波吕菲漠的假名字。前来营救这个独目巨人的伙伴们,听他说“无人”用阴谋杀害他,便都舍他而去(见《奥德修纪》卷9)。

    [343]《奥德修纪》卷8末尾有关于素昧平生的阿吉诺王送给奥德修大批贵重礼物一事的描述。

    [344]《奥德修纪》卷5中,美貌的女神卡吕蒲索曾向奥德修求婚,要他留在她那里过“长生不老的生活\

    [345]关于仙后座及出现新星事,见第九章注[452]、[450]。该星座的“德尔塔”,中名为“阁道三”。

    [346]《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2章第1节中描述少年斯蒂芬怎样爱读《基度山伯爵》,其中说主人丹特斯是个“怀着阴暗心情的复仇者”。

    [347]“d醒了的沉睡者”,指瑞普?凡?温克尔,见第十三章注[146]。

    [348]罗思柴尔德,参看本章注[281]。

    [349]《白银国王》是英国戏剧家亨利?阿瑟?琼斯(1851-1929)所写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剧”。一八八二年在伦敦首演,使他一举成名。主人公丹佛被一个地主陷害,最后得到昭雪。这里只是借用剧名,以表示富有。

    [350]希腊神话里的纳希素斯(见第十五章注[617])拒绝接受任何女子的爱情,包括山林女神艾可(“回音”的音译)。她失恋而死,只剩下“回音”。

    [351]本段中把布卢姆在过去十八个小时内的活动与犹太教的仪式、经文联系起来。这里把布卢姆油煎腰子比作古代犹太教仪式中的“燔祭”(火烧兽肉)。

    [352]“至圣所”是古代耶路撒冷圣殿中最神圣的地方,在圣殿内西端。只有祭司长方可入内。

    [353]犹太教的清晨礼拜包括沐浴。《马太福音》第3章中记载着施洗者约翰在约旦河里为群众施洗,其中也有耶稣。

    [354]《撒母耳记》(上)第28章第3节有关于撒母耳葬礼的记载:“撒母耳已经死了,以色列人为他举哀,把他葬在他的故乡拉玛。”

    [355]“火”与“真理”,原文为希伯来文,也可译为“光”与“完善”。这是犹太教大祭司所穿的法衣上的两个标志,象征着教义与信仰。

    [356]关于麦基洗德,《创世记》第14章第18节有如下记载:“至高者上帝的祭司撒冷王麦基洗德带着饼和酒出来迎接亚伯兰……”

    [357]“神圣的地方”,指犹太教圣殿内部“至圣所”所在地,这里安放着象征以色列人与上帝的特殊关系的约柜。

    [358]“商贾拱廊”,见第十章注[64]及有关正文。

    [359]“喜哉法典”,原文为希伯来文。这是为期七天的住棚节(见第四章注[30])的最后一夭,把《旧约》首五卷的有关章节读毕,所吟诵之祝词。

    [360]“歌中之歌”,原文为希伯来语,指《旧约》中的《雅歌》(一译《所罗门之歌》)。住棚节期间的安息日,在圣殿里诵《雅歌》中的若干章节。 [361]“穴居人”指“市民”(见第十二章注[9])。布卢姆和“市民”吵嘴的情节,见第十二章注[634]及有关正文。

    [362]“办丧事的家”,见第十一章注[221]。

    [363]“告别”指以色列人离开埃及,“旷野”指以色列人在这之后世世代代所过的漂泊生活。

    [364]俄南(Onan)是《旧约》中的人物。英语onanism(交媾中断, 手淫)一词,典出于他的故事。他是犹大的二儿子。他哥哥死后,犹太对他说:“你去跟你大嫂同床,对她尽你作小叔的义务,好替你哥哥传后。”但是俄南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不属于他,所以每次跟他大嫂同床,都故意把精遗在地上,避免替哥哥生孩子。”(见《创世记》第38章第8至9节)前文中的女人指格蒂,参看第十三章注[75]及有关正文。

    [365]“奉献祭物”典出《民数记》第5章第9至10节:“每一个以色列人给上主的特别奉献都要归给替他们奉献的祭司。每一个祭司要把带到他面前的祭物留下。”现在用来指基督教徒自愿地或作为义务向教会捐钱捐物。

    [366]“大决战”是意译,音译为“哈米吉多顿”,是希伯来文中对战事频仍的巴勒斯坦古镇美吉多的称呼。按照犹太教传统,这是将来为了弥赛亚 (救世主)的到来而进行最后一场大决战的地方。基督教认为这是世界末日善恶决一胜负的战场。见《启示录》第16章第16节。

    [367]“赎罪”,指犹太教的赎罪日,参看第八章注[17]。

    [368]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369]“穿胶布雨衣的人”,见第六章注[153]。

    [370]布卢姆所破的谜底是:“呆在黑暗当中。”

    [371]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600页第9至10行),“一边走着”后面有“抱着他刚刚脱下来的一簇男性衣物”之句。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81页倒 9行)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33页第16行)均无此句。

    [372]《丽亚》,见第五章注[24]。

    [373]马尔维,见第十三章注[105]及有关正文。

    [374]彭罗斯,见第八章注[62]、[272]及有关正文。巴特尔?达西,见第八章注[63]。

    [375]古德温教授,见第四章注[48]。

    [376]路易斯?海曼在《爱尔兰的犹太人》(第189页)中说,朱利叶斯?马斯添斯基是以在圣埃文步道十六号开食品杂货店的 J.马斯连斯基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参看第四章注[26]及有关正文。

    [377]约翰?亨利?门顿,见第六章注[107]。

    [378]第六章(见该章注[121]及有关正文)、第十六章(见该章注[194])以及本章(见注[192])中,曾先后三次提到狄格纳穆的内弟(或内兄)。他也名伯纳德?科里根,但并不是神父。

    [379]摩莉在马匹展示会(见第七章注[321]上遇见农场主事,参看第十三章注[127]及有关正文。

    [380]布卢姆曾向布林太太提起马戈特?奥里利(见第十五章注[66]及有关正文),但摩莉在第十八章中并未想到他。

    [381]马修?狄龙,见第六章注[134]。马特为马修的呢称。

    [382]瓦伦丁?布莱克?狄龙,见第八章注[53]。维尔为瓦伦丁的呢称。

    [383]克里斯托夫?卡里南,见第七章注[156]。

    [384]利内翰,见第七章注[56]。

    [385]轮擦提琴手,见第十一章注[278]及有关正文。在第十八章中,摩莉并未想起他来。

    [386]“欢乐剧场里……绅士”,在第十八章中,摩莉想起一位绅士曾用望远镜盯着她。

    [387]本杰明?多拉德,见第六章注[19]。本为本杰明的呢称。

    [388]安德鲁(精明鬼)?伯克,见第十五章注[262]。

    [389]约瑟夫?卡夫,见第四章注[18]。

    [390]威兹德姆?希利,参看第六章注[134]及有关正文。

    [391]市政委贝约翰?胡珀,见第六章注[180]。

    [392]弗朗西斯?布雷迪大夫,见第十五章注[855]。

    [393]阿古斯山是个村庄,位于都柏林中心西南二又四分之一英里。该村有个苦难会神父创办的圣保罗学院。在第十八章中,摩莉并未想起塞巴斯蒂安神父。

    [394]在第十八章中,摩莉并没有想起这个擦皮鞋的。

    [395]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396]梅西雅斯,见第六章注[159]。

    [397]这里影射希腊神话中的火神赫菲斯托斯的故事。他天生瘸腿, 其妻阿佛洛狄特(爱与美的女神)私通战神阿瑞斯。他便编织了一张隐形金网,把这对正打得火热的通奸者连床一道套进去,让他们成为众神的笑柄。

    [398]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603页倒5-4行),下面有“接受封嘴钱,施加思想品德的影响,这是可能的”之句,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85页倒10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37页倒4行)和兰登书屋一九九0年版(第733页倒4行),均无此句。

    [399]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400]据《

    [401]“午夜的太阳之国”,指北极圈和南极圈。在北极圈上,每年有一天多太阳不落(约为6月21日,或太阳不出(约为12月21日)。在南极圈上,情况刚好相反。

    [402]幸福岛是古希腊后期神话中的岛,在西方的海里,系受众神保佑的人们死后的去处。相当于爱尔兰神话中的长生不老国,参看第九章注[219]。

    [403]“希腊的各个岛屿”一语出自拜伦的长诗《唐璜》(1821)第3章。

    [404]“被应许的土地”,指迦南,见第七章注[220]。下文中的“奶与蜜”,出典见第十四章注[82]。

    [405]帕默扮演丽亚事,见第五章注[24]。

    [406]“女性……精”一语出自天主教法规,见第十章注[40]。

    [407]该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土地女神( 最初可能是希腊人崇拜宙斯以前就奉把的一位母亲女神,被描绘成幼儿的养育者)。忒耳斯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土地女神,也称地母。

    [408]本段中的十五个姓,都是作者杜撰的,并均与辛伯达发音相近。辛伯这一名,原来拼作“Sindbad”,这里改为“Sinbad”,即用sin(罪恶)和 bad(坏)杜撰成的复合词。

    [409]“Tinbad”(廷伯达)的“tin”含有“蹩脚”意。廷伯达和温伯达(见本章注[413])均为哑剧《水手辛伯达》(参看本章注[54])中的人物。

    [410]“Binbad”(宾伯达)的“bin”含有“垃圾箱”意。

    [411]“pinbad”(频伯达)的“pin”含有“饰针”意。

    [412]“Dinbad”(丁伯达)的“din”含有“喧嚣”意。

    [413]“Vinbad”(温伯达)的“vin”含有“葡萄酒(法语)”意。

    [414]神鹰是出现在《一千零一夜?辛伯达航海旅行的故事》“第二次航海旅行”中的一只大怪鸟。它常常“攫取太象,喂养雏鸟”。

    [415]海雀是北方海洋中的鸟(其中大海雀已于一八四四年灭绝),黑白色,像企鹅那样直着身子行走。

    第十八章 1

    * 对啦[1]

    因为他从来也没那么做过

    让把带两个鸡蛋的早餐送到他床头去吃

    自打在市徽饭店就没这么过

    那阵子他常在床上装病

    嗓音病病囊囊摆出一副亲王派头

    好赢得那个干瘪老太婆赖尔登[2]的欢心

    他自以为老太婆会听他摆布呢

    可她一个铜板也没给咱留下

    全都献给了弥撒

    为她自己和她的灵魂

    简直是天底下头一号抠门鬼

    连为自己喝的那杯搀了木精的酒都怕掏四便士

    净对我讲她害的这个病那个病

    没完没了地絮叨她那套政治啦

    地震啦世界末日[3]啦

    咱们找点儿乐子不好吗

    唉要是全世界的女人都像她那样可够呛

    把游泳衣和袒胸夜礼服都给骂苦了

    当然喽

    谁也不会要她去穿这样的衣服

    想必正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对她多看上一眼

    她信教才信得那么虔诚

    但愿我永远不会变得像她那样

    奇怪的是她倒没要求我们把脸蒙起来

    话又说回来啦

    她的确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

    她就是唠唠叨叨地三句话不离赖尔登先生叨

    我觉得他摆脱了她才叫高兴哩

    还有她那只狗

    总嗅我的毛皮衣服

    老是往我的衬裙里面钻

    尤其是身上来了的时候

    不过我还是喜欢他[4]对那样的老太婆有礼貌

    不论对端盘子的还是对叫花子

    他都是这样

    向来也不摆空架子但也不会老是这个样儿

    要是他真有什么严重的毛病

    住院要好得多

    那儿什么都那么干净

    可我想我得催上他一个月他才肯答应

    可医院里又会出现个护士

    他会赖着不肯出院

    一直到被他们赶了出来

    兴许那护士还是个修女

    就像他身上带着的那张下流相片上的

    不过那女的跟我一样才不是什么修女呢

    因为男人们一生病就软弱起来

    净说些没出息的话

    要是没有个女人照料就好不了

    要是他流了鼻血

    那可就不得了啦

    那回在糖锥山参加合唱团的野餐会

    他在离南环路不远的地方扭伤了脚

    他脸上那神情活像是快要呜呼哀哉似的

    那天我穿的是那件衣服[5]

    斯塔克小姐给他送来了花儿

    是她在筐底儿上所能找到的最蹩脚的蔫花儿

    她死乞白赖非要钻进男人的卧室不可

    用她那姑娘嗓门儿说话

    仿佛他都快为她的缘故死啦

    那么一来就再也看不到你的脸啦

    他躺在床上

    胡子长长了一些

    更像个男子汉啦

    爹也曾是这样的我就讨厌给缠绷带啦喂药唔的

    当他用剃胡刀去割鸡眼大趾出血的时候

    我直害怕他会害上败血症

    假若害病的是我

    倒想瞧瞧能得到什么样的照料

    不过当

    然喽

    妇道人家总是隐瞒自己的病情

    省得给人添所有那些麻烦

    她们就是这

    样的

    对啦

    他到什么地方去过

    从他的食欲来看

    这我是有把握的

    不管

    怎样总不会是在搞恋爱

    不然的话净想娘儿们就吃不下东西啦

    要不就是半夜里

    在街上拉客的窑姐儿

    要是他真到那儿去过

    那么说什么去了饭店就左不过是他

    存心蒙骗编出的一套谎话喽[6]

    海因斯把我留住啦

    我碰见谁来着

    对啦

    我碰见了门顿

    你记得吗

    另外还有谁来着

    让我想想看

    我想起他那

    张大娃娃脸了

    他刚结婚没多久就在普尔万景画会[7]

    上跟个小妞儿调起情来啦

    我就把背掉了过去

    他偷偷儿地溜掉啦

    看上去怪害臊的

    这又碍着什么事儿啦

    可有一回竟然冒冒失失地向我讨起好来了

    亏得他干得出

    自以为了不起

    大嘴巴肿眼泡儿

    是我见过的天底下头号笨蛋

    大家还喊他作律师呢

    我可不

    愿意在床上那么长篇大论的

    不然的话那就是他[8]

    在什么地方结交的

    要不就

    是偷偷搞到手的小婊子

    要是她们跟我一样了解他的话

    对啦

    前天我去前屋

    取火柴并且把报纸上迪格纳穆的讣告拿给他看的时候

    他正刷刷刷地写着什么信

    他用吸墨纸把它盖住

    假装在想什么生意上的事

    那很可能就是写给某人的

    那个女的必定认为他是个冤大头

    因为所有的男人到了他这把年纪多少就会变成这样

    尤其他现在已经快四十岁啦

    所以女的就甜言蜜语尽量骗他的钱

    再也没有比老傻瓜更傻的啦

    接着又为了遮掩

    就像往常那样吻我屁股

    他究

    竟跟谁干着这名堂或是老早就相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尽管我还是想弄清楚

    只要他们俩别总是在我鼻子底下

    就像我们在翁塔利奥高台街的时候雇的那个浪

    娘儿们玛丽[9]似的

    为了教他上劲儿就垫了个假屁股

    从他身上闻到了那些搽

    了脂粉的娘儿们的气味

    真恶心

    有一两回我倒是真起了疑心

    把他叫过来的

    他们走来走去的难道不怕在那个部位被踢上一脚或咚地挨一下打吗[154]

    女人当然意味着美

    谁都知道这一点

    当我们住在霍利斯街的时候

    他被希利那家店解雇啦

    我靠卖衣服

    并且在咖啡宫胡乱弹奏[155]过活

    他说我蛮可以替什么阔佬当裸体模特儿 我要是把头发披散下来

    就会像那个出水的宁芙[156]吗 只不过她更年轻一些罢了

    要么我就有点儿像是他收藏的那张西班牙相片上的烂婊子[157]

    我曾问过他[158]

    难道宁芙就老是那么着[159] 四处走动吗

    我还问他

    碰上了里面有着胶皮管的什么玩艺儿[160]那个词儿

    他却搬出那个关于化身[161]的绕口令

    他永远也不会把一件事解释得简单一些好让人家明白 接着他又去把锅底儿都给烧坏啦[162] 而这又全都是为了煎他那份腰子

    这边儿的倒还没什么

    他[163]总想咬住那边儿的奶头

    还留着牙印儿哪

    我忍不住喊起来了 他们多可怕呀

    老是想伤害你

    生米莉那回我的奶水真足

    够喂两个娃娃的啦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什么我要是去给人家当奶妈每星期能挣上一英镑哩

    一到早晨简直就胀得鼓鼓的

    溢出来啦

    寄住在二十八号的西特伦[164]家那个看上去挺文弱的学生彭罗斯[165]隔着窗户差点儿瞅见我正在那儿洗呢 不过我赶紧抓条毛巾蒙住了脸

    这就是他用的功喽

    让她断奶的时候

    它们[166]可让我受够了罪

    直到他请布雷迪大夫[167]给我开一副颠茄药才算了结 我只好叫他替我嘬一嘬 他说它们硬得很

    可是比母牛的还甜还浓哪 后来他想要我把奶水挤到茶里去

    他可真能胡来我敢说应该有人把他写到新闻专栏里去

    我要是能记住种种事情的一半儿的话就能写成一本书

    就叫它作波尔迪公子作品集吧对啦

    这边儿的皮肤变得光滑多啦 他足足嘬了它们[168]一个多种头

    没错儿

    我看钟来着 我就像是有了个大娃娃似的 他们什么都往嘴里塞

    这些男人总要从女人身上得到一切快乐

    直到现在我还在感受着他那嘴巴的嘬劲儿

    哦 天哪

    我可得把身子摊开来

    我巴不得他在这儿

    要么就是旁的什么人

    好叫我那么一遍又一遍地丢啊丢的 我觉得身子里面全是火

    或者要是我能梦见当时他是怎么第二遍使我丢的就好了 他从后面用手指挠着我

    我把两条腿盘在他身上

    一连丢了有五分钟 事后我禁不住紧紧搂住他

    噢 天哪

    我恨不得大声喊出各种话来

    操吧

    拉屎啦

    或随便说点儿什么

    可就是别露出一副丑相

    耗尽了精力脸上布满皱纹

    谁晓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你可得琢磨男人的心情 谢天谢地 男人们并不都像他这样 有的人喜欢女人在搞的时候斯斯文文的

    我注意到了他们的差别

    他搞的时候一声不吭 我抬起眼睛那样看着他

    颠鸾倒凤 头发有点儿乱啦

    我从嘴唇里吐出舌头朝这个野蛮畜生伸了过去

    星期四

    星期五一天

    星期六

    两天 星期日

    三天

    老天爷 我哪里等得到星期一呢

    呋噜嘶咿咿咿咿咿咿咿呋喽嗯嗯嗯嗯

    火车在什么地方拉鼻儿哪 那些火车头劲儿可真足

    就像是大个儿的巨人

    浑身上下翻滚着水

    向四面八方迸溅 仿佛是古老甜蜜依依的情歌哦哦哦[169]的结尾

    那些可怜的男人不得不整宵整宵地离开老婆和家人 呆在烟薰火燎的火车头里

    今儿个天闷得透不过气儿来 幸而我把那些过期的自由人报和摄影点滴[170]烧掉了一半儿

    他越来越马虎得厉害

    到处撂着这类东西

    剩下的我都给丢到茅房里去了

    明天我就叫他替我裁出来 不然的话 把它们留到明年也不过卖个几便士罢咧 也省得他问去年一月份的报纸在哪儿所有那些旧大衣搁在那儿净添热

    我也给捆起来弄到门厅外面去啦

    那场雨下得 真好 感到爽快

    是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后下起来的 我觉得这儿越来越像直布罗陀啦 好家伙

    那地方多热呀紧接着 地中海那猛烈的东风一刮 黑压压地像夜晚一般 闪闪发光的岩石[171]耸立在中间

    跟他们认为了不起的三岩山比起来仿佛是个又高又大的巨人

    东一处西一处是红色的岗亭 还有白杨树丛

    统统都炎热得冒烟儿 再就是一顶顶蚊帐[172]

    和一座座水槽里那雨水蒸发的气味 由于成天望着太阳

    被晒得发晕

    爹的朋友斯坦厄普夫人[173]送给我的那件巴黎的便宜商场[174]的漂亮衣裳整个捎色儿啦 多糟糕哇

    她在上面还写着我最亲爱的狗小姐她人真好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上面写着 只发张明信片告诉你一声

    我寄了份小小的礼物 刚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感到仿佛成了一只非常干净的狗

    中东佬[175]也享受了一通 她管他叫中东佬 我们非回趟直布[176]不可 好去听你唱等待和在古老的马德里[177] 他给我买的练习曲集子叫作康科恩[178] 还给我买了一条新披肩 那名词儿我叫不上来 倒是挺可心的 只不过稍微一怎么着就撕破了

    可我觉得还是蛮漂亮的

    你是不是老想着咱们一道吃过的美味茶点呢 我很喜欢那香甜的葡萄干烤饼和山莓薄脆

    喏 我最心爱的狗小姐务必及早给我写封亲切的回信 她忘记写上对你父亲和格罗夫上尉的问候啦 怀着深深的情意

    衷心爱你的赫斯特XXXXX[179]

    她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已结了婚的 简直就像个姑娘 他的岁数比她大多了 这位中东佬可疼我啦 在拉利内亚[180]看斗牛的那回

    他用脚踩着铁丝好让我迈过去

    那回斗牛士戈麦斯[181]得了一对牛耳朵[182]

    我们得穿这些衣服 到底是谁发明的呀 还指望你能走上吉利尼山[183]呢就拿那回郊游来说吧 我给胸衣箍得紧紧的 在一群人当中简直既不能跑也不能跳到一边去

    所以当另外那头凶猛的老公牛开始向系着腰带前且帽子上又镶着两道装饰的斗牛士扑去的时候 我就觉得害怕啦

    那些野兽般的男人们喊着

    斗牛士万岁[184]

    穿着漂亮的白色小披风的女人们嗓门儿也一样大

    那些可怜的马儿就被撕裂开[185]

    内脏都露出来啦

    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

    对啦 当我摹仿铃巷[186]那边狗叫的时候

    他总是伤心地对着我

    可那条狗病了

    他们后来怎样了呢

    估摸着早就死啦 双双都死啦

    这一切就好像罩在一层雾里 叫你感到那么苍老

    那甜饼是我烤的 当然我自个儿统统吃掉啦

    还有个叫作赫斯特的姑娘 我们常常比头发 我的比她的浓密

    当我梳头的时候

    她教我怎样将它拢到后面去

    怎样一只手用一根线打个结子

    我们就像堂姐妹一样

    那时候我十几岁来着

    刮大风的那个晚上我睡到她的床上

    她用胳膊搂着我 到了早晨

    我们抢起枕头来了

    多有趣儿呀

    当我跟着爹和格罗夫上尉到阿拉梅达散步场去听乐队演奏的时候

    一有机会他就死盯着我 我最初望着教堂

    接着又瞧着那一扇扇窗户

    我往下一瞅

    我们俩的目光碰上啦 我觉得就像一根根的针串遍全身

    两眼发花

    我记得事后一照镜子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啦[187] 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光艳艳的兴奋得像一朵玫瑰似的

    我整宵连眼也没闭 都是由于她的缘故[188] 这并不好

    然而我原是能够半截儿就打住的 她给我一本月亮宝石[189]要我读 那是我所读到的第一本威尔基科林斯的书

    我还读了亨利伍德夫人的伊斯特林恩[190]和阿什利迪阿特的阴影

    另一个女人写的亨利邓巴 后来我把这本书借给他了

    里边还夹了张马尔维的照片 好让他明白我并不是没有[191]

    她还送给了我利顿勋爵的尤金阿拉姆[192] 亨格福德夫人的美丽的摩莉[193] 我不喜欢有摩莉的那些书

    就拿他[194]替我借来的那本来说吧 写的是从佛兰德来的一个女人

    是个婊子[195] 她总是能偷到什么就偷什么

    衣裳啦 成码的料子啦

    哦 这条毛毯压在我身上太重啦 这下子就好啦

    我连件像样儿的睡衣都不趁

    他睡在旁边的时候都卷成了团儿

    而且他还老耍着玩儿

    这下子可好啦

    那阵子天儿一热我就来回翻身 坐在椅子上汗水就把内衣湿透啦

    粘在屁股蛋儿上

    站起来身上又肥实又硬邦 再往沙发靠垫上一坐

    撩起衣服一瞧 晚上足有好几吨臭虫

    挂上蚊帐我连一行书都读不成

    天啊

    这是多咱的事呢 一晃儿好像过了好几百年啦、他们当然再也没有回来 再说她也没把地址写对 兴许她对自己那位中东佬留了点心眼儿 人们总是走掉

    我们可不我还记得那天海上起着浪 一只只小船那高高的船头摆上摆下还有船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气味

    放假上岸的军官们一身制服我都晕船啦

    他什么也没说[196]

    他一本正经

    我穿的是有一排纽扣的长统靴子 我的裙子给风刮得掀了起来 她吻了我六七遍 我哭了没有呢

    对啦 我准是哭啦

    要么就是差点儿哭了出来

    当我说再见的时候 我的嘴唇直发颤 她披着为了航海才定做的一种特别讲究的蓝色披肩 有一边儿做得挺新奇的

    漂亮极啦

    他们走掉了以后 无聊得像鬼一样 我几乎琢磨着要逃走啦寂寞得发疯

    不论呆在哪儿 怎么也安定不下心来

    爹啦 姑妈啦

    婚姻啦

    等候[197]着 总是等候着

    把他引引引到我哦哦哦这里

    等候着 没法加啊啊啊快他那飞速的步伐

    该死的大炮开火啦[198]

    在铺子上空轰隆隆地响 尤其是在女王的寿辰

    要是你不把窗户打开 就会震得什么都朝四面八方往下掉 不管尤利西斯格兰特将军[199]是谁 总归被认为是个大人物 当他下船登岸的时候 打从闹大洪水之前就在那儿担任领事的老斯普拉格[200]穿上了大礼服

    可怜的人哪 其实他正为儿子服丧呢早晨就照例吹起床号

    鼓声隆隆

    于是那些可怜倒楣的士兵们拿着饭盒走来走去

    这地方散发出一股气味

    比那些穿着带兜帽的长外套前来参加利未人[201]集会的长胡子老犹太人散发的还要难闻 一遍遍的军号命令炮兵擦炮准备战斗

    鸣炮 归营

    携带着钥匙的卫兵开正步走来

    城门上锁 还有那风笛 只有格罗夫上尉和爹在聊着洛克滩和普列文[202]

    加尼特吴士礼爵士[203]和喀土穆的戈登[204]

    每回他们[205]出门我都替他们点上烟斗

    那个老酒鬼总是把他那搀了水的烈酒摆在窗台上

    休想看到他剩下一滴酒

    他抠着鼻孔 苦思冥想着旁的一些下流故事

    到什么角落去讲

    可我在场的时候他从来也没大意过

    总找个蹩脚的借口把我从屋子里打发出去

    还一个劲儿地恭维着

    当然都是仗着布什密尔威士忌[206]的酒兴

    可要是再来了一个女人

    他也会照样说上一遍

    我猜他已经把命送在马不停蹄地喝酒上头啦 过了多少年啦

    真是度日如年啊

    没有人给我写封信 除了我给自己塞了几张纸片寄出去的那几封 我腻烦透啦

    有时候恨不得仗着我的指甲打上一场架 我竖起耳朵听那个独眼老阿拉伯人边奏着公驴般的乐器

    边唏啊唏啊

    啊唏啊地唱着

    向你那公驴般的杂乱无章的玩艺儿致以我的全部敬意 糟糕透啦

    如今我垂着双手

    隔着窗户往外望 就在对面那座房子里有没有个英俊男人呢

    护士们追着的霍利斯街的医科学生 我站在窗口戴上手套和帽子

    表示我这就要出门啦

    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懂得我的用意

    他们多么迟钝啊

    永远也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甚至想把要说的话印在一张大海报上让他们瞧

    我竟然用左手跟他握了两次手[207]

    我在韦斯特兰横街小教堂外面稍稍皱起眉头的时候他都没理会我 我倒纳闷他们那了不起的智慧是打哪儿来的

    他们的脑灰质[208]全都在他们的尾巴里哪

    你要是问我市徽饭店里的那些乡下骗子手们[209]的智力

    他们简直糟透啦

    还抵不过他们宰了卖肉的公牛和母牛呢 还有送煤的铃挡声

    那个吵吵闹闹的坏蛋

    总想用一张从他的帽子里掏出来的旁人的帐单来骗我

    瞧他那双爪子

    还有那吃喝着修理锅壶罐儿的 又有人来问今儿个有没有给穷人的破瓶子

    没有客人上门

    也没有邮件

    除了寄给他的支票[210]和致亲爱的夫人的神奇露的广告

    就只有今天早晨他那封信[211]和米莉的明信片

    是啊

    她给他[212]写了封信

    我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谁寄来的呢 哦 是德汶太太写来的

    喏 她一阵心血来潮

    相隔这么多年从加拿大写信来

    向我讨西红柿红胡椒[213]这道菜谱弗洛伊狄龙[214]从打写信告诉我她嫁给了一位很阔的建筑师以来就再没音信啦 要是我听到的都可信的话 他们还有所八间屋子的别墅

    她父亲[215]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当时他已经快七十岁啦

    总是那么好脾气

    说什么

    喏您呀特威迪小姐

    要么就是吉莱斯皮小姐 这儿有架钢亲[216]哩

    他还有全套纯银的咖啡用具装在红木餐具柜里

    可却死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讨厌那种总是向人诉苦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 可怜的南希布莱克上个月去世啦

    害的是急性肺炎

    我跟她并不怎么熟 与其说她是我的朋友

    倒不如说是弗洛伊的

    真麻烦 还得写回信

    他说的[217]总不对头

    又没个句号

    就像是在讲演似的

    不幸仙逝深表哀悼啦

    我老写错字

    把侄子写成桎子什么的

    但愿他下回[218]给我写一封长一点儿的信 假若他真正爱我的话

    谢谢老天爷

    我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把我非常需要的东西给了我让我鼓起劲头

    在这个地方你已经没有老早以前有过的那样的机会啦

    我希望有谁给我来封情书

    他那封写得可并不怎么样而且我还跟他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此颂台安

    休博伊兰敬启在古老的马德里[219]那一套

    傻女人们相信

    爱正在叹气

    我即将死去

    不过 要是他这么写了

    我猜想其中总有几分真实

    管它真假

    反正会叫你一整天都有个奔头

    生活中时时刻刻老是有点儿什么可想望的

    四下里一望仿佛是个新世界

    我可以躺在床上写回信 好让他想象着我

    回信短短的

    只写上几个字儿

    不像阿蒂狄龙[220]常常给都柏林法院的一个家伙写的那种长信

    上面加了XXX的记号

    那是从淑女尺牍大全[221]上抄下来的

    最后他还是把她一脚踹开啦

    当时我就跟她说过

    信里只写上几句简单的话就成啦

    随他琢磨去

    其实就是提醒她

    做事不要太轻率

    对男方的求婚

    要以同样的坦率答应下来

    这样就可以得到世上最大的幸福

    天哪

    没有旁的办法

    对他们来说

    什么都蛮好

    可女人呢

    刚一上了岁数就会被他们丢到灰坑底儿上去啦。

    第一封是马尔维给我的

    那天早晨我还躺在床上哪

    鲁维奥大娘[222]把它和咖啡一道送来啦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

    我想用发夹来拆信

    并用手指着它们[223]

    可怎么也想不起赫尔奇拉这个字儿啦

    好个倔巴巴的老家伙 那发夹不是正瞪着她的脸吗

    戴着她那副假发

    真是个丑八怪

    还怪臭美呢 都快要八十或者一百岁啦

    满脸皱纹

    尽管虔诚

    可什么都得听她说了算 有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

    尽管有那么多国境警备兵[224]

    可占全世界军舰半数的大西洋舰队竟然还开了来

    英国国旗飘扬着

    因为四个喝醉了酒的英国水手就把整个儿岩石从他们手里夺了去

    又因为除非有结婚仪式

    我陪着围起披肩的她跑到圣母玛利亚教堂[225]去望弥撒的次数不够勤

    她就不高兴

    她净讲圣人和穿银色衣服的黑发圣母玛利亚所显示的那些奇迹

    还说在复活节的星期日早晨

    太阳跳跃过三回[226]

    当神父随着铃声给快要咽气的人送梵蒂冈[227]一路走过去的时候

    她为圣体划了个十字

    他[228]署名一个仰慕者

    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从卡尔里尔[229]的橱窗里看见他在紧紧跟随着我

    我就有心跟他吊上

    他走过去的时候轻轻地挨了我一下

    可是我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写信来跟我定约会我把这封信在衬裙的乳褡里塞了一整天

    当爹出去操练的时候见幽暗的地方和旮旯儿就躲起来读着

    一心想从笔迹和邮票上的语言[230]中发现点儿什么

    记得一直在唱着

    我戴一朵白玫瑰好呢[231]

    我甚至想把那座老掉牙的笨钟拨快一点儿

    他是头一个亲我的男人

    在摩尔墙脚下[232]

    我的情人儿 年少的时候[233]我还从来也没想过亲嘴儿是怎么回事呢

    直到他把舌头伸到我嘴里

    他的嘴是那么甜那么年轻

    我把膝盖朝他凑上去几回

    好学会怎么亲嘴儿

    我对他说什么来着

    我告诉他

    为了好玩儿

    我已经跟一个西班牙贵族的儿子订婚啦

    名叫堂米格尔德拉弗罗拉[234]

    而且他还信以为真啦 还说不出三年我就要跟那个人结婚

    开玩笑往往会说出不少真话来

    有一朵盛开的花[235]

    关于我自己我倒是对他说了几句老实话

    好让他去想象

    他并不喜欢那些西班牙姑娘

    大概她们当中有一位甩了他

    我让他兴奋起来他把他带给我的花儿在我的胸前统统给压碎啦

    他不会数比塞塔和佩拉葛达[236]

    还是我教会他的呢

    他说他出身于卡波奎因[237]

    在黑水边儿上

    可是日子过得大快啦

    他走的前一天五月

    对啦

    是五月

    西班牙的娃娃皇上[238]诞生的月份

    一到春天我就总是那样儿

    我巴不得每年都有一个新的人儿

    高高地爬到奥哈拉塔[239]附近的岩炮底下

    我告诉他那给雷劈啦

    还有关于他们给送到克拉珀姆去的老叟猴[240]的所有那些故事

    猴子们没有尾巴

    相互驮在背上飞快地跑来跑去给人家看

    鲁维奥大娘说

    有一只直布罗陀土生土长的老母猴儿

    从英塞斯农场[241]把小鸡儿抓走

    你一靠近

    它就朝你扔石头 他正朝我[242]望着为了尽量鼓励他

    但又做得不至于太露骨

    我穿的是那件敞着前胸的白罩衫

    它们变得丰满起来

    我说我累啦我们就在冷杉坳[243]上边躺下来了

    那是个荒凉的地方

    我想那准是天底下最高的岩石

    有坑道和隐蔽炮台[244]

    还有那些可怕的岩礁和圣迈克尔岩洞[245]

    倒挂着冰柱 或者随他们怎么去叫吧

    还架着梯子[246]

    我的长统靴溅满了泥点子

    那些猴子死的时候准就是沿着这条路穿过海底去非洲的[247]

    远处海面上的船就像薄薄的木片儿

    开过去的是马耳他船[248]

    对啦

    海洋和天空

    你简直可以永远躺在那儿 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隔着衣服[249]温存地抚摩着 他们就爱这么做

    冲的就是那圆鼓鼓的劲儿

    我从上面偎依着他

    为了把我那顶白稻秸帽儿弄旧一点儿

    把它戴在头上

    我的左半边脸最好看

    由于这是他的最后一天

    我的罩衫是敞着的

    他穿的是一种透明的衬衫

    我瞧得见他粉嘟噜儿的皮肤

    他求我让他的那个稍微碰我的一下

    可我没答应

    起初他挺恼火 我害怕呀

    谁知道会不会传染上肺病

    要么让我怀上孕[250] 给我留下个娃娃呢

    那个老女佣伊内丝告诉我

    哪怕只掉进那么一滴去也够呛

    后来我用一只香蕉试了试

    但是我又担心它会折在我身子里面

    找不到啦

    对啦 因为有一回他们从一个女人身子里取出一块什么

    已经在那儿呆了好几年

    上头巴满了石灰盐

    他们全都发了疯似地想钻进自己原先出来的那个地方

    你总以为决不至于进得那么深

    他们也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跟你干完了

    只等下一回吧

    对啦

    因为有那么一种美妙的感觉

    始终是那么温存

    我们是怎么完事儿的来着

    对啦

    对啦

    我把他那个拽到我的手绢儿里

    假装作不那么兴奋的样儿

    可我还是把两条腿叉开啦

    我不许他摸我的衬裙里面 因为我那条裙子是侧面开衩儿的

    我可把他折磨得没了魂儿

    先挑动他

    我就爱挑逗饭店里的那条狗

    噜嘶特啊喔克喔克啊喔克

    他闭着眼睛

    一只鸟儿在我们下面飞着

    他羞答答的

    可我就是喜欢那天早晨他那副样子

    当我像那么样伏在他身上

    解开他的纽扣儿

    掏出他那个并且把皮往后拽了拽的时候

    我弄得他稍微涨红了脸

    那物儿像是长着眼睛

    男人们下半身统统都是纽扣儿

    他管我叫摩莉我的乖[251]

    他叫什么名字[252]来着

    杰克 乔 是哈里马尔维吧

    对啦

    我估计他是个中尉

    白白净净的

    他有一副乐呵呵的嗓音于是我就把那物儿整个儿抚摩了一遍

    那物儿就是一切的一切他还留着口髭哩

    说他会回来的

    天哪

    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昨天的事儿哩

    还说 即便我已经结了婚

    他也还会跟我干那个的

    我曾答应他说

    好吧[253]

    一定的 现在我会让他[254]飞快地操我一通

    也许他已经死掉了

    要么阵亡啦 要么就当上了一名上尉或者海军上将

    快二十年啦

    我要是说声冷杉坳

    他马上就会[255]

    要是他从背后走过来

    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让我猜

    我会觉察得出那就是他

    他还年轻着哪

    四十来岁

    也许娶了个黑水河边上的姑娘

    并且完全变样儿啦

    男人们都是那个德行

    男人们连女人的一半儿个性都没有 她一点儿也不会晓得我跟她那位亲爱的丈夫都干过些什么

    那时候他连做梦也没想到过她呢

    而且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是当着全世界的面儿也未尝不可以足够让他们写成一篇文章登在新闻报[256]上的了

    事后我有点撒野啦

    我把贝纳迪兄弟[257]那个装过饼干的旧纸袋吹得鼓鼓的把它拍裂啦

    天哪

    砰的一声好响啊

    山鹬和鸽子全都尖叫起来我们沿着原路走回去

    翻过中间那座山 绕过从前的卫兵房和犹太人坟地

    还假装念着希伯来文的墓志铭

    我想用他的手枪开上一枪

    他说他没带在身上

    他简直捉摸不透我

    不论我替他扶正多少遍

    他总歪戴着那顶有遮檐的便帽

    HMS卡吕蒲索[258]摇晃着我的帽子

    那位老主教[259]从祭坛

    上长篇大论地讲着道妇女应尽的更高职责啦

    如今姑娘们骑起自行车来

    还戴上尖儿帽

    穿什么时新的布卢姆尔套装啦

    天主啊 请赐给他理智并且赐给我更多的金钱吧

    我猜想那是跟着他起的名儿[260]

    我再也没想到布卢姆会成为我的姓

    我曾一遍遍地把它写成印刷字体看看要是印成名片是什么样子

    或是向肉铺订货的时候练练笔摩布卢姆敬具

    我跟他[261]结婚后

    乔西[262]常说

    你好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花儿[263]

    总比布林或偷东西[264]的布里格斯强

    要么就是那些带着屁股这个词儿的讨厌的姓

    拉姆斯巴托姆[265]太太或其他一种巴托姆

    我也不会迷恋上马尔维这个姓

    或者假若我跟他[266]离了婚

    那我就会当上博伊兰太太啦

    不论我妈是个什么人 既然她自己有露妮塔拉蕾多这么个可爱的名字

    老天爷也总该给我取个好一点的名字嘛

    我们拐来拐去

    绕过杰赛后身

    沿着威利斯路跑向欧罗巴岬[267] 像米莉身上那样的一对小东西[268]在我的罩衫下面晃啊跳啊的

    如今当她跑上楼梯的时候我就爱低头看着它们

    我朝着胡椒树和白杨树往上一蹿

    拽下一片片叶子朝他扔过去

    他到印度去啦[269]

    说是要给我来信告诉我航海的事 这些男人要在地球上来回转

    趁着他们还能做到

    起码也应搂抱一两下女人 一出发不定在什么地方就淹死或给炸飞啦

    那个星期天早晨我跟如今死了的鲁维奥斯上尉爬到风车山那块平地上去啦

    他那架小型望远镜就像是哨兵携带的那种 他要从船上弄一两架来

    我穿的是巴黎的便宜商场[270]那件衣裳

    戴着那串珊瑚项链儿

    海峡一闪闪地发亮

    我隔着它一直能望到摩洛哥

    并且几乎能眺望到白色的丹吉尔湾和蒙着雪的阿特拉斯山[271]

    海峡就像条河一样

    那么清澈 哈里

    摩莉我的乖[272]

    打那以后我总想念着在海上的他[273]

    望弥撒举扬圣体的时候

    我的衬裙开始滑溜下来了

    我把那块手绢儿在我的枕头底下保存了好几个星期

    为的是闻他身上那股气味[273]

    在直布罗陀买不到像样儿的香水儿

    只有一种便宜的西班牙皮肤[274]

    很快就走了味儿啦

    反倒会留下一股臭气

    我想给他一件念物

    为了图个吉利

    他给了我一只做工粗俗的克拉达戒指[275]

    加德纳到南非去的时候

    我把那戒指送给了他

    那儿的布尔人用战争和热病要了他的命

    可他们还是照样打败了

    它就像是蛋白石或珍珠似的带来了厄运

    那准是十八凯[276]的纯金

    因为重得很哪[277]我可以看到他那刮得光滑的脸

    呋噜嘶咿咿咿咿咿呋啷

    那列火车又发出了哭腔 可怀恋的往昔哟 岁月一去不复唔

    返[278]

    我闭上眼睛

    呼吸

    嘴唇朝前凑

    亲嘴儿

    一副悲伤的神情睁开眼睛

    微弱地

    当雾降落人世前[279]

    我就讨厌雾降这个地方

    传来了甜蜜的情歌[280]

    哦哦哦哦哦

    我下回再站在脚灯前的时候 要放开嗓子唱这一段

    凯思琳卡尼[281]和她那帮尖嗓门儿的这位小姐那位小姐另一位小姐

    一群麻雀屁咭咭喳喳地傻笑着

    扯着一点儿都不懂的政治

    显得她们多么有趣儿

    爱尔兰土产的美人儿

    我是军人的闺女 你们的爹又是啥人呢 靴匠和酒馆老板

    请原谅

    你乘的原来是四轮马车呀

    我还只当是独轮手推车呢[282]

    那些娘儿们要是哪天有机会像我那样

    在演奏会晚上挎着军官的胳膊在阿拉梅达散步

    腿一软就会跌在地上送了命我的两眼发光

    还有我那胸脯 她们缺乏那股热呼劲儿

    天主可怜她们那傻脑筋吧

    我十五岁的时候对男人和人生所懂得的比她们所有这些人五十岁时才知道的还要多

    她们不晓得该咋唱那样一首歌

    加德纳[283]说

    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看见了我的嘴和牙齿还有我那种笑容

    就非联想到那个不可

    起初我直担心他会不喜欢[284]我的发音

    他是那么地道的英国味儿

    这是爹留给我的一切

    尽管还有那些邮票

    反正我的眼睛和身材赶妈妈

    他老是说

    他们是多么神气

    有些人就是下流

    他一点也不是那样

    他确实迷上了我的嘴唇

    让她们先去找个像样儿的丈夫吧

    再养个像我女儿那样的闺女

    然后再瞧瞧她们能不能教博伊兰那样一个对任何女人都能够挑挑拣拣的时髦阔少上起劲儿来

    紧紧搂抱丢它个四五回

    要么就拿嗓子来说吧 要不是嫁给了他[285]

    我本来蛮可以当上首席女歌手的

    传来了古老甜 低沉的声音

    收拢下巴

    可别收得太紧

    免得出现双下巴

    我太太的闺房[286]太长啦

    观众不会要求你重唱

    关于黎明时分围着壕沟的庄园和有着拱顶的房间 对啦

    我要唱南方刮来的风[287]

    他是在通往合唱队席位的台阶上干了那档子事后唱的

    我要把那件黑罩衫上的花边儿换一下

    好让奶头更显眼些

    我还要 对啦

    我得把那个大扇子修理好了

    让那帮人眼红得要命

    只要一想到他[288] 我那个眼儿就总是发痒

    我憋不住啦

    觉得里面有股气儿

    还是放掉的好

    不要吵醒他[289]

    省得他再来那一套

    我已经把肚子后背和侧腹都洗干净啦

    可别让他把我弄得浑身是口水

    哪怕我们有个洗澡间也好哇

    或是我自己能单独有个房间

    不管怎样 我希望他自个儿能睡一张床

    那样就不至于把他那双冰冷的脚丫子压在我身上啦

    天主啊

    哪怕给我们一块能够放屁的地方呢 要么稍微放松动点儿

    对啦

    像这样憋着 稍微侧着身子

    微弱地[290]

    悄悄地

    嘶喂咿咿咿咿咿

    这是远处的火车

    极弱地[291]咿咿咿咿咿

    再来一支歌儿

    这下子可松快啦

    不论你呆在哪里

    放屁尽随你的意[292]难道是干完了之后我就着一杯茶吃下去的猪排在作怪吗

    由于天气热不怎么新鲜了吧

    我倒是一点也没闻出什么来

    我敢说猪肉铺那个长得古里古怪的家伙[293]是个大骗子 我希望那盏灯没冒烟儿

    那会叫我的鼻子堵满煤烟子

    可也总比他整宵点着煤气灯强

    在直布罗陀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总是睡不消停

    就是得爬起来瞧个分明 关于这一点

    我怎么会敏感得这么历害呢

    不过一到冬天

    我就喜爱上它啦 觉得有个伴儿

    老天爷

    那年冬天可冷得蝎虎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

    是吗

    对啦

    我有个大娃娃一会儿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都给它穿上

    一会儿又一件件地扒下来

    冰冷的风从山上飕飕地刮过来

    什么内华达来着

    希拉内华达[294] 我穿着一小件短汗衫

    站在炉火跟前

    是爬起来取暖的

    我就爱穿着汗衫满屋子跳舞

    后来又飞快地跑回床上

    夏天的时候对面那所房子里那个家伙准是把灯熄啦

    经常一直守在那儿

    我呢

    赤条条地跳来跳去 我常常喜欢站在脸盆架跟前

    脱光了衣服轻轻地拍一拍

    要么就抹点儿雪花膏 不过使用便器的时候我也总会把灯灭了

    我们俩曾这么躺来着

    这一夜我就甭打算睡啦

    不管怎样

    我希望他[295]可别跟那帮医科学生打得火热他们会教他走上邪路

    让他以为自己又年轻起来啦

    早晨四点钟才回家

    准是四点

    要不是更晚的话

    不过

    他总算还懂得规矩

    没把我吵醒

    亏得他们能找到那么多话题

    絮絮叨叨居然聊上一宵

    乱花钱

    喝得越来越醉

    难道他们就不能喝白水吗

    然后他就对咱点起菜来啦

    要吃鸡蛋喝茶

    还要芬顿黑线鳕和烤得热热的面包抹黄油

    我想他会像一国之王似的在床上欠起身来倒提着调羹对着鸡蛋使劲儿地抡上抡下

    这一套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我就爱听他早晨端着托盘

    那一个个杯子咯嗒咯嗒响成一片

    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

    还有他逗猫的声音

    猫儿是为了图自个儿舒坦才往你身上蹭啊蹭的

    不晓得它身上长没长跳蚤

    猫儿简直跟女人一样坏

    老是舔啊舔的都给弄湿啦

    可我讨厌它们那爪子 我倒想知道它们是不是能瞧见咱们瞧不见的东西呢

    它总是在楼梯顶儿上一坐就是好长时间

    瞪大了眼睛听着

    而我还在等着它呢

    一向总是这样的

    可它又是能干的强盗

    偷了我买的那条漂亮新鲜的比目鱼[296]

    我想明天买点儿鱼 要么今天就去买

    是星期五吧

    对啦

    这就么着吧

    添上点儿牛奶冻

    加上乌梅果酱 像老早以前那样

    那种李子苹果混合的两磅重的果酱罐头可不行 就是伦敦和纽卡斯尔的威廉斯一伍兹[297]那家店买的

    能保存一倍时间

    只因为有骨头

    我就讨厌那些鳝鱼

    鳕鱼对啦

    我要去买一段新鲜鳕鱼

    我总是买够三个人吃的

    净忘记[298]

    反正我对巴克利[299]肉店那一成不变的肉已经感到腻味啦牛肋肉和腿肉

    牛排和羊脖子和小牛内脏

    只要一听这名儿就够啦 要不要组织一次郊游呢

    假定我们大家每人摊五先令

    或者叫他出钱[300]

    还为他请上另外什么女人

    请谁呢

    弗莱明大妈[301]吧

    我们坐马车到荆豆谷或草莓园[302]去

    先得叫他把[303]所有的马蹄铁都检查一遍

    就像他检查信件一样

    可别请博伊兰到那儿去啦

    对啦 带上些夹着冷小牛肉和火腿的什锦三明治

    那儿的河堤脚下特地盖起了一座座小房子[304]

    但是他[305]说那简直热得像火焰一样

    反正银行假日[306]可出不得门

    我就讨厌杂耍演员那样打扮的俗气娘儿们赶在这一天成群地拥来

    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也是个倒楣的日子 难怪蜜蜂要蜇他[307]哪

    还是到海边儿去的好

    可是我这辈子再也不跟他一块儿坐船啦

    上回跟着他去了一趟布莱[308]

    他对船老大[309]说

    他会划船 要是有人问他能不能参加获得金质奖杯的越野赛马

    他也会说

    能呀然后海上起了风浪

    那个老掉了牙的家伙[310]就七扭八歪起来

    份量整个儿偏到我这边儿来啦

    [311]忽而要我把身子往右边儿靠

    忽而又要我朝左边儿靠

    潮水从船底儿上哗啦哗啦往里灌他划着的[312]桨也从链子上脱落下来啦

    亏得我们还没统统淹死他当然会游泳喽 我可不会

    他穿了条法兰绒长裤

    说是啥危险也没有 要我放镇静点儿

    我恨不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儿

    把那条裤子从他身上扒下来 撕个稀巴烂

    给他一顿常说的鞭刑

    打得他浑身又黑又蓝

    这对他好处可大着哪

    可惜我不认识那个鼻子挺长的家伙

    还带了个美人儿

    从市徽饭店来的伯克[313]照例呆在码头上

    四下里偷看着

    他总是跑到用不着他去的地方

    想瞧瞧有没有打架的

    要是给啐上一口 那脸蛋儿也许会变得好看一些哩

    我们俩已经没有爱情啦

    早就消失啦

    这总算是个安慰他[314]给我带回来的是本什么书呢

    偷情的快乐[315] 是位时髦绅士写的

    还有一个德科克先生

    我猜想他总是带着他的管子挨着个儿找女人

    大家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316]

    我甚至没能换一下我那双崭新的白鞋

    完全给咸水泡坏啦 我戴的那顶插着羽毛的帽子整个儿被风吹得翘了起来

    在我头上摆来摆去

    多么让人厌烦冒火啊

    一闻海水的气味我就兴奋起来啦

    当然喽

    卡塔兰湾[317]的沙丁鱼啦

    大头鱼啦 在岩石后面那一带

    它们可好看哩 在渔夫的篓子里统统发着银光

    他们说老鲁依吉眼看就一百岁啦 是从热那亚来的

    还有那个戴着耳环的高个子老头儿我可不喜欢那种你非爬上去才够得着的男人

    我猜想那号人老早就死光啦

    而且烂掉啦

    再说我决不愿意晚上一个人呆在这个兵营般的地方

    我看也只好凑合呗 我们刚搬来的时候

    一片混乱我甚至忘记带点儿盐来[318]

    他打算在二楼的客厅开所音乐学校

    还挂起一块黄铜招牌

    他还提议经营起一家布卢姆私人旅馆那样一来就会像他爹在恩尼斯那样

    把自己毁掉拉倒

    就跟他对爹说的所有那些他要做的事情一样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可我已经把他看穿啦 他还对我说过我们能够去度蜜月的一切可爱的地方

    月光下在威尼斯划着贡多拉[319]

    他还有一张科莫湖[320]的剪报 又是什么曼陀林啦

    灯笼啦

    我说

    可好啦 不论我 喜欢什么

    他都马上着手去办 要多快有多快

    你要做我的丈夫吗

    你肯替我拎罐儿吗[321] 就凭他所编造的种种计划

    也该奖给他一枚镶着油灰边的皮制微功勋章

    把咱成天家撇在这儿

    你万也想不到站在门口乞讨面包皮并且罗哩罗嗦诉说身世的老叫化子

    兴许就是个流浪汉

    他伸过一只脚来让我关不上门

    就像劳埃德新闻周刊[322]上登过照片的那个老惯犯似的

    他坐了二十年的牢

    刚一放出来就又图财谋害了一位老太太

    替他那可怜的老婆妈妈或家里旁的女人想想吧

    冲他那个长相你见了就得一溜烟儿跑开好几英里

    不把所有的门窗都牢牢地上了闩我是不能安心睡下的

    可这下子就更糟啦

    简直像是关在监狱或疯人院里似的应该把那些家伙一古脑儿给枪毙掉

    要么就用九尾鞭来抽打这么一个大块头畜生居然去向一位可怜的老太太动手把她残杀在床上

    要是我的话

    就把他[323]那物儿割下来

    非这么做不可他这个人顶不了多大事儿

    不过总比没有强 那天晚上我肯定听见厨房里进了一帮贼

    他只穿着件衬衫就下楼去啦

    手里拿着蜡烛和拨火棍儿

    就像是去逮老鼠似的

    魂儿都吓掉啦

    脸色刷白

    做出的声音要多大有多大

    那帮贼倒是得了济哩

    天晓得家里其实没多少可偷的

    不过 尤其是因为如今米莉也走啦

    那滋味儿不好受

    由于他爷爷的那点因缘[324] 他竟心血来潮

    打发闺女到那儿去学照相啦

    可没把她送到斯克利斯学院[325]去念书

    她不像我

    她在国立学校的时候

    可门门都考头一名哩

    不过

    由于我和博伊兰的缘故

    他不得不做那样一档子事儿

    正因为如此

    他才这么[326]做的

    对于他怎样设计和策划一切

    我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近来只要她在家 除非先把门上了闩

    我简直连动也不能动

    她从来也不先敲一下门就闯进来 弄得我总是提心吊胆

    得先用椅子把门顶住

    才能戴上手套洗下身

    这样会使神经受刺激的

    要么就让她成天像个木头小姐似的

    干脆把她装在玻璃匣子里 我们俩一道看着她好啦

    她离开家以前

    由于笨手笨脚

    大大咧咧

    竟把那座中看不中用的小雕像的手给弄断啦

    我花上两先令才让那个意大利小男孩给修理好的

    如今一点也看不出接缝儿来啦

    要是给他[327]知道了呢

    她甚至不肯替你把煮土豆的水倒掉

    当然喽

    她也是对的

    省得把手弄粗啦

    我留意近来他在饭桌上老是跟她讲这讲那

    讲解着报纸上的事情

    她呢

    就假装听懂啦 当然挺狡猾啦

    这可是从他那边的血统来的还帮助她穿上大衣

    可她要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就会告诉我

    而不告诉他

    他不能说我装模作样

    他能吗

    我的确太老实啦

    我估摸着他以为我已经没戏啦

    再也不会有人理睬啦

    我才不会呢

    决不会那样

    等着瞧吧

    等着瞧吧

    如今晚儿她也和汤姆德万斯[328]的两个儿子调起情来啦

    都是跟我学的还跟来喊她的默里[329]家的野丫头们一道吹口哨

    米莉

    请你出来吧

    她红得很哪

    大家都尽量地向她打听这打听那

    天都黑啦

    还在纳尔逊街[330]骑着哈里德万斯的自行车兜圈子

    他把她送到现在这个地方去也有好处

    她刚巧变得约束不住了

    老想去溜冰场

    跟大伙儿一起从鼻孔里喷出纸烟圈儿

    当我替她在上衣下摆上钉纽扣儿 把线咬断的时候

    从她衣服上闻出气味来啦她什么也瞒不住我

    真的

    只怪我不该在她还穿在身上的时候就替她缝

    这会造成离别的[331]

    而且前一回做的李子布丁竟裂成两瓣儿啦[332]

    不管人家怎么说

    瞧 这不就应验了吗

    从我的趣味来说

    她未免太爱饶舌啦

    她对我说

    你这件衬衫的脖领儿开得太低啦

    这就好比是锅对壶说

    你的底儿大黑啦我还得告诉她 可不要当着一个个行人的面儿

    把你的两条腿那么显眼地在窗台上翘着

    人家全都在瞧着她

    就像瞧我一样

    当然喽

    我指的是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

    想当年

    不论穿什么旧衣烂衫都显眼

    在皇家剧院看唯一的路[333]那回

    她傲慢地摆出一副谁也不许碰我的架势

    说什么把你的脚闪开

    我就讨厌人家碰我

    她怕得要死

    惟恐我会把她那条百褶裙给压坏啦

    在剧院里黑咕隆咚的

    趁着拥挤可没少碰碰撞撞的 那帮家伙总是想方设法扭到你跟前儿来

    上回我们在欢乐剧场后座站着看比尔博姆特里[334]公演软毡帽的时候

    就有那么一个该下地狱[335]的家伙

    不管是为软毡帽也罢 或者为她的屁股[336]也罢

    反正我再也不到那儿去给人挤来挤去啦

    每隔两分钟那家伙就戳我那个部位一下

    然后朝一旁望去

    我认为他有点儿半吊子

    后来我又见过他

    正在想法儿靠近呆在..斯威策[337]的橱窗外面那两位衣着时髦的太太呢好耍他那套花招儿

    从他那副长相和旁的一切

    我马上就认出他来

    他可不记得我啦[338]

    在布罗德斯通[339]临动身的时候

    她甚至于不愿意我跟她亲一下嘴儿

    我希望她会找到个对她献殷勤的人

    就像我当年那样

    她得了流行性腮腺炎

    那些腺都肿胀起来

    病倒了的当儿总是问这问那

    当然她还不能有什么深的感触

    我约莫二十二岁以前从来也没正正经经搞过 老是弄错了地方

    只不过是女孩儿家通常那种瞎胡闹

    吃吃地傻笑罢咧

    一个叫科尼康诺利的

    曾经在黑纸上用白墨水给我写了一封信

    还涂上火漆封了印 不过落幕的时候她鼓了掌

    因为他看上去那么英俊

    接着

    马丁哈维[340]就每天三顿饭都到我们家来吃啦

    后来我暗地里想

    要是一个男人什么也不图

    就那么为了她而送掉自个儿的命

    那必定就是真正的爱情啦

    这样的男人恐怕剩不下几个啦

    不过这是难以相信的

    除非这种事儿确实发生在我身上大多数男人生来一丁点儿爱情也没有

    如今晚儿到哪儿去找像你们两个这样心心相印的

    样样都想到一块儿去啦

    这种人通常就是脑袋瓜儿有点儿笨

    他[341]爹准就有点儿怪

    所以她死了以后

    他跟着也服毒自杀啦

    但是好可怜的老人家啊

    我估计他没着落啦

    她[342]一直喜欢我的东西

    十五岁的时候就想用我的旧布条把头发扎起来

    还要搽我的粉哪

    只不过会弄粗她的皮肤她这辈子还有的是时间去打扮呢

    她知道自己长得俊

    嘴唇儿那么红

    可惜不会老是这样

    第十八章 2

    我当年不也是那样的吗

    可是把这丫头带到集市上去也是白搭

    当我叫她去买半斯通[343]土豆的时候她回答我的口气活像个渔婆儿

    那天我们在小马驾车赛[344]上碰见了乔加拉赫太太[345]

    她跟律师弗赖尔利[346]一道坐在她那辆双轮轻便马车里 居然假装没瞧见我们

    因为我们不够气派的呗后来我狠狠地给了她[347]两个大耳刮子

    一巴掌是因为你回嘴另一巴掌是因为你没规矩

    当然是她这样顶撞惹我生的气

    可我本来就在气头上

    因为茶里不知怎么会进了一根野草

    要么就是由于吃下去的奶酪不对头

    夜里没睡好觉

    而且我对她说过多少遍

    别把刀子交叉着放[348]

    因为正像她自己说的

    谁都不能指挥她

    假若他不管教她 就得由我来管啦

    那是她最后一回哭鼻子

    当年我自个儿也是那样

    没人敢叫我做这做那

    没有老早就雇个女人

    却让我们两个当牛作马

    这当然是他的过错喽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有个像样儿的女仆呢

    当然喽

    那么一来他[349]就会动手动脚的啦

    我得让她知道一下

    不过

    这下子兴许她会报复哩

    她们真够讨厌的

    那个弗莱明老大娘[350]你就得跟在她后面转悠

    往她手里放这放那 她净打喷嚏

    要么就往尿盆[351]里放屁

    她老啦

    当然管不住自己喽 幸亏我从厨桌后面找到了那块丢失了的旧抹布

    又脏又臭

    我就知道有点什么玩艺儿

    打开窗户

    放一放气味

    他把朋友们带回来款待

    就拿那天晚上来说吧

    居然领着条狗走回家来啦

    你看多奇怪

    没准儿还是条疯狗哪

    尤其是西蒙迪达勒斯的儿子

    他爹什么事都挑剔得很

    看板球比赛的时候

    他举着望远镜

    戴着大礼帽

    短袜上可破了个大窟窿

    真叫人恶心

    他儿子在期中考试时门门功课都得了奖[352] 想想看

    他竟然从栏干上爬了过来[353] 要是给我们的熟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他那条送葬时才穿的讲究的长裤会不会给刮破个大口子呢

    就好像生下来就有的窟窿还不够似的

    居然把他领进又脏又旧的厨房里

    他的脑袋瓜儿难道有毛病了吗可惜这不是洗衣裳的日子

    我那条旧衬裤也许还搭在绳子上给大伙儿看哪

    可他呢[354]

    一点儿也不在乎

    那个笨婆子还给烫糊了一块

    说不定他会以为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她甚至也没按照我吩咐她的那样把油渍去掉

    如今她也就这么下去了

    因为她那个中了风的丈夫越来越糟啦

    他们[355]总是在闹着什么毛病

    不是生病就是开刀

    不然的话他就酗酒 动手揍她

    我又得到处去寻摸个什么人[356]啦

    每天我一起床就总有点新鲜事儿 天哪

    天哪

    我料想等我抻了腿儿

    躺在坟地里

    才能安安神儿 我想起来一下

    也许尿出来啦

    等一等

    老天爷

    等一等

    对啦

    我身上来了那玩艺儿啦

    对啦

    这不让你受罪吗

    敢情都是由于他[357]在我里头戳来戳去

    连根儿都给耕到啦

    如今我可怎么办呢

    星期五

    星期六

    星期日 那会把人给折磨得魂儿都出壳儿啦

    除非他喜欢这手

    有的男人就喜欢

    咱们女人家总是不那么顺当

    每隔三四个星期就得来一回月经

    一拖就是五天

    那天晚上我身上就来了

    真是讨厌透啦

    迈克尔冈恩[358]前前后后就请我们在欢乐剧场的包厢里看过一回肯德尔夫人和她丈夫[359]他在德里米[360]的时候曾经为人寿保险的事儿替他出过点儿力我只得用带子扎住

    可那位衣着时髦的绅士从上面直用望远镜盯着我

    而他呢[361]坐在我另一边

    大谈什么斯宾诺莎[362]啦 还有他那我猜想几百万年前就死掉了的灵魂啦

    我简直就像是陷进了沼泽里似的 可我还是尽量露着笑容

    仿佛挺感兴趣一般向前探着身子

    总得一直坐到听完最后的收场白呀

    斯卡里的那个妻子我可是不会轻易忘掉的

    顶99lib.层楼座的那个白痴把它看成是一出关于通奸的淫戏[363]啦

    就朝着那个女人嘘了起来

    喊她作淫妇散戏之后

    我猜想他准会到旁边那条巷子去找个女人

    沿着所有那些偏僻的小路追来追去

    让她做出补偿

    但愿被他逮住的是跟当时的我同样状况[364]的女人

    那他就活该啦

    我敢打赌

    连那猫儿都比我们强

    难道女人身子里的血大多啦还是咋的

    哦憋不住啦

    它就像海水似的从我身子里冒了出来

    不管怎样尽管他的那么大

    却没使我怀上孕

    我不愿意把那些干净褥单糟踏了这都是我穿上件干净的亚麻衬衫招来的[365]

    该死

    该死

    他们总是想看到床上的血印儿 好知道你是个处女

    他们个个对这一点老是放心不下

    他们都是些大傻瓜 哪怕你是个寡妇或者离过四十次婚

    只要胡乱涂上点儿红墨水不就行啦

    要么就是黑莓汁子

    那又太紫糊糊的啦

    老天爷

    请救我一把

    摆脱这种事儿吧

    偷情的快乐[366]

    究竟是谁替女人想到这么一档子事儿的呢

    并且把它穿插到缝衣做饭养育孩子当中去

    这张该死的旧床丁零当啷乱响

    真是的 我猜他们从公园的那一头都能听见我们[367]啦

    后来我想出了个主意

    把鸭绒被铺在地板上

    我屁股底下垫个枕头

    白天干是不是更有趣儿呢

    我倒觉得挺自在的

    我想把这些毛毛儿全铰掉

    刺挠得慌

    兴许看上去会像个年轻姑娘哩 下回他[368]把我的衣服撩起来

    会不会觉得上了大当呢

    只要能看到他那张脸蛋儿

    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尿盆儿哪儿去啦

    慢慢儿的[369]

    自从那个旧便器坏掉以后

    我总是生怕把这个压碎

    我觉得坐在他腿上也许太重啦

    所以故意让他坐在圈儿椅上

    这当儿我先在另一间屋里脱下罩衫和裙子

    还不到点子上他就忙乎开啦

    他从来也没好好儿摸过我

    我预先吃了吻香糖

    但愿我的气儿是甜丝丝的慢慢儿的

    天哪

    记得当年我几乎能够像男人那么直直地哗哗地撒出来

    老天爷

    多响啊

    我希望上面起泡儿

    那样一来就能从什么人手里弄到一大笔钱[370]

    可别忘了早晨我还得往尿里撒上点儿香料

    我敢打赌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双大腿

    它们有多白啊

    顶光滑的就是当中间儿这一小块地方

    多嫩哇

    就像一只桃子似的慢慢儿的

    我倒想当个男人

    跨在一个漂亮女孩儿身上

    你做出的声音多大啊

    就像是泽西百合[371] 慢慢儿的

    慢慢儿的

    水是怎样从拉合尔冲下来的[372]

    难道我身子里头有什么毛病了吗

    要么就是长了什么东西所以每星期都排泄出那样的玩艺儿

    上回我身上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

    对啦 才过了三个来星期

    我得去瞧瞧大夫

    也不过是像我跟他结婚以前那一次罢咧 当时我有白带

    弗洛伊教我去找彭布罗克路的那个干巴巴木头木脑的老妇科大夫科林斯[373]给瞧瞧

    他管那个叫你的阴道

    我猜想他就是靠这套手法

    从“斯蒂芬草地”[374]一带的阔主儿身上弄到一面面框上镀了金字的镜子和一块块地毯的

    她们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小毛病就跑来找他

    她的阴道啦

    她的小腿象皮病啦

    她们有的是钱喽

    所以她们什么都好

    即便世界上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375]男人

    我也不会嫁给他

    再说

    那些女人的娃娃们老是有点儿不舒服 经常对着[376]那些臭婊子闻来闻去

    居然还问起我那白带有没有讨厌的气味 他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呀

    唯一想要的也许是金钱呗

    哪里有提这种问题的

    要是我怀着全部敬意

    把那玩艺儿统统抹遍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孔

    上我猜想他就准会明白啦

    他还问我

    你那个容易通[377]吗

    通什么呀

    听他那口气 我还以为他指的是直布罗陀岩石呢

    这倒也是个非常巧妙的发明说起来

    我就喜欢事后把下身尽量挤进到马桶的坑里

    接着拉一下链子

    冲洗一番

    又舒但又凉爽

    简直都发麻啦

    可我总觉得身子里面还留着点儿什么

    米莉小的时候 我常检查她排泄出来的

    好知道她有没有虫子

    不管怎么着

    照样得付钱给他 大夫

    多少钱啊

    请交一基尼

    他居然问起我

    遗漏出来[378]的多不多 这些老家伙是打哪儿弄到这些词儿的呢

    边说什么它们遗漏出来 边斜愣着那双近视眼

    朝我使眼色

    我不大信任他

    决不让他给我施麻醉剂

    或者天晓得还有什么旁的玩艺儿

    可我还是喜欢他坐下来写那东西时候的样儿

    绷着脸皱起眉头

    鼻子显得挺聪明的

    好像在说

    你这混蛋

    你这瞎话流星的轻桃娘儿们哦 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没关系

    只要别说是白痴就成他也够聪明的[379] 看出了这一点

    当然喽

    他绞尽脑汁才给我写了一封封狂热痴情的信

    我的宝贝儿

    什么都离不开你那光辉的玉体

    还在一切这个字下面划了线

    都永远是美好的

    给人快乐的

    这些都是他从手头一本无聊的书里抄下来的

    我自个儿有时候一天要搞四五回

    可我说我没搞

    真的吗

    对啦

    我说这一点儿不假

    这么一来他就不吭声啦

    我晓得底下会怎么样

    这不过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点罢咧

    我们头回见面的那个晚上也不知道怎样一来

    他就教我兴奋起来啦 当时我住在里霍勃斯

    高台街

    我们站着

    直勾勾地相互盯着看了十来分钟 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我猜想那是由于我赶母亲

    有着犹太女人的容貌

    他脸上露着有点儿懒散的微笑

    常常东拉西扯地哄我开心

    多伊尔[380]一家人全都说他会竞选下议院议员

    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

    居然把他关于自治运动和土地同盟[381]吹的那些牛皮都当真啦

    他还把胡格诺派教徒[382]里那首又长又乱的歌儿给我送了来

    说是用法国话唱就更古雅

    德拉图赖讷的美丽国土[383]

    这只歌儿我连一回也没唱过

    他又大讲起宗教和迫害来啦

    乱七八糟的

    什么事儿他总也不教你自自然然地享受一番然后他就像是[384]对你开个大恩似的

    在布赖顿广场逮住头一个机会就赶紧跑进我的卧室来

    了假装手上沾了墨水

    要用我经常使的含着阿尔比安[385]奶和琉磺的肥皂

    可那肥皂还裹着包装的蜡纸呢

    那天我直笑他

    简直笑破了肚皮

    我还是别整宿坐在这玩艺儿上头啦

    他们应该按照普通的尺寸来造尿盆儿

    女人家也就能够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啦

    他竟然跪下去解手

    我估摸着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男人有他这种习惯的啦

    瞧他在床脚那个睡法儿

    连个硬枕头都没有

    怎么能睡呢

    亏得他倒不踢踢踹踹的

    不然的话

    我满嘴牙都会被他踢掉啦

    一只手摁着鼻子呼吸 活脱儿像那位印度神 一个下雨的星期天

    他领我到基尔代尔街博物馆去让我看过

    浑身裹了件长坎肩儿

    侧着躺在手上[386]

    十个脚趾扎煞开来 他说[387]

    那个宗教比犹大教和咱们天主教加在一块儿还大呢

    整个儿亚洲都在模仿他

    正像他总在模仿每一个人

    我猜想他也一向都睡在床脚那一头

    还把他那双大方脚丫子伸到他老婆嘴里去

    这腥臭的劳什子

    不管怎样

    那些布片儿哪儿去啦

    对啦

    我知道啦但愿那只旧衣橱可别吱吱嘎嘎地响

    啊 我就知道它会响的

    他睡得好香啊[388]

    准是在什么地方寻欢作乐来着

    不过 她给他的倒也完全值得他出这笔钱

    他当然得在她身上花钱喽

    这劳什子真讨厌

    我巴不得下辈子我们女人能过得自在一点儿

    别再这么把自己捆绑起来 老天爷

    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一宿这样就能对付啦

    这张老掉了牙叮零当啷响的笨床

    总是教我想起老科恩[389]

    我猜他躺在这床上可没少挠自个儿

    他呢 却还以为爹是从我还是个小妞儿的时候就曾经崇拜过的那个内皮尔勋爵[390]手里买下的呢

    因为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391]

    慢慢儿地

    轻轻儿地

    我爱我这张床

    天哪

    如今都十六年啦

    我们这份日子过得还是跟以前一样紧巴巴的

    我们统共搬过多少回家呀

    隆巴德高台街跟翁塔利奥高台街跟伦巴德街跟霍利斯街

    每回他都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

    不是胡格诺教徒这个曲子就是青蛙进行曲[392]

    还装模作样儿地帮那些脚夫去搬运我们那四佯简陋的家具呢

    后来又住进了市徽饭店

    连看门的戴利都说是越来越差啦

    总有人呆在楼梯平台那儿的可爱的地方祷告[393]

    把他们的臭气全留下来啦

    一闻就知道在你之前进去的是谁

    每回刚刚顺当了

    就又会出点儿什么事

    要么就是他惹出什么麻烦来 汤姆也罢

    希利也罢

    卡夫先生也罢

    德里米也罢[394]

    要么就是为了那些旧彩票[395]的事儿差点儿蹲监狱

    本来还指望全家人都靠它来得济哪

    不然的话他也会因为态度狂妄

    很快就把自由人报[396]这个饭碗给砸啦就像旁的那几个差事一样

    都是由于罪人芬[397]或是共济会[398]的缘故

    那么就瞧瞧他指给咱看的那个下雨天淋得精湿独自在科迪巷转悠的小个儿[399]到底会给他多大安慰吧 他说那个人非常能干

    浑身是纯粹的爱尔兰劲儿 从我看到的他身上那条长裤的纯粹劲儿来判断

    他的确是这样的

    乔治教堂的钟声响啦

    哦两点过三刻啦[400]

    深更半夜的

    他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回的家

    凑到人家跟前儿来啦 而且是跨过栏干跳到空地上的

    要是给什么人撞见了呢

    明天我就得狠狠地把他这个小毛病改一改

    头一桩

    查查他的衬衫

    要么就翻看那个法国信[401]是不是还在他的皮夹子里

    依我看他还只当我蒙在鼓里呢

    这些男人就喜欢捣鬼 他们就是有二十个兜儿

    也装不下他们那些瞎话

    即便是真话他们也不会相信 那么又何必去说

    呢然后就蜷起身子往床上一倒

    活像是有一回他给我捎来的贵族[402]那本杰作里的娃娃直好像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见到的例子还不够似的

    管他叫老贵族还是叫什么名字呢

    何苦拿那些长着两个脑袋的缺腿儿娃娃的破相片来恶心你

    这就是他们成天梦想着干的罪恶勾当

    他们那空洞洞的脑袋瓜儿里 什么旁的也没有装

    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就欠吃慢性毒药啦

    还得给他[403]预备茶和两面都涂了黄油的烤面包片

    要新下的蛋

    我想我这个人已经不算数啦 在霍利斯街的时候

    有一个晚上我不许他舔我

    男人啊男人

    在这一点上总是个暴君

    他光着身子在地板上睡了半宿

    就像是亲属死了以后犹太人所做的那样[404]

    一口早饭也不肯吃

    一句话都不说

    我觉得他就是想让我对他亲热亲热 我坚持够了以后就让他随意去干他只想着自个儿乐和 搞得完全不对头

    他的舌头可不够圆滚要么就是我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忘记了那个

    可我呢

    一点儿都不

    假若他本人不在乎

    我就教他再搞上一遍

    然后把他锁在煤窖里

    让他跟蟑螂一块儿睡觉去

    我倒是想知道哪个女人迷上了我甩掉的这个男人

    难道就是乔西[405]吗

    他可是个天生的谎屁流儿

    他永远不会有胆量去勾搭一个有夫之妇

    所以他才让我跟博伊兰

    至于她叫作她的丹尼斯的那个垂头丧气的可怜虫

    他[406]算个什么丈夫呢

    对啦

    他在跟什么小婊子打得火热

    上回我跟他带上米莉去看学院里的运动会

    那个脑袋上扣了顶娃娃帽的霍恩布洛尔[407]放我们从后门进去的

    他竟然向走来走去执行裙子任务[408]的那两个女人飞起眼儿来

    起初我试着朝他眨巴眼

    但是白搭

    当然喽

    他的钱都这么花掉啦

    这全是帕狄迪格纳穆先生的葬礼造成的

    对啦

    博伊兰带来的报纸上说 葬礼还挺隆重

    大家都很有派头

    倒是该让他们瞧瞧真正的军官的葬礼

    那才叫了不起呢

    枪托子朝上的枪啦

    蒙起来的吊鼓啦死者宠爱的马披着黑纱走在后面

    利布姆[409]和汤姆克南[410]

    有一回那个酒桶般的小酒鬼不知在什么地方喝醉啦

    一头栽到男厕所里

    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还有马丁坎宁翰和迪达勒斯爷儿俩

    再就是范妮麦科伊[411] 的丈夫

    她那脑袋白得像棵白菜

    皮包骨 斗鸡眼儿

    还想唱我那些歌儿呢

    那她可得重新投胎才成

    她穿了件开领儿挺低的旧绿衣裳 反正再也没有旁的法儿来吸引男人了

    她那嗓门儿活像下雨天儿啪嚓啪嚓趟水的声音

    我现在把什么都看透啦

    他们所说的什么友谊只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

    然后一埋拉倒

    可每个人家里还都有老婆和眷属哪

    尤其是杰克鲍尔

    把那个酒馆女招待包下来啦

    当然喽

    他老婆老是生着病不是快要病倒啦

    就是刚缓过来

    他倒是个蛮英俊的男人哩

    尽管鬓角儿已经有点儿灰白了 他们这帮人可真够呛

    只要我能做得到

    他们就休想再把我丈夫抓在手里 背地里还拿他取笑[412]

    我全都知道

    这是因为他干那些愚蠢勾当的时候还有足够的理智

    不肯把自己挣下的每个便士都挥霍到他们肚子里去

    他总还要照顾老婆和家眷嘛

    简直是一帮废物点心

    可怜的帕迪狄格纳穆也是这样

    我有点儿替他感到[413]难过

    除非他上了保险

    要不他那老婆和五个娃娃可咋办哪

    活脱凡是个逗乐儿的小陀螺

    总是摽在哪家酒吧的旮旯儿里

    要么老婆要么就是儿子等在那里

    比尔贝利

    请你回家去好不好[414]

    寡妇的丧服也不能使她好看多少 可你要是长得漂亮

    穿上丧服就格外显眼

    啥人没去呢

    他吗

    对啦

    他参加了格伦克里的午餐会[415]还有那下贱的桶音本多拉德

    为了当场演唱

    头天晚上他到霍利斯街来借燕尾服

    好歹把身子塞进衣裤

    他那张宽大的娃娃脸上满是笑容

    活像是挨足了揍的小孩儿屁股

    他看上去活像一对呆睾丸[416]

    一点儿也不差

    在舞台上想必丢尽了脸

    想想看

    花上五先令 坐在包厢里

    难道就是为了瞧他吗

    西蒙迪达勒斯也是一样

    他在台上总是醉醺醺 的先从第二段歌词唱起来

    旧日恋情是新恋[417]是他的一个拿手节目 他唱起山楂枝上的女郎来

    那嗓音多么圆润啊

    而且他还总爱调情

    当我跟他在弗雷迪迈那斯家里一块儿唱歌剧玛丽塔娜[418]的时候

    他的歌声又优美又豪放 菲比

    最亲爱的[419]

    再见

    宝贝儿[420]

    他总是这么唱

    宝贝儿

    不像巴特尔达西那样把它唱成宝婊儿[421]

    当然喽

    他生就一副好嗓子

    一点儿也不做作

    听了就像是冲个热腾腾的淋浴似的 教你整个儿沉浸在里面

    哦 玛丽塔娜

    荒林的花儿[422]

    我们唱得很出色

    对我的音域来说

    就是变一下调

    也还是高了点儿

    那时候他已经跟梅古尔丁[423]结婚啦

    可那时他说的做的

    都会把好事儿给破坏啦

    如今他成了老光棍儿啦 他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

    他说 他是个[424]作家

    都快要当上大学里的意大利语教授啦 还要教我呢

    他把我的相片拿给他看

    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

    那一张照得不好 我应该穿件满是褶裥的衣裳就好啦

    那就永远不会显得过时了

    不过

    在那张相片上我显得还是挺年轻

    他是不是连相片带我这个人都送给他了呢[425]

    那也没关系反正我见过他跟着他爹妈

    坐马车到王桥车站去 当时我还穿着丧服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嘞

    对啦他[426]要是活下来

    就该十一岁啦

    可是替这样一个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数的娃娃服丧

    又有什么用呢[427]

    当然喽

    是他非要[428]服丧不可

    我猜想

    就连那只猫要是死了

    他也会的

    如今他[429]该已经长成个男子汉了吧

    当年他可是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儿

    一个惹人爱的小宝宝 穿的是方特勒罗伊小爵爷的套服[430]

    一头鬈发

    活像是位舞台上的王子

    我在马特狄龙家看到他[431]的时候

    他也喜欢我来着

    我记得他们都喜欢我的 等一等

    天哪

    对啦

    等一等

    对啦

    沉住气

    今天早晨我洗纸牌占卜婚姻的时候

    出现了个发色不深不浅的年轻陌生人

    是从前见过的

    我还只当指的是他[432]呢

    可他并不是个年轻小伙子也不是个不熟悉的人

    而且我的脸是掉过去的

    第七张牌是什么来着

    随后是象征一次陆地旅行的黑桃10

    后来还有已经寄出来的一封信和一件丑闻

    三张王后和方块8表示会出人头地

    对啦 等一等

    全都应验啦

    两张红8代表新衣裳

    瞧啊

    我不是还梦见过什么吗 对啦

    梦里出现了关于诗的什么

    我希望他[432]可别留着油乎乎的长头发 一直耷拉到眼睛里

    要么就像红印第安人那样倒竖着

    他们为什么要弄成那副样子到处转悠呢

    只不过是让人对他们自个儿和他们的诗嘲笑罢咧

    我还是个小妞儿的时候可喜欢诗啦

    起初我还以为他[433]是拜伦勋爵那样的诗人呢

    其实他连一丁点儿诗人的素质也没有

    我认为他[434]可完全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太年轻啦

    他大约是

    等一等八八年

    我是八八年结的婚

    米莉昨天十五啦 八九年

    那么他到底多大呢

    在狄龙家那回才五六岁吧

    那是约莫八八年的事我猜想他已经二十要么二十出头啦

    他要是二十三四岁的话

    对他来说

    我还不算大老

    我但愿他不是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大学生

    不会的

    不然的话

    他也不会跟他一道[435]坐在那间破旧的厨房里喝埃普斯可可[436]啦

    还聊着天儿 他当然[437]假装统统都听懂啦

    大概他还告诉他[438]

    自个儿是三一学院毕业的呢

    作为教授他可大年轻啦

    我希望他不是古德温[439]那样的教授

    论约翰詹姆森[440]

    他倒是个有权威的教授哩

    他们全都在诗里写什么女人啦

    喏 我认为他[441]找不到多少像我这样的女人 那里有爱的微叹

    吉他的轻弹[442] 空气里弥漫着诗

    蓝色的海洋和月亮闪闪发光

    多么美丽

    乘夜船从塔里法[443]回来

    欧罗巴岬角的灯台[444]

    那个人弹奏的吉他的旋律扣人心弦

    我会不会还有机会回到那儿去呢

    一张张从来没见过的脸

    窗格后藏着一双明媚的流盼[445]

    我要把这唱给他听[446]

    哪怕他有一星半点儿诗人的气质

    也该能明白那就是我的眼睛

    两只眼犹如爱星

    乌黑又灿烂[447]

    年轻的爱心 词儿有多么美好哇

    跟一个聪明人谈你自己

    而不是老听他[448]讲比利普雷斯科特的广告[449]和凯斯的广告[450]还有精力绝伦的汤姆的广告

    要是他们的生意出了什么毛病

    咱们就得跟着受罪

    我相信他[451]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我就是想遇见这么个人

    天哪

    而不是旁的那些人渣子而且他又那么年轻

    从岩石旁边我可以瞧见下面马盖特海滨浴场[452]的那些英俊小伙子

    一个个赤条条地站在太阳底下

    就像是神仙还是什么的 接着嗖的一下就跳到海里去了

    为什么所有的男人不能都长成这样儿呢 那样的话

    一个女人还能多少得到点儿安慰

    就像他买的那座可爱的小雕像[453]

    我可以成天望着他

    长长的鬈发 还有他那肩膀

    为了让你注意去听而举起的指头

    那才是为你的真正的美和诗哪 我常常感到恨不得把他浑身上下都吻遍了

    包括他那招人爱的小鸡鸡儿

    多么纯朴

    要是没人看眷

    我恨不得把它含在嘴里

    它多么干净白皙呀

    就像是祈求你嘬它似的

    他仰起那张稚气的脸蛋儿望着你

    我会这么做的

    不出半分钟就完啦

    哪怕我咽下了一丁点儿什么

    那也没啥只不过像是麦片粥或露水罢咧 不会有害处的

    何况他还那么干净

    比那帮猪一样的男人可强多啦

    我猜想他们大部分人一年到头也决不会想到要把那物儿洗上一洗

    所以女人才会长出口髭来

    在我这个岁数

    要是能够交上一个年轻俊俏的诗人 那才神气哪

    早晨我头一桩儿就出纸牌

    好看看那张愿望牌[454]究竟会不会出来

    要么我就给王后配对儿

    看看他到底出不出来[455]

    凡是能找得到的

    我都要读一读

    学一学

    还要背会一点儿

    可也得等先晓得了他[456]喜欢谁再说

    这么一来 他就不至于嫌我愚蠢啦

    假若他认为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话

    我倒得教他明白未必是这样的

    我要把他弄得神魂颠倒

    直到他在我底下差不多昏迷过去

    然后他就写起我来啦

    情人啦

    情妇啦而且是公开地

    当他出名以后

    所有的报纸上都登出我们两人的照片

    可那时候我拿他[457]咋办呢

    不行

    他这个人[458]简直无可救药

    他天生就不懂礼貌

    不文雅

    啥都不会

    因为我不肯称他作休

    就从背后像那样拍我的屁股

    是个连诗和白菜都分不清楚的蠢才

    都怪你不教他们放规矩点儿才对你这样的

    脸皮真厚

    甚至都没问一声可不可以

    当着我的面儿就在那把椅子上将鞋和裤子扒下来啦

    上半身儿光剩件衬衫楞头楞脑地站在那儿

    还指望着人家像神父啦

    屠夫啦要么就是尤利乌斯恺撒时代的老伪善者[459]那么仰慕哪

    当然喽

    他这只不过是一种开开玩笑消磨光阴的办法

    倒也情有可原

    说实在的

    饶这么着

    还不如跟一头狮子[460]一块儿睡觉呢

    我敢说一头老狮子倒还能说出点儿更像样儿的话来哪 哦

    我想它们[461]是因为罩在这条短衬裙里面才越发显得丰满动人

    他简直忍不住啦

    有时候它们把我自个儿也弄得兴奋起来啦

    这些男人倒好

    从女人身上得到的快乐可老鼻子啦

    对男人来说

    那永远是那么圆那么白

    我但愿能变换变换

    让我自个儿当上个男人

    用他们那物儿来试一试

    当它胀得鼓鼓的朝你戳过来的时候

    你一摸

    是那么硬棒

    同时又那么软和

    我从髓骨巷[462]拐角那儿经过的当儿

    听见那些二流子在说什么

    我的约翰舅舅有个长长的物儿

    我的舅妈玛丽有个带毛的物儿

    因为天都黑了

    而且他们知道有个姑娘正打那儿经过

    可我并没有脸红

    为啥要脸红呢

    何必呢

    这不过是天性嘛 他把他那长长的物儿戳进我的玛丽舅妈那带毛的啥

    其实是给扫帚装上个长把儿 到哪儿去都是男人吃香

    他们可以随便挑自家喜欢的有夫之妇啦

    浪荡寡妇啦 黄花女儿啦

    反正各有各的风味儿

    就像爱尔兰街[463]背荫地儿的一座座房子里

    可不是老用链儿把女人拴起来

    他们可休想把我拴起来

    妈的

    我才不怕呢

    我要是干开了头

    也就不管傻瓜丈夫吃不吃醋啦

    就是露了馅儿啦 又何必吵架呢

    难道就不能继续做朋友了吗

    她丈夫发现了他们[464]一道干了点儿啥

    不用说

    就算他发现了

    他又咋能收回覆水呢

    不论他做啥 反正他也已经剃度[465]啦

    再就是像对美丽的暴君[466]里的那个妻子似的 男人走到另一个疯狂的极端

    当然喽

    男人嘛连一丁点儿也不会替做丈夫的或者做老婆的考虑一下

    他要的就是娘儿们

    并且把她搞到手

    我倒是想知道

    要不是为了这个干吗要让我们有七情六欲呢

    我简直按捺不住啦

    我还年轻哪又咋耐得住呢

    跟他[467]这么个冷冰冰的人一道过日子

    我居然没有未老先衰

    变成个干瘪老妖婆倒真是个奇迹哩

    他从来也没抱过我

    除非是睡着了以后有时候从不对头的那一端搂过来

    我猜想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难道竟有亲女人屁股的男人吗

    我恨

    不得跟他吵一架哩

    打那以后

    哪儿不自然他就亲哪儿

    在那些部位

    我们连一丁点儿也动不了情

    我们个个都有两团儿同样的肥油

    我随便跟哪个男人搞以前

    这帮脏畜生

    光是想一想就够啦

    小姐

    我亲亲您的脚[468]

    这活倒还有几分意思

    他亲没亲我们门厅的门呢 亲啦

    好个疯子

    除了我以外

    谁都不理解他那些疯疯颠颠的念头

    当然喽 一个女人巴不得每天都能给抱个二十来遍

    这样才能显得年轻

    不论对方是谁都行

    只要自个儿爱上了那个人

    或者被啥人爱上了就成

    要是你想望的那个主儿不在 老天爷

    我就想挑个黑咕隆咚的晚上

    到谁都不认识我的码头上去转悠

    随便找个刚上岸急煎煎的水手

    他才一点儿也不管我是啥人呢

    反正随便找个地方 闪进一扇门去干上一通就成

    要么就找个有着一张野性面孔的拉斯法纳姆[469]的吉卜赛人

    他们在布卢姆菲尔德洗衣坊[470]附近扎帐篷

    变着法儿偷我们的东西

    我冲着模范洗衣坊这个招牌

    就送去了几样我的衣物

    可回回退给我的是旧玩艺儿

    一样一只长袜子唔的

    那个眼睛挺水灵却长着一副流氓相的家伙 把那嫩枝剥得光光的

    黑咕隆咚地朝着我猛扑过来

    一声不响地跨在我身上 把我往墙上顶要么就是个杀人犯

    随便啥人

    也不管他们自个儿是干啥的

    哪怕是头戴大礼帽的体面绅士

    要么就是住在附近的那位英国王室法律顾问[471] 有一回我瞧见他从哈德威克巷走了出来

    那是他请我们吃鱼宴的晚上

    他说是因为在拳击赛中赢了

    可他当然是

    为了我才请的客喽

    我是凭着他那鞋罩和走路那个劲儿认出他来

    过了一分钟

    我刚一回头

    就瞧见一个女人也跟在后面从那

    条巷子里溜出来啦

    是哪个臭婊子啊

    他干完那档子事儿以后 就回家到他老婆那儿去啦

    不过

    我猜想那些水手有一半都害病

    不中用啦 哦

    你这大块头

    求求您啦

    往那边儿挪一挪吧

    听他这个

    风把我的叹息飘送给你[472]

    大方案家[473]堂波尔

    多德拉弗罗拉[474]

    他蛮可以[475]睡着觉叹气哩

    要是他知道今儿

    个早晨他是咋样出现在纸牌上的话

    他就真有得可叹气的啦

    夹在两张7当中不知道咋办才好的一个深头发男人 还被关进了监狱

    天晓得他干了啥

    我也不摸头脑

    而我呢

    还得下厨房 踢拉塌拉转悠

    给他这位老爷准备早饭

    这当儿他可像具木乃伊似地[476]弯着身于睡在那儿

    我真会这么做吗

    难道你瞧见过我跑腿不成

    我倒是想看看我自个儿跑跑颠颠的那副样子

    只要关怀他们一下

    他们就会把你当成垃圾

    我才不管别人说三道四呢要是由女人来统治天下

    那该有多好哇

    你不会看到女人你杀我我杀你

    大批地屠杀人

    你啥时候瞧见过女人像他们那么喝得烂醉

    到处滚来滚去

    赌钱输个精光

    要么就连老本都赔在赛马上

    对啦

    因为一个女人家不论做啥

    她都懂得到时候就该收场真的

    要不是多亏了女人

    世界上就压根儿不会有男人

    他们不知道做一个女人

    做一位妈妈

    意味着啥

    要不是有个妈妈拉扯着他们

    他们都咋活呀

    这会子都在哪儿呢

    我就从来没得到过这方面的济[477]

    估计正因为是这样

    如今他[478]才跑野啦

    离开书本和学习

    晚上到外面荡来荡去

    大概是因为一家人净吵吵闹闹的

    所以他不住在家里啦

    这可真是个不幸的事儿

    他们有这么个好儿子

    还不知足

    我呢 没有儿子

    难道是他[479]就没有生儿子的精力吗

    那可不是我的过错

    当我在光秃秃的当街瞧见了两条狗

    公的从后面跟母的干上的时候

    我们也到了一块儿 那档子事儿[48…]教我伤透了心

    我估摸埋葬他的时候不该给他穿上我边哭边编织成的那件小羊毛线衣

    应该把那件衣服给随便哪个穷娃娃穿

    可是我心里很清楚

    我再也不会生养啦

    那又是我们家头一回死人

    可不是嘛

    打那以后我们跟过去就完全不一样啦

    不要再想下去啦

    我可不能想着想着就垂头垂气起来

    我一直觉得他[481]带回家来的是个古怪的人

    我纳闷他为啥[482]不肯留下来过夜呢

    也省得这么满城流浪

    万一碰上啥人

    盗贼啦 扒手唔的

    他那位可怜的妈妈要是在世的话

    决不会喜欢这种事儿的

    兴许还把他这辈子毁掉呐

    不过

    这可是个可爱的时辰哩

    那么安静

    我一向就喜欢舞会散了以后回家来

    夜晚那空气啊

    男人有着可以交谈的朋友

    我们可一个都没有他[483]想要的是他自个儿得不到手的

    要么就是随时可以捅上你一刀的女人

    我就恨女人的这些方面

    也难怪男人会那么对待我们喽

    我们是一帮可怕的婊子

    我猜想 正是我们的种种麻烦才使我们变得这么泼辣

    我可不是那种人

    他蛮可以[484]舒舒坦坦地睡在另一间屋子的沙发上

    他还那么年轻嘛

    刚刚二十来岁我猜他对我就像个少年人那样害羞

    呆在隔壁屋

    他听得见我往尿盆里撒的声音

    真的[485]

    这又有啥关系呢

    迪达勒斯

    我觉得这倒有点儿像直布罗陀的那些姓 德拉帕斯啦 德拉格拉西亚[486]唔的

    那儿的人们有着怪里怪气的姓

    给过我一串念珠的圣玛利亚的比拉普拉纳神父[487]

    住在七道湾街的罗萨利斯伊奥赖利[488]

    还有住在总督街的皮希姆勃和奥皮索太太[489]

    这叫啥姓呀

    我要是有她这么个姓

    就干脆跳河去算啦

    哎呀

    再就是所有那些斜坡

    天堂斜街[490]啦

    疯人院斜街[491]啦

    罗杰斯斜街[492]啦

    还有克鲁切兹斜街[493]和鬼峡梯阶[494]

    即便我是个冒失鬼也不该怎么怪我

    我知道自个儿是有点儿粗心大意我敢向老天爷起誓

    跟当时比起来

    我并不觉得自个儿长大了多少 我倒纳闷自个儿还会不会叽哩咕噜说点儿西班牙话呢

    你好吗

    很好

    谢谢你 你呢[495]瞧

    我还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忘干净哪

    文法可就不行啦

    名词是任何人或地方或东西的名字

    可惜呀

    我从来也没试着去读一读那个坏脾气的鲁维奥太太借给我的那本巴莱拉[496]的小说

    书上的问号统统都是颠倒过来的[497]有两样嘛[497]

    我晓得到头来我们总会走掉的

    我可以教他[498]西班牙话 他呢

    教我意大利话

    那么一来他就能明白我还不是那么饭桶

    他没留下来过夜

    太可惜啦

    我敢说可怜的小伙子一定累得要死

    非常需要好好儿地睡上一觉 我蛮可以替他把早餐送到床上去吃

    还得添上点儿烤面包片儿

    只要别把刀子叉上去就行

    因为那样就会倒媚的[499]

    要么就是假若那个女人挨家挨户送来了水田芹跟旁的啥香甜可口的吃的 厨房里还有几颗橄榄哪

    我的力气已渐衰

    我要换上我那套最好的衬衣汗裤

    让他[514]看个够

    那么一来他那物儿就竖起来啦

    要是他想知道的话

    我就告诉他

    他老婆给人操啦

    对啦 被狠狠地操了一通

    都快操到头儿啦

    可不是他

    接连丢了五六回

    这条干净床单上还留着他那劲头[515]的印儿哪

    我干脆不想用烙铁把那印儿熨掉

    这就该让他[516]知足啦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摸摸我的肚子看

    除非我能让他那物儿竖起来

    搁到我里头去

    我就打算把每一个细节都说给他听一听

    教他当着我的面儿干一通

    假若我是个淫妇

    正像顶层楼座的那个家伙[517]所说的那样 他这是活该

    一切都怪他自个儿嘛

    假若这就是我们女人在泪谷[518]所干下的全部坏事儿

    那又算得了啥呢

    老天爷知道这算不了啥

    难道不是人人都 只不过他们偷偷摸摸地干罢咧

    我看恐怕就是为了这个才有女人的

    不然的话 上主就不会把我们造得对男人那么有吸引力啦

    要是他想亲我的屁股

    我就拉开我的汗裤裆

    肥滚滚地戳到他面前 不缺零件儿

    他蛮可以把舌头往我的窟窿里伸进七英里长去

    因为他就贴着我的褐色部位哪 然后我就对他说我要一英镑要么就是三十先令

    告诉他我打算买身内衣裤

    要是他给了我

    喏 他倒也不赖

    我并不想学旁的女人那样把他敲榨光啦

    我常常有机会给自个儿开上一张有信用的支票

    签上他的名字

    弄上两三英镑 有好几回他都忘记上锁啦

    而且他也不花嘛

    我要让他从背后搞

    只要别把我那些好内裤都弄脏了就行噢

    我想

    那总是难免的

    我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

    问上他一两个问题

    从他的回答我就知道啦

    他那股劲儿一上来是瞒不住我的

    他的心情有啥变化

    我都一清二楚

    我要把屁股绷得紧紧的

    说几句浪话

    闻闻我屁股啦

    舔舔我的屎啦

    要么就是闪过脑子的头一个疯疯癫癫的念头 然后我就暗示那档子事儿对啦

    别急

    宝宝

    这会儿该轮到我啦

    搞的时候我会是十分快活

    亲亲热热的 哦

    可我忘记了这血淋淋的祸害啦

    唉你不知道究竟是该笑还是该哭 好啦 简直是李子和苹果[519]的大杂伴儿

    我得系上那条旧的[520]

    这就好多啦

    更服贴一些

    他永远也闹不清究竟是不是他弄的

    不论是多么旧的玩艺儿

    对你来说也就蛮好啦

    然后我就像平时那样把他遗漏[521]的从我身上抹掉

    接着我就出门啦

    让他望着天花板嘀咕 这会儿她到哪儿去了呢 教他急着要我

    几点过一刻啦

    可真不是个时候

    我猜想在中国

    人们这会儿准正在起来梳辫子哪

    好开始当天的生活

    修女们[522]快要敲晨祷钟啦 没有人会进去吵醒她们

    除非有个把修士去做夜课[523]啦

    要么就是隔壁人家的闹钟

    就像鸡叫似的咔嗒咔嗒地响 都快把自个儿的脑子震出来啦

    看看能不能打个盹儿

    一二三四五

    他们设计的这些算是啥花儿啊

    就像星星一样 隆巴德街的墙纸可好看多啦

    他给我的那条围裙上的花样儿就有点儿像

    不过我只用过两回

    最好把这灯弄低一些

    再试着睡一下

    好能早点儿起床

    我要到兰贝斯[524]去

    它就在芬勒特[525]旁边

    叫他们送些花儿来

    好把屋子点缀点缀

    万一明天

    我的意思是说今天

    他把他[526]带回家来呢不

    星期五可是个不吉利的日子[527]

    头一桩

    我先得把这屋子拾掇拾掇

    我寻思灰尘准是在我睡觉的当儿

    不知咋地就长出来啦

    然后我们可以来点儿音乐 抽抽香烟

    我可以替他伴奏

    我得先用牛奶把钢琴的键擦擦

    我穿啥好呢

    要不要戴一朵白玫瑰[528]

    要么就来点儿利普顿[529]仙女蛋糕

    我就爱闻阔气的大店铺的香味儿

    每磅七便士半

    不然就是另外那种樱桃馅挂着粉色糖霜的 两磅十一便士

    桌子当中间儿还得摆上一盆花草

    在哪儿才能买到便宜的呢 喔

    前不久我在哪儿瞧见过

    我真爱花儿呀

    恨不得让这房子整个儿都漂在玫瑰花海上 天上的造物主啊

    啥也比不上大自然

    蛮荒的山啦

    大海啦

    滚滚的波浪啦

    再就是美丽的田野

    一片片庄稼地里长着燕麦啦

    小麦啦

    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群群肥实的牛走来走去

    看着心里好舒坦呀

    河流湖泊鲜花 啥样形状香味颜色的都有

    连沟儿里都绽出了报春花和紫罗兰

    这就是大自然 至于那些人说啥天主不存在啦

    甭瞧他们一肚子学问

    还不配我用两个指头打个榧子哪

    他们为啥不自个儿跑去创造点儿啥名堂出来呢

    我常常问他[530]这句话 无神论者也罢

    不论他们管自个儿叫啥名堂也罢

    总得先把自个儿身上的污点[531]洗净呀

    等到他们快死啦

    又该嚎陶大哭着去找神父啦

    为啥呢 为啥呢

    因为他们做了亏心事

    生怕下地狱啊

    对啦

    我把他们琢磨透啦 谁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人呢

    又是谁在啥都不存在以前

    创造了万物呢

    是谁呢 哎

    这他们也不晓得 我也不晓得

    这不就结了吗

    他们倒不如试着去挡住太阳让它明儿个别升上来呢

    他[532]说过

    太阳是为你照耀的

    那天我们正躺在霍斯岬角的杜鹃花丛里

    他穿的是一身灰色花呢衣裤

    戴着那顶草帽

    就在那天 我使得他向我求婚

    对啦

    起先我把自个儿嘴里的香籽糕往他嘴里递送了一丁点儿[533]

    那是个闰年[534]

    跟今年一样

    对啦

    十六年过去啦

    我的天哪

    那么长长的一个吻

    我差点儿都没气儿啦

    对啦

    他说我是山里的一朵花儿

    对啦

    我们都是花儿

    女人的身子

    对啦

    这是他这辈子[535]所说的一句真话 还有那句今天太阳是为你照耀的

    对啦这么一来我才喜欢上了他 因为我看出他懂得要么就是感觉到了女人是啥

    而且我晓得

    我啥时候都能够随便摆布他

    我就尽量教他快活

    就一步步地引着他

    直到他要我答应他

    可我呢起先不肯答应

    只是放眼望着大海和天空[536]

    我在想着那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儿

    马尔维啦

    斯坦厄普先生啦

    赫斯特啦

    爹爹啦

    老格罗夫斯上尉啦

    水手们在玩众鸟飞[537]啦

    我说弯腰[538]啦

    要么就是他们在码头上所说的洗碟子

    还有总督府前的哨兵

    白盔上镶着一道边儿[539]

    可怜的家伙 都快给晒得熟透啦

    西班牙姑娘们披着披肩

    头上插着高高的梳子

    正笑着再就是早晨的拍卖[540]

    希腊人啦

    犹大人啦

    阿拉伯人啦

    鬼知道还有旁的啥人

    反正都是从欧洲所有最边远的地方来的

    再加上公爵街[541]和家禽市场

    统统都在拉比沙伦[542]外面嘎嘎乱叫一头头可怜的驴净打瞌睡

    差点儿滑跤

    阴暗的台阶上

    睡着一个个裹着大氅的模模糊糊的身影

    还有运公牛的车子[543]那好

    大的轱辘

    还有几千年的古堡[544]

    对啦

    还有那些漂亮的摩尔人

    全都像国王那样穿着一身白

    缠着头巾

    请你到他们那小小

    店铺里去坐一坐

    还有龙达[545]

    客栈[546]那一扇扇古老的窗户

    窗格后藏着一双明媚的流盼[547]

    好让她的情人亲那铁丝格子[548]

    还有夜里半掩着门的酒店啦

    响板啦

    那天晚上我们在阿尔赫

    西拉斯误了那班轮渡

    打更的拎着灯转悠

    平安无事啊

    哎唷

    深处那可怕的急流

    大海有时候大海是深红色的就像火似的

    还有那壮丽的落日

    再就是阿拉梅达园里的无花果树

    还有那一条条奇妙的小街

    一座座桃红天蓝淡黄的房子

    还有玫瑰园啦莱莉花啦天竺葵啦仙人掌啦

    在直布罗陀作姑娘的时候我可是那儿的一朵山花儿

    对啦

    当时我在头发上插了朵玫瑰

    像安达卢西亚姑娘们常做的那样

    要么我就还是戴朵红玫瑰

    吧[549]

    好吧

    在摩尔墙脚下他[550]曾咋佯地亲我呀

    于是我想

    他也不比[551]旁的啥人差呀于是我递个眼色教他再向我

    求一回

    于是他问我愿意吗

    对啦

    说声好吧我的山花

    于是

    我先伸出胳膊搂住他

    对啦

    并且把他往下拽

    让他紧贴着我

    这样他就能感触到我那对香气袭人的乳房啦

    对啦

    他那颗心啊如醉如狂

    于是我说

    好吧

    我愿意

    好吧。

    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巴黎,1914-1921

     第十八章 注释

    [1]本章原文除不用标点之外,同一页上的“他”往往各有所指。 翻译时,根据情节并参阅了沙利?本斯托克与伯纳德?本斯托克合著的《乔伊斯指南》(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以及庄信正为台湾太平洋文化基金会?外国文学中译国际研讨会所撰的论文:《

    [2]赖尔登老太婆,见第六章注[69]及有关正文。 第十二章中提到布卢姆夫妇一度与赖尔登同住在市徽饭店里的往事(见该章注[179]至[181]及有关正文)。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3]世界末日,参看第六章注[130]。

    [4]“他”,指布卢姆。

    [5]第八章中,布卢姆曾回忆起野餐会那天摩莉穿的灰象皮色衣服多么合身(参看该章注(573及有关正文)。

    [6]这里,摩莉猜出布卢姆在第十六章末尾告诉她的那桩应邀到下阿贝街的怀恩饭店赴晚餐会一事是瞎编的,而实际上他曾去逛了趟红灯街。

    [7]万景画是由若干小画组成各种不同的画面。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普尔万景画会每年都到都柏林来举行一次巡回展出。

    [8]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609页第12行)无“取火柴”之句,这里系根据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第691页第19行)、奥德赛一九三三年版(第743页倒15行)及兰登书屋一九九0年版(第739页第14行)翻译。

    [9]指玛丽?德里斯科尔,见第十五章注[118]及有关正文。

    [10]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11]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曾提到他送给女仆玛丽一副鲜棕色袜带事,见该章注[118]及有关正文。

    [12]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尤利西斯>注释》(第610页),“另一只……手里”是出自现成的诗句或歌词。下文中的“五月……贝”,见第八章注[179]及有关正文。

    [13]“因为他对他……”,此句中第一个“他”指布卢姆,第二个“他”指博伊兰。参看第八章注[180]及有关正文。

    [14]此处和下文中的两个“他”,均指布卢姆。

    [15]“他”,指博伊兰。

    [16]一八八八年是布卢姆向摩莉求婚的年头。此年三月九日,德皇威廉一世去世,其子腓特烈三世即位,但他也于六月十五日去世,遂由其子威廉二世(1859-1941)继承皇位。

    [17]“那”,指忏悔。

    [18]英文中,“神父”和“父亲”均作“father”。

    [19]“白圈圈”,指神父的白色硬领。据堂吉福德等合编的《

    [20]据《

    [21]“想知道他”和下文“他临走……”、“我讨厌他……”、“当时他正怀念他的……”、“他是不是……”、“他梦里……”中的“他”,均指博伊兰。

    [22]“花儿”,指博伊兰在桑顿鲜花水果店为摩莉买水果等物时,向女店员讨的那枝红艳艳的麝香石竹。参看第十章注[64]及有关正文。“送给他……”和下文“他说是……”、“他身上……”中的“他”,均指博伊兰。

    [23]博伊兰喝的是“糖浆般的紫罗兰色浓酒”,见第十一章注[85]及有关正文。

    [24]关于摩莉之父搞邮票生意事,见第四章注[2]及有关正文。

    [25]“他”,指博伊兰。

    [26]“肉罐头”,见第五章注[18]及有关正文。

    [27]十六日晚上十点多钟,布卢姆也曾在产科医院里听见那声巨雷,见第十四章注

    [102]及有关正文。

    [28]“悔罪”,见第十章注[24]。

    [29]在第十六章中,布卢姆曾对斯蒂芬说,脑力是脑灰质沟回。参看该章注[114]及有关正文。

    [30]“因为他……”和上文“他要是……”、“他准会……”、“他向来……”、“他说……”中的四个“他”,均指布卢姆。

    [31]“他”,指博伊兰。据《

    [32]“耶……黝”是都柏林流行的一种说法。

    [33]据P.W.乔伊斯所著《我们在爱尔兰所说的英语》(伦敦,1910年,第201页),“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啦”是爱尔兰人的一种特殊的表达方法。

    [34]“他”,指布卢姆。下一句“假若他结了婚”中的“他”,则指博伊兰。

    [35]波尔迪,见第四章注[39]。下文“我猜想他……”中的“他”,指“布卢姆”。

    [36]乔西?鲍威尔,见第八章注[66]和有关正文。下文“随便他……”和“只要他称心……”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37]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和乔西曾一道回顾这段往事,见该章注[52]及有关正文。下文“他跟她跳舞”、“他千方百计……”、“是他开的头”、“他说咱们……”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38]耶稣的养父约瑟夫是个木匠,所以耶稣跟他学过木匠手艺。见《马可福音》第5章第3节:“他岂不是一个木匠?他不就是玛利亚的儿子……”下文“他把我弄哭……”、“被他驳倒……”、“他心里……”、“他说主是……”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39]“主”,指耶稣。这是十九世纪末叶英国自称为社会主义者们的老生常谈。他们的根据是《马太福音》第19章第21节:“如果你要达到完善的地步,去卖掉你所有的产业,把钱捐给穷人,你就会有财富积存在天上;然后来跟随我。”后文“他叫我……”、“惹他……”、“他也不发脾气”、“横竖他……”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40]99lib?《家庭医学》于一八七九年出版于伦敦,在一八九五年已印了四版。下文“他的声音”、“观察他”、“他的缘故……”、“他这个人……”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41]弗洛伊是马特?狄龙的女儿们当中的一个,参看第十四章注[289]。下文“他还送……”、“让他去……”、“他跟她……”、“要是他不肯……”、“让他整理一下”、“摸摸他”、“再吻他”、“就让他到……”、“爱他都爱疯啦”中的“他”,均指布卢姆。

    [42]从这里起,直到提及乔西结婚为止,下文中的“他”一律指布卢姆,“她”则指乔西。

    [43]拜伦生前,同时代的人们就喜欢摹仿他的举止(包括淡淡的忧郁情调),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末叶。下文中的“眼红”,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44]“可他呢”的“他”,指丹尼斯?布林。布林打算为有人寄给他的明信片起诉,要求赔偿一万英镑事,参看第八章注[71]及有关正文。在该章中他脚上穿的原是“帆布鞋,而他在第十五章中出现时则改穿“拖鞋”(见该章注[59]及有关正文),与此处一致。

    [45]《哦,亲爱的梅》(1859)是爱尔兰的一首流行歌曲。八岁的小姑娘梅曾答应嫁给一个男孩子(歌中的“我”)。但当“我”多年后抱着成婚的目的回来时,梅早已同别人订了婚。

    [46]“他也永远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肯迁就他……他也晓得……” 中的三个“他”、均指布卢姆。下文中的“梅布里克太太,  指弗萝伦丝?伊丽莎白?钱德勒?梅市里克(1862-1941)。她因有外遇,于一八八九年用砒霜毒死丈夫(比她大23岁的一个利物浦棉花掮客),被判死刑,后减刑为无期徒刑,并于一九0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获释。

    [47]按英语arsenic(砒霜)一词的前半截与arse(屁股)拼法相同,所以摩莉有此疑问。

    [48]在第四章中,布卢姆曾告诉摩莉,英语中的“转生”一词是“从希腊文来的”。见该章注[53]及有关正文。Arsenic系源于希腊文arseni一词。

    [49]“我们……茶”,“我们”指布卢姆和摩莉。下文“都怪他要我买的“和”他要我在……广告”中的“他”,均指布卢姆。“我瞧见他”和“正跟他那两位……”中的“他”,则指指博伊兰。

    [50]“我瞅见他……”和下文“他还在望着我”、“可他没在”、“怎么会叫他兴奋……”、“起初他指的是……”中的“他”,均指博伊兰。

    [51]按摩莉生于九月,那个月的宝石是贵橄榄石(象征“防止愚行”)。十月的宝石才是蓝晶(又名海蓝宝石,象征“希望”)。

    [52]“他”,指博伊兰。

    [53]“他”,指布卢姆。在第八章中,布卢姆也曾回忆起演奏会后回家的这段往事(见该章注[65]及有关正文)。

    [54]凯蒂?兰内尔,见第十五章注[770]。

    [55]指每天下午五点半至六点之间发行的《电讯晚报》最终版。

    [56]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的卢肯牛奶公司在市内和郊区设有十八家牛奶店。

    [57]巴特尔?达西,见第八章注[63]及有关正文。

    [58]查尔斯?弗朗索瓦?古诺(1818-1893),发展法国歌剧的作曲家,曾用巴赫的旋律谱写了《圣母颂》(1859)一曲。

    [59]“咱们……分手”出自G.J.怀特-梅尔维尔和F.保罗?托斯蒂所作歌曲《再见》。下文中的“我的褐色部位”,原文作“my brown part”,是摩莉根据这支歌曲中的一句“kiss me……onthe broart”(吻我脑门并分手) 引伸出来的。“brown”(褐色)与“brows”(脑门)发音相似。“部位”与“分手”在原文中均作“part”。

    [60]《

     附录一:与奥德修纪(对照)

    《尤利西斯》采用与古希腊史诗《奥德修纪》(或译《奥德赛》情节相平行的结构。尤利西斯就是这部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奥德修斯是他的希腊名字,拉丁文名字则为尤利西斯。乔伊斯把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一天的活动与尤利西斯的十年飘泊相比拟。乔伊斯感到他所生活的世界乃是荷马世界的再现。小说赋予平庸琐碎的现代城市生活以悲剧的深度,使之成为象征普通人类经验的神话或寓言。

    在创作过程中,为了突出三部十八章的主题,作者还把荷马这部史诗的人名、地名或情节分别作为各部章的题目。但是发表这部小说时,为了使读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中人物上,并没有用那些章目。然而西方评论家至今在提到各章时,仍袭用过去的章目。本文将小说每章主要内容以及与《奥德修纪》有关章节之间的关系加以简述。

    第一部:帖雷马科

    第一章:帖雷马科  时间是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上午八点。 青年斯蒂芬?迪达勒斯因母病危,从巴黎返回都柏林。丧母后,又因父亲西蒙成天酗酒,他从家里跑出来,租了一座圆形炮塔,靠教书糊口。医科学生勃克?穆利根也搬来与他同住。穆利根还把英国人海恩斯也招进来。小说开始时,他们三人吃罢早饭,来到海滩上。穆利根把炮塔的钥匙也要了去。斯蒂芬打定主意不再回到塔里去住。穆利根对斯蒂芬说:“雅弗在寻找一位父亲哪!”他把斯蒂芬比作《旧约?创世记》中寻找父亲挪亚的雅弗。只不过雅弗和《奥德修纪》中的帖雷马科找的都是生身之父,而斯蒂芬找的却是一位精神上的父亲。斯蒂芬离开生身之父,而终于寻觅到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布卢姆这一情节,暗喻了不在本土参加叶芝等人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并且脱离天主教,流亡欧洲大陆从事写作的乔伊斯本人的立场。【据《奥德修纪》卷一,尤利西斯离开家乡伊大嘉岛的二十年间,他的独子帖雷马科已从一个婴儿成长为壮小伙子了。他接受女神雅典娜的建议,动身到蒲罗去,问奈斯陀是否知道他父亲在哪儿。】

    第二章:奈斯陀   斯蒂芬在迪希校长的私立小学任历史教员。这是星期四,下午没有课。放学后,他到校长室去领薪水。校长对他进行了一番开导,并交给他一篇关于口蹄疫的信稿,托他找个报纸发表。【本章中的迪希校长影射《奥德修纪》卷三中的蒲罗王奈斯陀。奈斯陀是参加特罗战争的阿凯众王中最年长的一位。他劝帖雷马科到拉刻代蒙去,向曼涅劳王打听一下奥德修的下落。】

    第三章:普洛调上午十一点。斯蒂芬踱出学校,徜徉在沙丘海滩。抽象的思维不断地在他的脑际浮现。他把校长那篇原稿的空白处撕下来,将自己想到的辞句记在上面。本章情景交融,变幻多端的大海与斯蒂芬的抽象思维,代表着能够任意改变形象的海中老人普洛调。【本章与《奥德修纪》卷四中曼涅劳对帖雷马科所讲的一段话相呼应。战后,曼涅劳带着妻子海伦乘船归国途中,漂流到埃及。从埃及动身返回故乡之际,活捉住海中老人普洛调。为了摆脱他,普洛调先后变成狮子、豹子、长蛇、流水和树木,然而曼涅劳死死抓住他不放。最后普洛调只得让步,把曼涅劳所要知道的事一古脑儿告诉了他。海中老人说,尤利西斯被女神卡吕蒲索扣留在一座海岛上。】

    第二部:尤利西斯的漂泊

    第四章:卡吕蒲索上午八点。小说的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出现了。他是匈牙利裔犹太人,这时正以替《自由人报》兜揽广告为业。他喜食牲口下水,出去买了一副腰子。回家后,给还未起床的妻子玛莉恩端去早餐。玛莉恩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而她的情人博伊兰(花花公子)近日将安排她到外地做一次演出。布卢姆还把刚收到的一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交给妻子。那封信好像就是博伊兰写来的。明信片则是在穆林加尔市的照相馆工作的女儿米莉在收到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后,寄来的感谢信。妻子若无其事地告诉布卢姆,当天下午博伊兰要给她送节目单来。布卢姆整天为此事烦恼,但他在进项比他多的漂亮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在《奥德修纪》卷七中,尤利西斯追述他在回故国途中船只遇难,部下统统葬身大海。他只身漂到奥鸠吉岛。该岛女神卡吕蒲索爱上了他,留他住了七年。本章把生在直布罗陀的玛莉恩比作这位女神。关于奥鸠吉岛,有两种传说:西班牙的直布罗陀或意大利的玛尔塔岛。乔伊斯心目中是前者。】

    第五章:吃萎陀果的种族  上午十点。布卢姆化名亨利?弗罗尔,与一名叫玛莎?克利佛德的女打字员互通情书。他是通过在报纸上登广告招聘女助手而跟玛莎通起信来的。这一天他到邮局取了玛莎的回信,读毕不禁飘飘然。他的假姓“弗罗尔”(Flower)作“花”解,而玛莎的信里又夹着一朵枯花,均与花果有关。【在《奥德修纪》卷九中,尤利西斯追述他们一行人到达了吃萎陀果的种族所住之处。尤利西斯的部下中,凡是吃了甜蜜的萎陀果的人,都不想回家了。】

    第六章:  阴间  十一点钟。布卢姆乘马车去参加迪格纳穆的葬礼。同车的有斯蒂芬之父西蒙?迪达勒斯。西蒙愤愤他说,勃克?穆利根把他的儿子引入了邪路。灵枢及送葬车驶抵坟地,下葬后,布卢姆在坟丛间徜佯,通过只活了十一天的独子鲁迪的夭折以及他自己的父亲的自杀,对死亡做着反思。【本章中对葬礼及坟场气氛有精彩的描述。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一中,由尤利西斯追述他赴阴间去询问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一场面对照着来读。】

    第七章:埃奥洛   中午。布卢姆到《自由人报》报馆去,向主编说明自己揽来的凯斯商店的广告图案。接着,又到《电讯晚报》报馆去。这时斯蒂芬也来了。他想向该报推荐迪希校长的原稿。主编克劳福德却对该稿嗤之以鼻。斯蒂芬当天早晨领了薪水,就请大家到酒吧去。本章中有不少关于狂风的描述。【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中尤利西斯所追述的风神的故事对照着来读。风神埃奥洛曾在自己所统治的海岛上款待尤利西斯等人,并送给他一只牛皮袋,里面装着除西风之外“所有的风”。但正当西风把船送往家乡时,尤利西斯的部下以为那袋里有珍宝,便擅自将它打开。于是,“所有的风”都呜呜叫着飞出来,把船刮回到埃奥洛的岛屿。风神大怒,把他们赶走。本章所述的新闻报道的影响――如克劳福德告诉斯蒂芬的那条关于凤凰公园刺杀案的独家新闻,象征着现代社会的风,而校长的稿件被退回使斯蒂芬感到的失望,象征着尤利西斯被吹回到原地时的沮丧心情。】

    第八章:莱斯特吕恭人   下午一点钟。布卢姆走进一家廉价小饭馆伯顿。这里既脏且乱,人们在狼吞虎咽,丑态百出,吃相十分难看。于是他又换了另一家高级一点的饭馆,是一个名叫戴维?伯恩的人开的。饭后,当他走到图书馆前面时,看到博伊兰迎面走来,便赶紧躲进博物馆里。【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中尤利西斯关于嗜食人肉的莱斯特吕恭人的追述对照着来读。尤利西斯所率领的十二艘船中的十一艘,不听他的劝阻驶进了帖勒蒲洛港口。莱斯特吕恭人从峭壁上丢下巨石砸船,把人叉起,带回去吃掉。惟独尤利西斯是把船停泊在港口外面的,才得以生逃。】

    第九章:斯鸠利和卡吕布狄   下午两点钟。 斯蒂芬在图书馆对包括图书馆长以及评论家和学者在内的听众发表关于莎士比亚的议论。不久,布卢姆也来了,却没有卷进这场议论。他躲避了博伊兰,却又面临讨论莎士比亚这一难题。他还是乖巧地躲闪过去了。【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二中尤利西斯所追述的乘船从两座峭岩当中驶过的历险记对照着来读。斯鸠利有六个头,藏在一边的峭岩的洞里。每逢船从洞前驶过,这六个头就各从船上抓走一个人。另一边的峭岩上长着一棵枣树,树脚下藏着个可怕的怪物,名叫卡吕布狄。它每天把海水吸进三遍,又重新吐出。船只如在它吸水时由此经过,就必然被吞没。于是,船到这里,尤利西斯便把船尽量往斯鸠利那边靠。尽管损失了六名部下,其余的人还是幸免于难。】

    第十章:游岩   下午三点至四点。本章由十九个片段所构成, 分别描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都柏林市的活动。在琳琅满目的人物画廓里,有总督夫妇和随从,康米神父,残疾军人,书摊老板等。本书的其他十六章,场面及人物的内心活动都集中地写,惟独这一章,则把同一个时间内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的“意识流”组合在一起。在技巧上最有新意。【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二中尤利西斯关于游动岩石的追述对照着来读。那是两座陡峻的巨岩,在大海中没有根基,只是浮在水面上。有时海流使它们聚拢,相互撞击,有时潮水又把它们分开。岩前喧腾着巨浪,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任何船只从那里驶过,都必然会遭到毁灭。尤利西斯避开游岩,改取斯鸠利和卡吕布狄之间的那条航路。】

    第十一章:赛仑   下午四点。布卢姆到奥蒙德酒吧去进餐。博伊兰也进来片刻,又匆匆离去。布卢姆想到此人即将与自己的妻子幽会,心里很不自在。西蒙?迪达勒斯和本?多拉德分别用男高音和男低音演唱歌曲,博得喝彩。布卢姆在那里回了一封情书给玛莎?克利佛德。在本章中,作者着眼于音响、旋律、概念的排列。开头是诗句般的短文,那是以音乐为主导的本章的主题歌。人面鸟身的赛仑有着无比美妙的歌喉,为了点题,这里通篇使用了音调挫锵、节奏感很强的语言,犹如悠扬悦耳的乐声。【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二中尤利西斯关于他们乘船经过赛仑居住的海岛的追述对照着来读。尤利西斯预先在伙伴们的耳朵里塞上了蜡,并吩咐伙伴用绳子把自己捆在桅杆上。凡是听了赛仑歌声的人,无不奔上该海岛,因而送命。尤利西斯却因身子挣脱不开,安然脱险。】

    第十二章:独眼巨人  下午五点。地点是巴尼?基尔南酒吧。这里聚集着乔?海因斯、一个绰号“市民”的无赖、杰?杰?奥莫洛伊等人。布卢姆因约好和马丁?坎尼翰在此见面,所以也来了。接着“市民”攻击起犹太人来。身为犹太人的布卢姆实在忍无可忍,他和坎尼翰上了马车后,就顶撞“市民”道:“救世主(耶稣)是个犹太人……你的天主跟我一样,也是个犹太人。”“市民”气得抓起一只饼干罐就往布卢姆身上扔,但未击中。布卢姆和坎尼翰乘马车逃之夭夭。【本章相当于《奥德修纪》卷九中尤利西斯追述他们对付独眼巨人波吕菲谟的故事。漂流到独眼巨人的岛上后,尤利西斯率领十二名部下进了波吕菲漠的岩洞。六个部下被这个巨人吃掉了。尤利西斯便把巨人灌醉,在部下的协助下戳瞎了巨人的独眼。他们乘船逃到海面上,巨人从岸上掷过一块大石头,幸未击中。波吕菲漠是海神波塞冬之子。从此,尤利西斯等人受到海神的诅咒,只能继续在海上漂流,一直回不了家乡。】

    第十三章:瑙西卡   晚上八点钟。三个少女在园形炮塔附近的沙丘海滩上乘凉。伊迪带来个小弟弟,西茜也在哄双胞胎的弟弟汤米和杰基玩。格蒂则心事重重,因为她的男友关在家里用功,许久不见了。布卢姆坐在不远的地方,深深地为格蒂的美貌所吸引。格蒂意识到布卢姆的视线,并寻思:也许嫁给这么一个中年绅士倒也挺好。杰基踢过去的球滚到布卢姆旁边,他把球扔回来,落在格蒂的裙下。当格蒂再把球踢回去时,二人的目光不期相遇。格蒂离开海滩时,布卢姆才发现原来她是个瘸子。本章的前一半用的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恋爱小说的文体,着重描写格蒂,后一半转为布卢姆的“意识流”。【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六中瑙西卡公主的故事对照着来读。卡吕蒲索奉宙斯之命放尤利西斯离开海岛,驶向故乡。由于波塞冬呼风唤雨,使他跌到海里。在女神伊诺的帮助下,他好歹爬上了腓依基人的国土,在灌木丛里睡下。该国公主瑙西卡扔球玩,把尤利西斯吵醒,他就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尤利西斯在王宫里受到殷勤款待。国王想招他做驸马,但他因故国还有妻小,就婉言谢绝了。布卢姆和格蒂彼此意识到了对方,以目传情,这与尤利西斯与瑙西卡公主虽相互抱有好感,却不曾进一步接近是遥相呼应的。最后阿吉诺王备船,把尤利西斯送回伊大嘉。】

    第十四章:太阳神的牛   晚上十点。布卢姆到妇产医院去探望难产的麦娜?普里福伊夫人。医院食堂里聚集着一群医学院学生,斯蒂芬?迪达勒斯和他的朋友林奇也在那里。他们高谈阔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布卢姆是唯一清醒的。不久,麦娜生下了个男婴。斯蒂芬说还要请大家去巴克酒店喝酒,就离开了医院。布卢姆托护士给产妇捎个好,接着也赶了去。【本章共使用了三十来种文体,富于变化。作者借着文字艺术的发展来象征胎儿的发育过程。木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二中尤利西斯所追述太阳神的宝岛的故事对照着来读。尤利西斯的部下宰了太阳神的几头肥牛烤来吃,惟独尤利西斯一口也没吃。他们上船后,遭到风暴袭击,除了尤利西斯而外,全都淹死。尤利西斯被冲到奥鸠吉岛上,住在那里的女神卡吕蒲索收留了他。】

    第十五章:刻尔吉  半夜十二点钟。这是夜街的狂想曲,故事从马博特街开始,在贝洛?科恩夫人所开的妓院里达到高潮。起初,布卢姆被警察抓去受审,罪名是给塔尔博伊夫人写情书等,其实,这些只是他动过的念头。后来他又突然荣任市长,还成为爱尔兰国王,随后即遭到群众的攻击,被驱逐出境。布卢姆摆脱幻想后,到科恩夫人开的妓院去找斯蒂芬。斯蒂芬喝醉后抡起手杖击碎了妓院的灯,飞奔到街上。布卢姆也跟出去。有两个英国兵向斯蒂芬寻衅,对他大打出手。布卢姆产生错觉,把斯蒂芬当成自己那已夭折了的儿子鲁迪,就将斯蒂芬搀扶起来,沿街走去。【本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中尤利西斯所追述的刻尔吉的故事对照着来读。尤利西斯的船从食人族那里虎口脱生后,在埃亚依岛靠了岸。尤利西斯的表弟率领一批人先上了岸,来到女神刻尔吉的妖宫。除了呆在外面的表弟,其余的人全被刻尔吉用魔法变成了猪。尤利西斯闻讯只身前往,凭着信使之神赫尔墨的保护,破了刻尔吉的摩法。刻尔吉不但按照尤利西斯的吩咐,使他那些部下重新变成人,还留他们住了一年。本章中的老鸨像是刻尔吉,拯救斯蒂芬的布卢姆,则像是尤利西斯。】

    第三部:回家

    第十六章:尤迈奥   下半夜。布卢姆和斯蒂芬来到一家通宵开张的马车夫棚。那里有个红胡子水手,说他在世界各地航行了七年,即将回家去,并讲了种种奇怪的风俗习惯。老板的绰号叫“剥山羊皮”。顾客们风闻他就是曾参与凤凰公园刺杀案的菲茨哈里斯,便对他肃然起敬。布卢姆和斯蒂芬却与这些人格格不入,布卢姆便邀斯蒂芬到自己家去。【木章可与《奥德修纪》卷十四中尤利西斯回到伊大嘉后,乔装成穷老头儿来到猪馆尤迈奥的窝棚,备受款待的故事对照着来读。尤迈奥当然认不出旧主人了,却为尤利西斯铺上了山羊皮,请他坐下。红胡子多少带有流浪多年后返回家乡的尤利西斯的影子。木章用的是晦涩难懂的文体,以反映醉后挨打的斯蒂芬和疲惫不堪的布卢姆的情绪。】

    第十七章:伊大嘉

    下半夜。布卢姆把斯蒂芬领回家后,在厨房里请他喝可可,并聊了一会儿。布卢姆想留斯蒂芬在家过夜,斯蒂芬谢绝了,然而同意教布卢姆的妻子学意大利文。天蒙蒙亮时,他告辞而去。布卢姆走进卧室后,发现室内的摆设略有变动,便幻想起博伊兰和玛莉恩白天在此幽会的情景来。他推测与妻子发生关系的绝不止博伊兰一个人。看来旧市长迪伦、本·多拉德、西蒙·迪达勒斯、利内翰等人都跟她有过暧昧关系。他琢磨了半晌妻子的这些情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转念一想,反正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于是就恢复了心情的宁静。本章是用天主教《要理问答》(用问答法向教徒解释教义的小册子)的文体写的。作者巧妙地借这种呆板的文体,幽默俏皮地表达了自己的思绪。【木章可与《奥德修纪》卷二十二中,尤利西斯把向他妻子求婚的人统统杀死,恢复家庭安宁的故事对照着来读。所不同的是,布卢姆采取的是精神胜利法,仅在心理上抹杀妻子的众多情人。】

    第十八章:潘奈洛佩   在《奥德修纪》卷十九至二十三中, 尤利西斯的妻子潘奈洛佩是直到求婚者被统统杀死后,才被老保姆从睡梦中叫醒,下楼去见丈夫的。但她面对着阔别二十年的丈夫,生怕上当,不敢贸然相认。直到她通过只有自己和丈夫才晓得的床腿的秘密(尤利西斯的卧室是围着一棵橄榄树建造的,他亲手用树身做成一条床腿)来试探丈夫,这才相信丈夫真地回来了。于是夫妻团圆。

    乔伊斯描绘的是都柏林市的现代生活,布卢姆的妻子玛莉恩是和潘奈洛佩大相径庭的人物。本章自始至终是处在半睡半醒中的玛莉恩的“意识流”。出现在梦境中的有丈夫、博伊兰、初恋的对象哈利?马尔维中尉等等。丈夫回家后告诉了她斯蒂芬的事,她又开始幻想要和那位尚未晤面的年轻教员和诗人谈情说爱了。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丝毫也不忠实于丈夫,却又安于现状。因为她知道,像布卢姆这样知识丰富、有教养、为人宽厚的男子,她是再也找不到了。本章完全不用标点,结构也很别致。全文由八大段组成,只在第四大段末尾和第八大段末尾(即全书终结处)分别加了个句号。

     附录二:主要人物表

    利奥波德?布卢姆:以替都柏林《自由人报》拉广告为业。其父鲁道尔夫?维拉格是匈牙利裔犹太人,迁移到爱尔兰后改姓布卢姆。他化名“亨利?弗罗尔”,与玛莎?克利弗德秘密通信。

    玛莉恩?布卢姆:利奥波德之妻。其父特威迪(已故)曾在西班牙南端的英国要塞直布罗陀服役。因此,她生长在该地。她在都柏林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艺名叫“特威迪夫人”。

    斯蒂芬?迪达勒斯:乔伊斯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中的主人公。他毕业于克朗戈伍斯森林公学和皇家大学,目前在迪希校长创办的一家私立学校任教。在图书馆发表关于莎士比亚的议论。

    西蒙?迪达勒斯:斯蒂芬之父。年前丧妻,家境困难。

    布莱泽斯?博伊兰:玛莉恩之情夫。正在筹划一次巡回歌唱演出,玛莉恩也在被邀之列。

    勃克?穆利根:医科学生,与海恩斯一道住进了斯蒂芬所租的圆塔。

    海恩斯:英国人,毕业于牛津大学。为了研究凯尔特文学而来到爱尔兰。

    米莉:布卢姆与玛莉恩之独女,十五岁。在韦斯特米思郡穆林加尔市的一家照相馆工作。

    帕狄?迪格纳穆:已故。生前曾在律师约翰?亨利?门顿的事务所工作,因酗酒被开除,患病而死。

    马丁?坎宁翰:布卢姆之友,在都柏林堡任职(英国殖民统治机构)。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多方照顾迪格纳穆的遗族,包括募集捐款。

    布林夫人:原名乔西?鲍威尔,其夫丹尼斯?布林患有神经病。婚前她爱过布卢姆,一直不忘旧情。

    里奇?古尔丁:斯蒂芬的舅舅,布卢姆之友。在科利斯一沃德律师事务所任会计师。他与内弟西蒙?迪达勒斯已绝交。

    约翰?康米神父: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教长,耶稣会会长。斯蒂芬在克朗戈伍斯森林公学就读时,他曾任该校校长。

    迈尔斯?克劳福德:《电讯晚报》的主编。

    杰克?麦克休:大学教授,学者,经常为《电讯晚报》写社论。

    本杰明?多拉德:本地一名歌手。他在替向吕便?杰借过高利贷的考利神父奔走,以便宽限几天还债日期。

    弗莱明大妈:经常到布卢姆家来做家务的女人。

    鲁迪:布卢姆与玛莉恩的独子,生于一八九四年,只活了十一天便夭折。

    C?P?麦科伊:布卢姆的熟人,在都柏林市的尸体收容所做验尸官助手。其妻是个无名歌手。

    班塔姆?莱昂斯:布卢姆的熟人,热衷于赛马。上午在街上与布卢姆相遇,听布卢姆说起“丢掉”,就想把赌注押在同名的马身上。后又接受利内翰的劝告,变了卦。结果,还是“丢掉”获胜了。

    科尼?凯莱赫:奥尼尔殡仪馆的经理,负责为迪格纳穆料理葬事。

    杰克?鲍尔:供职于都柏林堡内的皇家爱尔兰警察总署。

    吕使?杰:放高利贷的。有一次他儿子跳进了利菲河,被一位船夫救了起来。他却只给了船夫两先令。

    汤姆?克甫:布卢姆之友,茶叶等商品的推销员。

    内德?兰伯特:谷物商,其库房原是圣玛丽亚修道院的会议厅。

    休?C?洛夫神父:他是萨林斯镇圣迈克尔教堂的本堂神父,为了写一本关于菲茨杰拉德家族的书,到兰伯特的库房来参观。他在都柏林拥有一所房子,出租给考利神父。

    考利神父:本?多拉德和西蒙?迪达勒斯之友。因还不起向吕便?杰借的高利贷,狼狈不堪。

    乔(约瑟夫)?麦卡西?海国斯:布卢姆的同事,也替《自由人报》拉广告。

    红穆雷:约翰?穆雷的绰号,《自由人报》的职员。

    约瑟夫?帕特利克?南尼蒂:在爱尔兰出生的意大利人,《自由人报》社排字房工长。他又是英国议会下院议员兼都柏林市政委员。

    杰?杰?奥莫洛伊:原为律师,后来患了肺病,落魄潦倒。

    利内翰:《体育》报的赛马栏记者,曾调戏摩莉。

    奥马登?伯克:斯蒂芬之友,新闻记者。

    弗林:绰号叫“大鼻子”,布卢姆之友。

    乔治?威廉?拉塞尔:笔名A.E.,爱尔兰诗人。他是当时仍健在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指导者之一,任《爱尔兰家园报》主编。

    托马斯?威廉?利斯特:公谊会教徒,爱尔兰国立图书馆馆长。

    约翰?埃格林顿:原名威廉?阿克柏特里克·马吉,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的批评家,曾在图书馆与斯蒂芬辩论。

    理查德?欧文?贝斯特:爱尔兰国立图书馆副馆长。

    约翰?米林顿?辛格: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导人之一,诗剧家,是斯蒂芬的熟人。

    乔治?穆尔:爱尔兰小说家,斯蒂芬的熟人。

    格雷戈里夫人:爱尔兰剧作家。原名伊萨贝拉?奥古斯塔?佩尔斯。她于一八九二年丧夫后,开始文学生涯,一九0四年任阿贝剧院经理。她是斯蒂芬的熟人。

    阿瑟?格里菲思:爱尔兰政治家,原在都柏林当排字工人。一八九九年创办以争取爱尔兰民族独立为主旨的周刊《爱尔兰人联合报》。他是布卢姆的熟人。

    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十九世纪末爱尔兰自治运动和民族主义领袖,已故。布卢姆和他有一面之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查理?巴涅尔之弟。都柏林市政典礼官兼典当商代理人。拉里?奥罗克:布卢姆家附近的一家酒店的老板。凯蒂?迪达勒斯}布棣?迪达勒斯}斯蒂芬的幼妹尚在上学。

    玛吉?迪达勒斯:斯蒂芬之妹。她从修女处讨些豌豆,替妹妹们煮汤吃。迪丽?迪达勒斯:斯蒂芬之妹,长得最像长兄。她在街上向父亲西蒙要了点钱,花一便士买了一本《法语初级读本》。

    盲青年:布卢姆曾搀着他走过马路,神经失常的卡什尔?法雷尔却差点儿把他撞倒。他到奥蒙德酒吧去,调了钢琴的音。

    汤姆?罗赤福德:他以兜售赛马赌券为业,并热衷于发明机器。他曾搭救过一名因中毒而昏迷过去的下水道工人。

    高个儿约翰?范宁:都柏林市副行政长官,绰号“高个儿”。

    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帕狄?迪格纳穆的遗孤中最年长的一个。

    约翰?怀斯?诺兰:布卢姆之友,关心迪格纳穆的遗孤,并对马丁?坎宁翰说,布卢姆为遗孤捐了五先令。

    莉迪亚?杜丝:奥蒙德饭店的金发女侍。

    米娜?肯尼迪:奥蒙德饭店的褐发女侍

    阿尔夫雷德·柏根:都柏林行政司法副长官助理,绰号叫“小个儿阿尔夫”。

    威廉·亨勃尔·达德利伯爵:爱尔兰总督。

    “市民”:原名迈克尔?丘萨克。他是盖尔体育协会创办者,自称“市民丘萨克”,因而得名。

    格蒂·麦克道维尔:瘸腿美少女。

    西茜·卡弗里:格蒂的女友,性情活泼。

    伊迪·博德曼:格蒂的女友,性格矫情。

    汤米·卡弗里:西茵的双胞胎弟弟,时年四岁。

    杰基·卡弗里}

    雷吉·怀利:格蒂的男友,高中学生。

    安德鲁·霍恩博士:霍利斯街国立妇产医院院长。

    卡伦小姐:国立妇产医院护士。

    米娜·博福伊太太:玛莉恩的女友,夜里在医院生一男婴,系难产。

    亚历克·班农:医科学生,米莉的男友

    迪克森:实习大夫,布卢姆被蜂蜇伤后,曾由他包扎。斯蒂芬之友。

    文森特·林奇:医科学生。他与女友在篱笆后面幽会时,给路过的康米神父(母校的老校长)撞见了。

    弗兰克·科斯特洛:医科学生,因嗜酒如命,绰号叫潘趣(酒名)

    威廉·马登:医科学生。

    J.克罗瑟斯:医科学生。

    贝洛·科恩夫人:妓院老鸨。

    玛丽·德里斯科尔:布卢姆夫妇过去的女仆。

    耶尔弗顿·巴里夫人,贝林厄姆夫人:都柏林上流社会淑女。

    默雯·塔尔博伊:贵妇人

    佐伊、基蒂、弗洛莉:妓女

    士兵卡尔、士兵康舍顿:英国兵,把斯蒂芬击倒。

    科利:斯蒂芬之友,因生活没有着落,向斯蒂芬借钱。

    冈穆利:西蒙的旧友,后沦为市政府雇用的守夜人。

    马尔维中尉:摩莉在直布罗陀时期的初恋对象。

    “剥山羊皮”:马车夫棚的老板。

  • 乔伊斯《尤利西斯》10-14

     第十章 1

    耶稣会会长,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米[1]边迈下神父住宅的台阶,边把光滑的怀表揣回内兜。差五分三点。还来得及,正好走到阿坦[2]。那个男孩儿姓什么来着?迪格纳穆。对。着实恰当而正确[3]。应该去见见斯旺修士[4]。还有一封坎宁翰[5]先生的来信呢。是啊,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吧。这是位善良而能干的天主教徒。布教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一个独腿水手,架着双拐,无精打采地一步一挪地往前悠荡,嘴里哼唱着什么曲调。他悠荡到仁爱会修女院前面,蓦地停了下来,朝着耶稣会这位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米伸过一顶鸭舌帽,求他施舍。康米神父在阳光下祝福了他,因为神父知道自己的钱包里只有一克朗银币。

    康米神父横过马路,跨过蒙乔伊广场。他想了一下被炮弹炸断了腿的士兵和水手怎样在贫民救济所里结束余生的事,又想起红衣主教沃尔西的话:“如果我用为国王效劳的热诚来侍奉天主,他也不会在我垂老之年抛弃我。”[6]他沿着树荫,走在闪烁着阳光的树叶底下;议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太太[7]迎面而来。

    “我很好,真的,神父。您呢,神父?”

    康米神父确实非常健康。他也许会到巴克斯顿[8]去洗洗矿泉澡。她的公子们在贝尔维迪尔[9]念得蛮好吧?是吗?康米神父听到这情况,的确很高兴。希伊先生本人呢?还在伦敦。议会仍在开会,可不是嘛。多好的天气啊,真让人心旷神怡。是啊,伯纳德·沃恩[10]神父极可能会再来讲一次道。啊,可不,了不起的成功。的确是位奇才。

    康米神父看到议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太太显得那么健康,高兴极了,他恳请她代为向议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致意。是的,他准登门去拜访。

    “那么,再见吧,希伊太太。”

    康米神父脱下大礼帽告别,朝着她面纱上那些在阳光下闪着墨光的乌珠芜尔一笑。一边走开一边又漾出微笑。他晓得自己曾用槟榔果膏把牙刷得干干净净。

    康米神父踱着,边走边泛出微笑,因为他记起伯纳德·沃恩神父那逗乐儿的眼神和带伦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咋不赶走那些起哄的家伙?”[11]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一点不假。以他独特的方式,确实做过不少好事。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说他热爱爱尔兰,也热爱爱尔兰人。谁能相信他还出身于世家呢?是威尔士人吧?

    哦,可别忘了。那封给管辖教区的神父的信。

    在蒙乔伊广场的角落里,康米神父拦住三个小学童。对,他们是贝尔维迪尔的学生。呃,班次很低。他们在学校里都是好学生吗?哦,那就好极啦。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杰克·索恩。他叫什么?杰尔[12]·加拉赫。另一个小不点儿呢?他的名字叫布鲁尼·莱纳姆。哦,起了个多么好的名字。

    康米神父从前胸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少年布鲁尼·莱纳姆,并指了指菲茨吉本街拐角处的红色邮筒。

    “可是留点儿神,别把你自个儿也投进邮筒里去,小不点儿,”他说。

    孩子们的六只眼睛盯着康米神父,大声笑了起来:

    “哦,您哪。”

    “喏,让我瞧瞧你会不会投邮,”康米神父说。

    少年布鲁尼·莱纳姆跑到了马路对面,将康米神父那封写给管辖教区神父的信塞进红艳艳的邮筒口里。康米神父泛着微笑,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笑,就沿着蒙乔伊广场向东踱去。

    舞蹈等课程的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13]先生头戴丝质大礼帽,身穿滚着绸边的暗蓝灰色长礼服,系着雪白的蝴蝶结,下面是淡紫色紧腿裤;戴着鲜黄色手套,脚登尖头漆皮靴。他举止端庄地走着,来到迪格纳穆庭院的角上。这时,马克斯韦尔夫人擦身而过,他赶紧毕恭毕敬地闪到边石上去。

    那不是麦吉尼斯太太[14]吗?

    满头银发、仪表堂堂的麦吉尼斯太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她朝康米神父点头致意。康米神父含笑施礼。她近来可好?

    夫人风度忧雅,颇有点儿像苏格兰女王玛丽[15]。想想看,她竟然是个当铺老板娘!哟,真是的!这么一派……该怎么说呢?……这么一派女王风度。

    康米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前行,朝左侧那紧闭着门的自由教会[16]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学士T·R·格林将(按照神的旨意)[17]布道。他们称他作教区牧师。他呢,认为讲上几句儿乃是义不容辞的[18]。然而,得对他们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他们毕竟也是根据自己的见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弯,沿着北环路踱去。奇怪,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没铺设电车路。肯定应该铺设。

    一样背着书包的学童从里奇蒙大街那边跨过马路而来。个个扬起肮里肮脏的便帽。康米神父一次又一次慈祥地朝他们还礼。这都是些公教弟兄会[19]的孩子们。

    康米神父一路走着,闻到右侧飘来一股烟香。波特兰横街的圣约瑟教堂。那是给贞节的老妪们开设的。[20]神父冲着圣体[21]摘下帽子。她们固然操守高尚,只是,有时脾气挺坏。

    来到奥尔德勃勒邸第附近,康米神父想起那位挥金如土的贵族。而今,这里改成了公事房还是什么的。[22]

    康米神父开始开始顺着北滩路走去,站在自己那爿商号门口的威廉·加拉赫先生朝他施礼。康米神父向威廉·加拉赫先生还礼,并嗅到了成条的腌猪肋骨肉和桶里装得满满的冰镇黄油的气味。他走边葛洛根烟草铺,店前斜靠着一块块张贴新闻的告示板,报道发生在纽约的一桩惨案[23]。在美国,这类事件层出不穷。倒楣的人们毫无准备地就那么送了命。不过,彻底悔罪也能获得赦免[24]。

    康米神父走边丹尼尔·伯金的酒馆儿。两个没找到活儿干的男人在闲倚着窗口消磨时光。他们向他行礼,他也还了礼。

    康米神父走过H·J·奥尼尔殡仪馆。科尼·凯莱赫正一边嚼着一片枯草,一边在流水帐簿上划算着。一个巡逻的警察向康米神父致敬,康米神父也回敬了一下。走边尤克斯泰特猪肉店,康米神父瞧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黑白红色的猪肉香肠,像是弯曲的管子。在查尔维尔林荫道的树底下,康米神父瞅见一艘泥炭船,一匹拉纤的马低垂着脑袋,头戴脏草帽的船老大坐在船中央,抽着烟,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上一根白杨树枝。真是一派田园诗意。康米神父琢磨着造物主的旨意:让沼泽里产生泥炭,供人们来挖掘,运到城市和村庄。于是,穷人家里就生得起火了。

    来到纽科门桥上,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这位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长约翰·康米跨上一辆驶往郊外的电车。

    一辆驶往市内的电车在纽科门桥这一站停住了。圣阿加莎教堂的本堂神父、至尊的尼古拉斯·达德利下了车。

    康米神父是由于讨厌徒步跋涉泥岛[25]那段脏路,才在纽科门桥搭乘这趟驶往郊外的电车的。

    康米神父在电车的一角落座。他仔细地把一张蓝色车票掖在肥大的小山羊皮手套的扣眼间;而四先令和一枚六便士以及五枚一便士[26]则从他的另一只戴了小山羊皮手套的巴掌上,斜着滑进他的钱包。当电车从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前驰过的时候,他想道:通常总是刚一粗心大意地扔掉车票,查票的就来了。康米神父觉得,就如此短暂而便宜的旅途而言,车上的乘客未免过于一本正经了。康米神父喜欢过得既愉快而又事事得体。

    这是个宁静的日子。坐在康米神父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绅士解释完了什么,朝下望去。康米神父猜想,那准是他的妻子。

    一个小哈欠使那位戴眼镜的绅士的妻子启开了口。她举起戴着手套的小拳头,十分文雅地打了个哈欠,用戴了手套的小拳头轻轻碰了碰启开的嘴,甜甜地泛出一丝微笑。

    康米神父觉察出车厢里散发着她那香水的芬芳。他还发觉,挨着她另一边的一个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的边沿上。[27]

    康米神父曾经在祭坛栏杆边上吃力地把圣体送进一个动作拙笨的老人嘴里。那人患有摇头症。

    电车在安斯利桥停了下来。正要开动时,一个老妪抽冷子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要下车。售票员拽了一下铃绳,叫刹车,好让她下去。她挎着篮子,提了网兜,踱出车厢。康米神父望见售票员将她连篮子带网兜扶下车去。康米神父思忖,她那一便士车钱都差点儿坐过了头。从这一点来看,她是那种善良人中间的一个,你得一再告诉她们说,己经被赦免了:“祝福你,我的孩子,为我祈祷吧。”[28]然而她们在生活中有那么多忧虑,那么多操心的事儿,可怜的人们。

    广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顿[29]先生咧着黑人的厚嘴唇,朝康米神父作出一副怪相。

    康米神父想到黑、棕、黄色人种的灵魂啦,他所做的有关耶稣会的圣彼得·克莱佛尔[30]和非洲传教事业的宣讲啦,传播信仰啦,还有那数百万黑、棕、黄色的灵魂。当大限像夜里的小偷那样忽然来到[31]时,他们却尚未接受洗礼。康米神父认为,那位比利时耶稣会会士所著《选民之人数》[32]一书中的主张,还是入情入理的。那数百万人的灵魂是天主照自己的形象创造[33]的。然而他们不曾(按照神的旨意[34])获得信仰。但他们毕竟是天主的生灵,是天主所创造的。依康米神父看来,让他们统统沉沦未免太可惜了,而且也可以说是一种浪费。

    康米神父在豪斯路那一站下了车。售票员向他致敬,他也还了礼。

    马拉海德路一片寂静。这条路和它的名字很合康米神父的心意。马拉海德喜洋洋,庆祝钟声响啊响。[35]马拉海德的塔尔伯特勋爵,马拉海德和毗邻海域世袭海军司令的直系继承者。紧接着,征召令下来了。在同一天,她从处女一变而为妻子和遗孀[36]。那是世风古朴的半月,乡区里一片欢快,是效忠爵爷领地的古老时代。

    康米神父边走边思索着自己所著的那本小书《爵爷领地的古老时代》[37]以及另一本值得一写的书,关于耶稣会修道院以及莫尔斯沃思勋爵之女——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玛丽·罗奇福特[38]。

    一个青春已逝、神色倦怠的夫人,沿着艾乃水湖[39]畔踽踽独行。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神色倦怠地在苍茫暮色中仿徨。当一只水獭跃进水里时,她也木然无所动。谁晓得实情呢?正在吃醋的贝尔弗迪尔爵爷不可能,听她忏悔的神父也不可能知道她曾否与小叔子完全通奸,曾否被他往自己那女性天然器官内射精 [40]吧?按照妇女的常情,倘若她没有完全犯罪,她只须不痛不痒地忏悔一番。知道实情的,只有天主、她本人以及他——她那位小叔子。

    康米神父想到了那种暴虐的纵欲,不管怎么说,为了人类在地球上繁衍生息,那是不可或缺的。也想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迥乎不同于天主。

    唐约翰[4]·康米边走路迫在往昔的岁月里徘徊。在那儿,他以慈悲为怀,备受尊重。他把人们所忏悔的桩桩隐秘都铭记在心头;在一间天花板上吊着累累果实、用蜜蜡打磨的客厅里,他以笑脸迎迓贵人们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新郎和新娘的手,贵族和贵族,都通过唐约翰·康米,将掌心叠放在一起了。

    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

    隔着教堂墓地的停柩门,康米神父望到一畦畦的卷心菜,它们摊开宽绰的下叶向他行着屈膝礼。天空,一小簇白云彩映入眼帘,正徐徐随风飘下。法国人管这叫毛茸茸的[42]。这个词儿恰当而又朴实。

    康米神父边诵读日课[43],边眺望拉思科非[44]上空那簇羊毛般的云彩。他那穿着薄短袜的脚脖子被克朗戈伍斯田野里的残梗乱茬刺得痒痒的。他一面诵着晚课,一面倾听分班排游戏的学童们的喊叫声——稚嫩的嗓音划破傍晚的静谧。当年他曾经当过他们的校长。他管理得很宽厚。[45]

    康米神父脱掉手套,掏出红边的《圣教日课》。一片象牙书签标示着该读哪一页。

    九时课[46]。按说应该在午饭前诵读的。可是马克斯韦尔夫人来了。

    康米神父悄悄地诵毕《天主经》和《圣母经》[47],在胸前面个十字:天主啊,求你快快拯救我![48]

    他安详地踱步,默诵着九时课,边走边诵,一直诵到心地纯洁的人有福了[49]的第Res[50]节:

    你法律的中心乃是真理;

    你一切公正的诫律永远长存![51]

    一个涨红了脸的小伙子[52]从篱笆缝隙间钻了出来。 跟着又钻出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握着一束摇曳不停的野雏菊。小伙子突然举帽行了个礼,年轻姑娘赶忙弯下腰去,缓慢仔细地将巴在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树枝摘掉。

    康米神父庄重地祝福了他们俩,然后翻开薄薄的一页《圣教日课》:Sin[53]。

    有权势的人无故逼迫我,但我尊重你的法律。[54]

    * * *

    科尼·凯莱赫合上他那本长方形的流水帐簿,用疲惫的目光扫了扫那宛如哨兵般立在角落里的松木棺材盖儿一眼。他挺直了身子,走到棺材盖儿跟前,以它的一角为轴心,旋转了一下,端详着它的形状和铜饰。他边嚼着那片干草,边放回棺材盖儿,来到门口。他在那儿把帽檐往下一拉,好让眼睛有个遮荫,然后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朝外面望着。

    约翰·康米神父在纽科门桥上了驶往多利山的电车。

    科尼·凯莱赫交叉着那双穿了大皮靴子的大脚,帽檐拉得低低的,定睛望着,嘴里还咀嚼着那片干草。

    正在巡逻的丙五十七号警察停下脚步,跟他寒喧。

    “今儿个天气不错,凯莱赫先生。”

    “可不是嘛,”科尼·凯莱赫说。

    “闷热得厉害,”警察说。

    科尼·凯莱赫一声不响地从嘴里啐出一口干草汁,它以弧形线飞了出去。就在这当儿,一只白晳的胳膊从埃克尔斯街上的一扇窗户里慷慨地丢出一枚硬币。[55]

    “有什么最好的消息?”他问。

    “昨儿晚上我看到了那个特别的聚会,”警察压低嗓门说。

    * * *

    一个独腿水手架着丁字拐,在麦康内尔药房跟前拐了个弯,绕过拉白奥蒂的冰淇淋车,一颠一颠地进了埃克尔斯街。拉里·奥罗克[56]只穿了件衬衫站在门口,水手就朝着他毫不友善地吼叫:

    为了英国……

    他猛地往前悠荡了儿步,从凯蒂和布棣·迪达勒斯身边走过,并站住,吼了一声:

    为了家园和丽人。[57]

    从杰·杰·奥莫洛伊那张苍白愁苦的脸可以知道,兰伯特先生正在库房里接见来客。

    一位胖太太停下来,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枚铜币,丢在伸到她跟前的便帽里。水手喃喃地表示谢意,愠怒地朝那些对他置之不理的窗户狠狠地盯了一眼,把脑袋一耷拉,又向前悠荡了四步。

    他停下来,怒冲冲地咆哮着:

    为了英国……

    两个打赤脚的顽童嚼着长长的甘草根,在他身旁站下来,嘴里淌着黄糊糊的涎水,呆呆望着他那残肢。

    他使劲朝前悠荡了几步,停下来,冲着一扇窗户扬起头,用拖长的深沉嗓音吼道:

    为了家园和丽人。

    窗内发出小鸟鸣啭般的圆润快活的口哨声,持续了一两节才止住。窗帘拉开了。一张写着“房间出租,自备家具”字样的牌子打窗框上滑落下去。窗口露出一只丰腴赤裸、乐善好施的胳膊,是从连着衬裙的白色乳搭那绷得紧紧的吊带间伸出的。一只女人[58]的手隔着地下室前的栏杆掷出一枚硬币。它落在人行道上了。

    一个顽童朝这枚硬币跑去,拾了起来,把它投进这位歌手的便帽时,嘴里说着:

    “喏,大叔。”

    * * *

    凯蒂和布棣·迪达勒斯推开门,走进那狭窄、蒸气弥漫的厨房。

    “你把书当出去了吗?”布棣问。

    玛吉站在铁灶[59]跟前,两次用搅锅的棍儿把一团发灰的什么许进冒泡的肥皂水里,然后擦了擦前额。

    “他们一个便士也不给,”她说。

    康米神父走边克朗戈伍斯田野,他那双穿着薄短袜的脚脖子被残茬扎得痒痒的。

    “你到哪家去试的?”布棣问。

    “麦吉尼斯当铺。”

    布棣跺了跺脚,把书包往桌上一惯。

    “别自以为了不起,叫她遭殃去吧!”她嚷道。

    凯蒂走到铁灶跟前,眯起眼睛凝视着。

    “锅里是什么呀?”她问。

    “衬衫,”玛吉说。

    布棣气恼地嚷道:

    “天哪!难道咱们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吗?”

    凯蒂用自己的脏裙子垫着手,掀开汤锅的盖儿问:

    “这里面是什么?”

    锅里喷出的一股热气就回答她了。

    “豌豆汤,”玛吉说。

    “你打哪儿弄来的?”凯蒂问。

    “玛丽·帕特里克修女那儿,”玛吉说。

    打杂的摇了一下铃。

    叮啷啷!

    布棣在桌前落座,饿着肚子说:“端到这儿来!”

    玛吉把稠糊糊的汤从锅里倒进了碗。坐在布棣对面的凯蒂边用指尖将面包渣塞进嘴里,边安详地说:

    “咱们有这么多吃的就蛮好了。迪丽哪儿去啦?”

    “接父亲去了,”玛吉说。

    布棣边把面包大块儿大块儿地掰到黄汤里,边饶上一句:

    “我们不在天上的父亲……”[60]

    玛吉过往凯蒂的碗里倒黄汤,边嚷道:

    “布棣!不许这么胡说八道!”

    一叶小舟——揉成一团丢掉的“以利亚来了”[61],浮在利菲河上,顺流而下。穿过环道桥[62],冲出桥墩周围翻滚的激流,绕过船身和锚链,从海关旧船坞与乔冶码头之间向东漂去。

    * * *

    桑顿鲜花水果店的金发姑娘正往柳条筐里铺着窸窣作响的纤丝。布莱泽斯·博伊兰递给她一只裹在粉红色薄绉纸里的瓶子以及一个小罐子。

    “把这些先放进去,好吗?”他说。

    “好的,先生,”金发姑娘说,“上面放水果。”

    “行,这样挺好,”布莱泽斯·博伊兰说。

    她把圆滚滚的梨头尾交错地码得整整齐齐,还在夹缝儿里撂上羞红了脸的熟桃。

    布莱泽斯·博伊兰脚上登着棕黄色新皮鞋,在果香扑鼻的店堂里踱来踱去,拿起那鲜嫩、多汁、带褶纹的水果,又拿起肥大、红艳艳的西红柿,嗅了嗅。

    头戴白色高帽的H·E·L·YS[63]从他面前列队而行;穿过坦吉尔巷,朝着目的地吃力地走去。

    他从托在薄木片上的一簇草莓跟前蓦地掉过房来,由表兜里拽出一块金怀表,将表链抻直。

    “你们可以搭电车送去吗?马上?”

    在商贾拱廊内,一个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看着小贩车上的书。[64]

    “先生,管保给你送到。是在城里吗?”

    “可不,”布莱泽斯·博伊兰说,“十分钟。”

    金发姑娘递给他标签和铅笔。

    “先生,劳您驾写下地址好吗?”

    布莱泽斯·博伊兰在柜台上写好标签,朝她推过去。

    “马上送去,可以吗?”他说,“是给一位病人的。”

    “好的,先生。马上就送,先生。”

    布莱泽斯·博伊兰在裤兜里摆弄着钱,发出一片快乐的声响。

    “要多少钱?”他问。

    金发姑娘用纤指数着水果。

    布莱泽斯·博伊兰朝她衬衫的敞口处望了一眼,小雏儿。他从高脚杯里拈起一朵红艳艳的麝香石竹。

    “这是给我的吧?”他调情地问。

    金发姑娘斜瞟了他一眼,见他不惜花费地打扮,领带稍微歪斜的那副样子,不觉飞红了脸。

    “是的,先生,”她说。

    她灵巧地弯下腰去,数了数圆滚滚的梨和羞红的桃子。

    布莱泽斯·博伊兰越发心荡神驰地瞅着她那衬衫敞口处,用牙齿叼着红花的茎,嘻笑着。

    “可以用你的电话说句话儿吗?”他流里流气地问。

    * * *

    “不过![65]”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66]说。

    他隔着斯蒂芬的肩膀,凝视着哥尔德斯密斯[67]那疙疙瘩瘩的脑袋。

    两辆满载游客的马车徐徐经过,妇女们紧攥着扶手坐在前面。一张张苍白的脸。[68]男子的胳膊坦然地搂着女人矮小的身子。一行人把视线从三一学院移到爱尔兰银行那耸立着圆柱、大门紧闭的门厅。那里,鸽群正咕咕咕地叫着。

    “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69]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说,“我也曾这么想过。当时我确信这个世界简直像个猪圈。太糟糕啦。因为你这副嗓子……可以成为你的财源,明白吗?然而你在做着自我牺牲。”[70]

    “不流血的牺牲,”[71]斯蒂芬笑眯眯地说。他攥着梣木手杖的中腰,缓慢地轻轻地来回摆动着。

    “但愿如此,”[72]蓄着口髭的圆脸蛋儿愉快地说,“可是,我的话你也听听才好。考虑考虑吧。”[73]

    从印契科驰来的一辆电车,服从了格拉顿用严厉的石手[74]发出的停车信号。一群隶属于军乐队的苏格兰高原士兵从车上七零八落地下来了。

    “我仔细想一想,”[75]斯蒂芬说,低头瞥了一眼笔挺的裤腿。

    “你这话是当真的吧,呃?”[76]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说。

    他用那厚实的手紧紧握住斯蒂芬的手。一双富于人情味的眼睛朝他好奇地凝视了一下,接着就转向一辆驰往多基的电车。

    “来啦,”匆忙中,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友善地说,“到我那儿去坐坐,再想想吧。再见,老弟。”[77]

    “再见,大师,”斯蒂芬说,他腾出手来掀了掀帽子说,“谢谢您啦!”[78]

    “客气什么?”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说,“原谅我,呃?祝你健康!”[79]

    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把乐谱卷成指挥棒形,打了打招呼,迈开结实耐穿的裤腿去赶搭那趟驶往多.99lib.基的电车。他被卷进那群身着短裤、裸着膝盖的高原士兵——他们偷偷携带着乐器,正在乱哄哄地拥进三一学院的大门[80]——所以他白跑了一趟,招呼也白打了。

    * * *

    邓恩小姐[81]把那本从卡佩尔大街图书馆借来的《白衣女》[82]藏在抽屉尽里边,将一张花哨的信纸卷进打字机。

    里面故弄玄虚的地方大多了。他爱上了那位玛莉恩没有呢?换

    上一本玛丽·塞西尔·海依[83]的吧。

    圆盘[84]顺着槽溜下去。晃了一阵才停住,朝他们飞上一眼:六。

    邓恩小姐把打字机键盘敲得咯嗒咯嗒地响着:

    “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

    五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广告人来到莫尼彭尼商店的街角和还不曾竖立沃尔夫·托恩[85]雕像的石板之间,他们那H·E·L·Y’S的蜿蜒队形就掉转过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原路走回去。

    随后,她定睛望着专门扮演轻佻风骚角色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86]的大幅海报,慵懒地倚在桌上,在杂记本上胡乱涂写几个十六和大写的字母S。芥末色的头发。抹得花里胡哨的脸颊。她并不俊俏,对吗?瞧她捏着裙角那副样子!我倒想知道,那个人今晚到不到乐队去[87]。我要是能叫裁缝给我做一条苏西·内格尔那样的百褶裙该有多好。走起来多有气派。香农和划船俱乐部[88]里所有那些时髦人物眼睛简直都离不开她了。真希望他今天不要把我一直留到七点。

    电话铃在她耳边猛地响了起来。

    “喂!对,先生。没有,先生。是的,先生。五点以后我给他们打电话。 只有那两封——一封寄到贝尔法斯特[89],一封寄到利物浦。好的,先生。那么,如果您不回来,过六点我就可以走了吧。六点一刻。好,先生。二十七先令六。我会告诉他的。对,一镑七先令六。”

    她在一个信封上潦草地写下三个数字。

    “博伊兰先生!喂!《体育报》那位先生来找过您。对,是利内翰先生。他说,四点钟他要到奥蒙德饭店去。没有,先生。是的,先生。过五点我给他们打电话。”

    * * *

    两张粉红色的脸借着小小火把的光亮出现了。[90]

    “谁呀?”内德·兰伯特问,“是克罗蒂吗?”

    “林加贝拉和克罗斯黑文,”正在用脚探着路的一个声音说。

    “嘿,杰克,是你吗?”内德·兰伯特说着,在摇曳的火光所映照的拱顶下,扬了扬软木条打着招呼。“过来吧,当心脚底下。”

    教士高举着的手里所攥的涂蜡火柴映出一道长长的柔和火焰燃尽了,掉了下去。红色斑点在他们脚跟前熄灭,周围弥漫着发霉的空气。

    “多有趣!”昏暗中一个文雅的口音说。

    “是啊,神父,”内德·兰伯特热切地说,“如今咱们正站在圣玛丽修道院的会议厅里。这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遗迹。一五三四年,绢骑士托马斯[91]就是在这里宣布造反的。这是整个都柏林最富于历史意义的地方了。关于这事,总有一天奥马登·勃克会写点什么的。合并[92]以前,老爱尔兰银行就在马路对面。犹太人的圣殿原先也设在这儿。后来他们在阿德莱德路盖起了自己的会堂。杰克,你从来没到这儿来过吧?”

    “没有过,内德。”

    “他[93]是骑马沿着戴姆人行道来的,”那个文雅的口音说,“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基尔代尔一家人的宅第就在托马斯大院里。”

    “可不是嘛,”内德·兰伯特说,“一点儿也不错,神父。”

    “承蒙您的好意,”教士说,“下次可不可以允许我……”

    “当然可以,”内德·兰伯特说,“什么时候您高兴,就尽管带着照相机来吧。我会叫人把窗口那些口袋清除掉。您可以从这儿,要么从这儿照。”

    他在宁静的微光中踱来踱去,用手中的木条敲敲那一袋装堆得高高的种籽,并指点着地板上取景的好去处。

    一张长脸蛋上的胡子和视线,部落在一方棋盘上。[94]

    “深深感谢,兰伯特先生,”教士说,“您的时间宝贵,我不打扰了……”

    “欢迎您光临,神父,”内德·兰伯特说,“您愿意什么时候光临都行。比方说,下周吧。瞧得见吗?”

    “瞧得见,瞧得见。那么我就告辞了,兰伯特先生。见到您,我十分高兴。”

    “我才高兴呢,神父,”内德·兰伯特回答。

    他把来客送到出口,随手把木条旋转着掷到圆柱之间。他和杰·杰·奥莫洛伊一道慢悠悠地走进玛丽修道院街。那里,车夫们正往一辆辆平板车上装着一麻袋一麻袋角豆面和椰子粉,韦克斯福德的奥康内尔。[95]

    他停下脚步来读手里的名片。

    “休·C·洛失神父,拉思柯非。[96]现住:萨林斯[97]的圣迈克尔教堂。一个蛮好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菲茨杰拉德家族[98]的书。他对历史了如指掌,的的确确。”

    那个年轻姑娘仔细缓慢地将巴在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的一载小树枝摘掉。[99]

    “我还只当你在策划另一次火药阴谋[100]呢,”杰·杰·奥莫洛伊说。

    内德·兰伯特用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响榧子。

    “唉呀!”他失声叫道,“我忘记告诉他基尔代尔伯爵[101]放火烧掉卡舍尔大教堂后所说的那番话了。你晓得他说了什么吗?‘我干了这档子事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他说,‘然而天主在上,我确实以为大主教正在里面呢。’不过,他也许并不爱听。什么?天哪,不管怎样,我也得告诉他。这就是伟大的伯爵,大 [102]菲茨杰拉德。他们统统是火暴性子,杰拉德家族这些人。”

    当他走过去时,挽具松了的那些马受了惊,一副紧张的样子。他拍了拍挨着他的那匹花斑马的颤抖的腰腿,喊了声:

    “吁!好小子!”

    他掉过脸来问杰·杰·奥莫洛伊:

    “呃,杰克。什么事呀?遇到什么麻烦啦?等一会儿。站住。”

    他张大了嘴,脑袋使劲朝后仰着,凝然不动地站住,旋即大声打了个喷嚏。

    “哈哧!”他说,“该死!”

    “都怪这些麻袋上的灰尘,”杰·杰·奥莫洛伊彬彬有礼地说。

    “不是,”内德·兰伯特气喘吁吁地说,“我着了……凉,前天……该死……前天晚上……而且,那地方的贼风真厉害……”

    他拿好手绢,准备着打下一个……

    “今天早晨……我到……葛拉斯涅文去了……可怜的小……他叫什么来着……哈哧!……摩西他娘啊!

    * * *

    穿深红色背心的汤姆·罗赤福特手托一摞圆盘,顶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个。

    “瞧,”他说,“比方说,这是第六个节目。从这儿进去,瞧。眼下节目正在进行。”

    他把圆盘塞进左边的口子给他们看。它顺着槽溜下去,晃了一阵才停住,朝他们飞上一眼:六。[103]

    当年的律师[104]趾高气扬,慷慨陈词。他们看见里奇·古尔丁携带着古尔丁-科利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帐目公文包,从统一审计办公室一路走到民事诉讼法庭。然后听到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身穿宽大的丝质黑裙,窸窸窣窣地走出高等法院[105]海事法庭,进了上诉法庭,她面上泛着半信半疑的微笑,露出假牙。

    “瞧,”他说,“瞧,我最后放进去的那个已经到这儿来了:节目结束。冲击力。杠杆作用。明白了吗?”

    他让他们看右边那越摞越高的圆盘。

    “高明的主意,”大鼻子弗林抽着鼻孔说,“那么来晚了的人就能知道哪个节目正在进行,哪些己经结束了。”

    “瞧明白了吧?”汤姆·罗赤福特说。

    他自己塞进了一个圆盘,望着它溜下去,晃动,飞上一眼,停住:四。正在进行的节目。

    “我这就到奥蒙德饭店去跟他见面,”利内翰说,“探探口气。好心总会有好报。”

    “去吧,”汤姆·罗赤福特说,“告诉他,我等博伊兰都等急啦。”

    “晚安,”麦科伊抽冷子说,“当你们两个人着手干起来的时候…”

    大鼻子弗林朝那杠杆弯下身去,嗅着。

    “可是这地方是怎么活动的呢,汤米?”他问道。

    “吐啦噜[106],”利内翰说,“回头见。”

    他跟着麦科伊走了出去,穿过克兰普顿大院的小方场。

    “他是个英雄,”他毫不迟疑地说。

    “我晓得,”麦科伊说,“你指的是排水沟吧。”

    “排水沟?”利内翰说,“是阴沟的检修口。”

    他们走过丹·劳里游艺场,专演风骚角色的妖媚女演员玛丽·肯德尔从海报上朝他们投以画得很蹩脚的微笑。

    他们来到锡卡莫街,沿着帝国游艺场旁的人行道走着,利内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麦科伊听。有个阴沟口,就像那讨厌的煤气管一样,卡住了一个可怜的家伙。阴沟里的臭气已把他熏个半死。汤姆·罗赤福特连那件经纪人背心也来不及脱,身上系了根绳子,就不顾一切地下去了。还真行,他用绳子套住那可怜的家伙,两个人就都给拽了上来[107]。

    “真是英雄的壮举,”他说。

    奔杰维斯街。

    “这边走,”他一面朝右边走一面说,“我要到莱纳姆那儿去瞧瞧‘权杖’[108]的起价。你那块带金链儿的金表几点啦?”

    麦科伊窥伺了一下马库斯·特蒂乌斯·摩西那幽暗的办事处,接着又瞧了瞧奥尼尔茶叶店的挂钟。

    “三点多啦,”他说,“谁骑‘权杖’?”

    “奥马登”,利内翰说,“那是匹精神十足的小母马。”

    在圣殿酒吧前等候的时候,麦科伊躲开一条香蕉皮,然后用脚夹把它轻轻挑到人行道的阴沟里去。谁要是喝得烂醉黑咕隆咚地走到这儿,会很容易就摔个跟头。

    为了让总督出行的车马经过,车道[109]前的大门敞开了。

    “一博一,”利内翰回来说,“我在那儿碰见了班塔穆·莱昂斯。他打算押一匹别人教给他的破马,它压根儿就没有过赢的希望。打这儿穿过去。”

    他们拾级而上。在商贾拱廊内,一个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阅着小贩车上的书。

    “他在那儿呢,”利内翰说。

    “不晓得他在买什么,”麦科伊说着,回头瞥了一眼。

    “《利奥波德或稞麦花儿开》[110],”利内翰说。

    “他是买减价书的能手,”麦科伊说,“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他在利菲街花两先令从一个老头那儿买了一本书。里面有精采的图片,足足值一倍钱。星星啦,月亮啦,带长尾巴的慧星啦。是一部关于天文学的书。”

    利内翰笑了。

    “我讲给你听一个关于慧星尾巴的极有趣儿的故事,”他说,“站到太阳地儿来。”

    他们横过马路来到铁桥跟前,沿着河堤边的惠灵顿码头走去。

    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111]拿着一磅半猪排,从曼根的(原先是费伦巴克的)店里走了出来。

    “那一次格伦克里的感化院举行了盛大的宴会[112],”利内翰起劲地说,“要知道,那是一年一度的午餐会。得穿那种浆洗得笔挺的衬衫。市长大人出席了——当时是维尔·狄龙。查尔斯·卡梅伦爵士和丹·道森讲了话,还有音乐。巴特尔·达西演唱了,还有本杰明·多拉德……”

    “我晓得,”麦科伊插了嘴,“我太太也在那儿唱过一次。”

    “是吗?”利内翰说。

    一张写有“房间出租,自备家具”字样的牌子,又出现在埃克尔斯街七号的窗框上[113]。

    他把话打住片刻,接着又喝哧喝哧地喘着气笑开了。

    “等等,容我来告诉你,”他说,“卡姆登街的德拉亨特包办酒菜,鄙人是勤杂司令。布卢姆夫妇也在场。我们供应的东西可海啦:红葡萄酒、雪利酒、陈皮酒,我们也十分对得起那酒,放开量畅饮一通。喝足了才吃,大块的冷冻肘子有的是,还有百果馅饼[114]……”

    “我晓得,”麦科伊说,“那一年我太太也在场……”

    利内翰兴奋地挽住他的胳膊。

    “等一等,我来告诉你,”他说,“寻欢作乐够了,我们还吃了一顿夜宵。当我们走出来时,己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几点[115]啦。回家的路上翻过羽床山, 好个出色的冬夜啊,布卢姆和克里斯·卡利南坐在马车的一边,我和他太太坐另一边。我们唱起来了,无伴奏的男声合唱,二重唱。看啊,清晨的微曦[116]。 她那肚带下面灌满了德拉亨特的红葡萄酒。那该死的车子每颠簸一次,她都撞在我身上。那真开心到家啦!她那一对儿可真棒,上主保佑她。像这样的。”

    他凹起掌心,将双手伸到胸前一腕尺的地方,蹙着眉头说。

    “我不停地为她把车毯往腿下掖,并且整一整她披的那条袭皮围巾。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两只手在半空比划出丰满曲线的造型。他快乐得双目紧闭,浑身倦缩着,嘴里吹出悦耳的小鸟啁啾声。

    “反正那小子直挺挺地竖起来了,”他叹了口气说,“没错儿,那娘儿们是个浪母马。布卢姆把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慧星都指给克里斯·卡利南和车把式看:什么大熊座啦,武仙座啦,天龙座啦,和其他繁星。可是,对上主发誓,我可以说是身心都沉浸在银河里了。说真格的,他全都认得出。她终于找到一颗很远很远一丁点儿大的小不点儿。‘那是什么星呀,波尔迪?’她说,上主啊,她可给布卢姆出了个难题。‘那一颗吗?’克里斯·卡利南说,‘没错儿,那说得上是个小针眼儿 [117]。哎呀,他说的倒是八九不离十。”

    利内翰停下脚步,身倚河堤,低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实在支持不住啦,”他气喘吁吁地说。

    麦科伊那张白脸不时地对此泛出一丝微笑,随即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利内翰又往前走着。他摘下游艇帽,匆匆地挠挠后脑勺。沐浴在阳光下,他斜睨了麦科伊一眼。

    “他真是有教养有见识的人,布卢姆是这样的一位,”他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你们那种凡夫俗子……要知道……老布卢姆身上有那么一股艺术家气质。”

    * * *

    布卢姆先生漫不经心地翻着《玛丽亚·蒙克的骇人秘闻》[118],然后又拿起亚理斯多德的《杰作》。印刷得歪七扭八,一塌糊涂。插图有:胎儿蜷缩在一个个血红的子宫里,恰似屠宰后的母牛的肝脏。如今,全世界到处都是。统统想用脑壳往外冲撞。每一分钟都会有娃娃在什么地方诞生。普里福伊太太 [119]。

    他把两本书都撂在一劳,视线移到第三本上:利奥波德·封·扎赫尔-马索赫所著《犹太人区的故事》[120]。

    “这本我读过,”他说着,把它推开。

    书摊老板另撂了两本在柜台上。

    “这两本可好咧,”他说。

    隔着柜台,一股葱头气味从他那牙齿残缺不全的嘴里袭来。他弯下腰去,将其余的书捆起来,顶着没系钮扣的背心摞了摞,然后就抱到肮里肮脏的帷幕后面去丁。

    奥康内尔桥上,好多人在望着舞蹈等课程的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先生。他一派端庄的仪态,却穿着花里胡哨的服装。

    布卢姆独自在看着书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21]的《美丽的暴君们》。晓得是哪一类的书。有过吧?有过。

    他翻了翻。果不其然。

    从肮里肮脏的帷幕后面传出来女人的嗓音。听:那个男人。

    不行,这么厉害的不会中她的意。曾经给她弄到过一本。

    第十章 2

    他读着另一本的书名:《偷情的快乐》。这会更合她的胃口。拿来看看。

    他随手翻到一页就读起来:

    她丈夫给她的那一张张一元钞票,她都花在店铺里那些华丽的长衫和昂贵无比的镶有褶边的裙子上了。为了他!为

    了拉乌尔[122]!

    对。就这一本。怎么样?试试看。

    她的嘴紧紧嘬住地的嘴,淫亵放荡地狂吻着;他呢,这当

    儿把双手伸进她的衫襟,去抚摩她那丰满的曲线。

    对。就要这一本吧。它的结尾是:

    “你来迟了,”他嗓音嗄哑地说,用炯炯的怀疑目光瞪着她。

    那位美女把她那镶边的貉皮大氅脱下来甩在一边,裸露出王后般的双肩和一起一伏的丰腴魁力。她安详地朝他掉转过来,无比可爱的唇边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布卢姆先生又读了一遍,那位美女……

    一股暖流悄悄地浸透他全身,镇慑着他的肉体。在揉皱了的衣服里面,肉体彻头彻尾地屈服了。眼白神魂颠倒般地往上一翻。 他的鼻孔像是在寻觅猎物一般拱了起来。涂在乳房上的油膏(为了他!为了拉乌尔!)融化了。腋窝下的汗水发出葱头般的气味。鱼胶般的黏液(她那一起一伏的丰腴魅力!)摸摸看!按一按!粉碎啦!两头狮子那硫磺气味的粪!

    青春!青春!

    一位上了岁数、不再年轻的妇女正从大法院、高等法院、税务法庭和高级民事法院共用的大厦里踱了出来。她刚在大法官主持的法庭里旁听了波特顿神经错乱案;在海事法庭上聆听了“凯恩斯夫人号”船主们对“莫纳号”三桅帆船船主们一案的申诉以及当事者一方的辩解;在上诉法庭,倾听了法庭所做关于暂缓审判哈维与海洋事故保险公司一案的决定。

    一阵含痰的咳嗽声在书摊的空气中回荡着, 把肮里肮脏的帷幕都震得鼓鼓的。摊主咳嗽着走出来了。他那灰白脑袋不曾梳理过,涨红了的脸也没刮过。他粗鲁地清着喉咙,往地板上吐了口黏痰。然后,伸出靴子来踩住自己吐出的,并且弯下腰去,用靴底蹭了蹭。这样,就露出他那剩下不几根毛的秃瓢。

    布卢姆先生望到了。

    他抑制着恶心的感觉,说:

    “我要这一本。”

    摊主抬起那双被积下的眼屎弄得视力模糊的眼睛。

    “《偷情的快乐》,”他边敲着书边说,“这是本好书。”

    * * *

    站在狄龙拍卖行门旁的伙计又摇了两遍手铃,并且对着用粉笔做了记号的大衣柜镜子照了照自己这副尊容。

    呆在人行道边石上的迪丽·迪达勒斯听到铃声和里面拍卖商的吆喝声。四先令九。那些可爱的帘子。五先令。使人感到舒适的帘子。新的值两基尼哪。五先令还有加的吗?五先令成交啦。

    伙计举起手铃摇了摇:

    “当啷!”

    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时,这半英里自行车赛[123]的选手们冲刺起来。J·A·杰克逊、W·E·怀利、A·芒罗和H·T·加恩,都伸长了脖子,东摇西摆, 巧妙地驰过了学院图书馆旁的弯道。

    迪达勒斯先生捋着长长的八字胡,从威廉斯横街拐了过来。他在女儿身边停下脚步。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

    “求求你啦,站直了吧,”迪达勒斯先生说,“难道你想学你那吹短号的约翰舅舅[124],把脑袋缩在肩膀上吗?瞧你这副样子!”

    迪丽耸了耸肩。迪达勒斯先生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后扳。

    “站得直直的,丫头,”他说,“不然你会害上脊椎弯曲病的。你晓得自已像个什么样儿吗?”

    他蓦地垂下脑袋,往前一伸,并拱起肩,把下颚向下一耷拉。

    “别这样,爹”,迪丽说,“大家都在望着你哪。”

    迪达勒斯先生直起身子,又去捋他那八字胡。

    “你弄到点钱了吗?”迪丽问。

    “我上哪儿弄钱去?”迪达勒斯先生说,“在都柏林,没人肯借给我四便士。”

    “你准弄到了点儿,”迪丽盯着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晓得?”迪达勒斯先生用舌头顶着腮帮子说。

    克南[125]先生对自已揽到的这笔订货踌躇满志,正沿着詹姆斯大街高视阔步。

    “我晓得你弄到啦,”迪丽回答说,“刚才你呆在苏格兰酒家里来着吧?”

    “我没去呀,”、迪达勒斯先生笑吟吟地说,“是那些小尼姑把你教得这么调皮吧?拿去。”

    他递给她一先令。

    “看看这够你顶什么用的,”他说。

    “我猜你准弄到了五先令,”迪丽说,“再给我点儿吧。”

    “等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用恐吓的口吻说,“你跟那几个都是一路货,对吧?自从你们那可怜的妈咽气以后,你们就成了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母狗啦。可是等着瞧吧。迟早我会把你们彻头彻尾摆脱掉的。满口下流的脏话!我会甩掉你们的。 哪怕我硬挺挺地抻丁腿儿,你们也无动于衷。说什么:‘他死啦,楼上那家伙咽气拉。’”

    他撇下她,往前走去。迪丽赶忙跟上去,拽住他的上衣。

    “喂,干吗呀?”他停下脚步来说。

    伙计在他们背后摇铃。

    “当啷啷!”

    “叫你这吵吵闹闹的混帐家伙挨天罚!”迪达勒斯先生掉过身去冲他嚷着。

    伙计意识到这话是朝他来的,就很轻很轻地摇着那耷拉下来的铃舌。

    “当!”

    迪达勒斯先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瞧瞧这个人,”他说,“真有点儿意思。我倒想知道他还让不让咱们说话啦。”

    “爹,你弄到的钱不止这么些,”迪丽说。

    “我要玩个小花招儿给你们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要撇下你们这一帮,就像当年耶稣撇下犹太人那样。[126]瞧,我统共只有这么多。 我从杰克·鲍尔那儿弄到了两先令,为了参加葬礼,还花两便士刮了一下脸。”

    他局促不安地掏出一把铜币。

    “难道你不能从什么地方寻摸俩钱儿来吗?”迪丽说。

    迪达勒斯先生沉吟了一阵,点了点头。

    “好吧,”他认认真真地说,“我是沿着奥康内尔大街的明沟一路寻摸过来的。这会子我再去这条街试试看。”

    “你滑稽透了,”迪丽说,她笑得露出了牙齿。

    “喏,”说着,迪达勒斯先生递给她两便士,“去弄杯牛奶喝,再买个小圆甜面包什么的。我马上就回家。”

    他把其他硬币揣回兜里,继续往前走。

    总督的车马队在警察卑躬屈膝的敬礼下,穿过公园大门。

    “你准还有一先令,”迪丽说。

    伙计把铃摇得山响。

    迪达勒斯先生在一片喧嚣中走开了。他噘起嘴来轻声喃喃自语着,

    “小尼姑们!有趣的小妞儿们!噢,她们准不会帮忙的!噢,她们确实不会帮的!是小莫妮卡修女[127]吧!”

    * * *

    克南先生从日晷台走向詹姆斯门,异常得意自己从普尔布鲁克·罗伯逊那儿揽到的订货,沿着詹姆斯大街高视阔步地走过莎克尔顿面粉公司营业处。总算把他说服了。您好吗,克里敏斯[128]先生?好极啦,先生。我还担心您到平利科那另一家公司去了呢。生意怎么样?对付着糊口罢咧。这天气多好哇。可不是嘛。 对农村是再好不过嘞。那些庄稼汉总是发牢骚。给我来一点点您上好的杜松子酒吧,克里敏斯先生。一小杯杜松子酒吗,先生?是的,先生。“斯洛克姆将军”号爆炸事件[129]太可怕啦。可怕呀,可怕呀!死伤一千人。一派惨绝人寰的景象。一些汉子把妇女和娃娃都踩在脚底下。简直是禽兽。关于肇事原因,他们是怎么说来着?说是自动爆炸。暴露出来的情况真令人震惊。水上竟然没有一只救生艇,水龙带统统破裂了。我简直不明白,那些检验员怎么竟允许像那样一艘船……喏,您说得有道理,克里敏斯先生。您晓得个中底细吗?行了贿呗。是真的吗?毫无疑问。嗯,瞧瞧吧。还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哩。我本来以为糟糕的只是咱们这里呢。

    我[130]对他笑了笑。“美国嘛,”我像这样安详地说,“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从包括敝国在内的各国扫出来的垃圾。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确实是这样的。

    贪污,我亲爱的先生。喏,当然喽,只要金钱在周转,必定就会有人把它捞到手。

    我发现他在打量我的大礼服。人就靠服装。再也没有比体面的衣着更起作用的了。能够镇住他们。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131]说,“近来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伙计,”迪达勒斯先生停下脚步,回答说。

    克南先生站在理发师彼得·肯尼迪那面倾斜的镜子前梳妆打扮了一番。毫无疑问,这是件款式新颖的上衣。道森街的斯科特[132]。我付了尼亚利半镑钱, 蛮值得。要是订做一件的话,起码也得三基尼。穿上哪儿哪儿都可身。原先多半是基尔代尔街俱乐部[133]哪位花花公子的。昨天在卡莱尔桥上,爱尔兰银行经理约翰·穆利根用锐利的目光好盯了我两眼,他好像认出了我似的。

    哎嘿!在这些人面前就得讲究穿戴。马路骑士[134]。绅士。就这么样,克里敏斯先生,希望以后继续光顾。俗话说得好,这是使人提神而又不醉的饮料[135]。

    北堤和布满了一个个船体、一条条锚链的约翰·罗杰森[136]爵士码头;一叶小舟——揉成一团丢下去的传单,在摆渡驶过后的尾流中颠簸着,向西漂去了。 “以利亚未了。”[137]

    克南先生临别对镜顾影自怜。脸色黑红,当然喽。花白胡髭。活像是曾在印度服役回国的军官。他端着膀子,迈着戴鞋罩的脚,雄赳赳地移动那矮粗身躯。马路对面那人是内德·兰伯特的弟弟萨姆吧?怎么?是的。可真像他哩。不对,是那边阳光底下那辆汽车的挡风玻璃,那么一闪。活脱儿像是他。

    哎嘿!含杜松液的烈酒使他的内脏和呼出来的气都暖烘烘的。 那可是一杯好杜松子酒。肥肥胖胖的他,大摇大摆地走着,燕尾礼服随着他的步伐在骄阳下闪闪发光。

    埃米特[138]就是在前面那个地方被绞死的,掏出五脏六腑之后还肢解。油腻腻、黑魁魁的绳子。当总督夫人乘双轮马车经过的时候,几只狗正在街上舔着鲜血哩。[139]

    那可是邪恶横行的时代。算啦,算啦。过去了,总算结束啦。又都是大酒鬼。个个能喝上四瓶。

    我想想看。他是葬在圣迈肯教堂的吗?啊不,葛拉斯涅文倒是在午夜里埋过一次。尸体是从墙上的一道暗门弄进去的。如今迪格纳穆就在那儿哩。像是被一阵风卷走的。哎呀呀。不如在这儿拐个弯。绕点儿路吧。

    克南先生掉转了方向。从古尼斯啤酒公司接待室的拐角,沿着华特灵大道的下坡路走去。都柏林制酒公司的栈房外面停着一辆游览车[140],既没有乘客,也没有车把式,缰绳系在车轱辘上。这么做,好险呀。准是从蒂珀雷里[141]来的哪个笨蛋在拿市民的命开玩笑。倘若马脱了缰呢?

    丹尼斯·布林夹着他那两部大书,在约翰·亨利·门顿的事务所等了一个小时。然后腻烦了,就带着妻子踱过奥康内尔桥,直奔考立斯-沃德法律事务所。

    克南先生来到岛街附近了。那是多事之秋。得向内德·兰伯特借借乔纳·巴林顿[142]爵士回忆录。回首往事,回忆录读来就把过去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地排列起来。在达利俱乐部赌博来着。当时还不兴玩牌时作弊。其中一个家伙被人用匕首把手钉在牌桌上了。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143]就是在这左近甩掉塞尔少校,逃之夭夭的。莫伊拉邸第后面的马厩[144]。

    那杜松子可真是好酒。

    那是个英姿潇洒的贵公子。当然是出自名门喽。那个恶棍,那戴紫罗兰色手套的冒牌乡绅,把他出卖了。当然他们站到错误的一边。他们是在黑暗邪恶的日子里挺身而出的。那是一首好诗,英格拉姆[145]作的。他们是君子。那首歌谣本·多拉德唱起来确实感人。天衣无缝的表演。

    罗斯包围战,我爹勇捐躯。[146]

    一队车马从从容容地走边彭布罗克码头[147],骑在马上簇拥着车辆的侍卫们,在鞍上颠簸着,颠簸着。大礼服。嫩黄色的旱伞。

    克南先生匆匆朝前赶去,一路气喘吁吁。

    总督阁下!糟糕透啦!刚好失之交臂。真该死!太可惜啦!

    * * *

    斯蒂芬·迪达勒斯隔着罩了铁丝网的窗户,注视着宝石匠[148]的手指在检验一条被岁月磨乌了的链子。尘土像丝网般密布在窗户和陈列盘上。指甲酷似鹰爪的勤劳的手指,也给尘土弄得发暗了。一盘盘颜色晦暗的青铜丝和银丝,菱形的朱砂、红玉以及那些带鳞状斑纹的和绛色的宝石上,都蒙着厚厚的积尘。

    这些统统产于黑暗而蠕动着蚯蚓的土壤。火焰的冰冷颗粒,不祥之物,在黑暗中发光。沉沦的大天使把他们额上的星星丢在这儿了。满是泥泞的猪鼻子啊,手啊,又是拱,又是掘,把它们紧紧攥住,吃力地弄到手里。

    这里,橡胶与大蒜一道燃着。在一片昏暗中,她翩翩起舞。一个留着赤褐色胡子的水手,边呷着大酒杯里的甘蔗酒,边盯着她。长期的航海生涯不知不觉地使他淫欲旺盛起来。她跳啊蹦啊,扭动着她那母猪般的腰腿和臀部。卵状红玉在肥大的肚皮上摆动着。

    老拉塞尔又用一块污迹斑斑的麂皮揩拭出宝石的光泽,把它旋转一下,举到摩西式长胡子梢那儿去端详。猴爷爷贪婪地盯着偷来的珍藏。[149]

    而你这个从墓地刨出古老形象的人,又当如何?诡辩家的狂言谵语:安提西尼。推销不出去的学识。光辉夺目、长生不朽的小麦,从亘古到永远。[150]

    两个老妪[151]刚被含有潮水气味的风吹拂了一阵。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伦敦桥路穿过爱尔兰区,一个握着巴满沙子的破旧雨伞,另一个提着产婆用的手提包,里面滚动着十一只蛤蜊。

    电力站发出的皮带旋转的噼噼啪啪声以及发电机的隆隆声催促着斯蒂芬赶路。无生命的生命。等一等!外界那无休止的搏动和内部这无休止的搏动。 [152]你咏唱的是你那颗心。我介于它们之间?在哪儿?就在两个喧哗、回旋的世界之间——我。砸烂它们算了,两个都砸烂。可是一拳下去,把我也打昏过去吧。谁有力气,尽管把我砸烂了吧。说来既是老鸨,又是屠夫。[153]且慢!一时还定不下来。四下里望望再说。

    对,真是这样。大极了,好得很,非常准时。[154]先生,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晨。正是正是。[155]

    斯蒂芬边顺着贝德福德横街走去,边用梣木手杖的柄磕打着肩胛骨。克罗希赛书店橱窗里一幅一八六0年晒印的褪了色的版画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希南对塞耶斯的拳击比赛[156]。头戴大礼帽的助威者瞪大了眼睛站在圈了绳子的拳击场周围。两个重量级拳击手穿着紧身小裤衩,彼此把球茎状的拳头柔和地伸向对方。然而它们——英雄们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

    他掉过身去,在斜立着的书车跟前站了下来。

    “两便士一本,”摊主说,“六便士四本。”

    净是些破破烂烂的。《爱尔兰养蜂人》[157]、《阿尔斯教士传记及奇迹》[158]、《基拉尼导游手册》。

    兴许能在这儿找到一本我在学校获得后又典当了的奖品。年级奖:奖给优等生斯蒂芬·迪达勒斯。[159]

    康米神父已诵读完了九时课,他边喃喃地作着晚祷,边穿过唐尼卡尼小村。

    装帧好像太讲究了,这是什么书啊?《摩西经书》第八、第九卷。[160]大卫王的御玺[161]。书页上还沾着拇指痕迹,准是一遍又一遍地被读过的。 在我之前是谁打这儿经过的?怎样能使皲裂的手变得柔软。用白葡萄酒酿造醋的秘方。 怎样赢得女性的爱情。这对我合适。双手合十,将下列咒语念诵三遍:

    受天主保佑的女性的小天堂!请只爱我一人!

    神圣的!啊们![162]

    这是谁写的?最圣洁的修道院院长彼得·萨兰卡[163]的咒语和祷文,公诸于所有信男信女。赛得过任何一位修道院院长的咒语,譬如说话含糊不清的约阿基姆。下来吧,秃瓢儿,不然就薅光你的毛。[164]

    “你在这儿干什么哪,斯蒂芬?”

    迪丽那高耸的双肩和槛褛的衣衫。

    快合上书,别让她瞧见。

    “你干什么哪?”斯蒂芬说。

    最显赫的查理般的斯图尔特[165]脸庞,长长的直发披到肩上。当她蹲下去,把破靴子塞到火里当燃料的时候,两颊被映红了。我对她讲巴黎的事。她喜欢躺在床上睡懒觉,把几件旧大衣当被子盖,抚弄着丹·凯利送的纪念品———只金色黄铜手镯。天主保佑的女性。

    “你拿着什么?”斯蒂芬问。

    “我花一便士从另外那辆车上买的,”迪丽怯生生地笑着说,“值得一看吗?”

    人家都说她这双眼睛活脱儿像我。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样的吗?敏捷,神情恍惚,果敢。我心灵的影子。

    他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掉了封皮的书。夏登纳尔的《法语初级读本》。

    “你干吗要买它?”他问,“想学法语吗?”

    她点点头,飞红了脸,把嘴抿得紧紧的。

    不要露出惊讶的样子。事情十分自然。

    “给你,”斯蒂芬说,“这还行。留神别让玛吉给你当掉了。我的书大概统统光了。”

    “一部分,”迪丽说,“我们也是不得已啊。”

    她快淹死了。内心的苛责。救救她吧。内心的苛责。一切都跟我们作对。她会使我同她一道淹死的,连眼睛带头发。又长又柔软的海藻头发缠绕着我,我的心,我的灵魂。咸绿的死亡。

    我们。

    内心的苛责。内心受到苛责。

    苦恼!苦恼!

    * * *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说,“近来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伙计,”迪达勒斯先生停下脚步,回答说。

    他们在雷迪父女古董店外面吵吵嚷嚷地握手。考利神父勾拢着手背频频朝下捋着八字胡。

    “有什么最好的消息?”迪达勒斯先生问。

    “没什么了不起的,”考利神父说,“我被围困住了,西蒙,有两个人在我家周围荡来荡去,拼命想闯进来。”

    “真逗,”迪达勒斯先生说,“是谁指使的呀?”

    “哦,”考利神父说,“是咱们认识的一个放高利货的。”

    “那个罗锅儿吧,是吗?”迪达勒斯先生问。

    “就是他,”考利神父回答说,“那个民族[166]的吕便。我正在等候本·多拉德。他这就去跟高个儿约翰[167]打声招呼,请他把那两个人打发掉。我只要求宽限一段时间。”

    他抱着茫然的期待上上下下打量着码头,挺大的喉结在脖颈上凸了出来。

    “我明白,”迪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本这个可怜的老罗圈腿!

    他一向总替人作好事。紧紧抓住本吧!”

    他戴上眼镜,朝铁桥瞥了一眼。

    “他来了,”他说,“没错儿,连屁股带兜儿都来啦。”

    穿着宽松的蓝色常礼服、头戴大礼帽、下面是肥大裤子的本·多拉德的身姿,迈着大步从铁桥那边穿过码头走了过来。他一面溜溜达达地朝他们踱来,一面在上衣后摆所遮住的部位起劲地挠着。

    当他走近后,迪达勒斯先生招呼说:

    “抓住这个穿不像样子的裤子的家伙。”

    “现在就抓吧,”本·多拉德说。

    迪达勒斯先生以冷峭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本·多拉德一通,随后掉过身去朝考利神父点了点头,讥讽地咕哝道:

    “夏天穿这么一身,倒蛮标致哩,对吧?”

    “哼,但愿你的灵魂永遭天罚,”本·多拉德怒不可遏地吼道:

    “我当年丢掉的衣服比你所曾见过的还多哩。”

    他站在他们旁边,先朝他们,接着又朝自己那身松松垮垮的衣服眉飞色舞地望望。迪达勒斯先生一面从他的衣服上边东一处西一处地掸掉绒毛,一面说:

    “无论如何,本,这身衣服是做给身强体健的汉子穿的。”

    “让那个做衣服的犹太佬遭殃,”本·多拉德说,“谢天谢地,他还没拿到工钱哪。”

    “本杰明,你那最低音[168]怎么样啦?”考利神父问。

    卡什尔·傅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戴着副眼镜,嘴里念念有词,大步流星地从基尔代尔街俱乐部前走过。

    本·多拉德皱起眉头,突然以领唱者的口型,发出个深沉的音符。

    “噢!”他说。

    “就是这个腔调,”迪达勒斯先生说,点头对这声单调的低音表示赞许。

    “怎么样?”本·多拉德说,“还不赖吧?怎么样?”

    他掉过身去对着他们两个人。

    “行啊,”考利神父也点了点头,说。

    休·C。洛夫神父从圣玛利修道院那古老的教士会堂踱出来,在杰拉尔丁家族那些高大英俊的人们陪伴下,经过詹姆斯与查理·肯尼迪合成酒厂,穿过围栏渡口,朝索尔塞尔走去。[169]

    本·多拉德把沉甸甸的身子朝那排商店的门面倾斜着,手指在空中快乐地比比划划,领着他们前行。

    “跟我一道到副行政长官的办事处去,”他说,“我要让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看看罗克[177]新任命为法警的那个美男子。那家伙是罗本古拉和林奇豪恩 [171]的混合物。你们听着,他值得一瞧。来吧。刚才我在博德加[172]偶然碰见了约翰·亨利·门顿。除非我……等一等……否则我会栽跟头的。咱们的路子走对了,鲍勃,你相信我好啦。”

    “告诉他,只消宽限几天,”考利神父忧心忡忡他说。

    本·多拉德站住了,两眼一瞪,张大了音量很大的嘴,为了听得真切一些,伸手去抠掉厚厚地巴在眼睛上的眼屎。这当儿,上衣的一颗钮扣露着锃亮的背面, 吊在仅剩的一根线上,晃啊晃的。

    “什么几天?”他声音洪亮地问,“你的房东不是扣押了你的财物来抵偿房租吗?”

    “可不是嘛,”考利神父说。

    “那么,咱们那位朋友的传票就还不如印它的那张纸值钱呢,”本·多拉德说,“房东有优先权。我把细目统统告诉他了。温泽大街二十九号,姓洛夫吧?”

    “对呀,”考利神父说,“洛夫神父。他在乡下某地传教。可是,你对这有把握吗?”

    “你可以替我告诉巴拉巴[173],”本·多拉德说,“说他最好把那张传票收起来,就好比猴子把坚果收藏起来一样。”

    他勇敢地领着考利神父朝前走去,就像是把神父拴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上似的。

    “我相信那是榛子,”迪达勒斯先生边说边让夹鼻眼镜耷拉在上衣胸前,跟随他们而去。

    * * *

    “小家伙们总会得到妥善安置的,”当他们迈出城堡大院的大门时,马丁·坎宁翰说。

    警察行了个举手礼。

    “辛苦啦,”马丁·坎宁翰欣然说。

    他向等候着的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甩了甩缰绳,直奔爱德华勋爵街而去。

    揭发挨着金发,肯尼迪小姐的头挨着杜丝小姐的头,双双出现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儿窗帘上端。[174]

    “是啊,”马丁·坎宁翰用手指捋着胡子说,“我给康米神父写了封信,向他和盘托出了。”

    “你不妨找咱们的朋友试试看,”鲍尔先生怯生生地建议。

    “博伊德[175] ?”马丁·坎宁翰干干脆脆他说,“算了吧。”

    约翰·怀斯·诺兰落在后面看名单,然后沿着科克山的下坡路匆匆赶了上来。

    在市政府门前的台阶上,正往下走着的市政委员南尼蒂同往上走的市参议员考利以及市政委员亚伯拉罕·莱昂打了招呼。

    总督府的车空空荡荡地开进了交易所街。

    “喂,马丁,”约翰·怀斯·诺兰在《邮报》报社门口赶上了他们,说,“我看到布卢姆马上认捐五先令哩。”

    “正是这样!”马丁·坎宁翰接过名单来说,“还当场拍出这五先令。”

    “而且二句话没说,”鲍尔先生说。

    “真不可思议,然而的确如此,”马丁·坎宁翰补上一句。

    约翰·怀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认为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不坏呢,[176]” 他文雅地引用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沿着议会街走去。

    “看,吉米·亨利[177] 在那儿哪,”鲍尔先生说,“他正朝着卡瓦纳的酒吧走呢。”

    “果不其然,”马丁·坎宁翰说,“快去!”

    克莱尔屋外面,布莱泽斯·博伊兰截住杰克·穆尼的内弟[ 178] ——这个筋骨隆起的人正醉醺醺地走向自由区。

    约翰·怀斯·诺兰和鲍尔先生落在后面,马丁·坎宁翰则挽住一位身穿带白斑点的深色衣服、整洁而短小精悍的人,那个人正迈着急促的脚步趔趔趄趄地从米基·安德森的钟表铺前走过。

    “副秘书长[179] )脚上长的鸡眼可给了他点儿苦头吃,”约翰·怀斯·诺兰告诉鲍尔先生。

    他们跟在后头拐过街角,走向詹姆斯·卡瓦纳的酒馆。总督府那辆空车就在他们前方,停在埃塞克斯大门里。马丁·坎宁翰说个不停,频频打开那张名单,吉米·亨利却不屑一顾。

    “高个儿约翰·范宁也在这里,”约翰·怀斯·诺兰说,“千真万确。”

    高个儿约翰·范宁站在门口,他这个庞然大物把甬道整个给堵住了。

    “您好,副长官先生,”当大家停下来打招呼时,马丁·坎宁翰说。

    高个儿约翰·范宁并不为他们让路。他毅然取下叼在嘴里的那一大支亨利·克莱[180] ,他那双严峻的大眼睛机智地怒视着他们每个人的脸。

    “立法议会议员们还在心平气和地继续协商着吧?”他用充满讥讽的口吻对副秘书长说。

    吉米·亨利不耐烦他说,给他们那该死的爱尔兰语[181] 闹腾得地狱都为基督教徒裂开了口。[182] 他倒是想知道,市政典礼官究竟哪儿去啦,[183] 怎么不来维持一下市政委员会会场上的秩序。而执权杖的老巴洛因哮喘发作病倒了。 桌上没有权杖,秩序一片混乱,连法定人数都不足。哈钦森市长在兰迪德诺[184]呢, 由小个子洛坎·舍罗克作他的临时代理[185]。该死的爱尔兰语,咱们祖先的语言。

    高个儿约翰·范宁从唇间喷出一口羽毛状的轻烟。

    马丁·坎宁翰捻着胡子梢,轮流向副秘书长和副长官搭讪着,约翰·怀斯·诺兰则闷声不响。

    “那个迪格纳穆叫什么名字来着?”高个儿约翰·范宁问。

    吉米·亨利愁眉苦脸地抬起左脚。

    “哎呀,我的鸡眼啊!”他哀求着说,“行行好,咱们上楼来谈吧,我好找个地方儿坐坐。唔!噢!当心点儿!”

    他烦躁地从高个子约翰·范宁身旁挤过去,一径上了楼梯。

    “上来吧,”马丁·坎宁翰对副长官说,“您大概跟他素不相识,不过,兴许您认识他。”

    鲍尔先生跟约翰·怀斯·诺兰一道走了进去。

    高个儿约翰·范宁正朝着映在镜中的高个儿约翰·范宁走上楼梯。鲍尔先生对那魁梧的背影说:“他曾经是个矮小的老好人。”

    “个子相当矮小。门顿事务所的那个迪格纳穆,”马丁·坎宁翰说。

    高个儿约翰·范宁记不得他了。

    外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

    “是什么呀?”马丁·坎宁翰说。

    大家都就地回过头去。约翰·怀斯·诺兰又走了下来。他从门道的荫凉处瞧见马队正经过议会街,挽具和润泽光滑的马脚在太阳映照下闪闪发着光。它们快活地从他那冷漠而不友好的视线下徐徐走过。领头的那匹往前跳跳窜窜,鞍上骑着开路的侍从们。

    “怎么回事呀?”

    当大家重新走上楼梯的时候,马丁·坎宁翰问道。

    “那是陆军中将——爱尔兰总督大人,”约翰·怀斯·诺兰从楼梯脚下回答说。

    * * *

    当他们从厚实的地毯上走过的时候,勃克·穆利根在巴拿马帽的遮荫下小声对海恩斯说:

    “瞧,巴涅儿的弟弟。在那儿,角落里。”

    他们选择了靠窗的一张小桌子,面对着一个长脸蛋的人——他的胡须和视线都专注在棋盘上。

    “就是那个人吗?”海恩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问道。

    “对,”穆利根说,“那就是他弟弟约翰·霍华德,咱们的市政典礼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沉静地挪动了一只白主教,然后举起那灰不溜秋的爪子去托住脑门子。转瞬之间,在手掌的遮掩下,他两眼闪出妖光,朝自己的对手倏地瞥了一下,再度俯视那鏖战的一角。

    “我要一客奶油什锦水果[186], ”海恩斯对女侍说。

    “两客奶油什锦水果[187] ,”勃克·穆利根说,“还给咱们来点烤饼、黄油和一些糕点。”

    她走后,他笑着说:

    “我们管这家叫作糟糕公司,因为他们供应糟透了的糕点[188] 。哎,可惜你没听到迪达勒斯的《哈姆莱特》论。”

    海恩斯打开他那本新买来的书。

    “真可惜,”他说,“对所有那些头脑失掉平衡的人[189] 来说,莎士比亚都是个最过瘾的猎场。”

    独腿水手朝着纳尔逊街十四号[190] 地下室前那块空地嚷道:

    英国期待着……

    勃克·穆利根笑得连身上那件淡黄色背心都快活地直颤悠。

    “真想让你看看,”他说,“他的身体失去平衡的那副样子。我管他叫作飘忽不定的安古斯[191] )。”

    “我相信他有个固定观念[192] ,”海恩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沉思地掐着下巴说,“眼下我正在揣测着其中有什么内涵。这号人素来是这样的。”

    勃克·穆利根一本正经地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去。

    “关于地狱的幻影,”他说,“使他的思路紊乱了。他永远也捕捉不到古希腊的格调。所有那些诗人当中斯温伯恩的格调——苍白的死亡和殷红的诞[193]。 这是他的悲剧。他永远也当不成诗人。[194] 创造的欢乐……”

    “无止无休的惩罚,”海恩斯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今儿早晨我跟他争辩过信仰问题。我看出他有点心事。挺有趣儿的是,因为关于这个问题, 维也纳的波科尔尼[195] 教授提出了个饶有趣味的论点。”

    勃克·穆利根那双机灵的眼睛注意到女侍来了。他帮助她取下托盘上的东西。

    “他在古代爱尔兰神话中找不到地狱的痕迹,”海恩斯边快活地饮着酒边说,“好像缺乏道德观念、宿命感、因果报应意识。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有这么个固定观念。他为你们的运动写些文章吗?”

    他把两块方糖灵巧地侧着放进起着泡沫的奶油里。勃克·穆利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烤饼掰成两半,往热气腾腾的饼心里涂满了黄油,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松软的饼心。

    “十年,”他边嚼边笑着说,“十年之内,他一定要写出点什么。”[196]

    “好像挺遥远的,”海恩斯若有所思地举起羹匙说,“不过,我并不怀疑他终究会写得出来的。”

    他舀了一匙子杯中那圆锥形的奶油,品尝了一下。

    “我相信这是真正的爱尔兰奶油,”他以容忍的口吻说,“我可不愿意上当。”

    以利亚这叶小舟,揉成一团丢掉的轻飘飘的传单,向东航行,沿着一艘艘海轮和拖网渔船的侧腹驶去。它从群岛般的软木浮子[197]当中穿行,将新瓦平街甩在后面[198],经过本森渡口,并擦过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罗斯韦恩号三桅纵帆船。[199]

    * * *

    阿尔米达诺·阿蒂弗尼踱过霍利斯街,踱过休厄尔场院。跟在他后面的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夹在腑下的防尘罩衣、拐杖和雨伞晃荡着。他避开劳·史密斯先生家门前的路灯,穿过街道,沿着梅里恩方场走去。远远地在他后头,一个盲青年正贴着学院校园的围墙,轻敲着地面摸索前行。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一直走到刘易斯·沃纳先生那快乐的窗下,随后掉转身,跨大步沿着梅里恩方场折回来。一路上晃荡着风衣、拐杖和雨伞。

    他在王尔德商号拐角处站住了,朝着张贴在大都市会堂的以利亚[200]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又朝远处公爵草坪上的游园地皱了皱眉。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他又皱了皱眉。他龇出老鼠般的牙齿,嘟囔道:

    “我是被迫首肯的。”[201]

    他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句愤慨的话语,大步流星地向克莱尔街走去。

    当他路过布卢姆[202] 先生的牙科诊所窗前时,他那晃晃荡荡的风衣粗暴地蹭着一根正斜敲着探路的细手杖,继续朝前冲去,撞上了一个赢弱的身躯。 盲青年将带着病容的脸掉向他那扬长而去的背影。

    “天打雷劈的,”他愠怒他说,“不管你是谁,你总比我还瞎呢,你这婊子养的杂种!”[203]

    * * *

    在拉基·奥多诺荷律师事务所对面,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手里摸着家里打发他从曼根的店(原先是费伦巴克的店)买来的一磅半猪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不急不忙地溜达着。跟斯托尔太太、奎格利太太和麦克道尔太太一道坐在客厅里,太厌烦无聊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的,她们全部抽着鼻子,一点点地啜饮着巴尼舅舅从膝尼[204] 的店里取来的黄褐色上等雪利酒。她们吃着乡村风味果仁糕饼的碎屑,靠磨嘴皮子来消磨讨厌的光阴,唉声叹气着。

    走过威克洛巷后,来到多伊尔夫人朝服女帽头饰店的橱窗前。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儿,望着窗里两个裸体拳师向对方屈臂伸出拳头。两个身穿孝服的少年迪格纳穆,从两侧的镜子里,一声不响地张口呆看。都柏林的宠儿迈勒·基奥跟贝内特军士长——贝洛港的职业拳击家[205] 较量,奖金五十英镑。嘿,这场比赛好带劲儿,有瞧头!迈勒·基奥就是这个腰系绿色饰带迎面扑来的汉子。门票两先令,军人减半。我蛮可以把妈糊弄过去。当他转过身时,左边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跟着转。那就是穿孝服的我喽。什么时候?五月二十二号。当然,这讨厌的比赛总算全过去啦。他转向右边,右面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转了过来:歪戴行便帽,硬领翘了起来。他抬起下巴,把领口扣平,就瞅见两个拳师旁边还有玛丽·肯德尔(专演风骚角色的妩媚女演员)的肖像。斯托尔抽的纸烟盒子上就印着这号娘儿们。有一回他正抽着,给他老爹撞见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少年迪格纳穆把领口扣平贴了之后,又溜溜达达往前走。菲茨西蒙斯是天下最有力气的拳击手了。要是那家伙嗖地朝你的腰上来一拳,就得叫你躺到下星期,不含糊!可是论技巧,最棒的拳击手还要数詹姆·科贝特[206]。但是不论他怎样躲闪,终于还是被菲茨西蒙斯揍扁了。

    在格拉夫顿街,少年迪格纳穆瞥见一条装束如时的男人嘴里叼着红花,还有他穿的那条漂亮的长裤。他正在倾听着一个酒鬼的唠叨,一个劲儿地咧嘴笑着。

    没有驶往沙丘的电车。

    少年迪格纳穆将猪排换到另一只手里,沿着纳索街前行。他的领子又翘了起来,他使劲往下掖了掖。这讨厌的钮扣比衬衫上的扣眼小得多,所以才这么别扭。他碰见一群背书包的学童们。连明天我都不上学,一直缺课到星期一。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些学童。他们可曾理会我戴着孝?巴尼舅舅说,今儿晚上他就要登在报上。那么他们就统统可以在报上看到了。讣告上将印着我的名字,还有爹的。

    他的脸整个儿变成灰色的了,不像往日那样红润。一只苍蝇在上面爬,一直爬到眼睛上。在往棺材里拧螺丝的时候,只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把棺材抬下楼梯的当儿,又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爹躺在里面,而妈呢,在客厅里哭哪。巴尼舅舅正在关照抬棺的人怎样拐弯。老大一口棺材,高而且沉重。怎么搞的呢?最后那个晚上爹喝得醉醺醺的。他站在楼梯平台那儿,喊人给他拿靴子;他要到滕尼的店里去再灌上几杯。他只穿了件衬衫,看上去又矬又矮,像一只酒桶。可那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死亡就是这样的。爹死啦。我父亲死了。他嘱咐我要当妈的乖儿子。他还说了些旁的话,我没听清,可我看得出他的舌头和牙在试着把话说得清楚一些。可怜的爹。那就是迪格纳穆先生,我的父亲。但愿眼下他在炼狱里哪,因为星期六晚上他找康罗伊神父做过忏悔。

    * * *

    达德利伯爵威廉·亨勃尔[207]和达德利夫人用完午膳,就在赫塞尔廷中校伴随下,从总督府乘车外出。跟随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坐着尊贵的佩吉特太太、德库西小组和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

    这支车队从凤凰公园南大门出来,一路受到卑恭屈膝的警察的敬礼。跨过国王桥[208] ,沿着北岸码头走去。总督经过这座大都会时,到处都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在血泊桥[209] 畔,托马斯·克南先生从河对岸徒劳地遥遥向他致敬。达德利爵爷的总督府车队打王后桥与惠特沃思桥[210] 之间穿行时,从法学学士、文学硕士达特利·怀特先生身边走过。此公却没向他致敬,只是伫立在阿伦街西角M. E. 怀特太太那爿当铺外面的阿伦码头上,用食指抚摩着鼻子。为了及早抵达菲布斯巴勒街,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该换三次电车呢,还是雇一辆马车;要么就步行,穿过史密斯菲尔德、宪法山和布洛德斯通终点站。在高等法院的门廊里,里奇·古尔丁正夹着古尔丁一科利斯一沃德律师事务所的帐目公文包,见到他有些吃惊。跨过里奇蒙桥之后,在爱国保险公司代理人吕便·杰·多德律师事务所门口台阶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正要走进去,却又改变了主意。她沿着王记商号的橱窗折回来,对国王陛下的代表投以轻信的微笑。伍德码头堤岸的水闸就在汤姆·德万事务所的下边,波德尔河从这里耷拉着一条效忠的污水舌头。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儿窗帘上端,褐色挨着金色;肯尼迪小姐的头挨着杜丝小姐的头,正一道儿在注视井欣赏着。在奥蒙德码头上,刚好从公共厕所走向副长官办事处的西蒙·迪达勒斯先生,就在街心止步,脱帽深打一躬。总督阁下谦和地向迪达勒斯先生还了礼。文学硕士休·C。洛夫神父从卡希尔印刷厂的拐角处施了一礼,总督却不曾理会。洛夫念念不忘的是:有俸圣职推举权从前都掌握在宽厚的代理国王的诸侯手中。在格拉但桥上,利内翰和麦科伊正在一边相互告别,一边望着马车经过。格蒂·麦克道维尔 [211] 替她那缠绵病榻的父亲取来凯茨比公司关于软木亚麻油毡的函件,正走过罗杰·格林律师事务所和多拉德印刷厂的大红厂房。从那气派,她晓得那就是总督夫妇了,却看不到夫人究竟怎样打扮,因为一辆电车和斯普林家具店的一辆大型黄色家具搬运车给总督大人让道,刚好停在她跟前。伦迪·福特烟草店再过去,从卡瓦纳酒吧那被遮住的门口,约翰·怀斯·诺兰朝着国王陛下的代表、爱尔兰总督阁下淡然一笑,但是无人目睹到其神情之冷漠。维多利亚大十字勋章佩带者、达德利伯爵威廉 ·亨勃尔大人一路走过米基·安德森店里那众多嘀嘀嗒嗒响个不停的钟表,以及亨利- 詹姆斯那些衣着时髦、脸蛋儿鲜艳的蜡制模特儿——绅士亨利与最潇洒的詹姆斯。[212] 汤姆·罗赤福特和大鼻子弗林面对着戴姆大门,观看车队渐渐走近。汤姆·罗赤福特发现达德利夫人两眼盯着他,就连忙把插在紫红色背心兜里的两个大拇指伸出来,摘下便帽给她深打一躬。专演风骚角色的妩媚女演员——杰出的玛丽·肯德尔,脸颊上浓妆艳抹,撩起裙子,从海报上朝着达德利伯爵威廉·亨勃尔,也朝着 H·G·赫塞尔廷中校,还朝着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嫣然笑着。神色愉快的勃克·穆利根和表情严肃的海恩斯,隔着那些全神贯注的顾客们的肩膀,从都柏林面包公司的窗口定睛俯视着。簇拥在窗口的形影遮住了约翰·霍华德·巴涅尔的视线。而他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棋盘。在弗恩斯街上,迪丽·迪达勒斯从她那本夏登纳尔的《法语初级读本》抬起眼睛使劲往四下里望,一把把撑开来的遮阳伞以及在眩目的阳光下一些旋转着的车轱辘辐条映入眼帘。约翰·亨利·门侧堵在商业大厦门口,瞪着一双用酒浸大了般的牡蛎眼睛,肥肥的左手搽着一块厚实的双盖金表[213],他并不看表,对它也无所察觉,在比利王的坐骑[214]抬起前蹄抓挠虚空的地方,布林太太一把拽回她丈夫——他差点儿匆匆地冲到骑马侍从的马蹄底下。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把这消息嚷给他听。他明白了,于是就把那两本大书挪到左胸前,向第二辆马车致敬。这出乎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的意外,就赶忙欣然还礼。在庞森比书店的拐角处,精疲力竭的白色大肚酒瓶H站住了,四个戴高帽子的白色大肚酒瓶——E. L. Y’S[215] ,也在他身后停下脚步。骑在马上的侍从们拥着车辆,神气十足地打他们跟前奔驰而去。在皮戈特公司乐器栈房对面,舞蹈等课程的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先生被总督赶在前头。后者却不曾理会他那花里胡哨的服装和端庄的步履。沿着学院院长住宅的围墙,布莱泽斯·博伊兰洋洋得意地踩着乐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216]迭句的节拍走来。——他脚登棕黄色皮鞋,短袜跟上还绣着天蓝色的花纹。先导马缀着天蓝色额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布莱泽斯·博伊兰则向它们夸示自己这条天蓝色领带、这顶放荡地歪戴着的宽檐草帽和身上穿的这套靛青色哔叽衣服。他双手揣在上衣兜里,忘记行礼了,却向三位淑女大胆献出赞美的目光和他唇间所衔的那朵红花。当车队驶经纳索街的时候,总督大人提醒他那位正在点头还礼的伴侣去留意学院校园中正在演奏着的音乐节目。不见形影的高原小伙子们正肆无忌惮地[217] 用嘟嘟嘟的铜号声和咚咚咚的鼓声为车队行列送行:

    她虽是工厂姑娘,

    并不穿花哨衣裳,

    吧啦嘣。

    我以约克郡口味,

    对约克郡小玫瑰,

    倒怀有一种偏爱,

    吧啦嘣。

    围墙里面,四分之一英里平路障碍赛[218] 的参加者M. C.格林、H. 施里夫特、T. M. 帕蒂、C. 斯凯夫J.B杰夫斯、G. N. 莫菲、F. 斯蒂文森、C. 阿德利和w. C. 哈葛德开始了角逐。正跨着大步从芬恩饭店前经过的卡什尔·傅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隔着单片眼镜射出来的凶恶目光,越过那些马车,凝视着奥匈帝国副领事馆窗内M. E. 所罗门斯[ 219] 先生那颗脑袋。在莱因斯特街深处,三一学院的后门旁边,保王派霍恩布洛尔手扶嗬嗬帽[220] 。当那些皮毛光润的马从梅里恩广场上奔驰而过的时候,等在那儿的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瞧见人们都向那位头戴大礼帽的绅士致敬,就也用自己那只被猪排包装纸弄得满是油腻的手,举起黑色新便帽。他的领子也翘了起来。为默塞尔医院募款的迈勒斯义卖会[221] 快要开始了,总督率领着随从们驰向下蒙特街,前往主持开幕式。他在布洛德本特那家店铺对面,从一个年轻盲人身边走过。在下蒙特街,一个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行人[222] ,边啃着没有抹黄油的面包,边从总督的车马前面迅速地穿过马路,没磕也没碰着。在皇家运河桥头,广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厚厚嘴唇,对一切前来彭布罗克区[223]的人都笑脸相迎。在哈丁顿路口,两个浑身是沙子的女人停下脚步,手执雨伞和里面滚动着十一只蛤蜊的提包;她们倒要瞧瞧没挂金链条的市长 [224] 大人和市长夫人是个啥样。在诺森伯兰和兰斯多恩两条路上,总督大人郑重其事地对那些向他致敬的人们一一回礼;其中包括稀稀拉拉的男性行人,站在一栋房子的花园门前的两个小学童——据说一八四九年已故女工[225] 偕丈夫前来访问爱尔兰首府时,这座房子承蒙她深表赞赏。还有被一扇正在关闭着的门所吞没的、穿着厚实长裤的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的敬礼。

    第十章 注释

    [1]冠于天主教圣职人员姓名前的敬称,分三个等级。可敬的(神父)、十分可敬的(教长)、至尊的(主教)。约翰?康米神父是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教长,耶稣会会长。他就住在教堂隔壁。方济各?沙勿略(1506-1552)是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之一。

    [2]阿但在都柏林东北郊,距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所在地)约二英里半。

    [3]原文为拉丁文,弥撒用语。其中dignum(恰当)一词,与Dignam(迪格纳穆)读音近似。

    [4]斯旺修士是儿童救济院主任,该院在阿坦左近。

    [5]马丁?坎宁翰,见第六章注[61]。他曾为迪格纳穆的遗孤们募款。

    [6]托马斯?沃尔西(约1475-1530),英国红衣主教,政治家。一五三0 年一度受宠于亨利八世,后因未能按国王意愿让教皇宣布国王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无效,被指控犯有叛逆罪(与法国王室通信),被捕后在即将受审时身死。“如果……弃我”,见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八世》第3幕第2场末尾。

    [7]指贝西?希伊。她的丈夫为戴维?希伊(1844-1932)。

    [8]巴克斯顿是英国德比郡海皮克区的一个地方,建有矿泉浴池,对痛风等症有疗效。

    [9]贝尔维迪尔是都柏林的一所由耶稣会创办的学校。 康米神父在该校当教务主任期间,乔伊斯曾与希伊夫妇的两个儿子(理查和尤金)在该校同学。理查与乔伊斯均毕业于一八九八年。

    [10]伯纳德?沃恩(1847-1922),英国耶稣会神父,为当时有名的布道师,著作甚丰。乔伊斯本人曾说,《都柏林人?圣恩纽约,1958)一书的第17页,曾提及在都柏林出版的康米神父这部充满怀乡之情的著作。

    [38]玛丽?罗奇福特(1720-约1790)被控与小叔子私通,被丈夫罗伯特?贝尔弗迪尔伯爵(1708-1774)囚禁在家中多年,伯爵去世后,她虽获得了自由,却终身过着隐居生活。

    [39]艾乃尔湖位于爱尔兰韦斯特米斯郡,玛丽即被囚禁在湖畔的伯爵私邸里。

    [40]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夭主教裁定通奸案时法规中对性交的定义。

    [41]唐约翰,参看第九章注[248]。

    [42]原文为法语。

    [43]夭主教神职人员每日七次诵读《圣教日课》。

    [44]拉思科非是位于部柏林以西十六英里处的一座村庄。

    [45]这里,康米神父回顾着他在拉思科非村附近的克朗戈伍斯森林公学担任校长时的往事。学童们曾说:“他是克朗戈伍斯有史以来最正派的校长。”见《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末尾。

    [46]九时课是日出后第九时的日课。这是按古罗马的计算法,相当于现在的下午三点钟。

    [47]《天主经》和《圣母经》,原文均为拉丁文,是九时课的序章。

    [48]“天……我!”原文为拉丁文,《诗篇》第70篇的首句。是九时课正文的开头部分

    [49]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马太福音》第5章第8节。这是九时课的一部分。

    [50]Res是希伯来文第二十个字母,用来标明章节次序。

    [51]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诗篇》第119篇第160行。

    [52]后文说明这个小伙子是斯蒂芬的朋友文森特?林奇,见第十四章注[262]。林奇曾在《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中出现。

    [53]Sin是希伯来文的第二十一个字母。在英文中,此词作“罪”(道德上的)解。

    [54]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诗篇》第119篇第161行。

    [55]这里,从窗口伸出胳膊丢钱给伤兵的是摩莉。布卢姆夫妇即住在埃克尔珀街七号。参看第四章注[1]。

    [56]当时都柏林有个叫名安东尼?拉白奥蒂的人,拥有几辆冰淇淋车, 沿街叫卖冰和冰淇淋,参看第十五章注[1]。拉里?奥罗克是一家酒吧的老板。参看第四章注[9]及有关正文。

    [57]“为了英国……”和“为……丽人”,出自S.J.阿诺德作词、J.布雷厄姆作曲的颂扬独臂英雄为国捐躯的歌曲《纳尔逊之死》。接下去的歌词是:“期待每人今天各尽自己的职责。”参看第一章注[78]。

    [58]女人指摩莉。

    [59]一种多用途铁灶,既能利用余热烧水又可烤面包。

    [60]这里,布橡把(天主经)首句祷词“我们在天上的父亲”(见《马太福音》第6章第9节)改为相反的意思。

    [61]第八章开头部分提到有人塞给布卢姆一张写有“以利亚来了”字样的传单,他把它揉成一团丢给了海鸥。

    [62]环道桥,见第五章注[17]。

    [63]这是为威兹德姆?希利的店作广告的队伍,布卢姆曾为该店推销过吸墨纸。参看第六章注(]34]及有关正文。

    [64]商贾拱廊位于利菲河南岸?从坦普尔酒吧间通到韦林顿码头,廊内有书市,。黑糊糊的背影”指布卢姆。

    [65]原文皆为意大利语。

    [66]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185页),一九0四年十一月乔伊斯在波拉的伯利兹学校教书,次年二月又转往的里雅斯特的伯利兹学校任教。这里,作者借用了这两所学校的校长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的姓名。

    [67]指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1780-1774)的雕像。他是英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出生在爱尔兰,毕业于都柏林大学三一学院。其雕像即竖在该学院内。

    [68]指英国游客。

    [69]一[73]原文皆为意大利语。“不流血的牺牲”是双关语,也可以作弥撒解。古代用羔羊祭祀,耶稣提出用面饼和葡萄酒来代替。参看第一章注[7]。

    [74]亨利”格拉顿(1746一1820),爱尔兰政治家, 一七八二年迫使英国给予爱尔兰立法独立运动的领袖。议会大厦(后改为爱尔兰银行大厦)前竖着他的一应塑像,高举右手做辩论的姿势。原像是青铜铸的,并非石雕。

    [75]一[79]原文皆为意大利语。

    [80]后文中说明,高原士兵组成的这支乐队在校园中奏起了通俗歌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参看本章注[2l6]。

    [81)邓恩小姐是博伊兰的秘书。后文中写到,布卢姆被控曾给她打过电话,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参看第十五章注[594]及有关正文。

    [82]《白衣女》是英国神秘小说家威尔基?科林斯(1824一1889)所著惊险小说。

    [83]玛丽”塞西尔?海依(1840一1886),女作家,主要写言情小说。

    [84)这是托姆?罗赤福待所设计的一种标示赛马节目的装置。见本章后文。

    [85]西奥博尔德?沃尔夫?托恩(1768一1798),爱尔兰共和主义者。  一七九二年,在都柏林召开天主教徒代表大会,强迫议会通过天主教徒解救法案。一七九八年他率领三千士兵发动抗英革命,失败后被捕。即将被处绞刑前,自杀身死。一百年后,爱尔主人着手在格拉夫顿街对面的圣斯蒂芬草坪上为其竖立雕像。但台座竣工后,便搁置下来。

    [86]玛丽?肯德尔(1874一1964),英国女歌手、喜取演员。

    [87]指在国王镇东码头举行的露天音乐会,参看第二章注[10]。

    [88]苏西?内格尔是呵基?内格尔(参看第十二章注[l14])的姐妹。在一九0四年,国王镇至少有三个划船俱乐部。

    [89]贝尔法斯特为此爱尔兰首府。

    [90]这里,场面转到种籽谷物商店的库房,参看第六章注[13]。这原是圣玛丽亚修道院的会议厅。

    [91]绢骑士托马斯,参看第三章注[151]。

    [92]英国政府以收买选票等手段取得多数,于一八00年八月一日通过了合并条约,使大不列到颠(英格兰和苏格兰)和爱尔兰以联合王国的名义结合在一起。于是,爱尔兰议会并入英国议会,尔后爱尔兰银行即迁入原议会大厦。

    [93]“他”指绢骑士托马斯。

    [94]指都柏林市政典礼官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此刻他正在都柏林面包公司下棋。

    [95]十九世纪末叶,英国曾大量迸口角豆面和椰子粉(提炼椰油后剩下的渣子),用来喂牛。这些平板车是奥康内尔运输公司的。

    [96]指拉思科非(见本章注[44])的一座隐修院。

    [97]萨林斯是都柏林西南十八英里的一座镇子。

    [98]菲茨东拉德家族是十二世纪初英裔爱尔兰望族,基尔代尔伯爵这一支尤其显赫。

    [99)参看本章注[52]及有关正文。

    [100]火药阴谋指一六0五年英国天主教徒在地窖里埋下炸药,企图炸毁议会,炸死英王詹姆斯一世的案件。这个计划未遂,全体参与者均被击毙或处决。从此,天主教徒越发遭到迫害。参看第九章注[368]。

    [101]第八代基尔代尔伯爵(1456一15l3)杰拉德?菲茨杰拉德于一四九五年与克雷大主教闹翻,纵火烧掉了卡舍尔大教堂。

    [1O2]“大”,原文是爱尔兰语。

    [103]汤姆?罗赤福特在第十五章重新出现,参看该章注[187]及有关正文。

    [104]当年的律师指竖立在法院大厦中厅的著名法官及律师的雕像。

    [105]高等法院的建筑是一七八六年竣工的,坐落于都柏林市西部,以富丽堂皇著称。一九二二年在内战中被毁。

    [106]吐啦嗜是一首歌的叠句,参看第五章第一段。

    [107]据报载,汤姆?罗赤福特(参看第八章注[257])于一九0 五年五月六日搭救过因中毒气而昏迷过去的下水通工人。在小说中,乔伊斯把这一善举的日期移前了一年。

    [108]“权杖”是参加阿斯科特赛马会(参看第五章注[95])的一匹马。

    [109]指凤凰公园车道。当时爱尔兰总督官邸就在这座公园里。

    [110]《稞麦花儿开》是爱德华?费茨勃尔作词、亨利?比舍普(1786一1855)配曲的一首歌名。原来有个副标题叫“我可爱的简”。这里把“利奥波德”改成正标题,“稞麦花儿开”改成副标题,以便把利奥波德?布卢姆连名带姓套用。取Bloom(布卢姆)与“花儿开”的双关之意。

    [111]这是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纳穆的遗孤。下文中的查尔斯?卡梅伦爵士,在第十五章(见该章注[834]及有关正文)中重新提及。

    [112]宴会是为感化院募捐而举办的。参看第八章注[54]。

    [113]前文曾交代布卢姆之妻摩莉丢硬币给伤兵时,把牌子碰掉了。现在她又将牌子挂回原处。参看本章注[58]及有关正文。

    [114]百果馅饼,在肉末里搀上剁碎的苹果、葡萄干、醋栗、糖腌柠檬等,浸在白兰地里做成馅。

    [115]这里套用由胡利安?罗布雷多配曲的多萝西?特里斯所作抒情诗《凌晨三点》(1921)的词句,只是把“三”改成了“几”。下文中的克里斯?卡利南,见第七章注[156]。

    [116]“看啊……曦”一语出自迈克尔?威廉?巴尔夫所作歌剧《围攻罗切尔》(1835)第l幕中的四重唱(不是二重唱)。

    [117]原文作PinPrick,有的注家说:此间含有“小小的阴茎”之意。

    [118]《玛丽亚?蒙克的骇人秘闻》(纽约,1836)是一部揭露加拿大蒙特利尔一座天主教修女院内幕的书。内容纯属捏造。出版后, 查明作者并非像本人所宣称的那样是从修女院里逃出来的,但并未影响此书的销路。下文中的《杰作》是十七、十八世纪流行于英国的一本关于性的伪科学书,伪称为亚理斯多德所著。

    [119]普里福伊太太正在医院里待产。参看第八章注[77]及有关正文。

    [120]利奥波德?封?扎赫尔――索赫(1836一1895),奥地利小说家,以描写色情受虐狂的变态心理著称。受虐狂(masochism)一词即源于他的姓(Masoch)。《犹太区的故事》(芝加哥,1894)的主旨是反对迫害犹太人。

    [121]洛夫伯奇(Lovebirch)一名、由爱(love)和桦枝(birch)二词组成。桦枝一般用来体罚学童。因此,以受虐狂为主题的小说作者喜用这个笔名。

    [122]拉乌尔是《偷情的快乐》一书之女主人公的情人。后文中的“曲线”。原文为法语。

    [123]指当天都柏林三一学院所举行的自行车赛。

    [124]约翰舅舅,参看第三章注[32]。

    [125]克南,参看第五章注[4]。

    [126]按照基督教的观点,由于犹太人使得救世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个民族便永远遭到天谴。

    [127]按迪达勒斯家附近有一座由天主教修女经管的莫尼卡寡妇救济院。

    [128]威廉?克里敏斯实有其人,是茶叶和酒类的批发商。这里,克南正向他兜售茶叶。

    [129]参看第八章注[274]。这一消息见诸当天的都柏林各报端。

    [130]我指克南。

    [131]考利神父曾在《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中出现过。他因欠了吕便?杰的高利贷,狼狈不堪。

    [132]斯科特是都柏林的一家高级服装店。

    [133]基尔代街尔俱乐部是当时都柏林首屈一指的英裔爱尔兰人俱乐部。

    [134]马路骑士一语出自同名喜歌剧(都柏林,1891),珀西?弗伦奇作词,豪斯顿?科利斯顿配曲。这里是双关语,既作拦路贼解,又含有流动推销员的意思。

    [135]饮料,指茶。

    [136]北堤位于利菲河东口入海处的北岸,隔河与爵士码头遥遥相对。

    [137]“以利亚来了”,见本章注[61]。

    [138]埃米特,参看第六章注[186]。

    [139]参看《旧约?列王纪上》第21章第19节:上主叫先知以利亚转告亚哈:“狗在什么地方舔拿伯的血,也要在那里舔你的血!”

    [140]都柏林的一种作短途游览的轻快三轮马车。中间有个放东西的台子,左右两个车轮上各设彼此背向的座席。

    [141]蒂珀雷里是都柏林西南七十八英里处的城镇。

    [142]乔纳?巴林顿(1760一1834),爱尔兰法律家,历史学家,著有《爱尔兰历史回忆录》(上卷1809,下卷1833)和《当代个人见闻录》(1827一1832)二书。

    [143]爱德华?菲获杰拉德勋爵(1763一1798),一七九八年爱尔兰抗英革命的主要策划者。革命之前,他的同盟者被捕。他也在激烈的战斗中受伤,躲藏起来。一天,他在岛街附近甩掉追捕者都柏林市驻军军官亨利?查尔斯?塞尔少校,逃到他的支持者尼古拉斯?墨菲家里。但由于弗朗西斯?希金斯(参看第七章注

    [66])告密,次日仍被捕。后因伤势过重死于狱中。

    [144]菲茨杰拉德于逃亡期间,曾在友人莫伊拉伯爵(1754一1824)家后面的马厩里与妻子帕梅拉相会。

    [145]约翰?凯尔斯?英格拉姆,参看第六章注[19],“他们在黑暗邪恶的日子里挺身而出”引自英格拉姆为了纪念一七九八年起义而作的《纪念死者》(1843)一诗。该诗首句是:“谁害怕谈到一七九八年?”

    [146]引自歌谣《推平头的小伙子》,参看第六章注[19]。罗斯是爱尔兰东南部的镇子。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起义军在一七九八年六月五日的罗斯包围战中被英军击溃。

    [147]克南正走在华特灵大道上,隔着利菲河可以望到北岸的彭布罗克码头。

    [148]宝石匠指托马斯?拉塞尔,他在利菲河以南、与之平行的舰队街上开了一爿店铺。

    [149]叶芝在《凯尔特的黎明?食宝石者》(1893)中曾这样描述凯尔特的地狱幻景:“宝石闪烁着红红绿绿的光,猴子无比贪婪地吞食着它们。”

    [l50]“小麦……永远”,前文中,斯蒂芬曾把夏娃的肚皮比作一堆白色小麦。参看第三章注[20]及有关正文。

    [l5l]这是斯蒂芬当天早晨在海滩上遇见的两个老妪,参看篇三章注[15]及有关正文。

    [152]“外界……搏动”,系套用美国小说家詹姆斯?莱恩?艾伦(1849-1925)所著小说《牧场精神》(纽约,1903)第125页的宇句。

    [153]这里,斯蒂芬在回忆当天他在图书馆发表的议论。参看第九章注[488]及有关正文。

    [154]“大……准时”,这时期蒂芬正经过威廉?沃尔什的钟表店,它坐落在贝德福德路上,门牌一号。

    [l55]前文中斯蒂芬以嘲弄的态度对待天主和宇宙。眼下他经过钟表店,感到宇宙运行得就像钟表一般准时。然而他不去直截了当地表达这一心情,却借用了哈姆莱特为了装疯卖傻,故意说给波洛涅斯听的“你说得……正是”这句话。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156]一八六0年四月,英国拳击手汤姆?塞耶斯(1826一1865)在英国汉普郡法恩伯勒迎战美国拳击手约翰?希南(1833一1873),争夺国际冠军。经两小时四十二个回合后,眼看希南即将获胜。然而观众冲上比赛台,裁判员只得判这场比赛为平局,双方并列冠军。

    [157]《爱尔兰养蜂人》是爱尔兰养蜂协会在都柏林发行的月刊。

    [158]阿尔斯(法国东北部洛林的一个小镇、位于摩泽尔河上)地方的教士琼-巴普蒂斯特?玛利?维阿尼(1786一1859) 以能够洞察向他忏悔的教徒的内心活动著称,所以这里把法国神父穆宁所著《阿尔斯教士传记》 (巴尔的摩,1865)一书的书名加上“奇迹”二字。

    [159]“年……勒斯”,原文为拉丁文。

    [160]《摩西经书》指《旧约全书》中的前5卷,所谓第8、9卷是伪造的,刊登秘方、法术等等。

    [161]大卫(公元前l1世纪-前962)是古以色列国第二代国王,其事迹见《旧约?列王纪》。大卫王御玺上的图案是由两个等边三角形重叠而成的六角形。在犹太教中,这象征吉祥。

    [162]“受……保佑的……!啊们”,这是由西班牙语、中古时期的西班牙-阿拉伯语混合而成的咒语,中间夹有错别字。

    [163]据《摩西经书》第8、9卷,彼得?萨兰卡是一座著名的西班牙特拉普派修道院的院长。

    [164]这里,斯蒂芬把约阿基姆的拉丁文预言(参看第三章注[48])译成含有戏谑意味的英语。

    [165]指查理一世(1600一1649),他是斯图尔特王室中第二个继承英国和爱尔兰王位(1625一1649在位)的。

    [166]指犹太民族。

    [167]高个儿约翰姓范宁,参看第七章注[26]。

    [168]原文为意大利音乐术语。

    [169]索尔塞尔是爱尔兰语收税馆舍的音译,建于十四世纪初,坐落在利菲河以南,都柏林中央区。一八0六年拆毁,只剩了个地名。原文作Ford of Hurdles。在爱尔兰语中,为Ath Cliath(亚斯克莱斯)。都柏林的爱尔兰名称Baile Atha Cliath(亚萨克莱斯之地)即由此而来。现仍用于邮戳。

    [170]罗克是法警长,见第八章注[199]。

    [171]罗本古拉(约1836一1894),南罗德西亚大恩德贝勒(马塔贝勒)的国王,曾顽强抵抗英国殖民统治,但他的王国终于一八九三年十月被消灭。林奇豪恩是爱尔兰凶手詹姆斯?沃尔什的化名。被判无期徒刑(1895)后,逃往美国。以后又潜回爱尔兰并再度甩掉警察的追捕,逃之夭夭。他是辛格的喜剧《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1907)中的男主角克里斯蒂?马洪的原型之一。

    [172]博德加是一家酒厂附设的酒吧间。

    [173]按照犹太人的惯例,每年在逾越节可以释放一名囚犯。当罗马总督彼拉多让犹太群众做选择时,他们却情愿释放凶杀犯巴拉巴,而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参看《约翰福音》第18章第39至40节。这里指放高利贷的吕便?杰。

    [174]肯尼迪小姐和杜丝小姐是奥蒙德饭店的女侍。参看第十一章注[1]及有关正文。

    [175]威廉?博伊德是都柏林基督教青年会(参看第八章注[4])总干事。

    [176]这是夏洛克在逾期不还必须割一磅肉的条件下,答应借钱给安东尼奥后,后者所说的话。见《威尼斯商人》第l幕第3场。

    [177]詹姆斯?J?亨利,当时为市政厅的执事助理。下文中的克莱尔屋,原文为法语,参看第八章注[177]。

    [178]杰克?穆尼的内弟即鲍勃?多兰,参看第八章注[181]。

    [179]即都柏林市副秘书长吉米?亨利。

    [180]以美国爱国者和政治家亨利?克莱(1777一1852)命名的雪茄烟。

    [181]盖尔语即爱尔兰语。十九世纪初叶以来,议会里曾有人倡导提高爱尔兰语地位的运动。

    [182]这里套用意大利耶稣会会士乔万尼?皮埃特罗?皮纳蒙蒂(1632一1703)所著书名:《地狱为基督教徒裂开了口;告诫他们不要堕入》(1688)。该书英译本于一八六八年在都柏林问世。

    [183]指约翰?霍华德?巴涅尔,参看本章注[94]

    [184]约瑟夫?哈钦森于一九0四至一九0五年间任都柏林市市长。兰迪德诺是威尔士圭奈斯郡阿伯康威区首府和海滨胜地。

    [185]原文为拉丁文。洛坎?舍罗克后来升力都柏林市市长(1912一1914)。

    [186]、[187]原文为法语。

    [188]这是文字游戏。“糟透了的糕点”,原文作damnbadcakes,首字是D?B?C;与都柏林面包公司(DublinBreadCorporarion)的首字相同。

    [189]指唐纳利等人,参看第九章注[216]

    [190]这是一家小客栈。

    [191]安古斯,参看第九章注[520]。

    [192]原文为法语。

    [193]“苍白……诞生”一语出自斯温伯恩(见第一章注[12])以意大利争取自由的斗争为主题的长诗《日出前的歌》(1871)。诗人认为“殷红的诞生” 乃是希腊精神的特征。

    [194]这里套用英国诗人约翰?德莱顿(1631一1700)对斯威夫特所说的话:“表弟斯威夫特,你永远也当不成诗人。”

    [195]朱利叶斯?波科尔尼(1887一1970),捷克出生的欧罗巴语言学家。主要著作有《爱尔兰历史》(1916)、《古爱尔兰语语法》(1925)和《古凯尔特诗歌》(1944)。

    [196]这里套用英国诗人约翰?济慈(1795一1821)的《睡眠与诗》(1817)中的诗句:“十年之内,我将写出大量的诗。”

    [197]软木浮子是钓鱼用的。

    [198]新瓦平街在利菲河北岸,本森渡口在街东,靠近利菲河口。

    [199]布里奇沃待是市里斯托尔海峡的港口,在英格兰西南部的萨默塞特郡。关于这艘帆船,参看第三章注[211]。

    [2O0]指自封为先知以利亚的约翰?亚历山大?道维,参看第八章注[8]。其实,法雷尔是在梅里恩会堂看到这个招贴的。(大都市会堂坐落在阿贝街上。)参看第十四章注[403]。

    [201]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查士丁尼法典》(拜占廷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主持下于529一565年完成的法律和法律解释的汇编)。

    [202]当时有个叫马库斯?J?布卢姆的牙医在都柏林克菜尔街开业,但与本书主人公布卢姆无关。

    [203]“天打……种!”参看第十一章注[5l]。

    [204]威廉?J?滕尼实有其人,在林森德开一爿食品杂货店。

    [205]拳赛,参看第八章注[220]。

    [206]罗伯特?菲茨西蒙斯(186Z一l917),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 一八九一年获得次重量级世界冠军。一八九七年和一九0三年, 先后获得最重量级和重量级世界冠军。詹姆斯?约翰?科贝特(1866一1933),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  一八九二年获最重量级世界冠军。一八九七年败于菲茨西蒙斯。他为拳击界开创了以技巧取胜的策略。詹姆是詹姆斯的昵称。

    [207]威廉?亨勃尔?沃德(1866一1932)于一九0二至一九0六年间任爱尔兰总督。

    [208]国王桥在凤凰公园大门外,横跨利菲河。为了纪念乔治四世于一八二一年访问都柏林而取此名。现已易名肖恩?休斯顿桥。

    [209)在一九0四年,国王桥东边有座巴拉克桥,那是在一座木桥的旧址上修建的。木桥于一六七0年竣工后,因学徒暴动而引起流血事件,故名。

    [210]王后桥是为了纪念乔治三世之妻夏洛特而于一七六八年建成的。惠特沃思桥是为了纪念爱尔兰总督(1813一1817)惠特沃思伯爵而建成的。

    [211]格蒂?麦克道维尔是出现在第十三章中的漂亮少女。

    [212]这是文字游戏。亨利-詹姆斯服装店的店名是由两个老板(亨利、詹姆斯)的名字组成的。而美国小说家(1915年入英国籍)亨利?詹姆斯 (1843一1916)熟悉上流社会,素喜刻划绅士、淑女的形象。“最潇洒的”,原文为法语,既可用来形容亨利?詹姆斯的文笔,又可用来描述店中的人体模型。

    [213]有金属盖保护表面的猎表。

    [214]指竖立在都柏林三一学院校园外学院草地上的英王威廉(比利是昵称)三世(1650一1702)骑着马的铜像(1929年移走)。他于一六九0年出兵征服了爱尔兰。

    [215]这五个人身穿白罩褂,走街串巷,是为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铺做广告的。参看第八章注[41]。

    [216]参看本章注[80]及有关正文。这是隔着围墙传出来的高原士兵所奏通俗歌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作者为C?W?墨菲和丹利普顿)。内容是两个追求同一女子的男人一道来到她家,发现她原来是有夫之妇。

    [217]这是文字游戏。原文作brazen,既可作“肆无忌惮”、“厚着脸皮”解,又可以理解为发出像破铜锣一样刺耳的声音。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他们所使用的是黄铜乐器。

    [218)障碍赛,参看本章注[l23]。

    [219]M、E?所罗门斯是都柏林犹太人社会中一知名人士。他是个眼镜商,兼制造数学仪器与助听器。

    [220]原文作tallyhocaP。三一学院司阍戴的鸭舌帽,状似猎狐时戴的那种便帽。猎人发现狐狸后,发出嗬嗬声以嗾狗,故名。

    [221]迈勒斯义卖会是五月三十一日举行的,小说中把它改为六月十六日。

    [222]当天上午在坟地,布卢姆曾见到一个穿胶布雨衣的人。参看第六章注[l53]。

    [223]彭布罗克是都柏林东南郊区。

    [224]她们误以为乘车者是市长,而都柏林市长在正式场合一向是挂金链条的。

    [225]即维多利亚女王。一八四九年八月六日至十日,她和丈夫阿尔伯特亲王曾联袂访问都柏林,七日的《自由人报》作了详细报道。

    第十一章 1

    褐色挨着金色[1],听见了蹄铁声,钢铁零零响。

    粗噜噜、噜噜噜[2]。

    碎屑,从坚硬的大拇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

    讨厌鬼!金色越发涨红了脸。

    横笛吹奏出的沙哑音调。

    吹奏。花儿蓝。

    挽成高髻的金发上。

    裹在缎衫里的酥胸上,一朵起伏着的玫瑰,卡斯蒂利亚的玫瑰。

    颤悠悠,颤悠悠:艾多洛勒斯[3]。

    闷儿!谁在那个角落……瞥见了一抹金色?

    与怀着怜悯的褐色相配合,丁零一声响了[4]。

    清纯、悠长的颤音。好久才息的呼声。

    诱惑。温柔的话语。可是,看啊!灿烂的星辰褪了色[5]。

    啊,玫瑰!婉转奏出酬答的旋律。卡斯蒂利亚。即将破晓。

    辚辚,轻快三轮马车辚辚。

    硬币哐啷啷。时钟嗒嗒嗒。

    表明心迹。敲响。我舍不得……袜带弹回来的响声……离开你。啪!那口钟[6]!在大腿上啪的一下。表明心迹。温存的。心上人,再见!

    辚辚。布卢。

    嗡嗡响彻的和弦。爱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战争!战争!耳膜。

    帆船!面纱随着波涛起伏。

    失去。画眉清脆地啭鸣。现在一切都失去啦[7]。

    犄角。呜–号角。

    当他初见。哎呀!

    情欲亢奋。心里怦怦直跳。

    颤音歌唱。啊,诱惑!令人陶醉的。

    玛尔塔!归来吧![8]

    叽叽喳喳,叽叽咕咕,叽哩喳喇。

    天哪,他平生从没听到过。

    又耳聋又秃头的帕特送来吸墨纸,拿起刀子。

    月夜的呼唤:遥远地,遥远地。

    我感到那么悲伤。附言:那么无比地孤寂。

    听啊!

    冰凉的,尖而弯曲的海螺。你有没有?独个儿地,接着又相互之间,波浪的迸溅和沉默的海啸。

    一颗颗珍珠。当她。奏起李斯特的狂想曲[9]。嘘嘘嘘。

    你不至于吧?

    不曾,不、不、相信。莉迪利德。[10]喀呵,咔啦。[11]

    黑色的。

    深逐的声音。唱吧,本,唱吧。

    侍奉的时候就侍奉吧。嘻嘻。嘻嘻笑着侍奉吧。

    可是,且慢!

    深深地在地底下黑暗处。埋着的矿砂。

    因主之名。[12]全都完啦,全都倒下啦。[13]

    她的处女发[14]。那颤巍巍的纤叶。

    啊们!他气得咬牙切齿。

    比方。彼方,此方。一根冰冷的棍子伸了出来。

    褐发莉迪亚挨着金发米娜。

    挨着褐色,挨着金色,在海绿色荫影下。布卢姆。老布卢姆。

    有人笃笃敲,有人砰砰拍,咔啦,喀呵。

    为他祷告吧!祷告吧,善良的人们!

    他那患痛风症的手指头发出击响板般的声音[15]。

    大本钟本。大本本[16]。 夏日最后一朵卡斯蒂利亚的玫瑰撇下了布卢姆,我孤零零地感到悲哀[17]。

    嘘!微风发出笛子般的声音:嘘!

    地道的男子汉。利德·克·考·迪和多拉。哎,哎。

    就像诸位那样。咱们一道举杯哧沁喀、哧冲喀吧[18]。

    呋呋呋!噢!

    褐色从近处到什么地方?金色从近处到什么地方?蹄在什么地方?

    噜噗噜。喀啦啦。喀啦得儿。

    直到那时,只有到了那时,方为我写下墓志铭。

    完了[19]。

    开始[20]!

    褐色挨着金色,杜丝小姐的头挨着肯尼迪小姐的头。在奥蒙德酒吧的半截儿窗帘上端听见了总督车队奔驰而过,马蹄发出锒锒的钢铁声。

    “那是她吗?”肯尼迪小姐问。

    杜丝小姐说是啊,和大人并肩坐着,发灰的珍珠色和一片淡绿蓝色[21]。

    “绝妙的对照,”肯尼迪小姐说。

    这当儿,兴奋极了的杜丝小姐热切地说:

    “瞧那个戴大礼帽的家伙[22]。”

    “谁?哪儿呀?”金色更加热切地问。

    “第二辆马车里,”杜丝小姐欣喜地沐浴着阳光,用湿润的嘴唇说,“他朝四下里望着哪。等一下,容我过去看看。”

    她,褐色,一个箭步就蹿到最后边的角落去,急匆匆地哈上一圈儿气,将脸庞紧贴在窗玻璃上。

    她那湿润的嘴唇嗤嗤地笑着说:

    “他死命地往回瞧哩。”

    她朗笑道:

    “哎,天哪!男人都是些可怕的傻瓜,你说呢?”

    怀着悲戚之情。

    肯尼迪小姐悲戚地从明亮的光线底下慢慢腾腾地踱了回来,边捻着散在耳后的一缕乱发。她悲戚地边溜达边连捋带捻着那已不再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头发。她就这样一面溜达着一面悲戚地把金发捻到曲形的耳后。

    “他们可开心啦,”于是她黯然神伤地说。

    一个男人。

    布卢某怀着偷情的快乐[23],从牟兰那家店的烟斗旁走过;心中索绕着偷情时的甜言蜜语,走边瓦恩那家店的古董;又为了拉乌尔,从卡洛尔宝石店里那磨损并且发乌了的镀金器皿前面踱过。

    擦鞋侍役[24]到她们–酒吧里的她们,酒吧女侍–这儿来了。她们不曾理睬他。于是,他便替她们把那一托盘咯嗒咯嗒响的瓷器嘭的一声撂在柜台上,并且说:

    “这是给你们的茶。”

    肯尼迪小姐扭扭捏捏地把茶盘低低地挪到人们看不见的低处

    –放在一只底朝天的柳条筐上,那原是装成瓶的矿泉水用的。

    “什么事?”大嗓门的擦鞋侍役粗鲁地问。

    “你猜猜看,”杜丝小姐边离开她那侦察点,边回答说。

    “是你的意中人,对吧?”

    傲慢的褐色回答说:

    “我要是再听到你这么粗鲁地侮辱人,我就向德·梅西太太告你的状。”

    “粗鲁鲁、噜噜噜,”擦鞋侍役对她这番恐吓粗野地嗤之以鼻,然后沿着原路走回去。

    开花[25]。

    杜丝小姐朝自己的花皱了皱眉,说:

    “那个小子太放肆啦。他要是不放规矩些,我就把他的耳朵扯到一码长。”

    一副淑女派头,鲜明的对照。

    “理他呢,”?肯尼迪小姐回答说。

    她斟了一杯茶,又把茶倒回壶里。她们蜷缩在暗礁般的柜台后面,坐在底朝天的柳条筐上,等待茶泡出味道来。她们各自摆弄着身上的衬衫,那都是黑缎子做的:一件是两先令九便士一码,另一件是两先令七便士一码的。就这样等着茶泡出味儿来。

    是啊,褐色从近处,金色从远处听见了。听见了近处钢铁的铿锵,远处的蹄得得。听见了蹄铁铿锵,嚓嚓嗒嗒。

    “我晒得厉害吗?”

    褐色小姐解开衬衫钮扣,露出脖颈。

    “没有,”肯尼迪小姐说,“以后会变成褐色。你试没试过兑上硼砂的樱桃月桂水?”

    杜丝小姐欠起身来,在酒吧间的镜子里斜眼照了照自己的皮肤;镜子里盛有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的玻璃杯闪闪发光,中间还摆着一只海螺壳。

    “连我的手都晒黑了,”她说。

    “擦点甘油试试看,”肯尼迪小姐出了个点子。

    杜丝小姐同自己的脖子和手告了别,回答说:

    “那些玩艺儿不过让人长疙瘩就是了,”她重新坐了下来,“我已经托博伊德那家店里的老古板去给我弄点擦皮肤的东西了。”

    肯尼迪小姐边斟着这会子刚泡出味儿来的茶,边皱起眉头央告道:

    “求求你啦,可别跟我提他啦。”

    “可你听我说呀,”杜丝小姐恳求说。

    肯尼迪小姐斟了甜茶,兑上牛奶,并用小指堵起双耳。

    “不,别说啦,”她大声说。

    “我不要听,”她大声说。

    可是,布卢姆呢?

    杜丝小姐学着老古板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说:

    “擦在你的什么部位?–他就是这么说的。”

    肯尼迪小姐为了倾听和说话,不再堵起耳朵了。可是她又开口说,并且恳求道:

    “不要再让我想起他了,不然我会断气儿的。卑鄙讨厌的老家伙!那天晚上在安蒂恩特音乐堂里。”

    她吸了一口自己兑好的热茶,不大合她口味。她一点点地吸着甜甜的茶。

    “瞧他那个德行!”杜丝小姐说,并且把她那褐发的头抬起四分之三,鼓着鼻翼,“呼哧!呼哧!”

    肯尼迪小姐的喉咙里爆出尖锐刺耳的大笑声。杜丝小姐那鼓起的鼻孔喷着气,像正在寻觅猎物的猎犬那样颤动着,粗鲁地发出吭哧吭哧声。

    “哎呀!”肯尼迪小姐尖声嚷道,“你怎么能忘掉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呢?”

    杜丝小姐发出深沉的褐色笑声来帮腔,并嚷道:

    “还有你的另一只眼睛[26]!”

    布卢姆那黑黑的眼睛读到了艾伦·菲加特纳的名字。我为什么老以为是菲加泽尔呢?大概联想到了采集无花果[27]吧。普罗斯珀·洛尔[28]这个名字必然是个胡格诺派。布卢姆那双黑黑的眼睛从巴希[29]的几座圣母玛利亚像前掠过。白衬衣上罩了蓝袍[30]的人儿呀,到我这儿来吧。人们都相信她是神,或者是女神。今儿个那些女神们。我没能看到那个地方。那家伙谈话来着。是个学生。后来跟迪达勒斯的儿子搞到一块儿去了。他或许就是穆利根吧。这都是些俏丽的处女们。所以才把那些浪荡子弟们都招来了。她那白净的。

    他的眼光掠过去了。偷情的快乐。快乐是甜蜜的。

    偷情的。

    焕发着青春的、金褐色的嗓门交织成一片响亮的痴笑,杜丝和肯尼迪,你那另一只眼睛。她们–褐发和哧哧笑的金发往后仰着年轻的头,开怀大笑,失声大叫,你那另一只,相互使了个眼色,发出尖锐刺耳的声调。

    啊,喘着气儿,叹息,叹息。啊,筋疲力尽,她们的欢乐逐渐平息了。

    肯尼迪小姐把嘴唇凑到杯边,举杯呷了一口,哧哧地笑着。杜丝小姐朝茶盘弯下腰去,又把鼻子一皱,滴溜溜地转着她那双眼皮厚实、带滑稽意味的眼睛。肯尼迪又哧哧哧地笑着,俯下她那挽成高髻的金发;一俯下去,就露出插在后颈上的一把鳖甲梳子来了。她嘴里喷溅出茶水,给茶水和笑声噎住了,噎得直咳嗽,就嚷着。

    “噢,好油腻的眼睛!想想看,竟嫁给那么一个男人!”她嚷道,“还留着一撮小胡子!”

    杜丝尽情地喊得很出色,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的洪亮喊声:喜悦,快乐,愤慨。

    “竟嫁给那么个油腻腻的鼻子!”她嚷道。

    尖嗓门儿,夹杂着深沉的笑声,金色的紧跟着褐色,你追我赶,一声接一声,变幻着腔调,褐金的,金褐的,尖锐深沉,笑声接连不停。她们又笑了一大阵子。真是油腻腻的哩。耗尽了精力,上气不接下气,她们将晃着的头–那是用有光泽的梳子梳理成辫子并挽成高髻的–倚在柜台边儿上。全都涨红了脸 (噢!),气喘吁吁,淌着汗(噢!),都透不过气儿来了。

    嫁给布卢姆,嫁给那油腻腻的布卢姆。

    “哦,天上的圣徒们!”杜丝小姐说。她低头望了望在自己胸前颤动着的玫瑰,叹了口气:“我从来还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呢。我浑身都湿透了。”

    “啊,杜丝小姐!”肯尼迪小姐表示异议,“你个讨厌鬼!”

    她越发涨红了脸(你个讨厌鬼!),越发金光焕发。

    油腻腻的布卢姆正在坎特维尔的营业处,在塞皮[31]的几座油光闪闪的圣母像旁游荡。南尼蒂的父亲就曾挨门挨户地叫卖过这类货品,像我这样用花言巧语骗人。宗教有赚头。为了凯斯那条广告的事儿,得跟他见一面。先填饱肚子再说。我想要。还不到时候哪。她说过,在四点钟。[32]光阴跑得真快。时针转个不停。向前走。在哪儿吃呀?克拉伦斯[33]。海豚[34]。向前走。为了拉乌尔。如果我能从那些广告上捞到五吉尼。紫罗兰色的丝绸衬裙。还不到时候。偷情的快乐。

    脸上的红润消退了,越来越消退了,金黄色变得淡了。

    迪达勒斯先生溜溜达达地走进了她们的酒吧。碎屑,从他那两个大拇指的灰指甲上削下碎屑。碎屑。他漫步走来。

    “咦,欢迎你回来啦,杜丝小姐。”

    他握着她的手,问她假日度得可开心吗?

    “再开心不过啦。”

    他希望她在罗斯特雷沃[35]赶上了好天气。

    “天气好极了,”她说,“瞧瞧我都晒成什么样子啦!成天躺在沙滩上。”

    褐中透白。

    “那你可太淘气[36]啦,”迪达勒珀先生对她说,并放纵地紧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傻男人都给你迷住啦。”

    身着缎子衬衫的杜丝小姐安详地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去。

    “哦,你给我走吧!我可不认为你是个非常傻的人。”

    可他是傻里傻气的。

    “喏,我就是傻,”他沉思了一下,“我在摇篮里就显得那么傻,他们就给我取名叫傻西蒙。[37]”

    “那时候你准是挺逗人爱的,”杜丝小姐回答说,“今天大夫要你喝点什么呀?”

    “唔,喏,”他沉吟了一忽儿,“凡事都听你的吧。我想麻烦你给我来点清水和半杯威士忌。”

    丁零.

    “马上就端来,”杜丝小姐答应道。

    她风度翩翩地发挥了麻利快这一本事之后,立刻就转向镀有“坎特雷尔与科克伦”一行金字的镜子。她举止娴雅地拔开透明容器的塞子,倒出一份金色的威士忌。迪达勒斯先生从上衣下摆底下掏出烟草袋和烟斗。她敏捷地为他把酒端了来。他用烟斗两次吹出横笛的沙哑音响。

    “可不是嘛,”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想去看看莫恩山[38]。那儿的空气准有益于健康。但是俗话说得好,久而久之,前兆终究会应验。是啊。是啊。”

    是啊。他把一小撮细丝,她的处女发,她的人鱼发[39],塞进烟

    斗里。碎屑。一小绺。沉思。缄默无言。

    谁都不曾说片言只语。是啊。

    杜丝小姐边快活地打磨着平底大酒杯,边颤悠悠地唱了起来:

    噢,艾多洛勒斯,东海的女王![40]

    “利德维尔先生今天来过吗?”

    利内翰走进来了。利内翰四下里打量着。布卢姆先生走到埃塞克珀桥跟前。是啊,布卢姆先生跨过那塞克斯桥[41]。我得给玛莎写封信。买点信纸。达利烟店。那里的女店员挺殷勤的。布卢姆,老布卢姆。稞麦地开蓝花[42]。

    “吃午饭的时候他来过,”杜丝小姐说。

    利内翰凑近了些。

    “博伊兰先生找我来着吗?”

    他问。她回答说:

    “肯尼迪小姐,我在楼上的时候博伊兰先生来过吗?”

    肯尼迪把第二杯茶端稳了,两眼盯着书页,用小姐式的腔调回答她这句问话:

    “没有,他没来过。”

    肯尼迪虽听见了,却连抬也不抬一下她那小姐派头的目光,继续读下去。利内翰那圆滚滚的身躯绕着放三明治的钟形玻璃罩走了一圈。

    “闷儿!谁在那个角落里哪?”[43]

    肯尼迪连睬都不曾睬他一眼,可他还是试着向她献殷勤,提醒她要注意句号。教她光读黑字:圆圆的0和弯曲的S。[44]

    辚辚,轻快二轮马车辚辚。

    金发女侍看着书,连睬都不睬。她不屑一顾。当他凭着记忆用没有抑扬的腔调呆板地背诵浅显的寓言[45]时,她还是不屑一顾:

    “一只狐狸遇见了一只鹳。狐狸对鹳说:‘你把嘴伸进我的喉咙,替我拽出一根骨头好不好?,”[46]

    他徒然地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讲了这么一段。杜丝小姐把脸掉向旁边那杯茶。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他说:

    “哎呀!啊唷!”

    他向迪达勒斯先生致意,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一位著名的儿子向他的著名的父亲问候。”

    “你指的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说。

    利内翰极其和蔼地摊开了双臂。谁呀?

    “能是谁呢?”他问,“你还用得着问吗?是斯蒂芬,青年‘大诗人’呀。”

    干渴。

    著名的父亲迪达勒斯先生将他那填满干烟叶的烟斗撂在一旁。

    “原来如此,”他说,“我一时还没悟过来指的是谁呢。我听说他交的朋友都是精心挑选的。你新近见到过他吗?”

    他见过。

    “今天我还和他一道痛饮过美酒哩,”利内翰说,“城里的穆尼酒馆和海滨上的[47]穆尼酒馆。凭着在诗歌上的努力,他拿到了一笔钱。”

    他朝着褐发女侍那被茶水润湿了的嘴唇–倾听着他说话的嘴唇和眼睛,露出了微笑:

    “爱琳””的精英们都洗耳恭听。包括都柏林最有才华的新闻记者兼编辑、堂堂的饱学之士休·麦克休,和那位生在荒芜多雨的西部、以奥马登·伯克这一动听的称呼闻名的少年吟游诗人。[49]”

    过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举起他那杯兑水威士忌。

    “那一定挺逗趣儿的,”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饮着酒。眼睛里露出眺望远处哀伤之山[50]的神色。他将玻璃杯撂下了。

    他朝大厅的门望去。

    “看来你们把钢琴挪动了位置。”

    “今天调音师来了,”杜丝小姐回答说,“是为了举办允许吸烟的音乐会而调的音。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出色的钢琴演奏家。”

    “真的吗?”

    “他弹得好吧,肯尼迪小姐?要知道,真正的古典弹奏法。他还是个盲人呢,怪可怜的。我敢肯定他还不满二十岁。”

    “真的吗?”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喝完了酒,缓步走开了。

    “我一看他的脸就觉得难过,”杜丝小姐用同情的口吻说。

    天打雷霹的,你这婊子养的杂种![51]

    与她表示的怜悯相配合,[52]餐厅的铃铛叮啷一声响了。秃头帕特到酒吧和餐厅的门口来了。聋子帕特来了,奥蒙德饭店的茶房帕特来了。给吃饭的客人预备的陈啤酒[53]。她不慌不忙地端上了陈啤酒。

    利内翰耐心地等待着不耐烦的博伊兰,等待着辚辚地驾着轻快二轮马车而来的那个恶魔般的纨绔子[54]。

    掀开盖子,他[55](谁?)逼视着木框(棺材?)里那斜绷着的三重(钢琴!)钢丝。他(就是曾经放肆地紧握过她的手的那个人)踩着柔音踏板,按了按三个三和弦音键,试一下油毛毡厚度的变化,听一听用毡子裹住的琴槌敲击出的音响效果。

    聪明的布卢姆(亨利·弗罗尔[56])在达利商行买了两张奶油色的仿羔皮纸(一张是备用的),两个信封,边买边回想着自己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工作时的事。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57]花是为了安慰我,把爱情断送掉的针。[58]花的语言[59]是有含义的。那是一朵雏菊吗?象征着天真无邪。望完弥撒后,跟品行端正的良家少女[60]见面。多谢多谢。聪明的布卢姆望着贴在门上的一张招贴画。一个吸着烟的美人鱼在绮丽的波浪当中扭动着腰肢。吸美人鱼牌香烟吧,吸那无比凉爽的烟吧。头发随波飘荡,害着相思病。为了某个男人。为了拉乌尔。他放眼望去,只见远远地在埃塞克斯桥上,远远地望到一顶花哨的帽子乘着二轮轻快马车。那就是[61]。又碰见了。这是第三回了。巧合。

    马车那柔软的胶皮轱辘从桥上辚辚地驰向奥蒙德码头。跟上去。冒一下险。快点儿走。四点钟。如今快到了。走出去吧。

    “两便士,先生,”女店员壮起胆子来说。

    “啊……我忘记了……对不起……”

    “外加四便士。”

    四点钟,她。她朝着布卢姆嫣然一笑。布卢、微笑、快、走。[62]再见。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沙滩上唯一的小石头子儿吗?她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只要是男人。

    金发女侍昏昏欲睡,默默地朝着她正读着的书页俯下身去。

    从大厅里传来一阵声音,拖得长长的,逐渐消失。这是调音师忘下的音叉,他[63]正拿着敲呢。又响了一声。他把它悬空拿着,这次它发出了颤音。你听见了吗?它发出了颤音,清纯,更加清纯;柔和,更加柔和。那营营声拖得长长的。呼唤声拖得越来越悠长,逐渐消失。

    帕特替客人叫的那瓶现拔塞子的酒付了款。在离开之前,秃头而面带困惑表情的他,隔着大酒杯、托盘和现拔塞子的那瓶酒,跟杜丝小姐打起耳喳来。

    灿烂的星辰褪了色。……[64]

    从里面传来“无声歌”[65]的曲调:

    ……即将破晓。

    一双敏感的手下,十二个半音像小鸟鸣啭一般做出快活的最高音区的回应。所有的音键都明亮地闪烁着,相互连结,统统像羽管键琴[66]般轰鸣着,呼吁歌喉去唱那被露水打湿了的早晨,唱青春,唱与情人的离别,唱生命和爱的清晨。

    露水如珍珠……

    利内翰的嘴唇隔着柜台低低地吹着诱人的口哨。

    “可是朝这边望望吧,”他说,“你这朵卡斯蒂利亚的玫瑰[67]。”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驰到人行道的边石那儿停住了。

    她站起来,阖上书本。这朵卡斯蒂利亚的玫瑰烦恼而孤寂,睡眼惺松地站了起来。

    “她””是自甘堕落呢,还是被迫的呢?”他问她。

    她以轻蔑口吻回答:

    “别问了,你也就听不到瞎话啦。”[68]

    像个大家闺秀,摆出大家闺秀的架势。

    布莱泽斯·博伊兰那双款式新颖的棕黄色皮鞋在他大踏步走着的酒吧间地板上橐橐响着。是啊,金发女侍从近处,褐发女侍从远处。利内翰听见了,晓得是他,并向他欢呼:

    “瞧,英雄的征服者驾到。”[69]

    布卢姆这位不可征服的英雄从马车与窗户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过去。说不定他还瞧见了我呢。他坐过的座位还有股热气儿呢。他像一只谨慎的黑色公猫似的朝着里奇·古尔丁那只举起来向他打招呼的公文包走去。

    而我从卿卿……

    “我听说你到这儿来啦,”布莱泽斯·博伊兰说。

    他用手碰了一下歪戴着的草帽檐儿,向金发的肯尼迪小姐致意。她朝他笑了笑。可是跟她形同姐妹的那个褐发女侍笑得比她还甜,像是在向他夸耀着自己那更加浓密的头发和那插着玫瑰的酥胸。

    [潇洒的][70]博伊兰叫了酒。

    “你要点儿什么?苦啤酒?请给来一杯苦啤酒。给我野梅红杜松子酒。结果出来了吗?”[71]

    还没有。四点钟,他。都说是四点钟。

    考利神父那红润的耳朵垂儿和突出的喉结出现在行政司法长官公署的门口。躲开他吧。赶巧碰上了古尔丁。他在奥蒙德干什么哪?还让马车等着。且慢。

    喂,你好。到哪儿去呀?要吃点儿什么吗?我也刚好要。就在这儿吧。哦,奥蒙德?在都柏林说得上是最实惠的。哦,是吗?餐厅。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能够看见他,却别让他看见自己。我陪你一道去。来吧。里奇在前面引路。布卢姆跟在他的公文包后边。这饭菜足可以招待王爷。[72]

    杜丝小姐伸出她那裹在缎袖中的胳膊去够一只大肚酒瓶,她那胸脯挺得高高的,几乎快绷裂了。

    “噢!噢!”她每往上一挺,利内翰就倒吸一口气,并急促地说,“噢!”

    然而她顺顺当当地抓到了猎物,洋洋得意地把它撂在低处。

    “你为什么不长高点儿呢?”布莱泽斯·博伊兰问。

    这位褐发女侍从瓶子里为他的嘴唇倾倒出浓郁的甜酒,望着它哗哗地往外流(他上衣上那朵花儿,是谁送的呢?),然后用甜得像糖浆般的嗓音说:

    “好货色总是小包装的。”

    这指的是她本人喽。她灵巧地慢慢倾倒着那糖浆状野梅红杜松子酒。

    “祝你走运,”布莱泽斯说。

    他掷下一枚大硬币。硬币眶啷一响。

    “等着吧,”利内翰说,“直到我……”

    “交了好运,”他表示自己的愿望,并举起冒泡的淡色浓啤酒。

    “‘权杖’[73]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胜,”他说。

    “我下了点儿赌注,”博伊兰边眨眼边喝着酒说,“要知道,不是我本人出的钱。是我的一个朋友心血来潮。”

    利内翰继续喝着酒,并且朝自己杯中这倾斜着的啤酒以及杜丝小姐那微启的嘴唇咧嘴笑了笑。她那嘴唇差点儿把刚才颤巍巍地唱过的海洋之歌哼出来。艾多洛勒斯。东海。

    时钟在响着。肯尼迪小姐从他们旁边经过(花儿,我纳闷是谁送的?),端走了托盘。时钟喀嗒喀嗒地响着。

    杜丝小姐拿起博伊兰的硬币,使劲用它敲了一下现金出纳机。它发出一片眶啷声。时钟喀嗒喀嗒地响着。埃及美女[74]在钱箱里又扒拉又挑拣,嘴里哼唱着,递给了他找头。朝西边望去[75],喀嗒。为了我。

    “几点钟啦?”布莱泽斯·博伊兰问,“四点?”

    钟。

    利内翰那双小眼睛贪婪地盯住正在哼唱着的她,盯住哼唱着的胸脯,并拽拽布莱泽斯·博伊兰的袖管。

    “咱们听听那个拍子[76]吧,”他说。

    古尔丁- 科利斯- 沃德法律事务所的那只公文包领着布卢姆,从那些裸麦地里开着花的桌子[77]之间穿行。他对自己的目的感到兴奋,在秃头帕特侍奉下,随随便便选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好挨得近一点儿。四点钟。难道他忘记了不成?兴许是玩花样。不来了:吊吊胃口。我可做不到。等啊,等啊。帕特,茶房,侍奉着。

    褐发女侍那对闪亮的碧眼瞅着布莱泽斯那天蓝色的蝴蝶领结和一双天蓝色的眼睛。

    “来吧,”利内翰苦苦相劝,“谁都不在嘛。他还从来没听过呢。”

    ……紧步凑向弗萝拉的嘴唇。[78]

    高高的、高高的音调–最高音部,清晰地响彻着。

    褐发女侍杜丝边跟自己那朵忽沉忽浮的玫瑰谈着心,边渴求布莱泽斯·博伊兰的鲜花和眼睛。

    “劳驾啦,劳驾啦。”

    为了让她说出表示同意的话,他一再央求着。

    我离不开卿卿……[79]

    “呆会儿再说,”杜丝小姐羞答答地答应道。

    “不,马上就来,”利内翰催促着,“敲响那白钟![88]啥,来吧!谁都不在嘛。”

    她瞧了瞧。可得抓紧。从肯小姐[81]所在的地方是听不见的。猛地弯下身去。两张兴奋起来的面庞正凝视着她弯腰。

    游离主调的和弦,失去的和弦[82]颤悠悠地重新找到了,接着又失去了,并又找到了震颤的主调。

    “来吧!干吧!敲响![8c]”

    她弯下身,捏着裙子下摆一直撩到膝盖以上。磨磨蹭蹭地。弯着腰,迟迟疑疑,以胸有成竹的眼神继续挑逗着他们。

    “敲响![84]”

    啪!她突然撤开捏着松紧袜带的手,让它啪的一声缓缓地碰回到她那包在暖和的长袜里、能够发出声响的女人大腿上。

    “那口钟![85]”利内翰极高兴地嚷哔,“老板训练有方。无可挑剔。”

    她目空一切地堆出一脸做作的笑容(哭鼻子了!男人不就会这样么!),却朝亮处悄悄溜去,对博伊兰投以柔和的微笑。

    “你这个人庸俗透顶,”她边滑也似地走去,边说。

    博伊兰以目传神,以目传神。他把厚厚的嘴唇凑在倾着的杯子上,干了那一小杯,吸着杯中最后几滴糖浆般的紫罗兰色浓酒。当她的头从酒吧间里那镀了金字的拱形镜子旁边闪过时,他那双着了迷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她;镜中可以望到的盛着姜麦酒、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的玻璃杯,以及一只又尖又长的海螺闪了过去,褐发女侍和更加明亮的褐发女侍一时交相辉映。

    是啊,褐发女侍从近处走开了。

    ……情人啊,再见吧!(86)

    “我走啦,”博伊兰不耐烦他说。

    他精神抖擞地推开杯子,一把抓起找给他的零钱。

    “等一会儿,”利内翰赶忙把酒喝了恳求说,“我有话告诉你。托姆·罗赤福特……”

    “他就欠下地狱啦,”布莱泽斯·博伊兰边说边提起脚就走。

    利内翰为了好跟着他走,把酒一饮而尽。

    “难道你长犄角[87]了吗?”他说,“等一等。马上我就来。”

    他跟在那双匆匆地橐橐响着的鞋后边走去,然而到了门口就麻利地在一胖一瘦两个互相寒暄着的身影旁边站住了。

    “你好,本·多拉德先生。”

    “呃?好吗?好吗?”正在听考利神父诉苦的本·多拉德,掉过脸去,用含含糊糊的男低音说,“他不会来找你什么麻烦了,鲍勃。阿尔夫·柏根会跟那高个子[88]谈一谈。这回咱们要往加略人犹大[89]的耳朵里塞根大麦秆。”

    迪达勒斯先生叹着气穿过大厅走来了,他用一个指头揉着眼睑。

    “嘿,嘿,咱们就是得给他塞,”本·多拉德就像是用约德尔[90]唱法似的兴高采烈他说,“来吧,西蒙。给咱唱个小调儿。我们听到你弹的钢琴喽。”

    歇顶的帕特,耳聋的茶房正等着客人们叫饮料。里奇叫的是鲍尔威士忌[91]。布卢姆呢?让我想想看。省得让他跑两趟。他脚上长了鸡眼呢。此刻已经四点钟啦。这身黑衣服穿着多热呀。当然,神经也有些作怪。它折射着(是吗?)热能。让我想想看。苹果酒。对,一瓶苹果酒。

    “那算什么呀?”迪达勒斯先生说,“伙计,我不过是凑凑热闹。”

    “来吧,来吧,”本·多拉德嚷道,“把忧愁赶走![92]来呀,鲍勃。”

    他–多拉德,穿着那条肥大的裤子,领着他们(瞧那个衣着不整的家伙,现在就瞧)缓步走进大厅。他–多拉德,一屁股坐在琴凳上。他那双患痛风症的手咚的一声戳了一下琴键。咚的一声,又嘎然而止。

    秃头帕特在门道里碰见手里没有了茶盘的金发女侍走了回来。他面带困惑神色请她端杯鲍尔威士忌和一瓶苹果酒来。褐发女侍在窗畔注视着。褐发女恃从远处。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驰过。

    布卢姆听见辚的一声,轻微的。他走啦。布卢姆对着沉默的蓝色花儿,像鸣咽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辚辚。他走啦。辚辚。听哪。

    “《恋爱与战争》[93],本,”迪达勒斯先生说,“天主祝福往昔的岁月。”

    杜丝小姐那双大胆的眼睛无人理睬,她受不了阳光的刺激, 就把视线从半截帘子那儿移开了。走掉啦。郁郁不乐(有谁知道呢?), 实在太扎眼(那刺目的阳光!)她拽了拽拉绳,撂下了窗帘。这当儿,褐发下面浮泛着郁郁不乐之色。(他为什么这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开,正当我要?), 款款来到酒吧间。秃头正挨着金发姊妹站在那儿,形成了不协调的对比, 对比起来不协调,全然不协调的对比。徐缓、冰凉、朦胧地滑到阴影深处的海绿色,一片淡绿蓝色[94]。

    “那天晚上弹钢琴的是可怜的古德温老爷爷,”考利神父提醒他们说,“他本人和那架科勒德牌三角钢琴[95]不大合得来。”

    是这样的。

    “光听他一个人说了,”迪达勒斯先生说,“连魔鬼都制止不了他。喝得半醉的时候,他就成了个怪脾气的老家伙。”

    “哎唷,你还记得吗?”本,大块头多拉德从受他惩罚的琴键前掉转身来说,“而且他妈的我当时也没有婚礼服呢。”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他没有结婚。三个全笑了。没有婚礼穿

    的礼服。

    “那个晚上,咱们的朋友布卢姆可帮了大忙,”迪达勒斯先生说,“哦,我的烟斗哪儿去啦?”

    他踱回到酒吧间去找那支失去的和弦烟斗[ 96] 。秃头帕特正给里奇和帕迪两位顾客送饮料。考利神父又笑了一通。

    “看来是我给救了急,本。”

    “可不就是你嘛,”本·多拉德斩钉截铁他说,“我还记得那条紧巴巴的长裤的事儿。那可是个高明的主意,鲍勃。”

    考利神父的脸一直涨红到紫红色的耳垂儿。他打开了局面。紧巴巴的长裤。高明的主意。

    “我晓得他手头紧。他老婆每星期六在咖啡宫[97]弹钢琴,挣不了几个钱。是谁来着,透露给我说,她在于着另一种行当。[98] 。为了寻找他们,我们不得不走遍整条霍利斯街,最后还是基奥那家店里的伙计告诉了我们门牌号码。记得吗?”

    本记起来了,他那张宽脸盘儿露出诧异的神情。

    “哎唷,她尽管住在那样的地方,却还有赴歌剧院的豪华大氅什么的。”

    迪达勒斯先生手里拿着烟斗,溜溜达达地走回来了。

    “梅里昂方场[99]的99lib?款式。好多件舞衣,哎唷,还有不少件宫廷服装。然而他从来不让老婆掏钱。对吧?她有一大堆两端尖的帽子、博莱罗[100]和灯笼裤。对吧?”

    “唉,唉,”迪达勒斯先生点了点头,“玛莉恩·布卢姆太太有各式各样不再穿的衣服。[1 01]

    轻快二轮马车辚辚地沿着码头奔驰而去。布莱泽斯在富于弹性的轮胎上伸开四肢,颠簸着。

    “肝和熏猪肉。牛排配腰子饼。”“好的,先生,好的,”帕特说。

    玛莉恩太太。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1 02]。一股糊味儿,一本保罗·德·科克[103]的。他这个名字多好!

    “她叫什么来着?倒是个活泼丰满的姑娘。玛莉恩……?”

    “特威迪。”

    “对。她还活着吗?”

    “活得欢势着哪,”

    “她是谁的闺女来着……”

    “联队的闺女。”

    “对,一点儿不假。我记起那个老鼓手长来了。”

    迪达勒斯先生划了根火柴,嚓的一声点燃了,噗地喷出一口馨香的烟,又喷出一口。

    “是爱尔兰人吗?我真不知道哩。她是吗,西蒙?”

    然后猛吸进一口,强烈,馨香,发出一阵噼啪声。

    “脸蛋儿上的肌肉……怎样?……有点儿褪了色……噢,她是……我的爱尔兰妞儿摩莉,噢。[ 104] ”

    他吐出一股刺鼻的羽毛状的烟。

    “从直布罗陀的岩石那儿……大老远地来的。”

    她们在海洋的阴影深处苦苦地恋慕着[ 105] ,金发女侍守在啤酒泵柄旁,褐发女侍挨着野樱桃酒;两个人都陷入沉思。住在德拉姆康德拉[1 06]的利斯英尔高台街四号的米娜·肯尼迪以及艾多洛勒斯,一位女王,多洛勒斯[1 07],都一声不响。

    帕特上了菜,把罩子一一掀开。利奥波德切着肝。正如前文[118]所说的,他吃起下水、有嚼头的胗和炸雌鳕卵来真是津津有味。考立斯- 沃德律师事务所的里奇·古尔丁则吃着牛排配腰子饼。他先吃牛排,然后吃腰子。他一口口地吃饼。布卢姆吃着,他们吃着。

    布卢姆和古尔丁默默地相互配合,吃了起来。那是一顿足以招待王爷的正餐。

    单身汉[1 09]布莱泽斯·博伊兰顶着太阳在溽暑中乘着双轮轻便马车,母马那光滑的臀部被鞭子轻打着,倚靠那富于弹性的轮胎,沿着巴切勒[110] 便道辚辚前进。博伊兰摊开四肢焐暖着座席,心里急不可耐,热切而大胆。犄角。你长那个了吗?犄角。你长了吗?

    呜–呜–号角[111]。

    多拉德的嗓门像大管[112] 似的冲来,压过他们那炮轰般的和音:

    当狂恋使我神魂颠倒之际……

    本灵魂本杰明[ 113] 那雷鸣般的声音响震撼屋宇,震得天窗玻璃直颤抖着,爱情的颤抖。

    “战争!战争!”考利神父大声在嚷,“你是勇士。”

    “正是这样,”勇士本笑着说,“我正想着你的房东[114] 呢。恋爱也罢,金钱也罢。”

    他住了口。为了自己犯的大错,他摇晃着大脸盘上的大胡子。

    “就凭你这样的声量,”迪达勒斯先生在香烟缭绕中说,“你准会弄破她的膜[115] ,伙计。”

    多拉德摇晃着胡子,在键盘上大笑了一通。他是做得到的。

    “且别提另一个膜了,”考利神父补充说,“歇口气吧。含情但勿过甚[116]。我来弹吧。”

    肯尼迪小姐给两位先生端来两大杯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寒暄了一声。第一位先生说,这可真是好天气。他们喝着清凉烈性黑啤酒。她可晓得总督大人是到哪儿去吗?可曾听见蹄铁响,马蹄声。不,她说不准。不过,这会儿报的。噢,不用麻烦她啦。不麻烦。她摇晃着那份摊开的《独立报》,她寻找着总督大人。她那高高挽起的发髻慢慢移动着,寻找着总督大人。第一位先生说,太麻烦了。哪里,一点也不费事。喏,他就像那样盯着看。总督大人。金发挨着褐发,听见了蹄铁声,钢铁响。

    ……我神魂颠倒之际,

    顾不得为明天而焦虑。[117]

    布卢姆在肝汁里搅拌着土豆泥。恋爱与战争–有人就是这样的。本·多拉德大名鼎鼎。有一天晚上,他跑来向我们借一套为了赴那次音乐会穿的夜礼服。裤子像鼓面那样紧紧地绷在他身上。一头音乐猪。他走出去之后,摩莉大笑了一阵。她仰面往床上一倒,又是尖叫,又是踢踢踹踹。这不是把他的物儿统统都展览出来了吗?啊,天上的圣人们,我真是一身大汗!啊,坐在前排的女客可怎么好!啊,我从来没笑得这么厉害过!喏,就是那样,他才能发得出那低沉的桶音[118] 。比方说,那些阉人。谁在弹琴呢?韵味儿不错。准是考利,有音乐素质。无论奏什么曲调,都能理解。可是他有口臭的毛病,可怜的人。琴声停止了。

    富于魅力的杜丝小姐,莉迪亚·杜丝朝着正走进来的一位先生–和蔼可亲的初级律师乔治·利德维尔鞠着躬。您好。她伸出一只湿润的、上流小姐的手,他紧紧地握住。您好。是的,她已经回来啦。又忙忙碌碌地干起来了。

    “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维尔先生。”

    乔治·利德维尔,和蔼可亲,像是受诱惑般地握住一只肉感的手。[119]

    正如前文说过的,布卢姆吃了肝。这里至少挺清洁。在伯顿饭馆,那家伙用齿龈对付软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布,花儿,状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张罗来张罗去。秃头帕特。无所事事。在都柏林市,这里最物美价廉了。

    又弹起钢琴来了。那是考利。当他面对钢琴而坐时,好像和它融为一体,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厌烦的乐师们在弦上乱拨一气。盯着琴弓的一头,就像拉锯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时的情景。她高声打起长的呼噜。那晚上我们坐在包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长号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着气:另一个吹铜管乐器的汉子拧了一下螺丝,把积存的唾沫倒出来。指挥的两条腿在松松垮垮的长裤里跳着吉格舞[120]。把他们遮藏起来还是对的。

    双轮轻快马车辚辚地疾驰而去。

    只有竖琴。可爱灿烂的金光。少女拨弄着它。可爱的臀部,倒很适宜醮上点儿肉汁。黄金的船。爱琳。那竖琴也被摸过一两次。冰凉的手。[121]霍斯山,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老的。年轻的。

    “啊,我不行,老兄,”迪达勒斯先生畏畏缩缩、无精打采地说

    得用强硬的口气。

    “弹下去,妈的!”本·多拉德大声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来

    “来一段《爱情如今》[122] ,西蒙,”考利神父说。

    他朝舞台下首迈了几大步,神情严肃,无限悲伤地摊开了长长的胳膊。他的喉结嘶哑地发出轻微的嘎声。他对着那里的一幅罩满尘土的海景画《最后的诀别》[123] 柔声唱了起来。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随着起伏的孤帆。再见吧。可爱的少女。她的面纱随风围着她刮,它在风中朝着岬角飘动。

    考利唱道:

    爱情如今造访,

    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听考利的歌声。她对那离去的心上人,对风,对恋情,对疾驶的帆,对归去者,摇着她的轻纱。

    “弹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124] 本……喏……”

    迪达勒斯先生将自己的烟斗撂在音叉旁边,坐下来,碰了碰那顺从的键盘。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过身来说,“照原来的谱子来弹。一个降号。”[125]

    键盘乖乖地变得高昂了,诉说着,踌躇着,表白着,迷惘着。

    考利神父朝舞台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为你伴奏,”他说,“起来吧。”

    那辆轻快双轮马车从格雷厄姆·莱蒙店里的菠萝味硬糖果和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旁边,辚辚地驰过去。

    布卢姆和古尔丁严然像王侯一般坐下来,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顿适宜给王侯吃的饭。他们像进餐中的王侯似的举杯而饮鲍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里奇说,这是迄今为男高音写的最优美的曲调:《梦游女》[126] 。一天晚上,他曾听见乔·马斯[127] 演唱过。啊,麦古金[128] 真了不起!对。有他独特的方式。少年唱诗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马斯。弥撒[129] 少年。可以说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听了之后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布卢姆消灭了肝之后,就边吃剩下的牛排,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对面那张绷起来的脸上泛出的紧张神色。他背疼。布赖特氏病患者那种明亮的目光[130] 。节目单上下一个项目。付钱给吹笛手。[131]药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艺儿,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阵再说。也来唱唱:在死者当中[132] 。腰子饼。好花儿给。[133] 赚不了多少钱。东西倒是值。鲍尔威士忌,喝起酒来挺挑剔:什么玻璃杯有碴儿啦,要换一杯瓦尔特里[134] 水啦。为了省几个钱,就从柜台上捞几盒火柴。然后又去挥霍一金镑。等到该付钱的时候,却又一文也拿不出来了。喝醉了就连马车钱也赖着不给。好古怪的家伙。

    里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剧场的顶层楼座,还带着小皮克[ 135] 。刚一奏起第一个音符。

    里奇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去了。

    眼下撒开弥天大谎来了。不论说什么都狂热地夸张。还相信自己的瞎话。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号撒谎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记性。[136]

    “那是什么曲子呀?”利奥波德·布卢姆问。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137] 。”

    里奇噘起嘴来。可爱的狺女[138] 喃喃地唱着音调低沉的序曲:一切。一只画眉。一只画眉鸟。他的呼吸像鸟鸣那样甜美,他引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间,以长笛般的声音唱出哀愁苦恼。失去了。嗓音圆润。这当儿两个音调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谷[139] 听见了画眉的啭鸣。它接过我的基调,将其揉和,变了调。过于新颖的呼声,消失在万有之中。回声。多么婉转悠扬的回音啊![144] 那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在一切都失去啦。[141]他哀渤地吹着口哨。垮台,降伏,消失。

    布卢姆一面把花边桌垫的流苏塞到花瓶底下,一面竖起他那豹子[142]耳朵。秩序。是啊,我记得。可人的曲子。在梦游中她来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然而还是把她留住吧。呼唤她的名字。摸摸水。[143] 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太迟啦[144] 她巴望着去。正因为如此。女人。拦截海水倒还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优美的曲子,”布卢姆,忘乎所以的利奥波德说,“我对它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平生从来不曾……

    他对这一点也一清二楚。或许已有所觉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儿。[145] 迪达勒斯曾说:“只有聪明的女儿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146]我呢?

    布卢姆隔着他那只肝儿已经吃光了的盘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庞。这位里奇一度也曾沉缅于狂欢作乐。他玩的那些把戏而今都已过时了。什么扇耳朵啦,透过餐巾套环[147] 往外窥伺啦。现在他派儿子送出去几封告帮信。斗鸡眼的沃尔特[148]说,爹,我照办了,爹。我不想麻烦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一笔钱。替自己辩解。

    又弹起钢琴来了。音色比我上次听到的要好些。大概调了音。

    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还在催促那个迟迟疑疑的歌手唱起来。

    “来吧,西蒙。”

    “来,西蒙。”

    “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各位不弃,我深深表示感谢。”

    “来,西蒙。”

    “我不称钱,然而您们要是肯听的话,我就为大家唱一支沉痛的心灵之曲[149] 。”

    在帘子的遮荫下,钟形三明治容器旁边,莉迪亚胸前插了朵玫瑰。一位褐发淑女的娴雅派头,忽隐忽现;而金发挽成高髻、沉浸在冰凉而银光闪闪的一片淡绿蓝色[150]中的米娜,在两位举着大酒杯的顾客面前也是这样。

    前奏旋律结束了。拖得长长的、仿佛有所期待的和弦消失了。

    当我初见那绰约身姿时[151]

    里奇回过头去。

    “西·迪达勒斯的声音,”他说。

    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兴奋欣喜,涨红了双颊,边听边感受到一股恋慕之情流过肌肤、四肢、心脏、灵魂和脊背。布卢姆朝耳背头秃的帕特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吧间的门半开着。酒吧间的门。就是这样。这样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儿听候吩咐,因为站在门口听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将消失。

    一个低沉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气传了过来。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响的树叶;既不像是弦音或芦苇声,又不像那叫什么来着——杜西玛琴[152] ;用歌词触碰他们静静的耳朵,在他们各自宁静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记忆,好哇,值得一听。他们刚刚一听,两个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别消失了。当他们——里奇和波尔迪——初见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时,他们从丝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儿嘴里,第一次听到温柔眷恋、情意脉脉、无限缠绵的话语。

    爱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153]布卢姆缓缓地解开他那包包上的松紧带。敲响恋人那古老甜蜜的金发。[154]布卢姆将松紧带绕在四根叉开来的指头上,伸开来,松了松,又将它两道、四道、八道地绕在不安的指头上,勒得紧紧的。

    胸中充满希望欣喜……

    男高音歌手能够把好几十个女人弄到手。这样他们的嗓音就洪亮了。妇女们朝他脚下投鲜花。咱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155] 简直让我晕头[156] 。辚辚地响着,欢天喜地。他不能专为戴大礼帽的演唱。简直让你晕头转向[157]为他而擦香水。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我想知道。辚辚。停下来了。敲门。[158] 在开门之前,她总是先对着镜子照上最后一眼。门厅。啊,来了!你好吗?我很好。那儿吗?什么?要么就是?她的手提包里装着口香片,接吻时吃的糖果。要吗?双手去抚摩她那丰满的……[159]

    哎呀,歌声高昂了,叹息着,变了调。洪亮,饱满,辉煌,自豪。

    幻梦破灭一场空虚……

    他至今仍有着一副极美妙的歌喉。科克人的歌声就是柔和一些,就连土腔都是这样。傻瓜!本来能够挣到海钱的。净唱错歌词。把他老婆活活地累死了。现下他倒唱起来了。然而很难说。只有他们两个[160]在一起。只要他不垮下来。沿着林荫路还能跑出个样儿来。他的四肢也都在歌唱。喝酒吧。神经绷得太紧了。为了唱歌,饮食得有节制。詹妮·林德[161] 式的汤:原汁,洋苏叶,生鸡蛋,半品脱奶油。为了浓郁的、梦幻般的歌喉。

    柔情蜜意涌了上来。缓缓地,膨胀着,悸动着。就是那话儿。哈,给啦!接呀!怦怦跳动着,傲然挺立着。

    歌词?音乐?不,是那背后的东西。

    布卢姆缠上又松开来,结了个活扣儿,又重新解开来。

    布卢姆。温吞吞、乐融融、舔光这股秘密热流,化为音乐,化为情欲,任情淌流,为了舔那淌流的东西而侵入。推倒她抚摩她拍拍她压住她。公羊。毛孔膨胀扩大。公羊。那种欢乐,那种感触,那种亲呢,那种。公羊。冲过闸门滚滚而下的激流。洪水,激流,涨潮,欢乐的激流,公羊震动。啊!爱情的语言。

    希望的一线曙光,

    喜气洋溢。女神莉迪亚一副淑女派头,尖声尖气地对利德维尔说着话。听不见,是由于希望的曙光被尖声压住了。

    是《玛尔塔》。巧合。[162]我正要写信呢。莱昂内尔的歌。你这名字挺可爱。不能写。请笑纳我这份小小礼物。拨弄她的心弦,也拨弄钱包的丝带。她是个。我曾称你作淘气鬼。[163] 然而这个名字:玛莎。多么奇怪呀!今天。

    莱昂内尔的声音又回来了,比先前减弱了,但并不疲倦。它再一次对里奇、波尔迪、莉迪亚、利德维尔歌唱,也对那边张着嘴竖起耳朵、边等着伺候顾客的帕特歌唱。他是怎样初次瞥见那绰约的身姿,悲哀是怎样似乎消失的,她的眼神、丰韵和谈吐如何使古尔德[164]和利德维尔着迷,如何赢得了帕特。布卢姆的心。

    不过,我要是能瞧见他[165]的脸就好了。意思就更清楚了。这下子我明白,当我在德雷格理发店对着镜中理发师的脸说话时,他何以总要望着我的脸了。尽管离得有点儿远,在这儿还是比在酒吧间听得真切一些。

    遇见你那温雅明眸……

    我在特列纽亚的马特·狄龙[166]家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她身穿黑网眼的嫩黄色衣衫。音乐椅。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命运。我追在她后面。命运。慢慢腾腾地兜圈子。快点转吧。我们两个人。大家都看着哪。停!她坐了下来。被淘汰的面面相觑。个个咧着嘴笑着。嫩黄色的膝盖。

    我的眼睛被迷惑……

    歌唱着。她唱的是《等候》[167]。我替她翻乐谱。音域广阔,香气袭人。你的丁香树,什么牌的香水。我看见了胸脯,两边那么丰腴,喉咙颤抖着。当我初见,她向我道谢。她为什么……我呢?缘分。西班牙风韵的眼睛。此时此刻,在古老的马德里……多洛勒斯…”——她,多洛勒斯,在中院儿梨树下的阴影下。望着我。引诱着。啊,诱惑着。

    玛尔塔!啊,玛尔塔!

    莱昂内尔摆脱了心头的一切郁闷,以愈益深邃而愈益高昂的和谐音调,饱含着强有力的激情,唱起悲歌,呼唤着恋人归来。莱昂内尔那;孤独的呼唤,她是应该能理解的;玛尔塔是应该察觉到的。因为他所等待的只有她一人。在那儿?这儿, 那儿; 试试那儿,这儿;哪儿都试试看。在哪儿。在某处。

    回来吧,迷失的你!

    回来吧,我亲爱的你!

    孤零零的,唯一的爱。唯一的希望。我唯一的慰藉。玛尔塔,胸腔共鸣[170] ,回来吧!

    回来吧!

    声音飞翔着,一只鸟儿,不停地飞翔,迅疾、清越的叫声。蹁跹吧,银色的球体;它安详地跳跃,迅疾地,持续地来到了。气不要拖得太长,他的底气足,能长寿。高高地翱翔,在高处闪耀,燃烧,头戴王冠,高高地在象征性的光辉中,高高地在上苍的怀抱里,高高地在浩瀚、至高无上的光芒普照中,全都飞翔着,全都环绕着万有而旋转,绵绵无绝期,无绝期,无绝期……

    回到我这里![171]

    西奥波德!

    耗尽了。

    第十一章 2

    哦,唱得好。大家鼓掌。她应该来的。到我这儿,到他那儿,到她那儿,还有你,我,我们。

    “妙哇!”啪啪啪。“真了不起,好得很,西蒙。”噼啪噼啪。“再来一个!”噼噼啪啪。很是嘹亮。“妙哇,西蒙!”噼哩啪啦。“再来一个!”再来鼓掌。本·多拉德、莉迪亚·杜丝、乔治·利德维尔、帕特、米娜[ 172] ,面前摆着两只大酒杯的绅士、考利、拥着大酒杯的第一位绅士还有褐发女侍杜丝小姐和金发女侍米娜小姐,个个不住他说啊,叫唤啊,拍手啊。

    布莱泽斯·博伊兰那双款式新颖的棕黄色皮鞋橐橐地走在酒吧间地板上,这在前边已说过了。正如适才所说的,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地从约翰·格雷爵士、霍雷肖·独臂纳尔逊和可敬的西奥博尔德·马修神父的雕像前驰过。马儿颠颠小跑着,热腾腾的,坐在那儿也热腾腾的。那口钟。敲响。那口钟。敲响。[173] 母马略减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圆堂旁的小丘徐徐前进。母马一颠一摇地向前踱着。对情绪亢奋的博伊兰,急不可待的博伊兰来说,真是太慢了。

    考利的伴奏结束了,缭绕的余音消失在充满感兴的空气中。

    里奇·古尔丁呢,就饮着他那鲍尔威士忌,利奥波德·布卢姆 呷着他的苹果酒,利德维则啜着他那吉尼斯啤酒。第二位绅士说,倘若她不介意的话,他们很想再喝上两大杯。肯尼迪小姐那珊瑚般的嘴唇对第一位和第二位绅士冷冰冰地露出装腔作势的笑容,说她并不介意。

    “把你在牢里关上七天,”本·多拉德说,“光靠面包和水来过活。西蒙,那样你就会唱得像花园里的一只画眉。”

    唱莱昂内尔的这个角色——西蒙笑了。鲍勃·考利神父弹琴。米娜·肯尼迪伺候着。第二位绅士会的钞。汤姆·克南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莉迪亚既赞赏又博得赞赏。布卢姆唱的却是一支沉默之歌。

    赞赏着。

    里奇边赞赏边畅谈那个人的非凡的嗓子。他记得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一次,西在内德·兰伯特家演唱《地位名声》 [174]。天哪,他平生从没听到过那样的旋律。从来没听到过把“宁可分手,负心人”那句唱得那么美妙。天哪,唱“爱情既已不复存”时,歌喉是那样婉转清越。问冋兰伯特,他也会这么说。

    古尔丁那张苍白的脸兴奋得泛红了。他告诉布卢姆先生说,那个夜晚西·迪达勒斯在内德·兰伯特家演唱《地位名声》。

    内兄。亲戚。我们擦身而过,彼此从不过话。[175]我想,他们之间有着不和的前兆[176] 。他以轻蔑态度对待他。然而,他对他却越发仰慕。西演唱的那个夜晚。他用喉咙唱出的歌声宛如由两根纤细的丝弦奏出来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出色。

    那是哀叹的声音。现在平稳一些了。只有在静寂中,你才能感受自己所听到的。震颤。而今是沉默之曲。

    布卢姆把十指交叉的双手松开来,用皮肤松弛的指头拨响那细细的肠线[177] 。他将线拽长并拨响,发出嗡嗡声,然后又嘭的一声。这当儿,古尔丁谈起巴勒克拉夫[178] 的发声法。汤姆·克南按照回顾性的编排[179] ,有条不紊地向洗耳恭听着的考利神父谈着往事。神父正即兴弹奏着,边弹边点头。这当儿,身材魁梧的本·多拉德点上烟,和正抽着烟的西蒙·迪达勒斯聊了起来。他抽烟时,西蒙点着头。

    失去了的你。[180]这是所有的歌的主题。布卢姆把松紧带拽得更长了。好像挺残酷的。让人们相互钟情,诱使他们越陷越深。然后再把他们拆散。死亡啦。爆炸啦。猛击头部啦。于是,就堕入地狱里去。人的生命。迪格纳穆。唔,老鼠尾巴在扭动着哪!我给了五先令。天堂里的尸体[181]。秧鸡般地咯咯叫着。肚子像是被灌了毒药的狗崽子。走掉了。他们唱歌。被遗忘了。我也如此。迟早有一天,她也。撇下她。腻烦了。她就该痛苦啦。抽抽噎噎地哭泣。那双西班牙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空干瞪着。她那波- 浪- 状、沉- 甸- 甸的头发不曾梳理。[182]

    然而幸福过了头也令人腻烦。他一个劲儿地拽那根松紧带。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它啪的一声绷回去了。

    车子辚辚地驶进多尔塞特街。

    杜丝小姐抽回她那裹在缎袖里的胳膊,半嗔半喜。

    “别这么没深没浅的,”她说,“咱们不过是刚刚相识。”

    乔治·利德维尔告诉她,这是千真万确的,然而她不相信。

    第一位绅士告诉米娜,确实是这样的。她问他,真是这样的吗?第二个握着大酒杯的人告诉她是这样的。那么就是这样的。

    杜丝小姐,莉迪亚小姐,不曾相信。肯尼迪小姐,米娜,不曾相信。乔治·利德维尔,不,杜小姐不曾。第一个,第一个握着大酒杯的绅;相信,不,不;不曾,肯尼小姐,莉迪莉迪亚维尔,大酒杯。[183]

    还不如在这里写呢。邮政局里的鹅毛笔不是给嚼瘪了,就是弄弯了。

    秃头帕特在示意下凑了过来。要钢笔和墨水。他去了。要吸墨纸本[184]。他去了。吸墨水用的本子。他听见了,耳背的帕特。

    “对,”布卢姆先生边摆弄那卷曲的肠线边说,“没错儿。写上几行就行啦。我的礼物。意大利的华丽音乐都是这样的。这是谁写的呀?要是知道那名字,就能理解得更透彻一些。(若无其事地掏出信纸信封)那富于特征。”

    “那是整出歌剧中最壮丽的乐章[185] ,”古尔丁说。

    “确实是这样,”布卢姆说。

    都是数目[186] !想想看,所有的音乐都是如此。二乘二除二分之一等于两个一。[187] 这些是和弦,产生振动。一加二加六等于七。[188]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用这些数字变换花样。总能发现这个等于那个。墓地墙下的匀称[189]。他没注意到我的丧服。没有心肝!只关心自己的胃[190] 。冥想数学[191] 。而你还认为自己在倾听天体音乐哪。然而,倘若你这么说:玛莎,七乘九减x 等于三万五千。这就平淡无奇了。那全凭的是音。

    比方说,现在他正弹着。是即兴弹奏。听到歌词之前,你还以为正是你自己心爱的曲子呢。你很想留神[192] 聆听。用心听。开头蛮好。接着就有些走调了。觉得有点儿茫然了。钻进麻袋又钻出来,跨过一只只的桶,跨越铁蒺藜,进行一场障碍竞走。时间会谱成曲调。问题在于你的心境[193]如何。总之,听音乐总是愉快的。除了女孩子们的音阶练习而外。隔壁人家,两个女学生一道。应该为她们发明一种不出声的钢琴。米莉不会欣赏音乐。奇怪的是我们两个人都……我的意思是。我为她买过《花赞》[194]。这个谱名[195] 。有个姑娘慢慢地弹奏它,当我晚上回家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塞西莉亚街附近那几座马厩的门。

    秃头耳背的帕特送来十分扁平[196] 的吸墨纸本和墨水。帕特将十分扁平的吸墨纸本和墨水钢笔一道撂下。帕特拿起盘子刀叉。帕特走了。

    “那是唯一的语言,”迪达勒珀先生对本说。他小时候在林加贝拉,克罗斯黑文,林加贝拉[197] 听到过人们唱船歌。王后镇[ 198] 港口挤满了意大利船。喏,本,他们在月光下,头戴地震帽:[199]走来走去。歌声汇在一起。天哪,那可是了不起的音乐。本,我小时听过。穿越林加贝拉港的月夜之歌[200]。

    他撂开乏味的烟斗,一只手遮拢在唇边,咕呜呜地发出月光之夜的呼唤,近听清晰,远方有回声。

    布卢姆用“另一只眼睛”[201],将卷成指挥棒形的《自由人报)浏览到下端,想查明那是在儿见到的。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帕特里克。嗨嗬!嗨嗬!福西特。哎呀!我要找的就是这个。

    但愿他[202]没望见,机敏得像耗子一般。他把《自由人报》打开,竖起,这下子就瞅不见了。记住要写希腊字母“E”[203]。布卢姆蘸了墨水。布卢姆嘟嚷道:“台端。”亲爱的亨利写道:“亲爱的玛迪[204]收到了你的信和花。”见鬼,我把它放在哪儿啦?哪个兜儿里哪。“今天完全不可能。”要在 “不可能”下面画个杠杠。“写信。”

    这可为难了。面有难色的布卢姆把帕特送来的扁平吸墨纸本当作手鼓似的轻敲着,刀。指头就表示“我正在考虑着”。

    写下去。“懂事的意思吧。”不,把那个E换掉。“奉上薄礼,请哂纳。”另要求她写回信。等一下。给了迪格纳穆五先令。在这家店约莫要花上两先令。在海鸥身上花了一便士。以利亚来啦。在戴维。伯恩的酒吧开销了七便士。总计八先令左右。给半克朗吧。“奉上薄礼:价值两先令六便士的邮政汇票。”请给我写一封长信……你不屑于吗?辚辚,难道你长了那个吗?真是兴奋呀。你为什么叫我淘气鬼?你不也是个淘气鬼吗?哦,玛丽亚丢了带子。[206]今天就写到这里为止,再见。是的,是的,会告诉你的。想要。才能不让它脱落。请告诉我那另一个[207]。她写道:那另一个世界。我的耐心耗尽。才能不让它脱落。你一定要相信。相信。大酒杯。那- 是- 真的。

    我写的是些蠢话吗?丈夫们不会这么写的。结了婚,有了老婆,就得那样。因为我不在。倘若。可是,怎样能做到呢?她必须,保持青春。倘若她发现了夹在我那顶礼帽里的卡片。不,我才不一古脑儿告诉她呢。无益的痛苦。只要她们没撞上。女人们。半斤八两[208]。

    家住多尼布鲁克一哈莫尼大街一号的车夫詹姆斯.巴顿所赶的第三百二十四号出租马车上,坐着一位乘客——一位年轻绅士。他那套款式新颖的靛蓝色哔叽衣服是住在伊登码头区五号的缝纫兼剪裁师乔治·罗伯特·梅西雅斯[209] 做的;头上戴的那顶极其时髦漂亮的草帽子是从大布伦斯维克街一号的帽商约翰·普拉斯托那儿买的。呃?这就是那辆轻轻颠摇着辚辚前进的轻快二轮马车。母马扭动着壮实的屁股,从德鲁加茨猪肉店和阿根达珀公司那锃亮的金属管子旁边驰过。

    “是为广告的事写回信吗?”里奇目光锐利地问布卢姆。

    “是的,”布卢姆先生说,“是给市内的旅行推销员,我估计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布卢姆嘟哝着:“提供的线索倒都是最好的。[210]”然而亨利却写道:“这会使我兴奋。你晓得个中情况。匆致。亨利。”写希腊字母“E”。最好加个附言。他在弹什么哪?即兴的间奏曲。附言:啷当当。你要怎样来惩罚我?你要惩罚我?[211] 歪歪拧拧的裙子在摇来摆去,嘭嘭。[212] 告诉我,……我想知道。[213]噢,当然喽,假若我不想知道的话,也就不会问了。“拉、拉、拉、来。”进入小调就悲怆地消失了。小调为什么就悲怆呢?签上“H”。女人们都喜欢来个悲怆的结尾。再加个附言:“拉、拉、拉、来。今天我感到那么悲伤。拉、来。那么孤寂。亲[214] 。”

    他赶紧用帕特的吸墨纸吸了一下。信封。地址。从报纸上抄一个就是了。他嘴里念念有词:“卡伦- 科尔曼股份有限公司台启。”亨利却写道:

    都柏林市

    海豚仓巷邮政局收转

    玛莎·克利弗德小姐

    用已经印有字迹的部分来吸,这样他[215]就认不出了。就这样。蛮好。这可以做《珍闻》悬赏小说的主题。某位侦探从吸墨纸上读到了什么。稿费每栏一基尼。马查姆经常想起……大笑着的魔女[216] 可怜的普里福伊太太。万事休矣。完蛋。[217]

    用“悲怆”一词;未免太富有诗意了。这是音乐使然。莎士比亚说过:音乐有一种魔力。[218] 一年到头每天都在引用的名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219] 智慧出自等待。

    他在杰勒德那座位于费特小巷的玫瑰花圃里散步,赤褐色的头发已灰白了。人生只有一次,肉体只有一具。干吧。专心致志地干。[220]

    反正已经干完啦。邮政汇票,邮票。邮政局还在前面哪。这次走去吧。时间还来得及。我答应在巴尼·基尔南的酒店跟他们见面的;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事。办丧事的家[221] 。走呀。帕特!听不见。这家伙是个耳聋的笨蛋。

    马车快到那儿了。聊聊吧。聊聊吧。“帕特!”听不见。在折叠那些餐巾哪。他每天准得走一大片地。要是在他的后脑勺上画张脸,他就成两个人了。但愿他们再唱些歌儿,我也好排遣一下。

    面有难色的秃头帕特将一条条餐巾都折叠成主教冠的形状。帕特是个耳背的茶房。当你等候着时,帕特这位茶房服侍你。嘻嘻嘻嘻。你等候时,他服侍。嘻嘻。他是个茶房。嘻嘻嘻嘻。他服侍,而你在等候。当你等候时,倘若你等候着,他就服侍,在你等候的当儿。嘻嘻嘻嘻。嗬。你等候时,他服侍。[222]

    这会子,杜丝。杜丝·莉迪亚。褐发与玫瑰。

    她的假日过得好极啦,简直好极啦。瞧瞧她带回来的这枚可爱的贝壳。

    她轻悄悄地将那尖而弯曲的海螺拿到酒吧间另一头,好让他——律师乔治·利德维尔,能够听见。

    “听啊!”她怂恿他。

    随着汤姆·克南那被杜松子酒醺热了的词句,伴奏者缓慢地编织着音乐。确凿的事实。沃尔特·巴普蒂[223] 的嗓子是怎样失灵的。喏,先生,那个做丈夫的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恶棍,”他说,“再也不让你唱情歌啦。”果不其然,汤姆先生。鲍勃·考利编织着。男高音歌手把女人弄到手。考利把身子往后一仰;

    啊,现在他听见了,她捧起海螺对准他的耳朵。听哪!他倾听着。真精彩。她又把它对着自己的耳朵。借着那透过来的光线,淡金色的头发一晃而过,形成对照。听一听。

    笃,笃。

    布卢姆隔着酒吧间的门,..瞥见她们将一枚海螺对准自己的耳朵。他微微听到:她们先是各自、接着又替对方听见了波浪的迸溅,喧噪,以及深沉的海啸。

    褐发女侍挨着金发女侍,从近处,从远处,她们聆听着。

    她的耳朵也是一枚贝壳,有着耳垂。曾经去过一趟海滨。海滨那些俏丽的姑娘。[224] 皮肤被太阳晒得辣辣作痛。应该先擦点冷霜晒成棕色就好了。涂了奶油的烤面包片。哦,可别忘了那化妆水。她嘴角上长了疱疹。简直让你晕头转向。[225] 头发梳成辫子。贝壳上缠着海藻。她们为什么要用海藻般的头发遮住耳朵呢?而土耳其妇女甚至还遮住嘴。为什么?她那双眼睛露在布巾上面。面纱。找入口。那是个洞穴。闲人免进。

    她们自以为能听到海的声音。歌唱着。咆哮。这是血液的声音。有时淌进耳腔。喏,那是海洋。血球群岛。

    真了不起。那么清晰。又冲过来了。乔治·利德维尔边听边捕捉着它那低诉,随听随将它轻轻地撂开。

    “你说那惊涛骇浪在说着什么?[226]”他笑吟吟地问她。。

    娇媚,面上泛着海洋般的微笑,莉迪亚却不回答。她只对利德维尔微笑着。

    笃,笃

    从拉里·奥罗克那爿酒店旁边,从拉里,果敢的拉里·奥旁边,博伊兰颠簸着走过,博伊兰拐了个弯。

    米娜从那被抛弃的海螺旁边翩然来到正等待着她的那大酒杯跟前。不,她并不怎么寂寞,杜丝小姐的头昂然地告诉利德维尔先生。月光下在海滨散步。不,不是一个人。跟谁一道呀?她气势轩昂地回答说:跟一位绅士朋友。

    鲍勃·考利那疾迅动着的手指又在高音部弹奏起来了。“房东有优先权。”“只消宽限几天。”[227] 高个子约翰。“大本钟”[228]。他轻轻地弹奏一支轻松明快清脆的调子,为了脚步轻快、调皮而笑容可掬的淑女们,也为了他们的情郎——绅士朋友们。一。一、一、一、一、一、二、一、三、四。

    海,风,树叶,雷、河水、哞哞叫的母牛,牲畜市场,公鸡,母鸡不打鸣儿,蛇发出嘶嘶声。世上处处都有音乐。拉特利奇的门吱吱响。不,那只是噪音。他现在正弹着《唐璜》的小步舞曲。在城堡那一间间大厅里翩翩起舞的宫廷那五颜六色的服饰,外面却是悲惨的庄稼人,他们饥肠辘辘,面带菜色,吃的是酸模叶子。多好看。瞧,瞧,瞧,瞧,瞧,瞧。你们朝我们瞧。

    我能感觉到那是欢乐的。从来不曾把它写成个曲子。为什么呢?我的欢乐是另一种欢乐。不过,两种都是欢乐。是啊,那无疑是欢乐。单从音乐这一事实来考虑,也能明白这一点。我常常以为她[229]情绪低落,可她又欢唱起来了。这下子我才恍然大悟。

    麦科伊的手提箱。我太太和你大太[230]。喵喵叫的猫声。如裂帛。她说起话来舌头就像风箱的响板似的。她们无法掌握男人的音程[ 231] 。她们自己的声音也有漏气的时候。把我填满了吧。我是热乎乎、黑洞洞而且敞着口的。摩莉唱着《什么人……》[232] 梅尔卡丹特[233]。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要的是一位能孚众望的女性。

    马儿缓步前进,颠簸,轻摇,停住。花花公子博伊兰那棕黄色的鞋、短袜、跟部绣着天蓝色花纹,轻盈地踏在地面上。

    噢,瞧咱们这副打扮!室内音乐。可以编个双关的俏皮话。当她那个的时候,我常想起这种音乐。那是声学。丁零零。空的容器发出的响声最大。因为从声学上来说,共鸣就像水压相等于液体下降的法则那样起变化的。正如李斯特所作的那些狂想曲。匈牙利味儿,吉卜赛女人的眼睛。珍珠。水滴。雨。快快摇啊,混作一团,一大堆啊,嘘嘘嘘嘘。现在。多半是现在。要么就更早一些。[234]

    有人笃笃敲门,有人砰砰拍。他,保罗·德·科克[235] 拍了。用响亮、高傲的门环,喀呵、咔啦咔啦咔啦、喀呵。喀呵喀呵。[236]

    敲。笃,笃。

    “唱‘这里,愤怒’[237] 吧。”考利神父说。

    “不,本,”汤姆·克南插嘴说,“来《推平头的小伙子》,用咱们爱尔兰土腔。”

    “啊,本,还是唱吧,”迪达勒斯先生说,“地道的好男儿。[238]”

    “唱吧,唱吧,”他们齐声央求着。

    我该走啦。喂,帕特,再过来一次。来呀。他来了,他来了。他走过去了。到我这儿来。多少钱?

    “什么调?是六个升号吗?

    “升F大调,”本·多拉德说。

    鲍勃·考利那双摊开来的利爪抓住了低音的黑键。

    布卢姆对里奇说,他该走了。不,里奇说。不,非走不可。不知打哪儿弄到了一笔钱。打算纵酒取乐,一直闹到脊背都疼了。多少钱?他听人说话,总是靠观察嘴唇的动作。一先令九便士。其中一便士是给你的。放在这儿啦。给他两便士小费。耳聋,面带困惑神情。然而他的老婆和一家人也许在等候,等候[239]帕特回家来。嘿嘿嘿嘿。一家人等候的当儿,聋子伺候着。

    然而等一下。然而听哪。阴暗的和弦。阴- 郁- 的。低低的。在地底下黑暗的洞穴里。埋着的矿砂。大量的音乐。

    黑暗时代的声音,无情的声音,大地的疲惫,使得坟墓接近,带来痛苦。那声音来自远方,来自苍白的群山,呼唤善良、地道的人们。

    他要找神父。要跟神父说一句话。[240]

    笃笃。

    本·多拉德的嗓门。低沉的桶音。[241] 使出他浑身的解数来唱。 男人、月亮和女人都没有的辽阔沼泽地,一片蛙叫声。 另一个失落者。 他一度做过海船的船具零售商。还记得那些涂了树脂的绳索和船上的提灯吧。亏空了一万镑。如今住在艾弗救济院[ 242] 里。一间斗室,多少多少号。都怪巴斯厂生产的头号啤酒,把他害到这地步。

    神父在家里。一个冒牌神父的仆役把他迎了进去。请进。圣洁的神父。奸细仆役深打一躬。[243] 和弦那缭绕的尾音。

    毁了他们。使他们倾家荡产。然后给他们盖点子斗室,让他们在那里了此一生。睡吧,乖乖。唱支摇篮曲。死吧,狗儿。小狗崽,死吧。

    警告声,严峻的警告声告诉他们:那个小伙子已走进那间阒然无人的大厅,告诉他们他的脚步声如何庄重地在那儿响着,向他们描述那间昏暗的屋子和那位身着长袍、坐在那里听取忏悔的神父。[244]

    正派人。[245] 眼下有几分醉意。他自以为能在诗人画谜活动的《答案》[246]中获奖。我们奉送你一张崭新的五镑纸币。“抱窝的鸟儿。”他认为答案是《最末一个游吟诗人之歌》[247]。“C空白T”,打一只家畜[248]。“T波折号R”是最勇敢的水手。[249] 他依然有副好嗓

    子.既然拥有这一切,正说明他还不是个阉人。

    听哪。布卢姆在听。里奇·古尔丁在听。而门口,耳聋的帕特,秃头的帕特,拿到了小费的帕特也在听着。

    和弦变得缓慢一些了。

    忏悔与悲伤的声音徐徐传来,这是被美化了的、发颤的声音。本那副悔悟的胡子做着告解。因天主之名,因天主之名。他跪了下来。用手捶胸,忏悔着:“我的罪过。”[250]

    又是拉丁文。那就像粘鸟胶一样鳔住人们。神父手里拿着赐给妇女们的圣体。停尸所里的那个家伙。棺材或者科菲[251] ,因尸体之名。[252] 那只老鼠如今在哪儿哪?嘎吱嘎吱。

    笃笃。

    他们倾听着。“大酒杯”们和肯尼迪小姐。眼睑富于表情的乔治·利德维尔。乳房丰满的缎子[253] 。克南。西[254] 。

    哀伤的声音叹息着唱了起来。罪过。复活节以来他曾诅咒过三次。[ 255] 你这婊子养的杂种![256] 有一次举行弥撤的时候,他却游荡去了。有一次他路过坟地,却不曾为亡母的安息而祈求冥福。一个小伙子。一个推平头的小伙子。

    正在啤酒泵旁边倾听的褐发女侍定睛望着远方。全神贯注地。她一点也料不到我正在瞧着她呢。摩莉最有本事发觉瞅自己的人了。

    金发女侍斜睨着远处。那儿有一面镜子。那是她最俊俏的半边脸蛋儿吗?她们总是知道的。有人敲门。最后再找补一下。

    喀呵咔啦咔啦。

    听音乐的时候,她们都想些什么呢?捕追响尾蛇的方法。那天晚上,迈克尔·冈恩[257]让我们坐在包厢里。乐队开始对音。波斯王[258] 最喜欢这支曲子了。 使他联想到《家,可爱的家》[259] 。他还曾用帷幕揩鼻涕。也许是他那个民族的习惯。那也是一种音乐。并不像说得那样糟糕。呜——呜——。铜管乐器朝上的管子发出驴叫般的声音。低音提琴的侧面有着深长的切口[260] ,奄奄一息。木管乐器[261] 像母牛似的哞哞叫。掀起盖子的小三角钢琴有如张着上下颚的鳄鱼,音乐就从那里发出。木管乐器这个名字像是古德温[ 262] 这个姓。

    她看上去蛮漂亮。桔黄色的上衣,领子开得低低的,袒露着胸部。当她在剧场里弯下身去问什么的时候,总是发散出一股丁香气味。我把可怜的爸爸那本书里所引的斯宾诺莎[263]那段话,讲给她听了。她仔细听着,就像被催眠了似的。 就是那样的眼神。弯着身子。二楼包厢一个家伙拼命用小望远镜盯着她。音乐的美你得听两次才能领略到。对大自然和女人,只消瞥上半眼。天主创造了田园。人类创造了曲调。[264] 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265] 哲学。哦,别转文啦![266]

    全都完啦。全都倒下啦。他的父亲死在罗斯包围战[267] 中,他的哥哥们都是在戈雷倒下的。到韦克斯福德去。我们是韦克斯福德的小伙子,他非去不可。他是这个姓氏和家族中最后的一个。

    我也一样,是我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米莉,年轻学生。喏,也许怪我。没有儿子。鲁迪。如今已太迟了。哦,要是不太迟呢?要是不呢?要是还成呢?

    他没有怨恨。[268]

    恨。爱。那些不过是名词而已。鲁迪。我快要老了。

    “大本钟”放开了嗓门。里奇·古尔丁那苍白的脸上好不容易泛出了一片红晕,对快要老了的布卢姆说:了不起的嗓子。然而,什么时候又年轻过呢?

    爱尔兰的时代到来了。我的国家在国王之上[269] 。她倾听着。谁害怕谈到一九0四年?[270]该开溜啦。看够了。

    “祝福我,爸爸,”推平头的小伙子多拉德大声嚷道,“祝福我,让我去吧。”[271]

    笃笃。

    布卢姆窥伺着不等祝福就溜掉的机会,着意打扮起来,好把人迷住。周薪十八先令。掏腰包的一向是男人们。你时刻可得留神着。那些姑娘, 那些俏丽的[271] 。挨着令人伤感的海浪[273] 。歌剧合唱队女队员的风流韵事。为了证实毁约而在法庭上宣读信件。鸡宝宝的意中人。法庭上哄堂大笑。亨利。我从来没有在那上面签过名。你这个名字有多么可爱。[274]

    音乐的曲调和唱词都变得低沉了,随后又转快。冒牌神父窸窸窣窣地脱掉长袍,露出戎装。义勇骑兵队队长。他们全都背下来了。他们所渴望的那阵狂喜。义勇骑兵队队长。

    笃笃。笃笃。笃笃。

    她激动地倾听着,探出身子去听,起着共鸣。

    脸上毫无表情。该是个处女吧。要么就只是用手指摸过。在上面写点什么:页数。不然的话,她们会怎样呢?衰弱。绝望。让她们青春常在。甚至自我赞赏。瞧吧。在她身上弹奏。用嘴唇来吹。白皙的女人身子,一支活生生的笛子。轻轻地吹。大声地吹。所有的女人都有三个眼儿。那位女神怎样,我没瞧见。她们要的就是这个。不宜对她们太客气。也正因为这样,他[275] 才能把她们搞到手。 兜里揣着金子,脸皮[276] 要厚。说点儿什么。让她听着。眉来眼去。无词歌[277] 。摩莉和那个年轻的轮擦提琴[278] 手。当他说猴子病了,她晓得他指的是什么。或许由于那和西班牙语很接近。照这样,对动物也能有所理解。所罗门就理解[279] 。这是天赋的能力。

    用腹语术讲话。我的嘴唇是闭着的。在肚子里思考。想些什么呢?

    怎么样?你呢?我。要。你。去。

    队长粗暴、嘎声愤怒地咒骂着:你这长了肿瘤、中了风、婊子养的杂种。小伙子,你来得好。你还有一个钟头好活,你最后的。[280]

    笃笃。笃笃。

    此刻心里怦怦地跳着。她们觉得可怜。要揩拭那渴望为死去的殉难者而流下的一滴眼泪。为所有即将死去者,为所有出生者。可怜的普里福伊太太。但愿她已分娩。因为她们的子宫。

    用女人那子宫的液体润湿了的眼球,在睫毛的篱笆下安详地注视着, 聆听着。当她不说话的时候,眼睛才显出真正的美。在那边的河上。[281] 每逢裹在缎衣里的酥胸波浪般缓缓地起伏(她那一起一伏的丰腴魅力[282] ),红玫瑰也徐徐升起,红玫瑰又徐徐落下。随着呼吸,她的心脏悸动着。呼吸就是生命。 处女发[283] 所有那些细小、细小的纤叶都颤动着。

    可是,瞧!灿烂的星辰褪了色。哦。玫瑰!卡斯蒂莉亚。破晓。[284]

    哈。利德维尔。那么,为的是他呀,不是为……[285] 迷上了。我是那个样儿吗?不过,从这儿望望她吧。砰的一声拔掉的瓶塞,迸溅出来的啤酒泡沫儿, 堆积如山的空瓶子。

    莉迪亚那丰满的手轻轻地搭在啤酒泵突出来的光滑挺棍上。交给我吧。她完全沉浸在对推平头的那个少年的怜悯中。后,前;前,后。在打磨得锃亮的球形捏手(她晓得他的眼睛、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上,怀着怜悯搬动着她的大拇指和食指。搬动一下又停下来,文雅地摸了摸,然后极其柔和地顺着那冰冷、坚硬的白色珐琅

    质挺棍慢慢滑下去。挺棍从两根手指形成的光滑的环里突了出来。

    喀呵的一声,咔啦的一声。

    笃笃。笃笃。笃笃。

    我保有这座房子。啊们。他气得咬牙切齿。叛徒们将被绞死。[286]

    和弦随声附和了。非常悲戚。然而无可奈何。

    别等完就走吧。谢谢,真是不同凡响啊。我的帽子在哪儿? 从她身边走过去。可以把那张《自由人报》撂下。信我带着哪。倘若她对我……[287]? 不会的。步行,步行,步行。像卡什尔·博伊罗·康诺罗·科伊罗·蒂斯代尔·莫里斯·蒂逊代尔·法雷尔。[288] 步——行。

    喏,我得走了。你要走了吗?嗯,得告辞啦。布卢姆站了起来。裸麦上空高且蓝[289] 。噢。布卢姆站了起来。屁股后边那块肥皂怪黏糊糊的。准是出汗了。音乐。可别忘记那化妆水。那么,再见。高级帽子。里面夹着卡片。对。

    布卢姆从站在门口紧张地竖起耳朵的聋子帕特身边走过去。

    小伙子在日内瓦兵营丧命。他的遗体葬在帕塞吉[290] 。悲伤!哦,他感到悲伤![291] 哀恸的领唱人的声音向哀伤的祷告者呼唤。

    从玫瑰花、裹在缎衣里的酥胸、爱抚的手、溢出的酒、以及砰的一声崩掉的塞子旁边,布卢姆一面致意一面走过去,经过一双双眼睛, 经过海绿色荫影下的褐色和淡金色的处女发。温柔的布卢姆,我感到很孤寂的布卢姆。

    笃笃。笃笃。笃笃。

    多拉德用男低音祷告道:为他祈祷吧。你们这些在平安中聆听的人们。低声祈祷,抹一滴泪,善良的男人,善良的人们。他生前是个推平头的小伙子。[292]

    布卢姆把正在那儿偷听的擦鞋侍役——推平头的擦鞋小伙子吓了一跳。他在奥蒙德的门厅里听见叫嚷和喝采的声音和用胖嘟嘟的手拍着脊背的响声以及用靴子跺地板的声音——是靴子,而不是擦鞋侍役。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要狂饮一通。亏得我逃脱了。

    “喂,本,来吧,”西蒙·迪达勒斯大声说,“千真万确,你唱得跟过去一样好。”

    “更好哩,”正喝着杜松子酒的汤姆·克南说,“我敢担保,再也没有人能把这民歌唱得如此淋漓尽致的了。”

    “拉布拉凯”[293],”考利神父说。

    本·多拉德像是跳卡丘查舞[294]似的迈着沉重的步子,将他那庞大身躯移向酒吧。盛赞之下,他喜气洋洋,患痛风症的手指仿佛击响板[295]一般,望空摆动着,打出种种节奏。

    大本钟本·多拉德。大本本。大本本。[296]

    噜噜噜。[297]

    大家深为感动。西蒙从他那宛如雾中警号筒的鼻子里哼出表示共鸣的声音,人们朗笑着,把情绪极高的本·多拉德簇拥过来。

    “你看上去红光满面,”乔治·利德维尔说。

    杜丝小姐先整了整玫瑰花,再来服侍他们。

    “我心中的山峰,[298]”迪达勒斯先生拍了拍本那肥厚的后肩胛骨说,“很结实,[299]不过身上藏的脂肪太多了点儿。”

    噜噜噜噜噜——嘶——。

    “致命的脂肪啊,西蒙,”本·多拉德瓮声瓮气他说。

    里奇独自坐在不和的前兆[300]中。古尔丁一科利斯一沃德。他犹豫不决地等在那儿。没有拿到钱的帕特也在等着。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米娜·肯尼迪小姐将嘴唇凑到一号“大酒杯”的耳边。

    “多拉德先生,”那嘴唇小声咕卿着。

    “多拉德,”“大酒杯”咕卿着。

    当肯尼迪小姐说那是多拉的时候,一号“大酒杯”相信了。她、多拉。“大酒杯”。

    他喃喃地说,他晓得这个名字。那就是说,他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也即是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多拉德吗?多拉德,对。

    是的,她的嘴唇说得大声一些:多拉德先生。米娜喃喃他说,那首歌,他——多拉德先生唱得很可爱。而《夏日最后的玫瑰》是一支可爱的歌。米娜爱这支歌。“大酒杯”爱米娜所爱的歌。

    那是多拉德撇下的夏日最后的玫瑰。布卢姆感到肠气在腹中回旋。

    苹果酒净是气体,还会引起便秘。等一等。吕便·杰家附近的那家邮局。交一先令八便士。把这档子事解决了吧。为了避人耳目,沿着希腊街绕过去。我要是没跟他约会就好了。在户外更自由自在。音乐。刺激你的神经。啤酒泵。她那只推摇篮的手支配着。霍斯山。支配着世界。[301]

    遥远。遥远。遥远。遥远。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莱昂内尔·利奥波德[302]沿着码头朝上游走去,淘气的亨利揣着写给玛迪的信。波尔迪往前走去,拿着《偷情的快乐》,其中提到为了拉乌尔的那条镶有榴边的裙子[303],还想着“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304]。

    笃笃的盲人,笃笃地敲着走,笃笃地一路敲着边石,笃笃又笃笃。

    考利给弄得发晕了。像是喝醉了。男人摆弄姑娘[305],不如适可而止。比方说,那些狂热的听众。全身都是耳朵。连三十二分音符都不肯听漏。双目紧闭。随着节拍不时点着头。神魂颠倒了。你一动也不敢动。切不可思考。三句话不离本行。扯来扯去是关于音调的无聊话。

    全都是在试着找个话题。一中断就会引起不快,因为你很难说。加德纳大街上的那架风琴。老格林每年有五十英镑的进项[306]。他好古怪,独自住在那小阁楼里,又是音栓,又是制音器,又是琴键。成天坐在管风琴跟前。[307]一连唠叨[308]上几个钟头,不是自言自语,就是跟那个替他拉风箱 [309]的人说话。忽而低声怒吼,忽而尖声咒骂(他要塞进点儿什么,她大声说:不行[310])。接着,突然轻轻地释放出很小很小的噼的一股气。

    噼!很小的噼咿咿的一股气。在布卢姆的小不点儿里。

    “是他吗?”迪达勒斯先生取回烟斗说,“今天早晨我跟他在一起来着,在可怜的小帕狄·迪格纳穆的……”

    “哎,愿天主降仁慈于他。”

    “顺便提一下,那上头有个音叉……”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他的老婆有副金嗓子。也许应该说是曾经有过。对吧?”利德维尔问。

    “哦,那准是调音师忘掉的,”莉迪亚对头一个看到[311] 音叉的西蒙·莱昂纳尔说,“他刚才到这儿来过。”

    她告诉第二个看到音叉的乔治·利德维尔说,那是个盲人。弹得非常精彩,听来很有味道。灿烂的对照:褐发女莉迪亚,米娜金发女。

    “大声喊啊!”本·多拉德嚷道,“唱出声来!”

    “我来!”考利神父大声说。

    噜噜噜噜噜噜。

    我觉得我想要……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非常想要,”迪达勒斯先生直勾勾地盯着一只没有头的沙丁鱼说。

    在钟形三明治容器下面,在面包搭成的尸架上,停放着夏日最后的一条沙丁鱼,最后的,孤零零的。布卢姆孤零零地[312] 。

    “好得很,”他盯着,“尤其是低音区。”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布卢姆贴着巴里服装公司踱去。但愿我能够。等一等。我要是能把那个创造奇迹的人搞到手。这所房子里有二十四个律师。我点过数。诉讼。你们要彼此相爱。[313] 一摞摞的羊皮纸文件。皮克一波克特[314] 法律事务所拥有代理权。古尔丁一科利斯一沃德法律事务所。

    然而,就拿那个击大鼓的汉子来说吧。他的职业是:米基·鲁尼乐队。奇怪,起初他是怎么想到干这一行的呢?坐在家里,吃罢猪头肉和包心菜,就坐在扶手椅上,抱着那只鼓,排练起他本人在乐队里演奏的那部分。嘭。嘭噼嘀。老婆听了倒挺开心。驴皮。驴子一辈子挨鞭子抽,死了之后继续挨猛打[315] 。嘭。猛打。这好像是那希麦克[316] ,不,我的意思是基斯麦特[317] 。命运。

    笃笃。笃笃。一个双目失明的青年用手杖笃笃地跺路,笃笃、笃笃、笃笃地经过达利的橱窗。那儿有个人鱼,头发整个儿飘动着(不过他瞧不见),噗噗地抽着人鱼的烟(瞎了,瞧不见),沁凉无比的人鱼的烟。

    乐器。一片草叶,她双手合十作贝壳状,然后就吹奏。甚至用一把梳子和一张薄绉纸,也能吹出个曲调来。住在西伦巴德街的时候,摩莉穿着衬裙[318] ,披散着头发。我想,各行各业都有自身独特的音乐,你明白吧?猎户有号角。豁!你有角吗?敲响那口钟![319] 牧羊人有他的笛子。噼,小小的,一丁点儿。警察有哨子。“修理锁和钥匙哇!”“扫烟囱咧!”“四点钟,一切正常,睡觉吧!”现在一切都失去啦。[320] 大鼓吗?嘭噼嘀。等一等。我晓得。还有发布员[321] 。小官吏。高个儿约翰。把死者唤醒。嘭。迪格纳穆。可怜小小的因主之名[322] 。嘭。那是音乐。当然,我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嘭嘭嘭,很像所谓从头[323] 。你依然可以听到。当我们行进时,我们一路走去,一路走去。嘭。

    实在憋不住了。呋呋呋。可是如果在宴会上放了呢?这纯粹是个风俗习惯问题,例如波斯王[324] 。念一声祷文,抹一滴眼泪[355] 。然而,他想必是生来有点傻[326] ,竟没有看出那是个义勇骑兵队队长。整个儿遮起来了。坟地上那个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到底是什么人呢?哎呀,小巷里的妓女来啦!

    一个歪戴着黑色水手草帽、邋里邋遢的妓女,大白天就两眼无神地沿着码头朝布卢姆先生踱了过来。当他初见那绰约的身姿时[327] 。对,可不就是她嘛。我真是感到孤寂。雨夜在小巷子里。角。谁有呢?他有,她瞧见了。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她是什么人?她多半是。您哪,有没有衣服让我洗呢?她认识摩莉。把我甩掉了。一位身穿棕色衣衫、富富态态的女人跟你在一起。弄得你张皇失措。我们约会了,尽管晓得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简直是不可能的。 [328] 代价太高,离家,可爱的家又太近。她瞧着我吗?白天看上去是个丑八怪。脸像是在水里泡过。讨厌死啦。喔,可是,她也得像旁人那样活下去呀。瞧瞧这儿吧。

    在莱昂内尔·马克古董店橱窗里,是高傲的亨利·莱昂内尔·利奥波德,亲爱的亨利·弗罗尔。 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认真地审视着残旧的烛台和那一个个鼓着状似蛆虫般的吹奏袋的谐音手风琴。大贱卖:六先令。不妨买下来学着拉拉。 倒不贵。让她走过去吧。当然喽, 凡是用不着的东西,你都会觉得贵。高明的售货员正好一显身手。他想卖什么, 就让你去买什么。有个家伙用瑞典制造的刀片替我刮了脸,然后我就买下了。他甚至向我讨刮脸费。现在她走过去了。六先令。

    想必是苹果酒的关系,要么兴许是那杯勃艮第。

    从近处,在褐发女旁;从远处,在金发女旁;在褐发女侍莉迪亚那朵诱人的夏日最后的玫瑰,卡斯蒂利亚的玫瑰跟前,他们一个个目光灼灼,大献殷勤,丁零当啷地碰着杯。首先是利德,随后是迪、考、克,第五个是多拉。利德维尔、西·迪达勒斯、鲍勃·考利、克南和大个儿本·多拉德。

    笃笃。一个青年走进了阒无一人的奥蒙德的门厅。[329]

    布卢姆端详着挂在莱昂内尔·马克橱窗里的那幅豪迈的英雄肖像。罗伯特·埃米特最后的话。最后七句话。引自迈那贝尔的作品。[330]

    “诸位地道的男子汉。”

    “好哇,好哇,本。”

    “咱们一道举杯吧。”、

    他们举起杯来。

    哧吣喀、哧冲喀。[331]

    笃笃。一个双目失明的青年站在门口。他没瞧褐发女,也没瞧金发女,更没瞧本、鲍勃、汤姆、西、乔治、“大酒杯”、里奇、帕特。嘻嘻嘻嘻。他都没有瞧。

    腻腻的布卢姆,油腻腻的布卢姆悄悄地读着那最后几句话。当我的祖国在世界各国之间。

    噗。

    准是那杯勃艮第在作怪。

    呋!噢。噜噜。

    占有了一席之地。背后一个人也没有。她已经走过去了。直到那时。只有到了那时。电车喀啷喀啷喀啷。好机会。来了。喀啷得喀啷喀啷。我敢说是那杯勃艮第。是的。一、二。方为我写下。喀啦啊啊啊啊啊啊。墓志铭。我的话。

    噗噜噜噜噜呋。

    完了。 [332]

    第十一章 注释

    [1]指肯尼迪小姐和杜丝小姐的头,见第十章注[174]。在原文中,本章开头的六十行用节奏感很强的词句概括了高潮部分的主题。

    [2]原指《卡斯蒂利亚的玫瑰》的女主人公艾尔微拉。 这里指酒吧女侍莉迪亚。见第七章注[82]。

    [3]艾多洛勒斯是莱斯利?斯图尔斯所作轻歌剧《弗洛勒多拉》(1899)中的漂亮轻浮的女主角。弗洛勒多拉是南海一岛,以所产香料驰名于世。

    [4]“闷儿……角落”,参看本章注[43].“与褐发……了”,指褐发的杜丝小姐对双目失明的调音师表示的同情。与此同时,顾客摇铃呼唤女侍。 参看本章注[51]。

    [5]“灿烂……色”和下面的“即将破晓”是简?威廉斯(1806一1885)作词、约翰?L?哈顿(1809一1886)作曲的《再见,宝贝儿,再见》一歌的文1、2句。

    [6]“敲响”和“那口钟”,原文为法语。参看本章注[76]。

    [7]“现……啦”一语出自《梦游女》(1831)。这是意大利作曲家温琴佐?贝利尼(1801一1835)作曲、费利采?罗马尼编剧的二幕歌剧。剧中描写一个磨坊女在梦游中误入伯爵卧室,她的未婚夫以为她失了身,便唱道:“现在一切都失去啦,”以表达自己的绝望心情。下文中的号角,原文作horn。既作犄角解,又作号角解。参看本章注[87]及有关正文。

    [8]语出自歌剧《玛尔塔》的插曲《爱情如今》,参看第七章注[10]。

    [9]弗朗兹?李斯特(1811一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曾创作匈牙利狂想曲二十首(1851-1886)。

    [10]莉迪利德是把莉迪亚和利德维尔二名拼凑而成,参看本章注[183]及有关正文。

    [11]“喀……啦”,参看本章注[236]及有关正文。

    [12]原文(Naminedamine)为拉丁文祷词,有讹,参看第六章注..[112]。“因主之名”后面,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211页第8行)有“他是一位传教士”之句。

    [13]“全部……啦”是《推平头的小伙子》(见第六章注[19]中的歌词。

    [14]原文作maidenhair,是一种植物,学名叫掌叶铁线蕨。这里是意译。

    [15]参看本章注[295]。

    [16]参看本章注[296]。

    [17]这里把托马斯?穆尔所作歌曲《夏日最后的玫瑰》的首句(夏日最后的玫瑰,被撇下独自开放)加以改动。Bloom是双关语,既作“开花”解, 又指布卢姆。

    [18]“地道的男子汉”和“咱们一道举杯”,参看本章注[331]。“利德?克?考?迪以及多拉”分别为利德维尔、克南、考利、迪达勒斯以及多拉德的简称。哧吣喀、哧冲喀是演唱蒂莫西?丹尼尔?沙利文(1827一1914)所作饮酒歌《三十二个郡》时,用来表达碰杯声的。

    [19]一八0三年起义失败后,埃米特在判他死刑的法庭上最后宣称:“任何人也不要为我写墓志铭……等我的祖国在世界各国之间占有了一席之地, 直到那时,只有到了那时,方为我写下墓志铭。我的话完了。”“直到那时”至“完了”,摘自他的最后几句话。

    [20]“开始!”意指下面开始转入正文。

    [21]原文为法语,意思是“尼罗河水”,指淡绿蓝色。

    [22]指总督的侍从副官杰拉尔德?沃德,见第十章注[207]及有关正文。

    [23]这是双关语,既指布卢姆怀里揣着方才为妻子买的那本《偷情的快乐》,又指布卢姆背着老婆与玛莎交换情书。下面的牟兰是一家宝石店,兼售进口烟斗。

    [24]原文作boots(靴子),系指饭店里为旅客擦鞋并干些搬运行李等杂活的伙计。

    [25]原文(Bloom)是双关语,参看本章注[17]。

    [26]“还有……睛”出自十九世纪末叶都柏林杂耍剧场里常唱的一首歌《当你眨巴另一只眼睛》中的一句。

    [27]艾伦?菲加泽尔是个宝石商。他的姓菲加泽尔(Figather)读音近似“采集无花果”(figgather)。

    [28]普罗斯珀?洛尔是个帽子批发商。

    [29]奥利利厄?巴希是个雕塑与镜框制造者。

    [30]这是圣母玛利亚的传统服装。

    [31]指制造雕像、镜框、镜子的彼得?塞皮父子公司。

    [32]布卢姆想起早晨妻子曾告诉他,当天下午博伊兰要把节目单给她送到家里来的事。参看第四章注[49]及有关正文。

    [33]指克拉伦斯商业饭店。

    [34]指海豚饭店(设有餐馆与酒吧间)。

    [35]罗斯特雷沃是爱尔兰东北岸的海滨浴场。

    [36]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也对女侍说了这句话(见该章注[244])。

    [37]傻西蒙出自一首摇篮曲:“傻西蒙遇见了一个卖饼的,卖饼的正要去赶集……”

    [38]莫恩山在北爱尔兰当郡,绵延于纽卡斯尔和罗斯蒂弗之间,长十四公里半。

    [39]处女发,参看本章注[14]。人鱼发是当时人们喜用的一种细丝烟叶。

    [40]“噢……女王”出自《弗洛勒多拉》(参看本章注[3])。在第1幕中,艾多洛勒斯与弗兰克谈情说爱,弗兰克对她唱起《棕机榈荫》。这是其中的一句。

    [41]这是文字游戏。埃塞克斯(Essex)、是啊(yes)、那塞克斯(yessex),分别夹有Yes或sex(性)。

    [42]这也是文字游戏。原文中,OldB1oom(老布卢姆)与Bluebloom(花儿蓝)发音相近。稞麦开蓝花又使入联想到比舍普作词的一首歌名《稞麦花儿开》,见第十章注[110]及有关正文。

    [43]“闷儿!谁……哪?”是捉迷藏时的提问。这里借以表达利内翰想勾引肯尼迪小姐的用意。

    [44]“圆圆的0”指句点。“弯曲的S指问号。

    [45]原文作SOlfafab1e。SOlfa指首调唱名法,比固定调唱名法要浅显。Fable是寓言之意。SOlfafab1e即含意浅显的寓言。这里指下文中的《伊索寓言》。

    [46]这里,利内翰把《狼和鹭鸶》故事中的角色变成了“狐狸和鹳”。原来的情节是:鹭鸶把头伸进狼的喉咙,替它取出了骨头。狼不但不给讲定的报酬,还说:“你能从狼嘴里平安无事地把头缩回去,还不满意,竟要索取报酬吗?”

    [47]“城里的”和“海滨上的”,原文为法语。城里的穆尼酒馆,参看第七章注[227]。海滨上的穆尼酒馆在利菲河北码头。

    [48]爱琳,参看第七章注[46]。下文中的麦克休,见第七章注[47]及有关正文。据艾尔曼:《詹姆斯?乔伊斯》(第289页),这是以《电讯晚报》的编辑休?麦克涅尔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

    [49]托马斯?穆尔的《爱尔兰歌曲集》中有一首题名为《少年吟游诗人》。

    [50]这是文字游戏。前文中提到迪达勒斯想看看莫恩山(参看本章注[38])。原文中,莫恩(Mourne)与哀伤(m)发音相近。

    [51]这是双目失明的年轻调音师被法雷尔撞着后,对他发出的咒语。参看第十章注[203]。

    [52]指杜丝小姐对盲调音师的同情。参看本章注[4]。

    [53]原文作lagger。一种淡啤酒,酿成后贮藏数月,澄清后饮用。又作1aggerbeer。

    [54]原文blazesboy有双关含义。博伊兰的教名为B1aze, 而OldB1azes又有恶魔意。本书第四章米莉致布卢姆的信中,有“我差点儿写成布莱泽斯?博伊兰了”之句,说明在“布菜译”之名后加上“斯”,实际上是外号。小写的b1azes则作“地狱”解。参看第十五章注[708]。

    [55]他指西蒙?迪达勒斯。

    [56]亨利?弗罗尔,参看第四章注[3]。

    [57]这是玛莎来信中的话,参看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58]参看第八章注[191]。

    [59]参看第五章注[37]。

    [60]这是布卢姆看了玛莎来信后转的念头,参看第五章有关正文。

    [61]布卢姆看见的那个戴着花哨帽子乘马车的人是博伊兰。

    [62]原文作Bloo smi qui go。这是用文字来形容人物动作的节奏。 原应作B1oom smiling quickly goes。作者略去每个词的下半截,以形容布卢姆匆促的动作。

    [63]他指西蒙?迪达勒斯。

    [64]参看本章注[5]。

    [65]原文作“A voiceless song”(无声歌曲),系将德国作曲家费利克斯?门德尔松(1809一1847)所做钢琴曲集《无词歌》(Song Without Words)的题目略作变动。

    [66]羽管键琴是一种卧式竖琴形或梯形键盘乐器,用羽管或皮制簧片拨弦发声。

    [67]参看第七章注[82]。

    [68]“她”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下文中的“别问……啦。”一语出自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的喜剧《委曲求全》(1773)。这是当汤姆?伦普金被问怎样把他母亲的宝石弄到手时所作的回答,见第3场。

    [69]“瞧……驾到”原是托马斯?莫雷尔(1703一1784)一首诗的首句。韩德尔将它谱入其清唱剧《犹大?马卡巴厄斯》(1747)和《约书亚》(1748)中。

    [70]方括弧内的“潇洒的”一词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文218页第4行)补译。

    [71]前文中的“你”,指利内翰。这里指当天举行的阿斯科特赛马会的结果。参看第五章注[95]。下文中的“都说是四点钟”,海德版(第218页第7行)作:“四点钟,是谁说的来着?”

    [72]在第十五章中,古尔丁重述了“在都……的”和“足……王爷”二语,见该章注[566]及有关正文。

    [73]“权杖”,参看第十章注[108]。

    [74]因杜丝小姐方才唱的歌里有“东海的女王”(参看本章注[40])一词,这里把她比作埃及美女。

    [75]按爱尔兰在埃及的西边。

    [76]这是酒吧女侍向顾客献殷勤的一种办法。把袜带拉长后一撒手,弹回来碰在腿上发出啪的一声,叫作:“敲响那口钟!”

    [76]指桌布上的花样,参看本章注[42]。

    [78]、[79]“紧步……唇”和“我……卿”出自《再见,宝贝儿,再见》(见本章注[5])。弗萝拉亦含有花和春的女神意。

    [80]原文为法语。

    [81]即肯尼迪小姐。

    [82]语出自阿德莱德?普罗克特(1825一1864)作词、阿瑟?沙利文配曲的钢琴伴奏独唱曲《失去的和弦》。

    [83]-[85]原文为法语。

    [86]“情……吧!”出自《再见,宝贝儿,再见》。

    [87]西方谓老婆与人通奸,丈夫头上就长犄角;这里则指“阴茎勃起”。

    [88]指高个子约翰。

    [89]出生于加略的犹大(?一约30)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他以三十块银子的价钱出卖了耶稣。这里指放高利贷给考利神父的吕便?杰。

    [90]约德尔是用高音假声、低音胸声作快速交替的一种唱法,风行于瑞士阿尔卑斯山民之间。

    [91]指约翰?鲍尔父子公司所酿造的爱尔兰威士忌。

    [92]“把忧愁赶走!”是一首饮酒歌的首句,作者不详,收在普莱福德所编《音乐伴侣》(1687)中。后面的三句是:“务请离开我!把忧愁赶走!咱俩死对头。”

    [93]《恋爱与战争》是托马斯?库克所作的二重唱曲。

    [94]原文为法语。参看本章注[21]。

    [95]这是一种中档英国制三角钢琴,在一九0四年,每架约值一百一十英镑。

    [96]原文作1ost chord pipe。这是文字游戏,把1ost pipe(丢失了的烟斗)和本章注[82]中提到的曲名《The Lost Chord》《失去的和弦》)套用在一起。

    [97]咖啡宫是都柏林戒酒协会所经营的一座餐馆,在都柏林东部。

    [98]布卢姆夫妇住在霍利斯街(居民多属于中下阶层)时,穷困潦倒,以致靠收买旧衣和戏装为生。

    [99]梅里昂方场是个高级住宅区。

    [100]博莱罗,又译波莱罗。四分之三拍的西班牙舞。这里指舞衣。

    [101]原文作“Mrs Marion Bloom has left off clothes of all descriptions”。据说本世纪初都柏林的电车里曾贴过一个售旧衣的广告: “怀特小姐有各式各样不再穿的衣服”,left一Off,也可译为“弃置不用的衣服”。  这里套用时,把left一Off改成left off,就成了双关语,也可以理解为:“……脱下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102]参看第四章注[53]和第八章注[37],这里同时又暗喻玛莉恩与博伊兰幽会事。

    [103]保罗?德?科克,参看第四章注[58]及有关正文。

    [104]“我的……噢”是爱尔兰歌谣《爱尔兰妞儿摩莉,噢》中的叠句。歌中摩莉之父不许她与外族人通婚,致使“我”(一个苏格兰小伙子)为之心碎。

    [105]这里把两位女侍比作希腊神话中的人面鸟身的赛仑。她们因未能把奥德修吸引到岛上而焦虑。

    [106]德拉姆康德拉是都柏林郊外的地名。

    [107]“艾……斯”,语出自《棕榈树荫》,参看本章注[40]。

    [108]指第四章开头部分。

    [109]、[110]英文中,单身汉(bachelor)和巴切勒(Bachelor)拼音相同。

    [111]犄角,参看本章注[7]、注[87]及有关正文。原文为horn,也作号角解。

    [112]又名巴松管。十六世纪发明的一种管弦乐队中的主要次中音和低音木管乐器,向后弯成对折。

    [113]“当……际”,出自《棕榈树荫》,参看本章注[40]。 下面的本灵魂本杰明:从本?多拉德的本,联想到通过实验证明雷即电、并发明了避雷针的美国人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一1790)。灵魂(sou1)与扫罗(Saul)谐音,见《使徒行传》文9章第3、4节:“忽然有一道光从天上下来,四面照射着他。……有声音对他说:‘扫罗……’”

    [114]考利神父的房东名叫休?洛夫(Love)。英语中,此字的主要词义为爱情。而此二重唱的爱情部分由高音歌手演唱。

    [l15]前文中的声量,原文为an,也作“器官”解。中世纪西方传说童贞玛利亚是通过耳膜而怀上耶稣的。膜(drum)是双关语,既指鼓膜,又作耳膜解。所以下文中考利神父有“且别提另一个膜(指耳膜)了”之语。

    [116]原文为意大利文。借“但勿过甚”这个音乐用语来提醒对方贪色也要适可而止。

    [117]“我……虑”,语出自《棕榈树荫》,参看本章注[40)。

    [118]原文作base barreltone,与bass一baritone(男低中音,有时指对于较高的音区能控制自如的男低音)发音相近。古时base与bass(低音)相通。此字另外也含有“下流”之意。

    [119]下面,海德版一九八九年版(见第222页倒1行)多了一行“辚辚”。

    [120]吉格舞是一种轻松快速的三拍子舞。

    [121]“可爱……手”,这一段令人联想起《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2幕文2场中爱诺巴勃斯对克莉奥佩特拉所作的描述:“犹如在水上燃烧的灿烂的宝座;船尾是用黄金打成的。……鲛人装束的女郎……她那如花的纤手……”臀部,原文作poop,是双关语,主要词义为“船尾”,在俚语中亦指臀部。文中提及少女和肉汁,可联系到我国的“秀色可餐”一同。爱琳,参看第七章注[46]。它指竖琴。爱尔兰有一种古市,反面镌刻着少女奏竖琴的图案。

    [122]原文为意大利文。这是歌剧《玛尔塔》(参看第七章注[10])文3幕的插曲。

    [123]这幅海景画是为约翰?威利斯的《最后的诀别》一歌所作的插图。

    [124]“我……了”,套用《约翰尼,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参看第五章注[100])一歌的第3段中的话。原词是:“你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

    [125]一个降号的调即指F大调。

    [126]参看本章注[7]。   [127]约瑟夫?马斯(1847一1886),著名英国男高音歌手。他是从教堂唱诗班走上歌坛的。

    [128]巴顿?麦古金(1852一1913),爱尔兰男高音歌手,原先也曾参加唱诗班。

    [129]这是文字游戏。弥撒(Mass)与马斯(Mass)谐音,唱诗班多在举行弥撒时演唱。

    [130]布赖特氏病亦称肾小球肾炎、肾炎。由于英国医师理查?布赖特(1789一1858)首次描述了这种疾病的临床表现(如脊背疼、眼睛发亮,大都是酗酒所致)而得名。这里,布赖特(Bright)与“明亮’(bright)拼法及发音相同,又是一文字游戏。

    [131]这是英国流行的一种说法:“你要是在其伴奏下跳舞,就得付钱给吹笛手。”含有“自作自受”意。此处指酗酒必然落到的下场。

    [132]《倒在死者当中》是根据英国诗人约翰?戴尔(1700一1758)的诗所谱的歌。大意是说,不喝酒的人还不如倒在死者当中。   [133]原文作Sweets to the。在 《哈姆莱斯》文5幕第1场中,王后边往奥菲利娅的棺村上撒花,边说:“好花儿给美人儿。”这里引用时,省略了后面的sweet。意思是:给患肾炎者吃腰子,正如好花儿给美人儿。当时人们相信,丸药对疾病无济于事,不如食补。

    [134]瓦尔特里是都柏林以西十八英里处的一座巨大水库,把瓦尔特里河的水引进来作都柏林市的公共水源。

    [135]一八八0年,古老的皇家剧场焚毁于水灾,一八八四年重建。小皮克,参看第六章注[21]。

    [136]按古罗马修辞学家与教师昆体良(又译昆提利安,约35一96)有云:“撒谎者必须有好记性。”

    [137]参看本章注[7]。

    [138]狺女是苏格兰传说中的女妖。据说若夜间听见其哀号恸哭,家里必将死人。

    [139]又名荆豆谷或弗里谷,位于凤凰公园西南的一道峡谷,两边长满了荆豆丛和山植树丛。

    [140]这里套用收在托马斯?穆尔所编《爱尔兰歌曲集》中的《回音》:“回音的反响多么婉转悠扬。”

    [141]参看本章注[7]。

    [142]这是文字游戏。布卢姆的教名利奥波德(Leopold)与豹子(1eopard)发音近似。

    [143]西方迷信:若轻轻呼唤梦游者名字,或让他(她)摸摸水,就能使其清醒。   [144]“轻快双轮马车辚辚”一词在本章中出现多次,反映布卢姆明明知道博伊兰正乘此车到他家里去,与他的妻子幽会而又无可奈何的心境。由于一直想着玛莉恩和博伊兰的事,布卢姆甚至认为梦游女其实是巴望着去和伯爵幽会,他从而对该女的未婚夫产生共鸣。

    [145]这里把《哈姆莱斯》第2幕第2场波洛涅斯台词中的“我”改为“他”。原话是:“依然念念不忘地提我的女儿。”

    [140]在《威尼斯商人》第2幕第2场中,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曾说:“只有聪明的父亲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这里是反过来说的。[147]餐巾不用时,叠起来插在银制或骨制套环里。

    [148]沃尔斯是里奇?古尔丁之子,参看第三章注[32]。

    [149]《沉痛的心灵》是威廉?巴尔夫(见第七章注[82])的歌剧《波希米亚姑娘》(1843)第2幕中的一支插曲。

    [150]原文为法语。参看本章注[21]。

    [151]从“当我初……时”到本章注[171]的“回到我这里”,文中共插进了十二句歌词,均出自《玛尔塔》中莱昂内尔演唱的插曲《爱情如今》。

    [152]杜西玛琴是源自东方的古代击弦乐器,形似拨弦扬琴,系钢琴的原型。目前仍流行于匈牙利,叫作匈牙利大扬琴。

    [153]参看第四章注[50]。

    [154]“敲响”,原文为法语。这句话是将金发女侍弹袜带以娱顾客(参看本章注[76])一举与正唱着的歌词拼凑而成。

    [155]“咱们……呢?”和后文中的“你太太……知道”均为玛莎来信中的辞句,见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156]、[157]“简……头”,下面省略了“转向”;“我”,原作“你”。下文中(“简……转向”),博伊兰把“晕”唱成“运”。均参看第四章注[65]及有关正文。

    [158]这里,布卢姆想象着博伊兰乘马车去他家与他的妻子摩莉幽会的情景。

    [159]这是布卢姆为摩莉选购的《偷情的快乐》一书中的词句。参看第十章注[122]及有关正文。

    [160]这时布卢姆又在设想他妻子独自在家中接待博伊兰的事。

    [161]詹妮?林德(1820一1887),瑞典歌剧及清唱剧女高音歌唱家。 一八四七年在伦敦演唱迈耶贝尔的《西里西亚野战营》中专为她写的女高音部分,轰动一时。

    [162]“玛尔塔”在英文中为“玛莎”。布卢姆正要给玛莎?克利弗德写信时,忽然传来歌剧《玛尔塔》的插曲,所以说是巧合。

    [163]这是玛莎来信中的词句。参看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164]古尔德指里奇?古尔丁。

    [165]他指西蒙?迪达勒斯。

    [166]音乐椅是在音乐伴奏下围着椅子转的一种游戏。音乐一停,就各自抢座位,每次必淘汰一人,并抽掉一把椅子。马特?狄龙,参看第六章注[134]。

    [167]《等候》(1867)是艾伦?弗拉格作词、H。米勒德配乐的歌曲。

    [168]《在古老的马德里》是G。克利夫顿?宾厄姆作词、亨利?特罗特配乐的一首歌曲。

    [169]多洛勒斯即艾多洛勒斯。参看本章注[40]。

    [170]原文为chestnote,音乐术语。胸腔共鸣是嗓音的较低声区,以区别于较高声区,即“头腔共鸣”。

    [171]这是《爱情如今》的最后一句。参看本章注[151]。下一行的西奥波德,原文作Siopold,系将唱者Simon(西蒙)与听者利奥波德(Leopold) 的名字合并而成,以表示二人感情上的共鸣。同时也暗喻斯蒂芬的生身之父西蒙与精神之父利奥波德融为一体。

    [172]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227页第12行)作:米娜?肯尼迪。

    [173]原文为法语,参看本章注[76]

    [174]《地位名声》是《卡斯蒂利亚的玫瑰》中的咏叹调,见第七章注[82]。前文中的西,见第三章注[33]。

    [175]《我们擦身而过,彼此从不过话》(1882) 是美国弗兰克?埃杰顿所作的歌曲名。

    [176]“他们之间有着不和的前兆”,语出自丁尼生的《默林与维维恩》(1859)一诗。

    [177]肠线指松紧带。

    [178]阿瑟?巴勒克拉夫是当时都柏林的一个声乐教师。

    [179]“回顾性的编排”,参看第六章注[20]。

    [180]“失去了的你”一语出自《爱情如今》,见本章注[122]。

    [181]原文为拉丁文,是用布卢姆当天在教堂里听到的两个词拼凑而成。参看第五章注[56]、第六章注[121]。

    [182]这里,布卢姆想象着自己的妻子将来被情人博伊兰遗弃的情景。最后一句中把wavy(波浪状)和heavy(沉甸甸)交织在一起以表达唱歌时的颤音。

    [183]这一段描绘酒吧女侍和两位绅士打交道的情景断断续续地传到布卢姆耳际。

    [184]原文作pad,与帕斯(Pat)发音相近。指供一张张扯下来用的便条本子,如吸墨纸本等。

    [185]、[186]原文均作number,系双关语。

    [187]指第八度音是下一音阶的第一度音,所以说是“两个一”。第八度音(即第二个“哆”,简谱上写作“1”)与第一个“哆”构成一个八度。

    [188]指音阶:“1”是“哆”,“2”是“来”数起,第6个音阶是“西”。“哆”至“西”形成七度。

    [189]这是个谜。参看第七章注[30]、[31]。

    [190)原文gut,是双关语,也指提琴的肠线。

    [191]原文作musemathematics。Muse是双关语,也指司文艺、音乐的女神。

    [192]原文作sharp,是双关语,也作“升号”、“升半音”解。

    [193]原文mood,是双关语,也作“调式”解。

    [194]《花赞》是德国作曲家古斯塔夫?兰格(1830一1889)所作的钢琴小曲。

    [195]意思是,由于喜欢这个琴谱的名称而买。

    [196]原文作flat,也作“降半音”解。

    [197]原文作Ringabella,Crosshaven,Ringabella。从字面上看,仅仅是把两个地名排列起来而已。拆开来读就成为:Ringabell,acrosshaven,ringabell……(敲响钟啊,响彻港口,敲响钟啊……)

    [198]王后镇,现名科夫,爱尔兰科克郡的海港。

    [199]意大利水手上岸时戴的一种圆锥形帽子,是用爱尔兰人俗称“地震草”编的。

    [200]原文作crabella haven mooncarole。这里,把Crosshaven这个地名拆开来,用以描述船夫的歌声穿越港口,像钟声一样响彻。也可以理解为:林加贝拉和克罗斯黑文的月夜之歌。[201]参看本章注[26]。

    [202]他指里奇?古尔丁。

    [203]手写的希腊字母E,公认为表示一种艺术气质。

    [204]这里,布卢姆为了让里奇以为他写的是与业务有关的信,故意这么嘟嚷。其实,化名亨利的他所写的却是给玛迪(即玛莎)的情书。

    [205]“请……信”,玛莎来信中语,参看第五章注[36]及有关词句。下文中的“那个”指“角”。参看本章注[87]。

    [206]“哦,玛丽亚丢了带子”和下文中的“才能不让它脱落” 均出自一首俚曲,参看第五章注[39]、[40]及有关正文。“带子”,原作“衬裤的饰针”。

    [207]“请……个”和下文中的“那另……耗尽”,均为玛莎来信中的词句。见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208]英国成语:“适用于母鹅的佐料也适用于公鹅”,意译为“母鹅和公鹅是半斤八两”。这里只用了后半句。

    [209]乔治?罗伯斯?梅西雅斯,参看第六章注[159]。乘马车的情节,重新出现于第十五章(见该章注[706])。

    [210]指推销员提出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或单位,供布卢姆去调查。

    [211]这是玛莎来信中“不然的话我可要惩罚你啦”一语所引起的联想。参看第五章。

    [212]指邻家女仆,见第四章注[18]及有关正文。

    [213]见玛莎来信的附言。

    [214]下面省略了“爱的”二字。

    [215]他指里奇。

    [216]“马查姆……魔女”,语出自布卢姆早晨在家里所读的《珍闻》。参看第四章注[81]及有关正文。

    [217]参看第八章注[71]。

    [218]“音……魔力”,出自文森修公爵对玛利安娜所说的话,见《一报还一报》第4幕第1场。

    [219]“生……问题”,出自哈姆莱特的独白,见《哈姆莱斯》文3幕第1场。

    [220]参看第九章注[327]及有关正文。

    [221]办……家”,语出自《旧约?传道书》第7章第2节。这里指迪格纳穆的遗族。

    [222]在此段中,作者利用waiter(茶房、侍者)及wait(侍候, 也作等待解)这两个派生英文字,一方面产生音乐效果,同时表达布卢姆竭力排遣心头的烦闷,不去想自己的妻子即将在家里与博伊兰幽会一事。

    [223]沃尔斯?巴普蒂(1850一1915),都柏林的音乐教师,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及歌唱比赛的组织者之一。

    [224]、[225]“海……娘”和“简……向”,均出自博伊兰所唱的歌,见第四章注[65]及有关正文。

    [226]《惊涛骇浪在说着什么?》是约瑟夫?爱德华?卡彭斯作词、斯蒂芬。格洛弗(1813-1870)配乐的一首二重唱曲。[227]“房东有优先权”是本?多拉德说的,“只消宽限只天”是考利神父说的,见第十章注[172]、[173]及有关正文。

    [228]“大本钟”是本?多拉德的外号,参看文八章注[39]。

    [229]她指布卢姆的妻子玛莉恩。[230]“我太太和你太太”一语出自美国民歌《灰鹅》而当天早晨布卢姆和麦科伊在街头相遇时,也曾谈论彼此的妻子参加演出事。[231]原文为interval,也作间歇解。[232]原文为拉丁文。参看文五章注[74]。

    [233]参看文五章注[75]。

    [234]这里,布卢姆在揣测博伊兰这会子该到他家了。

    [235]布卢姆把博伊兰比作保罗?德?科克(参看第四章注[58])的言情小说的主人公。

    [236]这是文字游戏。原文作cock carracarracarra cock.cockcock.cock可作公鸡解,而在隐语中,又含有阴茎意。南美等地产一种长脚鹰,俗称咔啦咔啦(caracara), 其羽毛是天蓝色的,有光泽,而博伊兰穿的衣服和短袜也是天蓝色的。故这里特地用喀呵(cock)和咔啦(carra)来表达博伊兰的敲门声。

    [237]原文为意大利语。这是莫扎特的歌剧《魔笛》(1791)第2幕第3场中的咏叹调《在这些圣堂里》的首句。

    [238]“地道的好男儿”是《推平头的小伙子》(见第六章注[19])的首句。[239]这里套用了摩莉唱过的歌曲名。参看本章注[167][240]在《推平头的小伙子》中,小伙子来向乔装的神父忏悔。这里把原词中的“我”,改成了“他”。

    [241]参看本章注[118]。

    [242]艾弗伯爵(参看第五章注[44])所创设的救济院。

    [243]“神父……一躬”,这一段写的是《推平头的小伙子》中的情节。

    [244]“警告……神父”,同注[243]。

    [245]正派人指本?多拉德。

    [246]《答案》是艾尔弗雷德?哈姆斯沃思(参看第七章注[178])于一八八八年创办的一种每册一便士的周刊。凡是猜中它所举办的画谜(谜底为一首名诗的题目)者,可获五英镑奖金。

    [247]《最末一个吟游诗人之歌》是英国小说家、诗人沃尔斯?司各特(1771-1832)的长篇叙事诗。其中“歌”一词,原文作“lay”,既作“民歌”、“民谣”、“歌曲”解,又有“产卵”、“生蛋”的意思。

    [248]按空白应填A字。英语中CAT是猫。

    [249]按波折号应填A字。英语中TAR原指柏油,亦含有“水手”意。

    [250]自“因天主之名”至“我的罪过”[原文均为拉丁文],见《推平头的小伙子》。

    [251]参看文六章注[111]。

    [252]这里,布卢姆把他听到的两个拉丁词拼凑在一起。尸体(corpus)见第五章注

    [56],“因……之名”(nomine)见第六章注[112]。

    [253]指身穿缎子衣服的杜丝小姐。

    [254]西指西蒙?迪达勒斯。

    [255]“复活……三次”,语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

    [256]“你这……杂种!”参看本章注[51]。

    [257]迈克尔?冈恩(死于1901),自一八七一年起,担任都柏林欢乐剧场的经营管理工作达三十年之久。

    [258]指波斯王纳绥尔-艾尔?丁(死于1896),他曾于一八七三年和一八八九年两度对英作国事访问。

    [259]《家,可爱的家,是美国戏剧家约翰?霍华德?佩恩(1791-1852)的《米兰姑娘克拉丽》(伦敦,1823)中的插曲,由英国作曲家亨利?罗利?毕晓普(1786-1855)配乐。

    [260]低音提琴是音域最低的大型弓弦乐器,其特征是斜肩,所以这么说。

    [261]木管乐器指笛类和簧管类(即单簧管、双簧管、大管、萨克管)管乐器。

    [262]木管乐器在英文中是woodwind(乌德温),与Goodwin(古德温)发音相近。

    [263]巴鲁克。斯宾诺莎(1632-1677),出生于荷兰的一个犹太人家庭的唯理性主义者和无神论者。

    [264]英国诗人威廉?柯珀(1731-1800)的长诗《任务》中有“天主创造了田园,人类创造了市镇”之句,这里把“市镇”(town)改为发音相近的“音调”(tune)。

    [265]“遇见……管”,参看第八章注[37]及有关正文。

    [266]“哦,别转文啦!”参看文四章注[53]及有关正文。

    [267]“全……啦”,参看本章注[13]。罗斯包围战,参看文十章注[146]。

    [268]“他没有怨恨”,这里把《推平头的小伙子》中的“我没有怀恨”作了改动。

    [269]“我……上”,语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

    [270]本书所描述的是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发生的事。这里把《悼死者》(参看第十章注[145]一诗首句中的“谁害怕谈到一七九八年?”改为“一九0四年”。

    [271]“祝福……去吧”,语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

    [272]参看第四章注[65]及有关正文。

    [273]“挨着个人伤感的海浪”一语出自朱利叶斯?本尼迪克斯(1804-1885)所作歌剧《威尼斯的新娘》(1843)中的一首诗。

    [274]“你……可爱”是玛莎来信中的话,参看第五章。

    [275]他指博伊兰。

    [276]原文作brassinyourface,直译是“脸上呈黄铜色”。但brass又可作“厚脸皮”解。

    [277]按德国作曲家费利克斯?门德尔松(1809-1847)作有钢琴曲集《无词歌》第一集(1834-1845)。

    [278]轮擦提琴是一种宽矮的梨形弦乐器,不用弓拉弦,而由琴端的柄来转动涂有松香的木轮边,磨擦发音。直到二十世纪初西方还有民间艺人和街头乐师使用此琴,后为手摇风琴所取代。

    [279]据民间故事,所罗门王能凭着一只魔戒指通晓动物的语言。

    [280]“队长……咒骂着”和“小伙子……后的”,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婊子养的杂种”则是盲调音师发出的诅咒(见第十章注[203]及有关正文)。

    [281]“在那边的河上”,出自《推平头的小伙子》。

    [282]“她那……魅力”,出自《偷情的快乐》,参看第十章注[122]和有关正文。

    [283]“处女发”,参看本章注[14]。

    [284]“灿烂……色”和“破晓”,见本章注[5]。

    [285]意思是:原来莉迪亚小姐为的是利德维尔,而不是为布卢姆自己。

    [286]这一段与《推平头的小伙子》的歌词略有出入。原词是:“我们为天主和国王保有这座房子。我说:啊们!让叛徒们统统被绞死!”‘他气得咬牙切齿”,“他、指队长。

    [287]布卢姆巴不得莉迪亚对他有意,故在离开之前有点留恋不舍。

    [288]法雷尔的全名叫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这里,布卢姆把心里想的姓名和本?多拉德唱着的歌词相混了。

    [289]参看本章注[42]。

    [290]“小伙子……命”和“他……塞吉”是《推平头的小伙子》一歌倒数第四句和第三句。帕塞古是爱尔兰科克郡的地名。

    [291]”悲伤!……伤!”语出自《棕榈树荫》,参看本章注[40]。

    [292]“为他……小伙子”,这一段把《推平头的小伙子》后两句略作了改动。原词是:“生活在平安与欢乐中的善人们,为推平头的小伙子喃喃祷告, 抹一掬泪吧。”

    [293]路易吉?拉布拉凯(1794-1858),生在爱尔兰(法国父亲,爱尔兰母亲)的意大利歌剧男低音歌唱家,曾在伦敦演唱。舒伯特专为他谱写过歌曲。

    [294]卡丘查舞是一种西班牙独舞,节奏略似波莱罗舞曲。

    [295]响板是流行于西班牙和南意大利等地的民间打击乐器。由两块贝壳形硬木组成,其间用带子连接,带子绕在拇指上,其他手指使木块拍击作响。

    [296]这里用本本以代鼓掌声。

    [297]从这里到本章结束为止,作者用长短不一的“噜”音来表示布卢姆因肠胃里憋着气而发出的噜噜声。

    [298]原文为爱尔兰语。

    [299]“很结实”,直译是:“像提琴一样合适。”

    [300]“不和的前兆”,直译是:“笛子上的裂痕。”均为与音乐有关的成语。

    [301]威廉?罗斯?华莱士(1819-1881)的诗《什么支配着世界?》中引用了英国谚语:“推摇篮的手就是支配着世界的手。”

    [302]利奥波德?布卢姆以歌剧《玛尔塔》的男主角莱昂内尔自居。

    [303]“镶……裙子”,参看第十章注[122]及有关的正文。

    [304]“遇见……管”,参看第八章注(37)。

    [305]《男人摆弄姑娘》是十九世纪末叶出版的一本作者不详的色情作品,写女主角艾丽斯在男主角杰克的引诱下堕落的过程。

    [306]“老……进项”,参看第五章注[71]及有关正文。

    [307]“成天……前,是《失去的和弦》(见本章注[82])的首句。这里把原句中的“有一天”,改为“成天”。

    [308]当时有个专作富于感伤气息的教会音乐的作曲家,名叫约翰?亨利?蒙德(Mauder),与“唠叨”(maunder),拼法相同。所以这里是语意双关。

    [309]近代的管风琴常有两排以上的键盘和各自的风箱、音栓(控制音管的“开关”),琴师可变换音栓,或换用键盘以获得所需要的各种音响。

    [310]在《男人摆弄姑娘》(见本章注[305])中,艾丽斯再三大声嚷着“不行”一语,以反映女主人公在逐渐堕落下去的过程中的矛盾心情。

    [311]“我头一个看到”与莱昂纳尔所唱的《爱情如今》的首句“我初见”,原文均为“firstlsaw”。

    [312]这里把玫瑰改成了沙丁鱼。布卢姆(Bloom)是双关语。参看本章注[17]。

    [313]见《约翰福音》第15章第12节。

    [314]原文作“pidPocket”。按pickpocket作“扒手”解。

    [315]驴皮被认为最适宜做鼓面。

    [316]那希麦克是土耳其语yashmak(面纱)的音译。

    [317]基斯麦斯是土耳其语kismet(命运)的音译。533

    [318]原文作shift。作为音乐术语,指“换把”,即演奏弦乐器时,左手把位的变换。

    [319]原文为法语。见本章注[76]。

    [320]“现在……啦”,见本章注[7]。

    [321]指市镇上负责口头宣讲新颁法规的公务员。

    [322]原文(nominedomine)为拉丁文祷词,有讹,参看第六章注[112]。

    [323]“从头”原文为意大利文,系音乐术语,意思是回到乐曲的开头。“行进”(march),作为音乐术语,指进行曲。

    [324]参看本章注[258]。

    [325]这是本?多拉德所唱歌词的未句,参看本章注[292]。

    [326]原文作natural,既作“天生的白痴”解,又是音乐术语,指风琴等的白键、本位音,即不升半音,又下降半音的音。

    [327]这里把西蒙?迪达勒斯唱的《爱情如今》(参看本章注[151])首句中的“我”,改成了“他”。

    [328]“永远……的”是威廉?吉尔伯特作词、沙利文配的喜歌剧《爱上了水手的姑娘》(1878)中的叠句。午夜,布鲁姆又遇见了这个妓女, 参看第十六章注[109]及有关正文。

    [329]《推平头的小伙子》中有“一个青年走进了阒无一人的门厅”之句,这里加上了“奥蒙德的”一词,这样,青年便指盲调音师了。

    [330]这里,布卢姆把迈那贝尔的作品,最后的七句话》(参看第五章注[75]),同埃米特(参看第六章注[186])在判他死刑的法庭上所作发言中最后一段的七句话(其中涉及他的墓志铭)相提并论。

    [331]“诸位地道的男子汉”和“咱们一道举杯吧”引自《纪念死者》 (参看第十章注[145])第1段,只是把原词中的“满上”,改为“举杯”。哧吣喀、哧冲喀,参看本章注[18]。

    [332]布卢姆一边读着英雄埃米特留下的最后几句话(参看本章注[19]),一边趁着电车驶来时的噪音,把憋了好久的屁放出来。

     第十二章 1

    正当我跟首都警察署的老特洛伊在阿伯山[1] 拐角处闲聊的时候,真该死,一个扫烟囱的混蛋走了过来,差点儿把他那家什捅进我的眼睛里。我转过身去, 刚要狠狠地骂他一顿,只见沿着斯托尼·巴特尔街蹒跚踱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乔·海因斯。

    “喂,乔,”我说,“你混得怎么样?你瞧见了吗,那个扫烟囱的混蛋差点儿用他的刷子把我的眼珠子捅出来?”

    “煤烟可是个吉祥的东西,”乔说,“你跟他说话的那个老笨蛋是谁呀?”

    “老特洛伊呗,”我说,“在军队里呆过。刚才那家伙用扫帚啦、梯子什么的妨碍了交通,我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控告他哩。”

    “你在这一带干什么哪?”乔说。

    “干不出啥名堂,”我说,“守备队教堂再过去,雏鸡小巷拐角处,有个狡猾透顶的混帐贼–老特洛伊刚才透露给我关于他的一些底细。 他自称在唐郡有座农场,于是就从住在海特斯勃利大街附近一个名叫摩西·赫佐格的侏儒那儿,勒索来大量的茶叶和砂糖。决定要他每星期付三先令。”

    “是行过割礼的家伙[2]吧?”乔说。

    “对,”我说,“割下一点尖儿。[3]是个老管子工,姓杰拉蒂。两个星期来我一直跟他泡,可是他一个便士也不肯掏。”

    “这就是你目前干的行当吗?”乔说。

    “唉,”我说,“英雄们竟倒下了![4]就靠收呆帐和荒帐为业。但是走上一整天也轻易碰不到像他那样声名狼藉的混帐强盗。他那一脸麻子足盛得下一场阵雨。‘告诉他,’他说:‘我才不怕他呢,’他说,‘他就是再一次派你来,我也一点儿都不怕。要是他派的话,’他说,‘我就让法庭去传讯他。我一定要控告他无执照营业。’然后他吃得肚子都快撑破了。天哪,小个儿犹太佬大发脾气,我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喝的是俺的茶。他吃的是俺的糖。因为他不把欠俺的钱还给俺!对不?”

    从都柏林市伍德码头区圣凯文步道十三号的商人摩西·赫佐格(以下称作卖方)那里购入、并出售提交给都柏林市阿伦码头区阿伯斜坡二十九号的绅士迈克尔 ·E·杰拉蒂[5](以下称作买方)的耐久商品,计有常衡每磅三先令整的特级茶叶常衡五磅,常衡每磅三便士的结晶粒状砂糖常衡三斯通[6]。作为代价,上述买方应付给上述卖方一镑五先令六便士的货款。此款应按周分期付款,每七天支付三先令整。经上述卖方及其法定继承人、业务后继者、受托人和受让人为一方,买方及其法定继承人、业务后继者、受托人和受让人为另一方;在上述买方按照经双方同意, 本日所议定的支付方法将款项准时付清卖方之前,上述买方不得将上述耐久商品予以典当、抵押、出售或用其他方式转让。上述卖方对这些商品仍然享有独占权, 只能凭借他的信誉和意志来处置。

    “你是个严格的戒酒主义者吗?”乔问。

    “在两次饮酒之间,一滴也不入。”我说。

    “向咱们的朋友表示一下敬意怎么样?”乔说。

    “谁呀?”我说,“他疯了,住进了‘天主的约翰’[7] ),可怜的人。”

    “喝的是他自己的那种酒吧?”乔说。

    “可不是嘛,”我说,“威士忌兑脑水肿[8]。”

    “到巴尼·基尔南酒吧去吧,”乔说,“我想去见见‘市民’[9]。”

    “就在老相识[10]巴尼那儿吧,”我说,“有什么新奇的或者了不起的事吗,乔?”

    “一点儿也没有,”乔说,“我刚刚开完市徽饭店的那个会。”

    “什么会呀?”我说。

    “牲畜商的聚会[11],”乔说,“谈的是口蹄疫问题。关于这,我要向‘市民’透露点内幕消息。”

    于是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沿着亚麻厅营房[12])和法院后身走去。乔这个人哪,有钱的时候挺大方,可是像他这副样子,确实从来也没有过钱。天哪, 我可不能原谅那个大白天抢劫的强盗,混帐狡猾的杰拉蒂。 他竟然说什么要控告人家无执照营业。

    在美丽的伊尼斯费尔[13]有片土地,神圣的迈昌[14]土地。那儿高高耸立着一座望楼[15],人们从远处就可以望到它。 里面躺着卓绝的死者–将士和煊赫一世的王侯们。他们睡得就像还活着似的。 [16] 那真是一片欢乐的土地,淙淙的溪水,河流里满是嘻戏的鱼:绿鳍鱼、鲽鱼、 石斑鱼、庸蝶、雄黑线鳍[17]、幼鲑、比目鱼、滑菱鲆、鲽形目鱼、绿鳕, 下等杂鱼以及水界的其他不胜枚举的鱼类。在微微的西风和东风中,高耸的树朝四面八方摇摆着它们那优美的茂叶, 飘香的埃及榕、黎巴嫩杉、冲天的法国梧桐、 良种按树以及郁郁葱葱遍布这一地区的其他乔木界瑰宝。可爱的姑娘们紧紧倚着可爱的树木根部,唱着最可爱的歌, 用各种可爱的东西作游戏,诸如金锭、银鱼、成斗的鲱鱼、 一网网的鳝鱼和幼鳕、一篓篓的仔鲑、海里的紫色珍宝以及顽皮的昆虫们。从埃布拉纳至斯利夫马吉[18], 各地的英雄们远远地飘洋过海来向她们求爱。盖世无双的亲王们来自自由的芒斯特、 正义的康诺特、光滑整洁的伦斯特、克鲁亚昌的领地、辉煌的阿马、博伊尔的崇高地区[19]。 他们是王子,即国王的子嗣[20]。

    那里还矗立着一座灿烂的宫殿[21]。它那闪闪发光的水晶屋顶,映人了水手们的眼帘。他们乘着特制的三桅帆船,穿越浩淼的海洋,把当地所有的牲畜、肥禽和初摘的水果,统统运来。由奥康内尔·菲茨蒙[ 22] 向他们收税。他是一位族长–也是族长的后裔。用一辆辆巨大的敞篷马车载来的是田里丰饶的收获:装在浅筐中的花椰菜、成车的菠菜,大块头的菠萝,仰光豆 [23],多少斯揣克[24]西红柿,盛在一只只圆桶里的无花果,条播的瑞典芜菁,球形土豆,好几捆约克种以及萨沃伊种彩虹色羽衣甘兰,还有盛在一只只浅箱里的大地之珍珠[ 25] –葱头;此外就是一扁篮一扁篮的蘑菇、乳黄色食用葫芦、饱满的大巢莱、大麦和苔苔,红绿黄褐朽叶色的又甜又大又苦又熟又有斑点的苹果,装在一只只薄木匣里的杨梅,一粗筐一粗筐的醋栗。多汁而皮上毛茸茸的,再就是可供王侯吃的草莓和刚摘下的木莓。

    我才不怕他呢,那家伙说,一点儿都不怕。滚出来,杰拉蒂,你这臭名远扬的混帐山贼,溪谷里的强盗!

    这样,无数牲畜成群地沿着这条路走去。有系了铃铛的阉羊、亢奋的母羊、没有阉过的剪了毛的公羊、羊羔、胡茬鹅[26]、半大不小的食用阉牛、患了喘鸣症的母马、锯了角的牛犊子、长毛羊、为了出售而养肥的羊、卡夫[27]那即将产仔的上好母牛、不够标准的牛羊、割去卵巢的母猪、做熏肉用的阉过的公猪、各类不同品种的优良猪、安格斯小母羊、无斑点的纯种去角阉牛,以及正当年的头等乳牛和肉牛;从拉斯克、拉什和卡里克梅恩斯那一片片牧场,从托蒙德那流水潺潺的山谷,从麦吉利卡迪那难以攀登的山岭和气派十足、深不可测的香农河,[28]从隶属于凯亚[29]族的缓坡地带,不停地传来成群的羊、猪和拖着沉重蹄子的母牛那践踏声,咯咯、吼叫、哞哞、咩洋、喘气、哼哼、磨牙、咀嚼的声音。一只只的乳房几乎涨破了,那过剩的乳汁,一桶桶黄油,一副副内膜[30]中的奶酪,一只只农家小木桶[31]里装满了一块块羊羔颈胸肉,多少克拉诺克[32]的小麦,以及大小不一,或玛瑙色,或焦茶色,成百上千的椭圆形鸡蛋,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运来。

    于是,我们转身走进了巴尼·基尔南酒吧。果不其然,“市民”那家伙正坐在角落里,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又跟那只长满癞疮的杂种狗加里欧文[33]大耍贫嘴,等候着天上滴下什么酒来。

    “他在那儿呢,”我说,“在他的光荣洞里,跟满满的小坛子[34]和一大堆报纸在一起,正在为主义而工作着。”

    那只混帐杂种狗嗷嗷叫的声音使人起鸡皮疙瘩。要是哪位肯把它宰了, 那可是桩肉体上的善行[35]哩。听说当桑特里[36]的宪警去送蓝色文件[37]时,它竟把他的裤子咬掉了一大块,这话千真万确

    “站住,交出来,[38]”他说。

    “可以啦,‘市民’,”乔说,“这里都是自己人。”

    “过去吧,自己人,”他说。

    然后他用手揉揉一只眼睛,说:

    “你们对时局怎么看?”

    他以强人[39]和山中的罗里[40]自居。可是,乔这家伙确实应付得了。

    “我认为行情在看涨,”他说着,将一只手滑到胯股那儿。

    于是,“市民”这家伙用巴掌拍了拍膝头说:

    “这都是外国的战争[41]造成的。”

    乔把大拇指戳进兜里,说:

    “想称霸的是俄国人哩。”

    “荒唐[ 42] !别胡说八道啦,乔,”我说,“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就是喝上它半克朗的酒,也解不了渴。”

    “你点吧,‘市民’,”乔说。

    “国酒[43]呗,”他说。

    “你要点儿什么?”乔说。

    “跟马卡纳斯贝一样[44],”我说。

    “来上三品脱,特里,”乔说。“老宝贝儿,好吗,‘市民’?”他说。

    “再好不过啦,我的朋友[45],”他说,“怎么,加利?咱们能得手吗,呃?”

    他随说着,随抓住那只讨厌的大狗的颈背。天哪,差点儿把它勒死。

    坐在圆形炮塔脚下大圆石上的那个人生得肩宽胸厚,四肢健壮,眼神坦率,红头发,满脸雀斑,胡子拉碴,阔嘴大鼻,长长的头,嗓音深沉,光着膝盖,膂力过人,腿上多毛,面色红润,胳膊发达,一副英雄气概。两肩之间宽达数埃尔[46]。他那如磐石、若山岳的双膝,就像身上其他裸露着的部分一样,全结结实实地长满了黄褐色扎扎乎乎的毛。不论颜色还是那韧劲儿,都像是山荆豆(学名乌列克斯·尤列庇欧斯[47])。鼻翼宽阔的鼻孔里扎煞着同样是黄褐色的硬毛,容积大如洞穴,可供草地鹨在那幽暗处宽宽绰绰地筑巢。

    泪水与微笑不断地争夺主次的那双眼睛[48],足有一大棵花椰菜那么大。从他那口腔的深窝里,每隔一定时间就吐出一股强烈温暖的气息; 而他那颗坚强的心脏总在响亮、有力而健壮地跳动着,产生有节奏的共鸣, 像雷一般轰隆轰隆的,使大地、高耸的塔顶,以及更高的洞穴的内壁都为之震颤。

    他身穿用新近剥下来的公牛皮做的坎肩,长及膝盖,下摆是宽松的苏格兰式百褶短裙。腰间系着用麦秆和灯心草编织的带子。里面穿的是用肠线潦潦草草缝就的鹿皮紧身裤。胫部裹着染成苔紫色的高地巴尔布里艮[49]皮绑腿,脚蹬低跟镂花皮鞋,是用盐腌过的母牛皮制成的,并系着同一牲畜的气管做的鞋带。他的腰带上垂挂着一串海卵石。每当他那可怕的身躯一摆动,就丁当乱响。在这些卵石上,以粗犷而高超的技艺刻着许许多多古代爱尔兰部族的男女英雄的形象:库楚林、百战之康恩、做过九次人质的奈尔[ 50] 、金克拉的布赖恩[51]、玛拉基大王、阿尔特·麦克默拉、沙恩·奥尼尔[52]、约翰·墨菲神父、欧文·罗[ 53] 、帕特里克·萨斯菲尔德[54]、红发休·奥唐奈、红发吉姆·麦克德莫特[55]、索加斯·尤格翰·奥格罗尼[56]、迈克尔·德怀尔、弗朗西斯·希金斯 [ 57] 、亨利·乔伊·莫克拉肯[58]、歌利亚[59]、霍勒斯·惠特利[60]、托马斯·康内夫、佩格·沃芬顿[61]、乡村铁匠[62]、穆恩莱特上尉 [63]、杯葛上尉[64]、但丁·阿利吉耶里、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圣弗尔萨[65]、圣布伦丹[66]、麦克马洪[67]元帅、查理曼[68]、西奥博尔德·沃尔夫·托恩[69]、马加比弟兄之母[70]、最后的莫希干人[ 71] 、卡斯蒂利亚的玫瑰[72]、攻克戈尔韦的人[73]、使蒙特卡洛的赌场主破产了的人[74]、把关者[75]、没做的女人[76]、本杰明·富兰克林、拿破仑·波拿巴、约翰·劳·沙利文[77]、克莉奥佩特拉、我忠实的宝贝儿[ 78] 、尤利乌斯·恺撒、帕拉切尔苏斯[79]、托马斯·利普顿爵士[ 80] 、威廉·退尔[81]、米开朗琪罗·海斯[82]、穆罕默德、拉默穆尔的新娘[83]、隐修士彼得[84]、打包商彼得[85]、黑发罗莎琳[86]、帕特里克·威·莎士比亚 [87]、布赖恩·孔子[88]、穆尔塔赫·谷登堡[89]、帕特里西奥·委拉斯开兹[90]、内莫船长[91]、特里斯丹和绮瑟[92]、第一任威尔士亲王[93]、托马斯·库克父子[94]、勇敢的少年兵[95]、爱吻者[96]、迪克·特平[97]、路德维希·贝多芬、金发少女[98]、摇摆的希利[99]、神仆团团员安格斯[100] 、多利丘、西德尼步道、霍斯山[101] 、 瓦伦丁·格雷特雷克斯[102] 、亚当与夏娃[103] ,阿瑟·韦尔斯利[104] 、领袖克罗克[105]、希罗多德[106] 、杀掉巨人的杰克[107] 、乔答摩·佛陀[108] 、 戈黛娃夫人[109] 、基拉尼的百合[110]、恶毒眼巴洛尔[111] 、示巴女王[112] 、阿基·内格尔[113] 、乔·内格尔[114] 、亚历山德罗·伏打[115] 、 杰里迈亚·奥多诺万·罗萨[116]、堂菲利普·奥沙利文·比尔[117] 。他身旁横着一杆用磨尖了的花岗石做成的矛,他脚下卧着一条属于犬类的野兽。它像打呼噜般地喘着气,表明它已沉入了不安宁的睡眠中。这从它嘶哑的嗥叫和痉挛性的动作得到证实。主人不时地抡起用旧石器时代的石头粗糙地做成的大棍子来敲打,以便镇住并抑制它。

    于是,特里总算把乔请客的三品脱端来了。好家伙,当我瞧见他拍出一枚金镑的时候,我这双眼睛差点儿瞎了。啊,真格的,多么玲珑的一镑金币。

    “还有的是哪,”他说。

    “你是从慈善箱里抢来的吧,乔,”我说。

    “这是从我的脑门子淌下来的汗水,”乔说,“是那个谨慎的家伙把信息透露给我的。”[118]

    “遇到你之前,我看见他啦,”我说,“正沿着皮尔小巷和希腊街闲荡哪。他那大鳕鱼眼连每根鱼肠子都不放过。”

    是谁通身披挂着黑色铠甲,穿过迈昌的土地[119] 前来?是罗里[122] 的儿子奥布卢姆。正是他。罗里的儿子是无所畏惧的。他是个谨慎的人。

    “为亲王街的老太婆[121] 工作着吧,”“市民”说,“为那份领着津贴的机关报。因在议会里宣过誓而受到拘束。瞧瞧这该死的破报,”他说,“瞧瞧这个”, 他说,“《爱尔兰独立日报》,你们看多奇怪,竟然是‘巴涅尔所创办,工人之友’ 哩。不妨听听这份一切为了爱尔兰的《爱尔兰独立日报》上所登的出生通知和讣告吧,我得谢谢你们。还有结婚启事呢。”

    他就开始朗读起来:

    “‘埃克塞特市”[122]巴恩菲尔德·新月街的戈登; 住在滨海圣安妮之艾弗利的雷德梅因,威廉·T。雷德梅因之妻生一子。’这怎么样呢? ‘赖特和弗林特; 文森特和吉勒特,罗萨与已故乔治·艾尔弗雷德·吉勒特之女罗莎·玛莉恩, 斯托克维尔[123] 克列帕姆路一七九号,普莱伍德和里兹代尔,在肯辛顿的圣朱德教堂举行婚礼,主婚人为武斯特副主教、十分可敬的弗雷斯特博士。’呃?讣告: ‘住在伦敦白厅小巷的布里斯托;住在斯托克·纽因顿[124] 的卡尔,因患胃炎与心脏病;住在切普斯托[125] 莫特馆的科克伯恩……’”

    “我晓得那家伙,”乔说,“吃过他的苦头。”

    “‘科克伯恩·迪穆赛,已故海军大将大卫·迪穆赛的妻子;住在托特纳姆的米勒,享年八十五;住在利物浦坎宁街三十五号的伊莎贝拉·海伦·威尔士于六月十二日去世。’一份民族的报纸怎么会刊登这佯的玩艺儿呢,呃, 我的褐色小子[126] ?班特里这个假公济私的马丁·墨菲[127] ,搞的是什么名堂呢?”

    “啊,喔,”乔说着把酒递过来,“感谢天主,他们赶在咱们头里啦[128] 。喝吧,‘市民’。”

    “好的,”他说,“大老爷。”

    “祝你健康,乔,”我说,“也祝大家的健康。”

    啊!哦!别聊啦!我就想着喝上一品脱,想得发了霉,我敢对上主发誓,我能听见酒在我的胃囊上嘀嗒。

    瞧,当他们快活地将那酒一饮而尽时,天神般的使者转眼到来。这是个英俊少年,灿烂如太阳,跟在他后面踱进来的是位雍容高雅的长者。他手执法典圣卷,伴随而来的是他那位门第无比高贵的夫人,女性中的佼佼者。

    小个子阿尔夫·柏根踅进门来,藏在巴尼的小单间里,拼命地笑。喝得烂醉如泥,坐在我没看见的角落一个劲儿地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鲍勃·多兰。我并不晓得在发生什么事。阿尔夫一个劲儿地朝门外指指划划。好家伙,原来是那个该死的老丑角丹尼斯·布林。他趿拉着洗澡穿的拖鞋,腋下夹着两部该死的大书。他老婆–一个倒楣可怜的女人–像鬈毛狗那样迈着碎步,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我真怕阿尔夫会笑破肚皮。

    “瞧他,”他说,“布林。有人给他寄来了一张写着‘万事休矣’的明信片。于是他就在都柏林走街串巷,一门心思去起……”

    接着他笑得弯了腰。

    “起什么?”我说。

    “起诉,控告他诽谤罪,”他说,“要求赔偿一万镑。”

    “胡闹!”我说。

    那只该死的杂种狗发现出了什么事,嗥叫得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市民”只朝着它的肋骨踹了一脚。

    “不许出声!”[129] 他说。

    “是谁呀?”乔说。

    “布林,”阿尔夫说,“他起先在约翰·亨利·门顿那里,接着又绕到考立斯-沃德事务所去。后来汤姆·罗赤福特碰见了他, 就开玩笑地支使他到副行政司法长官那儿去。噢,天哪,把我肚子都笑疼了。万事休矣:完蛋。那高个儿像是要传讯他似的盯了他一眼,如今那个老疯子到格林街去找警察啦。”

    “高个儿约翰究竟什么时候绞死关在蒙乔伊的那个家伙?”[130]乔说。

    “柏根,”鲍勃·多兰醒过来说,“那是阿尔夫·柏根吗?”

    “是啊,”阿尔夫说,“绞死吗?等着瞧吧。特里,给咱来一小杯。那个该死的老傻瓜!一万镑。你该看看高个儿约翰那双眼睛。万事休矣……”

    于是他笑起来了。

    “你在笑谁哪?”鲍勃·多兰说,“是柏根吗?”

    “快点儿,特里[131] 伙计,”阿尔夫说。

    特伦斯·奥赖恩听见这话,立刻端来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满是冒泡的乌道浓啤酒。这是那对高贵的双胞胎邦吉维和邦加耿朗[132] 在他们那神圣的大桶里酿造的。他们像永生的勒达[133]所生的两个儿子一样精明,贮藏大量的蛇麻子[134] 那多汁的浆果,经过堆积,精选,研碎,酿制,再掺上酸汁,把刚兑好的汁液放在圣火上。这对精明的弟兄称得起是大酒桶之王,夜以继日地操劳着。

    那么你,豪侠的特伦斯,便按照熟习的风俗[135] ,用透明的杯子盛上甘美的饮料,端给侠肠义胆、美如神明的口渴的他。

    然而他,奥伯甘的年轻族长,论慷慨大度决不甘拜他人之下风,遂宽厚大方地付了一枚铸有头像的最贵重的青铜市[136]。上面, 用精巧的冶金工艺浮雕出仪表堂堂的女王像,她是布伦维克家族[137] 的后裔,名叫维多利亚。承蒙上主的恩宠,至高无上的女工陛下君临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以及海外英国领土。 她是女王,信仰的捍卫者,印度的女皇。就是她,战胜了众邦,受到万人的崇敬, 从日出到日落之地[138] ,苍白、浅黑、微红到黝黑皮肤的人们,都晓得并爱戴她。

    “那个该死的共济会会员在干什么哪,”“市民”说,“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荡来荡去?”

    “怎么回事儿?”乔说。

    “喏,”阿尔夫边把钱丢过去边说,“谈到绞刑,我要让你们瞧一件你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刽子手亲笔写的信。瞧。”

    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叠装在信封里的信。

    “你在作弄我吗?”我说。

    “地地道道的真货,”阿尔夫说,“读吧。”

    于是,乔拿起了那些信。

    “你在笑谁哪?”鲍勃·多兰说。

    我看出有点儿闹纠纷的苗头。鲍勃这家伙一喝酒就失态。于是,我就找个话碴儿说:

    “威利·默雷[139] 近来怎么样,阿尔夫?”

    “不知道,”阿尔夫说,“刚才我在卡佩尔街上瞧见他跟帕狄·迪格纳穆呆在一起。可当时我正在追赶着那个……”

    “你什么?”乔丢下那些信说,“跟谁在一起?”

    “跟迪格纳穆,”阿尔夫说。

    “你指的是帕狄吗?”乔说。

    “是呀,”阿尔夫说,“怎么啦?”

    “你不晓得他死了吗?”乔说。

    “帕狄·迪格纳穆死啦!”阿尔夫说。

    “可不,”乔说。

    “不到五分钟之前,我确实还曾看见了他,”阿尔夫说,“跟枪柄一样千真万确。”[140]

    “谁死啦?”鲍勃·多兰说。

    “那么,你瞧见的是他的幽灵呗,”乔说,“天主啊,保佑我们别遭到不幸。”

    “怎么?”阿尔夫说,“真是不过五……哦?……而且还有威利·默雷跟他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在那个叫什么店号来着……怎么?迪格纳穆死了吗?”

    “迪格纳穆怎么啦?”鲍勃·多兰说,“你们在扯些什么呀……?”

    “死啦!”阿尔夫说,“他跟你一样,活得欢势着哪。”

    “也许是的,”乔说,“横竖今儿早晨他们已经擅自把他埋掉了。”[141] 帕狄吗?”阿尔夫说。

    “是啊,”乔说,“他寿终正寝啦,愿天主怜悯他。”

    “慈悲的基督啊!”阿尔夫说。

    他的确是所谓吓破了胆。

    在黑暗中,使人感到幽灵的手在晃动。当按照密宗经咒[142] 作的祷告送至应达处时,一抹微弱然而愈益明亮起来的红宝石光泽逐渐映入眼帘。 从头顶和脸上散发出来的吉瓦光,使得虚灵体格外逼真。[143] 信息交流是脑下垂体以及骶骨部和太阳神经丛所释放出的橙色与鲜红色光线促成的。 问起他生前的名字和现在天界何方,他答以如今正在劫末[144] 或回归途中,但仍在星界低域,某些嗜血者手中经受着磨难。被问以当他越过那浩渺的境界后最初的感想如何, 他回答说:原先他所看见的好比是映在镜子里的模糊不清的影像[145] ,然而已经越境者面前随即揭示出发展“我”[146] 这一至高无上的可能性。及至问起来世的生活是否与有着肉身的我们在现世中的经验相仿佛时,他回答说,那些已进入灵界的受宠者曾告诉他说,在他们的住处,现代化家庭用品一应俱全,诸如塔拉梵那、 阿拉瓦塔尔、哈特阿克尔达、沃特克拉撒特[147] 。无比资深的能手沉浸在最纯粹的逸乐的波浪里。他想要一夸脱脱脂牛奶,立刻就给他端来,他显然解了渴。 问他有没有什么口信捎给生者,他告诫所有那些依然处于摩耶[148] 中的人们:要悟正道,因为天界盛传,马尔斯[149] 和朱庇特[150] 已下降到东方的角落来捣乱,而那是白羊宫[151]的势力范围。这时又问,故人这方面有没有特别的愿望, 回答是:“至今犹活在肉身中的尘世间之凡朋俗友们,吾曹向汝等致意。勿容科·凯牟取暴利。”据悉,这里指的是科尼利厄斯[152] ·凯莱赫。他是死者的私人朋友, 也是有名气的H、J.奥尼尔殡仪馆经理,丧事就是他经办的。 告辞之前他要求转告他的爱子帕齐,说帕齐所要找的那只靴子目前在侧屋[153] 的五斗柜底下。这双靴子的后跟还挺结实,只消送到卡伦鞋店去补一下靴底就成了。他说,在来世,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心绪极为不宁。务必请代为转告。

    大家向他担保一定照办,他明白表示感到满意。

    他离开了尘寰。噢,迪格纳穆,我们的旭日。他踩在欧洲蕨上的脚步是那样迅疾。额头闪闪发光的帕特里克啊。邦芭[154] ,随着你的风悲叹吧。海洋啊,随着你的旋风悲叹吧。

    “他又到那儿去了,”“市民”盯着外面说。

    “谁?”我说。

    “布卢姆”,他说,“他就像是值勤的警察似的在那儿溜达十分钟啦。”

    没错儿,我瞧见他伸进脸蛋儿窥伺了一下,随后又偷偷溜掉了。

    小个儿阿尔夫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点儿不假。

    “大慈大悲的基督啊!我敢发誓,那就是他。”

    鲍勃·多兰- 喝醉了,就堕落成整个都柏林最下流的歹徒。他把帽于歪戴在后脑勺上,说:

    “谁说基督是大慈大悲的?”

    “请你原谅,”阿尔夫说。

    “什么大慈大悲的基督!不是他把可怜的小威利·迪格纳穆给带走的吗?”

    “啊,喏,”阿尔夫试图搪塞过去,他说,“这下子他再也用不着操劳啦。”

    然而鲍勃·多兰咆哮道:

    “我说他是个残忍的恶棍,居然把可怜的小威利·迪格纳穆给带走啦。”

    特里走过来,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安静下来,说这可是一家特准卖酒的体面的店哩,请不要谈这类话。于是,鲍勃·多兰就为帕狄·迪格纳穆号起丧来了,哭得真真切切。

    “再也没有那么好样儿的人啦,”他抽抽嗒嗒地说,“最好样儿的、最纯真的人。”

    “该死的泪水快流到眼边。[155]他说着那该死的大话。还不如回家去找他娶的那个梦游症患者小个子浪女人呢。就是一名小执行吏的闺女穆尼。 [156]她娘在哈德威克街开了个娼家,经常在楼梯平台上转悠。在她那儿住过的班塔姆·莱昂斯告诉我,都凌晨两点了她还一丝不挂、整个儿光着身子呆在那儿,来者不拒,一视同仁。

    “这个最正派、最地道的却走了,”他说,“可怜的小威利,可怜的小帕狄·迪格纳穆!”

    于是,他满腔悲痛,心情沉重地为那一道天光之熄灭而哭泣。

    老狗加里欧文又朝着在门口窥伺的布卢姆狂吠起来。

    “进来吧,进来吧,”“市民”说,“它不会把你吃掉的。”

    布卢姆就边用那双鳕鱼眼盯着狗,边侧身踅了进来,并且问特里,马丁·坎宁翰在不在那儿。

    “噢,天哪,麦基奥[157] ,”乔说,他正在读着那些信中的一封,“听听好不好?”

    他就读起一封信来。

    亨特街七号

    利物浦市

    都柏林市都柏林行政司法长官台鉴:

    敬启者,敝人曾志愿为执行上述极刑服务。一九00

    年二月十二日,敝人曾在布特尔监狱绞死乔·甘恩[158] 。

    敝人还绞死过……

    “给咱看看,乔,”我说。

    ……杀害杰西·蒂尔希特的凶手、士兵阿瑟·蔡斯。他是在彭顿维尔监狱被处绞刑的。敝人还曾任助手……

    “天哪。”我说。

    ……那一次,比林顿[159] 将凶恶的杀人犯托德·史密斯[160] 处以绞刑……

    “市民”想把那封信夺过来。

    “等一等,”乔说。

    敝人有一窍门:一旦套上绞索,他就休想挣脱开。如蒙可敬的阁下录用,不胜荣幸。敝人索酬五基尼。

    霍·郎博尔德[161] 顿首

    高级理发师

    “他还是个凶猛、残暴的野蛮人[162] 呢,”“市民”说。

    “而且,这混蛋还写一手狗爬字,”乔说,“喏,”他说,“阿尔夫,快把它拿开,我不要看。喂,布卢姆,”他说,“你喝点儿什么?”

    于是他们争论起这一点来。布卢姆说他不想喝,也不会喝,请原谅,不要见怪。接着又说,那么就讨一支雪茄烟抽吧。哼,他是个谨慎的会员,这可一点儿也不含糊。

    “特里,给咱一支你们店里味道最浓的,”乔说。

    这时阿尔夫告诉我们,有个家伙给了一张服丧时用的加黑框的名片。

    “那些家伙都是理发师,”他说,“是从黑乡[ 163] 来的。只要给他们五镑钱,并且管旅费,哪怕自己的亲爹他们也肯下手绞死。”

    他还告诉我们,把犯人悬空吊起后,等在下面的两个人就拽他的脚后跟, 好让他彻底咽气。然后他们把绞索切成一截一截的,每副头盖骨按多少先令卖掉。[164]

    这些恶狠狠的、操利刃的骑士们都住在黑乡。他们紧握着那致命的绳索。 对,不论是谁,凡是杀过人的必然统统给套住,打发到厄瑞勃斯[165] 去。因为上主曾说,我无论如何不能饶恕此等罪行。

    于是,大家聊起死刑的事儿来了。布卢姆自然也闲扯起死刑的来龙去脉以及种种无稽之谈。那条老狗不停地嗅着他。 我听说这些犹太佬身上总发散着一股奇怪的气味,能够吸引周围的狗,还能治服什么。

    “可是有一样物件它是治服不了的,”阿尔夫说。

    “什么物件?”乔说。

    “就是被绞死的可怜虫的阳物,”阿尔夫说。

    “是吗?”乔说。

    “千真万确,”阿尔夫说,“我是听基尔门哈姆监狱的看守长说的。他们绞死‘常胜军’的乔·布雷迪[166] 之后,就发生了这种情形。他告诉我,当他们割断绞索把吊死鬼儿撂下来时,那阳物就像一根拨火棍儿似的戳到他们面前。”

    “占主导地位的感情到死还是强烈的,”乔说,“正像某人[167] 说过的那样。”

    “这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布卢姆说,“不过是个自然现象,不是吗, 因为由于……”

    于是他咬文嚼字地大谈其现象与科学啦,这一现象那一现象什么的。

    杰出的科学家卢伊特波尔德·布卢门达夫特[168] 教授先生曾提出下述医学根据加以阐明:按照医学上公认的传统学说,颈椎骨的碎折以及伴随而来的脊髓截断,不可避免地会给予人身神经中枢以强烈刺激,从而引起海绵体的弹性细孔急速膨胀,促使血液瞬时注入在人体解剖学上称为阴茎即男性生殖器的这一部位。其结果是:在颈骨断袭导致死亡的那一瞬间[169] ,诱发出专家称之为“生殖器病态地向前上方多产性勃起”这一现象。[170]

    “市民”当然急不可耐地等着插嘴的机会。 接着就高谈阔论起“常胜军”啦,激进分子[171] 啦,六七年那帮人[172] 啦,还有那些怕谈到九八年[173]的人什么的。乔也跟他扯起那些为了事业经临时军事法庭审判而被绞死、开膛或流放的人们,以及新爱尔兰,新这个,新那个什么的。说起新爱尔兰,这家伙倒应该去物色一条新狗,可不是嘛。眼下这条畜生浑身长满癞疮,饥肠辘辘,到处嗅来嗅去,打喷嚏,又搔它那疮痂。接着,这狗就转悠到正请阿尔夫喝半品脱酒的鲍勃·多兰跟前,向他讨点儿什么吃的。于是,鲍勃·多兰当然就干起缺德的傻事儿来了。

    “伸爪子!伸爪子,狗儿!乖乖老狗儿!伸过爪子来!伸爪子让咱捏捏!”

    荒唐![ 174] 也甭去捏该死的什么爪子了,他差点儿从该死的凳子上倒栽葱跌到该死的老狗脑袋上。阿尔夫试图扶住他。他嘴里还喋喋不休他说着种种蠢话,什么训练得靠慈爱之心啦,纯种狗啦,聪明的狗啦。该死的真使你感到厌恶。然后他又从叫特里拿来的印着雅各布商标的罐头底儿上掏出几块陈旧碎饼干。狗把它当作旧靴子那样嘎吱嘎吱吞了下去,舌头耷拉出一码长,还想吃。这条饥饿的该死的杂种狗,几乎连罐头都吞下去嘞。

    且说“市民”和布卢姆正围绕刚才那个问题争论着呢:被处死于阿伯山的希尔斯弟兄[175] 和沃尔夫·托恩[176] 啦。罗伯特·埃米特[177]为国捐躯啦,汤米·穆尔关于萨拉·柯伦的笔触–她远离故土[178] 啦。满脸脂肪的布卢姆当然装腔作势地叼着一支浓烈得使人昏迷的雪茄。现象!他娶的那位胖墩儿才是个稀奇透顶的老现象哩:她的后背足有滚木球的球道那么宽。精明鬼伯克告诉我,有一阵子这对夫妻住在市徽饭店,里面有位老太婆[179],带着个疯疯傻傻、令人丢脸[180] 的侄子。布卢姆指望她在遗嘱里赠给自己点儿什么,就试图使她的心肠软下来。于是,就对她百般奉承,和颜悦色地陪她玩比齐克[181]牌戏。老太婆总是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每逢星期五,布卢姆也跟着不吃肉,还带那个蠢才去散步。有一回他领着这个侄子满都柏林转悠。凭着神圣的乡巴佬发誓,布卢姆连一句也没唠叨,直到那家伙醉得像一只炖熟的猫头鹰,这才把他带回来。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教给那个侄子酗酒的害处。那个老太婆、布卢姆的老婆和旅店老板娘奥多德太太这三位妇人居然没差点儿把他整个儿烤了,也够不寻常的了。天哪,精明鬼勃克学他们争辩的样儿给我看,我不得不笑。布卢姆说着他那些口头禅,什么 “你们不明白吗?要么就是“然而,另一方面”。不瞒您说,我刚刚谈到的那个蠢才从此就成了科普街鲍尔鸡尾酒店的常客:每星期五次,必把那家该死的店里的每一种酒都喝个遍,腰腿瘫软得动弹不了,只好雇马车回去。真是个现象!

    “为了纪念死者[182] ,”“市民”举起他那一品脱装的玻璃杯,瞪着布卢姆说。

    “好的,好的,”乔说。

    “你没抓住我话中的要点,”布卢姆说,“我的意思是……”

    “我们自己!”[183]“市民”说,“我们自己就够了![184] 我们所爱的朋友站在我们这边,我们所憎恨的仇敌在我们对面。[ 185]”

    最后的诀别[186]令人感动之至。丧钟从远远近近的钟楼里不停地响着,教堂幽暗的院子周围,一百面声音闷哑的大鼓发出不祥的警告,不时地被大炮那瓮声瓮气的轰鸣所打断。震耳欲聋的雷鸣和映出骇人景象的耀眼闪电,证明天公的炮火给这本来就已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色,平添了超自然的威势。瀑布般的大雨从愤怒的苍穹的水门倾泻到聚集在那里的据估计起码也不下五十万大众那未戴帽子的光头上。都柏林市警察署武装队在警察署长的亲自指挥下,在庞大的人群中维持着治安。约克街的铜管乐队和簧管乐队用缠了黑纱的乐器出色地演奏出我们从摇篮里就爱上的那支由于斯佩兰扎的哀戚歌词[187]而最为动人的曲调。这样,使群众得以消磨一下大会开始前的这段时间。为了供临时浩浩荡荡赶来参加的那些乡亲们舒适地享用,还准备了特快游览列车和敞篷软座公共马车。都柏林的街头红歌手利 ×翰和穆×根[188],像往常那样用诙谐逗乐的腔调唱《拉里被处绞刑的前夕》[189] 。我们这两位无与伦比的小丑在热爱喜剧要素的观众当中兜售刊有歌词的大幅印张,销路极佳。凡是在心灵深处懂得欣赏毫不粗俗的爱尔兰幽默的人,绝不会在乎把自己辛辛苦苦地挣来的几便士掏给他们。男女弃儿医院的娃娃们也挤满一个个窗口俯瞰这一情景,对于出乎意料地添加到今天的游艺中的这一余兴感到欢快。济贫小姊妹会的修女们想出个高明主意:让这些没爹没妈的可怜的娃娃们享受到一次真正富于教育意义的娱乐,值得称赞。来自总督府家宴的宾客包括许多社交界知名淑女,她们在总督伉俪的陪同下,在正面看台的特等席上落座。坐在对面看台上的是衣着鲜艳的外国代表团。通称作绿宝石岛[190]之友。全体出席的代表团包括骑士团司令官巴奇巴奇·贝尼诺贝诺内[ 191] (这位代表团团长[192] 因半身不遂,只得借助于蒸汽起重机坐下来),皮埃尔保罗·佩蒂特埃珀坦先生[193] ,杰出的滑稽家乌拉基米尔·波克特汉克切夫[194] ,大滑稽家莱奥波尔德·鲁道尔夫·封·施万岑巴德- 赫登塔勒[195] ,玛尔哈·维拉佳·吉萨斯左尼·普特拉佩斯蒂[196]伯爵夫人、海勒姆·Y。邦布斯特、阿塔纳托斯·卡拉梅勒洛斯伯爵[197] 、阿里巴巴·贝克西西·拉哈特·洛库姆·埃芬迪[198] ,伊达尔戈·卡瓦列罗·堂·佩卡迪洛·伊·帕拉布拉斯·伊·帕特诺斯特·德·拉·马洛拉·德·拉·马拉利亚先生[199] ,赫克波克·哈拉基利[200] ,席鸿章[ 201] 、奥拉夫·克贝尔克德尔森[202] ,特里克·范·特龙普斯先生,[203],潘·波尔阿克斯·帕迪利斯基[204] ,古斯庞德·普鲁库鲁斯托尔·克拉特奇纳布利奇兹伊奇[205] ,勃鲁斯·胡平柯夫[206] ,赫尔豪斯迪莱克托尔普莱西登特·汉斯·丘赤里- 斯托伊尔里先生[207] ,国立体育馆博物馆疗养所及悬肌普通无薪俸讲师通史专家教授博士、里格弗里德·于贝尔阿尔杰曼[208] 。所有的代表对他们被请来目睹的难以名状的野蛮行径,都毫无例外地竭力使用最强烈的各自迥异的言词发表了意见。 于是,关于爱尔兰的主保圣人[209] 的诞辰究竟是三月八号还是九号,绿宝石岛之友们开展了热烈的争辩(大家全都参加了)。在争辩的过程中,使用了炮弹、单刃短弯刀、往返飞镖[210]、老式大口径短程霰弹枪、便器、绞肉机、雨伞、弹弓、指关节保护套[ 211] 、沙袋、铣铁块等武器,尽情地相互大打出手。还派信使专程从布特尔斯唐[212]把娃娃警察麦克法登巡警召了来。他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并火速提出,生日乃是同月十七号[213] 。这一解答使争辩双方都保住了面子。人人欢迎九尺汉子[214] 这个随机应变的建议,全场一致通过。绿宝石岛之友个个都向麦克法登巡警衷心表示谢忱, 而其中几个正大量淌着血。骑士团司令官贝尼诺贝诺内被人从大会主席的扶手椅底下解救出来,然后他的法律顾问帕格米米律师[ 215] 解释说,藏在他那三十二个兜[216] 里的形形色色的物品,都是他乘乱从资历较浅的同僚兜里掏出来的,以促使他们恢复理智。这些物品(包括几百位淑女绅士的金表和银表)被立即归还给合法的原主。和谐融洽的气氛笼罩全场。

    朗博尔德身穿笔挺的常礼服,佩带着一朵他心爱的血迹斑斑的剑兰花[217] ,安详、谦逊地走上断头台。他凭着轻轻的一声朗博尔德派头的咳嗽通知了自己的到来。这种咳嗽多少人想模仿(却学不来):短促,吃力而富有特色。这位闻名全世界的刽子手到来后,大批围观者报以暴风雨般的欢呼。总督府的贵妇们兴奋得挥着手帕。比她们更容易兴奋的外国使节杂七杂八地喝采着,霍赫、邦在、艾尔珍、吉维奥、钦钦、波拉·克罗尼亚、希普希普、维沃、安拉的叫声混成一片。其中可以清楚地听到歌之国代表那响亮的哎夫维瓦[218] 声(高出两个八度的F音, 令人回忆起阉歌手卡塔拉尼[219] 当年曾经怎样用那尖锐优美的歌声使得我们的高祖母们为之倾倒)。这时已十七点整。扩音器里传出了祈祷的信号。全体与会者立即脱帽,骑士团司令官那顶标志着族长身分的高顶阔边帽(自林齐[220] 那场革命以来,这就归他这一家人所有了),由他身边的侍医皮普[221] 博士摘掉了。当英勇的烈士即将被处死刑之际,一位学识渊博的教长在主持圣教赐与最后慰藉的仪式。本着最崇高的基督教精神,跪在一泓雨水中,将教袍撩到白发苍苍的头上,向慈悲的宝座发出热切恳求的祷告。断头台旁立着绞刑吏那阴森恐怖的身影,脸上罩着一顶可容十加仑的高帽子[222] ,上面钻了两个圆洞,一双眼睛从中炯炯地发出怒火。在等待那致命的信号的当儿,他把凶器的利刃放在筋骨隆隆的手臂上磨砺,要么就迅疾地挨个儿砍掉一群绵羊的头。这是他的仰慕者们为了让他执行这项虽残忍却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而准备的。他身边的一张漂亮的红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肢解用刀、各式各样精工锻成的摘取内脏用的器具(都是举世闻名的、谢菲尔德市约翰·朗德父子公司[223] 刀具制造厂特制的)。还有一只赤土陶制平底锅,成功地把十二指肠、结肠、盲肠、阑尾等摘除后,就装在里面。另外有两个容量可观的牛奶罐:是盛最宝贵的牺牲者那最宝贵的血液用的。猫狗联合收容所[224] 的膳务员也在场。这些容器装满后,就由他运到那家慈善机构去。当局还用意周到地为这场悲剧的中心人物提供了一份丰盛的膳食,包括火腿煎鸡蛋,炸得很好的洋葱配牛排,早餐用热气腾腾的美味面包卷儿,以及提神的茶。他精神抖擞,视死如归,自始至终极其关心这档子事的种种细节。他以当代罕见的克制,不失时机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表明了自己临终的一个愿望(并立即得到首肯):要求将这份膳食平均分配给贫病寄宿者协会的会员们,以表示他对他们的关怀和敬重。当那位被遴选出来的新娘涨红了脸,拨开围观者密集的行列冲过来,投进为了她的缘故而即将被送入永恒世界的那个人壮健的胸脯时,大家的情绪高涨到极点[225] 。英雄深情地搂抱着她那苗条的身子,亲昵地低声说:“希拉,我心爱的。”听到这样称她的教名、她深受鼓舞。于是她就以不至于损害他那身囚衣的体面为度,热情地吻着他身上所有那些适当的部位。当他们二人的眼泪汇成一股咸流时,她向他发誓说,她会永远珍视关于他的记忆,决不会忘怀他

    这个英勇的小伙子是怎样嘴里哼着歌儿,就像是到克隆土耳克公园[226] 去打爱尔兰曲棍球那样地走向死亡。她使他回忆起幸福的儿童时代那快乐日子。那时他们一道在安娜·利菲河岸上尽情地做着天真烂漫的幼儿游戏。他们忘却了当前这可怕的现实,一道畅怀大笑。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可敬的教士,也参加到弥漫全场的欢快气氛中。怪物般万头攒动的观众简直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不久他们两个人就又被悲哀所压倒,最后一次紧紧地握了手。从他们的泪腺里再一次滔滔地涌出泪水。众多的围观者打心坎里感动了,悲痛欲绝地哽咽起来,连年迈的受俸教士本人也同样哀伤。膀大腰粗的彪形大汉,在场维持治安的官员以及皇家爱尔兰警察部队那些和蔼的巨人都毫无忌惮地用手绢擦拭着。可以蛮有把握地说,在这规模空前的大集会上,没有一双眼睛不曾被泪水润湿。这时一桩最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以敬重妇女著称的年轻英俊的牛津大学毕业生[227] 走上前去,递上自己的名片、银行存折和家谱,并向那位不幸的少女求婚,恳请她定下日期。她当场就首肯了。在场的每位太大小姐都接受了一件大方雅致的纪念品:一枚骷髅枯骨图案[228] 的饰针。这一既合时宜慷慨的举动重新激发了众人的情绪。于是,这位善于向妇女献殷勤的年轻的牛津大学毕业生(顺便提一下,他拥有阿尔比安[229] 有史以来最享盛名的姓氏)将一枚用几颗绿宝石镶成四叶白花酢浆草状的名贵的订婚戒指,套在他那忸怩得涨红了脸的未婚妻手指上时,人们感到无比兴奋。甚至连主持这一悲惨场面的面容严峻的宪兵司令,那位陆军中校汤姆金- 马克斯韦尔·弗伦奇马伦·汤姆林森,尽管他曾经毫不犹豫地用炮弹把众多印度兵炸得血肉横飞[230] ,当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自然流露了。他伸出有着锁子甲的防护长手套,悄然抹掉一滴泪。[231] 那些有幸站在他身边的随行人员听见他低声喃喃自语着:

    “该死,那个娘儿们可是尤物哩,那个令人心如刀绞的丫头。该死,我一看见她就感到心如刀绞,快要哭出来了。老实说,就是这样。因为她使我想起在利姆豪斯路等待着我的旧酿酒桶。”[232]

    于是,“市民”就谈起爱尔兰语啦,市政府会议啦,以及所有那些不会讲本国语言、态度傲慢的自封的绅士啦。乔是由于今天从什么人手里捞到了一镑金币,也来插嘴。布卢姆叼着向乔讨来的值两便士的烟头,探过他那黏乎乎的老脑袋瓜儿,大谈起盖尔语协会啦,反对飨宴联盟[233] 啦,以及爱尔兰的祸害–酗酒。由他来提反对飨宴,倒蛮合适哩。哼,他会让你往他的喉咙里灌各种酒,一直灌到上主把他召走,你也见不到他请的那品脱酒的泡沫儿。有个晚上,我和一个伙伴儿去参加他们的音乐晚会。照例载歌载舞:她能爬上干草堆,她能,我的莫琳·蕾。[234]那儿有个家伙佩带着巴利胡利蓝缓带徽章[235] ,用爱尔兰语唱着绝妙的歌儿。还有好多金发少女[236] 带着不含酒精的饮料到处转悠,兜售纪念章、桔子和柠檬汽水以及一些陈旧发干的小圆面包。哦,丰富多彩的[237] 娱乐,就甭提啦,禁酒的爱尔兰乃是自由的爱尔兰。[238] 接着,一个老家伙吹起风笛来。那些骗子们就都随着老母牛听腻了的曲调[239] 在地上拖曳着脚步,一两个天国的向导四下里监视着,防止人们行为狠亵,对女人动手动脚。

    不管怎样,正如我方才说过的,那条老狗瞧见罐头已经空了,就开始围着乔和我转来转去,觅着食。倘若这是我的狗,我就老老实实地教训它一顿,一定的。不时地朝着不会把它弄瞎的部位使劲踢上一脚,好让它打起精神来。

    “你怕它咬你一口吗?”“市民”讥笑着问。

    “哪儿的话,”我说,“可它兴许会把我的腿当成路灯柱子哩。”

    于是,他把那只老狗喊了过去。

    “加里,你怎么啦?”他说。

    于是,他着手把它拖过来,捉弄了一通,还跟它讲爱尔兰话。老狗咆哮着作为应答,就像歌剧中的二重唱似的。像这样的相互咆哮简直是前所未闻。闲得没事的人应该给报纸写篇《为了公益[240] 》,提出对这样的狗应该下道封口令。这狗又是咆哮,又是呜呜号叫。它喉咙干枯,眼睛挂满了血丝,从口腔里嘀嘀嗒嗒地淌着狂犬症的涎水。

    凡是关心对下等动物(它们数目众多[241] )传播人类文化者,切不可漏掉这条著名的爱尔兰老塞特种红毛狼狗。先前它曾以“加里欧文”这一外号闻名,新近在它那范围很广的熟人朋友的圈子内,又被改名为欧文·加里[242] 了。诚然令人惊异的是此狗所显示的“人化”现象。基于多年慈祥的训练和精心安排的食谱,这次表演的众多成就中,还包括诗歌朗诵。当今我国最伟大的语音学专家(任何野马也不得把他从我们当中拖走!)不遗余力地对它所朗诵的诗加以阐释比较,查明此诗与古代凯尔特吟游诗人的作品有着显著的(重点系我们所加)相似之处。这里说的并非读书界所熟悉的那种悦耳的情歌,原作者真名不详,使用的是“可爱的小枝”[243] 一文雅的笔名;而是(正如署名D、O、C、的撰稿人在当代某晚报上发表的饶有兴味的通信中所指出的那种)更辛辣、更动人的调子。眼下颇孚众望的现代派色彩更浓的抒情诗人自不用说,就连在著名的拉夫特里[244] 和多纳尔·麦科康西丁[245] 的讽刺性漫笔中也可以找到。这里我们99lib?添加一首由一位卓越学者译成英文的诗作为范例。眼下我们不便将他的大名公诸于世。不过我们相信,读者准能从主题上得到暗示,而不必指名道姓。狗的这首原诗在韵律上使人联想到威尔士四行诗那错综的头韵法和等音节规律,只是要复杂多了。然而我们相信读者会同意,译文巧妙地捕捉了原诗的神髓。也许还应该补充一句:倘若用缓慢而含糊不清的声调来朗读欧文这首诗,那就更能暗示出被抑制的愤懑,效果会大为增加。

    第十二章 2

    我发出最厉害的咒语,

    一周中的每一日,

    七个禁酒的星期四,

    巴尼·基尔南,诅咒你,

    从未让我啜过水一滴,

    以平息我这腾腾怒气,

    我的肠子火烧火燎地吼哩:

    “要把劳里的肺脏吞下去!”[246]

    于是,他叫特里给狗拿点水来。说真个的,相隔一英里,你都听得见狗舔水的声音。乔问他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他说,“伙伴[247] ,以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

    说实在的,他长得虽然土头土脑,可一点儿也不傻。他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帐嘛,一向叫别人付。他带的那条吉尔特拉普老爷爷[248] 的狗,也是靠纳税人和法人[249] 饲养的。人兽都得到款待。于是,乔说:

    “你能再喝一品脱吗?”

    “水能凫鸭子吗?”我说。

    “照样再添一杯,特里,”乔说。“你真的什么饮料都不要吗?”他说。

    “谢谢你,不要,”布卢姆说,“说实在的,我只是想见见马丁·坎宁翰。要知道,是为了可怜的迪格纳穆的人寿保险的事儿。马丁叫我到迪格纳穆家去。要知道,他–我指的是迪格纳穆,当初根本没有通知公司办理让与手续的事,所以根据法令,受押人就没有名义去从保险额中领取款项了。”

    “好家伙,”乔笑着说,“要是老夏洛克[250] 陷入困境,那可就有趣儿啦。那么,老婆就占上风了吧?”

    “那位老婆的仰慕者们所着眼的,”布卢姆说,“正是这一点。”

    “谁的仰慕者?”乔说。

    “我指的是给那位老婆出主意的人们,”布卢姆说。

    接着,他就全都搞混了,胡乱扯起根据法令抵押人什么的,并用大法官在法庭上宣读判决的口吻,说是为了他妻子的利益,已成立信托啦;然而另一方面, 迪格纳穆确实欠了布里奇曼一笔款,倘若现在妻子或遗孀要否定受押人的权利啦, 最后他那根据法令抵押人什么的,几乎把我弄得头昏脑胀了。那回根据法令, 他差点儿就作为无赖或流浪汉被关进去,亏了他在法院有个朋友,这才得以幸免。 售义卖会的入场券,或是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251] 。这都千真万确。哦,请代我向犹太人致意!匈牙利皇家特许的掠夺。

    于是,鲍勃·多兰脚步蹒跚地走过来了。他请布卢姆转告迪格纳穆大太,对她遭到的不幸,他深感悲哀。他未能参加葬礼,也非常遗憾。还请告诉她,他本人以及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说,再也没有比已经故去的可怜的小威利更忠实、更正派的人了。他说着这些夸张的蠢话,声音都哽住了。边说请转告她,边以悲剧演员的神态跟布卢姆握手。咱们握手吧,兄弟。你是无赖,我也是一个。

    “请您恕我莽撞,”他说,“咱们的交谊如果仅仅拿时间来衡量,好像很浅。尽管如此,我希望并且相信,它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感情上的。所以我才胆敢恳求您帮这个忙。然而,倘若我的恳求不够含蓄,超过了限度,请您务必把我的冒昧看作是感情真挚的流露而加以原谅。”

    “哪里的话”,对方回答说,“我充分了解促使你采取这一行动的动机,并会尽力完成您委托我办的事。尽管这是一桩悲哀的使命, 想到您是如此信任我这一事实,这杯苦酒在一定程度上会变甜的。”

    “那么,请容许我握握您的手。”他说,“以您心地的善良,我确信您能道出比我这拙劣的言词更为恰当的话语。倘若要我来表达自己强烈的感情,我会连话都讲不出的。”

    随后他就走出去了,吃力地想把步子迈得直一些。刚刚五点钟,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有一天晚上,他差点儿给抓起来,幸亏帕迪·伦纳德认得甲十四号警察。直到打烊之后,他还在布赖德街的一家非法出售偷税酒的店里,喝得昏天黑地。他让一个拉客的给放哨,一边跟两个“披肩”[252] 调情,一边用茶杯大喝黑啤酒。他对那两个“披肩”说,自己是名叫约瑟夫·马努奥的法国佬,并且大骂天主教。扬言自己年轻时在亚当与夏娃教堂当过弥撒的助祭,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新约全书》是谁写的,《旧约全书》又是谁写的。于是,他跟她们搂搂抱抱,狎昵调戏。 两个“披肩”一边笑得死去活来,一边把他兜里的钱包摸走了。可这该死的傻瓜呢,把黑啤酒洒得满床都是。两个“披肩”相互间尖声叫着,笑着。 说什么:“你的《圣经》怎么样啦?你的《旧约》还在吗?”要知道,就在这当儿,帕迪刚好从那儿走过。每逢星期天,他就跟他那个小妾般的老婆出门。她脚蹬漆皮靴子,胸前插着一束可爱的紫罗兰,扭着屁股穿过教堂的甬道,严然一副娇小贵夫人的派头。 那是杰克·穆尼的妹妹。母亲是个老婊子,给露水夫妻提供房间。哼,杰克管束着那家伙。告诉他,如果不把锅锔上[253] ,他妈的就连屎都给他踢出来。

    这当儿,特里端来了那三品脱酒。

    “干杯,”乔作为东道主说,“干杯,‘市民’。”

    “祝你健康,[254]” 他说。

    “好运道,乔,”我说,“祝你健康,‘市民’。”

    好家伙,他已灌下半杯啦。要想供他喝酒,可得一份家产哩。

    “阿尔夫,那个高个子在市长竞选中帮谁跑哪?”乔说。

    “你的一位朋友,”阿尔夫说。

    “是南南[255] 吗?”乔说,“那个议员吗?”

    “我不想说出名字,”阿尔夫说。

    “我猜到了,”乔说,“我曾看见他跟下院议员威廉·菲尔德[256]一道去参加牲畜商的集会。”

    “长发艾奥帕斯[257] ,”“市民”说,“那座喷火山,各国的宝贝儿,本国的偶像。”

    于是,乔对“市民”讲起口蹄疫啦,牲畜商啦,对这些采取的措施啦。“市民”一味唱对台戏。布卢姆也聊起治疥癣用的洗羊液、供牛犊子止咳用的线虫灌服药水,以及牛舌炎的特效药。这是由于他一度曾在废牲畜屠宰场工作过嘛。他手执帐簿和铅笔踱来踱去,光动脑子,五体不勤。到头来由于顶撞了一位畜牧业者,被乔·卡夫解雇拉倒。这是个“万事通”先生,还想向自己的奶奶传授怎样挤鸭奶呢。精明鬼伯克告诉我,住在旅店里那阵子,那个老婆由于浑身长满了八英寸厚的脂肪,往往朝着奥多德太太几乎把眼睛都哭出来了,泪水流成了河。她解不开放屁带[258],“老鳕鱼眼”却边围着她跳华尔兹舞,边教她该怎么解。今天你有何方案?是啊,要用人道的方式。因为可怜的动物会感到痛苦的。专家们说,不使动物疼痛的最佳治疗方法就是轻轻地处理患部。哼,大概把手伸到母鸡[259]的下腹去时也那么柔和吧。

    嘎嘎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黑丽泽是咱们的母鸡。 她为咱们下蛋。下了蛋。她好快活啊。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随后好叔叔利奥来啦。他把手伸到黑丽泽下身,拿走那个刚下的蛋。嘎嘎嘎嘎,嘎啦。喀噜呵,喀噜呵,喀噜呵。

    “横竖,”乔说,“菲尔德和南尼蒂今天晚上动身去伦敦,在下院议席上对此事提出质询。”

    “你对市参议员要去的事有把握吗?”布卢姆说,“我刚好想见见他哩。”

    “喏,他搭乘邮船去,”乔说,“今天晚上动身。”

    “那可糟啦,”布卢姆说,“我特别想见见他。也许光是菲尔德先生一个人去吧?我又不能打电话。不能打。他一准去吗?”

    “南南也去,”乔说, “关于警察署署长禁止在公园里举行爱尔兰国技比赛的事,协会[260] 要他明天提出质询。‘市民’,你对这有什么看法?爱尔兰军[261]。”

    考维·科纳克勒先生(马尔提法纳姆。民。):关于希利拉格[ 262] 选区的议员–尊敬的朋友提出的问题,请允许我向阁下质问一下:政府是否已下令,即便从医学上对这些动物的病理状态提不出任何证据,也要一律予以屠宰呢?

    奥尔福斯先生(塔莫尚特。保。[263]):尊敬的议员们已经掌握了提交给全院委员会的证据。我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材料。对尊敬的议员所提出的问题,回答是肯定的。

    奥尔利·奥赖利先生(蒙特诺特[264] 。民。):是否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要把那些胆敢在凤凰公园举行爱尔兰国技比赛的人类这种动物也予以屠宰?

    奥尔福斯先生:回答是否定的。

    考维·科纳克勒先生:内阁大臣们的政策是否受到了阁下那封著名的米切尔斯镇电报[265] 的启发呢,(一片噢噢声。)

    奥尔福斯先生:这个问题我预先没有得到通知。[266]

    斯忒勒维特先生(邦库姆。独。[267]):要毫不犹豫地射击。[ 268] (在野党讥讽地喝倒彩。)

    会议主席:请安静!请安静!(散会。喝彩。)

    “正是那个人,”乔说,“使盖尔族的体育复兴了。他就坐在那儿呢。是他把詹姆斯·斯蒂芬斯[269] 放跑了。他是掷十六磅铅球的全爱尔兰冠军。你掷铅球的最高纪录是多少,‘市民’?”

    “不值得一提[270],”“市民”故作谦虚地说,“当年我可比谁也不差。”

    “可以这么说,‘市民’,”乔说,“你的表演更有瞧头哩。”

    “真是这样吗?”阿尔夫说。

    “是啊,”布卢姆说,“人人都知道。难道你不晓得吗?”

    于是他们聊起爱尔兰体育运动来了,谈起绅士派的游戏–草地网球,爱尔兰曲棍球,投掷石头,谈到地地道道的本土风味以及重建国家[271] 等话题。当然,布卢姆也搬一搬他那一套:说即便一个家伙有着赛船划手那样结实的心脏,激烈的运动也还是有害的。我凭着椅背套断言:倘若你从该死的地板上拾起一根稻草,对布卢姆说:“瞧啊,布卢姆。你看见这根稻草了吗?这是一根稻草哩。”我凭着姑妈敢说:他能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并且从从容容地继续谈下去。

    在爱尔兰军[272]主持下,于小不列颠街[273]的布赖恩·奥西亚楠[274] 。座古色古香大厅里进行了一场极为有趣的讨论:谈到古代盖尔体育运动的复兴,谈到古希腊罗马以及古代爱尔兰的人们怎样懂得体育文化对振兴民族的重要性。这一高尚集会由可敬的主席主持,与会者来自各界。主席做了一番富于启发性的开场白–那是以雄辩有力的辞藻发表的一篇精采有力的演说。接着又以通常那种优良的高水平,针对着复兴我们古代泛凯尔特祖先那历史悠久的竞技和运动之可取性,进行了一场饶有兴趣而富有启发性的讨论。然后我们古代语运动的著名而备受尊敬的学者约瑟夫·麦卡锡·海因斯先生就复兴古代盖尔族的运动和游戏问题,做了雄辩的演说。这些竞技是当年芬恩·麦库尔[275]所朝朝暮暮操练的,旨在复兴自古以来的无与伦比的尚武传统。利·布卢姆因为站在反对论调的一边,人们对他的发言毁誉参半。身为声乐家的主席,经会众一再要求,并在全场鼓掌声中,极其出色地唱了不朽的托马斯·奥斯本·戴维斯[276]那首永远清新的诗《重建国家》(幸而它家喻户晓,用不着在此重复了),这样就结束了这场院讨论。说这位资深的爱国斗士演唱得完全超过他平素的水平,无人会有异言。这位爱尔兰的卡鲁索-加哩波第[277]处于最佳状态。当他用洪亮声腔高唱那首只有我们的公民才能演唱的久负盛名的国歌时,发挥得真是淋漓尽致。他那卓越高超的嗓音,以其不同凡响的音色大大提高了本来已饮誉全球的声望。会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听众当中可以看到许多杰出的神职人员和新闻界、律师界以及学术文化界人士。会议就这样结束了。与会的神职人员包括耶稣会法学博士威廉·德拉尼教长;神学博士杰拉尔德·莫洛伊主教;圣神修士团的帕·菲·卡瓦纳神父[278];本堂神父T.沃特斯;教区神父约翰·M·艾弗斯;圣方济各修道会的P.J.克利里神父[279]; 布道兄弟会的L.J.希基神父;圣方济各托钵修道会的尼古拉斯教长;赤脚加尔默罗会的B.戈尔曼教长[280];那稣会的T.马尔神父;那稣会的詹姆斯·墨菲教长;地方主教代理约翰·莱弗里神父[281];神学博士威廉· 多尔蒂教长;主母会的彼得·费根神父; 圣奥古斯丁隐修会的T.布兰甘神父[282];本堂神父J.弗莱文;本堂神父马·A·哈克特;本堂神父W.赫尔利[283];至尊的主教总代理麦克马纳斯阁下; 无原罪圣母奉献会的B.R.斯莱特里神父;教区司铎迈.D.斯卡利教长[284];布道兄弟会的托·F·珀塞尔神父[285];十分可敬的教区蒙席蒂莫西·戈尔曼;本堂神父约·弗拉纳根[286]。在俗人士P·费伊、托·奎克[267]等等。

    “提起激烈的运动,”阿尔夫说,“基奥和贝内特之间的那场拳赛[288],你们去看了吗?”

    “没有,”乔说。

    “我听说某某人在那场拳赛中,足足赚了一百金镑,”阿尔夫说。

    “谁?布莱泽斯吗?”乔说。

    于是布卢姆说:

    “譬如说到网球,我指的就是动作要敏捷,眼力得有训练。”

    “对,布莱泽斯,”阿尔夫说,“为了增加迈勒获胜的机会,他到处散布说,迈勒成天酗啤酒。其实迈勒总在埋头练着拳。”

    “我们了解他,”“市民”说,“叛徒[289]的儿子。我们晓得他是怎样把英国金币捞到自己兜里去的。”

    “你说得对,”乔说。

    布卢姆又插嘴谈起草地网球和血液循环,并且问阿尔夫:

    “喂,柏根,你不这么认为吗?”

    “迈勒用对方的身子擦了地板,”阿尔夫说,“相形之下希南和塞耶斯的[290]拳赛不过瞎胡闹。简直像爹妈管教儿子那样把他揍个痛快。那小个子连对方的肚脐眼儿都够不着,大个子净扑空了。天哪,他终于朝着对方的心窝给了一拳。什么昆斯伯里规则[291]统统置诸不顾,弄得对方把从未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迈勒和珀西[292]为了争夺五十金镑奖金所展开的是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戴手套的重量级拳击。都柏林的羔羊凭着他那杰出的技巧,弥补了体重的不足。最后的信号打响后,两个斗士都遭到重创。在上一次的厮斗中,次中量级军士长[293]狠狠地左右开弓,基奥只能当个接收大员。这位炮手[294]朝着宠儿的鼻子利利索索地饱以老拳,使他鼻孔出血。迈勒看上去已晕头转向了。军人[295]以挥起左拳猛击为开端,拿出看家本领来了。迎战的爱尔兰斗士作为回击,就对准贝内特的下巴颏尖儿猛地打过去。红衣兵[296]赶忙弯下腰去闪开了。然而那个都柏林人用左肘弯将对方的身子朝上一顶,这一着打得煞是漂亮。双方开始厮拼了。迈勒立即发动攻势,压倒了对方,这个回合以迈勒把那个彪形大汉逼到围栏索跟前惩罚一顿而告终。那个英国人的右眼几乎给揍瞎了。他回到自己那个角落,被浇以大量冷水。铃一响,他就又斗志昂扬、浑身是胆地上场了,充满了立即击倒那个埃布拉尼[297]拳手的信心。这是一场一决胜负的殊死战。两个人像老虎般猛烈拼搏,观众兴奋不已。裁判员两次警告调皮蛋珀西因搂人犯了规,然而这位宠儿非常灵巧,他那脚技真有看头。双方经过短短几个回合,军人来个猛烈的上手拳,致使对方的嘴巴鲜血淋漓。这时,羔羊抽冷子从正面进攻,一记凶狠的左拳落在好斗的贝内特腹部使他栽了个大马爬。这一击利落痛快地把对方彻底打垮了。在紧张的期待中,当迈勒的助手奥利·弗特斯·韦茨坦[298]把毛巾丢过去的时候,贝洛港的职业拳击家败局已定。桑特里[299]的小伙子被宣判为胜者。观众狂热地喝彩,冲过围栏索,欢喜若狂地将他团团围起。

    “他[300]晓得面包的哪一面涂着黄油,”阿尔夫说,“我听说他正在组织一次去北方的巡回演出呢。”

    “没错儿,”乔说,“对吧?”

    “谁?”布卢姆说,“呃,对。一点儿不假。对,要知道,是一次消夏旅行。不过是去度假罢了。”

    “布太太是一颗格外灿烂的明星[301] ,对不?”乔说。

    “我内人吗?”布卢姆说,“对,她会去唱的,而且我估计会获得成功。他是一位很好的组织者。挺有本事。”

    我对自己说,我说:[302]嗬,原来如此!这就明白了椰子壳里为啥有汁液,动物的胸脯上为啥没毛。布莱泽斯轻轻地吹奏笛子。[303]巡回演出。跟布尔人打仗[304]的时候,住在岛桥[305] 那一边的骗子手、贪心鬼丹,把同一群马卖给政府两次。布莱泽斯就是丹的儿子。那老爷子成天把“什么”挂在嘴上。我登门拜访,并且说:“博伊兰先生,我讨济贫费和水费来啦。”“你什么?”“水费,博伊兰先生。”“你什么,什么呀?”听我的劝告吧,那个花花公子早晚会把那个娘儿们组织到手的。这只是我你之间说的私话。怎么,又来了吗? [306]

    卡尔普[307]岩山的骄做。特威迪这位头发像乌鸦般油黑的女儿。她在那弥漫着枇杷和杏子芬芳的土地上,出落成一位绝世美女。阿拉梅达诸园[308]熟悉她的脚步声。橄榄园认识她并向她弯腰鞠躬。她就是利奥波德的贞洁配偶,有着一对丰满乳房的玛莉恩。

    看哪,奥莫洛伊家族的一名成员[309]走进来了,他面颊白里透红,是位容貌清秀的英雄。他精通法典,任国王陛下的顾问官。跟他一道来的是继承伦巴德家高贵门第的公子和后嗣。[310]

    “你好,内德。”

    “你好,阿尔夫。”

    “你好,杰克。”

    “你好,乔。”

    “天主保佑你,”“市民”说。

    “仁慈地保佑你,”杰·杰说,“喝多少,内德?”

    “半下子,”内德说。

    于是,杰·杰叫了酒。

    “你到法院去过了吗?”乔说。

    “去过啦,”杰·杰说,“那档子事他会妥善处理的,内德。”

    “但愿如此,”内德说。

    眼下这两个人究竟企图干些什么?杰·杰的名字从大陪审团的名单[311]上被勾掉了,另外一位想帮他一把。他的大名刊登在斯塔布斯[312]上。玩纸牌,跟那些戴着时髦的单片眼镜、华而不实的纨袴子弟一道开怀对酌,痛饮香槟酒。其实,传票和扣押令纷至沓来,几乎使他窒息。他赴弗朗西斯街的卡明斯当铺,把金表典当出去。进的是内部办公室,那儿谁都不认得他。当时正碰上我陪着精明鬼到那里去,赎他典当的一双长筒靴子。“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邓恩[313]”他说。“哎,而且这下子完啦[314],”我说。我寻思,迟早有一天,他会弄得寸步难行。

    “你在附近遇到那个该死的疯于布林了吗?”阿尔夫说,“万事休矣,完蛋啦。”

    “遇见啦,”杰·杰说,“正在物色一名私人侦探。”

    “是啊,”内德说,“他不顾一切地要立即告到法庭上去。不过科尼·凯莱赫说服了他,叫他先请人去鉴定一下笔迹。”

    “一万镑,”阿尔夫笑着说,“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听听他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怎样说法。”

    “是你干的吗,阿尔夫?”乔说,“请吉米·约翰逊帮助你,说实话,全部是实话,只有实话[315]”

    “我?”阿尔夫说,“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不论你怎样陈述,”乔说,“都会被作为对你不利的证言记录下来。”

    “当然喽,这场诉讼是会被受理的,”杰·杰说,“这意味着他并非神经健全[316])。万事休矣,完蛋啦。”

    “你得有一双健全[317]的眼睛!”阿尔夫笑着说,“你不知道他低能吗?瞧瞧他的脑袋。你知道吗,有些早晨他得用鞋拔子才能把帽子戴上去。”

    “我知道,”杰·杰说,“倘若你由于公布了某件事而被控以诽谤罪,即使那是确凿的,从法律观点看,还是无可开脱。”

    “唔,唔,阿尔夫,”乔说。

    “不过,”布卢姆说,“由于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指的是那人的妻子。”

    “她是怪可怜的,”“市民”说,“或是任何其他嫁给半调子的女人。”

    “怎么个半调子法儿?”布卢姆说,“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他……”

    “半调子指的是,”“市民”说,“一个非鱼非肉的家伙。”

    “更不是一条好样的红鲱鱼,”乔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市民”说,“邪魔附体,[318]这么说你就能明白了吧。”

    我确实看出要惹麻烦来了。布卢姆还在解释说,他指的是由于做老婆的不得不追在那个口吃的老傻瓜后面跑跑颠颠,这太残酷了。 将该死的穷鬼布林撒到野外,几乎能被自己的胡子绊倒。老天爷看了都会哭上一场。 残酷得就跟虐待动物一样。嫁给他之后,她一度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因为她公公的一个堂弟在罗马教廷担任教堂领座人。墙上挂着他的一幅肖像,留着斯马沙尔·斯威尼[ 319] 般的小胡子。这位萨默希尔[320] 出生的布利尼先生[ 321] ,意大利人,[322] 教皇手下的祖亚沃兵,[323] 从码头区搬到莫斯街[3 24]去了。告诉咱,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无名小卒,住的是两层楼梯带廊子的后屋,房租每周七先令。然而他全身披挂,向世人进行挑战。

    “况且,”杰·杰说,“寄了明信片,就等于把事情公布出去了。 萨德格罗夫对霍尔的判例中,明信片就被认为对怀有恶意[325] 这一点提供了充分的证据。依我看,诉讼是能够成立的。”

    请付六先令八便士。[326] 谁也不要听你的意见。咱们消消停停地喝酒吧。妈的,连这一点都挺不容易的。

    “喏,为你的健康干杯,杰克,”内德说。

    “为健康干杯,”杰·杰说。

    “他又出现啦,”乔说。

    “在哪儿?”阿尔夫说。

    果然,他腋下夹着书,同老婆并肩从门前走过。科尼。凯莱赫也和他们在一起,路过时还翻着白眼朝门里面窥伺,并且想卖给他一副二手货棺材。他说话时口吻严然像个老子。

    “加拿大那档子诈骗案[327] 怎样啦?”乔说。

    “收审啦,”杰·杰说。

    一个叫作詹姆斯·沃特,又名萨菲洛,又名斯帕克与斯皮罗的酒糟鼻联谊会[328] 成员在报纸上登广告说,只消出二十先令,他就售给一张赴加拿大的船票。什么?你以为我容易受骗吗,当然,这是一场该死的骗局。哦?米斯郡的老妈子和乡巴佬[329]啦,跟他同一个联谊会的啦,统统上当了。杰·杰告诉我们, 有个叫扎列兹基还是什么名字的犹大老头儿,戴着帽子[330] 在证人席上哭哭啼啼,他以圣摩西的名字发誓说,自己被骗去两镑。

    “这案子是谁审理的?”乔说。

    “市记录法官,”内德说。

    “可怜的老弗雷德里克爵士[331] ,”阿尔夫说,“你可以让他眼睁睁地受骗上当。”

    “他的度量像狮子一般大,”阿尔夫说,“只要向他编一套悲惨的故事,什么拖欠了多少房租啦,老婆生病啦,一大帮孩子啦,管保他就在法官席上泪流满面。”

    “可不,”阿尔夫说,“前些日子,当吕便·杰控告那个在巴特桥[332] 附近替公司看守石料的可怜的小个子冈姆利的时候, 他本人没给押到被告席上就算他妈的万幸啦。”

    于是,他模仿起年迈的市记录法官的哭哭啼啼的腔调说:

    “这简直是再可耻不过了!你是个勤勤恳恳干活的穷人嘛!有几个娃娃?你说的是十个吗?”

    “是啊,大老爷。俺娘儿们还害着伤寒病哪。”

    “老婆还害着伤寒病!可耻!请你马上退出法庭。不,先生,本法官决不下令要被告付款。先生,你怎么敢到我这里要我勒令他付款!这是个勤劳苦干的穷人呀!本法官拒绝受理。”

    牛眼女神月[333] 的十六日,适值神圣不可分的三位一体节日[334] 后的第三周。这时,处女月——苍穹的女儿正当上弦,学识渊博的审判官们恰好来到司法大厅里。助理法官考特尼[335]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表意见。首席法官安德鲁斯[336] 在不设陪审团的情况下开庭,检验遗嘱。在该遗嘱中,被深切哀悼的已故葡萄酒商雅各布·哈利戴留给了神经不正常的未成年人利文斯通和另一个人?99lib?各一份动产与不动产。关于[337] 第一债权人对这份呈交上来以供检验其合法性、并最终确定如何予以执行的遗嘱中记载的财产所提出的要求,他正在慎重衡量并深思熟虑。不久,驯鹰者弗雷德里克 [338]爵士到格林街这座庄严的法庭上来了。他于五点钟左右人座,以便在都柏林市郡以及所属各地区实施布里恩法律[339]的职权。列席者为由爱阿尔的十二族组成最高评议会,每族限一名。帕特里克族、休族、欧文族、康恩族、奥斯卡族、弗格斯族、芬恩族、德莫特族、科麦克族、凯文族、卡奥尔特族、莪相族 [340] ——共计十二名正直而善良的人。他以死在十字架上的上主之名,恳求他们说,要慎重而真实地进行审议,在至高无上的君主——国王陛下与站在法庭上的囚犯之间的诉讼中,做公允的评决,凭着证据,做出正确的判决。他祈求上主庇佑他们,并请他们吻《圣经》。他们这十二名爱阿尔,个个从席位上起立,并以从亘古就存在的上主[341]之名发誓说,他们将为主主持正义。于是,狱卒们立即把严正执法、行动敏捷的侦探们根据密告所逮捕并拘留在主楼里的犯人押出,给他上了手铐脚镣,不准许保释。他们就是要指控他,因为他是个犯罪分子。[342]

    “这些家伙倒也不赖,”“市民”说,“他们大批地涌进爱尔兰,弄得全国都是臭虫。”

    布卢姆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他和乔攀谈起来,说小小不言的事儿,在下月一号之前不用放在心上。然而要是跟克劳福德先生讲一声就好了。于是,乔指着各路神袛发誓说,打下手的活儿他都包下了。

    “因为,你要知道,”布卢姆说,“广告就靠反复登,再也没有旁的诀窍了。”

    “交给我办吧,”乔说。

    “受骗的是爱尔兰的庄稼汉,”“市民”说,“以及穷人。再也不要放陌生人进咱们家啦。[343]”

    “噢,我敢说那样就成了,海因斯,”布卢姆说,“要知道,就是凯斯那档子事儿。”

    “你就只当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就是啦,”乔说。

    “谢谢你的好意,”布卢姆说。

    “陌生人嘛,”“市民”说,“都怪咱们自己。是咱们放他们进来的,咱们引他们进来的,奸妇和她的姘夫[344] 把萨克森强盗们带到这儿来了。”

    “附有条件的离婚判决书[345] ,”杰·杰说。

    于是,布卢姆做出一副对酒桶后的角落里那张蜘蛛网——一个毫不起眼的东西——极感兴趣的样子。“市民”从背后满面怒容地瞪着布卢姆,他脚下那只老狗仰头望着他,在打量该咬谁以及什么时候下口。

    “一个不守贞操的老婆,”“市民”说,“这就是咱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就在这儿哪,”正跟特里一道在柜台上对着一份《警察时报》[346] 咯咯笑着的阿尔夫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

    “让咱瞧一眼,”我说。

    那不过是特里向科尼·凯莱赫借来的美国佬黄色照片中的一张。放大阴部的秘诀。社交界美女的丑闻。芝加哥的一位富有的承包人诺曼·W·塔珀, 发现自己那位漂亮然而不贞的妻子,坐在泰勒军官的腿上。那位穿着灯笼裤的美人儿可不正经,正让情夫抚摩她那痒处呢。诺曼·W·塔琅带着小口径枪蹦进去时,迟了一步, 她刚刚跟泰勒军官干完套环游戏[347]。

    “哦,好的,天哪,”乔说,“你的衬衫多短呀!”

    “瞧那头发[348] ,乔,”我说,“从那罐头咸牛肉上弄下一截怪味儿的老尾巴尖儿,对不?”

    这时,约翰·怀思·诺兰和利内翰进来了,后者的脸耷拉得老长,活像一顿没完没了的早餐。

    “喏,”“市民”说,“现场有什么最新消息?关于爱尔兰语,那些锯锅匠们在市政厅召开的秘密会议上都做了什么决定?”

    穿戴锃亮铠甲的奥诺兰朝着全爱琳这个位高势大的首领深打一躬,禀明了事情的原委。这座无比忠顺的城市,国内第二大都会的神情肃穆的元老们聚集在索尔塞尔[349] ,照例对天界的神明们祷告一番后,关于该采取何等措施俾能让一衣带水的盖尔族[355]那崇高的语言得以光采地在世间复兴,严肃地进行了审议。

    “正进展着哪,”“市民”说,“该死而野蛮的撒克逊佬[ 351] 和他们的土音[352] ,统统都下地狱去吧。”

    于是,杰·杰就摆出嘣士派头插嘴说, 光听片面之词可弄不清楚事实的真相,那是照纳尔逊的做法,用瞎了的那只眼睛对着望远镜[353] ,并谈起制定褫夺公权法以弹劾国家[ 354] 。布卢姆尽力支持他,同时讲着做事不可过火, 以免招来麻烦,还说到他们的属地和文明等等。

    “你说的是他们的梅毒文明[355] 喽!”“市民”说,“让那跟他们一道下地狱去吧!让那不中用的上帝发出的咒诅, 斜落在那些婊子养的厚耳朵混蛋崽子身上吧,活该!音乐,美术,文学全谈不上,简直没有值得一提的。 他们的任何文明都是从咱们这儿偷去的。鬼模鬼样的私生子那些短舌头的崽子们。”

    “欧洲民族,”杰·杰说……

    “他们才不是欧洲民族呢,”“市民”说,“我跟巴黎的凯文·伊根一道在欧洲呆过。欧洲虽广,除了在厕所[356] 里,你一点儿也看不到他们或他们的语言的痕迹。”

    于是约翰·怀思说:

    “多少朵花生得嫣红,怎奈无人知晓。[357] ”

    懂得一点外语皮毛的利内翰说:

    “打倒英国人!背信弃义的英国![358] ”

    说罢,他就用那双粗壮、结实、强有力的大手,举起一大木杯[359] 正在冒泡的烈性黑色浓啤酒,吆喝着本族口号“红手迎胜利[360] ”, 祈求敌族——那宛若永生的众神一般默然坐在雪花石膏宝座上的刚毅勇猛的英雄们,海洋上的霸主[361] ——彻底毁灭。

    “你怎么啦?”我对利内翰说,“你这家伙就像是丢了一先令只找到了一枚六便士硬币似的。”

    “金质奖杯,”他说。

    “哪匹马赢啦,利内翰先生?”特里说。

    “‘丢掉’[362] ,他说,“以二十博一。原是一匹冷门儿马。其余的全不在话下。”[363]

    “巴斯那匹母马[364] 呢?”特里说。

    “还跑着哪,”他说,“我们统统惨败啦。博伊兰那小子,在我透露消息给他的‘权杖’身上,为他自己和一位女友下了两镑赌注。”

    “我也下了半克朗,”特里说,“根据弗林先生出的点子,把赌注下在‘馨香葡萄酒’身上了。那是霍华德·德沃尔登勋爵[365] 的马。”

    “以二十博一,”利内翰说。“马房的生活就是如此。‘丢掉,做了让人失望的事[366] ,”他说,“还闲扯些什么拇趾囊肿胀。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权杖,[367]”

    于是,他走到鲍勃·多兰留下的饼干罐那儿去,瞧瞧能不能捞到点儿什么。那只老杂种狗为了撞撞运气,抬起生满疥癣的大鼻子跟在后面。所谓“老嬷嬷哈伯德,走向食橱”[368]。

    “这儿没有哩,我的乖,”他说。

    “打起精神来,”乔说,“要是没有另外那匹劣马,它原是会赢的嘛。”

    杰·杰和“市民”就法律和历史争论起来,布卢姆也不时地插进一些妙论。

    “有些人,”布卢姆说,“只看见旁人眼中的木屑,却不管自己眼中的大梁。”[369]

    “胡说,”,“市民”说,“再也没有比视而不见的人更盲目的了——也不知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咱们这里本来应该有两千万爱尔兰人,如今却只有四百万。咱们失去了的部族都哪儿去啦?[370]还有咱们那全世界最美的陶器和纺织品! 还有尤维纳利斯[371]那个时代在罗马出售的咱们的羊毛, 咱们的亚麻布和那在安特里姆的织布机织出来的花锻,以及咱们的利默里克花边[372]呢? 咱们的鞣皮厂和远处的巴利布[373]附近所生产的白色火石玻璃呢? 打从里昂的雅克以来咱们就拥有的胡格诺府绸[374],咱们的丝织品,咱们的福克斯福特花呢[375], 新罗斯的加尔默罗隐修院所生产的举世无双的象牙针绣[376]呢?当年, 希腊商人从赫刺克勒斯的两根柱子[377]——也就是如今已被人类公敌霸占了的直布罗陀—— 之间穿行前来,以便在韦克斯福德的卡曼集市上出售他们带来的黄金和推罗紫[378], 如今安在?读读塔西佗[379]、托勒密[380],以至吉拉德斯·卡姆布伦希斯[381]吧。 葡萄酒、皮货、康尼马拉大理石[382]、蒂珀雷里所产上好银子[383]。咱们那至今远近驰名的骏马——爱尔兰小马。西班牙的菲利普, 为了取得在咱们领海上的捕渔权,还提出要付关税。[384]在咱们的贸易和家园毁于一旦这一点上, 那些卑鄙的英国佬们欠下了咱们多大的一笔债啊!他们不肯把巴罗河和香农河[385] 的河床挖深,以致好几百万英亩良田都成为沼泽和泥炭地,足以害得咱们大家全部死于肺病。”

    “咱们这儿很快就会像葡萄牙那样,连棵树都没有啦,”约翰·怀思说,“或者像黑尔戈兰[386] 那样,只剩下一棵树,除非采取措施来重新植树造林。落叶松啦,冷杉啦,所有的针叶树正在迅速走向毁灭。我读卡斯尔顿勋爵的报告书[387] 来着……”

    “救救这些树木吧,”“市民”说,“戈尔韦的巨梣[388] ,以及那棵树干有四十英尺、枝叶茂盛达一英亩的基尔代尔首领榆。啊,为了爱利那秀丽山丘[389] 上的未来的爱尔兰人,救救爱尔兰的树木吧。”

    “整个欧洲都在盯着你哪,”利内翰说。

    第十二章 3

    今天下午,众多[390] 国际社交界人士莅临参加爱尔兰国民林务员的高级林务主任琼·怀斯·德诺兰[391] 骑士与松谷的冷杉·针叶树[392]小姐的婚礼, 给爱尔兰增添了光采。贵宾有:西尔威斯特[393]·榆荫夫人、芭芭拉·爱桦太太、波尔·梣[394] 太太、冬青·榛眼太太[395] 、瑞香·月桂树小姐、多萝西。竹丛小姐、克莱德·十二棵树太太、山揪·格林[396] 太太、海伦·藤蔓生[397] 太太、五叶地锦[ 398] 小姐、格拉迪斯·毕奇小姐[399] 、橄榄·花园小姐、白枫[400]小姐、莫德·红木小姐、迈拉·常春花小姐、普丽西拉·接骨木花小姐、[401]蜜蜂·忍冬[402]小姐、格蕾丝·白杨小姐、哦·含羞草小姐[403]、蕾切尔·雪松叶[404]小姐、莉莲和薇奥拉·丁香花[405]小姐、羞怯·白杨奥尔[406]小姐、基蒂·杜威一莫斯[407]小姐、五月·山楂[408]小姐、格罗丽亚娜·帕默[409]太太、莉亚娜·福雷斯特[410]太太、阿拉贝拉[411]·金合欢太太以及奥克霍姆·里吉斯的诺马·圣栎[412]。新娘由她父亲格兰的麦克针叶树[413] 挽臂送到新郎跟前。她穿着款式新颖的绿丝光绸长衫,跟里面那件素淡的灰衬衣一样可身。腰系翠绿宽饰带,下摆上镶着颜色更浓郁的三道荷叶边。在这样的底色上,衬托以近似橡子的褐色吊带和臀饰。看上去无比姣好。两位伴娘落叶松·针叶树和云杉·针叶树是新娘的妹妹,穿戴着同一色调非常得体的服饰。褶子上用极细的线条绣出图案[414]精巧的羽毛状玫瑰。翡翠色的无檐女帽上,也别出心裁地插着淡珊瑚色苍鹭羽毛,与之配衬。恩里克·弗洛先生[415]以遐迩闻名的技艺奏起风琴:除了婚礼弥撤中所规定的一些乐章外,仪式结束后还奏了一支动人心弦的新曲调《伐木者,莫砍那棵树》[416]。接受了教皇的祝福[417],临离开庭园内的圣菲亚克[418]教堂时,人们开玩笑地将榛子、椈子、月桂叶、柳絮、繁茂的常春藤叶、冬青果、檞寄生小枝和花揪的嫩条像密集的炮火一般撒在这对幸福的新人身上。怀恩·针叶树·诺兰先生和夫人将到黑森林里去度幽静的蜜月。[419]

    “然而,咱们用眼睛盯着欧洲,”“市民”说,“那些杂种还没呱呱落地之前,咱们就跟西班牙人、法国人和佛兰芒人搞起贸易来了[420]。戈尔韦有了西班牙浓啤酒,葡萄紫的大海[421] 上泊满了运酒船。”

    “还会那样的,”乔说。

    “在天主圣母的帮助下,咱们会振作起来的,”“市民”拍着他的大腿说,“咱们那些空空荡荡的港口又会变得满满当当。王后镇,金塞尔,黑草地湾,凯里王国的文特里[422] 。还有基利贝格斯。那是广阔世界上第三大港[423] , 当年德斯蒙德伯爵能够和查理五世皇帝本人直接签订条约[424] 的时候,从港内一眼可以望到戈尔韦的林奇家、卡文的奥赖利家以及都柏林的奥肯尼迪家[425] 那足有一个舰队那么多的桅杆。还会振作起来的,”他说,“到那时, 咱们将会看到第一艘爱尔兰军舰乘风破浪而来,舰头飘着咱们自己的旗子。才不是你亨利·都铎的竖琴[426] 呢。绝不是,那是在船上挂过的最古老的旗子,德斯蒙德和索门德省的旗子, 蓝地上三个王冠、米列修斯[ 427] 的三个儿子。”

    于是,他把杯中剩下的一饮而尽。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428] 。 犹如制革厂的猫似的又是放屁又是撤尿[ 429 ] 。康诺特的母牛犄角长。[430] 尽管他势头这么冲,狗命要紧,他才不会到沙那戈尔登[ 431] 去向聚集的群众吹牛呢。由于他抢夺了退租的佃户的家当[432],摩莉·马奎斯们[433] 正在寻找他,要在他身上戳个洞,弄得他简直不敢在那儿露面。

    “听,听这套话,”约翰·怀思说,“你喝点儿啥?”

    “来杯‘帝国义勇骑兵’[434] ,”利内翰说,“庆祝一番嘛。”

    “半下子,特里,”约翰·怀思说,“再要一瓶‘举手’[ 435] 。特里!你睡着了吗?”

    “好的,先生,”特里说,“小杯威士忌,还要一瓶奥尔索普。好的。先生。”

    不去服侍公众,却寻求下流的刺激,跟阿尔夫一道读那该死的报纸来过瘾。一幅是顶头比赛,低下脑袋,就像公牛撞门似的相互撞去,要撞得使该死的对方开瓢儿。另一幅是《黑兽被焚烧于佐治亚奥马哈》[436]:一大群歪戴帽子的戴德伍德·迪克[437]朝吊在树上的黑鬼[438]开火。他伸出舌头,身子底下燃着篝火。让他坐完电椅并将他钉在十字架上之后,还应该把他丢到大海里。 这样才有把握置他于死地。

    “关于善战的海军,你怎么看?”内德说,“它阻止了敌人前进[439]。”

    “你听我说,”“市民”说,“那是座人间地狱。你去读读几家报纸关于朴次茅斯的练习舰上滥施苔刑所做的那些揭露吧。是个自称感到厌恶[440] 的人写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们讲起体罚啦,舰上那些排成一列头戴三角帽的水手、军官、海军少将啦,以及那位手持新教《圣经》为这场刑罚作证的牧师啦。还谈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被押上来,嚎叫着“妈!”他们把他捆绑在大炮的后座上。

    “臀部着十二杖,”“市民”说,“这是老恶棍约翰·贝雷斯福德[441] 爵士的喊法。然而,现代化的上帝的英国人喊鞭打屁股。”

    约翰·怀思说:

    “这种习俗还不如把它破坏了,倒比遵守它还体面些。”[442]

    然后他告诉我们,纠察长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笞杖走了过来,抡起它,对准可怜的小伙子的后屁股就狠抽一通,直到他喊出一千声[443] “杀人啦!”

    “这就是你们那称霸世界的光荣的英国海军,”“市民”说,“这些永远不做奴隶的人们[444] 有着天主的地球上唯一世袭的议院[445] ,国上掌握在一打赌徒和装腔作势的贵族手里。这就是他们所夸耀的那个苦役和被鞭打的农奴的伟大帝国。”

    “在那上面,太阳是永远不升的,”[446]乔说。

    “悲剧在于,”“市民”说,“他们相信这个。那些不幸的雅胡[447]们相信这个。”

    他们相信笞杖:全能的惩罚者——人间地狱的创造者;亦信大炮之子水手;他因邪恶的夸耀降孕,生于好战的海军。其臀部着十二杖,供作牺牲,活剥皮,制成革,鬼哭狼嚎,犹如该死的地狱。第三日自床上爬起,驶进港口,坐于船梁末端,等待下一道命令,以便为糊口而做苦役,关一份饷。[448]

    “可是,”布卢姆说,“走遍天下,惩罚不都是一样的吗?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们以暴力对抗暴力,在这儿[449] 不也一样吗?”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像我此刻饮着道啤酒那样真确,即使在他弥留之际,他也会试图让你相信,死去就是活着。

    “我们将以暴力对抗暴力,”“市民”说, “在大洋彼岸,我们有更大的爱尔兰[450] 。在黑色的四七年[451] , 他们被赶出了家园。他们的土屋和路旁那些牧羊窝棚被大槌砸坍后, 《泰晤士报》搓着双手告诉那些胆小鬼萨克逊人说: 爱尔兰的爱尔兰人很快就会减到像美国的红皮肤人那么稀少。[452] 甚至连土耳其大公都送来他的比塞塔[453] 。然而撤克逊的混蛋们处心积虑地要把本国老百姓饿死。 当时遍地都是粮食,贪婪的英国人买下来,卖到里约热内卢去。[454] 哎, 他们把庄稼人成群地赶出去。两万名死在棺材船[455] 里。然而抵达自由国土[456] 的人们,对那片被奴役之地[457] 记忆犹新。他们会怀着报复之心回来的。他们不是胆小鬼,而是葛拉纽爱尔[458] 的儿子们,豁牙子凯思林[459] 的斗士们。”

    “千真万确,”布卢姆说,“然而,我指的是……”

    “我们盼望已久了,‘市民’,”内德说,“打从那个可怜的穷老太太告诉我们法国人在海上,并且在基拉拉上了岸的那一天起。”[460]

    “哎,”约翰·怀思说,“我们为斯图尔特王室战斗过,他们却在威廉那一派面前变了节,背叛了我们。[461] 记住利默里克和那块记载着被撕毁了的条约的石头。[462] 我们那些‘野鹅,为法国和西班牙流尽了最宝贵的血。[463] 丰特努瓦[464] 怎么样?还有萨斯菲尔德[465] 和西班牙的得土安公爵奥唐奈,[466] 以及做过玛丽亚·特蕾莎的陆军元帅的、卡穆的尤利西斯·布朗[467] 。可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

    “法国人!”“市民”说,“不过是一帮教跳舞的!你晓得那是什么玩艺儿吗?对爱尔兰来说,他们从来连个屁也不值。眼下他们不是正试图在泰·佩[468] 的晚餐会上跟背信弃义的英国达成真诚的谅解[469] 吗?他们从来就是欧洲的纵火犯。”

    “打倒法国人!”[470]利内翰边啜啤酒边说。

    “还有普鲁士王室和汉诺威王室那帮家伙,”乔说,“从汉诺威选侯乔治到那个日耳曼小伙子以及那个已故自负的老婊子[471], 难道坐到咱们王位上吃香肠的私生子还少了吗?”

    天哪,听他描述那个戴遮眼罩的老家伙的事,我不禁笑出声来。老维克每晚在皇宫里大杯大杯地喝苏格兰威士忌酒,灌得烂醉。她的车夫[472] 把她整个儿抱起,往床上一滚。她一把抓住他的络腮胡子,为他唱起《莱茵河畔的埃伦》[473] 和《到酒更便宜的地方去》[474]中她所熟悉的片段。

    “喏,”杰·杰说,“如今和平缔造者爱德华[475] 上了台。”

    “那是讲给傻瓜听的,”“市民”说,“那位花花公子所缔造的该死的梅毒倒比和平来得多些。爱德华·圭尔夫- 韦亭!”[476]

    “你们怎么看,”乔说,“教会里的那帮家伙——爱尔兰的神父主教们,竟然把他在梅努斯[477] 下榻的那间屋子涂成魔鬼陛下的骑装的颜色,还将他那些骑师们骑过的马匹的照片统统贴在那里。而且连都柏林伯爵[478] 的照片也在内。”

    “他们还应该把他本人骑过的女人的照片统统贴上去,”小阿尔夫说。

    于是,杰·杰说:

    “考虑到地方不够,那些大人们拿不定主意。”

    “想再来一杯吗,‘市民’?”乔说。

    “好的,先生,”他说,“来吧。”

    “你呢?”乔说。

    “多谢啦,乔,”我说,“但愿你的影子永远不会淡下去。”[479]

    “照原样儿再开一剂,”乔说。

    布卢姆和约翰·怀思一个劲儿地聊,兴奋得脸上泛着暗灰褐泥色,一双熟透了的李子般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那叫作迫害,”他说,“世界历史上充满了这种迫害,使各民族之间永远存在仇恨。”

    “可你晓得什么叫作民族吗?”约翰·怀思说。

    “晓得,”布卢姆说。

    “它是什么?”约翰·怀思说。

    “民族?”布卢姆说,“民族指的就是同一批人住在同一个地方。”

    “天哪,那么,”内德笑道,“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是一个民族了。因为过去五年来,我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

    这样,大家当然嘲笑了布卢姆一通。他试图摆脱困境,就说:

    “另外也指住在不同地方的人。”

    “我的情况就属于这一种,”乔说。

    “请问你是哪个民族的?”“市民”问。

    “爱尔兰,”布卢姆说,“我是生在这儿的。爱尔兰。”

    “市民”什么也没说,只从喉咙里清出一口痰;而且,好家伙,嗖的一下吐到屋角去的竟是一只红沙洲餐厅的牡蛎[480]。

    “我随大溜儿,乔。”他说着掏出手绢,把嘴边揩干。

    “喏,‘市民’,”乔说,“用右手拿着它,跟着我重复下面这段话。”

    这时,极为珍贵、精心刺绣的古代爱尔兰面中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使观者赞赏不已。据传它出自《巴利莫特书》[481] 的著者德罗马的所罗门和马努斯之手,是在托马尔塔赤·麦克多诺格家完成的。至于堪称艺术顶峰的四个角落的旷世之美,就毋庸赘述了。观者足以清清楚楚地辨认出,四部福音书的作者分别向四位大师[482] 赠送福音的象征:一根用泥炭栎木制成的权杖,一头北美洲狮(附带说一句, 它是比英国所产高贵得多的百兽之王),一头凯里小牛以及一只卡朗突奥山[483] 的金鹰。绣在排泄面上的图像,显示出我们的古代山寨、土寨、环列巨石柱群、 古堡的日光间[484]、寺院和咒石堆[485] 。古老的巴米塞德时代[486] 斯莱戈那些书册装饰家们奔放地发挥艺术幻想所描绘的景物还是那样奇妙绚丽,色彩也是那么柔和。二湖谷,基拉尼那些可爱的湖泊,克朗麦克诺伊斯[487] 的废墟,康大寺院,衣纳格峡谷和十二山丘,爱尔兰之眼[ 488] ,塔拉特的绿色丘陵, 克罗阿·帕特里克山[489] ,阿瑟·吉尼斯父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酿酒厂,拉夫·尼格湖畔,奥沃卡峡谷[490] ,伊索德塔,玛帕斯方尖塔[491] ,圣帕特里克·邓恩爵士医院[492] ,克利尔岬角,阿赫尔罗峡谷[493] ,林奇城堡,苏格兰屋, 拉夫林斯顿的拉思唐联合贫民习艺所[494] ,图拉莫尔监狱,卡斯尔克尼尔瀑布,[495]市镇树林约翰之子教堂[496] ,莫纳斯特尔勃衣斯的十字架,朱里饭店,圣帕特里克的炼狱,[497] 鲑鱼飞跃,梅努斯学院饭厅,柯利洞穴,[ 498] 第一任威灵顿公爵的三个诞生地,卡舍尔岩石,[499] 艾伦沼泽,亨利街批发庄,芬戈尔洞[500]——所有这一切动人的[501]情景今天依然为我们而存在。历经忧伤之流的冲刷, 以及随着时光的推移逐渐形成的丰富积累,使它们越发绮丽多姿了。

    “把酒递过来。”我说,“哪一杯是哪个的?”

    “这是我的,”乔就像魔鬼跟一命呜呼的警察说话那样斩钉截铁他说。

    “我还属于一个被仇视、受迫害的民族,”布卢姆说,“现在也是这样。就在此刻。这一瞬间。”

    嘿,那陈旧的雪前烟蒂差点儿烧了他的手指。

    “被盗劫,”他说,“被掠夺。受凌辱。被迫害。把根据正当权力属于我们的财产拿走。就在此刻,”他伸出拳头来说, “还在摩洛哥[502]当作奴隶或牲畜那么地被拍卖。”

    “你谈的是新耶路撒冷[503]吗?”“市民”说。

    “我谈的是不公正,”布卢姆说。

    “知道了,”约翰·怀思说,“那么,有种的就站起来,用暴力来对抗好啦。”

    就像是印在月份牌上的一幅图画似的。不啻是个软头子弹的活靶子。一张老迈、满是脂肪的脸蛋儿迎着那执行职务的枪口扬起来, 嘿,只要系上一条保姆的围裙,他最适宜配上一把扫帚了,然后他就会蓦地垮下来,转过身,把脊背掉向敌人,软瘫如一块湿抹布。

    “然而这什么用也没有,”他说,“暴力,仇恨,历史,所有这一切。对男人和女人来说,侮辱和仇恨并不是生命。每一个人都晓得真正的生命同那是恰恰相反的。”

    “那么是什么呢?”阿尔夫说。

    “是爱,”布卢姆说。“我指的是恨的反面。现在我得走啦,”他对约翰·怀思说,“我要到法院去看看马丁在不在那儿。要是他来了,告诉他我马上就回来。只去一会儿。”

    谁也没拦住你呀!他宛如注了油的闪电,一溜烟儿就跑掉了。

    “来到异邦人当中的新使徒,”“市民”说,“普遍的爱。”

    “喏,”约翰·怀思说,“还不就是咱们听过的吗:‘要爱你的邻居’。[504]”

    “那家伙吗?”“市民”说,“他的座右铭是:‘抢光我的邻居。’[505]好个爱[506]!他倒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好模子。”

    爱情思恋着去爱慕爱情。[507]护士爱新来的药剂师。甲十四号警察爱玛丽·凯里。格蒂·麦克道维尔爱那个有辆自行车的男孩子。摩·布爱一位金发绅士。 礼记汉爱吻茶蒲州[508]。大象江勃爱大象艾丽思[509]。 耳朵上装了号筒[509]的弗斯科伊尔老先生爱长了一双斗鸡眼的弗斯科伊尔老太太。 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人爱一位已故的夫人。[511]国王陛下爱女王陛下。 诺曼·w·塔珀大太爱泰勒军官。你爱某人,而这个人又爱另一个人。每个人都爱某一个人,但是天主爱所有的人。

    “喏,乔,”我说,“为了你的健康和歌儿,再来杯鲍尔威士忌,‘市民’。”

    “好哇,来吧,”乔说。

    “天主、玛利亚和帕特里克祝福你,”“市民”说。

    于是,他举起那一品脱酒,把胡子都沾湿了。

    “我们晓得那些伪善者[512] ,”他说,“一面讲道,一面摸你的包。假虔诚的克伦威尔和他的‘铁甲军,怎么样呢?在德罗赫达他们一面残杀妇孺,[513] 一面又把《圣经》里的‘上帝是爱,这句话贴在炮口上。《圣经》! 你读没读今天的《爱尔兰人联合报》上关于正在访问英国的祖鲁酋长那篇讽刺文章?”[ 514]

    “谈了些什么?”乔说。

    于是,“市民”掏出一张他随身携带的报纸朗读起来:

    “昨日曼彻斯特棉纱业巨头一行, 在金杖侍卫沃尔克普·翁·埃各斯”[515]的沃尔克普勋爵陪同下,前往谒见阿贝库塔的阿拉基[516]陛下, 并为在陛下之领土上对英国商贾所提供之便利,致以衷心谢悃。代表团与陛下共进午餐。 此皮肤微黑之君主于午宴即将结束时,发表愉快的演说,由英国牧师、 可敬的亚拿尼亚·普列斯夏德·贝尔本[517]流畅地译出。陛下对沃尔克普先生[518]深表谢忱。强调阿贝库塔与大英帝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并谓承蒙白人女酋长、 伟大而具男子气概之维多利亚女王馈赠插图本《圣经》,彼将珍藏,视为至宝。 书中载有神之宝训以及英国伟大的奥秘,并亲手题以献辞。[519] 随后, 阿拉基高举爱杯(系用卡卡察卡察克王朝先王、绰号四十瘊子之头盖骨做成),痛饮浓烈之‘黑与白’威士忌。[ 520] 然后前往棉都[521] 各主要工厂访问,并在来宾留言簿上签名。最后, 以贵宾表演婀娜多姿之古代阿贝库塔出征舞收尾,其间,舞者当众吞下刀叉数把, 博得少女之狂热喝彩。”

    “孀居女人,”内德说,“她干得出来。我倒想知道她会不会给它派上跟我一样的用场[ 522] 。”

    “岂止一样,用的次数还更多哩,”利内翰说,“自那以后,在那片丰饶的土地上,宽叶芒果一直长得非常茂盛。”

    “这是格里菲思写的吗?”约翰,怀思说。

    “不是,”“市民”说,“署名不是尚戛纳霍。只有P这么个首字。”[523]

    “这个首字很好哩,”乔说。

    “都是这么进行的,”“市民”说,“贸易总是跟在国旗后边。”

    “喏,”杰·杰说,“只要他们比刚果自由邦的比利时人再坏一点儿,他们就准是坏人。你读过那个人的报告了吗,他叫什么来着?”

    “凯斯门特[524],”“市民”说,“是个爱尔兰人。”

    “对,就是他,”杰·杰说,“强奸妇女和姑娘们,鞭打土著的肚皮,尽量从他们那里榨取红橡胶。”

    “我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利内翰用手指打着榧子说。

    “谁?”我说。

    “布卢姆,”他说,“法院不过是个遮掩。他在‘丢掉,身上下了几先令的赌注,这会子收他那几个钱去啦。”

    “那个白眼卡菲尔吗[525] ?”“市民”说,“他可一辈子从来也没下狠心在马身上赌过。”

    “他正是到那儿去啦,”利内翰说,“我碰见了正要往那匹马身上下赌注的班塔姆·莱昂斯。我就劝阻他,他告诉我说是布卢姆给他出的点子。下五先令赌注,管保他会赚上一百先令。全都柏林他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一匹‘黑马,。”

    “他自己就是一匹该死的‘黑马’,”乔说。

    “喂,乔,”我说,“告诉咱出口在哪儿?”

    “就在那儿,”特里说。

    再见吧,爱尔兰,我要到戈尔特去。[ 526] 于是,我绕到后院去撒尿。他妈的(五先令赢回了一百),一边排泄(“丢掉”,以二十博一),卸下重担,一边对自己说:我晓得他心里(乔请的一品脱酒钱有了,在斯莱特里[527] 喝的一品脱也有了),他心里不安,想转移目标溜掉(一百先令就是五镑哩)。精明鬼伯克告诉我,当他们在(“黑马”)家赌纸牌的时候,他也假装孩子生病啦(嘿,准足足撤了约莫一加仑)。那个屁股松垮的老婆从楼上通过管道传话说:“她好一点儿啦”或是:“她……”(噢!)其实,这都是花招:要是他赌赢了一大笔,就可以揣着赢头溜之乎也。(哎呀,憋了这么一大泡!)无执照营业。(噢!)他说什么爱尔兰是我的民族。(呜!哎呀!)千万别接近那些该死的(完啦)耶路撒冷(啊!)杜鹃们。[528]

    当我好歹回去时,他们正吵得不亦乐乎。约翰·怀思说,正是布卢姆给格里菲思出了个新芬党的主意,让他在自己那份报纸上出各种各样的褐子:什么任意改划选区以谋取私利啦,买通陪审团啦,偷税漏税啦,往世界各地派领事以便兜售爱尔兰工业品啦。反正是抢了彼得再给保罗。呸,要是那双又老又脏的眼睛有意拆我们的台,那就他妈的彻底告吹啦,他妈的给咱个机会吧。天主,把爱尔兰从那帮该死的耗子般的家伙手里拯救出来吧。喜欢抬杠的布卢姆先生,还有上一代那个老诈骗师,老玛土撒拉[ 529]·布卢姆,巧取豪夺的行商。他那些骗钱货和假钻石把全国都坑遍了,然后服上一剂氢氰酸[530] 自杀了事。凭邮贷款,条件优厚。亲笔借据,金额不限。遐迩不拘。无需抵押。嘿,他就像是兰蒂·麦克黑尔的山羊[ 531] ,乐意跟任何人结为旅伴。

    “喏,反正是事实,”约翰·怀思说,“刚好来了一个能够告诉你们详细情况的人——马丁·坎宁翰。”

    果然城堡的马车赶过来了,马丁和杰克·鲍尔坐在上面,还有个姓克罗夫特尔或克罗夫顿[532] 的橙带党人,他在关税局长那里领着津贴,又在布莱克本那儿登了记,也关着一份饷,还用国王的费用游遍全国。此人也许姓克劳福德。

    我们的旅客们抵达了这座乡村客栈,纵身跳下坐骑。[ 533]

    “来呀,小崽子!”这一行人中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大吼道,“鲁莽小厮!伺候!”

    他边说边用刀柄大声敲打敞着的格子窗。

    店家披上粗呢宽外衣,应声而出。

    “各位老爷们,晚上好,”他低三下四地深打一躬说。

    “别磨磨蹭蹭的,老头儿!”方才敲打的那人嚷道,“仔细照料我们的马匹。把店里好饭好菜赶紧给我们端来。因为大家饿得很哪。”

    “大老爷们,这可如何是好!”店家说,“小店食品仓里空空的,也不知该给各位官人吃点啥好。”

    “咋的,这厮?”来客中又一人嚷道。此人倒还和颜悦色,“塔普同掌柜,难道你就如此怠慢国王差来的御使吗?”

    店家闻听此言,神色顿改。

    “请各位老爷们宽恕,”他恭顺他说,“老爷们既是国王差来的御使(天主保佑国王陛下!)那就悉听吩咐。敢向御使诸公保证,(天主祝福国王陛下!)既蒙光临小店,就决不会让各位饿着肚子走。”

    “那就赶快!”一位迄未做声而看来食欲颇旺的来客大声叫道,“有啥可给我们吃的?”

    老板又深打一躬,回答说:

    “现在开几样菜码,请老爷们酌定。油酥面雏鸽馅饼,薄鹿肉片,小牛里脊,配上酥脆熏猪肉的赤颈鬼,配上阿月浑子籽儿的公猪头肉;一盘令人赏心悦目的乳蛋糕,配上欧楂的艾菊,再来一壶陈莱茵白葡萄酒,不知老爷们意下如何?”

    “嘿嘿!”最后开口的那人大声说,“能这么就满意了。来点阿月浑子籽儿还差不多。”

    “啊哈!”那位神情愉快的人叫唤道,“还说什么小店食品仓里空空的哩!好个逗乐的骗子!”[534]

    这时马丁走了进来,打听布卢姆到哪儿去了。

    “他哪儿去啦?”利内翰说,“欺诈孤儿寡妇去啦。”

    “关于布卢姆和新芬党,”约翰·怀思说,“我告诉‘市民’的那档子事儿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马丁说,“至少他们都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是谁这么断定的?”阿尔夫说。

    “是我,”乔说,“我像鳄鱼一样一口咬定了。”

    “无论怎么说,”约翰·怀思说,“犹太人为什么就不能像旁人那样爱自己的国家呢?”

    “没什么不能爱的,”杰·杰说,“可得弄准了自己国家是哪一个。”

    “他究竟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呢?究竟是神圣罗马,还是襁褓儿[535],或是什么玩艺儿呢?”内德说,“他究竟是谁呢?我无意惹你生气,克罗夫顿。”

    “朱尼厄斯[536] 是何许人?”杰·杰说。

    “我们才不要他呢,”橙带党人或长老会教友克罗夫特尔说。

    “他是个脾气乖张的犹太人,”马丁说,“是从匈牙利什么地方来的。就是他,按照匈牙利制度拟定了所有那些计划。[537]我们城堡当局对此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牙医布卢姆的堂兄弟[538]吗?”杰克·鲍尔说。

    “根本不是,”马丁说,“不过是同姓而已。他原来姓维拉格[ 539] ,是他那个服毒自杀的父亲的姓。他父亲凭着一纸单独盖章的证书就把姓改了。”

    “这正是爱尔兰的新救世主!”“市民”说,“圣者和贤人的岛屿[540] !”

    “喏,他们至今还在等待着救世主,”马丁说,“就这一点而论,咱们何尝不是这样。”

    “是呀,”杰·杰说,“每生一个男孩儿,他们就认为那可能是他们的弥赛亚[541] 。而且我相信,每一个犹太人都总是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直到他晓得那是个父亲还是母亲[ 542] 。”

    “每一分钟都在企盼着,以为这一回该是了,”利内翰说。

    “哦,天哪,”内德说,“真应该让你瞧瞧他那个夭折了的儿子出生之前布卢姆那副神态。早在他老婆分娩六星期之前的一天,我就在南边的公共市场碰见他在购买尼夫罐头食品[ 543] 了。”

    “它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了,”[544]杰·杰说。

    “你们还能管他叫作男人吗?”“市民”说。

    “我怀疑他可曾把它搁进去过,”“市民”说。

    “喏,反正已经养了两个娃娃啦,”杰克·鲍尔说。

    “他猜疑谁呢?”[545] “市民”说。

    嘿,笑话里包含着不少实话。他就是个两性掺在一起的中性人。精明鬼告诉过我,住在旅馆里的时候,每个月他都患一次头疼,就像女孩子来月经似的。你晓得我在跟你说什么吗?要是把这么个家伙抓住,丢到该死的大海里,倒不失为天主的作为呢!那将是正当的杀人。身上有五镑,然后却连一品脱的酒钱也不付就溜掉了,简直丢尽男子汉的脸。祝福我们吧。可也别让我们盲目起来。

    “对邻居要宽厚,”马丁说,“可是他在哪儿?咱们不能再等下去啦。”

    “披着羊皮的狼,”“市民”说,“这就是他。从匈牙利来的维拉格!我管他叫作亚哈随鲁[546] 。受到天主的咒诅。”

    “你能抽空儿很快地喝上一杯吗,马丁?”内德说。

    “只能喝一杯,”马丁说,“我们不能耽误。我要‘约·詹’[547] 和S。”

    “杰克,你呢?克罗夫顿呢?要三杯半品脱的,特里。”

    “在听任那帮家玷污了咱们的海岸之后,”“市民”说,“圣帕特里克恨不得再在巴利金拉尔[548] 登一次陆,好让咱们改邪归正。”

    “喏,”马丁边敲打桌子催促他那杯酒边说,“天主祝福所有在场的人——这就是我的祷告。”

    “啊们,”“市民”说。

    “而且我相信上主会倾听你的祷告,”乔说。

    随着圣餐铃的丁零声[549] ,由捧持十字架者领先,辅祭、提香炉的、捧香盒的、诵经的、司阍、执事、副执事以及被祝福的一行人走了过来。这边是头戴主教冠的大修道院院长、小修道院院长、方济各会修道院院长、修士、托钵修士; 斯波莱托[550] 的本笃会修士、加尔都西会和卡马尔多利会的修士、[551] 西多会和奥利维坦会的修士、[ 552] 奥拉托利会和瓦隆布罗萨会的修士[553] ,以及奥古斯丁会修士、布里吉特会修女[554] ;普雷蒙特雷修会、圣仆会[555] 和圣三一赎奴会修士,彼得·诺拉斯科的孩子们[556] ;还有先知以利亚的孩子们也在主教艾伯特和阿维拉的德肋撒的引导下从加尔默山下来了,穿鞋的和另一派[557] ;褐衣和灰衣托钵修士们,安贫方济各的儿子们[558] ;嘉布遣会[559] 修士们, 科德利埃会修士们,小兄弟会修士们和遵规派修士们[560] ;克拉蕾的女儿们[ 561] , 还有多明我会的儿子们,托钵传教士们,以及遣使会[562] 的儿子们。 再就是圣沃尔斯坦[563] 的修士们,依纳爵的弟子们[564] ,以及可敬的在俗修士埃德蒙·依纳爵·赖斯率领下的圣教学校兄弟会会员们[565]。随后来的是所有那些圣徒和殉教者们,童贞修女们和忏悔师们。包括圣西尔、圣伊西多勒·阿拉托尔[566] 、圣小詹姆斯[567]、锡诺普的圣佛卡斯、殷勤的圣朱利安、圣菲利克斯·德坎塔里斯[568]、柱头修士圣西门、第一个殉教者圣斯蒂芬、天主的圣约翰、[569]、圣费雷欧尔、圣勒加德、圣西奥多图斯、[570] 圣沃尔玛尔、圣理查、圣味增爵·德保罗[571] 、托迪的圣马丁、图尔的圣马丁[ 572] 、圣阿尔弗烈德、圣约瑟[573] 、圣但尼、圣科尔内留斯、圣利奥波德[ 574] 、圣伯尔纳、圣特伦斯、圣爱德华[575] 、圣欧文·卡尼库鲁斯[ 576] 、圣匿名、圣祖名、圣伪名、圣同名、圣同语源、圣同义语、圣劳伦斯·奥图尔、丁格尔和科穆帕斯帖拉的圣詹姆斯[577] 、圣科拉姆西尔和圣科伦巴、圣切莱斯廷[578] 、圣科尔曼[579] 、圣凯文[580] 、圣布伦丹、 圣弗里吉迪安、圣瑟南[581] 、圣法契特纳、圣高隆班、圣加尔、圣弗尔萨[582]、圣芬坦、圣菲亚克、圣约翰·内波玛克、圣托马斯·阿奎那[ 583]、不列塔尼的圣艾夫斯、圣麦昌、圣赫尔曼- 约瑟[584] 、三个圣青年的主保圣人——圣阿洛伊苏斯·贡萨加、圣斯坦尼斯劳斯·科斯塔卡、圣约翰·勃赤曼斯[585] 、热尔瓦修斯、瑟瓦修斯、博尼费斯[586]等圣徒、圣女布赖德、圣基兰、基尔肯尼的圣卡尼克[587] 、蒂尤厄姆的圣贾拉斯、圣芬巴尔、巴利曼的圣帕平[588] 、 阿洛伊修斯·帕西费 库斯修士、路易斯·贝利克苏斯修士[589] 、利马和维泰博的二位圣女萝丝[590]、伯大尼的圣女玛莎、埃及的圣女玛丽、圣女露西、圣女布里奇特[591] 、圣女阿特拉克塔、圣女迪姆普娜[592] 、 圣女艾塔、圣女玛莉恩·卡尔彭西斯[593] 、小耶稣的圣修女德肋撒、圣女芭巴拉、圣女斯科拉丝蒂卡,还有圣女乌尔苏拉以及她那一万一千名童贞女[ 594] 。所有这些人都跟光环、后光与光轮一道出现了。 他们手执棕榈叶、竖琴、剑、橄榄冠, 袍子上织出了他们的职能的神圣象征: 角制墨水瓶[595] 、箭、 面包、坛子、脚镣、斧子、树木、桥梁、 浴槽里的娃娃们、 贝壳、行囊[596] 、大剪刀、钥匙、龙[ 597]、百合花、鹿弹、胡须、猪、灯、风箱、蜂窝、长柄杓、星星、蛇[598] 、铁砧、一盒盒的凡士林、钟、 丁字拐、镊子、鹿角、防水胶靴、老鹰、磨石、盘子上的一双眼球[599] 、蜡烛、洒圣水器、独角兽[600] 。他们一边沿着纳尔逊圆柱、亨利街、玛利街、卡佩尔街、 小不列颠街透迤而行,一边吟唱以“起来吧。发光”[601] 为首句的“将祭经” 《上主显现》,[ 602] 接着又无比甜美地唱着圣歌“示巴的众人”[603]。他们行着各种神迹:诸如驱逐污灵,使死者复活,使鱼变多,治好跛子和盲人。[604]还找到了种种遗失物品,阐释并应验《圣经》中的话,祝福并做预言。最后,由玛拉基和帕特里克陪伴着,可敬的奥弗林神父[605]在金布华盖的遮荫下出现了。这几位好神父抵达了指定地点,小布列颠街八、九、十号的伯纳德·基尔南股份有限公司的店堂;这是食品杂货批发商,葡萄酒和白兰地装运商;特准在店内零售啤酒、葡萄酒和烈酒。司仪神父祝福了店堂,焚香熏了那装有直棂的窗户、交叉拱、拱顶、棱、柱头、山墙、上楣、锯齿状拱门、尖顶和圆顶阁,把圣水撒在过梁上,祈求天主祝福这座房舍,一如曾经祝福过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房舍那样,并且让天主的光明天使们住在里面。神父一面往里走,一面祝福食品与饮料。所有那些被祝福的会众,都应答着他的祷词。

    因主之名,济佑我等。

    上天下地,皆主所造。

    主与尔偕焉。

    亦与尔灵偕焉。[606]

    于是他将双手放在他所祝福的东西上面,念感谢经,并做祷告,众人也随之祷告。

    主啊,万物因尔之言而圣洁,俯垂护佑尔所创造之生灵。

    凡感谢尔之恩宠,恪遵规诫,服从尔旨者,俯允其颂扬尔

    圣名,俾使肉身健康,灵魂平安。因基利斯督我等主。[607]

    “咱们大家都念同样的经,”杰克说。

    “每年收入一千镑[608] ,兰伯特,”克罗夫顿或姓克劳福德的说。

    “对,”内德拿起他那杯“约翰·詹姆森”[609]说,“鱼肉不能缺黄油,”[610]

    我正挨个儿看他们的脸,琢磨着到底谁能出个好主意,刚巧该死的他又十万火急地闯进来了。

    “我刚才到法院兜了一圈找你去啦,”他说,“但愿我没有……”

    “哪里的话,”马丁说,“我们准备好了。”

    法院?天晓得!金币和银市塞得你的衣兜裤兜都往下坠了吧。

    该死的抠门儿鬼。叫你请我们每人喝一杯哪。真见鬼,他简直吓得要死!地地道道的犹太佬!只顾自己合适。跟茅坑里的老鼠一样狡猾。以一百博五。

    “谁也不要告诉,”“市民”说。

    “请问,你指的是什么?”他说。

    “来吧,伙计们,”马丁发现形势不妙,就说,“马上就去吧。”

    “跟谁也别说,”“市民”大嚷大叫地说,“这可是个秘密。”

    那条该死的狗也醒了过来,低声怒吼着。

    “大家伙儿再见喽,”马丁说。

    他就尽快地催他们出去了——杰克·鲍尔和克罗夫顿——或随便你叫他什么吧,把那家伙夹在中间,假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挤上了那辆该死的二轮轻便马车。

    “快走,”马丁对车夫说。

    乳白色的海豚蓦地甩了一下鬃毛,舵手在金色船尾站起来,顶着风扯开帆,使它兜满了风。左舷张起大三角帆,所有的帆都张开,船便向大海航去。众多俊美的宁芙[611] 忽而挨近右舷,忽而凑近左舷,依依不舍地跟在华贵的三桅帆船两侧。她们将闪闪发光的身子盘绕在一起,犹如灵巧的轮匠在车轮的轴心周围嵌上互为姐妹的等距离的轮辐,并从外面将所有一切都用轮辋把她们统统箍住。这样就加快了男人们奔赴沙场或为博得淑女嫣然一笑而争相赶路的步伐。这些殷勤的宁芙们,这些长生不老的姐妹们欣然而来。船破浪前进,她们一路欢笑,在水泡环中嬉戏着。[ 612]

    然而,天哪,我正要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时,只见“市民”腾地站起来,因患水肿病呼呼大喘,踉踉跄跄走向门口,用爱尔兰语的“钟、《圣经》与蜡烛”[613],对那家伙发出克伦威尔的诅咒[ 614] ,还呸呸地吐着唾沫。乔和小阿尔夫像小妖精般地围着他,试图使他息怒。

    “别管我,”他说。

    嘿,当他走到门口,两个人把他拽住时,那家伙大吼了一声:

    “为以色列三呼万岁!”

    哎呀,为了基督的缘故,像在议会里那样庄重地一屁股坐下,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毕露啦。哼,一向都有一些该死的小丑什么的,无缘无故地干出骇人听闻的勾当。呸,照这样下去,黑啤酒会在你肠肚里发馊的,一定的。

    于是,全国的邋遢汉和婊子们都聚到门口来了。马丁叫车把式快赶起来:“市民”乱吼一气,阿尔夫和乔叫他住口[615]。那家伙呢,趾高气扬地大谈其犹太人。二流子们起哄要他发表演说,杰克·鲍尔试图叫他在马车里坐下来,让他闭上该死的嘴巴。有个一只眼睛上蒙着眼罩的二流子,扯着喉咙唱开了:倘若月亮里那个男子是个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616] ;有个婊子大喊道:

    “哎,老爷!你的裤钮儿开啦,喏,老爷!”

    于是他说:

    “门德尔松[617] 是个犹太人,还有卡尔·马克思、梅尔卡丹特和斯宾诺莎。[618] 救世主也是个犹大人,他爹就是个犹太人。你们的天主。”

    “他没有爹,”马丁说,“成啦。往前赶吧。”

    “谁的天主?”“市民”说。

    “喏,他舅舅是个犹太人”他说,“你们的天主是个犹太人。耶稣是个犹太人,跟我一样。”

    嗬,“市民”一个箭步蹿回到店堂里去。

    “耶稣在上,”他说,“我要让那个该死的犹太佬开瓢儿,他竟然敢滥用那个神圣的名字。哦,我非把他钉上十字架不可。把那个饼干罐儿递给我。”

    “住手!住手!”乔说。

    从首都都柏林及其郊区拥来好几千名满怀赞赏之情的朋友知己们,为曾任皇家印刷厂亚历山大·汤姆公司职员的纳吉亚撒葛斯·乌拉姆·利波蒂·维拉格 [619] 送行。他要前往远方的地区撒兹哈明兹布洛尤古里亚斯-都古拉斯[620] 《潺潺流水的牧场》。在大声喝采[621] 声中举行的仪式以洋溢着无比温暖的友爱之情为特征。一幅出自爱尔兰艺术家之手的爱尔兰古代犊皮纸彩饰真迹卷轴,被赠送给这位杰出的现象学家,聊表社会上很大一部分市民之心意。附带还送了一只银匣,是按古代凯尔特风格制成的雅致大方的装饰品,足以反映厂家雅各布与雅各布先生们[622] 的盛誉。启程的旅客受到热烈的欢送。经过选拔的爱尔兰风笛奏起家喻户晓的曲调回到爱琳来》[623] ,紧接着就是《拉科齐进行曲》[624] 。在场的众人显然大受感动。柏油桶和篝火沿着四海[625] 的海岸,在霍斯山、三岩山、糖锥山[626] 布莱岬角、莫恩山、加尔蒂山脉[627] 、牛山、多尼戈尔、斯佩林山岭、纳格尔和博格拉、[ 628] 康尼马拉山、麦吉利卡迪[629] 的雾霭、奥蒂山、贝尔纳山和布卢姆山[630] 燃起。远处,聚集在康布利亚和卡利多尼亚[631] 群山上的众多支持者,对那响彻云霄的喝彩声报以欢呼。最后,在场的众多女性的代表向巨象般的游览船献花表示敬意,接着它便缓缓驶去。它由彩船队护卫着顺流而下时,港务总局、海关、鸽房水电站以及普尔贝格灯塔[632] 都向它点旗致敬。

    再见吧,我亲爱的朋友!再见吧![634] 离去了,但是不曾被遗忘。

    他好歹抓住那只该死的罐头飞奔出去,小阿尔夫吊在他的胳膊上。哼!连魔鬼也不会去阻拦。他就像是被刺穿了的猪那样嘶叫着,精采得可以同皇家剧场上演的任何一出该死的戏媲美。

    “他在哪儿?我非宰了他不可!”

    内德和杰·杰都笑瘫啦。

    “一场血腥的战斗,”我说,“我能赶上最后一段福音[634] 。”

    运气还不错,车把式将驽马的头掉转过去,一溜烟儿疾驰而去。

    “别这样,‘市民’,”乔说,“住手!”

    他妈的,他把手朝后一抡。竭尽全力抛出去。天主保佑,阳光晃了他的两眼,否则对方会一命呜呼的。哼,凭着那势头,他差点儿把它甩到朗福德郡[635] 去。该死的驽马吓惊了,那条老杂种狗宛如该死的地狱一般追在马车后边。乌合之众大叫大笑,那老马口铁罐头沿街咯嗒咯嗒滚去。

    这场灾祸立即造成可怕的后果。根据邓辛克气象台[636] 记录,一共震动了十一次。照梅尔卡利的仪器[637] 记算,统统达到了震级的第五级。五三四年——也就是绢骑士托马斯[638] 起义那一年的地震以来,我岛现存的记录中还没有过如此剧烈的地壳运动。震中好像在首都的客栈码头区至圣麦昌教区一带,面积达四十一英亩二路德一平方杆(或波尔赤)[639] 。司法宫左近的巍峨建筑一古脑儿坍塌了;就连灾变之际正在进行法律方面的重要辩论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厦,也全部彻底地化为一片废墟,在场的人恐怕一个不漏地都被活埋了。据目击者报告说,震波伴随着狂暴的旋风性大气变动。搜查队在本岛的偏僻地区发现了一顶帽子,已查明系属于那位备受尊重的法庭书记乔治·弗特里尔[640] 先生;还有一把绸面雨伞——金柄上镌刻着都柏林市记录法官[641] 博学可敬的季审法院院长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姓名的首字、盾形纹章以及住宅号码。也就是说,前者位于巨人堤道[642]第三玄武岩埂上;后者埋在古老的金塞尔海岬[643] 附近霍尔奥彭湾的沙滩深达一英尺三英寸的地方。其他目击者还作证说,他们瞥见一颗发白热光的庞然大物,以骇人的速度沿着抛射体的轨道朝西南偏西方向腾空而去。每个钟头都有吊唁及慰问的函电从各大洲各个地方纷至沓来。罗马教皇慨然恩准颁布教令:为了安慰那些从我们当中如此出乎意料地被召唤而去的虔诚的故人之灵,凡是隶属于教廷精神权威的主教管辖区,每座大教堂都应在同一时刻,由教区主教亲自专门举行一场追思已亡日弥撒。一切救助工作,被毁物[644] 及遗体等等的搬运,均托付给大布伦斯威克街一五九号的迈克尔·米德父子公司以及北沃尔街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和八十号的T与C。马丁公司办理,并由康沃尔公爵麾下轻步兵团的军官和士兵们在海军少将阁下赫尔克里斯·汉尼拔·哈比亚斯·科尔普斯[645] ·安德森爵士殿下的指挥下予以协助。殿下的头衔包括:嘉德勋位爵士、圣帕特里克修会勋位爵士、圣殿骑士团骑士、枢密院顾问官、巴斯高级骑士、下院议员、治安推事、医学士、杰出服务勋位获得者、鸡奸者[646] 、猎狐犬管理官、爱尔兰皇家学会院士、法学士、音乐博士、济贫会委员、都柏林三一学院院士、爱尔兰皇家大学院士、爱尔兰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员和爱尔兰皇家外科医师学会会员。

    自从呱呱落地以来,你绝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呸,要是这骰子击中了他的脑袋,连他也会想起金质奖杯的事,准会的;可是他妈的“市民”就会以暴行殴打、乔则以教唆帮凶的罪名被逮捕。车把式拼死拼活地赶着车,就像天主创造了摩西那样地有把握,遂救了那家伙一命。什么?啊,天哪,可不是嘛。他从后面向那家伙发出连珠炮般的咒骂。

    “我杀死他了吗,”他说,“还是怎么的?”

    接着又对他那只该死的狗嚷道:

    “追呀,加利!追呀,小子!”

    我们最后看到的是:该死的马车拐过弯去,坐在车上的那张怯生生的老脸在打着手势。那只该死的杂种狗穷迫不舍,耳朵贴在后面,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儿!以一百博五!天哪,我敢担保,它可把那家伙得到的好处都给搞掉了。

    此刻,看哪,他们所有的人都为极其明亮的光辉所笼罩。他们望到他站在里面的那辆战车升上天去。[647] 于是他们瞅见他在战车里,身披灿烂的光辉,穿着宛若太阳般的衣服,洁白如月亮,是那样地骇人,他们出于敬畏,简直不敢仰望。[648] 这时,天空中发出“以利亚!以利亚!”的呼唤声,他铿锵有力地回答道:“阿爸!阿多尼。”[649]于是他们望到了他——确实是他,儿子布卢姆·以利亚,在众天使簇拥下,于小格林街多诺霍亭上空,以四十五度的斜角,像用铁锹甩起来的土块一般升到灿烂的光辉中去。

    第十二章 注释

    [1]特洛伊是个警官,他的名字在第十五章中重新出现,见该章注[853]及有关正文。阿伯山是与利菲河平行的一条街,在都柏林中心区以西。

    [2]行过割礼的家伙指犹太人。

    [3]俚语中,“尖儿”含有精华的意思。这里套用一首俗曲的题目: 《只消为我割下一点尖儿》(作者为默雷和利)。在这首歌曲的第一段中,宾客们酒足饭饱后,还要求东道主把布丁的尖儿割下来给他们吃。

    [4]“英……下了!”一语出自《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章第25节。

    [5]迈克尔?E杰拉蒂在后文中重新出现,见第十五章注[852]。

    [6]斯通为英国重量单位,每斯通一般合十四磅。

    [7]“天主的约翰”指都柏林郡的一家精神病院,为天主的圣约翰护病会所创办。

    [8]原文作“Whisky and water on the brain”,是双关语。Whisky and water是威士忌兑水,“Water on the brain”是脑水肿。

    [9]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61页),“市民”是以盖尔体育协会的创办者迈克尔?丘萨克(1847一1907)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  他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市民丘萨克”,因而得名。

    [10]老相识,原文为爱尔兰语。

    [11]牧畜商的聚会,参看第二章注[84]。

    [12]原为一七一五年给英国政府资助的那些爱尔兰亚麻布制品商兴建的一批工房。十九世纪末废弃,偶尔充作兵营。

    [13]伊尼斯费尔是对爱尔兰的富于诗意的美称,意思是命运之岛。“在美……尔”一语出自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1803一1849)从爱尔兰文翻译的《奥尔德弗里德游记》。该书作者奥尔德弗里德为七世纪的诺森伯兰王。本段和下一段中,另外还套用了曼根译文中的一些词句,并嘲讽地模仿了格雷戈里夫人翻译的爱尔兰传说《神与战士》(1904)的文体。

    [14]巴尼?基尔南的酒店坐落在圣迈昌教区。圣迈昌教堂建立于一六七六年。

    [15]教堂的望楼有一百平方英尺,其建立年代可追溯到十二世纪。

    [16]教堂的地下灵堂里保存着包括十字军东征的战士们以及一七九八年的起义领袖的若干遗体。

    [17]产卵期的雄黑线鳕,下颚尖上出现一道弯钩。

    [18]埃布拉纳是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公元2世纪)对都柏林旧址的称呼。斯利夫马吉是位于都柏林东南约六十英里处的一座山。

    [19]克鲁亚昌是康诺特的一座宫殿。阿马是古爱尔兰的首都。博伊尔是位于都柏林西北九十英里处的古城。

    [20]国王的子嗣,参看第二章注[59]。

    [21]灿烂的宫殿,指都柏林果菜鱼市,与巴尼?基尔南酒吧相距一个街区。

    [22]奥康内尔?菲茨蒙是当时(1904)食品商场的总管理人。

    [23]仰光豆是一种香瓜,两三英尺长,直径一至三英寸,状似菜豆,故名。

    [24]斯揣克是英国的一种重量单位,一斯揣克相当于半蒲式耳至四蒲式耳(每蒲式耳合36升。)

    [25]大地之珍珠是古埃及对葱头的美称。

    [26]胡茬鹅是灰腿鹅的俗称。

    [27]即约瑟夫?卡夫,参看第四章注[18]。

    [28]拉斯克是都柏林以北十一英里处的一座教区。拉什是该教区的一个小海港。卡里克梅恩斯是都柏林东南十英里处的一座村子。托蒙德是北芒斯特省的一个古代小王国,麦吉利卡迪是爱尔兰最高的山区,在芒斯特省凯里郡。香农河流经爱尔兰中央低地,注入大西洋。

    [29]凯亚是公元第一世纪的康诺特(爱尔兰古代王国)女王梅伊芙的私生子。他的后代在凯里郡繁衍生息。

    [30]小牛皱胃的内膜含有乳酵素,将其晒干后,用来凝固牛奶中的酪朊,制成干酪。

    [31]这种小木桶是装油脂用的,容量为八至九磅。

    [32]克拉诺克是古时在爱尔兰、威尔士和英格兰西部通用过的一种计量单位。量小麦时,每克拉诺克合二至四蒲式耳。

    [33]加里欧文是都柏林市民J.J.吉尔特拉普的爱尔兰猎狗的名字。芒斯特省利默利克郡郊外有此地名,居民以蛮悍著称。

    [34]满满的小坛子,原文为爱尔兰语,是一首爱尔兰民歌的题目。其中有“我的心爱的,我的小坛子”之句。

    [35]肉体上的善行共有七桩,与精神上的善行相对。第一桩分别为:埋葬死者(肉体上),规劝罪人(精神上)。

    [36]桑特里是都柏林北郊一乡村教区。

    [37]蓝色文件指传票。

    [38]这是模仿拦路打劫者的口吻。

    [39]原文为爱尔兰语。指爱尔兰战争(1689一1891)中正规军投降后,任何采用游击战方式抵抗英军的民族主义者。由于国外援助被切断,终被击败。

    [40]《山中的罗里》是查理?约瑟夫?基克哈姆(1830一1882)的一首诗的题目。诗中把山中的罗里描述为有着民族主义思想的农民。一八八0年一批鼓动土地改革者也曾以罗里自称。

    [41]指日俄战争。

    [42]“荒唐”,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43]国酒,指黑啤酒。

    [44]意思是:“也要黑啤酒。”巴涅尔(见第二章注[81])垮台前的纷争中,有个姓马卡纳斯贝的都柏林墓碑工在一次公众集会上发表冗长的讲演。后面的发言者简单地说了句:“跟马卡纳斯贝一样。”

    [45]我的朋友,原文为爱尔兰语。

    [46]埃尔是英国古尺名,每埃尔合四十五英寸。

    [47]原文为拉丁文。这是音译。

    [48]“泪水……眼睛”,这里将托马斯?穆尔的《爱琳,你眼中的泪与微笑》(见《爱尔兰歌曲》)一诗的题目作了改动。

    [49]巴尔布里艮是都柏林辖区的一座港埠。

    [50]库楚林是爱尔兰中世纪传奇小说中的英雄,貌美而力大无比。百战之康恩是最早统一爱尔兰的古代国王(123一157)。做过九次人质的奈尔指爱尔兰古代国王奈尔?诺依吉亚拉克(379一405在位)。

    [51]布赖恩指爱尔兰古代国王布赖恩?勃鲁(926一1014),也作勃罗马或勃罗衣梅。金克拉是他的王宫所在地。他曾率兵击败占领都柏林的丹麦入侵者。

    [52]玛拉基大王(10世纪末叶)是爱尔兰中古时代国王。阿尔特?麦克默拉是爱尔兰民族英雄,一三九九年五月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1367一1400)出兵入侵爱尔兰,遭到他的抗击。沙恩?奥尼尔(约1530一1567),爱尔兰爱国志士。康恩?奥尼尔的长子。其父死后,成为奥尼尔家族的首领。

    [53]约翰?墨菲神父(约1753一1798).爱尔兰爱国志士。 一七九八年起义的主要领导者之一。最初获胜,后被俘处以极刑。欧文?罗?奥尼尔(  约1590一1649),一六四二年率领一支爱尔兰部队,支持查理一世。后被克伦威尔的军队击败。

    [54]帕特里克?萨斯菲尔德(约1650一1693),爱尔兰陆军中将。一六九0年七月大不列颠的威廉三世(1650一1702)在博因河战役中战胜爱尔兰抗英部队后,萨斯菲尔德曾集结败兵,袭击并重创威廉的炮兵部队。

    [55]红发休?奥唐奈,指爱尔兰古盖尔族最后一代国王休?罗?奥唐奈(约1571一1602)。他的首要目标是赶走英格兰的行政长官,并获得成功,后被伊丽莎白一世派去的密探詹姆斯?布莱克毒死。红发吉姆?麦克德莫特为芬尼社成员,一八六八年沦力叛徒。

    [56]即尤金?奥格罗尼神父(1863一1899),致力于复兴盖尔语,是盖尔学会(1893)的创建者之一。

    [57]迈克尔?德怀尔(1771一1816),一七九八年起义领袖之一。原想参加罗伯特?艾米特于一八0三年发动的起义,后投降,并被押往澳大利亚。弗朗西斯?希金斯的外号叫冒牌绅士,参看第七章注[66]。

    [58]亨利?乔伊?莫克拉肯(1767一1798),阿尔斯特省爱尔兰人联合会会长。

    [59]歌利亚为菲利士(起源于爱琴海的民族)一巨人,在一次决斗中,被少年太卫(后来的大卫王)所杀(纪元前1063)。见《撒母耳记上》第17章。

    [60]霍勒斯?惠特利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杂耍剧场卖艺人。

    [61]佩格(玛格丽特的昵称)?沃芬顿(约1720一1760),爱尔兰女演员。一七三七年,因在《哈姆莱特》中扮演奥菲利亚成名。一七四二年在都柏林与戴维?加里克同台演出。

    [62]美国诗人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1807一1882)所写《乡村铁匠》(1841)一诗的主人公。

    [63]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爱尔兰人广泛使用穆恩莱特上尉这一笔名来撰文鼓动土地革命。

    [64]杯葛上尉,指查尔斯?坎宁安?杯葛(1832一1897),原为退役陆军上尉,后任英国贵族在爱尔兰的田庄管理人。一八八0年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家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领导佃农对拒绝降低地租并声言要收回租地的杯葛(Boy-cott)进行了有效的抵制。从此杯葛(boycott)一词便成为“抵制”的代用语。

    [65]圣弗尔萨(死于约650),爱尔兰的天主教圣徒,曾在爱尔兰、英格兰和欧洲大陆建立修道院。乔伊斯曾提到过他对地狱和天堂所做的描述。那要比但丁的《神曲》(约1313)早数世纪。

    [66]圣布伦丹(484一577),凯尔特人,天主教圣徒,曾在爱尔兰和苏格兰建立隐修院。他还曾越洋在佛罗里达登陆,那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492) 要早一千年。

    [67]麦克马洪,指马利-埃德米-帕特里斯-莫里斯伯爵(1808一1893)。他是在斯图亚特王朝时逃到法国来的一个爱尔兰家族的后裔,后成为法国元帅, 并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二任总统。

    [68]查理曼大帝(约742一814),法兰克国王,八00年称帝。按照爱尔兰人传说,他被视为出身于凯尔特族并信基督教的早期爱尔兰人。

    [69]西奥博尔德?沃尔夫?托恩,参看第十章注[85]。

    [70]马加比弟兄,指犹大(?一公元前161)、约拿单(?一公元前143或前142)、西门(?一公元前135)。犹大率领游击队抗击塞琉西国王安条克四世(公元前215一前164)的入侵。他战死后,约拿单使犹太获得独立。约拿单被诱杀后,西门在犹太建立了哈斯蒙王朝。他们的母亲莎洛美由于不肯背叛犹太教而于纪元前一六八年左右,和她的另外七个孩子一道被安条克四世所杀害。

    [71]指美国小说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1789一1851)的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1826)中的主人公安加斯――一个勇敢的红印第安青年。

    [72]卡斯蒂利亚的玫瑰,参看第七章注[82]。

    [73]《攻克戈尔韦的人》为查理?詹姆斯?利弗(1806一1872)所作歌曲的题目。戈尔韦是爱尔兰西部康诺特省一郡。郡内有同名的港市。

    [74]《使蒙特卡洛的赌场主破产了的人》(1892)是弗雷德?吉尔伯特(1850一1905)所作歌曲的题目。蒙特卡洛是摩纳哥三个行政区之一。一八六一年开业以来,即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赌场。

    [75]在古代爱尔兰,每当一部族面临受侵略告急时,即由一个勇士守在关口。后沿用为足球场上的守门员。

    [76]这里把加拿大的葛兰特?艾伦(1848一1899)的一部触及社会问题的小说《做了的女人》(1895)的题目改了。

    [77]约翰?劳伦斯?沙利文(1858一1918),爱尔兰裔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一八八二年获得徒手拳击最重量级冠军。

    [78]原文为爱尔兰语,是乔治?科尔门(1762一1836)所作歌谣名。描述一个年轻士兵与情人告别时的感伤。

    [79]帕拉切尔苏斯(1493一1541),医生、炼金师,促进了药物化学的发展,对现代医学作出贡献。出生于艾恩西德伦(今瑞士)。这个名字的含意是“  赛过切尔苏斯”(1世纪罗马名医)。

    [80]托马斯?利普顿爵土(1850一1931),爱尔兰裔英国商人,利普顿茶叶企业帝国的创始人。

    [81]威廉?退尔(13世纪末一14世纪初),瑞士传奇英雄,是为政治和个人自由而斗争的象征。

    [82]米开朗琪罗?海斯(1820一1877),爱尔兰插图作者和漫画家,后成为都柏林市市长。

    [83]指司各特所著历史小说《拉默穆尔的新娘》(1819)中的女主人公露西?艾休顿。她是一个苏格兰领主的女儿。

    [84]隐修士彼得(约1050一1115),又名阿缅斯的彼得,生于法国的苦行僧,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1095一1099)的领导。

    [85]打包商彼得是基尔费诺拉的彼得?奥布赖恩爵士(1842一1914)的绰号。先后任检察官和爱尔兰首席法官。他试图迫使陪审团采取亲英立场,因而得名。

    [86]《黑发罗莎琳》为十六世纪一首作者不详的爱尔兰诗歌。女主人公罗莎琳是爱尔兰的象征。

    [87]这里,在威廉?莎士比亚的姓名前面加上了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帕特里克的名字,从而把莎士比亚爱尔兰化了。

    [88]这里,在孔子前面加上了爱尔兰人常用的名字布赖恩,从而把中国的孔子也搬到爱尔兰去了。

    [89]这里,把德国工匠和活字印刷术发明者约翰尼斯?谷登堡(约14世纪90年代一1468)的教名改为爱尔兰人通用的穆尔塔赫一名。

    [90]这里,把西班牙画家迭戈?委拉斯开兹(1599一1660) 的名字爱尔兰化了。西班牙的帕特里西奥相当于爱尔兰的帕特里克。委拉斯开兹描绘出物象的意境,成为十九世纪法国印象主义的先驱之一。

    [91]内莫船长是法国作家朱尔斯?凡尔纳(1828一1905)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1870)的主人公。

    [92]特里斯丹和绮瑟是盛行于中世纪凯尔特族间一传说中的男女主人公。绮瑟是个爱尔兰公主。在某些版本中,这对情侣死在都柏林西边的查佩利佐德村。

    [93]英王爱德华一世(1239一1307)征服威尔士后,  处死威尔士的最后一个亲王,并于一三0一年把这一称号赐给了自己的儿子,即未来的爱德华二世(1284一1327).从此,这就成了英国王储的专用称号。

    [94]英国人托马斯?库克(1808一1892)及其子约翰?梅森?库克(1834一1899)为世界旅行社“托马斯?库克父子公司”的创办者。

    [95]《勇敢的少年兵》是英国小说家塞缪尔?洛弗(1797一1868)所作的诗。

    [96]原文为爱尔兰语。《爱吻者》是戴恩?鲍西考尔特(1822一1890)所写的剧本。

    [97]迪克?特平,又名理查德?特平。他生于一七0六或一七一一年,一七九三年被处死刑。这个英国强盗因被写入传说和小说而闻名。

    [98]原文为爱尔兰语。同名歌剧中的女主角,参看第六章注[24]。

    [99]指蒂尤厄姆(爱尔兰戈尔韦郡一商业城镇)的大主教约翰?希利(1841-1918)。他走路摇摇摆摆,故名。

    [100]神仆团是基督教的一个教团,九世纪至十四世纪之间,爱尔兰和苏格兰均有其隐修院。安格斯(死于820)以富于自我牺牲精神著称。

    [101]多利丘是都柏林东北郊一村。西德尼散步场靠近都柏林湾,在沙丘以南。霍斯山是高耸于都柏林湾东北岬角的一座小山,参看第三章注[58]。

    [102]瓦伦丁?格雷特雷克斯(1629一1683),爱尔兰医师,据说他能用按摩和催眠术治病。

    [103]亚当与夏娃,参看第七章[250]。

    [104]阿瑟?韦尔斯利(1769一1852)即威灵顿公爵。他生于都柏林,但在爱尔兰不受欢迎,因为他担任首相期间(1828一1830)曾对改革采取保守态度,并支持英国黩武主义。

    [105]指理查?克罗克(1843一1922),生在爱尔兰的美国政治家。他成为坦曼尼协会(操纵纽约市政的民主党执行委员会的俗称)领袖。

    [106]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一前425),古希腊历史学家。

    [107]杰克是《杰克与豆茎》中的主人公。这个民间故事广泛流传于冰岛人和祖鲁人(非洲东南部班图族的一支)之间。

    [108]乔答摩是佛教创始人佛陀(约纪元前563一前483)的姓。他原名悉达多,佛陀(或如来佛)是尊称。

    [109]戈黛娃夫人(活动时期约1040一1080),盎格鲁撒克逊的贵妇,她丈夫是英国沃里克郡考文垂的领主,说要是她裸体骑马通过该市镇,就可减免当地的重税。她用长发遮盖全身,照办了。除了一个叫作汤姆的裁缝,全市无一偷看者,而汤姆立即瞎了眼。因此,“偷看的汤姆”便成了下流的偷看者的泛称。参看第八章注[130]。

    [110]基拉尼的百合,参看第六章注[24]。

    [111]恶毒眼巴洛尔是凯尔特传说中一巨人,他有一只能够使对方丧失战斗力的眼睛,只有打仗时才睁开。

    [112]示巴女工,参看第九章注[312]。

    [113]即约翰?乔基姆?阿基?内格尔,约?内格尔茶酒公司老板。

    [114]即詹姆斯?约瑟夫?内格尔,阿基?内格尔的弟弟,也是同一公司的经营者。

    [115]亚历山德罗?伏打(1745一1827),意大利物理学家,电池的发明者。至今电流的单位“伏特”,即为纪念他而命名的。

    [116]杰里迈亚?奥多诺万?罗萨(约1831一1915),芬尼社领导者之一。后来流亡美国,参看第二章注[54]。

    [117]堂菲利普?奥沙利文?比尔(约1590一1660),生在爱尔兰的西班牙士兵,后成为历史学家。所著有关伊丽莎白时代的战事的书,一六二一年在里斯本出版。

    [118]“谨慎的家伙”指布卢姆。共济会规定,不许会员对外人作关于本会的“不谨慎”的谈话。

    [119]布卢姆正经过迈昌教区,参看本章注[14]。

    [120]指罗里?奥穆尔(活动时期为1641一1652),一六四一年起义的主要领导者,以勇敢而通情达理著称。

    [121]亲王街的老大婆指《自由人报》,见第四章注[7]。该报虽主张爱尔兰自治,但立场温和。 要求彻底独立的民族主义者认为它是受到以地方自治为宗旨的爱尔兰议会党团津贴的。下文中的《爱尔兰独立日报》,见第七章注[60]。

    [122]埃克塞特是英格兰德文郡的港口城市。下面“市民”诵读的是《爱尔兰独立日报》(1904年6月16日)上所载英国人名地名,读时略去一些爱尔兰人的姓名地址。

    [123)斯托克维尔是伦敦的一区。

    [124]斯托克?纽因顿是位于伦敦东北的自治城市。

    [125]切普斯托是威尔士格特温特郡蒙茅斯区集镇和古要塞。

    [126]褐色小子是阴茎的低俗俚语。

    [127]班特里是墨菲的出生地,系爱尔兰科克郡班特里湾头附近的城镇。马丁

    ?墨菲,参看第七章注[60]。

    [128]“感……里啦”,这句话模仿当时流行的饮酒歌《为咱们四个,再喝上一杯》中“荣归天主,咱们一个也不剩了”之句。

    [129]“不许出声!”原文为爱尔兰语。

    [130]那一天(1904年6月16日),蒙乔伊监狱关着一个因打死了妻子、经过初审被判绞型的犯人,当年八月复审,九月执行绞刑。

    [131]特里是特伦斯的昵称。

    [132]邦是俚语,指斟掺水烈酒者。邦吉维和邦加耿朗指酿酒商本杰明?吉尼斯和亚瑟?吉尼斯。他们虽非双胞胎,却是同胞弟兄,见第五章注[44]、[45]。

    [133]据希腊神话,主神宙斯曾化作一只天鹅来接近勒达,使她产下两只蛋。从而生出了两对双胞胎:卡斯托耳(男)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女),波吕丢刻斯(男)和海伦(女)。

    [134]蛇麻子能够使啤酒略带苦味。

    [135]“熟习的风俗”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中王子对霍拉旭所说的话。

    [136]这是亨利八世(1509一1547在位)及爱德华六世(1547一1553在位)时代发行的一种硬币,上镌当时国王的胸像。起初币值为十便士,后来降至六便士。此处指一便士。

    [137]维多利亚女王(1837一1901在位)属汉诺威王室。母亲是德意志布伦维克公国的公主。

    [138]“从日……地”一语出自《诗篇》第50篇第1节:“从日出到日落之地都发出呼唤”。参看第二章注[48]。这里指大英帝国属地遍全球。

    [139]威利(威廉的爱称)?默雷是乔伊斯的舅舅,参看第三章注[32]。乔伊斯在小说中以他为原型塑造了里奇?古尔丁这个人物,这里又用他的真名实姓写成另一个人。

    [140]“跟枪柄一样千真万确”一语出自约翰?拜罗姆(1691一1763)《致友人函》,后即成为谚语。

    [141]“横……埋掉了”,这句俏皮话出典于斯威夫特(见第三章注[44])的《文雅绝妙的对话全集》(1738)。原书中一个人物对某人是否已死提出疑问。斯帕基施勋爵回答说:“是啊,除非他不幸被冤枉了;因为他们已把他埋掉了。”

    [142]密宗经咒即论述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某些派别中的神秘修炼的经文。

    [143]吉瓦是印度教用语,指灵魂的活力。按照通灵学的说法,人是由虚灵体与实密体结合而成。人死后虚灵体不马上消灭,却反复投生,轮回不已。

    [144]劫末,原文为通灵学梵文术语。指人死后灵魂将息期。

    [145]“模糊……影像”一语出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12节。

    [146]“我”(音译为“阿特曼”)是印度哲学中最基本的概念之一,指人本身的永恒核心。它在人死后继续存在,并且转移到一个新生命中去。

    [147]这里把英语的电话、电梯、冷与热、抽水马桶拼成梵语样子,以嘲讽通神学家对使用梵文的癖好。

    [148]摩耶是印度斯坦语,音译摩河摩耶之略,意即“大幻”或“幻”。

    [149]原文作Mars,是双关语。意译是火星,呈红色,古罗马人把这颗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称为战神玛尔斯。

    [150]原文作Jupiter,是双关语。意译是木星,太阳系九大行星中最大的一颗。古罗马人把它叫作主神朱庇特。

    [151]白羊宫状似一只公羊。是原先位于白羊座的一颗星星,故名。由于岁差,现已移到双鱼座。

    [152]科尼是科尼利厄斯的昵称。

    [153]加盖在住房外面的突出来的屋子。在后文中,迪格纳穆的妻子穿上了这双靴子。见第十五章注[721]及有关正文。

    [154]据杰弗里?基廷(约1580一约1644)所著《爱尔兰历史》(约1629),邦芭是亚当和夏娃之子该隐的大女儿。她和两个妹妹(爱琳和福撒)是爱尔兰最早的居民。邦芭又是神话中的王后,跟爱琳一样,成为爱尔兰的诗意称呼。

    [155]“泪……眼边”,这里把托马斯?穆尔的诗的题目做了改动。参看本章注[48]。

    [156]鲍勃?多兰向波莉?穆尼求婚的故事见《都柏林人?寄寓》。

    [157]当时都柏林邮政总局有个姓麦基奥的人。

    [158]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427、440、441页),乔?甘恩是苏黎世英国领事馆一名官员。他曾得罪过乔伊斯,大概是出于报复,乔伊斯便给这个绞刑犯起了此名。

    [159]有个姓比林顿的英国绞刑吏,曾在一八九九年一周之内接连绞死三名爱尔兰罪犯。

    [160]托德?史密斯是乔?甘恩(见本章注[158])的同事。

    [161]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458页),一九一八年任英国驻瑞士公使的霍勒斯?朗博尔德爵士也开罪了乔伊斯。因而他在这里又为这个写信的绞刑吏起了此名。

    [162]理发师原先也兼任外科医生和牙医。一四六一年成立理发师外科医生行会,直到一七一五年这两个行业才分开。理发师(barber)、残暴(barbarous)和野蛮人(barbarian)这三个单词,在英文中读音相近。

    [163]黑乡位于英国伯明翰市以西米德兰地区的南斯塔福德郡工矿区,因工业污染严重而得名。

    [164]意思是说,每绞死一个人,可以把绞索一截一截地卖掉。第十五章注[908]及有关正文有更详细的说明。

    [165]厄瑞勃斯是希腊神话中人世与地狱之间的黑暗区域。

    [166]乔?布雷迪,于一八八三年五月十四日在基尔门哈姆被绞死,参看第七章注[139]。

    [167]“占……的”一语出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1688一1744)的《道德小品文》书信体诗文第1篇。

    [168]指利奥波德?布卢姆。卢伊特波尔德是德文中对利奥波德的老式称谓。布卢门达夫特是德文“花香”的音译。

    [169]“在……间”和前文中的“海绵体”,原文均为拉丁文。

    [170]“按照……现象”,这一段文字系模仿医学月刊上所载医学会会议报告的文体。

    [171]激进分子指芬尼社,其中包括杰里边亚?奥多诺万?罗萨,参看本章注[116]。

    [172]指一八六七年的芬尼社起义。参看第三章注[130]。

    [173]指一七九八年沃尔夫?托恩领导的爱尔兰抗英革命。参看第十章注[85]。典出自《纪念死者》一诗,见第十章注[145]。

    [174]“荒唐!”参看本章注[42]。

    [175]指亨利?希尔斯(1755一1798)和约翰?希尔斯(1766一1798)。这对弟兄都是爱尔兰人联合会的成员,曾参加一七九八年的抗英革命。因有人告密被捕,偕手同赴刑场。

    [176)沃尔夫?托恩是在阿伯山上的老普罗沃斯特?马歇尔监狱自杀的,离巴尼?基尔南酒吧不远。

    [177]罗伯特?埃米特,见第六章注[186]。

    [178]“为国捐躯”和“她远离故土”均出自汤米(托马斯的昵称)?穆尔的《她远离故土》(见《爱尔兰歌曲集》,参看第八章注[114]),该诗描写埃米特牺牲后,他的未婚妻萨拉?柯伦对他的怀念。

    [179]老太婆指赖尔登太大。这个人物曾经出现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中,名叫丹特。

    [180]令人丢脸,原文为爱尔兰语。

    [181]比齐克是由二人或四人玩六十四张牌的一种纸牌戏。以赢墩数多寡计胜负。

    [182]《纪念死者》,参看第十章注[145]。

    [183]、[184]原文为爱尔兰语。参看第一章注[34]。蒂莫西?丹尼尔?沙利文的《西方苏醒了》一诗的末行引用了这两句话。

    [185]“我们……对面”之句,套用托马斯?穆尔的《奴隶在哪里?》(见《爱尔兰歌曲集》),只是把原词中的“我们经过考验的朋友”改成“我们所爱的朋友”。

    [186]从“最后的诀别”到“我的旧酿酒桶”(见本章注[232])为止,系模仿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一1859)的《一颗破碎的心》(见《见闻札记》)的文体。罗伯特?埃米特是在公众面前被野蛮地绞死后又斩首的。 作者对此事做了虚构和艺术夸张。

    [187]斯佩兰扎是奥斯卡?王尔德的母亲、 爱尔兰民族主义女诗人珍妮?弗兰西斯卡(1826一1896)的笔名。她有一首悼念被残杀的希尔斯弟兄的诗作:《哥儿俩:亨利与约翰?希尔斯》,充满悲愤之情,见本章注[175]。

    [188]指利内翰和穆利根。

    [189]《拉里被处绞刑的前夕》是流行于十八世纪的一首爱尔兰歌谣。从拉里被处绞刑前伙伴们探望他,一直写到他被埋葬。

    [190]绿宝石岛是爱尔兰的雅称。

    [191]原文为意大利语。巴奇巴奇(Bacibaci)是 “亲吻,亲吻”的变形。贝尼诺(benino)是“很好”,贝诺内(benone)是“非常好”的音译。以下人名都是把各国语汇诙谐地拼凑而成的。

    [192]原文为法语。

    [193]原文为法语。皮埃尔保罗是把常见的两个法国男人的名字拼在一起而成。佩蒂特是Petit(小)的音译。

    [194]乌拉基米尔是俄国男人常见的名字。彼克特汉克切夫是把两个英文同“衣袋”(Pocket)和“手绢”(handkerchief)略加改动,拼在一起,冒充俄国姓。

    [195]原文为德语。莱奥波尔德和鲁道尔夫是德国男人常见的名字。其复姓由几个德文词拼凑而成。意思是:阴茎入浴-精巢谷居民

    [196]原文为匈牙利语。意思是:母牛伯爵夫人?某人之花。普特拉佩斯蒂小姐。“普特拉佩斯蒂”与布达佩斯发音相近。

    [197]原文为当代希腊语。意思是:不朽?糖果摊贩伯爵。

    [198]阿里巴巴是《一千零一夜?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中的主人公。贝克西西是贿赂,拉哈特?洛库姆是阿拉伯一土耳其语,意思是尊贵的、辉煌的。埃芬迪(effendi)是士耳其语,是政府官员的尊称,意思是阁下、先生,一九三五年废止。在地中海东部各国,此词指权贵或学者。

    [199]原文为西班牙语,意思是:骑士阁下大人皮卡笛罗先生以及疟疾的灾难时刻福音与《天主经》。

    [200]赫克波克(Hokpoko)是赫克斯波克斯(hocuspocus,变戏法者为转移观众注意力所用的咒语)的变形。Harakiri是日语“腹切”(意思是“剖腹”)  的音译。这里把日本武士的剖腹自杀当作魔术表演。

    [201]这里把李鸿章(1823一1901)的姓改成了发音相近的席。

    [202]奥拉夫是北欧各国常见的男子名。克贝尔克德尔森(Kobberkeddelsen)是把挪威语“铜壶儿子”改为姓氏。

    [203]“先生”的原文为荷兰语(Mynheer)。“范”(van)一词夹在荷兰人姓名中表示出生地,相当于英语的“of”,意即“的”。特里克(Trik)和特龙普斯(Trumps)是把英文的trick(把戏)和trumps(老实人的复数)改变得像是荷兰人的姓名。

    [204]潘(Pan)是波兰语中对男子的尊称。波尔阿克斯是把英语的战斧(poleaxe)改成波兰式的名字。(英语Polack一词,是对波兰血统者的蔑称)。帕迪利斯基(Paddyrisky)是波兰的姓帕岱莱夫斯基(Paderewski)的变形。 Paddy一词,大写就是对爱尔兰人的俗称,小写则指水稻。与之相连的ris是法语的“米”,前面的Pan一词,又与法语“面包”(Pain)发音相近。

    [205]古斯庞德与俄语郭斯彼今(意思是先生)发音相近。紧接着的名字也与俄国名字相仿。

    [206]勃鲁斯与戈东诺夫(约1551一1605)的名字勃利斯发音相近。此人原为沙皇费多尔一世的主要谋士,费多尔死后,即位为沙皇。

    [207]这个长名字由两个德语单词:赫尔豪斯(Hurenhaus-妓院,省略了“en”)、迪莱克托尔(Direktor-经理),以及英语单词普莱西登特(president=总统)拼凑而成。丘赤里-斯托伊尔里是德裔瑞士人的姓。“先生”的原文为德语。

    [208]这个长名中,译成中文的部分,原文为英文。无薪俸讲师指德国等的大学中,不支薪俸,仅以学生的学费为报酬的讲师。以下几个词均为德语:克里格(Krieg=战争)、弗里德(Fried是Friede=和平的变形)、于贝尔(Ueber=全面的)、阿尔杰曼(allgemein=普遍的)。

    [209]指圣帕特里克。

    [210]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使用的一种扔出后能飞回的飞镖。

    [211]这是格斗用的武器,将铜片套在四指关节上,握拳时铜片向外。

    [212]布特尔斯唐是距都柏林中心区东南四英里处的村子。

    [213]关于圣帕特里克的生日究竟是三月八日还是九日,塞缪尔?洛弗在 《圣帕特里克的诞生》一诗中写道:一位马尔卡希神父建议说,与其为八或九闹分裂,不如合并。于是八加九得出十六这个数字。

    [214]这里是夸张的说法。在都柏林,警察的标准身高是五英尺九以上。

    [215]律师,原文是意大利语。帕格米米是把意大利作曲家尼克洛?帕格尼尼(1787一1840)的姓改得诙谐了,mimi(米米)的拼法近似意大利语mimo(滑稽演员)。

    [216]暗指爱尔兰有三十二个郡。

    [217]原文为作者杜撰的(拉丁文)学名。

    [218]霍赫是德语hoch、邦在是日语八)寸1的音译。意思均为万岁。艾尔珍是匈牙利语eljen,吉维奥是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zivio的音译, 意思分别为祝他长寿和祝你长寿。钦钦是洋径滨英语的音译,意为我向你致敬。波拉?克罗尼亚是现代希腊语pollakronia的音译,意即长寿。希普希普(hiphip)是美国人的集体喝采欢呼声,意译为嗨,嗨。维沃是法语vive的音译, 意思是万岁。安拉(Allah)是阿拉伯语,即伊斯兰教的真主。哎夫维瓦是意大利语evviva的音译,是欢呼声,意译为:“万岁!”或“好哇!”

    [219]安吉莉卡?卡塔拉尼(1780一1845),意大利女高音声乐家。其音域以能够达到高出中央c三个八度著称(一般女高音的音域在两个八度以内)。  她的音域令人联想起童音歌手或阉歌手。

    [220]尼科罗?加布里尼?林齐(1313一1354),古罗马护民官和改革家。一三四七年他领导了一场革命,成功地把贵族统治阶层赶下台,进行了政治改革。

    [221]皮普是Pippi的音译,两个p字,令人联想到ParishPriest(教区神父)的首字。

    [222]原文作pot,也作“罐”、“壶”解。

    [223]约翰?朗德父子公司是十九世纪英国一家出名的钢刀器具制造厂。

    [224]简称狗收容所。参看第六章注[16]。

    [225]“高涨到极点”,原文为拉丁文。下文中的希拉,与埃米特的未婚妻萨拉发音相近,是爱尔兰的雅称。索伊玛斯?麦克马纳斯夫人(笔名艾斯纳。卡贝莉,1866一1902)写过《希拉,我心爱的》一诗,  其中描述人格化了的希拉怎样翘盼那“用忧患赢得的快乐”。

    [226]克隆土耳克公园位于都柏林东郊二十二英里处。

    [227]实际上萨拉?柯伦是一八0六年(罗伯特?埃米特死后3年)嫁给亨利?斯特金上尉(约1781一1814)的,他并不是牛津大学毕业生。

    [228]这一图案是由一个骷髅和两根交叉的枯骨组成的,以象征死亡。

    [229]阿尔比安是古时对英格兰的诗意的称呼。

    [230]旧时英帝国军队中的印度土著兵,只要违抗命令,便一律被处以极刑。

    [231]《悄然抹掉一滴泪》出自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盖塔诺?唐尼采蒂(1797一1848)所作喜歌剧《爱之甘露》(1832,编剧者为罗曼尼)第2幕第2场中的一段男高音咏叹调。

    [232]利姆豪斯路是伦敦的贫民窟。模仿欧文的文体的段落,到“        我的旧酿酒桶”为止,参看本章注[186]。

    [233]全名为圣帕特里克反对飨宴联盟。成立于一九0二年,其宗旨是促进戒酒。

    [234]“她……蕾”,出自塞缪尔?洛弗的《低靠背的车》一诗。

    [235]佩带蓝缓带徽章是戒酒队队员的标志,该队系由被誉为“禁酒使徒”的爱尔兰天主教神父西奥博尔德?马修(1790一1856)在科克郡巴利胡利村所建立。

    [236]金发少女,原文为爱尔兰语。参看第六章注[24]。

    [237]丰富多彩的,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238]“禁酒……爱尔兰”,是爱尔兰幽默家、新闻记者罗怕特?A?威尔逊(笔名巴尼?马格洛尼,1820一1875)提出来的口号。他还写过一批禁酒歌。

    [239]“老母……调”指令人不愉快的曲调。在爱尔兰和苏格兰某些地区,则指用讲演来代替捐献。有一首苏格兰小调写道,一个吹笛手光吹曲子给母牛听,母牛说,你不如给我一把干草。下文中的“天国的向导”,指神父。

    [240]原文为拉丁文。

    [241]“数目众多”一语出自《马可福音》第5章第9节。

    [242]欧文?加里是爱尔兰半传说中的伦斯特王,活动时期为公元三世纪。

    [243]“可爱的小枝”是道格拉斯?海德的笔名,参看第三章注[169]。

    [244]安东尼?拉夫特里(约1784一1834),双目失明的爱尔兰诗人。十九世纪末叶海德等人把他的作品从爱尔兰文译成英文。

    [245]多纳尔?麦科康西丁(活动时期为19世纪中叶),爱尔兰诗人,盖尔文书法家。

    [246]当时有些人试图模仿爱尔兰古典诗的格调来写英文诗。这首打油诗就是对这种尝试所作的讽刺。

    [247]原文为意大利语。

    [248]吉尔特拉普老爷爷是葛蒂?麦克道维尔(参看第十三章)的外祖父,参看本章注[33]。

    [249]法人指行政区里那些有资格选举政府官员者。一九0三年,在都柏林市二十八万七千人中,他们占八万五千人。

    [250]这里把迪格纳穆的债主布里奇曼,比作《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人夏洛克。

    [251]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参看第八章注[64]。

    [252]“披肩”是都柏林俚语,即指妓女。

    [253]锔锔是俚语,指男人娶自己使之怀孕的女人,转义为“放规矩点儿”。

    [254]原文为爱尔兰语。

    [255]南南,指市政委员南尼蒂,参看第七章注[13]。

    [256]威廉?菲尔德(生于1848),都柏林一餐馆老板,并兼爱尔兰牲畜商、牧场主协会主席。

    [257]长发艾奥帕斯是出现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一公元前19)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第1卷末尾的诗人,他在狄多的宫殿里唱歌狂饮。

    [258]英国成语“教老奶奶怎样嘬鸡蛋”,意指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这里改为“挤鸭奶”,意即不可能的事。后文中的放屁带(原文作fartingstrings) 是作者杜撰的词:fart是放屁意,指布卢姆的妻子由于太胖,需松开身上束的带子,  才放得出屁来。此词与farthingale(十六、七世纪妇女撑开裙子用的鲸骨衬箍)读音相近,故益增诙谐意味。

    [259]母鸡,隐指情妇。

    [260]指盖尔体育协会(见本章注[9])。该协会曾于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通过南尼蒂在议会上就警察署署长禁止在凤凰公园举行爱尔兰体育运动一事提出质讯。这里把日期推迟了一天。

    [261]原文为爱尔兰语。爱尔兰军是个民族主义团体。

    [262]括弧内是议员所代表的选区以及党派简称。 马尔提法纳姆为爱尔兰牧区一村庄,并未设选区。“民”为爱尔兰民族主义党简称。希利拉格是爱尔兰伦斯特省威克洛郡(设有郡议会)的一个村子。

    [263]奥尔福斯暗指英国当时的首相阿瑟?詹姆斯?贝尔福(1848一1930)。他坚决反对爱尔兰自治运动,并由于残酷地镇压骚乱而得到“血腥的贝尔福”的诨名。塔莫尚特(Tamoshant)

    这一地名是作者根据苏格兰人的宽顶无沿呢绒圆帽(Tamoshanter)杜撰的。“保”为保守党简称。

    [264]迈尔斯?乔治?奥赖利(生于1830)是旧秩序的台柱子。蒙特诺特位于科克市郊外。

    [265]一八八七年九月,巴涅尔的一个同伴约翰?狄龙(1851一1927)准备在科克郡的米切尔斯镇发表演说。由于警察介人,引起一场骚乱,三个人被警察击毙,参看第九章注[75]。对于下院议员愤怒地提出的质询,当时任爱尔兰事务首席大臣的贝尔福,凭着警察当局草率发来的电报来证明镇压有理。英国自由党领袖威廉?埃瓦尔特?格莱斯顿(1809一1898)用“记住米切尔斯镇”   这一口号来激发反英情绪。在一九0四年,贝尔福是英国首相兼首席财政大臣。  这里针对英国禁运爱尔兰牧牛问题提出质询:英国对爱尔兰的经济制裁是否出自高压政治。

    [266]此话意为对于预先没有得到通知的质询,他有权拒绝回答。

    [267]邦库姆是美国北卡罗莱纳州一县。该县代表费利克斯?沃克曾在第十六届国会上说:“我为邦库姆发言。”从此,“邦库姆”成了“讨好选民的演说”一词的代用语。“独”为独立党简称。

    [268]“要……射击”,参看第九章注[75]。

    [269]他指迈克尔?丘萨克,参看本章注[9]。詹姆斯?斯蒂芬斯,参看第二章注[54]。

    [270]“不值得一提”,原文为爱尔兰语。

    [271]《重建国家》是托马斯?奥斯本?戴维斯的一首爱国诗篇的题目,参看本章注[276]。

    [272]一[274)原文为爱尔兰语。

    [275]芬恩?麦库尔(约死于284),爱尔兰半神话的骑士头目,为芬尼社所崇拜。

    [276]托马斯?奥斯本?戴维斯(1814一1845),爱尔兰作家和政治家,青年爱尔兰运动的主要组织者。他的文章成为新芬党的经典之作。

    [277]恩利科?卡鲁索(1873一1921)是意大利歌剧男高音歌唱家。把他和加里波第的姓连结在一起,遂有了爱国志士兼歌手的涵义,参看第八章注[137]。

    [278]成廉?德拉尼教长为爱尔兰耶稣会教育家。杰拉尔德?莫洛伊主教(1834一1906),爱尔兰神学家、教育家。帕特里克?菲德利斯?卡瓦纳神父(1834一1916),爱尔兰诗人、历史学家。

    [279]托马斯?沃特斯是布莱克的洛克施洗者圣约翰罗马天主教堂本堂神父。约翰?迈克尔?艾弗斯井非教区神父,而是都柏林圣保罗罗马天主教堂本堂神父。P?J?克利里是都柏林圣方济各教堂(俗称亚当与夏娃教堂)本堂神父。

    [280]L?J?希基是都柏林布道兄弟会成员,圣救世主多明我修道院的教区代理主教。尼古拉斯教长为都柏林圣方济各托钵修道会、方济各托钵修院的教区代理主教。B?戈尔曼为都柏林赤脚加尔默罗会(又称圣衣会)的教区教长。加尔默罗会成立于十二世纪。十六世纪出现改革派,修士着草鞋,不穿袜。故有赤脚加尔默罗会之称,以别于老派。

    [281]T?马尔为都柏林耶稣会圣方济各?沙勿略教会的神父。詹姆斯?墨菲为管辖耶稣会圣方济各?沙勿略教会的教长。约翰?莱弗里神父是都柏林西郊菲布斯勃拉夫圣彼得管辖区的传道会会员。

    [282]威廉?多尔蒂是无原罪圣母玛丽亚主教教堂的本堂教长。主母会的彼得?费根神父常驻于都柏林天主教大学附属中学。T?布兰甘神父常驻于都柏林奥古斯丁隐修会教堂。

    [283]J?弗莱文是无原罪圣母玛利亚主教教堂的本堂神父。马?A?哈克特是位于芬格拉斯(见第六章注[93])的圣玛格丽特罗马天主教堂的教区神父。w?赫尔利是都柏林圣詹姆斯罗马天主教堂本堂神父。

    [284]麦克马纳斯是都柏林圣凯瑟琳罗马天主教堂的教区司铎。当时无原罪圣母奉献会并没有姓斯莱特里的神父,   都柏林圣救世主教堂则有个叫J?D?斯莱特里的神父。迈?D?斯卡利是都柏林圣尼古拉斯罗马天主教堂的教区司铎。

    [285]托?F?珀塞尔是都柏林布道兄弟会成员,圣救世主多明我修道院的神父。

    [286]蒂莫西?戈尔曼是都柏林圣迈克尔与圣约翰罗马天主教堂蒙席( 天主教神职职称,有主教的名分,却没有主教的权利)。约?弗拉纳根是无原罪圣母玛利亚主教教堂的本堂神父。

    [287]P?费伊是都柏林P?A。父子牲畜贸易公司经理。托?奎克是都柏林一律师。

    [288]拳赛,参看第八章注[220]。下文中的迈勒是基奥的姓。

    [289]叛徒指威廉?基奥。他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天主教自卫运动的领导之一。后因接受爱尔兰副检察长职务,从而背叛了其支持者们。他的名字成为叛徒与腐败的同义语。

    [290]希南和塞耶斯,参看第十章注[156]。

    [291]昆斯伯里规则是在昆斯伯爵约翰?肖尔托?道格拉斯(1844-1900)的支持下,于一八六五年制定的标准拳击规则。

    [292]-[295]珀西是贝内特的姓。文中次中量级军士长、炮手和军人均指贝内特?珀西。

    [296]红衣兵即指英国兵,因制服上衣为红色的而得名。

    [297]埃布拉尼是埃布拉纳的变格,指都柏林,参看本章注[18]。

    [298]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440页和452页),写本书第十二章时,乔伊斯正在打官司。一位叫乔治?韦茨坦的辩护律师触犯了他,他便给迈勒的助手起了这么个姓。

    [299]贝洛港,参看第八章注[220]。桑特里,见本章注[36]。

    [300)他,指博伊兰。

    [301]“一颗……明星”,出自莎士比亚的《终成眷属》第1幕第1场中海丽娜的台词。

    [302]“我对……我说”,出自吉尔伯特与沙利文合编的喜歌剧《艾欧朗斯,或贵族与美人》(1882)第1幕。

    [303]“轻轻……苗子”一语出自珀西?弗伦奇所作歌曲《听苗手菲尔的舞会》。

    [304]跟布尔人打仗,参看第八章注[121]。

    [305]岛桥是利菲河南岸、都柏林西郊一地区。

    [306]“怎……吗?”原文为爱尔兰语。

    [307]卡尔普是希腊神话中的岩山名,在直布罗陀,长达两英里半。

    [308]阿拉梅达诸园是靠近直布罗陀海峡的几座花园,周围栽有白杨树。

    [309]指杰?杰?奥莫洛伊。

    [310]指内德?伦巴德。

    [311]这里指律师的名单。

    [312]指都柏林学院街的斯塔布斯商业事务处所出版的《每周公报》。该报刊登负债不还者的姓名,还说明本机构的目的是保护银行家、商业家、贸易商等不至于在从事种种交易时上当。

    [313]、[314]邓恩(Dunne)与“完了”(Done),在英文中读音相近。

    [315]凡是在法庭上作证者必须举起右手宣誓:“请天主助我,因为我……实话。”这里把“天主”改为“吉米?约翰逊”。詹姆斯?约翰逊(活动时期1870-1900)是个苏格兰长老会教友,自封为“真理的使徒”,出版了一系列基督徒生活指南的书。

    [316]、[317]原文为拉丁文。

    [318]邪魔附体,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319]斯威尼是哑剧中的一个角色。他持着小胡子,在一家瓷器店里扮演滑稽的爱尔兰人的形象。

    [320]萨默希尔是都柏林东北的区域。

    [321]原文为意大利语。布利尼(Brini)是把布林(Breen)这个英文姓意大利化了。

    [322]原文作eyetallyano,是作者杜撰的词。eye可作“盯着”解,tally可作“账目”解。此词语意双关,发音接近“意大利人”(Italian),而又含有“盯着帐目的人”之意。

    [323]教皇庇护九世(1792-1878)于一八六0年任命拉摩里西尔(1806-1865)为教皇军的统率。这位被放逐到意大利的法国将军曾任阿尔及亚总督(1845),他叫教皇军穿上祖亚沃军服,故名。

    [324]在一九0四年,莫斯街是一条满是低级公共住宅的破破烂烂的街道。

    [325]霍尔是一家伦敦公司的经理。为了扩建厂房,他雇了一位建筑师。建筑师又雇萨德格罗夫去估计所需用料和款项。萨德格罗夫给七个营建业者发出他的估算。霍尔寄明信片给其中二人,说萨德格罗夫“完全估算错了”。尽管明信片上未写明他的名字,萨德格罗夫仍控告霍尔败坏了自己作为会计师的名誉。

    [326]这是十八世纪中叶规定的应付给律师的谈话费。

    [327]“加拿……案”,参看第七章注[71]。

    [328]酒糟鼻联谊会是对犹太人的蔑称。

    [329]乡巴佬,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330]按犹太人宣誓时照例戴着帽子。

    [331]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1831-1908)为当时的都柏林市记录法官(参看第七章注[158])。

    [332]巴特桥,参看第七章注[141]。

    [333]牛眼女神指朱诺(Juno),因其名字与六月(June)发音相近,所以这么说。从“牛眼女神月”至“犯罪分子”(见本章注[342])这一大段,  系模仿审判记录与爱尔兰传说的文体。

    [334]一九0四年五月二十九日(星期日)为二位一体节日。

    [335]阿瑟?什考特尼(生于1852),爱尔兰高等法院助理法官(1904)。

    [336]威廉?德雷南?安德鲁斯(1832-1924),爱尔兰高等法院法官(1904)。

    [337]原文为拉丁文。

    [338]这里把记录法官(见本章注[331])福基纳(Falkiner)的姓改成与之发音相近的驯鹰者(Faler)。

    [339]布里恩法律是八世纪时用盖尔语写成的古爱尔兰法律。布里恩是个公断人或仲裁人,而不是近代意义上的法官。下文中的爱阿尔是爱尔兰的古称。

    [340]古代以色列人有十二部族(见《旧约?民数记》第1章)。 这里把爱尔兰人也凑成十二部族,每个部族充当一名陪审员。(1)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帕特里克。(2)休?马卡尼麦尔(572-598),爱尔兰传说中的古王。(s)欧文,二世纪的芒斯特王。(4)百战之康恩,参看本章注[50]。(5)奥斯卡,传说中的勇士莪相之子,见第九章注[219]。(6)弗格斯,参看第一章注[41]。(7)芬恩?麦库尔,参看本章注[275]。(8)德莫特?麦克默罗(?-1171),参看第二章注[80]。(9)科麦克,参看第八章注[196]。(10)圣凯文(?一618),爱尔兰基督教传教士,都柏林的主保圣人之一。(11)卡奥尔特?麦克罗南,传说中的武士和诗人,在五世纪后半叶与圣帕特里克谈过话。(12)莪相是芬恩?麦库尔之子。

    [341]此语套用《诗篇》第93篇第2节:“上主啊,……从亘古你就存在。”

    [342]模仿审判记录与爱尔兰传说的文字到此为止。参看本章注[333]。

    [343]陌生人指英国入侵者,参看第九章注[20]。

    [344]d妇指爱尔兰一小邦布雷夫尼的大公奥鲁尔克之妻,姘夫指另一小邦伦斯特的麦克默罗王。麦克默罗王与奥鲁尔克之妻姘居,  导致英国人入侵爱尔兰,参看第二章注[80]。

    [345]这种判决书附带的条件是:六星期内无异议方能生效。

    [346]指《国家警察时报》,是一八四六年在纽约创刊的周报。一八七九年爱尔兰移民理查德?凯尔?福克斯(死于1922)接手该报以来,  开始刊登社会丑闻和宣扬暴力的故事。

    [347]这是狂欢节时玩的一种游戏,投掷小木环去套住桩子者,能获得奖品。

    [348]这里套用当时一首流行歌曲的词句。写一个歌手的头发受到女友和威尔士亲王以及动物园的一头老猩猩的一致赞扬,他们异口同声他说:“瞧那头发。”

    [349]索尔塞尔,见第十章注[169]。这里是小写,指厅堂。这段文字系模仿爱尔兰中世纪传奇的风格。

    [350]盖尔族(凯尔特族的一支)是从西班牙北部移民到爱尔兰的,所以说一衣带水,参看第二章注[48]。

    [351]撒克逊佬,原文为爱尔兰语。

    [352]原文为法语。

    [353]纳尔逊于一八0一年随帕克海军上将率舰队赴哥本哈根。  帕克担心他损失过重,发出信号令其撤退。他把已瞎了的有眼凑在望远镜上,说他看不见旗号,遂继续激战,重创丹麦舰队。

    [354]阿瑟?格里菲思,参看第三章注[108]。他组织的新芬党的方针之一就是公布这样一条法律来在世界舆论的“法庭”上控诉英国。

    [355]他们,指英国;syphilisation是杜撰的词,将梅毒(syphilis)与文明(civilisation)拼在一起,遂成为“梅毒文明”。

    [356]、[358]原文为法语。

    [357]“多少……知晓”一语出自托马斯?葛雷的《哀歌:写于乡下坟场》。

    [359]木杯,原文为爱尔兰语,一种整木剜成的四角形酒杯。

    [360]红手是爱尔兰古代省份阿尔斯特的标记。也是奥尼尔族的家徽图案。奥尔索普牌瓶装啤酒即以此图案作为商标。

    [361]海洋的霸主,指英国在十九世纪末叶至二十世纪初叶对海军力量的夸耀。参看第一章注[93]。

    [362]“丢掉”,参看第五章注[96]。

    [363]名马“蚀”于一七六九年获胜后,马主人丹尼?凯利上尉曾说:“‘蚀’得了第一名,其余的全不在话下。”

    [364]指英国运动家威廉?巴斯(生于1879)的坐骑“权杖”。它原是一匹小公马(并不是母马),获得第三名。

    [365]指托马斯?伊夫林?伊尔斯(生于1880)。他的坐骑“馨香葡萄酒,,屈居第二名。

    [366]原文为“takesthebiscuit”,直译为“拿了饼干”,作为俚语,含有,“让人失望”意。这里指由于“丢掉”获胜,使那些把赌注押在其他热门马身上的人们大失所望。

    [367]这是根据哈姆莱特的名句“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改的。参看《哈姆莱特》第1幕第2场。

    [368]这是萨拉?凯瑟琳?马丁(1768-1826)的摇篮曲《老嬷嬷哈伯德》(约18t4)中的第一句,接下去是:“给她的老狗啊,拿块骨头。”

    [369]这里套用《马太福音)第7章第3节中耶稣的训词。原话是:“你为什么只看见你弟兄眼中的木屑,却不管自己眼中的大梁呢?”下文中的胡说,原文为爱尔兰语。

    [370]十九世纪中叶以来,因饥谨、移民等原因,爱尔兰人口由一八四一年的八一九万强减到一九0一年的四四六万弱(照原先的自然增长率,本应增加到1800万)。据统计,十九世纪有四百万爱尔兰人移居美国。这里把爱尔兰人比作以色列人。纪元前八世纪,由于遭受亚述侵略,以色列入原来的十二部族(参看本章注[340])只剩下两个部族了。

    [371]德西默斯?朱尼厄斯?尤维纳利斯(约60-约140),古罗马讽刺诗人。

    [372]安特里姆是北爱尔兰东北部一郡。十七世纪后半叶以来,爱尔兰利默里克(都柏林西南120英里)的手织花边业很是发达。进入十九世纪后,在机织花边的竞争下,逐渐衰落。

    [373]巴利布是都柏林中心区以北二英里处一小村。从附近的洞穴里曾发掘出古代爱尔兰生产的玻璃碎片。

    [374]胡格诺,参看第五章注[89]。早在一六九三年,其难民便把织府绸的技术带到都柏林。生于里昂的法国技师约瑟夫?玛利?雅克(1752- 1834)在一八0一年左右所发明的雅克式织布机传进来后,都柏林所生产的府绸不但数量增加,质量也提高了。

    [375]福克斯福特是爱尔兰梅奥郡一村。十九世纪在当地一家修道院的倡导下,办起手织花呢的制作。

    [376]新罗斯是韦克斯福德郡的一村。这里的加尔默罗隐修院保存着几件古代象牙针绣,并小规模地进行仿造。

    [377]人类公敌指英国。赫刺克勒斯的两根柱子指直布罗陀海峡东北侧的两座f岩。直布罗陀即建立在其中连结半岛的一座上。

    [378]推罗紫是一种颜料,产于黎巴嫩沿海提尔镇(《圣经》中译为提罗),今名苏尔。

    [379]科尼利厄斯?塔西陀(约56-约120),罗马帝国高级官员。他在历史著作《阿格里科拉传》(公元98)中提到英国和爱尔兰的宗教活动没什么差别。

    [380]托勒密(活动时期公元2世纪),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和数学家。其主要研究成果是在埃及亚历山大城完成的。他根据腓尼基人提供的资料, 对爱尔兰做了相当准确的描述。

    [381]吉拉德斯?卡姆布伦希斯(1146-1220),威尔士历史学家,留下了两部关于爱尔兰的著作。

    [382]康尼马拉是爱尔兰戈尔韦郡的一个地区。这里产的大理石通常用来做装饰品。

    [383]蒂珀雷里是爱尔兰芒斯特省一郡。自十七世纪起,这里的银矿开采量很大。进入十九世纪后,由于世界性的竞争,遂一蹶不振。

    [384]一五五三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1556-1598在位) 与爱尔兰达成二十一年的协议,在每年付爱尔兰国库一千英镑的条件下,获得爱尔兰领海的捕鱼权。

    [385]巴罗河是爱尔兰中部河流。香农河是爱尔兰最长的河。干流流经中央低地,沿岸多水草地和沼泽。

    [386]黑尔戈兰是德国石勒苏益格一荷尔斯泰国因州的岛屿,遍布港口、船坞、造船设施、地下防御工事和海岸炮台等。

    [387]卡斯尔顿勋爵报告书是一九0八年四月提交议会的,同时在都柏林出版,内容涉及爱尔兰的树林频于毁灭以及植树造林问题。这里把日期移前了四年。

    [388]戈尔韦是受尔兰康诺特省一郡,q是爱尔兰七种首领树(区别于普通树)之一。

    [389]爱利是爱尔兰语,爱尔兰共和国的旧称。《为了爱利那秀丽山丘,啊》,是多诺?麦康-马拉(1738-1814)用爱尔兰文写的一首歌曲,由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译成英文。

    [390]原文为法语。自“今天下午”至“幽静的蜜月”(见本章注[419])。这一大段,模仿报纸上对重要社会新闻的报道。从树木的罗列可看出作者在这里受了斯宾塞的《仙后》第1章的影响。

    [391]爱尔兰国民林务员标榜为非官方团体,富于天主教与民族主义色彩。在一九0四年,由约瑟夫?哈钦森担任总书记,参看第十章注[184]。琼?怀斯。德诺兰是把约翰?怀斯?诺兰的名字法国化了,旨在模仿斯宾塞的骑士传奇文体。

    [392]原文作Firifer.Fir是冷杉,ifer是针叶树。本段的夫人、小姐的姓名大多用树名或与树木有关的词构成。兹采取音译、意泽结合的办法。

    [393]西尔威斯特(Sylvester)是法国名字。法语中,sylvedtre作“长在森林中”解,发音相近。只是语尾略有变化。

    [394]原名Poll(波尔)含有剪修意,是为了防止q树的枝叶长得过密。

    [395]冬青?榛眼太太,在“花的语言”中,冬青意味着远见,所以在这位太大的姓(榛)上加了个“眼”字。参看第五章注[37]。

    [396]在“花的语言”中,山q意味着谨慎。Greene(格林)则与green(绿)发音相近。

    [397]原文作Vinegadding,是由vine(藤)和gadding(蔓生)二词组成的复合词。

    [398]原文作VirginiaCreePer,系将virginia-creeper(五叶地锦)这个复合词拆开来,首字改为大写,就成了女子的姓名。

    [399]Glady含有“像是沼泽地”之意。gladys又与Gladden(带来快乐)发音相近。作者很可能借此机会来感谢最早出版《尤利西斯》的西尔薇亚?毕奇,参看第九章注[396]。Beech(毕奇)的小写,作“掬”解。在“花的语言”中,“掬”象征繁荣。

    [400]原文为法语。白枫是高级家具用料。

    [401]常春花象征爱情。接骨木花意味着嫉妒。

    [402]此名使人联想到艾伯特?H?菲茨与威廉?H?佩恩所作《忍冬与蜜蜂)(1901)一歌。在“花的语言”中,忍冬象征爱情的纽带,温柔的性格。

    [403]含羞草小姐是《艺妓)的中心人物之一,参看第六章注[62]。

    [404]雪松叶象征着“我为你而活着”。

    [405]莉莲(Lilian)源于象征纯洁的百合花(lily)。薇奥拉(viola)源于象征忠诚的紫罗兰(violet)。丁香花象征天真烂漫。

    [406]原文作Aspenall,系由aspen(白杨属;也指像白杨树叶般飕飕地颤抖)与all(所有的)组成的复合同。

    [407]原文作KjttyDewey-Mosses.kitty与kittul(东印度的棕榈)发音相近。Dewey与dewy(带露水的)发音相近。Mosses与moss(苔)发音相近。  苔象征母爱。

    [408]在爱尔兰,山楂于五月开花,它象征希望。五月(May)亦可作女性的名字。

    [409]格罗丽亚娜是斯宾塞的《仙后》中“最伟大光荣的王后”(见原诗第1章)。原文作GlorianaPa1me。Gloriana源于拉丁文gloria(赞颂光荣)。Palme与palm(棕榈枝)谐音。在古代,棕榈枝被视为胜利和光荣的标志。

    [410]原文作Liana Forrest.Liana的意思是藤本植物。Forrest与forest(森林)谐音。

    [411]原文作Arabella,与arabesque(蔓藤花纹)发音相近。

    [412]奥克霍姆?里吉斯(Oakhis)是个杜撰的地名。  Oak是栎树,holm作为古字,指圣栎(holmoak)。Regis是拉丁文,意思是王。诺马是贝利尼的歌剧《诺马》(1831)中的女祭司。

    [413]原文作山。M’ifer of the Glands。gland(格兰)是个古字, 意为栎子。爱尔兰历史上,只有数人被赋予过of the Glands(格兰的)这一称号。其中的一个是红发休?奥唐奈,见本章注[55]。

    [414]原文为法语。

    [415]“先生”,原文为葡萄牙语。葡萄牙姓名恩里克。弗洛相当于英国的亨利?弗劳尔(布卢姆所用的化名),参看第四章注[3]。

    [416]《伐木者,莫砍那棵树》是美国乔治?莫里斯和亨利。拉塞尔所作的通俗歌曲。

    [417]天主教徒举行婚礼时如能收到一封教皇祝福他们的信,便表示新人的社会地位显赫。

    [418]“庭园内的”,原文为拉丁文。爱尔兰南部沙岸上的基尔菲拉有一座圣菲亚克的隐修院,参看第三章注[87]。

    [419]模仿新闻报道的文体,到此为止。参看本章注[390]。在《仙后》中,红十字骑士和乌娜也曾到树林里去逗留。

    [420]佛兰芒人是近代比利时的两个文化语言集团之一, 比利时荷兰语一般称作佛兰芒语。诺曼人(北欧维金人的一支)征服英格兰(1066)以及英格兰人和诺曼人联合入侵爱尔兰(起始于1169)之前, 七、八世纪以来爱尔兰和欧洲大陆之间的贸易相当发达。

    [421]戈尔韦见第二章注[67]。葡萄紫的大海,见第一章注[13]。

    [422]王后镇,参看第十一章注[198]。金塞尔是科克郡的商业城镇和海港。黑草地湾在梅奥郡,距戈尔韦湾六十五英里。 文特里港在爱尔兰凯里郡丁格尔湾北岸。

    [423]基利贝格斯是爱尔兰西北多尼戈尔郡一海港。它从来也不是世界第三大港。这里,通过夸张表现出人物的自我膨胀。

    [424]德斯蒙德是爱尔兰古代一地区,大致为现凯里和利克二郡的领域。詹姆斯?菲茨莫利斯?菲茨杰拉德是第十代德斯蒙德伯爵。他的势力大到敢于违抗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为了签订同盟条约来对抗英国,一五二九年曾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1519-1556在位)进行谈判。但他当年即死去,故未达成协议。

    [425」林奇家是戈尔韦郡最有影响的家族。教皇英诺森八世(1484-1492 在位)曾任他们为戈尔韦天主教会的教区委员。奥赖利家是卡文郡望族,夸耀自己是米列修斯的第二个儿子赫里蒙的后裔,参看本章注[427]。 奥肯尼迪家夸耀自己是布赖恩?勃罗马之侄子的后裔。勃罗马也姓肯尼迪,做过都柏林王(1002-1014在位),参看第六章注(82)。

    [426]亨利八世将蓝地金竖琴图案嵌入英国王室纹章,以表示他君临爱尔兰。

    [427]在古代爱尔兰,芒斯特省分为德斯蒙德(芒斯特南部)和索门德(芒斯特北部)。据类传说,最后入侵爱尔兰的是西班牙的米列修斯的三个儿子(埃贝尔、赫里蒙、伊斯)所率领的米列西亚族。其旗帜是“蓝地上三个王冠”,因而是“爱尔兰船上挂过的最古老的旗帜”。米列西亚族遂被视为爱尔兰王族的祖先。

    [428]原文是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429]这是句谚语。制革厂的猫以吹牛和无能出名,因为那里不缺啃啮的东西。

    [430]“康诺……长”这句爱尔兰谚语的意思是说,母牛离得越远,牛离得越远,它的犄角越长(指名声)。康诺特在爱尔兰尽西边。

    [431]沙那戈尔登是利默里克郡一教区,设有邮局。

    [432]在为土地改革而进行的斗争中,有些人把被退租佃户所腾出来的房屋和租地强占了去,以迫使地主让步。

    [433]在一九0四年,摩莉?马奎斯是爱尔兰恐怖主义者的通称。  这个团体是一六四一年利尼利厄斯?马奎斯为了帮助民众起义而组织的,由于成员们男扮女装,故叫作摩莉。

    [434]这支队伍的前身是一七四五年组织起来的,每年只训练两周。由于在布尔战争中有功,被授予此称号。在爱尔兰人看来,英国是借这场战争征服了另一个自由民族。这里把“帝国义勇骑兵”当作酒的代名词,旨在讽刺这支非正规部队需要借酒来鼓舞士气。

    [435]奥尔索普牌浓啤酒瓶上的商标是阿尔斯特的一双红手,象征着该古国类神话的英雄们。

    [436]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八日,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球的将黑人(他被控强奸白人少妇)“吊在树上开枪扫射后再加以焚烧”的事件,举世为之震惊。三十日的伦敦《泰晤士报》把州名误写成佐治亚。

    [437]戴德伍德。迪克是专写惊险小说的爱德华?L?惠勒(约1854-约1885)的作品《戴德伍德?迪克,拦路王子》中的主人公。这个赌徒兼绿林好汉被描述为“一顶宽沿黑帽歪戴在他的眼睛上”。

    [438]原文出自西班牙语,是对黑人的蔑称。(439]“它……前进”,出自《穿深蓝色海军制服的小伙子》一歌。

    [440]一九0四年,英国各报读者来函栏广泛开展对海军练习舰上施笞刑的讨论。萧伯纳在信中写道:“我对此感到厌恶。”该信刊登于伦敦《泰晤士报》(1904年6月14日)上。

    [441]约翰?贝雷斯福德(1738-1805),曾任爱尔兰枢密官、爱尔兰税务局科员和局长。在一七九七至一七九八年的爱尔兰民族起义中,他坚决站在英国方面。他还创办了一所骑术学校, 对那些持不同意见的爱尔兰人任意进行鞭笞或施以其他酷刑。当时英国海军里, 有个生在爱尔兰的海军上将,叫作约翰?普?贝雷斯福德(1768-1844),并无鞭笞方面的劣迹。两相比较,前者更够得上“老恶棍”这”一称呼。

    [442]“这种……些”,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中哈姆莱特对霍拉旭说的话。

    [443]“一千声”,原文是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444]这里套用詹姆斯?汤姆森(1700-1748)作词、托马斯?阿恩(1710-1778)配曲的颂歌《统治吧,大不列颠》(1740)中的词句。原词是:“大不列颠人永远、永远、永远不做奴隶。”

    [445]这里,“市民”指的是英国议会的上院。此言不确。实际上, 其议员不是清一色(因为少数议员是从英格兰和爱尔兰贵族中遴选的)世袭的,而普鲁士的上院包括大地主和市镇的代表,也采用世袭制或终身制。

    [446]这里把“太阳是永远不落的”一语颠倒过来了。参看第二章注[48]。

    [447]雅胡是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记》中的人形动物。他们是罪恶的化身,与胡乙姆(智马)形成对照,参看第三章注[45]。

    [448]本段模仿《使徒信经》文体,参看第一章注[111]。文中用了不少双关语,如笞杖(rod)与上主(Lord)、夸耀(boast)与野兽(beast)发音相近。船梁末端(beamend)亦作“经济窘迫万分”解。

    [449]这儿指爱尔兰。

    [450]更大的爱尔兰,指美国,参看本章注[370]。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爱尔兰裔美国人不断地捐款训练起义者,以争取民族独立。

    [451]因一八四五年土豆歉收而引起的饥馑,造成霍乱等传染病。在一八四七年达到高峰。

    [452]地主或其代理人把佃户轰走后,往往毁掉他们的住房。 修马斯?麦克马纳斯在《爱尔兰种族的故事》(纽约,1967)中引用了伦敦《泰晤士报》的这样一段话:“他们正在离开!他们正在离开!爱尔兰人正怀着复仇心离开。很快地,爱尔兰的凯尔特人将会变得跟曼哈顿岛[纽约]上的红印第安人那样稀少。”

    [453]比塞塔是旧硬币。一九三三年由库鲁(亦称里拉)所代替。

    [454]美国律师、记者约翰?米切尔(1815-1875)说,一八四七年有一位船长曾在里约热内卢目击到一只船上满载爱尔兰麦子(据T.P.奥康内尔著 《格拉德斯通、巴涅尔和爱尔兰的伟大斗争》,第366页,费城,1886)。

    [455]棺材船一词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出现的,指那些肮脏狭窄、缺水和食品的船。时人认为与其说它是船,不如说更像是棺材。

    [456]“自由国土”一语出自美国律师F.S.基所作的美国国歌《星条旗)(1814)。

    [457]语出自《申命记》第5章第6节:“上主说:‘……我曾经领你从被奴役之地埃及出来,’”这里把爱尔兰人比作以色列人。

    [458]葛拉纽爱尔是格蕾斯?奥马利(约1530-1600)的爱尔兰名字。她是西爱尔兰的女酋长和船长,据说曾培植当地的起义者达四十年之久。

    [459]豁牙子凯思林是爱尔兰传统的象征之一,参看第九章注[20]。

    [460]一七九八年秋约一千名法国人在爱尔兰梅奥郡的基拉拉登陆,起初得势。由于当年的爱尔兰起义已被击溃,这支远征军没有援军被迫投降。参看第一章注

    [461]斯图尔特王室的末代国王詹姆斯二世,参看第三章注[68]。一六九0年,他在博因河被威廉三世击败。遂背叛了爱尔兰支持者,逃往欧洲大陆。

    [462]帕特里克?萨斯菲尔德,参看本章注[54]。一六九一年十月三日,他领导下的爱尔兰部队与威廉三世的部队在利默里克的一块石头上写下条约。在萨斯菲尔德以及他的核心部队(11,000名)流亡法国的条件下, 英方决定在承认信仰天主 教等问题上对爱尔兰作出让步。然而在一六九五年,在英国的默许和同意下,爱尔兰(新教)议会公然撕毁了该条约。

    [463]“野鹅”,参看第三章注[68]。当时流亡到法、西等国的爱尔兰人大都从了军。

    [464]在法军为一方、同盟军(英、汉诺威、荷、奥)为另一方的丰特努瓦战役(1745)中,在法军中服役的爱尔兰旅,配合法国炮兵与骑兵,向英军右翼冲锋,迫使英国-汉诺威的步兵退却。

    [465]帕特里克?萨斯菲尔德在法军中服役,战死于兰登之役(1693)。

    [466]利奥彼德?奥唐奈(1809-1867)是博因河战役后流亡到西班牙的奥唐奈家族的后裔。一八五六至一八六六年间,三次任首相。在摩洛哥战争(1859-1860)中功绩显赫,获公爵称号。

    [407]这里,诺兰把两个陆军元帅混淆了。(1)尤利西斯?马克西米连(1705-1757),爱尔兰流亡者的儿子,生于奥地利。一七五一年玛丽亚?特蕾莎(1717-1780,奥地利女大公、匈牙利女王、彼希米亚女王、神圣罗马帝国弗兰西斯一世的皇后)任命他为驻波希米亚奥军总司令。后在布拉格战役中阵亡。(2)布朗伯爵乔治(1698-1782),则生在爱尔兰利默里克的卡穆,后成为俄军陆军元帅,得到玛丽亚?特蕾莎和沙俄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大帝)的宠信。

    [468]泰?佩是托马斯?鲍尔?奥康纳的绰号,参看第七章注[22]。某些爱尔兰激进分子认为他创办的周刊《人物》有着浓厚的英国晚餐会气息。

    [469]真诚的谅解,原文为法语。一九0四年四月,英美之间达成谅解,联合起来对付德、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的联盟。英国听任法国插手摩洛哥,法国对英国征服埃及置若罔闻。

    [470]“打倒法国人!”原文为法语。

    [471]汉诺威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选侯(选帝侯的领土、爵位),一八六六年成为普鲁士一省。乔治一世(1660-1727)既是汉诺威选侯(1698-1727),又是英国汉诺威王朝第一代国王(1714-1727在位)。老婊子和日耳曼小伙子,指维多亚女王及其丈夫阿尔伯特亲王,参看第六章[101]。维多利亚属于汉诺威王室,母亲是德国公主。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的大表兄,系萨克森-科堡-哥达亲王。

    [472]马车夫,指女工的侍从斯科特?约翰?布朗(1826-1883)。在生活中,女王对此人十分倚赖。

    [473]《莱茵河畔的埃伦》是美国人科布和威廉?哈钦森所作歌谣,写一个士兵与其情人诀别。

    [474]《到酒价便宜的地方去》一歌系乔治?丹斯(死于1932)模仿斯蒂芬?福斯特的《到我心上人躺着做梦的地方去》而作。

    [475]这是英法之间达成谅解之后,法国人对英王爱德华七世(1901-1910在位)的赞称。后者曾致力于改善与奥地利以及他的侄子、德皇威廉二世(1888-1918在位)的关系,参看第七章注[101]。

    [476]爱德华七世的私生活不检点时有丑闻揭出。这里,梅毒用的是英语(pox),而和平则用的是法语(pax),二词发音相近。圭尔夫是汉诺威王室的姓。韦亭是爱德华之父艾伯特亲王的姓。维多利亚结婚时,把圭尔夫这个姓去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韦亭被改成英国姓温莎)。

    [477]梅努斯是爱尔兰基尔代尔郡一村庄,那里的圣帕特里克学院是不列颠诸岛上最大的天主教神学院,由爱尔兰红衣大主教和主教们领导。当乔治七世于一九o三年七月正式访问爱尔兰时,学院当局把饭厅用亲王骑装的颜色装饰起来,还点缀以他最喜爱的两匹坐骑的雕刻。

    [478]维多利亚女王于一八四九年第一次正式访问都柏林时,曾把当时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封为都柏林伯爵。

    [479]“但愿你的影子永远不会淡下去”是爱尔兰人通常用的祝酒辞。

    [480]红沙洲餐厅的牡蛎,参看第六章注[29]。

    [481]《巴利莫特书》是一部古籍选集,约一三九一年由所罗门?奥德罗玛、马努斯?奥杜依盖楠等人在爱尔兰斯莱戈郡托马尔塔赤?麦克多诺格家中编选而成。

    [482]四位大师指编著《爱尔兰王国编年史》(或《四大师编年史》1632-1636)的方济各会修士迈克尔?奥克勒里(1575-1643)、科奈尔?奥克勒里、库科伊克利切?奥克勒里和费尔菲萨?奥穆尔成里。

    [483]凯里是爱尔兰西南部荒芜的一郡。卡朗突奥山位于该郡,是爱尔兰最高的山。

    [484]山寨、土寨、日光间,原文均为爱尔兰语。

    [485]这是纪念灾难的石堆,路人各自往上面添石头。据迷信,这样就能埋掉灾难。

    [486]“巴米塞德时代”,套用生于爱尔兰的英国诗人詹姆斯?克拉伦斯?曼根(1803-1849)所作一首诗的题目。巴米塞德是八世纪的波斯显赫家族。

    [487]二湖谷(音译为格伦达洛谷)在爱尔兰威克洛郡内。原有的教堂已化为废墟,只剩下十一、十二世纪建的一座叫作“圣凯文厨房”的小教堂。克朗麦克诺伊斯是爱尔兰香农河左岸早期基督教中心。现仍保存有七座古教堂的遗址。

    [488]康大寺院在戈尔韦郡,最早建于六二四年,十九世纪重新修复。衣纳格峡谷是戈尔韦郡一条漫长的峡谷,一侧排列着十二座圆锥形小山。爱尔兰之眼是霍斯岬角以北一英里处一小岛,有一座七世纪小教堂的废墟。

    [489]塔拉特的绿色丘陵位于都柏林西南方。克罗帕特里克山是爱尔兰梅奥郡的一座石英岩石山峰,顶上有座小教堂。据传公元五世纪圣帕特里克曾到过此山。

    [490]吉尼斯公司酿酒厂在都柏林中心区西部,莉菲河以南。拉夫?尼格是不列颠群岛中最大的湖泊,位于爱尔兰东北部。奥沃卡峡谷在都柏林河以南,威克洛郡内,为几条河流汇合之处。

    [491]伊索德之塔修建于中世纪,位于都柏林市中心区利菲河以南。一六七五年被毁,玛帕斯方尖塔修建于一七四一年,在基拉尼,位于都柏林东南九英里的岸上。

    [492]这座医院建于一八0三年,坐落在都柏林大运河街上。经费悉由苏格兰-爱尔兰医生和政治家圣帕特里克?邓恩(1642-1713)的遗产中支付。

    [493]克利尔岬角位于爱尔兰最南端。阿赫尔罗峡谷有八英里长、两英里宽,位于蒂珀雷里、科克两郡交界处。

    [494]林奇的城堡在戈尔韦,是十六世纪初担任戈尔韦教区委员的詹姆斯?林奇的寓所,参看本章注[425]。苏格兰屋,见第八章注[80]。拉思唐联合贫民习艺所修建于一八四一年,在都柏林东南八英里半处。

    [495]图拉莫尔监狱在爱尔兰中东部的艾伦沼泽区(位于利菲河和香农河之间)的图拉莫尔镇上。卡斯尔克尼尔瀑布在爱尔兰中部。香农河在此穿过无数岩礁,形成瀑布。

    [496]原文为爱尔兰语。

    [497]莫纳斯特尔勃衣斯位于都柏林西北三十五英里处,有教堂废墟和三座石制十字架。朱里饭店坐落于都柏林的学院草地。圣帕特里克的炼狱在爱尔兰多尼戈尔郡的圣徒岛上。据说圣帕特里克曾在这里的一个洞穴里目睹炼狱的幻景,后世(约自1150年起)成为信徒朝香之地。

    [498]鲑鱼飞跃是利菲河莱克斯口的一座瀑布,距都柏林八英里。梅努斯学院饭厅,参看本章注[477]。柯利洞穴是多利蒙特(都柏林西北郊)的一个天然浴池。

    [499]关于第一任威灵顿公爵在都柏林的诞生地,众说纷坛。现公认为以上梅里逊街二十四号最为可信。卡舍尔岩石高踞蒂珀雷里郡城镇中,山顶有古建筑遗迹。

    [500]艾伦沼泽地爱尔兰中东部的泥炭沼泽,位于利菲河和香农河之间,沼泽区中有一座早期隐修院遗址。亨利街批发庄在都柏林亨利街和丹麦街上,批发服饰和缝纫用品。芬戈尔洞是苏格兰斯塔法岛西南岸的玄武岩洞。

    [501]原文为moving,也作“移动的”解。

    [502]在一九0四年,摩洛哥的犹太人依然被当地的穆斯林强制从事种种劳役,直到一九0七年才明文废止。

    [503]《启示录》第21、22章有关于新耶路撒冷的描述。那是犹太人所向往的理想国。这里,“市民”是站在反犹太主义立场上问布卢姆是否支持犹太复国主义。

    [504]引自《马太福音)第19章第19节中耶稣的话,下半句是:像爱自己一样。

    [505]“抢光我的邻居”,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这是两个孩子玩的纸牌游戏,把对方的牌全部夺到手者为胜。

    [506]“好个”,原丈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507]这里套用圣奥古斯丁(354-430)所著《忏悔录》第3卷中的话。奥古斯丁指的是在他发现天主是唯一和最终的爱情归宿之前,自己曾沉湎于肉欲。原话是:我思恋爱情,寻觅着所能爱的,爱慕爱情。

    [508]这里把中国的《礼记》、汉朝、茶叶、蒲州凑在一起,变成两个人名。

    [509]江勃和艾丽思分别为伦敦皇家动物园的公象和母象。当江勃于一八八二年离开该园时,艾丽思大吼,惊动了整个动物园。

    [510]号筒,指过去半聋人用的号筒形助听器。

    [511]本书第十四章中提到这个穿胶布雨衣的人的身世,参看该章注[38]及有关正文。《都柏林人?悲痛的往事》里的达菲就对一位已故的夫人缅怀不已。

    [512]“伪善者”是十六世纪时天主教徒给清教徒起的外号。

    [513]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格兰军人和政治家,一六四九年在处死国王查理一世时,他是主要领导者。随后宣布在英伦三岛成立共和国, 爱尔兰人予以抵制。他猛攻德罗赫达(位于都柏林以北三十英里的海边) ,打死了至少二千八百名守备队(另有数千无辜妇孺被野蛮地屠杀),迫使爱尔兰臣服。

    [514]《爱尔兰人联合报》,每逢星期四出版,参看第三章注[108]。当天(6月16日)确实刊登了一篇类似的讽刺文章,但内容不尽相同。

    [515]原文作“Walk upon Eggs”,意思是“走在鸡蛋上”,与walk on airs(洋洋得意)发音相近。国王的侍从武官在盛大仪式上捧金杖。

    [516]阿贝库塔是西尼日利亚一省。阿拉基是小国的首领,类似苏丹。他于一九0四年夏季确实访问了英国,但他不是祖鲁人(见第一章注[27])。

    [517]这个牧师的姓名是由两个反对天主教的人的姓名拼凑而成的。亚拿尼亚是《使徒行传》第23章第2节中的犹太人祭司,他曾吩咐侍从打使徒保罗的嘴巴。普列斯戛德?贝尔本(Praisegod Barebones),意译为“赞美上帝?瘦人”。英国历史上有个作普列斯戛德?巴本(约1596-1679)的传教士。克伦威尔组织新国会后,曾请他参加。因巴本(Barbon)一姓与“瘦人”(barebone)发音相近,世人遂戏称新国会为“瘦人国会”。信天主教的查理二世复辟后,他坚决反对,从而被关进伦敦塔。

    [518]“先生”,原文“massa”是美国南方的黑人土话。

    [519]按阿拉基访英时曾和爱德华七世谈及这部《圣经》。

    [520]“爱杯”是有数个把手以便轮流饮的大酒杯。“黑与白”,原文作Blad white,有一种以此为商标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威士忌”,原文为爱尔兰语。

    [521]棉都是曼彻斯特的别称。

    [522]此话含有贬意,指的是把《圣经》当作手纸用了。

    [523]格里菲思确实写过“市民”朗读的这类讽刺文章。  起初用的笔名是尚戛纳霍(爱尔兰语,含有“恳谈”意),后来只用个首字“P”(可能是为了纪念巴涅尔)。参看第三章注[108]。

    [524]罗杰?凯斯门特爵士(1864-1916),反抗英国统治的起义中的爱尔兰烈士。一八九五年至一九0四年,他历任英国驻葡属东非、安哥拉和刚果自由邦的领事。由于揭露白种商人在刚果对土著劳工的残酷剥削而博得国际声誉。  一九一四年他参加新芬党,同德国商洽获得军事援助事,未果,一九一六年被处决。

    [525]卡菲尔是属于南非班图族的一支土著。当时爱尔兰有个叫作G?H?奇尔格温(1855-1922)的杂耍演员。表演时,将脸涂黑,眼睛周围画上一圈白色大钻石,自称白色卡菲尔。下文中利内翰劝阻莱昂斯一事,第十六章有续笔。

    [526]这里指要去厕所。通常的说法是:再见吧,都柏林,我要到戈尔特去。戈尔特是爱尔兰西部斯菜戈附近一寒村。原意是表示农民在城市里呆不惯。

    [527]威廉?斯莱特里在都柏林中心区所经营的酒吧。

    [528]这个未说明姓名、身份的“我”一边解手一边发出噢、呜、哎呀、啊等呻吟声,暗示他患有淋病。杜鹃占其他鸟的窝下蛋,耶路撒冷社鹃是十九世纪出现的一种对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贬称。

    [529]玛土撒拉是《圣经》中最长寿的人,活到九百六十九岁。见《创世记》第5章第27节。这里指布卢姆的父亲。

    [530]布卢姆之父其实是服用过量的乌头(其侧根叫附子)而死,参看第十六章。

    [531]通常说“兰蒂(或拉利)?麦克黑尔的狗”。爱尔兰作家查理?詹姆斯?利弗(1806-1872)在《拉利?麦克黑尔》一诗中描述了他那条与人十分亲昵的狗。

    [532]城堡指都柏林堡。克罗夫顿这个人物曾出现在《都柏林人?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在一九0四年,他一面领着关税总局的津贴,一面担任都柏林郡议会秘书R?T?布莱克本的助手。

    [533]从此段至“好个逗乐的骗子!”(见本章注[534]),作者嘲弄地模仿那些写于十九世纪末叶的中世纪传奇的文体。

    [534]模仿传奇文体的段落,到此为止。参看本章注[533]。

    [535]襁褓儿是爱尔兰天主教徒对美以美教派(以后推而至于一切新教徒)的蔑称。

    [536]朱尼厄斯是一七六九至一七七二年间在伦敦《公共广告报》上刊登的一批弹劾信上所署的笔名。本世纪初,人们大都认为那是在都柏林的英国政治家菲利普?弗朗西斯爵士(1740-1818)所写。

    [537]坎宁翰指的是阿瑟?格里菲思在《爱尔兰联合报》上连载(1904年1月至6月)的《匈牙利的复兴》。该书写匈牙利怎样摆脱奥地利的统治,争取民族独立,把这作为爱尔兰的典范。他误认为布卢姆是格里菲思的智囊。

    [538]牙医布卢姆,参看第十章注[202]。

    [539]维拉格是匈牙利语“花”的音译。

    [540]圣者和贤人的岛屿,参看第三章注[55]。

    [541]指犹太人总是盼待弥赛亚(救世主)的诞生。

    [542]意思是说,生下的是能够做父亲的还是能够做母亲的,借以强调犹太人急于繁衍后代的心情。

    [543]这是当时都柏林出售的一种供婴儿、病人、成长期儿童及老人吃的营养食品。

    [544]原文为法语。

    [545]这里把一则笑话中的“你猜疑那是谁呢?”改了一个字(“你”改为“他”),参看第九章注[331]。

    [546]“披着羊皮的狼”,套用《马太福音,第7章第15节:“他们[假先知]来到你们面前,外表看来像绵羊,里面却是凶狠的豹狼。”亚哈随鲁是《旧约?以斯帖记》(第1-3章)中的波斯王,犹太女子以斯帖的丈夫。这里泛指流浪的犹太人。

    [547]“约?詹”是都柏林酒厂约翰?詹姆森父子公司所酿造的一种爱尔兰威士忌。

    [548]巴利金拉尔是爱尔兰唐郡一荒村,也有人说圣帕特里克就是在都柏林以南的范特利河口登陆的,见第五章注[50]。

    [549]此句至“因基利斯督我等主”(见本章注[607]),戏谚地模仿天主教会中关于宗教庆祝活动的描述。

    [550]斯波莱托是意大利翁布里亚区一城镇,本笃会隐修院(后成为欧洲主要经籍讲究的学术中心。)创办者圣本笃(约480-约547)生在该镇附近的努尔西亚。

    [551]加尔都西会是一0八四年由科隆的布鲁诺创建的苦修会,参看第五章注[79]。卡马尔多利修会是一二一0年由圣罗穆埃尔在隐修院改革运动中成立于意大利阿雷德附近卡马尔多利的本笃会独立分支。

    [552]  西多会是一0九八年由本笃会的罗伯特?德莫勒斯米等人在法国境内勃艮第地区第戎附近的西多建立的,故名。奥利维坦会是本笃会另一独立分支,一三一九年由乔万尼?德托罗梅(1272-1348)建立于意大利的奥利维托山。

    [553]奥拉托利会是一五七五年由圣菲力普?内里(1515-1595)创立于罗马的在俗司铎修会。瓦隆布罗萨修会是由圣约翰?瓜尔维特(985-1073)于   一0五六年左右在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瓦隆布罗萨镇建立的。

    [554]奥古斯丁隐修会是中世纪四大托钵修会之一,遵循圣奥古斯丁(354-430)所制订的规章。布里吉特女修会,又称至圣救主会,于一三四六年由瑞典修女圣布里吉特(1303-1373)创立。

    [555]普雷蒙特雷修会,俗称白衣修士会,是一一二0  年圣诺贝特(约生于1080)会同十三名同道在法国境内普雷蒙特雷创立的隐修院。圣仆会是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一二三三年由佛罗伦萨七名布商所创始。特别提倡崇奉圣母玛利亚, 并附设有女修会。

    [556] 圣三一赎奴会是一一九八年由马都的圣约翰成立于法兰西的天主教修会,旨在赎救近东、北非一带被俘虏为奴的基督教徒。“彼得?诺拉斯科的孩子们”指一二一八年由圣彼得?诺拉斯科在西班牙创立的天主教梅塞德修会会员,该会的宗旨在于赎救被摩尔人俘虏的基督教徒。

    [557]先知以利亚的孩子们指加尔默罗会。 早年有人相信这个修会的创建者是先知以利亚,其实是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利莫各斯伯爵贝特朗。一一五六年他和一些朝圣者在巴勒斯坦境内加尔默山定居,这便是加尔默罗会的前身。  一二0八年左右,耶路撤冷主教艾伯特为该修会制订了会规。阿维拉的圣女德肋撤(1515-1582)于一五六二年建立女隐修院,并对男隐修院进行改革。改革派修土赤脚着草鞋,以别于老派(穿鞋的)。文中的另一派即指赤脚派。

    [558]多明我会修士着褐衣,方济各会着灰衣。多明我会是一二一五年由西班牙修士圣多明我(约1170-1221)创立的布道托钵修会。方济各托钵修会是圣方济各(阿西西的,1182-1226)于一二0九年创立的,他要求修士们安贫。

    [559]正式名称为嘉布遣小兄弟会,是从遵规派(约于1460年脱离方济各会的住院派或集体派而成立的独立分支)中分化出来的。一五二五年由马特奥创立。修士们赤足。

    [560]科德利埃会是方济各会的独立分支,他们腰系打了结的绳子,以表示严格遵守圣方济各的会规。小兄弟会是帕奥拉(在意大利境内)的圣方济各(1416-1507)于一四五四年创立的托钵修会。

    [561]克拉蕾的女儿们指圣方济各协助贵族妇女克拉蕾于一二一二年创立的方济各第二会(即克拉蕾安贫会)。

    [562]遣使会是一六二四年由法国修士圣味增爵?德保罗(1576-1660)创建的修会,又名味增爵会。

    [563]圣沃尔斯但(1008-1095),英国伍斯特郡最后一任萨克逊主教。他属于本笃会,曾建立一个修会。

    [564]指依纳爵创建的耶稣会,参看第一章注[4]。

    [565]埃德蒙?依纳爵?赖斯(1762-1844),爱尔兰人,一八0二年起,在沃特福德、都柏林等地开办学校,并创建由在俗人员组成的圣教学校兄弟会。 一八二一年任第一任会长。

    [566]圣西尔是法国人对圣西里库斯(约于304年殉教)的称谓。圣伊西多勒?阿拉托尔(1070-1130),西班牙忏悔师,农民的主保圣人。

    [567]圣小詹姆斯即《马太福音》第10章第2节中亚勒腓的儿子雅各,耶稣十二使徒之一。为有别于同名的另一使徒(西庇太的儿于雅各),在名字前加个“小”字。

    [568]锡诺普(小亚细亚北岸,土耳其一港埠)的圣佛卡斯为殉教徒。 圣朱利安是行路者和吟游诗人的主保圣人。圣菲利克斯?德坎塔里斯是阿布鲁齐(意大利中部地区)一农民,后成为嘉布遣小兄弟会修士。

    [569]圣西门(388-459)是柱头苦修的首倡者, 他长时间站在柱头上祈祷,栉风沐雨,靠门生缘梯送饭维持生命。圣斯蒂芬,参看第一章注[9]。天主的圣约翰(1495-1550),葡萄牙人,慈善医院的主保圣人。

    [570]圣费雷欧尔是传说中六世纪初的西班牙人。圣勒加德(死于608),爱尔兰修道院院长和传教士。圣西奥多图斯(约304),殉教徒,旅店主的主保圣人。

    [571]圣沃尔玛尔(活动时期为7世纪),法国隐士,创建了修道院,任院长。圣理查?德维赤(1197-1253),英国主教。圣味增爵?德保罗,参看本章注[562]。

    [572]托迪的圣马丁,指意大利籍教皇马丁一世(649-655在位),他生于意大利的托迪,因不肯在教义问题上做出让步,被拜占廷皇帝康斯坦茨二世流放到克里米亚而死。图尔的圣马丁(约316-397)是法国图尔的主教。

    [573]圣阿尔弗烈德(849-899), 英国西南部撒克逊人的韦塞克斯王朝国王(871-899在位)。他还是个教会改革者,但从未被正式封为圣徒。圣约瑟,圣母玛利亚的未婚夫(见《路加福音》第1章第27节)。

    [574]圣但尼,巴黎主教,法国的主保圣人之一,约于二七五年殉教。圣科尔内留斯(251-253,任都皇),罗马人,被流放到桑图塞拉而死。圣利奥波德(1073-1136),原为奥地利一名士兵,被誉为善人利奥波德,创建过几座修院。

    [575]圣伯尔纳(1090-1153),法国人,天主教西多会修士, 一一一五年在明谷(在今德国奥布省)创立隐修院。他在神学辩论会上任仲裁人,又在罗马教廷内部的互相倾轧中,进行调停。从而获得了“甜如蜜的教义师”这一美称。圣特伦斯是一世纪的主教和殉教者。圣爱德华(962-979),英国国王,殉教者。

    [576]拉丁文icula的意思是小狗。因此,圣欧文?卡尼库鲁斯含有“小狗的圣欧文”之意。这里把杂种狗加里欧文列入圣徒的队伍中了,参看本章注[33]。

    [577]圣劳伦斯?奥图尔(1132-1180),都柏林大主教,都柏林的主保圣人之一。丁格尔和科穆帕斯帖拉的圣詹姆斯,即那稣十二使徒之一圣大詹姆斯(  西庇太的儿子雅各),参看本章注[567]。据说公元四四年左右他在耶路撒冷被斩首后,遗体神奇地被转移到西班牙的科穆帕斯帖拉。该地因而成为西欧最出名的朝香之地。爱尔兰西南部的丁格尔湾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教堂。

    [578]圣科拉姆西尔和圣科伦巴(约521-597)是同一个爱尔兰天主教教士的两个名字。他一生致力于向苏格兰传教。圣切莱斯廷一世是意大利籍教皇(422-432在位)。是他把圣帕特里克派到爱尔兰来传教的。

    [579]圣科尔曼(约605-676),原在爱尔兰爱奥纳岛上当修士,六六一年任林迪斯法尔内主教兼隐修院院长。

    [580]圣凯文(死于618),二湖谷修道院的创建者和院长,参看本章注[487]。

    [581]圣布伦丹,参看本章注[66]。圣弗里吉迪安(约死于558), 爱尔兰圣徒,到意大利去做隐修士,后成为古城卢卡的主教。圣瑟南(约488-约544),他曾到罗马去朝圣。回到爱尔兰后盖了几座教堂,其中一座在香农河心(河名即为纪念他而起的)的斯卡特里岛上。

    [582]圣法契特纳(活动时期为6世纪),罗斯的主教,在那里创办了爱尔兰屈指可数的一座修道院学校。圣高隆班,参看第二章注[31]。圣加尔(约551-645),圣高隆班的伙伴,前往欧洲大陆的爱尔兰传教士,被誉为“瑞典使徒”。圣弗尔萨,参看本章注[65]。

    [583]圣芬但(死于597),在爱尔兰的克罗涅建立了一座修道院。圣菲亚克,参看第三章注[87]。圣约翰?内波玛克(约1340-1393),忏悔师,殉教者。波希米亚的主保圣人之一。圣托马斯?阿奎那,参看第一章注[88]。

    [584]不列塔尼的圣艾夫斯,即艾夫斯?赫洛里(1253-1303),爱尔兰忏悔师,律师的主保圣人。圣麦昌是十一世纪的丹麦-爱尔兰圣徒。都柏林有一座以他命名的教堂。圣赫尔曼-约瑟(1150-1241),德国的神秘主义者。

    [585]圣青年指耶稣会所办学校的男童。圣阿洛伊苏斯?贡萨加(1568-1591),意大利耶稣会圣徒,由于看护传染病患者而死。圣斯但尼斯劳斯。科斯塔卡(1550-1568),他从维也纳步行三百五十英里到罗马,当上了耶稣会见习修士。圣约翰?勃赤曼斯(1599-1621),耶稣会士,以焕发着年轻人的激情著称。

    [586]热尔瓦修斯,因在米兰被罗马将军阿斯塔修斯用铁鞭毒打,约于一六五年殉教而死。瑟瓦修斯(约卒于384),通格勒斯(在今比利时境内)主教,在中世纪西欧受尊重。圣博尼费斯(约675-754),生于英国,成为“日耳曼使徒”,美因慈大主教,在一场对基督教徒的大屠杀中殉教而死。

    [587]圣女布赖德(约453-523),又名圣女布里奇特,爱尔兰三个主保圣人之一。圣基兰(约500-约560),奥索里主教,“爱尔兰十二使徒”之一。圣卡尼克,参看第三章注[135]。

    [588]圣贾拉斯(约卒于540)在爱尔兰东戈尔韦郡蒂尤厄姆镇建造了教堂,并设置了康诺特省的第一个主教管区。圣芬巴尔(约550-623)在科克设置了主教管区,他是该市主保圣人。圣帕平(活动时期为6世纪)是桑特里教区修道院院长。

    [589]阿洛伊修斯?帕西费库斯修士是圣方济各(阿西西的) 的胞弟和弟子,参看本章注[558]。路易斯?贝利克苏斯这一姓名可能是杜撰的。Bellicosus(拉丁文)的意思是“好战的”,与路易斯的姓Pacificus(拉丁文,“和平的”)针锋相对。

    [590]利马的圣女萝丝(1586-1617),生于秘鲁,南美洲的主保圣女。一六0六年加入圣多明我第三会隐修。维泰博的圣女萝丝(卒于1252),曾在圣方济各第三会隐修。她是意大利城市维泰博的主保圣女。

    [591]伯大尼的圣女玛莎,参看第五章注[41]。她是拉撒路的姐姐,见《约翰福音》第11章第1至3节。埃及的圣女玛丽(活动时期为4世纪)原是亚历山大的妓女,步行到那路撒冷朝圣,并在荒野里苦行赎罪达四十六年之久。圣女露西是西西里岛锡拉库扎市主保圣人,三0四年殉教而死。圣女布里奇特,参看本章注[587]。

    [592]圣女阿特拉克塔(或圣女阿拉特,活动时期为5世纪)。据说她入女修会时是圣帕特里克给她戴面纱的。她在戈尔韦和斯莱戈创设了几座修道院。 圣女迪姆普娜是七世纪的基督教徒,被其异教徒的父王杀害。传说她的遗骨能显圣, 故成为神经失常者的主保圣人。

    [593]圣女艾塔(约548-570) 在利默里克附近创设了一座宗教机构和一所学校。圣女玛莉恩?卡尔彭西斯,指摩莉?布卢姆。卡尔彭西斯的意思是“卡尔普的”,而卡尔普是直布罗陀的旧称。

    [594]小耶稣的圣修女德肋撒,参看第六章注[22]。圣女芭巴拉,炮兵的主保圣人,在比希尼亚(约236)或埃及(约306)殉教而死。圣女斯科拉丝蒂卡(  约480-约543),圣本笃之妹,五二九年圣本笃在意大利的卡西诺山建立隐修院,她也跟随而去,创建一座女修道院。圣女乌尔苏拉,参看第一章注[21]。

    [595]角制墨水瓶象征学识渊博,如圣奥古斯丁,参看第七章注[207]。

    [596]行囊象征朝圣,如埃及的圣女玛丽,参看本章注[591]。

    [597]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后,伯大尼的圣女玛莎曾前往法国,除掉了那里的一条恶龙。下文中的“鹿弹”,参看第十六章注[247]。

    [598]圣母玛利亚被称作“海洋之星”,“头上戴着一顶有十二颗星的冠冕”(参看《启示录》第12章第1节)。画像中的圣帕特里克通常都踩着几条蛇,以象征他为爱尔兰除害。

    [599]据说有人因看中了圣女露西那双美丽的眼睛,向她求婚。于是她便剜掉眼珠子,以表示誓为天主童贞女的决心,参看本章注[591]。

    [600]独角兽,见第十四章注[30]。

    [601]原文为拉丁文,见《旧约?以赛亚书》第60章第1节。按这是显现节(每年1月6日纪念耶稣显灵)所颂日课的首句,而将祭经的首句是:“看,他来了,上主和征服者。”

    [602]原文为拉丁文。

    [603]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以赛亚书》第60章第6节:“示巴的众人都必来到,要奉上黄金乳香……”

    [604]“驱逐……盲人”,以上均为《福音书》上所载耶稣行的神迹。

    [605]玛拉基,参看第一章注[101]。帕特里克,参看第五章注[50]。奥弗林神父,参看第八章注[203]。

    [606]原文为拉丁文。

    [607]原文为拉丁文。模仿宗教庆祝活动的描述,到此为止。参看本章注[549]。

    [608]祝酒词,发财走红运之意。

    [609]“约翰?詹姆森”,参看本章注[547]。

    [610]祝酒词,咱们不能缺酒喝之意。

    [611]宁芙,参看第四章注[60]。

    [612]此段模仿十九世纪末叶写中世纪传奇的文体。

    [613]这是宣告把教徒永远开除教籍时的用语。钟是作为警告用的,《圣经》中包含着所需词句,蜡烛意味着将它吹灭后灵魂便将陷入黑暗。

    [614]指克伦威尔在残酷地屠杀爱尔兰人时所发出的诅咒,参看本章注[513]。

    [615]原文为爱尔兰语。

    [616]这个歌词是根据弗雷德?费希尔所作美国通俗歌曲《倘若月亮里那个男子是个黑人,黑人,黑人》(1905)而改的。

    [617]指摩西?门德尔松(1729-1786),出生于德国的犹太哲学家,或费利克斯?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作曲家,父母均为犹太人。

    [618]卡尔?马克思(1818-1883),生于普鲁士的莱茵省特里尔城,父母均为犹太人。梅尔卡丹特不是犹大人,而是一个意大利天主教徒,参看第五章注[75]。巴鲁克?斯宾诺莎(1632-1677),哲学家,唯理性主义者,出生在荷兰的一个犹太人家庭。

    [619]原文为匈牙利语。纳吉亚的意思是伟大的,撒葛斯是接尾语。乌拉姆是殿下。利波蒂即英文的利奥波德。维拉格是花。

    [620]原文为匈牙利语。撒兹是一百。哈明兹是三十。兹布洛尤是小牛。古里亚斯是牧牛人。都古拉斯是塞住。下文中的“大声喝彩”,原文为法语。

    [621]现象学是二十世纪一种哲学流派,其主旨在于对自觉地经验到的现象作直接的研究和描述。

    [622]这是以都柏林的饼干制造商W?雅各布与?雅各布为老板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

    [623]《回到爱琳来》一歌是英国歌谣作曲家夏洛特?阿林顿?巴顿多(1830-1869)所作。

    [624]《拉科齐进行曲》是米克洛斯?斯克尔于一八0九年所作的歌曲。后曾被采用为匈牙利国歌。

    [625]四海,指环绕爱尔兰东北的北海峡,东边的爱尔兰,东南的乔治海峡和大西洋。

    [626]霍斯山,参看本章注[101]。三岩山位于都柏林以南,自都柏林市内可眺望之。糖锥山,参看第八章注[57]。

    [627]布莱岬角,参看第一章注[35]。莫恩山,参看第十一章注[38]。加尔蒂山脉在爱尔兰利默里克郡西南部和蒂珀雷里郡东南部之间。

    [628]牛山是西爱尔兰莱戈郡的山脉。多尼戈尔是爱尔兰西北遍地是山的一郡。斯佩林山在北爱尔兰蒂龙和伦敦德里两郡交界处。纳格尔和博格拉是科克郡北部的两道山脉。

    [629]康尼马拉山在西爱尔兰戈尔韦郡沿岸。麦吉利卡迪,见本章注[28]。

    [630]奥蒂山是界于戈尔韦、克莱尔两郡之间的山脉。贝尔纳山是莫恩山脉中的第二座高山。布卢姆山,见第四章注[15]。

    [631]康布利亚和卡利多尼亚分别为古罗马时期对威尔士和苏格兰的称呼,隔海与爱尔兰遥遥相对。

    [632]鸽房水电站和普尔贝格灯塔,参看第三章注[66]和[140]。

    [633]原文为匈牙利语。

    [634]指弥撒中最后一段福音,见《约翰福音》第1章第1至14节。

    [635]朗福德郡在都柏林西北约九十英里处。

    [636]邓辛克气象台,参看第八章注[35]。

    [637]朱塞佩?梅尔卡利[1850-1914]发明了一种五级地震检波器。

    [638]绢骑士托马斯,见第三章注[151]。

    [639]路德是英国面积单位,一路德为四分之一英亩。一杆(或波尔赤)是英国长度单位,一杆(或波尔赤)等于五码半。

    [640]乔治?弗特里尔在第十五章中重新出现,见该章注[119]及有关正文。

    [641]记录法官,参看第七章注[158]。

    [642]巨人堤道指北爱尔兰北岸的火山岩石柱群。

    [643]金塞尔岬角濒临爱尔兰科克郡的班敦河河口。

    [644]“追思已亡日弥撒”和“被毁物”,原文均为拉丁文。

    [645]这个虚构的海军少将的长名中的赫尔克里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是迦太基的军事统帅,哈比亚斯?科尔普斯是拉丁文“人身保护令”的译音。

    [646]原文作S.O.D.系把前面的杰出服务勋位的首字(D.S.O.)掉换而成。sod是sodomite(鸡奸)的简写。

    [647]“此刻……去”之句,系模仿《列王纪?下》第2章第11节的笔调。

    [648]“于是……他”之句,模仿《马太福音》第17章第1至5节的描述。

    [649]阿爸是古叙利亚一希腊语中对天主圣父的称呼。见《马可福音》第14章第36节。阿多尼是希伯来语“夭主”的音译。

     第十三章 1

    三个少女结伴坐在岩石上,饱览着傍晚的风景,享受着那清新而还不太凉的微风。她们曾多次[ 2 ] 到自己所喜爱的这个地方来,在闪亮的波浪旁亲切畅快地谈论女人的家常。西茜·卡弗里和伊迪·博德曼将娃娃放在婴儿车里,还带着两个鬈发的小男孩汤米和杰基 ·卡弗里。他们身穿水手服,头戴水手帽,衣帽上均印染着H. M. S. [ 3 ] 美岛号字样。汤米和杰基·卡弗里是双胞胎,不满四岁,有时吵闹得厉害,被宠坏了。尽管那样,两张活泼快乐的小脸蛋儿和惹人喜爱的动作使他们依然是人人疼爱的小宝宝。他们手执铲子和桶,弄得浑身是沙子,像一般孩童那样筑城堡,或者玩他们的大彩球,快快乐乐地打发着光阴。伊迪·博德曼一前一后地摇着婴儿车里的胖嘟嘟的娃娃。那位小绅士高兴得咯咯直笑。他才十一个月零九天。尽管刚趔趔趄趄地学步,却已开始咿呀学语了。西茜·卡弗里朝他弯下身去,逗弄他那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和腮帮上那个可爱的小酒窝儿。

    夏日的黄昏开始把世界笼罩在神秘的拥抱中。在遥远的西边,太阳沉落了。这一天转瞬即逝,将最后一抹余晖含情脉脉地投射在海洋和岸滩上,投射在一如往日那样厮守着湾水做然屹立的亲爱的老霍斯岬角以及沙丘海岸那杂草蔓生的岸石上;最后的但并非微不足道的,也投射在肃穆的教堂上。从这里,时而划破寂静,倾泻出向圣母玛利亚祷告的声音。她——海洋之星[ 1 ],发出清纯的光辉,永远像灯塔般照耀着人们那被暴风颠簸的心灵。

    喏,小娃娃,西茜·卡弗里说,大——大声说吧:我要喝口水。

    娃娃跟着她学舌:荷、荷、咳、随。

    西茜·卡弗里紧紧地搂抱住小不点儿,因为她非常喜欢孩子,对小病人极有耐性。除非是由西茜·卡弗里捏着汤米·卡弗里的鼻子并且答应给他一截面包尖儿,或涂满金色糖浆的黑面包,他是绝不肯服蓖麻油的。这个姑娘的说服力够多么大啊!当然,娃娃博德曼也确实很乖,他围着崭新的涎布,是个再可爱不过的小家伙。西茜·卡弗里完全不是像弗洛拉·麦克弗利姆西[ 4 ]那种被宠坏了的美人儿。她是位世上罕见的心地纯正的少女:一双吉卜赛人式的眼睛总是笑吟吟的,熟樱桃般的红唇[ 5 ] ,随口说着逗人的话,真是再可爱不过了。伊迪·博德曼听了小弟弟的妙语,不禁也笑起来。

    但就在这当儿,汤米和杰基哥儿俩之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男孩儿毕竟是男孩儿,我们这对双胞胎也越不出这颠仆不破的道理。争端缘于杰基公子所筑的一座沙堡,汤米公子非要从建筑上对它加以改进,装上一扇圆形炮塔般的正门。然而倘若汤米公子刚愎自用,杰基公子也同样固执己见。俗话说得好:再渺小的爱尔兰人在自己家中也是一座城堡之主。于是,杰基公子便扑向他那誓不两立的劲敌。到头来,不但把他所攻击的对手打得一败涂地,(说起来令人伤心!)连他所垂涎的那座城堡,也变成一片废墟。不用说,败下阵来的汤米公子的哭声惊动了女伴们。

    汤米,到这儿来,他姐姐用刻不容缓的语气嚷道,马上来!还有你,杰基,把可怜的汤米推到脏沙子里,你害不害羞!等着瞧吧,我得给你点儿厉害尝尝。

    汤米公子噙着满眶热泪,视线模糊起来。他立即应命走来,因为这对双胞胎向来是把姐姐的话当作金科玉律的。败北了的他,可真是一副惨相。小小的水手帽和裤子上沾满沙子。然而西茜·卡弗里少女老成,是舒解生活中小烦扰的能手。转眼之间,他那身漂亮衣服上就连一粒沙子也看不见了。可是那双蓝眼睛里依然热泪盈眶。于是她就用一阵亲吻抹去了他心头的创伤,用拳头朝罪魁祸首杰基公子比划比划,滴溜溜地转着两眼训诫道,要是她在旁边,可轻饶不了他。

    杰基这个讨厌鬼真不讲理!她大声说。

    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小水手,讨好地哄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叫黄油和奶油吧?

    告诉我们,谁是你的心上人?伊迪·博德曼说,西茜是你的心上人吗?

    不希[是],泪汪汪的汤米说。

    伊迪·博德曼是你的心上人吗?西茜问。

    不希[ 是],汤米说。

    我知道,伊迪·博德曼那双近视眼诡秘地一闪,略微带点刺儿他说,我知道谁是汤米的心上人哆。格蒂是汤米的心上人。

    不希[ 是 ] ,汤米险些儿掉了眼泪。

    西茜以她那母性的机警,立即有所察觉。她跟伊迪·博德曼打耳喳说,把他领到那位绅士瞧不见的婴儿车后面去,还得留意不要让他弄湿那双崭新的棕黄色皮鞋。

    然而,格蒂是谁呢?

    格蒂·麦克道维尔坐在离伙伴不远处。她凝望远方,沉湎在默想中。她在富于魅力的爱尔兰姑娘中间,确实是位不经见的美少女典范。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一口称道她的美貌。人们常说,她长得与其说是像父方麦克道维尔家的,倒不如说是更像母方吉尔特拉普家的人。她身材苗条优美,甚至有些纤弱,然而她近日服用的铁片,比寡妇韦尔奇的妇女丸药对她更加滋补。过去常有的白带什么的少了,疲劳感也减轻了不少。她那蜡一般白哲的脸,纯净如象牙,真是天仙一般。她那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确实是爱神之弓,有着匀称的希腊美。她那双有着细微血管的手像是雪花膏做成的,纤纤手指如烛心,只有柠檬汁和高级软膏才能使它们这般白嫩。然而关于她睡觉时戴羔羊皮手套和用牛奶泡脚之说,则纯属捏造。有一次伯莎·萨波尔被格蒂气昏了头,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彼此要好的少女们自然也像其他凡人一样,不时地会闹些小别扭),她便故意对伊迪·博德曼撒了这么个谎。伯莎还告诉伊迪,千万不要对人说这话是从她那儿听来的,不然的话,她就再也不跟伊迪说话了。她当然没有说出去。但是荣誉归于该享受它的人。格蒂天生优雅,有着楚楚动人、女王般的非凡气宇[ 6 ]。她那双秀丽的手和高高拱起的脚背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倘若福星高照,让她投生上流社会家庭,并受到良好的教育,格蒂·麦克道维尔就会成为与本国任何贵妇相比也毫不逊色的淑女。她额上就会戴起宝石,穿着讲究,跟前必然围满了竞相向她献殷勤的贵公子们。莫非是可能尝到过恋爱的滋味吧,她那柔和俊秀的脸上有时露出自我克制的紧张神情。于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掠过一抹不可思议的渴望的影子。这样的魅力是几乎没有人不倾倒的。女人的眼睛为什么如此富于魅力?格蒂那双爱尔兰蓝眼睛是再蓝不过的,并且有带光泽的睫毛和富于表情的深色眉毛相衬托。她的眉毛原本并不像这样丝绒一般地迷人。还是主编《公主中篇小说》[ 7 ]美容栏的维拉·维利蒂太太最早劝她试着描描眉毛。这样就为她的眼睛平添了一种诱人神情,而这是十分合乎社交界名流趣向的。她从未因之而后悔过。还有用科学方法治愈脸红的毛病啦,怎样用身高促进法来使你身材硕长啦,再就是你有张漂亮脸蛋儿,可是鼻子呢?对迪格纳穆太太挺合式,因为她长的是个蒜头鼻子。然而格蒂最值得夸耀的还是她那一头丰茂的秀发:是深褐色的,而且天生地鬈曲。为了图个新月上升的吉利,当天早晨她曾把头发剪了剪,浓密的鬈发蓬蓬松松地环绕在她那俊秀的头上。她还修剪了指甲。星期四剪,招财进宝。此刻经伊迪这么一说,泄露隐情的红色就像最娇嫩的玫瑰花一般柔和地爬上了她的双颊。甜蜜而少女气的羞涩使她看上去如此姣好。确实踏遍天主的绮丽国土爱尔兰,也找不到能同她媲美的。

    她带着些许忧郁,双目低垂,沉默了一会儿。她刚要抢白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若按她的脾气,是想回嘴的,可是自尊心告诫她,还是保持缄默为好。她只噘了一下芳唇,接着就抬头望一下,快活地笑了,声音充满了五月早晨的青春气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斜眼伊迪为什么这么说。她认为他的感情冷漠了,其实那只不过是恋人之间闹闹别扭而已。由于那个拥有一辆自行车的男孩子总是[ 8 ] 在她窗前骑来骑去,伊迪觉得可不是滋味啦。不过眼下正当取得奖学金资格的期中考试,他父亲把他关在家里,要他拼命用功。念完高中后,他将进入三一学院去学医,就像他那位在三一学院参加自行车赛的哥哥w·E·怀利那样。她心里时而像剜了个洞一般隐隐作痛,一直刺到内心深处,他对此似乎无动于衷。然而他还年轻,到一定的时候说不定就学会爱起她来。他家里是新教徒,而格蒂呢,当然晓得哪一位最重要。其次是圣母玛利亚,然后是圣约瑟。然而他确实是个英俊少年,鼻子长得很美,浑身处处都不折不扣地是位上等人。没戴帽子的时候,从背后望去,她就能认得出来。因为他就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他在街灯那儿撒开车把转弯的那副样子也罢,还有他吸的那种上等纸烟好闻的香味也罢,都非同凡响。而且他和她个头也那么般配。由于他没有骑着车在格蒂家的小院子前面荡来荡去,伊迪·博德曼自以为聪明透顶,说到了点子上。

    格蒂穿戴朴素,却又具有一个时髦少女出于本能对社交界流行习尚的敏感。因为她感到,他有可能出门来了。整洁的电光蓝色宽胸罩衫是她亲手染的(因为据《夫人画报》[9 ],这是即将时新的颜色),V字形的领口潇潇洒洒地开到胸部和手帕兜那儿(手帕会使兜儿变形,所以她一向总在里面放一片脱脂棉,上面洒了她心爱的香水),再加上一条剪裁适度的海军蓝短裙,把她那优美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仪态万方。她戴的那顶俏丽可人的小帽是用褐黑色麦秆粗粗编成的,与镶在帽檐底下的蛋青色绳绒形成鲜明对照。边上系着同一色调的丝质蝴蝶结。上星期二整个儿下午,她到处物色配色的绳绒,终于在克勒利[ 10 ]的夏季大甩卖上寻觅到中意的了。她要的正是它,尽管多少摆旧了点儿,然而谁也觉察不出来。一共七中指长[ 11 ],花了两先令一便士。她亲手把它镶上。试戴时,她朝着映在镜中的情影嫣然一笑,自是心满意足!当她为了怕帽子走形而把它放在水罐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样做会使某些熟人黯然失色。她的鞋是当前最时髦的。伊迪·博德曼引为得意的是她的鞋号码很小[ 12 ],然而她从未长过格蒂·麦克道维尔那样一双仅仅五号的脚,永远也不会的。[13 ]鞋尖是漆皮的,高高拱起的脚背上有着精致的饰扣。她那露在裙子底下的漂亮的脚脖子生得极其匀称,线条优美的小腿也合乎体统地略微露出一截,上面套着几乎透明的长袜。脚后跟的部位是特别编织的,上面还系着宽袜带。最使格蒂操心的要算是内衣了。凡是晓得甜蜜的十七岁(格蒂已经同十七岁永远告别了)那种怔忡不安的热望和恐惧的人,难道忍心去责备她吗,她有四套绣得非常精致的出门穿的衣服,三件家常穿的,另外还有几件睡衣。每套出门穿的衣服都分别缀着各色缎带:有玫瑰色、淡蓝色、紫红色和豆青色的。每穿一次,她总是亲自晾晒。从洗衣坊里送回来后,又亲手上蓝、并给烫平。她还有一块垫熨斗用的砖片,因为她怕洗衣妇会把衣服烫糊。简直信不过她们!她穿蓝色是图个吉祥,希望交好运。这是她自己的颜色,新娘子身上要是带一点蓝色总会吉利的。上星期那一天她穿的是豆青色的,就带来了忧伤,因为他父亲把他关在家里让他用功,好参加取得奖学金资格的期中考试。她原寻思,他兴许会出门的,因为今儿早晨换衣服的时候,她差点儿把旧裤衩儿反着穿。除非是赶在星期五,反过来穿是会走运的,有利于情人幽会。要么,如果裤衩儿松开来了,那就说明他在想念你哩。

    可是——可是!瞧她脸上那副紧张的神色!总是显得那么忧心忡忡。灵魂通过她那双眼睛透露出来,她渴望能够独自呆在住惯了的房间里,好好哭上一场,用泪水减轻她心头的郁闷。可又不能哭得太厉害。她对着镜子掌握分寸,要哭得恰到好处。镜子说:格蒂,你长得真美。黄昏时分那苍白的余晖投射到一张悲伤、愁闷之至的脸庞上。格蒂·麦克道维尔这种缱绻的情思是徒然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关于举行一场婚礼的幻想啦,为雷吉·怀利·T·C·D·太太(因为嫁给他哥哥的那一位才能做怀利太太)敲响的喜钟啦,以及据社交栏的报道,格楚德·怀利太太穿了一身用昂贵的青狐皮镶边的豪华灰服,都是不可能的。他太年轻了,还不懂事。他不会相信恋爱,而那是女人生来的权利。很久以前,在斯托尔家举行的晚宴上(他还穿着短裤呢),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悄悄地用一只胳膊搂了她的腰;她呢,连嘴唇都吓白了。他古里古怪地嗄着嗓儿叫着她小不点儿,冷不防还接了半个吻(平生第一遭儿!),然而他碰着的仅仅是她的鼻尖儿。随后,他赶忙走出房间,念叨着吃茶点的话。好个鲁莽的小伙子!雷吉·怀利从来不曾以性格鲜明见长,而向格蒂·麦克道维尔求婚并赢得她的爱情者,必须是个杰出人物[ 14 ]。然而她只能等待,总是等待人家来求婚。这又是个闰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她的意中人并不是将珍贵、神奇的爱情献在她脚前的风流倜傥的王子,他毋宁是个刚毅的男子汉;神情安详的脸上蕴含着坚强的意志,却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女子。他的头发也许或多或少已经斑白了,他会理解她,伸出胳膊来保护她,凭着他那深沉多情的天性紧紧搂住她,并用长长的亲吻安慰她。那就像是天堂一般。在这馨香的夏日傍晚,她企盼着的就是这么一位。她衷心渴望委身于他,做他信誓旦旦的妻子:贫富共当,不论患病或健康,直到死亡使我们分手,自今日以至将来。[ 15 ]

    于是,当伊迪·博德曼带着小汤米呆在婴儿车后面的时候,她正在思忖,能够称自己为他的幼妻的那一天是否会到来。那样,大家就会议论她,直到脸上发青。伯莎·萨波尔也不例外;还有小炮竹伊迪,因为十一月她就满二十岁了。她也会照顾他,使他衣食上舒适。格蒂凭着她那份妇道人家的智慧,晓得但凡是个男人,都喜欢那种家庭气氛。她那烤成金褐色的薄饼和放有大量美味奶油的安妮女王布丁[ 16 ]曾赢得过众人的好评。因为她有一双灵巧的手,不论点火,还是撒上一层加了发酵粉的精白面,不断地朝一个方向搅和,然后搀上牛奶白糖,调成奶油,或是将蛋清搅匀,她样样擅长。不过,她可不喜欢当着人面吃什么,怪害臊的。她常常纳闷为什么不能吃一些像紫罗兰或玫瑰花那样富于诗情的东西!他们还会有一间布置优雅的客厅,装饰着绘画、雕刻以及外祖父吉尔特拉普那只可爱的狗加里欧文[17]的照片。它是那样通人性,几乎能说话了。椅子套着光滑的印花棉布罩子,还有来自克莱利的夏季旧杂货义卖展上的银质烤面包架,就像阔人家拥有的那样。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她一向欣赏高个子,丈夫就得要这样的),在仔细修剪过的弯弯的口髭下面,闪烁着一口雪白牙齿。他们将到大陆上去度蜜月(多么美妙的三个星期!)然后就安顿在精致、整洁、舒适而又亲切的安乐窝里。每天早晨他们两人共进早餐,吃得虽然简单,却都是精心烹制的。他去治公之前,总先热烈地紧紧拥抱一下亲爱的小妻子,并且垂下头去深深凝视一会儿她的眼睛。

    伊迪·博德曼问汤米·卡弗里好了吗,他说好啦。于是,她就替他扣上小小短裤的钮扣,叫他跑去跟杰基玩耍:要乖乖的,可别打架。但是汤米说他要那只球, 而伊迪告诉他说:不行,娃娃在玩球呢;要是他把球拿了去,又该吵架了。然而汤米说,这是他的球, 他要自己的球。瞧,他竟然在地上跺起脚来了。好大的脾气!哦,他已经成人了, 小汤米·卡弗里成人啦,因为已经摘掉围嘴儿了嘛。伊迪对他说,不行,不行,马上走开吧, 她还告诉西酋·卡弗里,对他可不能让步。 你不是我姐姐,淘气包汤米说,这是我的球。

    但是西酋·卡弗里对小娃子博德曼说,高高地望上看,看她的指头!这时,她飞快地把球抢到手,沿着沙地丢过去,汤米胜利了,就一溜烟儿拚命在后面追。

    为了图清静,怎么着都行[ 18 ],西丝[ 19 ]笑道。

    于是,她就轻搔了一下小娃子的脸蛋儿,好让他分神,哄着他玩什么市长大人出门啦,这里是他的两匹马啦,这里是他的花哨马车。瞧,他进来了,咕喽喽,咕喽喽,咕喽喽,咕。[ 20 ]然而伊迪对他非常气恼,都怪大家总是溺爱他,把他惯得这么任性。

    我恨不得揍他一顿,她说,至于揍哪儿,我就不说啦。

    屁——股——呗,西茵快活地笑道。

    格蒂·麦克道维尔低下头去,单是想到她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不像是大家闺秀的话,西酋居然会这么大声说了出来,就弄得格蒂羞红了脸,浮泛出一片深玫瑰色。伊迪·博德曼估计对面那位先生准听见了她那句话。然而西酋丝毫也不在乎。随他听去吧!她挑衅地把头一抬,尖刻地翘起鼻子,恨不得迅雷不及掩耳地也朝他那部位来一下子。

    鲁莽的西酋,长着一头古怪的黑面木偶般的鬈发,有时会惹你发笑。例如,当她问你要不要再喝点中国茶和碧玉浆果酒以及把水罐拽过去时,她那指甲上用红墨水画的男人的脸,会叫你笑破肚皮;她想去方便一下的话,就说什么要跑去拜访怀特小姐。这就是西酋一惯的作法。哦,你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傍晚:她穿戴上父亲的衣帽,用软木炭画上口髭,边抽雪茄烟边沿着特里顿维尔[ 21 ]走去。逗起乐来,谁都赛不过她。然而她真是诚99lib?恳到家了,是上天创造的最勇敢、最真诚的一位,绝不是通常那种表里不一的家伙。甜言蜜语是不可能由衷诚恳的。

    接着,合唱声和风琴奏出的嘹亮圣歌声从空中传来。这是耶稣会传教士约翰·休斯所主持的成人戒酒活动,他们在那里静修,诵《玫瑰经》,倾听布道并接受圣体降福。大家聚集在那里,彼此间没有社会阶层的畛域(那是最为感人的情景)。饱经令人厌倦的现世风暴后,在浪涛旁边这座简陋的教堂里,跪在无染原罪圣母的脚下,口诵洛雷托圣母[ 22 ]的启应祷文。用自古以来说惯了的圣母玛利亚、童贞中之圣童贞等等称呼,恳请她代他们祈求。可怜的格蒂听了,心中何等悲戚!倘若她父亲发誓戒酒或服用《皮尔逊周刊》[ 23 ]上所载的那些根除酒瘾的粉剂,摆脱了酒的魔爪,而今她蛮能乘着马车到处兜风,绝不逊于任何人。由于她讨厌室内有两个亮光,就连灯也不点。忧思重重,守着炉火的余烬出神,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么说着。有时她又一连几个钟头恍恍惚惚地凝视着窗外那打在生锈的铁桶上的雨水,沉思默想。然而那个曾经破坏过多少家庭的罪孽深重的杯中物,给她的童年也投下了阴影。岂止是这样,她甚至在家里目击到酗酒引起的暴行,看到她的亲爹撒酒疯,完全失了常态。格蒂比什么都知道得清楚的是:凡是并非为了帮助女人而对女人动手的男子,理应都被打上最卑鄙者的烙印[ 24 ]。

    向最有权能的童贞,最大慈大悲的童贞祈求的诵歌声继续传来。格蒂陷入沉思,对于女伴们和正在稚气地嬉戏着的双胞胎以及从沙丘草地那边走来的先生,她几乎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西茜·卡弗里说那位沿着岸滩做短途散步的先生像煞格蒂她爹。不过西茜从来没见过喝得醉醺醺的他。不管怎样,她才不想要这么个爹呢。也许因为他太苍老,要么就是由于他那张脸的缘故(活脱儿像是费尔博士[ 25 ]),或是他那长满酒刺的红鼻子和鼻下那银丝斑斑的沙色口髭。可怜的爹!他缺点纵多,她依然爱他[ 26 ]。当他唱《告诉我玛丽,怎样向你求爱》[ 27 ]和我的意中人及其茅舍在罗切尔附近[28 ] ,一家人作为晚饭吃炖乌蛤和拌上拉曾拜的生菜调味料的莴苣,以及他和迪格纳穆(那位先生因患脑溢血突然逝世,已被埋葬了,天主对他发慈悲吧)合唱《月亮升起来了》[29 ]的时候。那是她妈妈的生日,查理在家休假,还有汤姆[ 30 ]、迪格纳穆夫妇、帕齐和弗雷迪·迪格纳穆[31 ],要是大家合影留念就好了。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么快就会死去。如今他已长眠了。她妈妈对他爹说,让他终身把这引以为戒吧。由于患痛风症,他连葬礼都没能去参加。她只好进城到他的办公室去替他取来凯茨比公司关于软木亚麻油毡的函件和样品:富于艺术性,标准图案,适于装饰豪华邸宅,耐久力极强,能使府上永远明亮而愉快。

    在家里,格蒂是个真正的好女儿,恰似第二个母亲,还是个护守天使[32 ]。她那颗小小的心,贵重如黄金。当她妈妈头痛欲裂的时候,替她在前额上擦锥形薄荷锭的不是别人,正是格蒂。不过,她讨厌妈妈吸鼻烟的嗜好,母女之间也仅仅就吸鼻烟一事拌过嘴。大家都认为对人体贴入微的她是个乖妞儿。每天晚上扭紧煤气总开关的是她。她从来也没忘记过每两周在那个地方[ 33 ]撒氯酸盐。把过圣诞节时食品杂货商滕尼[34 ]先生送的日历贴在那面墙上的,也是她。那是一幅以哈尔西昂时期[ 35 ]为题材的画:一个青年绅士身着当时流行的衣服,头戴三角帽,隔着格子窗以往昔的骑士气概向他所爱慕的姑娘献上一束鲜花。可以看出,个中必有一段故事。色调十分优美。她穿的是柔和而剪裁得体的白衫,举止端庄稳重。男子则是一身巧克力色服装,显出地地道道的贵族派头。每逢她去方便一下时,就心荡神移地望着他们,挽起袖子,抚摩着自己那双像她那样白皙柔嫩的膀子[ 36 ],并驰想着那个时代的往事。因为她在外祖父吉尔特拉普所收藏的《沃克发音辞典》[ 37 ]中查到了哈尔西昂一词的含意。

    现在这对双生兄弟无比和睦地玩耍着,接着,鲁莽到了家的杰基公子故意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球猛地朝着覆满海藻的岩石踢去。不消说,可怜的汤米立即沮丧地叫了起来。幸而独自坐在那儿的一位穿黑衣的绅士仗义帮了忙,把球截住了。我们这对小选手使劲地喊叫,要求把球还给他们。为了避免惹麻烦,西茜·卡弗里就大声招呼那位绅士,请他把球扔给她。绅士用球瞄了瞄,就从岸滩朝上扔给西茜·卡弗里。但是球沿坡滚下,刚好停在格蒂的裙子下面,离岩石旁的小小水洼子不远。双胞胎又吵吵闹闹地要球,西茜叫格蒂把球踢开,任他们两个去争夺。于是,格蒂将一只脚向后一抬,暗想:要是这只笨球没滚到她这儿多好。她踢了一脚,却没踢中,招得伊迪和西茜大声笑了起来。

    失败了,就再试它一回,[ 38 ]伊迪·博德曼说。

    格蒂笑一笑,表示同意,并且咬了咬嘴唇。淡淡的粉红色爬上她俊美的两颊,然而她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看个究竟。于是就把裙子稍微撩起,免得碍事,对准了目标,使劲踢了一脚。球滚得老远,那对双胞胎就跟在后面跑向满是沙砾的海滩。当然,伊迪纯粹是出于嫉妒才这么说的。惟有这样才能引起对面望着的那位绅士的注意。她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红晕高涨着,燃烧着她的双颊。对格蒂·麦克道维尔来说,这一向是个危险信号。在这之前,他们两人仅只极其漫不经心地交换过一下视线。而今,她大胆地从新帽子的帽檐底下瞥了他一眼。迎着她的视线的那张浮泛在暮色苍茫中的脸,憔悴而奇怪地扭歪着,她好像从未见过那么悲戚的面色。

    从教堂那敞着的窗口里飘溢出阵阵馨香,同时还传来无染原罪始胎之母那些芬香的名字;妙神之器,为我等祈;可崇之器,为我等祈;圣情大器,为我等祈;玄义玫瑰。那些饱经忧患的心灵,为每天的面包操劳的,众多误入歧途,到处流浪的。他们的眼睛被悔恨之泪打湿,却又放出希望的光辉,因为可敬的休神父曾经把伟大的圣伯尔纳在他那篇歌颂玛利亚的著名祷文[ 39 ]中所说的话告诉过他们:任何时代也不曾记载过,那些恳求最虔诚的童贞玛利亚为之祈祷、有力地保护他们的人,曾被她所遗弃。

    这对双胞胎如今又十分快活地玩起来了,因为儿时的烦恼犹如夏日的骤雨一般短暂。西茜·卡弗里哄着娃娃博德曼玩耍。他一会儿就快活地咯咯笑了起来,望空中拍着娃娃手。 她躲在婴儿车的篷子后面喊了声不在,伊迪就问:西茜哪儿去啦?于是,西茜抽冷子伸出脑袋来大叫:啊!瞧,小家伙甭提有多么高兴啦!接着她又教他说爸爸。

    说爸爸,娃娃。说呀:爸爸爸爸爸爸爸。

    娃娃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说。因为他才十一个月,大家都说他非常聪明,个子也比一般娃娃要大,简直是健康的化身,是爱情完美的小结晶。大家都说,他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哈加、加、加、哈加。

    西茜用围嘴替他揩了揩小嘴儿,要他坐直了,说爸爸爸;但是当她解开皮带时却大声嚷道:哎呀呀,这娃娃都湿透啦,得把垫在下面的小毛毯翻过来重新叠一叠。当然喽,娃娃陛下对这种方便安排极为抵触,并且让人人都知晓:

    哈吧啊、吧啊哈吧啊、吧啊啊。

    于是,两大行晶莹的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滚滚淌下。用那套乖乖乖,娃娃乖来哄他,给他讲咭咭的故事,告诉他噗噗在哪儿都是白搭;然而一向能随机应变的西茜把奶瓶嘴往他的嘴里一塞,这下子小异教徒立即被安抚了。

    格蒂衷心巴望他们能把咭哇乱叫的娃娃打这儿领回家去,免得再刺激她的神经。现在已不适宜呆在外面了,对那孪生的调皮鬼来说也是一样。她放眼凝望着海洋远处。那景色宛如画匠用彩色粉笔在马路上做的画。多么可惜,那一幅幅的画就全留在那儿等人给抹掉。暮色渐深,云雾弥漫,霍斯岬角的贝利灯台的光,乐声萦回耳际。还吹来教堂里所焚的馨香气味。她一边眺望着,一边心里怦怦直跳。可不是嘛,他瞧的正是她呢,而且他的目光是意味深长的。他的眼神犹如烈火,烧进她的内心,仿佛要把她搜索个透,要对她的灵魂了如指掌。那是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表情丰富,可是信得过吗?人们就是这样古怪。从他那双黑眼睛和苍白而富于理智的脸来看,他是个外国人,长得跟她所收藏的那帧红极一时的小生马丁·哈维[ 40 ]的照片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两撇小胡子。然而她更喜欢有胡子,因为她不像温妮·里平哈姆那样一心一意想当演员,看了一出戏[ 41 ] 后就说咱们老是穿同样的衣服吧。但是她看不出坐在那边的他,长的是鹰钩鼻呢,还是不明显的狮子鼻[ 42 ]。她看得出,他身穿纯黑的丧服,戚容满面,为了了解个中原因,她不惜任何代价。他纹丝不动,专心致志地仰望着。当她踢球的时候,他瞅见了她怎样趾尖朝下,把脚摆动得很细心,也许他还看到了她鞋上那锃亮的钢质饰扣哩。她很高兴由于某种预感而穿上了这双透明的袜子。原来想的是兴许雷吉·怀利会出门,然而那已经过去了。她一向梦寐以求的,就在眼前。重要的是他,她喜形于色,因为她要他;因为她直觉地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这个稚气未脱的女人的整个儿一颗心,扑向他——她幻梦中的丈夫,因为她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她的意中人。倘若他受过苦,没有犯多大罪,却受了很大冤屈[ 43 ];不,哪怕他本人就是个罪人,一个坏人,她也满不在乎。即使他是个新教徒或遁道公会教徒,倘若他真心爱她, 她还是不难把他改变过来的。[ 44 ] 有些创伤只能用爱情的香膏来医治。她是个温柔的女性,不像他所认识的那种没有女人气的轻浮丫头,那些骑上自行车到处炫耀自己所并不具备的品质的人们。她渴望他能把什么都告诉自己,她什么都能宽恕;倘若她能使他爱上自己, 她就能使他忘掉过去的回忆[ 45 ]。那样一来,他或许就会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温存地拥抱她,把她那绵软的身子紧紧地搂住,爱她——唯一属于他的姑娘。他只爱她一个人。

    罪人之避难所,苦恼者之安慰。为我等祈。[46 ]这话说得对:凡是怀着信仰持续不断地向她祷告者,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或遭到遗弃。说圣母是受苦受难者的避难港也是贴切的,因为她自己的心脏就被七苦[ 47 ] 刺穿了。格蒂能够想象得出教堂里的一切情景:被灯光照亮的彩色玻璃,蜡烛,鲜花,圣母玛利亚教友会的蓝色旗帜。 康罗伊神父在祭坛上协助教堂蒙席奥汉龙,他双目低垂,把一些圣器搬出搬进。 他看上去几乎是一位圣徒。他那间忏悔阁子是那么宁静、清洁、幽暗,他那双手白得像蜡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她当上了多明我会的修女,身着白袍,说不定他会到女修道院来主持圣多明我的九日敬礼[ 48 ]哩。她在忏悔的当儿告诉他那档子事后,生怕他看得见,连头发根儿都羞红了。他却说, 不要苦恼,因为那不过是自然的声音,而我们生在现世,都要服从自然的规律。 那不是什么过错, 因为它来自天主所制定的妇女天性。他还说,我们的圣母玛利亚本人就曾对大天使加百列说过:愿你的话应验在我身上。[ 49 ]他是那样的和蔼、圣洁,她多次想做一只带褶饰的绣花茶壶保温罩送给他。要么就是一只座钟。只是那一天她为了四十小时朝拜[50 ]用的鲜花而去那里时,曾注意到他们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只白、金两色的座钟, 一只金丝雀从一个小屋里踱出报时。想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可真难哪。干脆送一本都柏林或什么地方的彩色风景画册吧。

    令人发急的双生小家伙们又吵起来了。杰基把球朝大海丢去,两个人一道跟在后面追。这样的小猴儿就像沟里的水似的,到处乱蹿。除非什么人把他们双双逮住,狠狠地揍上一顿,他们是不会消停下来的。西茜和伊迪大声喊他们回来,生怕会涨潮,把他们淹死。

    杰基!汤米!

    他们才不回来呢!多么任性的娃娃们呀!西茜说,她再也不带他们出门啦。她跳起来,喊叫他们,从他身边擦过去,跑下了坡,头发披散在背后。头发的颜色倒还过得去,只是不够浓密,尽管她不断地擦着什么药,由于不对路子,总也不见长。所以她对那药的怨气可大啦。她像雄鹅一般迈着大步跑,裙子箍得那么紧,令人惊异的是居然没裂开。西茜·卡弗里颇像个假小子,只要认为有个一显身手的机会,就不放弃。她有双飞毛腿,跑起来她那皮包骨的腿肚子抬得高高的,能够让他看到她的衬裙下摆。为了使身材显得高一些,她特意穿上了弓形的法国式高跟鞋。要是不巧绊倒在什么东西上头,摔了个屁股墩儿,那才活该呢。看哪![ 51 ]满可以让像那样一位绅士赏心悦目的了。

    他们向诸天神之王后,诸圣祖之王后,诸先知之王后,诸圣人之王后,至圣玫瑰之王后祷告。然后,康罗伊神父把香炉递给教堂蒙席奥汉龙。他添上香料,把圣心薰香。西茜·卡夫里逮住了双胞胎,她恨不得掴他们几个大耳刮子,但是想到他也许在瞧着,所以她没这么做。然而西茜一辈子也没有过更大的误会,因为格蒂即使不看也能知道,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的是她。然后,教堂蒙席奥汉龙将香炉递还给康罗伊神父,跪下来瞻仰圣心。唱诗班开始吟唱堂堂圣体。她随着堂堂圣体奥——妙至极[ 52 ]的悠扬乐声,用一只脚一前一后地踩着拍子。她在乔治街的斯帕罗商店花三先令十一便士买下了这双长袜。那是星期二,不——是复活节前的星期一。他定睛望着的正是这双连一根线也没绽的透明袜子,而不是西茜那双毫无可取、一点样儿也没有的袜子(真是丢人现眼!)他有眼光,辨别得出其间的差别。

    西茜领着一对双胞胎带着他们的球,沿着沙滩走来了。由于跑了一阵,帽子歪到一边去了,勉强扣在脑袋上。两个星期前才买的便宜衬衫像抹布似的耷拉在背后,还邋里邋遢地拖出一截衬裙下摆,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拖着两个娃娃的荡妇[53 ] 。为了整理一下头发,格蒂摘了一会儿帽子。还没见过一个少女肩上披散着这么漂亮、优美的一头深栗色鬈发呢。 看上去如此娇艳可爱,说实在的,妖娆得几乎令人发狂。 你得走上多少英里漫长的道路才能遇上这么一头美发。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对此蓦地做出的反应: 两眼闪过一丝赞赏的目光,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颤。她戴上帽子,好从帽檐底下窥伺。 当她瞥见他眼睛里的神情时,不禁紧张起来,就赶快甩开那只有着饰扣的鞋。 他就像是蛇盯住猎物般地盯着她。女人的本能告诉她,她唤醒了他心中的魔鬼。这么一想, 一片火红色就从喉咙刷地掠到眉字间,最后,她那鲜活的面庞变成一朵容光焕发的玫瑰。

    伊迪·博德曼也发觉了这一点,因为她一面斜起眼睛望着格蒂,一面像个老处女似的戴着眼镜,半笑不笑的,假装在哄娃娃。她动不动就生气,像一只蚋似的,永远也改不了,因此谁都跟她处不好。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她也会横加干涉。于是,她就对格蒂说: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呢?

    什么?格蒂回答说,皓齿使她的微笑格外迷人,我只是纳闷着天色是不是太晚了。

    因为她巴不得她们早些把这对净流鼻涕的双胞胎和那个娃娃领回家去,省得他们老在这里淘气,所以才委婉地暗示天色已晚的话。当西茜走上来时,伊迪问她几点了。爱耍贫嘴的西茜小姐说,接吻时间已过了半小时,到了再接吻一次的时刻啦[54 ] 。然而伊迪还是想知道时间,因为家里要他们早点儿回去。

    等一等,西茜说,我跑去问问那边的我那位彼得伯伯[ 55],他那只大破表几点钟啦。

    于是,她走过去了。当他瞧见她走过来时,格蒂看到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紧张地边抬头望望教堂边摆弄着表链。格蒂看得出,尽管他是个多情的人,自我抑制力却极强。刚才他还被一位情女弄得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转瞬之间他又成为举止安详、神态端庄的绅士了,堂堂仪表的每个线条都显示出他的自制力。

    西茜对他说,劳驾,能不能麻烦他告诉她一下准确的时间?格蒂看见他掏出表,听了听,仰起脸来,清了清喉咙,说他非常抱歉,他的表停了。然而,他估计八点过了,因为太阳已经落下。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是有教养的,语调虽平稳,圆润的嗓音却带点颤巍。西茜道了谢,走回来伸伸舌头说,那位伯伯说他的水道[ 56 ] 堵塞啦。

    接着,他们唱起跪拜赞颂第二段。教堂蒙席奥汉龙又站起来,向圣体献香,重新跪下。他告诉康罗伊神父,有一枝蜡几乎把鲜花点着了,康罗伊神父便起身去侍弄好。格蒂瞧见那位绅士正在给表上弦。听到那咔嗒咔嗒声,她越发使劲一前一后地甩腿打着拍子。天色越来越黑下来了,但是他还看得见,而且不论正给表上弦还是摆弄它的当儿,他都一直在看着。随后,他把表塞回去,双手揣在兜里。她感到一股激情涌遍全身,凭着头皮的感觉和触碰胸衣时引起的焦躁感,告诉她那个想必快来了。因为上次她为了新月而铰头发时,就有过这样的感觉。他那双黑黑眸子又盯住她了,陶醉在她的整个轮廓里,扑扑实实地参拜着她的神龛。倘若男人那热情洋溢的注视中含有不加掩饰的爱慕的话,那就在此人脸上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都是为了你呀,格楚德·麦克道维尔,而且你是知道的。

    伊迪开始准备回去,而且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刻。格蒂留意到,她所给的小小暗示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沿着岸滩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够抵达把婴儿车推上大道的地方。西茜摘掉双胞胎的便帽,替他们拢了拢头发,当然,这是为了使她自己富于魅力。身穿领口打着褶子的祭袍的教堂蒙席奥汉龙站了起来,康罗伊神父递给他一张卡片来读。于是,他诵读起你赐与他们神粮[57 ] 。伊迪和西茜一直在谈论时间,还向格蒂打听。格蒂倒也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口气辛辣而彬彬有礼地做了答复。这时伊迪又问格蒂,她莫非是由于遭到男朋友的遗弃而心碎。一阵剧烈的痉挛穿过格蒂的全身。刹那间,她的眼睛里闪出冰冷的火焰,显示出无限轻蔑。她受到了创伤——对,深重的创伤。伊迪活像是一只可恶的小猫,偏偏用一种独特的安详口吻说这类明知道会伤害对方的活。格蒂旋即张开嘴要说什么,但是她竭力抑制住涌到嗓子眼里的哽咽——她喉咙的造型细溜、完美而俊秀,像是艺术家所梦寐以求的。她对那个青年爱得比他所知道的还要强烈。他跟所有其他男性一样,是个轻浮的负心人,见异思迁,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在她心目中是何等重要。她那双蓝眼睛倏地热泪盈眶。她们两个人的眼睛冷酷无情地盯着她望。但是她却英勇地以同情的目光瞟了她新征服的那个男子一眼,让她们瞧瞧。

    哦,格蒂闪电般地回应着,傲然扬起头,笑着说,这是个闰年嘛,我喜欢谁,就追求谁。

    她的话清澈如水晶,比斑尾林鸽咕咕的叫声还要悦耳;然而却像冰块似的划破了寂静。她那年轻的声音宣告说:她可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地被人摆布的。至于凭着几个钱就那么神气活现的雷吉先生,她蛮可以当作垃圾一样地把他抛掉,再也不会想到他,并把他寄来的那张无聊的明信片撕个粉碎。倘若今后他胆敢放肆,她就会从容冷静地对他投以轻蔑的一瞥,使他当场蜷缩作一团。寒酸小姐小伊迪的神情颇为沮丧。格蒂看到她脸色非常阴沉,便知道这个鲁莽自负的丫头简直气得厉害,尽管她还在掩饰。因为格蒂那句锋利的话刺穿了她那小气的嫉妒心。她们两人都知道,格蒂子然一身,与众不同,属于另一个星球。她不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永远也不会是。另外一位先生也晓得这一点,并且亲眼看到了。让她们扪心自问去吧。[ 58 ]

    伊迪把娃娃博德曼的衣服整理停当,准备动身了。西茜将皮球、铲子和桶一古脑儿塞进去。而且确实也该回去了,因为睡魔已经来接小少爷博德曼了。西茜也告诉他说,伙伴眨巴眼儿快来了,娃娃该睡啦。娃娃看上去简直太可爱了,他抬起一双喜气洋洋的眼睛笑着。西茜为了逗乐儿戳了一下他那胖胖的小肚皮,娃娃连声对不起也没说,却把他的答谢一古脑儿送到他那崭新的围嘴上了。

    啊唷!布丁和馅饼!西茜大叫了一声,他把围嘴儿糟塌啦。

    这一小小事故[ 59 ] 给她添了麻烦,然而转眼她就把这档子小事料理好了。

    格蒂将冒到嗓子眼儿的喊叫抑制住了,神经质地咳嗽了一下。伊迪问她怎么啦?她差点儿对伊迪说,谁有工夫回答你这种过了时的问题!然而她是向来不忘记上流妇女的举止的,所以就十分机敏地说了句正在举行降福仪式呢,就给敷衍过去了。刚好这当儿,宁静的海滨传来教堂的钟声,教堂蒙席正站在祭坛上(肩上的纱中是康罗伊神父替他披上去的),手捧圣心,举行降福仪式。

    暮色苍茫,这片景色是多么地动人啊。爱琳那最后一抹姿容,晚钟[60 ]那扣人心弦的合奏;同时从爬满常春藤的钟楼里飞出一只蝙蝠,穿过黄昏,东飞西飞,发出微弱的哀鸣。她能看见远处灯塔的光,美丽如画。她巴不得自己带着一匣颜料,因为写生比画人物素描要容易。灯夫很快就会沿路点起街灯了。他将走过长老会教堂场地,沿着特里顿维尔大树的树荫下踱来。人们成双成对地在这里漫步。他还点燃她那扇窗户附近的一盏灯,雷吉·怀利常在这里骑车表演空轮[ 61 ],就像卡明女士那本《点灯夫》中所描述的那样。她也是《梅布尔·沃恩》和其他一些故事的作者[62]。格蒂有着无人知晓的梦想。她喜爱读诗。伯莎·萨波尔送给她一本珊瑚色封面的漂亮忏悔簿,以便她把随感记下来。她就将它放到梳妆台抽屉里了。这张桌子虽不豪华,却整洁干净得纤尘不染。这是姑娘的宝库,收藏着玳瑁梳子、玛利亚的孩子[ 63 ] 徽章、白玫瑰香水、描眉膏、雪花石膏香盒、替换着钉在洗衣房刚送回来的衣服上用的丝带等。忏悔薄上记载着她用紫罗兰色墨水(是从戴姆街希利[ 64 ]的店里买来的)写下的一些隽永的思想。因为她感到,只要她能够像如此深深地感染了她的这首诗那样表达自己,她就也能够写诗。那还是一天傍晚,她从包蔬菜的报纸上找到并抄下来的。以《我理想的人儿,你是凡人吗?》 为题的此诗作者是玛赫拉非尔特的路易斯·J。沃尔什。后面还有什么薄暮中,你会到来吗?之句[ 65 ]。诗是那样可爱,其中所描绘的无常之美是那样令人悲伤,以致她的眼睛曾多次被沉默的泪水模糊了。因为她感到时光年复一年地逝去,倘非有那唯一的缺陷,她原是不用怕跟任何人竞争的。那次事故是她下多基山时发生的,她总是试图掩盖它。但是她感到,应该了结啦。倘若她看到了他眼中那种着了魔般的诱惑,那就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她了。爱情嘲笑锁匠[66 ]。她会付出巨大的牺牲,尽一切力量和他心心相印。她将会比整个世界对他更为亲密,并使他的生活由于幸福而熠熠生辉。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渴望知道他究竟是个有妇之夫,抑或是个丧偶的鳏夫呢,要么就像那位来自歌之国[67]有着外国名字的贵族,他只好把妻子关进疯人医院——为了仁慈,不得不采取残忍手段。 [68]真是悲剧!然而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难道会有多大分别吗?她禀性高尚,对任何稍微有点粗俗的东西,都会本能地回避开。她讨厌那种在多德尔河畔的客栈附近跟大兵以及粗俗的男人鬼混的浪荡女人。她们毫不爱惜少女的贞操,丢尽女人的脸,给抓到警察局去。不,不,那种事我可不干。他们仅仅是好朋友而已,就像是大哥哥和小妹妹,完全没有那方面的事,尽管并不符合一般社交界的惯例[ 69 ]。也许他在哀悼已淡忘了的往昔岁月[70]的情人呢。她认为她是理解的。她要试图理解他,因为男人们是那样地不同。老情人等待着,伸出白皙的小手等待着,还有那双动人的蓝眼睛。我的意中人!她会跟随她梦中之恋,服从她心灵的指挥。它告诉她,他是她一切的一切。整个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因为爱情才是最有权威的向导。其他都无所谓。不管怎样,她就是要无拘无束,自由奔放。

    教堂蒙席奥汉龙将圣体放回圣龛,屈膝跪拜。接着,唱诗班唱起:列国啊,你们要颂赞上主[ 71 ]!然后,他锁上圣龛,因为降福仪式已结束。康罗伊神父递给他帽子让他戴上。刁猫伊迪间格蒂走不走,可是杰基·卡弗里嚷道:

    啊,看哪,西茜!

    于是,他们都看了。原以为那是一道闪电,然而汤米也看见了:在教堂旁边的树林上空,起初是蓝的,继而是绿的和紫的。

    放焰火哪!西茜·卡弗里说。

    于是,为了观赏屋舍和教堂上空的焰火,她们全都慌慌张张地沿着岸滩跑去。伊迪推着娃娃博德曼所坐的那辆婴儿车,西茜拉着汤米和杰基的手,免得他们栽跟头。

    来呀,格蒂,西茜大声叫道,是义卖会[ 72 ] 的焰火哩。

    然而格蒂态度坚决,无意听任她们摆布。倘若她们能够像荡妇[ 73]那样野跑,她蛮可以这么原地坐着;所以她说,她从自己坐的地方也瞧得见。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瞥了他一眼,视线同他相遇。那道光穿透了她全身。那张脸上有着炽热的激情,像坟墓般寂静的激情。她遂成为他的了。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再也没有人刺探并叽叽喳喳。而且她晓得他是至死不渝的,坚定不移,牢固可靠,通身刚正不阿。他的双手和五官都在活动,于是,她浑身颤栗起来。她尽量仰着身子,用目光寻觅那焰火,双手抱膝,免得栽倒。除了他和她而外,没有一个人在看着,所以她把她那双俊秀而形态优美、娇嫩柔韧而细溜丰腴的小腿整个儿裸露出来。她似乎听到他那颗心的悸跳,粗声粗气的喘息,因为她也晓得像他那样血气方刚的男人,会有着怎样的情欲。还因为一次伯莎·萨波尔告诉过她一桩绝对的秘密,并要她发誓永远不说出去。她家的一位在人口密集地区调查局[ 74 ]工作的房客,从报纸上剪下那些表演短裙舞和翘腿舞的舞女的照片。她说,他不时地在床上做些不大文雅的勾当,这,你也想象得到吧。不过,眼下这档子事可跟那个大不相同,情况完全两样。她几乎觉得他使她的脸贴近他自己的脸,并用他那俊俏的嘴唇飞快地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初吻。再说,只要你在婚前不做那另一档子事,罪行就能得到赦免。应该设个女忏悔师,即便你不说出口,她们也能领会得一清二楚。西茜·卡弗里两眼有时也露出梦幻般的恍惚神情,唷,她准也是那样的。还有温妮·里平哈姆,对一些男演员的照片简直入了迷,而且是由于那个快来了,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时,杰基·卡弗里大声嚷道:瞧,又来了一个。格蒂把上半身往后仰,露出的蓝袜带刚好同透明的长袜子般配。他们都瞅见了,并且都嚷着:瞧,瞧,就在那儿。她一个劲儿地往后仰着看那焰火。这时,有个软软的古怪玩艺儿腾空飞来飞去,黑黑的。她瞧见一只长长的罗马蜡烛[ 75 ]高高地蹿到树木上空,高高地,高高地。大家紧张地沉默着。待它越升越高时,大家兴奋得大气儿不出。为了追踪着瞧,她只好越发往后仰。焰火越升越高。几乎望不到了。由于拼命往后仰,她脸上洋溢出一片神圣而迷人的红晕。他还能看到她旁的什么:抚摩皮肤的印度薄棉布裤衩,因为是白色的,比四先令十一便士的那条绿色佩蒂怀斯牌的看得更清楚。那袒露给他,并意识到了他的视线;焰火升得那么高,刹那间望不到了。她往后仰得太厉害,以致四肢发颤,膝盖以上高高的,整个儿映入他的眼帘。就连打秋千或膛水时,她也不曾让人这么看过。她固然不知羞耻,而他像那样放肆地盯着看,倒也不觉得害臊。他情不自禁地凝望着一半是送上来的这令人惊异的袒露,看啊,看个不停:就像着短裙的舞女们当着绅士们的面那么没羞没臊。她恨不得抽抽嗒嗒地对他喊叫,朝他伸出那双雪白、细溜的双臂,让他过来,并将他的嘴唇触到她那白皙的前额上。这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爱之呼声,从她的胸脯里绞出来的、被抑制住的小声叫唤,古往今来这叫喊一直响彻着。这当儿一支火箭蹿了上去,蹦的一声射向黑暗的夜空。哦,紧接着,罗马蜡烛爆开来,恰似哦的一声叹息。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哦哦直叫。这当儿,喷出一股金发丝,像雨一般倾泻下来。啊!全都是绿色的、露水般的星群,滔滔不绝地散发着金光,哦,多么可爱,哦,多么柔和,甜蜜,柔和!

    然后,一切都宛若露水一般融化到灰色的氛围里。万籁俱寂。啊!当她敏捷地向前弯过身去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这是感伤的短短一瞥,带有可怜巴巴的抗议和羞怯的嗔怪,弄得他像个少女一般飞红了脸。他正倚着背后的岩石。在那双年轻天真的眼睛面前,利奥波德·布卢姆(因为这正是他)耷拉着脑袋,默默地站着。他是何等地残忍啊!又干了吗?一个纯洁美丽的灵魂向他呼唤,而他这个卑鄙的家伙竟做出了什么样的回应呢?他简直下流透顶!偏偏是他!然而她那双眼睛里却蕴蓄着无穷无尽的慈祥,连对他也有一句宽恕的话,尽管他做错了事,犯了罪,误入歧途。一个姑娘家应该倾吐出来吗?不,一千个不。这是他们的秘密——仅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们两个人独自藏身在薄暮中,没有人知晓,他们也不会泄露。除了那只穿过薄暮轻盈地飞来飞去的小蝙蝠,而小蝙蝠们是不会泄露隐情的。

    西茜 · 弗里学着足球场上的少年们那么吹口哨,以便显示她多么了不起。接着,她喊道:

    格蒂!格蒂!我们走啦。来吧。从那边高处也瞧得见。

    格蒂想起了主意——一个小小的爱情策略。她把一只手伸进手绢兜里,掏出那块洒了香水的棉布,挥动几下作为回答。当然不让他知道用意,然后又把它悄俏地放了回去。不晓得他是不是离得太远了。她站了起来。分别了吗?她非走不可啦,然而他们还会在那儿见面的。直到那时——直到明天,她都会重温今晚这个好梦的。她站直了身子。他们的灵魂在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瞥中相遇。射到她心坎儿上的他那视线,充满了奇异的光辉,如醉如痴地死死盯着她那美丽如花的脸。她对他露出苍白的微笑,表示宽恕的温柔的微笑,热泪盈眶的微笑。接着,两个人就分手了。

    她连头都没回,慢慢地沿着坑坑洼洼的岸滩走向西茜、伊迪,走向杰基与汤米·卡弗里,走向小娃娃博德曼。暮色更浓了,岸滩上有着石头、碎木片儿以及容易让人滑倒的海藻。她以特有的安详和威严款款而行,小心翼翼,而且走得非常慢,因为——因为格蒂·麦克道维尔是……

    第十三章 2

    靴子太紧了吗?不。她是个瘸子!哦!

    布卢姆先生守望着她一瘸一拐地离去。可怜的姑娘!所以旁人才撇下她,一溜烟儿跑掉了。一直觉得她的动作有点儿别扭来着。被遗弃的美人儿。女人要是落了残疾,得倒楣十倍。可这会使她们变得文雅。幸而她袒露的时候我还不曾知道这一点。不论怎样,她毕竟是个风流的小妞儿。我倒不在乎。犹如对修女、黑女人或戴眼镜的姑娘所抱的那种好奇心。那个斜眼儿姑娘倒也挺爱挑剔的。我估计她的经期快到了,所以才那么烦躁。今天我的头疼得厉害。[ 76 ]我把信放在哪儿啦,嗯,不要紧。各种古怪的欲望。舔舔一便士的硬币什么的。那个修女说,特兰奎拉女修道院[ 77 ]有个姑娘爱闻石油气味。估计处女们到头来会发疯的。修女吗?如今都柏林有多少修女呢?玛莎,她。能够有所觉察。都是月亮的关系。既然这样,为什么所有的女人不在同一个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一齐来月经呢?我推测这要看她们是什么时候生的。兴许开头一致,后来就错开了,有时摩莉和米莉赶在同一个时候。反正我沾了光,亏得今天上午在澡堂里我没为她那封我可要惩罚你啦的傻信干上一通。今儿早晨电车司机那档子事,这下子也得到了补偿。[ 78 ]那个骗子麦科伊拦住了我,说了一通废话。什么他老婆要到乡间去巡回演出啦,手提箱啦,[ 79 ],那嗓门就像是鹤嘴锄。为点小恩小惠就很感激。而且要价不高,有求必应。因为她们自己也想搞。这是她们生来的欲望。每天傍晚,她们成群结伙地从办公室里往外涌。你不如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你不要,她们就会送上门来。那么就捉活蹦乱跳的吧。噢,可惜她们看不到自己。关于涨得鼓鼓的紧身裤的那场梦。是在哪儿看的来着?啊,对啦。卡佩尔街上的活动幻灯器[ 80 ] :仅许成年男子观看。《从钥匙孔里偷看的汤姆》[ 81 ]。《姑娘们拿威利的帽子做了什么?那些姑娘的镜头究竟是抓拍的呢,还是故意做戏呢?棉布汗衫[ 82 ]给以刺激。抚摩她那曲线[ 83]。那样一来,也会使她们兴奋的。我是十分干净的,来把我弄脏了吧。在做出牺牲之前,她们还爱相互打扮。米莉可喜欢摩莉的新衬衫了。起初,统统穿上去,无非是为了再脱个精光。摩莉。所以我才给她买了一副紫罗兰色的袜带。我们也一样。他系的领带,他那漂亮的短袜和裤脚翻边儿的长裤。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84 ],他穿了双高帮松紧靴。他那件华丽衬衫闪闪发光,外面罩了件什么呢?黑玉色的。女人每摘掉一根饰针,就失去一份魅力。靠饰针拢在一起。哦,玛丽亚丢了衬裤的饰针。[ 85 ]为某人打扮得尽善尽美。赶时髦是女性魅力的一部分。你一旦探出女人的秘密,她的态度就起变化。东方的可不同。玛丽亚,玛莎。[ 86 ]从前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不会拒绝任何正正经经提出来的要求。她也并不着急。去会男人时,女人总是急匆匆的,她们从来不爽约。也许是出于一种投机心理。她们相信机缘,因为她们本身就像是机缘。另外那两个动辄就对她说上一句莫名其妙的挖苦话。学校里的女伴儿们相互搂着脖子或彼此把十指勾在一起。在女修道院的庭园里又是接吻,又是嘁嘁喳喳说些莫须有的秘密。修女们那一张张白得像石灰水般的脸,素净的头巾以及举上举下的念珠。对她们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说着尖刻的话语。铁蒺藜[ 87 ]。喏,一定要给我写信啊。我也会给你写的。一定的,好吗?摩莉和乔西·鲍威尔[ 88 ]。以后白马王子来了,就轻易见不着面了。看哪![89 ] 哦,天哪,瞧,那是谁呀!你好吗?你都干什么来着?(亲吻)真高兴,(再吻一下)能够见到你。相互挑剔对方的衣装。你这身打扮真漂亮。姊妹般的感情。相互龇着牙齿。你还剩几个孩子呀?彼此连一撮盐也不肯借给对方。

    啊!

    身上那玩艺儿一来,女人就成了魔鬼。神色阴沉可怕。摩莉常常告诉我,只觉得什么都有一英吨重。替我搔搔脚底板儿。哦,就这样!哦,舒服极啦! 连我都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偶尔休息一下是有好处的。身上来了的时候搞,也不晓得好不好。从某一方面来说是安全的。会把牛奶变酸,使提琴啪的一声断了弦。有点像我在什么书上读到过的关于花园里的树都会枯了的事。他们还说,要是哪个女人佩带的花儿枯了,她就是个卖弄风情者。她们都是。我敢说她对我有所觉察。当你有那种感觉的时候,常常会遇见跟你有同样感觉的人。她对我有好感吗?她们总先注意服装打扮。一眼就能知道谁在献着殷勤。硬领和袖口。喏。公鸡和狮子也这么样吗?还有雄鹿。同时,她们兴许喜欢松开来的领带或是什么的。长裤?那时候我该不至于……吧?不,要轻轻地搞。莽莽撞撞会招对方讨厌。摸着黑儿接吻,永远莫说出口。[ 90 ]她看中了我的什么地方。不知道是哪一点。她宁可要保持真正面目的我,也不要个所谓诗人,那种头发上涂满胶泥般的熊油,右边的眼镜片上耷拉着一络爱发[ 91 ]。协助一位先生从事文字工作。[ 92 ]。到了我这年纪,就该注意一下仪表了。我没让她瞧见我的侧脸。可也难说。漂亮姑娘会嫁给丑男人。美女与野兽。[ 93 ]而且我不能那样做,倘若摩莉……她摘下帽子来显示头发。宽檐的。买来遮掩她的脸。要是遇见了可能认识她的人,就低下头去,或是捧起一束鲜花来闻。动情的时候,头发的气味很强烈。当我们住在霍利斯街日子过得很紧的时候,我曾把摩莉脱落的头发卖了十先令。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给她钱,为什么不可以呢?这全都是偏见。她值十先令,十五先令,也许还不止——值一镑哩。什么?我是这么想的。一个钱也不要。笔力遒劲:玛莉恩太太[ 94 ]。我忘没忘记在那封信上写地址呢,就像我寄给弗林的那张明信片那样?再就是那一天我连领带都没系就到德里米公司[ 95] 去了。和摩莉拌了嘴,弄得我心烦意乱。不,我想起来了。是在里奇·古尔丁家。他的景况也一样,心思很重。奇怪,我的表四点半钟就停了,准是灰尘闹的。他们曾经用鲨鱼肝油来擦油垢。我自己都干得了。节约嘛。时间是不是刚好他和她?

    哦,他搞了。进入了她。她搞了。搞完了。

    啊!

    布卢姆先生小心翼翼地动手整理他那湿了的衬衫。哦,天哪,那个瘸腿小鬼。开始感到凉冰冰黏糊糊的。事后的滋味并不好受。反正你也得想办法把它抹掉。她们才不在乎呢;也许还觉得受到恭维了呢。回到家, 吃上一顿美味的面包牛奶,跟娃娃们一道作晚间祷告。喏,她们不就是这样的吗?要是看穿了女人的本色,就大失风趣了。无论如何也得有舞台装置、胭脂、衣装、身份、音乐。还有名字。女演员们的恋爱[ 96 ]。内尔·格温、布雷斯格德尔夫人[ 97 ]、莫德·布兰斯科姆[ 98 ] 。启幕。灿烂的银色月光。胸中充满忧郁的少女出现。小情人儿,来吻我吧。我依然感觉得出。它给与男人的力量。这就是其中的奥妙。从迪格纳穆家一出来,我就在墙后痛痛快快地干了一场。都是由于喝了苹果酒的关系。不然的话,我是不会的。事后你就想唱唱歌。事业是神圣的。嗒啦。嗒啦[ 99 ]。假若我跟她说话呢。说些什么?不过,你要是不晓得怎样结束这谈话,可就糟啦。向她们提一个问题,她们也会问你一句,倘若谈不下去了,这么问也是个办法。可以争取时间。可是那么一来,你就走入困境啦。当然,如果你打招呼说:晚上好;对方也有意,就会回答说:晚上好,那就太妙啦。哦,可那个黑夜在阿皮安路上,我差点儿跟克林奇太太那么打招呼,噢,以为她是那个。哎呀!那天晚上在米思街遇到的那个姑娘。我叫她把所有的脏活都说遍了。当然,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说什么我的方舟[ 100 ] 。想找个像样的有多么难哪。喂喂!要是她们来拉客而你却不理睬,她们一定会难堪吧。后来也就铁了心。当我多付给她两先令时,她吻了我的手。鹦鹉。一按电钮,鸟儿就会叽叽叫唤。她要是没称我作先生就好了。哦,黑暗中,她那张嘴啊!哦,你这个有家室的人跟这个黄花姑娘!女人就喜欢这么样。把另外一个女人的男人夺过来。或者,哪怕就这么说说。我可不然。我愿意离旁人的老婆远远的。凭什么吃旁人的残羹剩饭!今天在巴顿饭馆里,那家伙把齿龈嚼过的软骨吐了出去。[ 101 ] 法国信[ 102 ] 还在我的皮夹子里哪。一半祸端就是它[ 103 ]引起来的。但是有时可能会发生哩,我想不至于吧。进来吧[ 104 ] ,什么都准备好啦。我做了个梦。梦见什么?最坏的开始发生了。女人一不顺心就转换话题。问你喜不喜欢蘑菇,因为她曾经认识一位喜欢蘑菇的先生。如果什么人说了半截话,念头一转住了口,她就问你那人究竟想说什么来着、不过我要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话,就会说我想搞什么的。因为我真是想搞嘛。她也想。先冒犯她,再向她讨好。先假装非常要一样东西,随后又为她的缘故把它放弃了。拼命夸她。她很可能一直都在想着旁的什么男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懂事以来想的就是男人,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头一回的接吻就使她开了窍。那是幸福的一刹那。在她们内部有个什么突然萌动起来。痴情,眼神里含着痴情,偷偷摸摸的。最早的情愫是最美好的。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都会铭记心头。摩莉,马尔维中尉在花园旁边的摩尔墙脚下吻了她。[ 105 ] 她告诉我,当时她才十五岁。然而奶头已经丰满了。那一次她睡着了。发生在格伦克里的宴会结束之后,我们驱车回家去,翻过羽毛山。她在睡梦中咬着牙。市长大人也用两眼盯着她。维尔·狄龙[106 ] 。患有中风。

    她正在下边等着看焰火呢。我的焰火啊。蹿上去时像火箭,下来时像棍子[107] 。那两个孩子想必是双胞胎,等着瞧热闹。巴不得长大成人, 穿上妈妈的衣服。时间充裕得很,逐渐懂得了一切人情世故。还有那个皮肤黑黑的丫头,头发乱蓬蓬的,嘴巴像黑人。我晓得她会吹口哨,天生的一张吹口哨的嘴。就像摩莉。说起来,詹米特旅馆[108 ]里的高级妓女把围巾只围到鼻子那儿。对不起,能不能告诉我一下几点啦?咱们到一条黑咕隆咚的小巷去,我就告诉你准确的时间。每天早晨说四十遍梅干和棱镜[109] ,就能治好肥嘴唇。 她还在亲热地抚摩小男孩们哪。旁观的人一眼就看穿。当然喽,她们了解鸟儿、动物和娃娃。这是她们的本行。

    她沿着岸滩往下走时,并没有回头看。才不那么让人称心呢。那些姑娘,那些姑娘,海滨那些俏丽的姑娘。[ 110 ] 她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清澈如洗,这双眼睛格外引人注目的毋宁说是眼白,而不是瞳孔。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当然喽,就像一只猫坐在狗所蹿不到的地方。女人们可从来没见过像威尔金斯那样的:他一面在中学[111 ]画维纳斯像,一面把自己的物儿一古脑儿袒露出来。难道这叫作天真吗?可怜的白痴!他的老婆真够呛的。从来没看到过女人坐在标明油漆未干字样的长凳上。她们浑身都是眼睛。床底下什么都没有,她们也要探头去瞧一瞧。渴望着在生活中遇上骇人的事。 她们敏感得像针似的。当我对摩莉说,卡夫街拐角那儿的男子长得英俊,她想必喜欢这样的,她却马上发现他有一只胳膊是假的。果不其然是那样。她们究竟是打哪儿得到的线索呢?女打字员一步两蹬地跨上罗杰·格林[ 112 ] 的楼梯,以显示她对男人的理解。由父亲传下来,我的意思是说,由母亲传给女儿。血统里带来的。比方说,米莉把手绢贴在镜面上晾干,就省得用熨斗烫了。把广告贴在镜面上最能吸引女人的眼目了。有一次我派米莉到普雷斯科特[ 113 ] 去取摩莉那条佩斯利披肩(对了,我还得安排一下那则广告),她竟把找给她的零钱塞在袜筒里捎回来了!好聪明的小顽皮妞儿。我可从来也没教过她。她挟着大包小包的,动作总是那么麻利。像这样的小地方,却能吸引男人。当手涨红了的时候,就举起来,挥动着,让血淌回去。这你倒是跟谁学的呢?没跟任何人学。是护士教的。噢,她们知道得可多啦!我们从西伦巴德街搬走之前不久,三岁的她居然就坐在摩莉的梳妆台前面。我有一张好看的连[ 脸]。穆林加尔。谁知道呢?人之常情。年轻的学生。不管怎样,两条腿直直溜溜,不像另外那个。不过,那妞儿还是蛮够意思的。唉呀,我湿了。你这个鬼丫头。小腿肚子鼓鼓的。透明的袜子,绷得都快裂了。跟今天那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女人可不一样。A·E·皱巴巴的长筒袜子[114 ]。或是格拉夫顿街上的那个。白的。[ 115 ]喔 !胖到脚后跟。

    智利松型的火箭爆开了,噼噼啪啪地四下里迸溅。吱啦、吱啦、吱啦、吱啦。西茜、汤米和杰基赶紧跑出去看,伊迪推着娃娃车跟在后面,接着就是从岩石拐角绕过去的格蒂。她会……吗?瞧!瞧!看哪!回头啦。她闻见了一股葱头气味。[ 116 ] 亲爱的,我看见了,你的。我统统看见了。

    啊呀!

    不管怎样,我总算得了济。基尔南啦,迪格纳穆啦,弄得我灰溜溜的。[ 117 ] 你来替换,多谢啦。[ 118 ] 这是《哈姆莱特》里的。啊呀!各种感情搅在一起。兴奋啊。当她朝后仰的时候,我感到舌头尖儿一阵疼痛。简直弄得你晕头转向。[ 119 ] 他说得对。我原是有可能闹出更大的笑话的,而不是仅只说些无聊的话。那么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吧。然而,那只能是我们两人能理解的话。该不是……?不,她们叫她作格蒂来着。不过,也可能是个假名字哩,就像我的名字似的。海豚仓这个地址也不清楚。

    布朗是杰迈玛娘家的姓氏,

    她跟母亲住在爱尔兰区。[ 120 ]

    估计我是由于地点的关系才想到那个的。这些姑娘都一模一样。把钢笔尖儿往袜筒上擦。然而那只球好像会意地朝着她滚了去。每颗子弹都得有个归宿。当然喽,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笔直地扔过什么,总是弯弯曲曲。像公羊犄角。然而可悲的是,青春只有短暂的几年。然后她们就围着锅台转。不久,威利穿起爸爸的裤子就合身了。[ 121 ] 或是嘘嘘地给娃娃把尿时,还得用上漂白土。[ 122 ] 家务可不轻。这倒也保全了她们,免得她们走入歧途。这是天性。给娃娃洗澡,为尸体净身。迪格纳穆。总是被孩子们缠着。头盖骨像椰子,像猴子,起初甚至没有长结实,襁褓里那馊奶和变了质、肮里肮脏的凝乳。不该给那个孩子空橡皮奶头去咂。得灌满空气才行。博福伊太太,普里福伊。[ 123 ] 得到医院去探望一下。不知道卡伦护士是不是还在那里。当摩莉在咖啡宫[ 124 ] 的时候,她来照看过几个晚上。我注意到,她为年轻的奥黑尔大夫刷上衣。布林太太和迪格纳穆太太也曾这么做过。到了结婚年龄。在市徽饭店,达根太太告诉我,最糟糕的是在晚上。丈夫醉醺醺地滚进来,浑身散发着酒吧气味,像只臭猫似的。你在黑暗中闻一闻试试,一股予馊酒味儿。到了早晨却来问:昨天夜里我醉了吗?然而,责备丈夫并不是上策。小雏儿们是回窝来歇一歇的。他们彼此鳔在一块儿。也许女人也有责任。在这一点上,她们都得甘拜摩莉的下风。这是由于她那南国的血液吧。摩尔人的。还有她那体态,身材。伸手抚摩她那丰满的……[125 ] 譬如说,把她跟旁的女人比比看。关在家里的老婆,家丑不可外扬。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然后他们让人见一位不起眼的妇女,也不晓得该怎样称呼她。总是能在一个人的妻子身上看到他的弱点,然而他们是命中注定爱上的。他们之间有独自的隐秘。这些男人要是得不到女人的照顾,就准会堕落下去。再就是把总共值一先令的铜币[ 126 ] 摞在一起那么高的小不点儿丫头,带上她那小矮子丈夫。天主造了他们,并使他们结缡。有时候娃娃们长得不赖。零乘零得一。要么就是七旬老富翁娶上一位羞答答的新娘。五月结的婚,十二月就懊悔了。湿漉漉的,真不舒服。黏糊糊的。咦,原来是包皮还沾着哪。不如把它拽开。

    啊呀!

    另一方面,六英尺高的大汉娶个只有他的表兜高的小娘子。长短搭配。大男子和小女人。我的表可真怪。手表总是出毛病。莫非人与人之间也会发生磁力作用不成。因为就在这个时刻,他即将。对,我估计是这样,分秒不差。猫儿不在,老鼠翻天。记得我曾在皮尔小巷看过一次。眼下这也是磁力的力量。什么东西背后都有磁力。比方说,地球一方面产生磁力,同时又被磁力所吸引。这就是运动的起源。至于时间呢,喏,时间就是运动所需要的东西。那么,如果一样东西停止了,整体就会一点点地停下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磁针告诉你,太阳和星体正发生着什么事。小小的钢铁片。当你把叉子靠上时,它就会颤啊,颤啊,轻轻地碰一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叉子与钢铁。摩莉,他。梳妆打扮,以目传情并且暗示。让你看,再多看一些。还将你一军:倘若你是个男子汉,就瞧吧。仿佛要打喷嚏似的,瞧啊,瞧这两条腿。有种的,你就。轻轻地碰一下。只有放纵下去了。

    她那个部位究竟有什么感觉呢?在第三者面前才装出一副害臊的样子。长袜上要是有个洞,就更尴尬了。那次在马匹展示会[ 127 ] 上摩莉看到脚登马靴、上了踢马刺的农场主就不禁将下颚往前一伸,扬起了头。我们住在西伦巴德街的时候,画家们曾经来过。那家伙的嗓门真好,就像是刚走上歌坛时的吉乌利尼[ 128 ] 。我闻了闻,宛若鲜花儿似的。可不是嘛。紫罗兰。那大概是颜料中的松节油气味吧。不论什么东西,女人们都自有用途。正搞着的时候,用拖鞋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免得让别人听见。但是我认为,很多女人达不到高潮。一连能搞几个钟头。仿佛浸透我整个身子,直到脊背。

    且慢。哼。哼。我是她那香水。所以她才挥手来着。我把这留给你,当我在远处睡下时,你好思念我。那是什么?天芥菜花吗?不是。风信子吗?哦,我想是玫瑰吧。这倒像是她喜爱的那种气味。芳香而便宜。很快就会发馊的。喏,摩莉喜欢苦树脂。这对她合适,还掺上点茉莉花。她的高音和低音。在晚间的舞会上,她遇见了他,《时间之舞》[129 ]。热气把香味发散开来。她穿的是件黑衫,上面还留有上一次的香气。黑色是良导体吧?抑或是不良导体呢?还有光。假定它和光有什么联系。比方说,你要是走进黑黝黝的地窖子。还挺神秘的哩。我怎么现在才闻出来呢?起反应需要时间,就像她自己似的,来得缓慢却确凿。假若有几百万微粒子被刮过来。对,就是粒子。因为那些香料群岛,今天早晨发自锡兰岛的香气,多少海里以外都闻得见。告诉你那是什么吧。那就像是整个儿罩在皮肤上的极薄的一层纱中或蛛网,细微得宛若游丝。它总是从女人体内释放出来,无比纤细,犹如肉眼辨认不出的彩虹色。它巴在她脱下来的一切东西上面。长筒袜面。焐热了的鞋。紧身褡,衬裤。轻轻地踢上一脚,脱了下来。下次再见。猫儿也喜欢闻她床上的衬衣。在一千个人当中,它也嗅得出她的气味来。她泡过澡的水也是这样。使我联想到草莓与奶油。究竟是哪儿来的气味呢?是那个部位还是腋窝或脖颈底下。因为只要有孔眼和关节,就有气味。风信子香水的原料是油、乙醚或什么东西。麝鼠。尾巴底下有个兜儿。一个颗粒就能散发出几年的香气。两只狗互相绕到对方的后部。晚上好。晚上好。你闻起来如何?哼,哼。非常好,谢谢你。动物们就靠这么闻。是啊,想想看,咱们也是一样。比方说,有些女人来月经的时候,发出警告信号。你挨近一下试试。顿时就准能嗅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气味。像什么?腐烂了的罐头曹白鱼什么的。唔。勿踏草地。

    说不定她们也闻得出我们所发出的男人气味。然而,那是什么样的气味呢?那一天,高个儿约翰在桌子上摆了双雪茄烟气味的手套。口臭?就看你吃什么喝什么啦。不,我指的是男人的气味。想必是与那个有关,因为被认为是童贞的神父们,气味就大不一样。女人们就像苍蝇跟踪糖蜜似的嗡嗡嗡地包围着。不顾祭坛周围的栏杆,千方百计想凑过去。树上的禁神父[ 130 ] 。哦,神父,求求您啦,让我头一个来尝吧。那气味四处弥漫、渗透全身。生命的源泉。那气味奇妙之至。芹菜汁吧。让我闻闻。

    布卢姆先生把鼻子(哼)伸进(哼)背心襟口。是杏仁或者……不,是柠檬。啊,不,是肥皂哩。

    啊,对啦,还有化妆水呢。我就觉得自己在记挂什么事来着。一直没回去,肥皂也没付钱。我不愿意像今天早晨那个老太婆那样提着瓶子走路。按说海因斯该还我那三先令了。可以向他提一下马尔商店的事,也许他就会记起来的。然而,倘若他把那一段写好了。两先令九便士[ 131 ] 。不然的话,他对我的印象就坏了。明天再去吧。我欠你多少?三先令九便士吗?不,两先令九便士,先生。啊。兴许下回他就不肯再赊账了。可也有由于那样就失掉主顾的。酒吧就是这样。有些家伙由于账房石板上的账赊多了,就溜到后巷另外一家去了。

    刚才走过去的老爷又来了,是一阵风把他从海湾刮来的。走去多远,照样又走回来。午餐时总是在家。浑身狼狈不堪。美美地饱餐上一顿。眼下正在欣赏自然风光。饭后念祝文。晚饭之后再去散步一英里。他准在某家银行略有存款。有份闲职。就像今天报童尾随着我那样。现在跟在他后面走会使他难堪, 不过,你还是学到了点乖。用旁人的眼光反过来看自己。只要不遭到女人的嘲笑,又有什么关系?只有那样才能弄清楚。你自问一下他如今是何许人?《珍闻》悬赏小说《海滩上的神秘人物》,利奥波德·布卢姆著。稿酬:每栏一基尼[132]。还有今天在墓边的那个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家伙。不过,他脚[133]上长了鸡眼。对健康倒是有好处,因为什么都吸收了。据说吹口哨能唤雨。总有地方在下雨。奥蒙德饭店的盐就发潮。身体能感觉出周围的气氛。老贝蒂就闹着关节痛。希普顿妈妈预言说,将会有一种一眨眼的工夫就绕世界一周的船。不,关节痛是下雨的预兆。皇家读本。[ 134 ]远山好像靠近了。[ 135 ]

    霍斯。贝利灯台的光。二、四、六、八、九。瞧啊。非这么旋转不可,不然的话,会以为它是一幢房子。营救船。格蕾斯·达令。[ 136 ] 人们害怕黑暗。也怕萤火虫。骑自行车的人:点灯时间。[ 137 ] 宝石、金刚钻更亮一些。女人。光使人心里踏实。不会伤害你。如今当然比早年好多了。乡间的道路。无端地就刺穿你的小肚子。可是还得同两种人打交道:绷着脸的或笑眯眯的。对不起。没关系。日落之后,最适宜在阴凉地儿给花喷水。稍微还有点儿阳光。射线就数红色的长。是罗伊格比夫·万斯[138 ] 教给我们的:红、橙、黄、绿、蓝、靛青、紫罗兰。我望到了一颗星。是金星吗?还弄不清。两颗。倘若有了三颗,就是晚上了。夜云老是浮在那儿吗?看上去宛如一艘幽灵船。不。等一等。它们是树吧?视力的错觉。海市蜃楼。这是落日之国。[139] 自治的太阳在东南方向下沉。[140]我的祖国啊,晚安。[ 141 ]

    降露了。亲爱的。坐在那块石头上会伤身体的。患白带下。除非娃娃又大又壮,能靠自己的力量生下来,否则就连娃娃也养不成。我本人说不定还会患痔疮哩。就像夏天患感冒似的,且好不了呢。伤口辣辣作痛。被草叶或纸张割破的最糟糕。摩擦伤口。我恨不得充当她坐着的那块岩石。哦,甜蜜的小妞儿,你简直不知道你看上去有多么俊美!我喜欢上这个年龄的姑娘了。绿苹果。既然送到嘴边,就饱餐一顿。只有在这个年龄才会翘起二郎腿坐着呢。还有今天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些女毕业生。她们坐的那一把把椅子,多么幸福啊。然而那是黄昏的影响。她们也都感觉到。知道什么时候该像花儿那么怒放。宛如向日葵啦,北美菊芋啦。在舞厅,在枝形吊灯下,在林荫路的街灯下。马特·狄龙家的花园里开着紫茉莉花。在那儿,我吻了她的肩膀。我要是有一幅她当时的全身油画肖像该有多好!我求婚,也是在六月。年复一年。岁月周而复始。巉岩和山峰啊,我又回到你们这儿来了。[142 ] 人生,恋爱,环绕着你自己的小小世界航行。而今呢?当然,你为她瘸腿一事感到悲哀,但是提防着点儿,不要过于动恻隐之心。会被人钻空子的。

    眼下,霍斯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远山好像。[143 ]那就是我们……的地方。杜鹃花。也许我是个傻子。他[ 144 ] 得到的是李子,我得到的是核儿,这就是我扮演的角色。那座古老的小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演员的名字换了,仅此而已。一对情侣。真好吃。真好吃。

    现在我觉得累了。站起来吗?小妖精,把我身上的精力都吸净了。她吻了我。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它只来一次。她的青春也一样。明天乘火车到那儿去吧。不,回去就全不一样了。像孩子似的重新回到一座房子。我要的是新的。太阳底下一件新事都没有。[ 145 ] 海豚仓邮局转。难道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亲爱的淘气鬼。在海豚仓的卢克·多伊尔家里玩哑剧字谜游戏。马特·狄龙和他那一大群闺女:蒂尼、阿蒂、弗洛伊、梅米、卢伊、赫蒂。摩莉也在场。那是八七年。我们结婚的头一年。还有老鼓手长,喜欢一点点地呷着酒的那个。真妙,她是个独生女,我也是个独生子。下一代也是这样。以为可以逃脱,结果自己还是撞上了。以为绕了最远的路,原来是回自己家的最近的路。就在这当儿,他和她。马戏团的马兜着圈子走。我们玩瑞普·凡 ·温克尔来着。瑞普:亨尼·多伊尔的大衣裂缝。凡:运货车。温克尔:海扇壳和海螺。[146 ]接着,我扮演重返家园的瑞普·凡·温克尔。她倚着餐具柜,观..看着。摩尔人般的眼睛。在睡谷[ 147 ]里睡了二十年。一切都变了。被遗忘了。原来的年轻人变老了。他的猎枪由于沾上露水生了锈。

    身魂[ 148] 。是什么在飞来飞去?燕子吗?大概是蝙蝠吧。只当我是一棵树哩,简直是个瞎子。难道鸟儿没有嗅觉吗?轮回转世。人们曾经相信,悲伤可以使人变成一棵树。泣柳。[ 149 ] 身魂。又飞来了。可笑的小叫化子。我倒想知道它住在哪儿。那边高处的钟楼上。很可能。在一片圣洁的馨香中,用脚后跟倒吊着。我想它们必是被钟声惊吓得飞出来的。弥撤好像已完毕。可以听到会众的声音。为我等祈。为我等祈。为我等祈。一遍遍地重复,是个好主意。广告也是这样。请在本店购买。请在本店购买。对,那是神父住宅的灯光。他们吃着简朴的饭菜。记得我在汤姆那爿店的时候,曾做过错误的估计。是二十八。他们有两所房子。加布里埃尔·康罗伊[ 150 ]的兄弟是位教区神父。身魂。又来啦。它们为什么一到晚间就像小耗子似的跑出来呢?是杂种。鸟儿就像是跳跳蹿蹿的耗子。是什么吓住了它们呢?灯光还是喧嚣声,还不如静静地坐着呢。这全都是出于本能,犹如干旱时的鸟儿,往水罐里丢石头子儿,好让水从罐嘴儿淌出来。[ 151 ] 它仿佛是个穿大衣的矮子,有着一双小手。纤细的骨架。几乎能看到它们发出微光,一种发蓝的白色。颜色要看你在什么光线下看了。比方说,要是照老鹰那样朝太阳逼视,再瞧瞧鞋,发黄的小斑点便映入眼帘。太阳总想在一切东西上盖上自己的标记。例如,今天早晨呆在楼梯上的那只猫。毛色如褐色草皮。你说是从来没见过三色毛的猫。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市徽饭店那只前额上有着M字型花纹的猫,毛皮就是玳瑁色的,夹着白斑纹。人身上有五十种不同的颜色。刚才霍斯还是紫晶色的。那是玻璃照的。因此,脑袋爪儿挺灵的某人就利用凸透镜来点火。石楠丛生的荒野也会起火。决不会是旅人的火柴引起的。是什么呢?兴许是枯干的茎与茎被风刮得互相摩擦燃起来的。要么就是荆豆丛中的玻璃瓶碎片在阳光下起到凸透镜的作用。阿基米德[ 152 ] !我发现啦!我的记性还不是那么坏。

    身魂。谁知道它们为什么老是那样飞。昆虫吗?上星期钻到屋里的那只蜜蜂,跟映在天花板上的自己的影子嘻戏来着。说不定就是蜇过我的那一只呢,又回来看一看。鸟儿也是一样。它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永远也无从知晓。就像我们聊天儿似的。她一句,他一句。它们挺有勇气,从海面上飞过来飞过去。死在风暴中或触着电线的,想必很多。水手们也过着可怕的生活。巨兽般的越洋轮船在一团漆黑中踉跄前进,像海洋似的吼叫着。前进无阻![153] 滚开,混帐!另外一些人坐的是小船,一旦狂风大作[154] ,就会像守灵夜的鼻烟那样被扔来扔去。[155 ]他们还是结了婚的。有时候一连几年漂泊在地球尽头。其实也并非尽头,因为地球是圆的。他们说,在每个港口都有个老婆。让做老婆的在家里规规矩矩地一直等到约翰尼阔步返回家园[ 156 ] ,倒也不容易。一旦回来了,浑身散发着个个港口的里巷气味。

    他们怎么会爱那海洋呢?然而他们就是爱哩。起锚了。[ 157 ] 为了图个吉利,他披上肩衣或佩带徽章[ 158 ] ,乘船而去。就是这样。还有那个护符——不,他们叫它作什么来着。可怜的爹的父亲曾把它挂在门上让大家摸。[ 159 ]它把我们领出埃及的土地,进入为奴之家[ 160 ]任何迷信都是有些名堂的,因为你一旦外出,就无从知道会有什么危险。拼死拼活地抓住一块板子,或跨在一根桁条上,身上缠着救生带,[ 161 ]嘴里灌进海水。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了,直到被鲨鱼捉住。鱼儿在海里也会发晕吗?

    接着就是美丽的平静,海面光滑明净,万里无云。船员和货物,一片残骸碎片。水手的坟墓。[ 162 ]月亮安详地俯瞰着。这怪不得我。自命不凡的小家伙。

    为默塞尔医院募款而举办的麦拉斯义卖会上,最后一枝孤寂的蜡烛[163]飘上天空,绽开来,一面落下去,一面撒出一簇紫罗兰色的星星,其中只有一颗是白的。它们飘浮着,往下落,逐渐消失了。牧羊人的时辰,把羊群关进栏内的时辰,幽会的时辰。晚上九点那趟的邮递员,从一家到另一家,敲两下门,永远受到欢迎。他腰带上的那盏萤光灯一闪一闪的,[164]在月桂树篱间穿行。在五棵小树之间,一根火绳杆伸了出去,点燃了莱希家阳台上的灯。沿着那一连串灯光明亮的窗户,沿着那排一模一样的庭园,一路用尖嗓门嚷着:《电讯晚报》,最后一版!金杯赛马的结果!有个男孩儿从迪格纳穆的房子里跑出来,呼喊了一声。蝙蝠唧唧叫着,飞这儿飞那儿。远远地在沙滩上,碎浪爬了过来,灰灰的。漫长的时日,真好吃,真好吃。[165]杜鹃花丛,使霍斯山丘感到疲惫了(它老了)。 夜风习习,拨弄着羊齿茸毛,给他以快感。他卧在那里,却睁开一只未入睡的眼睛,深深地、缓慢地呼吸着,虽困盹却是醒着的。远远地在基什的防波堤那儿,抛锚的灯台船上,灯光闪烁着,向布卢姆先生眨巴着眼儿。

    那艘船上的人们过的日子真够受的,成天总是呆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爱尔兰灯塔管理处。为了他们所犯的罪愆而受到的惩罚。沿岸警备队也是如此。火箭和救生裤,浮圈和救生艇。发生在我们乘爱琳王号[ 166 ] 去游览的那一天。曾丢给他们一袋旧报纸。简直成了动物园里的熊。那可是一次肮脏的旅行。醉汉跑到甲板上来倾倒他们胃里的东西。吐到船外,好喂曹白鱼。晕船。妇女们满脸惧怕天主的神色。米莉可毫无害怕的苗头。她笑着,淡蓝色头巾系得松松的。她那个年龄还不懂什么叫作死呢。而且胃里也干净。她们就是害怕迷路。在克鲁姆林[167 ] ,当我和玛莉恩藏到树后时(我原是不愿意这么藏的),她就嚷:妈妈!妈妈!树林里的娃娃们。[168 ] 戴上假面具,吓唬她们一下。把她们抛到半空,然后再去接住。说什么我要杀你。难道仅仅是半开玩笑吗?孩子们打仗玩,也是一本正经。怎么能够相互拿枪口瞄准对方呢。有时会走火的呀。可怜的孩子们!只有丹毒和荨麻疹这两种病最麻烦。为了这,我给她买了甘汞泻剂。病好了一点,她就和摩莉睡在一起了。她那口牙长得和妈妈的一样。女人多么疼爱孩于!当作自己的化身吗?但是一天早晨,她拿着雨伞去追那孩子来着。大概不至于伤害她。我号了号她的脉。怦怦跳着。那手多小啊。如今大了。最亲爱的爹爹。当你抚摩那只手的时候,它像是有那么多话要说。她喜欢数我背心上的钮扣。我记得她头一回系的胸衣,可把我逗乐了。奶头起初挺小。我想,左边的那只更敏感一些。我的也是如此。因为离心脏更近一些吧?流行大奶的时候,就填上点儿什么。晚上疼得厉害了,就叫嚷,把我喊醒。头一回来月经那次,可把她吓坏了。可怜的孩子!对妈妈来说,那也是个奇怪的时刻。把她带回到少女时代了。直布罗陀。从布埃纳维斯塔俯瞰。奥哈拉之塔。[ 169 ] 海鸟尖声叫着。把家族统统吞食掉的老叟猴[ 170 ] 。日暮时分,通知士兵返回要塞的号炮。那是像这样的一个傍晚,但是晴朗无云。她一边眺望海洋,一边对我说:我一直以为我会嫁给一个拥有私人游艇的贵族或绅士。晚上好,小姐。男人爱美丽的年轻姑娘。[ 171 ] 为什么嫁了我呢?因为你和别人那么不同。

    最好不要像帽贝似的整个晚上粘在这儿。这样的气候,令人感到沉闷。从天光看,想必快到九点了。来不及去看《丽亚》了。《基拉尼的百合》。[ 172 ] 不,也许还没演完呢。到医院去探望一下吧。但愿她已经完事了。[ 173 ]这可是漫长的一天:玛莎、洗澡、葬礼、钥匙议院、女神像所在的博物馆,迪达勒斯之歌。还有在巴尼·基尔南酒馆里那个骂骂咧咧的家伙。我也顶撞了他。那帮吹牛皮的醉鬼,我说的那句关于他的天主的话,使他不敢回嘴了。难道不该反击他吗?不。他们应该回家去嘲笑自己。总想聚在一起狂饮一通。就像两岁的娃娃似的,害怕孤独。倘若他揍了我一顿。从他的立场来看,倒也不赖。兴许他也无意伤害我。为以色列三呼万岁。为他到处带着走的小姨子三呼万岁,她嘴里长着三颗大齿哩。同一类的美人儿吧。特别适宜一道喝杯茶。勃尼奥野人的妻妹刚进城。[174 ]想想看,一清早旁边有了这么一个人。莫里斯边吻母牛边说,人嘛,总是各有所好。[175 ] 然而迪格纳穆那档子事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办丧事的家,[ 176 ] 大家总是愁眉不展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文。总之,那位寡妇缺钱。得去找找苏格兰遗孀,[177 ]照我答应过的。古怪的名字。认为丈夫先一命呜呼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在星期一,那个寡妇在克拉默那家店外面瞧我来着。把可怜的丈夫埋葬了,然而靠保险金过得也蛮不错。她那寡妇的铜板[178] 。那又怎么样?你还指望她做什么?她得花言巧语,好歹活下去。我讨厌瞧见鳏夫。看上去那么孤独无助。奥康纳这个人好可怜哪,老婆和五个孩子在这儿都吃贻贝中毒死了。污水。真没办法。得由一位戴卷边平顶毡帽的、主妇般的善心女人来对他尽尽母道。大浅盘脸的大妈,系上一条大围裙,照料着他。灰法兰绒布卢默女裤[ 179 ]三先令一条,便宜得惊人。人家说,被爱上的丑女人将永远被爱上。丑陋:没有女人认为自己长得丑。恋爱吧,扯谎吧,保持得漂漂亮亮,因为明天我们总将死去。不时地碰见他走来走去,试图找到那个捉弄他的人。万事休矣:完蛋。这是命中注定的。轮到他头上了,而不是我。店铺也常常被人贴上一张警告。就像是被灾祸紧紧缠住了似的。昨天夜里做梦了吗?[180 ] 且慢。有些弄混了。她趿拉着红拖鞋:土耳其式的。穿着紧身裤。倘若她真穿上了呢?我会不会更喜欢她穿宽松的睡衣裤呢?这就很难说啦。南尼蒂也走啦。乘的是邮船,这会子快到霍利黑德[181] 啦。得把凯斯那则广告敲定了。做做海因斯和克劳福德的工作。替摩莉买条衬裙。她倒是有一副好身材。那是什么呀?说不定是钞票哩。

    布卢姆先生弯下身去,从沙滩上掀起一片纸。把它凑到眼前,迎着暮色看。是信吗?不。没法辨认。不如走吧。那要好一些。我累得不想动了。这是一本旧练习簿的一页。有这么多的窟窿和小石头子儿。谁数得过来呢?永远也不知道你能找到什么。轮船遇难时,把财宝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塞进瓶子里。邮包。孩子们总爱往海里扔东西。是信仰将你的粮食撤在水面[ 182 ]这话吗?这是什么?一截木棍。

    哦!那个女人把我弄得筋疲力尽。如今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明天她还到这儿来吗?在什么地方永永远远地等待她。准会再来一次。杀人犯都是这样的。我怎么样呢?

    布卢姆先生用那截木棍轻轻地搅和脚下的厚沙,为她写下一句话吧。兴许能留下来。写什么呢?

    我。

    明天早晨就会有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人把它踏平。白费力。会被波浪冲掉。 涨潮的时候到这儿来,看见她脚跟前有个水洼子。弯下身去,照照我的脸,黑糊糊的镜子,朝它哈口气,弄得一片朦胧。所有的岩石上都净是道道、斑痕和字迹。噢,那双透明的袜子!而且她们也不了解。

    另一个世界意味着什么。我曾称你作淘气鬼,因为我不喜欢……[183 ]

    是阿。[ 184 ]

    写不下。算了吧。

    布卢姆先生用靴子慢慢地把字涂掉了。沙子这玩艺儿毫无用处。什么也不生长。一切都会消失。用不着担心大船会驶到这儿来。除非是吉尼斯公司的驳船。八十天环游基什。[ 185 ]一半是出于天意。

    他扔掉了水笔。那截木棍戳到沉积的泥沙里,竖立不动了。可你要是有意让它竖着不动,一连试上一个星期,也办不到。机缘。咱们再也见不着了。然而那是何等地快乐啊。再见吧,亲爱的。谢谢。那曾使我感到那么年轻。

    这会子我倒是想打个盹儿。大概将近九点钟了。驶往利物浦的船[ 186 ] 早就开走了。连烟都不见了。她也可以搞嘛。已经搞完了。然后前往贝尔法斯特。我不想去。匆匆赶去,再匆匆赶回恩尼斯。随它去吧。闭会儿眼睛。不过,不会入睡的。半睡半醒。往事不会重演了。又是蝙蝠。没有害处。不过几只。

    哦 心肝儿 你那小小的白皙少女 尽里边我统统瞧见了 肮脏的吊裤带 使我作了爱 黏糊糊 我们这两个淘气鬼 格蕾斯·达令[ 187 ] 她他越过床的一半 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 188 ] 为了拉乌尔的褶边[ 189 ] 香水 你太太 黑头发 一起一伏的丰腴魅力 小姐 年轻的眼睛 马尔维 胖小子们 我 面包·凡·温克尔[ 190 ] 红拖鞋 她生锈 的睡觉 流浪 多年的岁月 回来 下端 阿根达斯[ 191 ] 神魂颠倒 可爱的给我看她那 第二年 抽屉里 返回 下一个 她的下一个 她的下一个

    蝙蝠翩翔着。这儿。那儿。这儿。远远地在一片灰暗中,钟声响了。布卢姆先生张着嘴,将左脚上的靴子斜插在沙子里,倚着它,呼吸着。仅仅一会儿工夫。

    咕咕

    咕咕

    咕咕[192]

    神父住宅的壁炉台上的座钟咕的一声响了,教堂蒙席奥汉龙、康罗伊神父和耶稣会士约翰。休斯神父边喝茶,吃着涂了黄油的苏打面包、浇了番茄酱的炸羊肉片,边谈着

    傻话

    傻话

    傻话[ 193]

    从一间小屋中出来报时的是一只小金丝雀。格蒂·麦克道维尔那次来这儿,立即注意到了,因为关于这类事情,她比谁都敏感。格蒂·麦克道维尔就是这样的。她还顿时发觉,那位坐在岩石上朝这边望着的外国绅士,是个

    王八

    王八

    第十三章 注释

    [1]“海洋之星”,参看第十二章注[598]。

    [2]见《威尼斯商人》第1幕第3场夏洛克的台词:“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

    [3]H?M?S.是“国王陛下之船”的首字。

    [4]弗洛拉?麦克弗利姆西是美国律师兼诗人威廉?艾伦?巴特勒(1825-1902)的《无衣可穿》(1857)一诗中的女主人公。

    [5]“熟……红唇”出自托马斯?坎皮恩(1567-1620)的《她脸上有座庭园》一歌。

    [6]非凡气字,原文为法语。

    [7]《公主中篇小说》(1886-1904)是伦敦一周刊名,每期至少刊登一篇中篇小说。

    [8]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287页第6至7行):“总是”后面有[从伦敦桥路那边]之句。伦敦桥路是爱尔兰区的一条街,格蒂一家人就住在这一带。

    [9]《夫人画报》是当时每逢星期四在伦敦出版的周刊,内容为时装、音乐、戏剧、文艺方面的图片。

    [10]克勒利,参看第五章注[23]。

    [11]一中指约四英寸半长。

    [12]小,原文为法语。

    [13]这里是意译。直译就是:“q木、偈骰蛴苁鳌保出自英国诗人拉迪亚德?吉卜林(1865-1936)的《树木之歌》,是对永恒的象征性譬喻。

    [14]“杰出人物”一语出自塞缪尔?瓦伦特?科尔(1851-1925)的《林肯》一诗。

    [15]“自……将来”,这里,格蒂把天主教婚配祝文援引错了,应作:“自今日起,祸福同享,贫富共当,不论患病或健康,惟有死亡才能使我们分手。”

    [16]一种放了山莓果酱的乳蛋布丁。

    [17]加里欧文,参看第十二章注[33]。

    [18]《为了图清静,怎么着都行》(1626)是英国戏剧家托马斯?米德尔顿(约1570-1627)的剧作的题目。

    [19]西丝和西茜都是瑟西莉亚的昵称。

    [20]这是哄孩子玩的童谣,参加者在提到“市长大人”、“马”和“马车”时,分别摸摸前额或其他部位。

    [21]特里顿维尔是沙丘的一条通衢大道。

    [22]洛雷托是意大利马尔凯区城镇,以圣母堂闻名。堂内壁龛竖有圣母圣婴像。

    [23]《皮尔逊周刊》是每逢星期四在伦敦出版的一种定价一便士的周刊。

    [24]“凡是……烙印”一语出自约翰?托宾(1770-1804)的剧作《蜜月》第2幕第1场,引用时作了一些改动。

    [25]约翰?费尔(1625-1686),英国圣公会牧师,牛津大学教长和主教,曾迫害宗教信仰上的自由主义学派。

    [26]《他的……他》,这里把门罗?H.罗森菲尔德所作通俗歌曲《她缺点纵多,我依然爱她》(1888)中的“她”改成了“他”,“我”改成了“她”。

    [27]《告诉……爱》是G.H.霍德森所作通俗歌曲。

    [28]“我……附近”出自《围攻罗切尔》(参看第十章注[116])第2幕中的咏叹调。

    [29]《月亮升起来了》是《基拉尼的百合》(参看第六章注[24])中一插曲。

    [30]从行文看,查理和汤姆是格蒂的弟弟。

    [31]帕齐和弗雷迪是迪格纳穆的两个儿子。

    [32]“护守天使”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中雷欧提斯对哈姆莱特王子所说的话。

    [33]那个地方指厕所。

    [34]滕尼,参看第十章注[204]。

    [35]据《希腊神话》风神之女阿久娥涅(哈尔西昂)因新婚的丈夫溺死,伤心而投海自尽。众神遂把这对夫妇变成翠鸟。冬至前后两周,风神使海上风平浪静,以便于翠鸟筑窝。因此,冬至前后的两周即通称哈尔西昂时期。

    [36]按《奥德修纪》卷6中描述迹西卡公主有着一双白皙的胳膊。

    [37]指英国词典编纂者约翰?沃尔克(1732-1807)所编《英语发音评注辞典》。

    [38]“失……一回”一语套用威廉?爱德华?希克森(1805-1870)的诗《试吧,再试它一回》。原词是:“假若最初你没成功,试吧,再试它一回。”

    [39]圣伯尔纳(参看第十二章注[575])曾称赞、吟诵并引用过这篇以首句“记住”为题的歌颂圣母的祷文,但祷词不是他编写的。

    [40]圣约翰?马丁?哈维(1863-1944),英国演员,二十世纪初曾在都柏林演出。

    [41]指詹姆斯?艾伯里(1838-1899)所作喜剧《两朵玫瑰》(1870),女主角是一对总穿同样衣服的姊妹。

    [42]狮子鼻,原文为法语。

    [43]“没有……冤屈”一语出自《李尔王》第3幕第2场中李尔王对肯特所说的话。

    [44]意思是使他皈依天主教。

    [45]“过去的回忆”一语出自《玛丽塔娜》(见第五章注[104])第2幕第2场的歌曲《有一朵盛开的花》。

    [46]“为我等祈”,原文为拉丁文。

    [47]圣母七苦指耶稣被钉十字架(第5苦)、被埋葬(第7苦)等,均见《新约全书》。下文中的“蒙席”,参看第十二章注[286]。

    [48]九日敬礼是天主教一种连续九天的祷告。

    [49]见《路加福音》第1章第38节。

    [50]“四十小时朝拜”是天主教的一种仪式,一连供奉耶稣圣心(参看第六章注[181])达四十个小时,让教徒朝拜。

    [51]“看哪!”原文为法语。

    [52]“堂堂圣体,奥妙至极,吾叩首行敬礼”是圣托马斯?阿奎那所作的圣歌最后两段的首句,在圣体降福仪式中吟唱。格蒂不谙拉丁文,故把音节断错了。

    [53]荡妇,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54]这是惯常应付那些不停地问时间的孩子的话。

    [55]我的彼得伯伯是俚语,指当铺老板,一个能够给予经济援助的阔伯伯。

    [56]俚语,水道暗指尿道。

    [57]原文为拉丁文,是紧接着“跪拜赞颂”而诵的经。

    [58]“扪心自问”一语出自英国诗人理查?哈里斯?巴勒姆(笔名:托马斯?英戈尔德比,1788-1845)的《圣奥迪尔之歌》。

    [59]原文为法语。

    [60]爱琳,参看第七章注[46]。“爱琳……姿容”和“晚钟”均出自托马斯?穆尔的诗作。

    [61]指当骑者愿意原地蹬车时,就可以使后轮脱离车架的一种自行车。

    [62]十九世纪美国女作家玛丽亚?卡明所著《点灯夫》的扉页上记载着表演空轮的故事。《梅布尔?沃恩》(1857)的女主人公与格蒂同名,后为点灯夫所收养。

    [63]“玛利亚的孩子”指一八四七年由仁爱会修女所创设的天主教联谊会。

    [64]在第六章中,兰伯特曾谈到布卢姆在希利的店里推销过吸墨纸。见该章注[184]及有关正文。

    [65]乔伊斯在《斯蒂芬英雄》中曾引用此诗:“你是凡人吗,我理想的人儿?在柔和的薄暮中,你会到来吗?”

    [66]《爱情嘲笑锁匠》(1803)是乔治?科曼(1762-1836)剧作的题目,后成为谚语,用来比喻什么也阻挡不了爱情。

    [67]歌之国,指意大利。

    [68]“为了……手段”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3幕第4场中哈姆莱特王子的台词。

    [69]惯例指当时从中下层的人们看来,社交界(这里指上层社会)的已婚者倘若因婚姻不幸而分居,是允许与人通好的。

    [70]“已淡……岁月”一语出自《古老甜蜜的情歌》,参看第四章注[50]。

    [71]“列国……上主!”一语出自《诗篇》第117篇。

    [72]指麦拉斯义卖会,参看第八章注[280]。

    [73]荡妇,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

    [74]这是根据《土地购买法》(1891)设立的机构,旨在解决爱尔兰西部穷乡僻壤的人口过剩问题。

    [75]罗马蜡烛是焰火的一种。

    [76]这是玛莎信中的话,参看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

    [77]特兰奎拉女修道院,参看第八章注[44]。

    [78]指由于电车挡住视线,布卢姆未能看到女人的长筒丝袜。参看第五章注[13]及有关正文。

    [79]指麦克伊借口妻子要下乡,向人借手提箱。参看第五章注[19]。

    [80]这是一种初期的电影放映机,在圆筒的一端嵌上逐渐变化的画片,边看边旋转,使人产生画面在活动的错觉。

    [81]偷看的汤姆,参看第八章注[130]。

    [82]棉布汗衫,原文为法语。

    [83]“抚摸她那曲线”(“曲线”,原文为法语),参看第十章注[122]及有关正文,引用时省略了“丰满的”一词。

    [84]“我们……晚上”一语出自托马斯?海恩斯?贝利和J.菲利普?奈特所作的一首通俗歌曲。前后文中的“他”,均指博伊兰。

    [85]“哦……饰针”,参看第五章注[39]及有关正文。

    [86]玛丽亚和玛莎,参看第五章注[41]。

    [87]铁莲黎,参看第八章注[47]。

    [88]乔西?鲍威尔是布林太太婚前的姓名,参看第八章注[74]及有关正文。

    [89]“看哪!”原文为法语。

    [90]这里是把英国讽刺喜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1670一1729)的剧作《以爱还爱》(1695)第2幕第10场中的“你可莫接吻并说出口”一语反过来说的。

    [91]爱发是男子用丝带扎起来、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伊丽莎白女皇一世及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间曾流行于英国上层社会。

    [92]“协助……工作”,这是布卢姆在报纸上刊登的招聘女打字员广告中的措词,参看第八章注[82]及有关正文。

    [93]这是个民间故事。野兽的善良和智慧赢得了美女的爱,而美女真挚的爱又破了魔力,使野兽重新变成了英俊王子。

    [94]“笔力……太太”,指博伊兰给玛莉恩写的信。参看第四章注[39]及有关正文。

    [95]布卢姆曾受雇于大卫?德里米父子人寿火灾保险公司。

    [96]恋爱,原文为法语。

    [97]内尔?格温,参看第九章注[352]。安妮?布雷斯格德尔(1663-1748),以貌美著称的英国女演员。

    [98]莫德?布兰斯科姆(活动时期1875-1910),以貌美著称的英国女演员。

    [99]“事业……啦”,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八章注[190]。

    [100]这里,妓女把屁股(arse)说成了方舟(arks)。下文中的鹦鹉,在第十五章中重新提及。见该章注[490]及有关正文。

    [101]吐软骨,参看第八章注[194]及有关正文。

    [102]法国信(letter)是避孕套的隐语。此字又可作“文学”解。

    [103]它指性病。

    [104]指进妓院,参看第三章注[158]及有关正文。

    [105]哈利?马尔维中尉是个虚构的人物,隶属于英国皇家海军。摩尔墙,参看第十八章注[282]。花园指阿拉梅达园,见第十二章注[308]。

    [106]“格伦克里的宴会”至“维尔?狄龙”,参看第十章注[112]至[116]及有关正文。

    [107]“蹿上去……棍子”一语出自美国作家托马斯?潘恩(1737-1809)的一封信,原是批评英国政治家埃德蒙?伯克(1729-1797) 从支持美国革命到反对法国革命这一截然相反的态度的。

    [108]詹米特兄弟所开设的一家旅馆,兼营餐馆,坐落在三一学院附近。下文中的“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几点啦?”参看本章注[55]及有关正文。

    [109]“梅干和棱镜”一语出自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小杜丽》(1855-1857)第2卷第5章。在原文中,这两个词很绕口。

    [110]“那些……姑娘”,参看第四章注[65]及有关正文。

    [111]威尔金斯实有其人,是伊拉兹马斯?史密斯高中(参看第八章注[64])校长。

    [112]罗杰?格林实有其人,是都柏林一律师,这里指他的法律事务所。

    [113]当天上午布卢姆从教堂出来后,曾看到普雷斯科特洗染坊的汽车,参看第五章注[88]及有关正文。

    [114]“皱……袜子”,指当天下午布卢姆遇见的那个和拉塞尔(A.E.)一道走着的女人穿的袜子。见第八章注[163]和有关正文。

    [115]白的,指当天下午布卢姆在格拉夫顿街上看到的那个穿白袜子的女人。参看第八章注[189]及有关正文。

    [116]典出自一个笑话。有个男人为了避免女人爱上他, 总是先吃些生洋葱再与女人接触。然而有个女人特别喜闻那股洋葱气味。于是,这个男人的决心就动摇了。

    [117]指他在巴尼?基尔南的酒馆跟人吵架(见第十二章末尾)以及参加迪格纳穆的丧事(见第六章)。

    [118]这原是弗兰西斯科对接他班的勃那多所说的话(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1场)。这里,布卢姆用来指格蒂取代了迪格纳穆等人,给他带来慰藉。

    [119]“简直……向”一语出自博伊兰所唱的歌,参看第四章注[65]。下文中的“他”指博伊兰。

    [120]这首俚谣的爱尔兰版本已佚,美国艺人哈利?克利夫顿却写过一首题名《杰迈玛?布朗》的俗谣。

    [121]“不久……合身了”一语出自美国的一首打油诗。

    [122]一种软质黄色泥,可除衣上油渍。

    [123]这里,布卢姆把在医院中待产的米娜?普里福伊误记成博福伊(参看第四章注[79]),接着又想起来了,参看第八章注[75]及有关正文。

    [124]按摩莉曾在咖啡宫弹钢琴,参看第十一章注[97]及有关正文。卡伦护士和奥黑尔大夫,见第十四章注[9]及有关正文。

    [125]引自《偷情的快乐》,参看第十章注[122]。

    [126]即十二枚各值一便士的铜币。

    [127]马匹展示会,参看第七章注[32]。

    [128]安东尼?吉乌利尼(1827-1865),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一八五七年以后在都柏林走红。

    [129]这里,布卢姆在追忆摩莉初遇博伊兰的往事。《时间之舞》出自歌剧《歌女》。参看第四章注[84]、[85]。

    [130]这里把伊甸园中“树上的禁果”(《创世记》第2章第17节)这一典故中的“果”,改为“神父”。

    [131]这是布卢姆在药店里为摩莉配制的化妆水的金额。参看第五章注[93]及有关正文。

    [132]参看第四章注[80]及有关正文。

    [133]这是双关语。原文作kismet,土耳其语,意思是命运。而英语中的fate(命运)一同,在爱尔兰乡间读作feet(脚)。

    [134]希普顿妈妈(1486?一1561?),英国女预言家,《希普顿妈妈的预言》(1641)-书记载了她的事迹。皇家读本共六卷。一八七0 年出版于伦敦,是《皇家学校丛书》的一部分。这里指的是希普顿妈妈。 她解读并预告皇室命运,故云。

    [135]“远山……了”,参看本章注[143]。

    [136]格蕾斯?达令(1815-1842),英国朗斯顿灯塔看守员之女,一八三八年协助其父曾两次出船搭救一艘遇难船上的乘客。

    [137]据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当天自行车的点灯时间为晚上九点十六分。

    [138]万斯(参看第五章注[6])的绰号罗伊格比夫是用红、橙、黄、绿、蓝、靛青、紫罗兰共七种颜色的首字拼凑而成的。

    [139]沃尔特?6?马歇尔在《横越美国》(伦敦,1882)一书中提到加利福尼亚州是“日没之国”。

    [140]自治的太阳,参看第四章注[6]及有关正文。

    [141]“我……晚安,一语出自拜伦的长诗《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1812)第1章第1节。

    [142]“f……来了”一语出自戏剧家詹姆斯?谢里登?诺尔斯(1784-1862)的悲剧《威廉?退尔)(1825)第1幕第2场。

    [143]这里把前文中的句子引了一半,参看本章注[135]。

    [144]“他”指博伊兰。后文中的“一对情侣”则指当年的布卢姆夫妇。布卢姆想起摩莉把自己嚼过的香籽糕递送到他嘴里的往事。参看第八章注[248]。

    [145]“太阳……没有”一语出自《旧约?传道书》第1章第9节。

    [146]这是根据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所著《见闻札记》中的短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主人公的名字编成的哑剧字谜游戏。Rip (瑞普)含有“扯裂”意。van(凡)含有“运货车”意。Wink1e(温克尔)一词包含在periwinkle(海螺)里。这个人物在山谷里一睡二十载。参看第十五章注[612]。

    [147] 《睡谷的传说》是《见闻札记》中的另一短篇小说。

    [148]身魂是古埃及宗教教义中灵魂的一个片面,形如鸟,象征人死后其灵魂的活动。

    [149]即垂杨柳(Weepingwillow)。这里是照字面译的。

    [150]加布里埃尔?康罗伊是《都柏林人?死者》中的中心人物。“二十八”指教区神父那两座房子每年的房租各为二十八英镑。

    [151]《伊索寓言?乌鸦和水罐》中的乌鸦,就是用这个办法喝上水的。

    [152]据说阿基米德(参看第九章注[508])曾利用镜于凝聚日照,焚烧罗马舰艇,从而推迟了罗马名将马塞卢斯(约公元前268-前208)攻克叙拉古的日期。

    [153]原文为爱尔兰语,是皇家爱尔兰明火枪团的呐喊声。

    [154]“一旦……大作”一语出自帕克所作通俗歌曲《美人鱼》(1840)。

    [155]“鼻烟……去”,参看第六章注[39]。

    [156]《直到约翰尼阔步返回家园》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联邦军的进行曲。作者为帕特里克?萨斯菲尔德?吉尔摩(1829-1892)。

    [157]《起锚了》是阿诺尔德和布雷厄姆所作歌曲。

    [158]根据天主教传统,水手们披肩衣、戴徽章以求得圣徒的保护。

    [159]这里,布卢姆指的是门柱圣卷,即犹太家庭挂在门柱上的小羊皮纸圣经卷。

    [160]为奴之家,参看第七章注[37]。

    [161]“跨在一根桁条上,身上缠着救生带”之句令人联想到《奥德修纪》卷5中关于奥德修“跨在一条木头上”,在海上漂浮的描述。后来他又把女神的面纱当作救生带,终于上了岸。

    [162]“水手的坟墓”,直译是:戴维?琼斯的库房。戴维?琼斯指海鬼或海妖,海底是他的库房。

    [163]“最后……烛”,参看第十一章注[17]。

    [164]“萤光……的”,参看第八章注[179]。

    [165]“真……吃”,指情侣在这里咀嚼香籽糕,参看第八章注[248]。

    [166]爱琳王号,参看第四章注[64]及有关正文。

    [167]克鲁姆林是距都柏林中心区西南三英里半的一座村庄和教区。

    [168]《树林里的娃娃们》,参看第四章注[21]。

    [169]布埃纳维斯塔(意译是:南糖卷山)是直布罗陀最高的一座山。奥哈拉之塔离该山不远,在狼崖上。

    [170]音译是柏柏里猴,群栖于直布罗陀等地的无尾猕猴。

    [171]“晚上……姑娘,,,原文为西班牙语。

    [172]《被遗弃的丽亚》(见第五章注[241]和《基拉尼的百合》(见第六章注[24])均于当天晚上八点开演。

    [173]这里,布卢姆表示希望米娜?普里福伊太太已经生完了娃娃。参看第八章注[77]及有关正文。

    [174]“勃……进城”一语套用一首俗曲,原作:“勃尼奥的野人的妻子刚进城。”

    [175]“莫……所好”一语,是把习惯上的说法作了改动:那位好女人吻母牛时说:“喏,每个人各有所好。”见斯威夫特所著《文雅绝妙会话大全》(1738)。

    [176]办丧事的家,见第十一章注[221]。

    [177]指苏格兰遗孀基金人寿保险公司;总公司设于爱丁堡,在都柏林有五个代理人。

    [178]“寡妇的铜板”这一典故出自《路加福音》第21章。耶稣称赞一个捐献了两个小铜板的寡妇,因为那是她的全部财产。

    [179]一八五0年阿米莉亚?詹克斯?布卢默提倡一种女用长裤。这个名词后来用以指裙裤、灯笼裤等。

    [180]指布林做梦的事,参看第八章注[70]及有关正文。

    [181]霍利黑德是威尔士霍利岛港口,与爱尔兰的邓莱里之间有定期班轮。

    [182]“将……水面”一语出自《传道书》第11章第1节。下半句是“因为日久必能得着”。

    [183]“另一个世界……不喜欢”,参看第五章注[36]及有关正文。引文与原信略有出入。

    [184]布卢姆原来打算写“我是阿尔法,就是开始”,见《启示录》第1章第8节。阿尔法是希腊字母中的首字。

    [185]这里把法国科幻小说家朱尔斯?凡尔纳(1828一1905)所著《八十天环游地球》(1873)一书的“地球”改为“基什”(见第三章注[138])。

    [186]每天中午和下午九点,有班轮渡从都柏林驶往利物浦。

    [187]格蕾斯?达令(见本章注[136]的姓与“亲爱的”拼法相同,有双关语意。

    [188]这是摩莉对轮回一词的误会,参看第八章注[37]。

    [189]均为《偷情的快乐》中的情节,参看第十章注[122]及有关正文。

    [190]这是文字游戏。荷兰人姓名瑞普?凡?温格尔(见本章注[146])中的“凡”,表示出生地。这里把“瑞普”改成“面包”,意译就是“温克尔的面包”。

    [191]阿根达斯,参看第四章注[23]。

    [192]一[194]原文Cuckoo既可作“杜鹃”解,指其鸣叫声,还含有“傻”的意思,并隐指老婆与人私通的丈夫。参看第九章注[491]。

    第十四章 1

    朝右走向霍利斯街[1] 。朝右走向霍利斯街。朝右走向霍利斯街。

    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2] 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等。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等。光神啊,日神啊,霍霍恩啊,将那经过胎动期、孕育于子宫之果实赐与我等。

    呼啦,男娃啊男娃,呼啦![3] 呼啦,男娃啊男娃,呼啦!呼啦,男娃啊男娃,呼啦!

    最精通教义故最能赢得众人尊重,精神崇高且值得骄傲之人士所经常倡导,并得到社会公认之见解乃是:只要其他情况未起变化,一个民族之繁荣兴盛并非取决于其表面之光辉,乃取决于该民族对繁衍子孙所寄予之考虑及改进之程度。缺乎此,即构成罪恶之根源。今幸有此寄予,则能确保获得万能大自然之纯洁恩泽。倘有人于此主张毫无所知,彼对诸事之认识(即有识之士视为裨益良多之研究)必极为肤浅,绝非贤人也。此乃一般世人之观点。盖凡能认识重要事物者,必知表面之光辉无非掩盖其内在之虚弱而已。且不论何等蠢人亦应省悟:大自然赐予之所有恩惠,均无法与繁殖之恩惠相比拟,故一切正直之市民皆须对同胞劝诫忠告,并为之焦虑,惟恐本民族过去所开创之辉煌业绩,日后不能发扬光大也。倘因风俗之愚昧,对世代相传之光荣习惯加以轻视,否定其深远意义,从而对有关分娩作用之崇高要义等闲视之,岂不令人深恶痛绝哉!盖此要义系天主所做繁殖之预言[4]及对减少繁衍之警告,并命令全人类遵照行事,使之做出承诺。

    因此,据杰出之史家所云,在本质上毫无值得珍视之物,亦从未珍视过何物之凯尔特人中,唯医术受到极高推崇,亦不足为奇。[5] 举凡医院、麻疯病人收容所、蒸汽浴室、瘟疫患者埋葬所自不待言,彼等之名医奥希尔家族、奥希基家族、奥利家族[6] ,亦均孜孜不倦制定了能够使病人及旧病复发者康复之种种疗法——不论彼等所患为乳毒病、痨病抑或痢疾。凡属有意义之社会保健事业,咸须慎重进行筹备。彼等遂采取一项方案[7] (不知为深思熟虑之结果,抑或出自积年累月之经验,尚难断言。因后世研究者意见纷纭,迄今尚无定论):分娩乃女性所面临之最大苦难。当此之际,只需交纳微不足道之费用,不论其家道殷实,抑或仅能勉强糊口,乃至一贫如洗,产院律施以必要之医疗,俾使孕妇免遭任何可能发生之意外。

    就孕妇而言:产前产后均应无任何忧虑,因全体市民皆知,倘无伊等多产之母,任何繁荣皆无从实现。彼等深知只因有母性,彼等方能享有永恒与神明,死亡与出生。临盆用车辆将孕妇送到产院,其他妇女受此启发,亦纷纷渴望由该院收容。众人在产妇身上见到一位未来的母亲,产妇则感到自己开始受到爱护。伟哉,此乃彼稳健国民之功绩!不仅目睹而已,更应赞许传颂。

    婴儿尚未诞生,即蒙祝福。尚在胎中,便受礼赞。举凡此种场合应做之事,均已做到。分娩之前,众人即凭借明智之预见,将助产妇所守护之卧榻,有益于健康之食品以及舒适而洁净之褪褓一一备齐,一如婴儿已呱呱坠地。另有药品以及临盆孕妇所需之外科器械,一应俱全。此外,尤匠心独运,于室内悬挂寰球各地绮丽风光,并配以神明及凡人之画像。孕妇身怀六甲,产期临近时,即为分娩而至此浴满阳光、构造牢固之广厦。此乃清洁华美的母亲之家,四周景物赏心悦目,促使腹部蠕动,从而得以顺产。

    夜幕即将降临之际,流浪男子仁立于产院门口。此人属以色列族,出于恻隐之心,踽踽独行,远途跋涉而至此产院。

    安·霍恩乃本院院主。彼在此院设有床位七十张,孕妇卧于床上,强忍阵痛,生下健壮婴儿,即如天主派遣之天使对玛利亚所言者。[8] 两白衣护士彻夜不眠,在产房中巡视,为产妇止痛治病,每年达三百次。二人兢兢业业为霍恩看守病房,确属无限忠诚之护士。正当护士恪尽职守之际,一名护士忽闻一心地温良者至。伊遂裹上头巾,趋前将门启开。俄尔但见一道令人眩目之闪电,蹿遍爱尔兰西部上空。护士不禁畏惧,疑为怒神降临,欲以倾盆之雨将人类毁灭殆尽,以惩其所犯罪愆。护士忙在胸前划十字,并邀来者速进陋室。男子接受其盛情,遂步入霍恩产院。

    来访者深恐冒失,乃执帽伫立于霍恩产院之门厅内。盖彼曾偕爱妻娇女与此护士住于同一屋顶之下。兹后海陆漂泊长达九年之久。某日于本市码头与护士邂逅。护士向彼致意,彼未摘帽还礼。今特来恳请护士宽恕,并解释曰:上次擦身走过,因觉汝极其年少,未敢贸然相认。护士闻言,双目遽然生辉。面庞倏地绽开红花。

    此时护士乃将目光转向来者身着之黑色丧服,并满怀忧戚,讯及彼有何伤心之事。后又消除疑虑。彼问及奥黑尔大夫可曾从遥远之彼岸捎信来?护士不胜悲伤,乃叹曰:奥黑尔大夫已升天堂矣。男子闻讫,哀痛万分,肠断魂销。此刻护士方倾诉全部情况,对英年早逝之友深表哀悼,然又谓此乃出于天主正当之旨意,不敢妄加评议。护士云:蒙上主恩宠,彼临终已向主持弥撒之神父忏悔,并领圣体。病体被涂以圣油,获得清清白白之善终。男子诚心诚意讯问护士,死者因患何疾而终?护士答曰,彼在莫纳岛[ 9] 死于肠癌。不日到来之圣婴孩殉教节[10]为其三周年忌辰。护士向大慈大悲之天主祷告,裨使彼亲爱之灵魂获得永生。该男子闻护士所陈可悲之经过,持帽瞠目凄然而视。二人伫立片刻,均沉浸于阴郁哀思之中。

    故人生在世,俱应预想其最终之归宿。举凡母胎所生者,终必面临死亡,并化为尘埃。我等赤条条来自母胎,亦终必仍赤条条而去。

    该男子问护士曰:彼待产之妇女情况如何。护士答曰:妇人之阵痛已持续三昼夜,诚属无法忍受之难产,然而即将产矣。伊复曰,余曾目睹多少妇女之分娩,从无难产至此者。伊遂将经过情况向曾在此间居住之男子和盘托出。男子聆听其言,洞悉妇女为分娩所受之痛苦,频感惊异。彼端详伊在任何男人眼中均不失为俊秀之脸庞,并纳闷伊为何多年来停留于佣人身份。九年来,每年十二次月经,责怪伊何以仍不受孕,而使血潮徒然流失。

    当彼等谈话时,城堡[11]之门开启,众多就餐者之喧嚣声在近旁响起。名叫迪克森[12]之年轻学生(一名骑士),步向彼等站立之处。旅人利奥波德与彼相识。盖该学生骑士因故服务于仁慈圣母医院之际,旅人利奥波德曾被一可怕丑陋之龙用标枪刺穿胸膛,负重伤,[13]前往就医。骑士曾于伤口上涂以大量挥发性油及圣油,予以妥善处置。此时对利奥波德云:“欲入城堡与众人喝酒作乐欤?”旅人利奥波德为人谨慎机智,答以另有去处。妇人深知利奥波德乃是出于慎重而说谎,但因对彼抱有同感,遂嗔怪学生骑士不该如此建议。然而学生骑士既不容旅人说一“否”字,不允许旅人违背己意,对妇人之谴责更充耳不闻;乃曰: “那是座何等神奇之城堡。”旅人利奥波德周游列国,长途跋涉,时而纵欲,四肢酸痛,遂入堡歇息片刻。

    城堡中央设芬兰桦木桌一座,系由该国四名侏儒所支撑。彼等被妖术蛊惑,动弹不得。桌上摆有大小刀剑若干,寒气逼人;此刀剑均于冶炼魔王之巨大洞穴中,以白色火焰铸成,再套以群栖于当地的水牛与牡鹿之角。此外还有凭着玛罕德[14]之魔法以海沙与空气制成,并由魔术师以丹田之气吹制的许多容器。桌上珍膳佳馔样样俱全,无人能做出如此丰盛美味之菜肴。尚有银缸一只,其盖须用特殊技巧方能开启。内横卧无头怪鱼。[ 15] 此情此景,心存疑窦者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诸鱼浸于运自葡萄牙的油液中;此液脂肪甚丰,酷似榨自橄榄之油。堡内,凭借魔术从迦勒底[16] 所产丰腴的小麦胚胎中制成之混合物,又以烈性醑剂使之奇妙膨胀为状如大山之物。[17]彼等并还将长竿插于地中,令蛇缠于竿上,并在蛇鳞中酿出蜂蜜酒般之饮料。

    学生骑士嘱为贵胄利奥波德斟酒,劝彼畅饮,一似座中众人。贵胄利奥波德为了讨好,乃掀起面甲[18],略加品尝以示亲睦。然而彼素无饮蜂蜜酒之习惯,遂将酒杯置于一旁,少顷潜将大半杯倾入邻人杯中,邻人则浑然不觉。彼在堡内与众人同座片刻,以便歇息。感谢全能之主。

    此刻,善良之护士伫立门口,恳请众人出于对我等祭坛主耶稣之敬畏,中止欢宴,因楼上一位有身孕之贵妇即将分娩。利奥波德爵士闻楼上尖叫声,正疑此声发自何人:子欤?母欤?“怪哉,”爵士曰,“迄未生而今方生乎?何其太久!”惟见桌子对面坐一年长乡绅,名利内翰,二人同为享有崇高荣誉之骑士。利奥波德稍长几岁,遂文雅恳切地启口云:“承蒙天主恩宠,伊即将安产,喜得婴孩,伊已等候甚久矣。”酩酊大醉之乡绅乃曰:“此子便是时刻所盼企者。”[19]不待人请或劝,彼即举起眼前之杯,曰:“曷不痛饮!”乃畅饮一通,祝母子健康。盖彼素以擅长寻欢作乐著称。利奥波德爵士为曾莅临学生食堂之最佳宾客,彼乃将手伸到母鸡[20]下腹之最温顺和蔼的丈夫,亦为世上最忠实地向贵族小姐奉献爱情之骑士,遂殷勤地干了杯。彼思忖妇女之苦难,不胜惊奇。

    话题转至众人肆饮大醉上。桌子两侧就坐者为: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二年级学生迪克森,其伙伴医科学生林奇和马登[ 21] ,乡绅利内翰、阿尔巴·隆加出身之克罗瑟斯[ 22] ,以及青年斯蒂芬。斯蒂芬面庞酷似修士,坐于上座,另有不久前因表现出豪饮之勇而获得“潘趣[23]·科斯特洛”之雅号的科斯特洛(座中除了青年斯蒂芬而外,彼乃最烂醉如泥者,越醉越讨蜂蜜酒喝),再有即是谦和的利奥波德爵士。此刻众人在等候青年玛拉基,彼曾允诺前来。心感不悦者责彼何以爽约。利奥波德爵士留于席间,盖彼与西蒙爵士及其公子、青年斯蒂芬亲密无间。彼长途跋涉后,备受殷勤款待,倦意渐消。恋情驱使彼到处飘泊,此刻却满怀友情,不忍遽然离去。

    彼等均为聪颖学生,乃就分娩与正义展开辩论。青年马登强调,在此种情况[24]下,听任产妇死去未免过于残忍(数载前,如今已谢世的一名艾布拉那 [25]妇女即于霍恩产院面临此问题。伊逝世前,全体医师及药剂师曾为伊会诊)。众人又云,创世之初,曾谓妇女须经历“生产的阵痛”[26],因而应让伊活下去。持同样见解者断言,青年马登所云听任产妇死去有昧良心之语,乃是真话。尽管心术不良者并不相信,但不少人,其中包括青年林奇在内,均认为现世正被空前的邪恶所支配,而法律及法官均矫正乏术。乃祷告曰:“天主啊,乞予匡正。”话音甫落,众口齐声叫道:“不,童贞圣母玛利亚在上,妻子应活下去,让婴儿死掉。”争论与饮酒,使彼等面泛红晕,乡绅利内翰惟恐席间缺乏欢乐,频频为众人斟上浓啤酒。青年马登遂原原本本告以实情,并云产妇如何一命呜呼,其夫凭借虔诚之信仰,遵从托钵修士与祈祷僧的劝诫,并根据彼对阿尔布拉坎的圣乌尔但[27]所发之誓,曾如何祈愿勿让伊死去。众人听罢,哀痛不已。青年斯蒂芬曰: “诸君,俗众间亦频频窃窃私议。而今,婴孩及其母,一在混混沌沌的地狱外缘[28],一在炼狱火焰中,偕崇敬造物主。然而,按照天主之旨意,本应生存之灵魂,我等则逐夜消灭之,岂非对圣神,天主本身,上主以及生命之赐与者[29]犯下罪孽?因为诸君,”彼又云:“我等之情欲犹如过眼浮云。对我等内部之小生命而言,我等仅一媒介而已。大自然冥冥之中另有用意。”青年迪克森旋即对潘趣·科斯特洛云:“汝解其目的乎?”然而彼烂醉如泥,仅曰:“为了发泄郁积之情欲,只要有机会,则不拘他人之妻、处女,抑或情妇,一概奸污之。”此刻,阿尔巴·隆加的克罗瑟斯吟咏了青年玛拉基为每千年长一次角的独角兽[30]所作之赞歌。众人竖耳聆听,皆笑且讥之,曰:“以圣福蒂努斯[31]之名发誓,众所周知,凡是男子所能做到者,其[32]器官均能做到。”在座者嘻嘻哈哈大笑一通,惟有青年斯蒂芬与利奥波德爵士则毫无笑意。奥波德虽不言,想法却与众不同。不论是谁,在何处分娩,彼均抱有恻隐之心。青年斯蒂芬傲然谈及母亲教会 [33]欲将彼推出其怀抱,谈及教规以及堕胎之守护神夜妖利利斯。并谈及妊娠之种种原因:或由风播下光辉的种子[34],或通过吸血鬼之魔力嘴对嘴地 [35]怀上了孕;或如维吉尔所云,借西风之力[36],或借月光花之腥臭,或与一名刚跟丈夫睡过觉的女人刻不容缓地[37]去睡觉。据阿威罗伊与摩西· 迈蒙尼德之见解,或入浴时亦能怀孕。[38]彼又云:“次月底,胎儿被注入一具人类的灵魂,我等神圣之母[39]为了天主更大之光荣,永远庇护所有灵魂。而地上之母仅只是一头下仔的母兽而已,依照教规理应死去。掌握渔夫印玺之圣彼得亦如是说。神圣的教会永远建立在磐石彼得之上。[40]”众单身汉问利奥波德爵士曰:“在类似情况下,汝为拯救一条命,不惜让产妇冒丧命之危险乎?”彼为人谨慎,为了做出迎合众人心意之答复,手托下颚,乃按习惯诡称:“吾虽外行,却挚爱医术;目睹如此罕见之事件,吾以为母亲教会如能同时拿到诞生与死亡之献金[ 41] ,确为一举两得之好事。”遂用此言岔开彼等之质疑。“此话确实不假,”迪克森曰,“倘使吾未听错,亦堪称意义深长之语。”青年斯蒂芬闻讫,喜出望外,并断言:“偷自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42]每当酒醉,彼即狂态毕露,今又故态复萌矣。

    然而利奥波德爵士嘴上虽如是云,却忧心如焚。盖彼仍怜悯因产前阵痛而发出骇人尖声喊叫之产妇也。彼亦念及曾为彼产独子之贤夫人玛莉恩;因医疗乏术,命途乖舛,该婴生后十一日即夭折矣。伊为此横祸痛心疾首。时值隆冬,伊惟恐亡儿冻僵,尸骨无存,遂以通称为羊群之花的小羊羔毛制一精致胸衣,裹于儿身。利奥波德爵士失却嗣子后,每当目睹友人之子,即怀念往日之幸福,遂沉浸于凄楚之中。悲的固然是与心地如此善良之子嗣永别(众人皆对彼之前途寄予厚望焉),亦同样为青年斯蒂芬哀伤,盖彼与诸荡儿为伍,饮酒狂闹,将财产糟踏在娼妓身上。[43]

    此刻青年斯蒂芬将空杯斟满,倘非较彼谨慎者出面拦阻,则所余即无几矣。斯蒂芬继续忙于劝酒,既祈愿获得教皇之祝福,又提出为基督之代理干杯,并曰,教皇堪称布雷教区代理主教[44]。斯蒂芬曰:“干杯,诸君,且饮蜂蜜酒。虽非属吾肉身,此亦吾魂魄之象征。对仅靠面包而生存者,[ 45] 赐之以面包。勿愁酒将匮乏。面包使人沮丧,酒则带来慰藉。且看!”言罢,遂亮出贡品:闪闪发光之硬币及金饰师所制钞票[46],共计二镑十九先令。谓此乃彼所作歌曲之报酬。在座者均知彼素来拮据,故见此巨款,均惊异不止。此时,彼陈辞如下:“诸君,且听吾言,于时间之废墟上筑造永恒之宫殿。此话何解?情欲之风摧残荆棘丛,随后荆棘丛在时间之小园中萌芽,绽开玫瑰。聆听吾言:在女子的子宫内,道成了肉身[47],然而在造物主心中,所有必将消亡之肉身,一概变成不会消亡之道。此乃第二创造也。凡有血气者,均来归顺。我等强有力的母亲,可敬之母[48],孕育了为凡人赎罪者(即救世主、牧人)之贵体,其名何其有力。伯尔纳[49]此言不谬矣!圣母玛利亚拥有向天主恳求的全能之术[50]。吾辈凭借连绵不绝之脐带与之保持血缘的远祖[51],为了一只便宜苹果竟将我等子孙、种族,祖祖辈辈悉数出卖,而玛利亚作为第二个夏娃,正如奥古斯丁[52]所云,拯救了芸芸众生。问题在于:第二个夏娃知晓基督乃是神之子,伊身为童贞之母,汝子之女,[53]仅只是造物主所造之物;抑或不知基督乃神之子,与住在杰克所盖之房[54]中之渔夫彼得以及木匠约瑟(彼乃使一切不幸婚姻获得圆满之主保圣人)一道不认耶稣或对耶稣不予理睬。[55]因利奥·塔克西尔告诸吾曹,使伊沦至此步尴尬田地者,圣鸽也。天主可怜我等![56]非变体论即同体论,然而绝非实体下。[57]”众人闻讫,大叫曰:“此言可鄙矣。”“受孕无愉悦,”彼曰,“分娩无阵痛,肉身无疤痕,腹部未鼓起。好色之徒自可虔诚、热烈礼赞之。吾曹断然予以抵制,抗拒。”

    此时,潘趣·科斯特洛砰然以拳击桌,唱起淫狠小调《斯塔布·斯塔布拉》,谓醉汉使阿尔马尼[58]一少女有了身孕云,并径自吆喝道:

    头三个月身上不舒服,斯塔布。护士奎格利遂从门口怒吼曰:“不害臊吗!安静点儿。”盖伊一心一意欲在安德鲁君到来之前,将一切整顿就绪。惟恐无聊之喧嚣,有损于伊值勤之声誉,理应敦促彼等切记之。老护士面带戚色,神情安详,步伐稳重,身着暗褐长袍,与其布满皱纹之阴郁面庞颇为相称。此番劝诫当即见效,潘趣·科斯特洛遂成为众矢之的。彼等或软硬兼施,给以教诲,或郑重严肃训斥此村夫。齐声谴责曰:“遭瘟之白痴!”“冒失鬼!”“乡巴佬!”“侏儒!” “私生子!”“废物!”“猪小肠!”“乱臣贼子!”“生在阴沟里的!”“不足月份的!”“闭上汝那为神诅咒之猴嘴,少说酒后之胡言乱语!”以举止温和镇静为特征之贤明绅士利奥波德亦建议曰:“当前乃最神圣之时刻,亦为最不可侵犯之时刻。霍恩产院应为静谧氛围所笼罩。”

    长话短说。随后,埃克尔斯街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之迪克森君乃会心一笑,问青年斯蒂芬曰:“汝为何未立誓出家当修士?”彼答曰:“在胎中必顺从,入墓后自贞节。余毕生受穷,实非出自本意也。”利内翰君立即驳斥曰:“吾风闻汝之恶行。”遂将所闻一一道来:谓彼曾玷污信任彼之女子那百合般之贞操,此乃未成年者之堕落行为也。举座咸证明确属事实,乃欢声大作,为彼做人之父而干杯。然而斯蒂芬曰:“与汝等所想大相径庭。吾乃永恒之子,至今仍为童贞。”闻讫,众人愈益欢呼,对彼曰:“汝之婚礼犹如祭司于马达加斯加岛上所举行之稀奇仪式[ 59] :剥掉新娘衣裳,使其失去贞操。新娘身裹素白与桔黄嫁衣,新郎着洁白与胭脂色衣,点燃甘松油脂及小蜡烛,双双躺在新婚床上。众教士齐唱。‘主啊’[60]及赞歌‘为了通晓性交之全部奥秘’[61],直至新娘当场被破瓜为止。”斯蒂芬遂将敏感之诗人约翰·弗莱彻君与弗朗西斯·博蒙特君所作《处女之悲剧》中旨在开导情侣之精彩结婚小调教给众人。在维金纳琴[62]和谐伴奏下,反复唱叠句:“上床!上床!”[63]此首绝妙而优美动听之喜歌,给予年轻情侣莫大慰藉及信念。彼等在男女傧相所持馥郁华丽之花烛照耀下,来到颠鸾倒凤所用之四脚舞台跟前。“彼等二人幸得相会矣,”迪克森君喜曰,“然而,年轻的先生,且听吾言,彼等毋宁改称博·蒙特与莱彻。[64]这一结合,成果必甚丰。”青年斯蒂芬曰,彼记得一清二楚,彼等二人共享有一名情妇,伊实为娼妇是也。[65]彼时生活中充满了欣喜欢乐[66],伊周旋于二人之间。家乡风俗[67 ] 对此甚为宽容。“一个人让妻子与友同寝,”彼曰,“人间之爱莫此为甚。[68]‘汝去,照样为之!’[69]此言,或其他有类似含意之言语,系出自曾在牛尾大学开‘法国文学’钦定讲座之查拉图斯特拉[70] 教授。此人赐与人类之恩惠,无人企及。带陌生人入汝之圆形炮塔,汝必睡次好之床[71],否则大难必然临头。弟兄们,为吾本人祈祷。[ 72] 众人遂曰:‘啊们。’让爱琳记住历代之年,上古之日。[72]汝何以不尊重吾人及吾言,擅将陌生人引进吾门,于吾眼前行邪淫[ 74] ,如耶书仑,渐渐肥胖,踢踢踹踹[75]。因此,汝背叛光犯下罪行;致使汝主沦为众仆之奴。[76]归来兮,归来兮,米利族,勿忘吾,噫,米列西亚族。[77]汝为何在余眼前作恶,为一名药喇叭商贾踢开余?[78]汝女为何不认余,并与罗马人及不通语言之印度人共寝于豪华床榻? [79]看哪,吾民,自何列布、尼波与比斯迦[80]以及哈顿角峰[ 81] ,俯瞰那流淌奶与钱之地方[82]。然而,汝供余饮者,苦奶也。余之太阴与太阳,则被汝永远消灭之。汝将余永远撇在苦难黑暗之路途上。汝吻吾唇时,有股湿灰气味[83]。此乃内心之黑暗也。”彼续曰:“以《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84]之睿智,亦未能使其豁然开朗,甚至只字未提。来自苍穹之黎明已破地狱之门,并造访极偏远之黑暗[85]。对暴虐习以为常,遂麻木不仁矣(正如塔尔[86]关于亲爱的斯多葛派所云)。哈姆莱特之父即不曾将燎浆泡之疤痕[87] 出示王子。出现于人生白昼之不透明,犹如埃及之灾害,惟有生前与死后之黑暗,方为最适当之场所与途径[88]。然而万物之目的及终局多少均与发端及起源相一致:即诞生后逐渐发育成长,随后则依自然法则,朝终局缩小、退步,以后退之变化告终。吾曹在天日下之生存,亦同于上述众多相对关系。三名老姊妹[89] 为吾曹接生:吾曹涕哭、长胖、嬉戏、接吻、拥抱、别离、衰老、死亡。伊等则屈身俯视我等遗容。初卧于老尼罗河之畔芦苇丛中用枝条所编之床上,得到拯救。 [90]最后,伴以山猫与鹗鸟之齐声哀鸣,埋葬于隐蔽之墓中。该墓之所在无人知晓[91],吾曹将受何判决:赴陀斐特[92]抑或伊甸城[93],亦全然不知。回顾后方,欲知吾曹存在之意义,起源于何等遥远地域,亦不可得矣。”

    此刻,潘趣·科斯特洛高声引唱《斯蒂芬,唱啊》[94]。彼大叫曰:“看,智慧为自己盖起一座殿堂,乃造物主之水晶宫[95],宽敞、巍峨、永恒之苍穹,井然有序,找到豌豆者即奖给一便士。[96]”

    瞧,巧匠杰克盖起了大房,

    看,满溢的麦芽存了多少囊,

    在杰克约翰露营的漂亮马戏场。[ 97]。

    呜呼!阴沉沉之器物破碎声响彻街头,发出回音。托尔[ 98] 在左边轰鸣。掷锤者之愤怒可畏。暴风雨袭来,使科斯特洛之心得以沉静。林奇君瞩彼曰,力戒对人出口不逊,肆意谩骂,盖其应下地狱之饶舌与亵读神明之言词,使神震怒也。彼原先肆意寻衅,而今则面色倏地发白,引人注目,并缩成一团。其始气势汹汹,俄而闻言丧胆,雷声隆隆之时,心在胸膛内狂跳不已。有人挖苦,有人嘲笑。潘趣·科斯特洛复狂饮啤酒,利内翰君发誓曰:“吾亦效之。”此言既轻浮且具挑衅性,不值得理睬。然彼吹牛大王则叫嚣曰:“即便神老爹[99]藏于吾杯中,与吾何干?吾决不落人后。”然彼乃蜷缩于霍恩大厅之内而出此言,愈益显示其懦弱之至也。为鼓起勇气,彼遂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此时雷声经久不息,遍及苍穹。马登君耳闻世界末日之霹雳信号,一时满腔敬畏,捶胸不已。布卢姆君则趋近吹牛者,以缓和其巨大恐惧,并安慰曰:“吾仅略闻噪音。看,雷神头部降雨矣,此皆正常之自然现象耳。”

    然而青年吹牛大王所怀恐惧,因“安抚者”之语而消失欤?否。盖彼胸中插有尖钉,名曰苦恼,非语言所能消除者也。彼能安详若布卢姆,虔诚若马登乎?彼虽愿如此,却未能如愿。但彼能否努力重新觅到少年时代赖以为生之“纯洁”瓶欤?诚然,彼缺“圣恩”,无从寻觅该瓶,奈何。彼是否在轰鸣中闻得“生育”神之声,或“安抚者”所云“现象”之噪音乎?闻欤?若非塞住“理解”之管(彼并未塞),彼必闻之。通过该管,彼始领悟自己位于“现象”之国,迟早必死。盖彼一如他人,在进行一场即将消逝之演出也。彼肯于接受死亡,如他人一般消逝乎?彼绝不欲接受。“现象”根据《法则》一书,命令彼从事男人与妻子所行之举,彼亦断然拒绝。盖彼不欲从事更多之演出也。然彼对被称作“信吾者”[100] 之另一国土,“欢喜”王之福地,无死、无生、不娶不嫁[101] 、无母性、凡信仰者悉能进入之永恒之地,一无所知乎?然。“虔诚”告彼以该国之事,“节操”指示彼以通往该国之路。但途中,彼遇一形貌艳丽之妓,自称“一鸟在手”,曰:“呔,汝美男子,跟吾来,带汝赴一极佳之所。”一片甜言蜜语,将彼从正路诱人歧途!凭借甜嘴蜜舌,将彼引入名“双鸟在林”之洞穴,学者或称之为“肉欲”。

    此乃在“母性之舍”中围桌而坐之众人所渴求者也。倘彼等遇该妓“一鸟在手”(伊栖于一切瘟疫、怪物及一个恶魔中),势必竭尽全力接近之,并与之交媾。彼等曰:“信吾者”系一观念而已,无从领会。首先,伊诱彼等前去之“双鸟在林”,乃天下第一洞,内设置四枕,附四标签,印有“骑角”,“颠倒”、“赦颜”、“狎昵”字样。其次,“预防法”给彼等以牛肠制成之坚固盾牌,对恶疫“全身梅毒”及其他妖怪,亦无须惧怕。第三,凭借称作“杀婴”之盾牌,恶鬼“子孙”亦无从加害于彼等。彼等遂沉湎于盲目幻想。“挑剔氏”、“时或虔诚氏”、,‘狂饮猴氏”、“伪自由民氏”、“臭美迪克森氏”、“青年吹牛大王”以及 “谨慎安抚者氏”。鸣呼,尔等不幸之徒,皆受骗矣。盖该轰鸣巨响乃上主无比悲愤之声,因彼等违背上主繁衍生息之令,肆意滥用浪费,上主遂伸臂扬弃彼等之灵魂。

    于是,六月十六日(星期四)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卒于脑溢血。葬于地下。久旱之后,天降喜雨。一名运泥炭约航行五十英里水路之船夫曰:“种子无从萌芽,田野涸竭,色极暗淡,恶臭冲天,沼地与小丘亦如是矣。”无人记得旱越为虐始自何时,嫩芽尽皆枯萎,呼吸亦复艰难。玫瑰花蕾均化为褐色,锈迹斑斑,丘陵上惟有干涸之葛蒲与枝条而已。星星之火,即可燎原。举世皆云,与此旱情相比,去岁二月间风暴之灾亦小巫见大巫矣。如前所述,日暮时,风起西空,夜幕降临后,出现大朵乌云,翻滚膨胀。喜观天象者咸望之:惟见一道道闪电,十时许,一声巨雷,伴以悠长轰鸣,骤雨若烟雾,众人仓皇遁往家中。暴雨乍下,男子即以布片或手帕遮草帽,女子则撩起裙裾,跳蹿而去。自伊利广场、巴戈特街与杜克草坪,穿过梅里翁草地,直至霍尔街。当初干涸龟裂,而今猛水奔流,轿子、公共马车、出租小马车,一概不见踪影。然而最初之霹雳后,即不再闻雷声。在法官菲茨吉本[102] 阁下(彼乃于大学境内与律师希利[103]“平起平坐之人物)住宅之对门,绅士中之绅士玛拉基·穆利根适从作家穆尔[104]先生(原为教皇派,人谓而今乃虔诚之威廉派[105])家中步出,路遇亚历克·班农([106]。班农留短发(身着肯达尔绿色粗呢舞衣者近来时兴此种发式),正乘驿马车从穆林加尔进城来。彼曰,彼堂弟与玛拉基·穆利根之弟在该处逗留一月,直至圣斯维辛节[107] 。相互讯问欲往何处?班农曰:“返家途中。”穆利根曰:“吾应邀赴安德烈·霍恩产院,饮上一盅。”并要班农告以身高超过同龄人、胖到脚后跟之轻佻妞儿 [108] 事,因大雨滂沦,二人同赴霍恩产院。《克劳福德日报》之利奥波德·布卢姆与一帮喜诙谐、看似好争论之徒于此宽坐。计有:仁慈圣母医院三年级学生迪克森、文 ·林奇、一苏格兰人、威尔·马登、为亲自下赌注之马伤心不已之托·利内翰和斯蒂芬·迪。利奥波·布卢姆原为解乏而来,现已略恢复元气。今晚彼曾做一奇梦:其妻摩莉足登红拖鞋,身着土耳其式紧身裤,博闻多识者谓此乃进入一个新阶段之征兆。普里福伊太太系住院待产妇[109] ,惜预产期已过二日,仍卧于产褥上,助产士焦急万分,不见分娩。灌以可充作上好收敛剂之米汤一碗,亦呕吐之,且呼吸无比困难。众人云:据胎动,必得一顽皮小子,企盼天主使其平安产下。吾闻此胎儿乃第九名生存者。报喜节日[110] ,普里福伊太太曾为满周岁之小八剪指甲。然该儿已尾随其三个曾哺以母乳之兄姊夭折,仅在君王《圣经》[ 111]上用秀丽字迹留下芳名而已。夫君普里福伊业已五十开外,虽系遁道公会教徒,仍照领圣体[112] 不误。每逢主日,倘天气晴朗,彼即携二儿至阉牛港[113] 外,以装有牢固鱼轮之竿垂钓,或乘自备方头平底船,用拖网捕比目鱼与绿鳕,满载而归。如是我闻。简言之,大雨无尽,万物复苏,丰收在望。然而见多识广者云:据玛拉基[114]之历书,风雨之后预测将有火灾(吾闻拉塞尔先生本着源于印度的同一要旨,为其“农民报”[115] 撰写预见性咒文),三者不可缺一)此乃无稽之谈,仅能迷惑老妪小儿而已 ,但偶尔立论亦能恰当中肯,实为奇妙。

    此刻利内翰趋至桌边,曰:“当日晚报上刊一函[116],”遂浑身翻找(彼赌咒云,该函使彼心如刀绞)。经斯蒂芬劝解,彼方作罢,并嘱迅速在近旁落座。彼放荡成性,自谓生性滑稽诙谐、调皮而不怀恶意。平素玩弄女人、赛马、传播淫秽艳闻为其拿手好戏。实言之,彼身无长物,与人贩子、马夫、赌注经纪人、二流子、走私者、徒弟、暗娼、妓女以及其他无赖为伍,多在咖啡店及小酒馆中盘桓。或经常与萍水相逢之法警及巡警狂饮蛋糖白葡萄酒[117] ,自午夜至天明,探听众多黄色丑闻。彼通常就餐于简易食堂,只凭囊中仅有之一枚六便士银币,即可吃上一碗残羹剩饭或一盘下水。随即鼓起舌簧,满口皆更自娼妓之流的淫乱秽语,致使每个母胎所生之子莫不捧腹。另一男子科斯特洛闻言,问该函文系诗乎?或故事乎?利内翰曰:“皆非也,弗兰克(此乃科斯特洛之名),该函涉及因瘟疫而即将悉数被屠杀之凯里母牛。让其连同罐头牛肉一道见鬼去!(彼眨眼云)遭瘟的!锡器中盛有无比美味之鱼,请品尝之。”遂殷勤劝弗兰克进食旁边所置腌西鲱鱼。其间,利内翰贪婪注视之,终于得手。彼饿矣,食鱼实乃此行之主要目的。弗兰克遂用法语云:“让母牛死光。”彼曾受雇于一名在波尔多 [118] 拥有酒窖之白兰地出口商,操上流人士之文雅法语。弗兰克生性怠情,其父(一小警官)煞费苦心,送彼学习文理并掌握地球仪;注册升入大学,专攻机械学。然而彼任性放肆若未驯之野驹,对法官与教区差役比对书本更亲。彼一度志愿做演员,继而欲当随军酒食小贩,时赖赌账,时又耽于斗熊[119]与斗鸡。忽而立志乘船远航,忽而又与吉卜赛人结伙,浪迹天涯;借月光绑架乡出之嗣子,或偷女佣之内衣,或藏身于柴垣之后,勒死雏鸡。彼离家出走之次数与猫儿转生不相上下。每逢囊空如洗,彼即返回家中。其父任小警官,每次见彼即洒下一品脱泪水。利奥波德先生诚心欲知晓缘由,乃抱臂曰:“彼等欲将牛屠杀殆尽乎?今朝吾确曾见到牛群,将用船载往利物浦[120] 。吾不相信事情竟至如此糟糕。”数载前,彼曾在约瑟夫·卡夫[121] 先生手下任雇员。卡夫乃一可敬之生意人,在普鲁西亚街加文·洛先生的牧场附近从事畜牧业,在草地上拍卖牲畜。因此,布卢姆对传种牲畜、产前之母牛、满两岁之肥公猪以及阉羊,均十分熟悉。“吾对汝言持有疑问,”彼曰,“牛所患之疾病听来更似支气管炎或牛舌炎。”斯蒂芬先生略为动容,但仍文质彬彬地答曰:“并非如此。奥地利皇帝[ 122]之御马主事已发来快函表示谢意。彼将派遣全莫斯科维[ 123] 首屈一指之名兽医[124] ——牛瘟博士,凭藉一两粒大药丸,即能抓住公牛角[ 125] 。”“呔,吹,”文森特先生曰,“坦率言之,倘该博士对爱尔兰公牛动手,必将被牛角勾住,进退维谷。”“名称与产地均为爱尔兰,”斯蒂芬先生曰,并依次为众人斟浓啤酒,一如闯入英国瓷器店中之一头爱尔兰公牛。[126] “吾理解汝意,”迪克森先生曰,“此即农场主尼古拉斯送往本岛之同一公牛[127] 耳。彼为最优秀之家畜饲养员,鼻孔上穿着一枚绿宝石[128] 环。”“诚然诚然,”文森特先生隔桌曰,“一语道破,如此膘肥体壮之公牛,从未在三叶苜蓿[129]上拉过屎。彼生有巨角,毛色金黄,鼻孔散发芳香,若袅袅轻烟。本岛妇女遂撇下生面团与擀面杖,与公牛殿下戴上串串雏菊花环,随彼而去。”“何以至此?”迪克森先生曰,公牛动身之前,宦官兼农场主尼古拉斯嘱一帮同为阉人之医生,将其彻底阉割之。尼古拉斯云:‘去!吾表弟哈利陛下之命令,汝必言听计从。现接受农场主之祝福!’话音未落,啪地击其臀部。”“表示祝福之一击,稗益良多。”文森特先生曰:“作为补偿,彼将力量相当于两头公牛之秘诀传授下来。处女、妻子、女修道院院长与寡妇至今断言,伊等与其跟爱尔兰四片绿野[130] 上最英俊、强壮、专门勾引女人之年轻小伙子睡觉, 不如随时都于幽暗牛棚中,对着牛耳嗫嚅[131] ,并希望彼用神圣的长舌舔自己的脖颈。” 此刻另一男子曰:“伊等给彼穿上刺绣花边衣裙,配以坎肩及腰带,袖口缀以褶边,将额发剪短,浑身涂以鲸脑油[132] 。于每一街角为其筑一座黄金牛槽[133],装满市上最上等干草,供其尽情伏卧拉屎。此时教友们之神父(彼等对公牛之别称)因过于肥胖,难以步行至牧场。为了不使其受累,工于心计之妇人及姑娘乃将饲料兜在围裙中为彼送去。饱餐后,彼用后腿立起,供太大小姐一窥奥秘,并以公牛之语既吼且叫,伊等齐声效之。” “哎,”另一人曰,“彼益愈纵容自己,除了供自己食用之绿草(彼头脑中惟有绿色)不容国土上生长任何植物。岛屿中央之小山丘,竖有一牌,上云:“奉哈利王 [134] 御旨,地上生绿草。”“因此,”迪克森先生曰,“只要风闻罗斯康芒或康尼马拉原野上有盗牲畜者,抑或斯莱戈[135] 农夫播种一把芥籽或一袋菜籽,彼即奉哈利王御旨,跑遍半壁乡村,用犄角将所种之物连根掘起。”“起初二人之间发生争执,”文森特先生曰,“哈利王称农场主尼古拉斯为‘天下老尼克[136] 之大杂烩’,家中蓄七名私娼之老鸨[ 137] 。吾欲惩戒之。尼古拉斯曰:‘用先父遗下之牛阴茎快鞭,使此畜生一尝地狱味道’。”“然某日傍晚,”迪克森先生曰,“哈利王于划船比赛中获得冠军(彼使用鍬型桨子,惟依比赛规章第一条, 其他选手均用草耙划船),为了赴晚宴,彼正修整高贵之皮肤[138] 时,发现自己酷似公牛。遂翻阅藏于餐具室、手垢斑斑之小册子[139] ,查明自己确系罗马人通称为 “牛中之牛”[140] 那头著名斗牛[141] 旁系之后裔。其名字确为蹩脚拉丁语,意即:“展览主持者。”“此后,”文森特先生曰,“哈利于当众廷臣之面,将头扎进牛之饮水槽,及至从水中伸出头后,告以自己之新名[142] 。彼听任水哗哗流淌, 身着祖母所遗旧罩衫及裙子,并购一册公牛语[143] 语法书习之。然而只学会人称代名词,遂用大字抄录,默记之,每当外出散步,衣袋中辄装满粉笔,在岩石边沿、茶馆桌子、棉花包或软木浮子上胡乱涂写。简言之。彼与爱尔兰牛[144] 旋即成为莫逆,犹如臀部与衬衫然。”“此语不差”,斯蒂芬先生曰,“其结果,本岛男子发现负情女子异口同声,无可救药。遂建造舟筏,携家财登船,桅杆尽皆竖起,举行登舷礼,转船首向风,顶风停泊,扬起三面帆,在风与水之间挺起船首,起锚,转舵向左,海盗旗迎风飘扬,三呼万岁,每次三遍,开动舱底污水泵,离开兜售杂物之小舟,驶至海面上,航往美洲大陆。”“彼时,”文森特先生曰,“一水手长谱一首滑稽歌曲:

    教皇彼得虽尿床,

    仍不失为男子汉。[145]”

    学生们之寓言行将结束时,吾等畏友玛拉基·穆利根先生偕初邂逅之友出现于门口,系一青年绅士,名亚历克·班农[146] 也。彼新近进城,报名参军,欲在国防军中购一旗手或骑兵旗手之位置[147]。适才谈论之治病方案,与穆利根先生之方针不谋而合,因此彼欣然表示兴趣。乃递予众人各一组名片,系当日出自昆内尔先生之印刷厂承印者。上以秀丽之斜体字印着“兰贝岛”[148]“受精媒介业 人工授精业玛拉基·穆利根先生”。彼阐述曰:在城里,福普林·波平杰伊[149]爵士与米尔克索普·奎德南克[150] 爵士游手好闲,专事寻欢作乐。彼拟远离此圈子,献身于赋予吾曹肉体机能之最高尚事业。“好友请道来,吾等当洗耳恭听,”迪克森先生曰,“个中想必有猥亵气味。二位且移身坐下。坐与站都一样便宜。[151] ”穆利根先生遂接受邀请,对听众详述其计划。此计划系根据对不妊之原因进行考察而得,原因包括抑制与禁欲。抑制乃夫妇不和或互不协调所致,禁欲则由于天生缺陷或后天之习癖。彼曰:目睹新婚燕尔之床最宝贵之担保[152]被剥夺,痛何如哉。众多可人之富孀被恶贯满盈之僧侣所霸占,禁锢于格格不入之女修道院中,使光艳藏诸木斗之下[153];另有如花似玉之女子,在市井粗鄙之徒怀中凋零,而伊等本应倍享幸福。如上诸多冰清玉洁之女性成为牺牲品,而附近本有百名英俊男子欲爱之不能。穆利根云,每念及此,心如刀割。为了免除祸患(彼已下结论,认为此乃潜热受到压抑之故),彼与有识之士共商谈对策,决心向兰贝岛主塔尔博待·德马拉海德爵士[ 154]购买该岛土地之绝对所有权及自由保有权。此爵士系著名之托利党成员,对蒸蒸日上之吾党颇加赞许。乃提议在此建造国立受精场[155] ,取名“中心”,并竖一方尖碑[156] ,乃据埃及式样凿成。不论何等身分之女子,凡欲满足其天然官能者一旦来此,彼必为之忠心效劳,俾使之受孕。彼曰,吾所图并非金钱,劳务费不取分文。最穷之厨娘乃至社交界阔夫人,只要渴望在身心方面得到尽情满足,均能在彼处找到理想之男性。彼曰,为了取得营养,食谱限于馥郁之球根、鱼及野兔——尤其后者乃多产啮齿动物,极适宜达到彼之目的。不论烤或炖,只需添上一片肉豆寇叶,一二颗辣椒即可。热切而坚定地发表完此冗长演说之后,穆利根先生立即取下遮帽手帕。二人似均受雨淋。虽已加快步伐,通身仍均湿透,见于彼所着灰色手织灰呢短裤上之斑纹。众人闻其计划,莫不欣喜,并衷心颂扬之。惟独玛利亚医院之迪克森先生则故意责难。谓:彼欲运煤至纽卡斯尔[157]乎?穆利根先生则对该学者报以脑中所记一段恰如其分之古典引文,根据既充分,又能雍容大方地支持其论点:噫,诸市民,当代道义之颓废,江河日下。吾辈家中妇女,偏爱被温柔男予以手指作淫荡之搔痒,而弃罗马百人队长之沉重辜丸及异常勃起于不顾。[158] 彼并为不够机智者举出更合乎彼等胃口之动物界实例——诸如树林间空地上之公鹿母鹿,农家场院中之公鸭母鸭等,以此类推,阐述要点。

    彼饶舌家着实仪表堂堂,并素以风度翩翩自豪。现将话题转至本人服装上,对天气之乍变,愤然予以谴责。众人则大赞此公所提方案。其友, 一年轻绅士,对新近之艳遇[159] 喜不自胜,不禁告知邻座。此刻,穆利根先生扫视桌面, 问饼与鱼[160]系供何人食用?及至瞥见异邦人,乃彬彬有礼地深打一躬,问曰:“敢问足下需要吾曹在专业方面提供协助欤?”异邦人闻言,衷心表示谢意, 却依然保持适当之距离。答曰:彼乃为霍恩产院一名女病友而来。 不幸伊属难产(言至此,深叹一声),欲知是否已安然分娩。 迪克森先生嘲笑穆利根先生之初期腹部肥大症以转换气氛,曰: “此乃前列腺囊内部或男性子宫内部卵子怀胎之征兆乎?抑或如名医奥斯汀·梅尔顿[ 161] 先生所云,乃胃中之狼[162] 所致乎?”穆利根先生从腰部发出一阵哄笑作答,毅然拍打横隔膜下部,并很精采且滑稽地模仿葛罗甘老婆婆[163](惜伊系一妓女[164],但仍不失为最杰出之女性),同时扬言:“妾腹从未养过私孩子也。”彼演技高超奇巧,哄笑屡屡爆发,使满室无不振奋喜悦。 倘非前厅发出警报声,此场轻快喧嚣之摹拟闹剧仍将续演。

    闻者非他人,乃一苏格兰学生也。此公性易激动,金发宛如亚麻,以无比热烈之语气向该年轻绅士[165]深表祝贺。绅士谈兴正浓时,彼予以打断,以谦恭之神态向对面所坐人士招手,恳请递与一瓶甘露酒。同时,将头一歪,似有所迟疑(即使整整一世纪之良好教养,亦未必能训练出如此优雅之举止)。然后将瓶子朝相反方向倾之,以清楚之口齿询问该讲述者:“饮一杯如何,”“拜受,[166] 贵客,”彼欣然曰,“万谢,[167] 。此举正合时宜。有此杯酒,吾之幸福方能完满。然而,上天保佑,即使吾行囊中仅有些许饼屑,以及一杯井水,吾亦深感满足,并甘愿跪于地下,为万宝之赐与者所确保之幸福,向上苍之神力致谢。”言讫,彼将杯凑至唇边,以心满意足之神态,饮甘露酒少许,抚发袒胸,拽出丝带所系之小匣。匣内嵌有女友亲笔题字之相片。彼接后,甚为珍爱。彼含情脉脉审视该面影,并曰:“噫,先生,倘汝若吾然,于激动人心之刹那间,目睹伊人身着雅致披肩,头戴俏丽新软帽[ 168] (伊以悦耳声调,告以此乃生日礼物也),淳朴洒脱, 温存妖冶;足下必慨然向之五体投地,或永远逃离战场。吾断言,此生从未如此动心。主啊,感谢尔为吾创造日日夜夜。备受该倩女青睐者,诚为三生有幸。”无限温存之叹息愈益使此番话语感人至深。彼将小匣揣入怀中,并再度拭泪叹息。“大慈大悲之天主,尔所创造之物,普获尔之祝福。尔之治下最美妙者乃人之恋情也。恋情如此深广伟大,足以使自由人与奴隶,蠢乡巴佬与文雅纨袴子弟,风华正茂、热情奔放之情人与中年丈夫,均顿然堕入五里雾中。然而先生,吾走题矣。吾曹现世之欢乐是何等杂以悲哀,何等不完美。命运不济!”彼痛苦呼叫曰,“倘若主上赋吾以先见之明,提醒吾携带雨衣,当不至此!”遂不禁落泪。“纵下七场骤雨,对吾曹亦毫无害处。吾过于大意矣!”彼手击前额,大声曰,“明日将迎来新的一天,雷鸣千遍。吾识一‘外衣’商人[169] 波因茨先生,可售与法式舒适‘外衣’,每件一里弗尔[170] ,确保不致湿及女方。”“呔呔!”授精业者[171] 大声插嘴曰,“吾友穆尔[172] 先生乃一非凡之旅人(适才吾与彼[173] 曾共饮酒半瓶,座中有市内博学之士),彼据可靠消息告知,霍恩岬角,雨势猛烈[174] ,致使所有‘外衣’(无论何等结实),均已湿透。彼曰,诚然[175] ,大雨倾盆,罹难者无一不当即匆匆告别人世。”“呸!一里弗尔[176] !”林奇先生大声曰,“货色粗陋至此,不值一苏[177]”耳。‘伞’[178]之大小纵然仅及仙女蘑菇[179] ,然亦顶得过十件如此‘搪孔之物’。任何稍有机智之女子,决不会用此等‘外衣’。吾之情妇基蒂今日相告,伊情愿舞于洪水中,亦不愿在救命方舟中挨饿。何耶?伊对予倾诉云(此时,尽管除翩翩起舞之蝴蝶,绝无偷听者,伊依然脸色红涨,附耳低语):‘吾曹生就无垢之肌肤,换个情况必将导致破坏礼仪,然而在二种场合下[180] ,会成为唯一之可身衣裳。蒙自然女神赐与神圣祝福后,吾曹心中铭刻该语之意,而今已家喻户晓。吾搀扶该姣好哲学家坐上双轮马车后,伊用舌尖轻触吾外耳廓以引起吾之注意,告曰:‘头一种场合,乃是入浴……,”彼时,前厅铃响,今番足以丰富吾曹知识宝库之议论遂被打断矣。

    正当举座说笑寻欢作乐之际,铃声大作,众人遂纷纷猜测。须臾,卡伦小姐步入,对青年迪克森先生蹑嚅数言讫,向与座者深打一躬,然后退去。一贤淑端庄、容貌标致之淑女一时出现于荡子群中,彼等淫荡之徒便即刻收敛其轻佻猥亵。然而俟伊退出后,秽言秽语刹那间重新爆发。“吾甚觉荒唐矣,”酩酊大醉之痞子科斯特洛曰,“极美味之母牛肉!伊想必邀汝幽会。狗杂种作如何想?汝精于此道矣。”“确然如此,”林奇先生曰,“圣母济贫院同人擅长床上技巧。孽种奥加格大夫不曾搔诸护士下颚欤?七个月以来,吾基蒂在该院病房任护士,此系伊所告,当属确凿。”“大夫,祈天主可怜奴家!”身着淡黄色背心之后生[181] 仿妇人腔调狂呼傻笑,并扭动身躯作淫荡态曰:“汝勿戏弄奴家!讨厌鬼!呜呼,妾浑身颤悠发晕矣。汝之轻薄,确与可爱之小神父坎特基塞姆[182] 不相上下!”“倘若伊未身怀六甲,”卡斯特洛大叫曰,“吾将被此啤酒呛得半死矣!大凡由于有喜而膨胀之妇女,吾只消瞟一眼即可看出。”此时青年外科医生 [183] 起身,乞求众人准其退席,盖护士顷通知彼需立即赶赴病房也。彼曰:“该怀孕妇女曾以可钦之刚毅忍受阵痛,而上苍大发慈悲,已结束其苦难,使之生下一名强壮男婴。吾无法容忍某些人士。彼等既无足以使人开心之机智又乏指导他人之学识,竟对护士这一高贵天职肆意辱骂,而除却应予以敬畏之神明外,护士乃最造福人间者。伊所从事之高尚职业,非但不应成为笑柄,且可激励人心,使之向上。吾敢断言,倘有必要,吾能推出多如云彩之证人[184],以阐述该项职业如何不比寻常。吾实难宽恕彼等。何以竟中伤和蔼可亲之卡伦小姐这等人!伊乃女性之光辉,实令男性叹服不已。护士所接生者乃用尘土造出之[185] 小娃,当此最关键之时刻加以诽谤,该念头实属可恶至极!竟播下如此邪恶之种籽,以致产妇与接生婆在霍恩产院得不到应有之尊重。每念及民族之未来,辄不寒而栗。”谴责完毕,彼乃向与座众人点头示意,走向门外。举座发出一片赞同之低语声,有人扬言应立即将该下流醉汉逐之门外。此计划几近付诸实践,将给彼以应有之惩罚。然而彼可鄙地赌咒发誓(而且发得八面玲珑),谓彼乃天下最善良之人子也,从而减轻其罪责。“谨以吾之生命发誓,”彼曰,“诚实的弗兰克·科斯特洛自幼被教以格外孝敬父母[186]。 家母擅长做果酱布丁卷与麦片糊,吾一向对她怀有敬爱之心。”

    却说布卢姆先生乍一进来,留意到那片肆无忌惮之冷嘲热讽,认为此系年少通常不懂怜悯所致,故容忍之。彼等荡儿实似狂妄自大之顽童,喜议论喧嚣,用语费解,且口出不逊。每闻其暴躁与寡廉鲜耻之话语[187] ,顿感愤慨。虽能以血气方刚勉强为之开脱,但如此无礼实难以忍受。尤使人不快者为科斯特洛先生言词之粗野。据观察,此令人作呕之流氓乃私生子耳。彼呱呱坠地即畸形缺耳,身躯伛偻,满口生牙。分娩时属逆产,足先露,且驼背[ 188]。外科医用钳子在彼头盖上留下了明显痕迹。布卢姆遂联想到,彼即已故富于独创性之达尔文先生毕生探求不已之进化论中所谈之过渡生物[189] 也。布卢姆已过人生之半途[190] ,历尽沧桑,系一谨慎民族之后裔,生就稀有的先见之明,遂抑制心中所冒怒气,最迅速慎重地克制住感情,告诫自己胸中要怀一“忍”字。心地卑鄙者对此加以嘲笑,性急之判断者藐视之,然而众人咸认为此乃稳妥之举。妙语连珠以损害女性之优雅,乃精神上一大恶习,彼坚不赞成;彼不认为此种人堪称才子,更弗言继承良好教养之传统。布卢姆对彼等实忍无可忍,根据往日经验,只得采取激烈之手段,以迫使此傲慢之徒丢尽颜面,及时退却。盖年轻气盛之徒,向来无视年老昏愦者之皱眉与道学家之抱怨,一味欲食(据圣书著者凭借纯洁想象所写)树上禁果;布卢姆与彼等未尝不抱有同感。惟当一淑女分娩产子之际,无论如何亦不得对人性等闲视之。最后,据护士所云,布卢姆曾预料产妇迅将分娩,经此长时间之阵痛后,果然瓜熟蒂落,此事再度证明天主之恩惠与慈悲,使布卢姆顿感释然。

    布卢姆遂与领座坦诚相见,曰:“吾对此事之看法(不妨将己见发表)为:彼妇并非由于本人之过错而受尽痛苦,闻其安产而不知喜悦者,想必生性淡漠或心肠冷酷也。”该衣着入时之浮华青年[191] 曰:“使伊陷入如此困境者,其夫也;理应是其夫,除非伊乃另一名以弗所女子[192] 。”此时,克罗瑟斯击桌以使众人倾听其嗓音洪亮之话语:“吾有话告汝等。蓄邓德利尔里式胡子[193] 之老叟——年迈之格洛里·阿列路朱拉姆[194] 今日又来矣。彼用鼻音央告曰:‘吾欲对吾之生命(此即彼对伊之称呼)威廉明娜进一言。’吾嘱彼心中宜有数,盖婴儿即将呱呱坠地矣。见鬼!容吾坦率道来。吾不禁叹服该老汉之生殖力,竟足以令伊再生一胎。”众人异口同声赞誉老叟,惟独该风流后生[195]坚持己见曰:“否。把关者[196]’非其夫也,乃修道院之教士、夜间向导(有勇气者)或家庭用品之行商。”客人闻讫,暗自思量:“彼等具有之神奇的轮回力实无与伦比,不同凡响。产院与解剖室均已变为轻佻话语之操练厅。然而一旦获得学位,彼等轻浮荡子摇身一变即成为被杰出人士誉为最高尚技艺之典范实践者。然而,”彼继续思索,“或许彼等平时个个心中郁愤,欲寻解脱。因吾曾屡次目睹同一色羽毛之鸟齐声大笑[197]也。”

    彼异邦人系承蒙仁慈之陛下核准而取得市民权,然而吾曹欲询问彼之保护者总督阁下,彼凭何资格而取得我国内政之最高权力欤?[198] 发自满腔忠诚之感激,如今安在哉?在近日之战争[199] 中,只要敌人凭借手榴弹暂时取得优势,该叛徒即一面惟恐其四分利公债暴跌而浑身颤抖,一面则抓紧机会向根据其本人意愿而臣服之帝国开火!彼是否已忘却此事,一如忘却其所承受之一切恩泽?倘传闻无谬,彼则为只顾个人享乐之利己主义者,诚属欺世盗名。闯入贞节妇女(一名勇敢少校之女)之寝室,或对其妇德妄加谴责,此决非君子所为。若彼欲引人注意(其实,此举对彼甚为不利),亦无可奈何也。该妇命途多舛,其合法特权屡遭践踏,时间既久,对方态度复顽强,致使伊每闻彼之斥责,辄报以由绝望而导致之嘲笑。彼身为社会风纪监察官,虔诚严若鹈鹕[220],竟将自然之羁绊抛诸脑后,肆无忌惮,试图与出身于社会最下层之女仆发生暖味关系!倘非该女仆以擦地所用之毛刷为护守天神,进行自卫,则必身遭不幸,有如埃及女夏甲[201]然!关于牧场问题,彼之乖戾粗暴已臭名远扬。某次,当着卡夫先生之面,触怒一牧场主,以致遭到该乡人以刻薄言词之反击。彼不适宜宣扬福音。家旁岂不有片耕地,只因无人播种,遂闲置下来。青春期之恶习,人届中年遂成为第二天性,带来耻辱。倘若彼一定要将基列香油[ 202] 这一效验可疑之秘方与“金科玉律”,分发给一代乳臭未干之荡子,以促使彼等康复,则应使彼之行为与正全力奉行之教义相一致。身为丈夫,彼之内心乃诸多秘密之贮藏库。为了体面,而轻易不肯泄露,色衰之美女或以淫言猥语挑逗之,代替因被冷遇以致堕落之妻,给彼以慰藉。然而人伦之新倡导者以及恶行之矫正者,充腴量仅为异邦之树。其扎根于东方本上时,则茁壮繁茂,香脂丰腴,造移植于他处暖土,根即失去原有之勃勃生气,香脂亦变为混浊发酸,失去灵效。

    嗣子诞生消息之通告极其慎重,令人联想及土耳其朝廷仪式之惯例:由第二女护士转告值勤之下级医务官,彼再向代表团传达。彼遂赴产室,以便在内务大臣与枢密顾问官(彼等由于争先称赞已精疲力竭,沉默不语)亲临下,协助完成规定之产后仪式。漫长肃穆之值勤使代表团焦躁不安。彼等认为既逢喜事,放纵一番亦应获得宽容。于是,护士与医务官走后,立即展开舌战。只闻兜揽员布卢姆先生竭力劝解之,平息之,抑制之,均属徒然。此乃最适宜高谈阔论之良机,亦为将彼等性格迥异者联结起来之唯一纽带。分娩问题依次从各个方面加以剖析:异父兄弟之间先天的敌对,剖腹产,遗腹子,以及稀有的例子:产妇死后之分娩。蔡尔兹谋杀胞兄案,由于律师布希先生之激烈辩护,被诬告者已被宣判无罪。此事至今仍被人们广为铭记在心;长子继承权,国王赐予双胞胎与三胞胎赏金;流产及溺婴,加以伪装或掩饰;缺乏心脏的胎儿内胎儿[203]以及充血导致的缺脸。某缺下巴中国佬[204](候补者穆利根先生语)之男系亲属,先天性缺颚乃系沿中线颚骨突起接合不全之结果,(据彼曰)一只耳朵能听见另一只所云。麻醉或昏睡分娩法[205]之长处。高年妊娠的情况下,因受血管压迫,阵痛延长。早期破水(眼下即一实例)导致的子宫败血症之危险。用注射器进行人工受精。闭经后之子宫收缩。因被强奸而妊娠的情况下,人种之延续问题。勃兰登堡[206]人称之为坠生[207] 的可怕分娩。医学记载中之月经期间怀孕或近亲结婚导致之一产多胎、阴阳儿、畸形儿等。一言以蔽之,亚理斯多德在其《杰作》[208] 中附上彩色石印插图加以分类的人类出生之各种情形。对产科学与法医学上至关重要之问题,以及关于妊娠最普遍的信念(诸如惟恐母体之活动将导致脐带勒死胎儿,遂禁止孕妇迈田舍栅栏;或强烈情欲得不到有效满足时,辄将手放诸身上由于经年使用而作为惩戒场所[209] 被神圣化之部位),均予以热烈研讨。有人断言,兔唇、胸痣、冗指、黑痣、赤痣、紫痣等畸形,均足以对时而诞生之猪头儿(人们并没有淡忘格莉塞尔·斯蒂文斯夫人[210] 的例子)或狗毛婴儿做出确凿[211] 而自然之说明。喀里多尼亚[ 212] 使节所提出之原生质记忆假定,无愧于彼所代表的具有形而上学传统[213] 之国土。预见到此等例子乃胎儿发育达到人类这一阶段前被抑制之表征。某异国使节则驳斥上述意见,以热切而坚信不疑之口吻曰:“此乃女子与雄兽交媾所生者。”其根据则为优雅拉丁诗人凭其才华在《变形记》中所传至今之弥诺陶洛斯之类神话。[214 ]彼之话语立即引起轰动,然而为时短暂。因候补者穆利根先生比任何人均了解开玩笑所能引起之效果,乃面谕曰;“如要发泄淫欲,宜寻一干净可爱之老臾。”遂使方才那番感动顿然消失。同时,使节马登先生与候补者林奇先生之间就连体双胞胎[215] 中之一名先逝世之际,在法学及神学上之矛盾,展开激烈争论。经双方同意,将此难题委托兜揽员布卢姆先生立即交由副主祭助手迪达勒斯先生处理。不知彼是否欲以超自然之庄重,显示其衣着之奇妙威严,抑或服从內心之声音,迄今保持缄默。此刻亦仅简短地(有人认为敷衍塞责地)陈述《福音书》之教导曰:“天主所配合的,人不可拆开。”[216]

    然而玛拉基之故事则使彼等不寒而栗。彼一念咒,如下情景即出现在彼等面前:壁炉旁的暗门吱呀一声开启,海恩斯从中出现!我等无不毛骨惊然!彼一手持装满凯尔特文学之公事包,另一只手则持写有“毒品”字样之小瓶。当彼面泛鬼笑扫视众人时,个个脸上露出惊讶、恐怖、厌恶之神色。“如此之接待原在吾预料之中,”彼遂发出阴森之笑声并谓:“看来这要怪历史。[ 217] 吾乃杀害塞缨尔·蔡尔兹之凶手,千真万确。吾已遭到何等惩罚!吾对地狱毫无畏惧。可惧者幽灵附体也。耶稣之眼泪伤口[218]!究竟如何吾方能得到安息乎?”彼嗓音模糊,“吾携自己所整理之民谣,在都柏林长期流浪,而幽灵宛如淫梦魔[219] 或牛魔般跟踪不止。吾之地狱以及爱尔兰之地狱,皆在现世。为了忘却所犯罪恶,吾曾多方设法:消愁解闷,射击白嘴鸦,学习埃尔斯语[220] (遂诵数句),服鸦片酊(彼将小瓶举至唇边),扎营露宿。一切均归徒然!彼之亡灵与吾形影不离。吞服鸦片乃吾唯一希望……呜呼!毁灭矣!黑豹! [221]”彼大叫一声,须臾间消失矣,暗门滑动着,闭紧。少顷,彼在对面门口露头,曰:“十一时十分,到韦斯特兰横街车站[222] 与吾碰头。”彼去矣。众放荡之徒涕泅滂沱。占卜者[223] 举手向天,嗫懦曰:“马南南之报复[ 224] !”哲人反复曰:“同态复仇法。伤感主义者乃只顾享受而对所做之事不深觉歉疚之人。[225] ”玛拉基激动之至,闭口不言。谜底遂揭开矣。海恩斯为三弟[226] ,真名蔡尔兹,黑豹为彼父之鬼魂也。彼吞服鸦片,以忘却此事,使予得到解脱,不胜感谢。[227] 坟场旁之房屋无人居住。谁都不肯居于彼处。蜘蛛在孤寂中张网。夜鼠自洞穴中窥伺。该屋受咒诅。闹鬼。为一座凶宅。[ 228]

    人之灵魂,寿命有多长?灵魂禀有变色龙之特性,每接近一样新物即改变颜色,与欢乐者接近即愉快,与悲哀者相处则沮丧,年龄亦随情绪而改变。利奥波德坐在那里,反刍并咀嚼往事之回忆时,彼已不再是沉着踏实之广告经纪人,亦非一小笔公债之所有者。念载光阴顿然消失,彼已成为少年利奥波德矣。仿佛是通过回顾性之安排,镜中镜(刹那间)照出本人。彼目睹自家当年之英姿,早熟而老气横秋,于刺骨寒晨,将书包(内装有母亲精心制作之美味大面包)当作子弹带般挎着,从克兰布拉西尔街之老宅踱向高中。一两年后,同一身姿初戴硬毡帽(啊,何等神气!)已开始跑外勤。彼乃家族公司之正式推销员,备有订货簿,洒了香水的手帕(不仅是为了充当样品),皮箱里装满锃亮之小装饰品。(噫!可惜均属于往昔岁月!)彼到处对犹豫不决而用指尖掐算之主妇或妙龄女郎,满脸掬以殷勤温顺之笑容。后者对彼佯装出之礼仪[ 229] ,亦羞涩地点头会意。(然而其内心如何,则天晓得矣!)香水气息,微笑,尤其乌黑眸子及圆滑周到之谈吐应对,使彼于傍晚为公司老板[230]携回大量订货单。老板做完同样工作,口衔雅各烟斗[231] ,坐在祖传的炉边(上面必煮着面条),透过角质圆框眼镜,阅读一个月前之欧洲大陆报纸。然而,刹那间镜面模糊了,少年游侠骑士后退,干瘪,缩成雾中极细微之一点。而今自己做了父亲,周围兴许是儿辈。谁知晓欤!聪明的父亲方知自己之子。[232] 彼思及哈奇街关栈附近蒙蒙细雨之夜。彼与伊在一道(可怜,伊无家可归,系私生女,只付一先令与一便士吉利钱,便属于汝,属于吾,属于众人),当两名夜警头戴雨帽之阴影路过新修建的皇家大学时,彼等一道倾听其沉重脚步声。布赖迪!布赖迪·凯利![233] 彼决不会忘记此名,将永远铭记该夜:初夜,新婚之夜。彼等(求者与被求者)于黑暗之底层缠扭在一起。转瞬之间。(要有!)光就浴满世界。心与心可曾悸动在一起!否,敬爱的读者,一霎时事即毕,然而——“且慢,撒开!不许如此!”可怜的姑娘摸着黑,逃之夭夭。伊乃黑暗之新娘,夜之新娘。伊不敢生下白昼那金太阳之子。不,利奥波德。名字与记忆无从给汝慰藉。青年时期汝对精力所抱幻想,已被剥夺——一切归于徒然。汝之腰力已生不出子嗣,无能为力矣。鲁道夫[234]生利奥波德,而今利奥波德却不再能有子嗣矣。

    众声纷杂,融人阴暗之寂静中。寂静乃无限之空间也。灵魂迅疾而沉默地飘浮于世世代代生息不已之空间。灰色薄暮弥漫于此,却从不落到暗绿色之辽阔牧场上。仅降下苍茫暮色,抛撒星宿的永恒之露。伊步履蹒跚,跟随乃母,犹如由母马带引之小母马驹。伊等乃一片朦胧中之幻影,然而婀娜多姿,腰肢纤细优美,脖颈柔和矫健,面容温顺,头脑聪慧。阴郁之幻象逐渐模糊,以至消失殆尽。阿根达斯乃荒原也,向为仑枭与半盲戴胜鸟栖息之所。鼎盛之内泰穆[235] 已不复存在。彼等群兽亡灵发出反叛之雷鸣,沿着云彩大道拥来。呼!哈喀!呼![236]视差[ 237] 从背后阔步逼向彼等,用刺棒戳之,射自其眉眼之光锐利如蝎。大角鹿与牦牛,巴珊[238]与巴比伦之公牛,猛犸象与柱牙象,均成群结队涌向下陷之海——死海[239] 。那一大群黄道十二宫不祥而伺机报复之兽类!彼等呻吟,越云而来,犄角或长或短,有长鼻者,撩牙者,或鬃毛若狮,或有多叉巨角,用鼻拱者,爬行者,啮齿动物,反刍动物,厚皮动物,彼等大群地移动,吼叫。太阳之屠杀者。[ 240]

    彼等踏着大地朝死海挺进,以便贪婪而不知餍足地狂饮那沉滞呆倦、永不枯涸之咸湖水。此刻,马状怪物于寂寥之空中复长大矣,大得犹如天空本身,漫无边际,朦朦胧胧出现于室女座[24]之上端。看哪,轮回之奇迹,伊乃永恒之新娘,晨星之信使,新娘——永恒之处女。伊乃玛尔塔,“失去了的你”[242],年轻,可爱、光艳照人之米莉森特[243] 。稍早于黎明前之最后时刻,伊足登灿烂之金色凉鞋,[244] 身披汝所称之薄纱巾。伊乃昂星团[245]女王,此刻正冉冉升起,何等安详。面纱在伊那星宿所生之肌肤周围飘扬,融为鲜绿、天蓝、紫红与淡紫色,任凭穿过星际刮来之阵阵冷风摆布,翻腾、卷曲,回旋,在天空中婉蜒移动,写出神秘字迹。其表象经过轮回之千变万化,成为金牛座额上之一颗红宝石,三角形标记阿尔法 [246],熠熠发光。

    弗朗西朗斯正在提醒斯蒂芬,多年前康米神父任校长时,他们二人曾同过学的事。他问起格劳康、亚西比德[247]和皮西斯特拉图斯[248] 。“他们如今在哪儿?”两个人都不晓得。“你所谈的是过去和它的幽灵,”斯蒂芬说,“何必去想那些呢?要是我隔着忘川[249]把它们唤回到现世来,那些可怜的幽灵会不会应声而至呢?有谁知道呢?我,斯蒂芬的公牛精神[250],阉牛之友派‘大诗人’[251]乃是它们的主人,又是赋与它们生命的人。”他把葡萄叶编成的冠戴在蓬乱的头发上,并朝文森特微笑着。“当你能够凭着远比两三首轻飘飘的诗更为伟大的作品向你天才的父亲[252]呼唤时,”文森特对他说,“这句答复和那些叶子就能成为更适合于你的装饰了。凡是为你着想的人,都盼望这样。大家都已不得你完成你所构思的这部作品,并称赞你是戴花冠者 [253] 。我衷心祝愿你不要让他们失望。”“哦,不,文森特,”利内翰把一只手放在挨近他的文森特的肩膀上说,“不用担心。他才不会让他母亲做孤儿[254] 呢。”那个年轻人的脸色阴郁了。大家都看得出,在他来说,被人提醒对前途的指望和新近丧母一事是何等难以忍受。倘非喧嚣声减轻了痛苦,他会退出宴席的。马登只因为一时看上了骑手的名字,便心血来潮地把赌注下在“权杖”[255] 身上,结果输了五德拉克马[256] 。利内翰的损失也那么大。他对大家讲述赛马情况。旗子往下一挥,唿啦!母马驮着奥马登,一个箭步蹿出去,精神饱满地奔跑起来,它领先。每一颗心都怦怦悸动。连菲莉斯[257] 都克制不住自己了。她挥舞头巾喊着:“好哇!‘权杖’赢啦!”然而在快要到终点的直线跑道上,“丢掉”[258]迫近、拉平并超过了它。全都完啦 [259]。菲莉斯一声不响:她的两眼像是悲哀的银莲花。“朱诺,”她大声说,“我输定啦。”然而她的情侣安慰她,给她带来一只闪亮的小金匣,里面装着几块椭圆形小糖果。她吃了。她落了泪,仅只一滴。“W. 莱恩可是个顶出色的骑手,”利内翰说,“昨天赢了四场,今天三场。哪里有比得上他的骑手呢?骆驼也罢,狂暴的野牛也罢,他都骑得稳稳当当。可是咱们也像古人那样忍耐吧。对不走运者发发慈悲吧!可怜的‘权杖’!”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它再也不是从前那匹精神抖擞的小母马啦。我敢发誓,咱们永远再也看不到那样一匹马了。老兄,我对天主发誓,它是马中女王,你还记得它吗,文森特?”“我倒是巴不得你今天能见到我的女王哩,”文森特说,“她有多么年轻,容光焕发(拉拉吉[260] 跟她站在一起也会黯然失色),穿着淡黄色的鞋和好像是平纹细布做的连衣裙。遮蔽我们的栗子树花儿正盛开。诱人的花香与飘浮在我们周围的花粉使空气浓郁得往下垂。在浴满阳光的小块儿地面的石头上,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能烤出一炉科林斯水果馅小圆面包——就是佩利普里波米涅斯[ 261 ] 在桥头摆摊卖的那种。然而,除了我那只搂住她的胳膊,她没得可咬的。于是,每逢我搂紧了,她就顽皮地咬我一口。一星期前她卧病四天,然而今天她神态自在,快快活活,还拿病危开着玩笑。这当儿,她就更富于魅力了。还有她那花束!她可真是个疯疯颠颠的野丫头。我们相互偎倚着的时候,她采够了花。这话只能悄悄地告诉你,我的朋友。我们离开田野的时候,你简直想不到我们竟碰见了谁。不是别人,正是康米呀![262] 他沿着篱笆踱来,正在读着什么,好像是《圣教日课》。我相信他当作书签夹在里面的准是葛莉色拉或奇洛伊[263] 写来的一封俏皮的信。我那甜姐儿狼狈得飞红了脸,假装整理稍微弄乱了的衣裳。矮树丛的一截小树枝巴在上面了,因为连树棵子都爱慕她。当康米走过去后,她就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芳容。然而他挺慈祥,走过去的时候,还祝福了我们呢。”“神明也从来都是仁慈的,”利内翰说,“虽然我在已思那匹母马身上吃了亏,也许他这酒[264] 倒更合胃口哩。”他把手放在酒瓶上。玛拉基瞅见了,就制止他这一动作,并指了指那个异邦人和鲜红色商标[265]。“小心点儿,”玛拉基悄悄他说,“像德鲁伊特[266] 那样保持沉默吧。他的灵魂飘到远处去了。从幻梦中醒过来,也许跟出生同样痛苦。任何东西,只要认真逼视,兴许都可以进入诸神不朽的永恒世界之门。你不这么认为吗,斯蒂芬?”“西奥索弗斯[267] 对我这么说过,”斯蒂芬说,“在前世,埃及司祭曾向他传授过因果报应法则的奥秘。西奥索弗斯对我说,月亮上的君主乃是太阳系游星阿尔法用船送来的桔黄色火焰。不凭灵气来再现自己,以第二星座之红玉色的自我为化身。”

    然而,说实在的,关于他[268] 处于某种郁闷状态或被施行了催眠术之类的荒谬臆测,纯属最浅薄之误解,有悖于事实。正在发生这些事的当儿,此公两眼开始显露勃勃生机。即使不比别人更敏锐,至少也跟他同样敏锐。任何曾经做过相反推测的人,都会立即发现自己搞错了。他朝特伦特河畔伯顿的巴思公司所产瓶装一级啤酒凝望了足足四分钟。它夹在好多瓶酒当中,刚好摆在他对面,其鲜红色商标,无疑是为了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在方才那番关于少年时代和赛马的谈话后,由于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得最透彻的理由(这一点,后来才弄清楚),周围发生的事被涂上了迥异的色彩。于是,他就沉浸在两三档子私事的回忆里。对此,另两个人犹如尚未出生的婴儿一般,丝毫也不了解。不过,他们二人的视线终于相遇。他一旦明白对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上一盅,便不由自主地决定为他斟上。因此,他攥着那装有对方所渴求的液体之中型玻璃容器颈部,足倒一气,以致它都快空了,然而又相当小心翼翼地,不让一滴啤酒溅到外面。

    随后进行的辩论,其范围与进度均是人生旅途的缩影。会场也罢,讨论也罢,都气派十足。论头脑之敏锐,参加辩论者乃属海内第一流的,所论的主题则无比崇高重要。霍恩产院那高顶棚的大厅,从未见过如此有代表性而且富于变化的集会。这座建筑的古老椽子,也从未听到过如此博大精深的言词。那确实是一派雄伟景象。克罗瑟斯身穿醒目的高地服装,坐在末席上。加洛韦岬角[269] 那含有潮水气味的风;使他容光焕发。坐在对面的是林奇,少年时代行为放荡以及早慧,都已在他脸上留下烙印。挨着苏格兰人的座位是留给怪人科斯特洛的;马登蹲坐在科斯特洛旁边,呆头呆脑地纹丝不动。壁炉前的主席那把椅子是空着的,两边分别为身穿探险家派头的花呢短裤、脚蹬生牛皮翻毛靴子的班农,还有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玛拉基·罗兰·圣约翰·穆利根那淡黄色的优美服装和一派城市的举止教养。最后,桌子上首坐着位年轻诗人,他逃脱了教师这个行当和形而上学的审问,在苏格拉底式讨论的快活氛围中找到了避难所。右边是刚从赛马场来的油嘴滑舌的预言家,左边是那位谨慎的流浪者。他被旅途与厮打扬起的尘埃弄脏,又沾上了难以洗刷的不名誉的污点。然而他那坚定不移、忠贞不渝的心中却怀着妖娆的倩女面影,那是拉斐特[270]在灵感触发下用那支画笔描绘下来的传世之作。任何诱惑、危险、威胁、屈辱,都无法消除。

    开头最好先说明一下:斯·迪达勒斯先生(神性怀疑论者[271] )的议论似乎证明他所沉溺并被歪曲的先验论,与一般人所接受的科学方法是截然相反的。重复多少遍也不为过分的是:科学乃处理有实质的现象的。科学家正如一般人一样,必须面对硬邦邦的现实,不容躲闪,并须做出详尽的说明。目前确实可能还有一些科学所不能解答的问题,例如利·布卢姆先生(广告经纪人)所提的头一个问题:即将诞生者的性别是如何决定的。我们究竟应该接受特利纳克利亚的恩培多克勒的说法,即认为男子的诞生决定于右卵巢[272](另外一些人则主张是在月经后的时期),还是应该认为被放置过久的精子或精虫乃是决定性别的重要因素?抑或像众多胚胎学家(卡尔佩珀、斯帕兰札尼[273] 、布鲁门巴赫、勒斯克、赫特维希[274] 、利奥波德和瓦伦丁[275] )所设想的那样,是二者的混合物呢?这个论点也许意味着:一方面是精虫的生殖本能[276] ,另一方面是被动因素那巧妙地选择的体位——即卧在下面受胎[277] 之间的协力(大自然喜用的方法之一)。同一位问讯者所提出的另一问题,其重要性不亚于此:婴儿死亡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他中肯恰当地提出:尽管我们诞生的方式相同,死法却各异。玛·穆利根先生(卫生学兼优生学博士)谴责本地的卫生状态道,我们这些肺部发灰的市民吸进了飘浮在尘埃中的细菌,以致患上腺样增殖症和肺结核等症。他声称,民族素质的衰退应统统归咎于这些因素以及我们街头上那些令人厌恶的景象:触目惊心的海报,各种支派的教士,陆海军的残废军人,风里雨里赶马车的坏血症患者,悬吊着的兽骸,患偏执狂的单身汉以及不能生育的护理妇。他预言审美学[278] 将普遍地为人们所接受,生活中所有的优美事物,纯正的好音乐,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学,轻松愉快的哲学,饶有教育意义的绘画,维纳斯与阿波罗等古典雕刻的石膏复制像,优良婴儿的艺术彩照——只要在这些方面略加注意,就能使孕妇在无比愉快中度过分娩前的那几个月。J.克罗瑟斯先生(议论学学士)将婴儿夭折的一部分原因归咎于女工在工厂内从事重劳动引起的腹腔部外伤,以及婚后夫妻生活中的节制问题,但绝大多数还是由于在公私两方面的疏忽。这种疏忽达到极点,便会造成遗弃新生婴儿、堕胎犯罪或残忍的杀婴罪。尽管前者(我们指的是疏忽)毫无疑问是确凿的,但他所举的那个关于护士忘记点清填入腹腔的海绵数目之事例,太不经见了,不足为训。其实,当我们仔细调查这个问题时就会发现,尽管有上述种种人为的缺陷,往往妨碍大自然的意图,但是妊娠与分娩却依然在大量地顺利地进行着,诚然令人惊奇。文·林奇先生(算术学士)提出了富于独创性的建议:出生与死亡,与所有其他进化现象(潮汐的涨落、月亮的盈亏、体温的高低、一般疾病)一样。总而言之,大自然之巨大作坊中的万物,远方一颗恒星之消失乃至点缀公园的无数鲜花之绽开,均应受计数法则的支配,而这一法则迄今尚未确定下来。但是这里也有个简单而直截了当的问题:为什么一对正常、健康的父母所生下的看上去健康并得到适当照顾的娃娃,竟会莫名其妙地夭折,而同一婚姻中所生的其他孩子并不这样呢?用诗人的话来说,这确实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279] 我们确信,大自然不论做什么,都自有充分而中肯的理由。这样的死亡很可能是某种预测的法则所导致的。据此法则,病原菌所栖息的生物(现代科学毫无争论余地地显示:只有原生质的实体可以是不朽的)越是在发育初期,死亡率越高。这种安排纵然给我们的某种感情(尤其是母性)以痛苦,然而有些人认为从长远来看是有益于一般人类的,因为它保证了适者生存。斯·迪达勒斯先生(神学怀疑论者)发表意见(或者应该说是插话)道,患黄疽症的政治家和害萎黄病的尼姑自不用说,由于分娩而衰弱的女癌症患者和从事专门职业的胖绅士总是咀嚼形形色色的食品,下咽,消化,并以绝对的沉着使其经过通常的导管。当这些杂食动物吃小牛息肉这样好消化的食品时,大概会减轻肠胃的负担吧。这番话从极其不利的角度无比透彻地揭示了上述倾向。这位有着病态精神的审美学兼胚胎哲学家,尽管连酸与碱都分不清,在科学知识上却摆出一副傲慢自负的架子。为了启发那些对市立屠宰场的细节没他那么熟悉的人们,也许应该在此说明一下:我们那些拥有卖酒执照的低级饮食店的俚语小牛崽肉,指的就是打着趔趄的牛崽子[280]那可供烹调食用的肉。在霍利斯街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号国立妇产医院的公共食堂里,能干而有名望的院长安·霍恩博士(领有产科医生执照、曾为爱尔兰女王医学院成员)最近与利·布卢姆先生(广告经纪人)之间举行了一场公开辩论。据目击者说,该院长曾指出,一个女人一旦把猫放进口袋里(这大概是对大自然之最复杂而奇妙的作用——交媾的雅喻),她就非把它再送出去不可;或赐与它生命(用他的话来说),以便保全自己的命。他的论敌富于说服力地驳斥说:这可是冒着自己丧失生命的危险!尽管说话的语调温和而有分寸,仍然击中了要害。

    这当儿,医生的本领与耐心导致了一次可喜的分娩[281] 。不论对产妇还是医生来说,那都是令人厌倦、疲劳的一段时间。凡是外科技术所能做的,都做到了。这位产妇也极为勇敢,她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加以配合。她确实这么做了。打了一场漂亮仗[282] ,而今她非常、非常快乐。那些过来人,比她先经历过这一过程的,也高高兴兴地面带微笑俯视着这一动人情景。她们虔诚地望着她。她目含母性之光,横卧在那里,对全人类的丈夫——天主,默诵感谢经。新的母性之花初放,殷切地渴望摸到婴儿的指头(多么可爱的情景)。当她用那双无限柔情的眼睛望着婴儿时,她只盼望着再有一种福气:让她亲爱的大肥[283] 在她身边分享她的快乐,把天主的这一小片尘土[ 284] ——他们的合法拥抱之果实,放在他怀抱里。而今他上了些岁数(这是你我之间的悄悄话),双肩稍见弯屈。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厄尔斯特银行学院草地分行的这位认真负责的副会计师已具有了一种庄重的威严。“哦,大肥,往昔的恋人,如今的忠实生活伴侣,遥远的过去那玫瑰花一般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像从前那样摇摇俊美的头,回顾着那些日子。天哪!而今透过岁月之雾望去,那是何等美丽呀!在她的想像中,他们——他和她——的孩子们聚拢在床畔:查理、玛丽·艾丽斯、弗雷德里克·艾伯特(倘若他不曾夭折)、玛米、布吉(维多利亚·弗朗西丝)、汤姆、维奥莱特·康斯但斯·路易莎、亲爱的小鲍勃西(是根据南非战争中我们的著名英雄——沃特福德与坎大哈的鲍勃斯勋爵[285] 而命名的)。现在又生下了他们二人结合的最后的象征,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里福伊,长着真正的普里福伊家的鼻子。这个前途无量的婴儿,将以普里福伊先生那个在都柏林堡财务厅工作的有声望的远房堂弟莫蒂默·爱德华而命名。光阴茬苒。然而时间老爹轻而易举地就把事情了结啦。不,亲爱的、温柔的米娜,不要从你胸中叹气。还有大肥,把你烟斗里的灰磕打掉吧。通知熄灯的晚钟已敲(但愿那是遥远的未来的事!),你却还在摆弄着使惯了的这只欧石南根烟斗。用以读《圣经》的灯也给熄灭了吧,因为油已剩得不多了,所以还是心情平稳地上床休息吧。天主无所不知,到时候就会来召唤你。你曾打了一场漂亮仗,忠实地履行了男人的职责。先生,请握住我的手。干得出色,你这善良而忠实的仆人![286]

    有一种罪或者(照世人的叫法就是)恶的记忆,隐蔽在人们心中最黑暗处,埋伏在那里,等待时机。一个人尽可以听任记忆淡漠下去,将其撂开,仿佛不存在一般,并竭力说服自己,好像那些记忆并不存在或至少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然而抽冷子一句话会勾起这些记忆:会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幻想或梦境里,或者当铃鼓与竖琴抚慰他的感觉之际,或在傍晚那凉爽的银色寂静中,或像当前这样深夜在宴席上畅饮时——浮现在他面前。这个幻象并非为了侮辱他而至,像对待那些屈服于她的愤怒的人们那样,也并非为了使他与生者离别,对他进行报复,而是裹以过去那可怜的尸衣,沉默,冷漠,嗔怪着。

    异邦人继续望着自己眼前这个人脸上那故意做出的冷静神情慢慢地消失。出于习惯或乖巧心计的这种不自然的冷静似乎也包含在他的辛辣话语之中,好像在谴责说话人对人生粗野方面的不健康的偏爱[287] 。听者的记忆里,宛若被一句朴实自然的话所唤醒了一般,浮现出一副光景。仿佛是往昔的岁月伴随着当前的种种喜悦真地存在于现实中似的(就像某些人所想的那样)。平静的五月傍晚那修剪过的草坪。他们对朗德镇[ 288] 或紫或白的丁香花丛记忆犹新。小球缓缓地沿着草地向前滚去,要么就相互碰撞,短暂机警地震颤一下,挨在一起停了下来。香气袭人的苗条淑女们兴致勃勃地观看着。那边,每逢灰色水池里的灌溉用水徐徐流淌,水面便起涟漪。水池周围,你可以瞥见同样香气袭人的姐妹们:弗洛伊、阿蒂、蒂尼[289]以及她们那位身姿不知怎地分外引人注目的肤色稍黑的朋友——樱桃王后[290] 。她一只耳朵上佩带着玲珑的樱桃耳坠子:冰凉火红的果实衬着异国情调的温暖肌肤,相得益彰。(正是开花时节。及至将滚球聚拢起来收进箱子,大家就围坐在温暖的炉边,其乐融融。)一名身穿亚麻羊毛混纺衣服的四五岁幼童正站在池边,姑娘们用爱怜的手围成一圈,保护着他。现在男童略微皱起眉来。也许他像这个青年似的过于意识到自身处境危险的快感,但是又只得不时地朝他母亲瞥上一眼。她正从面对花坛的游廊[291] 守望着,喜悦之中却又含着一抹漠然或嗔怪之色(凡事都是无常的[ 292] )。

    注意下述事件并且铭记在心头吧,结局来得很突然。走进学生们聚集的产房外面的前厅,留意他们的神色吧。那里仿佛丝毫也没有鲁莽或强暴的痕迹。一片守护者的宁静,这倒很合乎他们在产院中的地位。恰似昔日在犹大的伯利恒,牧羊人和天使曾通宵达旦守护在马槽周围一样。[293] 然而闪电之前,密集的雨云因含湿气过多变得沉甸甸的,膨胀起来。大团大团地蔓延,围住天与地,使其处于深沉的酣睡状态;并低垂在干涸的原野、困倦的牛和枯萎的灌木丛与新绿的嫩叶上。接着,刹那间闪光将它们一劈两半,随着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话音刚落,立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到伯克[294] 去!”爵爷斯蒂芬喊罢,一个箭步向前蹿去。那群帮腔的也一起跟在后面:有血气方刚的,顽劣的,赖债的,庸医,还有一本正经的布卢姆。大家分别攥着帽子、梣木手杖、比尔博剑[295] 、巴拿马帽和剑鞘、采尔马特登山杖[296] 等等。这儿有各式各样的壮小伙子,一个个气宇轩昂的学生。卡伦护士在门厅里给吓了一跳,她拦也拦不住。正笑嘻嘻地走下楼梯的外科医生也阻止不了——他是来告诉大家胎盘已处置完毕,”足足有一磅重。他们催促着他。大门!敞着吗?好极啦!他们喧嚣地冲出去,雄赳赳地参加一分钟的赛跑,最终目的地乃是登齐尔和霍利斯这两条街交叉处的伯克。迪克森对他们说了些尖酸话语,并咒诅了一句,也跟了来。布卢姆想托护士给楼上那位欣喜的母亲和她的宝宝捎句问候,所以就在她身边停下脚步。最好的治疗就是营养和静养。她的脸色不是正表露出这一点吗?憔悴苍白,说明霍恩产院里那些日以继夜的护理多么辛苦。大家既然都已走光,他就仗着天生的智慧,临告辞时凑近她,悄悄他说:“太太,鹳鸟啥时候来找你呢?”[ 297]

    户外的空气饱含着雨露的润湿,来自天上的生命之精髓,在星光闪烁的苍穹下,在都柏林之石上闪闪发光。天主的大气,全能的天父之大气,光芒四射的柔和的大气,深深地吸进去吧。老天在上,西奥多·普里福伊,你漂漂亮亮地做出一桩壮举!我敢起誓,在包罗万象最为庞杂的烦冗记录中,你是无比出众的繁殖者。真令人吃惊啊!她身上有着天主所赐予的、按照天主形象而造人的可能性[298],你作为男子汉,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她结了果实。跟她紧密结合吧!侍奉吧!操劳吧!完全像一只看门狗那样忠于职守,把学者和所有的马尔萨斯人口论者统统绞死吧。西奥多,你是他们所有人的老爹。在家里,你为肉铺的帐单;在帐房里,则为金锭银块(都不是你的!)辛辛苦苦操持,莫非不堪重负而意气消沉了吗?昂起头来!每新生一个娃娃,你便会收获一侯马[299] 熟小麦。瞧,你的毛都湿透了。你羡慕达比·达尔曼和他的琼[300] 吗?他们的子孙只是些鸣声凄惋的松鸡和烂眼儿的杂种狗。呸!告诉你。巴!他是一头骡子,一个死了的软体动物:既无精力,又无体力,连一枚有裂纹的克娄泽 [301]都不值。没有生殖的性交!不,我说!婴儿屠杀者希律[302]才是他更真实的名字。真的,光吃蔬菜,夫妇同床可不怀孕!给她吃牛排吧:红殷殷,生的,带着血的!她是各种疾病盘踞的自发魔窟:瘰疬、流行性腮腺炎、扁桃体周脓肿、拇趾囊肿胀、枯草热、褥疮、金钱癣、浮游肾、甲状腺肿、瘊子、胆汁病、胆结石、冷血症和静脉瘤。诵悼歌,连续举行三十天的弥撒,《那利米哀歌》[303],以及所有这类哀悼的歌。一概谢绝吧!不要后悔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你不同于许许多多曾经企盼、愿望、等待过而一直也不曾实现的。你瞧见了你的美国[304] ,你毕生的事业,像大洋彼岸的野牛那样,为了交配而猛冲过。琐罗亚斯德[305]是怎么说的呢?你从悲哀这头母牛身上挤奶。现在你喝着它的乳房里那甜美的奶。[30 6]瞧!它为了你而充裕地流淌。喝吧,老兄,满满一乳房!母亲的乳汁,普里福伊,人类的乳汁[307] ,也是在上空化为稀薄的水蒸气,灼灼生辉,扩展开来的银河的乳汁,放荡者在酒店里咕嘟咕嘟狂饮的潘趣[308] 奶,疯狂的乳汁,迦南乐土的奶与蜜[309] ,母牛的奶头挺坚硬,是吗?对,然而她的奶水又浓又甜,最能滋补。那是不会发硬、然而黏稠浓厚的酸凝乳。老族长,到她那儿去吧!奶头!凭着女神帕图拉和泊滕达,让我们干杯![310]

    为了纵酒豪饮,大家相互挽着臂,沿街大喊大叫地冲去。真正的。[ 311] 昨晚你是在哪儿睡的?打扁了的碎嘴子蒂莫西[312] 那儿。加油儿,快点儿。家里有雨伞或长统胶靴吗?给亨利·内维尔[313] 瞧过病的穿旧衣的外科医生在哪儿?对不起,谁都不知道。喂,迪克斯!往前走到缎带柜台那儿。潘趣在哪儿?百事顺利。天哪,瞧瞧那个从产院走出来的醉醺醺的牧师![314] 伏惟全能至仁天主圣父,及圣子……降福保全我众。[315] 一个冤大头[316] ,先生。登齐尔巷的小伙子们[ 317] 。见鬼,活该!快去。对,以撒[318] ,把他们从明亮的地方赶走。亲爱的先生,你要跟我们一道去吗?一点儿也不碍事。你是个好人,咱们彼此不必见外。去吧,我的孩子们![319] 第一炮手,开火。到伯克去!到伯克去!他们从那里挺进了五帕拉桑[320]。 斯莱特里那骑马的步兵[ 321] 。该死的丑东西在哪儿?背弃教义的[322] 斯蒂夫牧师!不,不,是穆利根!在后面哪!朝前推进。要盯着钟。打烊的时间。[ 323] 穆丽!你怎么啦?我妈叫我出嫁啦。[324] 英国人的至福[325]!擂鼓吧,咚咚,嘭嘭,[ 326] 赞成者占多数。由德鲁伊特德鲁姆印刷厂叫你喝啥?来杯超人[333] 喝的世代相传的蜂蜜酒。我也照样。来五杯一号的。[334] 你呢,先生?姜汁甜露酒。嘿,是车把式喝的蛋酒汁。刺激得浑身热腾腾的。给钟[335] 上弦。突然停摆,再也不走了。当老……[336] 我要苦艾酒,知道了吗?哎呀![337] 要一份蛋酒或加了调料的生蛋。几点钟啦?我的表进当铺啦。差十分。费心啦。不用客气。是胸部外伤吗,呃,迪克斯?千真万确。只要睡在他那小院儿里,随时都会挨蜜蜂螫的。家就住在圣母医院附近。这位仁兄有妻室。认识他太太吗?嗯,当然认识喽。她身材可丰腴哩。瞧瞧她脱掉衣服时的样子吧,那裸体真能饱人眼福。漂亮的母牛可跟你们那瘦母牛[338]不一样,一点儿也不。拉下百叶窗,宝宝。[339] 两杯阿迪劳恩[340] 。我也一样。麻利点儿,要是倒下,就马上爬起来:五,七,九。好极啦!她有着一双顶好看的眼睛,一点不含糊。还有她那奶头和丰满的臀部。只有亲眼看了才能相信。你那双饥饿的眼睛和石膏的脖颈, 把我的心偷去了。噢,排精的气味。先生,土豆?又是风湿病吗?[341] 真是荒唐,请原谅我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认为。我看你可能是个大傻瓜。 呃,大夫?刚从拉普兰[ 342] 回来吗?您还是这么富态,贵体安康吧?老婆娃娃都好吗?尊夫人快生养了吧?站住,交出来。[343] 口令。瞧那头发。[344] 苍白的死亡和殷红的诞生。[345]嘿!唾沫溅到你眼睛里去啦,老板!打给戏子的电报。从梅瑞狄斯那儿剽窃来的。[346] 以耶稣自居的那个患了睪丸炎、满是臭虫跳蚤的耶稣会会士!我姨妈给金赤他爹去了信,说坏透了的斯蒂芬把好极了的玛拉基带上邪路啦。

    晦,小伙子,抓住球[ 347] !把那啤酒递过来。为了勇敢的苏格兰长久沸腾。[ 349] 我的烈酒。谢谢。[350]祝咱们大家健康。怎么样?犯了规。别把我这条新裤子弄脏了。喂,给我撤上点儿那边的胡椒粉。喏,接着。带上芷茴香籽儿[351] 。你明白吗?沉默的喊叫。每个汉子都去找自己的漂亮姑娘。[352] 肉欲维纳斯[353] 。小妇人们。[354] 来自穆林加尔镇的厚脸皮的坏姑娘[355] 。告诉她,我打听她来着。搂着萨拉的腰肢[356]。通往马拉海德[357] 的路上。我吗?勾引我的那个女人,哪怕留下名字也好。[358]你花九便士要买什么?我的心,我的小坛子[359] 。跟放荡的窑姐儿搞一通。一块儿摇桨。退场[360] !

    你在等着吗,头儿?就那么一回,可不是嘛。瞧你那副发愣的神儿,好像亮闪闪的金钱不见了似的。明白了吗?他身上有的是钱。刚才我瞅见他差不多有三镑哩,说是他自己的。我们都是你请来的客人,晓得吧?你掏腰包,老弟。拿出钱来呀。才两先令一便士呀。这手法你是从法国骗子那儿学来的吧?你那一套在这儿可行不通。小伙子,对不起。这一带就数我的脑袋瓜子灵。千真万确。你呀,我们没喝醉,我们一点儿也没醉[361] 。再见,先生。[362]谢谢你。

    对,可不是嘛。你说啥?这是在非法的秘密酒店。完全喝醉啦。老弟。班塔姆,你已经有两天滴酒未沾了。除了红葡萄酒,啥也不喝。[ 363] 。给我滚!瞧一眼吧,务必瞧瞧。天哪,不会吧!他刚去过理发馆。[ 364] 喝得太多,连话都说不出来啦。跟车站上的一个家伙在一块儿。你怎么知道的?他爱听歌剧吗?《卡斯蒂利亚的玫瑰》。并排的铸[365] 。叫警察来呀!给这位晕过去的先生拿点儿水来。瞧瞧班塔姆有多么年轻。哎呀,他哼起来啦。金发少女。我的金发少女[366] 。喂,停下吧!用手使劲捂住他那肮脏的嘴巴。本来他是蛮有把握的,只因为我跟他暗通消息,告诉了他“绝对可靠的事”,这才砸了锅。就欠让魔鬼掰掉脑袋[367 ]的斯蒂芬·汉德这个家伙塞给了我一匹劣马。他遇见一个从练马场替巴思老板往仓库送电报的人。他给了那人四便士,借着蒸气私拆了那封电报。“母马竞技状态良好。”[ 368] 好比是花金币买醋栗。这是一种骗局。《福音书》中的真理。莫非是恶劣的消遣吗?我想是这样的。没错儿。要是被警察当作猎物逮住了,就得去坐牢。马登把赌注下在马登骑的那匹马上了,发疯地下赌注。[369]啊,肉欲,我们的避难所和力量。[370] 开溜啦。你非走不可吗?回到妈妈那儿去。付账。可别让人瞧出我的脸盘儿发红。要是给他发现了,就完蛋啦。回家去吧,班塔姆。再见,老伙计。别忘记给老婆捎立金花[371]去。老老实实告诉我,是谁把小公马的事儿透露给你的?这只是你我之间的悄悄话。不瞒你说,凭着圣托马斯[372]发誓,是她的丈夫。不骗你,是利奥[373]那个老家伙。我发誓,真格的。要是我撒了谎,就让我粉身碎骨。我对着神圣的大托钵修士发誓。你为啥没有告诉我?哼,倘若不是那个犹太人的奷计,就让我暴死。凭着上主阴茎发誓,啊们。你要提议吗?斯蒂夫老弟,你再破费点儿也成吧?他妈的,还喝得下去吧?你这个出手无比大方的东道主,肯让这开始得如此豪华的酒宴散席吗?要知道,你请来的客人个个都是极度贫困、渴得厉害的啊。总得喘口气。老板,老板,你有好酒吗,斯塔布[374]?喂,老板,让咱们开开斋。请大家尽情地喝吧。好的,老板!给每人斟杯苦艾酒。咱们个个喝绿毒,谁来迟了就倒楣。[375]打烊了,先生们,呃?给那神气活现的布卢姆来杯朗姆酒, 我听你说过葱头[376] ?布卢?那个兜揽广告的?那个照相姑娘的爹[377],这可让我吃了一惊。小声点儿,伙计。悄悄地溜掉吧。各位,晚安[378]卫我于梅毒魔鬼。 [379]那个花花公子和女模女样[380]的家伙哪儿去啦?上当了吧?逃走了。啊,好的,你们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将军。王移到象的位置。善良的基督徒,请你帮助这个被朋友夺走住处钥匙的小伙子[381]找个今晚睡觉的地方。唷,我快要酩酊大醉啦。妈的,我敢说这是最好的、最开心的假日。喂。伙计,给这孩子几块点心。扯蛋,我才不吃那白兰地夹心糖呢!那是哄女人孩子的,我才不吃呢!把海毒丢到地狱里去吧。连同那领了执照的烈性酒。[382]时间到了,先生们!祝大家健康!祝你![383]

    天哪;!那边穿胶布雨衣的家伙究竟是谁呀?达斯蒂·罗兹[384],瞧他那身打扮。可真神气。他在吃啥?六十周年纪念羊肉[385] 。对着詹姆斯发誓, 像是喝牛肉汁。真想吃上点儿。你认识那个穿旧短袜的吗?里奇蒙[386] 那个下流讨厌的怪家伙吗?痛苦得很哪!他认定自己的阴茎里有颗子弹。胡言乱语的疯子。我们称他作“面包巴特尔”[387] 。先生,他曾经是个家道兴旺的市民。穿破衣服的男人娶了个孤女[388] 。可是姑娘逃之夭夭。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男人。穿着件胶布雨衣在寂寞的峡谷里徜徉。[389] 喝完酒就去睡吧,规定的时间到了,盯着点儿警察。对不起,你今天在葬礼上瞧见他了吗?是你那个翘了辫子的伙伴吗?天主啊,对他发发慈悲吧!可怜的孩子们!波德老兄,千万别说下去啦!莫非因为朋友帕德尼[390] 被装在黑口袋里运走了,你们就泪如雨下吗?在所有的黑人当中,帕特是最好的一个。我平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个人。别说了,别说了,[391] 然而这是个非常可悲的故事,千真万确。唉呀,滚!在九分之一坡度的地方翻了车。活动车轴碎得一塌糊涂。杰纳齐准定会彻底打败他的。[392] 日本佬吗?朝高角度开炮,是吗?据战时号外,给击沉了。他说,形势对俄国有利,而不是日本。[393] 到时间了。十一点啦,走吧。前进, 醉得脚步蹒跚的人们!晚安。晚安。但愿至尊的真主今晚大力保护你的灵魂。喂,留点神!我们一点儿也没醉。[394] 是利斯的警察把我们撵走的。[ 395] 一点儿也不宽容。小心,那家伙要呕吐啦。他觉得恶心。哇!晚安。蒙娜,我真诚的宝贝。哇!蒙娜,我的心肝儿宝贝。[396] 噢!

    听哪!别吵吵闹闹的啦,呼啦!呼啦!着火哪。瞧,去啦。消防队!改变方向。沿着蒙特街走去。招摇过市!呼啦!嗬嗬。你不来吗?跑吧,冲啊,赛跑。呼啦!

     第十四章 注释

    [1]本章中,作者用英国散文发展史来象征婴儿从胚胎到分娩的发育过程。文中使用了古盖尔文、古拉丁文、古英文等多种语言,并模拟了班扬、笛福、斯特恩、谢里丹、古本、德?昆西、狄更斯、卡莱尔等英国文学史上二十余位散文大家的写作风格,以及本世纪初的新闻体,传教士的说教体和科学论文体。越到后面,文体越通俗,最后一种文体还搀杂了不少方言、俚语。这些在中译文中实难以表达。译者仅在前半部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体,逐渐恢复到白话。第一段的原文就是由古拉丁文和古盖尔文组成的。

    [2]霍霍恩指霍利斯街妇产医院的安德鲁?霍恩博士,参看第八章注[77]。

    [3]这是产婆为男婴接生后的吆喝。

    [4]“繁殖的预言”,见《创世记》第9章第7节:“你们要生养众多,你们的子孙要布满全世界。”

    [5]按十五世纪以来,爱尔兰在医学方面已取得了可观的成就。

    [6]奥希尔、奥希基和奥利均为世代行医的家族,其中以尤格翰?奥希尔最为著名。他是吉尔肯尼帮派的军队中的首席医生,曾参与拥护英国查理一世的战役。在爱尔兰语中,奥希基这个姓氏的语根就是“治疗者”。奥利家族于十五世纪提供了一份完整的医学研究手抄本。

    [7]指创设妇产医院。

    [8]见《路加福音》第1章第31节:“你要怀孕生一个儿子,要给他取名叫耶稣。”

    [9]莫纳岛是安格尔西岛(威尔士最大岛屿)的古称。

    [10]据《马太福音》第2章第16节,耶稣降生后,希律王曾下令将伯利恒和附近地区两岁以内的男婴一律杀尽。 每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为了纪念这些无辜者而举行圣婴孩殉教节。

    [11]城堡,指产院的食堂。

    [12]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确实有个叫作约瑟?迪克森的实习大夫,住在风凰公园附近的一条街上。

    [13]指布卢姆被蜜蜂蜇过的事,参看第四章注[71]。

    [14]玛罕德是中世纪对穆罕默德的通称。

    [15]指沙丁鱼罐头。

    [16]迦勒底指巴比伦尼亚南部(今伊拉克南部)地区。

    [17]指面包。

    [18]这里把《哈姆莱特》第1幕第2场中霍拉旭的话略加改动。原话是:“它的面甲是掀起的。”

    [19]指犹太人每生一子,都盼望着他是救世主。参看第十二章注[541]。

    [20]母鸡,指情妇,参看第十二章注[259]及有关正文。

    [21]文森特?林奇是斯蒂芬的朋友,见第十章注[52]。威廉?马登是医科学生。

    [22]阿尔巴?隆加为意大利古代城市,约公元前一一五二年建立。约公元前六00年为罗马人所毁。爱尔兰语中,阿尔巴指苏格兰,J.克罗瑟斯是医科学生。

    [23]潘趣是酒名,见第六章注[149]。

    [24]指难产时,究竟是保产妇还是保婴儿。

    [25]托勒密,见第十二章注[380]。据他记载,艾布拉那位于都柏林的旧址。

    [26]见《创世记》第3章第16节:“天主对那女人说:‘我要大大增加你怀孕的痛苦,生产的阵痛。’”

    [27]阿尔布拉坎的圣乌尔坦(约死于656)是爱尔兰派往荷兰的传教士。

    [28]地狱外缘指善良的非基督徒或未受洗礼者的灵魂之归宿。

    [29]逐夜消灭之,暗指避孕与手淫。在第十五章中,布卢姆把西茜称作“生命之赐与者”,见该章注[935]。

    [30]作为《圣经》上的动物,独角兽在基督教会中常用以比作基督;基督长着一只拯救人类的角,被圣母玛利亚所孕育。

    [31]圣福蒂努斯,即圣福丁,三世纪时法国里昂的主教。

    [32]指玛拉基。

    [33]母亲教会是教会的拟人化,亲爱的教会之意。下文中的夜妖利利斯是犹太民间传说中的女妖,她司情欲,伤害儿童。但只要佩带有天使名字的护身符就可以消灾。

    [34]“风播下……种子”,参看本章注[36]。

    [35]“通过……嘴对嘴地”,套用《我的忧愁在海上》的诗句,参看第三章注[169]。

    [36]据维吉尔的长诗《农事诗》第3卷,母马面对西风,站在蝗岩上,吸进微风,不经交配,便能怀孕。

    [37]“月光花之腥臭”,指“月经期的女人”。古罗马作家普林尼(23一79)在他所著的《博物志》(77)中提到月经期间的妇女能够医治其他妇女的不孕症。

    [38]当天早晨,斯蒂芬曾把阿威罗伊与摩西?迈蒙尼德联系在一起。参看第三章注[33]、[34]。阿威罗伊在《医学通则》(1169)中举例说,有个妇女与男子同浴,男子排到水中之精子遂使之怀孕。十七世纪的托马斯?布朗爵士在一六四六年的著作中提出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39]神圣之母,指教会。

    [40]波得原是个渔夫(见《马太福音》第4章第18至20节)。耶稣说他是磐石,“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同上第16章第18节) 彼得被视为第一任教皇,故有渔夫之印玺一说。

    [41]指不论产妇死亡后奉献黑弥撒还是为了新生婴儿举行洗礼,均需花钱。

    [42]这里,斯蒂芬借用当天早晨勃克?穆利根所篡改《箴言》的话。参看第一章注[129]。

    [43]这是浪子回头的譬喻中大儿子向财主抱怨他弟弟的话。参看《路加福音》第15章第29节。原话是:“他把你的财产都花在娼妓身上。”下文中的“谨慎者”,指布卢姆。

    [44]布雷是爱尔兰威克洛郡的一座滨海城镇。《布雷教区代理主教》是一首歌的题目,描写一个随风转舵的代理主教。教皇庇护十世(1903一1914在位)一方面推行前任的方针批评意大利政府将罗马并入意大利王国,另一方面又与意大利政府保持友好关系,所以把他比作布雷教区代理主教。基督的代理则指教皇。

    [45]此处把耶稣的话做了一些改动,原话是:“人的生存不仅是靠面包……”

    [46]到十八世纪为止,西欧的金饰业兼开银行,发行钞票。

    [47]“道成了肉身”一语出自《约翰福音》第1章第14节。“道”指耶稣。后面的“凡有血气者,均来归顺”,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三章注[168]。

    [48]“强有力的母亲”,见第一章注[16]。“可敬之母”则是把《圣母德叙祷文》中的“可敬者贞女”作了改动。

    [49]伯尔纳,指明谷的圣伯尔纳,参看第十二章注[575]、第十三章注[39]。

    [50]“拥有……术”。原文为拉丁文。

    [51]远祖,指夏娃。

    [52]奥古斯丁,见第十二章注[507]。

    [53]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神曲?天堂》第33篇第1行,均指圣母玛利亚。按基督教的教义,玛利亚虽是童贞女,却因圣神降临而生下耶稣,所以说她是“童贞之母”(见《路加福音》第1章)。耶稣虽是她的儿子,即又是天主圣子,以色列人一向称天主作父亲(见《马太福音》第5章第16节:“你们在天上的父亲”)故有“汝子之女”的说法。

    [54]杰克是约翰的别称。《杰克所盖之房》系一首摇篮曲的题目。

    [55]参看《马太福音》第26章第34节:“耶稣对彼得说:‘我告诉你,今天晚上,鸡叫以前,你会三次不认我。’”

    [56]“因……等!”原文为法语。鸽子与利奥?塔克西尔,参看第三章注[67]、[75]。

    [57]“非”和“即”,原文为德语。变体论是天主教会和基督教某些教派所使用的神学名词,谓圣餐礼所用的饼和酒经过祝福立即在实体上变成基督的肉与血。参看第一章注[7]。同体论是基督教神学名词,与变体论有根本性区别,认为基督的肉和血在实体上与圣餐礼上经过祝福的饼和酒同在。“实体下、 是作者杜撰的名词,暗指饼与肉变了质。

    [58]阿尔马尼是德国古称。原文中《斯塔布?斯塔贝拉》与《站立的圣母》发音相近,参看第五章注[73]。这是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所作另一首淫猥小调,参看第一章注[102]。

    [59]英国公理会牧师威廉?埃利斯(1794一1872)在《三游马达加斯加》(伦敦,1838)一书中,对此略有记载。

    [60]主啊,原文为希腊文,参看第七章注[108]。

    [61]“为……秘”,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对赞歌的戏谑性模仿。

    [62]维金纳琴是十六、十六世纪流行于英国的拨弦键琴。

    [63]《上床!上床!》是约翰?弗莱彻(1579一1625)与弗朗西斯?博蒙特(约1584一1616)合写的戏剧《处女的悲剧》(约1610)中的小调的叠句。

    [64]Beau(博)含有“花花公子”意,lecher(莱彻)含有“淫棍”意。

    [65]关于弗莱彻与博蒙特跟一名娼妓住在一起的传说,见于约翰?奥布里(1626一1697)的《短促的生涯)(1898)。但书中所写不尽属实。例如奥布里说他们二人均为单身汉,与一名娼妓同住,但事实上弗莱彻是有妻室的。

    [66]“生活……乐”一语,见第九章注(358)。

    [67]《家乡风俗》(约1628)是弗莱彻与菲利普?马辛格尔(1583一1640)合写的一出戏的剧名。

    [68]这里戏谑地改动了耶稣对门徒讲的话。原话是:“一个人为朋友牺牲自己的性命,人间的爱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见《约翰福音》第15章第13节。

    [69]“汝去,照样做之!”这里戏谑地套用了耶稣对法..律教师说的话,耶稣的原意是叫这个法律教师像善良的撒马利亚人那样以仁慈待自己的邻人。见《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至37节。

    [70]查拉图斯特拉,见第一章注[128]。“法国文学”,亦可译为“法国信”,见第十三章注[102]。

    [71]“次好之床”,见第九章注[346]。

    [72]原文为拉丁文。“弟……祷,”这里把弥撒中教徒捐款后神父对众人所说的话作了改动。原话是:“弟兄们,伏祈全能天主圣父俯纳吾及汝等所作奉献。”

    [73]“让……之日”一语,系将托马斯?穆尔的《让爱琳记住古老的岁月》和《申命记》第32章第7节“你当追想上古之日,思念历代之年”合并而成,参看第三章注[146]。

    [74]“行邪淫”一语出自《以西结书》第16章第15节。

    [75]“如]……踹踹”一语出自《申命记》第32章第15节。那书仑是对上主的子民以色列的诗意称呼。

    [76]参看《旧约?耶利米哀歌》第5首第7、8节:“我们的祖宗犯了罪……我们被奴隶不如的人辖制。”

    [77]米利是米列西亚的爱尔兰语称谓。参看第十二章注[427]。

    [78]指穆利根与海恩斯(其父经售用药喇叭根做成的泻药,参看第一章注[26])站在一道,排斥斯蒂芬。

    [79]以色列人对东方各王和罗马人的屈从,被视为乃是对上帝的背叛。《旧约?以斯帖记》第1章第1节和第8章均提及印度王亚哈随鲁的事。

    [80]何列布(西奈)、尼波与比斯迦这三座山均象征着摩西对以色列子民的领导地位,参看第七章注[220]。

    [81]哈顿角峰,又名希亭角峰,加利利海以南的山区。

    [82]天主允许赐给亚伯拉罕子孙的迄南乐上被称作“流淌奶与蜜的地方”,见《出埃及记》第33章第3节。这里把“蜜”改成了“钱”。

    [83]这是斯蒂芬梦见他母亲的情景,参看第一章注[45]及有关正文。

    [84]《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是现存最古老的《旧约》希腊文译本。据传,公元前三世纪左右,从以色列十二支派中各选六人共七十二人,根据希伯来文译出。

    [85]“来自穹苍的黎明”指耶稣。关于耶稣,《路加福音》 第1章第78节有“黎明从穹苍照耀我们,对一切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人赐与光明”之句。据尼科迪默斯伪经,耶稣复活后西蒙的两个儿子从死人中复活,告以耶稣一进入地狱,那里的黄铜之门便裂开了。

    [86]塔尔是图利乌斯的简称。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参看第七章注[54]。

    [87]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中,父王的鬼魂对王子说他“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我不能违犯禁令,泄漏我在地狱中的秘密……”

    [88]埃及之灾害,指蝇灾、雹灾、黑暗之灾等,参看《出埃及记》第7至12章。“场所”与“途径”,原文为拉丁文。

    [89]指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老三织生命之线,老二规定线的长度,老大将线割断。

    [90]用枝条所编之床指婴儿摩西躺在里面的篮子,参看第三章注[144],第七章注[211)、[212]。

    [91]参看《申命记》第34章第5、6节:“上主的仆人摩西死在摩押地……上主把他埋在伯比珥城对面的摩押山谷;直到今天,没有人知道他埋葬的地方。”

    [92]在这里,陀斐特是地狱的代名词,典出自《耶利米书》第7章第30至33节。

    [93]伊甸城,参看第三章注[18]。

    [94]《斯……啊》,原文为法语。

    [95]水晶宫建于一八五一年,设计者为约瑟夫?帕克斯顿(1801一1865)与查尔斯?福克斯(1810一1874),原在海德公园,一八五四年迁至伦敦近郊,一九三六年焚毁。

    [96]这是农村集市上的一种赌博,能够猜中哪只贝壳底下藏有豌豆者获奖。

    [97]这是乔治?谢泼德?伯利所作游戏诗《杰克盖起了大房》(1857)的头三行。第三行的杰克约翰,原诗作“伊凡”。

    [98]托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神,他的锤子是雷霆的象征,每次掷出后,又自动回到他手里。

    [99]神老爹,参看第九章注[385]。

    [100]语出《约翰福音》第6章第35节:“信吾者,永远不渴。”

    [101]语出《马可福音》第12章第25节:“他们从死里复活的时候,要跟天上的天使一样,不娶亦不嫁。”

    [102]菲茨吉本,参看第七章注[201]。

    [103]希利,参看第七章注[203]。

    [104]爱尔兰小说家乔治?穆尔(1852一1933)原为天主教徒,后皈依新教,袒护英国。

    [105]威廉派指英国国教派。

    [106]亚历克?班农是布卢姆的女儿米莉的男友,见第一章注[123]。

    [107]圣斯维辛(死于862)是英国温切斯特地方的主教,每年七月十五为其节日。

    [108]轻佻妞儿,指布卢姆的女儿米莉。“胖到脚后跟”是她给布卢姆的家信中语,见第四章注[62]及有关正文。

    [109]原文作p1eadingherbelly,指为了保存胎儿而对被判死刑的怀孕妇女缓期执行。从字面上可译为“为她的肚子求情”。

    [110]报喜节是纪念天使加百列告知圣母玛利亚她将生下耶稣的节日,每年三月二十五日举行。

    [111]指詹姆斯王所钦定的《圣经》,意即普里福伊是新教徒。

    [112]意即普里福伊是个老式循道公会教徒。该会初成立时, 教徒每周领圣体二次。一七八四年卫斯理宣布其教会已脱离圣公会独立。但有些保守教徒仍前往天主教堂领圣体。参看第八章注[94]。

    [113]阉牛港,参看第一章注[121]。

    [114]玛拉基,参看第一章注[101]。

    [115]指《爱尔兰家园报》,参看第二章注[83]。

    [116]指斯蒂芬介绍的迪希的信稿,参看第七章“在一家著名餐店里闹起的纠纷”―节。

    [117]在西班牙产的白葡萄酒里搀上生鸡蛋和糖做成的饮料。

    [118]波尔多是法国西南部吉伦特省省会,城郊有悠久的酿酒历史。

    [119]将熊与几只狗关在一只坑里,在它们身上下赌注,并使其互斗。

    [120]“牛群……浦”,参看第六章注[71]及有关正文。

    [121]约瑟夫?卡夫,参看第四章注[18]。

    [122]前文中曾提到下奥地利的御用马群以及该国兽医挂牌医治牛瘟事。见第二章注[71]及有关正文。

    [123]莫斯科维(俄国古称),原为一二七一年以莫斯科为中心而建立的封建大公国,逐渐并吞周围的公国,完成统一大业。

    [124]原文(cowcatcher)指车头前面的排障器。兽医是作者杜撰的含义。

    [125]“抓住公牛角”,意指处理难题,参看第二章注[72]。

    [126]瓷器店里的公牛是个成语,指动辄闯祸的莽汉,此处喻斯蒂芬毛手毛脚。Bull(公牛)一词,又含有“教皇训谕”意(见下注)。

    [127]尼古拉斯指历史上唯一的英格兰籍教皇阿德里安四世(1154一1159在位),他曾授予英国坎特伯雷总主教秘书、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一份训谕,将爱尔兰赠与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参看第二章注[80])。

    [128]据索尔兹伯里记载,阿德里安四世(1154一1189在位)于一一五五年赠与亨利二世一颗嵌于金戒指上之绿宝石(爱尔兰岛别名绿宝石岛)。

    [129]三叶苜蓿是爱尔兰国花,参看第五章注[50]。

    [130]四片绿野,指爱尔兰的四省,参看第九章注[20]。

    [131]指在忏悔阁子里向神父忏悔。

    [132]国王登基时涂鲸脑油。

    [133]黄金牛槽,指教堂。

    [134]原文作Lord Harry。哈利是亨利的昵称。Lord Harry(或Old Harry)亦指魔鬼。

    [135]罗斯康芒和斯莱戈各为爱尔兰康诺特省的一郡。康尼马拉是戈尔韦郡一地区。

    [136]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称,老尼克指魔鬼。

    [137]指尼克拉斯蓄有七妾。

    [138]“高贵的皮肤”一语出自都柏林盲歌手迈克尔?莫兰(1794一1346)的一首通俗歌曲,叶芝在《凯尔特的黎明》(伦敦,1393)中曾引用。

    [139]小册子指教皇训谕,参看本章注[127]。

    [140]“牛中之牛”,原文为不规范的拉丁文。

    [141]著名斗牛,指圣彼得。

    [142]新名指亨利二世于一一五四年继承王位,成为英格兰国王。

    [143]公牛语指英语(英国或英国人的绰号为约翰牛)。按亨利二世是在法国长大的,只会讲法语和拉丁语。

    [144]这里的“彼”指亨利八世(1509一1547在位),在其治下, 英国国会于一五三四年通过“至尊法案”,确走国王代替教皇成为英国圣公会首脑。一五四一年他成为爱尔兰国王(也是爱尔兰圣公会首脑)。

    [145]“虽尿床”一语出自作者不明的一首俚谣。“仍……子汉”一语出自罗伯特?彭斯的诗《尽管这样又那样》(1795)。

    [146]班农,见第四章中米莉致布卢姆信。

    [147]在一八七一年进行改革之前,英陆军中可用钱购买军官头衔。

    [148]兰贝岛位于都柏林东北十二英里处,系著名的鸟类禁猎地。

    [149]福普林(Fopling)含有“花花公子”意。波平杰伊(popinjay),意即“自负者”。英国剧作家乔治?埃思里奇爵士(约1635一约1692)的喜剧《摩登人物》(1676)中的主角名叫福普林?弗贞特爵士。

    [150]米尔克索普(Milksop)含有“儒夫”意。奎德南克(Quidnunc)意即“爱搬弄是非者”,英国作家理查德?斯梯尔(1672一1729)在《闲谈者》上发表的讽刺小品中的人物的名字与此相近。

    [151]“坐……便宜”,一语出自斯威夫特的《文雅绝妙会话大全》。

    [152]“最……担保”一语出自斯宾塞的《仙后》第1章,指子女。

    [153]这里反用耶稣打的一个比喻。原作“有谁点了灯,拿来放在斗底或床下?”见《马可福音》第4章第21节。

    [154]塔尔博特?德马拉海德爵士(生于1846)是个退休军人与地主。一八七八年,这个家族将兰贝岛售出。

    [155]按英国人类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爵士(1822一1911)所倡导的“优生学”,当时方兴未艾。在《遗传天赋》(1869)一书中,他认为心理和生理特征是遗传的。

    [156]“中心”,原文为希腊文,参看第一章注[34]。方尖碑是成对地耸立在古埃及神庙前的锥形石碑,以整块石料凿成,常用以向太阳神作奉献, 祈祝丰饶多产。

    [157]泰恩河畔纽卡斯尔是英国煤都,自十六世纪起出口煤炭,因此,“运煤至纽卡斯尔”就成了“多此一举”的代用语。

    [158]“噫……不顾”,原文为拉丁文,系穆利根所杜撰。百人队为古代罗马的步兵组织,每队一百人,六十队为一军团。

    [159]指班农与布卢姆的女儿米莉交往事,见第一章注[124]。

    [160]“饼与鱼”一语出自《马太福音》第14章第17节。

    [161]奥斯汀?梅尔顿是当时都柏林杰维斯街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

    [162]胃中之狼是成语,意思是饿到极点,此处指穆利根贪吃。

    [163]葛罗甘老婆婆,参看第一章注[54]及有关正文。

    [164]《可惜她是个妓女》(1633)是约翰?福特(约1586一约1655)的剧目名。

    [165]苏格兰学生,指克罗瑟斯。年轻绅士,指班农。

    [166]、[167]原文为法语。

    [168]软帽是布卢姆送给女儿米莉的,参看第四章米莉来信。

    [169]原文为法语。capote(外衣)为避孕套的隐语。

    [170]原文为法语。里弗尔原为法国金市,以后又发行银市与铜市。一七九四年废止,为法郎所代替。

    [171]授精业者。原文为法语,指穆利根。

    [172]指乔治?穆尔,参看第九章注[142]。

    [173]一[176]原文为法语。

    [177]苏是法国旧铜币,一苏为五生丁,二十苏为一法郎。

    [178]“伞”为于宫帽的隐语。

    [179]传说中认为由于仙女经常跳舞,致使茂草丛中生长环状的蘑菇。

    [180]“在……下”,原文为法语。

    [181]后生,指穆利根。

    [182]坎特基塞姆(tekissem)与《要理问答》(Catechism)发音相近。

    [183]外科医生,指迪克森。

    [184]“多如云彩之证人”一语,出自《新约?希伯来书》第12章第1节。

    [185]“尘土造出之”一语参看创世记》第2章第7节:“后来,天主用地上的尘土造人”

    [186]“孝敬父母”是《天主十诫》中的第五诫,见《出埃及记》第20章第12节。

    [187]话语,原文为法语。

    [188]在《亨利六世下篇》第5幕第6场中,亨利王说葛罗斯特公爵(后为理查三世)“一下地就满口生牙。”葛罗斯特说自己“出世时是两条腿先下地的”。此剧及《理查二世》中,均屡次提到葛罗斯特是驼背。

    [189]指英国进化论的奠基人查理?达尔文(1809一1882)在《人类起源及性的选择》(1871)中所提人类与类人猿之间存在一种过渡生物的设想。

    [190]“人生之半途”一语出自《神曲?地狱》第1篇。那时七十岁被视为人的平均年龄,而在一九0四年布卢姆为三十八岁。

    [191]浮华青年,指穆利根。

    [192]以弗所系希腊城市名。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一66)所著小说《萨蒂利孔》写一个以弗所寡妇,丈夫尸骨未寒,便另觅新欢。

    [193]邓德利尔里勋爵是《我们的美国堂弟》中的人物,参看第七章注[179]。英国喜剧演员爱德华?萨森(1826一1881)扮演这个角色时,曾蓄一副长长的八字胡,因而风靡一时。

    [194]格洛里?阿列路朱拉姆(指普里福伊)与拉丁文“天上的荣光?哈利路亚”发音相近,哈利路亚为犹太教与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神”。

    [195]风流后生,指穆利根。

    [196]把关者,见第十二章注[75]。

    [197]这里把谚语中的“同一色羽毛之鸟聚在一起”(意即物以类聚)做了改动。

    [198]按布卢姆被认为是《爱尔兰联合报》主笔阿瑟?格里菲思的幕后指挥者,参看第三章注[108]。

    [199]指一九0二年结束的布尔战争,参看第八章注[121]。

    [200]中世纪的动物寓言中,把鹈鹕与耶稣联系在一起,母鹈鹕将自己的助旁戳破,把鲜血浇在幼雏的尸体上,使之复活。参看《约翰福音》第19章第34节:“一个士兵用枪刺耶稣的肋旁,立刻有血和水流出来。”

    [201]据《创世记》第16章,亚伯兰的妻子莎莱不能生育,便提议收埃及女夏甲为妾,夏甲怀孕后,瞧不起莎莱,莎莱遂虐待夏甲。夏甲逃走,路遇天使,在其劝说下,回到莎莱跟前,从此顺从她,并生下以实玛利。

    [202]基列是约旦河以东古代巴勒斯坦地区,即今约旦西北部,盛产草药。基列香油见《耶利米书》第8章第22节。

    [203]“胎儿内胎儿”,原文为拉丁文。

    [204]参看第九章注[531]及有关正文。

    [205]昏睡分娩法,参看第八章注[103]。

    [206]勃兰登堡是德国东北平原中央的一座城市。

    [207]坠生,原文为德语。也叫坠胎,指坠落分娩。

    [208]《杰作》,参看第十章注[118]。

    [209]场所,原文作seat,亦作臀部解。

    [210]格莉塞尔?斯蒂文斯夫人(1653一1746)是都柏林名医理查德之妹,她把哥哥的遗产捐献出来修建一座医院。她外出时总是蒙着面纱,以致人们疑她长着猪头。

    [211]确凿,原文为拉丁文。

    [212]喀里多尼亚是英伦三岛北部一地区的古称,大致相当于现在的苏格兰。

    [213]指包括实在论者托马斯?里德(1710一1796)、詹姆斯?贝蒂(1735一1803)、杜格尔德?斯图尔特(1753一1828)等的苏格兰哲学派。此派的中心主张是:人类对世界和万物的本原有着直觉的认识。

    [214]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在《变形记》第8卷中,描写克里特王弥诺斯之妻帕西淮与一头白毛公牛通奸,生下半人半牛之怪物弥诺陶洛斯,它被关在迪达勒斯(见第一章注[9])修建的迷宫里。

    [215]照字面译是“暹罗双胞胎”,是一对中国血统的联体儿(1811一1874),一个叫章,一个叫炎,自胸骨至脐部以系带相连,遂成为连体双胞胎的代用语。

    [216]“天主……开”一语,原是耶稣用来指夫妻关系的,见《马太福音》第19章第6节。

    [217]“看来……史”为海恩斯对斯蒂芬说过的话,见第一章注[108]及有关正文。

    [218]“耶……口”,原文为英语化了的爱尔兰语,一句轻微的咒诅。

    [219]淫梦魔为变成女子与男子交媾之恶魔。

    [220]埃尔斯语即苏格兰盖尔语。

    [221]第一章开头部分,斯蒂芬曾向穆利根抱怨海恩斯“整宵都在说着关于一只什737么黑豹的梦话”。

    [222]韦斯特兰横街车站离产院不远,穆利根和海恩斯将在那里搭乘十一点一刻的末班车,返回沙湾。

    [223]占卜者,指穆利根。

    [224]指马南南(参看第三章注[31]、第九章注[97])对在海洋上肆意劫掠的巨人(福尔莫利安族)进行报复。

    [225]“伤感……人”是斯蒂芬发给穆利根之电文。参看第九章注[282]。

    [226]三弟,参看第九章注[467]及有关正文。

    [227]此处引用的是《哈姆莱特》第1幕第1场中弗兰西斯科的话。原文中的relief,既指“换防”,又有“使人得到解脱”意。

    [228]“一座凶宅”,参看第六章注[86]。

    [229]礼仪,原文为法语。

    [230]老板,指布卢姆之父。

    [231]这是欧洲大陆所产的一种大型烟斗,因雕成人头状,故把它和雅各(犹太人的祖先之一)联系在一起。

    [232]“聪明……子”是朗斯洛特对老高波说的话,见《威尼斯商人》第2幕第2场。

    [233]在第十五章,布赖迪?凯利以嫖客身份重新出现,见该章注[40]及有关正文。下文()中的“要有!”,原文为拉丁文,其后省略了“光”字。参看《创世记》第1章第2至3节:“深渊一片黑暗,天主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天主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现。”

    [234]鲁道尔夫是布卢姆之父。

    [235]阿根达斯?内泰穆,见第四章注[23]。

    [236]“呼!哈喀!呼!”与英语中的“谁!听哪!谁!”谐音。

    [237]布卢姆是通过罗伯特?鲍尔爵士所写的小书获得了关于视差的知识的。参看第八章注[36]及有关正文。

    [238]巴珊是巴勒斯坦东部三个古代地区中最北面的一个。据《旧约全书》,这里牧草丰盛,森林茂密。

    [239]“死海”,原文为拉丁文。

    [240]据《奥德修纪》卷12,尤利西斯的伙伴们乘他熟睡之际,把太阳神的一群牛宰了,然而牛皮开始爬动,串起来烧烤着的或生或熟的肉都发出吼声,像牛叫一样。

    [241]室女座为黄道十二宫之第六宫。其形象是手持一捆麦子的一个少女。

    [242]“失去了的你”是西蒙所唱《玛尔塔》中的歌词,见第十一章注[180]及有关正文。

    [243]米莉森特是布卢姆的女儿米莉的昵称。

    [244]参看第四章注[39]。

    [245]昂星团是位于黄道星座金牛座中的疏散星团,我国俗称七姐妹星团。在古希腊神话中,昂星团的七颗亮星被视为系由阿特拉斯和普莱奥娜的七个女儿变成的。

    [246]金牛座为黄道十二宫之第二宫。座中最亮之恒星毕宿五(金牛座阿尔法)为一等星。

    [247]格劳康是柏拉图的《共和国》中一个耿直人物。亚西比德(约公元前450-前404),雅典政治家、将军,是苏格拉底的朋友。

    [248]皮西斯特拉图斯(约公元前600一前527)是雅典的暴君,公元前五六0年篡位。

    [249]古希腊一种神秘宗教,它把水泉区分为记忆之泉和忘却之泉。凡饮后一种水者,过去的记忆就都付之东流。

    [250]“斯……精神”,参看第九章注[458]。

    [251]参看第二章注[85]。

    [252]“天才的父亲”,指神话中的工匠迪达勒斯,参看第九章注[462]。

    [253]原文作stephaneferos,为学生杜撰的希腊语。参看第九章注[461]。

    [254]意思是说,斯蒂芬不会把司艺术的缪斯女神丢下不管。这里暗喻斯蒂芬未为临终前的生身之母祈祷。

    [255]“权杖”,参看第十章注[108]。

    [256]德拉克马是古希腊银币和现代希腊货币单位。这里指先令。

    [257]菲莉斯是希腊神话里的色雷斯王之女。因丈夫未如期归来, 她以瑞亚(希腊神话中的古代女神)之名咒诅丈夫并自杀身死。下文中,菲莉斯以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古代女神)之名赌咒,说明作者的寓意。瑞亚的女儿赫拉,相当于朱诺。

    [258]“丢掉”,参看第五章注[96]。

    [259]“全都完啦”,参看第十一章往[13]。

    [260]拉拉吉是贺拉斯在《歌集》(第2卷)中所塑造的古典美人典型。

    [261]科林斯是希腊城市,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盛产水果。佩利普里波米涅斯是杜撰的希腊名字,含有水果摊贩意。

    [262]关于康米神父撞见文森特及其女友的场面,参看第十章注[52]及有关正文。

    [263]葛莉色拉和奇洛伊均为古希腊的美人,前者为画家波西亚斯的情人,后者为希腊传奇《达佛尼斯与克萝伊》(公元前4世纪或5世纪)中的牧羊女。

    [264]利内翰曾把赌注押在威廉?阿瑟?哈默?巴思(生于1879)的座骑“权杖”上,而在英国特伦特河畔伯顿开办巴思啤酒公司的则是威廉的伯父伯顿男爵阿瑟?巴思(1837-1909)。这里,利内翰误把伯侄二人当作一人了。

    [265]异邦人指布卢姆,一号巴思啤酒的商标图案是鲜红色的三角形。

    [266]德鲁伊特,参看第一章注[47]。

    [267]西奥索弗斯(Theosophos)是斯蒂芬根据通神学者(theosopher)一词杜撰的人名,指西藏人库特?胡米大圣,参看第九章注[39]。

    [268]他,指布卢姆。

    [269]加洛韦岬角是苏格兰西南部一地区,那里饲养黑色无角的加洛韦奶牛。

    [270]詹姆斯?拉斐特是维多利亚女工及皇家的御用摄影师。

    [271]“神……者”,原丈为拉丁文。

    [272]特利纳克利亚是西西里岛的古称,用在这里是为了渲染此作与《奥德修纪》的关系。希腊哲学家和生理学家恩培多克勒(约公元前490-前430)提出的其实是性别决定于月经方面的原因,亚理斯多德在《动物的生殖》中,驳斥了他以及希腊自然哲学家安那克萨哥拉(约公元前500-前428)所提性别决定于卵巢这一说法。

    [273]尼古拉斯?卡尔佩珀(1616-1654),英国医生。拉扎罗?斯帕兰札尼(1729-1799),意大利生理学家,认为精液与卵接触后,卵中预成的胚胎逐渐展开而形成新的个体,精液中起作用的物质是其中的蛋白质及脂肪。

    [274]约翰?弗里德里克?布鲁门巴赫(1752-1840),德国生理学家、比较解剖学家。威廉?汤普森?勒斯克(1838-1897),美国产科医生。奥斯卡?赫特维希(1849-1922),德国胚胎学家和细胞学家,均率先承认精子和卵的核结合是受精作用的实质。

    [275]克里斯琴?格哈特?利奥波德(1846-1911),德国胚胎学家、妇科医生。吉乌利奥?瓦伦丁(生于1860),意大利医生、胚胎学家。

    [276]“精……能”,原文为希腊文。

    [277]“卧……胎”,原文为拉丁文。

    [278]审美学,原丈为希腊文。

    [279]诗人指莎士比亚。“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出自《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中哈姆莱特王子的独白。

    [280]打着趔趄的牛崽子,见第八章注[206]。

    [281]原文为法语。

    [282]“打了一场漂亮仗”,见《新约·提摩太前书》第6章第11节。

    [283]这里把普里福伊比作大肥。大肥是狄更斯所著《太卫·科波菲尔》的主人公大卫之稚气妻子朵拉对丈夫的呢称。乔伊斯在本段(上文“这当儿”至下文“可740靠的仆人!”)戏谑地模拟该书第53章“又一度回顾”的风格。

    [284]参看《创世记》第2章第7节:“天主用地上的尘土造人,……”

    [285]沃特福德是爱尔兰东南部主要城镇,坎大哈在南阿富汗。弗雷德里克?斯莱?罗伯茨(1832-1914)是英国陆军元帅,第二次阿富汗战争(1878-1880)及南非战争(1899-1902)中的指挥官。鲍勃西和鲍勃斯都是罗伯茨的昵称。

    [286]“你这……人!”一语出自《马太福音》第25章第21节。

    [287]原文为法语。

    [288]圆镇是布卢姆与玛莉恩初逢的地方,参看第六章注[134]。

    [289]弗洛伊等三人是曾参加哑剧字谜游戏的马特?狄龙的女儿们,见第十三章注

    [146]及有关正文。

    [290]樱桃是圣母玛利亚的标志,这里指布卢姆的妻子玛莉恩。

    [291]游廊,原文为意大利语。

    [292]“凡事……的”,原文为德语,出自歌德的《浮士德》第2部(1832)最后的合唱。

    [293]参看《路加福音》第2章第8至18节中关于耶稣诞生的描述。

    [294]伯克为一爿酒吧。

    [295]西班牙比尔博所铸造的剑。

    [296]瑞士南部瓦莱州采尔马特城所产的登山杖。

    [297]西方人哄骗孩子说,婴儿是鹳鸟送来的。下文中的“苍穹下”,原文为拉丁文。

    [298]参看《创世记》第1章第26节:“天主说:‘我们要按照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样式造人。’”

    [299]侯马是古时希伯来人的重量名称,一侯马相当于二二五升。

    [300]达比?达尔曼和琼是亨利?桑普森?伍德福尔(1739-1805)所作歌谣《快乐的老夫妇》中的一对白头借老的夫妇。

    [301]克娄泽是十三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叶德国和奥地利通行的一种小铜币。

    [302]希律,参看第八章注[213]。

    [303]三十日连续弥撒系为死者而做。《耶利米哀歌》是《旧约》中的一卷,哀悼公元前五八六年巴比伦军队蹂躏耶路撒冷和圣殿之事。此处泛指哀歌。

    [304]“你……美国”,这里套用英国哲理诗人约翰?多恩(1572-1631)的哀歌《上床》。原词为:“哦,我的美国!我发现的新大陆。”

    [305]琐罗亚斯德,参看第一章注[128]。

    [306]“你从……的奶”,原文为德语。

    [307]参看《麦克白》第:幕第5场中麦克白夫人的独白:“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汁。”

    [308]潘趣,见第六章注[149]。

    [309]“迦……蜜”,参看本章注[82]。

    [310]“凭着……杯!”原文为拉丁文。帕图拉和珀滕达均为罗马女神,前者司生育,后者司丧失贞操。“现在我们应该干杯!”是贺拉斯的《颂歌》第37首的首句。

    [311]原文为拉丁文,指真正的旅客。在英国,星期日酒店不开业,只供应酒给那些能“证明”自己是未能在途中吃喝的旅客。

    [312]蒂莫西?奥布赖恩爵士在都柏林开了一家酒店,他的绰号叫“打扁了的碎嘴子骑士”。店里的酒杯是打扁了的,故供应的酒量不足。

    [313]亨利?内维尔(1822-1890),英国演员。

    [314]指斯蒂芬,因为他穿黑服,戴软帽,打扮得像个牧师。

    [315]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神父做完弥撒后念的经文。圣子后面省略了:“及圣神”。

    [316]冤大头,指斯蒂芬。

    [317]登齐尔巷的小伙子们是都柏林人对“常胜军”(参看第二章注[81])的俗称。

    [318]以撒是希伯来族长,系对犹太人的蔑称,这里指布卢姆。

    [319]原文为法语。

    [320]帕拉桑为古波斯的长度名,一帕拉桑约合五公里半。“他们……桑”一语出自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的《远征记》(参看第一章注[14])。

    [321]《斯……兵》是珀西?弗伦奇的一首滑稽歌曲的题目。

    [322]原文作apostates’creed(背弃教义的),与Apost1es’Creed(《使徒信经》)发音相近。

    [323]在一九0四年,都柏林市的店铺于晚间十一点钟打烊。

    [324]“我……啦”,原文为法语,是法国一首黄色小调的首句。

    [325]“英……福”,指下文中所开列的“啤酒……主教”,见本章注[330]。

    [326]“擂……嘭”,原文为法语,是“我……啦”(见本章注[324])后面的句子。

    [327]女装帧家指叶芝的两个姐妹莉莉和伊丽莎白。当时伊丽莎白在经营邓恩。埃默出版社,参看第一章注[57]。

    [328]“肃静!”原文为拉丁文。

    [329]这是乔治?F?鲁特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所作进行曲《沙沙、沙沙、沙沙》的合唱首句,只是把原词中的“前进”(marg)改成发音相近的“干渴”(parg)了。

    [330]这是模仿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的长篇讽刺诗《夺发记》(1714)中的词句。原词为“粉扑、香粉、美人斑、《圣经》、情书”,这里改为八项,每项均以B字起头,号称“英国八福”,“八福”是耶稣在山上宝训中所提到的八种有福之人(虚心的人、温柔的人等),见《马太福音》第5章第3至10节。

    [331]、[332]“哪……台”和“只……兰!”均见第八章注[127]。

    [333]超人,原文为德语,参看第一章注[127]。

    [334]指一号巴思啤酒,参看本章注[265]。

    [335]原文作ticker,是双关语,俚语中亦作“心脏”解。

    [336]这是美国诗人亨利?C.沃克所作《我爷爷的钟》(1876)一歌的末句。这里只引用了开头“当老”二字,而略去了下面的“人死去的时候”。

    [337]原文为西班牙语。

    [338]“瘦母牛”,典出自《创世记》第41章第19节:“有七头又瘦又弱的母牛”。

    [339]“拉……宝”为查尔斯?麦卡锡所作歌曲的题目,也是歌中再三重复的句子。指一个姑娘与情人幽会时叫他拉下百叶窗。

    [340]指吉尼斯公司出产的烈性黑啤酒。因该公司老板之一阿迪劳恩勋爵而得名,参看第五章注[45]。

    [341]布卢姆随身携带土豆(参看第四章注[4]),据传这样就可以避免患风湿病。

    [342]拉普兰是北欧一地区,大部分在北极圈内。这里则泛指世界尽头。

    [343]“交出来”,参看第十二章注[38]。

    [344]“瞧那头发”,参看第十二章注[348]。

    [345]“苍……生”,参看第十章注[193]。

    [346]指斯蒂芬拍给穆利根的电文中,引用了英国小说家梅瑞狄斯的句子,参看第九章注[282]。

    [347]意思是:拿起杯子。

    [348]“为了……子”和“干……酒”,分别出自罗伯特?彭斯的诗《快乐的乞丐》(1785)和《威利酿造了大量麦芽酒》(1789)。

    [349]“祝……腾”,苏格兰祝酒词。

    [350]原文为法语。

    [351]芷茴香籽儿一向被用来掩盖酒气。

    [352]“汉子”和“漂亮姑娘”,均出自理查德?黑德的《恶棍喜赞共闯江湖的姘头》一诗的首段,参看第三章注[162]。

    [353]音译为维纳斯。潘狄莫斯,维纳斯是古代意大利女神,司肉欲。潘狄莫斯的意思是“在一切人当中”。

    [354]原文为法语。

    [355]美国歌曲《无赖》中有“一个狂放的坏家伙”一语。这里把“家伙”改为“姑娘”,用以指布卢姆的女儿米莉。

    [356]“搂……肢”,出自罗伯特。彭斯的《你知道格罗斯上尉的下落吗?》一诗。

    [357]马拉海德路,见第十章注[34]及有关正文。

    [358]这里把托马斯?穆尔所作歌曲《赞美你的他》中的词句作了改动。原词作“赞美你的他,哪怕留下名字……”

    [359]“我……子”,原文为爱尔兰语。见第十二章注[34]。

    [360]原文为拉丁文。“大……桨”出自约翰逊和德拉蒙德所作《伊顿划船歌》“退场!”。

    [361]“我……醉”,出自《威利酿造了大量麦芽酒》,参看本章注[348]。

    [362]“再见,先生”,原文为法语。

    [363]“除……喝”,出自爱尔兰歌曲《马洛的荡子》。马洛为爱尔兰一镇名。

    [364]前文中提到班塔姆刮了口髭,见第五章注[94]及有关正文。但在伦敦东区的俚语中,此词亦作“酒醉”解。

    [365]“铸”下面省略了“铁”字。这里,班塔姆想起了他所作的谜语,参看第七章“利内翰的五行打油诗”一节及注[124]。

    [366]金发少女,参看第六章注[24]。

    [367]“魔鬼掰掉脑袋”一语出自理查?黑德的《乞丐的咒诅》(《隐语学会》,伦敦,1673)。

    [368]按乔伊斯曾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致函《尤利西斯》之德译者乔治?戈耶特,说都柏林人斯蒂芬?汉德确实私拆了巴思的电报,参看本章注[264],那是打给警察局仓库的一个友人的,劝其支持自己的小公马(不是母马)“权杖”,参看第十章注[108]。

    [369]这是文字游戏,后一个马登应作奥马登,参看本章注[255]及有关正文。在原文中“马登”与“发疯地”发音相近。

    [370]这里把弥撒经文中的“啊,天主……”改为“啊,肉欲……”,见第五章注[81]。

    [371]立金花是轻浮的象征。

    [372]圣托马斯是阴茎的隐语。

    [373]利奥,指利奥波德?布卢姆。

    [374]斯塔布,见本章注[58]。

    [375]原文为拉丁文,绿毒指苦艾酒。

    [376]英语中葱头一词相当绕口,所以警察用以测试某人是否喝醉了。

    [377]这时班农才知道米莉(照相姑娘)原来是布卢姆的女儿。参看第一章注[124]和第四章中米莉写给布卢姆的信。

    [378]“各位,晚安”,原文为法语。霍加特与沃辛顿在《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中所引用之歌曲》(纽约,1959)一书中指出,这是莫德所作一首歌的题目。

    [379]这里仿照弥撒后所诵经文中的“卫我于邪神恶计”,参看第五章注[87]及有关正文。

    [380]“女模女样”,音译为纳姆比?艾姆比,出自英国诗人兼剧作家安布罗斯。普利普斯(1674-1749)的作品。

    [381]基督徒是英国散文作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代表作讽喻小说《天路历程》(1678)中的主要人物。小伙子指斯蒂芬,参看第一章末尾。

    [382],“把梅毒……烈性酒”这段话的原文,与弥撒后所诵经文中的“今魔魁恶鬼,遍散普世,仗主权能,麾入地狱”发音相近,见本章注[379]、第五章注[87]及有关正文。

    [383]原文为法语。“祝你”后面省略了“健康”二字。

    [384]达斯蒂。罗兹是一九OO年?开始问世的一部美国连环图画中的流浪汉。达斯蒂是通常给姓罗兹的人取的绰号,意思是“满身灰尘”。

    [385]一八九七年英国庆祝女王维多利亚即位六十周年纪时, 曾施舍给都柏林贫民一些羊肉;但因数量太少,“六十周年纪念羊肉”遂成为“供不应求”的代语。

    [386]指里奇蒙精神病院,参看第一章注[19]。

    [387]乔伊斯曾对德译者就这句话做过解释,说他指的是送面包或吃面包的巴特尔,见本章注[368]。

    [388]“穿……女”,出自《杰克所盖之房》,参看本章注[54]。

    [389]“胶……徉”一语谐谑地模仿美国西部廉价小说的题目。

    [390]帕德尼即当天举行葬礼的帕特?迪格纳穆。他并不是黑人。乔伊斯为了玩弄字眼(“黑口袋”),下文中硬把他说成是“黑人”。

    [391]“别……了”,原文为法语。

    [392]杰纳齐是比利时选手,预定于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代表德国参加在德国举行的戈登?贝纳特国际汽车大赛,参看第六章注[63]。《电讯晚报》记者原估计他会打败另一德国选手德卡特尔斯男爵,结果却输给了法国选手特利。“他”即指男爵。

    [393]一九0四年二月间的日俄战争中,俄国海军舰队受重创,遂加紧进行修补。六月十六日的《电讯晚报》报道说:“俄国海军司令官有人事更动。”故这里有“形势对俄国有利”之语。然而当年夏天俄舰队复遭惨败。

    [394]“我……醉”,出自《威利酿造了大量麦芽酒》,参看本章注[348]。

    [395]是“利……的”是一首摇篮曲的首句。在原文中很绕嘴, 利斯是苏格兰城市爱丁堡的港口。乔伊斯在致德译者的信中说,警察叫酒徒一遍遍地重复此语,以便弄清他是否喝醉了。

    [396]“蒙娜……贝”这两句均出自韦瑟利和亚当斯所作歌曲《我的心肝儿宝贝》。

    [397]“咱们俩……了”,这里把英国诗人丹特?加布里埃尔?罗塞蒂(1828-1882)的诗《神女》(1850)首句作了改动,原诗是:“她说‘咱们俩要去找玛丽小姐所在的树丛’。”

    [398]“愿……呼”,原文为拉丁文,出自《诗篇》第149篇第5节,上半句是:“愿圣民因所得的荣耀高兴。”

    [399]指犹太人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参看第二章注[37]、[74]。

    [400]“他”指天主,按基督教的说法,在最后的审判那一天,天主将把世界烧尽,对“流浪的犹太人”的惩罚届时才会结束。见第九章注[552]。

    [401]“这……的”一语出自《约翰福音》第19章第24节。

    [402]“于……说了”一语见第九章注[442]。

    [403]斯蒂芬和林奇看到的是自封为以利亚的道维的布道宣传品。参看第八章注[7]、注[8],第十章注[200]。

    [404]“来吧……家伙们”至本章末句“你不妨试试看”,模仿美国作家马克·吐温(1835-1910)的《密西西比河上)(1883)第2章“筏运”的写作风格。

    [405]“你们……大早”一语,出自美国诗人、评论家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1819-1891)的代表作《比格罗诗槁》。原用以表示美洲土著对白人不断掠夺他们的土地所感到的愤慨。 乔伊斯把这句话引用在他谐谑地模仿美国传教士的布道宣传品里了。

  • 乔伊斯《尤利西斯》1-9

     第一章

    体态丰满而有风度的勃克·穆利根[1]从楼梯口出现。他手里托着一钵肥皂沫,上面交叉放了一面镜子和一把剃胡刀。他没系腰带,淡黄色浴衣被习习晨风吹得稍微向后蓬着[2]。他把那只钵高高举起,吟诵道:

    我要走向上主的祭台。

    他停下脚步,朝那昏暗的螺旋状楼梯下边瞥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嚷道:

    “上来,金赤[3]。上来,你这敬畏天主的耶稣会士[4]。”

    他庄严地向前走去,登上圆形的炮座。他朝四下里望望,肃穆地对这座塔[5]和周围的田野以及逐渐苏醒着的群山祝福了三遍。然后,他一瞧见斯蒂芬·迪达勒斯就朝他弯下身去,望空中迅速地画了好几个十字,喉咙里还发出咯咯声,摇看头。斯蒂芬·迪达勒斯气恼而昏昏欲睡,双臂倚在楼梯栏杆上,冷冰冰地瞅着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咯咯声向他祝福的那张马脸,以及那顶上并未剃光[6]、色泽和纹理都像是浅色橡木的淡黄头发。

    勃克·穆利根朝镜下瞅了一眼,赶快阖上钵。

    “回到营房去,”他厉声说。

    接着又用布道人的腔调说:

    “啊,亲爱的人们,这是真正的克里斯廷[7]:肉体和灵魂,血和伤痕。请把音乐放慢一点儿。闭上眼睛,先生们。等一下。这些白血球有点儿不消停。请大家肃静。”

    他朝上方斜睨,悠长地低声吹了下呼唤的口哨,随后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那口洁白齐整的牙齿有些地方闪射着金光。克里索斯托[8]。两声尖锐有力的口哨划破寂静回应了他。

    “谢谢啦,老伙计,”他精神抖擞地大声说。“蛮好。请你关上电门,好吗?”

    他从炮座上跳下来,神色庄重地望着那个观看他的人,并将浴衣那宽松的下摆拢在小腿上。他那郁郁寡欢的胖脸和阴沉的椭圆形下颚令人联想到中世纪作为艺术保护者的高僧。他的唇边徐徐地绽出了榆快的笑意。

    “多可笑。”他快活地说。“你这姓名太荒唐了,一个古希腊人[9]。”

    他友善而打趣地指了一下,一面暗自笑着,走到胸墙那儿。斯蒂芬·迪达勒斯爬上塔顶,无精打采地跟着他走到半途,就在炮座边上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怎样把镜子靠在胸墙上,将刷子在钵里浸了浸,往面颊和脖颈上涂起皂沫。

    勃克·穆利根用愉快的声调继续讲下去。

    “我的姓名也荒唐,玛拉基·穆利根,两个扬抑抑格。可它带些古希腊味道,对不?轻盈快活得正像只公鹿[10]。咱们总得去趟雅典。我要是能从姑妈身上挤出二十镑,你肯一道去吗?”

    他把刷子撂在一边,开心地大声笑着说:

    “他去吗,那位枯燥乏味的耶稣会士?”

    他闭上嘴,仔细地刮起脸来。

    “告诉我,穆利根,”斯蒂芬轻声说。

    “嗯?乖乖。”

    “海恩斯还要在这座塔里住上多久?”

    勃克·穆利根从右肩侧过他那半边刮好的脸。

    “老天啊,那小子多么讨人嫌!”他坦率地说。“这种笨头笨脑的撒克逊人,他就没把你看作一位有身份的人。天哪,那帮混账的英国人。腰缠万贯,脑满肠肥。因为他是牛津出身呗。喏,迪达勒斯,你才真正有牛津派头呢。他捉摸不透你。哦,我给你起的名字再好不过啦:利刃金赤。”

    他小心翼翼地刮着下巴。

    “他整宵都在说着关于一只什么黑豹的梦话,”斯蒂芬说,“他的猎枪套在哪儿?”

    “一个可悯可悲的疯子!”穆利根说。“你害怕了吧?”

    “是啊,”斯蒂芬越来越感到恐怖,热切地说,“黑咕隆咚地在郊外,跟一个满口胡话、哼哼卿卿要射杀一只黑豹的陌生人呆在一块儿。你曾救过快要淹死的人。可我不是英雄。要是他继续呆在这儿,那我就走。”

    勃克·穆利根朝着剃胡刀上的肥皂沫皱了皱眉,从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慌忙地在裤兜里摸索。

    “糟啦,”他瓮声瓮气地嚷道。

    他来到炮座跟前,把手伸进斯蒂芬的胸兜,说:

    “把你那块鼻涕布借咱使一下。擦擦剃胡刀。”

    斯蒂芬听任他拽出那条皱巴巴的脏手绢,捏着一角,把它抖落开来。勃克·穆利根干净利索地揩完剃胡刀,望着手绢说:

    “‘大诗人’[11]的鼻涕布。属于咱们爱尔兰诗人的一种新的艺术色彩,鼻涕绿。简直可以尝得出它的滋味,对吗?”

    他又跨上胸墙,眺望着都柏林湾。他那浅橡木色的黄头发微微飘动着。

    “喏!”他安详地说。“这海不就是阿尔杰所说的吗:一位伟大可爱的母亲[12]?鼻涕绿的海。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到葡萄紫的大海上去[13]。喂,迪达勒斯,那些希腊人啊。我得教给你。你非用原文来读不可。海!海[14]!她是我们的伟大可爱的母亲。过来瞧瞧。”

    斯蒂芬站起来,走到胸墙跟前。他倚着胸墙,俯瞰水面和正在驶出国王镇[15]港口的邮轮。

    “我们的强有力的母亲[16],”勃克·穆利根说。

    他那双目光锐利的灰色眼睛猛地从海洋移到斯蒂芬的脸上。

    “姑妈认为你母亲死在你手里,”他说。“所以她不计我跟你有任何往来。”

    “是有人害的她,”斯蒂芬神色阴郁地说。

    “该死,金赤,当你那位奄奄一息的母亲央求你跪下来的时候,你总应该照办呀,”勃克·穆利根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冷心肠人。可你想想看,你那位快咽气的母亲恳求你跪下来为她祷告。而你拒绝了。你身上有股邪气……”

    他忽然打住,又往另一边面颊上轻轻涂起肥皂沫来。一味宽厚的笑容使他撇起了嘴唇。

    “然而是个可爱的哑剧演员,”他自言自语着。“金赤,所有的哑剧演员当中最可爱的一个。”

    他仔细地把脸刮得挺匀净,默默地,专心致专地。

    斯蒂芬一只肘支在坑洼不平的花岗石上,手心扶额头,凝视着自己发亮的黑上衣袖子那磨破了的袖口。痛苦——还说不上是爱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心。她去世之后,曾在梦中悄悄地来找过他,她那枯槁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褐色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当她带着微嗔一声不响地朝他俯下身来时,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隔着槛褛的袖口,他瞥见被身旁那个吃得很好的人的嗓门称作伟大可爱的母亲的海洋。海湾与天际构成环形,盛着大量的暗绿色液体。母亲弥留之际,床畔曾放着一只白瓷钵,里边盛着粘糊糊的绿色胆汁,那是伴着她一阵阵的高声呻吟,撕裂她那腐烂了的肝脏吐出来的。

    勃克·穆利根又揩了揩剃刀刃。

    “啊,可怜的小狗[17]!”他柔声说,“我得给你件衬衫,几块鼻涕布。那条二手货的裤子怎么样?”

    “挺合身,”斯蒂芬回答说。

    勃克·穆利根开始刮下唇底下凹陷的部位。

    “不是什么正经玩艺儿,”他沾沾自喜地说,“应该叫作二腿货。天晓得是哪个患了梅毒的酒疯子丢下的。我有一条好看的细条纹裤子,灰色的。你穿上一定蛮帅。金赤,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打扮起来,真他妈的帅。”

    “谢谢,”斯蒂芬说,“要是灰色的,我可不能穿。”

    “他不能穿,”勃克·穆利根对着镜中自己的脸说,“礼数终归是礼数。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可是不能穿灰裤子。”

    他利利索索地折上剃胡刀,用手指的触须抚摩着光滑的皮肤。

    斯蒂芬将视线从海面移向那张有着一双灵活的烟蓝色眼睛的胖脸。

    “昨儿晚上跟我一道在‘船记’[18]的那个人,”勃克·穆利根说,“说是你患了痴麻症。他是康内利·诺曼的同事,在痴呆镇工作[19]。痴呆性全身麻痹症。”

    他用镜子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子,以便把这消息散发到正灿烂地照耀着海面的阳光中去。他撇着剃得干干净净的嘴唇笑了,露出发着白光的齿尖。笑声攫住了他那整个结实强壮的身子。

    “瞧瞧你自己,”他说,“你这丑陋的‘大诗人’。”

    斯蒂芬弯下身去照了照举在跟前的镜子。镜面上有一道弯曲的裂纹,映在镜中的脸被劈成两半,头发倒竖着。他和旁人眼里的我就是这样的。是谁为我挑选了这么一张脸?这只要把寄生虫除掉的小狗。它也在这么问我。

    “是我从老妈子屋里抄来的,”勃克·穆利根说。“对她就该当如此。姑妈总是派没啥姿色的仆人去伺候玛拉基。不叫他受到诱惑[20]。而她的名字叫乌水苏拉[21]。”

    他又笑着,把斯蒂芬直勾勾地望着的镜子挪开了。

    “凯列班在镜中照不见自己的脸时所感到的愤怒,”[22]他说。“要是王尔德还在世,瞧见你这副尊容,该有多妙。”

    斯蒂芬后退了几步,指着镜子沉痛地说:

    “这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仆人的一面有裂纹的镜子[23]。”

    勃克·穆利根突然挽住斯蒂芬的一只胳膊,同他一道在塔顶上转悠。揣在兜里的剃胡刀和镜子发出相互碰撞的丁当声。

    “像这样拿你取笑是不公道的,金赤,对吗?”他亲切地说。“老天晓得,你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有骨气。”

    又把话题岔开了。他惧怕我的艺术尖刀,正如我害怕他的冷酷无情的钢笔。

    “仆人用的有裂纹的镜子。把这话讲给楼下那个牛津家伙[24]听,向他挤出一基尼[25]。他浑身发散着铜臭气,没把你看成有身份的人。他老子要么是把药喇叭[26]根做成的泻药卖给了祖鲁人[27],要么就是靠干下了什么鬼骗局发的家。喂,金赤,要是咱俩通力合作,兴许倒能为本岛干出点名堂来。把它希腊化了[28]。”

    克兰利的胳膊[29]。他的胳膊。

    “想想看,你竟然得向那些猪猡告帮!我是唯一赏识你的人。你为什么不更多地信任我呢?你凭什么对我鼻子朝天呢?是海恩斯吗?要是他在这儿稍微一闹腾,我就把西摩[30]带来,我们会狠狠地收拾他一顿,比他们收拾克莱夫·肯普索普的那次还要厉害。”

    从克莱夫·肯普索普的房间里传出阔少们的喊叫声。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他们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唉呀。我快断气啦!要委婉地向她透露这消息,奥布里 [31]!我这就要死啦!他围着桌子一瘸一拐地跑,衬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像缎带一般在空中呼扇着,裤子脱落到脚后跟上[32],被麦达伦学院那个手里拿着裁缝大剪刀的埃德斯追赶着。糊满了桔子酱的脸惊惶得像头小牛犊。别扒下我的裤子!你们别拿我当呆牛耍着玩!

    从敞开着的窗户传出的喧嚷声,惊动了方院的暮色。耳聋的花匠系着围裙,有着一张像煞马修·阿诺德[33]的脸,沿着幽幽的草坪推着割草机,仔细地盯着草茎屑末的飞舞。

    我们自己……新异教教义……中心[34]。

    “让他呆下去吧,”斯蒂芬说。“他只不过是夜间不对头罢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不耐烦地问道。“干脆说吧。我对你是直言不讳的。现在你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呢?”

    他们停下脚步,眺望着布莱岬角[35]那钝角形的海岬——它就像一条酣睡中的鲸的鼻尖,浮在水面上。斯蒂芬轻轻地抽出胳膊。

    “你要我告诉你吗?”他问。

    “嗯,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回答说。“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啦。”

    他边说边端详斯蒂芬的脸。微风掠过他的额头,轻拂着他那未经梳理的淡黄头发,使焦灼不安的银光在他的眼睛里晃动。

    斯蒂芬边说边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很沮丧:

    “你记得我母亲去世后,我头一次去你家那天的事吗?”

    勃克·穆利根马上皱起眉头,说:

    “什么?哪儿?我什么也记不住。我只记得住观念和感觉[36]。你为什么问这个?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沏茶,”斯蒂芬说,“我穿过楼梯平台去添开水。你母亲和一位客人从客厅里走出来。她问你,谁在你的房间里。”

    “咦?”勃克·穆利根说。“我说什么来看?我可忘啦。”

    “你是这么说的,”斯蒂芬回答道,“哦,只不过是迪达勒斯呗,他母亲死得像头畜生。”

    勃克·穆利根的两颊骤然泛红了,使他显得更年轻而有魅力。

    “我是这么说的吗?”他问道。“啊?那又碍什么事?”

    他神经质地晃了晃身子,摆脱了自己的狼狈心情。

    “死亡又是什么呢?”他问道,“你母亲也罢,你也罢,我自己也罢。你只瞧见了你母亲的死。我在圣母和里奇蒙[37]那里,每天都看见他们突然咽气,在解剖室里被开膛破肚。这是畜生也会有的那种事情,仅此而已。你母亲弥留之际,要你跪下来为她祷告,你却拒绝了。为什么?因为你身上有可诅咒的耶稣会士的气质,只不过到了你身上就拧啦。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个嘲讽,畜生也会有的事儿。她的脑叶失灵了。她管大夫叫彼得·蒂亚泽爵士[38],还把被子上的毛莨饰花拽下来。哄着她,直到她咽气为止呗。你拒绝满足她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却又跟我怄气,因为我不肯像拉鲁哀特殡仪馆花钱雇来的送葬人那样号丧。荒唐!我想必曾这么说过吧。可我无意损害你母亲死后的名声。”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斯蒂芬遮掩着这些话语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创伤,极其冷漠地说:

    “我想的不是你对我母亲的损害。”

    “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勃克·穆利根问。

    “是对我的损害,”斯蒂芬回答说。

    勃克·穆利根用脚后跟转了个圈儿。

    “哎呀,你这家伙可真难缠!”他嚷道。

    他沿着胸墙疾步走开。斯蒂芬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越过风平浪静的海洋,朝那岬角望去。此刻,海面和岬角朦朦胧胧地混为一片了。他两眼的脉搏在跳动,视线模糊了,感到双颊在发热。

    从塔里传来朗声喊叫:

    “穆利根,你在上边吗?”

    “我这就来,”勃克·穆利根回答说。

    他朝斯蒂芬转过身来,并说:

    “瞧瞧这片大海。它哪里在乎什么损害?跟罗耀拉[39]断绝关系,金赤,下来吧。那个撒克逊征服者[40]早餐要吃煎火腿片。”

    他的脑袋在最高一级梯磴那儿又停了一下,这样就刚好同塔顶一般齐了。

    “不要成天为这档子事闷闷不乐。我这个人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别再那么苦思冥想啦。”

    他的头消失了,然而楼梯口传来他往下走时的低吟声: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沉浸在爱情那苦涩的奥秘里,

    因黄铜车由弗格斯驾驭[41]。

    树林的阴影穿过清晨的寂静,从楼梯口悄然无声地飘向他正在眺望着的大海。岸边和海面上,明镜般的海水正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着轻盈的鞋疾跑着的脚踹起来的一般。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重音节成双地交融在一起。一只手拨弄着竖琴,琴弦交错,发出谐音。一对对的浪白色歌词闪烁在幽暗的潮水上。

    一片云彩开始徐徐地把太阳整个儿遮住,海湾在阴影下变得越发浓绿了。这钵苦水就躺在他脚下。弗格斯之歌,我独自在家里吟唱,抑制着那悠长、阴郁的和音。她的门敞开着,她巴望听到我的歌声。怀着畏惧与怜悯,我悄悄地走近她床头。她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哭泣着。为了这一句,斯蒂芬,爱情那苦涩的奥秘。

    而今在何处?

    她的秘藏:她那上了锁的抽屉里有几把陈旧的羽毛扇、麝香熏过的带穗子的舞会请帖和一串廉价的琥珀珠子。少女时代,她家那浴满阳光的窗户上挂着一只鸟笼。她曾听过老罗伊斯在童话剧《可怕的土耳克》[42]中演唱,而当他这么唱的时候,她就跟旁人一起笑了:

    我就是那男孩

    能够领略随心所欲地

    隐身的愉快。

    幻影般的欢乐被贮存起来了,用麝香熏过的。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随着她那些小玩艺儿,被贮存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43]。往事如烟,袭上他那郁闷的心头。当她将领圣体[44]时,她那一玻璃杯从厨房的水管里接来的凉水。在昏暗的秋日傍晚,炉架上为她焙着的一个去了核、填满红糖的苹果。由于替孩子们掐衬衫上的虱子,她那秀丽的指甲被血染红了。

    在一个梦中,她悄悄地来到他身旁。她那枯稿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她朝他俯下身去,向他诉说着无声的密语,她的呼吸有着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

    为了震撼并制伏我的灵魂,她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从死亡中直勾勾地盯着我。只盯着我一人。那只避邪蜡烛照着她弥留之际的痛苦。幽灵般的光投射在她那备受折磨的脸上。当大家跪下来祷告时,她那嗄哑响亮的呼吸发出恐怖的呼噜呼噜声。她两眼盯着我,想迫使我下跪。饰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铎群来伴尔,极乐圣童贞之群高唱赞歌来迎尔[45]。

    食尸鬼[46]!啖尸肉者!

    不,妈妈!由着我,让我活下去吧。

    “喂,金赤!”

    圆塔里响起勃克·穆利根的嗓音。它沿着楼梯上来,靠近了,又喊了一声。斯蒂芬依然由于灵魂的呼唤而浑身发颤,听到了倾泻而下的温煦阳光以及背后的空气中那友善的话语。

    “迪达勒斯,下来吧,乖乖地快点儿挪窝吧。早点做好了。海恩斯为夜里把咱们吵醒的事宜表示歉意。一切都好啦。”

    “我这就来,”斯蒂芬转过身来说。

    “看在耶稣的面上,来吧,”勃克·穆利根说。“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大家。”

    他的头消失了,接着又露了出来。

    “我同他谈起你那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他说,非常聪明。向他讨一镑好不好?我是说,一个基尼。”

    “今儿早晨我就领薪水了,”斯蒂芬说。

    “学校那份儿吗?”勃克·穆利根说。“多少呀?四镑?借给咱一镑。”

    “如果你要的话,”斯蒂芬说。

    “四枚闪闪发光的金镑,”勃克·穆利根兴高采烈地嚷道。“咱们要豪饮一通,把那些正宗的德鲁伊特[47]吓一跳。四枚万能的金镑。”

    他抡起双臂,咚咚地走下石梯,用东伦敦口音荒腔走调地喝道: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为了加冕,

    加冕日。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为了加冕日[48]。

    暖洋洋的日光在海面上嬉戏着。镍质肥皂钵在胸墙上发着亮光,被遗忘了。我何必非把它带去不可呢?要么就把它撂在那儿一整天吧,被遗忘的友谊?

    他走过去,将它托在手里一会儿,触摸着那股凉劲儿,闻着里面戳着刷子的肥皂沫那粘液的气味。当年在克朗戈伍斯[49]我曾提过香炉[50]。如今我换了个人,可又是同一个人。依然是个奴仆。一个奴仆的奴仆[51]。

    在塔内那间有着拱顶的幽暗起居室里,穿着浴衣的勃克·穆利根的身姿,在炉边敏捷地镀来镀去,淡黄色的火焰随之忽隐忽现。穿过高高的堞口,两束柔和的阳光落到石板地上。光线汇合处,一簇煤烟以及煎油脂的气味飘浮着,打着旋涡。

    “咱们都快闷死啦,”勃克·穆利根说。“海恩斯,打开那扇门,好吗?”

    斯蒂芬将那只刮胡子用的钵撂在橱柜上。坐在吊床上的高个子站起来,走向门道,拉开内侧的两扇门。

    “你有钥匙吗?”一个声音问道。

    “在迪达勒斯手里,”勃克·穆利根说。“老爷爷,我都给呛死啦。”

    他两眼依热望着炉火,咆哮道:

    “金赤!”

    “它就在锁眼里哪,”斯蒂芬走过来说。

    钥匙刺耳地转了两下,而当沉重的大门半开半掩时,怡人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进来了。海恩斯站在门口朝外面眺望。斯蒂芬把他那倒放着的旅行手提箱拽到桌前,坐下来等着。勃克·穆利根将煎蛋轻轻地甩到身旁的盘子里,然后端过盘子和一把大茶壶,使劲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气。

    “我都快融化了,”他说,“就像一枝蜡烛在……的时候所说过的。但是别声张。再也不提那事儿啦。金赤,振作起来。面包,黄油,蜂蜜。海恩斯,进来吧。开饭啦。‘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将受于主,普施之惠。’[52]白糖呢?哦,老天,没有牛奶。”

    斯蒂芬从橱柜里取出面包、一罐蜂蜜和盛在防融器中的黄油。勃克·穆利根突然气恼起来,一屁股坐下。

    “这算是哪门子事呀?”他说。“我叫她八点以后来的。”

    “咱们不兑牛奶也能喝嘛,”斯蒂芬说。“橱柜里有只柠檬。”

    “呸,你和你那巴黎时尚统统见鬼去吧,”勃克·穆利根说。“我要沙湾牛奶。”

    海恩斯从门道里镀了进来,安详地说:

    “那个女人带着牛奶上来啦。”

    “谢天谢地,”勃克·穆利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茶在这儿,倒吧。糖在口袋里。诺,我应付不了这见鬼的鸡蛋。”

    他在盘子里把煎蛋胡乱分开,然后甩在三个碟子里,口中念诵着: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53]。

    海恩斯坐下来倒茶。

    “我给你们每人两块方糖,”他说。“可是,穆利根,你沏的茶可真酽,呃?”

    勃克·穆利根边厚厚地切下好儿片面包,边用老妪哄娃娃的腔调说:

    “葛罗甘老婆婆[54]说得好,我沏茶的时候就沏茶,撒尿的时候就撒尿。”

    “天哪,这可是茶。”海恩斯说。

    勃克·穆利根边沏边用哄娃娃的腔调说:

    “我就是这样做的,卡希尔大娘,她说。可不是嘛,老太太,卡希尔大娘说,老天保佑,你别把两种都沏在一个壶里。”

    他用刀尖戳起厚厚的面包片,分别递到共餐者面前。

    “海恩斯,”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倒可以把这些老乡写进你那本书里。关于登德鲁姆[55]的老乡和人鱼神[56],五行正文和十页注释。在大风年由命运女神姐妹[57]印刷。”

    他转向斯蒂芬,扬起眉毛,用迷惑不解的口吻柔声问道:

    “你想得起来吗,兄弟,这个关于葛罗甘老婆婆的茶尿两用壶的故事是在《马比诺吉昂》[58]里,还是在《奥义书》[59]里?”

    “恐怕都不在,”斯蒂芬严肃地说。

    “你现在这么认为吗?”勃克·穆利根用同样的腔调说。“请问,理由何在?”

    “我想,”斯蒂芬边吃边说,“《马比诺吉昂》里外都没有这个故事。可以设想,葛罗甘老婆婆跟玛丽·安[60]有血缘关系。”

    勃克·穆利根的脸上泛起欣喜的微笑。

    “说得有趣!”他嗲声嗲气地说,露出洁白的牙齿,愉快地眨着眼,“你认为她是这样的吗?太有趣啦。”

    接着又骤然满脸戚容,一边重新使劲切面包,一边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吼着:

    因为玛丽·安老妪,

    她一点也不在乎。

    可撩起她的衬裙……

    他塞了一嘴煎蛋,一边大嚼一边用单调低沉的嗓音唱着。

    一个身影闪进来,遮暗了门道。

    “牛奶,先生。”

    “请进,老太太,”穆利根说,“金赤,拿罐儿来。”

    老妪走过来,在斯蒂芬身边停下脚步。“多么好的早晨啊,先生,”她说。“荣耀归于天主。”

    “归于谁?”穆利根说着,瞅了她一眼。“哦,当然喽!”

    斯蒂芬向后伸手,从橱柜里取出奶罐。

    “这岛上的人们,”穆利根漫不经心地对海恩斯说,“经常提起包皮的搜集者[61]。”

    “要多少,先生?”老妪问。

    “一夸脱[62],”斯蒂芬说。

    他望着她先把并不是她的浓浓的白奶倾进量器,随后又倒入罐里。衰老干瘪的乳房。她又添了一量器的奶,还加了点饶头。她老迈而神秘,从清晨的世界踱了进来,兴许是位使者。她边往外倒,边夸耀牛奶好。拂晓时分,在绿油油的牧场里,她蹲在耐心的母牛旁边,一个坐在毒菌上的巫婆,她的皱巴巴的指头敏捷地挤那喷出奶汁的乳头。这些身上被露水打湿、毛皮像丝绸般的牛,跟她熟得很,它们围着她哞哞地叫。最漂亮的牛,贫穷的老妪[63],这是往昔对她的称呼。一个到处流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女神假借这个卑贱者的形象,伺候着她的征服者与她那快乐的叛徒[64]。她是受他们二者玩弄的母王八[65]。来自神秘的早晨的使者。他不晓得她究竟是来伺候的呢,还是来谴责的[66]。然而他不屑于向她讨好。

    “的确好得很,老太太,”勃克·穆利根边往大家的杯子里斟牛奶边说。

    “尝尝看,先生,”她说。

    他按照她的话喝了。

    “要是咱们能够靠这样的优质食品过活,”他略微提高嗓门对她说,“就不至于全国到处都是烂牙齿和烂肠子的了。咱们住在潮湿的沼泽地里,吃的是廉价食品,街上满是灰尘、马粪和肺病患者吐的痰。”

    “先生,您是医科学生吗?”老妪问。

    “我是,老太太,”勃克·穆利根回答说[67]。

    斯蒂芬一声不吭地听着,满心的鄙夷。她朝那个对她大声说话的嗓门低下老迈低头,他是她的接骨师和药师; 她却不曾把我看在眼里。也朝那个听她忏悔,赦免她的罪愆,并且除了妇女那不洁净的腰部外,为她浑身涂油以便送她进坟墓的嗓门[68]低头,而妇女是从男人的身上取出来的[69],却不是照神的形象造的[70],她成了蛇的牺牲品[71]。她还朝那个现在使她眼中露着惊奇、茫然神色保持缄默的大嗓门低头。

    “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斯蒂芬问她。

    “先生,您讲的是法国语吗?”老妪对海恩斯说。

    海恩斯又对她说了一段更长的话,把握十足地。

    “爱尔兰语,”勃克·穆利根说。“你有盖尔族[72]的气质吗?”

    “我猜那一定是爱尔兰语,”她说,“就是那个腔调。您是从西边儿[73]来的吗,先生?”

    “我是个英国人,”海恩斯回答说。

    “他是一位英国人,”勃克,穆利根说,“他认为在爱尔兰,我们应该讲爱尔兰语。”

    “当然喽,”老枢说,“我自己就不会讲,好惭愧啊。会这个语言的人告诉我说,那可是个了不起的语言哩。”

    “岂止了不起,”勃克·穆利根说。“而且神奇无比。再给咱倒点茶,金赤。老太太,你也来一杯好吗?”

    “不,谢谢您啦,先生,”老妪边说边把牛奶罐上的提环儿套在手腕上,准备离去。

    海恩斯对她说:

    “你把帐单带来了吗?穆利根,咱们最好给她吧,你看怎么样?”

    斯蒂芬又把三只杯子斟满。

    “帐单吗,先生?”她停下脚步说。“喏,一品脱[74]是两便士喽七个早晨二七就合一先令[75]二便士喽还有这三个早晨每夸脱合四个便士三夸脱就是一个先令喽一个先令加一先令二就是二先令二,先生。”

    勃克·穆利根叹了口气,并把两面都厚厚地涂满黄油的一块面包皮塞进嘴里,两条腿往前一伸,开始掏起裤兜来。

    “清了账,心舒畅,”海恩斯笑吟吟地对他说。

    斯蒂芬倒了第三杯。一满匙茶把浓浓的牛奶微微添上点儿颜色。勃克·穆利根掏出一枚佛罗林[76],用手指旋转着,大声嚷道:

    “奇迹呀!”

    他把它放在桌子面上,朝老妪推送过去,说着:

    别再讨了,我亲爱的,

    我能给的,全给你啦。[77]

    斯蒂芬将银币放到老姻那不那么急切的手里。

    “我们还欠你两便士,”他说。

    “不着急,先生,”她边接银币边说。“不着急。早安,先生。”

    她行了个屈膝礼,踱了出去。勃克·穆利根那温柔的歌声跟在后面:

    心肝儿,倘若有多的,

    统统献在你的脚前。

    他转向斯蒂芬,说:

    “说实在的,迪达勒斯,我已经一文不名啦。赶快到你们那家学校去,给咱们取点钱来。今天‘大诗人们’要设宴畅饮。爱尔兰期待每个人今天各尽自己的职责[78]。”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海恩斯边说边站起身来,“今天我得到你们的国立图书馆去一趟。”

    “咱们先去游泳吧,”勃克·穆利根说。

    他朝斯蒂芬转过身来,和蔼地问:

    “这是你每月一次洗澡的日子吗,金赤?”

    接着,他对海恩斯说:

    “这位肮脏的‘大诗人’拿定主意每个月洗一次澡。”

    “整个爱尔兰都在被湾流[79]冲洗着,”斯蒂芬边说边听任蜂蜜淌到一片面包上。

    海恩斯在角落里正松垮垮地往他的网球衫那宽松领口上系领巾,他说:

    “要是你容许的话,我倒想把你这些说词儿收集起来哩。”

    他在说我哪。他们泡在澡缸里又洗又擦。内心的苛责。良心。可是这儿还有一点污迹[80]。

    “关于仆人的一面有裂纹的镜子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那番话,真是太妙啦。”

    勃克·穆利根在桌子底下踢了斯蒂芬一脚,用热切的语气说:

    “海恩斯,你等着听他议论哈姆莱特吧。”

    “喏,我是有这个打算,”海恩斯继续对斯蒂芬说着。“我正在想这事儿的时候,那个可怜的老家伙进来啦。”

    “我能从中赚点儿钱吗?”斯蒂芬问道。

    海恩斯笑了笑。他一面从吊床的钩子上摘下自己那顶灰色呢帽,一面说道:

    “这就很难说啦。”

    他漫步朝门道踱了出去。勃克·穆利根向斯蒂芬弯过身去,粗声粗气地说:

    “你这话说得太蠢了,为什么要这么说?”

    “啊?”斯蒂芬说。“问题是要弄到钱。从谁身上弄?从送牛奶的老太婆或是从他那里。我看他们两个,碰上谁算谁。”

    “我对他把你大吹了一通,”勃克·穆利根说,“可你却令人不快地斜眼瞟着,搬弄你那套耶稣会士的阴郁的嘲讽。”

    “我看不出有什么指望,”斯蒂芬说,“老太婆也罢,那家伙也罢。”

    勃克·穆利根凄惨地叹了口气,把手搭在斯蒂芬的胳膊上。

    “我也罢,金赤,”他说。

    他猛地改变了语调,加上一句:

    “千真万确,我认为你说得对。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称。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作弄他们呢?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咱们从这窝里出去吧。”

    他站起来,肃穆地解下腰带,脱掉浴衣,认头地说:

    “穆利根被强剩下衣服[81]。”

    他把兜儿都掏空了,东西放在桌上。

    “你的鼻涕布就在这儿,”他说。

    他一边安上硬领,系好那不听话的领带,一边对它们以及那东摇西晃的表链说着话,责骂它们。他把双手伸到箱子里去乱翻一气,并且嚷着要一块干净手绢。内心的苛责。天哪,咱们就得打扮得有点特色。我要戴深褐色的手套,穿绿色长统靴。矛盾。我自相矛盾吗?很好,那么我就是要自相矛盾[82]。能言善辩的 [83]玛拉基。正说着的当儿,一个黑色软东西从他手里嗖地飞了出来。

    “这是你的拉丁区[84]帽子,”他说。

    斯蒂芬把它拾起来戴上了。海恩斯从门道那儿喊他们:

    “你们来吗,伙计们?”

    “我准备好了,”勃克·穆利根边回答边朝门口走去。“出来吧,金赤,你大概把我们剩的都吃光了吧。”

    他认头了,一面迈着庄重的脚步踱了出去,一面几乎是怀着悲痛,严肃地说:

    “于是他走出去,遇见了巴特里[85]。”

    斯蒂芬把木手杖从它搭着的地方取了来,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当他们走下梯子时,他就拉上笨重的铁门,上了锁。他将很大的钥匙放在内兜里。

    在梯子脚下,勃克·穆利根问道:

    “你带上钥匙了吗?”

    “我带着哪,”斯蒂芬边说边在他们头里走着。

    他继续走着。他听见勃克·穆利根在背后用沉甸甸的浴巾抽打那长得最高的羊齿或草叶。

    “趴下,老兄。放老实点儿,老兄。”

    海恩斯问道,

    “这座塔,你们交房租吗?”

    “十二镑,”勃克,穆利根说。

    “交给陆军大臣,”斯蒂芬回过头来补充一句。

    他们停下步来,海恩斯朝那座塔望了望,最后说:

    “啊,冬季可阴冷得够呛。你们管它叫作圆形炮塔吧?”

    “这些是比利·皮特[86]叫人盖的,”勃克·穆利根说,“当时法国人在海上[87]。然而我们那座是中心。”

    “你对哈姆莱特有何高见?”海恩斯向斯蒂芬问道。

    “不,不,”勃克·穆利根烦闷地嚷了起来,“托巴斯·阿奎那[88]也罢,他用来支撑自己那一套的五十五个论点也罢,我都甘拜下风。等我先喝上几杯再说。”

    他一边把淡黄色背心的两端拽拽整齐,一边转向斯蒂芬,说:

    “金赤,起码得喝上三杯,不然你就应付不了,对吧?”

    “既然都等这么久了,”斯蒂芬无精打采地说,“不妨再等一阵子。”

    “你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海恩斯和蔼可亲地说,“是什么似非而是的怪论吗?”

    “瞎扯!”勃克·穆利根说。“我们早就摆脱了王尔德和他那些似非而是的怪论了。这十分简单。他用代数运算出,哈姆莱特的孙子是莎士比亚的祖父,而他本人是他亲爹的亡灵。”

    “什么?”海恩斯说着,把指头伸向斯蒂芬。“他本人?”

    勃克·穆利根将他的浴巾像祭带[89]般绕在脖子上,纵声笑得前仰后合,跟斯蒂芬咬起耳朵说:“噢,老金赤[90]的阴魂!雅弗在寻找一位父亲哪![91]”

    “每天早晨我们总是疲倦的,”斯蒂芬对海恩斯说,“更何况说也说不完呢。”

    勃克·穆利根又朝前走了,并举起双手。

    “只有神圣的杯中物才能使迪达勒斯打开话匣子,”他说。

    “我想要说的是,”当他们跟在后面走的时候,海恩斯向斯蒂芬解释道,“此地的这座塔和这些悬崖不知怎地令我想到艾尔西诺。濒临大海的峻峭的悬崖之巅[92]——对吧?”

    勃克·穆利根抽冷子回头瞅了斯蒂芬一眼,然而并没吱声。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沉默的一刹那间,斯蒂芬看到自己身穿廉价丧服,满是尘埃,夹在服装华丽的二人之间的这个形象。

    “那是个精采的故事,”海恩斯这么一说,又使他们停下脚步。

    他的眼睛淡蓝得像是被风净化了的海水,比海水还要淡蓝,坚毅而谨慎。他这个大海的统治者[93],隔着海湾朝南方凝望,一片空旷,闪闪发光的天边,一艘邮船依稀冒着羽毛形的烟,还有一叶孤帆正在穆格林沙洲那儿抢风掉向航行。

    “我在什么地方读过从神学上对这方面的诠释,”他若有所思地说,“圣父与圣子的概念。圣子竭力与圣父合为一体。”

    勃克·穆利根的脸上立刻绽满欢快的笑容。他望着他们,高兴地张开那生得很俊的嘴唇,两眼那股精明洞察的神色顿然收敛,带着狂热欢快地眨巴着。他来回晃动着一个玩偶脑袋,巴拿马帽檐颤动着,用安详、欣悦而憨朴的嗓门吟咏起来:

    我这小伙子,无比地古怪,

    妈是犹太人,爹是只鸟儿[94]。

    跟木匠约瑟,我可合不来,

    为门徒[95]和各各他[96]干一杯。

    他伸出食指表示警告:

    倘有人认为,我不是神明,

    我造出的酒,他休想白饮。

    只好去喝水,但愿是淡的,

    可别等那酒重新变成水[97]。

    为了表示告别,他敏捷地拽了一下斯蒂芬的木手杖,跑到悬崖边沿,双手在两侧拍动着,像鱼鳍,又像是即将腾空飞去者的两翼,并吟咏道:

    再会吧,再会,写下我说的一切,

    告诉托姆、狄克和哈利,我已从死里复活[98]。

    与生俱来的本事,准能使我腾飞,

    橄榄山[99]和风吹——再会吧,再会!

    他朝着前方的四十步潭[100]一溜烟儿地蹿下去,呼扇着翅膀般的双手,敏捷地跳跳蹦蹦。墨丘利[101]的帽子迎着清风摆动着,把他那鸟语般婉转而短促的叫声,吹回到他们的耳际。

    海恩斯一直谨慎地笑着,他和斯蒂芬并肩而行,说:

    “我认为咱们不该笑。他真够亵渎神明的。我本人并不是个信徒,可以这么说。然而他那欢快的腔调多少消除了话里的恶意,你看呢?他管这叫什么来看?《木匠约瑟》?”

    “那是《滑稽的耶稣》[102]小调,”斯蒂芬回答说。

    “哦,”海恩斯说,“你以前听过吗?”

    “每天三遍,饭后,”斯蒂芬干巴巴地说。

    “你不是信徒吧?”海恩斯问,“我指的是狭义上的信徒,相信从虚无中创造万物啦,神迹和人格神[103]啦。”

    “依我看,信仰一词只有一种解释,”斯蒂芬说。

    海恩斯停下脚步,掏出一只光滑的银质烟盒,上面闪烁着一颗绿宝石。他用拇指把它按开,递了过去。

    “谢谢,”斯蒂芬说着,拿了一支香烟。

    海恩斯自己也取了一文,啪的一声又把盒子关上,放回侧兜里,并从背心兜里掏出一只镍制打火匣,也把它按开,自己先点着了烟,随即双手像两扇贝壳似的拢着燃起的火绒,伸向斯蒂芬。

    “是啊,当然喽,”他们重新向前走着,他说。“要么信,要么不信,你说对不?就我个人来说,我就容忍不了人格神这种概念。你也不赞成,对吧?”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斯蒂芬闷闷不乐地说,“是一个可怕的自由思想的典型。”

    他继续走着,等待对方开口,身边拖着那棍棒木手杖。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沿着小径轻快地跟随着他,在他的脚后跟吱吱作响。我的好搭档跟着我,叫着斯蒂依依依依依芬。一条波状道道,沿着小径。今晚他们摸着黑儿来到这里,就会踏看它了。他想要这把钥匙。那是我的。房租是我交的。而今我吃着他那苦涩的面包 [104]。把钥匙也给他拉倒。一古脑儿。他会向我讨的。从他的眼神里也看得出来。

    “总之,”海恩斯开口说……

    斯蒂芬回过头去,只见那冷冷地打量着他的眼色并非完全缺乏善意。

    “总之,我认为你是能够在思想上挣脱羁绊的。依我看,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我是两个主人的奴仆,”斯蒂芬说,“一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海恩斯说。

    一个疯狂的女王[l05],年迈而且爱妒忌:给朕下跪。

    “还有第三个[106],”斯蒂芬说,“他要我给他打杂。”

    “意大利人?”海恩斯又说,“你是什么意思?”

    “大英帝国,”斯蒂芬回答说,他的脸涨红了,“还有神圣罗马使徒公教会[107]。”

    海恩斯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后才说话。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他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一个爱尔兰人一定会这么想的。我们英国人觉得我们对待你们不怎么公平。看来这要怪历史[108]。”

    堂堂皇皇而威风凛凛的称号勾起了斯蒂芬对其铜钟那胜利的铿锵声的记忆,信奉独一至圣使徒公教会,礼拜仪式与教义像他本人那稀有着的思想一般缓慢地发展并起着变化,命星的神秘变化。《马尔塞鲁斯教皇[109]弥撒曲》[110]中的使徒象征[111],大家的歌声汇在一起,嘹亮地唱着坚信之歌;在他们的颂歌后面,富于战斗性的教会那位时刻警惕着的使者[112]缴了异教祖师的械,并加以威胁。异教徒们成群结队地逃窜,主教冠歪歪斜斜;他们是佛提乌 [112]以及包括穆利根在内的一群嘲弄者;还有为了证实圣子与圣父并非一体而毕生展开漫长斗争的阿里乌[114],以及否认基督具有凡人肉身的瓦伦廷 [115];再有就是深奥莫测的非洲异教始祖撒伯里乌[116],他主张圣父本人就是他自己的圣子。刚才穆利根就曾用此活来嘲弄这位陌生人[117]。无谓的嘲弄。一切织风者最终必落得一场空[118]。他们受到威胁,被缴械,被击败;在冲突中,来自教会的那些摆好阵势的使者们,米迦勒的万军,用长矛和盾牌永远保卫教会。

    听哪,听哪。经久不息的喝采。该死!以天主的名义![119]

    “当然喽,我是个英国人,”海恩斯的嗓音说,“因此我在感觉上是个英国人。我也不愿意看到自已的国家落入德国犹太人的手里[120]。我认为当前,这恐怕是我们民族的问题。”

    有两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眺望着,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船老大。

    “她正向阉牛港[121]开呢。”

    船老大略带轻蔑神情朝海湾北部点了点头。

    “那一带有五[]深,”他说,“一点钟左右涨潮,它就会朝那边浮去了。今儿个已经是第九天[122]啦。”

    淹死的人。一只帆船在空荡荡的海湾里顺风改变着航向,等待一团泡肿的玩艺儿突然浮上来,一张肿胀的脸,盐白色的,翻转向太阳。我在这儿哪。

    他们沿着弯曲的小道下到了湾汊。勃克·穆利根站在石头上,他穿了件衬衫,没有别夹子的领带在肩上飘动。一个年轻人抓住他附近一块岩石的尖角,在颜色深得像果冻般的水里,宛若青蛙似地缓缓踹动着两条绿腿。

    “弟弟跟你在一起吗,玛拉基?”

    “他在韦斯特米思。跟班农[123]一家人在一起。”

    “还在那儿吗?班农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说他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小姐儿。他管她叫照相姑娘[124]。”

    “是快照吧,呃?一拍就成。”

    勃克·穆利根坐下来解他那高腰靴子的带子。离岩角不远处,抽冷子冒出一张上岁数的人那涨得通红的脸,喷着水。他攀住石头爬上来。水在他的脑袋以及花环般的一圈灰发[125]上闪烁着,沿着他的胸脯和肚子流淌下来,从他那松垂着的黑色缠腰市里往外冒。

    勃克·穆利根闪过身子,让他爬过去,瞥了海恩斯和斯蒂芬一眼,用大拇指甲虔诚地在额头、嘴唇和胸骨上面了十字[126]。

    “西摩回城里来啦,”年轻人重新抓住岩角说,“他想弃医从军呢。”

    “啊,随他去吧!”勃克·穆利根说。

    “下周就该受熬煎了。你认识卡莱尔家那个红毛丫头莉莉吗?”

    “认得。”

    “昨天晚上跟他在码头上调情来看。她爸爸阔得流油。”

    “她够劲儿吗?”

    “这,你最好去问西摩。”

    “西摩,一个嗜血的军官,”勃克·穆利根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脱下长裤站起来,说了句老生常谈:

    “红毛女人浪起来赛过山羊。”

    他惊愕地住了口,并摸了摸随风呼扇着的衬衫里面的肋部。

    “我的第十二根肋骨没有啦,”他大声说。“我是超人[127]。没有牙齿的金赤和我都是超人。”

    他扭着身子脱下衬衫,把它甩在背后他堆衣服的地方。

    “玛拉基,你在这儿下来吗?”

    “嗯。在床上让开点儿地方吧。”

    年轻人在水里猛地向后退去,伸长胳膊利利索索地划了两下,就游到湾汊中部。海恩斯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着烟。

    “你不下水吗?”勃克·穆利根问道。

    “呆会儿再说,”海恩斯说,“刚吃完早饭可不行。”

    斯蒂芬掉过身去。

    “穆利根,我要走啦,”他说。

    “金赤,给咱那把钥匙,”勃克·穆利根说,“好把我的内衣压压平。”

    斯蒂芬递给了他钥匙。勃克·穆利根将它撂在自己那堆衣服上。

    “还要两便士,”他说,“好喝上一品脱。就丢在那儿吧。”

    斯蒂芬又在那软塌塌的堆儿上丢下两个便士。不是穿,就是脱。勃克·穆利根直直地站着,将双手在胸前握在一起,庄严地说:

    “琐罗亚斯德如是说[128]:‘偷自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129]”

    他那肥胖的身躯跳进水去。

    “回头见,”海恩斯回头望着攀登小径的斯蒂芬说,爱尔兰人的粗扩使他露出笑容。

    公牛的角,马的蹄子,撒克逊人的微笑[130]。

    “在‘船记’酒馆,”勃克·穆利根嚷道。“十二点半。”

    “好吧,”斯蒂芬说。

    他沿着那婉蜒的坡道走去。

    饰以百合的光明的

    司铎群来伴尔,

    极乐圣童贞之群……[131]

    壁龛里是神父的一圈灰色光晕,他正在那儿细心地穿上衣服[132]。今晚我不在这儿过夜。家也归不得。

    拖得长长的、甜甜的声音从海上呼唤着他。拐弯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又呼唤了。一个柔滑、褐色的头,海豹的,远远地在水面上,滚圆的。

    篡夺者[133]。

    第一章 注释

    [l]据理查德?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页),穆利根的原型系爱尔兰作家、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参加者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1878一1957)。

    [2]这里,穆利根在模仿天主教神父举行弥撤时的动作。他手里托着的那钵肥皂沫,就权当圣餐杯。镜子和剃胡刀交叉放着,呈十字架形。淡黄色浴衣令人联想到神父做弥撒时罩在外面的金色祭披。下文中的“我要……台“,原文是拉丁文。

    [3]金赤是穆利根给斯蒂芬?迪达勒斯起的外号。他把斯蒂芬比作利刃,用金赤来模仿其切割声。

    [4]耶稣会是天主教修会之一,一五三四年由西班牙贵族依纳爵?罗耀拉(1491-1556)所创。会规严格,要求会士必须绝对服从会长。

    [5]指坐落在都柏林郊外的港口区沙湾(音译为桑迪科沃)的圆形炮塔。这是一八0三至一八0六年间为了防备拿破仑率领的法军入侵,而在爱尔兰沿岸修筑的碉堡的一座。其造型仿效法属科西嘉岛的马铁洛岬角上的海防炮塔,故名马铁洛塔。

    [6]某些修会的天主教神父将头顶剃光,周围只留一圈头发。参看本章注[125]。穆利根只是装出一副神父的样子,故未剃发。

    [7]这里原应作“圣餐”(Eucharist),作者却写成了女子名克里斯廷(Christine)。二词中均含有基督(Christ)一名。其用意是便它同第十五章末尾玛拉基?奥弗林神父在卧于圣女芭巴拉的祭台上的那个女人身上做黑弥撒的场面相呼应。参看该章注[956]及有关正文。耶稣和门徒(据《新约?马太福音》第l0章第l节,耶稣收了彼得、约翰等十二个门徒)吃筵席时,曾把饼和酒祝福后递给他们,说那是自己的身体和血(见《新约?路加福音》第22章第19-20节)。后世举行弥撒时,神父饮的葡萄酒即代表耶稣的血,教徒领的圣体(面饼)则代表耶稣的躯体。“血和伤痕”是中世纪的一句诅咒“天主的血和伤痕”的简称。

    [8]克里索斯托[约347一407),古代基督教希腊教父,名叫约翰。三九八年任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后,锐意进行改革。但操之过急,开罪于豪富权门,曾被禁闭。死后得以昭雪,被封为圣约翰。他善于传教讲经,长于词令,因而通称“金口约翰”。

    [9]据《新约?使徒行传》第6、7章,最早的殉教者斯蒂芬(?一约35)是个受过希腊文教育的犹太人。迪达勒斯(Dedalus)一姓来自神话传说中的希腊建筑师和雕刻家Daedalus。有史时期的希腊人把无法溯源的建筑和雕像都算作是出自迪达勒斯之手。

    [10]指他的教名Buck,意译为公鹿。勃克?玛拉基?穆利根是全名。勃克是教名(即洗礼名或第一个名字)。玛拉基是纪念其父亲或家属中其他人的名字。穆利根是姓。通常只称作勃克?穆利根,中间的名字就省略了。

    [11]原文作bad,原意吟游诗人。因含有挖苦口吻,故译为大诗人,并加上引号,以示区别。下同。

    [l2]阿尔杰是阿尔杰农的爱称。这里指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查理?阿尔杰农?斯温伯恩(1837-1909)。“伟大可爱的母亲”一语出自他的长诗《时间的胜利》1866)。“伟大”是根据海德版翻译的,诸本均作“灰色”。

    [l3]原文为希腊文。荷马的《奥德修纪》(杨宪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饭苇23页)有“强劲的西风歌啸着,吹过葡萄素的大海”一语。

    [14]原文为希腊文。语出自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公元前431一前35O以前)的《远征记》。写作者跟随与胞兄波斯王争夺王位的小居鲁士远征。失败后,他率领万名希腊雇佣军且战且退,公元前四00年回到黑海之滨的希腊城市特拉佩祖斯。这是他们见到海时发出的吹呼。

    [15]国王镇(丹莱里的旧称)是都柏林的一个海港区。有东西两个大码头伸入海中,构成一道人造港湾。

    [16]语出自拉塞尔(参看第三章注[109]的《宗教与爱情》)。他在这篇散文中阐明“强有力的母亲”指的是“大自然的精神面貌”。穆利根紧接着所说的“姑妈……你手里”一语,当天上午在海边(见第三章注[943]以及当夜(见第十五章注[688])重新浮现在斯蒂芬的脑际。

    [17]原文作“dog’sbody”。在凯尔特族(参看第二章注[48])的神话中,狗含有“严加保密”意,所以穆利根用此词来称呼..性格内向的斯蒂芬。

    [18]“船记”是斯蒂芬等人经常去的酒馆的店名。

    [19]康内利?诺曼(1858-1908),爱尔兰精神病学家。痴呆镇指里奇蒙精神病院,自一八八六年起诺曼在那里任院长。

    [20]此处套用《天主经》中“不叫我们受到诱惑”一语,但将“我们”改成了“他”。见《路加福音》第11章第4节。

    [21]女仆与四世纪的圣女乌尔苏拉同名。据传匈奴人入侵东南欧洲时,科隆(今穗国境内)有一万一千名童贞女殉教。乌水苏拉是她们的领袖。

    [22]凯列班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雨》(1611)中一个丑陋而野性的奴隶。语出自爱尔兰诗人、小说家奥斯卡?王水德(1854一1900)的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1891)的序言。在该文中,王尔德表达了自己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点。原话是:“十九世纪人们对现实主义的厌恶,是凯列班在镜中照得见自己的脸时所感到的愤怒。十九世纪人们对浪漫主义的厌恶,是凯列班在镜中照不见自己的脸时所感到的愤怒。”这里,穆利根把斯蒂芬比作凯列班。

    [23]语出自王尔德的论文集《意图》中的《谎言的衰退》(1889)。全句是:“我完全明白你反对把艺术当作一面镜子。你认为,这样一来就把天才降低到有裂纹的镜子的境地了。然而,你无意说,人生是艺术的模仿。人生其实就是一面镜子,艺术才是真实的,对吧?”

    [24]牛津家伙指正在搜集爱尔兰格言的海恩斯。

    [25]基尼是旧时英国金币,一基尼合二十一先令。

    [26]药喇叭,又名球根牵牛;根部可以用来制做泻药。

    [27]祖鲁人是非洲东南部班图族的一支土著。

    [28]这里的希腊化指的是使爱尔兰开化。都柏林市不同于近代化的大都会,有着当年希腊城邦的性质。正如奥德修由于离乡多年,初回伊大嘉时未认出那是什么地方一样,斯蒂芬回到故里后也觉得格格不入。因此他听了穆利根所说的使爱尔兰“希腊化”的话,并不曾引起共鸣。

    [29]在乔伊斯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里,克兰利(参看第九章注[13])曾和斯蒂芬挽臂而行。克兰利参加了爱尔兰独立运动。斯蒂芬则说:“我不愿意去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卖力,不管它把自己叫作我的家、我的祖国或我的教堂都一样,我将试图在……某种艺术形式中……表现我自己,并仅只使用我能容许自己使用的那些武器来保卫自己――那就是沉默、流亡和机智。”(见黄雨石译本第297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30]西摩是英国牛津大学麦达伦学院的学生。

    [3l]“要委婉……息”出自美国人查理?哈里斯所作通俗歌曲《向母亲透露这消息》(1897)。写一个战士临终前嘱咐道,向母亲透露自己阵亡的消息时,要说得委婉一些。奥布里是斯蒂芬迁居到都柏林之前,住在布莱克罗克镇时的一个游伴,见《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2章。

    [32]剑桥、牛津等大学的学生们当中时兴的一种捉弄同学的办法:把对方的裤子剥下来,用剪子将衬衫铰成一条条的。

    [33]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评论家。

    [34]“我们自己”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展的复兴爱尔兰语言文化的运动所提出的口号。意思是:“爱尔兰人的爱尔兰。”“中心”,原文为希腊文。马修?阿诺德提出的文化理想是建立在个人主义之上的古稀腊人文主义与建立在社会伦理上的希伯来主义的统一。斯蒂芬从阿诺德的这一理想联想到要求爱尔兰民族独立的自救口号。他又进一步想到把异教与基督教相调和而成的新异教教义。最后才联想到omphalos一词。此词的意思是中心,指位于雅典西北一百英里处的帕耳那索斯山麓峡谷里的一块圣石,转义为人体的中心部位:肚脐。这里隐啥斯蒂芬等人所住的这座圆塔,乃是爱尔兰艺术的发祥地。

    [35]布莱岬角位于沙湾以南七英里处。

    [36]这里,穆利根借用了英国哲学家戴维?哈特利(1705一1757)的观点。哈特利的主要著作有《对人及其结构、职责和期望的观察》(两卷本,1749)等。他认为,真正存在于记忆中的只有观念和感觉。

    [37]圣母是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的简称。这是由天主教仁慈会修女所开办的都柏林市最大的一家医院。里奇蒙是里奇蒙精神病院的简称。

    [38]彼得?蒂亚泽爵士是生于爱尔兰的英国戏剧家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1751-1816)所作喜剧《造谣学校》(1777)中的一个人物。这位爵士晚年与一个年轻活泼的农村姑娘结了婚。

    [39]指耶稣会的创始人,依纳爵?罗耀拉。

    [40]撒克逊征服者,原文为爱尔兰语。

    [41]这是爱尔兰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一1939)所作《谁与弗格斯同去》一诗的第7至9行。弗格斯是据传于五世纪从爱尔兰移去的第一位苏格兰国王。下文中的“树林的阴影”和“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出自该诗的第10、l1行。

    [42]老罗伊斯指英国喜剧演员爱德华?威廉?罗伊斯(1841一?)。《可怕的土耳克》(1873)是爱尔兰作家埃德温?汉密尔顿(1849一1919)根据英国童话剧《神奇的玫瑰》(1868)改编的。土耳克王由老罗伊斯扮演。当他发现神奇的玫瑰能教会他隐身术时,便高兴地唱起下面这首歌。

    [43]英国通神论者艾尔弗雷德?珀西?辛尼特(1840-1921)在《灵魂的成长》(1896)一书中提出,一切事件和思根都贮存在宇宙的记忆中。参看第七章注[224]。

    [44]天主教徒领圣体前,自午夜起禁止饮食。

    [45]原文为拉丁文。这是信徒弥留之际助善终者在一旁为他(她)念的临终祷文中的两句。斯蒂芬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她死前,斯蒂芬却不曾满足她的愿望,拒绝为她祷告。

    [46]这是斯蒂芬责备自己的话。他意识到在母亲生前,他对罗马天主教会的怀疑和不满曾使母亲深深苦恼,故以东方神话中的食尸鬼自喻。

    [47]这是英国旧时的一种金币,每枚值一英镑。因上面镌有国王(或女王)像,所以俗称“君主”。

    [48]德鲁伊特是古代凯尔特人中有学识者,通常担任祭司、教师和法官。德鲁伊特的家庭里,竟连圣诞节的蛋糕都禁止吃。

    [49]出自庆祝爱德华七世加冕(1901年1月22日)的歌曲《加冕日》。“加冕日”又指发薪日,因为工资可折合成克朗。(意即王冠)是旧时的一种镌有王冠图案的硬币,每枚值五先令。

    [50]即克朗戈伍斯森林公学。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中,斯蒂芬曾就读于这家小学。下文中的“提过香炉”指神父做弥撒时,斯蒂芬曾担任助祭。

    [51]据《旧约?创世记》第7至9章,挪亚一家人乘方舟逃避水灾后,一天挪亚喝醉了酒睡在帐棚里。二儿子含看见父亲赤身露体,便出去告诉了哥哥闪和弟弟雅弗。闪和雅弗替父亲盖上长袍。挪亚洒醒后说:“迦南[含的儿子]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

    [52]这是《饭前祝文》,引自《圣教日课》。

    [53]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圣号经》的下半段,引自《圣教日课》。

    [54]葛罗甘老婆婆是爱尔兰歌曲《内德?葛罗甘》中的人物。

    [55]登德鲁姆有两个。(一)位于都柏林市以北六十五英里的港口。(二)都柏林近郊的村。

    [56]人鱼神是古代腓力斯人和腓尼基人所信奉的半人半鱼的神。

    [57]命运女神姐妹原指《麦克白》中的三女巫,这里则影射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姐妹伊丽莎白和莉莉。一九0三年,伊丽莎白在登德鲁姆村创立了邓恩?埃默出版社,并为叶芝出版《在七座树林中》一书。该书的版权页上写着,完成于“大风年七月十六日,一九0 三”。按一八三九年爱尔兰曾遭受一场空前的大风灾。从此,“大风年”一词便流行开来。

    [58]《马比诺吉昂》是中世纪十一则威尔士故事的总称,以神话、民间故事和英雄传说为基础,记载十二世纪下半叶至十三世纪末的口传故事。

    [59]《奥义书》是印度教古代吠陀教义的思辨作品,用散文或韵文写成。自公元前六百年起次第成书,为后世各派印度哲学所依据。

    [60]玛丽?安是一八四三年左右为了吓唬苛吏而在爱尔兰民间组织起来的秘密团体。成员以妇女为主,也有乔装成妇女的男子。因此,后来又用此词来影射同性恋者。关于玛丽?安,流传着一些歌曲,而梅布尔?沃辛顿找到的那个版本的末句是:“像男人那样撒尿。”与下文中穆利根所唱的三句歌词刚好凑成一段。

    [61]包皮的搜集者,指耶和华。犹太教徒有行割礼(割除阴茎包皮)的传统。参看《创世记》第17章第10至14节。

    [62]夸脱是液量单位,一夸脱为一?一四升。

    [63]毛皮像绢丝般的牛、最漂亮的牛和贫穷的老妪均为爱尔兰古称。

    [64]征服者指英国人,这里,以海恩斯为代表。快乐的叛徒指满足于现状的爱尔兰人,这里,以勃克?穆利根为代表。

    [65]母王八,原文为cuckquean,指其丈夫姘上了其他女人。

    [66]在《奥德修纪》卷一中,女神雅典娜替奥德修说情,于是,主神宙斯表示同意让奥德修回国。女神便扮成外乡人的模样,到伊大嘉岛来鼓励奥德修的儿子帖雷马科。这里斯蒂芬把送牛奶的老妪比作雅典娜女神,他怀疑她是为了谴责自己不曾满足母亲最后的愿望而来的。

    [67]下文中,海德版多一行,[“瞧,真是的,”她说。]其他诸本部没有。

    [68]那个嗓门指神父。天主教徒临终前,神父在他(她)身上涂清香油,以便减轻肉体上的痛苦,并给心灵以慰藉。这叫作终傅礼。但据《旧约?利未记》第12章,天主曾通过摩西说,妇女分娩后以及月经期间不洁,因此不在阴部周围涂油。

    [69]见《创世记》第2章第22至23节:“耶和华神就用从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那人说:‘她是从男人的身上取出来的。’”

    [70]同上,第1章第27节有“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造男造女”一语。

    [71]同上,第3章: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偷吃禁果,并给她丈夫亚当吃。作为惩罚,耶和华将二人逐出伊甸园。

    [72]盖尔语是苏格兰高地人和古代爱尔兰盖尔族的语言。“你有盖尔族的气质吗?”是爱尔兰西部农民的口头用语,意思是:“你会讲爱尔兰话吗?”十九世纪初叶,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发展使人们重新对爱尔兰的语言、文学、历史和民间传说发生兴趣。当时,除了在偏僻的农付,盖尔语作为一种口语已经衰亡,英语成为爱尔兰的官方和民间通用语言。后来语言学家找到了翻译古代盖尔语手稿的方法,人们这才得以阅读爱尔兰的古籍。

    [73]西边儿指爱尔兰西部的偏僻农村。那里的人们依然说爱尔兰语。

    [74]品脱是液量名,一品脱合0?五七升弱。

    [75]先令是英国当时通用的货币单位。二十先令为一英镑,一先令为十二便士。英币改为十进制后,合十便士。

    [76]佛罗林是十三世纪时意大利开始铸造的一种银币。一八四九年以来在英国通用,一佛罗林合两先令。

    [77]这是斯温伯恩的长诗《日出前的歌》(1871)“贡献”一节中的第1、2行。下文中的“心肝儿……你的脚前”见同一节的第3、4行。

    [78]这里套用一八0五年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1758一1805)在特拉法尔加角与法、西军舰进行殊死战时对英国海军的训话。 只是把原话“英国期待每人今天各尽自己的职责”中的“英国”改成了“爱尔兰”。

    [79]即墨西哥清流。它流向东北,在加拿大纽芬兰岸外与北大西洋漂流汇合,继续朝东北流向不列颠群岛以及北海和挪威海。

    [80]语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第5章第1场。麦克白夫人怂恿丈夫把苏格兰国王邓肯杀死后,在梦游中不断地擦手,并且说:“可是这儿还有一点污迹。”

    [81]天主教为了纪念耶稣受难,在教堂里设十四座十字架,教徒沿着一座座十字架,边念经边朝拜。“被恶人强剥下衣服”是在第十座十字架前念的经文中的一句。这里,不信教的穆利根戏谑地以耶稣自况。

    [82]“我自……矛盾”是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的长诗《自己之歌》(1855)第51首第6、7行诗句。

    [83]“能言善辩的”,也可以译为“墨丘利般的”,参看本章注[101]。

    [84]拉丁区是巴黎塞纳河南岸的地区。有不少大学及文化设施,历来是学生和艺术家麇集之地。

    [85]按当时都柏林郊区有两个叫作莫里斯?巴特里的农民。《路加福音》第22章第26节作:“于是彼得出去痛哭。”这是文字游戏,“metButterly”(遇见了巴特里)与“weptbitterly”(痛哭)谐音。

    [86]比利是威廉的昵称。威廉?皮特(1759一1806),英国首相。

    [87]“法国人在海上”一语出自《贫穷的老妪》。这首十八世纪末叶的爱尔兰歌谣表达了“贫穷的老妪”(爱尔兰古称)对越海而来的法国支援者的期待心情。一七九六至一七九七年间,法国人曾两次派出远征军支援爱尔兰革命,均未能到达。一七九八年法国人虽登了陆,却被迫投降。下文中的“中心”,原文为希腊文。

    [88]托马斯?阿奎那(1225一1274),意大利神学家、诗人。他区分了自然领域与超自然领域之后,将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思想,以及奥古斯丁和其他早期教父的思想加以综合,发展成为一套复杂而富有特色的思想体系。

    [89]祭带是神父做弥撒时所挂的细长带子,从脖颈垂到胸前。

    [90]老金赤指斯蒂芬的父亲。

    [91]指英国海军军官弗雷德里克?马里亚特(1792一1848)所写的一部以寻父为主题的小说(1836)。弃儿雅弗千方百计找到的生父,却原来是东印度群岛上的一名脾气暴躁的军官。据《创世记》,挪亚喝醉后,他的儿子闪和雅弗曾去找他,见本章注[51]。斯蒂芬的父亲也是个酒鬼。这里,穆利根把斯蒂芬比作雅弗。

    [92]艾尔西诺是丹麦的谢兰岛上一军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即以此港为背景。“濒临……之颠”一语引自《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中霍拉旭对哈姆莱特所说的话。

    [93]“大海的统治者”指一九一四年以前英国海军和商船在海上称霸。

    [94]据(路加福音)第1章,犹太童贞女玛利亚已许配给木匠约瑟,但未成婚前,因圣灵降临到她身上而怀孕,遂生下耶稣。圣灵通常以鸽子的形象出现,故有“鸟儿”一说。《马可福音》第1章第l0节有云:“圣灵仿佛鸽子,降在她身上。”

    [95]指耶稣的十二门徒。

    [96]各各他是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地方。

    [97]据《约翰福音》第2 章,耶稣和他的门徒在加利利的迦拿应邀赴婚筵时,酒用尽了。那儿摆着六口缸。耶稣对佣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漫到缸口。舀出来一尝,水已变成了酒。这是耶稣所行的头一件神迹。这首打油诗的最后一句指喝下去的酒变成了尿。

    [98]语出《路加福音》第24章第46节:“第三日从死里复活。”

    [99]橄榄山在耶路撒冷以东,耶稣经常偕同门徒到此。

    [100]四十步潭是沙湾的一座专供男子洗澡的天然浴场。

    [lO1]墨丘利是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信使,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穆利根与《旧约全书》末卷《玛拉基书》里的先知玛拉基(活动时期公元前约460)同名。该名是希伯来语“我的使者”的音译,所以这里把他与墨丘利相比。

    [102]勃克?穆利根所唱的《滑稽的耶稣》是根据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所作的讽刺诗《快活的耶稣之歌》改编的。

    [lO3]人格神是指神也具有人格,而神子耶稣基督乃是人格的楷模。

    [104]典出自《神曲?天堂》第17篇。但丁的高祖卡却基达对他说:“你将懂得别人家的面包是多么苦涩,别人家的楼梯是多么难以攀上攀下。”

    [lO5]指维多利亚女王(1819一1901),她统治英国达六十四年之久(1837一1901)。

    [106]第三个,指穆利根。

    [107]指罗马天主教会。

    [108]后文中,斯蒂芬借用了海恩斯这句话(见第十五章注[860]及有关正文)。下段中的“独一至圣使徒公教会”,原文为拉丁文。

    [109]即马尔塞鲁斯二世(1501一1555),意大利籍教皇,原名塞维尼。即位后仅二十二天即逝世。

    [l10]《马尔塞鲁斯教皇弥撒曲》系意大利作曲家乔瓦尼?皮耶路易吉?帕莱斯特里纳(1525一1594)所作。这支弥撒曲曾于一八九八年在都柏林的圣女德肋撒教堂被人重新演奏。

    [111]指《使徒信经》。传统上,《信经》中的十二个信条分别由十二名使徒来象征,故名。如“我信全能者,天主父,化成天地。”(彼得) “我信其唯一子,耶稣基利斯督我等主。”(约翰)

    [112]“教会的使者。指天使长米迦勒。

    [113]佛提乌(816一891),原系在俗学者,由拜占廷皇帝米恰尔三世任命为拜占廷教会君士坦丁堡牧首,受到罗马教皇尼古拉一世的反对。在君士坦丁堡会议(867年)上,佛提乌谴责尼古拉,从而形成对立,史称佛提乌分裂局面。

    [114]阿里乌(约250-336),利比亚人,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基督教司铎。尼西亚公会议(325年)公布《尼西亚信经》,指明基督(圣子)与天主(圣父)同样具有神性。阿里乌拒绝签名。他倡导阿里乌主义,认为基督是被造的(made, 指系天主所造,因而不具有完全的神性),而不是受生的(begotten,指由天主所生,因而具有完全的神性)。这种理论被早期教会宣布为异端。

    [115]瓦伦廷是公元二世纪的宗教哲学家,出生于埃及, 为诺斯替教罗马派和广大利派的创始人。公元一四0年前后曾谋求罗马主教之职位而失败, 遂脱离基督教。瓦伦廷的早期理论与保罗的神秘神学相似,强调基督死后复活,信徒因而得救。

    [116]撒伯里乌(?一270),可能曾任罗马教会长老。他反对天主教会关于三位一体(谓天主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位)的教义,而主张天主是单一的,而有三种功能,圣父创造天地,圣子救赎罪人,圣灵使人成圣。因此,被斥为异端邪说。

    [117]陌生人是爱尔兰人对英国人(侵略者与霸主)的称呼。

    [118]这里套用英国诗人约翰?韦伯斯特(约1580一约1625)的《魔鬼的诉讼》(1623)的词句:“国王野心一场空……织网只为了捕风。”

    [119]原文为法语。这是斯蒂芬从冥想中醒过来后暗自说的话。

    [120]指德裔犹太富豪罗斯蔡尔德家族。当时他们控制着英国经济。

    [121]她指船。阉牛港位于都柏林湾东南方的岬角。下文中的噚是测量水深用的长度单位,一噚合一·八九八米。

    [122]它指溺尸。民间迷信:失去踪影的沉尸会在第九天浮上来。

    [128]韦斯特米思位于都柏林市以西四十英里处,是爱尔兰伦斯特省一郡。亚历克·班农是个学生,参看第四章中米莉来信和第十四章注[146]及有关正文。

    [124]指本书另一主人公利奥波德·布卢姆的女儿米莉。她在韦斯特米思郡穆林加尔市的照相馆工作。该市距都柏林五十英里。

    [125]这个泅水者的头顶剃光了,只留下一圏灰发,说明他是个天主教神父。直到一九七二年,这一习俗才由教皇保罗六世下令废除。

    [126]这是基督教会自古流行的一种对天主三位一体(圣父=额头,圣子=嘴唇,圣神=胸部)表示尊崇的手势。天主教神父举行弥撒时,在诵读经文前以及仪式结束后,照例要划十字。

    [127]原文为德语。《创世记》第2章第21节有天主抽掉亚当一根肋骨的记载。这里,穆利根以亚当自况,说他的“第十二根肋骨没有了”,这样,他就成了“超人”。

    [128]琐罗亚斯德(约公元前628一约前551),穆斯林先知、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古波斯语作查拉图斯特拉。《琐罗亚斯德如是说》(1883-1885)是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一1900)的一部谶语式的格言著作。他在其中借琐罗亚斯德来鼓吹自己的“超人”哲学(即认为“超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有权奴役群众,而普通人只是“超人”实现自己权力意志的工具)。

    [l29]这里,勃克·穆利根故意篡改了《箴言》第19章第17节“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一语,借以挖苦说,尼采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以别人为踏脚石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本世纪初,西欧曾流行过这种论点。

    [130]意思是说,这三者都是危险的,不能掉以轻心。

    [l31]原文是拉丁文。

    [132]本章以勃克·穆利根假装举行弥撒为开端[见本章注[2]],结尾处又把一位真正的神父出浴后在湾汊的岩洞中穿衣服比作弥撒结束后神父在更衣,并将神父那圈灰发描述成圣徒头后的光晕。壁龛指岩洞。

    [133]篡夺者指从斯蒂芬手里讨走钥匙的勃克·穆利根。在《奥德修纪》卷1、2中,帕雷马科也曾指责那些求婚子弟们掠夺他的家财;哈姆莱特王子则对霍拉旭说,叔叔克劳狄斯“篡夺了我嗣位的权利”,参看《哈姆莱特》第5幕第2场。

    第二章

    “你说说,科克伦,是哪个城市请他[1]的?”

    “塔兰图姆[2],老师。”

    “好极了。后来呢?”

    “打了一仗,老师。”

    “好极了。在哪儿?”

    孩子那张茫然的脸向那扇茫然的窗户去讨教。

    记忆的女儿们[3]所编的寓言。然而,即便同记忆所编的寓言有出入,总有些相仿佛吧。那么,就是一句出自焦躁心情的话,是布莱克那过分之翅膀的扑扇 [4]。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碎成碴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时光化为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5]。那样,还留给我们什么呢?

    “地点我忘记啦,老师。公元前三七九年。”

    “阿斯库拉姆[6],”斯蒂芬朝着沾满血迹的书上那地名和年代望了一眼,说。

    “是的,老师。他又说,再打赢这么一场仗,我们就完啦[7]。”

    世人记住了此语。心情处于麻木而松驰的状态。尸骸累累的平原,一位将军站在小山岗上,拄着矛枪,正对他的部下训话。任何将军对任何部下。他们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芬说。“皮勒斯的结尾怎么样?”

    “皮勒斯的结尾吗,老师?”

    “我晓得,老师。问我吧,老师,”科敏说。

    “等一等。阿姆斯特朗,你说说,关于皮勒斯,你知道点什么吗?”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悄悄地摆着一袋无花果夹心面包卷。他不时她用双掌把它搓成小卷儿,轻轻地咽下去。面包渣子还沾在他的嘴唇上呢。少年的呼吸发出一股甜味儿。这些阔人以长子进了海军而自豪。多基[8]的韦克街。

    “皮勒斯吗,老师?皮勒斯是栈桥[9]。”

    大家都笑了。并不快活的尖声嗤笑。阿姆斯特朗四下里打量着同学们,露出傻笑的侧影。过一会儿,他们将发觉我管教无方,也想到他们的爸爸所缴的学费,会越发放开嗓门大笑起来。

    “现在告诉我,”斯蒂芬用书戳戳少年的肩头,“栈桥是什么?”

    “栈桥,老师,”阿姆斯特朗说,“就是伸到海里的东西。一种桥梁。国王镇[10]桥,老师。”

    有些人又笑了,不畅快,却别有用意。坐在后排凳子上的两个在小声讲着什么。是的。他们晓得,从未学习过,可一向也不是无知的。全都是这样。他怀着妒意注视着一张张的脸。伊迪丝、艾塞尔、格蒂、莉莉[11]。跟他们类似的人,她们的呼吸也给红茶、果酱弄得甜丝丝的,扭动时,她们腕上的镯子在窃笑着。

    “国王镇码头,”斯蒂芬说,“是啊,一座失望之桥[12]。”

    这句话使他们凝视着的眼神露出一片迷茫。

    “老师,怎么会呢?”科敏问。“桥是架在河上的啊。”

    可以收入海恩斯的小册子[13]。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听。今晚在豪饮和畅叙中,如簧的巧舌将刺穿罩在他思想外面的那副锃亮的铠甲。然后呢?左不过是主人宫廷里的一名弄臣,既被纵容又受到轻视,博得宽厚的主人一声赞许而已。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了这一角色呢?图的并不完全是温存的爱抚。对他们来说,历史也像其他任何一个听腻了的故事,他们的国土是一爿当铺[14]。

    倘若皮勒斯并未在阿尔戈斯丧命于一个老太婆手下[15],或是尤利乌斯·恺撒不曾被短剑刺死[16]呢?这些事不是想抹煞就能抹煞的。岁月已给它们打上了烙印,把它们束缚住,关在被它们排挤出去的无限的可能性的领域里[17]。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从未实现,难道还说得上什么可能吗?抑或惟有发生了的才是可能的呢?织吧,织风者[18]。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老师。”

    “请讲吧,老师。讲个鬼故事。”

    “这从哪儿开始?”期蒂芬打开另一本书,问道。

    “莫再哭泣,”科敏说。

    “那么,接着背下去,塔尔博特。”

    “故事呢,老师?”

    “呆会儿,”斯蒂芬说。“背下去,塔尔博特。”

    一个面色黧黑的少年打开书本,麻利地将它支在书包这座胸墙底下。他不时地瞥着课文,结结巴巴地背诵着诗句:

    莫再哭泣,悲痛的牧羊人,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利西达斯不曾死去,

    虽然他已沉入水面下……[19]

    说来那肯定是一种运动了,可能性由于有可能而变为现实[20]。在急促而咬字不清的朗诵声中,亚理斯多德的名言自行出现了,飘进圣热内维艾芙图书馆那勤学幽静的气氛中;他曾一夜一夜地隐退在此研读[21],从而躲开了巴黎的罪恶。邻座上,一位纤弱的暹罗人正在那里展卷精读一部兵法手册。我周围的那些头脑已经塞满了,还在继续填塞着。头顶上是小铁栅围起的一盏盏白炽灯,有着微微颤动的触须。在我头脑的幽暗处,却是阴间的一个懒货,畏首畏尾,惧怕光明,蠕动着那像龙鳞般的裙皱[22]。思维乃是有关思维的思维[23]。静穆的光明。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全部存在,灵魂乃是形态的形态[24]。突兀、浩翰、炽烈的静穆: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反复背诵着同一诗句:

    借着在海浪上行走的主那亲切法力[25],

    借着在海浪上……

    “翻过去吧。”斯蒂芬沉静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探探身子,天真地问道。

    他用手翻了一页。他这才想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背诵下去。关于在海浪上行走的主。他的影子也投射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坎和嘴唇上,也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还投射在拿一枚上税的银币给他看的那些人殷切的面容上。属于恺撒的归给恺撒,属于天主的归给天主[26]。深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一个谜语般的句子,在教会的织布机上不停地织了下去。就是这样。

    让我猜,让我猜,嗨哟嗬。

    我爸爸给种籽叫我播。[27]

    塔尔博特把他那本阖上的书,轻轻地放进书包。

    “都背完了吗?”斯蒂芬问。

    “老师,背完了。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星期四嘛。”

    “谁会破谜语?”斯蒂芬问。

    他们把铅笔弄得咯吱咯吱响,纸页窸窸窣窣,将书胡乱塞进书包。他们挤作一团,勒上书包的皮带,扣紧了,全都快活地吵嚷起来:

    “破谜语,老师。让我破吧,老师。”

    “噢,让我破吧,老师。”

    “出个难的,老师。”

    “是这么个谜儿,”斯蒂芬说:

    公鸡打了鸣,

    天色一片蓝。

    天堂那些钟,

    敲了十一点。

    可怜的灵魂,

    该升天堂啦。[28]

    “那是什么?”

    “什么,老师?”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见。”

    重复这些词句时,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了。沉默半晌后,科克伦说:

    “是什么呀,老师?我们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说,嗓子直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奶奶[29]。”

    他站起来,神经质地大笑了一声,他们的喊叫声反应着沮丧情绪。

    一根棍子敲了敲门,又有个嗓门在走廊里吆唤着:

    “曲棍球!”

    他们忽然散开来,有的侧身从凳子前挤出去,有的从上面一跃而过。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接着,从堆房传来棍子的碰击声、嘈杂的皮靴声和饶舌声。

    萨金特独自留了下来。他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出示一本摊开的练习本。他那其乱如麻的头发和瘦削的脖颈都表明他的笨拙。透过模糊不清的镜片,他翻起一双弱视的眼睛,央求着。他那灰暗而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沾了块淡淡的枣子形墨水渍,刚刚抹上去,还湿润得像蜗牛窝似的。

    他递过练习本来。头一行标着算术字样。下面是歪歪拧拧的数字,末尾是弯弯曲曲的签名,带圈儿的笔划填得满满当当,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记。

    “迪希先生叫我整个儿重写一遍,”他说,“还要拿给您看,老师。”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边儿。徒劳无益。

    “你现在会做这些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老师,迪希先生要我从黑板上抄下来的。”

    “你自己会做这些了吗?”斯蒂芬问。

    “不会,老师。”

    长得丑,而且没出息,细细的脖颈,其乱如麻的头发,一抹墨水渍,蜗牛窝。但还是有人爱过他,搂在怀里,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这谁也不让谁的世间,他早就被脚踩得烂成一摊无骨的蜗牛浆了。她爱的是从她自己身上流进去的他那虚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喽?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喽[30]?暴躁的高隆班[31]凭着一股神圣的激情,曾迈过他母亲那横卧的身躯。她已经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烧过的小树枝那颤巍巍的残骸,一股黄檀和温灰气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于被践踏在脚下,而她自己却没怎么活就走了。一副可怜的灵魂升了天堂:星光闪烁下,在石楠丛生的荒野上,一只皮毛上还沾着劫掠者那血红腥臭的狐狸,有着一双凶残明亮的跟睛,用爪子刨地,听了听,刨起土来又听,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着他坐着解题。他用代数运算出莎士比亚的亡灵是哈姆莱特的祖父[32]。萨金特透过歪戴着的眼镜斜睨着他。堆房里有球棍的碰撞声,操场上传未了钝重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这些符号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纸页上表演着字母的哑剧,来回跳着庄重的摩利斯舞[33]。手牵手,互换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出来的一个个小鬼。阿威罗伊和摩西·迈蒙尼德[34]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在音容和举止上都诡秘莫测的人,用他们那嘲讽的镜子[35]照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之灵[36]。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却不能理解它[37]。

    “这会子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吗?”

    “会做啦,老师。”

    萨金特用长长的、颤悠悠的笔划抄写着数字。他一边不断地期待着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摹着那些不规则的符号。在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隐忽现。母亲之爱[38]:主生格与宾生格。她用自己那虚弱的血液和稀溜发酸的奶汁喂养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让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这么瘦削,也这么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边弯着腰。遥远得我甚至无从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轻轻地。我的太遥远了,而他的呢,就像我们的眼睛那样深邃。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题已经算出来了。

    “这简单得很,”斯蒂芬边说边站起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啦,”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吸墨纸把那一页吸干,将练习本捧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还不如拿上你的球棍,到外面找同学去呢,”斯蒂芬边说边跟着少年粗俗的背影走向门口。

    “是的,老师。”

    在走廊里就听见操场上喊着他名字的声音:

    “萨金特!”

    “快跑,”斯蒂芬说,“迪希先生在叫你哪。”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这个落伍者匆匆忙忙地奔向角逐场,那里是一片尖锐的争吵声。他们分好了队,迪希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路过一簇簇的草丛踱来。他刚一定到校舍前,又有一片争辩声喊起他来了。他把怒气冲冲的白色口髭转过去。

    “这回,怎么啦?”他一遍接一遍地嚷着,并不去听大家说的话。

    “科克伦和哈利戴分到同一队里去啦,先生,”斯蒂芬大声说。

    “请你在我的办公室等一会儿,”迪希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他煞有介事地折回操场,扯着苍老的嗓子严厉地嚷着:

    “什么事呀?这回又怎么啦?”

    他们的尖嗓门从四面八方朝他喊叫,众多身姿把把团团包围住,刺目的阳光将他那没有染好的蜂蜜色头发晒得发白了。

    工作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椅子那磨损咸淡褐色的皮革气味混在一起。跟第一天他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时一个样儿。厥初如何,今兹亦然 [39]。靠墙的餐具柜上摆着一盘斯图亚特[40]硬币,从泥塘里挖出来的劣等收藏品:以迨永远[41]。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羹匙匣里,舒适地躺着十二使徒[42],他们曾向一切外邦人宣过教[43],及世之世[44]。

    沿着门廊的石板地和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迪希先生吹着他那稀疏的口髭,在桌前站住了。

    “头一桩,把咱们那一小笔帐结了吧,”他说。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用皮条扎起来的皮夹子。它啪的一声开了,他就从里面取出两张钞票,其中一张还是由两个半截儿拼接起来的,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

    “两镑,”他说着,把皮夹子扎上,收了起来。

    现在该开保险库取金币了。斯蒂芬那双尴尬的手抚摩着堆在冰冷的石钵里的贝壳,蛾螺、子安贝、豹贝,这个有螺纹的像是酋长的头巾,还有这个圣詹姆斯的扇贝[45]。一个老朝圣者的收藏品,死去了的珍宝,空洞的贝壳。

    一枚金镑,锃亮而崭新,落在厚实柔软的桌布上。

    “三镑,”迪希先生把他那只小小的攒钱盒在手里转来转去,说。“有这么个玩艺儿可便当啦。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这儿放克朗。瞧啊。”

    他从里面倒出两枚克朗和两枚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我想你会发现没错儿。”

    “谢谢您啦,先生,”斯蒂芬说,他难为情地连忙把钱拢在一起,统统塞进裤兜里。

    “完全不用客气,”迪希先生说。“这是你挣的嘛。”

    斯蒂芬的手又空下来了,就回到空洞的贝壳上去。这也是美与权力的象征。我兜里有一小簇。被贪婪和贫困所砧污了的象征。

    “不要那样随身带着钱,”迪希先生说。“不定在哪儿就会掏丢了。买上这样一个机器,你会觉得方便极啦。”

    回答点儿什么吧。

    “我要是有上一个,经常也只能是空着,”斯蒂芬说。

    同一间房,同一时刻,同样的才智,我也是同一个我。这是第三次[46]了。我的脖子上套着二道绞索。唔。只要我愿意,马上就可以把它们挣断。

    “因为你不攒钱,”迪希先生用手指着说。“你还不懂得金钱意味着什么。金钱是权,当你活到我这把岁数的时候嘛。我懂得,我懂得。倘若年轻人有经验……然而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来看?只要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47]。

    “伊阿古,斯蒂芬喃喃地说。

    他把视线从纹丝不动的贝壳移向老人那凝视着他的目光。

    “他懂得金钱是什么,”迪希先生说。“他赚下了钱。是个诗人,可也是个英国人。你知道英国人以什么为自豪吗?你知道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他最得意的话是什么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双像海水一样冰冷的眼睛眺望着空荡荡的海湾:看来这要怪历史,对我和我所说的话也投以那样的目光,倒没有厌恶的意思。

    “说什么在他的帝国中,”斯蒂芬说,“太阳是永远不落的。”

    “不对!”迪希先生入声说。“那不是英国人说的。是一个法国的凯尔特族[48]人说的。”

    他用攒钱盒轻轻敲着大拇指的指甲。

    “我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他最爱自夸的话是什么吧。我没欠过债。”

    好人哪,好人。

    “我没欠过债。我一辈子没该过谁一先令。你能有这种感觉吗?我什么也不欠。你能吗?”

    穆利根,九镑,三双袜子,一双粗革厚底皮鞋,几条领带。柯伦,十基尼。麦卡恩,一基尼。弗雷德·瑞安,两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饭。拉塞尔,一基尼,卡曾斯,十先令,鲍勃·雷诺兹,半基尼,凯勒,三基尼,麦克南太太[49],五个星期的饭费。我这一小把钱可不顶用。

    “现在还不能,”斯蒂芬回答说。

    迪希先生十分畅快地笑了,把攒钱盒收了回去。

    “我晓得你不能,”他开心地说。“然而有朝一日你一定体会得到。我们是个慷慨的民族,但我们也必须做到公正。”

    “我怕这种冠冕堂皇的字眼儿,”斯蒂芬说,“这使我们遭到如此之不幸。”

    迪希先生神情肃然地朝着壁炉上端的肖像凝视了好半晌。那是一位穿着苏格兰花格呢短裙、身材匀称魁梧的男子,威尔士亲王艾伯特·爱德华[50]。

    “你认为我是个老古板,老保守党,”他那若有所思的嗓音说。

    “从打奥康内尔[51]时期以来,我看到了三代人。我记得那次的大饥荒[52]。你晓得吗,橙带党[53]分支鼓动废除联合议会要比奥康内尔这样做,以及你们教派的主教、教长们把他斥为煽动者,还早二十年呢!你们这些芬尼社社员[54]有时候是健忘的。”

    光荣、虔诚、不朽的纪念[55]。在光辉的阿马的钻石会堂里,悬挂着天主教徒的一具具尸首[56]。沙哑着嗓子,戴面罩,手执武器,殖民者的宣誓[57]。被荒废的北部,确实正统的《圣经》。平头派倒下去[58]。

    斯蒂芬像画草图似的打了个简短的手势。

    “我身上也有造反者的血液,”迪希先生说。“母方的。然而我是投联合议会赞成票的约翰·布莱克伍德爵士的后裔。我们都是爱尔兰人,都是国王的子嗣[59]。”

    “哎呀,”斯蒂芬说。

    “走正路[60],”迪希先生坚定地说,“这就是他的座右铭。他投了赞成票,是穿上高统马靴,从当郡的阿兹[61]骑马到都柏林去投的。”

    吁——萧萧,吁——得得,

    一路坎坷,赴都柏林。[62]

    一个粗暴的绅士,足登锃亮的高统马靴,跨在马背上。雨天儿,约翰爵士。雨天儿,阁下……天儿……天儿…一双高统马靴荡悠着,一路荡到都柏林。吁——萧萧,吁——得得。吁——萧萧,吁——得得。

    “这下子我想起来啦,”迪希先生说。“你可以帮我点儿忙,迪达勒斯先生,麻烦你去找几位文友。我这里有一封信想投给报纸。请稍坐一会儿。我只要把末尾誊清一下就行了。”

    他走到窗旁的写字台那儿,把椅子往前拖了两下,读了读卷在打字机滚筒上那张纸上的几个字。

    “坐下吧。对不起,”他转过脸来说,“按照常识行事。一会儿就好。”

    他扬起浓眉,盯看看肘边的手稿,一面咕哝着,一面慢腾腾地去戳键盘上那僵硬的键。时而边吹气,边转动滚筒,擦掉错字。

    斯蒂芬一声不响地在亲王那幅仪表堂堂的肖像前面坐下来,周围墙上的那些镜框里,毕恭毕敬地站着而今已消逝了的一匹匹马的形象,它们那温顺的头在空中昂着:黑斯廷斯勋爵的“挫败”,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跨越”,波弗特公爵的“锡兰”,一八六六年获巴黎奖[63]。小精灵般的骑手跨在马上,机警地等待着信号。他看到了这些佩带着英王徽记的马的速度,并随着早已消逝了的观众的欢呼而欢呼。

    “句号,”迪希先生向打字机键盘发号施令。“但是,立即公开讨论这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为了及早发上一笔财,克兰利曾把我领到这里来;我们在溅满泥点子的大型四轮游览马车之间,在各据一方的赛马赌博经纪人那大声吆唤和饮食摊的强烈气味中,在色彩斑驳的烂泥上穿来穿去,寻找可能获胜的马匹。“美反叛”[64](!“美反叛”!大热门][65]以一博一;冷门马以十博一。我们跟在马蹄以及戴竞赛帽穿运动衫的骑手后边,从掷骰摊和玩杯艺[66]摊跟前匆匆走边,还遇上一个大胖脸的女人——肉铺的老板娘。她正饥渴地连皮啃着一掰两半的桔子,连鼻孔都扎进去了。

    操场上传来少年们一片尖叫声和打嘟噜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夹在那些你争我夺、混战着的身躯当中,一场生活的拼搏。你指的是那个妈妈的宠儿“外罗圈腿”吧?他好像宿酒未醒似的。拼搏啊。时间被冲撞得弹了回来,冲撞又冲撞。战场上的拼搏、泥泞和喊声,阵亡者弥留之际的呕吐物结成了冰,长矛挑起鲜血淋漓的内脏时那尖叫声。

    “行啦,”迪希先生站起来说。

    他踱到桌前,把打好了的信别在一起。斯蒂芬站了起来。

    “我把这档子事与得简单明了,”迪希先生说。“是关于口蹄疫问题。你看一下吧。大家一定都会同意的。”

    可否借用贵报一点宝贵的篇幅。在我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自由放任主义原则。我国的牲畜贸易。我国各项旧有工业的方针。巧妙地操纵了戈尔韦建港计划 [67]的利物浦集团。欧洲战火。通过海峡那狭窄水路的[68]粮食供应。农业部完完全全无动于衷。恕我借用一个典故。卡桑德拉。由于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的关系[69]。现在言归正题。

    “我够单刀直入了吧?”斯蒂芬往下读时,迪希先生问道。

    口蹄疫。通称科克配方[70]。血清与病毒。免疫马的百分比。牛瘟。下奥地利慕尔斯泰格的御用马群。兽医外科。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71]先生,献上处方,恭请一试。只能按照常识行事。无比重要的问题。名副其实地抓住公牛角[72]。感谢贵报慷慨地提供的篇幅。

    “我要把这封信登在报上,让大家都读到,”迪希先生说。“你看吧,下次再突然闹瘟疫,他们就会对爱尔兰牛下禁运令了。可是这病是能治好的。已经有治好的了。我的表弟布莱克伍德·普赖斯给我来信说,在奥地利,那里的兽医挂牌医治牛瘟,并且都治好了。他们表示愿意到这里来。我正在想办法对部里的人施加点影响。现在我先从宣传方面着手。我面临的是重重困难,是……各种阴谋诡计,是……幕后操纵,是……”

    他举起食指,老谋深算地在空中摆了几下才说下去。

    “记住我的话,迪达勒斯先生,”他说。“英国已经掌握在犹太人手里了。占去了所有高层的位置,金融界、报界。而且他们是一个国家衰败的兆头。不论他们凑到哪儿,他们就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近年来,我一直看看事态的这种发展。犹太商人们已经干起破坏勾当了,这就跟咱们站在这里一样地确凿。古老的英国快要灭亡啦。”

    他疾步向一旁走去,当他们跨过一束宽宽的日光时,他的两眼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蓝色。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又走了回来。

    “快要灭亡了,”他又说,“如果不是已经灭亡了的话。”

    妓女走街串巷到处高呼,为老英格兰织起裹尸布。[73]

    他在那束光里停下脚步,恍惚间见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严峻地逼视着。

    “商人嘛,”斯蒂芬说,“左不过是贱买贵卖。犹太人也罢,非犹太人也罢,都一个样儿,不是吗?”

    “他们对光[74]已下了罪,”迪希先生严肃地说。“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黑暗。正因为如此,他们至今还在地球上流离失所。”

    在巴黎证卷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们正伸出戴满宝石的手指,报着行情。嘎嘎乱叫的鹅群。他们成群结队地围着神殿[75]转,高声喧噪,粗鲁俗气,戴着不三不四的大礼帽,脑袋里装满了阴谋诡计。不是他们的,这些衣服,这种谈吐,这些手势。他们那睁得圆圆的滞钝的眼睛,与这些言谈,这些殷切、不冲撞人的举止相左,然而他们晓得自己周围积怨甚深,明白一腔热忱是徒然的。耐心地积累和贮藏也是白搭。时光必然使一切都一散而光。堆积在路旁的财宝:一旦遭到掠夺,就落入人家手里。他们的眼睛熟悉流浪的岁月,忍耐着,了解自已的肉体所遭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芬说。

    “你指的是什么?”迪希先生问道。

    他向前边了一步,站在桌旁。他的下巴颏歪向一边,犹豫不定地咧着嘴。这就是老人的智慧吗?他等着听我的呢。

    “历史,”斯蒂芬说,“是我正努力从中醒过来的一场恶梦L76]。”

    从操场上传来孩子们的一片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倘若那场恶梦像母马[77]似的尥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做法跟咱们不一样,”迪希先生说。“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神的体现。”

    斯蒂芬冲着窗口翘了一下大拇指,说:

    “那就是神。”

    好哇!哎呀!呜噜噜噜!

    “什么?”迪希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78],”斯蒂芬耸了耸肩头回答说。

    迪希先生朝下面望去,用手指捏了一会儿鼻翅。他重新抬起头来,并撒开了手。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曾犯过许多错误,有过种种罪孽。一个女人[79]把罪恶带到了人世间。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海伦,就是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跑了的妻子,希腊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仗。一个不贞的老婆首先把陌生人带到咱们这海岸上来了,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姘夫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 [80]。巴涅尔[81]也是由于一个女人的缘故才栽的跟斗。很多错误,很多失败,然而惟独没有犯那种罪过。如今我已经进入暮年,却还从事着斗争。我要为正义而战斗到最后。”

    因为阿尔斯特要战斗,阿尔斯特在正义这一头。[82]

    斯蒂芬举起手里那几页信。

    “喏,先生,”他开口说。

    “我估计,”迪希先生说,“你在这里干不长。我认为你生来就不是当老师的材料。兴许我错了。”

    “不如说是来当学生的,”斯蒂芬说。

    那么,你在这儿还能学到什么呢?

    迪希先生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习嘛,就得虚心。然而人生就是一位伟大的老师。”

    斯蒂芬又沙沙地抖动着那几页信。

    “至于这封信,”他开口说。

    “对,”迪希先生说。“你这儿是一式两份。你要是能马上把它们登出来就好了。”

    《电讯报》,《爱尔兰家园报》[83]。

    “我去试试看,”斯蒂芬说,“明天给您回话。我跟两位编辑有泛泛之交。”

    “那就好,”迪希先生生气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给议会议员菲尔德先生写了封信。牲畜商协会今天在市徽饭店开会[84]。我托他把我的信交到会上。你看看能不能把它发表在你那两家报纸上。是什么报来着?”

    “《电讯晚报》……”

    “那就好,”迪希先生说。“一会儿也不能耽误。现在我得回我 表弟那封信了。”

    “再会,先生,”斯蒂芬边说边把那几页信放进兜里。“谢谢您。”

    “不客气,”迪希先生翻找着写字台上的文件,说。“我尽管上了岁数,却还爱跟你争论一番哩。”

    “再会,先生,”斯蒂芬又说一遍,并朝他的驼背鞠个躬。

    踱出敞开着的门廊,他沿着砂砾铺成的林荫小径走去,听着操场上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击打声。他迈出大门的时候,一对狮子蹲在门柱上端;没了牙齿却还在那里耍威风。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斗争中帮他一把。穆利根会给我起个新外号:阉牛之友派“大诗人”[85]。

    “迪达勒斯先生!”

    从我背后追来了。但愿不至于又有什么信。

    “等一会儿。”

    “好的,先生,”斯蒂芬在大门口回过身来说。

    迪希先生停下脚步,他喘得很厉害,倒吸着气。

    “我只是要告诉你,”他说。“人家说,爱尔兰很光荣,是唯一从未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晓得吗?不晓得。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朝着明亮的空气,神色严峻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芬问道,脸上开始漾出笑容。

    “因为她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86],”迪希先生郑重地说。

    他的笑声中含着一团咳嗽,抱着一长串咕噜咕噜响的粘痰从他喉咙里喷出来。他赶快转过身去,咳啊,笑啊,望空挥着双臂。

    “它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叫喊,同时两只鞋上戴罩的脚踏着砂砾小径。“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太阳透过树叶的棋盘格子,往他那睿智的肩头上抛下一片片闪光小圆装饰,跳动着的金币。

    第二章 注释

    [l]指皮勒斯(公元前3l9-公元前272),希腊西北部伊庇鲁斯的国王。

    [2]塔兰图姆乃今意大利东南部城市塔兰托的旧称。公元前人世纪沦为希腊殖民地。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军队进逼时,塔兰图姆向伊庇鲁斯求救兵。

    [3]“记忆的女儿们”指希腊神话里主神宙斯与摩涅莫绪涅(记忆女神)之间所生的九位缪斯(司文艺、音乐、天文等的女神)。语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的名句:“寓言或讽喻系记忆的女儿们所编。想像被灵感的女儿们所包围……”。见《最后审判的景象》(1810)。

    [4]这是把布莱克的《天堂与地狱的婚姻》(约1790)中的两句箴言合并而成:“过分之路导向智慧之宫”和“只要凭自已的翼,不愁鸟儿飞不高”。

    [5]在第三章中,描述炸监狱的场面时,也用了“玻璃碎成碴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之句。见该章注[130]及有关正文。“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出自《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6]阿斯库拉姆是阿斯科利?萨特里亚诺的古称,在今意大利南部。公元前二七八年,皮勒斯在此击败罗马军队。

    [7]皮勒斯是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于阿斯科利?萨特里亚诺之役中取得胜利的。

    [8]多基是斯蒂芬执教的学校所在地,位于都柏林郡海滨区,属旅游胜地,到处是富人的住宅及别墅。

    [9]皮勒斯(Pyrrhus)与栈桥(pier)二字发音近似。这里,阿姆斯特朗搞错了。

    [lO]国王镇(见第一章注[15])与学校所在地多基相距不近。东码头长达一英里,夏季常有乐队在此举行露天音乐会。

    [11]斯蒂芬教的是男校,他从班上男生的脸联想到可能与他们相好的四个女孩子的名字。

    [12]皮勒斯那场以惨重伤亡换得的胜利,使斯蒂芬联想到栈桥。栈桥不能通到彼岸,所以是一座失望之桥。

    [13]当天早晨即将离开圆塔时,海恩斯曾对斯蒂芬说,他想把斯蒂芬的说词儿搜集起来。见第一章。

    [14]此语令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约翰王》第3幕第4场中康斯丹丝的一句台词:“人生犹如一段重复叙述的故事那洋可厌,扰乱一个倦怠者的懒洋洋的耳朵……”

    [15]公元前二七二年,在阿尔戈斯巷战中,皮勒斯正要杀一个敌人时,其老母从屋顶上对推骑着马的他抛下一片瓦,致使他坠马丧命。

    [16]古罗马统帅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l00一前44)集执政官、保民官、独裁官等大权于一身,被以布鲁图和卡西乌为首的共和派贵族阴谋刺死。

    [17]古希腊哲学家亚理斯多德(公元前384一前322)在《形而上学》中提出,事情发生之前,有多种可能性;一旦其中一种成为事实之后,其他可能性便统统被排除掉了。

    [18]织风者,参看第一章注[118]。

    [19]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一1674)为悼念一六三七年八月十日溺死于爱尔兰海的友人爱德华?金而作的《利西达斯》(1638)一诗。

    [20]亚理斯多德在《物理学》中指出,潜在的可能住变为现实的过程即是运动。

    [21]圣热内维艾芙(约422一约500)是巴黎的女主保圣人。这座图书馆即以她的名字命名。乔伊斯本人在巴黎时常来此阅读。下文中的暹罗是泰国旧称。

    [22]布莱克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中写道:“我在地狱的一家印刷厂里看见知识怎样一代伏地传播。第一车间有个龙人在清除洞口的垃圾;里面,一批龙在挖洞。”

    [23]亚理斯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了“主导力是有关思维本身的思维”的论断。

    [24]参看亚理斯多德的《论灵魂》:“正如手是工具的工具,头脑乃是形态的形态。”头脑即指灵魂。意思是,一切事物都须通过头脑的活动来认识。

    [25]见《马太福音》第14章第25节:“耶稣在海面上走,往门徒那里去。”

    [26]据《马太福音》第22章第15至21 节,法利赛人想用耶稣的话陷害耶稣,便问他可否纳税给恺撒。耶稣问:上税的钱币上的像和号是谁的?人们答以是恺撒的。耶稣便说了这句话。

    [27]这是一个谜语的前半段,后半段是:“黑黑的籽儿,白白的地儿。/这谜语,你能破,我献给你喝。”(谜底:写信。)

    [28]、[29]这个谜语见P?W?乔伊斯著《我们今日在爱尔兰所说的英语》一书。斯蒂芬把词句改得简练了,而且因对其亡母有着负疚感,故把原谜底中的“母亲”改为“奶奶”。原来的谜语和谜底是:“我猜谜,猜个准儿:/ 昨晚我看见了啥?/风儿刮,/公鸡打了鸣。/天堂那些钟,/敲了十一点。/我可怜的灵魂,/该升天堂啦。”(谜底,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母亲。)

    [30]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5章的末尾,克兰利曾对斯蒂芬说:“在这个臭狗屎堆的世界上,你可以说任何东西都靠不住,但母亲的爱可是个例外。……她的感觉至少是真实的。”

    [31]高隆班(约543一615),爱尔兰人,凯尔特族基督教传教士。他不畏迫害,辗转在欧洲各地传教。他生性暴躁,在瑞士传教时曾放火焚烧过异教的教堂。死后被教皇封为圣徒。为了阻止他外出传教,他母亲曾横卧在家门口。

    [32]在第一章中,勃克?穆利根曾对海恩斯说,斯蒂芬用代数运算出了莎士比亚与哈姆莱特及其父王亡灵的关系。现在斯蒂芬想起了穆利根这番话,然而这里的问句与前文略有出入。

    [33]摩里斯一词源于摩里斯科,意力“摩尔人的”。摩尔人是在非洲西北部定居下来的西班牙、阿拉伯及柏柏尔人的混血后代。

    [34]中世纪西欧人将阿拉伯哲学家伊本?路西德(1126一1198)的名字拉丁化了,称他为阿威罗伊。他属于摩尔族,是出生在伊斯兰教徒统治下的西班牙哲学家。他提出“双重真理”一说,对西欧中世纪和十六至十七世纪哲学和科学摆脱宗教束缚而获得发展,有过一定的影响。摩西?迈蒙尼德(1135一1204),出生于伊斯兰教徒统治下的西班牙的犹太族哲学家。他企图调和亚理斯多德哲学和犹太主义。主要著作有用阿拉伯文写成的《迷途指津》。十三世纪传入西欧译为拉丁文后,对经院哲学家如托马斯?阿奎那等影响甚大。

    [35]阿威罗伊和迈蒙尼德被控用“巫镜”(水晶球或盛满了水、表面发光的容器)进行占卜。

    [36]“世纪之灵”是意大利哲学家、数学家家乔达诺?布鲁诺(1548-]600)在《关于原因、原则和一》中使用过的词。他将亚理斯多德的二元论演绎成一元论。

    [37]参看《约翰福音》第1章第5节:“光在黑暗中照耀,而黑暗却不能理解它。”光指耶稣(见《约翰福音》第8章第12节:“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会得着生命的光……”),黑暗指世人。这里,作者把原话颠倒过来了。

    [38]原文为拉丁文。按主生格讲是“母爱”,按宾主格讲是“爱母”。

    [39]、[41]、[44]这里,作者把天主教《圣三光荣颂》的下半段拆开来引用了。全文是:“天主父,天主子,天主圣神,我愿其获光荣。厥初如何,今兹亦然,以迨永远,及世之世。啊们。”

    [40]斯图亚特家族自一三七一年起为苏格兰王室,一六0三年起为英格兰王室。一六八五年詹姆斯二世继位,一六八八年黜础,逃到爱尔兰,次年用贱金属铸币,后成为罕见的收藏品。

    [42]指刻在羹匙柄上的十二使徒的像。

    [43]据《新约?使徒行传》第15章第7节:“彼得就起来,说:‘诸位弟兄,你们知道:神早已在你们中间拣选了我,要我把福音的信息传给外邦人,好使他们听见而相信。’”从此,使徒们不但向犹太人,也向外邦人(即非犹太人)传教。

    [45]圣詹姆斯(或圣雅各)的圣祠坐落在西班牙的康波斯帖拉。中世纪的香客到此朝圣回去时,在附近拾一枚扇贝佩带在帽子上作纪念。贝壳又是金钱的象征。

    [46]故事发生在这一天是六月十六日。这所私立学校每半个月发一次薪。这是斯蒂芬第三次领薪水,说明他是从五月初开始执教的。

    [47]“倘若年轻人有经验”是意大利一句谚语的前一半。被省略的后一半是:“而老人有精力,则世上无难事。”“只要把钱放在你的钱袋里”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奥瑟罗》中的坏蛋伊阿古挑唆威尼斯绅士罗德利哥为非作歹时所说的话,见第1幕第3场。迪希只是从字面上来理解此语。

    [48]凯尔特族是公无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欧洲莱茵、塞纳等河流域的一个部落。其后裔今散布在法国北部、爱尔兰岛、苏格兰高原、威尔士等地。凯尔特族分布的地区虽广,但从未形成一个帝国,所以也不会这样夸口。“太阳是永远不落的”一语,最早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一前430/前420)说的,他指的是波斯帝国。到了近代,英帝国也曾这样自诩过。参看第十二章注[138]。下文“他用……指甲”诸本均接排。这里系按海德一九八九年版分段。

    [49]康斯坦丁?P?柯伦和詹姆斯?H、卡曾斯分别为乔伊斯在都柏林的朋友和熟人(均见艾尔曼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第151页)。 麦卡恩和坦普尔均为《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中的人物。弗雷德?瑞安,参看第九章注[179]。T?G?凯勒是乔伊斯在都柏林的一个文友(同上书第164页、200页)。乔伊斯曾于一九O 四年做过麦克南太太的房客(同上书第151页)。

    [50]艾伯特?爱德华(1841-1910),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出生一个月即被其母封为威尔士亲王。女王于一九0一年去世后,他成为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国王,即爱德华七世。

    [5l]丹尼尔?奥康内尔( 1775一1847 ),十九世纪英国下院中第一位爱尔兰民族独立领袖,毕生为爱尔兰人信仰天主教的自由和废除英、爱联合议会,建立独立的爱尔兰议会而奋斗。他曾成功地在爱尔兰境内各地组织一系列群众集会,因而于一八四四年以阴谋煽动叛乱罪被捕,监禁三个月。这里,迪希却将英政府当局把他斥为“煽动者”一事说成是天主教的主教、教长们所为。

    [52]自一八四五年起,爱尔兰人民的主食土豆便歉收,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间很多人死于大饥荒。

    [53]橙带党(原名奥伦治党)是爱尔兰新教徒组成的一个政治集团,旨在维护新教及其王位继承权。一七九五年,该党在爱尔兰和英国各地秘密组成分支,加强抵制爱尔兰自治法案,坚决反对地方自治。橙带党初成立时,曾反对将爱尔兰议会并入英国议会。然而那时的爱尔兰议会反正是操纵在信仰新教的英国殖民者手里的,所以他们反对联合议会,与爱尔兰人民开展的主张废除联合议会的民族主义运动,其意义迥然不同。

    [54]芬尼是爱尔兰古部落名。芬尼社是由爱尔兰革命家詹姆斯?斯蒂芬斯(1825-1901 )所领导的小资产阶级秘密革命组织,主张推翻英国统治,废除大地主所有制,建立共和国。该组织是一八五七年在美国成立的,不久即在爱尔兰本土展开反英活动。一八六六年十一月斯蒂芬斯因内奸告密被捕,关在都柏林的里奇蒙监狱里。不出几天,芬尼社成员就在看守女儿的协助下,把他救了出来。次年二月,偷渡到美国,被选为在美国的芬尼社领袖。美国的芬尼社社员于一八六六、一八七0 年和一八七一年三次越境至加拿大举行起义,均告流产。爱尔兰的芬尼社亦称爱尔兰共和兄弟会。这里,迪希是把芬尼社社员一词作为激进的共和党人的俗称采用的。

    [55]此语出自橙带党纪念英国国王威廉三世(1650-1702 )的祝酒辞:“纪念伟大的好国王威廉三世,他光荣、虔诚、不朽,拯救了我们……”威廉生在海牙,原为奥伦冶亲王。一六八九年英国议会宣布信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退位,威廉加冕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并于一六九一年征服了爱尔兰。

    [56]一七九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二十几个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在北爱尔兰阿马郡首府阿马镇的钻石会堂聚会,以抗拒英国殖民者把全体爱尔兰天主教徒从该郡驱逐出去的勒令。他们追到残酷屠杀,无一幸存。

    [57]自十七世纪初起,英政府便没收了爱尔兰北部大批土地,凡是迁移到那里的英国殖民者,只要宣誓效忠于英王,并承认信新教的英王为宗教领袖,就能领到土地。从此,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当地农民便沦为佃农。后文中“被荒废的”,原文作“black”,也可译为“黑色的”,“险恶的”。

    [58]“平头派倒下去”一语出自橙带党反对爱尔兰独立运动的一首歌。“平头派”指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一七九八年,那些主张在爱尔兰实行共和制者,曾效仿法兰西革命者,也推成平头,故名。

    [59]约翰?布莱克伍德(1722-1799)是爱尔兰议员。英国曾以晋升爵位为钓饵,要他投联合议会的赞成票, 但他坚决抵制。后却在前往都柏林去投反对票的途中,遽然去世。其子约翰?G? 布莱克伍德倒确实投了联合议会的赞成票,从而被封为达弗林爵士。这里,迪希把儿子的事写在父亲身上了。“所有的爱尔兰人都是国王的子嗣”是一句成语。

    [60]原文是拉丁文,出自《旧约?诗篇》第25篇第8 节。全句为:“耶和华是善良正直的,所以他必指示罪人走正路。”

    [61]当郡是北爱尔兰东部一郡。十七世纪有大量移民涌入。阿兹是北爱尔兰的一个区,当时即属当郡。

    [62]《一路坎坷,赴都柏林》是一首爱尔兰歌谣,写一个穷苦的农村少年行路时受尽侮辱、遭到抢劫的经历。

    [63]“挫败”,马名,在英国新集市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中获一千基尼奖金(1866)。小母马“跨越”在新集市的赛马中获二千基尼奖金(1822)。“锡兰”在法国最著名的巴黎赛马中获大奖(1866)。

    [64]“美反叛”是一匹名马,曾在位于都柏林西南的豹镇一年一度的赛马中获胜。

    [65]参看第十五章注[753)。[]内的词句系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补译。

    [66]杯艺是一种赌博,有三个扣着的顶针状小杯,叫观众猜测哪一只底下藏着豆子。

    [67]戈尔韦是爱尔兰戈尔韦郡港市。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一度计划把它开辟为国际航运中心,后未能实现。但这里所说此事是被利物浦集团巧妙地操纵,与史实相悖。前文中的“自由放任主义”,原文为法语。

    [68]按日俄战争已于这一年(1904年)的二月八日爆发。这里指万一战争蔓延到欧洲,横渡大西洋的船只就只好不取道爱尔兰与威尔士之间的圣乔治海峡或爱尔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北海峡,而径直驶入戈尔韦湾了。

    [69]卡桑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最后一个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为阿波罗神所爱,被赐予卜吉凶的本领。但因不肯委身于阿波罗,受其诅咒,致使她的预言没人相信,因而无法避免灾祸。“不地道的女人”指的是海伦。她已嫁给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却和普里阿摩斯王的儿子帕里斯一道私奔到特洛伊,从而引起了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70]这是德国医生、细菌学家罗勃特?科克(1843一1910)研究出来的预防炭疽病(不是口蹄疫)的配方。

    [71]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是乔伊斯的朋友。关于医治在爱尔兰流行的口蹄疫问题,他曾于一九一二年和乔伊斯通过信。参看理查德?艾尔曼所著《詹姆斯

    ?乔伊斯》(第325页)。

    [7Z]“抓住公牛角”是英国谚语,意思是敢于处理棘手之事。

    [78]出自布莱克的《清白的征兆》。原诗抨击了当时英国准许娼赌的政策。

    [74]这里的光即指耶稣。参看本章注[37]。

    [75]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建筑,是十九世纪初叶仿造罗马的韦斯巴芗神殿盖越来的。斯蒂芬所回忆的这个场面,使人联想到《马太福音》第21章第12节:“耶稣进了神殿,赶出殿里一切做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

    [76]这里套用法国印象派诗人朱尔斯?拉弗格(1860-1887)的遗作《杂记》(1903)中的书信里的句子:“历史是一场古老而变化多端的恶梦……”

    [77]英语中,恶梦(nightmare)由夜晚(night)和母马(mare)二词组成。当天晚上斯蒂芬借用了迪希在下面所说的“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一语。见第十五章注[705]。

    [78]这里套用《箴言》第1章第20节的“听吧,智慧在街市上呼唤,…… 在热闹的街头减叫”。

    [79]一个女人指夏娃。

    [80]这里,迪希把事件中的人物关系颠倒了。史实是,一一五二年,爱尔兰的小国伦斯特的麦克默罗王把另一小国布雷夫尼的大公奥鲁尔克之妻拐走( 另有一种说法是二人一道私奔的) ,从而引起战争。麦克默罗向英国的亨利二世求援。这便是英国入侵爱尔兰的开始。

    [81]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1846-1891),十九世纪末爱尔兰自治运动和民族主义领袖。一八七九年任爱尔兰农民争取土地改革的土地同盟主席。土地同盟遭到镇压后,各地不断发生恐怖事件。巴涅尔很快就便民族主义运动受到严格纪律的约束。一八八二年五月,英国政治家、爱尔兰事务大臣卡文迪和次官伯克在都柏林西郊的凤凰公园散步时,被民族主义秘密团体“常胜军”成员刺杀。一八八七年四月十八日《泰晤士报》发表“巴涅尔信件”的影印图片,指控巴涅尔包庇凤凰公园暗杀案的凶手。巴涅尔立即指出这是纯属捏造的。约两年后,伪造信件者畏罪自杀,巴涅尔在英国自由党人的眼中成为英雄。这时期是他一生的顶峰。一八八九年他因与有夫之妇姘居,被其丈夫奥谢上尉控告。天主教的主教们指责他道德败坏,不宜担任领导职务。次年与奥谢夫人结婚,舆论哗然,他的事业遂前功尽弃。

    [82]阿尔斯特是爱尔兰古代省份之一。一五九四至一六0一年,这里曾发生反对伊丽莎白女王的叛乱。一六0七年以后有数千名苏格兰人移居此地。这两句话是英国政治家伦道夫?斯潘塞?丘吉尔(1849-1895)在竞选时为了煽动本地人反对爱尔兰自治而说的。后即成为爱尔兰北部反对爱尔兰自治、反对天主教的口号。

    [83]《电讯报》,即都柏林的《电讯晚报》,创刊于一七六三年。《爱尔兰家园报》是都柏林的一份周报。

    [84]牲畜商协会每星期四在市徽饭店开一次会。

    [85]阉牛之友派“大诗人”暗指荷马,因为在他笔下,《奥德修纪》卷12中,凡是宰食了太阳神的牛者,全都送了命。

    [86]这种说法与史实不符。其实早在十三世纪爱尔生就驱逐过犹太人,十八、十九世纪还通过立法,迫使犹太人归化。

    第三章

    可视事物无可避免的形式[1]:至少是对可视事物,通过我的眼睛认知。我在这里辨认的是各种事物的标记[2],鱼的受精卵和海藻,越来越涌近的潮水,那只铁锈色的长统靴。鼻涕绿,蓝银,铁锈:带色的记号[3]。透明的限度。然而他补充说,在形体中。那么,他察觉事物的形体早于察觉其带色了。怎样察觉的?用他的头脑撞过,准是的。悠着点儿。他歇了顶,又是一位百万富翁。有学识者的导师[4]。其中透明的限度。为什么说其中?透明,不透明。倘若你能把五指伸过去,那就是户,伸不过去就是门。闭上你的眼睛去看吧。

    斯蒂芬闭上两眼,倾听着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贝壳上的声音。你好歹从中穿行着。是啊,每一次都跨一大步。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穿过极小的一段空间。五,六:持续地[5]。正是这样。这就是可听事物无可避免的形态。睁开你的眼睛。别,唉!倘苦我从濒临大海那峻峭的悬崖之颠[6]栽下去,就会无可避免地在空间并列着[7]往下栽!我在黑暗中呆得蛮惬意。那把梣木刀佩在腰间。用它点着地走: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我的两只脚穿着他的靴子,并列着[8]与他的小腿相接。听上去蛮实,一定是巨匠[9]造物主[10]那把木槌的响声。莫非我正沿着沙丘[11]走向永恒不成?喀嚓吱吱,吱吱,吱吱。大海的野生货币。迪希先生全都认得。

    来不来沙丘,

    母马玛达琳[12]?

    瞧,旋律开始了。我听见啦。节奏完全按四音步句的抑扬格在行进。不。在飞奔。母马达琳。

    现在睁开眼睛吧。我睁。等一会儿。打那以后,一切都消失了吗?倘若我睁开眼睛,我就将永远呆在漆黑一团的不透明体中了。够啦[13]!看得见的话,我倒是要瞧瞧。

    瞧吧,没有你,也照样一直存在着,以迨永远,及世之世[14]。

    她们从莱希的阳台上沿着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下来了——婆娘们[15]。八字脚陷进沉积的泥沙,软塌塌地走下倾斜的海滨。像找,像阿尔杰一样,来到我们伟大的母亲跟前。头一个沉甸甸地甩着她那只产婆用的手提包,另一个的大笨雨伞戳进了沙滩。她们是从自由区[16]来的,出来散散心。布赖德街那位受到深切哀悼的已故帕特里克·麦凯布的遗孀,弗萝伦丝·麦凯布太太。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着的我接的生。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她那只手提包里装着什么?一个拖着脐带的早产死婴,悄悄她用红糊糊的泥绒裹起。所有脐带都是祖祖辈辈相连接的,芸芸众生拧成一股肉缆,所以那些秘教僧侣们都是。你们想变得像神明那样吗?那就仔细看自己的肚脐[17]吧。喂,喂。我是金赤。请接伊甸城。阿列夫,阿尔法[18],零,零,一。

    始祖亚当的配偶兼伴侣,赫娃[19],赤身露体的夏娃。她没有肚脐。仔细瞧瞧。鼓得很大、一颗痣也没有的肚皮,恰似紧绷着小牛皮面的圆楯。不像,是一堆白色的小麦[20],光辉灿烂而不朽,从亘古到永远[21]。罪孽的子宫。

    我也是在罪恶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是被造的,不是受生的[22]。是那两个人干的,男的有着我的嗓门和我的眼睛,那女幽灵的呼吸带有湿灰的气息。他们紧紧地搂抱,又分开,按照撮合者的意愿行事。盘古首初,天主就有着要我存在的意愿,而今不会让我消失,永远也不会。永远的法则[23]与天主共存。那么,这就是圣父与圣子同体的那个神圣的实体吗?试图一显身手[24]的那位可怜的阿里马老兄,而今安在?他反对“共在变体赞美攻击犹太论”[25],毕生为之战斗。注定要倒楣的异端邪说祖师。在一座希腊厕所里,他咽了最后一口气,安乐死[26]。戴着镶有珠子的主教冠,手执牧杖[27],纹丝不动地跨在他的宝座上;他成了鳏夫,主教的职位也守了寡[28]。主教饰带[29]硬挺挺地翘起来,臀部净是凝成的块块儿。

    微风围着他嫡戏,砭人肌肤的凛例的风[30],波浪涌上来了。有如白鬃的海马,磨着牙齿,被明亮的风套上笼头,马南南[31]的骏马们。

    我可别忘了他那封写给报社的信。然后呢?十二点半钟去。船记”。至于那笔款呢,省着点儿花,乖乖地像个小傻瓜那样。对,非这么着不可。

    他的脚步放慢了。到了。我去不去萨拉舅妈那儿呢?我那同体的父亲的声音。最近你见那位艺术家哥哥斯蒂芬一眼了吗?没见到?他该不是到斯特拉斯堡高台街找他舅妈萨利[32]去了吧?难道他不能飞得更高一点儿吗,呢?还有,还有,还有,斯蒂芬,告诉我们西[33]姑父好吗?啊呀,哭泣的天主,我都跟些什么人结上了亲家呀。男娃子们在干草棚里。酗酒的小成本会计师和他那吹短号的兄弟。可敬的平底船船夫[34]!还有那个斗鸡眼沃尔特,竟然对自己的父亲以 “先生”相称。先生。是的,先生。不,先生。耶稣哭了[35]:这也难怪,基督啊。

    我拉了拉他们那座关上百叶窗的茅屋上气不接下气的门铃,等着。他们以为讨债的来了,就从安全的地方[36]朝外窥伺。

    “是斯蒂芬,先生。”

    “让他进来。让斯蒂芬进来。”

    门栓拉开了,沃尔特把我让进去。

    “我们还只当是旁人呢。”

    一张大床,里奇舅舅倚着枕头,裹在毛毯里,隔着小山般的膝盖,将壮实的手臂伸过来。胸脯干干净净。他洗过上半身。

    “外甥,早晨好[37]。”

    他把膝板放到一旁。他正在板上起草着拿给助理法官戈夫和助理法官沙普兰·坦迪看的讼费清单,填写着许可证、调查书以及携带物证出庭的通知书。在他那歇了顶的头上端,悬挂着用黑樫木化石做的镜框。王水德的《安魂曲》[38]。他吹着那令人困惑的口哨,单调而低沉,把沃尔特唤了回来。

    “什么事,先生?”

    “告诉母亲,给里奇和斯蒂芬端麦牙酒来。她在哪儿?”

    “给克莉西洗澡呢,先生。”

    跟爸爸一道睡的小伴儿,宝贝疙瘩。

    “不要,里奇舅舅……”

    “就叫我里奇吧。该死的锂盐矿泉水。叫人虚弱。喔[威]士忌!”

    “里奇舅舅,真地……”

    “坐下吧,不然的话,我就凭着魔鬼的名义把你揍趴下。”

    沃尔特斜睨着眼找椅子,但是没找到。

    “他没地方坐,先生。”

    “他没地方放屁股吗,你这傻瓜。把咱们的奇彭代尔[39]式椅子端过来。想吃点儿什么吗?在这里,你用不着摆臭架子。来点儿厚厚的油煎鲱鱼火腿片怎样?真的吗?那就更好啦。我们家除了背痛丸,啥都没有。”

    当心哪!

    他用低沉单调的声音哼了几小节费朗多的“出场歌”[40]。斯蒂芬,这是整出歌剧中最雄伟的一曲。你听。

    他又吹起那和谐的口哨来了,音调缓和而优雅,中气很足,还抡起双拳,把裹在毛毯中的膝盖当大鼓来敲打。

    这风更柔和一些。

    没落之家[41],我的,他的,大家的。你曾告诉克朗戈伍斯那些少爷,你有个舅舅是法官,还有个舅舅是将军。斯蒂芬,别再来这一套啦。美并不在那里。也不在马什图书馆[42]那空气污浊的小单间里。你在那儿读过约阿基姆院长[43]那褪了色的预言书。是为谁写的?为大教堂院内那长了一百个头的乌合之众。一个憎恶同类者[44]离开他们,遁入疯狂的森林,鬃毛在月下起着泡沫,眼珠子像是星宿。长着马一般鼻孔的胡乙姆[45]。一张张椭圆形马脸的坦普尔、勃克·穆利根、狐狸坎贝尔、长下巴颏儿[46]。隐修院院长神父,暴跳如雷的副主教[47],是什么惹得他们在头脑里燃起怒火?呸!下来吧,秃子,不然就剥掉你的头皮[48]。他那有受神惩之虞的头上,围着一圈儿花环般的灰发,我看见他往下爬,爬到祭台脚下(下来吧[49]!),手执圣体发光 [50],眼睛像是蛇怪[51]。下来吧,秃瓢儿!这些削了发、除了圣油、被阉割、靠上好的麦子[52]吃胖了的、靠神糊口的神父们,笨重地挪动着那穿白麻布长袍的魁梧身躯,从鼻息里喷出拉丁文。在祭台四角协助的唱诗班用威胁般的回声来响应。

    同一瞬间,拐角处一个神父也许正举扬着圣体。叮玲玲[53]!相隔两条街,另一位把它放回圣体柜,上了锁。叮玲玲!圣母小教堂里,又一个神父正在独吞所有的圣体。玎玲玲!跪下,起立,向前,退后。卓绝的博士丹·奥卡姆[54]曾想到过这一点。英国一个下雾的早晨,基督人格问题这一小精灵搔挠着他的头脑。他撂下圣体,跪下来。在他听见自己摇的第二遍铃声与十字形耳堂里的头一遍铃声(他在举扬圣体)而站起来时,又听见(而今我在举扬圣体了)这两个铃的响声(他跪下了)重叠成双元音。

    表弟斯蒂芬,你永远也当不成圣人。这是圣者的岛屿[55]。你从前虔诚得很,对吗?你向圣母玛利亚祷告,祈求她不要叫你的鼻子变红。你曾在蛇根木林荫路[56]上向魔鬼祈求,让前面那个矮胖寡妇走边水洼子时把下摆撩得更高一些。啊,可不是嘛[57]!为了那些用别针别在婆娘腰身上的染了色的节片,出卖你的灵魂吧。务必这么做。再告诉我一些,再说说!当你坐在驰往霍斯[58]的电车的顶层座位上时,曾独自对着雨水喊叫道:一丝不挂的女人!一丝不挂的女人!那是怎么回事,呃?

    那又怎么啦?难道女人不就是为了这个而被创造的吗?

    每天晚上从七本书里各读上两页,呃?我那时还年轻。你对着镜子朝自己鞠躬,脸上神采奕奕,一本正经地走上前去,好像要接受喝彩似的。十足的大傻瓜,万岁!万岁!谁都不曾看见,什么人也别告诉。你打算以字母为标题写一批书来着。你读过他的F吗?哦,读过,可是我更喜欢Q。对,不过W可精彩啦。啊,对, W。还记得你在椭圆形绿页上所写的深奥的显形录[59]吗?深刻而又深刻。倘若你死了,抄本将被送到世界上所有的大图书馆去,包括亚历山大在内。几千年后,亿万年后,仍将会有人捧读,就橡皮克·德拉·米兰多拉[60]似的。对,很像条鲸[61]。当一个人读到早已作古者那些奇妙的篇章时,就会感到自己与之融为一体了,那个人曾经……

    粗沙子已经从他脚下消失了。他的靴子重新踩在咯吱一声就裂开来的湿桅杆上,还踩着了竹蛏,发出轧轹声的卵石,被浪潮冲撞着的无数石子[62],以及被船蛆蛀得满是窟窿的木料,溃败了的无敌舰队[63]。一滩滩肮里肮脏的泥沙等着吸吮他那踏过来的靴底,污水的腐臭气味一股股地冒上来。[一簇海藻在死人的骨灰堆底下闷燃着海火[64]。]他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一只竖立着的黑啤酒瓶半埋在瓷实得恰似揉就的生面团的沙子里。奇渴岛上的岗哨。岸上是破碎的箍圈;陆地上,狡猾的黑网布起一片迷阵;再过去就是几扇用粉笔胡乱涂写过的后门,海岸高处,有人拉起一道衣绳,上面晾着两件活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衬衫。林森德[65]那些晒得黧黑的舵手和水手长的棚屋。人的甲壳。

    他停下脚步。我已经走边了通往萨拉姑妈家的路口。我不去那儿吗?好像不去。四下里不见人影儿。他拐向东北,从硬一些的沙地穿过,朝鸽房[66]走去。

    “谁使你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是由于鸽子,约瑟。”[67]

    回家度假的帕特里克在麦克马洪酒吧跟我一道暖热牛奶。巴黎的“野鹅”[68]凯文·伊根[69]的儿子。我的老子是鸟儿[70]。他用粉红色的娇嫩舌头舔着甜甜的热奶[71],胖胖的兔子脸。舔吧,兔子[72]。他巴望中头彩[73]。关于女子的本性,他说是读了米什莱[74]的作品。然而他非要把利奥·塔克西尔先生的《耶稣传》[75]寄给我不可。借给他的一个朋友了。

    “你要知道,真逗。我呢,是个社会主义者。我不相信天主的存在。可不要告诉我父亲。”

    “他信吗?”

    “父亲吗,他信[76]。”

    够啦[77]。他在舔哪。

    我那顶拉丁区的帽子。天哪,咱们就得打扮得像个人物。我需要一副深褐色的手套。你曾经是个学生,对吧?究竟念的是什么系来着?皮西恩。P·· [78],你知道:物理、化学和生物[79]。哎。跟那些打抱嗝的出租马车车夫们挤挤碰碰在一块儿吃那廉价的炖牛肺[80],埃及肉锅[81]。用最自然的腔调说:当我住在巴黎圣米歇尔大街[82]时,我经常。对,身上经常揣着剪过的票。倘若你在什么地方被当作凶杀嫌疑犯给抓起来,好用来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司法神圣。一九0四年二月十七日晚上,有两个证人目击到被告。是旁人干的,另一个我。帽子,领带,大衣,鼻子。我就是他[83]。你好像自得其乐哩。

    昂首阔步。你试图学谁的模样走路哪?忘掉吧,穷光蛋。揣着母亲那八先令的汇款单,邮局的司阍朝你咣当一声摔上了门。饿得牙痛起来。还差两分钟哪 [84]。瞧瞧钟呀。非取不可。关门啦[85]。雇佣的走狗!用散弹枪砰砰地给他几梭子,把他打个血肉横飞,人肉碎片溅脏了墙壁统统是黄铜钮扣。满墙碎片哔哔剥剥又嵌回原处。没受伤吗?喏,那很好。握握手。明白我的意思吧,明白了吗?哦,那很好。握一握。哦,一切都很好。

    你曾有过做出惊人之举的打算,对吗?继烈性子的高隆班[86]之后,去欧洲传教。菲亚克[87]和斯科特斯[88]坐在天堂那针毡般的三脚凳 [89]上,酒从能装一品脱的大缸子里洒了出来,朗朗发出夹着拉下文的笑声。妙啊!妙啊!你假装把英语讲得很蹩脚,沿着纽黑文[90]那泥泞的码头,抱着自己的旅行箱走去,省得花三便士雇脚夫。怎么[91]?你带回了丰富的战利品;《芭蕾短裙》[92],五期破破烂烂的《白长裤与红短裤》[93],一封蓝色的法国电报,足以炫耀一番的珍品:

    母病危速回父

    姑妈认为你母亲死在你手里,所以她不让……[94]

    为穆利根的姑妈,干杯!

    容我说说缘由。

    多亏了她,汉尼根家,

    样样循规蹈矩。[95]

    他忽然用脚得意地打起拍子,跨过沙垄,沿着那卵石垒成的南边的防波堤走去。他洋洋自得地凝视着那猛犸象的头盖骨般的垒起来的石头。金光洒在海洋上,沙子上,卵石上。太阳就在那儿,细溜儿的树木,柠檬色的房舍。

    巴黎刚刚苏醒过来了,赤裸裸的阳光投射到她那柠檬色的街道上。燕麦粉面包那湿润的芯,蛙青色的苦艾酒,她那清晨的馨香向空气献着殷勤。漂亮男人 [96]从他妻子之姘夫的老婆那张床上爬了起来,包着头巾的主妇手持一碟醋酸,忙来忙去。罗德的店铺里,伊凡妮和玛德琳用金牙嚼着油酥饼[97],嘴边被布列塔尼蛋糕[98]的浓汁[99]沾黄了,脂粉一塌糊涂,正在重新打扮。一张张巴黎男人的脸走了过去,感到十分便意的讨她们欢心者,鬈发的征服者 [100]。

    晌午打盹儿。凯文·伊根用被油墨弄得污迹斑斑的手指卷着黑色火药烟丝,呷着他那绿妖精,帕特里斯喝的则是白色的[101]。在我们周围,老饕们把五香豆一叉子一叉子地送下食道。来一小杯咖啡[102]!咖啡的蒸气从打磨得锃亮的大壶里喷出来。他一招呼,她就来侍候我。他是爱尔兰的。荷兰的?不是奶酪。两个爱尔兰人,我们,爱尔兰,你明白了吗?啊,对啦[103]!她还以为你要叫一客荷兰[104]奶酪呢。就是你那饭后的[105]。你晓得这个词儿吗?饭后的。以前在巴塞罗那,我认识一个古怪的家伙,他常把这叫作饭后的。好的,干怀[106]!一张张嵌着石板面的桌子周围,酒气和咽喉的呼噜声混在一起。他的呼吸弥漫在我们那沾着辣酱油的盘子上空。绿妖精的尖牙从他的嘴唇里龇出来。谈到爱尔兰,达尔卡相斯一家[107],谈到希望、阴谋和现在的阿瑟· 格里菲思[108][以及A·E·[109],派曼德尔,人类的好牧人[110])。要把我也套进去,充当他的轭友,大谈什么我们的罪孽啦,我们的共同事业啦。你不愧为你父亲的儿子。一听声音我就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件印有血红色大花的粗斜纹布衬衫,每当他吐露秘密时,西班牙式的流苏就颤悠。德鲁蒙 [111]先生,著名的新闻记者德鲁蒙,你知道他怎么称呼维多利亚女王吗?满嘴黄板牙的丑婆子。长着黄牙齿[112]的母夜叉[113]。莫德·冈内 [114],漂亮的女人;《祖国》[115],米利沃伊[116]先生;费利克斯·福尔[117],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一帮好色之徒。在乌普萨拉 [118]的澡堂。一个未婚女子[119],打杂女侍[120]替赤条条的男人按摩。她说,对所有的先生我都这么做[121]。我说,这位先生[122] 免了吧。这是再淫荡不过的习俗。洗澡是最不能让人看到的。连我弟兄,甚至亲弟兄,都不能让他看到。太猥亵了。绿眼睛[123],我看见了你。尖牙 [124],我感觉到了。一帮好色之徒。

    蓝色的引线在两手之间炽热地燃着,火苗透亮透亮的。卷得松松的烟丝点燃了:火焰和呛人的烟把我们这个角落照亮了。晓党[125]式的帽子底下,露出脸上那粗犷的颧骨。核心领导[126]是怎么逃之夭夭的呢?有个可靠的说法。化装成年轻的新娘,你呀,纱啊,桔花啊,驱车沿着通向乌拉海德[127]的路疾驰而去。确实是这样的。败退了的首领[128]们啦,被出卖者啦,不顾一切的逃遁啦。伪装,急不暇择,逃走了,不在这里啦。

    遭到冷落的情人,不满你说,当年我曾是个魁梧结实的年轻小伙子哩,等哪一天我把相片拿给你看。确实是这样。他作为一个情人,由于热恋她,就跟族长的后继者[129]理查德·伯克上校一道溜着克拉肯韦尔[130]的大墙下走。正蜷缩在那里的当儿,只见复仇的火焰把那墙壁炸得飞到雾中。玻璃碎成碴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他隐遁在灯红酒绿的巴黎。巴黎的伊根,除了我,谁也不来找他。他每天的栖身之所是,肮脏的活字箱,经常光顾的三家酒馆,还有睡上一会儿觉的蒙特马特的窝,那是在金酒街[131]上,用脸上巴着苍蝇屎的死者肖像装饰起来。没有爱情,没有国土,没有老婆。她呢,被驱逐出境的男人不在身边,却也过得十分舒适自在。圣心忆街[132]上的房东太太养着一只金丝雀,还有两个男房客,桃色腮帮子,条纹裙子,欢蹦乱跳得像个年轻姑娘。尽管被赶了出来,他并不绝望。告诉帕特[133]你看见了我,好吗?我曾经想给可怜的帕特找工作来着。我的儿子[134],让他当法国兵。我教会了他唱《基尔肯尼的小伙子,个个是健壮的荡子》。会唱这首古老的民谣吗?我教过帕特里斯。古老的基尔肯尼,圣卡尼克教堂,那是诺尔河衅的强弓[135]的城堡。这么唱。噢,噢。纳珀 ·坦迪[136]握住了我的手。

    噢,噢,基尔肯尼的

    小伙子……

    一只瘦削、赢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他们忘掉了凯文·伊根,他却不曾忘记他们。想起了你。噢,锡安[137]。

    他走近海滨,靴子踩在湿沙子上吱吱作响。新鲜空气拨弄着粗犷神经的弦来迎迓他。野性的风所撒下的光明的种子。喏,我该不是正走向基什[138]的灯台船吧?他摹地站住了,两只脚徐徐陷进松软的泥沙。折回去吧。

    他过往回走,边打量着南岸,双脚又缓缓地踩进新坑里。塔里的那间冰冷、拱顶的屋子在等待着他。从堞口射进来的两束阳光不断地移动着,缓慢得就像我那不断地往下陷的双脚,沿着日晷般的石板地爬向黄昏。夜幕降临了,蓝色的薄暮,湛蓝的夜晚,他们在黑暗的穹隆下等待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周围,是他们那推到后面的椅子和我那只方尖碑形手提箱。谁去拾掇?钥匙在他手里。今天入夜后,我不在那儿睡。沉默之塔的一扇紧闭的大门,把他们那盲目的肉体埋葬在里面。黑豹老爷和他的猎犬[139]。呼唤嘛,没有回应。他从沙坑里拨出脚,沿着卵石垒成的防波堤[140]踱回去。全拿去,你们统统留下好了。我的灵魂和我一道走,形态的形态。这样,在月光厮守着的夜晚,我身穿沫浴着银光的黑貂服,沿着巉岩上的小径走去,并倾听艾尔西诺那诱人的潮水声[141]。

    涨上来的潮水尾随着我。我从这里可以看见它流过去了。那么,顺着普尔贝各路折回到那边的岸滩去吧。他踏过蓑衣草与鳝鱼般黏滑的海藻,坐在凳子形的岩石上,并将自己那梣木手杖搭在岩隙里。

    一具胀得鼓鼓的狗尸耷拉着四肢趴在狸藻上。前面是船舷的上椽,船身已埋在沙里。路易·维伊奥称戈蒂埃的散文为埋在沙子里的公共马车[142]。这沉重的沙子乃是潮与风在此积累而成的一种语言。那是已故建筑师垒起的石壁,成了鼬鼠的隐身处。在那儿埋金子吧。不妨试试看。你不是有一些吗。沙子和石头。被岁月坠得沉甸甸的。巨人劳特[143]爵士的玩具。小心不要挨个耳刮子。俺是血腥的棒巨人,把那些血腥的棒巨石统维推滚过来,铺成俺的踏脚石。吭,吭。俺闻见了爱尔兰人的血腥味。

    一个小点点,一只活生生的狗映入眼帘,越变越大,从沙滩那头跑过来了。唉呀!难道它要朝我袭击吗?尊重它的自由。你不会成为旁人的主人或奴隶。我有这根手杖。坐着别动。从遥远的彼方,两个人影正背着冒白沫的潮水走向岸滩。两个女土著[144]。她们把它妥藏在宽叶香蒲从中了。玩捉迷藏。我看了你们啦。不,是狗。它正朝着她们跑回去。是谁呀?

    一艘艘湖上人的大帆船曾驶到这岸边,来寻觅掠夺品[145]。它们那血红的喙形船首,低低地停泊在融化了的锡镴般的碎浪里。玛拉基系着金脖套的年月里[146]。丹麦海盗胸前总闪烁着战斧形的金丝项圈。炎热的晌午,一群表皮光滑的鲸困在浅滩上喷水,满地翻滚。于是,穿着紧身皮坎肩的矮个子们,我的同族就成群结队地从饥饿的牢笼般的城里冲出来。他们手执剥皮用的小刀,奔跑、攀登、劈砍那满是肥厚的绿色脂肪的鲸肉。饥荒、瘟疫和大屠杀。他们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他们的情欲在我身上骚动。在冰封的利菲河上,我在他们当中活动[147]。我,一个习性无常的人,被松脂噼啪作响的火把映照着。我跟谁都不曾搭话,也没有人跟我攀谈。狗吠着向他奔来,停住,又跑了回去。我的仇人的狗。我脸色苍白,只是站在那儿,一声不响,随它吠去。你的作为何等可畏 [148]。身穿淡黄色心的命运之奴仆[149],看到我的恐惧,泛出微笑。你渴望的就是他们那狗吠般的喝彩吗?篡位者们,随他们怎么去生活吧。布鲁斯的弟弟[150];绢骑士托马斯·菲茨杰拉德[151];约克家的伪继承人珀金·沃贝克[152],穿着白玫瑰纹象牙色绸马裤,昙花一现;还有兰伯特·西姆内尔[153]加了冕的厨房下手,他的扈从是一群女仆和随军酒食小贩。统统都是国王的子嗣。自古至今,此地是僭君的乐园。他[154]搭救了快要溺死的人们,你呢,听到一条野狗叫唤也瑟瑟发抖。然而曾嘲笑来自圣迈克尔大教堂的圭多的那些朝臣们,是在自己的老家里。……的老家[155]。我们完全不希罕你们那中世纪装模作样的考证癖。他干过的,你干得了吗?假定附近就有只船。当然[156],那儿还会为你摆个救生圈。你干不干?九天前有个男子在少女岩的海面上淹死了。他们正等着尸体浮上来。说实话吧,我想干。我想试一试。我不擅长凫水。水冰凉而柔和。当我在克朗戈伍斯把脸孔进一脸盆水星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谁在我背后哪?快点上来,快点上来!你没看见潮水从四面八方迅疾地往上涨吗?刹那间就把浅滩变成一片汪洋,颜色像椰子壳。只要我的脚能着地,我就想救他一命,但也要保住我自己的命。一个即将淹死的人。他的眼睛从死亡的恐怖中向我惊呼。我……跟他一道沉下去……我没能救她[157]。水,痛苦的死亡; 消逝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我瞧见她的裙子了。准是用饰针别着的。

    他们的狗在被潮水漫得越来越窄的沙洲上到处游荡,小跑着,一路嗅着。它在寻觅着前世所失去的什么东西。它猛地像跳跃着的野兔一般蹿过去,耳朵向后掀着,追逐那低低掠过的海鸥的影子。男人尖细的口哨声传到它那柔软的耳朵里。它转身往回蹦,凑近了些,一闪一闪地迈着小腿,小跑着挨过来。一片黄褐色旷野上的一只公鹿,没有长角,优雅,脚步轻盈地蹿来蹿去。它在花边般的水滨停下来,前肢僵直,耳朵朝着大海竖起。它翘起鼻尖儿,朝着那宛如一群群海象般的浪涛声吠叫。波浪翻滚着冲着它的脚涌来,绽出许许多多浪峰,每逢第九个,浪头就碎裂开来,四下里迸溅着。从远处,从更远的地方,后浪推着前浪。

    拾海扇壳的。他们涉了一会儿水,弯腰把他们的口袋浸在水里,又提起来,蹚着水上了岸。狗边吠着边向他们奔去,用后肢站着,伸出前爪挠他们。又趴下来,再用后肢站直,像熊似的默默地跟他们撒欢。当他们走向干燥些的沙洲时,尽管没去理睬那狗,它还是一直缠着他们,两颚之间气喘吁吁地址着狼一般的红舌头。它那斑驳的身躯在他们前头款款而行,随后又像头小牛犊那样一溜烟儿跑开了。那具尸骸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停下步子,嗅了一阵,然后轻轻地绕着走了一圈; 是弟兄哩,把鼻子挨近一些,又兜了一圈,以狗特有的敏捷嗅遍了死狗那污泥狼藉的毛皮。狗脑壳。狗的嗅觉,它那俯阚着地面的眼睛,向一个巨大目标移动。唉,可怜的狗儿!可怜的狗儿的尸体就横在这里。

    “下三烂!放开它,你这杂种!”

    这么一嚷,狗就怯懦地回到主人跟前,它被没穿靴子的脚猛踢了一下,虽没伤着,却倦缩着逃到沙滩另一头。它又绕道踅回来。这狗并不朝我望,径自沿着防波堤的边沿跳跳蹦蹦,磨磨蹭蹭,一路嗅嗅岩石,时而抬起一条后腿,朝那块岩石撒上一泡尿。它又往前小跑,再一次抬起后腿,朝一块未嗅过的岩石迅疾地滋上几滴尿。真是卑贱者的单纯娱乐。接着,它又用后爪扒散了沙子,然后用前爪刨坑,泥沙四溅。它在那儿埋过什么哪,它的奶奶。它把鼻尖扎进沙子里,刨啊,溅啊,并停下来望天空倾听着,随即又拼命地用爪子刨起沙子。不一会儿它停住了,一头豹,一头黑豹,野杂种,在劫掠死尸。

    昨天夜里他把我吵醒后,做的还是同一个梦吗?等一等。门厅是敞着的。娼妓街[158]。回忆一下。哈伦·拉希德[159]。大致想起来了。那个人替我引路,对我说话。我并不曾害怕。他把手里的甜瓜递到我面前。漾出微笑:淡黄色果肉的香气。他说,这是规矩。进来吧,来呀。铺着红地毯哩。随你挑。

    红脸膛的埃及人[160]扛着口袋,踉踉跄跄踱着。男的挽起裤腿,一双发青的脚噼喳叭喳踩在冰冷黏糊糊的沙滩上,他那胡子拉碴的脖颈上是灰暗的砖色围巾。她迈着女性的步子跟在后边,恶棍和共闯江湖的姘头。她把捞到的东西搭在背上。她那赤脚上巴着一层松散的沙粒和贝壳碎片。脸被风刮皴了,披散着头发。跟随老公当配偶,朝着罗马维尔[161]走。当夜幕遮住她肉体的缺陷时,她就披着褐色肩巾,走边被狗屎弄脏了的拱道,一路吆唤着。替她拉皮条的正在黑坑的奥劳夫林小酒店里款待着两个都柏林近卫军士兵。吻她并讲江湖话,把她搂抱在怀里。哦,我多情的俏妞儿!她那件酸臭破烂的衣衫下面,是魔女般的白皙肌肤。那天晚上,在凡巴利小巷里,有一股由制革厂吹来的气味。

    双手白净红嘴唇,

    你的身子真娇嫩。

    跟我一道睡个觉,

    黑夜拥抱并亲吻。[162]

    啤酒桶肚皮的阿奎那管这叫作阴沉的乐趣[163]。箭猪修士[164]。失足前的亚当曾跨在上面,却没有动情。随他说去吧:你的身子真娇嫩。这话丝毫也不比他的逊色。僧侣话,诵《玫瑰经》的念珠在他们的腰带上嘁嘁喳喳;江湖话,硬梆梆的金币在他们的兜里当榔当啷。

    此刻正走过去。

    他们朝我这顶哈姆莱特帽斜瞟了一眼。倘若我坐在这儿,突然间脱得赤条条的呢?我并没有。跨过世界上所有的沙地,太阳那把火焰剑尾随于后,向西边,向黄昏的土地移动[165]。她吃力地跋涉,schlepps、trains、drags、trases[166]重荷。潮汐被月亮拖曳着,跟

    在她后面向西退去。在她身体内部淌着藏有千万座岛屿的潮汐。这血液不是我的,葡萄紫的大海[167],莆萄紫的暗色的海。瞧瞧月亮的侍女。在睡梦中,月潮向她报时,嘱她该起床了。新娘的床,分娩的床,点燃着避邪烛的死亡之床。凡有血气者,均来归顺[168]。他来了,苍白的吸血鬼。他的眼睛穿过暴风雨,他那蝙蝠般的帆,血染了海水,跟她嘴对嘴地亲吻[169]。

    喏,把它记下来,好吗?我的记事簿[170]。跟她嘴对嘴地亲吻。不。必须是两人的嘴。把双方的牢牢粘在一起。跟她嘴对嘴地亲吻。

    他那翕动的嘴唇吮吻着没有血肉的空气嘴唇:嘴对着她的子宫口。子宫,孕育群生的坟墓[171]。他那突出来的嘴唇吐出气来,却默默无语。哦嗬嗬,瀑布般的行星群的怒吼。作球状,喷着火焰,边吼边移向远方远方远方远方远方。纸。是纸币,见鬼去吧。老迪希的信。在这儿哪。感谢你的隆情厚谊,把空白的这头撕掉吧。他背对着太阳,屈下身去在一块岩石的桌子上胡乱写着。我已经是第二次忘记从图书馆的柜台上拿些便条纸了。

    他弯下腰去,遮住岩石的身影就剩下一小截了。为什么不漫无止境地延伸到最远的星宿那儿去呢?星群黑魆魆地隐在这道光的后面,黑暗在光中照耀 [172],三角形的仙后座[173],穹苍。我坐在那儿,手执占卜师的梣木杖,脚登借来的便鞋。白天我呆在铅色的海洋之滨,没有人看得见我;到了紫罗兰色的夜晚,就徜徉在粗犷星宿的统驭下。我投射出这有限的身影,逃脱不了的人形影子,又把它召唤回来。倘若它漫无止境地延伸,那还会是我的身影,我的形态的形态吗?谁在这儿守望着我呢?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会读到我写下的这些话?白地上的记号。在某处,对某人,音色宛若用长笛吹奏出来的。克洛因的主教[174] 大人从他那顶宽边铲形帽里掏出圣堂的幔帐:空间的幔帐,上面有着彩色的纹章图案。使劲拽住。在平面上着了色,是的,就是这样。我看看平面,然后设想它的距离,是远还是近。我看看平面,东方,后面。啊,现在看吧!幕突然落下来了,幻象冻结在实体镜上。戏法咔嗒一声就要完了。你觉得我的话隐晦。你不认为我们的灵魂里有着含糊不清的东西吗?像长笛吹出的优美音色。我们的灵魂被我们的罪孽所玷污,越发依附我们,正如女人拥抱情人一般,越抱越紧。

    她信任我,她的手绵软柔和,眼睛有着长长的睫毛。而今我真不像话,究竟要把她带到幕幔那边的什么地方去呢?进入无可避免的视觉认知那无可避免的形态里。她,她,她。怎样的她?就是那个黄花姑娘,星期一她在霍奇斯·菲吉斯书店的橱窗里寻找你将要写的一本以字母为标题的书。你用敏锐的目光朝她瞥了一眼。她的手腕套在阳伞上那编织成的饰环里。她是一位爱好文学的姑娘,住在利逊公园,心情忧郁,是个有些轻浮的姐儿。跟旁人谈这去吧,斯蒂维,找个野鸡什么的 [175]。但是她准穿着那讨厌的缀有吊袜带的紧身褡和用粗糙的羊毛线织成的浅黄长袜。跟她谈谈苹果布丁的事例更好一些[176]。你的才智到哪儿去啦?

    抚摩我,温柔的眼睛。温柔的、温柔的、温柔的手。我在这儿很寂寞。啊。抚摩我,现在马上就摸。大家都晓得的那个字眼儿是什么来看[177]?我在这儿完全是孤零零的,而且悲哀。抚摩我,抚摩我吧。

    他直着身子仰卧在巉岩上,把匆忙中写的便条和铅笔塞进兜里,将帽子拉歪,遮上眼睛。伊然是凯文·伊根打磕睡时的动作,安息日的睡眠。天主看他所创造的一切都非常好[178]。喂!日安[179]!欢迎你如五月花[180]。从帽檐底下,他隔着孔雀毛一般颤悠的睫毛眺望那向南移动的太阳。我被这炽热的景物迷住了。潘[181]的时刻,牧神的午后[182]。在饱含树脂的蔓草和滴着乳汁的果实间,在宽宽地浮着黄褐色叶子的水面上。痛苦离得很远。

    不要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他的视线落在宽头长统靴上,一个花花公子[183]丢弃的旧物,并列着[184]。他数着皮面上的皱纹,这曾经是另一个人暖脚的窝。那脚曾在地上路着拍子跳过庄严的祭神舞[185],我讨厌那双脚。然而,当埃丝特·奥斯瓦特的鞋刚好合你的脚时,你可高兴啦。她是我在巴黎结识的一位姑娘。哎呀,多么小的一双脚[186]!忠实可靠的朋友,贴心的知己,王尔德那不敢讲明的爱[187]。他的胳膊,克兰利的胳膊。而今他要离我而去。该归咎于谁?我行我素。我行我素。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一无所有[188]。

    像是倒一根长套索似的,水从满满当当的科克湖[189]里溢了出来,将发绿的金色沙滩淹没,越涨越高,滔滔滚滚流去。我这根梣木手杖也会给冲走的。且等一等吧。不要紧的,潮水会淌过去的,冲刷着低矮的岩石;淌过去,打着漩涡,淌过去。最好赶紧把这档子事干完。听吧,四个宇组成的浪语,嘶——嗬——嘘 ——噢。波涛在海蛇、腾立的马群和岩石之间剧列地喘着气。它在岩石凹陷处迸溅着:唏哩哗啦,就像是桶里翻腾的酒。随后精力耗尽,不再喧嚣。它潺潺涓涓,荡荡漾漾,波纹展向四周,冒着泡沫,有如花蕾绽瓣。

    在惊涛骇浪的海潮底下,他看到扭滚着的海藻正懒洋洋地伸直开来,勉强地摇摆着胳膊,裙裾撩得高又高[190],在窃窃私语的水里摇曳并翻转着羞怯的银叶。它就这样日日夜夜地被举起来,浮在海潮上,接着又沉下去。天哪,她们疲倦了。低声跟她们搭话,她们便叹息。圣安布罗斯[191]听见了叶子与波浪的叹息,就伫候着,等待时机成熟。它忍受着伤害,日夜痛苦呻吟[192]。漫无目的地凑在一起;然后又徒然地散开,淌出去,又流回来。月亮朦朦胧胧地升起,裸妇在自己的宫殿里发出光辉,情侣和好色的男人她都看腻了,就拽起海潮的网。

    那一带有五噚深。你的父亲躺在五噚深处。他说是一点钟[193]。待发现时已成为一具溺尸。都柏林沙洲涨了潮。尸体向前推着轻飘飘的碎石,作扇状的鱼群和愚蠢的贝壳。自得像盐一样的尸体从退浪底下浮上来,又一拱一拱的,像海豚似地漂向岸去。就在那儿。快点儿把它勾住。往上拽。虽然它已沉下水去,还是捞着了。现在省手啦。

    尸体泡在污浊的咸水里,成了瓦斯袋。这般松软的美味可喂肥了大群鲦鱼。它们嗖嗖地穿梭于尸首中那扣好钮扣的裤档隙缝间。天主变成人,人变成鱼,鱼变成黑雁,黑雁又变成堆积如山的羽绒褥垫[194]。活人吸着死者呼出来的气,踏着死者的遗骸,贪婪地吃着一切死者那尿骚味的内脏。隔着船帮硬被拽上来的尸首,散发出绿色坟墓似的恶臭。他那患麻风病般的鼻孔朝太阳喷着气。

    这是海水的变幻[195],褐色眼睛呈盐灰色。溺死在海里,这是亘古以来最安详的死。啊,海洋老爹。巴黎奖[196]。谨防假冒。你不妨试试看。灵验得很哪。

    喏,我口渴[197]。云层密布[198]。哪儿也没有乌云,有吗?雷雨。我说,永不沉落的晓星[199]。傲慢的智慧之闪电,被火焰包围着坠落 [200]。没有。我那顶用海扇壳装饰的帽子、手杖和既是他的也是我的草鞋[201]。踱向何方?踱向黄昏的国土。黄昏即将降临。

    他攥住梣木手杖的柄,轻轻地戳着,继续磨磨蹭蹭。是啊,黄昏即将降临到我内心和外部世界。每一天都必有个终结。说起来,下星期二是白昼最长的一天 [202]。在快活的新年中,妈妈[203],啷,嘡,啼嘚嘀,嘡。草地·丁尼生[204],绅士派头的诗人。有着黄板牙的丑婆子[205]。可不是嘛 [206]。还有德鲁蒙[207]先生,绅士派头的记者。可不是嘛[208]。我的牙糟透了。我纳闷,怎么回事呢?摸了摸。这一颗也快脱落了。只剩了空壳。我不晓得要不要用那笔钱去看牙医?那一颗,还有这一颗。没有牙齿的金赤是个超人[209]。为什么这么说呢?或许有所指吧?

    我记得,他把我那块手绢丢下了。我捡起它来了没有?

    他徒然地在兜里掏了一番。不,我没有捡。不如再去买一块。

    他把从鼻孔里抠出来的干鼻屎小心翼翼地放在岩角上。变成功了请喝彩[210]。

    后面,兴许有人哩。

    他回过头去,隔着肩膀朝后望:一艘三桅船[211]上那高高的桅杆正在半空中移动着。这艘静寂的船,将帆收拢在桅顶横桁上,静静地道潮驶回港口。

    第三章 注释

    [1]亚理斯多德认为,每一物体,每一个单一的实物,都是两种本原(物质和形态)所构成,例如铜像是由赋有一定形态的铜做成的。

    [2]“各种事物的标记”是德国神秘主义者雅各布?伯梅(1575一1624)的话。

    [3]爱尔兰哲学家、物理学家和主教乔治?伯克利(1685一1753)在《视觉新论》(1709)中提出,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带色的记号”,却把它们当成了物体本身。

    [4]“有学识者的导师”原文为意大利语,指亚理斯多德,见但丁《神曲?地狱》第4篇。

    [5]、[7]、[8]原文为德语,均套用德国戏剧家、评论家戈特尔德?埃弗赖姆?莱辛(1725一1871)的话。他认为画所处理的是物体(在空间中的)并列(静态),而动作(即在时间中持续的事物)是诗所特有的题材。见《拉奥孔》第15、16章,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

    [6]“濒临……巅”一语,引自《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

    [9]巨匠(Los)是布莱克所著《巨匠之书》(1795)中的天神。

    [l0]原文为希腊文,是柏拉图《蒂迈欧》篇中所载的世界创造者。

    [11]沙丘是都柏林市东南的海滨。

    [12]原文作Madelihemare,与当时还健在的法国水彩画家MadeleineLemaire(1845一1928)的姓名发音相近。只是把原名中的Le改成了the。下面引用时又抽掉了Ma二字,译出来就是“达琳”。

    [13]原文为意大利语。

    [14]“以迨永远,及世之世””是《圣三光荣颂》的最后两句。

    [15]原文为德语。

    [16]自由区原指封建时代教会领地附近的地区,不属于总督管辖,故名。后来范围逐渐缩小,及至一九0 四年只剩下位于利菲河南岸都柏林中心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周围的贫民窟。

    [17]原文为希腊文。参看第一章注[84]。

    [18]伊甸城是斯蒂芬给伊甸园取的名字。阿列夫和阿尔法分别为希伯来文和希腊文字母表首字音的音译,相当于英文的a。

    [19]原文作Heva,希伯来文,意思是生命,系夏娃最早的称法。

    [2O]《旧约全书?雅歌》第7章第2节:“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21]“从亘古到永远”一语,见《诗篇》卷4第90篇第2节。

    [22]这里把《尼西亚信经》中的话颠倒,原话指耶稣:“是受生的,不是被造的。”

    [23]原文为拉丁文,出自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作于1265-1273)。

    [24]“试图一显身手”,出自哈姆莱特王子在母后的寝宫里对她说的话。原指寓言中的猴子试图一显身手,到屋顶上去开了笼门。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4场。

    [25]这是作者自造的复合词,由三十六个字母组成。将主张三位一体的“圣体共在论”一词中的“圣体”二字抽掉,又在“共在”和“论”之间插入“变体”“赞美”(指圣母赞美歌)“攻击”“犹太”等词。旨在暗示早期基督教对教义的不同解释引起的种种混乱。

    [26]原文是拉丁文。阿里乌在就和解问题与教会商谈期间,猝死于君士坦丁堡街头厕所里。

    [27]牧杖是主教职称。阿里乌是基督教司铎,曾任亚历山大里亚教会长老。他非但未能升为主教,还被宣布为异端分子,于三二一年被撤职。

    [28]这里把阿里乌比作丈夫,把主教的职位比作妻子。

    [29]原文为拉丁文。这是主教佩带的白绸绣花饰带,从脖间搭到左肩上,下端垂及膝盖。

    [30]“砭人肌肤的凛冽的风”出自霍拉旭在露台上对哈姆莱特说的话。参看《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

    [31]即爱尔兰神话中能够任意改变形状的海神马南南?麦克李尔。据说马恩岛(又译为曼岛,见第六章注[50])即得名于此神。马南南管理岛上乐园,庇佑海员,保障丰收。

    [32]萨莉是萨拉的爱称。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 第19页 ),萨利及其丈夫里奇?古尔丁,是以乔伊斯的大舅妈约瑟芬?吉尔特拉普?穆雷及其丈夫威廉?穆雷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威廉在科利斯-沃德律师事务所当会计师。他和内兄西蒙已绝交。他的弟弟是吹短号的,名叫约翰。见第十章注[124]。

    [33]西是西蒙的爱称。这是里奇家的人所作的寒喧,而“我都跟些什么人结上了亲家呀!……”则是西蒙在背后议论里奇一家人的话。

    [34]“可敬……船夫”一语出自英国喜剧作家威廉?施文克?吉尔伯特(1836-1911)与作曲家阿瑟?沙利文(1842-1900)合编的轻歌剧《平底船船夫》(1889)。西蒙把这用作对两位内弟的贬语。

    [35]见《约翰福音》第l1章第35节。

    [36]“安全的地方”出自班柯对苏格兰国王邓肯说的话。见《麦克白》第1幕第6场。

    [37]在本书海德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32页倒l行)中,“早晨好” 下面还有“坐下来散散步”(爱尔兰习惯用语,指散散心)之句。但巴黎莎士比亚书屋一九二二年版,奥德赛出版社一九三五年版,海德出版社一九七六年饭,纽约加兰出版社《企鹅丛书》一九八四年饭和英国《企鹅二十世纪名著丛书》一九九二年版,均无此句。

    [38]《安魂曲》和前文中的“携带物证出庭的传票”,原文均为拉丁文。《安魂曲》系王尔德于一八八一年为了悼念亡姊而写的诗。

    [39]奇彭代尔是十八世纪英国家具大师,他的名字已成为英国洛可可式家具的同义语。最有名的奇彭代尔式样是宽座彩带式靠背椅。这里,里奇显然是在吹牛。

    [40]原文为意大利语,这里指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吉乌塞佩?威尔第(1813-1901)之名作《游吟诗人》(1853)的男主人公费朗多出场后演唱的第一首咏叹调《离别歌》。首句为:“当心哪!”

    [41]指费朗多所出身的家庭。他是这个“没落之家”的忠实维护者。

    [42]马什图书馆在都柏林市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院内。

    [43]约阿基姆?阿巴斯(约1130一约1202),即菲奥雷的约阿基姆,意大利神秘主义者、神学家。曾任科拉卓隐修院院长。十三世纪中期方济各会属灵派以及十六世纪以前的许多修会都承认他所作的关于十三世纪的预言。

    [44]指英国小说家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叶,西方文学评论界曾普遍认为斯威夫特憎恨人类,最后导致神经失常。其实他真正恨的是上层社会的腐败和罪恶。他早年就患有梅尼埃尔氏病,再加上晚年耳聋,一七四二年大病后又瘫痪了。

    [45]胡乙姆是斯威夫特的寓言小说《格利佛游记》(1726)中的智马。具有高度理性的智马们生活在宗法式的公社中,一切社员享有平等的权利。

    [46]狐狸坎贝尔和长下巴颏儿是孩子们为一个耶稣会神父起的两个绰号。见《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4章。

    [47]暴跳如雷的副主教指斯威夫特。一七一三年安妮女王任命他为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副主教。他死后葬于该教堂墓地。

    [48]这是约阿基姆预言中的话,原文为拉丁文。《旧约?列王纪下》第2章第23节有年轻人讥笑先知以利沙为秃子的描述。

    [49]原文为拉丁文。

    [50]圣体发光是供教徒瞻仰祝圣过的圣体用的金色容器,将圣体镶嵌在中央,作阳光四射状。

    [51]蛇怪是希惜神话中出没于非洲沙漠的动物,其目光或呼气均足以使人丧命。

    [52]见《旧约?申命记》第32章第14节:“也吃牛的奶油,羊的奶……与上好的麦子,也喝葡萄汁酿的酒。”

    [53]司铎举扬圣体时,助祭摇铃。

    [54]丹?奥卡姆,丹(dan)是先生的古称,指威廉?奥卡姆(约1285-1349),英国经院派神学家。他是唯名论最著名的代表,主张神的存在和其他宗教信条不能靠理性来证明,它们纯粹是以信仰为基础的;并认为圣体之所以代表耶稣的躯体是凭着信仰,而不是靠理性。(参看第一?章注[7] )本段中,斯蒂芬想到奥卡姆的这一论点,基督的躯体毕竟只有一个,怎么可能代表各个教堂内同时举扬的圣体。

    [55]圣者的岛屿是中世纪时对爱尔兰的称呼。

    [56]蛇根木林荫路在沙丘,位于都柏林东南郊。

    [57]原文为意大利语。

    [58]霍斯是爱尔兰都柏林郡内的一个半岛,海峡由古老的石英岩和页岩构成,与陆地之间有一条隆起的海滩连接。那里既是渔港,又是避暑胜地。下文中的“顶层座位”指双层公共车辆的上层座位。

    [59]乔伊斯在他的早期作品《斯蒂芬英雄》(作者死后于1944年出版)中写道:显形系指潜在的灵感突然以具体形象显现出来。

    [60]皮克?德拉?米兰多拉(1463一1494),意大利学者,柏拉图主义哲学家。他以神秘哲学的理论维护基督教神学,曾从希腊、希伯来、阿拉伯和拉丁等文字的著作中搜集九百篇论文,其中十三篇被罗马教廷斥为异端。他的一篇讨论占星术的缺点的论文影响了十七世纪的科学家开普勒。

    [61]这是《哈姆莱特》第3幕第2场中御前大臣波洛涅斯回答哈姆莱特王子的话。王子说云彩像鲸,大臣也跟着说像。此语在这里的意思是:“唉,可不是嘛。”

    [62]“冲撞着无数的石子”,套用爱德伽站在悬崖上所说的话,见《李尔王》第4幕第6场。

    [63]指英国海军史上一大战绩。一五八八年,西班牙派遣由一百三十艘战船组成的无敌舰队驶到多佛海峡,准备入侵英国。然而在英国人的抗击下遭到重创,向北绕道苏格兰,逃经受尔兰,最后只有七十六艘船返回西班牙。这里,斯蒂芬从脚下的烂木料联想到当年毁在爱尔兰沿岸的那些船的残骸。

    [64]海火指含磷的鬼火。[]内的句子系根据本书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34页第27页至28行)补译的。

    [65]林森德是都柏林市东岸的小渔村,位于注入都柏林湾的利菲河口。

    [66]鸽房原是一座六角形要塞,后改为都柏林水电站。

    [67]这两句对话,原文为法语。发问的是约瑟,回答的是他的未婚妻玛利亚。据《路加福音》第1章,玛利亚婚前,因天主圣灵降临到她身上而怀孕。鸽子是天主圣灵的象征。

    [68]一六八九牛二月,英国议会宣布国王詹姆斯二世退位。二月,詹姆斯到达爱尔兰,在都柏林召开的议会承认他为国王。然而后来他被击败,保王派遂逃往欧洲大陆。他们被叫作“野鹅”。以后此词成了流落到欧洲大陆的爱尔兰亡命者的泛称。

    [69]据理查德?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24页,凯文?伊根的原型是约翰?凯利。他曾以约翰?凯西一名,出现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中。按凯西曾参加芬尼社(参看第二章注[54]),后流亡到巴黎。一九0 三年乔伊斯在巴黎经常与他见面。凯西之子帕特里斯正在法国军队中服役,有时参加乔伊斯与凯西的晤谈。

    [70]当天早晨,勃克?穆利根唱的歌里有“爹是只鸟儿”之句。鸟儿指天主圣灵的象征――鸽子。

    [71]、[72]、[73]原文为法语。

    [74]朱尔斯?米什莱(1798-1874),法国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历史学家。他的《爱情》(1858)和《妇女》(1860)二书是色情和说教的大杂烩。他还在作品中描述过参加法国革命运动的女斗士。

    [75]《耶稣传》(1884)的作者是出生在法国的耶稣会士加布里埃尔?乔甘德-佩奇(1854一1907),他化名为利奥?塔克西尔,写过抨击教会的小册子。

    [76]以上三句对话的原文均为法语。

    [77]原文为德语。

    [78]P??分别为法语中物理、化学和生物的首字。

    [79]、[80]原文为法语。

    [8l]“埃及肉锅”代表美味的食品,《旧约?出埃及记》第16章第3节有“在埃及,我们至少可以围着肉锅吃肉”一语。

    [82]原文为法语。

    [83]原文为法语,系模仿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世的“朕即国家”语气,含有嘲讽意。

    [84]、[85]原文为法语。

    [86]高隆班,见第二章注[31]。

    [87]圣菲亚克是守护园艺的圣徒,生于爱尔兰,六七0年左右死于法国。

    [88]约翰?邓思?斯科特斯(约1266-1308),生于苏格兰的经院派神学家,是丹奥卡姆(见本章注[54])之师,主张尽可能把信仰和理性结合起来。

    [89]“针毯般的三脚凳”,原文作creepystools,苏格兰教会里信徒忏悔时坐的三脚凳。

    [90]纽黑文是英格兰东部位于乌斯河口一城镇,面临英吉利海峡,是斯蒂芬往返法国时必经的口岸。

    [91]原文为法语。

    [92]这是当时流行于巴黎的一种内容轻松的周刊。

    [98]当时巴黎流行一种内容轻松的杂志《红短裤的生活》。法语“红短裤”(Culotte Rouge)又为“营妓”的俗称。

    [94]这里,斯蒂芬回忆起当天早晨勃克?穆利根对他说的话。下半句是“我跟你有任何往来”,见第一章注[16]及有关正文。

    [95]摘自爱尔兰流行歌曲作家珀西?弗伦奇(1854一1920)所作的《马修?汉尼根的姑妈》一歌。原歌中“穆利根”作“汉尼根”。

    [96]原文为意大利语。

    [97]-[100]原文为法语。布列塔尼是法国西北部同名半岛上的规划区。

    [101]绿妖精是苦艾酒的俗称,白色的指牛奶。

    [102]原文为巴黎俚语。照字面上翻译则是“来半赛蒂耶”。赛蒂耶是古代法升。一赛蒂耶约合两加仑。

    [103]、[104]原文为法语。

    [105]原文为拉丁文,指饭后的甜食。

    [106]原文为爱尔兰语。

    [107]达尔卡相斯一家是中世纪爱尔兰芒斯特的王族。

    [108]阿瑟?格里菲思(1872一1922),爱尔兰政治家,爱尔兰自由邦第一任总统(1922)。原在都柏林当排字工人。一八九九年创办以争取爱尔兰民族独立为主旨的周刊《爱尔兰人联合报》。一九0五年他组织爱尔兰民族主义政党新芬党,次年将报纸也易名《新芬》;新芬是爱尔兰语SinnFein的音译,意即“我们自己”,也就是要建立“爱尔兰人的爱尔兰”。见第一章注[34]。

    [lO9][]内的句子系根据本书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36页第15至16行)补译。A?E?即爱尔兰诗人、评论家、画家乔治?威廉?拉塞尔(1867-1935),他是当时健在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指导者之一。曾与叶芝、约翰?埃格林顿等人一道出版《爱尔兰通神论者》杂志,使用AEON(伊涌,参看第九章注[49])这一笔名。有一次,被误排为A.E.,他将错就错,就把它作为自己的另一笔名。派曼德尔是传授秘义的神,见第十五章注[458]。

    [110]好牧人原是耶稣自况(见《约翰福音》第10章第l1节:“我是好牧人”),这里则是对格里菲思和拉塞尔等人的称赞,有“好带头人”的意思。拉塞尔也是爱尔兰的志士,组织过爱尔兰农业合作运动,积极参加独立运动。

    [111]爱德华?阿道夫?德鲁蒙(1844-1917),法国新闻记者,他所编的《言论自由》报主张排斥犹太人。

    [112]、[113]原文为法语。

    [114]莫德?冈内(1865-1953),爱尔兰爱国志士,女演员,新芬党创始人之一。

    [115]原文为法语,是一八四一年创刊的一份政治杂志。

    [116]卢西恩?米利沃伊(1850-1918),法国政治家,一八九四年起任《祖国》杂志主编。

    [117]费利克斯?福尔(1841-1899),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六任总统。一八九九年二月十六日淬死于情妇的床上。

    [118]乌普萨拉是瑞典中东部的乌普萨拉省省会,位于斯德哥尔摩北面。

    [119]原文为瑞典语。

    [120]-[122]原文为法语。

    [123]绿眼睛妖魔之略,指嫉妒,出自伊阿古对奥瑟罗说的话,见《奥瑟罗》第3幕第3场。

    [124]尖牙是绿妖精尖牙之略,该酒因性烈遂有此称,一九一五年起在巴黎禁售。参看本章注[101]。

    [125]晓党是十八世纪末爱尔兰阿尔斯特省的新教徒所组织的党派。 他们企图把信天主教的农民赶出阿尔斯特,时常在拂晓时分袭击其农舍,因而得名。橙带党(见第二章注[53])继承了他们的衣钵。

    [126]核心领导指詹姆斯?斯蒂芬斯,参看第二章注[54]。

    [127]乌拉海德是位于都柏林市以北九英里的村镇。

    [128]这里套用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的《败退了的首领》(1845),只是把原诗中的单数改成了复数。

    [129]凯尔特族的族长生前由年长或最有能力的人中选出后继者。

    [130]克拉肯韦尔是英国人伦敦伊斯林顿自治市的毗邻地区。一八六七年三月五、六日,芬尼社成员举行起义。因缺乏武器,组织也不严密而失败。当年九月,理查德?奥沙利文?伯克上校因受芬尼社之托购买武器而被捕入狱。公审前,芬尼社的成员为了使他和关在同一座牢中的伊根(参看本章注[69])能够越狱,炸了监狱(事先曾关照他们躲在墙角,以免被炸伤)。那一次死伤多人,但监狱当局接到密告,临时改变了放风时间,越狱计划遂告失败。

    [131]、[132]、[134]原文为法语。

    [133]帕特是柏特里斯的昵称。

    [135]基尔肯尼是爱尔兰基尔肯尼郡的首府。在都柏林以南六十三英里处, 有十二世纪建造的圣卡尼克大教堂。圣卡尼克(又名圣肯尼,约卒于599) 曾在爱尔兰和苏格兰传教。基尔肯尼一名得自纪念他的教堂。在爱尔兰语中,基尔是教堂。强弓是第二代彭布罗克伯爵理查?德克莱尔(约1130-1176)的绰号。他原是南威尔士贵族,经英王亨利二世批准,占领了整个爱尔兰。

    [136]纳珀?坦迪(1740-1803),爱尔兰政治家、革命者、爱国志士。 一七九一年在都柏林参加创立爱尔兰人联合会支部。后流亡法国。一七九八年,法国政府派他回爱尔兰招募一支反抗英国人的军队。登陆后又折回,途径汉堡时被捕,并引渡给英国。在拿破仑的要求下获释。“噢、噢。纳珀?坦迪握住了我的手”是一七九0年开始流行的爱尔兰歌谣《穿绿衣》中的一句。原作者不详, 后经爱尔兰裔美国作曲家、剧作家戴恩?布奇考尔特(1822-1890)整理而成。

    [137]锡安是耶路撒冷城内两山中的东边那座。《圣经》中多以锡安代表耶路撒冷城,后用以指犹太人的故土。这里,用锡安影射被占领的爱尔兰。《诗篇》第137篇第1节有云:“我们坐在巴比伦河畔,一想起锡安就禁不住哭了!”

    [138]基什是位于都柏林湾南口的一道沙洲。

    [139]黑豹老爷指海恩斯。由于勃克?穆利根成天跟在海恩斯后面,这里把他比作猎犬。参看第一章开头部分。

    [140]这道防波堤的尽头筑有一座称作普尔贝格的灯塔。

    [141]这里,斯蒂芬以哈姆莱特自况。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霍拉旭曾劝哈姆莱特不要跟着鬼魂走,以免被诱到潮水里去。

    [142]路易?维伊奥(1813一1883),法国作家,教皇至上主义者的领袖。西奥菲尔?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新闻记者。“埋……车”,原文为法语。维伊奥在《真正的巴黎诗人》一文中说,戈蒂埃“文字拙劣……所有那些夸张的表现使他的句子看上去像是埋在沙子里的公共马车”。

    [143]弗兰克?布捷恩在《詹姆斯?乔伊斯与〈尤利西斯〉的写作》(牛津大学出版社1989年饭)一书中指出,巨人劳特爵士是乔伊斯自已编造的传说。他还告诉布捷恩:“我的巨人劳特爵士长着满嘴石头,以代替牙齿,所以口齿不清。”(见该书第52-53页)

    [144]原文作“thetwomaries”。在澳洲,mary作女士解。如果首字是大写,即为玛丽。“藏在香蒲从中”,暗指她们所藏的是孩子,《出埃及记》第2章第3节:“她……把孩子放在篮子里面,然后把篮子藏在河边芦苇丛里。”(参看第七章注[211])

    [145]湖上人是爱尔兰人对自公元七八七年起入侵爱尔兰的挪威人的称呼。

    [146]“玛拉基系着金脖套的年月里”,出自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1779-1852)的《让爱琳记住古老的岁月》一诗。玛拉基(948-1022)是个爱尔兰王,曾奋力抗击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入侵者,并从他所打败的一个丹麦酋长的脖子上夺下作盔甲用的“托马尔脖套”。爱琳是爱尔兰古称,参看第七章注[46]。

    [147]一三三一年,都柏林正闹着大饥荒的时候, 大批鲸被冲上离利菲河口不远的多得尔的岸上。人们宰食了约摸二百条。一三三八年,利菲河上结了极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踢足球,燃篝火。一七三九年也结过厚到足供人们在上面玩耍的冰层。

    [148]原文为拉丁文。见《诗篇》第66篇第3节。

    [l49]命运的奴仆指身穿黄色背心的勃克?穆利根;这里套用克莉奥佩特拉关于安东尼的评语:“他既然不是命运,他就不过是命运的奴仆……”见《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5幕第2场。

    [l50]布鲁斯是苏格兰的古老家族。布鲁斯的弟弟指一三0六年成为苏格兰国王的罗伯特?德?布鲁斯(1274-1329)的胞弟爱德华。他代替乃兄攻入爱尔兰,一二一五年自封为爱尔兰王,一三一八年被英王爱德华二世击败战死。

    [151]托马斯?菲茨杰拉德(1513-1537 ),爱尔兰第十代基尔代尔伯爵,因命侍从一律在帽子上加绢饰,故名。一五三四年他起兵反对亨利八世,占领了都柏林。抗英战争失败后,被处绞刑。

    [152]珀金?沃贝克(约1474-1499),政治骗子,生于佛兰德。一四九一年去爱尔兰,诡称是约克公爵理查德,觊觎英格兰都铎王朝亨利七世的王位。后被俘,处绞刑。

    [153]兰伯特?西姆内尔(1475?-1535?),英格兰王位觊觎者。原为牛津一个细木工之子,后在都柏林冒充王子登上王位,自称爱德华六世。被俘后,亨利七世认为他只不过是骗子而已,就让他在御厨房里打下手。

    [154]他指穆利根。

    [155]据卜伽丘的《十日谈》第六天故事第九,意大利诗人圭多?卡瓦尔坎蒂(约1255-1300)曾从佛罗伦萨的圣迈克尔大教堂前往圣约翰礼拜堂, 在坟地的云斑石柱间徘徊。一批绅士跑来嘲笑他。他对他们说:“你们是在自己的老家里,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旨在挖苦他们不学无术,比死人还不如。“……的老家”, 应作“死亡的老家”。这里套用时,把嘲笑者的身份改为朝臣。

    [156]原文为德语。

    [157]她指斯蒂芬的母亲。

    [158]据理查德?艾尔曼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第49页),乔伊斯十四岁时曾初次嫖妓。

    [159]哈伦?拉希德(763-809),伊斯兰国家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政教首脑)。他喜在首都巴格达微服出访,体察民情。《一千零一夜》中有不少关于他和他的儿子麦蒙当政时的故事。麦蒙统治时期(813-833)堪称阿拉伯文明的黄金时代。

    [160]这里,埃及人指吉卜赛人。

    [161]罗马维尔指伦敦,是十七世纪的隐语,原文作Romeville。罗马(rome,或rum)的意思是最好的;维尔(ville)是法语“城市”的音译。

    [162]这是十七世纪的英国诗人理查德?黑德的《恶棍喜赞共闯江湖的姘头》(1673)一诗的第二段。前文中“恶棍和共闯江湖的姘头”、“跟随老公当配偶,朝着罗马维尔走”、“吻她并讲江湖话,把她搂抱在怀里。哦,我多情的俏姐儿!”等句,也均出自该诗。

    [l63]阴沉的乐趣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用过的词,指动邪念之罪。

    [164]原文为意大利语。箭猪也叫豪猪,因阿奎那立论尖刻,不易被驳倒而得名。

    [165]剑,指亚当和夏娃因偷吃禁果被赶出伊甸园后, 天主为了防止人们靠近那棵生命树而安置在伊甸园东边的“发出火焰、四面转动的剑”。见《创世记》第3章第24节。黄昏的士地,见英国诗人珀西?比希?雪莱(1792-1822)的抒情诗剧(希腊)(1821、1822)。

    [166]这四个字分别为德、法、英、意语,意思均为“拖着”,语尾变化则是按照英文写法。这里暗喻夏娃因先吃禁果而受的惩罚:“我要大大增加你怀孕的痛苦,生产的阵痛。”见《创世记》第3章第16节。

    [167]原文为希腊文。

    [168]原文为拉下文。见《诗篇》第65篇第2节。

    [169]“他来了……亲吻”,这四句系将爱尔兰作家、学者、第一任总统道格拉斯?海德(1860-1949)根据爱尔兰文译成英文的《我的忧愁在海上》(收入1895年出版的学术著作《康诺特的情歌》里)一诗的末段润色加工而成。

    [170]这两句话与《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我的记事簿呢?我必须把它记下来”一语相呼应。

    [171]这句话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2场“大地是生化万类的慈母,她又是掩藏群生的坟墓”一语相呼应。

    [172]黑暗在光中照耀,参看第二章注[37]。

    [173]仙后座是拱极星座之一,和大熊座遥遥相对。座内五颗亮星,加以线联接,形似拉丁字母W。

    [174]乔治?伯克利(参看本章注[3])是克洛因(科克郡的一个小镇)的主教。他在《视觉新论》中提出,距离不是“看到”的,而是“设想出来”的。斯蒂芬在后文中说出了他此刻转的一些念头(见第十五章注[691]及有关正文)。

    [175]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5章开头部分, 斯蒂芬的朋友达文句他述说路遇“野鸡”的经历。除了家人, 达文是唯一对斯蒂芬使用斯蒂维这个昵称的。

    [176]原文为意大利语。

    [177]当天中午在图书馆,斯蒂芬做了这样的解释:“爱――是的。大家都晓得的字眼。”见第九章注[231]及有关正文。

    [178]原文为拉下文,见《创世记》第1章第31节。

    [179]原文为法语。

    [180]《欢迎你如五月花》是丹·J·沙利文作词并配曲的一首歌。歌中两次重复这个句子。

    [181]潘是希腊神话中外形有点像野兽的丰产神,常到山上放牧,并擅长吹奏排萧。

    [182]《牧神的午后》(1876-1877)是法国象征派诗人斯蒂芬?马拉美(1842-1898)的诗剧。法国作曲家克劳德?艾基利?德彪西(1862-1918)在其影响下,作了同名的管弦乐(1894)。

    [183]指勃克?穆利根。Buck(勃克)的字义之一是花花公子。

    [184]原文为德语。

    [185]庄严的祭神舞,原文为拉丁文。

    [186]原文为法语。

    [187]王尔德因被控与青年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恋而被判入狱两年。“不敢讲明的爱”,指同性恋,出自道格拉斯写的《两档子爱》一诗。

    [188]这里套用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的诗剧《布兰德》(1866)第2幕第2场中布兰德的话:“我的要求是:‘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得到一切。’”

    [189]科克湖位于都柏林港南边。

    [190]这里套用关于玛丽?安的歌曲第3句,参看第一章注[60]及有关正文。

    [191]圣安布罗斯(约339-397),古代基督教拉丁教父。他擅长通过音乐抒发信仰,并厉行禁欲,谴责社会弊端,经常为被判罪的人请求宽赦。

    [192]原文为拉丁文。出自圣安市罗斯的《罗马书评注》。这是对保罗《罗马书》第8章第22节(“直到现在,一切被造的都在痛苦呻吟,好像经历生产的阵痛”)所作的说明。“它”,指被造的。(193]“你的……深处。”引自精灵爱丽儿所唱的歌,见《暴风雨》第1幕第2场。“他说是一点钟”,参看第一章注[122]及有关正文。

    [194]天主变成人(参看《约翰福音》第20章第21节:“耶稣是基督,是天主的儿子。”),人变成鱼(早期基督教会把鱼看作基督的象征),鱼变成黑雁( 中世纪的人们迷信黑雁是水生物变的),黑雁又变成堆积如山的羽绒褥垫( 雁羽可用来制作羽绒褥垫,而都柏林以南的都柏林群上中又有一座羽毛山)。

    [195]精灵爱丽儿所唱的歌里有“海水神奇的变幻”之语,见《暴风雨》第1幕第2场。

    [196]原文为法语。这是双关语。巴黎奖原指巴黎赛马会上的大奖。Paris(巴黎)与特洛伊王子帕利斯的名字拼法相同,故PrixdeParis又可解释为“帕利斯之奖”――即帕利斯由于将金苹果给了女神阿芙洛狄蒂,作为奖赏获得了美女海伦。此事最终导致奥德修(即尤利西斯)在回国途中多次几乎溺死在大海中。

    [197]“我口渴”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即将咽气时所说的话。见《约翰福音》第19章第28节。

    [198]据《马太福音》第27章,耶稣弥留之际黑暗曾笼罩大地。

    [199]原文为拉丁文。晓星是耶稣自况。参看《启示录》第22章第16节:“我(耶稣)就是明亮的晓星。”

    [200]指撒但。参看《路加福音》第10章第18节:“耶稣对他们说:‘我曾看见撒但从天上坠落,像闪电一样。’”

    [2O1]此句模仿奥菲利娅所唱的歌:“毡帽在头杖在手,草鞋穿一双。”见《哈姆莱特》第4幕第5场。

    [202]本书所写的故事发生于六月十六日(星期四),所以下星期二指二十一日(夏至),是北半球白昼最长的一天。

    [203]这是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所作《五月女王》(1833) 一诗中的半句。全句是:“在快活的新年中,妈妈,这是最狂热欢乐的一天。”五月女王指在五朔节狂欢中扮演女王的姑娘。

    [204]丁尼生由于写了组诗《悼念》(1850),受到维多利亚女王的青睐,封他为桂冠诗人。一八八四年他还接受了男爵封号。凡受勋者,均在姓前冠以Lord(勋爵)这一尊称。这里,作者把Lord改为发音近似的Lawn(草地),此系草地网球之略语,暗喻诗人柔弱的性格。

    [205]丑婆子,指维多利亚女王。

    [206]、[208]原文为意大利语。

    [207]德鲁蒙,见本章注[111]。

    [209]这里,斯蒂芬在回忆当天早晨勃克?穆利根在海滨说的话。参看第一章注

    [127]和有关正文。

    [210]这是学变戏法的口吻。

    [2l1]第十章中重新提到这艘帆船,参看该章注[199]及有关正文。

    第四章

    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来,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欢浓郁的杂碎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着面包渣儿煎的肝片和炸雌鳕卵。他尤其爱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骚味微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

    当他脚步轻盈地在厨房里转悠,把她早餐用的食品摆在盘底儿隆起来的托盘上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腰子的事。厨房里,光和空气是冰冷的,然而户外却洋溢着夏晨的温煦,使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煤块燃红了。

    再添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三片,四片,成啦。她不喜欢把盘子装得满满的。他把视线从托盘移开,取下炉架上的开水壶,将它侧着坐在炉火上。水壶百无聊赖地蹲在那儿,噘着嘴。很快就能喝上茶了。蛮好。口渴啦。

    猫儿高高地翘起尾巴,绷紧身子,绕着一条桌腿走来走去。

    “喵!”

    “哦,你在这儿哪。”布卢姆先生从炉火前回过头去说。

    猫儿回答了一声“眯”,又绷紧身子,绕着桌腿兜圈子,一路眯眯叫着。它在我的书桌上踅行时,也是这样的。噗噜噜。替我挠挠头。噗噜噜。

    布卢姆先生充满好奇地凝视着它那绵软的黑色身姿,看上去干净利落,柔滑的毛皮富于光泽,尾根部一块钮扣状的白斑,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双手扶膝,朝它弯下身去。

    “小猫眯要喝牛奶喽,”,他说。

    “喵!”猫儿叫了一声。

    大家都说猫笨。其实,它们对我们的话理解得比我们对它们更清楚。凡是它想要理解的,它全能理解。它天性还记仇,并且残忍。奇怪的是老鼠从来不嗞嗞叫,好像蛮喜欢猫儿哩。我倒是很想知道我在它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高得像座塔吗?不,它能从我身上跳过去。

    “它害怕小鸡哩,”他调侃地说,“害怕咯咯叫的小鸡。我从来没见过像小猫眯这么笨的小猫。”

    “喵噢!”猫儿大声说了。

    它那双贪馋的眼睛原是羞涩地阖上的,如今眨巴着,拉长声调呜呜叫着,露出乳白色牙齿。他望着它那深色眼缝贪婪地眯得越来越细,变得活像一对绿宝石。然后他到食具柜前,拿起汉隆[1]那家送牛奶的刚为他灌满的罐子,倒了一小碟还冒着泡的温奶,将它慢慢地撂在地板上。

    “咯噜!”猫儿边叫着边跑过去舔。

    它三次屈身去碰了碰才开始轻轻地舔食,有个词儿我想问问你。”

    她从捧在手里的杯中呷了一大口茶,麻利地用毛毯揩拭了一下指尖,开始用发夹顺着文字划拉,终于找到了那个词儿。

    “遇见了他什么?”他问。

    “在这儿哪,”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弯下身去,读着她那修得漂漂亮亮的大拇指甲旁边的字。

    “MetempsyChosis?”

    “是啊,他呆在家里哪,能遇见什么人呢?”[53]

    “Metempsychosis,”他皱着眉头说,“这是个希腊字眼儿,从希腊文来的,意思就是灵魂的转生。”

    “哦,别转文啦!”她说,“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诉我!”

    他微笑着,朝她那神色调皮的眼睛斜瞟了一眼。这双眼睛和当年一样年轻。就是在海豚仓[54]猜哑剧字谜后那第一个夜晚。他翻着弄脏了的纸页。《马戏团的红演员鲁碧》[55]。哦,插图。手执赶车鞭子的凶悍的意大利人。赤条条地呆在地板上的想必是红演员鲁碧喽。好心借与的床单。[56]怪物马菲停了下来,随着一声诅咒,将他的猎物架猛扔出去。内幕残忍透了。给动物灌兴奋剂。亨格勒马戏团的高空吊。[57]简直不能正眼看它。观众张大了嘴呆望着。你要是摔断了颈骨,我们会笑破了肚皮。一家子一家子的,都干这一行。从小就狠狠地训练,于是他们转生了。我们死后继续生存。我们的灵魂。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迪格纳穆的灵魂……

    “你看完了吗?”他问。

    “是的,”她说,“一点儿也不黄。她是不是一直在爱着那头一个男人?”

    “从来没读过。你想要换一本吗?”

    “嗯。另借一本保罗·德·科克[58]的书来吧。他这个名字挺好听。”

    她又添茶,并斜眼望着茶水从壶嘴往杯子里淌。

    必须续借卡佩尔街图书馆那本书,要不他们就会寄催书单给我的保证人卡尔尼[59]。转生,对,就是这词儿。

    “有些人相信,”他说,“咱们死后还会继续活在另一具肉体里,而且咱们前世也曾是那样。他们管这叫作转生。还认为几千年前,咱们全都在地球或旁的星球上生活过。他们说,咱们不记得了。可有些人说,他们还记得自己前世的生活。”

    黏糊糊的奶油在她的红茶里弯弯曲曲地凝结成螺旋形。不如重新提醒她这个词儿,轮回。举个例会更好一些。举个什么例子呢?

    床上端悬挂着一幅《宁芙[60]沐浴图》。这是《摄影点滴》[61]复活节专刊的附录,是人工着色的杰出名作。没放牛奶之前,红茶就是这种颜色。未尝不像是披散起头发时的玛莉恩,只不过更苗条一些。在这副镜框上,我花了三先令六便士。她说挂在床头才好看。裸体宁芙们,希腊。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作例子也好嘛。

    他一页页地往回翻。

    “转生,”他说,“是古希腊人的说法。比方说,他们曾相信,人可以变成动物或树木。譬如,还可以变作他们所说的宁芙。”

    正在用调羹搅拌着砂糖的她,停下手来。她定睛望着前方,耸起鼻孔吸着气。

    “一股糊味儿,”她说,“你在火上放了些什么东西吗?”

    “腰子!”他猛地喊了一声。

    他把书胡乱塞进内兜,脚趾尖撞在破脸盆架上,朝着那股气味的方向奔出屋子,以慌慌张张的白鹳般的步子,匆忙冲下楼梯。刺鼻的烟从平底锅的一侧猛地往上喷,他用叉子尖儿铲到腰子下面,将它从锅底剥下来,翻了个个儿。只糊了一丁点儿。他拿着锅,将腰子一颠,让它落在盘子上,并且把剩下的那一点褐色汁子滴在上面。

    现在该来杯茶啦。他坐下来,切了片面包,涂上黄油。又割下腰子糊了的部分,把它丢给猫。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叉子,边咀嚼边细细品尝着那美味可口的嫩腰子。烧得火候正好。喝了口茶。接着他又将面包切成小方块儿,把一块在浓汁里蘸了蘸,送到嘴里。关于年轻学生啦,郊游啦,是怎么写的来着?他把那封信铺在旁边摩挲平了,边嚼边慢慢读着,将另外一小方块也蘸上汁子,并举到嘴边。

    最亲爱的爹爹:

    非常非常谢谢您这漂亮的生日礼物。我戴着合适极了。大

    家都说,我戴上这顶新的无檐软帽,简直成了美人儿啦。我

    也收到了妈妈那盒可爱的奶油点心,并正在写信给她。点心

    很好吃。照相这一行,现在我越干越顺当。科格伦先生为我

    和他太太拍了一张相片,冲洗出来后,将给您寄去。昨天我

    们生意兴隆极了。天气很好,那些胖到脚后跟的统统都来啦。

    下星期一我们和几位朋友赴奥维尔湖作小规模的野餐。问妈

    妈好,给您一个热吻并致谢。我听见他们在楼下弹钢琴哪。星

    期六将在格雷维尔徽章饭店举行音乐会。有个姓班农的年轻

    学生,有时傍晚到这儿来。他的堂兄弟还是个什么大名人,他

    唱博伊兰(我差点儿写成布莱泽斯·博伊兰了)那首关于海

    滨姑娘们的歌曲。告诉他[62],傻米莉向他致以最深切的敬意。

    我怀着挚爱搁笔了。

    热爱您的女儿

    米莉

    又及,由于匆忙,字迹潦草,请原谅。再见。

    昨天她就满十五岁了。真巧,又正是本月十五号。这是她头一回不在家里过生日。别离啊。想起她出生的那个夏天的早晨,我跑到丹齐尔街去敲桑顿太太的门,喊她起床。她是个快活的老太婆。经她手接生来到世上的娃娃,想必多得很哩。她一开始就晓得可怜的小鲁迪[63]不长。——先生,天主是仁慈的。她立刻就知道了。倘若活了下来,如今他已十一岁了。

    他神色茫然,带些怜惜地盯着看那句附言。字迹潦草,请原谅。匆忙。在楼下弹钢琴。她可不再是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啦。为了那只手镯的事,曾在第四十号咖啡馆和她拌过嘴。她把头扭过去,不吃点心,也不肯说话。好个倔脾气的孩子。他把剩下的面包块儿都浸在浓汁里,并且一片接一片地吃着腰子。周薪十二先令六便士,可不算多。然而,就她来说,也还算不错哩。杂耍场舞台。年轻学生,他呷了一大口略凉了些的茶,把食物冲了下去。然后又把那封信重读了两遍。

    哦,好的,她晓得怎样当心自己了。可要是她不晓得呢?不,什么也不曾发生哩。当然,也许将会发生。反正等发生了再说呗。简直是个野丫头。迈着那双细溜的腿跑上楼梯。这是命中注定的。如今快要长成了。虚荣心可重哩。

    他怀着既疼爱又不安的心情朝着厨房窗户微笑。有一天我瞥见她在街上,试图掐红自己的腮帮子。她有点儿贫血,断奶断得太晚了。那天乘爱琳王号绕基什一周[64],那艘该死的旧船颠簸得厉害。她可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淡蓝色的头巾和头发随风飘动。

    鬈发和两腮酒窝,

    简直让你晕头转向。

    海滨的姑娘们。撕开来的信封。双手揣在兜里,唱着歌儿的那副样子,活像是逍遥自在地度着一天假的马车夫。家族的朋友。他把“晕”说成了“云”。[65]夏天的傍晚,栈桥上点起灯火,铜管乐队。

    那些姑娘,那些姑娘,

    海滨那些俏丽的姑娘。

    米莉也是如此。青春之吻,头一遭儿。早已经成为过去了。玛莉恩太太。这会子想必向后靠着看书哪,数着头发分成了多少绺,笑眯眯地编着辫子。

    淡淡的疑惧,悔恨之情,顺着他的脊骨往下串。势头越来越猛。会发生的,是啊。阻挡也是白搭,一筹莫展。少女那俊美、娇嫩的嘴唇。也会发生的啊。他觉得那股疑惧涌遍全身。现在做什么都是徒然的。嘴唇被吻,亲吻,被吻。女人那丰满而如胶似漆的嘴唇。

    她不如就呆在眼下这个地方。远离家门。让她有事儿可做。她说过想养只狗作消遣。也许我到她那儿去旅行一趟。利用八月间的银行休假日[66],来回只消花上两先令六便士。反正还有六个星期哪。也许没法弄到一张报社的乘车证。要么就托麦科伊[67]。

    猫儿把浑身的毛舔得干干净净,又回到沾了腰子血的纸那儿,用鼻子嗅了嗅,并且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前。它回头望了望他,喵喵叫着。想出去哩。只要在门前等着,迟早总会开的。就让它等下去好了。它显得烦躁不安,身上起了电哩。空中的雷鸣。是啊,它还曾背对着火,一个劲儿地洗耳朵来着。

    他觉得饱了。撑得慌;接着,肠胃一阵松动。他站起来,解开裤腰带。猫儿朝他喵喵叫着。

    “喵!”他回答,“等我准备好了再说。”

    空气沉闷,看来是个炎热的日子。吃力地爬上楼梯到平台[68]那儿去,可太麻烦了。

    要张报纸。他喜欢坐在便桶上看报。可别让什么无聊的家伙专挑这种时候来敲门。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一份过期的《珍闻》[69]。他把报纸叠起来,夹在腋下,走到门前,将它打开。猫儿轻盈地蹿跳着跑上去了。啊,它是想上楼,到床上蜷缩作一团。

    他竖起耳朵,听见了她的声音:

    “来,来,小咪咪。来呀。”

    他从后门出去,走进园子,站在那儿倾听着隔壁园子的动静。那里鸦雀无声。多半是在晾晒着衣服哪。女仆在园子里。[70]早晨的天气多好。

    他弯下身去望着沿墙稀稀疏疏地长着的一排留兰香。就在这儿盖座凉亭吧。种上红花菜豆或五叶地锦什么的。这片土壤太贫瘠了,想整个儿施一通肥。上面是一层像是肝脏又近似硫磺的颜色。要是不施肥,所有的土壤都会变成这样。厨房的泔水。怎么才能让土壤肥沃起来呢?隔壁园子里养着母鸡。鸡粪就是头等肥料。可再也没有比牲口粪更好的了,尤其是用油渣饼来喂养的牛。牛粪可以做铺垫。最好拿它来洗妇女戴的羔羊皮手套。用脏东西清除污垢。使用炭灰也可以。把这块地都开垦了吧。在那个角落里种上豌豆。还有莴苣。那么就不断地有新鲜青菜吃了。不过,菜园子也有缺陷。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这里就曾招来成群的蜜蜂[71]和青蝇。

    他继续走着。咦,我的帽子呢?想必是把它挂回到木钉上啦。也许是挂在落地衣帽架上了。真怪,我一点儿也记不得。门厅里的架子太满了。四把伞,还有她的雨衣。方才我拾起那几封信的时候,德雷格理发店的铃声响起来了。奇怪的是我正在想着那个人。除了润发油的褐色头发一直垂到他的脖颈上。一副刚刚梳洗过的样子。不知道今天早晨来不来得及洗个澡。塔拉街[72]。他们说,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把詹姆斯·斯蒂芬斯[73]放跑了。他姓奥布赖恩[74]。

    那个叫德鲁加茨的家伙声音挺深沉的。那家公司叫阿根达斯什么来着?——好啦,大姐。[75]狂热的犹太教徒[76]。

    他一脚踢开厕所那扇关不严的门。还得穿这条裤子去参加葬礼哪,最好多加小心,可别给弄脏了。门楣挺矮,他低着头走进去。门半掩着,在发霉的石灰浆和陈年的蜘蛛网的臭气中,解下了背带。蹲坐之前,隔着墙缝朝上望了一下邻居的窗户。国王在他的帐房里[77]。一个人也没有。

    他蹲在凳架[78]上,摊开报纸,在自己赤裸裸的膝上翻看着。读点新鲜而又轻松的。不必这么急嘛。从从容容地来。《珍闻》的悬赏小说:《马查姆的妙举》,作者菲利普·博福伊[79]先生是伦敦戏迷俱乐部的成员。已经照每栏一基尼付给了作者。三栏半。三镑三先令。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80]

    他不急于出恭,从从容容地读完第一栏,虽有便意却又憋着,开始读第二栏。然而读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就一边读着一边让粪便静静地排出。他仍旧耐心地读着,昨天那轻微的便秘完全畅通了。但愿块头不要太大,不然,痔疮又会犯了。不,这刚好。对。啊!便秘嘛,请服一片药鼠李皮[81]。人生也可能就是这样。这篇小说并未使他神往或感动,然而写得干净利索。如今啥都可以印出来,是个胡来的季节。他继续读下去,安然坐在那里闻着自己冒上来的臭味。确实利索。马查姆经常想起那一妙举,凭着它,自己赢得了大笑着的魔女之爱,而今她……开头和结尾都有说教意味。手拉着手。写得妙!他翻过来又瞅了瞅已读过的部分,同时觉出尿在静静地淌出来,心里毫无歹意地在羡慕那位由于写了此文而获得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的博福伊先生。

    也许好歹能写出一篇小品文。利·玛·布卢姆夫妇作。由一句谚语引出一段故事如何?可哪句好呢?想当初,她在换衣服,我一边看她梳妆打扮,一边把她讲的话匆匆记在我的袖口上。我们不喜欢一道换装。一会儿是我刮胡子,刮出了血,一会儿又是她,裙腰开口处的钩子不牢,狠狠地咬着下唇。我为她记下时间,九点一刻,罗伯兹付你钱了没有?九点二十分,葛莉塔·康罗伊[82]穿的是什么衣服?九点二十三分,我究竟着了什么魔,买下这么一把梳子!九点二十四分:吃了那包心菜,肚子胀得厉害。她的漆皮靴上沾了点土。于是轮流抬起脚来,用靴子的贴边灵巧地往袜筒上蹭。在义卖会舞会上,梅氏乐队[83]演奏了庞契埃利的《时间之舞》。[84]那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你解释一下,早晨的时光,晌午,随后傍晚来临,接着又是晚上的时光。她刷牙来着。那是头一个晚上。[85]她脑子里还在翩翩起舞。她的扇柄还在咯嗒咯嗒响着。——那个博伊兰阔吗?——他有钱。——怎见得?——跳舞的时候,我发觉他呼出浓郁的、好闻的气味。那么,哼哼唱唱也是白搭。还是暗示一下为好。昨天晚上的音乐可妙哩。镜子挂在暗处。于是,她就用自己的带柄手镜在她那裹在羊毛衫里的颤巍巍的丰满乳房上敏捷地擦了擦。她照着镜子,然而眼角上的鱼尾纹却怎么也抹不掉。

    黄昏时分,姑娘们穿着灰色网纱衫。接着是夜晚的时光,穿黑的,佩匕首,戴着只露两眼的假面具。多么富于诗意的构思啊,粉色,然后是金色,接着是灰色,接着又是黑色。也是那样栩栩如生。先是昼,随后是夜。

    他把获奖小说吱啦一声扯下半页,用来揩拭自己。然后系上腰带和背带,扣上钮扣。他将那摇摇晃晃关不紧的门拽上,从昏暗中走进大千世界。

    在明亮的阳光下,四肢舒展爽朗起来。他仔细审视着自己的黑裤子,裤脚、膝部、腿窝。丧礼是几点钟来看?最好翻翻报纸。

    空中响起金属的摩擦声和低沉的回旋声。这是乔治教堂在敲钟。那钟在报时辰,黑漆漆的铁在轰鸣着。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三刻钟了。又响了一下。回音划破天空跟过来。第三下。

    可怜的迪格纳穆!

    第四章 注释

    [1]离布卢姆夫妇所住的埃克尔斯街七号最近的一家以汉隆为店名的牛奶店,坐落在下多尔塞特街二十六号。

    [2]普列文是保加利亚北部的城市。在俄土战争(1877-1878)中, 俄军对土耳其人占领下的普列文进行围攻,土耳其人被迫投降。布卢姆的岳父特威迪当年曾在支援士耳其的英军中服役,以后又到西班牙南端的英国要塞直布罗陀服役。

    [3]这个白纸片上印有“亨利?弗罗尔”字样,是布卢姆为了和一位叫作玛莎?克利弗德的女打字员秘密通信而用的化名。

    [4]土豆是布卢姆亡母的纪念品。他总把它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

    [5]一种半圆形或三角形的馅饼。

    [6]可怕的土耳克,参看第一章注[42]。这里指此人长得像戏里的土耳克王。

    [7]《自由人报》是一七八0年左右创办的一份爱尔兰报纸,一九三O 年停办。该报站在温和保守的立场上主张爱尔兰自治。以爱尔兰银行大楼(1800年英、爱议会合并前为爱尔兰议会大厦)后一轮太阳为其社论花饰。

    [8]布卢姆以替《自由人报》拉广告为业。

    [9]这里,布卢姆联想到一首爱尔兰歌谣(见第十二章注[189]),其主人公与这位老板同名。

    [10]这一天是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日俄战争已打了四个月。

    [ll]利特里姆是爱尔兰西北部康诺特省偏僻的郡,当地居民被看作是乡巴佬。

    [12]亚当?S?芬德莱特尔斯是个经营茶叶和酒的商人,除了总公司 ,还开设了十一家分公司。丹尼尔?塔隆斯是个经营食品杂货和酒的商人,一八九九至一九00年任都柏林市市长。

    [13]这是为了便于儿童记忆,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编成的一首歌。这里,原作中用拼音把此歌的唱腔表示出来了。

    [14]伊尼施土耳克(爱尔兰语:公猪岛)、伊尼沙克(爱尔兰语:公牛岛)和伊尼施勃芬(爱尔兰语:白母牛岛)都是爱尔兰中部西岸的岛屿。

    [l5]布卢姆山位于都柏林市以南五十五英里处,系同名山脉的主峰。

    [16]太巴列湖即加利利海的异称,位于巴勒斯坦东北部。《约书亚记》第19章第35节中曾提及基尼烈城,它坐落在加利利海西南,有时也把加利利海叫作基尼烈湖。本世纪初有些犹太企业家在此筹建犹太人聚居区。

    [17]库西?蒙特斐奥雷(1784-1885),犹太裔慈善家。出身于意大利犹太商人世家,幼年随家到英国。他毕生致力于改善流浪于欧洲和中东的犹太人的处境。开办这座农场也是为了给犹太工人提供就业机会。

    [18]据第十七章,布卢姆曾在牲畜市场附近住过,并于一八九三至一八九四年间,在一个叫作约瑟夫?卡夫的牲畜业者手下当过雇员。

    [19]原文作scapular,也作“肩衣”解。教徒们迷信褐色肩衣是保持贞操的护身符,故以崇敬圣母为宗旨的天主教在俗组织的年轻女子,把它作为虔诚的标志穿在身上。这里把女仆穿的无袖工作服比作肩衣。

    [20]在一九0四年,身高五英尺九英寸以上的男子才能当上都柏林市的警察,超过一般市民。

    [2l]《求求你啦,警察先生,噢噢噢》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蒂利姐妹何在都柏林演唱的一首歌的标题,歌词作者为E?安德鲁斯。 “我在树林子里迷了路”则引自英国童话《树林里的娃娃们》。还有一首同名的民谣。

    [22]布卢姆原想告诉德鲁加茨,他也是匈牙利裔犹太人,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23]阿根达斯?内泰穆是希伯来文移民垦殖公司的译音。这是一九0 五年夏天创办的一个企业,旨在帮助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当时属于土耳其帝国)定居。这里把日期提前了一年。

    [24]雅法是以色列西部的港口。一九五0年与特拉维夫合并,改成特拉维夫-雅法,是以色列最大城市和商业、交通、文化中心。

    [25]一狄纳穆等于一千平方米。以色列目前仍采用这种面积单位。下文中的西十五区,在第十五章中作西十三区(参看该章注[132])。

    [26]香橼,原文作citron。布卢姆由此联想到住在圣凯文步道十七号的西特伦(Citron)。

    [27]圣凯文步追是都柏林市城南的一条街。在布卢姆夫妇当年住过的西伦巴德街的拐角处。

    [28]阿尔布图斯小街也距西伦巴德街不远。莫依塞尔住在该街二十号,因而与布卢姆是街坊。

    [29]普莱曾茨是都柏林市城南的街道。

    [3O]犹太教一年一度的住棚节(感恩节,开始于希伯来历第七个月的十五日)期间使用的香橼,不但一个碴儿也不能有,连栽培技术及环境也有各种讲究。

    [31]黎凡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地中海东部诸国的通称。指小亚细亚沿海地带和叙利亚。该词也是中东或近东的同义词。

    [32]按这位挪威船长是个驼背,他叫都柏林的裁缝J?H?克尔斯为自己做了一件衣服,却抱怨说剪裁不得体。克尔斯反驳说,根本无法照着他的身材做衣服。参看艾尔曼著《詹姆斯?乔伊斯》(第23页)。

    [33]这是天主教祷文《天主经》中的半句话,全句是:“愿你的旨意实现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见《马太福音》第6章第l0节。

    [34]据《创世记》第19章,所多玛与蛾摩拉是罪恶之城,天主使“燃烧着的硫磺从天上降落”,将其毁灭。遗址在今以色列境内死海南端附近利桑半岛以南的浅水之下。这原是青铜时代中期(约公元前2000年-前1500年)土地肥沃的地区,根据地质学家的考证,系毁于地震时石油与天然气喷发燃烧导致的天灾。

    [35]埃多姆(旧译以东),古代地名,与古以色列相邻,在今约旦西南部,死海与亚喀巴湾之间。

    [36]参看《创世记》第19章第24至26节:所多玛和蛾摩拉城被毁后, “罗得的妻子回过头来看一看,就变成一根盐柱。”

    [37]指爱尔兰大力士尤金?桑道(原名弗雷德里卡?马勒,1867-1925)所编排的健身操。第十七章中提到,布卢姆的书架上有一本桑道所著《体力与健身术》。

    [38]托尔斯、巴特斯比、诺思和麦克阿瑟都是都柏林的房地产经纪人。

    [39]这句话既指阳光,又隐喻米莉。参看第十四章注[243]至[245]及有关正文。下文中的波尔迪是利奥波德的爱称。

    [40]语出自英国诗人埃德蒙?斯宾塞(1552-1599)的长诗《仙后》(1590-1596)。独眼的马尔贝科发现自己的妻子海伦诺尔与人通奸,他便死命地往前跑,眼睛却依然“盯着后面”。见该诗第8章第l0节第56段。

    [41]这是苏格兰人喜戴的一种宽顶无檐软帽,通常用呢料做成,有点像贝雷帽,顶上有个毛线球儿。

    [42]科格伦是开照相馆的,布卢姆的女儿米莉在他手下工作。

    [43]年轻的学生指亚历克?班农,参看第一章注[123]。

    [44]布莱泽斯?博伊兰是音乐家,系布卢姆之妻女高音歌手玛莉恩的代理人,与她有暧昧关系。他擅长唱哈里?B?诺里斯作词并谱曲的《海滨的姑娘们》(1899)一歌。

    [45]搪须杯里有一种装置,可避免饮水时将胡子沾湿。

    [46]德比瓷器是约于一七五O至一八四八年间在英国德比制造的一种瓷雕和餐具。

    [47]这里套用爱尔兰诗人、歌词作家塞缪尔?洛弗(1797-1868)所作的诗(收于1835年出版的《爱尔兰传说与故事》),并把原诗中的“撒迪?布雷迪”改成“米莉

    ?布卢姆”,“布赖恩?加拉格尔虽有房子”改成“凯西?基奥虽有驴”。

    [48]古德温是个钢琴师,一八八八至一八九五年间曾为摩莉伴奏。下文中提到的那次音乐会是一八九三年举行的。[49]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奥地利作曲家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1756-1791)所作歌剧《唐乔万尼》(1787)第1幕第3场中的二重唱。男主人公唐乔万尼引诱农村姑娘泽莉娜,说:“咱们将结婚,咱们将手拉着手前往……”J?C、 多伊尔,参看第六章注[33]。

    [50]《古老甜蜜的情歌》(1884)是G?克利夫顿?宾厄姆(1859-1913) 作词、爱尔兰作曲家詹姆斯?莱曼?莫洛伊(1837-1909)配曲的一首歌曲。下文中的“酸臭的气味”,布卢姆在夜间重新提到。参看第十五章注[666]。

    [51]、[52]原文为意大利歌词,是摩莉即将演唱的泽莉娜对唐乔万尼所作的答复,原作Vorreienonvorrei,意即,“我愿意,又不愿意”,表达了女主人公在受诱惑时的矛盾心绪。在这里,布卢姆却把vorrei(愿意)误作voglio(要)了。

    [53]原文metemPsychosis系源于希腊文的外来语,意思是轮回、转生。 此词的前半截metem,与英语methim(遇见了他)发音相近,故不懂希腊文的玛莉恩有此误会。

    [54]海啄仓是都柏林市西南郊的一条小巷,卢克和卡罗琳?多伊尔夫妇就住在这里。布卢姆与玛莉恩是在他们家初次相遇的。

    [55]此书原名叫《鲁碧,根据一个马戏团女演员的生活写成的小说》( 伦敦,1889),作者为艾米?里德。这里还把马戏团老板恩里科的名字改成马菲。该书写一个十三岁上被卖给马戏团的小姑娘鲁碧被虐待致死的事。

    [56]原文作Sheetkindlylent。扎克?鲍恩在《詹姆斯?乔伊斯的音乐暗喻》(1974,第88页)中指出,此句与英国枢机主教约翰?亨利?纽曼(1801-1890)所作的颂歌《云柱》(1833)中的诗句Leadkindlylight(光啊,仁慈地引导)发音相近。

    [57]指查理?亨格勒(1820-1887)及其胞弟艾伯特所经营的马戏团的表演。该团在都柏林、爱丁堡、伦敦等六个城市均有固定场地,而不是搭棚做巡回演出。

    [58]查理-保罗?德?科克(1793-1871),法国作家。所著反映巴黎生活的小说,略有色情描写,曾在欧洲风靡一时。他的全集出版于一八三五至一八四四年间。

    [59]当时都柏林确有个叫约瑟夫?卡尔尼的人,在卡佩尔街十四号经售书籍乐谱。

    [60]宁芙是音译,希腊神话中半神半人的少女。她们通常住在山林水泽中。

    [6l]《摄影点滴》是一八九八年问世的伦敦一种周刊,每册一便士,逢星期四出版,所刊照片略带色情味道。

    [62]他指博伊兰。

    [63]鲁迪是布卢姆的儿子,生下来十一天就夭折了。桑顿太太是个接生婆。

    [64]爱琳王号是一艘游览船,沿都柏林湾航行,并绕过基什的灯台船。基什,见第三章注[138]。

    [65]歌词中的晕字,原文作swirls。他指博伊兰。因咬字不清,唱成swurls了。英文中无此字。

    [66]银行假日指星期日外的公假日,在英国,一年有六次,即耶稣酥受难日、复活节次日、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第五十天)次日、八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圣诞节、圣诞节次日。

    [67]麦科伊是布卢姆的朋友。这个人物曾出现在《都柏林人?圣恩》中,是个铁道办事员,在本书中是都柏林市的验尸官助手。

    [68]指设在楼梯平台处的厕所。

    [69]《珍闻?摘自世界最有趣的书报杂志》是一八八一年问世的一种周刊,每册一便士,逢星期四出版,被认为是现代通俗刊物的滥觞。

    [70]这里套用爱尔兰一首儿歌。全段为;“国王在帐房里,数着他的钱币;王后在客厅里,吃面包和蜂蜜。女仆在园子里,晾晒着衣服呢;飞来只小黑鸟, 咬掉她的鼻尖。”

    [71]布卢姆曾于五月二十三日被蜜蜂蜇过,他多次忆及此事。

    [72]塔拉街是通往巴特桥的一条街,街上有公共澡堂。

    [73]詹姆斯?斯蒂芬斯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的志士,参看第二章注[54]。

    [74] 和斯蒂芬斯打过交道的奥布赖恩有两个, 但均未直接参与救他出狱的活动。爱尔兰爱国主义者、青年爱尔兰运动领导人威廉?史密斯?奥布赖恩( 1803-1864),曾于一八四八年在蒂珀雷斯郡的巴林加里领导农民起义, 斯蒂芬斯也参加了。起义以失败告终,斯蒂芬斯逃脱,奥布赖恩被捕,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后成为终身流放。一八五四年获释,住在布鲁塞尔。另一个叫詹姆斯?弗朗西斯?泽维尔?奥布赖恩(1828-1905)。他于一八五八年在美国参加了芬尼运动。南北战争期间,他在联邦军中当外科医师。战后赴爱尔兰,一八六七年在科克参加芬尼社起义,失败后被捕,一度判处死刑,后于一八六九年获释。

    [75]布卢姆在回忆刚才肉铺老板德鲁加赤对买腊肠的邻居女仆说的话。

    [76]据艾尔曼著《詹姆斯?乔伊斯》(第308页脚注) ,乔伊斯在意大利的底里雅斯特教过一个叫作摩西?德鲁加赤(与肉铺老板同姓)的年轻学生。那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想“在巴勒斯坦为犹太人建立起政治上和法律上都有保障的家园”。

    [77]“国王在帐房里”,参看本章注[70]。

    [78]原文作cuckstool,可译为惩椅。旧时把奸商或荡妇绑在上面示众。

    [79]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确实有个叫作菲利普?博福伊的人经常为《珍闻》撰稿。然而《马查姆的妙举》却是乔伊期的杜撰。

    [80]这里,布卢姆在做心算。一基尼为二十一先令,一镑为二十先令。三栏是三镑三先令。再加上半栏。所以是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六便士相当于半先令。

    [81]药鼠李是产于北美太平洋沿岸的一种植物,其树皮可制作缓泻剂。

    [82]葛莉塔?康罗伊是《都柏林人?死者》的女主人公。

    [83]乐队名,属于都柏林一家出售乐谱并教授音乐和钢琴的梅氏公司。

    [84]阿米尔卡里?庞契埃利(1834-1886),意大利作曲家。《时间之舞》即出自他的著名歌剧《歌女》(又名《吉康达》,1876)第3幕的剧中剧。

    [85]意思是,玛莉恩和博伊兰是自从那个晚上一道跳舞后开始接近的。

    第五章

    布卢姆先生沿着停在约翰·罗杰森爵士码头上的一排货车稳重地走去,一路经过风车巷、利斯克亚麻籽榨油厂和邮政局。要是把这个地址也通知她就好了。走过了水手之家。他避开了早晨码头上的噪音,取道利穆街。一个拾破烂的少年在布雷迪公寓[1]旁闲荡,臂上挎了一篮子(提梁是用绳子绑的)碎肉,吸着人家嚼剩的烟头。比他年纪小、额上留有湿疹疤痕的女孩朝他望着,懒洋洋地擦着个压扁了的桶箍。告诉他,吸烟可就长不高了。算啦,随他去吧!他这辈子反正也享不到什么荣华富贵。在酒店外面等着,好把爹领回家去。爹,回家找妈去吧。酒馆已经冷清下来,剩不下几位主顾啦。他横过汤森德街,打绷了面孔的伯特厄尔前面走过。厄尔,对,“之家”。阿列夫、伯特[2]。接着又走过尼科尔斯殡仪馆。葬礼十一点才举行,时间还从容。我敢说准是科尼·凯莱赫[3]替奥尼尔殡仪馆揽下今天这档子葬事的。科尼这家伙总是闭着眼睛唱歌,“有一回在公园里,我和她不期相遇,摸着黑儿真有趣。给警察盯上了哩,问她姓名和住址,她就哼唱了一通: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呔。”哦,肯定是他兜揽下来的。随便找个地方花不几个钱把他埋掉算啦。“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

    他在韦斯特兰横街的贝尔法斯特与东方茶叶公司的橱窗前停了下来,读着包装货物的锡纸上的商标说明:精选配制,优良品种,家用红茶。天气怪热的。红茶嘛,得到汤姆·克南[4]那儿去买一些。不过,在葬礼上不便跟他提。他那双眼茫然地继续读着,同时摘下帽子,安详地吸着自己那发油的气味,并且斯文地慢慢伸出右手去抚摩前额和头发。这是个炎热的早晨。他垂下眼皮,瞅了瞅这顶高级帽子衬里上绷着的那圈鞋皮的小小帽花。在这儿哪。他的右手从头上落下来,伸到帽壳里。手指麻利地掏出鞣皮圈后面的名片,将它挪到背心兜里。

    真热啊,他再一次更缓慢地伸出有手,摸摸前额和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松了口气。他又读了一遍,精选配制,用最优良的锡兰[5]品种配制而成。远东。那准是个可爱的地方,不啻是世界的乐园;慵懒的宽叶,简直可以坐在上面到处漂浮。仙人掌,鲜花盛开的草原,还有那他们称作蛇蔓的。难道真是那样的吗? 僧伽罗人在阳光下闲荡,什么也不干是美妙的。成天连手都不动弹一下。一年十二个月,睡上六个月。炎热得连架都懒得吵。这是气候的影响。嗜眠症。怠惰之花。主要是靠空气来滋养。氮。植物园中的温室。含羞草。睡莲。花瓣发蔫了。大气中含有瞌睡病。在玫瑰花瓣上踱步。想想看,炖牛肚和牛蹄吃起来该是什么味道。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个人的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呢?对啦,他仰卧在死海上,撑着一把阳伞,还在看书哪。盐分太重,你就是想沉也沉不下去。因为水的重量,不,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的重量,等于什么东西的重量来着?要么是容积和重量相等吧?横竖是诸如此类的定律。万斯在高中边教着书,边打着榧子。大学课程,紧张的课程[6]。提起重量,说真的,重量究竟是什么?每秒三十二英尺,每秒钟。落体的规律,每秒钟,每秒钟。它们统统都落到地面上。地球。重量乃是地球引力。

    他掉转方向,溜溜达达地横过马路。她拿着香肠,一路怎样走来着?是照这样走的吧。他边走边从侧兜里掏出折叠起来的《自由人报》,打开来又把它竖着卷成棍状。每踱一步便隔着裤子用它拍一下小腿,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只不过顺路进去看看而已。每秒钟,每秒钟。每秒钟的意思就是每一秒钟。他从人行道的边石那儿朝邮政局门口投了锐利的一瞥。迟投函件的邮筒。倒可以在这儿投邮。一个人也没有。进去吧。

    他隔着黄铜格栅把名片递过去。

    “有没有给我的信?”他问。

    当那位女邮政局长在分信箱里查找的时候,他盯着那征募新兵的招贴。上面是各兵种的士兵在列队行进。他把报纸卷的一端举起来按在鼻孔上,嗅着那刚印刷好的糙纸的气味。兴许没有回信。上一次说得过火了。

    女邮政局长隔着黄铜格栅把他的名片连同一封信递了过来。他向她道了谢,赶快朝那打了字的信封瞟上一眼:

    亨利·弗罗尔先生

    本市

    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转交

    总算来了回信。他把名片和信塞到侧兜里,又望了望行进中的士兵。老特威迫的团队在哪儿?被抛弃的兵。在那儿,戴着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不,那是个掷弹兵。尖袖口。他在那儿哪。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红上衣。太显服了。所以女人才追他们呢。穿军装。不论对入伍还是操练来说,这样的军服都更便当些。莫德· 冈内来信提出,他们给咱们爱尔兰首都招来耻辱,夜间应当禁止他们上奥康内尔大街去。格里菲思的报纸如今也在唱同一个调子。这支军队长了杨梅大疮,已经糜烂不堪了。海外的或醉醺醺的帝国。他们看上去半生不熟,像是处于昏睡状态。向前看!原地踏步!贴勃儿:艾勃儿。贝德:艾德。[7]这就是近卫军。他从来也没穿过消防队员或警察的制服。可不是嘛,还加入过共济会哩。[8]

    他慢慢腾腾地踱出邮政居,向右转去。难道靠饶舌就能把事情办好吗!他把手伸进兜里,一只食指摸索到信封的口盖,分几截把信扯开了。我不认为女人有多么慎重。他用指头把信拽出,并在兜里将信封揉成一团。信上用饰针别着什么东西,兴许是照片吧。头发吗?不是。

    麦科伊走过来了。赶紧把他甩掉吧。碍我的事。就讨厌在这种时刻遇上人。

    “喂,布卢姆。你到哪儿去呀?”

    “啊,麦科伊。随便溜溜。”

    “身体好吗?”

    “好。你呢?”

    “凑合活着呗,”麦科伊说。

    他盯着那黑色领带和衣服,关切地低声问道,

    “有什么……我希望没什么麻烦事儿吧。我看到你……”

    “啊,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是这样的,可怜的迪格纳穆,今天他出殡。”

    “真的,可怜的家伙。原来是这样。几点钟呀?”

    那不是相片。也许是一枚会徽[9]吧。

    “十一点钟,”布卢姆先生回答说。

    “我得想办法去参加一下,”麦科伊说,“十一点钟吗?昨天晚上我才听说。谁告诉我来着?霍罗翰。你认识‘独脚’吧?”[10]

    “认识。”

    布卢姆先生朝着停在马路对面格罗夫纳饭店门前的那辆座位朝外的双轮马车望去。脚行举起旅行手提箱,把它放到行李槽里。当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也许是兄弟,因为长得像她——摸索兜里的零钱时,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款式新颖的大衣还带那种翻领,看上去像是绒的。今天这样的天气,显得太热了些。她把双手揣在明兜里,漫不经心地站在那儿,活像是在马球赛场上见过的那一位高傲仕女。女人们满脑子都是身份地位,直到你触着她的要害部位。品德优美才算真美。为了屈就才那么矜持。那位可敬的夫人……而布鲁图是个可敬的人[11]。一旦占有了她,就能够使她服贴就范。

    “我跟鲍勃·多兰在一块儿来着,他犯了老毛病,又喝得醉醺醺的了,还有那个名叫班塔姆·莱昂斯[12]的家伙。我们就在那边的康韦酒吧间。”

    多兰和莱昂斯在康韦酒吧间。她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头发那儿。“独脚”进来了,喝上一通。他仰着脸,眯起眼睛,看见颜色鲜艳的鹿皮手套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也看见镶在手套背上的饰钮。今天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周围的湿气使人能望到远处。这家伙还在东拉西扯。她有着一双贵夫人的手。到底要从哪边上车呢?

    “他说:‘咱们那个可怜的朋友帕狄真是可惜呀!’‘哪个帕狄?’我说。‘可怜的小帕狄·迪格纳穆。’他说。”

    要到乡间去,说不定是布罗德斯通[13]吧。棕色长统靴,饰带晃来晃去。脚的曲线很美。他没事儿摆弄那些零钱干什么?她发觉了我在瞅着她,那眼神儿仿佛老是在物色着旁的男人——一个好靠山。弓上总多着一根弦。

    “‘怎么啦?’我说。‘他出了什么事?’我说。”

    高傲而华贵,长统丝袜。

    “晤,”布卢姆先生说。

    他把头略微偏过去一点,好躲开麦科伊那张谈兴正浓的脸。马上就要上车了。

    “‘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死啦,’他说。真的,他就泪汪汪的了。‘是帕狄·迪格纳穆吗?’我说。乍一听,我不能相信。至少直到上星期五或星期四,我还在阿奇酒店见到了他呢。‘是的,’他说,‘他走啦。他是星期一去世的,可怜的人儿。’”

    瞧哇!瞧哇!华贵雪白的长袜,丝光闪闪!瞧啊!

    一辆沉甸甸的电车,叮叮噹噹地拉响警笛,拐过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马车没影儿了。这吵吵闹闹的狮子鼻真可恶。觉得像是吃了闭门羹似的。“天堂与妖精”。[14]事情总是这样的。就在关键时刻。那是星期一,一个少女在尤斯塔斯街[15]的甬道里整理她的吊袜带来着。她的朋友替她遮住了那露出的部位。互助精神[16]。喂,你张着嘴呆看什么呀?

    “是啊,是啊,”布卢姆先生无精打彩地叹了口气说,“又走了一个。”

    “最好的一个,”麦科伊说。

    电车开过去了。他们的马车驰向环道桥[17],她用戴着考究的手套的手握着那钢质栏杆。闪烁,闪烁,她帽子上那丝质飘带在阳光下闪烁着,飘荡着。

    “你太太好吧?”麦科伊换了换语气说。

    “啊,好,”布卢姆先生说,“好极了,谢谢。”

    他随手打开那卷成棍状的报纸,不经意地读着,

    倘若你家里没有,

    李树[18]商标肉罐头,

    那就是美中不足,

    有它才算幸福窝。

    “我太太刚刚接到一份聘约,不过还没有谈妥哪。”

    又来耍这套借手提箱的把戏[19]了。倒也不碍事。谢天谢地,这套手法对我已经不灵啦。

    布卢姆先生心怀友谊慢悠悠地将那眼睑厚厚的眼睛移向他。

    “我太太也一样,”他说,“二十五号那天,贝尔法斯特的阿尔斯特会堂举办一次排场很大的音乐会,她将去演唱。”

    “是吗?”麦科伊说,“那太好啦,老伙计。谁来主办?”

    玛莉恩·布卢姆太太。还没起床哪。王后在寝室里,吃面包和。[20]没有书。她的大腿旁并放着七张肮脏的宫廷纸牌。黑发夫人和金发先生[21]。来信。猫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黑球。从信封口上撕下来的碎片。

    古老

    甜蜜的

    歌,

    听见了古老甜蜜的……

    “这是一种巡回演出,明白吧,”布卢姆先生若有所思地说,“甜蜜的情歌。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按照股份来分红。”

    麦科伊点点头,一边揪了揪他那胡子茬儿。

    “唔,好,”他说,“这可是个好消息。”

    他移步要走开。

    “喏,你看上去蛮健康,真高兴,”他说,“咱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又能碰见哩。”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

    “话又说回来啦,”麦科伊说,“在葬礼上,你能不能替我把名字也签上?我很想去,可是也许去不成哩。瞧,沙湾出了一档子淹死人的事件,也许会浮上来。尸体假若找到了,验尸官和我就得去一趟。我要是没到场,就请你把我的名字给塞上好不好?”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着就走开了。“就这么办吧。”

    “好吧,”麦科伊喜形于色地说,“谢谢你啦,老伙计。只要能去,我是会去的。喏,应付一下,写上C·P·麦科伊就行啦。”

    “一准办到,”布卢姆先生坚定地说。

    那个花招没能使我上当。敏捷地脱了身。笨人就容易上当。我可不是什么冤大头。何况那又是我特别心爱的一只手提箱,皮制的。角上加了护皮,边沿还用铆钉护起,并且装上了双锁。去年举办威克洛[22]艇赛音乐会时,鲍勃·考利把自己那只借给了他。打那以后,就一直没下文啦。

    布卢姆先生边朝布伦斯威克街溜达,边漾出微笑。“我太太刚刚接到一份。”满脸雀斑、嗓音像芦笛的女高音。用干酪削成的鼻子。唱一支民间小调嘛,倒还凑合。没有气势。你和我,你晓得吗,咱们的处境相同。这是奉承话。那声音刺耳。难道他就听不出其中的区别来吗?想来那样的才中他的意哩。不知怎地却不合我的胃口。我认为贝尔法斯特那场音乐会会把他吸引住的。我希望那里的天花不至于越闹越厉害。她恐怕是不肯重新种牛痘了。你的老婆和我的老婆。

    不晓得他会不会在盯梢?

    布卢姆先生在街角停下脚步,两眼瞟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坎特雷尔与科克伦姜麦酒(加了香料的)。克勒利[23]的夏季大甩卖。不,他笔直地走下去了。嘿,今晚上演班德曼·帕默夫人的《丽亚》[24]哩。巴不得再看一遍她扮演这个角色。昨晚她演的是哈姆莱特[25]。女扮男装。说不定他本来就是个女的哩。所以奥菲利娅才自杀了。可怜的爸爸!他常提起凯特· 贝特曼[26]扮演的这个角色。他在伦敦的阿德尔菲剧场外面足足等了一个下午才进去的。那是一八六五年——我出生前一年的事。还有里斯托里[27]在维也纳的演出。剧目该怎么叫来着?作者是莫森索尔。是《蕾洁》吧?不是的。[28]他经常谈到的场景是,又老又瞎的亚伯拉罕[29]听出了那声音,就把手指放在他的脸上。

    拿单的声音!他儿子的声音!我听到了拿单的声音,他离开了自己的父亲,任他悲惨忧伤地死在我的怀抱里。他就这样离开了父亲的家,并且离开了父亲的上帝[30]。

    每句话都讲得那么深沉,利奥波德。

    可怜的爸爸!可怜的人!幸而我不曾进屋去瞻仰他的遗容。那是怎样的一天啊!哎呀,天哪!哎呀,天哪!嗬!喏,也许这样对他最好不过。

    布卢姆先生拐过街角,从出租马车停车场那些耷拉着脑袋的驽马跟前走边。到了这般地步,再想那档子事也是白搭。这会子该给马套上秣囊了。要是没遇上麦科伊这家伙就好了。

    他走近了一些,听到牙齿咀嚼着金色燕麦的嘎吱嘎吱声,轻轻地咀嚼着的牙齿。当他从带股子燕麦清香的马尿气味中走过时,那些马用公羊般的圆鼓鼓的眼睛望着他。这才是它们的理想天地。可怜的傻瓜们!它们一无所知,对什么也漠不关心,只管把长鼻头扎进秣囊里。嘴里塞得那么满,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好歹能填饱肚子,也不缺睡的地方。而且被阉割过,一片黑色杜仲胶在腰腿之间软软地耷拉下来,摆动着。就那样,它们可能还是蛮幸福的哩。一看就是些善良而可怜的牲口。不过,它们嘶鸣起来也会令人恼火。

    他从兜里掏出信来,将它卷在带来的报纸里。说不定会在这儿撞上她。巷子里更安全一些。

    他从出租马车夫的车棚前走边。马车夫那种流浪生活真妙。不论什么样的天气,也不管什么地点、时间或距离,都由不得自己的意愿。我要,又不[31]。我喜欢偶尔给他们支香烟抽。交际一下。他们驾车路过的时候,大声嚷出一言半语。他哼唱着:

    咱们将手拉着手前往。[32]

    啦啦啦啦啦啦。

    他拐进坎伯兰街,往前赶了几步,就在车站围墙的背风处停下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米德木材堆放场。堆积起来的梁木。废墟和公寓。他小心翼翼地踱过 “跳房子”游戏的场地,上面还有遗忘下的跳石子儿。我没犯规[33]。一个娃娃孤零零地蹲在木材堆放场附近弹珠儿玩,用灵巧的大拇指弹着球。一只明察秋毫的母花猫,伊然是座眨巴着眼睛的斯芬克斯[34],呆在暖洋洋的窗台上朝这边望着,不忍心打搅他们。据说穆罕默德曾为了不把猫弄醒,竟然将斗篷剪掉一块。把信打开吧。当我在那位年迈的女老师开的学校就读时,也曾玩过弹珠儿,她喜爱木樨草。埃利斯太太的学校[35]。她丈夫叫什么名字来着?用报纸遮着,他打开了那封信。

    信里夹的是花。我想是。一朵瓣儿已经压瘪了的黄花。那么,她没生我的气喽?信上怎么说?

    亲爱的亨利:

    我收到了你的上一封信,很是感谢。遗憾的是,你不喜

    欢我上次的信。你为什么要附邮票呢?我非常生气。 我多么

    希望能够为这件事惩罚你一下啊。我曾称你作淘气鬼,因为

    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36]。请告诉我那另一个字真正的含

    意。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你这可怜的小淘气鬼? 我巴不

    得能替你做点什么。请告诉我,你对我这个可怜虫有什么看

    法。我时常想起你这个名字有多么可爱。亲爱的亨利,咱们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你简直无法想像我多么经常地想念你。我

    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像被你这么吸引过。弄得我心慌意乱。请

    给我写一封长信,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不然的话我可要惩罚

    你啦,你可要记住。你这淘气鬼,现在你晓得了,假若你不

    写信,我会怎样对付你。哦,我多么盼望跟你见面啊。亲爱

    的亨利,请别拒绝我的要求,否则我的耐心就要耗尽了。到

    那时候我就一古脑儿告诉你。现在,再见吧,心爱的淘气鬼。

    今天我的头疼得厉害,所以一定要立即回信给苦苦思念你的

    玛莎

    附言:一定告诉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我想知道。

    他神情严肃地扯下那朵用饰针别着的花儿,嗅了嗅几乎消失殆尽的香气,将它放在胸兜里。花的语言。[37]人们喜欢它,因为谁也听不见。要么就用一束毒花将对方击倒。于是,他慢慢地往前踱着,把信重读一遍,东一个字、西一个词地念出声来。对你郁金香 生气 亲爱的 男人花 惩罚 你的 仙人掌 假若你不 请 可怜虫 勿忘草 我多么盼望 紫罗兰 给亲爱的 玫瑰 当我们快要 银莲花 见面 一古脑儿 淘气鬼 夜茎[38] 太太 玛莎的香水。读完之后,他把信从报纸卷里取出来,又放回到侧兜里。

    他心中略有喜意,咧开了嘴。这封信不同于第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她亲笔写的。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像我这样的良家少女,品行端正的。随便哪个星期天,等诵完玫瑰经,不妨见见。谢谢你,没什么。谈恋爱时候通常会发生的那种小别扭。然后你追我躲的。就跟同摩莉吵架的时候那么麻烦。抽支雪茄烟能起点镇静作用,总算是麻醉剂嘛。一步步地来。淘气鬼。惩罚。当然喽,生怕措词不当。粗暴吗,为什么不?反正不妨试它一试,一步步地来。

    他依然用指头在兜里摆弄着那封信,并且把饰针拔下。这不是根普通的饰针吗?他把它扔在街上。是从她衣服的什么地方取下来的,好几根饰针都别在一起。真奇怪,女人身上总有那么多饰针!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单调的都柏林口音在他的头脑里响着。那天晚上在库姆[39],两个娘子淋着雨,互相挽着臂在唱:

    哦,玛丽亚丢了衬裤的饰针。

    她不知道怎么办,

    才能不让它脱落,

    才能不让它脱落。

    饰针?衬裤。头疼得厉害。也许她刚好赶上玫瑰期间[40]。要么就是成天坐着打字的关系。眼睛老盯着,对胃神经不利。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谁闹得清这是怎么回事!

    才能不让它脱落。

    玛莎,玛丽亚。如今我已忘记是在哪儿看到那幅画了。是出自古老大师之手呢,还是为赚钱而制出的赝品?他[41]坐在她们家里,谈着话。挺神秘的。库姆街的那两个姨子也乐意听的。

    才能不让它脱落。

    傍晚的感觉良好。再也不用到处流浪了。只消懒洋洋地享受这宁静的黄昏,一切全听其自然。忘记一切吧。说说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和当地的奇风异俗。另一位头上顶着水罐,在准备晚饭:水果,橄榄,从井里打采的沁凉可口的水。那井像石头一样冰冷,像煞阿什汤的墙壁上的洞[42]。下次去参加小马驾车赛 [43],我得带上个纸杯子。她倾听着,一双大眼睛温柔而且乌黑。告诉她,尽情地说吧。什么也别保留。然后一声叹息,接着是沉默。漫长、漫长、漫长的休息。

    他在铁道的拱形陆桥底下走着,一路掏出信封,赶忙把它撕成碎片,朝马路丢去。碎片纷纷散开来,在潮湿的空气中飘零。白茫茫的一片,随后就统统沉落下去了。

    亨利·弗罗尔。你蛮可以把一张一百英镑的支票也这么撕掉哩。也不过是一小片纸而已。据说有一回艾弗勋爵[44]在爱尔兰银行就用一张七位数的支票兑换成百万英镑现款。这说明黑啤酒的赚头有多大,可是人家说,他的胞兄阿迪劳恩勋爵[45]依然得每天换四次衬衫,因为他的皮肤上总繁殖虱子或跳蚤。百万英镑,且慢。两便士能买一品脱黑啤酒,四便士能买一夸脱,八便士就是一加仑。不,一加仑得花一先令四便士。二十先令是一先令四便士的多少倍呢?大约十五倍吧。对,正好是十五倍。那就是一千五百万桶黑啤酒喽。

    我怎么说起桶来啦?应该说加仑。总归约莫有一百万桶吧。

    入站的列车在他的头顶上沉重地响着,车厢一节接着一节。在他的脑袋里,酒桶也在相互碰撞着,黏糊糊的黑啤酒在桶里迸溅着,翻腾着。桶塞一个个地崩掉了,大量混浊的液体淌出来,汇聚在一起,迂回曲折地穿过泥滩,浸漫整个大地。酒池缓缓地打着漩涡,不断地冒起有着宽叶的泡沫花。

    他来到诸圣教堂那敞着的后门跟前。边迈进门廊,边摘下帽子,并且从兜里取出名片,塞回到鞣皮帽圈后头。唉呀,我本可以托麦科伊给弄张去穆林加尔的免费车票呢。

    门上贴的还是那张告示。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士约翰·库米布道,题目是:耶稣会传教士圣彼得·克莱佛尔[46]及非洲传道事业。当格莱斯顿[47]几乎已人事不醒之后,他们仍为他皈依天主教而祷告。新教徒也是一样。要使神学博士威廉·詹·沃尔什[48]皈依真正的宗教。要拯救中国的芸芸众生。不知道他们怎样向中国异教徒宣讲。宁肯要一两鸦片。天朝的子民。对他们而言,这一切是十足的异端邪说。他们的神是如来佛,手托腮帮,安详地侧卧在博物馆里。香烟缭绕。不同于头戴荆冠、钉在十字架上的。“瞧!这个人!”[49]关于三叶苜蓿,圣帕特里克想出的主意太妙了。[50]筷子[51]?康米。马丁·坎宁翰 [52]认识他。他气度不凡。可惜我不曾在他身上下过功夫,没托他让摩莉参加唱诗班,我却托了法利神父。那位神父看上去像个傻瓜,其实不然。他们就是被那么培养出来的。他总不至于戴上蓝眼镜,汗水涔涔地去给黑人施洗礼吧,他会吗?太阳镜闪闪发光,会把他们吸引住。这些厚嘴唇的黑人围成一圈坐着,听得入了迷。这副样子倒蛮有看头哩,活像是一幅静物画。我想,他们准是把他传的道当作牛奶那么舐掉了。

    圣石发出的冰冷气息呼唤着他。他踏着磨损了的台阶,推开旋转门,悄悄地从祭坛背后走进去。

    正在进行着什么活动,教友的聚会吧。可惜这么空空荡荡的。要是找个不显眼的位子,旁边有个少女倒不赖。谁是我的邻人呢?[53]听着悠扬的音乐,挤在一起坐上一个钟头。就是望午夜弥撒时遇见的那个女人,使人觉得仿佛上了七重天。妇女们跪在长凳上,脖间系着深红色圣巾[54],低看头。有几个跪在祭坛的栏杆那儿。神父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捧着那东西,从她们前边走过。他在每个人面前都停下来,取出一枚圣体。甩上一两下(难道那是浸泡在水里的不成? [55]),利利索索地送到她嘴里。她的帽子和头耷拉下去。接着就是第二个。她的帽子也立即垂下来。随后是旁边的那个:矮个子的老妪。神父弯下腰,把圣体送进她的嘴里,她不断地咕哝着。那是拉丁文。下一个。闭上眼,张开嘴。是什么来着?Corpus[56]: body。 Corpse[57]。用拉丁文可是个高明的主意。首先,那就会使这些女人感到茫然。收容垂死者的救济院[58]。她们好像并不咀嚼:只是把圣体吞咽下去。吃尸体的碎片,可谓异想天开,正投食人族之所好。

    他站在一旁,望着蒙起面纱的她们,沿着过道顺序走来,寻找各自的座位。他走到一条长凳跟前,靠边儿坐下,帽子和报纸捧在怀里。我们还得戴那种活像是一口口深锅的帽子。我们理应照着头型缝制帽子。这儿,那儿,周围那些系着深红色圣巾的女人们依然低看头,等待圣体在她们的胃里融化。真有点像是无酵饼 [59],那种上供用的没有发酵的饼。瞧瞧她们。这会子我敢说圣体使她们感到幸福。就像是吃了棒糖似的。可不是嘛。对,人们管它叫作天使的饼子。这背后还有个宏大的联想,你觉得,心里算是有了那么一种神的王国。初领圣体者[60]。那其实只不过是一便士一撮的骗人的玩艺儿。可这下子她们就都感到是家族大团聚。觉得像是在同一座剧场里,同一道溪流中。我相信她们是这样感觉的,因而也就不大孤独了。因为大家都属于“咱们的教团”了。多余的精力发泄个够,然后,像是狂欢了一场般地走了出来。问题在于,你得真心笃信它。卢尔德[61]的治疗,忘却的河流,诺克[62]的显圣,淌血的圣像[63]。一位老人在那个忏悔阁子旁边打盹儿哪,所以才鼾声不断。盲目的信仰。安然呆在那即将降临的天国怀抱里[64],一切痛苦都止息了。明年这个时候将会苏醒。

    他望到神父把圣体杯收好,放回尽里边,对着它跪了片刻,身上那镶有花边的衣裙下边,露出老大的灰色靴底。要是他把里头的饰针弄丢了呢?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后脑勺上秃了一块。他背上写的是I.N.R.I.[65]吗?不,是I·H·S·[66]。有一回我问了问摩莉,她说那是:“I have sinned.”要么就是:“I have suffered.”另外那个呢?是:“Iron nails ran in.”[67]

    随便哪个星期天诵完玫瑰经之后,都不妨去见见。请别拒绝我的要求。她蒙着面纱,拎上一只黑色手提包,背着光,出现在暮色苍茫中[68]。她在脖颈间系着根丝带进堂,却暗地里干着另一种勾当,就是这么个性格。那个向政府告密、背叛“常胜军”的家伙,他叫凯里,每天早晨都来领圣体。就在这个教堂里。是啊,彼得·凯里。不,我脑子里想的是彼得·克拉弗。唔,是丹尼斯·凯里[69]。想想看。家里还有老婆和六个娃娃哪。可还一直在策划着那档子暗杀事件。那些“假虔诚”——这个绰号起得好——他们总是带着那么一副狡猾的样子。他们也不是正经的生意人。啊,不,她不在这里。那朵花儿,不,不在。还有,我把那信封撕掉了吗?可不是嘛,就在陆桥底下。

    神父在涮圣爵,然后仰脖儿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葡萄酒。这要比大家喝惯了的吉尼斯黑啤酒或是无酒精饮料——惠特利牌都柏林蛇麻子苦味酒或者坎特雷尔与科克伦姜麦酒(加了香料的)都要来得气派。这是上供用的葡萄酒,一口也不给教徒喝;只给他们面饼。一种冷遇。这是虔诚的骗局,却也做得十分得体。不然的话,一个个酒鬼就都会蜂拥而至,全想过过瘾。整个气氛就会变得莫名其妙了。做得十分得体。这样做完全合理。

    布卢姆先生回头望了望唱诗班。可惜不会有音乐了。这儿的管风琴究竟是由谁来按的呢?老格林有本事让那架乐器响起来,发出轻微颤音。[70]大家说他在加德纳街[71]每年有五十英镑的进项。那天摩莉的嗓子好极了,她唱的是罗西尼[72]的《站立的圣母》[73]。先由伯纳德·沃恩神父讲道:基督还是彼拉多?基督,可是不要跟我们扯上一个晚上。大家要听的是音乐。用脚打拍子的声音停下了。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我曾关照她,要朝那个角落引颈高唱。我感觉到那空气的震颤,那洪亮的嗓门,那仰望着的听众。

    什么人……[74]

    有些古老的圣教音乐十分精采,像梅尔卡丹特的《最后七句话》[75]。莫扎特的《第十二弥撒曲》,尤其是其中的《荣耀颂》[76]。以前的教皇们热衷于音乐、艺术、雕塑以至各种绘画。帕莱斯特里纳[77]就是个例子。他们生逢盛世,享尽了清福。他们也都健康,准时吟诵《圣教日课》,然后就酿酒。有本笃酒[78]和加尔都西绿酒[79]。可是让一些阉人[80]参加唱诗班却大煞风景。他们唱出什么调调呢?听完神父们自己洪亮的男低音,再去听他们那种嗓音,会觉得挺古怪吧。行家嘛。要是被阉后就毫无感觉了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无动于衷。无忧无虑。他们会发福的,对吧?一个个脑满肠肥,身高腿长。兴许是这样的吧。阉割也是个办法。

    他看见神父弯下腰去吻祭坛,然后转过身来,祝福全体教友。大家在胸前面了十字,站起来。布卢姆先生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站起身,隔着会众戴起的帽子望过去。朗诵福音书时,自然要起立喽。随即又统统跪下。他呢,静悄悄地重新在长凳上落坐。神父走下祭坛,捧着那东西,和助祭用拉丁文一问一答着。然后神父跪下,开始望着卡片诵读起来,

    “啊,天主,我们的避难所和力量……”[81]

    布卢姆先生为了听得真切一些,就朝前面探探头。用的是英语。丢给他们一块骨头。我依稀想起来了。上次是多久以前来望过弥撒?光荣而圣洁无玷的圣处女。约瑟是她的配偶。彼得[82]和保罗[83]。倘若你能了解这个中情节,就会更有趣一些。这个组织真了不起,一切都接班就绪,有条不紊。忏悔嘛,人人都想做。那么我就一古脑儿对您说出来吧。我悔改,请惩罚我吧。他们手握大权,医生和律师也都只能甘拜下风。女人最渴望忏悔了,而我呢,就嘘嘘嘘嘘嘘嘘。那么你喳喳喳喳喳喳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低头瞧着指环,好找个借口。回音回廊,隔墙有耳。丈夫要是听见了,会大吃一惊的。这是天主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然后她就走出来了。其实,所忏悔的只不过是浮皮潦草。多么可爱的羞耻啊。她跪在祭坛前祷告,念着《万福玛利亚》和《至圣玛利亚》。鲜花,香火,蜡烛在融化。她把羞红的脸遮起。救世军[84]不过是赤裸裸的模仿而已。改邪归正的卖淫妇将当众演说:我是怎样找到上主的。那些坐阵罗马的家伙们想必是顽固不化的,他们操纵着整套演出。他们不是也搜刮钱财吗? 一笔笔遗赠也滚滚而来,教皇能够暂且任意支配的圣厅献金[85]。为了我灵魂的安息,敞开大门公开献弥撒。男女修道院。弗马纳[86]的神父站在证人席上陈述。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是不灵的。所有的提问他都回答得恰到好处。他维护了我们神圣的母亲——教会的自由,使其发扬光大。教会的博士们编出了整套的神学。

    神父祷告道:

    “圣米迦勒总领天使,请尔护我于攻魔,卫我于邪神恶计。(吾又哀求天主,严儆斥之!)今魔魁恶鬼,遍散普世,肆害人灵。求尔天上大军之帅,仗主权能,麾入地狱。”

    神父和助祭站起来走了。诸事完毕。妇女留下来念感谢经。

    不如溜之乎也。巴茨[87]修士。他也许会端着募款盘前来:请为复活节捐款。

    他站了起来。咦,难道我背心上这两颗钮扣早就开了吗?女人们喜欢看到这样。她们是决不会提醒你的。要是我们,就会说一声,对不起,小姐,这儿(哦) 有那么一点儿(哦)毛毛。要么就是她们的裙子腰身后边有个钩子开了,露出一弯月牙形[88]。倘若你不提醒一声,她们会气恼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可她们喜欢你更邋遢一些。幸而不是更靠下边的。他边小心翼翼地扣上钮扣,边沿着两排座位之间的通道走去。穿出正门,步入阳光中。他两眼发花,在冰凉的黑色大理石圣水钵旁边伫立片刻。在他前后各有一位信徒,悄悄地用手蘸了蘸浅浅的圣水。电车,普雷斯科特洗染坊的汽车,一位身穿丧服的寡妇。因为我自己就穿着丧服,所以马上就会留意到。他戴上帽子。几点钟啦?十点一刻。时间还从容。不如去配化妆水。那是在哪儿来着?啊,对,上一次去的是林肯广场的斯威尼药房。开药铺的是轻易不会搬家的。他们那些盛着绿色和金色溶液作为标志的瓶子太重了,不好搬动。汉密尔顿·朗药房,还是发大水的那一年开的张呢。离胡格诺派 [89]的教会墓地不远。赶明儿去一趟吧。

    他沿着韦斯特兰横街朝南踱去。哎呀,处方在另外那条裤子里哪,而且那把大门钥匙我也忘记带了。这档子葬事真令人厌烦。不过,噢,可怜的伙计,这怪不得他。上次是什么时候给我开的处方呢?且慢。记得我是拿一枚金镑让他找的钱,想必是本月一号或二号喽。对,他可以查查处方存根嘛。

    药剂师一页页地往回翻着。他好像发散出一股粗涩、枯萎的气味。脑壳萎缩了。而且上了年纪。炼金术士们曾四处寻找点金石。麻醉剂使你的神经亢奋起来,接着就使你衰老。然后陷入昏睡状态。为什么呢?是一种副作用。一夜之间仿佛就过了一生。会使你的性格逐渐起变化。从早到晚在草药、药膏、消毒剂中间消磨岁月。周围都是些雪花石膏般纯白的瓶瓶罐罐。乳钵与乳钵槌。Aq.Dist.FoL.Laur. Te Virid,[90]这气味几乎教你一闻就百病消除,犹如牙科医生的门铃。庸医[91]。他应该给自己治治病。干药糖剂啦,乳剂啦。头一个采下药草试看医治自己的那个人,可真得需要点勇气哩。药用植物。可得多加小心。这里有的是足以使你神志昏迷的东西。做个试验吧,能把蓝色的石蕊试纸变成红色。用氯仿处理。服用了过量的鸦片酊剂。安眠药。春药。止痛用的鸦片糖浆对咳嗽有害处。要么是毛气孔被堵塞,要么就是粘痰反而会多起来。唯一的办法是以毒攻毒。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能找到疗法。大自然多么乖巧啊。

    “大约两周以前吗,先生?”

    “是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在柜台跟前等待着,慢慢地嗅着药品那冲鼻子的气味以及海绵和丝瓜瓤那满是灰尘的干燥气味,得花不少时间来诉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呢。

    “甜杏仁油、安息香酊剂,”布卢姆先生说,“还有香橙花液……”

    这确实使她的皮肤细腻白净如蜡一般。

    “还有白蜡,”他说。

    那会使她的眸子显得格外乌黑。当我扣着袖口上的链扣的时候,她把被单一直拉到眼睛底下望着我,一派西班牙风韵,并闻着自己的体臭。这种家用偏方往往最灵不过:草莓对牙齿好,荨麻加雨水;据说还有在脱脂乳里浸泡过的燕麦片。皮肤的滋润剂。老迈的女王的儿子当中的一个——就是那位奥尔巴尼公爵吧?对,他名叫利奥波德[92]。他只有一层皮肤。我们有三层。更糟的是,还长着疣子、腱膜瘤和粉刺。然而,你也想要香水啊。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西班牙皮肤 [93]。香橙花液多么清新啊。那些肥皂的味儿好香,是纯粹的乳白肥皂。还来得及到拐角处去洗个澡——土耳其式的蒸汽浴,外带按摩。泥垢总是积在肚脐眼里。要是由一位漂亮姑娘给按摩就更好了。我还想干那个。是啊,我。在浴缸里干。奇妙的欲望,我。把水排到水星。正经事同找乐子结合起来了。可惜没有时间按摩。反正这一整天都会感到爽快的。葬礼可真教人阴郁。

    “哦,先生,”药剂师说,“那是两先令九便士。您带瓶子来了吗?”

    “没带,”布卢姆先生说,“请给调配好。今天晚些时候我来取吧。我还要一块这种肥皂。多少钱一块?”

    “四便士,先生。”

    布卢姆先生把一块肥皂举到鼻孔那儿。蜡状,散发着柠檬的清香。

    “我就要这块,”他说,“统共是三先令一便士。”

    “是的,先生,”药剂师说,“等您回头来的时候一道付吧,先生。”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从药房里溜达出来,把卷起的报纸夹在腋下,左手握着那块用纸包着、摸上去凉丝丝的肥皂。

    从他的腋窝下边传来班塔姆·莱昂斯的声音,并且伸过一只手:

    “喂,布卢姆,有什么顶好的消息?这是今天的报纸吗?给咱看一眼。”

    哎哟,他又刮了口髭!那长长的上唇透出一股凉意。为的是显得少相些。他看上去确实傻里傻气的。比我年轻。

    班塔姆·莱昂斯用指甲发黑的黄色手指打开了报纸卷儿。这手也该洗一洗了,去去那层泥垢。早安。你用过皮尔牌肥皂吗[94]?他肩膀上落着头皮屑,脑袋瓜儿该抹抹油啦。

    “找想知道一下今天参赛的那匹法国马的消息,”班塔姆·莱昂斯说,“他妈的,登在哪儿呢?”

    他把折叠起来的报纸弄得沙沙响,下巴颏在高领上扭动着。长了须癣。领子太紧,头发会掉光的。还不如干脆把报纸丢给他,摆脱了拉倒。

    “你拿去看吧,”布卢姆先生说。

    “阿斯科特。金杯赛。等一等,”班塔姆·莱昂斯喃喃地说,“等一会儿。马克西穆姆二世[95]。”

    “我正要把它丢掉呢,”布卢姆先生说。

    班塔姆·莱昂斯蓦地抬起眼睛,茫然地斜瞅着他。

    “你说什么来着?”他失声说。

    “我说,你可以把它留下,”布卢姆先生回答道,“我正想丢掉[96]呢。”

    班塔姆·莱昂斯迟疑了片刻,斜睨着,随后把摊开的报纸塞回布卢姆先生怀里。

    “我冒冒风险看,”他说,“喏,谢谢你。”

    他朝着康威角[97]匆匆走去。祝这小子成功。

    布卢姆先生微笑着,将报纸重新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形,把肥皂也塞了进去。那家伙的嘴唇长得蠢。赌博。近来这帮人成天泡在那儿。送信的小伙子们为了弄到六便士的赌本竟去偷窃。只要中了彩,一只肥嫩的大火鸡就到手了。你的圣诞节正餐的代价只是三便士。杰克·弗莱明就是为了赌博而盗用公款的,然后远走高飞去了美国。如今在开着一家饭店。他们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埃及的肉锅[98]。

    他高高兴兴地朝那盖得像是一座清真寺的澡堂走去。红砖和尖塔都会使你联想到伊斯兰教的礼拜寺。原来今天学院里正举行运动会[99]。他望了望贴在学院运动场大门上的那张马蹄形海报:骑自行车的恰似锅里的鳕鱼那样蜷缩着身子[100]。多么蹩脚的广告!哪怕做成像车轮那样圆形的也好嘛。辐条上排列起“运动会、运动会、运动会”字样,轮毂上标上“学院”两个大字。这样一来该多醒目啊。

    霍恩布洛尔正站在门房那儿。跟他拉拉关系。兴许只消点点头他就会放你进去转一圈哩。你好吗,霍恩布洛尔先生?你好吗,先生?

    天气真是再好不过了。要是一辈子都能像这样该有多好。这正是宜于打板球[101]的天气。在遮阳伞下坐成一圈儿,裁判一再下令改变掷球方向。出局。在这里,他们是没有希望打赢的。六比零。然而主将布勒朝左方的外场守场员猛击出一个长球,竟把基尔达尔街俱乐部的玻璃窗给打碎了。顿尼溪集市[102]更合他们的胃口。麦卡锡一上场,我们砸破了那么多脑壳。[103]一阵热浪,不能持久。生命的长河滚滚向前,我们在流逝的人生中所追溯的轨迹比什么都珍贵。 [104]

    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吧。一大浴缸清水,沁凉的陶瓷,徐缓地流着。这是我的身体。[105]

    他预见到自己那赤裸苍白的身子仰卧在温暖的澡水之胎内,手脚尽情地舒展开来,涂满溶化了的滑溜溜的香皂,被水温和地冲洗着。他看见了水在自己那拧檬色的躯体和四肢上面起着涟漪,并托住他,浮力轻轻地把他往上推;看见了状似肉蕾般的肚脐眼;也看见了自己那撮蓬乱的黑色鬈毛在漂浮;那撮毛围绕着千百万个娃娃的软塌塌的父亲——一朵凋萎的漂浮着的花。

    第五章注释

    [1]布雷迪公寓是与利穆街交叉的一条巷子,两侧排列着简陋公寓房,故名。

    [2]伯特厄尔、(Bethel)是希伯来语“上帝之家”(参看《创世记》 第28章第19节)的译音,系救世军总部。伯特是房子,厄尔是上帝。希伯来文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是aleph(阿列夫),第二个字母是beth(伯特)。

    [3]科尼?凯莱赫是奥尼尔殡仪馆的经理,负责为迪格纳穆料理葬事。

    [4]汤姆?克南是个茶叶等商品的推销员,曾出现在《都柏林人?圣恩》中。

    [5]锡兰是斯里兰卡的旧称。下文中的“什么也不干是美妙的”,原文为意大利语。

    [6]据第十七章,万斯为布卢姆的母校拉兹马斯?史密斯高中的教师 。这里的大学指大学预科。自一八七八年起,都柏林市教育局要求高中学生参加这种年度考试,成绩好的,可领到助学金。“打榧子”和“紧张的”,原文均为“crag”。这种双关语,中译文无法表达,只好各取一种含意。

    [7]原文作:Table:able. Bed: ed. Table和Bed均为英语,意思是“桌子”、“床”。able和ed则是去掉首字的尾音。这种操练号令相当于左、右,左、右。

    [8]“他”指爱德华七世。他于一八七四年成为共济会领导人,直到一九 0一年即位才辞去此职。共济会是起源于中世纪的石匠和教堂建筑工匠的行会。十七世纪初开始允许非石匠的名誉会员参加。一般说来,在使用拉丁语系语言的各国中,共济会吸引着自由思想家及反对教权者;在操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诸国,会员则多是白人新教徒。

    [9]这是天主教在俗信徒组织(如公教进行会等)的会员所佩带的会徽, 有的将它当成护身符。

    [10]“独脚”霍罗翰是《都柏林人?母亲》中的一个人物。他是爱尔兰共和国胜利会副干事,因跛了一条腿,遂有此外号。

    [11]高傲仕女,指默雯?塔尔博伊,参看第十五章。布卢姆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可敬的”一词令他联想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尤利乌斯?恺撒》第3 幕第2场中安东尼所说的“布鲁图是个可敬的人”一语。

    [12]班塔姆?莱昂斯曾出现在《都柏林人》中的《寄寓》一篇里。

    [13]布罗德斯通是铁路终点站。布卢姆猜测那位夫人将在那里换乘火车。

    [14]“天堂与妖精”是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1779-1852)的叙事诗《拉拉?鲁克,一首东方传奇》(1817)中的一个故事,被关在天堂门外的妖精,为了赎罪,把神最喜欢的礼物送上去,遂得以进门。

    [15]尤斯塔斯街是都柏林市南部的一条通向河岸的大街,在都柏林城址附近。

    [16]原文为法语。

    [17]环道桥在都柏林市东部;横跨利菲河上的环行铁道。

    [18]这条广告虽是虚构的,但当时都柏林确实有个名叫 乔冶?W?普勒姆垂(Plumtree)的老板开了一家罐头肉厂。此姓与英语的“李树”拼音相同。“把肉装入罐头”是都柏林粗俗俚语,指性交。第十七章中,布卢姆看到一只肉罐头空罐,暗指摩莉曾与博伊兰偷情。

    [19]《都柏林人?圣恩》中提到麦科伊常以太太下乡办事为由,借去旅行包不还。

    [20]这里把摇篮曲的一句作了改动,省去“蜂蜜”二字。参看第四章注[70]。

    [21]宫廷纸牌,原文作courtcards,是coatcards的传讹。纸牌上的国王(金发先生)、王后(黑发夫人)等人像皆着外套,故名。

    [22]威克洛是位于都柏林以南二十六英里的海滨市镇,每年八月举行一次艇赛。

    [23]克勒利是都柏林市中心的一家大百货公司。

    [24]班德曼?帕默夫人(1865-1905)。美国名演员,《自由人报》(1904年6月16日)载有她在都柏林的欢乐剧场扮演《被遗弃的丽亚》(1862)一剧中女主角丽亚的广告。该剧以十八世纪初叶的奥地利农村为背景,对反犹太主义进行了抨击,是美国剧作家约翰?奥古斯丁?戴利(1838-1899)根据德、奥地利剧作家所罗门?赫尔曼?莫森索尔(1821-1877)的剧本《底波拉》(1850)编译而成。

    [25]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的《自由人报》曾指出,帕默夫人十五日晚上在欢乐剧场扮演哈姆莱特这个角色时,演得“维妙维肖”。

    [26]凯特?贝特曼(1843-1917),美国女演员,以扮演麦可白夫人著称。她在阿德尔菲剧场扮演丽亚获得巨大成功。但这是一八六三年的事,而不是文中所说的一八六五年。

    [27]阿德莱德?里斯托里(1822-1906),颇有国际声望的意大利悲剧女演员,生于奥匈帝国,曾在维也纳扮演过丽亚这个角色。

    [28]莫森索尔所写的戏应作《底波拉》(见本章注[24])。剧中人名均借自《创世记》,所以布卢姆搞混了。丽亚是以色列人的祖先雅各的第一个妻子。雅各原来想娶丽亚的妹妹蕾洁。但根据当地风俗,小女儿不能先嫁,所以做父亲的拉班便让大女儿顶替嫁了过去(见《创世记》第25、27、29节)。底波拉是丽百加(雅各之母)的奶妈(见《创世记》第35章第8节)。

    [29]在《创世记》中,亚伯拉罕是希伯来人的祖先。在《被遗弃的丽亚》中,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犹太老人,曾为拿单之父送葬。

    [30]拿单是个变节的犹太人。他遗弃了丽亚(一个犹太姑娘),并隐瞒自己的身份,冒充基督教徒。亚伯拉罕识破了拿单的真实面目,因而被拿单扼死。

    [31]原文为意大利语。此句不完整,参看第四章注[51]。

    [32]原文为意大利语。参看第四章注[49]。

    [33]玩“跳房子”游戏时,如果踩着了线,孩子们便喊“犯规了,犯规了”。这里是说明布卢姆走过场地时没踩着线。

    [34]斯芬克斯是常见于古埃及和希腊的艺术作品和神话中的狮身人面怪物。

    [35]据第十七章,布卢姆小时曾进过埃利斯太太创办的幼儿学校。

    [36]原文中,玛莎把word(字)误写成了world(世界)。

    [37]欧洲一向有给花赋以某种象征意义的传统。伦敦出版过一本无名氏所编的辞典《花的语言》,献辞写于一九一三年。其中对七百多种花的含意作了诠释。下面,布卢姆一面读玛莎的信,一面联想到一些花,例如玫瑰就象征着爱与美。

    [38]夜茎是一种茄属有毒植物。

    [39]库姆是圣柏特里克大教堂西边的一条街,现为贫民窟。

    [40]玫瑰期间暗指经期。

    [41]“他”指耶稣。据《路加福音》第10章第38至42节,耶稣曾在玛莎和玛丽亚两姐妹家中做客。玛莎忙于接待,玛丽亚则“坐在主的脚前,听他讲道”。玛莎要妹妹也来帮帮忙,耶稣却说,“玛莎!玛莎!你为许多事操心忙乱,但是不可缺少的只有一件。玛丽亚已经选择了最好的,没有人能从她手中夺走。”这里,打字员玛莎刚好与玛莎同名,玛丽亚又与歌中的女主角同名。

    [42]阿什汤是凤凰公园的一座大门,旁边墙壁上有个洞。选民从洞里伸进手去,就可以拿到一把硬币。这样,他就可以发誓否认见过行贿者,或发生过此等事。

    [43]每年一度的巴尔斯市里奇马匹展示会(参看苇七章注[32])期间,在凤凰公园的阿什汤大门外面曾经举行过小马驾车赛,后来取消。

    [44]艾弗勋爵即爱德华?塞西尔?吉尼斯(1847-1927),为曾任都柏林市长的酿酒商本杰明?李?吉尼斯(1798-1868)之第三子,与其兄亚瑟同为吉尼斯公司股东。酿制烈性黑啤酒的吉尼斯公司是他们的祖父一七五九年在都柏林创立的。

    [45]阿迪劳恩勋爵即亚瑟?吉尼斯(1840-1915),政治家,曾任皇家都柏林学会会长。

    [46]圣彼得?克莱佛尔(1581-1654),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一六一O年曾赴当时南美洲的主要奴隶市场卡塔赫纳(今哥伦比亚境内)传教。前文中的康米神父,见第十章注[1]。

    [47]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政治家,自由党领袖,历任四届首相。他一直赞同爱尔兰自治并曾于一八八六年提出爱尔兰自治法案;尽管在议会中遭到否决,却赢得了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好感。

    [48]威廉?詹?沃尔什(1841-1921),一八八五年任都柏林罗马天主教会的大主教。

    [49]原文是拉丁文,指耶稣。据《约翰福音》第19章,兵士给耶稣戴上荆冠后,罗马总督彼拉多指着耶稣,对众人说了此话。后来便转义为头戴荆冠的耶稣。

    [50]圣帕特里克(活动时期约在5 世纪后半叶)是在爱尔兰建立天主教会的传教士,罗马教廷谥为圣徒。他用柄上长着三叶的苜蓿来象征天主的三位一体,此花遂成为爱尔兰的国花,每年二月十七日的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人均在襟上佩带之。

    [51]“筷子”可能是由前文所提的中国人而联想到的,也可能是指下文提到的康米瘦得像筷子。

    [52]马丁?坎宁翰是以都柏林堡的一个官员马修?凯恩为原型而塑造的,出现在《都柏林人?圣恩》中。

    [53]这原是《路加福音》第10章第29节中法律教师问耶稣的话。这里, 则变成一位少女对坐到自己身旁的人感到的好奇。 等于在问:“坐在我旁边这个人是谁呀?”

    [54]圣巾是天主教在俗组织聚会时系的肩巾。

    [55]神父把圣体送进教友口中时,一般总先甩一两下,看上去像是把圣体上的水甩掉一般,因而引起这样的联想。

    [56]Corpus,拉丁文,意思是身体、物体,也作尸体解。英文中,此词也指身体、躯体,并作为谐谑语,指尸体。

    [57]body,英文,意思是身体、物体,也作尸体解。Corpse,英文,意思是尸体。

    [58]指天主教慈善会修女所创办的圣母救济院。

    [59]无酵饼,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3章第15节,天主要求摩西在率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的那一个月,守无酵节;在节期的七天里,吃无酵饼。

    [60]凡出生后就受洗者,通常在七岁时初领圣体。

    [61]卢尔德是法国西南部比利牛斯省一城镇。一八五八年、一个女孩在该镇附近河流左岸洞穴中幻见到圣母玛利亚。从此,洞穴中的地下水被奉为神水,每年必有众多残疾人赴该地朝圣求治。

    [62]诺克是爱尔兰康诺特省梅奥郡的戈尔韦湾附近一荒村。传说一八七九至一八八O年,圣母玛利亚数次显圣给孩村的天主教徒,使其疾病奇迹般地得以治愈。

    [63]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圣像淌血的传说,见克拉拉?厄斯金?克莱门特所著《传说中的神话艺术手册》(波士顿,1891年版)。

    [64]“安……里”一语、系套用范妮?克罗斯比作词、W?H?多恩配曲的《虔诚之歌》(1869)中的首句:“安然地呆在耶稣怀抱里”。只是将“耶稣”改为祷词“即将降临的天国”。

    [65]这是拉丁文lesus Nazarenus Rex ludaeorum的首字,意思是,“拿撒勒人耶稣,犹太人之王。”

    [66]这是拉丁文lesus Hominum Salvalor的首字,意思是:“万人的救主耶稣。”

    [67]以上三句话均为英文,意思分别为:“我犯了罪”;“我受了苦”;“把铁钉扎了进去”。摩莉把拉丁字母当作英文,这么乱猜。

    [68]“背着光,出现在暮色苍茫中”,引自英国剧作家威廉?施文克?吉尔伯特(1836-1911)与沙利文编写的喜剧《陪审团的审判》(1875)。原话是指借此能遮掩那位阔小姐的年衰貌丑等缺陷。

    [69]此人实名詹姆斯?凯里(1845-1883),是“常胜军”的指导成员之一,曾参加凤凰公园的暗杀事件。被捕后,出卖同伙,致使其被绞死。由于害怕“常胜军”报复,他曾化名鲍尔,欲逃往南非,被帕特里克?奥唐奈击毙。他有个兄弟叫彼得,也与“常胜军”有关连。

    [70]“轻微颤音”,原文为意大利语。

    [71]指坐落于该街的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

    [72]乔亚其诺?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

    [73]原文为拉丁文。指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悲恸的圣母站立在十字架脚下。

    [74]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站立的圣母》第3段的开头。全句是:“什么人看见基督的母亲如此悲痛,能够不落泪呢?”

    [75]萨弗里奥?梅尔卡丹特(1795-1870),生在那不勒斯的意大利作曲家,编写过六十来个歌剧。《最后的七句话》是他根据《福音书》上所载耶稣被钉十字架后弥留之际说的七句话所谱的曲子。

    [76]原文为拉丁文。

    [77]帕莱斯特里纳(参看第一章注[110])创作了大量优美的宗教与世俗音乐,一五七八年被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授予音乐大师称号。

    [78]本笃酒是天主教本笃会教士所酿的一种甜酒,产于法国费康,亦名本尼迪克酒。

    [79]这是天主教修会加尔都西会教士在法国境内加尔都西山谷所酿造的荨麻酒。

    [80]过去梵蒂冈教廷唱诗班为了使男童歌手保持女高音或女低音声调,将其阉割。直到一八七八年教皇利奥十三世(1810-1908)登位,才明令禁止。

    [81]见《诗篇》,第46篇第1节。

    [82]彼得是早期基督教会所称耶稣十二门徒之首。

    [83)保罗(活动时期1世纪),耶稣的使徒之一,基督教传教士。

    [84]救世军的创办者是循道会牧师W?布斯。自一八六五年起, 他开始在伦敦东区的贫民窟中传教,一八七八年他将自己创立的组织易名为“救世军”。其宗教活动的特点之一,是皈依者当众忏悔。

    [85]圣厅献金是一八七0年起实行的一种由教徒捐款作为教皇生活费的制度,一九三九年废止。

    [86]弗马纳是北爱尔兰一郡。

    [87]原文作Buzz,可作“忙来忙去”或“扒手”解。前文中的“圣米……地狱”为弥撒后所诵经文。

    [88]“露出一弯月牙形”一语套用《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中哈姆莱特对霍拉旭所说的话。下文中的“更靠下面的”,原文作“更靠南面的”,即指更靠下面的裤钮。

    [89]胡格诺派是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兴起于法国的新教教派,长期惨遭迫害。十七世纪末,被迫大批逃亡到英格兰、爱尔兰、美洲等地。

    [9O]Aq.Dist(蒸馏水)、FolLaur(月桂叶)、TeVirid(绿茶)均为拉丁文。

    [91]原文作doctor Whack. doctor是医生。whacker含有弥天大谎意,即指庸医。

    [92]利奥波德?奥尔巴尼公爵(1853-1884)、维多利亚女王的幼子。他患的实际上是血友病,世人则以为他是由于皮肤比一般人薄,才动辄出血不止。

    [93]原文为法语。

    [94]布卢姆看到莱昂斯的手脏,便联想起这句风靡一时的肥皂广告用语。

    [95]阿斯科特是英格兰地名。在伯克郡温莎-梅登黑德区,距伦敦二十六英里。每年六月举行为期四天的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胜者获金杯奖。布卢姆拿给莱昂斯看的六月十六日的《自由人报》上刊有参赛马匹的全部名单,马克西穆姆二世便是其中的一匹。

    [96]英语中,throw away是“丢掉”的意思。莱昂斯满脑子都是赛马的事。这里他误以为希卢姆在劝他把赌注压在一匹名叫“丢掉”(Throwaway)的马身上。

    [97]康威角指康威酒吧间。角(原文作er)为伦敦的塔特索尔马市场和赛马场的俗称。以后那些兼售马券的私营酒吧间也在店名后面加上er一词。

    [98]据《出埃及记》第16章,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曾在旷野里挨饿,于是说:“在埃及,我们至少可以围着肉锅吃肉……”作者用这个典故暗指新到一个地方去的人们不免怀念故土。

    [99]指在三一学院(也叫都柏林大学,建于一五九一年,是爱尔兰最古老的学府)举行的赛车会。下文中的霍恩布洛尔是该校司阍。

    [100]这里套用《约翰尼,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一歌中佩吉对伤兵约翰尼说的话。原词是,“你像条鳕鱼那样头尾都蜷缩在一起。”

    [101]板球是英国夏季的国球,使用船桨式木板击球。

    [102]顿尼溪是都柏林市以南一小镇。自十三世纪起,每年举行一次以酒色、赌斗著称的集市,一八五五年被禁止。顿尼溪集市后来遂成为扰嚷吵闹的代名词。

    [103]“麦……壳”一语出自罗伯特?马丁所作的歌曲《恩尼斯卡锡》。恩尼斯卡锡是韦克斯福德郡的一个小镇。

    [104]“生……贵”一语出自爱德华?菲茨勃尔(1792-1873)编写、爱尔兰作曲家威廉?文森特?华莱士(1813-1865)配乐的歌剧《玛丽塔娜》(1845)第2幕第1场。

    [105]“这……体”,套用耶稣对门徒所说的话,见《路加福音》第22章第19节。

    第六章 1

    马丁·坎宁翰首先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头伸进嘎嘎作响的马车,轻捷地进去落座了。鲍尔[1]先生小心翼翼地弯着修长的身躯,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

    “来吧,西蒙。”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匆匆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好的,好的。”

    “人都齐了吗?”马丁·坎宁翰问:“上车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上了车,在空位子上落座。他反手带上车门,咣噹了两下,直到把它撞严实了才撒手。他将一只胳膊套在拉手吊带里,神情严肃地从敞着的车窗里眺望马路旁那一扇扇拉得低低的百叶窗[2]。有一副帘子被拉到一边,一个老妪正向外窥视。鼻子贴在玻璃窗上又白又扁。她在感谢命运这一遭儿总算饶过了自已。妇女们对尸体所表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我们来到世上时给了她们那么多麻烦,所以她们乐意看到我们走。她们好像适合于干这种活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他。然后给他装裹,以便入殓。摩莉和弗莱明大妈[3]在往棺材里面铺着什么。再往你那边拽拽呀。我们的包尸布。你决不会知道自己死后谁会来摸你。洗身子啦,洗头啦。我相信她们还会给他剪指甲和头发,并且装在信封里保存一点儿。这之后,照样会长哩。这可是件脏活儿。

    大家伫候着,谁也不吭一声儿。大概是在装花圈哪。我坐在硬邦邦的东西上面。唔,原来是我后裤兜儿里的那块香皂。最好把它挪一挪,等有机会再说。

    大家全在伫候。过一会儿,前方传来了车轮的转动声,越来越挨近,接着就是马蹄声。车身颠簸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前进了,摇摇摆摆,吱嘎作响。后面也响起了另外一些马蹄的声音和车轱辘的吱吜声。马路旁的百叶窗向后移动;门环上蒙着黑纱的九号[4]那半掩着的大门,也以步行的速度过去了。

    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膝盖抖动着。直到车子拐了个弯,沿着电车轨道走去,这时才打破了沉寂。特里顿维尔路。速度加快了。车轮在卵石铺成的公路上咯噔咯噔地向前滚动,像是发了疯似的玻璃在车门框里咔嗒咔嗒地震颤着。

    “他这是拉着咱们走哪条路啊?”鲍尔先生隔看车窗边东张西望,边问。

    “爱尔兰区,”马丁·坎宁翰说,“这是林森德。布伦斯威克大街。”

    迪达勒斯先生朝车窗外望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古老的好风习[5],”他说,“我很高兴如今还没有废除。”

    大家隔看车窗望了望。行人纷纷脱便帽或礼帽,表示敬意呢。马车径过沃特利巷后就离开电车轨道,走上较为平坦的路。布卢姆先生定睛望望,只见有个身材细溜、穿着丧服、头戴宽檐帽的青年。

    “迪达勒斯,你的一个熟人刚刚走过去了,”他说。

    “谁呀?”

    “你的公子和继承人。”

    “他在哪儿?”迪达勒斯说着,斜探过身子来。

    马车正沿着一排公寓房子驰去,房前的路面上挖出一条条明沟,沟旁是一溜儿土堆。在拐角处车身蓦地歪了歪,又折回到电车轨道上了,车轮喧闹地咯噔咯噔向前滚动。迪达勒斯先生往后靠了靠身子,说:

    “穆利根那家伙跟他在一道吗?他的忠实的阿卡帖斯[6]!”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一个人。”

    “大概是看他的萨莉舅妈去啦,”迪达勒斯说,“古尔丁那一伙儿,喝得醉醺醺的小成本会计师,还有克莉西,爸爸的小屎橛子,知父莫如聪明的小妞儿。”

    布卢姆先生望着林森德路凄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德尔桥。

    里奇·古尔丁和律师用的公文包。他管这事务所叫作古尔丁-科利斯- 沃德[7]。他开的玩笑如今越来越没味儿了。从前他可是个大淘气包。一个星期天早晨,他用饰针把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别在头上,同伊格内修斯·加拉赫[8] 一道在斯塔默街上跳起华尔兹舞,通宵达旦地在外边疯闹。如今他可垮下来了,我看他的背痛,就是当年埋下的根子。老婆替他按摩背。他满以为服点药丸就能痊愈。其实那统统都只不过是面包渣子。利润高达百分之六百左右。

    “他跟一帮下贱痞子鬼混,”迪达勒斯先生骂道,“大家都说,那个穆利根就是个坏透了的流氓,心肠狠毒,堕落到了极点。他的名字臭遍了整个都柏林城。在天主和圣母的佑助下,我迟早非写封信给他老娘、姑妈或是什么人不可。叫她看了,会把眼睛瞪得像门一样大。我要隔肢他屁股![9]我说话算数。”

    他用大得足以压住车轮咯咯声的嗓门嚷着:

    “我绝不能听任她那个杂种侄子毁掉我儿子。他爹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弟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店里卖棉线带。我决不让他得逞。”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把视线从他那愤怒的口髭,移到鲍尔先生那和蔼的面容,以及马丁·坎宁翰的眼睛和严肃地摇曳着的胡子上。好一个吵吵闹闹、固执己见的人。满脑子都是儿子。他说得对。总得有个继承人啊。倘若小鲁迪还在世的话,我就可以看看他长大。在家里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穿着一身伊顿[10]式的制服,和摩莉并肩而行。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那必然会是一番异样的感觉。我的子嗣。纯粹是出于偶然。准是那天早晨发生在雷蒙德高台街的事。她正从窗口眺望着两条狗在“停止作恶”[11]的墙边搞着。有个警官笑嘻嘻地仰望着。她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已经绽了线,可她始终也没缝上。摸摸我,波尔迪。天哪,我想得要死。这就是生命的起源。

    于是,她有了身孕。葛雷斯顿斯[12]音乐会的邀请也只好推掉。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倘若他活着,我原是可以一直帮助他的。那是肯定的。让他能够自立,还学会德语。

    “咱们来迟了吗?”鲍尔先生问。

    “迟了十分钟,”马丁·坎宁翰边看看表边说。

    摩莉。米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单薄了一点。是个假小子,满嘴村话。呸,跳跳蹦蹦的朱庇特哪!你这天神和小鱼儿哪!可她毕竟是个招人疼的好姐儿,很快就要成为妇人啦。穆林加尔。最亲爱的爹爹。年轻学生。是啊,是啊,也是个妇人哩。人生啊,人生。

    马车左摇右晃,他们四个人的身躯也跟着颠簸。

    “科尼蛮可以给咱们套一辆更宽绰些的车嘛,”鲍尔先生说。

    “他原是可以的,”迪达勒斯先生说,“要不是被那斜视症折腾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阖上了左眼。马丁·坎宁翰开始把腿下的面包渣子撢掉。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哪,是面包渣儿吗?”

    “想必新近有人在这儿举行过野餐哩,”鲍尔先生说。

    大家都抬起腿来,厌恶地瞅着那散发着霉臭、扣子也脱落了的座位皮面。迪达勒斯先生抽着鼻子,蹙眉朝下望望说:

    “除非是我完全误会了……你觉得怎么样,马丁?”

    “我也这么认为,”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把大腿放下来。亏得我洗了那个澡。脚上感到很清爽。可要是弗莱明大妈替我把这双短袜补得更细一点就好了。

    迪达勒浙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毕竟是,”他说,“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翰慢条斯理地捻着胡子梢儿,问道。

    “来啦,”布卢姆先生回答说:“他跟内德·兰伯特[13]和海因斯[14]一道坐在后面哪。”

    “还有科尼、凯莱赫本人呢?”鲍尔先生问。

    “他到公墓去啦,”马丁·坎宁翰说。

    “今天早晨我遇见了麦科伊,”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尽可能来。”

    马车猛地停住了。

    “怎么啦?”

    “堵车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

    布卢姆先生从车窗里探出头去。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听说这能治百日咳哩。亏得米莉从来没患上过。可怜的娃娃们! 痉挛得都蜷缩成一团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受的。相形之下,她患的病倒比较轻,不过是麻疹而已。煎亚麻籽[15]。猩红热。流行性感冒。我这是在替死神兜揽广告哪。可别错过这个机会。狗收容所就在那边。可怜的老阿索斯[16]! 好好照料阿索斯,利奥波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愿你的旨意实现[17]。对坟墓里的人们我们总是唯命是从。那是他弥留之际潦潦草草写下的。狗伤心得衰竭而死。那是一只温和驯顺的家畜。老人养的狗通常都是这样的。

    吧嗒一声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缩回脖子。接着,一阵骤雨嘀嘀嗒嗒地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奇怪,稀稀落落的,就像是漏勺滤下来的。我料到会下。想起来啦,我的靴子咯吱咯吱直响来着。

    “变天啦,”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去,”马丁·坎宁翰说。

    “乡下可盼着雨哪,”鲍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啦。”

    迪达勒斯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着那遮着一层云彩的太阳,朝天空默默地发出诅咒。

    “它就跟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咱们又走啦。”

    马车又转动起那硬邦邦的轱辘了。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晃悠着。马丁·坎宁翰加快了捻胡须梢儿的动作。

    “昨天晚上汤姆·克南真了不起,”他说,“帕迪·伦纳德[18]当面学他那样儿取笑他。”

    “噢,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鲍尔先生起劲地说,“西蒙,你等着听克南对本·多拉德唱的《推平头的小伙子》[19]所做的评论吧。”

    “了不起,”马丁·坎宁翰用夸张的口气说,“马丁啊,他把那支纯朴的民歌唱绝了,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气势最为磅礴的演唱。”

    “气势磅礴,”鲍尔先生笑着说,“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还爱说‘回顾性的编排’。”[20]

    “你们读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翰问。

    “我还没读呢,”迪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21]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22]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23]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24]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25]。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26]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27]的喷泉雕像。这是谁[28]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29]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30]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31]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32]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 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33]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34]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35]。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36]马车从法雷尔[37]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38]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39]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40]。

    还有夫人[41]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42]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43]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44]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45]。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46]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47],”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48]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49]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50]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51]!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52]。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53]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54],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55]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56]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57]。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58]。

    “在生存中,”[58]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60],惟恐他的心脏还没有破碎。其实,他们有时也会懊悔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在河床里发现他的时候,手里还死命地摸住芦苇呢。他[61]瞅我来着。还有他那娘儿们——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一次次地为她把家安顿好,然而几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家具典当一空,让他去赎。他过着像是在地狱里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颗石头做的心脏,也会消磨殆尽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顶着轱辘重新打鼓另开张。老天爷,那天晚上她那副样子真有瞧头。迪达勒斯告诉过我,他刚好在场。她喝得醉醺醺的,抡着马丁的雨伞欢蹦乱跳。

    他们称我作亚洲的珍宝,

    亚洲的珍宝

    日本的艺妓[62]。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明白。骨骼咯咯响。

    验尸的那个下午。桌上摆着个贴有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个房间里挂着一幅幅狩猎图。令人窒息的气氛。阳光透过威尼新式软百叶帘射了进来。验尸官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阳光下。茶房作证。起先只当他还睡着呢。随后见到他脸上有些黄道道。已经滑落到床脚了。法医验明为:服药过量。意外事故致死。遗书:致吾儿利奥波德。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无人肯认领。

    马车沿着布莱辛顿街辘辘地疾驰着。颠簸石路上。

    “我看咱们正飞跑着哪,”马丁·坎宁翰说。

    “上天保佑,可别把咱们这车人翻在马路上,”鲍尔先生说。

    “但愿不至于,”马丁·坎宁翰说,“明天在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纳特[63]。”

    “唉呀,”迪达勒斯先生说,“那确实值得一看。”

    当他们拐进伯克利街时,水库附近一架手摇风琴迎面送来一阵喧闹快活的游艺场音乐,走过去后,乐声依然尾随着。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64]凯歌的凯,利益的利。接着就是《扫罗》中的送葬曲[65]。他坏得像老安东尼奥,撇下了我孤苦伶仃![66]足尖立地旋转!仁慈圣母玛利亚医院[67j。这是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边。[68]一座庞大的建筑,那里为绝症患者所设的病房。真令人感到鼓舞。专收垂死者的圣母济贫院。太平间就在下面,很便当。赖尔登老太太[69]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的样子好吓人呀。用杯子喂她东西吃,调羹在嘴边儿蹭来蹭去。然后周围屏遮起她的床,等着她咽气。那个年轻的学生 [70]多好啊,那一次蜜蜂蜇了我,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们告诉我,如今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转了个弯,蓦地停住了。

    “又出了什么事?”

    身上打了烙印的牛,分两路从马车的车窗外走过去,哞哞叫着,无精打采地挪动着带脚垫的蹄子,尾巴在瘦骨嶙嶙、巴着粪的屁股上徐徐地甩来甩去。打了猪红色印证的羊,吓得咩咩直叫,在牛群外侧或当中奔跑。

    “简直像是移民一样,”鲍尔先生说。

    “嘚儿!”,马车夫一路吆喝着,挥鞭啪啪地打着牲口的侧腹。

    “嘚儿!躲开!”[71]

    这是星期四嘛。明天该是屠宰日啦。怀仔的母牛。卡夫[72]把它们按每头约莫二十七镑的代价出售。兴许是运到利物浦去的。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73]。他们把肥嫩的牛统统买走了。这下子连七零八碎儿都没有了,所有那些生料——皮啦,毛啦,角啦。一年算下来,蛮可观哩,单打一的牛肉生意。屠宰场的下脚料还可以送到鞣皮厂去或者制造肥皂和植物黄油。不晓得那架起重机如今是不是还在克朗西拉[74]从火车上卸下那些次等的肉。

    马车又穿过牲畜群继续前进了。

    “我不明白市政府为什么不从公园大门口铺一条直通码头的电车道?”布卢姆先生说,“这么一来,所有这些牲口就都可以用货车运上船了。”

    “那样也就不至于堵塞道路啦,”马丁·坎宁翰说。“完全对,他们应该这么做。”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找还常常转另外一个念头:要像米兰市那样搞起市营的殡仪电车[75],你们晓得吧。把路轨一直铺到公墓门口,设置专用电车——殡车、送葬车,全齐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可是个奇妙的主意,”迪达勒斯先生说,“再挂上一节软卧和高级餐车。”

    “对科尼来说,前景可不美妙啊,”鲍尔先生补充了一句。

    “怎么会呢?”布卢姆先生转向迪达勒斯先生问道,“不是比坐双驾马车奔去体面些吗?”

    “嗯,说得有点儿道理,”迪达勒斯先生承认了。

    “而且,”马丁·坎宁翰说,“有一次殡车在敦菲角[76]前面拐弯的时候翻啦,把棺材扣在马路上。像那样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回太可怕啦,”鲍尔先生面呈惧色地说,“尸首都滚到马路上去了。可怕啊!”

    “敦菲领先,”迪达勒斯先生点着头说,“争夺戈登·贝纳特奖杯。”

    “颂赞归于天主!”马丁·坎宁翰虔诚地说。

    第六章 2

    咕咚!车子翻了。一副棺材扑通一声跌到路上,崩开了。帕狄· 迪格纳穆身着过于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抛出来,僵直地在尘埃中打滚。红脸膛如今已呈灰色。嘴巴咧开来,像是在问究竟出了啥事儿。完全应该替他把嘴阖上,张着的模样太吓人了。内脏也腐烂得快。把一切开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对,那也堵起来。用蜡。括约肌松了,一古脑儿封上。

    “敦菲酒馆到啦,”当马车向右拐的时候,鲍尔先生宣告说。

    敦菲角。停看好几辆送葬回来的车。人们在借酒浇愁。可以在路过歇上一会儿。这是开酒店的上好地点。估计我们归途会在这儿停下来,喝上一杯,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忧。长生不老剂[77]。

    然而假定现在发生了这样一档子事。倘若翻滚的当儿,他身子给钉子扎破了,他会不会流血呢?我猜想,也许流,也许不流。要看扎在什么部位了。血液循环已经停止了。然而碰着了动脉,就可能会渗出点儿血来。下葬时,装裹不如用红色的——深红色。

    他们沿着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进。刚从公墓回来的一辆空殡车迎面擦过,马蹄嘚嘚嘚响着,一派轻松模样。

    克罗斯冈斯桥;皇家运河。

    河水咆哮着冲出闸门。一条驶向下游的驳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当中,站着条汉子,船闸旁的纤路上,有一匹松松地系着缰绳的马。布加布出航[78]。

    他们用眼睛盯着他。他乘了这条用一根纤绳拽着的木排,顺着涓涓流淌、杂草蔓生的河道,涉过苇塘,穿过烂泥,越过一只只堵满淤泥的细长瓶子,一具具腐烂的狗尸,从爱尔兰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尔、莫伊谷[79],我可以沿着运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么就骑自行车前往。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80]上次拍卖的时候倒是有过一辆,不过是女车。发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麦卡恩[81]以用摆渡船把我送过渡口为乐。这种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带篷的船。“可以坐去野营。还有灵柩船,从水路去升天堂。也许我不写信就突然露面。径由莱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过一道接一道船闸顺流而下,直抵都柏林。从中部的沼泽地带运来了泥炭。致敬——他举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纳穆致敬。

    他们的马车从布赖恩·勃罗马酒家[82]前经过。墓地快到了。

    “不晓得咱们的朋友弗格蒂[83]情况怎样了,”鲍尔先生说。

    “不如去问问汤姆·克南·”迪达勒斯先生说。

    “怎么回事?”马丁·坎宁翰说,“把他撇下,听任他去抹眼泪吧,是吗?”

    “形影虽消失,”迪达勒斯先生说,“记忆诚可贵[84]”。

    马车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85]。

    右侧是石匠作坊。最后一段工序。狭长的场地,密密匝匝地挤满默默无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恸的。有的安详地伸出双手,有的忧伤地下跪,手指着什么地方。还有削下来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诉着。为您提供最佳产品。纪念碑建造师及石像雕刻师托马斯·H·登纳尼。

    走过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尔里的房屋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人行道的栏石上,一边嘟囔着,一边从他那双开了口、脏成褐色的大靴 子里倒着泥土和石子儿。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尽头。

    车子经过一座接一座荒芜不堪的花园[86],一幢幢阴森森的房屋。

    鲍尔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尔兹被谋杀的地方,”他说,“最后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达勒斯先生说,“可怕的凶杀案。西摩·布希[87]让他免于诉讼。谋杀亲哥哥。或者据说是这样。”

    “检查官没有掌握证据,”鲍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坎宁翰补充说,“司法界有这么一条准则,宁可让九十九个犯人逃脱法网,也不能错判一个无辜者有罪。[88]”

    他们望了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后退去。拉上了百叶窗,没有人住,花园里长满了杂草。这地方整个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凶杀。凶手的形象留在被害者的视网膜上。人们就喜欢读这类故事。在花园里发现了男人的脑袋啦。她的穿着打扮啦。她是怎样遇害的啦。新近发生的凶杀案。使用什么凶器。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线索。一根鞋带。要掘墓验尸啦。谋杀的内情总会败露[89]。

    这辆马车太挤了。她可能不愿意我事先不通知一声就这么忽然跑来。对女人总得谨慎一些。她们脱裤衩时,只要撞上一回,她们就永远也不会饶恕你。她已经十五岁了嘛。

    前景公墓[90]的高栅栏像涟漪般地从他们的视野里淌过。幽暗的白杨树林,偶尔出现几座白色雕像。雕像越来越多起来,白色石像群集在树间,白色人像及其断片悄无声息地竖立着,在虚空中徒然保持着各种姿态。

    车轮的钢圈嘎的一声蹭着人行道的栏石,停了下来。马丁·坎宁翰伸出胳膊,拧转把手,用膝盖顶开了车门。他下了马车,鲍尔先生和迪达勒斯先生跟着也下去了。

    趁这会子把肥皂挪个窝儿吧。布卢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开裤子后兜上的钮扣,将巴在纸上的肥皂移到装手绢的内兜里。他边跨下马车,边把另一只手攥着的报纸放回兜里。

    简陋的葬礼,一辆大马车,三辆小的。还不都是一样。抬棺人,金色缰绳,安魂弥撒,放吊炮。为死亡摆排场。殿后的马车对面站着个小贩,身旁的手推双轮车上放着糕点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内尔糕饼[91],整个儿粘在一起了。那是给死者上供用的糕点。狗饼干[92]。谁吃?正从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随着同伴们。接着就是克南先生和内德·兰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们后面。科尼·凯莱赫站在敞着门的灵车旁边,取出一对花圈,并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子。

    刚才那个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从芬格拉斯[93]那边来了一群马,吃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一辆载有庞大花岗石的大车,发出的嘎嘎响声打破了葬礼的沉寂,走了过去。在前边领路的车把式向他们点头致意。如今是灵柩了。尽管他已死去,却比我们先到了。[94]马扭过头来望着棺材,头上那根羽毛饰斜插向天空。它两眼无神:轭具勒紧了脖子,像是压迫着一根血管还是什么的。这些马晓不晓得自己每天拉车运些什么到这儿来?每天准有二三十档子葬事。新教徒另有杰罗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钟都在举行着葬礼。要是成车地用铁锨铲进土星,就会快上好几倍。每小时埋上成千上万。世界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妇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颏儿,看上去是个胡乱讨价还价的那号人,歪戴着一顶软帽。小姑娘满脸灰尘和泪痕,她挽着妇人的臂,仰望着,等待要她号哭的信号。鱼一般的脸,铁青而毫无血色。

    殡殓工们把棺材扛在肩上,抬进大门。尸体沉得很。方才我从浴缸里迈出来,也觉得自己的体重增加了。死者领先,接着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凯莱赫和那个男孩子拿着花圈跟在后面。挨着他们的是谁?啊,是死者的内弟。

    大家都跟着走。

    马丁·坎宁翰悄声说:

    “当你在布卢姆面前谈起自杀的事来时,我心里感到万分痛苦。”

    “为什么?”鲍尔先生小声说,“怎么回事?”

    “他父亲就是服毒自杀的,”马丁·坎宁翰跟他交头接耳地说,“生前在恩尼斯[95]开过皇后饭店。你不是也听见他说要去克莱尔吗?那是忌辰。”

    “啊,天啊!”鲍尔先生压低嗓门说,“我这是头一回听说。是服毒吗?”

    他回过头去,朝那张有着一双沉思的乌黑眼睛的脸望去。那人边说话,边跟着他们走向枢机主教的陵墓[96]。

    “上保险了吗?”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说,“然而保险单已经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笔钱。马丁正想办法把那个男孩子送到阿尔坦[97]去。”

    “他撇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过,他要想方设法把一个女孩子送进托德[98]去。”

    “真够惨的,”布卢姆轻声说,“五个幼小的孩子。”

    “对可怜的妻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克南先生又补上一句。

    “说得是啊,”布卢姆先生随声附和道。

    如今,她胜利地活过了他。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涂油擦得锃亮的靴子。她的寿数比他长。失去了丈夫。对她来说,这死亡比对我关系重大。总有一个比另一个长寿。明智的人说,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99]安慰她吧:你的损失太惨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随他而去。只有对信奉印度教的寡妇才能这么说。[100]她会再婚的。嫁给他吗?不。然而谁晓得以后会怎样呢?老女王去世后,就不兴守寡了。用炮车运送。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在福洛格摩举行的追悼仪式。[101]可后来她还是在软帽上插了几朵紫罗兰。 在心灵深处[102],她毕竟好虚荣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连国王也不是。她儿子的位分才是实实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103];不像她想要唤回来而白白等待着的过去。过去是永远也不复返了。

    总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温暖的床上了。

    “你好吗,西蒙?”内德·兰伯特一边握手,一边柔声地说,“近一个月来,连星期天也一直没见着你啦。”

    “从来没这么好过。科克这座城市[104]里,大家都好吗?”

    “复活节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园的赛马[105]了,”内德·兰伯特说,“还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106]。我是在狄克·蒂维家过的夜。”

    “狄克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好吗?”

    “他的头皮和苍天之间己经毫无遮拦啦,”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哎呀,我的圣保罗!”迪达勒斯先生抑制着心头的惊愕说,“狄克·蒂维歇顶了吗?”

    “马丁正在为那些孩子们募集一笔捐款,”内德·兰伯特指着前边说,“每人几先令。让他们好歹维持到保险金结算为止。”

    “对,对,”迪达勒斯先生迟迟疑疑地说,“最前面的那个是大 儿子吧?”

    “是啊,”内德·兰伯特说,“挨着他舅舅。后面是约翰·亨利·

    门顿[107]。他认捐了一镑。”

    “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经常对可怜的 帕狄说,他应该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点儿心。约翰·亨利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他是怎么砸的饭碗?”内德·兰伯特问道,“酗酒,还是什么?”

    “很多好人都犯这个毛病,”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所小教堂的门旁停下了。 布卢姆先生站在手执花圈的男孩儿后面,俯视着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头发和那系着崭新的硬领、有着凹沟的纤细脖颈。可怜的孩子!也不晓得当他爸爸咽气时,他在不在场? 双方都不曾意识到死神即将来临。弥留之际才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出人来。多少未遂的意愿。我欠了奥格雷狄三先令[108]。他能领会吗?殡殓工把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他的头在哪一端?

    过了一会儿,他跟在别人后头走进去,在透过帘子射进来的日光下眨巴着眼儿。棺材停放在圣坛前的柩架上,四个角各点燃一支高高的黄蜡烛。它总是在我们的前边。科尼·凯莱赫在四个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后向那男孩子打了个手势,让他跪下。送葬者东一个西一个地纷纷跪在祈祷桌前。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离圣水盂不远。等大家都跪下后,才从兜里掏出报纸摊开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上面。他将黑帽子轻轻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檐,虔诚地弯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着盛有什么的黄铜桶[109],从一扇门后面走了进来, 白袍神父跟在后面。他一只手整理着祭带,另一只手扶着顶在他那癞哈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书。谁来读这本书?白嘴鸦说:我。[110]

    他们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声流畅地读起他那本书来。

    科菲神父。我晓得他的姓听上去像“棺材”[111]。哆咪内呐眯内[112]。他的嘴巴那儿显得盛气凌人。专横跋扈。健壮的基督教徒[113]。 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遭殃。因为他是神父嘛。你要称作彼得[114]。迪达勒斯曾说 ,他的肚子会横着撑破的,就像是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似的。挺着那么个大肚子,活像一只被毒死的小狗。那个人找到了最有趣儿的说法。哼,横里撑破。

    求你不要审问我,你的仆人。[115]

    用拉下文为他们祷告,会使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些。安魂弥撒。身穿绝妙的号丧者[116]。黑框信纸。你的名字已经列在祭坛名单[117]上。这地方凉飕飕的。可得吃点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个上午, 磕着脚后跟,恭候下一位。连眼睛都像是癞哈蟆的。是什么使他胀成这样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胀。兴许是此地的空气在作怪。看来弥漫着疠气。这一带必定充满了在地狱里般的疠气。就拿屠夫来说吧:他们变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谁告诉我来着?是默文·布朗[118]。 圣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爱的老风琴,已经历了一百五十个星霜。在教堂地下灵堂里,必须不时地在棺材上凿个窟窿,放出疠气,点燃烧掉。蓝色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盖硌得疼了。唔。这样就好一些了。

    神父从助祭提着的桶里取出一根顶端呈圆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后他走到另一头,又甩了甩。接着他踱了回来,将棍子放回桶里。你安息前怎样,如今还是怎样。一切都有明文规定,他照办就是了。

    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119]

    助祭尖声细气地应答着。[120]我常常觉得,家里不如雇个小男仆。最大不超过十五岁。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圣水。洒出来的是永眠。这份差事他准干腻了。成天朝送来的所有的尸首甩那牢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谁身上洒圣水,也不碍事嘛。每迎来一天,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汉子,老妪,娃娃,死于难产的孕妇,蓄胡子的男人,秃顶商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结核病姑娘。他成年为他们作同样的祷告,并且朝他们洒圣水,安息吧。如今该轮到迪格纳穆了。

    在天堂里。[121]

    说是他即将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份令人厌烦的差事。可是他总得说点儿什么。

    神父阖上圣书走了,助祭跟在后面。科尼·凯莱赫打开侧门,掘墓工进来,重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装在他们的手推车上。 科尼·凯莱赫把一只花圈递给男孩儿,另一只递给他舅舅。大家跟在他们后面, 走出侧门,来到外边柔和的灰色空气中。布卢姆先生殿后。他又把报纸折好,放回兜里,神情严肃地俯视着地面,直到运棺材的手推车向左拐去。金属轱辘磨在砂砾上,发出尖锐的嘎嘎声。一簇靴子跟在手推车后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沿着墓丛间的小径走去。

    咯哩嗒啦咯哩嗒啦硲噜。主啊,我绝不可在这儿哼什么小曲儿。

    “奥康内尔的圆塔[122],”迪达勒斯先生四下里望了望说。

    鲍尔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着那高耸的圆锥形塔的顶端。

    “老丹·奥[123]在他的人民当中安息哪,”他说,“然而他的心脏却埋在罗马[124]。这儿埋葬了多少颗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125]的坟墓就在那儿,杰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不久就会神腿儿躺在她身边了。任凭天主高兴,随时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溃了,开始暗自哭泣,稍打着趔趄。鲍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儿安息更好,”他体贴地说。

    “那倒也是,”迪达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气说,“假若有天堂的话,我猜想她淮是在那里。”

    科尼·凯莱赫从行列里跨到路边,让送葬者抱着沉重的脚步从他身旁踱过去。

    “真是个令人伤心的场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礼地开口说。

    布卢姆先生阖上眼,悲恸地点了两下头。

    “别人都戴上帽子啦,”克南先生说,“我想,咱们也可以戴了吧。咱们在后尾儿。在公墓里可不能大意。”

    他们戴上了帽子。

    “你不觉得神父先生念祷文念得太快了些吗?”克南先生用嗔怪的口吻说。

    布卢姆先生注视着他那双敏锐的、挂满血丝的眼睛,肃然点了点头。诡谲的眼睛,洞察着内心的秘密。我猜想他是共济会的,可也拿不准。又挨着他了。咱们在末尾。同舟共济[126]。巴不得他说点儿旁的。

    克南先生又加上一句:

    “我敢说杰罗姆山公墓举行的爱尔兰圣公会[127]的仪式更简朴,给人的印象也更深。”

    布卢姆先生谨慎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语言又当作别论。[128]

    克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我就是复活,就是生命。[129]这话触动人的内心深处。”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

    也许会触动你的心,然而对于如今脚尖冲着雏菊、停在六英尺见长、二英尺见宽的棺材里面的那个人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触动不了他的心。寄托感情之所在。一颗破碎了的心。终归是个泵而已,每天抽送成千上万加仑的血液。直到有一天堵塞了,也就完事大吉。此地到处都撂着这类器官,肺、心、肝。生了锈的老泵,仅此而已。复活与生命。人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末日的概念。[130]去敲一座座坟墓,把他们都喊起来。“拉撒路,出来!”[131]然而他是第五个出来的,所以失业了。[132]起来吧!这是末日!于是,每个人都四下里摸索自己的肝啦,肺啦以及其他内脏。那个早晨要是能把自己凑个齐全,那就再好不过了。颅骨里只有一英钱粉末。每英钱合十二克。金衡制[133]。

    科尼·凯莱赫和他们并排走起来。

    “一切都进行得头等顺利,”他说,“怎么样?”

    他用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们。警察般的肩膀。吐啦噜吐啦噜地哼着小调儿。

    “正应该这样,”克南先生说。

    “什么?呃?”科尼·凯莱赫说。

    克南先生请他放心。

    “后面那个跟汤姆·克南一道走着的汉子是谁?”约翰·亨利·门顿问,“看来挺面熟。”

    内德·兰伯特回过头去瞥了一眼。

    “布卢姆,”他说,“原先,不,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有个名叫玛莉恩·特威迪夫人的女高音歌手。她就是此人的老婆。”

    “啊,可不是嘛,”约翰·亨利·门顿说,“我己经好久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蛮漂亮。我跟她跳过舞;哦,打那以后,已过了十五个——啊,十七个黄金年月啦。那是在圆镇的马特·狄龙[134]家。当年她可有搂头啦。”

    他回头隔着人缝儿望去。

    “他是什么人?”他问,“做什么的?他干过文具行当吧?一天晚上我跟他吵过架,记得是在滚木球场上。”

    内德·兰伯特笑了笑。

    “对,他干过那一行,”他说,“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推销吸墨纸。”

    “天哪,”约翰·亨利·门顿说,“她干吗要嫁给这么一个上不了台盘的家伙呢?当年她劲头可足啦。”

    “如今也不含糊,”内德·兰伯特说,“他管拉些广告。”

    约翰·亨利·门顿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手推车转进一条侧径。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在草丛里伫候,举举帽子来表示敬意。掘墓工们也用手碰了一下便帽。

    “约翰·奥康内尔,”鲍尔先生欣然说,“他从来没忘记过朋友。”

    奥康内尔先生默默地和每一个人握了手。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又来拜望您啦。”

    “我亲爱的西蒙,”公墓管理员悄声回答说,“我压根儿不希望您来光顾!”

    他向内德·兰伯特和约翰·亨利·门顿致意后,就挨着马丁·坎宁翰继续往前走,还在背后摆弄着两把长钥匙。

    “你们听说过关于库姆街的马尔卡希那档子事吗?”他问道。

    “我没听说,”马丁·坎宁翰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戴着大礼帽的脑袋凑过去,海因斯侧耳静听。管理员的两个大拇指勾在打着弯儿的金表链上。他朝着他们那一张张茫然的笑脸,用谨慎的口吻讲开了。

    “人们传说着这么个故事,”他说,“一个大雾弥漫的傍晚,一对醉鬼到这儿来寻找一个朋友的坟墓。他们打听库姆街的马尔卡希,人家便告诉他们那人埋在哪儿。他们在雾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果真找到了坟墓。一个醉鬼拼出了死者的姓名:特伦斯·马尔卡希。另一个醉鬼却朝死者遗孀托人竖起的那座救世主雕像直眨巴眼儿。”

    管理员翻起眼睛,冲着他们正走边的一座坟墓瞅了一眼。接着说:

    “他睁大了眼朝那座圣像望了好半晌之后说:‘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人。’又说:‘不管是谁雕的,反正这不是马尔卡希。’”

    大家听了,报以微笑。接着他就迟到后面,去和科尼·凯莱赫攀谈,收下对方递过来的票据,边走边翻看看。

    “全都是故意讲的,”马丁·坎宁翰向海因斯解释说。

    “我晓得,”海因斯说,“我也注意到了。”

    “为的是让大鼓起劲儿来,”马丁·坎宁翰说,“纯粹是出于好心,决没有旁的用意。”

    布卢姆先生欣赏管理员那肥硕、魁梧的身躯。人人都乐意和他往来。约翰·奥康内尔为人正派,是个道地的好人。他身上挂的那两把钥匙就像是凯斯 [135] 商店的广告似的。不必担心有人会溜出去。不需要通行证。得到人身保护。葬礼结束后,我得办理一下那份广告。那天我写信给玛莎的时候,她闯了进来。我用一个信封遮住了,上面写没写鲍尔斯桥[136]呢?但愿没有被丢进死信保管处。最好刮刮脸。长出灰胡子茬儿了,那是头发变灰的兆头。脾气也变坏了。灰发中央着银丝。[137]想想看,给这样的人做老婆!我纳闷他当年是怎么壮起胆子去向人家姑娘求婚的。来吧,跟我在坟场里过日子。用这来诱惑她。起初她也许还会很兴奋呢。向死神求爱。这里,夜幕笼罩下,四处躺着死尸。当坟地张大了口的时候,鬼魂从坟墓里出来。[138]我想,丹尼尔·奥康内尔准是其后裔。是谁来看, 常说丹尼尔是个奇怪的、生殖力旺盛的人[139],同时仍不失为一位伟大的天主教徒,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鬼火。坟墓里的疠气。必须把她的心思从这档子事排遣开才行。不然的话,休想让她受孕。妇女尤其敏感得厉害。在床上给她讲个鬼故事,哄她入睡。你见过鬼吗?喏,我见过。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时钟正敲着十二点。然而只消把情绪适当地调动起来,她们就准会来接吻的。在土耳其,坟墓里照样有窑姐儿。只要年轻的时候就着手,凡事都能学到家。在这儿你兴许还能够勾搭上一位小寡妇呢。男人就好这个。在墓碑从中谈情说爱。罗密欧 [140]。给快乐平添情趣。 在死亡中,我们与生存为伍。[141]两头都衔接上了。那些可怜的死者眼睁睁望着,只好干着急呗。那就好比让饥肠辘辘者闻烤牛排的香味,馋得他们心焦火燎。欲望煎熬着人。摩莉很想在窗畔搞来着。反正管理员已有了八个孩子。

    他此生已见过不少人入土,躺到周围一片片的茔地底下。神圣的茔地。倘若竖着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着或跪着的姿势可就省不了。站着埋吗? [142]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脑袋兴许会钻出地面,手还指着什么地方。地面底下一准统统成了蜂窝状,由一个个长方形的蜂房所构成。而且他把公墓收拾得非常整洁:又推草坪,又修剪边沿。甘布尔少校[143]管这座杰罗姆山叫作他自已的花园。可不是嘛。应该栽上睡眠花。马期天斯基[144]曾告诉我说,中国茔地上种着巨大的罂粟,能够采到优等鸦片。植物园就在前边。正是侵入到土壤里的血液给予了新生命。据说犹太人就是本着这个想法来杀害基督教徒的男孩儿的。[145]人们的价码各不相同。保养得好好的、肥肥胖胖的尸体,上流人士,美食家,对果园来说是无价之宝。今有新近逝世的威廉·威尔金森(审计员兼会计师)的尸体一具,廉价处理,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谨此致谢。

    我敢说,有了这些尸肥,骨头、肉、指甲,这片土壤一定会肥沃极了。一座座存尸所。令人毛骨悚然。都腐烂了,变成绿色和粉红色。在湿土里,也腐烂得快。瘦削的老人不那么容易烂。然后变成像是牛脂一般的、干酪状的东西。接着就开始发黑,渗出糖浆似的黑液。最后干瘪了。骷髅蛾[146]。当然,细胞也罢, 旁的什么也罢,还会继续活下去。不断地变换着。实际上是物质不灭。没有养分的话,就从自己身上吸吮养分。

    但是准会繁殖出大量的蛆。土壤里确实有成群的蛆蠕动着。简直让你“云”头转向。海滨那些漂亮的小姑娘。[147]他心满意足地望着这一切。想到其他所有的人都比他先入土,给予他一种威力感。不晓得他是怎样看待人生的。嘴里还一个接一个地嘣出笑话,暖一暖心坎上的褶子。有这么个关于一张死亡公报的笑话:“斯珀吉昂今晨四时向天堂出发。现已届晚间十一时(关门时间),尚未抵达。彼得。[148]”至于死者本人,男的横竖爱听个妙趣横生的笑话,女的想知道什么最时新。来个多汁的梨,或是女士们的潘趣酒[149],又热和又浓烈又甜。可以搪潮气。你有时候也得笑笑,所以不如这么做。《哈姆莱特》中的掘基人[150]。 显示出对人类心灵的深邃理解。关于死者,起码两年之内不敢拿他们开玩笑。关于死者,除了过去,什么也别说。[151] 等出了丧期再说。难以想象他本人的葬礼将是怎样的。像是开个玩笑似的。他们说,要是念念自己的讣告,就能延年益寿。使你返老还童,又多活上一辈子。

    “明天你有几档子?”管理员问。

    “两档子,”科尼·凯莱赫说,“十点半和十一点。”

    管理员将票据放进自己的兜里。手推车停了下来。送葬者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绕过茔丛,踱到墓穴的两侧。掘墓人把棺材抬过来,棺材前端紧贴着墓穴边沿撂下,并且在棺材的周围拢上绳子。

    要埋葬他了。我们是来埋葬愷撒的。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152]。他不晓得都有谁在场,而且也不在乎。

    咦,那边那个身穿胶布雨衣[153]、瘦瘦高高的蠢货是谁呀?我倒想知道一下。要是有人告诉我,我情愿送点薄礼。总会有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露面。一个人能够孤零零地度过一生。是呀,他能够。尽管他可以为自己挖好墓穴,但他死后还是得靠什么人为他盖土。我们都是这样。只有人类死后才要埋葬。不,蚂蚁也埋葬。任何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埋葬遗体。据说鲁滨孙·克鲁索过的是顺从于大自然的生活。喏,可他还是由“星期五”埋葬的呢。[154]说起来,每个星期五都埋葬一个星期四哩。

    哦,可怜的鲁滨孙·克鲁索!

    你怎能这样做?[155]

    可怜的迪格纳穆!这是他最后一遭儿了,躺在地面上,装在棺材匣子里。想到所有那些死人,确实像是在糟踏木料。全都让虫子蛀穿了。他们蛮可以发明一种漂亮的尸架,装有滑板,尸体就那样哧溜下去。啊,他们也许不愿意用旁人使过的器具来入土。他们可挑剔得很哪。把我埋在故乡的土壤里。从圣地取来的一把土。[156]只有母亲和死胎才装在同一口棺材里下葬。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为的是即便入土之后,也尽可能多保护婴儿一些日子。爱尔兰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157]。在地下墓窟里使用防腐香料,跟木乃伊的想法一样。

    布卢姆先生拿着帽子站在尽后边,数着那些脱了帽子的脑袋。十二个。我是第十三个。不,那个身穿胶布雨衣的家伙才是第十三个呢。不祥的数目。那家伙究竟是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我敢发誓,刚才他并没在小教堂里。关于十三的迷信[158],那是瞎扯。

    内德·兰伯特那套衣服是用柔软的细花呢做的,色调有点发紫。当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时,我也有过这样的一套。当年他曾经是个讲究穿戴的人,往往每天换上三套衣服。我那身灰衣服得叫梅西雅斯[159]给翻改一下。咦,他那套原来是染过的哩。他老婆——哦,我忘了他是个单身汉——兴许公寓老板娘应该替他把那些线头摘掉。[160]

    棺材已经由叉开腿站在墓穴搭脚处的工人们徐徐地撂下去,看不到了。他们爬上来,走出墓穴。大家都摘了帽子。统共是二十人。

    静默。

    倘若我们忽然间统统变成了旁人呢。

    远方有一头驴子在叫。要下雨了。驴并不那么笨。人家说,谁都没见过死驴。它们以死亡为耻,所以躲藏起来。我那可怜的爸爸也是在远处死的。

    和煦的罄风围绕着脱帽的脑袋窃窃私语般地吹拂。人们唧唧喳喳起来。站在坟墓上首的男孩子双手捧着花圈,一声不响地定睛望着那黑魆魆、还未封顶的墓穴。布卢姆先生跟在那位身材魁梧、为人厚道的管理员后面移动脚步。剪裁得体的长礼服。兴许正在估量着,看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喏,这是漫长的安息。再也没有感觉了。只有在咽气的那一刹那才有感觉。准是不愉快透了。开头儿简直难以置信。一定是搞错了,该死的是旁的什么人。到对门那家去问问看。且慢,我要。我还没有。然后,死亡的房间遮暗了。他们要光。[161]你周围有人窃窃私语。你想见见神父吗?接着就漫无边际地胡言乱语起来。隐埋了一辈子的事都在谵语中抖搂出来了。临终前的挣扎。他睡得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限睑吧。瞧瞧他的鼻子是否耸了起来,下颚是否凹陷,脚心是否发黄。既然他是死定了,就索性把枕头抽掉,让他在地上咽气吧。[162]在“罪人之死”那幅画里,魔鬼让他看一个女人。他只穿着一件衬衫,热切地盼望与她拥抱。《露西亚》 [163]的最后一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砰!他咽了气。终于一命呜呼。人们谈论你一阵子,然后就把你忘了。不要忘记为他祷告。祈祷的时候要惦记着他。甚至连巴涅尔也是如此,常春藤日[164] 渐渐被人遗忘了。然后,他们也接踵而去,一个接一个地坠入穴中。

    眼下我们正为迪格纳穆灵魂的安息而祷告。愿你平平安安,没下地狱。换换环境也蛮好嘛。走出人生的煎锅,进入炼狱[165]的火焰。

    他可曾想到过等待着他的那个墓穴?人们说,当你在阳光下打哆嗦时,就说明你想到了。有人在墓上踱步。传唤员来招呼你了:快轮到你啦。我在靠近芬格拉斯路那一带买下一块茔地,我的墓穴就在那里。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鲁迪也在那里永眠。

    掘墓工们拿起铁鍬,将沉甸甸的土块儿甩到穴里的棺材上。布卢姆先生扭开他的脸。倘若他一直还活着呢?唷!哎呀,那太可怕啦!不,不,他已经死了,当然喽。他当然已经死啦。他是星期一咽气的。应该规定一条法律,把心脏扎穿,以便知道确已死亡;要么就在棺材里放一只电钟或一部电话,装个帆布做的通气孔也行。求救信号旗。以三天为限。夏天可搁不了这么久。一旦验明确实断了气,还是马上把棺材封闭起来的好。

    土坷垃砸下去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已开始被淡忘了。眼不见,心也不想了。

    管理员移动了几步,戴好帽子。真够了。送葬者们舒了口气,一个个悄悄地戴上帽子。布卢姆先生也把帽子戴好。他望到那个魁梧的身姿正灵巧地穿过墓丛的迷津拐来拐去。他静静地、把握十足地跨过这片悲伤的场地。

    海因斯在笔记本上匆匆地记着什么。啊,记名字哪。然而所有的人他都认识啊。咦,朝我走过来了。

    “我在记名字,”他压低嗓门说,“你的教名是什么来着?我没把握。”

    “利,”布卢姆先生说,“利奥波德。你不妨把麦科伊的名字也写上。他托付过我。”

    “查理,”海因斯边写边说,“我晓得。他曾经在《自由人报》工作过。”

    是这样的。后来他才在收尸所找到了差事,当路易斯·伯恩[166]的帮手。 让大夫来验尸倒是个好主意。原来只是凭想象,这下子可以弄明真相了。他是星期二死的。[167]就那样溜了。收了几笔广告费,就携款逃之夭夭。查理, 你是我亲爱的人。[168]所以他才托付我的。啊,好的,不碍事的,我替你办就是了,麦科伊。劳驾啦,老伙计,衷心感谢。一点儿都没破费,还让他领了我的情。

    “我想打听一下,”海因斯说,“你认识那个人吗?那边的那个穿,身穿……”

    他东看看西望望。

    “胶布雨衣。是的,我瞅见他了,”布卢姆先生说,“现在他在哪儿呢?”

    “焦勃雨伊,”海因斯边草草记下边说,“我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他的姓吧?”

    他四下里望了望,走开了。

    “不是,”布卢姆先生开口说。他转过身去,想拦住海因斯,“喂,海因斯!”

    没听见。怎么回事?他到哪儿去啦?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喏,可真是。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歌的凯,利益的利。[169]消失了踪影。天哪,他出了什么事?

    第七个掘墓人来到布卢姆先生身旁,拿起一把闲着的铁鍬。

    “啊,对不起!”

    他敏捷地闪到一边去。

    墓穴里开始露出潮湿的褐色泥土。逐渐隆起。快堆完了。湿土块垒成的坟头越来越高,又隆起一截。掘墓工们停下了挥鍬的手。大家再度脱帽片刻。男孩儿把他的花圈斜立在角落里,那位舅爷则将自己那一只放在一块士坷垃上。掘墓工们戴上便帽,提着沾满泥土的铁鍬,朝手推车走去。接着,在草皮上轻轻地磕打一下鍬刃,拾掇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弯下腰去摘缠在鍬把上的一缕长草。另一个离开伙伴们,把鍬当作武器般地扛着,缓步走去,铁刃闪出蓝光。还有一个在坟边一声不响地卷着拢棺材用的绳子。他的脐带。那位舅爷掉过身去要走时,往他那只空着的手里塞了点儿什么。默默地致谢。您费心啦,先生。辛苦啦。摇摇头。我明白。只不过向你们大家表表寸心。

    送葬者们沿了弯弯曲曲的小径徐徐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念念墓上的名字。

    “咱们弯到首领[170]的坟墓那儿去看看吧,”海因斯说,“时间还很从容。”

    “好的,”鲍尔先生说。

    他们向右拐,一路在缓慢思索着。鲍尔先生怀着敬畏的心情,用淡漠的声调说:

    “有人说,他根本就不在那座坟里。棺材里装满着石头。说有一天他还会来的。”

    海因斯摇了摇头。

    “巴涅尔再也不会来啦,”他说,“他的整个儿肉体都在那里。愿他的遗骨享受安宁。”

    布卢姆先生悄悄地沿着林荫小径向前踱去。两侧是悲恸的天使,十字架,断裂的圆柱[171],家茔、仰望天空做祷告的希望的石像,还有古爱尔兰的心和手。倒不如把钱花在为活人办点慈善事业上更明智一些哩。为灵魂的安息而祈祷。难道有人真心这么祷告吗?把他埋葬,一了百了。就像用斜槽卸煤一样。然后,为了节省时间,就把他们都凑在一堆儿。万灵节[172]。二十七日我要给父亲上坟。给园丁十先令。他把茔地的杂草清除得一干二净。他自己也上了岁数,还得弯下腰去用大剪刀咯吱咯吱修剪。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某人溘然长逝。某人辞世。 [173 ]就好像是他们都出于自愿似的。他们统统是被推进去的。某人翘辫子。倘若再写明这些死者生前干的是哪一行,那就更有趣了。某某人,车轮匠。我兜售软木。 [174]我破了产,每镑偿还五先令了事。要么就是一位大娘和她的小平底锅:爱尔兰炖肉是我的拿手好菜。乡村墓园挽歌非那一首莫属,究竟是华兹华斯还是托马斯·坎贝尔作的呢?[175]照新教徒的说法就是进入安息。[176]老穆伦大夫常挂在嘴上的是:伟大的神医召唤他回府。喏,这是天主为他们预备的园地。[177] 一座舒适的乡间住宅。新近粉刷油漆过。对于静静地抽烟和阅读《教会时报》[178]来说,是个理想的所在。他们从来不试图把结婚启事登得漂亮些。挂在门把手上的生锈的花圈,花冠是用青铜箔做的。花同样的钱,可就更经久了。不过,还是鲜花更富诗意。金属的倒是永不凋谢,可渐渐地就令人生厌了。灰毛菊 [179],索然无味。

    一只鸟儿驯顺地栖在白杨树枝上,宛如制成的标本似的。就像是市政委员胡珀[180]送给我们的结婚礼品。嘿!真是纹丝儿不动。它晓得这儿没有朝它射来的弹弓。死掉的动物更惨。傻米莉把小死鸟儿葬在厨房的火柴匣里,并在坟上供个雏菊花环,铺一些碎瓷片儿。

    那是圣心[181],裸露着的。掏出心来让人看。应该把它放得靠边一点,涂成鲜红色,像一颗真的心一般。爱尔兰就是奉献于它或是类似东西的。看来一点儿也不满意。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难道鸟儿会来啄它吗?就像对拎着一篮水果的男孩那样?然而他说不会来啄,因为鸟儿理应是怕那个男孩的。那就是阿波罗 [182]。

    这许多![183]所有这些人,生前统统在都柏林转悠过。信仰坚定的死者们。我们曾经像你们现在这样。[184]

    而且你又怎么能记得住所有的人呢?眼神,步态,嗓音。声音嘛,倒是有留声机。在每座坟墓里放一架留声机,或是保管在家里也行。星期天吃罢晚饭,放上可怜的老曾祖父的旧唱片。喀啦啦!喂喂喂 我高兴极啦 喀啦喀 高兴极啦能再见到 喂喂 高兴极啦 喀噗嘶嘘。会使你记起他的嗓音,犹如照片能使你忆起他的容貌一样。不然的话,相隔那么十五年,你就想不起他的长相了。譬如谁呢?譬如我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时死去的一个伙计。

    吱嚕吱嚕!石头子儿碰撞的声音。且慢。停下来!

    他定睛看看一座石砌墓穴。有个什么动物。哦。它在走动哪。

    一只胖墩墩的灰鼠[185]趔趔趄趄地沿着墓穴的侧壁爬过去,一路勾动了石头子儿。它是个曾祖父,挺在行哩。懂得窍门。这只灰色的活物想扁起身子钻到石壁脚板下,硬是扭动着身子挤进去了。这可是藏匿珍宝的好场所。

    谁住在这儿?罗伯特·埃默里的遗体安葬于此。罗伯特·埃米特是在火炬映照下被埋葬在这儿[186]的吧?老鼠在转悠哪。

    如今,尾巴也消失了。

    像这么个家伙,三下两下就能把一个人吃掉。不论那是谁的尸体,连骨头都给剔得干干净净。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一顿便饭。尸体嘛,左不过是变了质的肉。对,可奶酪又是怎样呢?是牛奶的尸体。我在那本《中国纪行》里读到:中国人说白种人身上有一股尸体的气味。最好火葬。神父们死命地反对。[187] 他们这叫吃里扒外。焚尸炉和荷兰铁皮烤肉箱的批发商。闹瘟疫的时期,把尸首扔进生石灰高温坑里去销毁。煤气屠杀室。本是尘埃,还原归于尘埃。[188]要么就海葬。 帕西人的沉默之塔在哪里?被鸟儿啄食。[189]土,火,水。人家说,论舒服莫过于淹死。刹那间自己的一生就从眼前闪过去了。然而一旦被救活可就不妙了。不过,空葬是行不通的。从一架飞行器往下投。每逢丢下一具尸体时,不晓得消息会不会就传开了。地下通讯网。我们还是从它们那儿得到的消息呢。这也不足为奇。它们对于像这样一顿正餐已习以为常。人们还没真正咽气,苍蝇就跟踪而至了。迪格纳穆这次,它们也是闻风而来。它们才不介意那臭味呢。盐白色的尸首,软塌塌,即将溃烂,气味和味道都像是生的白萝卜。

    大门在前面发着微光,还敞着哪。重返尘世。这地方已经呆够了。每来一次,都更挨近一步。上回我到这儿来,是给辛尼柯太太[190]送葬。还有可怜的爸爸。致命的爱。我从书中得知,有人夜里提着灯去扒坟头,找新埋葬了的女尸,甚至那些已经腐烂而且流脓的墓疮。读罢使你真感到毛骨悚然。我死后将会在你面前出现。我死了,你会看到我的幽灵。我死后,将阴魂不散。死后有另一个叫作地狱的世界。她信里写道,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191]。我也不喜欢。还有许许多多要看要听要感受的呢。感受到自己身边那热乎乎的生命。让他们在爬满了蛆的床上长眠去吧。他们休想拉我去参加这个回合。热乎乎的床铺,热乎乎的、充满活力的生活。

    马丁·坎宁翰从旁边的一条小径里出现了,他正和什么人一本正经地谈着话。”

    那想必是个律师,挺面熟。姓门顿,名叫约翰·亨利,是个律师,经管宣誓书和录口供的专员。迪格纳穆曾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过。好久以前了,在马特·狄龙家。快活的马特,欢乐的晚宴。冷冻禽肉,雪茄烟,坦塔罗斯酒柜[192]。马特确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对,是门顿。那天傍晚在滚木球的草地上,由于我的球滚进他的内线,他就大发雷霆。纯粹是出于偶然,滚了个偏心球。于是他把我恨之入骨。一见面就引起仇恨。摩莉和芙洛伊·狄龙在一棵丁香树下挽着胳膊笑。男人向来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场,就感到耻辱。

    咦,他的帽子有一边瘪下去啦,是在马车里碰的吧。

    “先生,对不起,”布卢姆先生在他们旁边说。

    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的帽子瘪下去一点儿,”布卢姆先生边指了指边说。

    约翰·亨利·门顿纹丝儿不动,凝视了他片刻。

    “那个地方,”马丁·坎宁翰帮着腔,也用手指了指。

    约翰·亨利·门顿摘下礼帽,把瘪下去的部分弄鼓起来,细心地用上衣袖子把丝质帽面的绒毛捋了捋,然后又戴上了。

    “现在好啦,”马丁·坎宁翰说。

    约翰·亨利·门顿点了点头,表示领情。

    “谢谢你,”他简短地说。

    他们继续朝大门走去。布卢姆先生碰了个钉子,灰溜溜地挨后几步,免得听到他们的谈话。马丁一路指手划脚。他只消用一个小指头就能随心所欲地摆弄那样一个蠢货,而本人毫无察觉。

    一双牡蛎般的眼睛。管它呢,以后他一旦明白过来,说不定就会懊悔的。只有这样才能摆布他。

    谢谢。今天早晨咱们多么了不起啊!

    第六章注释

    [1]杰克?鲍尔这个人物曾在《都柏林人?圣恩》中出现过,他供职于都柏林堡(英国殖民统治机构)内的皇家爱尔兰警察总署。

    [2]根据爱尔兰风俗,左近有人家出殡时,店铺一律停业,住户则把百叶窗拉低,以示哀悼。

    [3]弗莱明大妈是经常到布卢姆家做些家务活儿的女人,这里布卢姆是在回忆他们的独子鲁迪夭折后的情景。前文中的“趿拉着拖鞋”是意译,音译为斯利珀斯莱珀,民谣《狐狸》中的贫穷的老妪(参看第一章注[63]),象征爱尔兰。

    [4]他们为之送葬的迪格纳穆?生前就住在纽布里奇大街九号。

    [5]好风习指的是出殡队伍故意从繁华地区经过,以便让更多的路人向死者表示哀悼。

    [6]原文为拉丁文。阿卡帖斯是埃涅阿斯的忠实、勇敢的同伴。埃涅阿斯是罗马神话中所传特洛伊和罗马的英雄,关于他的传说,见罗马诗人维吉尔所著史诗《埃涅阿斯纪》。此处老西蒙把自己的儿子斯蒂芬比作埃涅阿斯,把穆利根比作阿卡帖斯。

    [7]古尔丁(参看第三章注[32])是科利斯-沃德律师事务所的一名成本会计师。他却把自已的姓加在事务所前面,以便让人认为他是大老板。

    [8]伊格内修?加拉赫是曾出现在《都柏林人?一朵浮云》中的一个记者。 据本书第七章“伟大的加拉赫”一节,凤凰公园暗杀事件发生后,他由于搞到了独家新闻而出了名。

    [9]语出自《亨利四世(下)》第2幕第1场。 当野猪头酒店老板娘带着差役来拘捕福斯塔夫时,他骂道:“滚开,你这贱婆娘!……我要膈肢你屁股!”

    [10]伊顿学院是英国贵族公学,设在伯克郡伊顿镇。

    [11]里奇蒙?布赖德韦尔监狱的门上写有“停止作恶,学习行善”这一标语。语出自《旧约全书?以赛亚书》第1章第16至17节。十九世纪末叶,监狱并入韦林顿营房内。布卢姆夫妇住在雷蒙德高台街时,与那所营房遥遥相对。

    [12]葛雷斯顿斯是都柏林市以南二十英里处的高级海滨浴场。

    [13]内德?兰伯特是布卢姆的熟人,在一家种籽谷物商店工作。

    [14]海因斯(即约瑟夫?麦卡西?海因斯)曾出现在《都柏林人?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他追随巴涅尔,在其逝世纪念日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长诗。 其实是乔伊斯本人九岁时,听到巴涅尔逝世的噩耗而写的,经过加工,放在这篇小说的末尾。

    [15]当时爱尔兰人煎亚麻籽当汤药喝。

    [l6]指都柏林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所办的狗收容所,设在大运河码头上。阿索斯是布卢姆的父亲所养的狗。他父亲自杀前在遗书中曾将这条狗托付给他。

    [17]语出自《路加福音》第11章第2节。这是耶稣教给门徒的经文中的一句,《天主经》即由此而来。

    [18]帕迪?伦纳德曾出现在《都柏林人?无独有偶》中,他无所事事,成天泡在酒店里。

    [19]本?多拉德是本地的一名歌手。本书第十一章有他演唱《推平头的小伙子》的场面。那是一首颂扬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歌谣。作者为爱尔兰历史经济学家、学者、诗人约翰?凯尔斯?英格拉姆(1828-1907)。参看第二章注[58]。

    [20]“回顾性的编排”,参看第十一章注[178]及有关正文。后文中的丹?道森,见第七章注[55]。

    [21]皮克和下面的艾莱恩都是《无独有偶》中的人物。该作中还提到克罗斯比-艾莱恩律师事务所。

    [22]小花指圣女小德肋撒(1873-1897),法国人,十五岁在利雪城加入加尔默罗会。她的自传《灵心小史》(她自称“天主的小花”)于一八九七年出版后,有些天主教徒深为推崇,誉为“小花”精神。下面,布卢姆从报上那首小诗联想到他用亨利?弗罗尔这个假名字和玛莎通信的事。

    [23]尤金?斯特拉顿(1861-1918),出生于美国的黑人歌手,喜剧演员,后在英国成名,当时正在都柏林演出。

    [24]《基拉尼的百合》(1862)是根据出生于爱尔兰的美国剧作家戴恩?鲍西考尔特(1822-1890)的剧本《金发少女》(1860,原文为爱尔兰语, 音译为科伦?鲍恩)改编的一出以情节取胜的爱尔兰歌剧。

    [25]《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是一出音乐喜剧,当时正在皇家剧院上演。

    [26]“他”指布莱泽斯?博伊兰。

    [27]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1777-1858),都柏林的一位外科医生。

    [28]“谁”也指布莱泽斯?博伊兰。

    [29]这个餐厅因供应从爱尔兰西岸克莱尔郡红沙洲捕来的牡蛎而得名。它宣传说,那是全爱尔兰最鲜嫩的牡蛎。

    [30]据第十七章,布卢姆的父亲于一八八六年六月二十七日在克莱尔郡自杀身死,他准备前往为亡父的十九周年忌辰祭奠。   [31]玛丽?安德森(1859-1940),美国女演员,一八九0年定居英国,继续积极从事戏剧活动。当时正在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主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花园一景)。

    [32]路易斯?沃纳当时正在贝尔法斯特为玛丽?安德森的演出担任指挥与伴奏。

    [33]J?C?多伊尔是男中音歌手。约翰?麦科马克(1884-1945),出生于爱尔兰的男高音歌手,在伦敦成名。

    [34]原文为法语。

    [35]指竖在街头的威廉?史密斯?奥布赖恩(1803-1864)的雕像。他是爱尔兰爱国主义者,青年爱尔兰运动领导人,死于六月十六日。因此,这一天刚好是他的忌日。

    [36]原文作:For many happy returns。原是用在生日或喜庆的祝贺语,很少用在忌日。

    [37]即托马斯?法雷尔(1827-1900),爱尔兰雕刻家。

    [38]当时确实有个叫作亨利?R?特威迪的。他在沃德福德郡担任首席检察官,在都柏林休姆街拥有自己的事务所。关于他落魄的晚景,未见记载。“往昔……遗迹”一语引自爱尔兰歌曲《我爹戴过的帽子》,作者为约翰尼?佩特森。

    [39]守灵夜吸鼻烟原是为了压住死亡气息,把它踢来踢去表示没派上正当用场。

    [40]美国剧作家威廉?贝尔?伯纳德(1807-1875)的二幕滑稽戏《他已穷途末路》(1889)中的主要角色叫作费利克斯?奥卡拉汉。他原是个乡绅,后来落魄。

    [41]这里和下文中的“夫人”原文均为法语。

    [42]、[43]原文为意大利语。后一句中,布卢姆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参看第四章注[51]、[52]。

    [44]原文为意大利语。这是《伸给她》二重唱中女主角泽尔丽娜对男主角唐乔万尼所唱的歌词。

    [45]克罗夫顿是《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的一个人物。他是以J?T?A?克罗夫顿(1838-1907)为原型而塑造的。这人与乔伊斯之父约翰?斯?乔伊斯(作品中的西蒙?迪达勒斯的原型)在都柏林税务局共过事。

    [46]解放者指丹尼尔?奥康内尔,参看第二章注[51]。此处指竖立于奥康内尔大桥桥头的铜像。系由爱尔兰雕刻家约翰?亨利?弗利(1818-1874)所塑。

    [47]吕便是亚伯拉罕的曾孙。吕便支族是离开埃及后,在迦南定居下来的古以色列十二支族之一,见《旧约?民数词》第1章。这里指正从街上走过去的吕便?杰

    ?多德。据认为出卖耶稣的犹太即属于吕便支族。这里,此人不但放高利货,而且刚好也姓吕便,所以把他说成是吕便的后裔。

    [48]象记商店是一家出售防水用具的商店。

    [49]约翰?格雷爵士(1816-1875),《自由人报》的经理,因倡议在都柏林市铺设自来水管有功。

    [50]曼岛(又译为马恩岛)位于英格兰西北岸外,爱尔兰海上,由英国政府管理并享有很大自冶权。现政府由代理总督(由曼岛领主委任)和上下议院组成。

    [51]巴拉巴是个罪恶累累的囚犯,根据民众的要求,他被释放,耶稣却代他受过,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见《马太福音》第27章。在英国戏剧家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的诗剧《马耳他岛的犹太人》(1589)中,主角巴拉巴落入一锅滚水中而死,而那原是他用来陷害敌人的。

    [52]这是为了纪念纳尔逊的战功而于一九O八年在奥康内尔街的十字路口建立的纪念柱。柱上有他的雕像。一九六六年被毁。

    [53]关于帽子的趣意,参看本章注[38]。

    [54]指都柏林的爱丁堡戒酒饭店。这家饭店一概不供应酒类。

    [55]西奥博尔德?马修神父(1790-1861),爱尔兰天主教司铎,嘉布遣小兄弟会分会会长。他在全爱尔兰奔走游说,劝人戒酒,成绩昭著,故有“戒酒便徒”之称。他的雕像也立在奥康内尔街上。

    [56]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早在一八九九年就安置好了,然而直至一九一一年才竖立起由美国雕刻家奥古斯塔斯?圣-高丹斯设计的纪念碑。巴涅尔死于由急性肺炎而导致的心力衰竭。

    [57]根据古老的犹太信条,孩子的健康决定于父亲是否强壮。犹太法律指出,一个男人必须儿女双全,并要求这些儿女也能够繁衍后代。

    [58]“骨骼咯咯响……”没入肯认领”这四句诗摘自英国诗人 托马斯?诺埃尔(1799-1861)所作的《为穷人驾灵车》。全诗描写一个马车夫赶着用一匹马拉着的破灵车,把穷人的遗骸送往教堂墓地。

    [59]这里,马丁?坎宁翰只引用了祷文的上半句,下半句是:“我们与死亡为伍。”

    [60]直到十九世纪初叶,爱尔兰民间还迷信自杀者的阴魂会像妖精那样回到人间来作祟。只有往尸体的心脏里打进一根木桩,才能防止。

    [61]“他”指马丁?坎宁翰。《都柏林人?圣恩》中提及他的妻子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曾六次把家具典当一空。

    [62]引自轻歌剧《艺妓》中的曲子《亚洲的珍宝》,脚本作者为哈里?格林班克,詹姆斯?菲利普作曲。

    [63]指一年一度的国际汽车赛,胜者可获得戈登?贝纳特奖杯。戈登?贝纳特(1841-1918)是美国《纽约先驱报》的主编,毕生奖励各种运动竞赛。

    [64]这是美国人威廉?J?麦克纳根据英国歌曲《来自曼岛的凯利》(1908) 改编的俗谣《这儿可曾有人见过凯利?》(1909)的首句,下一句是:“来自绿宝石岛的凯利。”绿宝石岛是爱尔兰别名。

    [65]《扫罗》是德国(后来入了英国籍)作曲家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1685-1759)取材于《圣经》的清唱剧,一七三九年在伦敦首次演出。送葬曲是其中的一个插曲。

    [66]有关凯利的歌前面都冠以一首序歌,叙述一个像凯利一样忘恩负义的意大利冰淇淋商人的故事。“他坏得像……伶仃”是其中的两句。

    [67]原文为拉丁文。这家医院(参看第一章注[37])位于伯克利街和埃克尔斯街的交叉处。

    [68]布卢姆夫妇住在埃克尔斯街七号。

    [69]赖尔登老太太这个人物曾以丹特这个名字出现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1章中。

    [70]此人名叫迪克森,是个曾在仁慈圣母医院见习的医科学生,在本书第十四章中,布卢姆又与他重逢。

    [71]在《奥德修纪》卷11中,奥德修在阴间看见奥瑞翁赶着他生前在荒山上杀掉的野兽,走过永不凋枯的草原;他手里拿着折不断的铜杖。

    [72]即约瑟夫?卡夫,参看第四章注[18]。

    [7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亨利?菲尔丁(l707-1754)的早期剧作《现代丈夫》(1732)第3幕第2场中有一首题为《老英格兰的烤牛肉》的诗,后由R?莱弗里奇配曲,成为流行歌曲。全诗大意是说,英国人由于爱吃烤牛肉,身心健康, 士兵也勇敢。这里把原诗中的“of”改成“for”,意思就变成“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了。

    [74]克朗西拉是位于都柏林以西七英里处的铁路联轨点。

    [75]米兰市修有一条专供殡仪电车行驶的七英里长的路轨。从市中心直通到郊外的坟地附近。

    [76]敦菲角位干北环路和菲布斯博罗路的交叉口上。由于这里曾有过一座由托马斯?敦菲开的同名酒吧,故名。在一九O四年,酒吧改由约翰?多伊尔经营。

    [77]爱尔兰人称威士忌为长生不老剂。西欧古代的炼金术师曾相信红葡萄能使人长生不老。英国剧作家卞?琼森(1572?-1637)的戏剧《炼金术师》第2幕第1场中有个名句:“醇粹的红葡萄酒,我们叫做长生不老剂。”

    [78]《布加布出航》是J?P?鲁尼所作的一首讽刺诗,写一个舵手在睡梦中驾着一条名叫“布加布”的驳船运送泥炭。运河上风平浪静,水手们却幻想船在惊涛骇浪中行驶。

    [79]阿斯隆、穆林加尔和莫伊谷是位于爱尔兰皇家运河沿岸从西至东的三座城市。

    [80]指雷恩拍卖行,老板为P?A?雷恩。

    [81]詹姆斯?麦卡恩,爱尔兰大运河公司董事长,他已于布卢姆回顾此事的四个月前(即1904年2月12日)逝世。

    [82]这是一家以布赖恩?勃罗马(926-1014)命名的酒馆。他是爱尔兰西南部芒斯特地方的大王,曾击败盘踞在爱尔兰的丹麦人。这一带是古战场。

    [83]弗洛蒂是《都柏林人?圣恩》中的一个人物,经营一月食品杂货店。汤姆?克南是他的朋友,曾从他的店里赊购,一直没付款。

    [84]“形影……诚可贵”是常见于十八、十九世纪的爱尔兰墓碑和.99lib?讣文上的用语,还曾编入乔冶?林利(1798-1825)的歌曲《你的记忆诚可贵》(1840)。

    [85]在位于葛拉斯涅文的前景公墓前,路分两岔。右边是葛拉斯涅文路,左边是通往芬格拉斯路的墓地路。

    [86]哈姆莱特因父王死后母亲改嫁给小叔子,在独白中把世界比作“荒芜不堪的花园”,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2场。下文中的“一座凶宅”即指托马斯?蔡尔兹被谋杀的房子。

    [87]西摩?布希是爱尔兰的著名律师。塞缪尔?蔡尔兹被控于一八九八年九月二日谋杀亲兄托马斯,布希任其辩护律师。次年十月塞缪尔被宣告无罪。

    [88]英国法律诠释家威廉?布莱克斯顿(1723-1780)曾说过:“宁可让十个犯人逃脱法网,也不能冤枉一个无辜者。”马丁?坎宁翰把这句话和耶稣的话(“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引起的喜悦要大于为九十九个不需悔改的好人感到的喜悦”,参看《路加福音》第15章第6节)拉扯在一起了。

    [89]哈姆莱特利用让篡位的叔叔看戏的机会来观察他是否为杀害乃兄的真凶,并作了这样的独白,“谋杀干得再诡秘,内情总会……败露。”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90]前景公墓即送葬队伍的目的地。

    [91]一种葡萄干糕饼,得名于兰伯特?西姆内尔。参看第三章注[153]。

    [92]喂狗用的硬饼干,搀以骨粉等制成。这里,因西姆内尔糕饼的外皮很硬,所以比作狗饼干。

    [93]芬格拉斯是位于公墓西北方的一个村落,这一带有采石场。

    [94]这段描写使人联想到《奥德修纪》卷11第4 段中奥德修在阴间遇见埃尔屏诺的鬼魂的场面。他问鬼魂:“埃尔屏诺,你怎么已经来到了幽暗的阴间?你的步行看来比我们的黑船还快呢。”(引自杨宪益译本,第133页)

    [95]恩尼斯是爱尔兰克莱尔郡的一个镇子。

    [96]指爱德华?麦凯布枢机主教(1816-1885)的陵墓。

    [97]阿尔坦是位于都柏林市东北部一英里的一个村子,那里有天主教办的一所儿童救济院。

    [98]托德-伯恩斯公司的简称,是都柏林的一家绸布衣帽店。乔伊斯本人的一个胞妹梅就曾在此做过工。

    [99]“明智的……人多”,语出自默雷和利所作的一首题为《三女对一男》的滑稽歌曲。

    [100]印度某些地区的习俗,寡妇为亡夫举行火葬时,也要当众跳进火堆自焚以殉夫。

    [101]老女王指维多利亚女王(参看第一章注[105])。她于一八六一年丧偶,遂在福洛格摩建陵安葬亡夫阿尔伯特亲王,并终身守寡。她本人去世后,根据遗愿,灵柩用炮车运送,遗体与亡夫合葬。

    [102]紫色象征真挚的爱,服丧时,可用以代替黑色。“心灵深处”,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2场中哈姆莱特对霍拉旭所说的话。

    [103]指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威尔士亲王(参看第二章注[50])能够继承王位。

    [104]《科克这座城市》(1825)是托马斯?克罗夫顿?克罗克(1798-1854)所作歌曲名,内容炫耀当地的吃喝玩乐。科克是爱尔兰芒斯特省科克郡的首府。

    [105]一年一度的科克公园赛马活动的高峰是复活节星期一,即复活节的次日(1904年为4月4日)。

    [106]这是当时把一个被处死的罪犯之尸体运到坟地,并按照基督教徒的礼节予以埋葬所需费用。这里,把“六先令八便士”当作“一点儿也没变”的代用语。

    [107]约翰?亨利?门顿的原型是都柏林的一个同名律师,在小说中,迪格纳穆生前一度在他的事务所任职。

    [108]爱尔兰有一首滑稽歌曲名《我欠了奥格雷狄十块钱》(1887)。作者为哈里?肯尼迪。写一个小裁缝奥格雷狄怎样也讨不回一个失业者(“我”)欠他的钱。

    [1O9]黄铜桶里装的是圣水,以及用来蘸圣水往棺材上洒的一根棍子。

    [110]这是一首由十四段组成的童谣《公知更鸟》中的两句。作者不详, 据说是艾奥纳和彼得?奥佩搜集整理的。第一段是: “谁杀了公知更鸟?/麻雀说:是我。/用我的弓箭。/我杀了公知更鸟。”与本文有关的是第六段:“谁来当神父?/白嘴鸦说,我。/带着我的小书,/我来当神父。” 语句略有出入,不知是布卢姆记错了,还是流传的版本不同。

    [111]英文里,棺材(coffin)读作科芬,与科菲(coffey)发音相近。

    [l12]这句拉丁文祷词原作ln nomine Domini(因主之名)。布卢姆却听成是Domine namine。Domine是“主”,namine则无此字。

    [113]一八五七年左右,英国教会里以牧师、小说家、诗人查尔斯?金斯利(1819-1875)为首的一些人主张,基督教徒必须有健壮的身体,这样才能保持节操,并取得真正的宗教信仰。

    [114]这是耶稣初次见到西门后所说的话。见《约翰福音》第1章第42节。彼得意即“磐石”,指要把教会建立在这块磐石上。从此,西门易名彼得。天主教会奉他为第一代教皇。

    [115]原文为拉丁文。见《诗篇》第143篇第2节。这是做完安魂弥撒后,即将把棺材往坟地里抬时念的经文首句。

    [116]花钱雇来的号丧人,身穿廉价的黑色绉纱丧服。

    [117]这是供参加丧礼者签名的本子或单子。

    [1l8]当时都柏林有个名叫默文?布朗的音乐教师和风琴手。《都柏林人?死者》中也有个姓布朗的人物。

    [119]原文为拉丁文,系《天主经》的倒数第二句。见《马太福音》第6章第13节。

    [120]这里,助祭照例吟诵《天主教》的最后一句:“乃救我于凶恶,啊们。”

    [l21]原文为拉丁文。这是准备下葬时所念的经文中的词句。

    [122]奥康纳尔去世后,遗体最初安葬在公墓中央的一座被深沟圈起的圆坛里。后来为了纪念他,就在这座公墓里建造了一座一百六十英尺高的圆塔。一八六九年,他的遗体又被移葬在该塔的地下灵堂里。

    [123]丹?奥是丹尼尔?奥康内尔的简称。

    [124]奥康内尔于一八四七年在日内瓦去世。根据他的遗愿,心脏葬于罗马,遗体则运回都柏林。

    [125]她指西蒙?迪达勒斯的亡妻玛丽?古尔丁?迪达勒斯。

    [126]同舟共济,这里指的是送葬者中只有他本人和克南两个人不信天主教,处境相同。

    [127]爱尔兰圣公会是新教,一五三七被定为爱尔兰国家教会, 但教徒人数只占总人口的八分之一弱。天主教徒则占五分之四。因此,于一八六九年撤销了其国家教会地位,从此实行自养。

    [128]爱尔兰圣公会举行仪式时使用英语,不用拉丁文。

    [129]这是耶稣对玛莎所说的话,见《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

    [130]据《约翰福音》第6章第40节,耶稣对群众说,天主的旨意是要使所有看见耶稣“而信他的人获得永恒的生命;在末日,我(耶稣)要使他们复活”。

    [131]据《约翰福音》第1l章第39至44节,玛莎的弟弟已入葬了四天,但耶稣叫人把挡在墓穴口的石头挪开,大声喊:“拉撒路,出来!”死者便复活并走了出来。

    [132]《圣经》英译本中的“cameforth”(走出来了)与“camefourth”(第四个出来)谐音。这里是文字游戏,说他是“camefifth”(第五个出来)的,所以失业了。2l4

    [133]金衡制是英、美用来量金、银、宝石的重量单位。每英镑合十二英两,每英两合二十英钱,每英钱合二十四谷(格令)。克为公制重量单位,每克约合十五谷半。

    [134]圆镇一名得自都柏林市南郊特列纽亚村的一圈住宅。马特?狄龙是都柏林市的参议员。后文中的约翰?奥康内尔在第十五章中重新出现(见该章注[179]及有关正文)。

    [135]英文里,keys(钥匙)与凯斯(Keyes)谐音。后文中的“人身保护”,原文为拉丁文。

    [136]鲍尔斯桥在都柏林市东南郊外。

    [137]这里套用一首题为《金发中夹着银丝》(1874)的歌曲。该歌颂扬一对年老的恩爱夫妻,由埃本?E?雷克斯福德作词,哈特?皮斯?丹克斯(1834-1903)配曲。

    [138]“当……来”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3幕第2场。此刻王子已打定主意要报杀父之仇,用这段自白来表露心迹。

    [139]至今都柏林还有关于丹尼尔?奥康内尔曾有过一大批私生子的传说,故称他为“爱尔兰之父”。

    [140]指罗密欧掘开墓门,见到服了安眠药后昏睡中的朱丽叶。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5幕第8场。

    [141]这是把“在生存中,我们与死亡为伍”一语倒过来说的。参看本章注[59]。

    [142]古代爱尔兰王和酋长的遗体有时是全身披挂,面部朝着敌国的方向,以站立的姿势入殓的。

    [143]甘布尔少校是杰罗姆山公墓的管理员。

    [144]马斯天斯基是布卢姆的街坊。

    [145]一九一二年在沙俄统治下的基辅,有个名叫门德尔?贝利斯的犹太人,由于涉嫌为了取鲜血用在逾越节的宴会上而杀害了一个基督教徒的男孩子,从而受审。西方世界认为这是一种反犹太主义的蓄意诬陷,引起公愤,贝利斯因而获释。但本书是写一九0四年发生的事。时间上有出入。

    [146]一种飞蛾,背上有酷似头盖骨的纹,故名。L147]这两句均引自博伊兰关于海滨姑娘的歌(博伊兰曾把“晕”唱成“云”)。第二句略有出入。参看第四章注[65]及有关正文。

    [148]据西方民间传说,耶稣的门徒彼得为天堂司阍。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第8幕第4场中,培尔就哄着弥留之际的母亲说,他要送她升天堂,彼得正在守着天堂的大门。

    [149]潘趣酒是在葡萄酒里掺上果汁、香料、奶、茶、糖等做成的软性饮料。

    [150] 《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中,由两个小丑扮演的掘墓工说了一些既荒唐又似是富于哲理的话。

    [151]原文为拉丁文谚语。这里,布卢姆记错了一个字,原应作:“关于死者,除了好话,什么也别说。”

    [152]“我……的”一语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尤利乌期?恺撒》第3章第2场。古代罗马统帅恺撒被共和党人刺杀后,恺撒的拥护者安东尼向民众发表演说,煽动人民,把共和党人逐出罗马。这句话出现在演说的开头部分。作者引用时把原句中的“我”改成了“我们”。月中是古罗马历三、五、七、十月中的第十五日,以及其他各月中的第十三日。三月中是恺撒遇刺日,六月中是迪格纳穆的忌日。

    [l53]这个身穿胶布雨衣的人在书中数次出现,艾尔曼在《詹姆斯?乔伊斯》(第516页注)中说,斯图尔特?吉尔伯特认为这个人物的原型为乔伊斯的父亲约翰?乔伊斯任收税官时的同事W?韦瑟厄普。

    [154]鲁滨孙?克鲁索是笛福(1660-1731)的同名小说(1719)中的主人公。 他流落到荒岛后,在星期五那天从吃人生番手中救下一个土著,取名“星期五”。但在原作中,他并非由“星期五”埋葬,而是搭乘一艘英国船返国的。

    [155]这是一首题名《可怜的老鲁滨孙?克鲁索》的歌曲的第一句和第四句,引用时略作了改动。原歌为:“可怜的老鲁滨孙?克鲁索失踪了,/人家说是到了一座岛屿,/他偷了一只公山羊的皮,/我不晓得他怎能这样做。”

    [156]犹太人渴望死后能把遗体运回圣地巴勒斯坦去埋葬,至少也要在棺材里放进一把从该地取来的泥土陪葬。

    [157]这里,作者诙谐地模拟英国谚语,英格兰人的家就是他的堡垒。

    [158]按耶稣被害前夕曾和十二门徒共进晚餐。因此,西方至今仍流传着以十三为不吉的迷信。

    [159]当时在都柏林确实有个名叫乔治?R?梅西雅斯的裁缝。

    [160]按染衣服时呢料能吸进紫色染料,而线染过后便发亮。所以这里说,应该把线头摘掉,这样就看不出是柒过的了。

    [16l]德国诗人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1749-1832)弥留之际曾说:“亮一些!再亮一些!”

    [162]“既然……吧”一语出自法国小说家埃米尔?左拉(1860-1902)的《土地》(1887)。这部长篇小说描述一个老农惨死在贪图其田产的儿子及儿媳手中。

    [163]《露西亚》是盖塔诺?多尼塞蒂(1797-1848)根据英国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长篇历史小说《拉马摩尔的新娘》(1819)改编而成的歌剧,一八四三年在伦敦上演。在最后一幕中,男主角知晓自己的情人露西亚因被迫出嫁,已神经错乱而死,就也自寻短见。

    [164]每年到了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的忌日(10月6日),他的支持者们总佩带常春藤叶作为悼念,故名。参看《都柏林人?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

    [165]按照天主教的教义,一般人死后,灵魂要先下炼狱,以便把罪恶赎净。善人死后灵魂直接升天堂,恶人则下地狱。

    [166]当时确实有个叫作路易斯?A?伯恩的医学博士,在都柏林市担任验尸官。

    [167]这里,布卢姆想起了当天早晨在海滩上,船老大曾告诉他九天前(即上星期二)有人淹死的事。参看第一章注[122]及有关正文。他与雅典画家阿波罗多罗斯(活动时期公元前5世纪)搞混了。古代文献中提到他的《奥德修斯》等画作、无一传世。比他稍晚一些的古稀腊著名画家宙克?西斯(?-约公元前400)曾创作过一些风俗画,如《持葡萄的男孩》。传说葡萄画得以假乱真,引来一些小鸟啄它。画家本人说,倘若男孩也画得同样通真,鸟儿就会吓得不敢来啄食了。这里,作者把传说作了一些改动。

    [183]语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3篇。全句是:“我要是不看见,真不会相信死神已经办完了这许多!”原作指的是地狱中的幽灵,这里则是坟墓累累之意。

    [184]这是常见的墓志铭,下面往往还有一句:“你们也即将像我们现在这样。”是死者(自称“我们”)对活人讲话的口吻。

    [185]此鼠在第十五章(见该章注[186])中重新出现。

    [186]墓碑上的罗伯特?埃默里这个名字使布卢姆想起同名而姓的发音也近似的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罗伯特?埃米特(1778-1803)。埃米特曾参加一七九一年成立的以解放天主教和实现议会改革为宗旨的爱尔兰政治组织爱尔兰人联合会,并曾率领一批抗英起义者,向都柏林堡进军。事败后被捕,定为叛国罪,被处绞刑。“这儿”指墓穴。埃米特被处死后,相传其遗体被转移到都柏林的圣迈肯教堂或葛拉斯涅文的这座前景公墓,秘密安葬。然而一九O三年(埃米特逝世l00周年),人们来此寻取他的骸骨时却毫无所得。

    [187]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要在世界末日复活。所以神父反对火葬。

    [188]这里套用《创世记》第3章第19节中造物主对亚当说的话:“你是用尘土造的,你要还原归于尘土。”

    [189] 帕西人是公元七、八世纪为逃避穆斯林压迫而自波斯移居印度的拜火教(亦名袄教或琐罗亚斯德教)教徒的后裔。拜火教徒把尸体置于塔上,待尸肉被鸟啄食后,将骨骼密封在罐中。

    [l90]辛尼柯太太是《都柏林人?悲痛的往事》中的一个人物,系辛尼柯船长的夫人。她因得不到爱情的温暖而酗酒,在横跨铁道时被火车轧死。

    [l91l这是布卢姆当天早晨收到的玛莎来信中的话,参看第五章注[36]。

    [192]坦塔罗斯是希腊传说中宙斯的儿子。《奥德修纪》卷11中提到尤利西斯看见他在冥界所受的酷刑,他站在齐下巴的水里,但每当他张口想喝,那水就退去。他头上挂着累累果实,但只要他伸手去拿,风就把果实吹向云霄。这里指有着暗锁、不能任意取饮的玻璃酒柜。

    第七章

    在希勃尼亚[1]首都中心一辆辆电车在纳尔逊纪念柱前减慢了速度,转入岔轨,调换触轮, 重新发车,驶往黑岩、国王镇和多基、克朗斯基亚、拉思加尔和特勒努尔、帕默斯顿公园、上拉思曼斯、沙丘草地、拉思曼斯、林森德和沙丘塔以及哈罗德十字路口。都柏林市联合电车公司那个嗓音嘶哑的调度员咆哮着把电车撵走:

    “开到拉思加尔和特勒努尔去!”

    “下一辆开往沙丘草地!”

    右边是双层电车,左边是辆单层电车。车身咣咣地晃悠着,铃铛丁零零地响着,一辆辆地分别从轨道终点发车,各自拐进下行线,并排驶去。

    “开往帕默斯顿公园的,发车!

    王冠佩带者

    中央邮局的门廊下,擦皮鞋的边吆喝着边擦。亲王北街上是一溜儿朱红色王室邮车,车帮上标着今上御称的首字E·R·[2]。成袋成袋的挂号以及贴了邮票的函件、明信片、邮筒和邮包,都乒啷乓啷地被扔上了车,不是寄往本市或外埠,就是寄往英国本土或外国的。

    新闻界人士

    穿粗笨靴子的马车夫从亲王货栈[3]里推出酒桶,滚在地上发出钝重的响声,又哐噹哐噹码在啤酒厂的平台货车上。由穿粗笨靴子的马车夫从亲王货栈里推滚出来的酒桶,在啤酒厂的货车上发出一片钝重的咕咚咕咚声。

    “在这儿哪,”红穆雷[4]说,“亚历山大·凯斯。”

    “请你给剪下来,好吗?”布卢姆先生说,“我把它送到电讯报报馆去。”

    拉特利奇的办公室的门嘎地又响了一声。小个子戴维·斯蒂芬斯[5]严严实实地披着一件大斗篷,鬈发上是一顶小毡帽,斗篷下抱着一卷报纸,摆出一副国王信使的架势踱了出去。

    红穆雷利利索索地用长剪刀将广告从报纸上铰了下来。剪刀和浆糊。

    “我到印刷车间去一趟,”布卢姆先生拿着铰下来的广告说。

    “好哇,要是他需要一块补白的话,”红穆雷将钢笔往耳朵上一夹,热切地说,“我们想法安排一下吧。”

    “好的,”布卢姆先生点点头说,“我去说说看。”

    我们。

    沙丘奥克兰兹的

    威廉·布雷登[6]阁下

    红穆雷用那把大剪刀碰了碰布卢姆先生的胳膊,悄悄地说:

    “布雷登。”

    布卢姆先生回过头去,看见穿着制服的司阍摘了摘他那顶印有字母的帽子。这当儿,一个仪表堂堂的人[7]从《自由人周刊·国民新闻》和《自由人报·国民新闻》的两排阅报栏之间走过来。发出钝重响声的吉尼斯啤酒[8]桶。他用雨伞开路,庄重地踏上楼梯,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是一派严肃神色。他那穿着高级绒面呢上衣的脊背,一步步地往上升。脊背。西蒙·迪达勒斯说,他的脑子全都长在后颈里头了。他背后隆起一棱棱的肉。脖颈上,脂肪起着褶皱。脂肪,脖子,脂肪,脖子。

    “你不觉得他长得像咱们的救世主吗?”红穆雷悄悄地说。

    拉特利奇那间办公室的门吱吜吜地低声响着。为了通风起见,他们总是把两扇门安得对开着。一进一出。

    咱们的救世主。周围镶着络腮胡子的鸭蛋脸,在暮色苍茫中说着话儿。玛丽和玛尔塔。男高音歌手马里奥[9]用剑一般的雨伞探路,来到脚光跟前。

    “要么就像马里奥,”布卢姆先生说。

    “对,”红穆雷表示同意,“然而人家说,马里奥活脱儿就像咱们的救世主哩。”

    红脸蛋的耶稣·马里奥穿着紧身上衣,两条腿又细又长。他把一只手按在胸前,在歌剧《玛尔塔》[10]中演唱着:

    回来吧,迷失的你,

    回来吧,亲爱的你![11]

    牧杖与钢笔

    “主教大人今儿早晨来过两次电话,”[12]红穆雪板着面孔说。 他们望着那膝盖、小腿、靴子依次消失。脖子。

    一个送电报的少年脚步轻盈地踅进来,往柜台上扔下一封电报,只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地走了,

    “《自由人报》!”

    布卢姆先生慢条斯理地说:

    “喏,他也是咱们的救世主之一。”

    他掀起柜台的活板,穿过一扇侧门,并沿着暖和而昏暗的楼梯和过道走去,还经过如今正回荡着噪音的一个个车间,一路脸上泛着柔和的微笑。然而,难道他挽救得了发行额下跌的局面吗?咣噹噹。咣噹噹。

    他推开玻璃旋转门,走了进去,迈过散布在地上的包装纸,穿过一道轮转机铿锵作响的甬路,走向南尼蒂[13]的校对室。

    海因斯也在这里,也许是来结讣告的账吧。咣噹噹。咣噹。

    讣告

    一位至为可敬的都柏林市民仙逝

    谨由衷地表示哀悼

    今天早晨,已故帕特里克·迪格纳穆先生的遗体。机器。倘若被卷了进去,就会碾成齑粉。如今支配着整个世界。他[14]这部机器也起劲地开动着。就像这些机器一样,控制不住了,一片混乱。一个劲儿地干着,沸腾着。又像那只拼命要钻进去的灰色老鼠。

    一份伟大的日报是怎样编印出来的

    布卢姆先生在工长瘦削的身子后面停下脚步来,欣赏着他那贼亮的秃脑瓢儿。

    奇怪的是他从未见过真正的祖国。爱尔兰啊,我的祖国。学院草地的议员。他竭力以普通一工人的身份,使报纸兴旺起来。[15]周刊全靠广告和各种专栏来增加销数,并非靠官方公报[16]发布的那些陈旧新闻。诸如一千XX年政府发行的官报。安妮女王驾崩[17]等等。罗森纳利斯镇区的地产,廷纳欣奇男爵领地[18]。有关人士注意:根据官方统计从巴利纳出口的骡子与母驴的数目一览表[19]。园艺琐记[20]。漫画[21]。菲尔·布莱克在周刊上连载的《帕特和布尔》的故事。托比大叔为小娃娃开辟的专页。乡下佬问讯栏。亲爱的编辑先生,有没有治肚胀的灵丹妙剂?编这一栏倒不赖,一边教人,一边也学到很多东西。人间花絮。《人物》[22]。大多是照片[23]。黄金海岸上,丽人们穿着泳装婷婷玉立。世界上最大的氢气球。一对姐妹同时举行婚礼,双喜临门。两位新郎脸对着脸,开怀大笑。其中一个就是排字工人卡普拉尼[24],比爱尔兰人还更富于爱尔兰气质。

    机器以四分之三拍开动着。咣噹,咣噹,咣噹。倘若他在那儿突然中了风,谁都不晓得该怎样关机器,那它就会照样开动下去,一遍遍地反反复复印刷,整个儿弄得一塌糊涂。可真得要一副冷静的头脑。

    “喏,请把这排在晚报的版面上,参议员先生,”海因斯说。

    过不久就会称他作市长大人[25]啦。据说,高个儿约翰[26]是他的后台。

    工长没有答话。他只在纸角上潦潦草草地写上“付排”二字,并对排字工人打了个手势。他一声不响地从肮脏的玻璃隔板上面把稿纸递过去。

    “好,谢谢啦,”海因斯边说边走开。

    布卢姆先生挡住了他的去路。

    “假若你想领钱,出纳员可正要去吃午饭哪,”他说着,翘起大拇指朝后指了指。

    “你领了吗?”海因斯问。

    “唔,”布卢姆先生说,“赶快去,还来得及。”

    “谢谢,老伙计,”海因斯说,“我也去领。”

    他急切地朝《自由人报》编辑部奔去。

    我曾在弥尔酒店里借给他三先令。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这是第三回提醒他了。

    我们看见广告兜揽员在工作

    布卢姆先生将剪报放在南尼蒂先生的写字台上。

    “打扰您一下,参议员,”他说,“这条广告是凯斯的,您还记得吗?”

    南尼蒂对着那则广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他希望七月里登出来,”布卢姆先生说。

    工长把铅笔朝剪报移动。

    “等一等,”布卢姆先生说,“他想改动一下。您知道,凯斯,他想在上端再添两把钥匙。”

    这噪音真讨厌。他听不见啊,南南。得有钢铁般的神经才行。兴许他能理解我的意思。

    工长掉过身来,好耐着性子去倾听。他举起一只胳膊肘,开始慢慢地挠他身上那件羊驼呢夹克的腋窝底下。

    “就像这个样子,”布卢姆先生在剪报上端交叉起两个食指比划着。

    让他首先领会这一点。布卢姆先生从他用指头交叉成的十字上斜望过去,只见工长脸色灰黄,暗自思量他大概有点儿病。那边,恭顺的大卷筒在往轮转机里输送大卷大卷的印刷用纸。铿锵锵、铿锵锵地闹腾吧。那纸要是打开来,总得有好几英里长。印完之后呢?哦,包肉啦,打包裹啦,足能派上一千零一种用场。

    每逢噪音间歇的当儿,他就乖巧地插上一言半语,并在遍体斑痕的木桌上,麻利地面起图样。

    钥匙议院[27]

    “您瞧,是这样的,这儿有两把十字交叉的钥匙[28]。再加上个圈儿,字号写在这儿:亚历山大·凯斯,茶叶、葡萄酒及烈酒商什么的。”

    对他的业务,最好不要去多嘴多舌。

    “参议员,您自己晓得他的要求。然后在上端,把钥匙议院这几个铅字排成个圆圈。您明白吧?您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工长把挠个不停的手移到下肋部,又悄悄地挠着那儿。

    “这个主意,”布卢姆先生说,“是从钥匙议院得来的。您晓得,参议员,是曼克斯议会。这暗示着自治。从曼岛会引来游客的,您瞧,会引人注目的。您能办得到吗?”

    也许我可以问问他“voglio”[29]这个字该怎样发音。可要是他不晓得,那只不过是把他弄得很尴尬而已。还是不要问为好。

    “我们能办到,”工长说,“你有图案吗?”

    “我可以弄来,”布卢姆先生说,“基尔肯尼的一家报纸上登过。他在那儿也开了一家店。我跑一趟去问问他就是了。喏,您可以那么办,再附上一小段,引起注意就成了。您知道通常的写法是:‘店内经特许供应高级酒类,以满足顾客多时的愿望’什么的。”

    工长沉吟了片刻。

    “我们能办到,”他说,“每隔三个月让他跟我们续订一次合同吧。”

    这时,一个排字工人给他送来一份软塌塌的毛样。他一声不响地开始校对。布卢姆先生站在他身边,听着机器发出的震响,望着那些在活字分格盘旁一声不响地操作着的排字工人。

    缀字校正

    他自己非拼写得准确无讹不可。校对热。今天早晨马丁·坎宁翰忘记给我们出他那个拼写比赛的难题了。“看一个焦虑不安的行商在墓地的墙下,测量一只削了皮的梨有多么匀称所感到的无比困惑,是饶有趣味的。”[30]有些莫名其妙,对不?把“墓地”一词加进去,当然是为了“匀称”。[31]

    当他戴上那顶大礼帽时,我本该说声谢谢。我应该扯一扯旧帽子什么的。可不,我本来可以这么说:“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哩。”倒想看看他脸上会有什么反应。

    吱。第一部印刷机那最下面的平台把拨纸器吱的一声推了出来,上面托着第一撂对折的报纸。它就这样吱的一声来引起注意,差不多像个活人了。它竭尽全力来说着话。连那扇门也吱吱响着,在招呼人把它关上。每样东西都用各自的方式说话。吱。

    著名的神职人员

    不定期的撰稿者

    工长突如其来地把毛样递过来说:

    “等一下。大主教的信在哪儿呢?还得在{电讯报}上重登一遍。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人在哪儿?”

    他朝周围那一部部只顾轰鸣却毫无反响的机器望了望。

    “先生,是蒙克斯吗?”铸宇间一个声音问道。

    “嗯。蒙克斯在哪儿?”

    “蒙克斯!”

    布卢姆先生拿起他那份剪报。该走了。

    “那么,我把图案弄来,南尼蒂先生,”他说,“我知道你准会给它安排个好位置。”

    “蒙克斯!”[33]

    “哦,先生。”

    每隔三个月,续订一次合同。我先得去吸口新鲜空气。好歹试试看吧。八月见报吧。是个好主意:在巴尔斯布里奇举办马匹 展示会[32]的月份。旅游者会前来参加展示会的。

    排字房的老领班

    穿过排字房时,他从一个戴眼镜、系了围裙的驼背老人身边走过。那就是排字房的老领班蒙克斯。他这辈子想必亲手排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消息:讣告、酒店广告、讲演、离婚诉讼、打捞到溺死者。如今,快要走到生命尽头了。我敢说,这是个处世稳重、一丝不苟的人,银行里多少总有些积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衣服洗得干净。闺女在客厅里踩着缝纫机。相貌平庸的简,从不惹是生非。

    逾越节[34]到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一个排字工人利利索索地分字模。先得倒过来读。他读起来快得很。这功夫是练出来的。穆纳格迪·克里特怕。可怜的爸爸曾经拿着{哈加达}书[35],用手指倒指着念给我听。逾越节[36]。明年在耶路撒冷。唷,哎呀!经过漫长的岁月,吃尽了苦头。我们终于被领出埃及的士地,进入了为奴之家[37]。哈利路亚[38]。以色列人哪,你们要留心听!上主是我们的上帝。[39]不,那是另一档子事。还有那十二个弟兄,雅各的儿子们[40]再就是羔羊[41]、猫、狗、杖[42]、水[43]和屠夫。然后,死亡的天使杀了屠夫,屠夫杀了公牛,狗杀了猫[44]。乍一听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其实再探究一下就会明白,这意味着正义:大家都在相互你吃我,我吃你。这毕竟就是人生。这活儿他干得多快啊。熟能生巧。他像在用指头读着原稿似的。

    布卢姆先生从那咣噹咣噹的噪音中踱出,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平台。现在我打算一路搭电车前往。也许能找到他吧。不如先给他挂个电话。号码呢?跟西特伦家的门牌号码一样:二八。二八四四。

    只再挪一次,那块肥皂

    他走下露天的楼梯。是哪个讨厌鬼用火柴在墙上乱涂一气?看上去仿佛是为了打赌而干的。这些厂房里总是弥漫着浓烈的油脂气味。当我呆在汤姆[45]隔壁的时候,就老是闻到这种温吞吞的鳔胶气味。

    他掏出手绢来搌了搌鼻孔。香橼柠檬?啊,我还在那儿放了块肥皂呢。在那个兜儿里会弄丢的。他放回手绢时取出肥皂,然后把它塞进裤后兜,扣上钮扣。

    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我还来得及乘电车回家一趟。借口说忘了点儿东西。在她换衣服之前,瞧上一眼。不。这儿。不。

    抽冷子从《电讯晚报》的编辑部里传出一阵刺耳的尖笑声。我知道那是谁。怎么啦?溜进去一会儿,打个电话吧。那是内德·兰伯特。

    他踅了进去。

    爱琳[46],银海上的绿宝石

    “幽灵走来了,”[47]麦克休教授嘴里塞满饼干,朝那积着尘埃的窗玻璃低声咕依。

    迪达勒斯先生从空洞洞的壁炉旁朝内德·兰伯特那张泛着冷笑的脸望去,尖酸地问:

    “真够呛,这会不会使你的屁股感到烟薰火燎呢?”

    内德·兰伯特坐在桌子上,继续读下去:

    “再则,请注意那打着漩涡蜿蜒曲折地哗哗淌去的泪泪溪流与拦住去路的岩石搏斗,在习习西风轻拂下,冲向海神所支配的波涛汹涌的蔚蓝领国;沿途,水面上荡漾着灿烂的阳光,两边的堤岸爬满青苔,森林中的巨树那架成拱形的繁叶[48],将荫影投射于溪流那忧郁多思的胸脯上。怎么样,西蒙?”他从报纸的上端望着问,“挺出色吧?”

    “他调着样儿喝酒,”迪达勒斯先生说。

    内德·兰伯特边笑边用报纸拍着自己的膝盖,重复着:

    “忧郁多思的胸脯和蒙在屁股上的繁叶。真够绝的了!”

    “色诺芬[49]俯瞰马拉松[50],”迪达勒斯先生说,他又瞧了瞧壁炉和窗户,“马拉松濒临大海。[51]”

    “行啦,”麦克休教授从窗旁人声说,“我再也不想听那套啦。”

    他把啃成月牙形的薄脆饼干吃掉,还觉得饿,正准备再去啃拿在另一只手里的饼干。

    咬文嚼字的玩艺儿。吹牛皮,空空洞洞。依我看,内德·兰伯特准备请一天假。每逢举行葬礼,这一天就整个儿被打乱了。人家说,他有势力。大学副校长 ——老查特顿[52]是他的伯祖父或曾伯祖父。据说眼看就九旬了。也许报馆为这位副校长的噩耗所写的短评老早就准备好了。他简直就是为了刁难他们才活得这么长。说不定他自己倒会先死哩。约翰尼,替你伯父让路吧[53]。赫奇斯·艾尔·查特顿阁下。每逢该交租金的日子,老人就用他那颤巍巍的手给他签上一两张字迹古怪的支票。老人一旦踹了腿,他就可以发一笔横财。哈利路亚。

    “又一阵发作吧,”内德·兰伯特说。

    “什么呀?”布卢姆先生说。

    “新近发现的西塞罗[54]断简残篇,”麦克休教授煞有介事地回答说,“《我们美丽的国土》。”

    简单然而扼要

    “谁的国土?”布卢姆先生简捷地问。

    “问得再中肯不过了,”教授边咀嚼着边说,“并且在‘谁的’上加重了语气。”

    “丹·道森[55]的国土,”迪达勒斯先生说。

    “指的是他昨天晚上的演说吗?”布卢姆先生问。

    内德·兰伯特点了点头。

    “且听听这个,”他说。

    这当儿,门被推开了,球形的门把手碰着了布卢姆先生的腰部。

    “对不起,”杰·杰·奥莫洛伊边走进来边说。

    布卢姆先生敏捷地往旁边一闪。

    “不客气,”他说。

    “你好,杰克。”

    “请进,请进。”

    “你好。”

    “你好吗,迪达勒斯?”

    “蛮好。你呢?”

    杰·杰·奥莫洛伊摇了摇头。

    伤 心

    在年轻一辈的律师中间他曾经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位。如今患了肺病,可怜的伙计。从他脸上那病态的潮红看,这个人已经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究竟是怎么回事?为金钱发愁吧。

    “或者,倘若我们攀登重岩叠嶂的峰巅。”

    “你的气色异常地好。”

    “能见见主编吗?”杰·杰·奥莫洛伊边往里屋瞅边问。

    “当然可以,”麦克休教授说,“可以见他并且谈谈。他正在自己屋里跟利内翰[56]在一起。”

    杰·杰·奥莫洛伊踱到办公室里那张斜面写字台前,从后往前翻看着用浅粉色纸印刷的报纸合订本。

    本来或许可以有所成就的,可是业务荒疏了,灰心丧气,贪起赌来。弄得债台高筑。播下风,收割的是暴风。[57]过去,狄·与托·菲茨杰拉德[58] 事务所常常付给他优厚的预约辩护费。他们是为了显示智力而戴假发的。就像是坐落于葛拉斯涅文的竖像似的,炫耀着自己的头脑。他想必是跟加布里埃尔·康罗伊一道为《快报》[59]撰写一些文章。此人博学。迈尔斯·克劳福德是以在《独立报》[60]上写文章起家的。那些报人只要一听说哪儿有空子可钻,马上就见风使舵,煞是可笑。风信鸡。嘴里一会儿吹热气,一会儿又吹冷风![61]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好了。听到第二个故事之前,觉得头一个也蛮好。在报上彼此猛烈地开笔仗,然后一切都被淡忘。一转眼就又握手言欢。

    “喂,请你们务必听听吧,”内德·兰伯特央求说。“或者,倘若我们攀登重岩叠嶂的峰巅……”

    “言过其实!”教授暴躁地插嘴说,“这种夸夸其谈的空话己经听够啦!”

    内德·兰伯特继续读下去:

    “峰巅,巍然耸立。我们的灵魂恍若沫浴于……”

    “还不如沫浴一下他的嘴巴呢,”迪达勒斯先生说,“永恒的上帝,难道他还能从中得到些报酬吗?”

    “沫浴于爱尔兰全景那无与伦比的风光中。论美,尽管在其他以秀丽见称的宝地也能找到被人广为称颂的典型,然而我们温柔、神秘的爱尔兰在黄昏中那无可比拟的半透明光辉,照耀着郁郁葱葱的森林,绵延起伏的田野,和煦芬芳的绿色牧场。所有这些,真是举世无双的……”

    “月亮,”麦克休教授说,“他忘记了《哈姆莱特》[62]。”

    他家乡的土话

    黄昏辽远而广阔地笼罩着这片景色,直到月亮那皎洁的球体喷薄欲出,闪烁出它那银色的光辉……

    “哦!”迪达勒斯先生绝望地呻吟着,大声说,“狗屁不值!足够啦,内德,人一生时光有限啊!”

    他摘下大礼帽,不耐烦地吹着他那浓密的口髭,把手指扎煞开来,活像一把威尔士梳子[63]梳理着头发。

    内德·兰伯特把报纸甩到一旁,高兴地暗自笑着。过了一会儿,麦克休教授那架着黑框眼镜、胡子拉碴的脸上,也漾起刺耳的哄笑。

    “夹生面包·大傻瓜[64]!”他大声说。

    韦瑟厄普[65]如是说

    此文如今白纸黑字己经印了出来,自然尽可以挖苦它一通,可是这类货色就像刚出锅的热饼一样脍炙人口哩。他干过面包糕点这一行,对吧?所以大家才管他叫作“夹生面包·大傻瓜”。反正他也己经赚足了。闺女跟内地税务署的那个拥有小轿车的家伙订了婚。乖巧地让他上了钩,还大张宴席,应酬款待。韦瑟厄普一向说:用酒肉把他们置于掌心。

    里屋的门猛地开了,一张有着鹰钩鼻子的红脸膛伸了进来,头上是一撮羽毛似的头发,活像个鸡冠。一双蓝色、盛气凌人的眼睛环视着他们,并且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事?”

    “冒牌乡绅[66]亲自光临!”麦克休教授堂哉皇哉地说。

    “去你的吧,你这该死的老教书匠!”主编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来,内德,”迪达勒浙先生边戴帽子边说,“这事完了之后[67],我非得去喝上一盅不可啦。”

    “喝酒!”主编大声说,“望完弥撒之前,什么也别想喝。”

    “说得蛮对,”迪达勒斯先生说着就往外走,“来呀,内德。”

    内德·兰伯特贴着桌边哧溜了下来。主编的一双蓝眼睛朝着布卢姆先生那张隐隐含着一丝笑意的脸上瞟去。

    “你也跟我们一道来吗,迈尔斯?”内德·兰伯特问。

    回顾难忘的战役

    “北科克义勇军!”主编跨着大步走到壁炉台跟前,大声嚷着,“咱们连战连胜!北科克和西班牙军官们!”

    “是在哪儿呀,迈尔斯?”内德·兰伯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鞋尖问。

    “在俄亥俄!”主编吼道。

    “可不是嘛,没错儿,”内德·兰伯特表示同意。 ·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跟杰·杰·奥莫洛伊打耳喳说:

    “酒精中毒,真可悲。”

    “俄亥俄!”主编仰起红脸膛儿,用尖锐的最高音嚷道,“我的俄亥俄[68]!”

    “地地道道的扬抑扬音步!”教授说,“长,短,长。”

    哦,风鸣琴[69]!

    他从背心兜里掏出一卷清除牙缝的拉线[70],扯下一截,灵巧地用它在那未刷过的两对牙齿之间奏出声来:

    “乒乓,乒乓。”

    布卢姆先生看见时机正好,就走向里屋。

    “借光,克劳福德先生,”他说,“为了一件广告的事,我想打个电话。”

    他走了进去。

    “今天晚上那篇社论怎么样?”麦克休教授问。他走到主编前,一只手牢牢地按在他的肩头。

    “那样就行啦。”迈尔斯·克劳福德较为平静地说,“喂,杰克,不用着急。那样就可以啦。”

    “你好,迈尔斯,”杰·杰·奥莫洛伊说,他手一松,合订本的几页报纸就又软塌塌地滑回去了, “加拿大诈骗案[71]今出登来了吗?”

    里屋电话铃在丁零零响着。

    “二八……不,二0……四四……对。”

    看准赢家

    利内翰拿着《体育》[72]的毛样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谁想知道哪匹马准能得金杯奖?”他问,“就是奥马登所骑的那匹“权杖”。”

    他把毛样朝桌上一掼。

    打赤脚沿着过道跑来的报童的尖叫声忽然挨近了,门猛地被推开。

    “安静点儿,”利内翰说,“我听到脚步声啦。”

    麦克休教授跨大步走过去,一把拽住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的脖领,旁的孩子们赶紧沿着过道往外逃,冲下楼梯。那些毛样被穿堂风刮得沙沙响,蓝色的潦草字迹在空中飘荡,然后落到桌子底下。

    “不是我,先生。是我背后那个大个子猛推了我一下,先生。”

    “把他赶出去,关上门,”主编说, “正在刮台风哪。”

    利内翰开始从地板上抓起毛样,两次蹲下去时全嘟嘟嚷嚷的。

    “我们在等赛马特辑哪,先生,”报童说,“帕特·法雷尔猛推了我一把,先生。”

    他指了指从门框后面窥伺着的两张脸。

    “就是他,先生。”

    “快给我滚,”麦克休教授粗暴地说。

    他把少年胡乱搡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杰·杰·奥莫洛伊沙沙地翻着那合订本,边咕哝边查找:

    “下接第六页第四栏。”

    “对,这里是《电讯晚报》,”布卢姆先生在里间办公室里打着电话,“老板呢?……是的,《电讯》 ……到哪儿去啦?澳!哪家拍卖行?……啊!我明白啦。好的,我一定能找到他。”

    接着是一次相撞

    他刚挂上电话,那铃又丁零一声响了。他赶忙走进外屋,恰好跟又一次捡起毛样正在直起腰来的利内翰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先生[73],”利内翰说,他紧紧抓了布卢姆先生一把,做了个鬼脸。

    “都怪我,”布卢姆先生说,他听任对方抓住自己。“没伤着你吗?都怪我太急啦。”

    “我的膝盖,”利内翰说。

    他做出一副滑稽相,边揉着膝盖边哼哼卿卿地说:

    “年岁[74]不饶人啊。”

    “对不起,”布卢姆先生说。

    他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一半,又停下来了。杰·杰·奥莫洛伊还在翻看着那沉甸甸的纸页。两个蹲在大门外台阶上的报童发出的尖声喊叫和一只口琴吹奏出的音响,在空洞洞的过道里回荡着:

    我们是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

    凭着胆量和双臂酣战。[75]

    布卢姆退场

    “我要跑一趟巴切勒步道,”布卢姆先生说,“张罗一下凯斯这则广告。想把它定下来。听说他正在狄龙拍卖行那儿哪。”

    他望着他们的脸,迟疑了片刻。主编一手支着头,倚着壁炉架,突然将一只臂往前一伸。

    “走吧!”他说,“世界在你前面呢。”[76]

    “一会儿就回来,”布卢姆边说边匆匆往外走。

    杰·杰·奥莫洛伊从利内翰手里接过毛样来读。他轻轻地把它们一页页地吹开,不加评论。

    “他准能拉到那宗广告,”他透过黑框眼镜,从半截儿窗帘上端眺望着说,“瞧,那帮小无赖跟在他后面呢。”

    “在哪儿?让我瞧瞧。”利内翰边说,边朝窗口跑去。

    街头行列

    他们两个人面泛微笑,从半截儿窗帘上端眺望那些跳跳蹦蹦地尾随着布卢姆先生的报童们。最后一个少年在和风中放着一只尾巴由一串白色蝴蝶结组成的风筝,像是嘲弄一般在东倒西歪地摆来摆去。

    “瞧,那群流浪儿跟在他后面大喊大叫,”利内翰说,“真逗!快把人笑死了。喔,肋骨都笑拧了!学他那扁平足的走法。耍着各种小把戏,乖巧得连云雀都逮得着。”

    他以矫捷而滑稽的玛祖卡舞步从壁炉前滑过,来到杰·杰·奥莫洛伊跟前。奥莫洛伊把毛样递到他那摊开来的手里。

    “怎么啦?”迈尔斯·克劳福德吃惊地说,“另外两位哪儿去啦?”

    “谁?”教授转过身来说,“他们到椭圆酒家[77]喝点儿什么去了。帕迪·胡珀[78]和杰克·霍尔[79]也在那儿。是昨天晚上来的。”

    “那就走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我的帽子呢?”

    他趔趔趄趄地走进后面的办公室,撩起背心后面的衩口,玎玲噹啷地从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又在半空中响了一下,当他锁书桌抽屉时,它们碰在木桌上又响了。

    “他的病情不轻哪,”麦克休教授低声说。

    “看来是这样,”杰·杰·奥莫洛伊说。他掏出个香烟盒,若有所思地念叨着,“然而也未必如此。谁的火柴最多?”

    和平的旱烟袋[80]

    他敬一支烟给教授,自己也拿了一支。利内翰赶紧划了根火柴,依次为他们点燃了香烟。杰·杰·奥莫洛伊又打开烟盒来让。

    “谢谢你[81]”利内翰说着,拿了一支。

    主编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草帽歪戴在额头上。他凛然地指着麦克休教授,背诵了两句歌词:

    地位名声将你蛊惑,

    使你醉心的是帝国[82]。

    教授那长嘴唇抿得紧紧的,嘻笑着。

    “呃?你这暴戾的老罗马帝国?”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他从开着盖儿的烟盒里取了一支香烟。利内翰立刻殷勤地为他点上,并且说:

    “静一静,听听我这崭新的谜语!”

    “罗马帝国[83]呗。”杰·杰·奥莫洛伊安详地说,“听上去要比不列颠的或布里克斯顿[84]文雅一些。这个词儿不知怎地使人想到火里的脂肪。”

    迈尔斯·克劳福德噗的一声猛地朝天花板喷出第一口烟。

    “对呀,”他说,“咱们是脂肪。你和我就是火星的脂肪。咱们的处境甚至还不如地狱里的雪球呢。”

    罗马往昔的辉煌[85]

    “且慢,”麦克休教授从从容容地举起瘦削得像爪子一样的两只手说,“咱们可不能被词藻,被词藻的音调牵着鼻子走。咱们心目中的罗马是帝国的,专制的,专横的[86]。”

    稍顿了顿,他又以雄辩家的派头,摊开那双从又脏又破的衬衫袖口里伸出的胳膊:

    “他们的文明是什么?我承认它是庞大的,然而是粗鄙的。厕所[87]。下水道。犹太人在荒野里以及山顶上说,‘这是个适当的地 方,我们为耶和华筑一座圣坛吧。’罗马人,正如跟他亦步亦趋的英格兰人一样,每当踏上新岸(他从未踏上过我们的岸边),就一味地执着于修厕所。身穿宽大长袍的他,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然后说,‘这是个适当的地方,我们装个抽水马桶吧。’”

    “他们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利内翰说,“据《吉尼斯》第一章[88]咱们古老的祖先对流水曾有过偏爱。”

    “他们生来就是绅士,”杰·杰、奥莫洛伊咕依道,然而,咱们也有·《罗马法》[89]。”

    “而庞修斯·彼拉多[90]那部法典的先知,”麦克休教授回答说。

    “你晓得税务法庭庭长帕利斯[91]那档子事吗?”杰·杰·奥莫洛伊问;“ “那是在王家大学[92]的宴会上。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

    “先听我的谜语吧,”利内翰说, “你们准备好了吗?”

    身着宽松的多尼格尔[93]灰色花呢衣服、个子高高的奥马登·伯克[94]先生从过道里走了进来。斯蒂芬·迪达勒斯跟在他后面,边进屋边摘下帽子。

    “请进,小伙子们!”[95]利内翰大声说。

    “我是前来护送一个求情者的,”奥马登·伯克先生悦耳的声调说,“这位青年在饱有经验者的引导下,来拜访一名声名狼藉者了。”

    “你好吗?”主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请进。你家老爷子刚走。”

    ? ? ?

    利内翰对大家说:

    “静一静!哪一出歌剧跟铁路线相似?考虑,沉思,默想,解决了再回答我。”

    斯蒂芬一面把打字信稿递过去,一面指着标题和署名。

    “谁?”主编问。

    撕掉了一个角儿。

    “加勒特·迪希先生,”斯蒂芬说。

    “又是那个矫情鬼,”主编说,“这是谁撕的?他忽然想解手了吗?”

    扬起火焰般的帆,

    从南方的风暴中乘快船,

    他来了,苍白的吸血鬼,

    跟我嘴对嘴地亲吻。[96]

    “你好,斯蒂芬,”教授说,他凑过来,隔着他们的肩膀望去,“口蹄疫?你改行了吗?……”

    阉牛之友派“大诗人”[97]呐。

    在一家著名餐馆里闹起的纠纷

    “您好,先生,”斯蒂芬涨红了脸回答说,“这封信不是我写的。加勒特·迪希先生托我……”

    “哦,我认识他,”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我也认识他老婆。 是个举世无双的凶悍老泼妇。天哪,她淮是害上了口蹄疫!那天晚上,她在‘金星嘉德’饭店里,把一盆汤全泼到侍者脸上啦。哎呀!”

    一个女人把罪恶带到人世间。为了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海伦,希腊人竟足足打了十年仗。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98]

    “他是个鳏夫吗?”斯蒂芬问。

    “啊,跟老婆分居着哪,”迈尔斯·克劳福德边浏览着打字信稿边说。“御用马群。哈布斯堡[99]。一个爱尔兰人在维也纳的城堡跟前救了皇帝一命。可不要忘记!爱尔兰的封蒂尔柯涅尔伯爵马克西米连·卡尔·奥唐奈。[100]为了封国王作奥地利陆军元帅,而今把他的嗣子派了来。[101]那儿迟早总有一天会出事。‘野鹅’[102]。啊,是的,每一次都是这样。可不要忘记这一点!”

    “关键在于他忘没忘记,”杰·杰·奥莫洛伊把马蹄形的镇纸翻了个过儿,安详地说,“拯救了王侯,也不过赢得一声道谢而已。”

    麦克休教授朝他转过身来。

    “不然的话呢?”他说。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吧,”迈尔斯·克劳福德开口说,“有一天,一个匈牙利人[103]……”

    失 败 者

    被提名的高贵的侯爵

    “我们一向忠于失败者[104],”教授说,“对我们来说,成功乃是智慧与想象力的灭亡。我们从来不曾效忠于成功者。只不过侍奉他们就是了。我教的是刺耳的拉丁文。我讲的是这样一个民族的语言,他们的智力的顶点乃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一条格言。物质占支配地位。主啊![105]主啊!这句话的灵性何在?主耶稣还是索尔兹伯里勋爵[106]?伦敦西区一家俱乐部里的沙发[107]。然而希腊文却不同!”

    主啊,怜悯我们吧![108]

    开朗的微笑使他那戴着黑框眼镜的两眼炯炯有神,长嘴唇咧得更长了。

    “希腊文!”他又说,“主![109]辉煌的字眼!闪米特族和撒克逊族都不晓得的母音[110]。主啊[111]!智慧的光辉。我应该教希腊文—— 教这心灵的语言。主啊,怜悯我们吧![112]修厕所的和挖下水道的[113]永远不能成为我们精神上的主宰。我们是溃败于特拉法尔加[114]的欧洲天主教骑士精神的忠实仆从,又是在伊哥斯波塔米随着雅典舰队一道沉没了的精神帝国[115]——而不是统治权[116]——的忠实仆从。对,对,他们沉没了。皮勒斯被神谕所哄骗[117],孤注一掷,试图挽回希腊的命运。这是对于失败者的效忠啊。”

    他离开了他们,跨着大步走向窗口。

    “他们开赴战场,”奥马登·伯克先生用阴郁的口吻说,“然而总吃败仗。”[118]

    “呜呜!”利内翰低声哭泣着,“演出[119]快要结束的时候,竟被一片瓦击中。[120]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皮勒斯!”

    然后,他跟斯蒂芬打起耳喳来。

    利内翰的五行打油诗

    学究麦克休好气派,

    黑框眼镜成天戴,

    醉得瞧啥皆双影,

    何必费事把它戴?

    我看不出这有啥可笑[121],你呢?

    穆利根说,这是为了悼念萨卢斯特[122]。他母亲死得像头牲口[123]。

    迈尔斯·克劳福德把那几张信稿塞进侧兜里。

    “这样就可以啦,”他说,“回头我再读其余的部分。这样就可以啦。”

    利内翰摊开双手表示抗议。

    “还有我的谜语呢!”他说,“哪一出歌剧跟铁路线相似?”

    “歌剧?”奥马登·伯克先生那张斯芬克斯般的脸把谜语重复了一遍。

    利内翰欢欢喜喜地宣布说”

    “《卡斯蒂利亚的玫瑰》。你懂得它俏皮在什么地方吗?谜底是,并排的铸铁。嘻嘻嘻。”[124]

    他轻轻戳了一下奥马登·伯克先生的侧腹。奥马登·伯克先生假装连气儿都透不过来了,手拄阳伞,风度优雅地朝后一仰。

    “帮我一把!”他叹了口气,“我虚弱得很。”

    利内翰踮起脚尖,赶紧用毛样沙沙沙地扇了搧他的脸。

    教授沿着合订本的架子往回走的时候,用手掠了一下斯蒂芬和奥莫洛伊先生那系得稀松的领带。

    “过去和现在的巴黎,”他说,“你们活像是巴黎公社社员。”

    “像是炸掉巴士底狱的家伙[125],”杰·杰·奥莫洛伊用安详的口吻挖苦说,“要不然,芬兰总督就是你们暗杀的吧?看上去你们仿佛干了这档子事——干掉了博布里科夫将军。[126]”

    “我们仅仅有过这样的念头罢了,”斯蒂芬说。

    万紫千红[127]

    “这里人材济济,”迈尔斯·克劳福德先生说,“法律方面啦,古典方面啦……”

    “赛马啦,”利内翰插嘴道。

    “文学,新闻界。”

    “要是布卢姆在场的话,”教授说,“还有广告这高雅的一行哩。”

    “还有布卢姆夫人,”奥马登·伯克先生加上一句,“声乐女神。都柏林的首席歌星。”

    利内翰大咳一声。

    “啊嗨!”他用极其细柔的嗓音说,“哎,缺口新鲜空气!我在公园里感冒了,大门是敞着的。”

    “你能胜任!”

    主编将一只手神经质地搭在斯蒂芬的肩上。

    “我想请你写点东西,”他说,“带点刺儿的。你准能胜任!一看你的脸就知道。青春的词汇里[128]……”

    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从你的眼神里也看得出来。你是个懒散、吊儿郎当的小调皮鬼。[129]

    “口蹄疫!”主编用轻蔑口吻谩骂道,“民族主义党在勃里斯-因-奥索里召开大会[130]。真荒唐!威胁民众!得刺他们两下!把我们统统写进去,让灵魂见鬼去吧。圣父圣子和圣灵,还有茅坑杰克·麦卡锡[131]。”

    “咱们都能提供精神食粮,”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斯蒂芬抬起两眼,目光与那大胆而鲁莽的视线相遇。

    “他[132]要把你拉进记者帮呢!”杰·杰·奥莫洛伊说。

    了不起的加拉赫[133]

    “你能胜任,”迈尔斯·克劳福德为了加强语气,还擦起拳头,又说了一遍,“等着瞧吧,咱们会使欧洲大吃一惊。还是依格内修斯·加拉赫丢了差事之后,在克拉伦斯[134]当台球记分员时经常说的。加拉赫才算得上是个新闻记者呢。 那才叫作笔杆子。你晓得他是怎样一举成名的吗?我告诉你吧。 那可是报界有史以来最精采的一篇特讯哩。八一年[135]五月六日,‘常胜军’时期, 凤凰公园发生了暗杀事件[136]。你那时大概还没有出生[137]呢。我找给你看看。”

    他推开人们,踱向报纸合订本。

    “喂,瞧瞧,”他回过头来说,“《纽约世界报》[138]拍了封海底电报来约一篇特稿。你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麦克休教授点了点头。

    “《纽约世界报》哩,”主编兴奋地把草帽往后推了推说,“案件发生的地点。蒂姆·凯里,我的意思是说,还有卡瓦纳、乔·布雷迪[139]和其他那些人。‘剥山羊皮’[140]赶马车经过的路程。写明整个路程,明白吧?”

    “‘剥山羊皮’,”奥马登·伯克先生说,“就是菲茨哈里斯。听说他在巴特桥那儿经营着一座马车夫棚[141]。是霍罗翰告诉我的。你认识霍罗翰吗?”

    “那个一瘸一拐的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他告诉我说,可怜的冈穆利也在那儿,替市政府照看石料,守夜的。”

    斯蒂芬惊愕地回过头来。

    “冈穆利?”他说。“真的吗?那不是家父的一个朋友吗?”

    “不必管什么冈穆利了!”迈尔斯·克劳福德气愤地大声说,“就让冈穆利去守着他那石头吧,免得它们跑掉。瞧这个。依纳爵·加拉赫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凭着天才和灵感,他马上就拍了海底电报。你有二月十七号的《自由人周刊》吗? 对,翻到了吗?”

    他把合订本胡乱往回翻着,将手指戳在一个地方。

    “掀到第四版,请看布朗梦想[142]的广告。找到了吗?对。”

    电话铃响了。

    远方的声音

    “我去接,”教授边走向里屋,边说。

    “B代表公园大门[143]。对。”

    他的手指颤悠悠地跳跃着,从一个点戳到另一个点上。

    “T代表总督府。 C是行凶地点。 K是诺克马龙大门[144l。”

    他颈部那松弛的筋肉像公鸡的垂肉般颤悠着。没有浆好的衬衫假前脑一下子翘了起来,他猛地将它掖回背心里面。

    “喂?是《电讯晚报》。喂?……哪一位?……是的……是的……是的。”

    “F至P是‘剥山羊皮’为了证明他们当时不在犯罪现场而赶车走边的路线。英奇科尔、圆镇、风亭、帕默斯顿公园、拉尼拉。符号是F·A·B·P·。懂了吧?X是上利森街的戴维酒吧[145]。”

    教授出现在里屋门口。

    “是布卢姆打来的,”他说。

    “叫他下地狱去吧,”主编立刻说,“X戴维酒吧,晓得了吧?”

    伶俐极了

    “伶俐……”利内翰说,“极了。”

    “趁热给他们端上来,”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血淋淋地和盘托出。”

    你永远不会从这场恶梦中苏醒过来。[146]

    “我瞧见了,”主编自豪地说,“我刚好在场。迪克·亚当斯[147]是天主把生命的气吹进去[148]的科克人当中心地最他妈善良的一位。他和我本人都在场。”

    利内翰朝空中的身影鞠了一躬,宣布说:

    “太太,我是亚当。在见到夏娃之前曾经是亚伯。”[149]

    “历史!”迈尔斯·克劳福德大声说,“亲王街的老太婆[150]打头阵。读了这篇特稿,哀哭并咬牙切齿。[151]特稿是插在广告里的。格雷戈尔· 格雷[152]设计的图案。他从此就扶摇直上。后来帕迪·胡珀在托·鲍面前替他说项,托·鲍就把他拉进了《星报》[153]。如今他和布卢门菲尔德 [154]打得火热。这才叫报业呢!这才叫天才呢!派亚特[155]!他简直就是大家的老爹!”

    “黄色报纸的老爹,”利内翰加以证实说,“又是克里斯·卡利南[156]的姻亲。”

    “喂?听得见吗?嗯,他还在这儿哪。你自已过来吧。”

    “如今晚儿,你可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新闻记者呀,呃?”主编大声说。

    他呼啦一下把合订本合上了。

    “很得鬼,”[157]利内翰对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非常精明,”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麦克休教授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说起‘常胜军’,”他说,“你们晓得吗,一些小贩被市记录法官[158]传了去……”

    “可不是嘛,”杰·杰·奥莫洛伊热切地说,“达德利夫人[159]为了瞧瞧被去年那场旋风[160]刮倒了的树,穿过公园走回家去。她打算买一张都柏林市一览图。原来那竟是纪念乔·布雷迪或是‘老大哥’[161]或是‘剥山羊皮’的明信片。而且就在总督府大门外出售

    着哩,想想看!”

    “如今晚儿这帮家伙净抓些鸡毛蒜皮,”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呸!报业和律师业都是这样!现在吃律师这碗饭的,哪里还有像怀持赛德[162]、 像伊萨克·巴特[163]、像口才流利的奥黑根[164那样的人呢?呃?哎,真是荒唐透顶!呸!只不过是撮堆儿真的货色!”

    他没再说下去。嘴唇却一个劲儿地抽搐着,显示出神经质的嘲讽。

    难道会有人愿意跟那么个嘴唇接吻吗?你怎么知道呢?那么你为什么又把这写下来呢?

    韵律与理性

    冒斯,扫斯。冒斯和扫斯之间多少有些关联吧?要么,难道扫斯就是一种冒斯吗?准是有点儿什么。扫斯,泡特,奥特,少特,芝欧斯。[165]押:两个人身穿一样的衣服,长得一模一样,并立着。[166]

    ……给你太平日子,

    ……听你喜悦的话语,

    趁现在风平浪静的一刻。[167]

    但丁瞥见少女们三个三个地走了过来。着绿色、玫瑰色、枯叶色的衣服,相互搂着;穿过了这样幽暗的地方[168],身着紫红色、紫色的衣服,打着那和平的金光旗[169],使人更加恳切地注视[170]的金光灿烂的军旗,走了过来。可我瞧见的却是一些年迈的男人,在黯夜中,忏悔着自己的罪行,抱着铅一般沉重的脚步:冒斯、扫斯;拖姆、卧姆。[171]

    “说说你的高见吧,”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

    杰·杰·奥莫洛伊那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笑,应战了。

    “亲爱的迈尔斯,”他说,一边丢掉纸烟,“你曲解了我的话。就我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我并不认为第三种职业[172]这整个行当都是值得辩护的。 然而你的科克腿[173]被感情驱使着哪。为什么不把亨利·格拉顿[174]弗勒德[175], 以及狄靡西尼[176]和埃德蒙·伯克[177]也抬出来呢?我们全都晓得伊格内修斯· 加拉赫,还有他那个老板,在查佩利佐德出版小报的哈姆斯沃思[178]; 再有就是他那个出版鲍厄里通俗报纸的美国堂弟[179]。《珀迪·凯利要闻汇编》、《皮尤纪事》以及我们那反映敏捷的朋友《斯基勃林之鹰》[180],就更不用说了。 何必扯到怀特赛德这么个法庭辩论场上的雄辩家呢?编报纸,一天应付一天的就够了[181]。”

    同往昔岁月的联系

    “格拉顿和弗勒德都为这家报纸撰过稿,”主编朝着他嚷道,“爱尔兰义勇军[182]。你们如今都哪儿去啦?一七六三年创刊的。卢卡斯大夫。像约翰·菲尔波特·柯伦[183]这样的人,如今上哪儿去找呀?呸!”

    “喏,”杰·杰·奥莫洛伊说,“比方说,英国皇家法律顾问布什[184]。”

    “布什?”主编说,“啊,对。布什,对。他有这方面的气质。肯德尔·布什[185]我指的是西摩·布什。”

    “他老早就该升任法官了,”教授说,“要不是……唉,算啦。”

    杰·杰·奥莫洛伊转向斯蒂芬,安详而慢腾腾地说:

    “在我听到过的申辩演说中,最精采的正是出自西摩·布什之口。那是在审理杀兄事件一一蔡尔兹凶杀案。布什替他辩护来着。”

    注入我的耳腔之内。[186]

    顺便问一下,是怎样发觉的呢?他是正在睡着的时候死的呀。还有另外那个双背禽兽[187]的故事呢?

    “演说的内容是什么?”教授问。

    意大利,艺术的女王[188]

    “他谈的是《罗马法》的证据法,”杰·杰·奥莫洛伊说, “把它拿来跟古老的《摩西法典》一一也就是说,跟《同态复仇法》[189]一一相对照。于是,他就举出安置于罗马教廷的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摩西》作例证。”

    “嗬。”

    “讲几句恰当的话,”利内翰作了开场白,“请肃静!”

    静场,杰·杰·奥莫洛伊掏出他的香烟盒。

    虚妄的肃静。其实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那位致开场白的取出他的火柴盒,若有所思地点上一支香烟。

    从此,我[190]经常回顾那奇怪的辰光,并发现,划火柴本身固然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它却决定了我们两个人那以后的生涯。

    干锤百炼的掉尾句

    杰·杰·奥莫洛伊字斟句酌地说下去:

    “他是这么说的:那座堪称为冻结的音乐[191]的石像, 那个长了犄角的可怕的半神半人的形象[192],那智慧与预言的永恒象征。 倘若雕刻家凭着想象力和技艺,用大理石雕成的那些净化了的灵魂和正在净化着的灵魂的化身,作为艺术品有永垂不朽的价值的话,它是当之无愧的。”

    他挥了挥细长的手,给词句的韵律和抑扬平添了一番优雅。

    “很好!”迈尔斯·克劳福德立刻说。

    “非凡的灵感,”奥马登·伯克说。

    “你喜欢吗?”杰·杰·奥莫洛伊问斯蒂芬。

    那些词藻和手势的优美使得斯蒂芬从血液里受到感染。他涨红了脸,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杰·杰·奥莫洛伊把那烟盒伸向迈尔斯·克劳福德。利内翰像刚才那样为大家点燃香烟,自己也当作战利品似地拿了一支,并且说:

    “多多谢谢嘞。”

    高风亮节之士

    “马吉尼斯教授[193]跟我谈到过你,”杰·杰·奥莫洛伊对斯蒂芬说,“对于那些神秘主义者[194],乳白色的、沉寂的[195]诗人们以及神秘主义大师A· E·[196],你真正的看法是怎样的?这是那个姓勃拉瓦茨基[197]的女人搞起来的。她是个惯于耍花招的老婆子。A·E·曾跟前来采访的美国记者[198]说,你曾在凌晨去看他,向他打听过心理意识的层次。马吉尼斯认为你是在嘲弄A· E·。马吉尼斯可是一位高风亮节之士哩。”

    谈到了我。他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怎样谈论我的?不要去问。

    “不抽,谢谢,”麦克休教授边推开香烟盒边说,“且慢,我只说说一件事。我平生听到的最精采的一次演说,是约翰·弗·泰勤[199]学院的史学会上发表的[200]法官菲茨吉本[201]先生一一现任上诉法庭庭长一一刚刚讲完。所要讨论的论文(当时还是蛮新鲜的)是提倡复兴爱尔兰语[202]。”

    他转过身来对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你认识杰拉尔德·菲茨吉本。那么你就不难想象出他演说的格调了。”

    “听说眼下他正跟蒂姆·希利[203]一道,”杰·杰·奥莫洛伊说,“在三一学院担任财产管理委员会委员哪。”

    “他正跟一个穿长罩衫的乖娃儿[204]在一起哪。”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讲下去吧,呃?”

    “那篇讲演嘛,你们注意听着,”教授说,“是雄辩家完美的演说词。既彬彬有礼,又奔放豪迈,用语洗练而流畅。对于新兴的运动虽然还说不上是把惩戒的愤怒倾泄出来,[205]但总归是倾注了高傲者的侮辱。 当时那还是个崭新的运动呢。咱们是软弱的,因而是微不足道的。”

    他那长长的薄嘴唇闭了一下。但他急于说下去,就将一只扎煞开来的手举到眼镜那儿,用颤巍巍的拇指和无名指轻轻扶了一下黑色镜框,使眼镜对准新的焦点。

    即席演说

    他恢复了平素的口吻,对杰·杰、奥莫洛伊说:

    “你应该知道,泰勒是带病前往的。我不相信他预先准备过演说词,因为会场上连一个速记员都没有。他那黝黑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肮里肮脏的。松松地系着一条白绸领巾,整个来说,看上去像个行将就木之人(尽管并不是这样)。

    此刻他的视线徐徐地从杰·杰·奥莫洛伊的脸上转向斯蒂芬,然后垂向地面,仿佛若有所寻。他那没有浆洗过的亚麻布领子从弯下去的脖颈后面露了出来,领子已被枯草般的头发蹭脏了。他继续搜寻着,并且说:

    “菲茨吉本的演说结束后,约翰·弗·泰勒站起来反驳他。据我的回忆,大致是这么说的。”

    他坚毅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露出沉思的神色。迟钝的贝壳在厚实的镜片中游来游去,在寻找着出口。

    他说:

    “主席先生,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刚才听到我那位学识渊博的朋友对爱尔兰青年所发表的演说,佩服之至。我仿佛被送到离这个国家很远的一个国家,来到离本时代很远的一个时代;我仿佛站在古代埃及的大地上, 聆听着那里的某位祭司长对年轻的摩西训话。”

    听众指间一动也不动地夹着香烟,聆听着。细微的轻烟徐徐上升,和演说一道绽开了花。让香烟袅袅上升[206]。这就要说出崇高的言词来了。 请注意。你自己想不想尝试一下呢?

    “我好像听见那位埃及祭司长把声音提高了,带有自豪而傲慢的腔调。我听见了他的话语,并且领悟了他所启迪的含义。”

    教父[207]们所示

    我受到的启迪是:这些事物固然美好,却难免受到腐蚀;只有无比美好的事物,抑或并不美好的事物,才不可能被腐蚀。[208]啊,笨蛋!这是圣奥古期丁的话哩。

    “你们这些犹太人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宗教和我们的语言?你们不过是一介牧民,我们却是强大的民族。你们没有城市,更没有财富。我们的都市里,人群熙攘;有着三至四层桨的大帆船[209],满载着各式各样的商品,驶入全世界各个已知的海洋。你们刚刚脱离原始状态,而我们却拥有文学、僧侣、悠久的历史和政治组织[210]。”

    尼罗河。

    娃娃,大人,偶像。[211]

    婴儿的奶妈们跪在尼罗河畔。[212]用宽叶香蒲编的摇篮。格斗起来矫健敏捷[213]的男子。长着一对石角[214],一副石须,一颗石心。

    “你们向本地那无名的偶像[215]祷告。我们的寺院却宏伟而神秘, 居住着伊希斯和俄赛里斯,何露斯和阿蒙一端。[216]你们信仰奴役、畏惧与谦卑;我们信仰雷和海洋。以色列人是孱弱的,子孙很少;埃及人口众多,武力令人生畏。 你们被称作流浪者和打零工的;世界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吓得发抖。”

    演说到此顿了一下,他悄悄地打了个饿嗝,接着又气势澎湃地扬起了嗓门:

    “可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倘若年轻的摩西聆听并接受这样的人生观;倘若他在如此妄自尊大的训诫面前俯首屈从,精神萎顿,那么他就永远也不会领着选民离开他们被奴役的地方了[217],更不会白天跟着云柱走。[218]他决不会在雷电交加中在西奈山顶与永生的天主交谈。[219] 更永远不会脸上焕发着灵感之光走下山来,双手捧着十诫的法版,而那是用亡命徒的语言镌刻的。”

    他住了口,望着他们,欣赏着这片寂静。

    不祥之兆——对他而言!

    杰·杰·奥莫洛伊不无遗憾地说:

    “然而,他还没进入应许给他们的土地就去世啦。”[220]

    “当时一来得一突然一不过一这病一拖延一已久一早就一频频一预期到会因吐血症一致死的,”[221]利内翰说,“他本来是会有锦绣前程的。”

    传来了一群赤足者奔过走廊,并吧哒吧哒地上楼梯的声音。

    “那才是雄辩之才呢,”教授说,“没有一个人反驳得了。”

    随风飘去[222]。位于马勒麻斯特和塔拉那诸王的军队。连绵数英里的柱廊,侧耳聆听。保民官怒吼着,他的话语随风向四方飘去。 人们隐蔽在他的嗓音里。[223]业已消逝了的音波。阿卡沙秘录[224]——它记载着古往今来在任何地方发生过的一切。爱戴并称赞他。不要再提我。

    我有钱。[225]

    “先生们,”斯蒂芬说,“作为下一项议程,我可不可以提议议会立即休会?”

    “你叫我吃了一惊。这该不会是法国式的恭维[226]吧?” 奥马登·伯克先生问道,“打个比喻吧,我认为现在正是古老客栈里的那只酒甕使人觉得无比枢意的时刻哩。”

    “那么,就明确地加以表决。凡是同意的,请说‘是’,”利内翰宣布说,“不同意的,就说‘不’。一致通过。到哪家酒馆去呢?……我投穆尼[227]一票!”

    他领头走着,并告诫说:

    “咱们是不是要断然拒绝喝烈性酒呢?对,咱们不喝。无论如何也不。”

    奥马登·伯克先生紧跟在他后面,用雨伞戳了他一下,以表示是同伙,并且说:

    “来,麦克德夫!”[228]

    “跟你老子长得一模一样!”主编入声说着,拍了拍斯蒂芬的肩膀。“咱们走吧。那串讨厌的钥匙哪儿去啦?”

    他在兜里摸索着,拽出那儿页揉皱了的打字信稿。

    “口蹄疫。我晓得。那能行吧。登得上的。钥匙哪儿去了呢?有啦。”

    他把信稿塞回兜里,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寄予希望

    杰·杰·奥莫洛伊正要跟他往里走,却先悄悄地对斯蒂芬说:

    “我希望你能活到它刊登出来的那一天。迈尔斯,等一下。”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随手带上了门。

    “来吧,斯蒂芬,”教授说,“挺好的,对吧?颇有预言家的远见。特洛伊不复存![229]对多风的特洛伊[230]大举掠夺。世上的万国。 地中海的主人们而今已沦落为农奴[231]。”

    走在顶前面的那个报童紧跟在他们后面。吧哒吧哒地冲下楼梯,奔上街头,吆喝着:

    “赛马号外!”

    都柏林。我还有许许多多要学的。

    他们沿着阿贝街向左拐去。

    “我也有我的远见,”斯蒂芬说。

    “呃?”教授说,为了赶上斯蒂芬的步伐,他双脚跳动着,“克劳福德会跟上来的。”

    另一个报童一个箭步从他们身旁蹿了过去,边跑边吆喝着:

    “赛马号外!”

    亲爱而肮脏的都柏林[232]

    都柏林人。

    “两位都柏林的维斯太[233],”斯蒂芬说,“曾经住在凡巴利小巷[234]里。一个是五十岁,另一个五十三。”

    “在什么地方?”教授问。

    “在黑坑[235]口外,”斯蒂芬说。

    湿漉漉的夜晚,飘来生面团气味,引人发馋。倚着墙壁。她那粗斜纹布围巾下面,闪烁着一张苍白的脸。狂乱的心。阿卡沙秘录。快点儿呀,乖乖![236]

    讲出来吧,果敢地。要有生命。[237]

    “她们想从纳尔逊纪念柱顶上眺望都柏林的景色。她们在红锡做的信箱型攒钱罐里存起了三先令十便士。从罐里摇出几枚三便士和一枚六便士的小银币,又用刀刃拨出些铜币。两先令三便士是银币,一先令七便士是铜币。然后戴上软帽,穿上最好的衣服,还拿了雨伞,防备下雨。”

    “聪明的处女们[238],”麦克休教授说。

    粗鄙的生活

    “她们在马尔巴勒的北城食堂,从老板娘凯持·科林新手里头了一先令四便士的腌野猪肉和四片面包。在纳尔逊纪念柱脚下,又从一个姑娘手里头了二十四个熟李子,为了吃完咸肉好解渴。她们付给把守旋转栅门的人两枚三便士银币,然后打着趔趄,慢慢腾腾地沿着那螺旋梯攀登,一路咕依着,气喘吁吁,都害怕黑暗,相互鼓着劲儿。这个问那个带没带上咸肉,并赞颂着天主和童贞圣母玛利亚。忽而说什么干脆下去算了,忽而又隔着通气口往外瞧。荣耀归于天主。她们再也没想到纪念柱会有这么高。

    “有一个叫安妮·基恩斯,另一个叫弗萝伦斯·麦凯布[239]。安妮·基恩斯患腰肌病,擦着一位太太分给她的路德圣水——一位受难会[240]神父送给那位太太一整瓶。弗萝伦斯·麦凯布每逢星期六晚饭时吃一只猪蹄子,干一瓶双X牌啤酒[241]。”

    “正好相反,”教授点了两下头说,“维斯太贞女们。我仿佛能够看见她们。咱们的朋友在磨蹭什么哪?”

    他回过头去。

    一群报童连蹦带跳地冲下台阶,吆喝着朝四面八方散去,呼扇呼扇地挥着白色报纸。紧接着,迈尔斯·克劳福德出现在台阶上,帽子像一道光环,镶着他那张红脸。他正在跟杰、杰·奥莫洛伊谈着话。

    “来吧,”教授挥臂大声嚷道。

    他又和斯蒂芬并肩而行。

    “是啊,”他说,“我仿佛看得见她们。”

    布卢姆归来

    在《爱尔兰天主教报》和《都柏林小报》[242]的公事房附近,布卢姆先生被卷进粗野的报童们的旋涡里,气儿都透不过来了。他招呼道:

    “克劳福德先生!等一等!”

    “《电讯报)》!赛马号外!”

    “什么呀?”迈尔斯·克劳福德退后一步说。

    一个报童冲着布卢姆的脸嚷道:

    “鲁思迈因斯的大惨剧!风箱叼住了娃娃!”

    会见主编

    “就是这份广告的事儿,”布卢姆先生推开报童们,呼哧呼哧地挤向台阶,并从兜里掏出剪报说,“我刚刚跟凯斯先生谈过。他说,他要继续刊登两个月广告,以后再说。然而他还想在星期六的《电讯报》上登一则花边广告,好引人注目。要是来得及的话,他想把《基尔肯尼民众报》[243]的图案描摹下来。这,我己经告诉南尼蒂参议员了。我可以从国立图书馆弄到这图案。‘钥匙议院’,你明白吧。他姓凯斯。刚好谐音[244]。然而他实际上己经答应续登了。不过,他要求给弄得花哨一点。你有什么话要我捎给他吗,克劳福德先生?”

    吻我的屁股[245]

    “请你告诉他‘吻我的屁股’好吗?”迈尔斯·克劳福德边说边摊开胳膊,加强了语气,“马上去告诉他这是条直接来自马房的消息。”

    怪心烦的。留神着点狂风。相互挽着胳膊,大家一道出去喝酒。头戴水手帽的利内翰也跟在后面,想捞上一盅。他像往常一样拍马屁。令人纳闷的是,竟然由小迪达勒斯带头。今天他穿了双好靴子。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连脚后跟都露出来了。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膛过烂泥。这小子就是这么大大咧咧。他在爱尔兰区干什么来着?

    “喏,”布卢姆先生把视线移回来说,“要是我能够把图案弄到手,我认为是值得为它写上一段的。他想必会刊登广告。我要对他说……”

    吻我高贵的爱尔兰屁股[z46]

    “他可以吻我高贵的爱尔兰屁股,”迈尔斯·克劳福德回过头来大声嚷道,“告诉他吧,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

    正当布卢姆先生站在那儿琢磨着该怎样回答才好并正要泛出笑容的当儿,对方已跨着大步一颠一颠地走掉了。

    筹 款

    “囊空如洗,[247]杰克,”他把手举到下巴颏那儿说,“水已经淹到我这儿啦。我自己也是穷得一筹莫展。上礼拜找还在找个人出面在我的借据上签字担保呢! 对不起,杰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请你务必体谅我这苦衷。要是好歹能够筹到钱,我一定乐意帮你忙。”

    杰·杰·奥莫洛伊把脸一耷拉,默默地继续踱着步。他们追上前面的人,和他们并肩而行。

    “当她们吃完腌肉和面包,用包面包的纸把二十个指头擦干净之后,就靠近了栅栏。”

    “你听了会开心的,”教授向迈尔斯·克劳福德解释道,“两个都柏林老枢爬到纳尔逊纪念柱顶上去啦。”

    了不起的圆柱!——一瞒珊走路者如是说

    “这可是挺新鲜,”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够得上是条新闻素材。简直就像是到达格尔[248]去参加皮匠的野餐会。两个刁婆子,后来呢?”

    “可是她们都害怕柱子会倒下来,”斯蒂芬接下去说,“她们眺望着那些屋顶,议论着哪座教堂在哪儿,拉思曼斯的蓝色拱顶[249],亚当与夏娃教堂[250],圣劳伦斯·奥图尔教堂[251]瞧着瞧着,她们发晕了。于是,撩起了裙子……”

    有点无法无天的妇女

    “大家安静下来!”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谁作诗也不许破格。如今咱们是在大主教的辖区里哪。”

    “她们垫着条纹衬裙坐了下去,仰望着独臂奸夫[252]的那座铜像。”

    “独臂奸夫!”教授大声说, “我喜欢这种说法。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据信,三位女士赠予都柏林市民

    高速陨石及催长粒肥

    “后来她们的脖子引起了痉挛,”斯蒂芬说,“累得既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或说话。她们把那袋李子放在中间,一枚接一枚地掏出来吃。用手绢擦掉从嘴里淌下的汁子,慢悠悠地将核儿吐到栅栏之间。”[253]

    他猛地发出青春的朗笑声,把故事结束了。利内翰和奥马登·伯克先生闻声回过头来,招招手,带头向穆尼酒馆走去。

    “完了吗?”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只要她们没干出更越轨的事就好。”

    智者派[254]使傲慢的海伦丢丑

    斯巴达人咬牙切齿

    伊大嘉人断言潘奈洛佩[255]乃天下第一美人

    “你使我联想到安提西尼[256],”教授说,“智者派高尔吉亚[257]的门徒。据说,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更加怨恨。他是一位贵族同一个女奴所生之子。他写过一本书,其中从阿凯人[258]海伦那儿夺走了美的棕榈枝,将它交给了可怜的潘奈洛佩。”

    贫穷的潘奈洛佩。潘奈洛佩·里奇。[259]

    他们准备横穿过奥康内尔街。

    喂,喂,总站!

    八条轨道上,这儿那儿停着多辆电车,触轮一动也不动。有往外开的,也有开回来的。拉思曼斯、拉思法纳姆[260]、黑岩国王镇,以及多基、沙丘草地、林森德;还有沙丘塔、唐尼布鲁克[261]、帕默斯顿公园,以及上拉思曼斯,全都纹丝不动。由于电流短路的缘故,开不出去了。出租马车、街头揽座儿的马车、送货马车、邮件马车、私人的四轮轿式马车,以及一瓶瓶的矿泉汽水在板条箱里恍当恍当响的平台货车,全都由蹄子碍碍响的马儿拉着,咯哒咯哒地疾驰而去。

    叫什么?——一还有——一在哪儿?

    “然而,你管它叫什么?”迈尔斯·克劳福德问道,“她们是在哪儿买到李子的?”

    老师说要维吉尔风格的,

    大学生[262]为摩西老人投一票

    “管它叫作一一且慢,”教授张大了他那长长的嘴唇,左思右想,。管它叫作一一让我想想。管它叫作:《神赐与我们安宁》[263]怎么样?”

    “不,”斯蒂芬说,“我要管它叫《登比斯迦眺望巴勒斯坦[264],要么就叫它《李子寓言[265]》。”

    “我明白了,”教授说。

    他朗声笑了。

    “我明白啦,”他带着新的喜悦重复了一遍,“摩西和神许诺给他们的土地。”他对杰·杰·奥莫洛伊又补了一句:“这还是咱们启发他的呢。”

    在这个明媚的六月日子里,

    霍雷肖[266]在众目睽睽之下

    杰·杰·奥莫洛伊疲惫地斜睨了铜像一眼,默不作声。

    “我明白啦,”教授说。

    他在竖有约翰·格雷爵士[267]的街心岛上停下脚步,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苦笑,仰望那高耸的纳尔逊。

    对轻佻的老妪来说,缺指头简直太逗乐了。

    安妮钻孔。 弗萝[268]遮遮掩掩

    然而,你能责备她们吗?

    “独臂奸夫,”他狞笑着说,“不能不说是挺逗乐的。”

    “要是能让人们晓得全能的天主的真理的话,”迈尔斯·克劳福德说,“两位老太婆也觉得挺逗乐的。”

    第七章注释

    [l]希勃尼亚是拉丁文中对爱尔兰的称谓,多用于文学作品中。

    [2]E?R?是Edwardus Rex(爱德华王的拉丁文称呼)的首字。

    [3]这是坐落在北亲王街十七号的一家货栈。

    [4]红穆雷是约翰?穆雷的绰号,系乔伊斯以他那个在《自由人报》会计科工作的同名二舅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参看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19页)。

    [5]戴维?斯蒂芬斯是作者根据都柏林一个同名的报亭老板塑造的形象。当爱德华七世于一九0三年访问爱尔兰时,他曾和国王打过交道,从那以后便以国王的信使自居。

    [6]威廉?布雷登(1865一1933),爱尔兰律师,《自由人报》主编(1892一1916)。

    [7]指威廉?布雷登。

    [8]吉尼斯啤酒,参看第五章注[44]。

    [9]乔万尼?马蒂乌?马里奥(1810一1883),意大利歌手,出身贵族家庭,一八七一年最后一次演出。当时布卢姆才五岁。

    [lO]《玛尔塔》(1847)是法国歌剧作曲家弗里德里希?弗赖赫尔封?弗洛托(1812一1883)用德文写的五幕轻歌剧,后译成意大利文。写英国安妮女王宫廷里的宫女哈丽特装扮成村女,化名玛尔塔,来到里奇蒙集市,遇到富裕农场主莱昂内尔并相爱。玛尔塔一度逃跑,致使莱昂内尔神经失常,直到把集市上初次相见的情景扮演给他看,他才恢复理智,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11]这两行摘自《玛尔塔》第4幕中莱昂内尔的咏叹调。

    [l2]艾尔曼在《詹姆斯?乔伊斯》一书(第288页)中说,这里的主教大人指都柏林大主教威廉?]?沃尔什(1841一1921)。 一八八九年他曾带头谴责巴涅尔(参看第二章注[81]),因而惹怒了支持巴涅尔的《自由人报》发行人托马斯?塞克斯顿。多年来,他的报纸处处贬低沃尔什。沃尔什经常提出抗议。“打了两次电话”即指此事。牧杖见第三章注[27]。

    [13]约瑟夫?帕特利克?南尼蒂(1851一1915),在爱尔兰出生的意大利人,当时在《自由人报》社担任排字房工长。他又是英国议会下院议员兼都柏林市政委员(1900一1906)。

    [14]他指南尼蒂。

    [15]学院草地是位于都柏林市中心的一区。南尼蒂常说,他并不是个职业政治家,而是个从事政治活动的工人。

    [16]官方公报指每星期二、五出版的《都柏林公报》,它是经英国政府文书局印刷和发行的。

    [17]英国女王安妮于一七一四年逝世的消息早已家喻户晓后,英国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1672一1719)所办刊物《旁观者》才报道说:“安妮女王驾崩。”从此,这个句子遂成为“过时消息”的代用语。

    [18)廷纳欣奇男爵领地位于都柏林市东南十二英里处。一七九七年,爱尔兰议会把它奖给了亨利?格拉顿(1746一1820)。他曾于一七八二年领导斗争,迫使英国准许爱尔兰立法独立。

    [l9]巴利纳是爱尔兰马尤郡的一应小商埠。《自由人周刊》辟有“市场新闻”专栏。

    [20]《自由人周刊》有一栏题为“园艺琐记”,专门探讨农业及畜牧业方面的问题。

    [2l]指《自由人周刊》所编的“我们的漫画”专辑。通常刊登的并非讽刺画,而是政治讽刺诗。

    [22]《人物》是托马斯?鲍尔?奥康纳(1848一1929)主编的每册一便士、逢星期三出版的周刊。奥康纳是个爱尔兰新闻记者、报刊经营者及政治家,另外还在伦敦主编《太阳》、《星报》、《星周刊》等报刊。

    [23]大多是照片,指的是本世纪初《自由人周刊?国民新闻》照相感光制版副刊。

    [24]文森特?卡普拉尼在《詹姆斯?乔伊斯与我的祖父》(1982)一文中说,本世纪初他的祖父文森特?梅诺蒂?卡普拉尼(约1869一1932)参加了《自由人报》印刷工会。他和胞弟曾与一对奥康纳姐妹同时举行婚礼。

    [25]一九0六年,南尼蒂任都柏林市市长。

    [26]高个儿约翰指范宁。他是小说中虚构的都柏林市副行政长官。《都柏林人》中的《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里就曾提到他。另一篇《恩宠》中,说他是“注册经纪人,市长竞选的幕后决策者”。

    [27]钥匙议院指曼岛{参看第六章注[50])下议院。

    [28]钥匙议院的原文是House of Keys。院徽的图案由两把十字交叉的钥匙构成。KeyeS(凯斯)与keys发音相近。亚历山大?凯斯所开的店叫House of Keyes(凯斯商店),所以他把议院的这个微记用在店铺的广告中了。

    [29]这是意大利文,意思是“要”。参看第四章注[52]。

    [30]“看一个……味的”:这里,作者把原文拆开,插进一些说明。

    [3l]英语中,墓地(cemetery)与匀称(symmetry)发音相近。

    [32]巴尔斯布里奇位于都柏林东南郊。自一七三一年起,每年在这里举办马匹展示会?吸引世界各地的马匹爱好者。一九0四年是在八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六日举行的。

    [33]关于蒙克斯,在第十六章有续笔(见该章注[194]及有关正文)。

    [34]逾越节是犹太民族的主要节期,约在阴历三、四月间。犹太人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据《出埃及记》第12章,天主叫犹太人宰羊把血涂在门楣上,天使击杀埃及人的头生子和头生的牲畜时,见有血迹的人家即越门而过,称为“逾越”。随后,摩西率领犹太人离开埃及,摆脱了奴役。

    [35]《哈加达》书是犹太教法典中的传说部分,载有《出埃及记》故事及礼仪。

    [36]原文为希伯来文。按希伯来文是自右至左写,所以说是“倒指着”。

    [37] 《出埃及记》第l3章第8节有“从埃及为奴之家出来的这一天”之句。第14节又有“将我们从埃及为奴之家领出来”之句。与这里的意思刚好相反。

    [38]原文为希伯来文,系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用语?,赞美神的意思。

    [39]原文为希伯来文,系赞美歌,见《旧约?申命记》第6章第4节。

    [40]雅各(以色列入的祖先)的十二个儿子的名字见《出埃及记》第1章。

    [41]羊羔,见《出埃及记》第12章第3节。

    [42]杖,见《出埃及记》第7至8章。写亚伦用手中的杖一击地,就使埃及遍地的灰尘都变成虱子。

    [43]水,见《出埃及记》第17章第6节。以上均指《出埃及记》中的故事。

    [44]语搞自逾越节中唱的《查德?加迪亚》(希伯来语,意思是《一只小羚羊》)。此歌以弱肉强食为主题,而排在末位、受害最深的小羚羊象征着以色列老百姓。

    [45]指亚历山人?汤姆印刷出版公司。《自由人报》社与该公司之间仅相隔一座楼。

    [46]爱琳(Erin)是爱尔兰古称,由盖尔语爱利(Eire)演变而来。至今仍用作富有诗意的称呼。

    [47]《电讯晚报》的出纳员名叫拉特利奇。每逢发薪日,他就到各间办公室去转一趟,亲自把工资发到每个人手里。人们戏称他为“幽灵走来了”。乔伊斯借麦克休教授之口把此事写了进去。(见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289页。)

    [48]架成拱形,原文作overarg。兰伯特故意把它读成相近的overarsing。按over含有“蒙在……上面”之意,而arsing则是他杜撰的,系将名词arse(屁股)写成了进行式。

    [49]色诺芬(参看第一章注[14])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出生于呵提卡一个雅典人家庭。苏格拉底于公元前三九九年被处死后,色诺芬曾参加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二世所指挥的部队,他们在科罗尼亚战役中打败了希腊联军。

    [50]乌拉松是希腊东南部阿提卡东北岸的一片平原。这里是古战场,公元前四九0年,雅典军队曾在此击败前来进犯的波斯大军。

    [51]这里套用拜伦的长诗《唐磺》(1818一1823)第3章的诗句。原诗作:“群山俯瞅乌拉松,乌拉松濒临大海。”

    [52]赫奇斯?艾尔?查特顿(1820一1910),都柏林大学副校长,历任副检察长(1866)、首席检察官(1867)等职。

    [53]这里套用十九世纪末叶流行的一首歌曲,只是把原歌中的“汤米”改成了“约翰尼”。

    [54]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公元前106一前43), 罗马政治家、律师、古典学者、作家。他的演说辞内容充实,说服力强,讲究层次和对称。教授为了讽刺丹?道森那篇演说词内容空虚,故意把它说成是西塞罗的文章。

    [55]查理?丹?追森(参看第六章注[20])是都柏林面包公司老板,曾任都柏林市市长(1882一1883),一九0四年任都柏林市政府收税官。

    [56]利内翰是曾出现在《都柏林人?两个浪子》中的一个人物,系浪子之一,既没有正当职业,也未成家。

    [57]语出自《旧约?何西阿书》第8章第7节。意思是种下恶行,必收十倍的恶报。

    [58]当时都柏林确实有个叫作托马斯?菲茨杰拉德的律师。与狄?菲茨杰拉德共同开办一家律师事务所。

    [59]加布里埃尔?康罗伊是《都柏林人?死者》中的一个人物,经常为《每日快报》撰写文艺评论,就像乔伊斯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所作的那样。《快报》为《每日快报》(1851一1921)的简称。这是爱尔兰的一家立场保守的报纸,不鼓励民族独立。

    [60]《爱尔兰独立日报》的简称。这是巴涅尔垮台后创办的报纸,但他逝世后两十月(即1891年12月18日)才出版。不久就由反对巴涅尔的人们接管,开始持极端保守的立场。一九00年落入威廉?马丁?墨菲(1844一1921)之手。墨菲是个铁路承包商,一度被选入议会(1885-1892),一八九0年与巴涅尔反目。

    [61]语出自《伊索寓言?人和羊人》。羊人是希腊神话中一种山野小神。他和一个人交朋友,看见此人把手放在嘴上呵气取暖,又嫌食物太烫, 用嘴把它吹凉。羊人认为他反复无常,便说了这句话,遂和他绝了交。

    [62]在《哈姆莱特》一剧第1幕第1场中,霍拉旭说:“支配潮汐的月亮……”后来又说:“可是确,清晨披着赤褐色的外衣,已经踏着那边东方高山上的露水走过来了。”丹?道森这篇文章只描述了月夜的爱尔兰,并没有像霍拉旭那样继续写迎来曙光的爱尔兰,所以麦克休说“他忘记了《哈姆莱特》”。

    [63]威尔士梳子指五个手指。这是对威尔士人的贬语,说他们粗野,不整洁,用手代替梳子。

    [64]原文作Doughy Daw。Doughy的意思是夹生。Daw可作傻瓜解。这里, 教授故意用与文章作者丹?道森(Dan Dawson)的姓名相近的这样两个词来挖苦他。

    [65]韦瑟厄普,见第六章注[153]。

    [66]冒牌乡绅原是弗朗西斯?希金斯《1746-1802》的绰号,这里以此戏称《自由人报》主编。希金斯本是都柏林市的一名公务员,冒充乡绅,与一个有地位的年轻女子结婚。接着又以开赌场起家,当上了《自由人报》老板,并利用报纸版面诽谤爱尔兰爱国志士。他还把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参看第十章注[143])躲藏的地方向当局告了密,获得一千英镑奖赏。

    [67]指参加葬礼之后。

    [68]主编所提到的北科克义勇军,在一七九八年的爱尔兰反英起义中曾站在英军一边。他们接连吃败仗。这支军队跟北美洲的俄亥俄风马牛不相及。一七五五年,英国倒是曾派爱德华?布雷多克少将(1695-1755)赴弗吉尼亚,任驻北美的英军指挥官。为了将法国人逐出俄亥俄盆地,他率兵远征迪凯纳堡(即今匹兹堡)的法国据点。但中途遭法军及其印第安盟军的突袭,远征遂以失败告终。

    [69]风鸣琴是靠风力鸣响的一种弦乐器。原文作HarPEolian,也作“风神的竖琴”解。凯尔特吟游诗人喜奏竖琴,它是爱尔兰这个国家的象征。在土话中,“竖琴”也指爱尔兰天主教徒。

    [70]清除留在牙缝中的食物碎屑用的细棉线。

    [71]加拿大诈骗案指当时有个化名萨菲诺?沃特的人,被控以替扎列斯基等人购买赴加拿大的船票为名,诈骗钱财。

    [72]《体育》是《自由人报》社逢星期六发行的售价一便士的小报,专载每周所有的体育消息。这一期是赛马特辑。

    [73]原文为法语。

    [74]原文作A?D?为拉丁文AnnoDomini(吾主之年)的简称。原指纪元后,口语中,有时亦指“老年”、“衰龄”。 [75]韦克斯福德是爱尔兰东南瑞伦斯特省一郡,也指该郡海湾和首府。 这两句歌词出自爱尔兰民谣《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1798)。这首民谣描述了在 一七九八年爆发的民众起义中,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们怎样在奥拉尔特镇击溃北科克义勇军(参看本章注[68])。

    [76]这里套用约翰?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失乐园》(1667)中描述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诗句,“整个世界在他们前面。”

    [77]椭圆酒家坐落在《自由人报》社南边。

    [78]帕迪?胡珀是都柏林一记者,在《自由人报》担任新闻通讯员。

    [79]杰克?霍尔是都柏林一记者,以善于讲轶事掌故著称。

    [80]原文作calumet,系印第安人谈判时使用的一种长杆旱烟袋,象征着和平。

    [81]原文为法语。

    [82]语出自《卡斯蒂利亚的玫瑰》(1857)第3 幕中化装成赶骡人的卡斯蒂利亚国王曼纽尔唱给“卡斯蒂利亚的玫瑰”艾尔微拉听的咏叹调。这部歌剧的作者为英裔爱尔兰歌唱家、作曲家迈克尔?威廉?巴尔夫(1808-1870)。

    [83l原文为拉丁文。

    [84]布里克斯顿位于伦敦西南部兰姆贝斯区。在本世纪初,此地曾被认为是枯燥乏味的工业化地区的典型。

    [85]语出自美国诗人、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的《献给海伦》(1831、1845)一诗的第2段。

    [86]英文中,帝国的(imperial)、专横的(imperious)、强制的(imperative)这三个形容词的语根都是imper。

    [87]原文为拉丁文。

    [88]原文作“thefirstchapterofGuinnes”。这是双关语。英文里,《创世记》作Genesis,而吉尼斯(参看本章注[8])作Guinness,发音相近。直译就是:《吉尼斯》第1章。暗指爱尔兰人热衷于喝吉尼斯公司所酿造的烈牲黑啤酒。

    [89]《罗马法》是罗马奴隶制国家的法律总称。其中最早的是公元前五世纪中叶颁布的《十二表法》,系一部保护私有制反映商品生产最完备、最典型的古代法律,对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民法有较大影响。

    [90]庞修斯?彼拉多,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驻犹太地方的总督(约26-约36在职)。据《新约》记载,耶稣是由他判决钉死在十字架上的。

    [91]指克里斯托弗?帕利斯(1831-1920),爱尔兰律师,税务法庭(于1873年归并高等法院)庭长。

    [92]王家大学是一八八0年创立于都柏林的一个审核并认可学位的机构。

    [93]多尼戈尔是爱尔兰多尼龙尔郡的海港和商业城镇,生产手织花呢。

    [94]奥马登?伯克这个人物曾出现在《都柏林人?母亲》中。

    [95]原文为法语。

    [96]“扬起……亲吻”,这四句诗系斯蒂芬根据《我的忧愁在海上》(参看第三章注[169])一诗的末段润色加工而成。

    [97]参看第二章注[85]。

    [98]奥鲁尔克,参看第二章注[80]。

    [99]指哈布斯堡王朝(lO2O-1919),即奥地利帝国,系欧洲最大的王朝之一。

    [lO0]封蒂尔柯涅尔伯爵马克西米连?卡尔?奥唐奈是个爱尔兰移民之子,一八一二年生在奥地利,任奥地利皇帝(1867年奥匈帝国成立, 兼匈牙利国王)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1848-1916在位)的侍从武官。 一八五三年他陪皇帝沿着维也纳周围的堡垒散步。一天,他及时击倒了一个刺伤皇帝的匈牙利裁缝,皇帝说他救了自己一命。

    [101]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国王爱德华七世于一九0三年对奥匈帝国作国事访问时,在维也纳将英国陆军元帅头衔授与皇帝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一九0 四年六月九日,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奥地利大公弗兰茨?裴迪南(1863-1914)对英国作国事访问时,回赠给爱德华七世一根奥地利陆军元帅官杖。

    [102]“野鹅”,参看第三章注[68]。

    [lO3]指对奥地利皇帝行刺的匈牙利裁缝,参看本章注[l00]。

    [104]创造了真正的文化的希腊却败在罗马手下。克劳福德作为英国的属国爱尔兰的一个公民,这里把英国比作罗马。

    [105]原文为拉丁文。

    [106]英文中,勋爵和主(指耶稣、天主)均为Lord。 罗伯特?塞西尔?索尔兹伯里勋爵(1830-1903)是英国保守党领袖,曾三次出任首相。他主张不对爱尔兰作任何让步。

    [107]伦敦西区是繁华地带,有上层人士的俱乐部。此处指索尔兹伯里等人坐在那里舒适的沙发上行使对爱尔兰的统治权。

    [108]原文为希腊文。天主教和希腊正教用作弥撒的起始语。(109]原文为希腊文。

    [ll0]闪米特族是分布在亚洲西南部的大种族,古代包括希伯来人、亚迷人、腓尼基人、阿拉伯人、巴比伦人等。撒克逊族是日耳曼民族的一文,古时居住在今石勒苏益格地区和波罗的海沿岸。这里指盎格鲁-撒克逊族。闪米特族和撒克逊族都不晓得的母音,即希腊文第二十个字母upsilon, 这是希伯来字母和英文字母中所没有的。英文中用u和y来代替。

    [111]、[112]原文为希腊文。

    [113]修厕所的暗指罗马,挖下水道的暗指英国。

    [114]特拉法尔加是加的斯和直布罗陀海峡之间的一个海角。一八0五年,法、西舰队在此溃败于纳尔逊麾下的英国舰队,损失了约二十艘舰船。

    [115]伊哥斯波塔米是古代色雷斯的一条河流,它注入甘勒斯潘海峡。公元前四0五年,来山得率领的斯巴达舰队偷袭雅典海军的停泊地, 使其几乎全军覆没,次年雅典被迫投降。精神帝国即指希腊。

    [116]原文为拉丁文。

    [117]皮勒斯(参看第二章注[1])曾出兵攻打马其顿,把雅典从德米特里的包围中解救出来,又忍受惨重伤亡,打败罗马军队。后来在梦中接受神谕,误以为必胜无疑,就去大举进攻斯巴达,结果死于阿尔戈斯巷战中。

    [118]“他们开赴战场, 然而总吃败仗”一语出自马修?阿诺德的讲演稿《论凯尔特文学研究》(1867)的引言。叶芝曾用此语作为收在《玫瑰集》(1893)中一首诗的标题。

    [119]原文为法语。

    [120]参看第二章注[15]。

    [121]可笑,原作乔?米勒。此人是英王乔冶一世(1714-1727在位) 时代享有盛名的喜剧演员。在十九世纪,他的笑话集多次再版,从而使他的名字在俚语中即成为“笑话”的代名词。

    [122]即盖乌斯?萨卢斯特斯?克里斯普斯(公元前86-公元前35), 罗马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穆利根的话含有挖苦意,因萨卢斯特结束政治生涯后虽在历史著作中揭露了罗马政治的腐败,但他本人从政期间(他曾任保民官、行政官、行省总督)也曾巧取豪夺。

    [123]这是穆利根说过的话,参看第一章注[37]及有关正文。

    [124]《卡斯蒂利亚的玫瑰》,见本章注[82]。原文中,“TheRoseofCastile”这一剧名与“Rowsofcaststeel”(“并排的铸铁”)读音相近。

    [125]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群众攻占了关押政治犯的巴士底狱,革命政府下令将它拆毁。

    [126]尼古拉?博市里科夫(1839-1904)原为俄国陆军将官,一八九八年任俄国驻芬兰大公国总督。由于他大肆镇压芬兰人的消极抵抗,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上午(都柏林时间为清晨)被反对俄国的芬兰人所刺杀。

    [127]原文为拉丁文。

    [128]语出自英国小说家、戏剧家爱德华?布尔沃-利顿(1803-1873)的戏剧《黎塞留》(1838)第3幕第1场中的台词,下半句是:“没有失败一词”。

    [129]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1章中,斯蒂芬因打碎了限镜,无法完成作业。教导主任多兰神父对他说:“懒惰的小捣蛋鬼。我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你是个捣蛋鬼。懒散、吊儿郎当的小调皮鬼!”

    [130]勃里斯-因-奥索里是爱尔兰王后郡的市镇, 位于都柏林西南六十六英里处。一八四三年,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领袖奥康内尔曾在此举行大规模的群众集会。爱尔兰民族主义党领袖约翰?雷德蒙(1856-1918)曾于一九0 四年试图恢复奥康内尔当年举办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群众集会,然而毕竟要逊色多了。

    [131]杰克?麦卡锡是《自由人报》一记者。杰克与茅坑(jakes)同音。

    [132]他指主编迈尔斯?克劳福德。

    [133]加拉赫,参看第六章注[8]。

    [134]指都柏林的克拉伦斯商业饭店。

    [135]这里,克劳福德把年份搞错了。按照史实,应作一八八二年。 转年二月十日,“常胜军”成员之一的彼得?凯里在法庭上作证,供述了所有参与作案的人。

    [136]暗杀事件,参看第二章注[81]。

    [137]本书第十七章中说,斯蒂芬出生于一八八二年。乔伊斯本人也出生于一八八二年的二月二日。

    [138]《纽约世界报》是美国金融家杰伊?古尔德在一八七六年创办的日报。一八八二年五月七、八两日,用了不少篇福来报道凤凰公园暗杀案。

    [139]以上三个人都是“常胜军”成员。据法庭上的证词,乔?布雷迪为主凶,他将两个被害人刺倒在地。蒂姆?凯里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作案者乘的出租马车是迈克尔?卡瓦纳驾驭的。

    [140]“剥山羊皮”即杰姆斯?菲茨哈里斯的外号。他曾宰掉一只心爱的山羊以卖皮偿还酒债,遂有此绰号。参与凤凰公园暗杀案后,他赶一辆用以迷惑警方的出租马车,取直道从公园来到都柏林。他被判无期徒刑,一九0二年假释出狱。

    [l41]在一九0四年,巴特桥是都柏林架在利菲河上的桥梁中尽东头的一应。实际上“剥山羊皮”并不是那个马车夫棚的老板,他像下文中提到的冈穆利(一个穷困落魄的中产户)那样,也为都柏林市政府看管石料。

    [142]布朗森是伦敦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

    [143]公园大门指凤凰公园东南距都柏林中心区最近的大门。

    [144]诺克马龙大门是凤凰公园尽西头的大门。

    [145]这些作案的“常胜军”曾在都柏林郊外的戴维酒吧停下来喝酒。

    [146]参看第二章注[76]。

    [147]迪克?亚当斯(生于1846年),先后任《科克观察报》和《自由人报》记者。一八七三年成为爱尔兰律师团的一名成员。在凤凰公园暗杀案中,他曾大力为杰姆斯?菲茨哈里斯等人辩护。

    [148]这里套用《创世记》第2章第7节:“后来,天主……把生命的气吹进他的鼻孔,他就成为有生命的人。”

    [149]这是文字游戏。原文作:“Madam,I’mAdam.And  Able was I ere l saw Elba.这两个短句子,从哪头念都一样,中间用“and”相连接。Eva(夏娃)与Elba读音相近,亚当与夏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亚伯(Abel)又与Able读音相近,所以可读作:“我是亚当,在见到夏娃之前曾是亚伯。”另一种读法是,由于拿破仑曾说过他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一词,他失败后被流放到厄尔巴(Elba)岛上,同时他又是个阳萎者,把这几种因素揉在一起,将前面的短句重新组合成:Madam,l mad am.(疯了,我疯了。)后面的短句则理解成:“在见到厄尔巴之前,我是不知道不可能一词的。”Able语意双关。既可理解为:“能够做到”,也可理解为:“并非阳萎”。

    [150]亲王街的老太婆是《自由人报》的绰号。

    [151]“哀哭并咬牙切齿”一语出自《马太福音》第8章第12节。

    [152]格雷戈尔?格雷是当时都柏林一美术家。

    [158]托?鲍?是托马斯?鲍威尔?奥康纳(见本章注[22])的简称。《星报》是他于一八八八年创办的,他本人主编了两年。

    [154]拉尔夫?D?布卢门菲尔德(1864-1948),生在美国的报人,一九0四年成为伦敦《每日快报》编辑。

    [155]费利克斯?派亚特(1810-1889),法国的一个社会革命家、新闻记者。一八七一年被卷入巴黎公社起义的漩涡中,后逃往伦敦,为几家报纸撰稿,并主编了几种革命刊物。

    [156]克里斯?卡利南是都柏林一记者。

    [157]这是文字游戏。利内翰把“Damnclever”(鬼得很)一词的首字互相调换,变成“deve”。

    [158]按一九0四年六月九日的《自由人报》报道说,尽管自一九0三年十一月以来,警察当局三令五申,予以禁止,小贩们仍热衷于出售有关凤凰公司暗杀案的明信片和纪念品。记录法官是季审法院中最初在审判时担任记录、以后对提交季审法院的刑事案件负责单独预审者。

    [159]当时的爱尔兰总督达德利伯爵(1866-1932)的夫人。

    [160]指一九0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刮的一场都柏林有史以来最猛烈的台风。

    [161]“老大哥”是帕特里克?泰南的绰号。他是新闻记者,曾于一九0四年创办《爱尔兰“常胜军”及其时代》报,支持民族主义秘密团体“常胜军”。

    [162]詹姆斯?怀特赛德(1804-1876),爱尔兰高级律师,以雄辩和为丹尼尔?奥康内尔(1844)以及斯密斯?奥布赖恩(1848)辩护闻名于世。一八六六年成为爱尔兰高等法院院长。

    [163]伊萨克?巴特(1813-1879),爱尔兰高级律师,政治家,也是雄辩家,曾为史密斯?奥布赖恩(1848)和芬尼社社员们(1865-1866)进行辩护。

    [164]托马斯?奥黑根(1812-1885),爱尔兰高级律师,法律专家,是头一个被委任为爱尔兰大法官(1868-1874,1880-1881)的天主教徒。因在一八八一年通过《爱尔兰土地法案》时,为爱尔兰热烈辩护而名声大噪。

    [165]这里,作者是在语音上作文章。冒斯(mouth,嘴)、扫斯(south,南)、泡特(pout,噘嘴)、奥特(out,向外)、少特(shout,呼喊)、芝歇斯(drouth,干旱)均为英语叠韵单词的译音。

    [166]参看《(神曲?净界》)第29篇:“我看见两个老人,衣服式样不同,但是在态度上是同样庄重而可敬的。”

    [167]“给你太平……的一刻”,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神曲?地狱》第5篇。

    [168]“穿过……幽暗的地方”,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神曲?地狱》第5篇。

    [169]“打着……金光旗”,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神曲?天堂》第31篇。金光旗是天使加百列赐给古时法兰西王的军旗,金地烈火图案。据认为打着此旗,无往而不胜。

    [170]“更加……注视”,原文为意大利语,出自《神曲?天堂》第31篇。

    [171]拖姆(tomb,坟墓)、卧姆(womb,子宫)为英语叠韵单词的译音。

    [17Z]第三种职业指律师、文人、记者、政论家等著述家;第一二种为神职人员和医务人员。

    [173]克劳福想是科克人,这里把他和关于科克腿的阿尔斯特歌谣拉扯在一起。科克(Cork)是双关语,既是地名,又作“”软木”解。该歌谣的大意是:有个荷兰商人抬脚去踢个穷亲戚,却踢到一只小木桶上,把腿弄断了,只得装一条软木假腿,结果跑个不停,使他不得安宁。

    [174]亨利?格拉顿(1746-1820),早年为律师。一七七五年进入爱尔兰议会,不久即以卓越的口才成为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领袖。一七八二年迫使英国给予爱尔兰立法独立。

    [175]亨利?弗勒德(1732-1791),爱尔兰政治家,有演说天才。他是英国议会和爱尔兰议会议员,曾协助格拉顿迫使英国政府放弃对爱尔兰贸易的种种限制(1779)。

    [176]狄靡西尼(公元前384前322),古代希腊政治家,伟大的雄辩家,长期为人撰写状纸。他的演说《金冠辞》被认为是历史上雄辩术的杰作。

    [177]埃待蒙?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生于都柏林。他善于辞令,一七七四年当选为议会议员,极力主张英国放宽对爱尔兰的经济控制并允许爱尔兰在立法上的独立。

    [178]艾尔弗雷德?C?哈姆斯沃思(1865-1922),英国编辑、出版家。他出生在都柏林西边的查佩利佐德。

    [179]指美国出版家约瑟夫?普利策(1847-1911)。他不是哈姆斯沃思的堂弟,而是朋友。这里套用汤姆?泰勒(1817-1880)所写的《我们的美国堂弟》(1858)一戏的剧名。普利策于一八八三年接手《纽约世界报》(参看本章注

    [138]),他对报馆人员说,今后要面向鲍厄里(纽约市下曼哈顿区的一个街区。1880年后变成了贫民窟所在地)。

    [180]《珀迪?凯利要闻汇编》是都柏林的一份幽默周刊(1832-1834)。《皮尤的遭遇》(1700-约1750)是都柏林最早的一份日报。《斯基勃林之鹰》(约1840-1930)是一份周报,在一九0四年,易名《科克郡之鹰》。

    [181]这里套用《马太福音》第6章第34节: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182]爱尔兰义勇军是一七七八年为了防备法军入侵而组织起来的。一七八二年曾支援格拉顿争取爱尔兰议会独立的斗争。

    [183]查尔斯?卢卡斯(1713-1771),爱尔兰医生,爱国主义者,经常为《自由人报》撰稿。约翰?菲尔波特?柯伦(1750-1817),爱尔兰律师、政治家。爱尔兰争取自由的重要鼓吹者和拥护者。爱尔兰爱国志士亨利?格拉顿的朋友和同盟者。

    [184]指西摩?布什(1853-1922)。他原是高级法庭的爱尔兰律师,后与布卢克爵士夫人姘居。爵士以控告布什犯通奸罪相威胁,故于一九0一年移居英国。一九0四年任英国王室法律顾问。

    [185]查尔斯?肯德尔?布什(1767-1843),爱尔兰律师,雄辩家。亨利?格拉顿的支持者。一八二二年任爱尔兰民事法院院长。

    [186]这是哈姆莱特王子之父的亡灵对他说的话。亡灵说,自己的兄弟怎样把毒药注入他的耳腔,害死他后娶了王后,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187]“双背禽兽”暗喻男女交媾(见《奥瑟罗》第1幕第1场)。在《哈姆菜特》第1幕第5场中,亡灵对哈姆莱特王子说,克劳狄斯是个“奸淫的畜生”,而王后只是“外表上装得非常贞淑”。斯蒂芬把亡灵的话理解为:克劳狄斯早在哈姆莱特王在世期间就与王后勾搭成奸。

    [188]原文为意大利语。

    [189]原文为拉丁文。指惩罚暴行要以命偿命,以牙还牙。见《出埃及记》第21章第23至25节。下文中提到的《摩西》,指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一三至一五一六年间所雕的石像。都柏林法院的门廊里也有一座《摩西》石像。

    [l90]“我”指斯蒂芬。

    [191]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谢林(1775-1854)在《艺术哲学》中说:建筑乃是“空间的音乐,犹如冻结的音乐”。

    [192]“半神半人的形象”一语出自布莱克的诗集《天真之歌》(1789)中的《神圣的形象》。

    [193]威廉?马吉尼斯实有其人,为都柏林大学教授,乔伊斯曾受教于他。他赏识乔伊斯的才华,并认为乔伊斯是为了嘲弄拉塞尔才与他接近的。(见马文?马加拉内尔编集的《詹姆斯?乔伊斯杂录》,1962。)

    [194]指二十世纪初叶着迷于神秘主义和通神学的一批文人。拉塞尔是一九0四年经海伦娜?勃拉瓦茨基所认可的通神学会都柏林大白屋支部(又名大雅利安支部)的成员。

    [195]“乳白色的”和“沉寂的”是拉塞尔本人以及受他影响的年轻诗人(如埃拉?扬)在诗中喜用的词句。

    [196]A?E?是拉塞尔的笔名,参看第三章注[lO9]。

    [197]海伦娜?佩带罗夫娜?勃拉瓦茨基(1831-1891),俄国文通神学家、著作家,一度嫁给俄国军官勃拉瓦茨基,不久便分手。一八七五年与奥尔科特等人共同建立通神学会。一八七九年赴印度,三年后创办该会杂志《通神学家》,自任主编(1879-1888)。她研究神秘主义和招魂术,多年来足迹遍及亚、欧两洲及美国。晚年在伦敦潜心写作。

    [198]美国记者指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科尼利厄斯?韦安特教授。韦安特曾于一九0二年夏访问拉塞尔,并在《爱尔兰戏剧与剧作家》(1913)一书中,谈及一个不满二十一岁的少年(即指乔伊斯)夜间在街上等着拉塞尔,向他打招呼,并跟他探讨文学艺术问题。接着,少年懊丧地叹气并断然说,A?E?当不成他的救世主。

    [199]约翰?弗?泰勒(约1850-1902),爱尔兰记者,并为出席高等法院的律师。

    [2O0]指一七七0年创立的三一学院史学会,泰勒是在一九0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发表这个演说的。该史学会所举行的大学讨论会是爱尔兰乃至大不列颠历史最悠久的。

    [201]杰拉尔德?菲茨吉本(1837-1909)于一八七八竿任上诉法庭庭长。他虽然是个爱尔生人,在任国民教育督察时,却试图使爱尔兰英国化。

    [202]爱尔兰语及盖尔语,参看第九章注[180]。

    [203]蒂摩西(蒂姆为爱称)?迈克尔?希利(1855-1931),爱尔兰政治家,曾当过巴涅尔(见第二章注[81])的助手。然而巴涅尔一失势,他又成为带头将其赶下台的人们中的一个。

    [204]乖娃儿指希利。在十九世纪,三四岁以下的男童多着长罩衣。这里是挖苦希利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来谴责巴涅尔所谓“道德败坏”的罪行。

    [205]这里套用《启示录》第16章第1节语:“把那七碗天主的愤怒倾泄在地上。”

    [206]“让……上升”出自辛白林对预言者所讲的话,见莎士比亚的《辛白林》第5幕第5场。

    [207]教父是对早期基督教会领袖的称呼,这里指圣奥古斯丁(354-430)。他曾于三九六至四三0年任罗马帝国非洲领地希波(即今阿尔及利亚境内)主教,是当时西方教会最杰出的思想家。

    [208]“我受到……腐蚀”,出自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第7卷。下面的句子是:“因此,倘若把事物中美好的部分统统剥夺掉,它们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只要它们存在,它们就是美好的。因此,凡是存在的东西,就都是美好的。”

    [209]古代由奴隶划桨的单层甲板大帆船。

    [210]这里表现出乔伊斯的民族主义思想。把埃及比作英国,把爱尔兰人比作被其奴役的犹太人。

    [211]据《出埃及记》第1至4章,埃及王曾下令将希伯来人的新生男婴统统扔进尼罗河。有一对夫妇用蒲草编了只篮子,将自己的男婴放进去,然后把篮子藏在河边芦苇丛里。娃娃被埃及王的女儿所收养。公主说:“我从水里把这孩子拉上来,就叫他摩西吧。”在希伯来语中,“摩西”与“拉出”,发音相近。摩西长大后,被推崇为犹太人的领袖,成为该民族的偶像般的人物。

    [212]参看《出埃及记》第2章第7至10节。当埃及公主打开篮子,发现里面的男婴后,藏在暗处的婴儿的姐姐走出来,问她:“要不要我去找一个希伯来女人来做他的奶妈?”公主说:“好啊。”于是,那个女孩就把婴儿的生母找来。公主托她把娃娃抚养大。孩子长大后,公主才正式收养他作自己的儿子。

    [213]据《出埃及记》第2章第11至12节,摩西看见一个埃及人杀了希伯来同胞,便下手杀了那埃及人,把尸首埋在沙里。

    [214] 《出埃及记》第34章第29节有“当摩西带着十诫的法版从西奈山下来的时候,脸上发光”之句,而圣哲罗姆(347-419或420)把《圣经?旧约》从希伯来文译成拉丁文时,却将“发光”误译为“长了犄角”。结果以讹传讹,米开朗琪罗(1396-1472)的雕塑《摩西》以及出自大多数中世纪画家之手的摩西的造型,均长着一对犄角。

    [215]十九世纪末叶西方研究《圣经》的学者一般认为,犹太人的一神教起源于住在西奈山附近、相信这座神圣的山上有位雅赫维神(意即“万有之主”)的那些部族。摩西与其说是一个人物,毋宁说是这些部族的象征性代表。

    [216]伊希斯是古埃及主要女神之一,司众生之事,能起死回生。俄赛里斯是古埃及主神之一,他统治死者。何露斯是古埃及宗教所奉之神,其形象似隼,太阳和月亮是他的双目。阿蒙一瑞是古埃及的国神,号称众神之王。其像如人,有时生有公羊头,与妻子穆特和养子柯恩苏共为底比斯的三神。

    [217]摩西对以色列人民说:“要牢记这一天;这一天你们离开了埃及――你们被奴役过的地方。”见《出埃及记》第13章第3节。

    [218]摩西率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白天,上主走在他们前面,用云柱指示方向……”参看《出埃及记》第13章第21节。

    [219]参看《出埃及记》第19章第16至22节。

    [220]“他”指摩西。据《申命记》第34章,上主让摩西从摩押平原的比斯迦山峰上俯瞰迦南(巴斯斯坦及相毗连的腓尼基一带的古称)全境,并对他说,这就是应许给他后代的土地,“但是你不能进去。”摩西死在摩押地,终生未能进入迦南。

    [221]“预期到会致死的-吐血症”,原文作expectorated-demise。这是文字游戏。“Ex-pectorat”作“吐痰、吐血”解,“demise”作“死亡”解。“Expectorated”一词,语意双关,如果去掉中间的“ora”三个字母,就成了“expected”,作“预期”解。

    [222]“随风飘去”一词出自英国颓废派诗人欧内斯特?道森(1867-1900)的题名《在好西纳拉的魔力下,我不再是过去的自己》(1896)的诗。

    [223]“位于马勒麻斯特……嗓音里”影射奥康内尔的活动。奥康内尔曾以爱尔兰人民的保民官(古罗马各种军事和民政官员的总称。其职责是保护人民,反对行政长官发布的命令)自况。这里还显然把聚集的群众比作古代诸王的军队。“人们隐蔽在他的嗓音里”指的是他作为爱尔兰律师,能够把法庭当成民族主义的讲坛,以表达人民的心声。奥康内99lib?尔在全国范围内召开一系列大规模群众集会,其中声势最浩大的是一八四三年在马勒麻斯特(都柏林西南35英里处的山寨围垣)和塔拉(都柏林西北21英里处的一应矮山,属米斯郡,系爱尔兰古都所在地,有王宫遗址)举行的两次集会,号召爱尔兰人民团结起来争取建立独立的爱尔兰议会。柱廊原指希腊思想家、斯多葛哲学派创立者、季蒂昂的芝诺(约公元前335-约前263)讲学的地方(斯多阿?波伊奇列,意即“彩色的柱廊”)。此外则指聚在一起听奥康内尔讲演的数十万乃至一百万群众。

    [224]阿卡沙是神秘学名词。指关于太初以来人间一切事件、活动、思想和感觉的形象记录。据说是印在阿卡沙(即人类所感觉不到的一种星光――液态以太)上。照神秘学的说法,只有少数鬼魂附体者才能感受得到阿卡沙秘录。

    [225]从“随风飘去”到“我有钱”,是斯蒂芬的思想活动。“爱戴并赞美他”,套用《辛白林》第5幕第5场中辛白林对预言者所说的“让我们赞美神明”(下面紧接本章注[206]中所引的“让香烟袅袅上升”)。最后的“我有钱”,指当天斯蒂芬领了薪金。

    [226]法国式的恭维――指言而无信。

    [227]穆尼是位于《自由人报》社以东的一家酒馆。与斯蒂芬原约好中午跟穆利根、海恩斯在那里相聚的“船记”酒馆,相隔仅四个门。

    [228]这是《麦克白》第5幕第8场中,篡夺了王位的麦克白与苏格兰贵族麦克德夫决斗时,麦克白所说的话。

    [229]原文为拉丁文,出自《埃涅阿斯记》第2卷。在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央求下,埃涅阿斯对她诉说攻陷伊利昂城时的情景。

    [230]“多风的特洛伊”一语出自丁尼生的《尤利西斯》(1842)一诗。

    [231]指特洛伊城陷落后,希腊人成了地中海的主人,然而在一九0四年,希腊已沦为弱国。

    [232]语出自爱尔生女作家西德尼?摩根夫人(1780-1859)。

    [233]维斯太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灶神。祭司长从七至十岁的童贞女中选六名,让她们主持对该神的国祭,叫作维斯太贞女。一经选中须供职三十年,其间必须坚守童贞。期满后方可嫁人。此词转义为重贞女或尼姑。

    [234]、[235]凡巴利小巷和黑坑都位于都柏林的自由区(参看第三章注[16])。

    [236]这里,斯蒂芬在回忆自己夜间路遇妓女的经历。

    [237]这里模仿《创世记》第1章第3节中的语调。原句是:天主命令,要有光,就有了光。

    [238]典出自耶稣所讲的十个处女挑着油灯去迎接新郎的比喻。其中五个聪明的另外还带了油,就得以和新郎一起进去赴宴。另外五个笨的因没带够油,未能进去赴宴。见《马太福音》第25章。

    [239]第三章第106页第10行提到一位来自自由区的弗萝伦斯?麦凯布。

    [240]耶稣受难会是一七三七年由意大利的保罗?弗朗西斯科?丹内(1697-1775)创建的天主教修会。

    [241]吉尼斯啤酒公司酿造的双X牌啤酒是供内销的,三X牌则是供出口的。

    [242]《爱尔兰天主教报》和《都柏林小报》都是每逢星期四出版的周报。

    [243]《基尔肯尼民众报》是每逢星期六在基尔肯尼出版的周报。

    [244]钥匙(keys)与凯斯(Keyes)谐音。

    [245]原文作:K?M?A?为kiss my arse的首字。这是门徒们对魔鬼表示恭顺的方式。

    [246]原文作:K?M?R?I?A.为kiss my royal Irish arse的首字。

    [247]原文为拉丁文。法律用语,指欠债者无财物可变卖抵债或作抵押。按刚才在办公室里,杰?杰?奥莫洛伊曾向克劳福德开口借过钱。

    [248]达格尔是都柏林以南十二英里处的一道风光绮丽的峡谷。

    [249]拉思曼斯是都柏林的准自治市。蓝色拱顶指一八五0年建立的圣母堂,距纳尔进纪念圆柱两英里。

    [250]指距纳尔逊纪念圆柱半英里多的方济各教堂。由于天主教信仰遭到英国统治者的压制,方济各会的神父们于一六一八年在罗斯玛丽巷建立了一应“地下”教堂。教徒们望弥撒时,假装到该巷的一家名叫亚当与夏娃的客栈去。为了纪念这段历史,人们至今仍把附近的一座圣方济各教堂称作亚当与夏娃教堂。

    [251]圣劳伦斯?奥图尔(113Z-1180),爱尔兰的主保圣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座教堂在纪念圆柱附近。

    [252]奸夫指纳尔逊。一七九七年在和西班牙舰队进行海战时,他右臂受伤,后截肢。一七九八年,他与英国驻那不靳斯公使威廉?汉密尔顿爵士(1730-1803)之妻艾玛(约1765-1815)发生崦凉叵担此事成为当时英国政界一大丑闻。

    [253]见《马太福音》第13章第3至9节中耶稣对群众所讲撒种的寓言。“有些种子落在好土壤里,长大结实,收成有一百倍的,有六十倍的,也有三十倍的。”这里把吐李子核儿和撒种子联系在一起了。

    [254]智者派指公元前五世纪至前四世纪古希腊的一些演说家、作家和教师。后来此间衍成为“强词夺理的诡辩者”的替代语。

    [255]潘奈洛佩是伊大嘉国王奥德修之妻,以贞节著称。

    [256]安提西尼(约公元前445-前365),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创始人。他抨击社会上的蠢事和不平,并号召人们克己自制。此派人生活刻苦,衣食简朴。

    [257]高尔吉亚(活动时期约公元前427-约前399),希腊智者派和雄辩家。

    [258]阿凯人指希腊人。古希腊有几个地区叫作阿凯斯(包括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东部地区)。

    [259]潘奈洛佩?里奇(约1562-1607),英国贵妇人。一五八一年嫁给里奇勋爵,后离婚,改嫁蒙乔伊勋爵。宫廷诗人菲利普?锡德尼爵士(1554-1586)曾与她相爱,并为她写了一组十四行诗《爱星者和星星》(1582)。“星”的就是她。她为人风流,与奥德修那个从一而终的妻子形成对照,正如她的姓里奇(Rich,意即“阔绰”)与“贫穷”(poor)形成对照。

    [260]拉思法纳姆是都柏林郊外一村庄,距都柏林中央区以南三英里。

    [261]唐尼布鲁克是距纪念圆柱东南二英里的村庄。

    [262]原文作sophomore,即大学二年级学生。

    [263]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自维吉尔的《牧歌》。

    [264]指摩西从比斯迦山峰上俯瞰迦南一事,参看本章注[220]。

    [265]耶稣喜欢用寓言来教导门徒,参看本章注[253]。照基督教的说法,李子象征忠诚与独立。

    [266]霍雷肖是纳尔逊的教名。

    [267]约翰?格雷爵士(参看第六章注[49])的雕像坐落在街心岛上。

    [268]弗萝是弗萝伦斯的爱称。

    第八章 1

    菠萝味硬糖果,蜜饯柠檬,黄油糖块。一个被糖弄得黏糊糊的姑娘正在为基督教兄弟会的在俗修士[1]一满杓一满杓地舀着奶油。学校里要举行什么集会吧。让学童享一次口福吧,可是对他们的肠胃并不好。国王陛下御用[2]菱形糖果及糖衣果仁制造厂。上帝拯救我们的……[3]坐在宝座上,把红色的枣味胶糖嘬到发白为止。

    一个神色阴郁的基督教青年会[4]的小伙子,站在格雷厄姆·莱蒙的店铺溢出来的温馨、芳香的水蒸气里,留心观察着过往行人,把一张传单塞到布卢姆先生手里。

    推心置腹的谈话。

    布卢……指的是我吗?不是。

    羔羊的血。[5]

    他边读边迈着缓慢的步子朝河边走去。你得到拯救了吗?在羔羊的血里洗涤了一切罪愆。上主要求以血做牺牲。分娩,处女膜,殉教,战争,被活埋在房基下者,献身,肾脏的燔祭,德鲁伊特的祭台。[6]。以利亚来了。[7]锡安教会的复兴者约翰·亚历山大·道维博士[8]来了。

    来了!来了!!来啦!!!

    大家衷心欢迎。

    这行当挺划算。去年,托里和亚历山大[9]来了。一夫多妻主义。他的妻子会阻拦的。我是在哪儿见到伯明翰某商行那个夜光十字架的广告来看?我们的救世主。半夜醒来,瞥见他悬挂在墙上。佩珀显灵的手法。[10]把铁钉扎了进去。[11]

    那准是用磷做的。比方说,倘若你留下一段鳕鱼,就能看见上面泛起一片蓝糊糊的银光。那天夜里我下楼到厨房的食橱去。那里弥漫着各种气味,一打开橱门就冲过来,可不好闻。她想要吃什么来看?乌拉加葡萄干[12]。她在思念西班牙。那是鲁迪出生以前的事。那种蓝糊糊、发绿的玩艺儿就是磷光。对大脑非常有益。

    他从巴特勒这座纪念碑房[13]的拐角处眺望巴切勒步道。迪达勒斯的闺女还呆在狄龙的拍卖行外面呢。准是出售什么旧家具来了。她那双眼睛跟她父亲的一模一样,所以一下子就认得出来。她闲荡着,等候父亲出来。母亲一死,一个家必然就不成其为家了。他有十五个孩子,几乎每年生一个。这就是他们的教义 [14],否则神父就不让那可怜的女人忏悔,更不给她赦罪。生养并繁殖吧[15]。你可曾听到过如此荒唐的想法?连家带产都吃个精光。神父本人反正用不着养家糊口。他们享受丰足的生活[16]。神父的酒窖和食品库。我倒是想看看他们在赎罪日[17]是否严格遵守绝食的规定。十字面包[18]。先吃上一顿饭,再着补一道茶点,免得晕倒在祭坛前。你可以去问问一位神父所雇用的管家婆。绝对打听不出来的。正如从她的主人那里讨不到英镑、先令或便士。他独自过得蛮富裕,从来不请客。对旁人一毛不拔。连家里的水都看得很严。你得自带黄油抹面包。[19]神父大人,闭上你的嘴。

    天哪,那个可怜的小妞儿,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看上去好像营养也不良。成天是土豆和人造黄油,人造黄油和土豆。[20]当他们感觉到的时候,就已来不及了。布丁好坏,一尝便知。这样,身体会垮的。

    当他来到奥康内尔桥头时,一大团烟像羽毛般地从栏杆处袅袅升起。那是啤酒厂的一艘驳船,载有供出口的烈性黑啤酒,正驶向英国。我听说海风会使啤酒变酸的。哪一天我要是能通过汉考克弄到一张参观券就好啦,去看看那家啤酒公司[21]该多么有趣。它本身就是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着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一派宏伟景象。老鼠也蹿了进来,把肚皮喝得胀鼓鼓的,大得宛若一条柯利狗[22],漂在酒面上。啤酒喝得烂醉如泥。一直喝到像个基督徒那样[23]呕吐出来。想想看,让我们喝这玩艺儿!老鼠,大桶。喏,倘若我们晓得这一切,可就……

    他朝下面望去,瞥见几只海鸥使劲拍着翅膀,在萧瑟的码头岸壁间兜着圈子。外面正闹着天气。倘若我纵身跳下去,又将会怎样?吕便·杰的儿子想必就曾灌进一肚子那样的污水。多给了一先令八便士[24]。嘻嘻嘻。西蒙·迪达勒斯的话说得就是这样俏皮。他也确实会讲故事。

    海鸥兜着圈子,越飞越低,在寻找猎物。等一等。

    他把揉成一团的纸[25]朝海鸥群中掷去。以利亚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前来。海鸥们根本不予理睬。受冷落的纸团落在汹涌浪涛的尾波上,沿着桥墩漂向下游。它们才不是什么大笨蛋呢。有一天我从爱琳王号[26]上也扔了块陈旧的点心,海鸥竟在船后五十码的尾流中把它叼住了。它们鼓翼兜着圈子飞翔,就这样凭着智慧生存下来。

    海鸥啊饿得发慌,

    飞翔在沉滞的水上。

    诗人就这样合辙押韵。莎士比亚却不用韵体。他写的是无韵诗。语言流畅,思想宏伟。

    哈姆莱特,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注定在地上游行相当一个时期。[27]

    “两个苹果一便士!两个一便士!”

    他的视线扫过排列在货摊上那些光溜溜的苹果。这个季节嘛,准是从澳大利亚运来的。果皮发亮,想必是用抹布或手绢擦的。

    且慢。还有那些可怜的鸟儿哪。

    他又停下脚步来,花一便士从卖苹果的老妪手里买了两块班伯里[28]点心,掰开那酥脆的糕饼,一块块地扔进利菲河。瞧见了吗?起初是两只,紧接着所有的海鸥都悄悄地从高处朝猎物猛扑过去,全吃光了。一丁点儿也没剩。他意识到它们的贪婪和诡诈,就将手上沾的点心渣儿掸下去。它们未曾指望会有这样的口福。吗哪[29]。所有的海鸟——海鸥也罢,海鹅也罢,都靠食鱼而生,连肉都带鱼腥味了。安娜·利菲[30]的白天鹅有时顺流而下,游到这里,就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炫耀一番。人各有所好。也不晓得天鹅的肉是什么滋味儿。鲁滨孙·克鲁索只得靠它们的肉为生呢。[31]

    它们有气无力地拍翅兜着圈子。我再也不去给你们啦。一便士的就蛮够啦。你们本该好好地向我道声谢的,可是连“呱”的一声都没叫。而且它们还传染口蹄疫。倘若净用栗子粉来喂火鸡,肉也会变成栗子味的。吃猪就像猪。然而咸水鱼为什么不咸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扫视着河面,想寻求个答案。只见一般划艇停泊在形似糖浆的汹涌浪涛上,懒洋洋地摇晃着它那灰胶纸拍板。

    吉诺批发店[32]

    11

    裤子

    那倒是个好主意。也不晓得吉诺向市政府当局交租金不。你怎么可能真正拥有水呢?它不断地流,随时都变动着,我们在流逝的人生中追溯着它的轨迹。因为生命是流动的。任何场所统统适合登广告。每一应公用厕所都有治淋病的庸医的招贴。而今完全看不到了。严加保密。亨利·弗兰克斯大夫[33]。跟舞蹈师傅马金尼[34]的自我广告一样,一分钱也不用花。要么托人去贴,要么趁着深更半夜悄悄跑进去,借解钮扣的当儿,自己把它贴上。麻利得就像夜晚躲债的。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了。“禁止张贴广告”、“邮寄一百零十粒药丸”。有人服下去,心里火烧火燎的。

    倘若他……

    哦!

    呃?

    不……不。

    不,不。我不相信。他该不至于吧?

    不,不。

    布卢姆先生抬起神情困惑的眼睛,向前踱去。不要再想这个了。一点钟过了。港务总局的报时球已经降下来了。邓辛克[35]标准时间。罗伯特·鲍尔爵士 [36]的那本小书饶有趣味。视差。我始终也没弄清楚这个词的意思。那儿有个神父,可以去问问他。这词儿是希腊文:平行,视差。我告诉她什么叫作“轮回” 之前,她管它叫“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37]。哦,别转文啦!

    布卢姆先生想起“哦,别转文啦!”这句话,朝着港务总居的两扇窗户泛出微笑。她的话毕竟是对的。用夸张的字眼来表达平凡的事物,只不过是取其音调而已。她讲话并不俏皮,有时候还挺粗鲁。我只是心里想想的话,她却脱口捅了出来。但是倒也不尽然。她常说,本·多拉德有着一副下贱的桶音[38]。他那两条腿款跟桶一样,他仿佛在往桶里唱歌。喏,这话不是说得蛮俏皮吗!他们通常管他叫“大本钟”[39]。远不如称他作“下贱的桶音”来得俏皮。他们饭量大如信天翁。一头牛的脊肉,一顿就吃光。他喝上等巴斯啤酒的本事也不含糊。是只啤酒桶。怎么样?俏皮话说得都很贴切吧。

    一排穿白罩褂、胸前背后挂着广告牌的人正沿着明沟慢慢地朝他走来。每个人都在广告牌上斜系着一条猩红的饰带。大甩卖。他们正像今天早晨那位神父一样:我们犯了罪。我们受了苦[40]。他读着分别写在他们那五顶白色高帽上的红字母:H·E·L·Y·’S。威兹德姆。希利商店。[41]帽子上写着Y的男子放慢脚步,从胸前的广告牌下面取出一大块面包塞到嘴里,边走边狼吞虎咽着。我们每天在主食上花三先令,沿着明沟,穿街走巷。靠面包和稀稀的麦片粥,勉强把皮和骨连在一起。他们不是博伊——不,而是默·格拉德[42]的伙计。反正招徕不了多少顾客。我曾向他建议,让两个美女坐在一辆透明的陈列车里写信,并摆上笔记本、信封和吸墨纸。我敢断定,那准会轰动。美女写字,马上就会引人注目。人人都渴望知道她在写什么。要是你站在那里望空发楞,就会有二十个人围上来。谁都想参与别人的事,女人也是如此。好奇心。盐柱[43]。希利不肯接受这个主意,因为这不是他首先想出来的。找还建议做个墨水瓶的广告,用黑色赛璐珞充当流出来的墨水渍。他在广告方面的想法就像在讣告栏底下刊登李树商标肉罐头,冷肉部。你不能小看它们。什么?敝店的信封。——喂,琼斯,你到哪儿去呀?——鲁滨孙,我不能耽误,得赶紧去买唯一靠得住的坎塞尔牌消字灵,戴姆街八十五号希利商店出售的。幸而我不再在那儿干了。去那些修道院收帐可真是件苦差事。特兰奎拉女修道院[44]。那儿有个漂亮的修女,一张脸长得可真俊。小小的头上包着尖头巾,非常合适。修女?修女?从她的眼神来看,我敢说她曾失过恋。跟那种女人是很难讨价还价的。那天早晨她正在祈祷的时候,我打扰了她。但是她好像蛮乐意跟外界接触。她说,这是我们的大日子。迦密山[45]的圣母节。名字也挺甜,像糖蜜[46]。她认识我,从她那副样子也看得出,她认识我。要是她结了婚,就不会这样了。我估计修女们确实缺钱。尽管如此,不论煎什么,她们仍旧用上等黄油。她们可不用猪油。吃大油吃得我直烧心。她们喜欢里里外外抹黄油。摩莉掀起头巾,在品尝黄油。修女?她叫帕特·克拉费伊,是当铺的女儿。人们说,铁蒺藜就是一位尼姑发明的[47]。

    当那个帽子上写着带有撇号的S字[48]的人拖着深重的脚步走过去后,他才横穿过韦斯特莫兰街。罗弗自行车铺。今天举行赛车会[49]。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来看?是菲尔·吉利根[50]去世的那一年。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且慢,当时我正在汤姆[51]的店铺来着。我们结婚那一年,我在威兹德姆·希利的店里找到了工作。六年。他是十年前——九四年[52]死的。对,就是阿诺特公司着大火的那一年。维尔·狄龙正任市长[53]。格伦克里的午餐会 [54]。市参议员罗伯特·奥赖利在比赛开始前,将葡萄酒全倒进汤里。吧唧吧唧替内在的参议员把它舔干净[55]。简直听不清乐队在演奏什么。主啊,所赐万惠,我等……[56]那时候,米莉还是个小娃娃哩。摩莉身穿那件钉着盘花饰扣的灰象皮色衣服。那是男裁缝的手艺,钉了包扣。她不喜欢这身衣服,因为她头一回穿它去参加合唱队在糖锥山[57]举行的野餐会那一天,我把脚脖子扭伤了。就好像该怪它似的。老古德温的大礼帽仿佛是用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修补过的。那也是给苍蝇开的野餐会哩。她从未穿过剪裁这么得体的衣服。不论肩膀还是臀部,都像戴手套一样,刚好合身。那阵子她的体态开始丰腴了。当天我们吃的是兔肉馅饼。大家都追着她看。

    幸福啊。当时我们可比现在幸福。舒适的小房间,四周糊着红色墙纸。是在多克雷尔那家店[58]里买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给米莉洗澡的那个晚上,我买了一块美国香皂,接骨木花的。澡水散发出馨香的气味。她浑身涂满肥皂,真逗。身材也蛮好。如今她正干着照相这一行。我那可怜的爹告诉我,他曾搞过一间银板照相的暗室[59]。这也是一种祖传的兴趣吧。

    他沿着人行道的边石走去。

    生命的长河[60]。那个活像是神父的家伙姓什么来着?每逢路过的时候,他总是斜眼望着我们家。视力不佳,女人。曾在圣凯文步道的西特伦[61]家住过一阵子。姓彭什么的。是彭迪尼斯吗?近来我的记性简直。彭……?当然喽,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啦。也许是电车的噪音闹的。哦,要是连每天见面的排字房老领班姓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话[62]。

    巴特尔·达西[63]是当时开始出名的男高音歌手。排练后,总送她回家。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用发蜡把胡子捻得挺拔。他教会了她《南方刮来的风》这首歌。

    风刮得很猛的那个晚上,我去接她。古德温的演奏会刚在市长官邸的餐厅或橡木室里举行完毕。分会正在那里为彩票的事开着碰头会[64]。他和我跟在后面走。我手里拿着她的乐谱,其中一张被刮得贴在高中校舍的栏杆上。幸亏没刮跑。这种事会破坏她整个儿晚上的情绪。古德温教授跟她相互挽着臂走在前面。可怜的老酒鬼摇摇晃晃,脚步蹒跚。这是他的告别演奏会了,肯定是最后一次在任何舞台上露面。也许几个月,也许是永远地[65]。我还记得她冲着风畅笑,竖起挡风雪的领子。记得吧?在哈考特街角上,一阵狂风。呜呜呜!她的裙子整个儿被掀起,她那圆筒形皮毛围巾把老古德温勒得几乎窒息而死。她被风刮得涨红了脸。记得回家后,我把火捅旺,替她煎了几片羊腿肉当晚餐,并浇上她爱吃的酸辣酱。还有加了糖和香料、烫热了的甘蔗酒。从壁炉那儿可以瞥见她在卧室里正解开紧身褡的金属卡子。雪白的。

    她的紧身褡嗖的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床上。总是带着她的体温。她一向喜欢松开一切束缚。她在那儿坐到将近两点钟,一根根地摘下发卡。米莉严严实实地裹在小床里。幸福啊,幸福,就在那个夜晚……

    “哦,布卢姆先生,你好吗?”

    “哦,你好吗,布林太太[66]?”

    “抱怨也是白搭。摩莉近来怎么样?我好久没见着她啦。”

    “精神抖擞,”布卢姆先生快活地说,“喏,知道吗,米莉在穆林加尔找到工作啦。”

    “离开家啦?可真了不起!”

    “可不是嘛,在一家照相馆里干活儿。像火场一样忙得团团转。您府上的孩子们好吗?”

    “个个都有一张吃饭的嘴,”布林太太说。

    她究竟有多少儿女呢?眼下倒不像是在身怀六甲。

    “你戴着孝哪。难道是……?”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我刚刚参加了一场丧礼。”

    可以想象,今天一整天都会不断有人问起,谁死啦?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反正躲也躲不掉。

    “嗳呀妈呀!”布林太太说,“我希望总不是什么近亲。”

    倒也不妨让她表表同情。

    “姓迪格纳穆的,”布卢姆先生说,“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死得十分突然,可怜的人哪。我相信得的是心脏病。葬礼是今天早晨举行的。”

    你的葬礼在明天,

    当你穿过裸麦田[67]。

    嗨唷嗬,咿呀嗨,

    嗨唷嗬……

    “老朋友死了真令人伤心,”布林太太说,她那女性的眼睛里露出悲怆的神色。

    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还是适可而止。轻轻地问候一声她老公吧。

    “你先生——当家的好吗?”

    布林太太抬起她那双大眼睛。她的眼神倒还没失去往日的光泽。

    “哦。可别提他啦!”她说,“他这个人哪,连响尾蛇都会被他吓倒的。眼下他在餐馆里拿着法律书正在查找着诽谤罪的条例哪。我这条命早晚会送在他手里。等一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股热腾腾的仿甲鱼汤蒸气同刚烤好的酥皮果酱馅饼和果酱布丁卷的热气从哈里森饭馆里直往外冒。浓郁的午餐气味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胃口。为了做美味的油酥点心,就需要黄油、上等面粉和德梅拉拉沙糖[68]。要么就和滚烫的红茶一道吃。气味或许是这个妇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吧?一个赤脚的流浪儿站在格子窗跟前,嗅着那一股股香味。借此来缓和一下饥饿的煎熬。这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廉价午餐。刀叉都锁在桌上[69]。

    她打开薄皮制成的手提包。帽子上的饰针:对这玩艺儿得当心点儿——在电车里可别戳着什么人的眼睛。乱找一气。敞着口儿。钱币。请自己拿一枚吧。她们要是丢了六便士,那可就麻烦啦。惊天动地。丈夫吵吵嚷嚷:“星期一我给你的十先令哪儿去啦?难道你在养活你弟弟一家人吗?脏手绢。药瓶。刚掉下去的是喉咙片。这个女人要干什么?……

    “准是升起了新月,”她说,”一到这时候老毛病就犯啦。你猜他昨儿晚上干什么来着?”

    她不再用手翻找了。她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十分惊愕,可还露着笑意。

    “怎么啦?”布卢姆先生问。

    让她说吧。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话,相信我吧。

    “夜里,他把我叫醒啦,”她说,“他做了个梦,一场噩梦。”

    消化不良呗。

    “他说,黑桃幺[70]走上楼梯来啦。”

    “黑桃幺!”布卢姆先生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明信片。

    “念念看,”她说,“他今天早晨接到的。”

    “这是什么?”布卢姆先生边接过明信片,边说,“万事休矣。”

    “万事休矣:完蛋[71],”她说,“有人在捉弄他。不论是谁干的,真是太缺德啦。”

    “确实是这样,”布卢姆先生说。

    她把明信片收回去,叹了口气。

    “他这会子就要到门顿先生的事务所去。他说他要起诉,要求赔偿一万镑。”

    她把明信片叠好,放回她那凌乱的手提包,啪的一声扣上金属卡口。

    两年前她穿的也是这件蓝哔叽衣服,料子已经褪色了。从前它可风光过。耳朵上有一小绺蓬乱的头发。还有那顶式样俗气的无檐女帽上头还缀了三颗古色古香的葡萄珠,这才勉强戴得出去。一位寒酸的淑女。从前她可讲究穿戴啦。如今嘴边已经出现了皱纹。才比摩莉大上一两岁。

    那个女人从她身旁走过去的时候,曾用怎样的眼神瞅她!残酷啊。不公正的女性[72]。

    他依然盯着她,竭力不把心头的不悦形之于色。仿甲鱼汤、牛尾汤、咖哩鸡肉汤的气味冲鼻。我也饿了。她那衣服的贴边上还沾着点心屑呢,腮帮子上也巴着糖渣子。填满了各色果品馅儿的大黄酥皮饼[73]。那时候她叫乔西·鲍威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海豚仓的卢克·多伊尔家玩过哑剧字谜[74]。万事休矣,完蛋。

    换个话题吧。

    “最近你见着博福伊太太了吗?”布卢姆先生问。

    “米娜·普里福伊吗?”她说。

    我脑子里想的是非利普·博福伊。戏迷俱乐部。马查姆经常想起那一妙举[75]。我拉没拉那链儿呢?[76]拉了,那是最后一个动作。

    “是的。”

    “我刚才顺路去探望了她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已分娩了。眼下她住进了霍利斯街的妇产医院。是霍恩大夫[72]让她住院的。她已足足折腾了三天。”

    “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了很难过。”

    “可不是嘛,”布林太太说,“家里还有一大帮娃娃哪。护士告诉我,是不常见的难产。”

    “哎呀,”布卢姆先生说。

    他的目光表露着深切的怜悯,全神贯注地倾听她这个消息,同情地砸着舌头:“啧!啧!”

    “我听了很难过,”他说,“怪可怜的!三天啦!够她受的!”

    布林太太点了点头。

    “从星期二起,阵痛就开始啦……”

    布卢姆先生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尖儿,提醒她说:

    “当心!让这个人过去吧。”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从河边沿着人行道的边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隔着系有沉甸甸的带子的单片眼镜,茫然地凝视着阳光。一顶小帽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他头上。迈一步,夹在腋下的那件折叠起来的风衣、拐杖和雨伞就晃荡一阵。

    “瞧他,”布卢姆先生说,“总是在街灯外侧走路。瞧啊!”

    “我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布林太太说,“他是个半疯儿吗?”

    “他名叫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78],”布卢姆先生笑眯眯地说,“瞧啊!”

    “这串儿够长的啦,”她说,“丹尼斯迟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突然闭上了嘴。

    “他出来啦,”她说,“我得跟着他走。再见吧。请代我向摩莉问候一声,好吗?”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望着她一路躲闪着行人,走到店铺前面去。丹尼斯·布林身穿紧巴巴的长礼服,脚登蓝色帆布鞋,腋下紧紧地夹着两部沉甸甸的大书,从哈里森饭馆里抱着脚步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仿佛是一阵风把他从海湾刮来的似的。他听任她赶上自己,并没有感到意外,一路朝她掀起他那脏巴兮兮的灰胡子,摆动着皮肉松弛的下巴,热切地说着什么。

    疯狂[79]。完全疯啦。

    布卢姆先生继续轻松愉快地走去。瞥见前面阳光下那顶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头上的小帽,还有那大摇大摆地晃荡着的拐杖、雨伞和风衣。瞧瞧他!又离开了人行道。这也是在世上鬼混的一种方式。还有另一个披头散发、衣衫槛褛的老疯子,到处闲荡。如果跟这种人一道过日子,必然够呛。

    万事休矣,完蛋。那准是阿尔夫·柏根或里奇·古尔丁干的。毫无疑问,是在苏格兰屋[80]开着玩笑写的。他正前往门顿的事务所。一路用那双牡蛎般的眼睛瞪着明信片的那副样子,足以让众神人饱眼福。

    他从爱尔兰时报[81]社前走过。那儿兴许还放着其他应征者的回信哩。我倒巴不得统统给答复了。这制度倒是替罪犯大开方便之门:暗码。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那边那个戴眼镜的职员并不认识我。啊,就把他们先撂在那儿,慢慢儿来吧。光是把那四十四封信测览一遍就够费事的了。招聘一名精干的女打字员,协助一位先生从事文字工作。找曾管你叫淘气鬼,因为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请告诉我它的含意。请告诉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82]。告诉我世界是谁创造的。她们就像这样劈头盖脑地向你提出各种问题。另外一个叫莉齐·特威格[83],说是,我的文学作品有幸受到著名诗人A·E·(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赏。她边呷着浑浊的茶,边翻看一本诗集,连梳理头发的工夫都没有。

    这家报纸登小广告赛过任何一家。如今扩大到各郡。聘请厨师兼总管家,一级烹调,并有女仆打下手。征聘性格活泼的酒柜侍者。今有品行端正的女青年(罗马天主教徒),愿在水果店或猪肉铺觅职。那份报纸是詹姆斯·卡莱尔[84]创办的,百分之六点五的股息。买科茨公司的股票大赚了一笔。一步一步地来。老奸巨滑的苏格兰守财奴。净写一些溜须拍马的报道。我们这位宽厚而深孚众望的总督夫人啦。如今,他连《爱尔兰狞猎报》[85]也给买下来了。蒙卡什尔夫人产后已完全康复,昨日率领医院俱乐部的一批猎犬骑马前往拉思奥斯参加放猎大会[86]。不能食用的狐狸[87]。也有专为果腹而狞猎的。恐怖感能使猎物的肉变得松软多汁。她的骑法就跟男子汉一样,叉开腿跨在马背上。这是一位能够拔山扛鼎的女狞猎家。侧鞍也罢,后鞍也罢,她一概不骑,乔可决不要[88]!集合时她首先赶了来。及至杀死猎物时,她也亲临现场。有些女骑手简直健壮得像母种马一样。她们在马房周围大摇大摆地转悠。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杯不兑水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今天早晨呆在格罗夫纳饭店前的那个女人嗖的一下就上了马车。嘘——嘘。她敢骑在马上跨过一道石墙或有着五根横木的障碍物[89]。那个瘪鼻子的电车司机想必是故意使的坏。[90]她究竟长得像谁呢?对啦!像是曾经在谢尔本饭店把自己的旧罩衫和黑色衬衣卖给我的那位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91]。离了婚的西班牙裔美国人。我摆弄它们时,她毫不理会。大概把我看成她的衣服架子了。我是在总督的宴会上遇到她的。公园护林人斯塔布新[92]把我和《快报》[93]的维兰带进去参加了。吃的是那些达官贵人的残羹剩汤。一顿有肉食的茶点。我把蛋黄酱当炸乳蛋羹,浇在李子布丁上了。打那以后,她一定耳鸣了好几个星期。我恨不得当她的公牛。她是个天生的花魁。谢天谢地,看孩子可别找她。

    可怜的普里福伊太太!丈夫是个循道公会[94]教徒。他说的虽然是疯话,其中却包含着哲理[95]。中午吃教育奶场[96]所生产的番红花甜面包,喝牛奶和汽水。基督教青年会。边吃边看着记秒表,每分钟嚼三十二下,然而他那上细下圆的羊排状络腮胡子还是长得密密匝匝。据说他的后台挺硬。酉奥多的堂弟在都柏林堡[97]。家家都有个显赫的亲戚。每年他总给她一株茁壮的一年生植物[98]。有一次,我看见他光着头正领着一家人从“三个快乐的醉汉”酒馆前大踏步走边。大儿子还用买东西的网兜提着一个。娃娃们大哭大叫。可怜的女人!她得年复一年,整日整夜地喂奶。这些禁酒主义者是自私自利的。马槽里的狗 [99]。劳驾,红茶里我只要一块糖就够了。

    他在舰队街的十字路口停下来。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到罗依[100]吃上一客六便士的份饭吧?还得到国立图书馆去查阅那条广告呢。倒不如到伯顿[101]去吃那八便士一客的,刚好路过那里。

    他从博尔顿的韦斯特莫兰店[102]前走边。茶。茶。茶。我忘了向汤姆·克南定购茶叶啦。

    咂咂咂,嗞嗞嗞!想想看,她在床上哼了三天,额头上绑着一条泡了醋的手绢,挺着个大肚子。唉!简直太可怕了!胎儿的脑袋大大啦,得用钳子。在她肚子里弯曲着身子,摸索着出口,盲目地试图往外冲。要是我的话,准把命送啦。幸而摩莉十分顺产。他们应该发明点办法来避免这样。生命始于分娩的痛苦。昏睡分娩法。维多利亚女王就使用过这种办法。她生了九胎[103]。一只多产的母鸡。老婆婆以鞋为家,生下一大群娃娃[104]。倘若他患的是肺病呢。现在该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而别去写什么“忧郁多思的胸脯闪着银白色光辉”[105]这类的空话了。那是哄傻子的空话。他们完全不用伤筋动骨,三下两下就能盖起一座大医院。从各种税收中,按复利借给每一个出生的娃娃五镑。按五分利计算,到了二十一岁就积累成一百零五先令了。英镑挺麻烦的,得用十进法乘二十。要鼓励大家存钱。二十一年内可存上一百一十多先令[106]。想在纸上好好计算一下。数目相当可观哩,比你想像的要多。

    死胎当然不算数。连户口都不给上嘛。那是徒劳。

    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呆在一起,煞是可笑。摩莉和莫依塞尔太太[107]。母亲们的聚会。肺结核暂且收敛,随后又回来了。分娩后,她们的肚皮一下子就扁平了!温和的眼神。卸下了个大包袱的感觉。产婆桑顿老大娘是个快活的人儿[108]。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娃娃。喂娃娃之前,她总先把奶面糊糊的肚子放在自己嘴里尝尝。哦,好吃,好吃。替老汤姆·沃尔的儿子接生的时候,她把手扭伤了。那是他头一次亮相。脑袋活像个获奖的老倭瓜。爱生气的穆伦大夫 [109]。人们随时都来敲门喊醒他。“求求您啦,大夫。我内人开始阵痛啦。”至于谢礼呢,一连拖欠几个月。那是你老婆的出诊费呀。净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医生大多是好心肠的。

    爱尔兰国会大厦[110]那老高老大的门前,一簇鸽子在飞来飞去。它们吃饱了在嬉戏。咱们撒到哪个人身上呢?我挑那个穿黑衣服的家伙。撒了。好运道。从空中往下撒,该是多么过瘾啊。有一回,阿普约翰、我本人和欧文·戈德堡[111]爬上古斯草地附近的树,学猴子玩。他们叫我青花鱼[112]。

    一队警察排成纵队,迈着正步从学院路走了过来。一个个吃得脸上发热,汗水顺着钢盔往下淌,轻轻地拍打着警棍。饭后,皮带底下塞满了油汪汪的浓汤。警察的日子通常过得蛮快活[113]。他们分成几股散开来,边敬礼边回到各自的地段上去。放他们出去填饱肚子。最好是在吃布丁的时候去袭击,正进餐的当儿给他一拳头。另一队警察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绕过三一学院的栅栏,走向派出所。饲料槽在等着他们。准备迎接骑兵队。准备迎接浓汤。

    他从汤米·穆尔那捣鬼[114]的指头底下横穿过去。他们把他这座铜像竖在一座小便池上,倒是做对了。众水汇合[115]。应该给妇女也修几座厕所。她们总是跑进点心铺,佯说是:“整理一下我的帽子。”世界纵然辽阔,惟数此峡……这是朱莉娅·莫尔坎[116]演唱的拿手歌曲。直到最后的时刻,她的嗓音始终都保持得洪亮如初。她是迈克尔·巴尔夫[117]的女弟子吧?

    他目送着最后一名警察那穿着宽宽的制服上衣的背影。干这行当,就得对付一批棘手的主顾。杰克·鲍尔可以告诉你一桩事[118]。他爹就是一名便衣刑警。要是一个家伙在被抓的时候给了他们麻烦,等那人进了拘留所,就狠狠地让他尝尝厉害。干的是那种差事嘛,倒也难怪他们。尤其是年轻警察。乔·张伯伦在三一学院被授予学位的那一天,那个骑警为他可费了大事[119]。这是千真万确!他的马蹄沿着阿贝街一路嘚嘚嘚地朝我们逼来。幸而我灵机一动,一个箭步蹿进曼宁酒吧去,不然我准会惹上麻烦。他真是飞奔而来,想必是栽在人行道的鹅卵石上撞破了脑壳。我悔不该被卷进那批医学院学生当中。还有三一学院那些戴学士帽的一年级学生。反正就是想闹事。不过,这下子我倒结识了小迪克森。我被蜜蜂蜇了的那回,就是他在仁慈圣母医院替我包扎的。如今他在霍利斯街,普里福伊太太就在那儿。轮中套轮。[120]警笛的响声至今还萦回在我耳际。大家仓惶逃走。他为什么单单盯上了我呢?他对我说,你被捕了。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支持布尔人[121]!”

    “为德威特[122]三欢呼!”

    “把乔·张伯伦吊死在酸苹果树上![123]”

    蠢才们。成群的野小子们声嘶力竭地喊叫。醋山岗[124]。奶油交易所的乐队[125]。不出几年,其中半数就必然将成为治安法官[126]和公务员。一打起仗来,就手忙脚乱地参军。就是这些人,过去经常说,哪怕上高高的断头台。[127]

    你决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说话。科尼·凯莱赫的眼神活像是哈维·达夫[128]。活像是那个密告“常胜军”计划的彼得——不对,是丹尼斯——不对,是詹姆斯·凯里[129],其实他是市政府的官员。他煽动莽撞的小伙子去刺探情报,暗地里地却不断从都柏林堡领取情报活动津贴。快别再跟他来往了吧,危险哩。这些穿便衣的家伙怎么老是缠住女佣啊?平素穿惯制服的人,一眼就认得出来。把女佣推得紧紧贴着后门,粗鲁地挑逗一番。接着就干起正事了。来的那位先生是谁呀?少爷说过什么没有?从钥匙孔里偷看的汤姆[130]。做囮子的野鸭。血气方刚的年轻大学生抚摩着正在熨衣服的她那丰腴的胳膊,同她起腻。

    “这些是你的吗,玛丽?”

    “我才不穿这样的呢,……住手,不然我就向太太告你的状。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游荡。”

    “好日子快要到来了,玛丽。你等着瞧吧。[131]”

    “喏,你同那快要到来的好日子一道给我滚吧。”

    还有酒吧间的女招待。纸烟店的姑娘。

    詹姆斯·斯蒂芬斯的主意再高明不过了。他了解对方。他们每十个人分作一组,所以一个成员就是告密也超不出本组范围[132]。新芬[133]。要是想开小差,就准会挨一刀。有只看不见的手。[134]留在党内呢,迟早会被刑警队枪杀。看守的闺女帮助他从里奇蒙越狱,乘船离开拉斯科[135]。他曾在警察的鼻子底下住进白金汉宫饭店[136]。加里波第[137]。

    你得有点儿个人魅力才行,像巴涅尔那样。阿瑟·格里菲思是个奉公守法的人,然而不孚众望。要么就海阔天空地谈论“我们可爱的祖国”。腊肉烧菠菜 [138]。都柏林面包公司的茶馆。那些讨论会[139]。说共和制乃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又说什么国语问题应该优先于经济问题。[140]还说你的女儿们可曾把他们勾引到你家来呢?肉啊酒的,让他们填饱肚子。米迦勒节的鹅[141]。为你准备了一大堆调好了味的麝香草,塞在鹅的肚皮里。趁热再吃一夸脱鹅油吧。半饥半饱的宗教狂们。揣上个一便士的面包卷[142],就跟着乐队走它一遭儿。东道主忙于切肉,顾不得作感恩祷告啦。一想到另一个人会为你付钱,就吃得格外香。毫不客气。请把那些杏子——其实是桃子一一递过来。那个日子不太遥远了。爱尔兰自治的太阳正从西北方冉冉升起。

    走着走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乌云徐徐地遮住太阳,三一学院那阴郁的正面被暗影所笼罩。电车一辆接一辆地往返行驶,叮叮当当响着。说什么也是白搭。日复一日,事物毫无变化。一队警察开出去,又开回来。电车来来往往。那两个疯子到处徘徊。迪格纳穆被车载走了。麦娜·普里福伊挺着大肚皮躺在床上,呻吟着,等着娃娃从她肚子里被拽出来。每秒钟都有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出生,每秒钟另外又有一个死去。自从我喂了那些鸟儿,已经过了五分钟。三百人翘了辫子,另外又有三百个呱呱落地,洗掉血迹。人人都在羔羊的血泊中被洗涤,[143]妈啊啊啊地叫着。

    整整一座城市的人都死去了,又生下另一城人,然后也死去。另外又生了,也死去。房屋,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多少英里的人行道。堆积起来的砖,石料。易手。主人转换着。人们说,房产主是永远不会死的。此人接到搬出去的通知,另一个便来接替。他们用黄金买下了这个地方,而所有的黄金还都在他们手里。也不知道在哪个环节上诈骗的。日积月累发展成城市,又逐年消耗掉。沙中的金字塔。是啃着面包洋葱[144]盖起来的。奴隶们修筑的中国万里长城。巴比伦。而今只剩下巨石。圆塔。此外就是瓦砾,蔓延的郊区,偷工减料草草建成的屋舍。柯万用微风盖起来的那一应蘑菇般的房子[145]。只够睡上一夜的蔽身处。

    大是毫无价值的。

    这是一天当中最糟糕的时辰。活力。慵懒,忧郁。我就恨这个时辰。只觉得像是被谁吞下去又吐了出来似的。

    学院院长的宅第。可敬的萨蒙博士。鲤鱼[146]罐头。严严实实地装在那个罐头里[147]。活像是小教堂的停尸所。即便给我钱,我也不愿意去住那样的地方。今天要是有肝和熏猪肉就好了。大自然讨厌真空状态。

    太阳徐徐从云彩间钻出,使街道对面沃尔特·塞克斯顿店那橱窗里的银器熠熠发光。约翰·霍华德·巴涅尔连看也没看一眼就从橱窗前走过去了。

    这是那一位的弟弟[148],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张脸总是在我眼前晃。这是个巧合。当然,有时你也会想到某人数百次,可就是碰不见他。他那走路的样儿,活像个梦游者。没有人认识他。今天市政府准是在召开什么会议。据说自从他就职以来,连一次也没穿过市政典礼官的制服。他的前任查理·卡瓦纳总是戴着翘角帽,头发上撒了粉,刮了胡子,得意洋洋地骑着高头大马上街。然而,瞧瞧他走路时那副狼狈相,仿佛是个在事业上一败涂地的人。一对荷包蛋般的幽灵的眼睛。我好苦恼。啊,伟人的老弟。乃兄的胞弟。他要是跨上了市政典礼官的坐骑,那才神气呢。兴许还要到都柏林面包公司去喝杯咖啡,在那儿下下象棋。他哥哥曾把部下当作“卒”来使用。对他们一概见死不救。人们吓得不敢说他一句什么。他那眼神让人见了毛骨悚然。这就是他引人瞩目的地方。名气。整个家族都有点儿神经病。疯子范妮[149],另外一个妹妹就是迪金森太太[150],给马套上猩红色挽具,赶着车子到处跑。她昂首挺胸,活像是马德尔外科医生[151]。然而在南米斯郡,这位弟弟还是败在大卫·希伊[152]手下了。他曾申请补上奇尔特恩分区·的空缺[153],然后引退成为官吏。爱国主义者的盛宴,在公园里剥桔皮吃[154]。西蒙·迪达勒斯曾经说过,他们要是把这个弟弟拉进议会,巴涅尔就会从坟墓里回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下议院。

    “说到这双头章鱼[155],一个脑袋长在世界的尽头忘记来到的地方,而另一个脑袋则用苏格兰口音讲话。上面长的八腕……”

    有两个人沿着便道的边石走,从背后赶到布卢姆先生前面去了。胡子[156]和自行车,还有一位年轻女人。

    哎呀,他也在那儿。这可真是凑巧了。是第二回。未来的事情早有过预兆。[157]承蒙著名诗人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赏。跟他走在一起的说不定就是莉齐 ·特威格哩。A·E·[158]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兴许是名姓的首字:艾伯特、爱德华[159],阿瑟·埃德蒙[160],阿方萨斯·埃比或埃德或埃利 [161]或阁下[162]。他说什么来着?世界的两端用苏格兰口音讲话。八腕:章鱼。大概是什么玄妙的法术或象征含义吧。他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一声不响地聆听着。给一位从事文字工作的先生当个助手。

    他目送着那位穿手织呢衣服[163]的高个子,以及他的胡子和那辆自行车,还有他身旁那仔细聆听着的女人。他们是从素饭馆[164]走出来的,只吃了些蔬菜和水果,不吃牛排。你要是吃了,那头母牛的双眼就会永远盯着你。他们说,素食更有益于健康。不过,老是放屁撒尿。我试过。成天净跑厕所了。跟患气胀病[165]一样糟糕。通宵达旦地做梦。他们为什么把给我吃的那玩艺儿叫作坚果排[166]呢?坚果主义者,果食主义者。让你觉得你吃的像是牛腿扒。真荒谬。而且咸得很。是用苏打水煮的[167]。害得你整晚守在自来水笼头旁边。

    她那双长袜松垮垮地卷在脚脖子上。我最讨厌这个样子,太不雅观了。他们统统是搞文学、有灵气的人。梦幻般的,朦朦胧胧的,象征主义的。他们是唯美主义者。就算是你所看到的食物会造成那种富于诗意的脑波,我也毫不以为奇。就拿那些连衬衫都被爱尔兰土豆洋葱炖羊肉般的黏汗浸透了的警察来说吧,你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挤不出一行诗来。他甚至不晓得诗是什么。非得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才行。

    梦幻一般朦胧的海鸥,

    在沉滞的水土飞翔。[168]

    他在纳索街角穿过马路,站在耶茨父子公司[169]的橱窗前,估计着双筒望远镜的价码。要么我到老哈里斯家去串门,跟小辛克莱[170]聊一聊吧?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此刻多半正吃着午饭哪。得把我那架旧望远镜送去修理啦。戈埃兹棱镜片要六基尼。德国人到处钻。他们靠优惠条件来占领市场。削价抢生意。兴许能从铁路遗失物品管理处买上一架。人们忘掉在火车上和小件寄存处的物品之多,简直惊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女人也是这样。真是难以置信。去年到恩尼斯去旅行的时候,我只好替那个农场主的女儿捡起她的手提包,在利默里克[171]换车的当儿交给了她。还有无人认领的钱呢。银行屋顶上有一块小表 [172],是用来测试这些望远镜的。

    他把眼睑一直耷拉到虹膜的底边。瞧不见。倘若你设想着表在那儿,你就好像能看见似的。然而还是瞧不见。

    他掉转身去,站在两个布篷之间,朝太阳伸直了右臂,张开手。他已多次想这么尝试一下了。是啊,很完整。用小指头尖儿遮着太阳的圆盘[173]。淮是光线在这里聚焦的缘故。我要是有副墨镜就好了。那该多么有趣呀。我们住在伦巴德西街的时候,关于太阳的黑子,大家议论纷纷。那是可怕的爆炸形成的。今年将有日全蚀,秋季不定什么时候。

    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那个报时球是按照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下降的。从邓辛克接上一根电线,用来操纵时钟。我一定得在某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去看一趟。我要是能弄到一封给乔利教授[174]的介绍信,或是找到一些有关他的家谱的资料才好呢。叫他出其不意地受到恭维。这挺灵。他会感到怡然自得。贵族总以做国王情妇的后裔为荣。他的女祖先。反正竭力阿谀。脱帽鞠躬,必然畅通无阻。[175]可不能一进去就信口开河地说些明知道不该说的话:视差是什么?结果款是:把这位先生领出去。

    哎呀。

    他又把右手垂到身边了。

    关于这些,完全不摸头脑。纯粹是浪费时间。一个个气体球儿旋转着。相互交错,然后消失。亘古及今,周而复始。起初是气体,接着就是固体,然后是世界。冷却了,死去的硬壳四处漂流,冻僵的岩石宛如菠萝糖块[176]。月亮。她说:淮是升起了新月。我也相信是这样。

    他从克莱尔屋[177]前走过。

    且慢。两周前的星期日我们在那儿时是满月,所以今天应该刚好是新月。我们沿着托尔卡河往下游走去。费尔维尤那里适宜观赏月色。[178]她低吟着:五月的新月喜洋洋,宝贝。那个男人走在她的另一侧。肘。胳膊。他。萤光灯一闪一闪的,宝贝。[179]互相触摸。指头。这个提出要求。那个回答:好的。

    别想下去了,别想下去了。既然必须这样,那就只好这样坝。必须[180]。

    布卢姆先生呼吸急促,放慢脚步穿过亚当小巷。

    他的心情好容易才宁静下来,神态安详地放眼望去。大白天在这条街上走着的,正是肩膀颇像酒瓶的鲍勃·多兰[181]。麦科伊曾说,他一年一度痛饮一遭。他们纵酒是为了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要么就是为了追女人[182]。跟相公们和妓女们在库姆街鬼混一阵,一年里的其他日子就像法官那么清醒。

    对,果然不出所料。他正溜进帝国酒馆。消失了。光喝苏打水有益于他的健康。在惠特布雷德经营女王剧院之前,这里原是帕特·金塞拉开哈普剧院 [183]的地方。他仍保持着孩子气。按照戴恩·鲍西考尔待[184]的派头,在秋月般的脸上扣着一顶式样俗气的无檐圆帽。《三个俊俏姑娘放学了》。 [185]日子过得真快啊。呃?他的裙子底下露出长长的红裤子。酒徒们喝啊,笑啊,忽而喷溅出酒沫子,忽而又给酒呛住了。再给我满上吧,帕特。刺眼的红色。醉鬼门寻欢作乐。哄堂大笑,喷烟吐雾。摘下那顶白帽子。[186]他那双喝得挂满了血红的眼睛。现在他到哪儿去啦?在什么地方当叫化子呢。那把竖琴害得我们大家挨过饿。[187]

    那阵子我更幸福一些。可那时的我究竟是我吗?或许难道现在的我才是我吗?当时我二十八,她二十三。我们从伦巴德西街搬走之后[188],起了点儿变化。鲁迪一死,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啦。没法叫时光倒流。那就像是想用手去攥住水似的。难道你想回到那个时期吗?刚开始的那个时期。真想吗?你在自己家里不幸福吗,你这可怜的小淘气鬼?她恨不得替我钉钮扣哩。我得写封回信。到图书馆去写吧。

    格拉夫顿街上,花花哨哨地张挂着商店的遮阳篷,使他眼花·镣乱。平纹印花细布,穿绸衣的太太们和上了岁数的贵妇,还有发出一片叮当声的挽具,在灼热的街道[189]上低低地响着的马蹄声。那个穿白袜子的女人有着一双粗腿。但愿下场雨,把她弄得满脚烂泥。士里土气的乡巴佬。那些胖到脚后跟的统统都来啦。女人一发福,腿就那么臃肿。摩莉的腿看上去也不直溜。

    他遛遛达达地从布朗·托马斯开的那爿绸缎铺的橱窗前走过。瀑布般的飘带。中国薄绢。从一只倾斜的雍口里垂下血红色的府绸。红艳艳的血。是胡格诺派教徒带进来的。事业是神圣的。嗒啦。嗒啦。那个合唱可精彩啦。嗒咧,嗒啦。得用雨水来洗。梅耶贝尔。咯啦。嘣嘣嘣。[190]

    针插。我老早就催老婆去买一个了。她到处乱插。窗帘上也插了好儿根。

    他挽了挽左袖:蜇的痕迹差不多看不见啦。今天就算了吧。得折回去取化妆水。也许等她过生日那天再去买吧。六、七、八,九月八日。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呢。何况她未必喜欢。女人不肯捡起针来,说是那样就会把爱情断送掉。[191]

    闪亮的绸缎,搭在纤细黄铜栏杆上一条条的衬裙,摆成辐射状的扁平长筒丝袜闪闪发光。

    回忆过去是徒然的。该当怎样就怎样。把一切都向我讲了吧。

    高嗓门。被太阳晒暖了的绸缎。马具叮当响。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家庭和房子,丝织品,银器,多汗的水果,来自雅法的香料。移民垦殖公司[192]。全世界的财富。

    一个温馨、丰腴的肉体在他的头脑里安顿下来。他的脑子屈服了,拥抱的芳香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肉体隐然感到如饥似渴,默默地渴望着热烈的爱。

    公爵街。终于到了。必须吃点儿什么。伯顿饭馆。那样就会舒坦一点。

    他在剑桥[193]的犄角拐了弯,依然被那种感觉纠缠着。叮当声,马蹄声。馨香的肉体,温暖而丰满。吻遍了通身。默许了。在盛夏的田野里,在被压得缠在一起的篙草丛中,在公寓那嘀嘀嗒嗒漏着雨的门厅里,在沙发或咯吱咯吱响的床上。

    “杰克,心肝儿!”

    “宝贝!”

    “吻我,雷吉!”

    “我的乖!”

    “宝宝!”

    他心里坪坪跳着,推开了伯顿饭馆的门。一股臭气堵塞住他那颤巍巍的呼吸。冲鼻的肉汁,泥浆般的蔬菜。瞧瞧动物们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

    人啊,人啊,人啊。

    他们有的端坐在酒柜旁的高凳上,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有的坐在桌前,喊着还要添免费面包。狂饮劣酒,往嘴里填着稀溜溜的什么,鼓起眼睛,揩拭沾湿了的口髭。一个面色苍白、有着一张板油般脸色的小伙子,正用餐巾擦他那玻璃酒杯、刀叉和调羹。又是一批新的细菌。有个男人胸前围着沾满酱油痕迹的小孩餐巾,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正往食道里灌着汤汁。另一个把嘴里的东西又吐回到盘子上。那是嚼了一半的软骨,嘴里只剩齿龈了,想嚼却没有了牙。放在铁丝格子上炙烤的厚厚的一大片肋肉,囫囵吞下去拉倒。酒鬼那双悲戚的眼睛。他咬下一大口内,又嚼不动了。我也像那副样子吗?用别人看我们的眼睛来瞧瞧自己。[194]肚子饿了的就怒气冲天。牙齿和下巴活动着。别嚼啦!哎呀!一块骨头!在教科书的一首诗里写着:爱尔兰最后一位异教徒国王科麦克就是在博因河[195]以南的期莱镇上噎死的。不晓得他吃的是什么。想必是美味无比的佳希吧。圣帕特里克后来使他扳依基督

    “烤牛肉和包心菜。”

    “来一盘焖肉。”

    男人的气味。啐上了唾沫的锯屑,甜丝丝、温吞吞的纸烟气味,嚼烟的恶臭,洒掉的啤酒,啤酒般的人尿味,发霉的酵母气味。

    他快要呕吐了。

    在这里,连一口也咽不下去。那个汉子在磨刀叉哪,打算把他面前的东西吃个一干二净。那老家伙在剔牙。一阵轻微的痉挛,肚子填得饱饱的,正在反刍。饭前饭后。饭后的祝祷文。望望这一幅画像,再望望那幅[197]。用浸泡得烂糟糟的面包片蘸肉汁来吃。干脆把盘子都舔个干净算啦,人啊!不要再这样啦!

    他紧蹙鼻翼,四下里打量那些坐在凳子上对桌进食的人们。

    “给咱来两瓶黑啤酒。”

    “来盘罐头腌牛肉配包心菜。”

    那家伙挑起满满一刀子包心菜,往嘴里塞,像是靠这来活命似的。-口就吞了下去。我看着都吓一跳。还不如用三只手来吃[198]呢。把肢体一根根地撕裂。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是嘴里叼着一把银刀子生下来的。我认为这话挺俏皮。啊,不。银子就意味着生在阔人家。叼着一把刀子生下来的。可那么一来,隐喻就消失了。

    一个腰带系得松松的侍者在唏哩哗啦地收走黏糊糊的盘子。法警长罗克[l99]站在柜台那儿,把他那大杯上冒起的啤酒泡沫吹掉。冒起了一大堆,黄黄地溅在他的靴子周围。一个就餐者直直地竖起刀叉,双肘倚着桌面,正准备吃下一道菜。他隔着摊在面前的那张污迹斑斑的报纸,正朝着食物升降机那边凝望。另一个家伙嘴里塞得满满的,在跟他谈着什么。很谈得来的知音。饭桌上的谈话。“星吃[期]一,我在芒[曼]切[彻]斯特银行[200]鱼[遇]见了特[他]。” “咦,是吗,真的呀?”

    布卢姆先生迟迟疑疑地把两个手指按在嘴唇上。眼神里表示:

    “不在这儿吃啦。别去看他。”

    走吧。我就恨这种吃相下作的人。

    他朝门口退去。到戴维·伯恩那儿去吃点快餐吧。先填上肚皮,好能走动。早饭吃得挺饱。

    “这儿要烤牛肉和土豆泥。”

    “再来一品脱黑啤酒。”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埋头大吃。咕嘟咕嘟。吃下去。咕嘟咕嘟。往嘴里填。

    第八章 2

    他走出门外,吸到清新一些的空气,就朝格拉夫顿街折回去。要么吃,要么被吃掉。杀!杀!

    假定几年以后成立起公共伙房,那会怎么样呢?大家都带上粥钵和饭盒,等人给盛,在街上就把自已那一份吞下去了。这里有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比方说,还有三一学院院长,每一个母亲的儿子。[201]别提你们的院长们和三一学院院长。妇孺,马车夫,神父,牧师,元帅,大主教。来自艾尔斯伯里路,克莱德路,工匠住所,北都柏林联合救济院,市长乘着他那辆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马车,老女王坐着软轿。我的盘子空啦。请你排到我前面来。带上我们市政府的杯子,就跟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的饮用喷泉一样。[202]用你的手绢擦掉细菌。下一个人又用他的来再擦上去一批。奥弗林神父会指出他们大家的愚昧无知。 [203]尽管如此,还是会打架的。人人都争头一份儿。孩子们争夺着巴在锅底儿上的那点残渣。得用凤凰公园那样大[204]的一口汤锅才行。用鱼叉叉起腌猪里脊和后腿肉来吃。你会憎恨周围的一切人。她把这叫作市徽饭店的客饭[205]。浓汤、肘子和甜食。永远也无法知晓你咀嚼的究竟是谁的思想。那么,所有这些盘子啦,叉子啦,又由谁来洗呢?到那时候兴许全都靠药片来充饥吧。牙齿就越来越糟了。

    素食主义毕竟也有些道理,大地栽培出来的东西总是清香的。当然,大蒜挺臭,像那些意大利摇手风琴师的身上散发出的新鲜葱头、蘑菇和块菌的气味。也给动物带来痛苦。拔掉家禽的羽毛,把下水掏净。牲畜市场上那些不幸的牲口等着屠夫用斧子把它们的头盖骨劈成两半。哞!可怜的、浑身发抖的小牛。咩!打着趔趄的牛惠子。[206]煎白菜牛肉卷。屠夫的桶里装满了颤动着的肺脏。替咱把那爿胸脯肉从钩子上卸下来。啪嗒!刚砍下来的头和鲜血淋漓的骨头[207]。剥了皮、眼睛酷似玻璃珠儿般的羊,钩子勾在腰腿部位,从那堵着血淋淋的纸的鼻子里往锯屑上淌浓鼻涕。鞭打陀螺,让它们旋转个不停。娃娃们,可干万不要把它们胡乱抽碎。

    他们给痨病患者开的药方是鲜血。什么时候都需要血。不知不觉之间病情就厉害起来了。趁着它还冒着热气儿,把那浓得像糖一样的血舔个干净。饿鬼们。

    啊,我饿了。

    他走进戴维·伯恩的店。这是一爿规规矩矩的酒吧。老板不喜欢饶舌。偶尔请你白喝上一盅,但次数少得就像四年一度的闰年。有一回他替我兑现了一张支票。

    我吃什么好呢?他掏出怀表。现在让我想想看。啤酒兑柠檬汽水?

    “喂,布卢姆,”大鼻子弗林[208]从他惯常坐的角落里说。

    “哦,弗林。”

    “近来怎么样?”

    “好得很……让我想想看。来杯勃良第红葡萄酒[209]和……我想想看。”

    架子上摆着沙丁鱼。光是望一望就几乎吃出了味道似的。三明治?在火腿和用它做成的食品上涂点芥末,夹在面包当中。[210]肉罐头。倘若你家里没有李树商标肉罐头呢?那可就美中不足了。[211]、多么愚蠢的广告!他们把这则广告插在讣告下面。这么一来,死者就统统爬上了李子树[212]。迪格纳穆的肉罐头。嗜食人肉者会就着柠檬和大米饭来用餐了。白种人传教师味道太咸了,很像腌猪肉。酋长想必会吃那精华的部分。由于经常使用,肉一定会老吧。他的妻子们全都站成一排,等着看效果。从前有过一位正统、高贵的黑皮肤老国王。他把可敬的麦克特里格尔先生的什么物儿吃掉了还是怎么了。有它才算幸福窝。天晓得是怎么搭配的。把胎膜、发霉的肺脏以及气管剁碎,搅和在一起来冒充。费多大劲也找不到一丝肉。清真食品。不能把肉和牛奶放在一道吃。照现在的说法就是食品卫生。犹太教赎罪日的斋戒是内脏的一次春季大扫除。和平与战争取决于某人的消化力。各种宗教。圣诞节的火鸡和鹅。屠杀无辜。[213]吃啊,喝啊,快活一场。[214]然后济贫院的临时收容所遂告爆满。一个个头上缠着绷带。奶酪把本身以外的一切全消化掉。多螨的奶酪。[215]

    “你们有奶酪三明治吗?”

    “有的,先生。”

    要是有的话,找还想来几颗橄榄。我更喜欢意大利产的。一杯高级勃良第葡萄酒会使我忘掉那档子事。那是润滑汕。一客美味的拌生菜,凉凉的,像是黄瓜。汤姆·克南善于烹调。做得有滋有味。纯的橄榄油。米莉替我在炸肉排旁添上一根嫩嫩的荷兰芹菜,端给我。要一颗西班牙葱头。天主创造了食物,魔鬼制造了厨子。[216]辣子镑蟹。[217]

    “太太好吗?”

    “蛮好,谢谢……那么,来一客奶酪三明治吧。你们有戈尔贡佐拉[218]奶酪吗?”

    “有的,先生。”

    大鼻子弗林饮着他那兑水烈酒。

    “近来演唱了吗?”

    瞧他那张嘴。简直能够往自己的耳朵里吹口哨了。再配上一双扇风耳。音乐。这方面他懂得的跟我的马车夫一般多。不过,还是告诉他的好。没什么害处,免费广告嘛。

    “她已经订了合同,本月底就参加一次大规模的巡回演出。你也许己经听说了吧。”

    “没听说。哦,挺时髦的。谁是经纪人?”

    侍者端上了盘子。

    “多少钱?”

    “七便士,先生……谢谢您,先生。”

    布卢姆先生把他的三明治切成细条。麦克特里格尔先生。比那梦幻般的、奶油状的玩艺儿要好切一些。他那五百个妻子。她们尽情地得到了满足。

    “要芥末吗,先生?”

    “谢谢。”

    他把三明治一条条揭起,抹满黄色的斑斑点点。得到了满足。我想起来了: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经纪人?”他说,“喏,那就像个公司,明白吧。资金大家摊,赚了钱大家分。”

    “啊,现在我记起来了,”大鼻子弗林说,他把一只手伸进兜里去挠大腿窝的痒处,“是谁告诉我的来着?布莱泽斯·博伊兰也搀和进去了吧?”

    芥末热辣辣地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心脏。他抬起双眼,跟那座逼视着的挂钟打了个照面。两点钟。酒吧的钟快了五分钟。时间在流逝。指针在移动。两点钟。还不到。

    这当儿他的小腹往上翻,随后又垂下去。越发热烈地渴望着,渴望着。

    葡萄酒。

    他闻着并啜着那醇和的汁液,硬逼着自己的喉咙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撂下。

    “是的,”他说,“实际上他是发起人。”

    没什么可怕的:这家伙没有头脑。

    大鼻子弗林吸溜着鼻涕,挠着痒。跳蚤也正在饱餐着哪。

    “杰克·穆尼[219]告诉我,他走了红运。迈勒·基奥在那次拳击比赛中又击败了贝洛港营盘的士兵[220],所以他赌赢了。真的,他还告诉我,他把那小子带到卡洛郡[221]去啦……”

    但愿他那鼻涕别溜进他的玻璃杯里去。没有,他又把它吸回去了。

    “听我说,比赛之前差不多一个月光景,就让他光嘬鸭蛋,天哪,听候底下的吩咐。用意是让他把酒戒掉,明白吗?哦,天哪,布莱泽斯可是个刁滑的家伙。”

    戴维·伯恩从后面的柜台那儿走了过来。他的衬衫袖子打了裥,用餐巾抹着嘴唇,脸色红涨得像鲱鱼似的。微笑使他的鼻眼显得那么饱满。[222]活像是在欧洲防风根上抹了过多的大油。[223]

    “他本人来啦,精神饱满,”大鼻子弗林说,“你能告诉我们哪匹马会赢得金杯吗?”

    “我跟这不沾边儿,弗林先生,”戴维·伯恩回答说,“我绝不在马身上下赌注。”

    “这你算做对啦,”大鼻子弗林说。

    布卢姆先生把他那一条条的三明治吃掉。是新鲜干净的面包做的。呛鼻子的芥末和发出脚巴丫子味儿的绿奶酪,吃来既恶心可又过瘾。他嘬了几口红葡萄酒,觉得满爽口。里面并没搀洋苏木[224]染料。喝起来味道越发醇厚,而且能压压寒气。

    精致安静的酒吧。柜台使用的木料也挺精致。刨得非常精致。我喜欢它那曲线美。

    “我根本不想沾赛马的边儿,”戴维·伯恩说。“就是这些马,害得许许多多人破了产。”

    酒商大发横财。他们获得了在店内供应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的特许证。正面我赢,反面你输。

    “你说得有道理,”大鼻子弗林说。“除非你了解内情,不然的话,眼下没有不捣鬼的比赛。利内翰就得到了些内情。今天他把赌注压在‘权杖’上。霍华德 ·德·沃尔登爵士的坐骑‘馨芳葡萄酒’挺走红,它曾在埃普瑟姆[225]赢过。骑手是莫尔尼·卡农。两周以前,我要是把赌注下在‘圣阿曼’上,原是会以七博一获胜的。”

    “是吗?”戴维·伯恩说。

    他朝窗户走去,拿起小额收支帐簿翻看。

    “这话一点儿不假,”大鼻子弗林吸溜着鼻涕说,“那可是一匹少见的名马。它老爹是‘圣弗鲁斯奎’。罗思柴尔德的这匹小母马曾在一场雷雨当中获胜,它耳朵里塞了棉花。骑师身穿蓝夹克,头戴淡黄色便帽。大个子本·多拉德和他那‘约翰·奥冈特’统统见鬼去吧!唉,是他拦住我,劝我别把赌注押在‘圣阿曼’上的。”

    他无可奈何地喝着杯子里的酒,并且用手指顺着酒杯的槽花往下摸。

    “唉,”他叹了口气说。

    布卢姆先生站在那儿大吃大嚼,一面低头望着他叹气。笨脑瓜大鼻子。我要不要告诉他利内翰那匹马的事?他己经知道啦。不如让他忘掉。跑去会输掉更多钱的。傻瓜和他的钱。[226]鼻涕又往下人淌了。他吻女的时候,鼻子准是冰凉的。兴许她们还高兴呢。女人喜欢针刺般的胡子。狗的鼻子冰凉。市徽饭店里,赖尔登老太太[227]正带着她那条饥肠辘辘的斯凯更狗[228]。摩莉把它放在腿上抚摩着。啊,好大的狗,汪汪汪,汪,汪汪汪!

    葡萄酒把嘴里那卷起来的面包心、芥末和令人一阵恶心的奶酪都浸软了。这可是好酒。我并不渴,所以味道就更醇香了。当然,一方面是由于刚洗完澡。喝上一两口就行了。然后,在六点钟左右我就可以……六点。六点。时光流逝得好快啊。她。

    葡萄酒的奴火暖起他的血管。我太需要这杯酒了。近来觉得自己气色不佳。他那双不再饥饿了的眼睛打量着架子上那一排排的罐头:沙丁鱼、颜色鲜艳的龙虾大螯。人们专挑那古里古怪的东西吃。从贝壳和海螺里用针挑出肉来吃。还从树上捉。法国人吃地上的蜗牛。要不就在钩子上挂鱼饵,从海里钓。鱼可真傻,一千年也没学到乖。要是你不晓得随便往嘴里放东西有多么危险。有毒的浆果。犬蔷筏果。圆嘟嘟的,你会以为蛮安全。花哨刺目的颜色会引起你的警惕。大家传来传去就都知道了。先让狗吃吃看。会被那气味或模样吸引住。诱人的水果。圆锥形的冰淇淋。奶油。本能。就拿桔树林来说吧,也需要人工灌溉。布莱布特洛伊街 [229]。是啊,然而牡蛎怎么样呢?难看得像一口痰,外壳儿也肮里肮脏。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得开。是谁发现的?它们就靠从丢弃的残羹剩饭和下水道的污物长肥的。就着红岸餐馆的牡蛎喝香摈酒。倒是能促进性欲。春药。今天早晨他还在红岸餐馆来着。[230]在饭桌上他活像一只老牡蛎,一到床上身子兴许就变年轻了。不,六月没有“r”字,所以不吃牡蛎。[231]可有些人就是喜欢吃发霉的食品。变了质的野味。用土锅炖的野兔肉。得失逮只野兔。中国人讲究吃贮放了五十年的鸭蛋,颜色先蓝后绿。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搀在一起了。这倒是一篇投毒杀人案小说的好材料。是大公爵利奥波德 [232]吗?不,嗯。要么就是哈布斯堡王室后裔的一个叫作奥托的人吧?[233]是谁净吃自己脖颈后面的头皮呀?那是全城最廉价的午饭啦。当然喽,是贵族们,接着,其他人也都跟着赶起时髦来。米莉也说石油加面粉好吃。我自己也喜欢生面团。据说,为了怕跌价,他们把捕到的一半牡蛎又丢回大海里去啦。一便宜就没有买主啦。鱼子酱。那可是美味。盛在绿玻璃杯里的莱茵白葡萄酒。豪华盛宴。某某夫人。敷了脂粉的胸脯上挂着珍珠。高贵仕女。上流社会的名流。 [234]这帮人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总点些特殊的菜肴。隐士则吃大盘大盘的豆食,这样好抑制肉欲的冲动。想了解我的话,就来同我一道就餐吧。王室御用的鲟鱼。[235]屠夫科菲从名誉郡长那里获得猎取森林中鹿类的权利。他将半头母牛孝敬了郡长。我曾瞥见摆在高等法院法官[236]府上厨房里的野味。戴白帽的大师傅[237]活像个犹太教教士。火烧鸭子[238]。帕穆公爵夫人式波纹形包心菜[239]。最好写在菜单上,好知道你吃了些什么。药味重了就会毁了肉汤。我有亲身体验。把它放在爱德华牌汤粉里做调料。为了他们,把鹅像傻瓜般地填喂[240]。将龙虾活活地扔进沸水里煮。请吃点雷鸟[241]。在高级饭店里当个侍者倒也不赖。接小费,穿礼服,净是些半裸的夫人们。杜比达特小姐[242],我可以给您再添点儿拧檬汁板鱼片吗?好的,再来点儿,而且她真地吃了。我估计她必是胡格诺派教徒家的。我记得有位,杜比达特小姐曾在基利尼[243]住过。我记得法语du dela[244]。但也许这就是同一条鱼哩,穆尔街的老米基·汉隆为了挣钱,曾把手指伸进那条鱼的腮里,开了膛掏出内脏。他连在支票上签名都不会。咧着嘴,只当是在画一幅风景画呢。默哎迈克尔,哧哎汉。[245]像一大筐翻毛生皮鞋那样愚蠢[246,却偏偏称有五万英镑。

    两只苍蝇巴在窗玻璃上,嗡嗡叫着,紧紧膘在一块儿[247]。

    热烘烘的葡萄酒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儿就咽下去,余味仍盘桓不已。把勃艮第葡萄放在榨汁器里碾碎。晒在炎日下。好像悄悄地触摸一下,勾起桩桩往事。触到他那润湿了的感官,使他回忆起来了。他们曾躲藏在霍斯那片野生的羊齿丛里。海湾在我们脚下沉睡着。天空。一片沉寂。天空。在狮子岬,海湾里的水面发紫,到了德鲁姆列克一带就变成绿色了。靠近萨顿那边又呈黄绿色。海底的原野,浮在海藻上那淡褐色条纹。一应座被淹没的都市。她披散着头发,枕着我的上衣。被石南丛中的蠼螋蹭来蹭去。我的手托着她的后颈。尽情地摆弄我吧。哎呀,大好啦!她伸出除了油膏、冰凉柔软的手摸着,爱抚着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我。我心荡神移地压在她身上,丰腴的嘴唇大张着,吻着她。真好吃。她把嘴里轻轻地咀嚼得热乎乎的香籽糕[248]递送到我的嘴里。先在她口中用牙根嚼得浸透唾沫、又甜又酸、黏糊糊的一团儿。欢乐。我把它吞下了:欢乐。富于青春的生命。她把递过那一团儿的嘴唇噘起来。柔软、热乎乎、黏咂咂、如胶似漆的嘴唇。她的两眼像花儿一样,要我吧,心甘情愿的眼睛。小石子儿掉下来了。她躺在那儿纹丝儿不动。一只山羊,一个人也没有。在霍斯那高高的山丘上面,一只母山羊缓步走在杜鹃花丛中,醋栗一路坠落着。在羊齿草的屏障下,她被暖暖和和地围裹起来,漾着微笑。我狂热地压在她身上,吻她。眼睛,嘴唇,她那舒展的脖颈。女人那对乳房在修女薄呢[249]短上衣里面挺得鼓鼓的,怦怦悸动。肥大的奶头高耸着。我用热热的舌头舔着她。她吻了我。我被吻了。她委身于我,爱抚着我的头发。亲嘴儿,她吻了我。

    我。而我现在呢。

    紧紧膘在一块儿的苍蝇嗡嗡叫着。

    他那低垂的眼睛沿着栎木板那寂然无声的纹理扫视。美丽。它画着曲线。曲线是美的。婀娜多姿的女神们。维纳新,朱诺。举世赞美的曲线。只要到图书馆和博物馆去,就能看见裸体女神伫立在圆形大厅里。有助于消化。不论男人瞧哪个部位,她们全不介意。一览无余。从来不言不语。我的意思是说,从来不对弗林那样的家伙说什么。倘若她真像加拉蒂亚对皮格马利翁[250]那样开了腔,她首先会说什么呢?凡人啊!马上就叫你乖乖就范了。跟众神一道畅饮甘露神酒吧,金盘子里盛的统统是神馔。可不像我们通常吃的那种六便士一份的午餐:炖羊肉、胡萝卜、芜菁和一瓶奥尔索普[251]。神酒,可以设想那就跟喝电光一样。神馔。按照朱诺的形象雕刻的女人那优美的神态。不朽的丽质。然而我们是往一个孔里填塞食品,又从后面排泄。食物,乳糜,血液,粪便,土壤,食物[252]。得像往火车头里添煤似的填塞食品。女神们却没有[253]。从来没见过。今天我倒要瞧一瞧。管理员不会理会的。故意失手掉落一样东西,然后弯下身去拾,好瞧瞧她究竟有没有。

    从他的膀恍里点点滴滴地透出无声的信息,去解吗?不去解啦,不,还是去解了吧。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拿定了主意把杯中物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走到后院去。边走边想:她们觉得自己就像是男人[254],但也曾委身于男人们,并且跟相恋的男人们睡觉。一个小伙子曾享用过她。

    当他的皮靴声消失后,戴维·伯恩边看着帐簿边说:

    “他是哪一行的?不是干保险这个行当的吗?”

    “他早就不干那一行啦,”大鼻子弗林说,“他在给《自由人报》拉广告哪。”

    “我跟他挺熟的,”戴维·伯恩说,“他是不是遭到什么不幸啦?”

    “不幸?”大鼻子弗林说,“可没听说。怎么看出的?”

    “我留意到他穿着丧服。”

    “是吗?”大鼻子弗林说,“确实是这样。我问过他家里的人都好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确实穿着丧服。”

    “我要是看到一位先生在这方面遭到不幸,”戴维·伯恩用慈祥的口吻说,“我就绝不去碰这个话题。那只会又一次勾起他们的悲伤。”

    “反正他也不是替老婆戴孝,”大鼻子弗林说,“前天我还碰见他正从约翰·怀思·诺兰的妻子在亨利大街上经营的那家爱尔兰牛奶坊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罐子奶油,带回去给心爱的太太。真的,她在吃上讲究极啦。胸脯丰满,可妖艳哩。”

    “他在替《自由人报》做事情吗?”戴维·伯恩说。

    大鼻子弗林噘起嘴来。

    “他可不是靠拉广告的收入来买奶油的,一点儿没错。”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戴维·伯恩放下他的帐簿,走过来说。

    大鼻子弗林用手指变戏法般地望空比划了几下,眨了眨眼。

    “他加入共济会啦。”

    “真的吗?”戴维·伯恩说。

    “千真万确,”大鼻子弗林说,“古老、自由而众所公认的行会[255]。天主赐与光、生命和爱。他们帮了他一把。告诉我这话的是一位……喏,还是姑隐其名吧。”

    “确有此事吗?”

    “嗯,那可是个出色的组织,”大鼻子弗林说,“你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就助你一臂之力。我晓得有个人正在千方百计想参加,然而他们那门关得可紧啦。他们绝不让女人参加,这一点着实做得对。”

    戴维·伯恩边微笑边打哈欠边点头。

    “啊——哧!”

    “一回,有个女人躲在一应巨大的时钟里,”大鼻子弗林说,“想看看他们究竟搞些什么名堂。可他妈的,给他们发觉了,就把她拖了出来,让她当场宣誓,当上一名师傅。听说她是唐奈顿尔的圣莱杰家族里的一名成员[256]。”

    戴维·伯恩打完哈欠后又坐了下来,泪汪汪儿地说:

    “这是真的吗?他可是位规规矩矩、不多言不多语的先生呢。他常常光顾这里,可我从来没看见他——喏,酒后失态过。”

    “连全能的天主都不能把他灌醉,”大鼻子弗林斩钉截铁地说,“每逢闹腾得过了火,他就开溜啦。你没见到他在瞧自己的表吗?啊,当时你不在座。要是你邀他喝上一盅,他就会先掏出怀表,看看该喝点儿什么。我敢说他确实是这样。”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戴维·伯恩说,“我看他是个牢靠的人。”

    “他这个人不赖,”大鼻子弗林边吸溜着鼻涕边说,“还听说,他曾伸手去帮过一个伙伴的忙。平心而论,哦,布卢姆有种种长处。然而有一件事,他是绝对不干的。”

    他把手指当作没有蘸墨水的钢笔,在那杯兑了水的烈性酒旁,作潦潦草草地签字的样子。

    “我知道,”戴维·伯恩说。

    “白纸黑字,他可绝对不肯,”大鼻子弗林说。

    帕迪·伦纳德和班塔姆·莱昂斯走了进来。汤姆·罗赤福特[257]皱着眉头跟在后面,闷闷不乐地一只手按在紫红色背心上。

    “你好,伯恩先生。”

    “你们好,各位先生。”

    他们在柜台那儿停下了脚步。

    “谁来做东?”帕迪·伦纳德问道。

    “反正我已经坐下啦,”[258]大鼻子弗林回答说。

    “那么,喝什么好呢?”帕迪·伦纳德问。

    “我要姜麦酒加冰块,”班塔姆·莱昂斯说。

    “来多少?”帕迪·伦纳德大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的?你要什么,汤姆?”

    “下水道的干管怎么样啦?”大鼻子弗林边呷酒边问。

    汤姆·罗赤福特用手紧紧按住胸骨,打了个嗝作为答复。

    “劳驾给我杯清水好吗,伯恩先生?”他说。

    “好的,先生。”

    帕迪·伦纳德朝着他的酒友们瞟了一眼。

    “哎呀,好没出息!”他说,“我在请什么样的人喝啊,凉水和姜麦酒!分明是两个酒徒,连伤腿上的威士忌都会舔个干净的家伙。他好像掌握着一匹能得金杯的骏马。万无一失啦。”

    “是‘馨芳葡萄酒’吧?”大鼻子弗林问。

    汤姆·罗赤福特从纸卷里往摆到他跟前的杯中撒了点粉末。

    “这消化不良症真讨厌,”他在喝下之前说。

    “小苏打很有效哩,”戴维·伯恩说。

    汤姆·罗赤福特点点头,喝了下去。

    “是‘馨香葡萄酒’吗?”

    “什么也不要说!”班塔姆·莱昂斯使了个眼色,“我准备自己在那马上投五先令。”

    “妈的,你要是个好汉,就告诉我们吧,”帕迪·伦纳德说,“这究竟是谁透露给你的?”

    布卢姆先生一面往外走,一面伸了伸三个指头来致意。

    “再见吧!”大鼻子弗林说。

    其他人都掉过头去。

    “就是那个人透露给我的,[259]”班塔姆·莱昂斯悄悄地说。

    “呸!”帕迪·伦纳德鄙夷地说,“伯恩先生,我们还要两小瓶詹姆森威士忌,还有……”

    “冰块姜麦酒,”戴维·伯恩彬彬有礼地补充说。

    “唉,”帕迪·伦纳德说,“给娃娃个奶瓶嘬嘬。”

    布卢姆先生边朝道森大街走去,边用舌头把牙齿舔净。必须是绿色的东西才行:比方说,菠菜。这样,就能用伦琴射线[260]透视办法来追踪了。

    在公爵巷,一只贪吃的狗正往鹅卵石路面上吐着一摊令人恶心的肘骨肉,然后又重新热切地舔着。饕餮。把吞下的充分消化后,又怀着谢意把它吐了出来。第一次是香甜的,第二次蛮有滋味。布卢姆先生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反刍动物们。这是第二道菜肴。它们用上颚嚼动着,我倒是想知道汤姆·罗赤福特怎样对待他那项发明[261]的。对着弗林那张嘴去解释,是白费蜡。瘦人嘴巴长。应该有个人厅或什么地方,发明家可以聚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搞发明。当然缕,那样一来,各种怪人就会都来找麻烦了。

    他哼唱着,用庄严的回声拉长了各小节的尾音:

    唐乔万尼,你邀请我

    今晚赴宴[262]。

    觉得舒坦些了。勃良第。能够提神。最早酿酒的是谁呢?什么地方的一个心情忧郁的汉子。酒后撤疯。现在我得到国立图书馆去查查(基尔肯尼民众报)了。

    威廉·米勒卫生设备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具具光秃秃、干干净净的抽水马桶,把他的思绪又拉回来了。能做到的。吞进一根针去,盯着它一直落下去。有时又在几年后从肋骨里冒出来了。在体内周游一道,经过不断起着变化的胆汁导管,把忧郁喷了出去的肝脏,胃液,像管子般弯弯曲曲的肠子。然而那被试验的可怜虫老得站在那儿展示自己的内脏。这就是科学。

    A ar teco.[263]

    这里的“teco”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今晚”吧。

    唐乔万尼,你邀请我,

    今天同你共进晚餐,

    泽,朗姆,泽,朗达姆。

    不对头。[264]

    凯斯。只要南尼蒂那儿顺顺当当,我就能有两个月的进项。这样就有两镑十先令——两镑八先令左右了。海因斯欠了我三先令。两镑十一先令。普雷斯科特染坊的运货马车就在那儿。要是拉到比利·普雷斯科特[265]的广告,那就能挣两镑十五先令。加在一起是五基尼左右。打着如意算盘吧。

    可以给摩莉买条真丝衬裙,颜色正好配她那副新袜带。

    今天。今天。不去想了。

    然后到南方逛逛去。英国的海滨浴场怎么样?布赖顿[266],马盖特[267]。沐浴在月光下的码头。她的嗓音悠然飘荡。海滨那些俏丽的姑娘。一个睡意的流浪汉倚着约翰·朗酒吧的墙,边啃着结了一层厚痂指关节,边深深地陷入冥。巧手工匠,想找点活儿干。工钱低也行,给啥吃啥。

    布卢姆先生在格雷糖果点心铺那摆着售不出去的果酱馅饼的橱窗跟前拐了弯,从可敬的托马斯·康内兰的书店前走过去。《我为什么脱离了罗马教会 [268]》。“鸟窝会”[269]的女人们在支持他。据说,土豆歉收的年头,她们经常施汤给穷孩子们,好叫他们改信新教。以前,爸爸曾到过马路对面那个使穷犹太人皈依基督教的公会。[270]他们用的是同样的诱饵。我们为什么脱离了罗马教会。

    一个年轻的盲人站在那儿用根细杖敲着人行道的边石。没有电车的影子。他想横过马路。

    “你想到对面去吗?”布卢姆先生问。

    年轻的盲人没有回答。他那张墙壁般的脸上稍微皱起眉头,茫然地晃动了一下头。

    “你现在是在道森大街上,”布卢姆先生说,“莫尔斯沃思大街就在对面。你想横穿过去吗?眼下什么过路的也没有。”

    他的手杖颤悠悠地朝左移动。布卢姆先生目送着,就又瞥见普雷斯科特染坊的那辆载货马车还停在德拉格理发馆门前。上午我在同一个地方瞥见他那除了润发油的头,当时我刚好……马耷拉着脑袋。车把式正在约翰·朗酒吧里润着喉咙呢。

    “那儿有一辆载货马车,”布卢姆先生说,“可是它一动也没动。我送你过去吧。你想到莫尔斯沃思大街去吗?”

    “是的,”年轻人回答说,“南弗雷德里克大街。”

    “来吧,”布卢姆先生说。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盲青年那瘦削的肘部,然后拉着那只柔弱敏感的手,替他引路。

    跟他搭讪一下吧。可别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会不相信你的话的。随便拉拉家常吧。

    “雨不下啦。”

    不吭声。

    他的上衣污迹斑斑。他必是一边吃一边洒。对他来说,吃起东西来味道也完全不同。最初得用匙子一口一口地喂。他的手就像是娃娃的手。米莉的手也曾经是这样的。很敏感。他多半能凭着我的手估摸出我个头有多大。他总该有个名字吧?载货马车。可别让他的手杖碰着马腿。马累得正在打着盹儿。好啦,总算安安全全地过了马路。要从公牛后面,马的前面走。[271]

    “谢谢您,先生。”

    凭着嗓音,知道我是个男的了吧。

    “现在行了吧?到了第一个路口就朝左拐。”

    年轻的盲人敲敲边石,继续往前走。他把拐杖抽回来,又探一探。

    布卢姆先生跟在盲人的脚后面走着。他穿着一套剪裁不得体的人字呢衣服。可怜的小伙子!他是怎么知道那辆载货马车就在那儿的呢?准是感觉到的。也许用额头来看东西。有一种体积感。一种比暗色更要黑一些的东西——重量或体积。要是把什么东西移开了,他能感觉得到吗?觉察出一种空隙。关于都柏林城,他想必有一种奇妙的概念,因为他总像那样敲黄石头走路。倘若没有那根手杖,他能够在两点之间笔直地走吗?一张毫无血色的、虔诚的脸,就像是许下愿要当神父似的。

    彭罗斯[272]!那人就叫这个名字。

    瞧,他们可以学会做多少事。用手指读书。为钢琴调音。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儿头脑,我们就会感到吃惊。一个残疾人或驼背的要是说出常人也会说的话,我们就会夸他聪明。当然,在其他方面他们的感官比我们灵敏。刺绣。编箩筐。大家应该帮帮他们。等摩莉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只针线筐吧。她就讨厌做针线活儿。也许会不高兴的。人们管他们叫瞎子。

    他们的嗅觉也一定更敏锐。四面八方的气味都聚拢了来。每一条街各有不同的气味。每一个人也是这样。还有春天,夏天,各有不同的气味。种种味道呢?据说双目紧闭或者感冒头痛的时候,就品尝不出酒的味道。还说摸着黑抽烟,一点儿味道也没有。

    比方说,对待女人也是如此。看不见就更不会害臊了。那个仰着头从斯图尔特医院[273]跟前走边的姑娘。瞧瞧我,穿戴得多么齐全。要是瞧不见她,该是多么奇怪啊。在他心灵的眼睛里,会映出一种形象。嗓音啦,体温啦。当他用手指摸她的时候,就几乎能瞥见线条,瞥见那些曲线了。比方说,他把手放在她头发上。假定那是黑色的。好的。我们就称它作黑色吧。然后移到她的白皮肤上。兴许感觉就有所不同。白色的感觉。

    邮局。得写封回信。今天可真忙啦。用邮政汇票给她寄两先令去——不,半克朗吧。薄礼,尚乞哂纳。这儿刚巧有家文具店。且慢。考虑考虑再说。

    他用一根手指非常缓慢地把头发朝耳后拢了拢。又摸了一遍。像是极为柔细的稻草。然后又用手指去抚摩一下右脸颊。这里也有茸毛,不够光滑。最光滑要算肚皮了。四下里没有人。那个青年正走进弗雷德里克大街。也许是到利文斯顿舞蹈学校去给钢琴调音哩。我不妨装出一副调整背带的样子。

    他走边多兰酒吧,一边把手偷偷伸进背心和裤腰之间,轻轻拉开衬衫,摸了摸腹部那松弛的皱皮。然而我知道那颜色是黄中透白。还是找个暗处去试试吧。

    他缩回了手。把衣服拽拢。

    可怜的人哪!他还是个孩子呢。可怕啊。确实可怕。什么都看不见,那么他都做些什么梦呢?对他来说,人生就像是一场幻梦。生就那副样子,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那些妇孺参加一年一度的游览活动,在纽约被烧死、淹死[274]。一场浩劫。他们说,“业”[275]就是为了赎你在前世所犯下的宿孽,而轮回转生——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子。[276]哎呀,哎呀,哎呀。当然值得同情。然而不知怎地,他们总有点儿难以接近。

    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277]正步入共济会会堂。庄严如特洛伊[278]。他刚在厄尔斯福特高台街美美地吃过一顿午餐。司法界的一群老朽们都聚在一道,起劲地喝着大瓶大瓶的葡萄酒,海阔天空地谈论着法院啦,巡回裁判啦,慈善学校年鉴啦。“我判了他十年徒刑。”他也许对我喝的那种玩艺儿嗤之以鼻。他们喝的是瓶子上沾满尘埃、标着酿造年份的陈年老酒。关于记录官法庭该怎样主持公道,他自有看法。这是位用心良好的老人。警察的刑事诉讼卷宗里塞满了种种案件——他们为了提高破案率而捏造罪名。他要求他们纠正。对那些放债者毫不姑息。曾把吕便·杰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说起来他可不折不扣是个人们所说的可鄙的犹太人。这些法官权力很大。都是些戴假发、脾气暴躁的老酒鬼。就像爪子疼痛发炎的熊一样。愿天主可怜你的灵魂。[279]

    哦,招贴画。麦拉斯义卖会。总督阁下。十六日,那就是今天啊。[280]为默塞尔医院募款。《弥赛亚》的首演[281]也是为了这个。对。亨德尔。到那儿去看看怎样?鲍尔斯桥。顺便到凯斯商店走一遭。像水蛭似的巴在他身上也没用。呆长了会讨嫌。在门口总会碰上熟人的。

    布卢姆先生来到了基尔戴尔大街。首先得去图书馆。

    在阳光底下戴着草帽。棕黄色皮鞋。卷边长裤。对,就是他[282]。

    他的心轻轻地悸跳着,向右拐吧。博物馆。女神们。他向右拐了个弯。

    是他吗?多半是。别看他了。酒上了我的脸。我为什么要……?太叫人发晕。对,就是他。走路的那个姿势。别看他啦。别看他啦。往前走吧。

    他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博物馆的大门,边抬起眼睛。漂亮的建筑。是托马斯·迪恩爵士[283]设计的。他没跟在我后边吧?

    也许他没瞧见我。阳光正晃着他的眼睛。

    他气喘吁吁,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叹息。快点儿。冰冷的雕像群。那里挺僻静,不出一分钟我就安全了。

    是啊,他没瞧见我。两点多啦。就在大门口那儿。

    我的心脏!

    他的眼睛直跳,直勾勾地望着奶油色石头的曲线。托马斯·迪恩爵士,希腊式建筑。

    我要找样东西。

    他那只焦躁的手急忙伸进一个兜里,掏出来一看,是读后没叠好的移民垦殖公司的广告。可放在哪儿了呢?

    匆匆忙忙地找。

    他赶快又将公司的广告塞了回去。

    她说是下午。

    我找的是那个。对,那个。所有的兜都翻遍了。手绢。《自由人报》。放在哪儿了呢?对啦。裤子。皮夹子。土豆。我放在哪儿了呢?

    快点口。放轻脚步。马上就到啦。我的心脏。

    他一边用手摸索着那不知放到哪儿去了的东西,一边念叨着还得去取化妆水。在裤兜里找到了肥皂,上面粘着温吞吞的纸。啊,肥皂在这儿哪。对,来到大门口了。

    第八章 注释

    [1]基督教兄弟会是天主教在俗修士的组织,致力于实用通俗教育,学校的经费募自民间。

    [2]”国王陛下御用”为英国广告习用语。

    [3]这是十六世纪编成的英国国歌首句的前年句,全句是:”上帝拯救我们正义的国王。”到了第十五章才点明,嘬糖者指爱德华七世(见该章注[882])。

    [4]基督教青年会以通过团体活动来传教。一八四四年成立于伦敦,一八五一年传到北美。

    [5]原文作Bloo。布卢姆,英文作Bloom,而”血”则为”blood”。布卢姆最初以为这里写的是他,及至看下去才知道是”血”。”羔羊的血”一语出自《启示录》第7章第14节:”他们用羔羊的血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净洁白了。”

    [6]德鲁伊特,见第一章注[47]。每逢有人病危或在战争中受重伤时, 德鲁伊特即为之献祭。办法是将活人装入人形的柳条笼里焚烧。一般使用罪犯,有时也使用无辜者。

    [7]以利亚为活动于公元前九世纪的希伯来先知。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奉他为先知。中国穆斯林称之为伊利亚斯。《旧约全书》的结尾(《玛拉基书》第4章第5-6节)作:”在上主大而可畏的日子来到以前,我要派先知以利亚到你们那里。他要使父亲和子女重新和好,免得我来毁灭大地。”根据犹太教的信仰,以利亚的再度到来标志着弥赛亚(犹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的来临,而根据基督教的信仰, 这也意味着基督再世。

    [8]约翰?亚历山大。道维(1847-1907),以信仰疗法传教的美国布道家。他通过个人摆脱病痛的经验提出灵性疗法,成立国际神圣疗法协会。一九0一年纠结约五千信徒在距芝加哥约四十英里处建锡安城。同年以再世的以利亚自居。一九0四年六月十一日至十八日,他来到欧洲。一九O六年因滥用资金并宣扬一夫多妻主义等丑闻而为信徒们所唾弃。

    [9]指美国一批以托里和亚历山大为首的信仰复兴运动者。一九0三至一九0五年间,他们到英国进行活动,并于一九0四年三、四月间前往都柏林。鲁本?阿切尔?托里(1856-1928)宣讲怎样研究《圣经》。查尔斯?麦卡勒姆?亚历山大(1867-1928)是个牧师,负责教堂音乐事宜。

    [10]指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英国人约翰?佩珀所想出的一套办法,他用灯光、黑帷幕和发磷光的服装等,以加强鬼戏的舞台效果。

    [11]参看第五章注[67]。

    [12]马拉加指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地中海沿岸省份,盛产葡萄,以用麝香葡萄为原料酿造的马拉加葡萄酒闻名于世。

    [13]乔治?巴特勒所开的乐器制造厂在巴切勒步道口上,紧挨着立在奥康内尔桥头的奥康内尔纪念碑,所以人们称这座厂房作纪念碑房。

    [l4]指天主教禁止教徒节制生育。

    [15]“生养并繁殖吧”一语出自《创世记》第1章第28节。

    [16]这原是埃及王劝以色列人约瑟把全家父老兄弟接到埃及来定居时所说的话。全句是:“我要把埃及最好的土地赐给他们;他们可以在这里享受丰足的生活。”见《创世记》第45章第18节。

    [17]赎罪日是犹太教最隆重的节日,在犹太教历提市黎月(公历9、10月间)初十。《圣经》称赎罪日为圣安息日。从赎罪日前夕至赎罪日全天,犹太教徒都要进行祈祷和默念,禁绝饮食和男女之事。

    [18]十字面包是大斋期(耶稣复活节之前四十天,也叫四旬斋)吃的一种果仁甜面包,上面有一层十字架形的糖衣饰纹。

    [19]这是一首俚谣的首句。下面是:“自带茶叶和白糖,/但你会赴婚礼的。/你会去的,是不是?”

    [2O]“土豆和……和土豆”一语出自民间唱词,表示贫苦人民的怨艾。

    [21]指吉尼斯啤酒公司,参看第七章注[8]。

    [22]柯利狗是十八世纪在英国培育成的一种使役犬,分牧羊和看门用的两种。

    [23]“像个基督教徒那样”在这里有“像个正派人那样”的含意。

    [24]在第六章中,马丁?坎宁翰提及吕便?杰给了救他儿子一命的人两先令。西蒙?迪达勒斯挖苦道:“多给了一先令八便士。”意思是:只给两便士就够了。

    [25]指他方才拿到的那张传单。

    [26]爱琳王号是船名,参看第四章注[64]及有关正文。

    [27]“哈姆……时期”一语出自《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28]班伯里为英国牛津郡查韦尔区一城镇。数百年来以所产啤酒、奶酪和点心闻名。

    [29]吗哪是希伯来文,为“是什么东西”的译音,系古以色列人漂泊荒野时天主所赐类似蜜饼的白色食物。见《出埃及记》第16章。

    [30]安娜?利菲是利菲河(爱尔兰语:生命之河)的别称。通常是指流经都柏林市南部和西部景色幽美的上游。

    [31]在中世纪的英国,天鹅肉是专供国王享用的美味。《鲁滨孙飘流记》(1719)中并未明说鲁滨孙吃过天鹅肉,只是提到当地“有不少种飞禽,肉很好吃。然而,除了那些叫作企鹅的以外,我一概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32]这是伦敦的服装商J?C?吉诺在都柏林所开设的批发成衣的分号。第二行的11代表十一先令,指每条长裤的价钱。

    [33]亨利?弗兰克斯大夫是个英籍犹太人,一八五二年出生于曼彻斯特,一九0三年来到都柏林。

    [34]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365页), 舞蹈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当时是个中年人,以讲究穿戴著称。

    [35]邓辛克位于都柏林市西北方约五英里处。这里有一座一七八五年由三一学院院长弗朗西斯?安德鲁斯博士捐赠的气象台,用气流操纵三一学院的钟。

    [36]罗伯待?斯托尔?鲍尔爵士(1840-1913),天文学家, 毕业于三一学院,在母校任天文学教授。一八九二年改任剑桥大学天文学和几何学教授。这里指他的《天空的故事》(1885)一书。

    [37]英文里,除了“transmigration”,另有个源于希腊文的外来语“metempsychosis”,也作“轮回”解,与“met him pike hoses”(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读音相似,故有此误会。

    [38]原文作base barreltone,是文字游戏。base既可作“下贱”解, 又可作“男低音”解。Barreltone的意思是“桶音”,与“barytone”(男中音)谐音。这里还有双关之意。多拉德胖得像是巴思(Bass)酒厂的酒桶。

    [39]原文作BigBen,指英国议会大厦上的大钟。(40]神父身上的祭披背后写有l?H?S三个字母。本为拉下文“万人的教主耶稣”的首字。摩莉却按照英语把它理解为“我犯了罪”、“我受了苦”(参看第五章注[67])。这里,把“我”改成了“我们”。

    [41]HELY(希利)是店老板的姓,后面加上“’S”,代表“的”,意思是“希利所开的店”。

    [42]博伊指博伊兰。当时确有个叫默?格拉德的人,在都柏林市开一家广告公司。

    [43]盐柱,指因好奇心而受到处罚。参看第四章注[36]。

    [44]这是一八三三年由天主教的迦尔默罗会在拉思曼斯的特兰奎拉所创立的女修道院。

    [45]迦密山是以色列西北部一道山岭。在《圣经》中,为先知以利亚与崇拜巴力神的众先知对证真伪之处。这里也是迦尔默罗会的发源地(约1156年)。

    [46]这是文字游戏。迦密的原文作Carmel;而糖蜜的原文是caramel,这两个词发音相近。

    [47]铁蒺藜实际上是由三个美国人(史密斯、亨特、凯利)不约而同地于一八六七至一八六八年间发明的。

    [48]这是第五个挂广告牌的人,参看本章注[41]。

    [49]指在三一学院(参看第五章注[99])举行的赛车会。

    [50]第十七章中说明了菲尔?吉利根的死因。

    [51]即亚历山大?汤姆印刷出版公司,参看第七章注[45]。

    [52]这里,布卢姆想起他儿子鲁迪夭折于一八九四年的往事。

    [53]维尔?狄龙实有其人,在一八九四至一八九五年间任都柏林市市长,死于一九0四年四月二日。

    [54]这是为了给圣凯文感化院(后改名为格伦克里教养中心)募款而一年一度举行的午餐会。

    [55]这里套用成语“喂内在的人”,意指吃精神食粮。

    [56]“主呵,所赐万惠,我等”是天主教的《饭后祝文》。“我等”后面省略了“感激称颂”四字。

    [57]糖锥山位于都柏林东南十四英里处。

    [58]指坐落于斯蒂芬街上的托马斯?多克雷尔父子公司,经售窗玻璃并负责装修。

    [59]据第十七章注[310]及有关正文,当年布卢姆的父亲还在匈牙利的塞斯白堡时,他的堂兄弟斯蒂芬?维拉格有过这样一间暗室。

    [60]生命的长河,参看第五章注[104]。

    [61]西特伦,参看第四章注[26]。

    [62]此人最初见于第七章“排字房的老领班”一节。直到本章末尾(参看注[272])布卢姆才想起他姓彭罗斯。

    [63]巴特尔?达西是个虚构的人物,曾出现在《都柏林人?死者》中。

    [64]一八九三或一八九四年,布卢姆由于兜售匈牙利皇家特许彩票,差点儿被抓去坐牢。下文中的高中,指伊拉兹马斯?史密斯高中(创立于1870)。

    [65]“也许……永远地”出自安妮?巴里?克劳福德作词、弗雷德里克?N?克劳奇配曲的《凯思琳?马沃宁》这首歌的第一段。

    [66]布林太太是布卢姆的妻子摩莉的女友,原名乔西?鲍威尔。布卢姆曾和她逢场作戏。她后来嫁给了丹尼斯。

    [67]“你的葬礼在明天”, 套用费利克斯?麦格伦农的《他的葬礼在明天》,将“他”改成了“你”。“当你穿过裸麦田”, 套用罗勃特?彭斯的诗句《穿过裸麦田》。

    [68]圭亚那东部的德梅拉拉地区所产的蔗糖。

    [69]每年冬季,都柏林基督教协会为贫民供应每顿仅一便士半的廉价午餐,每逢星期日免费供应早餐。就餐者站在柜台前吃,而餐具都用铁链锁住。

    [70]算命的认为“黑桃么”是不祥(也许是死亡)的预兆。

    [71]原文作U?p:up。关于此词,众说纷坛。狄更新的《奥列佛?特维斯特》(1838)第24章中,曾用来指一个老妪即将死亡。 这里根据这一解释并参照布林的具体情况而译。

    [72]双关语:原文作the unfair sex。按the fair sex指女性,fair的意思是“美好”或“公正”。

    [73]酥皮饼,原文作tart,也有荡妇之意。

    [74]海豚仓,见第四章注[54]。哑剧字谜是一种室内游.戏,分两组,一组用手势或动作表示一句话或一个词,由另一组来猜。

    [75]在第四章末尾处,曾提到布卢姆读菲利普?博福伊的小说《马查姆的妙举》。“马查姆……妙举”是小说中的词句。

    [76]当天早晨布卢姆是坐在恭桶上读那篇小说的,眼下他在回忆曾否抽水把马桶冲干净了。

    [77]指安德鲁?J?霍恩,他曾任爱尔兰皇家医学院副院长,当时(1904)是坐落在霍利斯街的国立妇产医院两位名医之一。

    [78]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365页),不论前文中为哈利作活广告的那五个人还是这里的法雷尔这个人物,都是乔伊斯早年或以后回来作短期逗留时,在都柏林街头所见。

    [79]原文为依地语,又称“意第绪语”或“犹太德语”。中欧和东欧大多数犹太人的主要口语。

    [80]阿尔夫雷德?柏根实有其人,死于一九五一或一九五二年。一九0四年他担任都柏林行政司法副长官助理。苏格兰屋是都柏林的一家酒吧。

    [81]《爱尔兰时报》是都柏林一家日报。布卢姆曾在这家报纸上刊登过征求女助手的小广告,从而和玛莎?克利佛德通起信来。

    [82]“我曾……香水”引自玛莎来信,与原信略有出入。参看第五章注[36]。

    [83]莉齐?特威格是拉塞尔的一个女弟子,一九0四年出版过诗集《歌与诗》,署名伊利斯?尼?克拉欧伊布欣。

    [84]詹姆斯?卡莱尔是《爱尔兰时报》经理兼社长。

    [85]《爱尔兰狞猎报「是供乡绅消遣的周报,每逢星期六出版。

    [86]拉思奥斯是位于都柏林西北二十五英里处一村落。狞猎开始前,先将关在笼中的狐狸释放出来,供狞猎者追捕。

    [87]套用王尔德的戏剧《无足轻重的女人》(1893)第1幕中伊林沃思爵士的话。他认为猎狐乃是拼命追逐那“不能食用者”。

    [88]“乔可决不要!”一语出自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都柏林流行的一首歌曲。

    [89]指五至六英尺高、不易越过的障碍物。

    [90]这里布卢姆回想起当天上午他正想隔着马路欣赏一个妇女抬腿上马车时,被一个狮子鼻司机开的电车挡住视线的事。见第五章注[14]及有关正文。

    [91]在后文中,老鸨贝洛提到了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见第十五章[585]及有关正文。

    [92]截至一九0一年,亨利?G?斯塔布斯一直在凤凰公园当护林人。

    [93]《每日快报》的简称,参看第七章注[59]。

    [94]也译作美以美会,是基督教的一个支派,一七三七年由约翰?卫斯理(1703-1791)创立。教徒组成小组,小组成员的绰号为“循道者”。

    [95]“他……哲理”,这里套用《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中御前大臣波洛涅斯给予哈姆莱特王子的评语。

    [96]指教育农场产品公司。该公司所开设的店铺供应“有益健康的食品”和“无酒精饮料”。

    [97]都柏林堡建于十三世纪,参看第六章注[1]。

    [98]暗指年年生孩子。

    [99]这是《伊索寓言》里的故事。一只狗自己不吃草,却钻进饲料槽里,不让马吃草。

    [100]这是酒商安德鲁?罗依所开的酒馆。

    [101]指伯顿旅店。该店设有餐厅及弹子房。

    [102]指威廉?博尔顿公司在韦斯特莫兰街所开设的店,经售食品杂货茶叶及酒类。

    [108]维多利亚女王共生过四男五女。一八五三年生子时,她接受了昏睡分娩法――一种半麻醉的无痛分娩法。

    [104]“老婆婆……娃娃”出自英国一首摇篮曲。后两句为:“只给汤喝没面包,狠抽一顿送上床。”下面的“他”指艾伯特。实际上他死于伤寒病。

    [105]这里,布卢姆把丹?道森文中的两句话拼凑在一起。参看第七章的两节:“爱琳,银海上的绿宝石”和“他的家乡土话”。

    [106]按五分利把五镑存上二十一年,连本带利可获十三镑十八先令。

    [107]据路易斯?海曼所著《爱尔兰的犹太人;早期至一九一0年》(香农出版社,1972)第190页,莫依塞尔太太及其丈夫尼桑?莫依塞尔(1814-1909)住在西伦巴德街或附近一带。他们的儿子埃尔雅?沃尔夫?莫依塞尔(1856-1904)之妻巴瑟,与摩莉同在一八八九牛六月生女。

    [108]“快活的人儿”一语套用一首儿歌。第一句是:“老王科尔是个快活的人儿”。

    [109]参看第六章注[176]。

    [110]一八00年以后,这座大厦改为爱尔兰银行,但人们习惯于沿用旧称。

    [111]珀西?阿普约翰是个虚构的人物,系布卢姆少年时代的伙伴。第十七章中提到他在南非战争(1899-1902)中阵亡。欧文?戈德堡是布卢姆在伊拉兹马斯?史密斯高中时的同学。系以往在该校附近一同名人为原型而塑造的。

    [112]原文(mackerel)作为俚语,含有“男妓”或“拉皮条”之意。

    [122]克里斯琴?鲁道夫?德威特(1854-1922),南非布尔人的将军,政治家。

    [123]“我们要把……树上!”套用《约翰?布朗的遗体》歌中的一句。约翰?布朗(1800-1859)是美国废奴主义领袖,因领导奴隶起义,被绞死。这是在南北战争中,联邦政府军所唱的纪念约翰?布朗的歌。原词是:‘我们要把杰夫?戴维斯吊死在酸苹果讨上!”杰夫(即杰裴逊)?戴维斯(1808-1889)是美国南方联盟(1861-1865)唯一的一任总统。

    [124]醋山岗在韦克斯福德郡的恩尼斯科西。在一七九八年的民众起义中, 起义军的指挥部即设在这里。当年六月二十一日被英军击溃。爱尔兰民谣《韦克斯福德的男子汉》(参看第七章注[75])末段有“战败在醋山岗,我们准备再打一场仗……”之句。

    [125]奶油交易所是个奶场场主的同业公会,在爱尔兰的几座城市中设有分会。都柏林分会拥有一支乐队。布卢姆正回忆的那次游行示威,该乐队也参加了。

    [126]十九世纪末叶,爱尔兰各地区(都柏林除外)共有六十四名治安法庭长官。由于待遇好,被视为最理想的职业。

    [127]语出自T?D?沙利文(1827-1914)所作《天主保佑爱尔兰》。最后三句是:“哪怕上高高的断头台,我们战死沙场也心甘,只要是为了亲爱的爱尔兰!”

    [128]哈维?达夫是《少朗》(1874)中的一个乔装成农夫的密探。该剧作者为出生于爱尔兰的美国剧作家戴恩?鲍西考尔特(1822-1890)。

    [129]詹姆斯?凯里,参看第五章注[69]。

    [130]此处的汤姆是泛称,尤指下流的偷看者。

    [131]此语系套用英国歌曲作者亨利?拉塞尔(1813-1900)的《好日子快要到来了》一歌。原词是:“好日子快要到来了,再稍微等一等吧。”

    [132]詹姆斯?斯蒂芬斯(参看第二章注[54])所创立的芬尼社,组织严密,每十人分为一组,各有组长。组内也只有直线联系。

    [133]指在“新芬”这一口号下从事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芬尼社(亦称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新芬党的创立者格里菲思即为芬尼社社员(参看第三章注[108])。

    [134]《看不见的手》(1864)是英国戏剧家汤姆?泰勒(1817-1880)所写的情节剧。在戏中,一只“看不见的手”用砒霜将人们一个个毒死。

    [135]拉斯科是都柏林以北十一英里处的港口,濒临爱尔兰海。 斯蒂芬及其支持者从这里乘煤船驶到苏格兰,上岸后改乘火车抵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的王官饭店住了一宵,次日乘船经法国转往美国。

    [136]白金汉宫是英国君主在伦敦的王宫。这里,布卢姆为了渲染,故意把皇宫饭店说成是白金汉宫饭店。

    [137]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一八六0年组织红衫党,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次年意大利王国宣告成立。他一生中最大的贡献是为意大利的复兴和统一而进行宣传和战斗。

    [138]俚语中,转义指家常便饭,毫不稀奇。一首民歌有“肥胖的家禽,丝毫不稀奇”之句。

    [139]参看第七章注[200]。

    [140]意指对爱尔兰的独立事业而言,复兴爱尔兰语言比建立独立的爱尔兰经济还重要。

    [141]米迦勒节是基督教节日。 西方教会定于每年九月二十九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在此节日有食鹅肉的习俗,据说是为了保证来年生活富裕。

    [142]凡是跟着救世军(成立于1865年)的乐队走街串巷, 表示自己悔改的,均能领到一个值一便士的面包卷。

    [143]照基督教的说法,用羔羊的血可以赎罪。参看本章注[5]。

    [144]面包洋葱被视为典型的奴隶伙食。

    [145]迈克尔?柯万是都柏林的一个建筑承包人,他在凤凰公园东边为都柏林工匠住房公司盖了一批廉价房屋。

    [146]乔治?萨蒙(1819-1904)曾任三一学院院长(1888-1902)。他的姓萨蒙(Salmon)与鲑鱼拼法相同。一九0四年,尼?特雷尔(1838-1914)继他之后被任命为院长。

    [147]都柏林俚语,“装在罐子里”指富有。

    [148]那一位指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参看第二章注[81])。他的弟弟约翰?霍华德?巴涅尔(1843-1923)自一八九五年起,任爱尔兰伦斯特省南米斯郡的下议院议员,一九0三年被希伊击败。这之后, 他改任都柏林市政典礼官兼典当商代理人。

    [149]范妮(弗朗西斯的简称)?伊莎贝拉?巴涅尔(1849-1882) 曾协助其兄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从事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组织能力很强,并擅长演说。后赴美,写了一批充满爱国主义情绪的诗。

    [150]迪金森太太,原名埃术莉?巴涅尔(1841-1918)。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死后,她写了一部关于她哥哥的传记《一个爱国主义者的错误》。(爱尔兰时报》评论说,此书应改题名为《一个爱国主义者的妹妹的错误》。

    [l51]约翰?S?马德尔是都柏林圣文森特医院的外科医生。

    [152]大卫?希伊(1844-1932),南米斯郡的下议院议员(1903-1918)。

    [153]位于贝德福德与赫特福德之间的奇尔特恩山区(属白金汉郡), 原是强盗窝。后设置了管理员在该分区巡逻,才消除了这一隐患。但这一空缺一直留给那些失去下议院议员席位的人们。布卢姆把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担任典礼官比作当管理员这一闲职。

    [154]橙带党(e Order)  是一七九五年成立于北爱尔兰的一个秘密团体,旨在支持新教。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在凤凰公园聚会时,故意剥桔子(e)吃,以表示爱尔兰一旦取得了统一与独立,橙带党必将被吞没。这里,原文作Eating epeels(吃桔皮), 恰与爱尔兰警察制度的制定者罗伯特?奥林奇?皮尔的姓名在拼法上相同。所以这又是“吃掉警察制度制定者”的双关语。

    [155]双头章鱼指英国。两个脑袋即英国的伦敦和苏格兰的爱丁堡。暗指它们正在扼杀爱尔兰的经济。

    [156]胡子指诗人乔?拉塞尔(A?E?)。他留着胡子,总是骑着自行车到处活动,对农民发表演说,并组织他们参加合作社。

    [157]“未来的事情有过前兆”一语出自托马斯?坎贝尔(1777-1844)所作歌谣《给洛奇尔下的预告》(1802)。

    [158]A.E.看第三章注[109]。

    [159]艾伯特?爱德华指爱德华七世。

    [160]指亚瑟?埃德蒙?吉尼斯,参看第五章注[45]。

    [161]阿方萨斯,见第十五章注[663]。埃比(Eb)是埃比尼泽(Ebenezer)的简称埃德(Ed)是埃德加(Edgar)或埃德华(Edward)的简称。埃利(El)是埃利阿斯(Elias)的简称。

    [162]原文作Esquire,首字为E。

    [163]拉塞尔一向穿手织布或手织呢衣服,以示他相信爱尔兰作为一个农业国家,其家庭手工艺大有潜力。

    [164]拉塞尔是个素食主义者。

    [165]气胀病是以食草料为主的牛羊常患的疾病。

    [166]坚果排是将坚果磨成粉做成的,供素食主义者食用。

    [167]十九世纪末素食主义者以为用苏打水煮菜可以保持原来的养分和色泽。一九一二年维生素被发现后,方知这样做足以破坏蔬菜所含的养分。

    [168]这两句诗在后文中由宁芙引用,见第十五章注[655]。

    [169]耶茨父子公司制造光学与数学仪器。

    [170]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230页注),  乔伊斯认识老哈里斯(约1823-1909)及其孙子们。据海曼的《爱尔兰的犹太人》(第148至149页),威廉?辛克莱(1882-1938)是老哈里斯的孙子。在祖父的坚持下, 他是被当作一个犹太人培养大的。下文中的戈埃兹是一家德国光学仪器厂。

    [171]恩尼斯是爱尔兰克莱尔郡首府,也是该郡的主要铁路和公路枢纽。 一八八六年布卢姆的父亲死在这里。利默里克是爱尔兰利默里克郡的郡级市、港口和首府。在都柏林西南一二三英里、恩尼斯西南四十八英里处。

    [172]关于这块表的传说流传甚广,但它是否存在,迄未得到证实。

    [173]据德鲁伊特(参看本章注[6])说,这样做能检验一个人有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174]查尔斯?贾斯帕?乔利(1864-1904),三一学院天文学教授,邓辛克气象台台长。该台每月第一个星期六对外开放一天。

    [175]爱尔兰谚语。意思是:谦恭的人远比傲慢的人吃得开。

    [176]法国天文学家皮埃尔?西蒙(1749-1827)认为,地球也将像月球那样冷却下去,以致全部生命必然消灭殆尽。

    [177]原文为法语,是一家专做大礼服的裁缝店。

    [178]托尔卡是都柏林北边的一条小河,在费尔维尤(Fairview)注入都柏林湾。这一带经过填海拓地,有费尔维尤游s场之称。这是双关语。费尔维尤又作美景解。

    [179]“五月的……宝贝”以及“萤光灯……宝贝”均出自托马斯?穆尔的《哦,英俊少年》一诗。

    [180]原文must是双关语。既指“必须”, 又指(大象等在交尾期间的)狂暴状态。这里,布卢姆在回忆他们夫妇同去赏月时,博伊兰也在场。他当时已在怀疑妻子和博伊兰有暧昧关系,从而引起种种联想。

    [181]鲍勃?多兰这个人物曾在《都柏林人?寄寓》中出现。

    [182]原文为法语。

    [188]哈普剧院是边就餐边欣赏歌舞表演的游艺场。后转让给詹姆斯?W?惠特布雷德,改为女王剧院。

    [184]戴恩?鲍西考尔特(1822-1890),为出生于都柏林的剧作家、演员。他凭看深刻的幽默感弥补了演技之不足。一八七二年移居美国。

    [185]《三个俊俏姑娘放学了》是英国作曲家沙利文与吉尔伯特合作的轻歌剧《天皇》(1885)中的插曲。

    [186]“摘下那顶白帽子”是穆尔与伯吉斯乐队所作滑稽演出中的一个噱头。

    [187]“那把……挨饿”,套用托马斯?穆尔所作的《那把竖琴曾越过塔拉大厅》一歌。自古以来竖琴是爱尔兰的象征。

    [188]据约翰?亨利?雷利所著《利奥波德与摩莉?布卢姆纪年:故事体的〈尤利西斯〉》(加州柏克利,1977),布卢姆生于一八六六年二月至五月之间,摩莉生于一八七0年九月八日。他们是一八九四年从西伦巴德街搬走的, 参看本书第十七章。

    [189]按这条街是用花岗岩铺的。

    [190]“事业……的”、“嗒啦……嘣”,原文均为意大利语。 这里,布卢姆站在橱窗前忽然想起《胡格诺派教徒》(1836)中的这些台词。该歌剧系一八一六年起定居于意大利的德国歌剧作曲家贾埃科莫?梅耶贝尔(1791-1864) 用德文所写。但十九世纪末叶,歌剧一般都用意大利语演唱。布卢姆忽何看见橱窗里有“绸子得用雨水来洗”的说明,想到雨水不含矿物,水质软。

    [191]民间有一种迷信,认为如果一个姑娘捡起一根针、就会断送与原来男友之间的爱情,必须另交男友。

    [192]雅法与移民垦殖公司,参看第四章注[23]、[24]

    [193]指出售版画并配制镜框的剑桥公司。

    [194]“用别人……自己”,套用罗伯特?彭斯的《致虱子:在教堂里一个女人的帽子上所见》(1786)。

    [195]博因河在爱尔兰基尔代尔郡。博因河谷附近有塔拉山。

    [196]科麦克王(约254-约277在位)是爱尔兰的开国元勋, 建郡于塔拉山。他是最早皈依基督教的,以致惹怒了德鲁依特(参看本章注[6]), 故意让他吞食大马哈鱼刺因而被卡死。圣帕特里克是四三二或四三三年才到爱尔兰来传教的,  当时的爱尔兰国王莱格海尔在塔拉宫接见了他。国王本人并未改信基督教,却答应不阻挠圣帕特里克的传教活动,所以这里说是“未能全盘接受”。布卢姆的记忆与史实不相符。

    [197]这里是借哈姆莱特王子对母后说的话来形容人们的吃相。王子叫母后把先王(她的前夫)的肖像跟现在的国王克劳狄斯(她的第二个丈夫)的肖像相比。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4场。

    [198]当一个小孩用手抓饭菜时,大人常挖苦说:“你要是有三只手就好啦。”

    [199]后文中,本?多拉德曾提及此人,见第十章注[170]及有关正文。

    [200]指都柏林市芒斯特[与伦斯特]银行。

    [2Ol]“每一个母亲的儿子”出自《仲夏夜之梦》第1幕第2场中众人回答波顿的话。

    [202]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参看第六章注[27])的雕像下面有座喷泉,那里备用的杯子与都柏林市政府所发给的一样。

    [203]前面的“别提……院长”和这里的“弗林……无知”均出自艾尔弗雷德?珀西瓦尔?格雷夫斯(1846-1879)的《奥弗林神父会揭露他们大家的愚昧无知》(1879)一书。

    [204]凤凰公园在一九0四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公园。

    [205]原文为法语。

    [206]原文作bob,指未满月的小牛崽,照规定不许宰食,但仍避免不了被宰的命运。

    [207]“刚砍……骨头”是爱尔兰民间故事里的妖魔鬼怪的形象。这两段使人联想到奥德修在阴府里遇见亡灵们的情景。他们得先喝坑里那乌黑的血,才能说话。见《奥德修纪》卷ll。

    [208]大鼻子弗林是《都柏林人?无独有偶》里的一个人物。大鼻子是他的绰号,原文作Nosey,也含有好打听闲事之意。

    [209]勃艮第葡萄酒产于法国中东部勃艮第地区,有红白二种,红的甘醇浓郁。[210]这里套用C?C?勃姆鲍所编《文学沃野拾遗,供好奇者鉴赏》(费城?1890)中的一首滑稽诗。该诗有“哈姆一族在那里聚集并繁衍生息”之句,这里改为:哈姆和他的后代在那里聚集并繁衍生息。(Ham and his desdant smusterred and bred there)。哈姆(Ham旧译为含)是《创世记》中挪亚的第二个儿子,与火腿同音,而desdants既作后代解,也作派生物解,musterred(聚集)与muslard(芥末)、bred(繁衍生息)与bread(面包)读音都近似,全句语意双关。

    [211]“倘若……不足”和“有它……窝”均参看第五章注[18]及有关正文。

    [212]爬上了李子树含有被逼入绝境之意。

    [213]据《马太福音》第2章:由于星相家预言基督长大后要作犹太人的王, 希律王为了杀害他,而“派人把伯利恒和附近地区两岁以内的男孩子都杀掉。”天主教把十二月二十八日定为屠杀无辜婴儿纪念日。

    [214]“吃啊,喝唱,快活一场”一语出自《旧约?传道书》第8章第15节。

    [2l5]制造奶酪时使用晒干的小牛皱胃的内膜,所以十六世纪以来就有人说制造奶酪乃是消化的过程。奶酪上寄生着微小的螨,凡是它爬过之外,都留下一层粉状褐色外皮。

    [216]套用英国作家约翰?泰勒(1580-1653)语。原为:天主送来了食物,魔鬼送来了厨子。“(《约翰?泰勒全集》)

    [217]这是文字游戏。原文里,魔鬼是devil,而辣子螃蟹则是devilledcrab;devil与devilled读音相近。

    [218]戈尔贡佐拉是意大利伦巴第区一城镇,以产奶酪著称。

    [219]杰克?穆尼是鲍勃?多兰的内弟,这个人物曾在《都柏林人?寄寓》中出现。

    [220]《自由人报》(1904年4月28、29日)曾登出广告说,军民之间将于四月二十九和二十两天进行拳击比赛。在二十九日的比赛中,基奥击败了第六龙旗兵团的加里。这里,乔伊斯把日期改为五月二十二日,将加里改成英国炮队的军士长珀西

    ?贝内特。贝洛港营盘是位于都柏林郊外的英国兵营。

    [221]卡洛郡属爱尔兰伦斯特省。位于都柏林西南五十英里处。

    [222]这是从剧《玛丽塔娜》(参看第五章注[104])中唐乔斯的唱词。

    [223]欧洲防风根抹黄油是一道佳肴。抹了过多的质量次于黄油的大油,有假情假义意。

    [224]洋苏木是豆科乔木,原产中美和西印度群岛。木材硬重,能从树心里提取一种同名黑色染料。

    [225]埃普瑟姆-尤厄尔的简称。这是英国萨里郡的一区,位于伦敦西侧。一七三0年起盛行赛马。每逢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举行著名的埃普瑟姆赛马会。

    [226]这是一句谚语的上半句。下半句为“相处不长”。

    [227]赖尔登老太太,见第六章注[69]。

    [228]斯凯i狗是苏格兰斯凯岛上产的一种i狗。

    [229]原文为德语,意思是保持忠诚街。

    [230]布卢姆想起当天早晨他曾瞧见博伊兰呆在红岸餐馆外面的事。

    [231]指英语里,五、六、七、八这四个月没有“r”字。这期间牡蚜的味道不好,只宜在有“r”字的八个月中吃。

    [232]巴伐利亚国王奥托一世(1848-1916)自一八七二年起发疯,于一八八六年即位,同年由大公爵利奥波德?封?巴耶恩(1821-1921)摄政。

    [283]哈布斯堡王室是欧洲最大的王室之一,一O二O年建于今瑞士阿尔高州。其后裔奥地利皇帝弗朗西斯?约瑟夫一世(1830-1916)有个侄子名奥托。

    [234]、[237]原文为法语。

    [235]英王爱德华二世(1307-1327在位)曾宣布英国海域内的鲟鱼,概由王室享用。

    [236]指安德鲁?马歇尔?波特爵士(1887-1919),一八八三至一九O七年间任爱尔兰高等法院法官。

    [238]这是法国名菜。把鸭子浸泡在白兰地里,点燃后端上餐桌。

    [239]“帕……式”,原文为法语。将牛肉末、香草、面包屑填入包心菜卷,烤熟而食。

    [240]关在笼子里填喂的鹅,其肝格外肥大,宜用来做肥鹅肝饼。

    [241]雷鸟是生活在寒冷地带的一种松鸡类的鸟。

    [242]据一八九四年二月二日的《自由人报》,杜比达特小姐曾在詹姆斯?W?惠特布雷德经营的女王皇家剧院演唱过《到基尔代尔去》。

    [243]基利尼是都柏林以南的一个工业城市,濒临爱尔兰海。

    [244]Du是dule(加在阴性名词前即为dela)的缩写,系法语的前置词(表示所属关系),相当于英语的ofthe(“……的”、“属于……的”)。

    [245]这里描述老人一面在嘴里拼音,一面写着自己的姓名迈克尔(Michael)的那副神态。米基是迈克尔的简称。

    [246]西方形容笨蛋为脑子长在脚上。一大筐翻毛生皮鞋,喻不知更要愚蠢多少倍。

    [247]“紧紧膘在一块儿”一语,在后文中又用来形容博伊兰和摩莉,见第十五章注

    [712]。下段中提到的霍斯,见第三章注[58]。

    [248]指撒有芬香种子(如芝麻等)的糕饼。前面的“真好吃”一语,当天夜里又由莉迪亚?杜丝嘴里说出来,见第十五章注[7l3]。

    [249]一种平纹薄毛呢,起初用来做修女披的头纱,故名。现在也用做衣料。

    [250]据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国王,他也是位雕刻家、 并爱上了他手雕的一座女性象牙雕像加拉蒂亚。后来女神让它变为活人,并与皮格马利翁结为夫妻。从罗马诗人奥维德到本世纪的萧伯纳,都曾在作品中采用这一题材。

    [251]奥尔索普指都柏林的奥尔索普父子酿酒公司所生产的廉价瓶装啤酒。

    [252]“食物……食物”这里套用乔达诺?布鲁诺在《关于原因、原则和一》(参看第二章注[86])中所阐述的物质循环不已的繁殖过程。

    [253]指女神们没有肛门。

    [254]在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都尼》(1593)中,维纳斯像男人追求女人那样来向阿都尼求爱。参看张谷若译文第6行:“拼却女儿羞容,凭厚颜,要演一出凰求凤。”第42行:“爱既无法使他就范,她就用力把他控制。”

    [255]此句后面,本书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145页倒12行)有“他还是名出色的会员呢”之句。

    [256]共济会(参看第五章注[8])分会将成员划为三个主要等级:学徒、师兄弟、师傅。该会吸收过几名妇女。伊丽莎白?奥尔沃思(?-1773)是最早的一人。 她是第一任唐奈赖尔子爵阿瑟?圣莱杰的独女。据说她十七岁时,家里召开共济会的会议,给她撞见了。为了保守秘密,就让她入了会。尤金?伦赫夫所著《共济会》 (纽约?1934)一书中刊有她的画像。

    [257]汤姆?罗赤福特是以一个搭救过下水道工人的同名工程师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参看第十章注[107]。

    [258]这是双关语。英文standing一词,既可作“站看”(与“坐”相反)解,又可作“做东”(“请客”)解。这里,大鼻子弗林故意把它理解为前者。

    [259]那个人指布卢姆。参看第五章注[96]及有关正文。

    [260]在特定条件下,使一立方厘米空气产生一静电单位正或负离子的电离的辐射量为一伦琴,以德国物理学家威廉?康拉德?封?伦琴的姓氏命名。

    [261]罗赤福特的发明,参看第十章注[103]及有关正文。

    [262]原文为意大利语。这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歌剧《唐乔万尼》(1787年首演)中被杀死的骑士长亡灵的唱词。

    [263]意大利语,意思是“今晚同你”。下面的“teco”是“同你”。

    [264]布卢姆先用意人利语唱了一句,接着又用英语来唱,因而失去了原作的韵味,所以这里说不对头。

    [265]在本书末尾,摩莉想到了布卢姆拉比利?普雷斯科特的广告事。参看第十八章。

    [266]布赖顿位于伦敦以南五十一公里处,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

    [267]马盖特是英国肯特郡一城镇,位于泰晤士河口湾南面。十八世纪以来成为闻名的海滨浴场。

    [268]《我为什么脱离了罗马教会》(伦敦,1883) 是查尔斯?帕斯卡尔?特勒斯弗尔?奇尼其(1809-1899)所写的小册子。他于一八三三年当上天主教神父,一八五八年皈依新教,成为加拿大长老会牧师。

    [269]“鸟窝会”是个新教传道会,收养着一百七十名穷孩子。

    [270]指附属于犹太人皈依基督教伦敦公会的爱尔兰教会。

    [271]意思是说,从公牛后面和马前面走才安全。因为公牛喜用犄角顶,马好尥蹶子。

    [272]彭罗斯,参看本章注[62]。

    [273]期图尔特医院是专门收留弱智儿童和精神病患者的医院。

    [274]据《自由人报》(1904年6月16日)、在美国的德国圣马丁路德教会主日学校当天组织一次乘汽船(“斯洛克姆将军”号)游览的活动。结果船在纽约港起火,烧死一O三O人,大部分是妇孺。

    [275]“业”是佛教名词,系梵文karman(羯磨)的意译。佛教认为业发生后不会消除。它将引起善恶等报应。

    [276]“遇见了他尖头胶皮管”,参看本章注[37]及有关正文。

    [277]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1831-1908),都柏林市记录法官(1876-1905),参看第七章注[158]。他曾任慈善学校(原名“蓝衣学校”)董事,并著有《文学杂记:慈善学校史;法院与巡回裁判的故事》(1909)。

    [278]都柏林天主教大主教约翰?托马斯?特洛伊(1739-1828)曾对 一七九八年的起义发出过“庄严的声讨”。从那以后,人们总把他的名字和“庄严”一词联系在一起。

    [279]“愿……魂”是审判长对被判死刑者说的套语。

    [280]麦拉斯义卖会其实是在一九0四年五月三十一日举办的。小说中为了行文方便,把日期移到六月十六日。

    [281]《弥赛亚》是德国作曲家亨德尔(1685-1759)所作最为脍炙人口的圣乐,一七四二年四月十三日在都柏林首演,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282]他,指布莱泽斯?博伊兰。

    [283]托马斯?迪恩爵士(1792-1871),爱尔兰建筑家,曾设计过三一学院博物馆(1857)和科克市以及其他城市的重要建筑物。

    第九章 1

    为了缓和大家的情绪,公谊会教徒[1]-图书馆长文质彬彬地轻声说道:

    “球门不是还有《威廉·迈斯特》那珍贵的篇章吗?一位伟大的诗人对另一位弟兄般的大诗人加以论述。[2]一具犹豫不决的灵魂,被相互矛盾的疑惑所撕扯,挺身反抗人世无边的苦难[3],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

    他踏着橐橐作响的牛皮鞋[4],跳着五步舞[5]前进一步,又跳着五步舞[6],在肃穆的地板上后退一步。

    一名工役悄悄地把门开了个缝儿,默默地朝他做了个手势。

    “马上就来,”他说,踏着橐橐作响的鞋正要走开,却又踟蹰不前。“充满绮丽幻想而又不实际的梦想家,面临严峻的现实,就只有一败涂地。[7]我们读到这里,总觉得歌德的论断真是对极了。他的宏观分析是正确的。”

    像是听了倍加响亮的分析,他踩着“科兰多”舞步[8]走开了。歇顶的他,在门旁耸起那双大耳朵,倾听着工役的每一句话,然后就走了。

    只剩下两个人。

    “德·拉帕利斯先生,”斯蒂芬冷笑着说,“直到死前一刻钟还活着。[9]”

    “你找到那六个勇敢的医科学生了吗?”约翰·埃格林顿[10]以长者的刻薄口气问道,“好叫他们把《失乐园》[11]笔录下来。他管这叫作《魔鬼之烦恼》。[12]”

    微笑吧。露出克兰利[13]微笑吧。

    起初他为她搔痒,

    接着就抚摩她,

    并捅进一根女用导尿管。

    因为他是个医科学生,

    爽朗快活的老医……

    “倘若是写《哈姆莱特》的话,我觉得你还需要再添上一个人物。对神秘主义者来说,七是个可贵的数字。威·巴把它叫作灿烂的七。[14]”

    他目光炯炯,将长着赤褐色头发的脑袋挨近绿灯罩的台灯,在暗绿的阴影下,寻觅着胡子拉碴的脸——长着圣者的眼睛的奥拉夫般的脸。[15]他低声笑了。这是三一学院工读生[16]的笑。没有人理睬他。

    管弦乐队的魔鬼痛哭,

    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泪。[17]

    然而他以自己的屁股代替了号筒。[18]

    他抓住我的愚行当作了把柄。

    克兰利手下那十一名土生土长的威克洛[19]男子有志于解放祖国。豁牙子凯思林,她那四片美丽的绿野,她家里的陌生人。[20]还有一个向他致意的:“你好,拉比。[21]蒂那依利市[22]的十二个人。在狭谷的阴影下,他吹口哨吆唤他们。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把灵魂的青春献给了他。祝你一路平安。好猎手。[23]

    穆利根收到了我的电报。[24]

    愚行。一不做,二不休。

    “咱们爱尔兰的年轻诗人们,”约翰·埃格林顿告诫说,“还得塑造出一位将被世人誉为能与萨克逊佬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相媲美的人物。尽管我和老本[25]一样佩服他,并且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这些纯粹属于学术问题,”拉塞尔从阴影里发表宏论。“我指的是哈姆莱特究竟是莎士比亚还是詹姆斯一世[26],抑或是艾塞克斯伯爵[27]这样的问题,就像是由教士们来讨论耶稣在历史上的真实性一样。艺术必须向我们昭示某种观念——无形的精神真髓[28]。关于一部艺术作品首要的问题是:它究竟是从怎样深邃的生命中涌现出来的。古斯塔夫·莫罗[29]的绘画表达了意念。雪莱最精深的诗句,哈姆莱特的话语,都能够使我们的心灵接触到永恒的智慧,接触到柏拉图的观念世界。其他左不过是学生们之间的空想而已。”

    A·E·曾对前来采访的美国记者这么说过。[30]唉,该死的!

    “学者也得先当学生呀,”斯蒂芬极其客气地说,“亚理斯多德就曾经是柏拉图的学生。”

    “而且他始终是那样,像我们所希望的,”约翰·埃格林顿安详地说,“我们仿佛总可以看到他那副腋下夹着文凭的模范生的样子。”

    他又朝着现在正泛着微笑的那张胡子拉碴的脸,笑了笑。

    无形的精神上的。父,道,圣息。万灵之父,天人[31]。希稣斯·克利斯托斯[32],美的魔术师,不断地在我们内心里受苦受难的逻备斯[33]。这确实就是那个。我是祭坛上的火。我是供牺牲的黄油。[34]

    邓洛普[35],贾奇[36],在他们那样人当中最高贵的罗马人[37],A·E·阿尔瓦尔[38],高高在天上的那个应当避讳的名字:库·胡·[39]——那是他们的大师,消息灵通人士都晓得其真实面目。大白屋支部[40]的成员们总是观察着,留意他们能否出一臂之力。基督携带着新娘子修女[41],润湿的光,受胎于圣灵的处女,忏悔的神之智慧[42],死后进入佛陀的境界。秘教的生活不适宜一般人。芸芸众生必须先赎清宿孽。库珀·奥克利夫人[43]有一次瞥见了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姊妹海·佩·勃的原始状态。

    哼!哼!呸!呸![44]可耻,冒失鬼![45]你不应该看,太太。当一个女人露出原始状态的时候,那是不许看的。

    贝斯特[46]先生进来了。个子高高的,年轻,温和,举止安详。他手里文雅地拿着一本又新又大、洁净而颜色鲜艳的笔记本。

    “那个模范学生会认为,”斯蒂芬说,“哈姆莱特王子针对自己灵魂的来世所作的冥想,那难以置信、毫不足取、平淡无奇的独白,简直跟柏拉图一样浅薄。”[47]

    约翰·埃格林顿皱起眉头,怒气冲冲地说:

    99lib.“说实在的,一听见有人把亚理斯多德跟柏拉图相比较,我就气炸了肺。”

    “想把我赶出理想国的,”斯蒂芬问,“是他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个呢?”[48]

    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义吧。马性者,一切马匹之本质也。他们崇敬升降流和伊涌[49]。神:街上的喊叫。逍遥学派[50]味道十足。空间:那是你非看不可的东西。穿过比人血中的红血球还小的空间,追在布莱克的臀部后面,他们慢慢爬行到永恒。这个植物世界仅只是它的影子。[51]紧紧地把握住此时此地,未来的一切都将经由这里涌入过去。[52]

    贝斯特先生和蔼可亲地走向他的同僚。

    “海恩斯走掉啦,”他说。

    “是吗?”

    “我给他看朱班维尔[53]的书来着。要知道,他完全热衷于海德的《康诺特情歌》。我没能把他拉到这儿来听听大家的议论,他到吉尔书店买这本书去了。”

    我的小册子,快快前去,

    向麻木的公众致意,

    写作用贫乏寒伦的英语,

    决不是我的原意。[54] “泥炭烟上了他的大脑,”约翰·埃格林顿议论道。

    我们英国人觉得……[55]悔悟的窃贼。[56]走掉啦。我吸了他的纸烟。一颗璀璨的绿色宝石。镶嵌在海洋这指环上的绿宝石。[57]

    “人们不晓得情歌有多么危险,”金蛋[58]拉塞尔用诡谲的口吻警告说,“在世界上引起的革命运动,原是在山麓间,在一个庄稼汉的梦境和幻象中产生的。 对他们来说,大地不是可供开拓的土壤,而是位活生生的母亲。 学院和街心广场那稀薄的空气会产生六先令一本的小说和沸艺场的小调。法国通过乌拉梅[59]创造了最精致的颓废之花,然而惟有灵性贫乏者[60],才能获得理想生活的启迪。比方说荷马笔下的腓依基人的生活。”

    听罢这番话,贝斯特先生将那张不冲撞人的脸转向斯蒂芬。 “要知道,乌拉梅写下的那些精彩的散文诗,”他说,“在巴黎的时候,斯蒂芥·麦克纳[61]常朗读给我听。有一首是关于《哈姆莱特》的。[62]他说: 他边读一本写他自己的书,边漫步。[63]要知道:边读一本写他自己的书。他描述了一个法国镇子上演《哈姆莱特》的情景。要知道,是内地的一个镇子。他们还登了广告。”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优雅地比比画画,在虚空中写下小小的字:

    哈姆莱特

    或者

    心神恍惚的男子

    莎士比亚的剧作[64]

    他对约翰·埃格林顿那再一次皱起来的眉头重复了一遍:

    “要知道,莎士比亚的戏剧[65]哩。法国味十足。法国人的观点。哈姆莱特或者……[66]”

    “心神恍惚的乞丐[67],”斯蒂芥替他把话结束了。

    约翰·埃格林顿笑了。

    “对,依我看就是这样,”他说,“毫无疑问,那是个优秀的民族,可在某些事物上,目光又短浅得令人厌烦。”[68]

    豪华而情节呆板、内容夸张的凶杀剧。[69]

    “罗伯特·格林曾称他作‘灵魂的刽子手’[70],”斯蒂芬说,“他真不愧为屠夫的儿子,[71]在手心上啐口唾沫,就抡起磨得锃亮的杀牛斧。[72]为了他父亲这一条命,葬送掉了九条[73]。我们在炼狱中的父亲。[74]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哈姆莱特们毫不迟疑地开枪。[75]第五幕那浴血的惨剧[76]乃是斯温伯恩先生在诗中歌颂过的集中营的前奏[77]。”

    克兰利,我是他的一名沉默寡言的传令兵,离得远远地观望着战斗。

    对凶恶敌人之妇孺,

    只有我们予以宽恕……

    夹在萨克逊人的微笑与美国佬的饶舌之间。魔鬼与深渊之间。

    “他想把《哈姆莱特》说成是个鬼怪故事,”约翰·埃格林顿替贝斯特先生解释说,“像《匹克威克》里的胖小子似的,他想把我们吓得毛骨悚然。[78]

    听着,听着,啊,听着![79]

    我的肉身倾听着他的话,胆战心惊地听着。

    要是你曾经……[80]

    “什么是鬼魂?”斯蒂芬精神抖擞地说,“那不外乎就是一个人由于死亡,由于不在,由于形态的变化而消失到虚无飘渺中去。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伦敦与斯特拉特福[81]相距之远,一如今天堕落的巴黎之于纯洁的都柏林。谁是那个离开了幽禁祖先的所在[82]而返回到己把他遗忘了的世界上来的鬼魂呢?谁是哈姆莱特王呢?”

    约翰·埃格林顿挪动了一下他那瘦小的身躯,向后靠了靠,在做出判断。

    情绪激昂了。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就在这个时辰,”斯蒂芬迅疾地扫视了大家一眼,好让人们注意倾听他的话,“河滨的剧场升起了旗子。旁边的巴黎园里,萨克逊大熊在栏中吼叫着。跟德雷克一道航过海的老水手们,混在池座的观众当中,嚼着香肠。[83]”

    地方色彩。把自己晓得的统统揉进去。让他们做同谋者。

    “莎士比亚离开了西尔弗街那所胡格诺派教徒的房子,沿着排列在河岸上的天鹅槛定去。然而他并不停下脚步来喂那赶着成群小天鹅朝灯心草丛中走去的母天鹅。埃文河的天鹅[84]别有心思。”

    场子的构图。[85]依纳爵·罗耀拉啊,赶快来帮助我吧!

    “戏开台了。一个演员从暗处[86]踱了过来。他身披宫廷里哪位花花公子穿剩的铠甲,体格魁悟,有着一副男低音的嗓子。这就是鬼魂,是国王,又不是国王,[87]演员乃是莎士比亚。[88]他毕生的岁月不曾虚度,都倾注在研究《哈姆莱特》上了,以便扮演幽灵这个角色。他隔着绷了一层蜡布[89]的架子,呼唤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年轻演员伯比奇[90]的名字:

    哈姆莱特。啊,我是你父亲的阴魂……[91]并吩咐他听着。他是对儿子,自己的灵魂之子——王子,年轻的哈姆莱恃——说话;也对内身之子哈姆奈特[92]·莎士比亚说话——他死在斯特拉特福,以便让他的同名者获得永生。”

    身为演员的莎士比亚,由于外出而做了鬼魂,身穿死后做了鬼魂的墓中的丹麦先王的服装[93],他可不可能就是在对亲生儿子的名字(倘若哈姆奈特·莎士比亚不曾夭折,他就成为哈姆莱特王子的双生兄弟了),说着自己的台词呢?我倒是想知道,他可不可能,有没有理由相信:他并不曾从这些前提中得出或并不曾预见到符合逻辑的结论:你是被废黜的儿子,我是被杀害的父亲,你母亲就是那有罪的王后,[94]娘家姓哈撒韦的安·莎士比亚?

    “但是像这样来窥探一个伟大人物的家庭生活,那可……”拉塞尔不耐烦地开了腔。

    你在那儿吗,老实人?[95]

    “只有教区执事才对这有兴趣。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有剧本在手。也就是说,当我们读《李尔王》的诗篇时,该诗作者究竟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干我们什么事?维利耶·德利尔曾说,我们的仆人们可以替我们活下去。[96]窥视并刺探演员当天在休息室里的飞短流长:诗人怎么酗酒啦,诗人如何负债啦。我们有《李尔王》,而那是不朽的。”

    这话是说给贝斯特先生听的,他露出赞同的神色。

    用你的波浪,你的海洋淹没他们吧,

    马南南啊,马南南·麦克李尔……[97]

    喂,老兄,你饿肚子的时候他借给你的那一镑钱哪儿去啦?[98]

    哎唷,我需要那笔钱来着。

    把这枚诺布尔[99]拿去吧。

    去你的吧!你把大部分钱都花在牧师的女儿乔冶娜·约翰逊[100]的床上啦。内心的呵责。

    你打算偿还吗?

    嗯,当然。

    什么时候?现在吗?

    喏……不。

    那么,什么时候?

    我没欠过债。我没欠过债。

    要镇定。他是从博伊恩河彼岸来的。在东北角上。[101]你欠了他钱。

    且慢。已经过了五个月。分子统统起了变化。现在的我已换了个人。钱是另外那个我欠下的。

    早过时啦![102]然而我,生命原理,形态的形态,由于形态是不断变化的,在记忆之中,我恢然是我。[103]

    我,曾经犯过罪,祈祷过,也守过斋戒。

    康米从体罚中拯救过的一个孩子。[104]

    我,我和我,我。

    A·E·I·O·U·

    “难道你想违反已经延续了三个世纪的传统吗?”约翰·埃格林顿用吹毛求疵的腔调问道,“至少她的亡灵已永远安息了。至少就文学来说,她还没出生之前就已去世。”

    “她是在出生六十七年之后去世的,”斯蒂芥反驳说,“她看到他出世,以及离开人间。[105]她接受了他第一次的拥抱。她生下了他的娃娃们。在他弥留之际,她曾把几枚便士放在他眼睑上,好让他瞑目。”

    母亲临终卧在床上。蜡烛。用布单罩起来的镜子。把我生到这世上的人躺在那里,眼睑上放着青铜币,在寥寥几朵廉价的花儿下。饰以百合的光明……[106]

    我独自哭泣。

    约翰·埃格林顿瞧着他那盏火苗纠缠在一起发出萤光的灯。[107]

    “世人相信莎士比亚做错了一件事,”他说,“并尽快她用最巧妙的办法脱了身。”[108]

    “那是胡扯!”斯蒂芬鲁莽地说,“天才是不会做错事的。他是明知故犯,那是认识之门。”

    认识之门打开了,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走了进来,脚下的鞋轻轻地吱吱响着。他已歇顶,竖起耳朵,兢兢业业。

    “很难想像,”约翰·埃格林顿卓有见识地说,“泼妇会是个有用的认识之门。苏格拉底从赞蒂贝[109]身上又认识到了什么呢?”

    “辩证法[110]嘛,”斯蒂芬说,“还从他母亲那儿学会了怎样把思想带到人间。[111]他从另一个老婆默尔托[112](名字是无所谓的![113])——也就是说,‘好苏格拉底[114]的灵魂的分身[115]’——那儿学到了什么,任何男人或女人都永远不得而知。然而‘助产术’也罢,闺训[116]也罢,都末能从新芬党[117]的执政官与他们那杯毒芹下救他一命。[118]”

    “可是安·哈澈韦呢?”贝斯特先生像是心不在焉似地以安详的口吻说,“是啊,我们好像忘记了她,正如莎士比亚本人也把她遗忘了。”

    他的视线从冥思着的那个人的胡子扫到吹毛求疵者的脑壳,宛若在提醒他们,和颜悦色地责备他们,然后又转向那尽管无辜却受到迫害的罗拉德派[119]那粉红色的秃脑袋。

    “他颇有点儿机智,”斯蒂芬说,“记忆力也不含糊。当他用口哨吹着《我撇下的姑娘》[120],朝罗马维尔[121]吃力地走着的时候,他的行囊里就装有记忆。即便那场地震不曾记载下来[122], 我们也应知道,该把蹲在窝里的可怜的小兔,猎犬的吠声,镂饰的缰绳,她那蓝色的窗户,[123]放在他一生的哪个时期。《维纳斯与阿都尼》中所描绘的那番记忆[124], 存在于伦敦每个荡妇的寝室里。悍妇凯瑟丽娜[125]长得丑吗?霍坦西奥说她又年轻又漂亮。难道你以为《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作者,一个热情的香客[126], 两眼竟长在脑后,单挑沃里克郡最丑的淫妇来跟自已睡觉吗?不错,他撇下了她,而获得了男人的世界[127]。然而由男童所扮演的女角儿们[128]是从一个男童 [129] 眼中看到的女人们。她们的生活、思想、语言,都是男人所赋予的。 难道他没选好吗?我觉得毋宁说他是被选的。[130]倘若其他女人能够从心所欲[131],安自有她的办法。[132]的的确确,她该受责难。[133]是她这个二十六岁的甜姐儿[134]对他进行引诱的。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135],灰眼女神[136]伏在少年阿都尼身上,屈就取胜。这就是厚脸皮的斯特拉特福荡妇,她曾把比自己年轻的情人[137]压翻在麦田里[138]。”

    轮到我?什么时候?

    来吧!

    “裸麦地,”贝斯特先生欣喜快活地说,并且欣喜地、快活地高举着他那本新书。

    然后,他喃喃地吟诵起来;那头金发使大家赏心悦目。

    裸麦地的田垄间,

    俊俏乡男村女眠。[139]

    帕里斯,陶醉了的诱惑者。[140]

    身穿毛茸茸的家织布衣的高个子[141]从阴影里站起来,掀开了他从合作社头来的怀表的盖子。

    “看来我得到《家园报》去啦。”

    去哪儿?到可开拓的土地上去。

    “你要走了吗?”约翰·埃格林顿挑起眉毛问,“今儿晚上咱们在穆尔[142]家见面,好吗?派珀[143]要来哩。”

    “派珀!”贝斯特先生尖声说,“派珀回来了吗?”

    彼得·派珀噼噼啪啪地一点点挑选着啄食盐汁胡椒。[144]

    “这就难说了。这是星期四嘛,我们还有会呢,要是我能及时脱身的话……”

    道森套房里那间通神学家们的瑜伽魔室[145]。《揭去面纱的伊希斯》。[146]我们曾试图把他们这本巴利语[147]著作送进当铺。在暗褐色华盖的遮阴下,他盘腿坐在宝座上;在星界发挥机能的阿兹特克族的逻各斯[148],他们的超灵[149],大我[150]。已够入门资格的虔诚的秘义信徒们环绕着他,等待着启示。路易斯·H·维克托里[151]。T·考尔菲尔德·艾尔温[152]。莲花净土的少女们不断地注视着他们。[153]他们的松果体[154]熠熠发光。他内心里充满了神,登上宝座。芭蕉树下的佛陀。[155]吞入灵魂者,吞没者。[156]他的幽魂,她的幽魂,成群的幽魂。[157]他们呜呜哀号,被卷入漩涡,边旋转,边痛哭。[158]

    万物精髓之琐事,

    肉牢经年女魂栖。[159]

    “他们说在文艺方面将有一桩惊人之举,”公谊会教徒一图书馆长友好而诚挚地说,“听说拉塞尔先生正在把我们年轻诗人的作品收成集子。[160]大家都在翘首企盼着哪。”

    他借那圆锥形的灯光热切地扫视着。在灯光映照下,三张脸发着亮。

    看吧,并且记在脑子里。

    斯蒂芬俯视着横挂在他膝头的那根梣木手杖柄上的宽檐平顶帽。我的盔和剑。用两根食指轻轻地摸一下。亚理斯多德的试验。一个还是两个?必然性就在于此。人只能是自己,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东西。[161]所以,一顶帽子就是一顶帽子。[162]

    听着。[163]

    年轻的科拉姆和斯塔基[164]。乔治·罗伯茨[165]负责商务方面。朗沃思[166]会在《快邮报》上把它大棒一通的。噢,他会吗?我喜欢科拉姆的《牲畜商》。对,我认为他具有那种古怪的东西——天才。你认为他真有天才吗?叶芝曾赞美过他这句诗:宛如一只埋在荒漠中的希腊瓶。[167]是吗?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够来。玛拉基·穆利根也要来的。穆尔托他把海恩斯带来。你听到过米切尔小姐讲的关于穆尔和马丁的笑话吗?她说,穆尔是马丁的浪荡儿。[168]讲得真是巧妙,令人联想到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西格尔逊博士[169]说,我们民族的史诗至今还没写出来。穆尔正是适当的人选。他是都柏林这里的一位愁容骑士[170]。奥尼尔·拉塞尔[171]穿一条桔黄色百褶短裙[172]吗?啊,对,他一定会讲庄重的古语。还有他那位杜尔西尼娅[173]呢?詹姆斯·斯蒂芬斯[174]正在写俏皮的小品文。看来我们变得越来越重要了。

    考狄利娅。考德利奥。李尔那最孤独的女儿。[175]

    偏僻荒蛮。现在该上你最拿手的法国磨光漆了。[176]

    “非常感谢你,拉塞尔先生,”斯蒂芬边站起身来边说,“劳驾请把这封信交给诺曼先生……”

    “啊,好的。假若他认为这重要,就会刊用的。我们的读者来稿踊跃极了。”

    “我知道,”斯蒂芬说,“谢谢啦。”

    天老爷犒劳你。[177]猪猡的报纸[178]。阉牛之友派。

    辛格也曾答应我,要为《达娜》杂志[179]写篇稿子。我们的文章会有读者吗?我认为会有的。盖尔语联盟[180]要点用爱尔兰语写的东西。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肯来。把斯塔基也带来吧。

    斯蒂芬坐了下来。

    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向那些告辞的人们打完招呼之后,就走过来了。他泛红着假面具般的脸说:

    “迪达勒斯先生,你的观点极有启发性。”

    他踮起脚尖,脚步声橐橐地踱来踱去,鞋跟有多么厚,离天就靠近了多少[181]。然后在往外走的一片嘈杂声的掩盖下,他低声说:

    “那么,你认为她对诗人不忠贞吗?”

    那张神色惊愕的脸问我。他为什么走过来呢?是出于礼貌,还是得到了什么内心之光?[182]

    “既然有和解,”斯蒂芬说,“当初想必就有过纷争。”

    “可不是嘛。”

    穿着鞣皮紧身裤的基督狐。一个亡命徒,藏到枯树杈里,躲避着喧嚣。他没同母狐狸打过交道。孑然一身,被追逐着。他赢得了女人们的心,都是些软心肠的人们:有个巴比伦娼妇,还有法官夫人们,以及胖墩墩的酒馆掌柜的娘儿们。[183]“狐入鹅群”[184]。在“新地”大宅[185],有个慵懒的浪荡女人。想当初她曾经像肉桂那么鲜艳、娇嫩、可人,而今全部枝叶都已凋落,一丝不挂,对窄小的墓穴心怀畏惧,并且未得到宽恕。

    “可不是嘛。那么,你认为……”

    门在走出去的人们背后关上了。

    一片静寂突然笼罩了这间幽深的拱顶斗室。是温暖和沉滞的空气带来的静寂。

    维斯太[186]的一盏灯。

    在这里,他冥想着一些莫须有的事,倘若恺撒相信预言家的警告而活下来的话,[187]那么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事呢?有可能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可能的情况的种种可能性。[188]不可知的事情。当阿戏留生活在女辈中间时,他用的是什么名字呢?[189]

    我周围是封闭起来的思想,装在木乃伊匣里,填上语言香料保存起来。透特[190],图书馆的神,头戴月冠的鸟神。我听见那位埃及祭司长的声音[191]:在那一间间堆满泥板书的彩屋里。

    这些思维是沉寂的。它们在人的头脑里却曾经十分活跃。沉寂,但是它们内部却怀着对死亡的渴望,在我耳际讲个感伤的故事,敦促我表露他们的愿望。

    “毫无疑问,”约翰·埃格林顿沉吟一下说,“在所有的伟人中间,他是最难以理解的。除了他曾生活过并且苦恼过而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不,连这一点也不清楚。旁人经受我们的置疑[192]。其余的都遮在阴影之下[193]。”

    “然而《哈姆莱特》这个作品多么富于个人色彩啊,对吗?”贝斯特先生申辩说,“要知道,我是说,这是有关他的私生活的一种个人手记——我是说,他的生平。至于谁被杀或是谁是凶手,我倒丝毫也不在意……”

    他把清白无辜的笔记本放在桌边上,面上泛着挑战似的微笑。用盖尔语所撰写的他的个人记录。船在陆上。我是个僧侣。[194]把它译成英文[195]吧,小个子约翰。[196]

    小个子约翰·埃格林顿说:

    “根据我听玛拉基·穆利根所谈起过的,对于这些奇谈怪论我是有准备的。不过我不妨忠告你,倘若你想动摇我对于莎士比亚就是哈姆莱特这一信念,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

    原谅我。[197]

    斯蒂芬忍受着在皱起的眉毛下,严厉地闪着邪光的那双眼睛的剧毒。小王[198]。而一经它盯视,人就被蛊惑致死。[199]布鲁涅托[200]先生,我要为这句话而感谢你。

    “正像我们,或母亲达娜[201],一天天地编织再拆散我们的身子,[202]”斯蒂芬说,“肉体的分子来来回回穿梭;一位艺术家也这样把自己的人物形象编织起来再拆散。尽管我的肉身反复用新的物质编织起来,我右胸上那颗胎里带来的痣[203]还在原先的地方。同样地,没有生存在世上的儿子的形象,通过得不到安息的父亲的亡灵,在向前望着。想象力迸发的那一瞬间,用雪莱的话来说,当精神化为燃烧殆尽的煤[204]那一瞬间,过去的我成为现在的我,还可能是未来的我。因此,在未来(它是过去的姊妹)中,我可以看到当前坐在这里的自己,但反映的却是未来的我。”

    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205]帮助你度过了难关。

    “是啊,”贝斯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我觉得哈姆莱特十分年轻。[206]他对世事那股子激愤可能来自他父亲,可是跟奥菲利娅的那些段落肯定来自他本人。”

    这可就大错特错啦。他在我的父亲之中,我在他的儿子之中。

    “那颗疮是无从消失的,[207]”斯蒂芬笑着说。

    约翰·埃格林顿绷着脸皱起眉头。

    “倘若那是天才的胎记,”他说,“天才就成了市场上的滞销货啦。勒南[208]所称赞不已的莎士比亚晚年的戏剧,呈现出的可是另一种精神。”

    “和解的精神,”公谊会教徒一图书馆长低声说。

    “和解又从何谈起,”斯蒂芬说,“除非先有过纷争。”

    话就说到这里。

    “倘若你想知道,《李尔王》、《奥瑟罗》、《哈姆莱特》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可怕时刻,究竟被哪些事件罩上了阴影,你就得先留意这个阴影是什么时候和怎样消失的。在一场场可怕的风暴中,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的船翻了,他像另一个尤利西斯那样受尽磨难。[209]是什么给他的心带来慰藉呢?”

    头戴红尖帽,受尽折磨,被泪水遮住了视线。[210]

    “一个娃娃——放在他怀里的女孩儿玛丽娜[211]。”

    “智者派容易误入外典[212]这一歧途的倾向是一条永恒不变的规律,”约翰·埃格林顿一语道破,“大道[213]固然冷清,然而它通向城市。”

    好样儿的培根[214]。已经发了霉。莎士比亚即培根这一牵强附会的说法。[215]用密码来变戏法的[216]走在大道上。从事宏伟的探索的人们。到哪座城市去呀,各位好老爷?隐姓埋名:A·E·,永恒。马吉是约翰·埃格林顿[217]。太阳之东,月亮之西,[218]长生不老国[219]。两个人都脚蹬长靴,拄着拐杖。[220]

    离都柏林[211]还有多远?

    先生,还得走七十英里。

    掌灯时分能到吗?

    “布兰代斯认定,”斯蒂芬说,“它是晚期的头一部剧本。[222]”

    “是吗?关于这一点,西德尼·李[223]先生——或照某些人的说法,原名叫西蒙·拉扎勒斯的——又怎么说呢?”

    “玛丽娜是风暴的孩子[224],米兰达是奇迹[225],潘狄塔是失去了[226]。丢失了的,又还给他了;他女儿的娃娃。[227]配力克里斯曾说:‘我的最亲爱的妻子正像这个女郎一样。’[228]任何一个男人,倘若没有爱过母亲,他会爱女儿吗?[229]”

    “做爷爷的艺术,”贝斯特先生开始咕哝道,“变得伟大的艺术……[230]”

    [“他会不会参照自己年轻时代的记忆,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形象的新生呢?”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爱——是的。大家都晓得的字眼。[231]爱乃由于给予对方之欲望,使之幸福。要某物,则属对自己愿望之满足。][232]

    “对于一个具有那种叫作天才的古怪东西的人来说,他的形象就是一切经验的基准,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方面的。这样的共鸣会触动他的心弦。跟他同一血统的其他男子的形象,会引起他的反感。他会从中看到大自然预示或重复他自己的那种不伦不类的尝试。”

    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那宽厚的前额被希望点燃了,泛着玫瑰色。

    “为了启发大家,我希望迪达勒斯先生会完成他的这一学说。我们还必须提到另一位爱尔兰注释者乔治·萧伯纳[233]先生。我们也不可忘记弗兰克·哈里斯[234]先生。他在《星期六评论》上所发表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论文着实精彩。说也奇怪,他也为我们描述了《十四行诗》[235]的作者和‘黑夫人’之间不幸的关系。受到这位女人青睐的情敌是彭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236]。我认为,倘若诗人非遭到拒绝不可,那么这样的拒绝——怎么说好呢?——似乎是和我们对于本来不应有的情况所抱观点毋宁是一致的。”[237]

    他说完这番措词恰当的话之后,就在众人当中昂起温顺的头——一枚海雀蛋[238],大家争夺的猎物。

    他使用丈夫那种老式辞句——就像浑家啦,内助啦。卿爱否,米莉亚姆?[239]爱汝夫否?[240]

    “这也可能吧,”斯蒂芬说,“马吉喜欢引用歌德的一句话:“当心你年轻时所抱的愿望,因为到了中年就会变为现实。[241]他为什么派一个小贵族[242] 去向一个花姑娘[243]求婚呢?她是人人行驶的海湾[244],少女时代声名狼藉[245]的宫女。他本人是个语言贵族[246],成为一位卑微的绅士,他还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什么?他的自信心过早地被扼杀了。首先,他曾被压翻在麦田(可以说是裸麦地)里。打那以后,他在自己眼中再也不是赢者了,更不能在笑而躺下的游戏[247] 中取胜。不论怎样以唐磺[248]自居,也无济于事。后来再怎么弥补,也无法挽回最初的失败。他被野猪的獠牙咬伤了[249],悍妇即使输了, 她手中也还有那看不见的女性武器。我感觉,他的言词中有着刺激肉身使其陷入新的激情的东西。 这是比最初的激情还要晦暗的影子,甚至使他对自己的认识都模糊起来。 同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两种狂乱汇成一股漩涡。

    他们在倾听。我往他们的耳腔内注入。

    “灵魂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一击,睡觉的时候,毒草汁被注入耳腔。[250]然而在睡眠中遇害的人不可能了解自己是怎样被害的,除非造物主赋予他们的灵魂以洞察来世的本事。倘若造物主不曾让他晓得,哈姆莱特王的鬼魂不可能知道毒杀以及促使这一行动的双背禽兽[251]的事。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辞(贫乏而且寒伧的英语[252])总是转到旁的方面,转到后面。既是凌辱者又是被凌辱者,既愿意又不愿意[253],从鲁克丽丝那蓝纹纵横的象牙球般的双乳[254],到伊摩琴袒露着的胸脯上那颗梅花形的痣[255],一直紧紧缠绕着他。为了逃避自己,他积累起一大堆创作。如今对这些都已厌倦了,就像一只舔着旧时伤口的老狗似的折回去了。然而,由于失对他来说就是得,他就带着丝毫不曾减弱的人性步入永恒。他所写下的智慧也罢,他所阐明的法则也罢,都没有使他受到教益。他的脸甲掀起来了。[256]如今他成为亡灵,成为阴影;他成为从艾尔西诺的峰岩间刮过去的风;或是各遂所愿[257],成了海洋的声音——只有作为影子的实体的那个人,与父同体的儿子,才听得见的声音。”

    “啊们!”有个声音在门口回答说。

    我的冤家呀,你找到我了吗?[258]

    幕间休息[259]。

    这时,形容猥琐、神态像副主教那样阴沉的勃克·穆利根身穿色彩斑斓的小丑服装,愉快地向笑脸相迎的人们走来。我的电报。[260]

    “假若我没听错的话,你在谈论设有实质的脊椎动物[261]吧?”他问斯蒂芬。

    他穿着淡黄色背心,把他摘下的巴拿马草帽当作丑角的帽子似的抡着,快活地致意。

    大家向他表示欢迎。你尽管嘲弄他,也还是得侍奉他[262]。

    一样嘲弄者,佛提乌,冒牌的小先知,[263]约翰·莫斯特[264]。

    他,自我诞生之神,以圣灵为媒介,自己委派自己为赎罪者,来到自己和旁人之间,他受仇敌欺骗,被剥光衣服,遭到鞭笞,被钉在十字架上饿死,宛若蝙蝠钉于谷仓门上,听任自己被埋葬,重新站起,征服了地狱,[265]升入天堂。一千九百年来,坐于自己的实体之右。当生者全部死亡之日,将从彼而来,审判生死者。[266]

    天 主

    受 享 荣

    福 于——天。[267]

    他举起双手。圣器的帷幕垂下来了。啊,成簇的花儿!一座又一座又一座钟,响成一片。

    “是呀,确实是,”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说,“那是一场最令人受教益的讨论。穆利根先生想必对莎士比亚的戏剧也自有他的高见。应该把人生的各个方面都谈一谈。”

    他一视同仁地朝四面八方微笑着。

    勃克·穆利根困惑地左思右想。

    “莎士比亚?”他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那皮肉松弛的脸上闪过一丝开朗的微笑。

    “没错儿,”他恍然大悟了,“就是写得像辛格[268]的那位老兄。”

    贝斯特先生转向他。

    “海恩斯找你哪,”他说,“你碰上他了吗?回头他要在都柏林面包公司跟你见面。他到吉尔书店买海德的《康纳特情歌》去了。”

    “我是从博物馆穿过来的,”勃克·穆利根说,“他来过这儿吗?”

    “‘大诗人’的同胞们也许对咱们这精彩的议论颇感厌烦了,”约翰·埃格林顿回答说,“我听说昨天晚上在都柏林,一位女演员[269]第四百零人次演出《哈姆莱特》。维宁[270]提出,这位王子是个女的。有没有人发现他是个爱尔兰人呢?我相信审判官巴顿[271]正在查找什么线索。他(指王子殿下,而不是审判官大人) 曾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起过誓[272]。”

    “最妙的是王水德的故事《威·休先生的肖像》,”贝斯特先生举起他那出色的笔记本说,“他在其中证明《十四行诗》是一个名叫威利·休斯的八面玲珑的人写的。”[273]

    “那不是献给威利·休斯的吗?”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问。

    要不就是休依·威尔斯?威廉先生本人。[274]W·H。我是谁?

    “我认为是为威利·休斯而写的,”贝斯特先生顺口纠正自己的谬误说,“当然喽,这全是些似是而非的话。要知道,就像休斯和砍伐和色彩,[275]他的写法独特。要知道,这才是王尔德的精髓呢。落笔轻松。”

    他泛着微笑,轻轻地扫视大家一眼。白肤金发碧眼的年轻小伙子。王尔德那柔顺的精髓。[276]

    你着实鬼得很。用堂迪希的钱[277]喝了三杯威士忌。

    我花了多少?哦,不过几个先令。

    为了让一样新闻记者喝上一通。讲那些干净的和不干净的笑话。机智。为了把他打扮自己的那身青春的华服弄到手,你不惜舍弃你的五种机智。[278] 欲望得到满足的面貌。[279]

    机会是很多的。交情的时候,把她让给你吧。天神啊,让他们过一个凉快的交尾期吧。[280]对,把她当作斑鸠那样地疼爱吧。

    夏娃在赤裸的小麦色肚皮下面犯的罪孽。一条蛇盘绕着她,龇着毒牙跟她接吻。[281]

    “你认为这不过是谬论吗?”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在问,“当嘲弄者最认真的时候,却从未被认真对待过。”

    他们严肃地讨论起嘲弄者的真诚。

    勃克·穆利根又把脸一耷拉,朝斯蒂芬瞅了几眼。然后摇头晃脑地凑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封折叠着的电报。他那灵活的嘴唇读时露出微笑,带着新的喜悦。

    “电报!”他说,“了不起的灵感!电报!罗马教皇的训渝!”

    他坐在桌子灯光照不到的一角,兴高采烈地大声读着:

    “伤感主义者乃只顾享受而对所做之事不深觉歉疚之火。[282]署名:迪达勒斯。你是打哪儿打的电报?窑子吗?不。学院公园?你把四镑钱都喝掉了吧?姑妈说是要去拜访你那位非同体的父亲。电报!玛拉基·穆利根。下阿贝街‘船记’酒馆。噢,你这个举世无双的滑稽演员!哦,你这个以教士自居的混蛋金赤!”

    他乐呵呵地将电报和封套塞到兜里,却又用爱尔兰土腔气冲冲地说:

    “是这么回事。好兄弟,当海恩斯亲自把电报拿进来的时候,他和我都正觉得苦恼烦闷来着。我们曾嘟囔说,要足足地喝上它一杯,让行乞的修士都会起魔障。我正转着这个念头,他呢,跟姑娘们黏糊起来了。我们就乖乖儿地坐在康纳里[283]那儿,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地等下去,指望着每人喝上五六杯呢。”

    他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就呆在那儿,乖乖[284],把舌头耷拉得一码长,活像那想酒想得发昏的干嗓子教士。你呢,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居然还给我们送来了这么个玩艺儿。”

    斯蒂芬笑了。

    勃克·穆利根像是要提出警告似地弯下腰去。

    “流浪汉辛格[285]正在找你哪,”他说,“好把你宰了。他听说你曾往他那坐落在格拉斯特赫尔的房子的正门上撒尿。他趿拉着一双破鞋到处走, 说是要把你宰了。”

    “我!”斯蒂芬喊道,“那可是你对文学做出的一桩贡献呀。”

    勃克·穆利根开心地向后仰着,朝那黑咕隆咚偷听着的天花板大笑。

    “宰了你!”他笑道。

    在圣安德烈艺术街上,我一边吃着下水杂烩,一边望着那些严厉的怪兽形面孔。[286]用那对语言报以语言的语言,讲一通话。[287]莪相和帕特里克。[288]他在克拉玛尔森林遇见了抡着酒瓶的牧羊神。[289]那是圣星期五!杀人凶手爱尔兰人。他遇见了自己游荡着的形象。我遇见了我的。我在林中遇见一个傻子。[290]

    “利斯特[291]先生,”一个工役从半掩着的门外招呼说。

    “……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形象。审判官先生马登在他的《威廉·赛伦斯少爷日记》中找到了狞猎术语……[292]啊,什么事?”

    “老爷,来了一位先生,”工役走过来,边递上名片边说,“是《自由人报》社的。他是想看看去年的《基尔肯尼民众报》[293]合订本。”

    “好的,好的,好的。这位先生在……?”

    他接过那张殷勤地递过来的名片,带看不看地瞥了一眼,放下来,并没有读,只是瞟着,边问边把鞋踩得橐橐作响。又问:

    “他在……?哦,在那儿哪!”

    他快步跳着五步舞[294]出去了。在浴满阳光的走廊上,他不辞劳苦,热情地、口若悬河地谈着,极其公正、极其和蔼地尽着本分,不愧为一名最忠诚的“宽边帽”[295]。

    “是这位先生吗?《自由人报》?《基尔肯尼民众报》?对。您好,先生。《基尔肯尼……》……我们当然有喽……”

    一个男子的侧影耐心地等待着,耹听着。

    “主要的地方报纸全都有……《北方辉格》、《科克观察报》、《恩尼斯科尔西卫报》[296]。去年。一九0三……请您……埃文斯,给这位先生领路……您只要跟着这个工役……要么,还是我自己……这边……先生,请您……”

    口若悬河,尽着本分,他领先到放着所有地方报纸的所在。一个鞠着躬的黑影儿尾随着他那匆忙的脚后跟。

    门关上了。

    “犹太佬!”勃克·穆利根大声说。

    他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名片。

    “他叫什么名字?艾克依·摩西[297]吗?布卢姆。”

    他喋喋不休地讲下去:

    “包皮的搜集者[298]耶和华已经不在了。刚才我在博物馆里遇见过他。我到那儿是去向海泡里诞生的阿佛洛狄忒致意的。这位希腊女神从来没有歪起嘴来祷告过。咱们每天都得向她致敬。生命的生命,你的嘴唇点燃起火焰。[299]”

    他突然转向斯蒂芬:

    “他认识你。他认识你的老头子。哦,我怕他,他比希腊人还要希腊化。他那双淡色的加利利[300]眼睛总盯着女神中央那道沟沟。美臀维纳斯。[301]啊,她有着怎样一副腰肢啊!天神追逐,女郎躲藏。[302]”

    “我们还想再听听,”约翰·埃格林顿征得贝斯特先生的赞同后说,“我们开始对莎[303]太太感兴趣了。在这之前,即便我们想到过她, 也不过把她看作是一位有耐心的克雨雪达[304],留守家中的潘奈洛佩[305]。”

    “戈尔吉亚的弟子安提西尼[306],”斯蒂芬说,“从曼涅劳王的妻子、阿凯人海伦手里把美的标志棕榈枝拿过来,交给了可怜的潘奈洛佩。二十位英雄在特洛伊那匹母木马[307]里睡过觉。他[308]在伦敦住了二十年, 其间有个时期领的薪水跟爱尔兰总督一样多。他的生活是丰裕的。他的艺术超越了沃尔特·惠特曼所说的封建主义艺术,[309]乃是饱满的艺术。热腾腾的鲜鱼馅饼、 绿杯里斟得满满的白葡萄酒、蜂蜜酱、蜜饯玫瑰、杏仁糖、醋栗填鸽、刺芹糖块。沃尔特·雷利爵士[310]被捕的时候,身上穿着值五十万法郎的衣服,包括一件精致的胸衣。放高利贷的伊丽莎·都铎[311]的内衣之多,赛得过示巴女王。[312]足足有二十年之久, 他徘徊在夫妻那纯洁缠绵的恩爱与娼妇淫荡的欢乐之间。你们可晓得曼宁汉姆那个关于一个市民老婆的故事吧,她看了迪克[313]·伯比奇在《理查三位》中的演出,就邀请他上自己的床。莎士比亚无意中听到了,没费多大力气[314]就制服了母牛。当伯比奇前来敲门的时候,他从阉鸡[315]的毯子下面回答说:‘征服者威廉已比理查三世捷足先登啦。’[316]快活的小夫人、情妇菲顿[317]噢的一声就骑了上去。[318]还有他那娇滴滴的婆娘潘奈洛佩·里奇。[319]这位端庄的上流夫人适合做个演员;而河堤上的娼妇,一回只要一便士。”

    王后大道。再出二十苏吧。给你搞点小花样儿。玩小猫味?你愿意吗?[320]

    “上流社会的精华。还有牛津的威廉·戴夫南特爵士[321]的母亲,只要是长得像金丝雀那样俊秀的男人,她就请他喝杯加那利酒[322]。”

    勃克·穆利根虔诚地抬起两眼祷告道:

    “圣女玛格丽特·玛丽·安尼科克[323]!”

    “还有换过六个老婆的哈利的女儿。[324]再就是草地· 丁尼生、绅士诗人所唱的:附近邸舍的高贵女友。[325]这漫长的二十年间,你们猜猜,斯特拉持福的潘奈洛佩[326]在菱形窗玻璃后面都干什么来着?”

    干吧,干吧,[327]干出成绩。他在药用植物学家杰勒德那座位于费特小巷的玫瑰花圃[328]里散步,赤褐色的头发已灰白了。像她的脉管一样蓝的风信子。[329]朱诺的艰睑,紫罗兰。[330]他散步。人生只有一次,肉体只有一具。干吧。专心致志地干。近处,在淫荡和污浊的臭气中,一双手放在白净的肉身上。

    勃克·穆利根使劲敲着约翰·埃格林顿的桌子。

    “你猜疑谁呢?”[331]他盘问。

    “假定他是《十四行诗》里那位被舍弃的情人吧。被舍弃一回,就有第二回。然而宫廷里的那个水性扬花的女子是为了一个贵族——他的好友——而舍弃他的。[332]”

    不敢说出口的爱。[333]

    “你的意思是说,”刚毅的约翰·埃格林顿插进嘴去,“作为一个英国人,他爱上了一位贵族。”

    蜥蜴们沿着古老的墙壁一闪而过。我在查伦顿[334]仔细观察过它们。

    第九章 2

    “好像是的,”斯蒂芬说,“为了这位贵族,并为所有其他特定的、未被耕耘过的处女的胎,[335]他想尽尽马夫对种马所尽的那种神圣职责。也许跟苏格拉底一样,不仅妻子是个悍妇,母亲也是个产婆呢。然而她,那个喜欢痴笑的水性扬花的女子,并不曾撕毁床头盟。[336]鬼魂[337]满脑子都是那两档子事:誓盟被破坏了,她移情于那个迟钝的乡巴佬——亡夫的兄弟身上。我相信可爱的安是情欲旺盛的。她向男人求过一次爱,就会求第二次。”

    斯蒂芬在椅子上果敢地转了个身。

    “证明这一点的责任在你们而不在我,”他皱着眉头说,“倘若你们否认他在《哈姆莱特》第五场里就给她打上了不贞的烙印,那么告诉我,为什么在他们结婚三十四年间,从迎娶那天直到她给他送殡,她始终只字没被提到过。这些女人统统为男人送了葬,玛丽送走了她的当家人约翰[338],安送走了她那可怜的、亲爱的威伦[339];尽管对于比她先走感到愤懑,他还是死在她前头了。琼送走了她的四个弟弟。[340]朱迪斯[341]送走了她丈夫和所有的儿子。苏珊也送走了她丈夫。[342]苏珊的女儿伊丽莎白呢,用爷爷的话说:先把头一个丈夫杀了,再嫁给第二个。[343]哦,对啦。有人提到过。当他在京都伦敦过着豪华的生活时,她不得不向她父亲的牧羊人借四十先令来还债。[344]你们解释好了。还解释一下‘天鹅之歌’[345],作者在诗中向后世颂扬了她。”

    他面对着大家的沉默。

    埃格林顿对他这么说:

    你指的是遗嘱。

    然而我相信法律家已做了诠释。

    按照不成文法,她作为遗孀,

    有权利继承遗产。法官们告诉我们,

    他具有丰富的法律知识。

    恶魔嘲弄他。

    嘲弄者:

    因此,他把她的名字

    从最初的草稿中勾销了;然而他并未勾销对外孙女

    和女儿们的赠予,

    赠予他妹妹以及他在斯特拉特福和伦敦的挚友们的

    礼物。因此,据我所知,

    当他被提醒说,不要漏掉她的名儿

    他才留给她

    次好的

    床。[346]

    要点。[347]

    留给她他那

    次好的床

    留给她他那

    顶刮刮的床

    次好的床

    留给一张床。

    喔啊!

    “当时连俊俏的乡男村女[348]都几乎没什么家当,”约翰·埃格林顿说,“倘若我们的农民戏[349]反映得真实的话,他们至今也还是没有多少。”

    “他是个富有的乡绅,”斯蒂芬说,“有着盾形纹章,还在斯特拉福德拥有一座庄园,在爱尔兰庭园有一栋房屋。他是个资本家和股东,证券发起人,还是个交纳什一税的农场主。倘若他希望她能在鼾声中平安地度过余生的话,为什么不把自己最好的床留给她呢?”

    “他显然有两张床,一张最好的,另一张是次好的,”次好的贝斯特先生[350]乖巧地说。

    “向饭桌和寝室告别,[351]”勃克·穆利根说得更透彻些,博得了大家一笑。

    “关于一张张有名的床,古人说过不少话,”其次的埃格林顿噘起嘴来,像在床上那样地笑着,“让找想想看。”

    “古人记载着那个斯塔基莱特的顽童和秃头的异教贤人的事,”斯蒂芬说,“他在流亡中弥留时,释放了他的奴隶们,留给他们资财,颂扬祖先, 在遗嘱中要求把自已合葬在亡妻的遗骨旁边,并托付友人好生照顾他生前的情妇(不要忘记内尔·格温·赫尔派利斯),让她住在他的别墅里。[352]”

    “你认为他是这么死的吗?”贝斯特先生略表关切地问道,“我是说……”

    “他是喝得烂醉而死的,”勃克·穆利根劈头就说,“一夸脱浓啤酒,就连国王也喜爱。[353]哦,我得告诉你们多顿[354]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最好的埃格林顿[355]问。

    威廉、莎士比亚股份有限公司。[356]人民的威廉。详情可询:爱·多顿,海菲尔德寓所……[357]

    “真可爱!”勃克·穆利根情意绵绵地叹息说,“我问他, 关于人们指责那位大诗人有鸡奸行为,他做何感想。他举起双手说,我们所能说的仅仅是,当时的生活中充满了欣喜欢乐。[358]真可爱!

    娈童。

    “对美的意识使我们误人歧途,”沉浸在哀愁美中的贝斯特对正在变丑的埃格林顿说。

    坚定的约翰严峻地回答道:

    “博士可以告诉咱们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能既吃了点心又还拿在手里。”[359]

    你这么说吗?难道他们要从我们——从我这里夺去美的标志——棕搁枝[360]吗?

    “还有对财产的意识,”斯蒂芬说,“他把夏洛克从他自己的长口袋[361]里拽了出来。作为啤酒批发商和放高利贷者的儿子,他本人也是个小麦批发商和放高利贷的。当由于闹饥荒而引发那场暴动时,他手里存有十托德[362]小麦。毫无疑问,向他借钱的那帮人是切特尔·福斯塔夫所说的信仰各种教派的人。他们都说,他公平交易。为了讨回几袋麦芽的款,他和同一个剧团的演员打官司,作为贷款的利息,索取对方的一磅肉。不然的话,奥布里[363]所说的那个马夫兼剧场听差怎么能这么快地就发迹了呢?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干得出。女王的侍医、犹太佬洛佩斯[364]那颗犹太心脏被活生生地剜出来,在上绞刑架之后,大解八块,紧接着就是一场对犹太人的迫害。这和夏洛克事件不谋而合。《哈姆莱特》和《麦克白》与有着焚烧女巫的嗜好的伪哲学家的即位赶在同一个时期。 [365]在《爱的徒劳》中,被击败的无敌舰队[366]成了他嘲笑的对象。他的露天演出——也就是历史剧,在马弗京的一片狂热[367]中,粉墨登场了。当沃里克郡的耶稣会士受审判后,我们就听到过一个门房关于暧昧不清的说法。[368]‘海洋冒险号’从百慕大驶回国时,[369]勒南所称赞过的以我们的美国堂弟帕齐·凯列班[370]为主人公的那出戏写成了。继锡德尼之后,他也写了罄美的十四行诗组诗。[371]关于仙女伊丽莎白(又名红发贝斯),那位胖处女授意而写成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就让哪位德国绅士耗用毕生心血去从洗衣筐的尽底儿上搜集吧,以便探明它的深邃含义。[372]”

    我觉得自己颇有领会。那么,把神学论理学语言学什么学掺合在一起再看看。撒着尿,撒了尿,撒着尿的,撒尿。[373]

    “证明他是个犹太人吧,”约翰·埃格林顿有所期待地将了一军,“你们学院的院长说他是个罗马天主教徒。”[374]

    “我应该受到抑制。”[375]

    “他是德国制造的[376]——”斯蒂芬回答说,“是一位用法国磨光漆[377]来涂饰意大利丑闻的高手。”

    “一位拥有万众之心的人,”贝斯特先生提醒道,“柯尔律治[378]说他是一位拥有万众之心的人。”

    泛言之,人类社会中,让众人之间存在友情,乃是至关重要的。[379]

    “圣托马斯,”斯蒂芬开始说……

    “为我等祈[380],”僧侣穆利根边瘫坐在椅子上,边呻吟道。

    从那儿,他凄凉地吟起北欧古哀诗来:

    “吻我屁股!我心脏的搏动![381]从今天起,咱们毁灭啦!咱们确实毁灭啦!”[382]

    大家各自泛出微笑。

    “圣托马斯……”斯蒂芬笑眯眯地说,“那部卷帙繁多的书,我是从原文披阅并赞赏的。他是站在不同于马吉先生所提到的新维也纳学派[383]的立场上,来谈乱伦的问题的。他以他持有的睿智而奇待的方法,把乱伦比作在情感方面的贪得无厌。他指出,血统相近者之间滋生的这种爱情,对于那些可能渴望它的陌生人,却贪婪地被抑制住了。基督教徒谴责犹太人贪婪,而犹太人是所有的民族中最倾向于近亲通婚的。这一谴责是愤怒地发出的。基督教戒律使犹太人成为巨富 (对他们来说,正如对罗拉德派一样,风暴为他们提供了避难所),也用钢圈箍在他们的感情上。[384]这些戒律究竟是罪恶还是美德,神老爹[385]会在世界末日告诉我们的。然而一个人如此执着于债权,也同样会执着于所谓夫权。任何笑眯眯的邻居[386]也不可去贪图他的母牛、他的妻子、他的碑文或公驴。 [387]

    “或是他的母驴,”勃克·穆利根接着说道。

    “温和的威尔[388]遭到了粗暴的对待,”温和的贝斯特先生温和地说。

    “哪个威尔呀?”勃克·穆利根亲切地打了句诨,“简直都掺混不清了。”

    “活下去的意志,”约翰·埃格林顿用哲理解释道,“对威尔的遗孀——可怜的安来说,就是为了迎接死亡的遗嘱。”[389]

    “安息吧![390]”斯蒂芬祷告说。

    当年雄心壮志何在?

    早已烟消云散。[391]

    “尽管你们证明当时的床就像今天的汽车那样珍贵,而床上的雕饰也令七个教区感到惊异;却不能改变她——那蒙面皇后[392]穿着青衣僵硬地挺在那次好的床上这一事实。在晚年,她跟那些传福音的打得火热——其中的一个跟她一道住在‘新地’大宅,共饮那由镇议会付款的一夸脱白葡萄酒。然而,他究竟睡在哪张床上,就不得而知了。她听说自己有个灵魂。她读(或者请旁人读给她听)他那些沿街叫卖的廉价小册子。她喜欢它们更甚于《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她每天晚上跨在尿盆上撒尿,[393]驰想着《信徒长裤上的钩子和扣眼》以及《使最虔诚的信徒打喷嚏的最神圣的鼻烟盒》。[394]维纳斯歪起嘴唇祷告着。内心的呵责。悔恨之心。这是一个精疲力竭的淫妇衰老后在寻觅着神的时代。”

    “历史表示这是真实的,”编年学家埃格林顿引证说,[395]“时代不断地更迭。然而一个人最大的仇敌乃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和家族[396],这话是有可靠根据的。我觉得拉塞尔是对的。我们何必去管他的老婆或者父亲的事呢?依我说,只有家庭诗人才过家庭生活。福斯塔夫并不是个守在家里的人。我觉得这个胖骑士才是他所创造的绝妙的人物。”

    瘦骨嶙嶙的他往椅背上靠了靠。出于羞涩,否定你的同族吧,[397]你这个自命清高的人。[398]他羞涩地跟那些不信神的人一道吃饭,还偷酒杯。 [399]这是住在阿尔斯特省安特里姆[400]的一位先生这样嘱咐他的。每年四季结帐时就来找他。马吉先生,有位先生要来见您。我?他说他是您的父亲,先生。请把我的华兹华斯[401]领进来。大马吉·马修[402]进来了。这是个满脸皱纹、粗鲁、蓬头乱发的庄稼汉[403],穿着胯间有个前兜的紧身短裤,[404]布袜子[405]上沾了十座树林的泥污,[406]手里拿着野生苹果木杖。[407]

    你自己的呢?他认得你那老头子[408]——一个鳏夫。

    我从繁华的巴黎朝临终前的她那肮脏的床头赶去。在码头上摸了摸他的手。他说着话儿,嗓音里含着新的温情。鲍勃·肯尼大夫[409]在护理她。那双眼睛向我祝福,然而并不了解我。

    “一个父亲,”斯蒂芬说,“在抑制着绝望情绪,这是无可避免的苦难。他是在父亲去世数月之后写的那出戏。[410]这位头发开始花白、有着两个已届婚龄的女儿[411]的年方三十五岁的男子,正当人生的中途,[412]却已有了五十岁的人的阅历。倘若你认为他就是威登堡那个没长胡子的大学生, [413]那么你就必须把他那位七十岁的老母看作淫荡的王后。不,约翰·莎士比亚的尸体并不在夜晚到处徘徊。[414]它一小时一小时地腐烂下去。 [415]他把那份神秘的遗产[416]留给儿子之后,就摆脱了为父的职责,开始安息了。卜伽丘的卡拉特林[417]是空前绝后的一个自己认为有了身孕的男人。从有意识地生育这个意义上来说,男人是缺乏父性这一概念的。那是从唯一的父到唯一的子之间的神秘等级,是使徒所继承下来的。教会不是建立在乖巧的意大利智慧所抛给欧洲芸芸众生的那座圣母像上,而是建立在这种神秘上——牢固地建立在这上面。因为正如世界,正如大宇宙和小宇宙,它是建立在虚空之上,建立在无常和不定之上的。主生格和宾生格的母爱[418]也许是人生中唯一真实的东西。[419]父性可能是法律上的假定。谁是那位受儿子的爱戴,或是疼爱儿子的为人之父呢?”

    你究竟要扯些什么呢?

    我晓得。闭嘴。该死的。我自有道理。

    越发。更加。再者。其后[420]。

    你注定要这么做吗?

    “难以自拔的肉体上的耻辱使父子之间产生隔阂。世上的犯罪年鉴虽被所有其他乱伦与兽奸的记录所玷污,却几乎还没记载过这类越轨行为。子与母、父与女、姐妹之间的同性恋,难以说出口的爱,侄子与祖母,囚犯与钥匙孔,皇后与良种公牛。[421]儿子未出世前便损害了美。出世之后,带来痛苦,分散爱情,增舔操劳。他是个新的男性:他的成长乃是他父亲的衰老;他的青春乃是他父亲的妒嫉;他的朋友乃是他父亲的仇敌。”

    在王子街[422]上,我想过此事。

    “在自然界,是什么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呢?是盲目发情的那一瞬间。”

    我是个父亲吗?倘若我是的话?

    皱缩了的、没有把握的手。

    “非洲的撒伯里乌[423],野生动物中最狡猾的异教的开祖,坚持说,圣父乃是他自己的圣子。没有不能驾御的语言的斗犬阿奎那[424]驳斥了他。那么,倘若没有儿子的父亲就不成其为父亲,那么没有父亲的儿子能成真为儿子吗?当拉特兰·培根·南安普敦·莎士比亚[425]或错误的喜剧里的另一个同名 [426]诗人撰写《哈姆莱特》的时候,他不仅是自己的儿子之父,而且还由于他不再是儿子了,他就成为、自己也感到成为整个家庭之父——他自己的祖父之父,他那末出世的孙儿之父。顺便提一下,那个孙儿从未诞生过,因为照马吉先生的理解,大自然是讨厌完美无缺的。[427]”

    埃格林顿两眼洋溢着喜悦,羞怯而恍然似有所悟地抬头望着。这个愉快的清教徒隔着盘绕在一起的野蔷薇,[428]乐呵呵地望着。

    恭维一番。极偶然地。然而恭维一番吧。

    “他本人就是他自己的父亲,[429]”儿子穆利根喃喃自语。 “且慢。我怀孕了。我脑中有个尚未出世的娃娃。明智女神雅典娜[430]!一出戏!关键在于这出戏![431]让我分娩吧!”

    他用那双接生的手抱住自已突出的前额。

    “至于他的家庭,”斯蒂芬说,“他母亲的名字还活在亚登森林里。[432]她的死促使他在《科利奥兰纳斯》中写出伏伦妮姬的场景。[433]《约翰王》中少年亚瑟咽气的场面就描述了他的幼子之死。身着丧服的哈姆莱特王子是哈姆奈特·莎士比亚。我们晓得《暴风雨》、《配力克里斯》、《冬天的故事》中的少女们都是谁。埃及的肉锅克莉奥佩特拉[434]和克瑞西达[435]以及维纳斯都是谁,我们也猜得出。 然而他的眷属中还有一个被记载下来的人。”

    “情节变得复杂啦,”约翰·埃格林顿说。

    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震颤着,悄悄地走了进来。颤着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很快地颤着,颤着,颤着。[436]

    门关上了。斗室。白昼。

    他们倾听着。三个。他们。

    我、你、他、他们。

    来吧,开饭啦。

    斯蒂芬

    他有三个弟兄,吉尔伯持、埃德蒙、理查[437]。吉尔伯特进入老年后,对几个绅士说,有一次他去望弥撒,教堂收献金的送了他一张免票。于是他就去了,瞅见他哥哥——剧作家伍尔在伦敦上演一出打斗戏,背上还骑着个男人。[438]戏园子里的香肠[439]吉尔伯特吃得可开心啦。哪儿也见不到他。然而可爱的威廉却在作品里记下了一个埃德蒙和一个理查。

    马吉·埃格林、约翰

    姓名!姓名有什么意义?[440]

    贝斯特

    理查就是我的名字,你晓得吗?我希望你替理查说句好话。要知道,是为了我的缘故。

    (笑声)

    勃克·穆利根

    (轻柔地,渐弱)[441]

    于是,医科学生迪克

    对他的医科同学戴维说了……[442]

    斯蒂芬

    他笔下的黑心肠的三位一体——那帮恶棍扒手:伊阿古、罗锅儿理查和《李尔王》中的爱德蒙,其中两个的名字都跟他们那坏蛋叔叔一样。何况当他写成或者正在撰写这最后一部戏的时候,他的胞弟爱德蒙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萨瑟克[443]。

    贝斯特

    我巴不得爱德蒙遭殃,我不要理查这个名字……

    (笑声)

    公谊会教徒利斯特

    (恢复原速)可是他偷去了我的好名声……[444]

    斯蒂芬

    (渐快)他把自己的名字——威廉这个美好的名字,隐藏在戏里。这出戏里是配角,那出戏里又是丑角。就像从前的意大利画家在画布的昏暗角落里画上了自己的肖像似的,他在满是“威尔”字样的《十四行诗》[445]里, 表明了这一点。就像冈特·欧·约翰[446]一样,对他来说姓名是宝贵的,就像他拼命巴结到手的纹章——黑地右斜线[447]上绘有象征荣誉的[448]矛或银刃的纹章——那样宝贵。比当上本国最伟大的剧作家这一荣誉还更要宝贵。姓名有什么意义?[449]那正是当我们幼时被告知自己的姓名,并把它写下来之际,所问过自己的。他诞生的时候,出现了一颗星[450],一颗晨星,一条喷火龙[451]。白天,它在太空中独自闪烁着,比夜间的金星还要明亮。夜里,它照耀在标志着他的首字W[452]、横卧于群星中的仙后座那三角形上。午夜,当他离开安·哈撒韦的怀抱,从肖特利[453]回去时, 他一边走在困倦的夏天田野上,一边放眼望着那低低地躺在大熊座东边的地平线上的这颗星。

    两个人都感到满意,我也满意。

    不要告诉他们,当那颗星消失的时候,他年方九岁[454]。

    而且从她的怀抱当中。

    等待着被求爱并占有。[455]哎,你这个懦夫,[456]谁会向你求爱呢?

    读一读天空吧。虐己者。[457]斯蒂芬的公牛精神。[458]你的星座在哪里?斯蒂芬,斯蒂芬,面包要切匀。S·D·他的情妇。不错——他的。杰林多打定主意不去恋慕S·D·[459]

    “迪达勒斯先生,那是什么呀?”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问道,“是天体现象吗?”

    “夜间有星宿,”斯蒂芬说,“白天有云柱。”[460]

    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斯蒂芬瞅了瞅自己的帽子、手杖和靴子。

    斯蒂法诺斯[461],我的王冠。我的剑。他的靴子使我的脚变了形。买一双吧。我的短袜净是窟窿。手绢也一样。

    “你善于在名字上做文章,”约翰·埃格林顿承认道,“你自己的名字也够别致的了。我看这就正好说明你这个喜欢幻想的性格。”

    我、马吉和穆利根。

    神话中的工匠。[462]长得像鹰的人。你飞走了。飞向哪里?从纽黑文到迪耶普[463],统舱客。往返巴黎。风头麦鸡。[464]伊卡洛斯。[465]父亲啊,帮助我吧。[466]被海水溅湿,一头栽下去,翻滚着。你是一只风头麦鸡,变成一只风头麦鸡。

    贝斯特先生热切地、安详地举起他的笔记本来说:

    “那非常有趣儿。因为,要知道,在爱尔兰传说中,我们也能找到弟兄这一主题。跟你讲的一模一样。莎士比亚哥儿仨。格林[467]里也有。要知道,那些童话里,三弟总是跟睡美人结婚,并获得头奖。”

    贝斯特弟兄们当中最好[468]的。好,更好,最好。

    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来到旁边,像弹簧松了似的突然站住了。

    “我想打听一下,”他说,“是你的哪一位弟兄……假若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曾暗示说,你们弟兄当中有一个行为不轨……然而,也许我理解得过了头?”

    他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四下里望望大家,把底下的话咽了下

    去。

    一个工役站在门口嚷道:

    “利斯特先生!迪宁神父[469]要见……”

    “澳,迪宁神父!马上就来。”

    他立刻把皮鞋踩得囊囊响,随即径直走了出去。

    约翰·埃格林顿提出了挑战。

    “喂,”他说,“咱们听听足下关于理查和爱德蒙有何高见。你不是把他们留到最后吗?”

    “我曾请你们记住那两位高贵的亲族[470]——里奇叔叔和爱德蒙叔叔,”斯蒂芬回答说,“我觉得我也许要求得过多了。弟兄正像一把伞一样,很容易就被人忘记。”

    风头麦鸡。

    你的弟弟在哪儿?在药剂师的店里。[471]砥砥我者,他,还有克兰利,穆利根。[472]现在是这帮人。夸夸其谈。然而要采取行动。把言语付诸实践。他们嘲弄你是为了考验你。采取行动吧。让他们在你身上采取行动。

    风头麦鸡。

    我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厌烦了,对以扫的声音感到厌烦了。[473]愿用我的王位换一杯酒。[474]

    继续说下去吧。

    “你会说,这些名字早就写在被他当作戏剧素材的纪年记里了。他为什么不采用旁的,而偏偏采用这些呢?理查,一个娘子养的畸形的罗锅儿,向寡妇安(姓名有什么意义?)求婚并赢得了她——一个婊子养的风流寡妇。三弟——征服者理查,继被征服者威廉之后而来。这个剧本的其他四幕,松松散散地接在第一幕后面。在莎士比亚笔下所有的国王中,理查是世界上的天使[475]中他唯一不曾怀着崇敬心情加以庇护的。《李尔王》中爱德蒙登场的插话取自锡德尼的《阿卡迪亚》,为什么要把它填补到比历史还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去呢?”[476]

    “那是威尔惯用的手法,”约翰·埃格林顿辩护说,“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把北欧神话和乔治·梅瑞狄斯的长篇小说的摘录连结在一起。穆尔就会说:‘这有什么办法呢?’[477]他把波希米亚搬到海边,[478]让尤利西斯引用亚理斯多德。”[479]

    “为什么呢?”斯蒂芬自问自答,“因为对莎士比亚来说,撒谎的弟兄、篡位的弟兄、通奸的弟兄,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的弟兄,是总也离不开的题材,而穷人却不常跟他在一起。[480]从心里被放逐,从家园被放逐,自《维洛那二绅士》起,这个放逐的旋律一直不间断地响下去,直到普洛斯彼罗折断他那根杖,将它埋在地下数噚深处,并把他的书抛到海里。[481]他进入中年后,这个旋律的音量加强了一倍,反映到另一个人生,照序幕、展开部、最高潮部、结局 [482]来复奏一遍。当他行将就木时,这个旋律又重奏一遍。有其母必有其女。那时,他那个已出嫁的女儿苏珊娜被指控以通奸罪。[483]然而使他的头脑变得糊涂、削弱他的意志、促使他强烈地倾向于邪恶的,乃是原罪。照梅努斯的主教大人们说来,原罪者,正因为是原罪,尽管系旁人所犯,其中也自有他的一份罪愆。[484]在他的临终遗言里,透露了这一点。这话铭刻在他的墓石上。她的遗骨不得葬在下面。[485]岁月不曾使它磨灭。美与和平也不曾使它消失。在他所创造的世界各个角落,都变幻无穷地存在着。[486]在《爱的徒劳》中,两次在《皆大欢喜》中,在《暴风雨》中,《哈姆莱特》中,《一报还一报》中 ——以及其他所有我还没读过的剧作中。”

    为了把心灵从精神的羁绊中解放出来,他笑了。

    审判官埃格林顿对此加以概括。

    “真理在两者之间,”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是圣灵,又是王子。他什么都是。”[487]

    “可不是嘛,”斯蒂芬说,“第一幕里的少年就是第五幕中的那个成熟的男人。他什么都是。在《辛白林》,在《奥瑟罗》中,他是老鸨[488],给戴上了绿头巾,他采取行动,也让别人在他身上采取行动。他抱有理想,或趋向堕落,就像荷西那样杀死那活生生的嘉尔曼。[489]他那冷酷严峻的理性就有如狂怒的依阿古,不断地巴望自己内心的摩尔人[490]会受折磨。”

    “咕咕!咕咕!”穆利根用淫猥的声调啼叫着,“啊,可怕的声音!”[491]

    黑暗的拱形顶棚接受了这声音,发出回响。[492]

    “伊阿古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无所畏惧的约翰·埃格林顿喊叫着说,“归根结底,小仲马(也许是大仲马[493]吧?”说得对:天主之外,莎士比亚创造的最多。”

    “男人不能使他感到喜悦;不,女人也不能使他感到喜悦,[494]”斯蒂芬说,“离开一辈子后,他又回到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从小到大 [495],他始终是那个地方的一名沉默的目击者。在那里,他走完了人生的旅途。他在地里栽下自己的那棵桑树,[496]然后溘然长逝。呼吸停止了。 [497]掘墓者埋葬了大哈姆莱特和小哈姆莱特。[498]国王和王子在音乐伴奏下终于死去了。遭到谋杀也罢,被陷害也罢,又有何干?因为不论他是丹麦人还是都柏林人,所有那些柔软心肠的人们都会为之哀泣,悼念死者的这份悲伤乃是她们不肯与之离婚的唯一的丈夫。倘若你喜欢尾声,那么就仔细端详一下吧。幸福的普洛斯彼罗[499]是得到好报的善人、丽齐[500]是外公的宝贝疙瘩;里奇叔叔这个歹徒按照因果报应的原则被送进坏黑人注定去的地方了。[501] 结局圆满,幕终。他发现,内在世界有可能实现的,外在世界就己经成为现实了。梅特林克说:‘倘若苏格拉底今天离家,他会发现贤人就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倘若犹大今晚外出,他的脚会把他引到犹大那儿去。’[502]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许多时日,一天接一天。我们从自我内部穿行[503],遇见强盗,鬼魂,巨人,老者,小伙子,妻子,遗蠕,恋爱中的弟兄们,然而,我们遇见的总是我们自己。编写世界这部大书而且写得很蹩脚的那位剧作家(他先给了我们光,隔了两天才给太阳[504]),也就是被天主教徒当中罗马味最足的家伙称之为煞神[505]——绞刑吏之神的万物之主宰;毫无疑问,他什么都是,[506]存在于我们一切人当中:既是马夫,又是屠夫,也是老鸨,并被戴上了绿头巾。然而倘若在天堂实行节约,像哈姆莱特所预言的那样,那么就再也不要什么婚娶;或者有什么光彩的人,半阴半阳的天使,将成为自己的妻子。”[507]

    “我发现啦!”[508]勃克·穆利根大声说,“我发现啦?”

    他突然高兴了,跳起来,一个箭步窜到约翰·埃格林顿的书桌跟前。

    “可以吗?”弛说,“玛拉基接受了神谕。[509]”

    他在一片纸上胡乱涂写起来。

    往外走的时候,从柜台上拿几张纸条儿吧。

    “已经结婚的,”安详的使者贝斯特先生说,“除了一个人,都将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510]

    他这个未婚者对独身的文学士埃格林顿·约翰尼斯笑了笑。

    他们没有家室,没有幻想,存着戒心,每天晚上边摸索各自那部有诸家注释的《驯悍记》,边在沉思。

    “你这是谬论,”约翰·埃格林顿率直地对斯蒂芬说,“你带着我们兜了半天圈子,不过是让我们看到一个法国式的三角关系。你相信自己的见解吗?”

    “不,”斯蒂芬马上说。

    “你打算把它写下来吗?”贝斯特先生问,“你应该写成问答体。知道吧,就像王尔德所写的柏拉图式的对话录。”

    约翰·埃克列克提康[511]露出暖昧的笑容。

    “喏,倘若是那样,”他说,“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指望得到报酬呢。多顿[512]相信《哈姆莱特》中有些神秘之处,然而他只说到这里为止。派珀在柏林遇见的勃莱布楚先生正在研究关于拉特兰[513]的学说,他相信个中秘密隐藏在斯特拉特福的纪念碑里。派珀说,他即将去拜访当前这位公爵,并向公爵证明,是他的祖先写下了那些戏剧。这会出乎公爵大人的意料,然而勃莱布楚相信自己的见解。

    “我信,噢,主啊,但是我的信心不足,求您帮助我”[514]就是说,帮助我去信,或者帮助我不去信。谁来帮助我去信?我自己。[515]谁来帮助我不去信呢?另一个家伙。

    “在给《达娜》[516]撰稿的人当中,你是唯一要求付酬的。像这样的话,下一期如何就难说了。弗雷德·瑞安[517]还要保留些篇幅来刊登一篇有关经济学的文章呢。”

    弗莱德琳。他借给过我两枚银币。好歹应付一下吧。经济学。

    “要是付一基尼,”斯蒂芬说,“你就可以发表这篇访问记了。”

    面带笑容正在潦潦草草写着什么的勃克·穆利根,这时边笑边站起来,然后笑里藏刀,一本正经地说:

    “我到‘大诗人’金赤在上梅克伦堡街的夏季别墅那里去拜访过他,发现他正和两个生梅毒的女人——新手内莉和煤炭码头上的婊子罗莎莉[518]——一道埋头研究《反异教大全》[519]呢。”

    他把话顿了一顿。

    “来吧,金赤,来吧,飘忽不定的飞鸟之神安古斯[520]。”

    出来吧,金赤,你把我们剩的都吃光了。[521]嗯,我把残羹剩饭和下水赏给你吃。

    斯蒂芬站起来了。

    人生不外乎一天接一天。今天即将结束了。

    “今天晚上见,”约翰·埃格林顿说,“我们的朋友[522]穆尔说,务必请勃克·穆利根来。”

    勃克·穆利根挥着那纸片和巴拿马帽。

    “穆尔先生,[523]”他说,“爱尔兰青年的法国文学讲师。我去。来吧,金赤,‘大诗人’们非喝酒不可。你不用扶能走吗?”

    他边笑着,边……

    痛饮到十一点,爱尔兰的夜宴。

    傻大个儿……

    斯蒂芬跟在一个傻大个儿后面……

    有一天,我们在国立图书馆讨论过一次。莎士。[524]然后,我跟在傻乎乎的他背后走。我和他的脚后跟挨得那么近,简直可以蹭破那上面的冻疮了。[525]

    斯蒂芬向大家致意,然后垂头丧气地[526]跟着那个新理过发、头梳得整整齐齐、爱说笑话的傻大个儿,从拱顶斗室走入没有思想的灿烂骄阳中去。

    我学到了什么?关于他们?关于我自己?

    眼下就像海恩斯那样走吧。

    长期读者阅览室。在阅览者签名簿上,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菲斯德尔·法雷尔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下了他那多音节的名字。研究项目:哈姆莱特发疯了吗?歇顶的公谊会教徒正在跟一个小教士虔诚地谈论着书本。

    “啊,请您务必……那我真是太高兴啦……”

    勃克·穆利根觉得有趣,自己点点头,愉快地咕哝道:

    “心满意足的波顿。[527]”

    旋转栅门。

    难道是?99lib?……?饰有蓝绸带的帽子……?胡乱涂写着……?什么?……看见了吗?

    弧形扶栏。明契乌斯河缓缓流着,一平如镜。[528]

    迫克[529]·穆利根,头戴巴拿马盔,一边走着,一边忽高忽低地唱着:

    约翰·埃格林顿,我的乖,约翰,[530]

    你为啥不娶个老婆?

    他朝半空中啐了一口,唾沫飞溅。

    “噢,没下巴的中国佬!靳张艾林唐[531]。我们曾到过他们那戏棚子,海恩斯和我,在管子工会的会馆。我们的演员们正在像希腊人或梅特林克先生那样,为欧洲创造一种新艺术。阿贝剧院!我闻见了僧侣们阴部的汗臭味。”[532]

    他漠然地啐了口唾沫。

    一古脑儿全抛在脑后了,就像忘记了可恶的路希那顿鞭子一样。[533]也忘记了撇下那个三十岁的女人[534]的事。为什么没再生个娃娃呢?而且,为什么头胎是个女孩儿呢?

    事后聪明。从头来一遍。

    倔强的隐士依然在那儿呢(他把点心拿在乎里[535]),还有那个文静的小伙子,小乖乖[536],菲多那囝囝般的金发。[537]

    呃……我只是呃……曾经想要……我忘记了……呃……

    “朗沃思和麦考迪·阿特金森也在那儿[538]……”

    迫克·穆利根合辙押韵,颤声吟着:

    每逢喊声传邻里,

    或听街头大兵语,

    我就忽然间想起,

    弗·麦考迪·阿特金森,

    一条木腿是假的,

    穿着短裤不讲道理,

    渴了不敢把酒饮,

    嘴缺下巴的马吉,

    活了一世怕娶妻,

    二人成天搞手淫。[539]

    继续嘲弄吧。认识自己。[540]

    一个嘲弄者在我下面停下脚步,望着我。我站住了。

    “愁眉苦脸的戏子,”勃克·穆利根慨叹道,“辛格为了活得更自然,不再穿丧服了。只有老鸨、教士和英国煤炭才是黑色的。”[541]

    他唇边掠过一丝微笑。

    “自从你写了那篇关于狗鳕婆子格雷戈里的文章,”他说,“朗沃思就感到非常烦闷。哦,你这个好窥人隐私、成天酗酒的犹太耶稣会士!她在报馆里替你谋一份差事,你却骂她是蹩脚演员,写了那些蠢话。你难道不能学点叶芝的笔法吗?[542]”

    他歪鼻子斜眼地走下楼梯,优雅地抡着胳膊吟诵着:

    “我国当代一部最美的书。它令人想到荷马。”

    他在楼梯下止住了步子。

    “我为哑剧演员们构思了一出戏,”他认真地说。

    有着圆柱的摩尔式大厅,阴影交错。九个头戴有标志的帽子的男人跳的摩利斯舞[543]结束了。

    勃克·穆利根用他那甜润、抑扬顿挫的嗓音读着那个法

    版:[544]

    人人是各自的妻

    到手的蜜月

    (由三次情欲亢进构成的、国民不道德剧)

    作者

    巴洛基·穆利根[545]

    他朝斯蒂芬装出一脸快乐的傻笑,说:

    “就怕伪装得不够巧妙。可是且听下去。”

    他读道,清晰地:[546]

    登场人物

    托比·托斯托夫(破了产的波兰人)

    克雷布(土匪)[547]

    医科学生迪克

    和一石二鸟

    医科学生戴维

    老枢葛罗甘(送水者)

    新手内莉

    以及

    罗莎莉(煤炭码头上的婊子)

    他摇头晃脑地笑了,继续往前走,斯蒂芬跟在后面。他对着影子——对着人们的灵魂快快乐乐地说着话儿:

    “啊,坎姆顿会堂[548]的那个夜晚啊!——你躺在桑椹色的、五彩续纷的大量呕吐物当中。为了从你身上迈过去,爱琳[549]的女儿们得撩起她们的裙子!”

    “她们为之撩起裙子的,”斯蒂芬说,“是爱琳最天真无邪的儿子。”

    正要走出门口的当儿,他觉出背后有人,便往旁边一闪。

    走吧。现在正是时机。那么,去哪儿呢?倘若苏格拉底今天离开家,倘若犹大今晚外出。为什么?它横在我迟早会无可避免地要到达的空间。

    我的意志。与我遥遥相对的是他的意志。中间隔着汪洋大海。

    一个男人边鞠躬边致意,从他们之间穿过。

    “又碰见了,”勃克·穆利根说。

    有圆柱的门廊。

    为了占卜凶吉,我曾在这里眺望过鸟群。[550]飞鸟之神安古斯。它们飞去又飞来。昨天晚上我飞了。飞得自由自在。人们感到惊异。随后就是娼妓街。他捧着一只淡黄色蜜瓜朝我递过来。进来吧。随你挑[551]。

    “一个流浪的犹太人,[552]”勃克、穆利根战战兢兢地装出一副小丑的样子悄悄地说,“你瞅见他的眼神了吗?他色迷迷地盯着你哩。我怕你,老水手。[553]哦,金赤。你的处境危险呀。去买条结实的裤衩吧。”

    牛津派头。

    白昼。拱形桥的上空,悬着状似独轮手车的太阳。

    黑色的脊背方着豹一般的步伐,走在他们前面,从吊门的[554]倒刺下边钻了出去。

    他们跟在后面。

    继续对我大放厥词吧,说下去。

    柔和的空气使基尔戴尔街的房屋外角轮廓鲜明。没有鸟儿。两缕轻烟从房顶袅袅上升,形成羽毛状,被一阵和风柔和地刮走。

    别再厮斗了。辛白林的德鲁伊特祭司们的安宁,阐释秘义:在辽阔的大地上筑起一应祭坛。

    让我们赞美神明;

    让袅袅香烟从我们神圣的祭坛爬入他们的鼻孔。[555]

    第九章 注释

    [1]公谊会(参看本章注[436]),基督教的一个教派。不设神职,没有教会组织或圣事仪式,所办学校着重科学教育。 这里的公谊会教徒指爱尔兰国立图书馆馆长托马斯?威廉?利斯特(1855一1920)。他译过邓斯特尔所著《歌德传》(1883)。

    [2]“珍贵的篇章”指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1824)第4部第l3章至第5部第12章,写威廉怎样翻译、 改编并参加《哈姆莱特》的演出(他本人扮演哈姆莱特王子)。利斯特等人认为歌德是借威廉之口阐述自己对《哈姆莱特》一剧的见解。

    [3]“挺身反抗人世无边的苦难”,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1场中哈姆莱特的独白。在《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第4部第13章末尾,威廉说:“莎士比亚要描写的正是:一件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者身上。……他是怎样的徘徊、辗转、恐惧、进退维谷……最后几乎失却他当前的目标……”

    [4]“脚踏牛皮鞋”,见《尤里乌斯?恺撒》第1幕第l场中市民乙所说的话。

    [5]、[6]五步舞,见《第十二夜》第1幕第3场中托出对安健鲁所说的话。

    [7]“充满……涂地”是威廉?迈斯特对哈姆莱特的评论。

    [8]“踩着‘科生多’舞步”,见《第十二夜》第l幕第3场中托比对安德所说的话。

    [9]德?拉帕利斯(1400一1452),法国著名将军,原名杰克?德?查邦尼斯。他是骑士团首领,精力非常充沛,受重伤后,一直活跃到咽气前一刻钟。部下为了纪念他,作了一首通俗歌曲。其中有“直到死前一刻钟还活跃”句,后来讹传为“还活着”,因此,“德?拉柏利斯的真理”便成了废话的代用语。

    [lO)约翰?埃格林顿,原名威廉?柯克柏特里克?马吉(1868一1961),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敏锐的批评家,是神秘派作家之一。

    [11] 《失乐园》(1667)是弥尔顿晚年双目失明后,口授给女儿们完成的。

    [l2]《魔鬼之烦恼》(1897)是玛利?科雷利(玛利?麦凯的笔名,1855一1924)所著小说。这里,约翰?埃格林顿是借此来挖苦斯蒂芬竟然想重写《失乐圆》, 并把魔鬼描绘成支持人类与耶和华开展斗争的浪漫主义英雄。

    [13]克兰利,参看第一章注[29]。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118页),下面的诗引自戈加蒂(见本书第一章注[1])的一首未发表的淫诗《医科学生迪克 和医科学生戴维》。

    [14]根据希伯来、希腊、埃及和东方传统,”七”被认为体现着完美与统一,而早期的基督教作家也把”七”当作完美的数字。威?巴?即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灿烂的七”见他的《摇篮曲》(1895年版)。

    [15]奥拉夫是基督教传来之前,古爱尔兰的博学大师兼诗人。这里指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导人之一拉塞尔。

    [16]靠服侍院士们并做些杂务以取得免费待遇的学生。他们的标志是头戴红色便帽。

    [17]“魔鬼痛哭”与“淌下了天使般的眼泪”,系模仿《失乐园》卷l中的诗句。

    [18)原文为意大利文,出自《神曲?地狱》第21篇末句。

    [l9]克兰利是以乔伊斯的朋友J?F?伯恩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参看第一章注[29])。克兰利曾说,在威克洛(爱尔兰伦斯特省一郡,东临爱尔兰海)找得到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十二个有志之士,就足以拯救爱尔兰。

    [2O]在叶芝的剧本《豁才子凯思林》(1902)中,凯思林这个贫穷的老姻象征着失去自由的爱尔兰。她说她那四片美丽的绿野(指爱尔兰的四省,阿尔斯特、伦斯特、芒斯特、康诺特)都被夺走了。“家里的陌生人”,指英国入侵者。

    [21]原文为拉丁文。这是犹大出卖耶稣后,为了让他带来的人逮捕耶稣而对耶稣所说的话。见《马太福音》第26章第49节。拉比是犹太教中对老师的尊称。也指犹太教教士,犹太法学家。

    [22]蒂那依利市在威洛克郡。

    [23]这里,斯蒂芬转念想到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另一领导人,诗剧家约翰?米林顿?辛格(1871一1909)的独幕剧《狭谷的阴影》(1903年首演)。 女主角诺拉嫌丈夫对她太冷淡,丈夫连声“祝你一路平安”都没说,就把她赶出家门。诺拉和她所爱的一个好猎手一道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去了。

    [24]这里,斯蒂芬想起他给穆利根打电报事。电文参看本章注[282]及有关正文。

    [25]指本?琼森(约1572一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及评论家。他曾赞誉莎士比亚为“时代的灵魂”,但又批评他缺少“艺术”。

    [26]詹姆斯一世(1568一1625),英国斯图亚特王朝第一代国王(1603一1625在位)。

    [27]指埃塞克斯伯爵三世(1591一1646),英国军人,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28]“无形的精神真髓”是爱尔兰诗人(笔名A?E?)拉塞尔喜用的语汇。例如在《宗教与爱》(1904)中,他就用此词来称赞叶芝写诗的才华。

    [29]古斯塔夫?莫罗(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被认为是抽象表现主义的先驱。

    [30]这里,斯蒂芬想起了当天中午杰?杰?奥莫洛伊告诉他的事。参看第七章“高风亮节之士”一节。

    [31]通神学以“父、道、圣息”为三位一体。道和“万灵之父”均指三位一体的第二位,即基督。见《约翰福音》第1章。天人指亚当。

    [32]原文为希腊语,即耶稣?基督。

    [33]逻各斯是希腊哲学、神学用语。《约翰福音》第1章说,耶稣基督是道(逻各斯)成了肉身。指蕴藏在宇宙之中、支配宇宙并使宇宙具有形式和意义的绝对 的神圣之理。

    [34]英国社会改革家贝赞特夫人(1847一1933),一度为费边社会主义者, 后改信海?佩?勃拉瓦茨基的学说,成为神智学者。她曾在印度居住多年,在《古代智慧》(伦敦,1897)一书中对祭燔的戒律也做了研究。斯蒂芬在这里套用了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第6篇《钵迦伏诛记》中的话。

    [35]丹尼尔?尼科尔?邓洛普,爱尔兰通神论者。曾主编《爱尔兰通神论者》(约1896一1915),并用阿雷塔斯这一笔名发表文章。

    [36]威廉?Q?贾奇(1851一1896),爱尔兰裔美国通神论者,曾协助海?佩?勃拉瓦茨基建立通神学会。

    [37]见《尤利乌斯?恺撒》第5幕第5场。这原是安东尼对勃鲁托斯的评语。

    [38]原指古罗马的祭司团阿尔瓦尔弟兄会。其职责是每年主持献祭以祈祷土地肥沃。成员共十二人,从最高阶层选出。从事通神论者运动的也有十二人, 并起名密教派或阿尔瓦尔。

    [39]指西藏人库特?胡米大圣。他是海?佩?勃拉瓦茨基的两位大师之一。

    [40]大白屋支部,参看第七章注[194],信奉神秘主义的拉塞尔等人均为其成员。

    [41]按天主教的说法,修女在精神上已嫁给基督,故终生保持独身。

    [42]原文作sophia。按照通神论的说法,系指人格化了的神之智慧。此外即指耶稣基督。

    [43]库珀?奥克利夫人(1854一?)的教名是伊莎贝尔。不论在印度(1884年起)还是伦敦(1890年起),均为海伦娜的得力助手。

    [44]“哼!哼!。和“呸!呸!”分别套用《哈姆菜特》第1幕第2场和第2幕第2场中哈姆莱特的独白。

    [45]原文为德语。

    [46]理查德?欧文?贝斯特(1872一1959),爱尔兰国立图书馆副馆长,曾把法国教授玛利?亨利?达勃阿?德?朱班维尔(1827一1910)的 《爱尔兰神话始末与凯尔特神话》译成英文,一九0三年在都柏林出版。

    [47]柏拉图的《理想国》末尾,既有对现世劳苦的回顾,又有关于来世的冥想。而哈姆莱特在第3幕第1场的独白中,表示既不愿再肩负生活的重担,对不可知的来世又顾虑重重。

    [48]指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的《诗学》被视力对诗人的肯定。柏拉图在《理想国》第10卷“诗人的罪状”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说“从荷马起, 一切诗人都只是摹仿者”,并在后面提及“为什么要把诗从理想国驱逐出去”。 这些话被视力讥讽,但人们常认为那直接表达了柏拉图的想法。

    [49]升降流和伊涌均为诺斯替教(融合多种信仰的通神学和哲学的宗教,盛行于2世纪)用语。诺斯替教义主要讲人和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升降流指宇宙行星的运行,伊涌指至高神所溢出的一批精灵。下文中的“神:街上的喊叫”,参看第二章注[78]及有关正文。

    [50]逍遥学派即亚理斯多德学派。因古希腊哲学家亚理斯多德在学园内漫步讲学而得名。

    [5l]这里套用但丁的《神曲?地狱》和威廉?布莱克的《弥尔顿》。在《地狱》第34篇末尾,维吉尔背着但丁,下降到恶魔的臀部,又掉转来向上爬,  从地狱返回人间。威廉?布莱克的《弥尔顿》第1篇:“比人血中的红血球还小的每个空间/通向永恒/这个植物世界仅只是其一抹阴影。”

    [52]套用圣奥古斯丁(353一430)所著《论灵魂之不朽》中的“行动的意志属于现在,未来经由这里涌入过去”一语。

    [53]参看本章注[46]。

    [54]这是道格拉斯?海德(参看第三章注[169])的一首诗的第一节。第二行的“麻木”,原诗中作“有教养”。此诗收入其所著《早期盖尔文学的故事》(伦敦,1894)中。海德于一八九三年创立盖尔语联盟,另外还著有《爱尔兰文学史》(1899)。

    [55]这是海恩斯在当天早晨前往海湾的路上对斯蒂芬所说的话。见第一章末尾。

    [56]窃贼指英国人。

    [57]这是约翰?菲尔波特?柯伦(1750――1817)所写《我的心在跳动》一诗的第二句。绿宝石象征爱尔兰。首句是:“好爱琳,你的绿胸起伏,多么诱人。”

    [58]原文作auricegg,是通神学名词,指卓绝的思想家。见波伊斯?霍尔特所编《通神论术语辞典》(伦敦,1910)。

    [59]斯蒂芬?马拉梅(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理论家。他认为完美形式的真谛在于虚无之中,诗人的任务就是去感知那些真谛并加以凝聚、再现。

    [60]灵性贫乏者,见《马太福音》第5章第3节。下文中的腓依基人,见《奥德修纪》卷6中庙西卡公主的故事。腓依基人的岛上四季都有水果,男人擅长驾船,女人善于纺织,王侯十分富有。

    [61]斯蒂芬?麦克纳(1872一1954),爱尔兰新闻记者、语言学家、哲学研究者。

    [62]指马拉梅的散文诗《哈姆莱特与福廷布拉》(1896)。

    [63]原文为法语。《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有哈姆莱待王子边读着一本书上场的场面。詹姆斯?乔伊斯的“内心的独白”的写作技巧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笔下的独白。评论家斯图尔特?吉尔伯特认为,就像马拉梅对哈姆莱待所做的评述那样,一部《尤利西斯》所记录的就是布卢姆和斯蒂芬“边读着自己心灵的书边漫步”的情景。马拉梅暗示说,假装发疯的哈姆莱特所读的正是“自己心灵的书”,这一点引起了贝斯特先生的兴趣。

    [64]以上四行的原文为法语。

    [65]、[66]原文为法语。

    [67]《心神恍惚的乞丐》是英国小说家、诗人拉迪亚德?吉卜林(1865一1936)作词、阿瑟?沙利文配曲的一首歌(“恳请你掷入我的小铃鼓一先令,/为了奉调南方穿土黄军服的先生们。”),在南非战争期间演唱,曾为英国士兵募集二万五干英镑。这里,斯蒂芬是站在爱尔兰人反对英国扩张主义的立场来引用此词的。

    [68]“优秀的民族”指法国民族、含有挖苦意味。指《哈姆莱特》本来是一出包含深邃哲理的戏,马拉梅却把哈姆莱特王子看作是“心神恍惚的男子”。

    [69]“豪华……凶杀剧”一语,出自《哈姆莱特与福廷布拉》(见本章注[62]。

    [70]罗伯特?格林(1558一1592),英国小说家、戏剧家、小册子作者,也是散文作家之一。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1610)直接取材于格林的田园诗《潘多斯托》(1588)。他在自传性小册子《百万忏悔换取的四便士的智慧》(1592)里说,贪婪乃是“灵魂的刽子手”。这个小册子附有致三个同时代戏剧家的信,其中攻击莎士比亚是“一只自命不凡的乌鸦,用我们的羽毛美化他自己”。

    [71]屠夫的儿子指莎士比亚。他父亲约翰(?一1601)做过鞣皮手套工匠。英国文物家约翰?奥布里(1629一1697)是头一个提出他当过屠夫的。

    [72]原文作“wieldingthesleddedpoleaxe”。《哈姆莱特》第1幕第1场中,霍拉旭曾说他脸上的那副怒容,活像有一次在谈判决裂后他把那些乘雪橇的波兰人击溃在冰上时的神情。这是双关语。Poleaxe是宰牛斧,而Pole则为波兰人;sledded原为“乘雪橇”,这里解作“磨得锃亮”。

    [73]事实上,《哈姆菜特》一剧中先后共死掉八个人。

    [74]《天主经》首句为:“我们在天上的父亲”,这里把“天上”改成了“炼狱”。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中,哈姆莱特父王的鬼魂曾向他描述自已在炼狱中所受火焰烧灼的情景。

    [75]这里把《哈姆莱特》一剧末尾的流血惨剧比作南非战争中的杀戮。当时英国士兵均穿土黄色制服。一八八七年在科克郡的一场骚乱 (参看第十三章注[265])中,有个叫普伦基特的上尉喊出“毫不迟疑地开枪”的口令。从那以后,这便成为爱尔兰人反对英国高压政策的口号。

    [76]《哈姆莱待》第5幕以埋葬奥菲利娅开头,以哈姆莱特等众人惨死告终。

    [77]斯温伯恩(见第一章注[12])曾写过一首十四行诗《哀悼本森上尉》(1901)向死在布尔俘虏营中的本森上尉致哀,并赞扬英军为包括妇孺在内的布尔市民建立了集中营。有人立即撰文批评了他。他反驳说,既然布尔人虐待了英国战俘,把他们关入集中营也是应该的。

    [78]在狄更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1836一1837)第8章中,胖小子乔(沃德尔先生的仆人)向沃德尔太太报告他看见沃德尔小组怎样和匹克威克派的一个成员愉情。他劈头就说:“我想把你吓得毛骨悚然。”

    [79]“听着,听着,啊,听着!”一语出自《哈姆菜特》第1幕第5场里鬼魂对哈姆莱特王子所说的台词。

    [80]这是鬼魂接上一句所说的话,全句是:“要是你曾经爱过你亲爱的父亲――”

    [81]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镇位于伦敦西北,展沃里克郡。

    [8Z]原文为拉丁文。据天主教的神学,指《旧约》中的长老和先知的灵魂被幽禁的地方。作为伊丽莎白时代的俚语,则指牢狱。见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八世》第5幕第4场。

    [83]巴黎园指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之间坐落于环球剧场附近的熊园。萨克逊大熊是该园的一头著名的熊。参看《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第1幕第1场末尾斯兰德的台词。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约1540-1596),英国航海家,一五八八年他曾率领舰队击溃西班牙无敌舰队。按:当时池座里的观众都站着看戏,并向小贩买各种零食。

    [84]“埃文河的天鹅”即指莎士比亚。这是本?琼森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1623)的序诗中,对莎士比亚的称誉。

    [85]“场子的构图”一语出自依纳爵?罗耀拉的《圣功》(1548)。

    [86]伊丽莎白时代的舞台全靠日光照明,没有灯光。靠近后台处有个顶棚,叫作暗处,便于上演幽灵出没的场面。

    [87]“是国王,又不是国王”,见弗朗西斯?鲍蒙特(1584-1616)与约翰?弗莱彻(1579-1625)合写的同名悲喜剧(1611)。

    [88]英国诗人、戏剧家尼古拉斯?罗(1674-1718)查明,莎士比亚曾扮演过《哈姆莱特》中的幽灵这一角色。

    [89]蜡布是裹在遗体上防腐用的。“隔着……蜡布”指幽灵在冥界。

    [90]理查德?伯比奇(约1567-1619),英国演员,莎士比亚戏剧主要角色扮演者,善于饰演悲剧角色(尤其是哈姆莱特)。莎士比亚在伦敦时间他交往密切,并在遗嘱中给他留下了一件纪念品。

    [91]这是鬼魂对哈姆莱特王子所说的话,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92]莎士比亚的妻子于一五八五年二月二日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名叫哈姆奈特,一五九六年八月,十一岁上夭折,女儿名朱迪斯。

    [93]“身穿……的丹麦先王的服装”,套用霍拉旭对鬼魂说的话,参看《哈姆莱特》第1幕第1场。

    [94]参看第七章注[187]。

    [95]“你在……人?”哈姆莱特正要求霍拉旭等人对见到先王鬼魂一事宣誓严加保密时,听见鬼魂在地下帮腔说:“宣誓!”于是朝着地下说了这句话。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96]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1838-1883),法国诗人、剧作家、短篇小说家。“我们的仆人们可以替我们活下去”出自他的遗作《阿克塞尔《(1890)。 主人公阿克塞尔子爵与美人萨拉一见钟情。他建议二人一道自杀,并且说了这句话。  叶芝在《秘密的玫瑰》(1897)中以此话作为引语,并献给了拉塞尔。

    [97]这两句诗出自拉塞尔的三幕诗剧《迪尔德丽》(1902年初次上演,1907年出版)。马南南?麦克李尔,参看第三章注[31]。

    [98]按斯蒂芬欠了拉塞尔一英镑,迄未偿还。

    [99]诺布尔是英国古金币(用到1461年为止),一诺布尔相当于旧制六先令八便士。

    [100]在后文中,斯蒂芬对林奇提及乔治娜。参看第十五章注[689]。

    [1Ol]拉塞尔生在位于爱尔兰东北角上的阿尔斯特郡。

    [102]这是哈姆莱特对波洛涅斯说的话,表示他向自己报告的消息已经陈旧了。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103]生命原理是亚理斯多德的术语,表示使纯系潜在之物变为现实。灵魂(或生命机能)是亚理斯多德在其《论灵魂》中所说的有生命机体的生命原理。  关于形态,参看第二章注[24]。

    [104]斯蒂芬小时在克朗戈伍斯森林公学读书期间,曾因打碎了眼镜,未能写作文,因而被教导主任多兰神父用戒尺打了手心。他向校长康米神父提出申诉,才得以免除进一步的惩罚。参看《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1章。下文中的A?E?I?O?U?是英文中的五个元音字母。英大打借条常用IOU(即Ioweyou)。这里,就含有“A?E?我欠你”之意。

    [lO5]这里,“她”指莎士比亚的妻子安?哈撒韦。莎士比亚是十八岁时绪婚的,安生于一五五六年,比他大八岁。莎士比亚死于一六一六年,而安一直活到一六二三年。

    [106]原文为拉丁文。

    [107]“萤光”,参看第八章注[179]。

    [108]“犯了错误”指莎士比亚与安结婚;“脱了身”指莎士比亚于一五八六年左右把妻儿留在家乡,只身出走伦敦。

    [109]据说苏格拉底的妻子赞蒂贝是个有名的泼妇。

    [110]指苏格拉底的方法和目的就是要通过争辩来发现真理。

    [111]据说苏格拉底的母亲是个产婆。苏格拉底接二连三地向同他交谈的人提问题,迫使对方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引导对方认识真正的美德。换言之,帮助思想的产生(即“助产术”)。

    [112]据说默尔托(阿里斯泰得斯之女)是苏格拉底的第一个妻子。

    [113]原文是拉丁文。

    [114]原文作Socratididion,为苏格拉底的爱称,也可译为“亲爱的苏格拉底”。

    [115]《灵魂的分身》(1821)是雪莱一首诗的题目,原文作Epipsychidion,系希腊文的复合词。

    [116]闺训,原文作caudlelectures。caudle是供病人饮用的滋养饮料。英国剧作家道格拉斯?杰罗尔德(1803-1857)的连载作品《幕训》(1846)中的女主人公考德尔(Caudle)夫人整夜整夜地在闺房中教训丈夫,乔伊斯便据此造了这个词。

    [117]这里,新芬党指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古希腊民主政体。

    [l18]公元前三九九年苏格拉底被控为“不敬神”。苏格拉底不服,进行申辩,然而法庭仍以微弱的多数票判处他死刑。友人劝他逃跑,但他说,判处虽违背事实,但这是合法法庭的判决,遂服下狱卒交给他的毒药死去。

    [119]罗拉德派是英人对威克里夫一派人的谑称,意为喃喃祈祷者。威克里夫(约1330-1384)是英国神学家, 他倡导的非正统教义和社会理论是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先声。一二八0年左右, 威克里夫与牛津大学的一些同事成立了最早的罗拉德派。 一三九九年曾被当作异端分子镇压。这里指托马斯?威廉?利斯特(见本章注[l])。他是个罗拉德派和公谊会教徒,不信天主教,因而公众对他存着戒心。

    [120]《我撇下的姑娘》是爱尔兰小说家、歌词作家塞缪尔?洛弗(1797-1868)所作歌曲。

    [121]指伦敦,参看第三章注[161]。

    [l22]莎士比亚最早的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1593)第一0四六至一0四八行有关于地震的描绘。一五八0年英国发生过大地震,当时莎士比亚年十六岁。

    [123]“可怜的小兔”(第697行)、“镂饰的缰绳”(第87行)、“蓝色的窗户”(指眼睛,第482行)均见《维纳新与阿都尼》。

    [124]指莎士比亚在家乡与安?哈撒韦谈情说爱的事。

    [125]凯瑟丽娜是莎士比亚的喜剧《驯悍记》中的女主人公,霍坦西奥是她的妹妹比恩卡的求婚者。

    [126]《热情的香客》(1599)是一部诗集,共二十首(或二十一首诗),其中四、五首系莎士比业所写。

    [127]“男人的世界”一语出自罗伯特?布朗宁(1812-1889)的双诗《相逢在夜间/分手在清晨》(1845)中的后者。

    [128]伊丽莎白时代的舞台上,女角概由男童扮演。莎士比亚死后四十四年(1660),英国舞台上才初次由女演员扮演(奥瑟罗)中的苔丝狄蒙娜。

    [129]男童指年轻时代的莎士比亚。

    [130]据丹麦文学史家、文学批评家乔治?布兰代斯(1842-1927)的《威廉?莎士比亚》(伦敦,1898)第10页,安未婚先孕,所以女方急于成婚。她与莎士比亚结婚后不足六个月就生了大女儿苏姗。

    [131]“从心所欲”,见《十四行诗》第143首末行。

    [132]“安自有她的办法”,原文作Annhathaway,与莎士比亚妻子的姓名安?哈撒韦(AnnHathaway)是双关语。

    [133]“的的确确,他们该受责难”是奥菲利亚发疯后所唱的歌词中的一句,这里把原歌中的“他们”改成了“她”。见《哈姆莱特》第4幕第5场。

    [134]“二十岁的甜姐儿”原出自小丑唱的歌词。由于安与莎士比亚结婚时是二十六岁、这里把原歌中的“二十”改成了“二十六”。见《第十二夜》第2幕第3场。

    [135]“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是麦克白的一句独白,见《麦克白》第一幕第3场。

    [136]“灰眼女神”指维纳斯。在伊丽莎白时代,灰眼睛(grayeyes)的gray,指blue(蓝)。《维纳斯与阿都尼》第140行有“我两眼灰亮,转盼多风韵”之句。

    [137]“比自己年轻的情人”,套用《第十二夜》第2幕第4场中公爵对薇奥拉所说的话。

    [138]见《皆大欢喜》第5幕第3场的歌第1段:“一对情人并着肩,走边了青青麦田。”

    [139]见《皆大欢喜》第5幕第3场的歌词第2段。

    [140]帕里斯(参看第二章注[69])与巴黎拼法相同,故与第三章注[100]有关正文形成双关语。

    [141]高个子指拉塞尔(A?E?)他是《爱尔兰家园报》的主编。

    [142]乔治?奥古斯塔斯?穆尔(1852-1933),爱尔兰小说家,一九0一年迁居都柏林,为筹建阿贝剧院做出贡献。

    [143]原文作Pipe。当时美国波士顿有个女通神学家,名利奥诺拉?派珀夫人。但据阿尔夫·麦克洛赫莱因考证,这里的PiPer系指威廉·J·斯坦顿·派珀(Pyper,1868-1941)。他热衷于复兴爱尔兰语,并对通神学有兴趣。

    [144]一首儿童绕口令的头一句。

    [145]据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回忆说,“喻伽魔室”是戈加蒂对会议厅或公共设施的叫法。

    [146]伊希斯是古埃及神话中的重要女神。《揭去面纱的伊希斯――古今科学与通神学奥秘诠释》(1876)一书系海?佩?勃拉瓦茨基所撰,被她的门徒们视力通神学的经典著作。

    [147]巴利语起源于北印度,公元前一世纪,成为标准的国际佛教语言。海?佩?勃拉瓦茨基的很多活动是和奥尔科特(参看第七章注[197])共同开展的,所以这里用复数(“他们”)。“我们”则指乔伊斯和戈加蒂(见艾尔曼著《詹姆斯?乔伊斯》第174页)。

    [148]海?佩?勃拉瓦茨基在《揭去面纱的伊希斯》一书中说, 墨西哥人与古代巴比伦及埃及人的传统甚至所信仰的神明等都有共同之处。因此,阿兹特克族的逻各斯(参看本章注[33])是宇宙真理(“宇宙宗教”)的基础。阿兹特克族系操纳华特尔语的民族。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初,曾在今墨西哥中、南部延立帝国。

    [149]超灵是由美国作家、十九世纪超验主义文学运动领袖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1803-1882)创造的哲学用语。他认为真正的智慧是通过“自然”领会神旨,强调人可以通过道德本性和直觉认识真理,从而发展成为超验主义观点。

    [l50]原文为梵语。在通神学中,指进入涅磐(佛教所指的最高境界。后世也称僧人逝世为“涅磐”)境界。

    [151]路易斯?H?维克托里是十九世纪末叶的爱尔兰诗人,著有诗集《尘埃中的想象》(伦敦,1908)等。

    [152]T?考尔菲尔德?艾尔温(1823-1892),爱尔兰诗人、作家。

    [153]“莲花……他们”一语套用爱诺巴勃斯对阿格立巴所作关于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初次见面的描述。参看《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2幕第2场。

    [154]据通神学的说法,松果体(亦称松果腺,一种内分泌腺)原是人的“第三只眼睛”,能够透视心灵,后来退化为松果体。

    [155]根据佛教传说,佛陀是坐在菩提树(并不是芭蕉树)下修行,断除烦恼而成佛的。

    [156]吞入灵魂者,吞没者指普在超灵(即神)。通神学家认为万人灵魂与普在超灵本为一体,作为它的火花的每一灵魂反复投生,又被其吞没,轮回不已。

    [l57]原文作“Hesouls,shesouls,shoalsofsouls”。读音与下面这首民歌相近:She sells seashells by the seashore。意思是:“她在海滨卖海贝。”

    [158]“他的幽魂……痛哭”使人联想到《神曲?地狱》第5篇中的“把成群的幽魂飘荡着,播弄着,颠之倒之……呼号痛哭……”之句。

    [159]“万物……女魂栖”是路易斯?H?维克托里(见本章注[151])所作《震撼灵魂的模仿》(收入其诗集《尘埃中的想象》)一诗的头两句,是悼念一个四岁上夭折的娃娃的,作者引用时把“四年”改为“经年”。

    [160]拉塞尔所编的这部《新诗集》出版于一九0四年五月。 拉塞尔在诗中沤歌爱尔兰传奇中的英雄和神,对其他同辈诗人影响颇大。诗集共收录了乔治?罗伯茨、帕德里克?科拉姆等九个诗人的诗作,但并没有选乔伊斯的作品。 见艾尔曼:《詹姆斯?乔伊斯》(第174页)。

    [161]“必然……东西”一语模仿亚理斯多德所著《形而上学》中的论断。

    [162]“必然性……所以……帽子”一语套用《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中掘墓者中的口气:“要是水来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 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死无罪责的人,并没有缩短他自己的生命。”

    [163]“听着”:紧接着的一大段,是斯蒂芬所听到的人们关于新筹办的杂志的对话。

    [164]帕德里克?科拉姆(1881-1972),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评论家。他的抒情诗保持了爱尔兰民间文学传统。其回忆录《我们的朋友乔伊斯》(1959)是与妻子玛丽(1887?-l957)合著的。他的诗《牲畜商》被收入《新诗集》。詹姆斯?斯塔基(1879-1958),后易名修马斯?奥沙利文,爱尔兰抒情诗人、编辑。《新诗集》里收有他的五首诗。

    [165]乔治?罗伯茨(?-1952),爱尔兰文人,后来任蒙塞尔出版公司总编辑。

    [166]欧内斯特?维克托?朗沃思(1874-1935),《快邮报》编辑(1901-1904)。

    [167]这是《新诗集》中的主诗《一幅肖像》(科拉姆作)中的一句;后易题为《四十年代的穷学者》(《荒漠》,都柏林,1907)。

    [168]苏姗?米切尔(1866-1926)是受拉塞尔影响的女诗人,《新诗集》里收有她的诗作。爱德华?马丁(1859-1923)是爱尔兰戏剧家。苏姗在《乔冶?穆尔》(纽约,1916)一书中写道,穆尔是个“天生的文学强盗”,“对爱德华?马丁进行掠夺”(第103页),将其剧本《一个镇子的故事》(1902)改写,易名《弯枝》。叶芝在《自传》(纽约,1958)中说穆尔是个“农民罪犯”,马丁是个“农民圣人”。这里的浪荡儿,原文作wild oats。Sow one’s wild oats指年轻时生活放荡,尤其指婚前性关系混乱。苏姗使用这个譬喻则指马丁与穆尔交往会吃大亏。

    [169]乔治?西格尔逊博士(1838-1925),爱尔兰学者,他所从事的爱尔兰古代文学的翻译介绍,成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端倪。

    [170]愁容骑士是堂吉诃德的别称。

    [171]托马斯?奥尼尔?拉塞尔(1828-1908),语言学家,曾致力于复兴凯尔特语。

    [172]当时有些爱尔兰民族主义者认为桔黄色百褶短裙是古代爱尔兰的标准衣着,然而近年来学者们认为,这并非爱尔兰的传统服装,这个印象主要是小说中的描写所造成的。

    [173]杜尔西尼姬是堂吉诃德幻想的意中人。

    [174)杰姆斯?斯蒂芬斯(1882-1950),拉塞尔所发现的爱尔兰诗人?小说家。

    [l75]考狄利亚是李尔王最小的女儿。她是唯一孝顺老王的,却被她那黑心的姐姐害死。见《李尔王》。“李尔那最孤独的女儿”出自托马斯?穆尔的《菲奥纽娅拉之歌》。穆尔诗中的李尔指爱尔兰海神麦克李尔(见第三章注[31]),其女菲奥纽娅拉被后母用妖术变成一只天鹅。所以这是双关语。考德利奥是意大利语,发音与考狄利亚相近,含意为“深重的悲哀”。

    [176]“偏僻荒蛮”出自法国人波旁公爵之口,见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五世》第3幕第5场,指的是英国式的粗俗与用法国磨光漆来象征的法国式典雅相对照。

    [177]“天老爷符劳你”出自小丑试金石之口,见《皆大欢喜》第5幕第4场。

    [178]指《爱尔兰家园报》(见第二章注[83])。前文中提到的哈里?费利克斯?诺曼(1868-1947)是该报主编(1899?-1905)。

    [179]辛格,见本章注[23]。《达娜――独立思考杂志》是由约翰?埃格林顿和爱尔兰经济学家、新闻记者、编辑弗雷德?瑞安(1876-1913)合编的一份小杂志(1904-1905)。达娜见本章注[201]。

    [180]十九世纪后半叶, 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崛起使人们重新对爱尔兰的语言、文学、历史和民间传说发生兴趣。 当时盖尔语(爱尔兰语)作为一种口语己经衰亡,仅在穷乡僻壤使用。盖尔语联盟于一八九三年成立,为维护盖尔语而进行斗争,直到一九二二年成立爱尔兰自由邦,承认爱尔兰语与英语同为官方语言为止。

    [181]“鞋跟有多么厚,离天就靠近了多少”引自哈姆莱特对优伶所说的话,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182]英国基督教公谊会创始人乔治?福克斯(1624-1691)把得自上帝的“内心之光”(灵感)置于教条和《圣经》之上。利斯特是公谊会教徒,所以才把他和福克斯扯在一起。

    [183]原作这段十分隐晦,作者在这里把莎士比亚和乔治?福克斯联系起来了。基督狐:公谊会认为,基督作为“内心之光”存在于人的精神世界里,因而是一只神秘不可思议的狐狸。福克斯与狐狸拼法相同,故语意双关。福克斯喜欢穿爱尔兰与苏格兰高原地区的那种鞣皮紧身裤。他和他的追随者一向都不尊重官员,不起誓,不纳税,因而经常被捕。他本人曾八次入狱。为了逃避追捕者,有一次他曾藏在枯树杈里。莎士比亚也曾逃离家乡,去了伦敦。“没同母狐狸打过交道”,福克斯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莎士比亚在伦敦过的是单身生活,利斯特终身未娶。“A得了女人们的心”,福克斯擅长于使人们――尤其是妇女(包括几个声名狼藉者)皈依宗教。他称那些严肃地为灵魂寻觅旧宿者为“温柔的人们”。巴比伦的娼妇一典出自《启示录》第17章第5节,她额上写着一个隐秘的名号:“大巴比伦―― 世上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亲!”“法官夫人”:福克斯与兰开夏的法官费尔的遗婿玛格丽特结婚(1669)。“酒馆掌柜的娘儿们”: 风传莎士比亚曾在约翰?达维楠所开的皇冠客栈下榻,爱上了老板娘。她后来生下诗人、戏剧家威廉?达维楠爵士(1606-1668)。

    [184]“狐入鹅群”是一种棋戏,由十五只鹅对付一只狐狸。鹅不得后退,狐狸却可以任意活动。

    [185]“新地”大宅指莎士比亚于一五九七年在斯特拉特福镇买下的房产。他隐退后住在这里。

    [186]维新太,参看第七章注[233]。

    [187]在莎士比亚的《尤利乌斯?恺撒》第1幕第2场中,有个预言家警告恺撒要当心二月十五日。恺撒未加理睬,结果在这一天就遇刺身死(参看第二章注[16])。

    [188]参看第二章注[17]。

    [189]阿戏留是荷马史诗《伊里昂纪》中的英雄人物。他小时,母亲听了预言家的话,怕他死在未来的特洛伊战争中,故把他装扮成女孩子。“当阿戏留……名字呢?”这里套用英国医生、作家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于一六五八年所写的一篇论文中的句子,并将原文中的“藏”改成了“生活”。

    [190]透特是古埃及所奉的神,原是月神,后司计算及学问。据说他发明了语言和文字,并为诸神担任文书、译员及顾问。

    [191]“听见那位埃及祭司长的声音”,见第七章“即席演说”一节的结尾处。

    [192]“旁人经受我们的置疑”,出自马修?阿诺德的关于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见于他1844年8月1日写给简?阿诺德的信)。

    [193]此语模仿哈姆莱特王子咽气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外仅余沉默而已。”见《哈姆莱特》第5幕第2场。

    [194]、[195]原文是爱尔兰语。

    [196]小个子约翰是乔治?穆尔给约翰?埃格林顿起的绰号。

    [197]“原谅我”一语出自安东尼在恺撒的遗体前发表的演说,见《尤利乌斯?恺撒》第3幕第2场。

    [198]小王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物。据说它住在非洲沙漠上,凭借日光和呼出的气息就能使人丧命。它状似蛇、蜥和龙。美洲热带地区江河、溪流附近的树上至今还栖居着一种“王蜥”,因与小王相像而得名。

    [199]原文为意大利文,引自拉蒂尼的《宝藏集》第1卷。

    [200]布鲁涅托?拉蒂尼(l220-1294),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学者。但丁在《神曲》中对他十分推崇。他曾用法文撰写过一部散文体百科全书《宝藏集》以及该书的意大利文简编。

    [201]达娜,又名达努。从爱尔兰到东欧,都崇敬它为大地之母,即阴性之元,诸神都曾受她哺育。

    [202]“一天天地……身子”,套用英国评论家沃尔特?佩特(1889-1894)所著《文艺复兴》(1873)中的“把我们不断地编织起来再拆散”一语。

    [203]此句模仿《辛白林》第2幕第2场中阿埃基摩的台词:“在她的左胸还有一颗梅花形的痣……”

    [204]雪莱在长篇论文《诗之辩护》(写于1821年,1840年出版)中写道:“从事创作的精神犹如即将燃尽的煤……”

    [205]霍索恩登的威廉?德拉蒙德(1585-1649)是最早用英语写作的苏格兰诗人。因定居于霍索恩登的庄园,故名。收入他的诗集《锡安山之花》(1630)里的散文《丝柏丛》中有一段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反思。斯蒂芬关于“过去的我成为现在的我,还可能是未来的我”这段话,受其启发,所以这里说德拉蒙德帮助我度过了难关。

    [206]《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中,掘基人(小丑甲)说他是“小哈姆莱特出世的那一天……开始干这营生”的,接着又说,他已干了三十年。所以哈姆莱特那时已三十岁了。

    [207]这里的“痣”是指品性上的污点,或缺点的烙印,参看《哈姆莱特》第1幕第4场开头部分哈姆莱特的独白。

    [208]欧内斯特?勒南(1823-1892),法国哲学家及历史学家。他称赞莎士比亚晚年的戏剧(尤其是《暴风雨》)是“成熟的哲学剧”。

    [209]尤利西斯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的一个人物。布生代斯在 《威廉?莎士比亚》一书中说:“配力克里斯是个富于浪漫精神的尤利西斯”(见该书第585页)。

    [2l0]这句话是写约翰?埃格林顿的,同时也影射船只失事后的尤利西斯和配力克里斯。

    [211]玛丽娜是《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中的女主人公,配力克里斯亲王的女儿。

    [212)智者派见第七章注[254]。外典是不列入正典《圣经》的经籍。早期基督教会所称外典指真伪未辨、不宜在公共场合诵读的著作。本世纪初有些学者认为《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是莎士比亚的外典,即怀疑它不是莎士比亚所写。见查尔斯?W?华莱士:《关于莎士比亚的新发现:人中之人莎士比亚》(1910)。

    [213]英国诗人、思想家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1772-1834)称赞莎士比亚始终走在“人类感情的康庄大道上”(《柯尔律治的莎士比亚评论》,托马斯?米德尔顿?雷逊编,1930)。

    [214]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经验派哲学家,散文家。培根(Ba)这个姓,与熏猪肉拼法一样。同时,培根在《新学问》(1603)第1部中劝人照《耶利米书》第6章第16节(“你们要站在路上察看,探问古道,那是善道,便行在其间,”)行事,所以这里说他思想旧得“已经发了霉”。

    [215]十九世纪中叶有些学者认为莎剧艺术水平之高,非培根莫属。但莎剧是由莎士比亚剧团的两位演员收集成书的,同时代剧作家本?琼森还为这部全集写了献诗,因此怀疑派的观点不能成立。

    [216]美国小说家、社会改革家伊格内修斯?唐纳利(1831-1901)在《大密码》(1887,芝加哥、伦敦)和《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密码》(1900)二书中,曾试图论证莎剧系培根所作。

    [217]A?E?,见第三章注[109]。马吉,见本章注[10]。

    [218]彼得“克里斯琴”阿斯布琼逊所编、由G?W?达桑译成英文(1859)的一部北欧民间故事集(1842-1845),以其中的一篇《太阳之东?月亮之西》为书名。

    [219]长生不老国(原文为爱尔兰语)是爱尔兰神话中的国度,由安古斯神(掌管青春、美和诗的神)所统治。据爱尔兰传说,英雄、说唱诗人莪相曾旅居此地。后来他违反禁令,踏上故乡的土地,遂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再也不能返回长生不老国了。

    [220]这里把A?E?和马吉比作朝香者。

    [221]这里把一首儿歌中的巴比伦这一地名换成了都柏林。

    [222]布兰代斯,见本章注[l3O]。莎士比亚晚期的五个剧本为:《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1608)、《辛白林》(1609)、《冬天的故事》(1610)、《暴风雨》(1611)、《亨利八世》(1612)。

    [223]西德尼?李(1859-1926),英国莎士比亚专家,著有《威廉?莎士比亚传》(伦敦,1898)等。

    [224]配力克里斯之女玛丽娜是在风暴中诞生在海船上的。

    [225]米兰达是《暴风雨》中的女主人公。那不勒斯王子腓迪南对她一见钟情,说:“哦,你是个奇迹!”见第1幕第2场。

    [226]潘狄塔是《冬天的故事》中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的女儿,在襁褓中就被遗弃,由牧人扶养大。

    [227]莎士比亚的大女儿苏珊娜与约翰?霍尔结婚,于一六O八年生了个女孩,起名伊丽莎白,刚好相当于他写作生涯末期的开始。

    [228]这是配力克里斯对玛丽娜所说的话。见《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第5幕第1场。

    [229]布兰代斯说莎士比亚最宠爱苏珊娜(见《威廉?莎士比亚》第677页),所以使她当了“主要继承人”(见第686页)。这里对此说予以反驳。

    [230]《做爷爷的艺术》(1877)是法国诗人、小说家维克托?雨果(1802-1885)所著的一部儿童诗集。变得伟大的艺术,原文为法语。法语中,爷爷是“grandpere”。贝斯特只说到“grandp”,听上去就跟“grand”(伟大)同音了。

    [231]当天早晨斯蒂芬在海滨上曾问过自已:“大家都晓得的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参看第三章注[177],下文“爱乃……满足”,原文为拉丁文。是摘录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大全》第一卷第九十一章中的几个句子而成。

    [232][]内的两段系根据海德一九八九年版(第161页第5至9行)补译。

    [233]萧伯纳在喜剧《十四行诗和“黑夫人”》(1910)中描述了莎士比亚和“黑夫人”之间不幸的关系。戏里把“黑夫人”写成是玛利?菲顿,序言中却又驳斥了这一观点。玛利?菲顿(1578-约1647)自一五九五年起, 任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侍从宫女。有人认为她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神秘人物“黑夫人”的原型。

    [234]弗兰克?哈里斯(1856-1931),爱尔兰新闻记者、文学家。他编过好几种杂志,主要的是《星期六评论》(1894-1898)。他在一八五五年创刊的政治、文艺、科学周刊上发表了一系列关于莎士比亚的评论,后辑成一书: 《莎士比亚真人及其悲惨生涯》(伦敦,1898)。

    [235]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开头写诗人对一贵族青年的友谊的升沉变化,是献给一位W?H?先生的(第1-126首),其次写诗人对“黑夫人”的爱恋(第127-152首),最后两首(第153-154首)收尾。

    [236]威廉?赫伯特(约1506-1570)是第一代彭布罗克伯爵。他自一五六八年起任王室事务总管。

    [237]指当时风行的一种说法,莎士比亚“热恋”着威廉?赫伯特(见布生代斯:《威廉?莎士比亚》,第714页)。

    [238]海雀是北极的潜鸟,每逢产卵季节,只下一颗布满大理石彩纹的卵,一般视为罕物。这里是指利斯特的头所产生的思想像海雀卵一样斑斓多彩。

    [239]米莉亚姆是希伯来语中的玛利。这里指玛利?菲顿。

    [240]公谊会教徒喜用老式字眼。

    [24l]“年轻时的愿望,到了中年就会变为现实”是歌德的自传著作《诗与真》(1811-1814)第二卷开头部分的话。

    [242]小贵族指彭布罗克伯爵。哈里斯(见本意注[234])认为,莎士比亚爱上了玛利?菲顿,并请彭布罗克给牵线。结果菲顿反倒和彭布罗克相好了。莎士比亚遂同时失去了意中人和朋友(见《莎士比亚其人及其悲惨生涯》第202页)。

    [243]“花姑娘”,见《亨利四世》下部第3幕第2场中乡村法官夏禄的台词。

    [244]“人人行驶的海湾”,见《十四行诗》(第137首第6行)。

    [245]“少女时代声名狼藉”:哈里斯(第213页)写道,玛利?菲顿早在十六岁上就结婚,并和私通的男人生过三个孩子。

    [246]“语言贵族”,见丁尼生的《致维吉尔》(1882)第2段。

    [247]“笑而躺下”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种纸牌游戏。

    [248]唐璜是十四世纪左右西班牙传说中的一个人物,是浪荡子的典型。唐是西班牙语“先生”的译音,或译作堂。西班牙名字“璜”,相当于英语中的“约翰”。

    [249]套用《维纳斯与阿都尼》(第1052、1056行):“野猪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个大伤口……无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样把血流。”

    [25O]“毒……耳腔”,见第七章注[186]。

    [251]“双背禽兽”,见第七章注[187]。

    [252]“贫乏、寒伧的英语”,见本章注[54]及有关正文。

    [253]“既愿意,又不愿意”,套用泽莉娜的唱词,见第四章注[51]、[52]及有关正文。

    [254]“蓝纹……双乳”,见莎士比亚的长诗《鲁克丽丝受辱记》(1593-1594)第407行。

    [255]“梅花形的痣”,见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1609)第2幕第2场末尾。伊摩琴是英国国王辛白林的女儿,绅士波塞摩斯之妻。波塞摩斯的朋友阿埃基摩用卑鄙手段瞥见了伊摩琴胸脯上的痣,事后向波塞摩斯谎称伊摩琴曾委身于他。

    [256]“他的脸……来了”,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2场。在原剧中,霍拉旭对哈姆莱特王子讲述自己所看到的哈姆莱特王的鬼魂的情况,这里的“他”,则指莎士比亚。

    [257]“各遂所愿”是《第十二夜》的副标题。

    [258]“我的……了吗?”见《旧约全书?列王纪上》,第21章第20节。

    [259]原文为法语。

    [260]斯蒂芬所打的电报,参看本章注[282]及有关正文。

    [261]“没有实质的脊椎动物”指方才斯蒂芬所谈论的“与父同体的儿子”,即耶稣。

    [262]德国谚语,原文为德语。

    [263]佛提乌,见第一章注[113D。玛拉基是纪元前五世纪的小先知,同时又是勃克?穆利根的第二个名字。这是双关语,也可理解为“骗子玛拉基”。

    [264]约翰?莫斯特(1846-1906),德裔美国装订工人,无政府主义者。因主张对凤凰公园凶杀案的参加者处理从宽而深得爱尔兰人心。

    [265]据外典(见本章注[212]),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一度前往地狱,解救被囚在那里的善人的灵魂。

    [266]“自我……生死者”,此段系谐谑地模仿天主教《使徒信经》的文体,纳入了瓦伦廷(见第一章注[115])、撒伯里乌(见第一章注[116])等人的非正统见解。

    [267]这是天主教《荣福经》中的第一句,见《路加福音》第2章第14节。

    [268]叶芝曾称誉当时的爱尔兰戏剧家辛格为埃斯库罗期(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再世,这里穆利根故意说得比叶芝更加夸大,把辛格比作莎士比亚。

    [269]女演员指班德曼?帕默夫人(见第五章注[24])。海报上说那是她在都柏林第四百零五(不是8)次演《哈姆莱特》。

    [270]爱德华?佩森?维宁(1847-1920)在《哈姆莱持之谜――试图解决一个老难题》(费城,1881)一书中说,哈姆莱特原是个女儿身,为了继承丹麦国的王位而装扮成男子。

    [271]邓巴?普伦凯特?巴顿(1853-1937)自一九00年起曾任爱尔兰最高法院审判官。当时正在查寻线索,最后出版了《爱尔兰与莎士比亚的联系》(都柏林,1919)。尽管他并未说哈姆莱特是爱尔兰人,却在第五章中指出,哈姆莱特当王子的时候适值丹麦人统治爱尔兰的时期(弦外之音是,哈姆莱特有可能是爱尔兰的丹麦王子)。在序言中,他说自己曾受了审判官马登(见本章注[292])的一篇文章的启迪。

    [272]鬼魂消失后,哈姆莱特曾对霍拉旭说:“不,凭着圣帕特里克的名义……”见《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 [273]王尔德在《威?休?先生的肖像》(伦敦,1889)中提出,《十四行诗》是献给一个叫作威利?休斯(Wil1ieHughes)的少年演员的(见《十四行诗》第20页第 7行:“充满美色的男子,驾御着一切美色”)。最初这是由英国学者托马斯?蒂里特(1730-1786)提出来的。

    [274]休依?威尔斯(HughieWills)、威廉先生本人(Mr.Wil1iamHimself)的首字均为W?H?W?H?即威廉?莎士比亚本人一说原是德国人巴伦斯特尔夫提出来的。

    [275]休斯(Hughes)、砍伐(hews)、色彩(hues),在原文中都是谐音字。

    [276]王尔德(Wilde)与粗犷(wild)谐音。他因同性恋问题栽跟头(见第三章注[187])后不久,《笨拙》杂志上刊载了一首题为《斯温伯恩论王尔德》的讽刺诗,其中有“诗人名叫王尔德,但其诗是柔顺的”之句。

    [277]贝斯特和斯蒂芬在同一座学校教书,这一天他们都从迪希校长手里领了薪水。

    [278]“青春的华服”见《十四行诗》第2首第3行;“五种机智”见第9行,意指所有的机智。

    [279]“欲望……面貌”,见布莱克的小诗。头一句是:“男人对女人有何要求?”

    [280]“天神……吧”是福斯塔夫对福德大娘所说的话。作者引用时,把“我”改成了“他们”。见《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5幕第5场开头部分。

    [281]参看斯蒂芬关于夏娃的冥想(第三章注[19]、[2O]和有关正文),以及《创世记》第3章第1至6节中蛇怎样引诱夏娃吃果子的故事。

    [282]这句话引自英国诗人、小说家梅瑞狄斯(1828-1909)的《理查?弗维莱尔的苦难》(伦敦,1859年初版,乔伊斯引自1875年德国托奇尼兹版)。该书描写弗维莱尔男爵按照贵族的传统教育儿子,表现人的自然本性与社会要求之间的冲突。

    [283]康纳里是“船记”酒馆老板。

    [284]原文为爱尔兰语。穆利根这几段话模仿辛格剧本语言的特殊风格。威克洛郡(辛格的出生地)以及爱尔兰西部的方言是把爱尔兰句法和古英语结合而成。辛格根据它来创造了富于诗意的戏剧语言。

    [285]辛格经常称自己为流浪汉。他自一八九四年起留学德国、意大利和法国。以后又五次前往阿兰群岛,从岛民的生活中汲取写作素材。他和乔伊斯是一九O三年二月在巴黎结识的(见艾尔曼:《詹姆斯?乔伊斯》,第123页)。

    [286]这里,斯蒂芬在回忆他和辛格在巴黎相聚的情景,并把辛格的脸比作哥特式古典建筑檐口的怪兽形排水装置。

    [287]原文为西班牙语。

    [288]据爱尔兰传说,莪相(参看本章注[219])一直活到五世纪,曾与帕特里克相遇,并告以结束于三世纪的英雄时代的事。

    [289]克拉玛尔森林在巴黎西郊。辛格说他在那儿的森林里有个奇遇,可与莪相和帕特里克的邂逅相比拟。

    [290]“我在林……傻子”是杰奎斯对公爵说的话,见《皆大欢喜》第2幕第7场。

    [291]参看本章注[1]。

    [292]在《亨利四世》下篇第3幕第2场中,乡村法官夏禄提到一个未出场的人物――在牛津读书的威廉?赛伦斯。爱尔兰高等法院审判官道奇森?汉密尔顿?马登(1840-1928)在《威廉?赛伦斯少爷日记――莎士比亚与伊丽莎白时代戏剧研究》中认为,莎士比亚有着丰富的野外运动的知识,对拉特兰伯爵(1576-1612)和夏禄的家乡了如指掌,从而揣测拉特兰伯爵曾替莎士比亚代笔。

    [293]见第七章注[243]。

    [294]见本章注[5]。

    [295]公谊会教徒喜戴宽边黑帽,故有此绰号。

    [296]《北方辉格》是贝尔法斯特的一家日报。《科克观察报》是科克的一家日报。《恩尼斯科尔西卫报》是恩尼斯科尔西(威克斯福德的一个市镇)的一家周报,每逢星期六出版。

    [297]艾克依?摩西是十九世纪末叶爱尔兰人对试图挤进中产阶级的犹太人的蔑称。

    [298]包皮的搜集者耶和华,见第一章注[61]。

    [299]“生命的……火焰”,见雪莱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完成于1820,出版于1839)。

    [300]“他”指布卢姆。加利利位于古代巴勒斯坦最北部地区(相当于今以色列北部)。“淡色的加利利”出自斯温伯恩的《普罗瑟派恩赋》(1866)。

    [301]美臀,原文为希腊文。 美臀维纳斯是从罗马的尼禄金殿遗址发掘出来的一尊大理石雕像,收藏于那不勒斯国立美术馆。

    [302]“天神……躲藏”,见斯温伯恩的长诗《阿塔兰忒在卡吕冬》(1866)。

    [303]莎指莎士比亚。

    [304]克丽雪达是意大利作家乔瓦尼?卜伽丘(1313-1375)的《十日谈》中的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英国诗人杰弗里?乔叟(约1343-1400)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引用过她的故事。

    [305]潘奈洛佩,见第七章注[255]。

    [306]戈尔吉亚(纪元前约488-前约375),希腊哲学家。安提西尼,见第七章注

    [256]。

    [307]在特洛伊战争中,尤利西斯等英雄藏在巨大的木马中潜入伊利昂城。后从里面跳出来,将该城攻陷。这里把引起这场战争的海伦比作母木马。

    [308]他指莎士比亚。

    [309]“封建主义艺术”,见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为诗集(十一月的枝桠)(1888)所写的前言《回顾曾经走过的道路》。

    [310]沃尔特?雷利爵士(1554-1618),英国探险家。他曾两度被捕,关入伦敦塔。

    [311)伊丽莎白(伊丽莎为昵称)一世是英国都锌王朝的最后一个君王。

    [312]示巴女王(活动时期公元前l0世纪)以富有著称。传说示巴王国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据《旧约?列王纪上》第10章记载,所罗门王在位期间,示巴女王曾亲自率领驼队,满载金钱财宝香料前往拜见。

    [313]迪克是理查德的简称。见本章注[90]。

    [314]原文为“without more ado About Nothing”。莎士比亚的早期喜剧《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译为《无事生非》)这里是反过来说的。

    [315]阉鸡指妻子跟别人私通的丈夫。

    [316]布兰代斯的《威廉?莎士比亚》(第19页)一书全文引用了约翰?曼宁汉姆在一六0一年三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对此所作的记载。曼宁汉姆听爱德华?柯尔说,有个市民的妻子看了迪克?伯比奇扮演的理查三世,便邀他当夜到自已家来。莎士比亚却抢先前往幽会,并按照那两人约好的那样,通报自己是“理查三世”。及至伯比奇来叫门,莎士比亚便派人这样向伯比奇回话。征服者威廉指英格兰第一位诺曼人国王威廉一世(约1028-1087)。他和莎士比亚同名。这里是莎士比亚自况,并把伯比奇比作同名的理查三世。

    [317]菲顿,参看本章注[233]。

    [318]这是波塞摩斯听信阿埃基摩的谎言(参看本章注[255]),对白己的妻子伊摩琴所作的猜疑。见《辛白林》第2幕第5场。

    [319]以东拉德?梅西(1828-1907)为代表的几位英国十九世纪学者认为潘奈洛佩?里奇(见第七章注[259])乃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黑夫人”的原型。

    [320]这是乔伊斯在巴黎王后大道(塞纳河右岸的闹市)所听到的娼妇拉客套话。原文为法语。苏是法国旧铜币,二十苏合一法郎。

    [321]威廉?戴夫南特爵士(1606-1668),英国诗人、剧作家和剧院经理。 其母在牛津经营皇冠客栈。莎士比亚在往返伦敦途中总在这里下塌。有人认为她是“黑夫人”的原型。戴夫南特是莎士比亚的教子,也可能是他的儿子。他曾于一六六七年与批评家、剧作家德莱顿(1631-1700)一道改编莎剧《暴风雨》。

    [322]加那利(ary)是一种白葡萄酒,产于大西洋北部的加那利群岛。此字与“金丝雀”拼法相同。

    [323]安尼科克的原文是Anycoy的意思是“任何”,cock原指公鸡,与其他动物名连用时则指雄性。所以此词就含有“只要是公的”之意。 法国有个圣女叫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1647-1690)。穆利根把她的姓略加改动,就成了俏皮话。

    [324]哈利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1491-1547),他曾结过六次婚。他死后,接连由他的三个子女(爱德华六世、玛丽一世、伊丽莎白一世)继承王位。这里指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

    [325]“附近……女友”一语出自草地?丁尼生(见第三章注[2O4])的《公主,杂录》(1847)一诗的序。

    [326]这里把莎士比亚的妻子比作潘奈洛佩。

    [327]“干吧,干吧。”套用《麦克白》第1幕第3场中女巫甲的话。

    [328]约翰?杰勒德(1545-1612),英国植物学家。他在离伦敦霍尔本的住所不近的费特小巷(毗邻舰队街)拥有一座花园。

    [329]“像……风信子”,引自阿维拉古斯所说的话,见《辛白林》第4幕第2场。引用时将“你”改成了“她”。

    [33O]“朱诺……紫罗兰”,引自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的女儿潘狄塔对波希米亚王子弗罗利泽所说的话,见《冬天的故事》第4幕第8场。

    [331]语出自关于老夫少妻的一个笑话。牛津某学究对朋友说,他的年轻妻子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朋友说:“天哪,你猜疑谁呢?”参看第十三章注[545]。

    [332]参看本章注[242]。

    [333]“不敢说出口的爱”,指同性恋。

    [334]查伦顿是距巴黎东南五英里的一座小镇。

    [335]“未被……的胎”,参看《十四行诗》第3首,梁宗岱译为:“因为哪里会有女人那么淑贞――她那处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

    [336]“水性扬花的女子”指苏格拉底之妻。“撕毁床头盟”出自《十四行诗》第152首。

    [337]指哈姆莱特王子的亡父的鬼魂。

    [338]玛丽指莎士比亚的母亲玛丽?阿登(死于1608),约翰指莎士比亚的父亲(死于1601)。

    [339]威伦是威廉的爱称,指莎士比亚(死于1616),其妻安死于一六二三年。

    [340]琼(1558-1646)是莎士比亚的姐姐。除了莎士比亚,她还有三个弟弟:爱德蒙(1569-1607)、理查德(1584-1613)、吉尔伯特(1566-?)。吉尔伯特也和琼一样长寿,只比她死得略早一点。

    [341]朱迪斯是莎士比亚的二女儿。

    [342]苏姗是苏珊娜的爱称,莎士比亚的大女儿。她死于一六四九年,她丈夫约翰?霍尔死于一六三五年。

    [343]莎士比亚的外孙女伊丽莎白于一六四七年居孀,后再嫁给鳏夫约翰?伯纳德。这里借用哈姆莱特王子指责他母亲的话:“简直就跟杀了一个国王再去嫁给他的兄弟一样坏。”见《哈姆菜特》第1幕第4场。

    [344]自从安嫁给莎士比亚(1582),直到丈夫去世,关于安唯一的记载是她曾向过去替她父亲牧过羊的托马斯?惠廷顿借过四十先令。

    [345]“天鹅之歌”见《鲁克丽丝受辱记》(1593一1594)第1613行至1649行。作者把鲁克丽丝比作天鹅。她受辱后,嘱丈夫为自己报仇雪恨,并愤而举刀自刎。

    [346]莎士比亚于一六一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要求他的律师起草第二份遗嘱,其中写道:“我把我次好的床和全部家具留给我妻子。”

    [347)“要点”,原文为德语。从这一行到“喔啊!”可以用德国作曲家、音乐戏剧家理查德?瓦格纳(18l3一1883)的《莱茵黄金》中少女合唱的曲调来唱。

    [348]参看本章注[139]及有关正文。

    [349]参看本章注[2O]、[23]。

    [350]原文作Mr?Sedbest Best。贝斯特(Best)这个姓,与“最好的”拼法相同。

    [351]原文是拉丁文,指分居。根据一八五七年修订的婚姻法,离婚之前必须经历分居的过程。

    [352]这里,古人指迪奥杰尼斯?莱厄蒂尤斯(活动于公元前3世纪)。他在《哲学家传记》一书中写道,亚理斯多德在遗嘱中曾提出与自已的妻子合葬,让妾赫皮莉斯终生住在他的一幢房子里。亚理斯多德是斯塔基莱特人,顽童和异教贤人均指的是他。内尔?格温?赫尔派利斯(1650一1687),英国女演员,是英王查理二世(1630一1685)的情妇。他的遗言是:“不要让可怜的内尔饿肚子。”

    [353]语出自流氓奥托里古斯所唱的歌,见《冬天的故事》第4幕第2场。

    [354]爱德华?多顿(1843一1913),爱尔兰评论家、传记作者、诗人。他的《莎士比亚:关于他的思想和艺术的评论研究》(伦敦,1875) 是第一部全面和系统地研究和介绍莎士比亚的英语专著。

    [355]原文作Besteglinton。贝斯特和约翰?埃格林顿是两个人。这里把两个人的姓连在一起。也可译为贝斯特?埃格林顿。

    [356]《尤利西斯》初版本系于一九二二年由西尔薇亚?毕奇(1887一1962)在巴黎所开的莎士比亚书店出版。

    [357]多顿常说莎士比亚是人民的诗人,为人民而写作的诗人。他住在都柏林郡拉思加尔海菲尔德路的海菲尔德寓所。

    [358]多顿在《莎士比亚》(1877)一文中写道:“十六世纪末叶,英国的生活中充满了欣喜欢乐。”

    [359]博士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一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既吃了……手里”:英国谚语,指凡事不能两头都占着。

    [360]美的棕榈枝,参看第七章注[255]、[258]及有关正文。这里把艺术家(我们)比作美丽的海伦,把道德家比作贞节的潘奈洛佩。

    [361]长口袋指吝啬的富人。

    [362]托德是英国重量单位。一托德合二十八磅。

    [363]约翰?奥布里(1626一1697),英国文物研究者、作家,以替同时代人撰写传记小品而闻名。

    [364]一五九四年二月,女王侍医、犹太人洛德利格?洛佩斯被控接受了西班牙间谍的贿赂,企图毒死女王和西班牙叛教者安东尼奥?佩雷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他就当众被处以绞刑,因双脚着地,被肢解时尚未咽气。三年后,莎士比亚写成《威尼斯商人》。

    [365]伪哲学家指詹姆士一世(1566一1625),他曾在苏格兰发表论文《恶魔研究》(1597),表述对精神世界感到恐惧的想法。  一六0三年伊丽莎白一世逝世后,他继承英国王位,在时间上与《哈姆莱特》(1601)和《麦克白》(1606)的写作日期接近。

    [366]无敌舰队(见第三章注[63]),原文作Almada。《爱的徒劳》(1594)中有个名叫亚马多的西班牙怪人。西德尼?李在《威廉?莎士比亚传》一书中认为,作者写此剧时显然联想到了无敌舰队的溃败。剧名中的lost一词,亦作“溃败”解。

    [367]马弗京是南非开普省北部城镇,英国要塞所在地。在布尔战争(英国为一方、布尔人的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共和国为另一方的战争)中,当被围困七个多月的英军于一九00年五月迫使布尔军队撤退后,英国曾举国欢腾。“马弗京的狂热”指对令人难以首肯的事所表示的过度狂热。

    [368]耶稣会士指英格兰的耶稣会隐修院院长亨利?加尼特(1555一1606)。他因参加“火药阴谋”(企图在1605年国会开会时杀死信仰新教的英王詹姆斯一世,以报复当局对天主教徒施加酷刑),被捕处死。在法庭上, 他曾作一套暖昧含糊的理论替自己辩护。西德尼?李在《威廉?莎士比亚传》(第239页)中认为, 莎士比亚写《麦克白》一剧中门房的下述独白时,曾联想到加尼特:“一定是什么讲起话来暖昧含糊的家伙。……他那条暖昧含糊的舌头却不能把他送上天堂去。”(见第2幕第3场)

    [369]西德尼?李(第252页)认为,《暴风雨》(1611)的写作受到了“海洋冒险”号船员们经历的启发。该船于一六0九年开往美国弗吉尼亚州。途中,在百慕大遇难。一六一0年,船员们历尽风险始得生还,在英国引起轰动。勒南,见本章注[208]。

    [370)“我们的美国堂弟”,参看第七章注[179]。凯列班为《暴风雨》中野性而丑怪的奴隶。为了纪念十九世纪爱尔兰移民扮演这个角色, 人们在凯列班前加上帕齐(爱尔兰人常用的帕特里克一名的别称)这个教名。

    [371]英国作家弗朗西斯?梅尔斯(1565一1647)在所著文摘《帕拉迪斯?塔米亚》(1598;现代版本1938)一书中称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组诗为“馨美的十四行组诗”。

    [372]仙女见于爱德蒙?斯宾塞的长诗《仙后》,影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她是红头发,所以绰号叫“红毛贝斯”。“胖处女”指的也是她。英国评论家、剧作家约翰?丹尼斯(1657一1734)曾把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1598)改写一遍,易名《滑稽的情郎》。他在题辞中重述了莎士比亚当年是根据女王授意而写《温》剧的说法。女王想要看到福斯塔夫在一出戏中堕入情网。在《温》剧第3幕第3场中,福斯塔夫藏进一只洗衣筐,被人连同脏衣服扔迸泰晤士河。

    [373]原文为拉丁文“尿”字的四种变格,与英语“掺合”一词拼法相近。

    [374]都柏林大学学院院长约瑟?达林顿(1850一1939)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天主教信条》(见1897一1898年度《新爱尔兰评论》)一文中曾说莎士比亚是个天主教徒。

    [375]原文为拉丁文。关于罗马雄辩家哈帖里乌斯,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63一公元14)曾说:“他应该受到抑制。”英国评论家本?琼森在其遗著、 评论文集《木材,又名关于人与物的发现》(1641)中,曾引用此语来评述莎士比亚。这里,把“他”改成了“我”。

    [376]这是双关语:一方面暗喻十九世纪末叶德国产品开始泛滥于欧洲市场,同时又讽刺德国学者喜用“我们的莎士比亚”一词。

    [377)法国磨光漆,参看本章注[176]。

    [378]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1772一1834),英国湖畔诗人、思想家。 他把莎士比亚看成是完美无缺的作家。“拥有万众之心的人”是他在《文学传记》(1817)第15章中对莎士比亚的称誉。

    [379]、[380]原文为拉丁文。

    [381]原文为爱尔兰语。

    [382]“从今天起,……毁灭啦!”出自辛格(见本章注[23])的独幕悲剧《骑马下海的人》(1904年上演),写老妇莫尔耶的丈夫和六个儿子全溺死在大海中。

    [383]弗洛伊德(见本章注[359])和个体心理学理论的创始人艾尔弗雷德?阿德勒(1870一1937)均为奥地利人,所以这里称之为新维也纳学派。

    [384)“用钢圈……上”,这里套用波洛涅斯对雷欧提斯所说的话。原话是:“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见《哈姆莱特》第l幕第3场。

    [385]神老爹是布莱克在同名的诗中所塑造的凶恶的神明形象。

    [386]“笑眯眯的邻居”出自里昂提斯的独白,见《冬天的故事》第l幕第2场。

    [387)“不可贪……公驴”,套用《摩西十诫》,原话作:“不可贪图别人的房屋;也不可贪爱别人的妻子、奴婢、牛驴,或其他东西。”见《出埃及记》第20章第17节。

    [388]本?琼森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1623)前面的序诗中,曾两次用“温和的莎士比亚”一词。这里把莎士比亚改为威尔(威廉的简称)。

    [389]威尔(WiII)如作为人名,首字应大写。小写则可作愿望、意志及遗嘱解。

    [390]原文为拉丁文。

    [391]这是拉塞尔的《小路上唱的歌》(《诗集》,伦敦,1926)一诗的头两句。

    [392]“那蒙面皇后”是剧中剧里伶甲的台词,皇后指伶后,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393]尿盆的原文作jordan(俚语),与《圣经》里经常提到的约旦河拼法相同,而water既指水,又暗指尿。有些清教徒把约旦河的水视为圣水,装瓶带走,用于施行洗礼时。

    [394]《信徒长裤上的钩子和扣眼》(伦敦,约1650)是清教徒的一个论慈善事业的小册子;后者则是根据清教徒的另一个小册子《 使灵魂虔诚地打喷嚏的神圣的鼻烟盒》(伦敦,1653)的题目略作改动。

    [395]原文为拉丁文。olologos(史学家)是把一个希腊字加以拉丁化了。

    [396]这里套用《马太福音》第10章第36节中耶稣的话:“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

    [397]参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2场中,朱丽叶的话:“ 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这里指约翰?埃格林顿放弃自己原来的姓(马吉),并背叛新教,参加神秘主义者的团体。参看本章注[l0]。

    [398]原文为苏格兰方言,套用彭斯的《致自命清高的人》一诗的标题。

    [399]在《亨利四世上篇》第3幕第3场中,福斯塔夫抱怨说,“那些坏朋友”(指亲王哈尔等人)害得他好久没进教堂了,并控告他们“偷酒杯”。

    [400]安特里姆是北爱尔兰东北部一郡。

    [401]埃格林顿在《关于硕果仔存者的两篇短论》(1896)中,对华兹华斯给予了很高评价。这里把来自农村的埃格林顿之父(一个新教牧师)比作华兹华斯。

    [402]“人”,原文为爱尔兰语。这里把大马吉(即埃格林顿之父,参看本章注[397])比作华兹华斯早期诗歌里的人物马修,一个头发花白的乡村教师。

    [403]蓬头乱发的庄稼汉,见《理查二世》第2幕第1场。

    [404]短裤,见《亨利五世》第3幕第7场。

    [405]布袜子,见《亨利四世上篇》第2幕第4场。

    [406]“十座树林的泥污”,套用叶芝的戏剧《凯瑟琳伯爵夫人》(1895)第l场中谢姆斯的妻子的台词。

    [407]“手执野生苹果木杖”,出自华兹华斯的《四月里的两个早晨》(1799、1800)的末段。这是以马修为主人公的诗中的一首。

    [408]这里,斯蒂芬回忆起穆利根所说的话。见本章注[300]及有关正文。

    [409]鲍勃?肯尼是北都柏林济贫法联合医院的一位外科大夫。斯蒂芬的母亲生前曾在这里接受施诊。

    [410]莎士比亚的父亲约翰?莎士比亚于一六0一年去世,《哈姆莱特》是在这之后数月内写成并上演的。

    [411]莎士比亚是一五八二年结婚的。在一六0一年,他的两个女儿苏珊娜和珠迪丝分别为十八岁和十六岁。

    [412]原文为意大利文。见《神曲?地狱》第1篇首句。当时认为人的平均寿命为七十岁。

    [413]大学生指哈姆莱特王子。父王遇害时,他正在德国威登堡大学读书。

    [414]在《哈姆莱特》第1幕第5场中,父王的幽灵对哈姆莱特王子说,他的“灵魂……被判在夜晚到处徘徊……”

    [415]“一小时……烂下去”,见《皆大欢喜》第2幕第7场中杰奎斯对公爵所说的话。引用时,将“我们”改成了“它”。

    [416]神秘的遗产指天才。

    [417]卡拉特林是《十日谈》第九天第三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他的两个朋友串通大夫哄骗他说,他怀了孕,他竟信以为..真。

    [418]原文为拉丁文。参看第二章注[38]。

    [419]“母爱……东西”,是克兰利对斯蒂芬所说的话,参看《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

    [420]原文为拉下文。

    [421]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统治者弥诺期触怒了海神波寒冬。作为报复,波寒冬使弥诺斯之妻帕西淮爱上一头白公牛,遂生下半人半牛怪物弥诺陶洛斯。

    [422]原文为法语。本世纪初巴黎红灯区的一条街。

    [423]撒伯里马,参看第一章注[116]。

    [424]斗犬阿奎那指托马斯?阿奎那,参看第一章注[88]。

    [425]拉特兰指第五代拉特兰伯爵罗杰?曼纳斯(1576一1612)。有人认为莎剧是他或培根所写(见本章注[214])。也有人认为是莎士比亚的保护人、南安普敦伯爵三世(1573一1624)所写。这里,原文把他们的名字连到一起。参看本章注[215]。

    [426]莎士比亚的喜剧《错误的喜剧》中有两对同名的孪生兄弟,所以闹出一连串误会和笑话。

    [427]“大自……的”一诗出自埃格林顿的《小河中的卵石》(都柏林,1901)一书。

    [428]这是文字游戏。野蔷薇(egIantine)和埃格林顿(Eglintone)拼音相近。“盘绕……薇”一词,出自弥尔顿的短诗《快乐的人》(1632)。

    [429]“他……父亲”,参看第一章注[116]。

    [430]在希腊宗教里,雅典娜是城市的保护女神和明智女神。她没有母亲,是从宙斯的前额中跳出来的。品达罗斯还说,是赫菲斯托斯用斧头劈开宙斯的头,便她出生的。

    [431]“关键……戏!”是哈姆莱特的一句独白,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

    [432]莎士比亚的母亲名叫玛丽?亚登,而《皆大欢喜》一剧是以亚登森林为背景的。

    [433]伏伦妮姬是《科利奥兰纳斯》(1607)的主人公科利奥兰纳斯的母亲。

    [434]埃及肉锅的典故,见第三章注[81]。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秀色可餐,所以这里把她比作肉锅。

    [435]克瑞西达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的女主人公,系向希腊投降的特洛亚祭司之女。

    [436]作者这里是利用“公谊会”(音译为贵格会)作文章。“贵格”(quake)原意为“震动”。 此会创始人乔治?福克斯于一六四八年在基督教内部闹过一次革命,反对一系列教条,自称“震动派”(Quaker,即造反之意), 因而备受迫害。此会反对一切战争,两次大战均拒服兵役。参看本章注[1]。

    [437]参看本章注[340]。

    [438]伍尔(WulI)是威廉的俗称。西德尼?李(参看本章注[223])在《威廉?莎士比亚传》(第42页)中转述了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一剧中扮演仆人亚当的故事。

    [439]吃香肠说明吉尔伯特拿到的是池座里的站票。参看本章注[83]。

    [440]“姓名有什么意义?”出自朱丽叶的独白,见《罗密欧与朱丽叶》第2幕第2场。

    [441)()内的音乐术语均为意大利文,下同。

    [442]这两句诗出自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参看第一章注[l])的未出版的黄色小诗《医学生迪克和医学生戴维》。作者在都柏林三一学院学医时, 与乔伊斯同学。毕业后行医之余写了几本书。

    [443]《李尔王》是一六0六年圣诞节期间在宫廷上演的;次年年底,爱德蒙?莎士比亚逝世,下葬于萨瑟克郡。

    [444]“可是谁……名声”是旗官伊阿古在摩尔族贵胄奥瑟罗面前诽谤奥瑟罗的副将凯西奥而说的话。见《奥瑟罗》第3幕第3场。

    [445]指《十四行诗》第135、136首。

    [446]冈特?欧?约翰(1340一1399)是英格兰亲王,兰开斯特公爵。在《理查二世》第2幕第1场中,年老多病的他念念不忘自已的姓氏,说了不少俏皮话。

    [447]盾面的纹章上自右上至左下的右斜线。

    [448]原文为拉丁文,引自乡人考斯塔德对侍童毛子说的话。见《爱的徒劳》第5幕第l场。

    [449]见本章注[440]。

    [450]丹麦天文学家布拉赫?第谷(1546一1601)于一五七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发现仙后座中出现了一颗比金星还亮的新星,起名第谷新星。按莎士比亚出生于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当时是八岁半。

    [451]喷火龙见于北欧神。

    [452]仙后座内的五颗亮星,如以线联接,形似拉丁字母W。那是“威廉”的第一个字母。

    [453]肖特利是安?哈撒韦的娘家所在的沃利克州一村庄。

    [454]一五七四年三月以后,第谷新星不再能用肉眼看到。当时莎士比亚是九岁十个月。

    [455]“求爱”和“占有”,摘引自萨福克的旁白,原话是:“她既美如天仙,就该向她求爱;她既是个女人,就能将她占有。”见《亨利六世》第5幕第3场。 此处反过来,改成男人被女人求爱和占有。

    [456]见《驯悍记》第2幕第l场中彼特鲁乔的台词。

    [457]原文为希腊语。

    [458]原文(BousStephanoumenos)为学生们所杜撰的希腊语。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4章中,当立志做艺术家的斯蒂芬向海滨走去时,同学们一遍遍地这么朝他喊叫。

    [459]原文为意大利语。杰林多是男子名。文中最后的S?D,是双关语。既是斯蒂芬、迪达靳斯的首字,又是意大利语“suadonna”(“他的情妇”)的缩写。

    [460]参看《出埃及记》第13章第22节。原典作“白天有云柱,夜间有火柱”。

    [461]原文作Stephanos,系希腊文,意思是王冠、花环。

    [462]参看第一章注[9]。

    [463]纽黑文是英格生东萨塞克斯郡的港口城镇。濒临英吉利海峡,与巴黎西北的海港迪耶普遥遥相望。

    [464]原文作lapwing,又名田凫。在《哈姆莱特》第5幕第2场中,霍拉旭说:“这一只风头麦鸡顶着壳儿逃走了。”从语源上来看,这是由lap(跳跃的过去式)和wing(飞行)组成的复合词。wing又作“翼”解,故联系到下文中伊卡洛斯的蜡翼。

    [465]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迪达勒斯之子。他借助于蜡翼飞上天空,随父逃离克瑞特。但因违背父嘱,飞得过高,蜡翼为太阳融化,遂坠海而死。

    [466]原文为拉丁文。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五章末尾,斯蒂芬也曾以伊卡洛斯自况,呼吁道:“老父亲,古老的巧匠,现在请尽量给我一切帮助吧。”

    [467]格林指德国民间文学研究者雅科布(1785一1863)和威廉(1786一1859)。他们合编的童话集里有以弟兄为题材的故事,但以睡美人为女主人公的《白雪公主》里,并没有这样的情节。

    [468]贝斯特弟兄是本世纪初在都柏林开业的两个著名的爱尔兰律师。贝斯特和“最好”(best),拼法相同。

    [469]帕特里克?S?迪宁神父(1860一1934),爱尔兰作家、翻译家、编辑及语言学家。

    [470]这里套用约翰?弗莱彻(1579一1625)所写《两位高贵的亲族》一剧的题目。有些学者认为,莎士比亚也多少参与了该剧的写作。

    [471]据艾尔曼的《詹姆斯?乔伊斯》(第144页),乔伊斯的胞弟斯坦尼斯劳斯曾一度在药剂师的店里当店员。

    [472]在《皆大欢喜》第1幕第2场中,西莉娅曾说:“傻瓜的愚蠢往往是聪明人的砺石。”这里,斯蒂芬把他弟弟斯坦尼斯劳斯、克兰利和穆利根都当成是促使自己思考问题的人。

    [473]据《创世记》第25至27章,以扫和雅各是双胞胎。以扫生就浑身是毛,雅各用一碗红豆汤从以扫那里换来了长子的权利。他们的父亲以撒双目失明后,雅备冒充哥哥去接受祝福。以撤觉得那声音像是雅各的,但因雅各用山羊毛裹住双手和脖子,以撒摸了摸,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是长子,就祝福了他,让他统治所有的弟兄。

    [474]这里把理直三世的一句台词略加改动。原话是:“用我的王位换一匹马!”见《理查三世》第5幕第4场。

    [475]“世界上的天使”,这里指国王。语出自《辛白林》第4幕第2场中贵族培拉律斯袒护王子的台词。

    [476]莎士比亚在英国史学家拉雯尔?霍林希德(?一约1580)所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1857年,第二版)中找到了一个史前世纪的故事(写一个首领宠爱坏儿子,歧视好儿子),把它与菲利普?锡德尼的牧歌传奇《阿卡迪亚》(1590)第2卷第10章中的一个境遇凄凉的国王的末路糅合在一起,写成了《李尔王》(1606)。

    [477]原文为法语。

    [478]莎士比亚的《冬天的故事》(1610)一剧直接取材于英国散文家罗伯特?格林(1558?一1592)的田园诗《潘多斯托》(1588),“把波希尼亚搬到海边”  这个错误即由此而来。

    [479]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1602)第2幕第2场中,赫克托(不是尤利西斯)曾说,“正像亚理斯多德所说的那种……”按亚理斯多德(公元前384一前322)的年代迟于赫克托(公元前十二、三世纪)将近一千年。

    [480]这里反用《马太福音》第26章第ll节的话。原话是:“常常会有穷人跟你们在一起。”意思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很少写穷人。

    [481]普洛斯彼罗是《暴风雨》中的旧米兰公爵,精通魔术。他的兄弟篡了位,并把他和他的女儿米兰达一道放逐到海岛上。杖指魔杖,书指魔术书。

    [482]这里把人生比作古希腊悲剧的四个阶段。

    [483]西德尼?李在《威廉?莎士比亚传》(第266一267页)中写道,莎士比亚曾支持自己的女儿苏珊娜于一六一三年向宗教法庭控告莱恩以诽谤罪,因为莱恩首先控告已婚的苏珊娜与一个叫作拉尔夫?霍尔的人通奸。届时莱恩未出庭,因而被教会开除。

    [484]梅努斯是爱尔兰基尔代尔郡一镇,位于都柏林东北十五英里。当地的圣帕特里克学院是不列颠诸岛中最大的天主教神学院。斯蒂芬这句话套自《梅努斯教义问答集》(都柏林,1882)。

    [485]莎士比亚的墓志铭中写着:不得掘开这块碑石,移动遗骨。因而,死在他后面的妻子安就无法与他合葬了。

    [486]关于克莉奥佩特拉,爱诺巴勃斯曾说:“年龄不能使她衰老,习惯也腐蚀不了她那变幻无穷的伎俩……”见《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2幕第3场。这里套用时把“她”改成“它”,用以指原罪。

    [487]“他是圣灵”,参看第十五章注[409],“他什么都是”引自哈姆莱待对霍拉旭说的话。原指哈姆莱特的亡父。见《哈姆莱特》第l幕第2场。

    [488]在《辛白林》中,阿埃基摩靠谎言促使伊摩琴的丈夫怀疑她与阿埃基摩私通。在《奥瑟罗》中,伊阿古欺骗奥瑟罗,说其妻子苔丝狄蒙娜与凯西奥私通。这里把他们比作凌辱妇女者。而伊阿古还毫无根据地猜疑自己的妻子与奥瑟罗和凯西奥私通。见《奥瑟罗》第l幕第3场和第2幕第l场。

    [489]荷西是法国小说家普罗斯柏?梅里美(1803一1870)的中篇小说《嘉尔曼》(1845)中的一个纯真的青年。他为了爱吉卜赛女郎嘉尔曼而堕落成为强盗, 最后将嘉尔曼杀死,自己也被处绞刑。法国作曲家乔治?比才(1838一1875) 据此改编的同名歌剧,一直脍炙人口。

    [490]摩尔大指奥瑟罗。

    [491]“咕咕!咕咕!啊,可怕的声音!”是《爱的徒劳》第5幕第2场末尾《春之歌》中的一行。下一行是“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惊”。咕咕在英文中既是布谷鸟,又指布谷鸟的啼声。Cuckold(奸妇的本夫)一词便是由cuckoo引伸而来,而cuckoo也含有“傻子”或“做了王八的丈夫”意。

    [492]原文作“reverbed”。此词曾出现于《李尔王》第1幕第l场肯特的台词中:“那些声音低沉的人,发不出空洞的回响,然而并非无情无义。”

    [493]小仲马(1824一1895)是大仲马(1802一1870)的私生子。父子均名亚历山大,并且都是法国作家。“小”和“大”,原文都是法语。

    [494]“男人……喜悦”是哈姆莱特王子对朝臣所说的话。见《哈姆莱特》第2幕第2场。两个“他”,原剧中均作“我”,是哈姆菜特自指。引用时改为“他”,以指莎士比亚。

    [495]“从小到大”,见《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中掘墓者甲的台词。

    [496]据莎士比亚在“新地”大宅的庭园里栽下一棵桑树,以便让后世知道他被埋葬在什么地方。

    [497]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第3幕第2场中,当朱丽叶误以为罗密欧在决斗中被提伯尔特杀死后,她巴望自己“赶快停止呼吸,……去和罗密欧同眠在一个墓穴里”。

    [498]“大”、“小”,原文为法语。

    [499]在英文中,富裕、兴旺的(prosperous)与普洛斯彼罗(Prospero)拼音相近。

    [500]指莎士比亚的头一个外孙女伊丽莎白?霍尔。她是苏珊娜之女,生于一八0八年。

    [5Ol]美国作曲家斯蒂芬?福斯特(1826一1864)所作歌曲《内德大叔》中有“好黑人注定去的地方”之句,这里把“好”改成了“坏”。

    [502]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和剧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一1949)在《明智和命运》(巴黎,1899)中写道:“我们永远不要忘记, 与我们的本性不相符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倘若犹大今晚外出,他就会走向犹大,从而有了出卖的机会;然而倘若苏格拉底打开自己的门,他会发现苏格拉底睡在门口的台阶上, 从而就有了变得聪明起来的机会。”乔伊斯引用时做了改动。

    [503]当晚斯蒂芬反用了“从自我内部穿行”一语,参看第十五章注[408]。下文中的“恋爱中的弟兄们”,原文作brothers一in一love,与brother一in一law(姻兄弟)拼法相近。这是文字游戏。

    [504]据《创世记》第1章,天主在第一天创造了光,相隔两天又创造了太阳。

    [505]原文为意大利语。

    [506]参看本章注[487]。

    [507]这一段套用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所说的话(“再不要结什么婚了”。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l场)和耶稣的一段训话(“他们要跟天上的天使一样,也不娶也不嫁”,见,《马太福音》第22章第30节)。

    [508]原文为希腊文。古希腊理论力学创始人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一约前212)奉命测定王冠含金的纯度,他洗澡时看到澡水溢出,从而发现了阿基米德浮力定理。这句是他当时所说的话。

    [509]这里,他以与自己同名的先知玛拉基自况,参看第一章注[l0l]。《玛拉基书》第1章第1节有“上主交代玛拉基转告以色列人民的信息”语。

    [5lO]“己经……再结婚”引自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所说的一段话。见《哈姆莱特》第3幕第l场。

    [511]这里,把Eglinton改为Eclecti,以表示约翰?埃格林顿的观点是把当时流行的观点加以折衷(eclectic)汇集而成。

    [512]爱德华?多顿(见本章注[345])在《莎士比亚:关于他的思想和艺术的评论研究》一书(第126页)中写道:莎士比亚把哈姆莱特塑造得很神秘, “永远不可能完全解释清楚。”

    [513]卡尔?勃莱布楚(1859一1928),德国诗人、评论家、戏剧家。他在《莎士比亚问题解答》(柏林,1907)中提出拉特兰(见本章注[425]) 是真正的莎剧写作者。比在他之前提出这一论点的马登(参看本章注[292])较有说服力。“先生”,原文为德语。

    [514]“我信……我!”这原是求耶稣给自己的儿子治病的父亲所说的话。见《马可福音》第9章第24节。

    [515]原文为希腊文。

    [516]《达娜》第4期(1904年8月)上刊有乔伊斯的一首题名《歌》的诗,后收入《室内乐集》(伦敦,1907)。

    [517]见本章注[179]。下文中的弗莱德琳是指弗雷德?瑞安咬字不清,把自己的姓名念成那个音调。

    [518]这是奥利弗?圣约翰?戈加蒂(见本章注[442])所搜集的两篇民间故事中的人物。其中“新手内莉”还曾出现在戈加蒂的《诗集》(纽约,1954)里。

    [519]《反异教大全》是圣托马斯?亚奎那的著作。

    [520]安古斯?奥格神是爱尔兰神话中掌管青春、美和诗的神。他发现经常出现在梦境中的理想伴侣原来是一只白天鹅,自已便也变成白天鹅,与她比翼腾空而去。

    [521]这里,斯蒂芬想起了当天早晨离开圆形炮塔之前穆利根对他说的那番话。参看第一章。

    [522]、[523]原文为法语。

    [524]原文作shakes,是双关语。既可作莎士比亚的简称,又作“摇晃不定”解。

    [525]这里把《哈姆莱特》第5幕第l场中哈姆莱特对掘墓工甲所说的话略作了改动。原话是:“庄稼汉的脚趾头和朝廷贵人的脚后跟挨得那么近,足以磨破那上面的冻疮了。”原文作“gall his kibe”,转义为:触及他的痛处。

    [526]原文作“aII amort”,是伊丽莎白时代的用语,见《驯悍记》第4幕第3场中彼特鲁乔对凯瑟丽娜所说的话:“不要这样垂头丧气的……”

    [5Z7]这里,穆利根把谈兴正浓的利斯特比作《仲夏夜之梦》中那个戴着驴头和仙后提泰妮娅谈情说爱的织工波顿。

    [528]“明契……如镜”引自弥尔顿曲《利西达斯》一诗。明契乌斯河在意大利,流经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家乡安第斯。

    [529]迫克(Puck)是中世纪英格兰民间传说牛的顽皮小妖,系《仲夏夜之梦》的主角之一。勃克(Buck)也喜欢搞恶作剧,两个名字拼音又相近,所以这么称呼他。

    [530]这里把罗伯特?彭斯的《约翰?安德森,我的乖》(1789一1790)一诗中的“安德森”改成了“埃格林顿”。安德森和埃格林顿都是秃头。

    [531)“没……林唐”,套用《艺妓》(见第六章注[62])中的歌词,略作改动。

    [532]管子工会会馆是机工协会会馆的俗称。一九0四年夏季, 该会馆被改建成阿贝剧院。该剧院可以说是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摇篮,以叶芝为首的爱尔兰国民戏剧协会即设在这里。“我……臭味”一语暗指僧侣们曾竭力制止在该剧院上演新剧作。

    [533]关于一五八六年左右莎士比亚离开家乡的原因,传说最多的是他偷了附近的乡绅托马斯?路希的鹿,挨了一顿鞭子,因而逃往伦敦。

    [534]原文为法语。巴尔扎克有一部小说也题名为《三十岁的女人》(1831)。

    [535]这句话与本章注[359]的“你不能既吃了点心又还拿在手里”相互呼应。

    [536]见《十四行诗》第126首第9行:“可是你得怕她,你,她的小乖乘!”

    [537]柏拉图在《菲多篇》中写道,苏格拉底抚摩着弟子菲多的头发说:“我想,菲多,当你明白过来,就会把这头秀发剪掉啦。”意思是说,菲多那套血气方刚的争辩也将随之而去。

    [538]在第十五章中,醉汉非利普说:“他不姓阿特金森。”(见该章注[515])那儿指阿贝剧院。

    [539)这首打油诗的文体模仿叶芝的《贝尔和艾琳》(19O3)一诗第1段。

    [540]“继续嘲弄吧”,参看本章注[262]。“认识自己”是坐落于德尔斐的古希腊阿波罗神殿所标出的警句,另一句是“适可而止”。

    [541]这里,勃克?穆利根在挖苦为亡母戴孝的斯蒂芬。

    [542]格雷戈里夫人(1852一1932),爱尔兰剧作家。原名伊萨贝拉?奥古斯塔?佩尔斯。她于一八九二年丧失后,开始文学生涯,一九0四年任阿贝剧院经理。 乔伊斯写过一篇批评其《诗人与梦想家》的文章,刊载在朗沃思主编的《每日快报》(1903年3月26日)上。叶芝曾称赞格雷戈里夫人的书为“当代爱尔兰首屈一指的”, 下文中的“令人想起荷马”,系穆利根添加的。

    [543]“九个……舞”,见《仲夏夜之梦》第2幕第l场这是英国乡村的一种由九个男人组成的民间舞蹈,通常在五朔节时表演。此词源于“莫里斯科”(morisco),意力“摩尔人”的。

    [544]《出埃及记》第34章第29节有“摩西带着十诫的法版从西奈山下来”之语,前文(见第一章注[lOl])中提到穆利根与先知同名,所以这里把他手中的纸片说成是法版。

    [545)意译就是“睾丸的穆利根”。

    [546]原文为意大利语。

    [547]在英国大学里,托比和克雷布这两个名字均含有猥亵意。

    [548]坎姆顿会堂原是卡姆登街的一座货栈,爱尔兰国民剧院协会迁入阿贝戏院之前曾设于此。

    [549]爱琳是爱尔兰的古称,参看第七章注[46]。

    [550]这里,斯蒂芬回忆起他曾站在门廊前的台阶上看鸟的飞翔,试试鸟占(古罗马时期开始的一种占卜办法。通过观察鸟的飞翔情况以判断神的旨意)的往事。参看《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5章。

    [55l]参看第三章注[158]及有关正文。

    [552]指刚刚从二人当中穿过去的布卢姆。

    [553]“我怕你,老水手”,出自柯尔律治的《老水手》(1798)一诗。

    [554]这是常见于中世纪城堡的一种结实的铁格子吊门。下端有一排倒刺。门卡在两边的承溜当中,可以上下移动。

    [555]“让我们……鼻孔”,出自《辛白林》第5幕第5场末尾。

  •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5-8

    第五卷
    第十五章 战争的第十年。克里昂和伯拉西达的阵亡。尼基阿 斯和约。
     第十六章 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招致反感。曼丁尼亚人、爱利 斯人、阿尔哥斯人与雅典人结盟。曼丁尼亚战役和同盟的瓦 解。
    第十七章 战争的第十六年。米洛斯的谈判。米洛斯人的灾 难。
    第六卷
     第十八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西西里的战役。赫尔墨斯神像事 件。远征军出发。
    第十九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叙拉古诸党派。哈摩狄乌斯和阿 里斯托吉吞的故事。阿尔基比阿德斯受辱。
    第二十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和第十八年。雅典军队的怠惰。阿 尔基比阿德斯在斯巴达。围攻叙拉古。
    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战争的第十八年和第十九年。吉利浦斯抵达叙拉 古。狄凯里亚的设防。叙拉古人的胜利。
     第二十二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德摩斯提尼到达叙拉古。雅典 人在爱皮波莱的失败。尼基阿斯的愚蠢和固执。
    第二十三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大港战役。雅典军队的撤离和 覆灭。
    第八卷
    第二十四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和第二十年。伊奥尼亚的暴动。 波斯的干涉。伊奥尼亚战争。
    第二十五章 战争的第二十年和第二十一年。阿尔基比阿德斯 的诡计。波斯资助的撤出。雅典的寡头党人政变。萨摩斯军队 的爱国行为。
     第二十六章 战争的第二十一年。阿尔基比阿德斯应召来到萨 摩斯。优波亚的暴动和“四百人”政府的倾覆。基诺塞马战役。

    第五卷

     第十五章 战争的第十年。克里昂和伯拉西达的阵亡。 尼基阿斯和约。

    1 翌年 [1] 夏季里,一年休战和约还继续有效,直到皮西亚竞技会 [2] 时,和约才告终结。 [3] 休战期间,雅典人把提洛人从提洛岛上赶 走,认为提洛人过去犯有罪行,因此,他们在向神祇献祭 [4] 时,是对 神祇的亵渎,并且提洛人没有参加上次在提洛岛上举行的祓除仪式,如 我以前所述,他们认为把死者的坟墓迁移一下,就算是很好的祓除祭典 了。提洛人离开提洛岛以后,法那基斯把亚细亚的阿特拉米提昂给他们 居住。

    2 同时,克里昂说服雅典人允许他在休战期满后向色雷斯地区诸城 镇发动进攻。他手下有从雅典征募的1200名重装步兵和300名骑兵。还 有大批同盟者的军队和30艘舰船。[2]他们首先进入仍处于包围之中 的斯基奥涅,并从当地军队中吸纳一批重装步兵,旋即驶入托伦涅境内 的科佛斯港,该港口距托伦涅城不远。[3]在那里,他从逃亡者口中 获悉,伯拉西达不在托伦涅,城内兵力不足以和他一战。于是,他率军 进攻托伦涅,并派10艘舰船绕道驶入托伦涅的港口。[4]他率先来到 伯拉西达不久前在托伦涅城前修筑的要塞。伯拉西达当时修筑该要塞是 为了把郊区纳入城区范围,他拆除一部分旧城墙,使郊区和城区连成一 片。

    3 拉栖代梦的指挥官帕西特里达斯率守军赶赴那里,想尽快击退雅 典人的进攻。但是,他发现自己很窘迫,因为他们看到绕道前来进攻的 雅典舰船正驶入他们的港口,帕西特里达斯开始担心在他的军队抵达之 前,雅典人可能就已占领托伦涅城了,如果要塞也失守,他本人就会沦 为阶下囚。因此,他放弃外围要塞,率军跑进城里。[2]但这时乘船 而至的雅典人已经攻占了托伦涅城,雅典的陆军又在其后穷追不舍,从 被拆除的旧城墙处攻入城里。雅典人在混战中杀死一些伯罗奔尼撒人和 托伦涅人,其余的人,包括其指挥官帕西特里达斯在内,都被俘虏。 [3]同时,伯拉西达率军前来救援托伦涅,在距托伦涅城仅40斯塔狄 亚 [5] 的地方,他获悉托伦涅已经失陷,便只好撤回。[4]克里昂和雅 典人在港口和要塞附近竖立了两块胜利纪念碑,把托伦涅人的妻子儿女 变为奴隶,把托伦涅的男人连同在那里的伯罗奔尼撒人和卡尔基狄克人 共计700人押送回雅典。但是,他们后来全都返回家园,伯罗奔尼撒人 于和约缔结时,其余的人是在雅典人与奥林修斯交换战俘时返回的 [6] 。[5]大约同时,位于雅典边陲的帕那克敦要塞被波奥提亚人利用叛 徒,里应外合给攻占了。[6]同时,克里昂派兵镇守托伦涅以后,由 海上绕道阿索斯,向安菲波里斯进军。

    4 差不多同一时候,爱拉西斯特拉图斯之子腓亚克斯偕同两位同僚,以雅典大使的身份乘坐两艘舰船前往意大利和西西里。[2]原 来,雅典人在缔结和平条约 [7] 后从西西里撤走时,伦提尼人接纳了一 批新公民。 [8] 平民打算重新分配土地,上层阶级在得知平民的图谋之 后,邀请叙拉古人帮助他们赶走民主党人。[3]结果民主党人被驱散 到各地;而上层阶级与叙拉古人达成协议,上层阶级放弃并拆毁其城 市,迁居叙拉古,他们都得到了叙拉古的公民权。[4]后来,他们中 的一些人感到不满,离开了叙拉古,占领伦提尼城的佛凯亚区和伦提尼 境内的布利金尼要塞。在那里,过去被驱逐的多数民主党人前来与他们 联合在一起,据守要塞,共同作战。[5]雅典人得知此事,派遣腓亚 克斯前去,看看能否通过某种途径说服他们在那里的盟友和其余的西西 里人,使他们相信叙拉古人有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引导他们组成一个 广泛的联盟以对抗叙拉古人,并援救伦提尼的民主党人。[6]腓亚克 斯到了西西里,争取到卡马林那和阿格里真坦,但在革拉吃了闭门羹, 以致没再到其他地区游说,因为他认为在其他地方很难取得成功,但在 返回时经过西克尔人居住区到达卡塔那,随后顺访布利金尼,并鼓励当地居民,最后乘船返回雅典。

    5 在腓亚克斯沿海岸往返西西里途中,他和意大利的一些城市谈判 协商,试图使其与雅典建立友好关系;他也遇见一些从麦西那被驱逐出来而移居罗克里斯的人,在西西里诸邦签订和约之后,他们被遣送到那 里。那时麦西那正有内乱。一个党派的人士招引罗克里斯人到麦西那来,因而麦西那一度处于罗克里斯人的统治之下。[2]腓亚克斯遇到 这些麦西那人时,他们正在回国途中,他没有伤害他们,因为罗克里斯 人已经与他就和雅典签订一份条约达成协议。[3]当西西里诸邦达成 和解时,诸盟邦中只有罗克里斯人没有与雅典签订和约;现在,若不是 他们遭到居住在其边境上的他们的移民希波尼亚人和麦徳马人的战争压 力,他们这时也不会与雅典签订和约。同时,腓亚克斯继续航行,最后 返回雅典。

    6 我们知道,克里昂从托伦涅向安菲波里斯航行,他以爱昂为基 地,随后进攻安德罗斯人的殖民地斯塔吉鲁斯,没有成功, [9] 转而以 突然袭击的方式夺得塔索斯的殖民地加利普苏斯。 [10] [2]他现在派 使者去见柏第卡斯,要求他按照同盟条约 [11] 的规定率军前来增援;他 又派其他使者到色雷斯去拜谒奥多曼提亚人的国王波列斯,请他带领尽 可能多的色雷斯的雇佣兵前来;他自己则按兵不动,留在爱昂,等候他 们的到来。[3]伯拉西达获悉这些情况后,占领了科德里昂,从那里 监视克里昂。科德里昂是阿吉斯地区的一个高地,与安菲波里斯隔河相 望,视野开阔,克里昂军队的一举一动都在其监视之下。尽管人数少于 对手,伯拉西达非常希望克里昂用其现有的兵力 [12] 进攻安菲波里斯。[4]与此同时,伯拉西达自己也在进行战斗准备,他召集起他的1500 名色雷斯雇佣兵以及所有爱多尼亚骑兵和轻盾兵。除了安菲波里斯的这 些军队外,他还有1000名由米金努斯人和卡尔基狄克人组成的轻盾兵。[5]他手下的重装步兵总数约有2000人。此外,他还有一支300人的希 腊骑兵。伯拉西达亲自率领其中1500人驻守科德里昂,其余部队由克里 阿利达斯指挥防守安菲波里斯。

    7 双方保持相安无事一段时间后,克里昂最终不得不采取行动,而 这正是伯拉西达所期望的。[2]克里昂的士兵们对他按兵不动颇有微 词,认为他们的指挥官懦弱无能而其对手伯拉西达却机智勇敢,这种情 绪明显地表现出来,而他们在出发时就不愿跟随他。这些怨言传到克里 昂那里,为避免军队在同一地点按兵不动而士气消沉,他决定拔营前 进。[3]他的心态与他在派罗斯时一样,那次成功使他对自己的智慧 充满信心。他绝对没有想到有人敢出来与他作战,并说,他宁愿到前线 去视察阵地,他等待援军不是为了在万一被迫迎战时为取得胜利留下安 全余地,而是为了能把城市包围起来,一举攻克它。[4]因此,他向 前推进,把军队驻扎在安菲波里斯前面的一座坚固的山冈上,并前去视 察那个因斯特里梦河而形成的沼泽地和位于色雷斯那边的城市的情况。 [5]他认为可以随时不战而退,因为在城墙上没有发现敌军,也不见 敌军从城门出来,城门都是紧闭着的。因此,他认为没有随身带来攻城 器械是一个错误,否则他将拿下这座无人防守的城市。

    8 伯拉西达一发现雅典军队在前进,就从科德里昂进入安菲波里斯 城。[2]他没有冒险出城以常规布阵与雅典军队交战,是因为对自己 的兵力没有信心,认为自己的兵力还不足以主动发动进攻;其劣势不是 在数量上—人数大体相当—而是在作战能力上不如对手。这次参加远征 的雅典军人都是血统纯正的雅典人,跟随他们的善战的列姆诺斯人和音 不洛斯人也都是精选出来的。因此,伯拉西达准备用计谋智取雅典军。 [3]他认为,与其把自己的军队的数量和临时拼凑起来的装备暴露在 敌人面前,从而使自己取胜机会减少,不如把自己的军队和装备都掩饰 起来,而让敌人相信自己完全有理由藐视对手。[4]于是,他挑选出 150名重装步兵,把其余军队交给克里阿利达斯指挥,决定在雅典军队 撤退前向其发动突然袭击。他认为如果雅典援军一旦开到这里,他再也 没有机会攻击孤立的雅典军队了。所以,他召集全军将士,发表演讲, 激发士气,部署作战计划,他说:

    9 “伯罗奔尼撒人啊,我只需简要地提醒你们:我们都来自于这样一 个地方,那里的人们保有自由,是由于他们的勇敢;你们是多利斯人, 你们将要与伊奥尼亚人作战,他们对于被我们击败已是习以为常。我仅 提此事就够了,至于其他,我就不必多说了。[2]我制定并实施的作 战方案一目了然,我们大胆地用部分军队而不是全部兵力攻击敌人,这 种明显使你们处于不利地位的作战部署不会削弱你们的斗志。[3]我 想,敌人会轻视我们,他们没有料到有人会来攻击他们,于是他们就毫 无戒备地跑到阵地上来,他们队形散乱,对我们不屑一顾。[4]但 是,最成功的战士总是最善于觉察对手的错误,就像今天这种错误,并 仔细推敲自己的作战方案,而不是采取人们所熟知的常规作战方式,我 们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5]出奇制胜的计谋能帮助我们的友军蒙 蔽敌人,使我们在战争史上彪炳千古。[6]因此,当敌人尚无准备, 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时候,根据我的判断,正当敌人更多地考虑的是撤退 而不是坚守阵地的时候,当敌人斗志涣散而士气低落的时候,我带领你 们,在可能的条件下,冲到敌军阵营的中心地带,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7]“你,克里阿利达斯,当你看到我已经向敌人发起进攻,他们 很可能惊慌失措之时,率领你的军队偕同安菲波里斯人和其他盟军,突 然打开城门,冲向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敌军阵地。[8]这 是我们使敌军惊慌失措的最好机会,因为敌人正在和第一支军队交锋的 时候,突然有另一支军队投入战斗,那样总是会使敌人受到更大的恐 慌。[9]克里阿利达斯,作为一名斯巴达人,表现你的勇敢吧!你 们,盟军的将士们,跟随他英勇杀敌吧!你们要记住,一个优秀士兵要 具备的三种品质是:充满激情、崇尚荣誉和服从命令,你们今天的战斗 表现,将决定你们是获得自由,是无愧于拉栖代梦的同盟者的称号,还 是沦为雅典人的奴隶。如果你们侥幸逃走,而没有被杀死或卖作奴隶, 你们所受奴役将比过去更为残酷,你们也将阻碍希腊其他的人民获得解 放。[10]在事关全局的紧要关头,你们是不会胆怯的。就我个人而 言,我将身体力行,要求他人做到的,我自己肯定能做到。”

    10 简短演讲之后,伯拉西达自己做了出击的准备,其余军队移交 给了克里阿利达斯指挥,部署在色雷斯城门附近,按照商定的作战方案 准备出城支援他。[2]这时,雅典人看见伯拉西达从科德里昂跑下 来,随即进了城,从城外能看见他在城中的一举一动,他在雅典娜女神 庙举行献祭仪式,并作一些军队调配。一句话,他的举动一点儿也躲不 过雅典人的视线。这时,正在察看地形的克里昂得到情报,说城中所有 敌军的情况一目了然,城门下敌军马蹄人脚的数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好 像敌军在准备出击。[3]获悉这些情报后,克里昂亲自前往察看,情 况果真如此。在援军到来之前,他不愿冒险进行决战,认为自己有时间 从容撤退,便下令退兵。他要军队实行的撤退方案是:左翼向爱昂方向 撤退,实际上这是唯一可行的撤军路线。[4]但是,他的撤退行动过 于迟缓,他带领右翼退却,走了一条迂回的道路,这使其军队中没有武 装的一侧 [13] 显露在敌人面前。[5]伯拉西达看到雅典军队撤退,断 定其作战机会到了,向跟随他的士兵 [14] 和盟军说:“敌人绝对抵挡不 住我们的进攻,从他们的矛和矛头相互碰撞的情况中,就可看出这一 点。他们这样混乱的军队是不堪一击的。快快来人,按我的命令给我打 开城门,让我们冲出去,无所畏惧地杀向敌人!”[6]因此,他从栅栏 大门出来,通过当时尚存的长城的第一道城门,沿笔直的道路以最快的 速度向前奔跑,到达现在胜利纪念碑所在地,这也是该山冈最陡峭的地 方,由此地向雅典军队的中坚部分发起攻击。雅典人既为伯拉西达勇猛 的进攻所震慑,又为自己军队的混乱无序感到恐慌,他们就这样被伯拉 西达给击溃了。(见图12) 图12 安菲波里斯之战 [7]这时,克里阿利达斯按照伯拉西达的命令,冲出色雷斯城门 前来增援他,进攻敌军。[8]雅典军队突然遭到意料之外的两面夹 击,阵形大乱。朝爱昂方向撤退的雅典军队左翼已经行进了一段距离, 这时也立即溃散而逃。正当雅典军队左翼全线溃败之际,伯拉西达转而 进攻雅典军队的右翼,他在战斗中负了伤,好在雅典人没有发现,他身 旁的士兵把他扶起来,抬着他撤离战场。[9]雅典军队右翼进行了顽 强抵抗,尽管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坚守阵地的克里昂立即逃走,随即还是 被米金努斯人的一名轻盾兵赶上而杀掉,但他手下的步兵聚集在一座山 上,打退克里阿利达斯的两三次进攻,最后被米金努斯人和卡尔基狄克 人的骑兵和轻盾兵包围,并向他们投掷标枪等武器,他们才败下阵来。 [10]这时,雅典军队都在逃命,有些在战场上阵亡,有些被卡尔基狄 克人的骑兵和轻盾兵杀死,其余的溃散在山上,非常艰难地逃往爱昂。 [11]将伯拉西达抬出战场的士兵,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将他抬进城 内,他看到了自己的军队赢得胜利,不久就死去了。[12]克里阿利达 斯率领其余军队追击敌人之后,剥下敌军阵亡者的衣服,竖立了一座胜 利纪念碑。

    11 随后,所有同盟军将士全副武装结集在城中现在市场所在地的 前面,为伯拉西达举行公葬,安菲波里斯人修筑一道围墙将坟墓围起, 将其奉为英雄,他们举行各种竞技比赛,每年还要向他献祭,以示纪 念。他们把伯拉西达视为殖民地的创建者,拆除哈格浓的建筑物, [15] 销毁能引起人们想到哈格浓建立此城的一切物品,因为他们认为伯拉西 达是他们的救星。他们因害怕雅典人而渴望与拉栖代梦人结盟。至于哈 格浓,因为他们现在对雅典所采取的敌视态度,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 [16] 为了自身利益或讨好于他本人而向他表示敬意了。[2]他们把阵亡 雅典人的尸体移交给雅典人。雅典人大约阵亡600人,而对方只损失7 人。因为这不是一场正规的战斗,如我所述,而是一次意外的惊恐事 件。[3]雅典人取回阵亡战士尸体后就起航回国了,克里阿利达斯和 他的军队留在安菲波里斯,处理善后事宜。

    12 大约同时,在夏季即将结束的时候,拉栖代梦人兰斐亚斯、阿 乌托卡里达斯和爱皮基狄达斯率领一支由900名重装步兵组成的增援军 队赶往色雷斯地区。他们到达特拉启斯的赫拉克利亚时,进行了调整改 编,以便对自己更为有利。[2]当他们滞留在那里的时候,安菲波里 斯的战事发生了。那个夏季也就结束了。

    13 冬季到来时,兰斐亚斯及其部下到达远在色萨利的皮耶里昂。 但是,因为色萨利人反对他们继续推进,而且他们增援的对象伯拉西达 已经死亡,他们认为作战时间已过,雅典人已经战败离去,他们自己不 能很好地实施伯拉西达的作战计划,便班师回国。[2]可是,他们回 国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出发时就知道拉栖代梦人此时比过去更加赞成和 平。

    14 事实上,安菲波里斯战役结束后和兰斐亚斯从色萨利撤退以 后,双方都停止了敌对行动,转而谋求和平。雅典人在德里昂遭遇重 创, [17] 随后又在安菲波里斯遭到惨败,他们对自己的军事实力失去信 心。从前,雅典人信心十足,拒绝和谈建议,相信最终胜利属于他们, 这种信心在关键时刻鼓舞他们;[2]而且,雅典人因担心战争失败导 致其同盟者发动更为广泛的反叛行动;他们后悔没有把握住派罗斯战役 之后所出现的极好的媾和机会。[3]另一方面,拉栖代梦人发现战争 没有达到其目的,他们原想以蹂躏阿提卡土地的办法用几年时间足以摧 毁雅典人的势力。他们在斯法克特里亚岛上所遭受的灾难,是斯巴达人 从未经历过的。他们看到,从派罗斯到基塞拉,他们的国土被蹂躏被洗 劫;他们的黑劳士在不断地逃亡,他们经常担心留在伯罗奔尼撒的黑劳 士会依靠逃到境外的黑劳士 [18] ,利用当前的有利形势,仿效过去的做 法 [19] ,再次举行暴动。[4]除此以外,这是一个机会,拉栖代梦人 与阿尔哥斯的三十年休战和约即将期满 [20] ;阿尔哥斯人拒绝续订和 约,除非拉栖代梦人把基努里亚归还他们。拉栖代梦人同时与阿尔哥斯 和雅典开战,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拉栖代梦人怀疑伯罗奔尼撒的某些城 邦有意倒向阿尔哥斯一边,像事实证实的那样。

    15 双方基于这些考虑,都有意达成和解。拉栖代梦人的议和愿望 大概最强烈,他们迫切希望那些在岛上被俘虏的人能够被释放回来,因 为这些俘虏中的斯巴达人,都是些上层阶级的成员 [21] 和他们的男性亲 属。[2]因此,在他们被俘后,拉栖代梦人就开始商谈议和事宜,但 军事上进展顺利的雅典人不愿接受任何合理的条件;雅典人在德里昂战 役失败后,拉栖代梦人认为他们现在更倾向于听取对方的意见,立即签 订为期一年的休战协定,但休战期间,双方将继续商谈,看是否能够达 成延长休战期限的协议。

    16 可是,现在雅典人在安菲波里斯被打败了,克里昂和伯拉西达 皆已战死,他们分别是双方国内反对议和的主战派的首要人物—后者主 战是因为战争给予他个人成功和荣誉,前者主战是因为如果恢复和平安 宁,他认为他的不良行为将被更加公开地揭露,其谗言更少有人相信。 而两个城邦的最有政治抱负的人物,从城邦的利益出发,都比以前更加 强烈地渴望实现和平。一个是拉栖代梦人的国王,波桑尼阿斯之子普雷 斯托阿那克斯,另一个是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他是当时所有将军 中最成功的。那时还享有幸福和荣誉的尼基阿斯希望维持其荣誉,使自 己和本邦公民立即从艰难困苦中解脱出来,给后世留下一个为国效命而 且始终成就卓著的政治家的美名。他认为实现这种愿望的途径是避免冒 险行动,尽量不希冀于自己的侥幸,而只有实现和平才能使避免冒险成 为可能。普雷斯托阿那克斯的复位,再次遭到他的政敌的攻击,当国内 发生不幸之事的时候,其政敌经常提及他损害其国民利益,好像他的非 法复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2]他们指控他和他的兄弟阿里斯托克利 斯对德尔斐神庙的女祭司行贿,使她对每次前往祈求神谕的拉栖代梦人 的代表都答复说:“你们要将宙斯半神儿子的苗裔从国外带回国内,要 不然你们肯定要用银犁头耕地的。” [22] 指控者坚持这种说法,即普雷 斯托阿那克斯在被放逐到吕凯昂 [23] 的第十九年 [24] ,他及时地诱导拉 栖代梦人(无论到何处,他都被怀疑接受贿赂而放弃阿提卡,从而遭到 放逐。因为害怕拉栖代梦人,他把其房屋的一半建在用于祭祀的宙斯神 庙区 [25] )用举行跳舞和献祭的仪式迎接他回来,该仪式与建立拉栖代 梦的国王即位典礼一样。

    17 普雷斯托阿那克斯为这种指控所困扰,他认为在和平时期不会 发生这种灾难,并相信等拉栖代梦人被释放回来后,其政敌就没有理由 就此对他纠缠不休了(有鉴于战争时期地位最高者总会因各种不幸的事 情而招致指责),这使他非常希望与雅典和解。[2]因此,在这个冬 季里,双方进行和解商谈。 [26] 春季来临之际,拉栖代梦人向各城邦逐 一发布命令,准备在阿提卡修筑永久性的要塞,使之成为悬挂在雅典人 头上的一把利剑,以促使他们答应向他们提出的条件。在谈判会上,双 方提出各种要求和权利后,最后基于以下原则达成和平协议:除尼塞亚 继续由雅典控制 [27] 外,双方都归还战争中所占领的领土;雅典要求拥 有普拉提亚,却遭到底比斯人的抗议,底比斯人认为,他们获得普拉提 亚不是通过武力征服或叛逆分子的策划, [28] 而是通过与普拉提亚居民 的协商自愿加入的;同样,据雅典人所说,他们获得尼塞亚的情况也是 如此。对这种协商结果,拉栖代梦人召集其同盟者举行会议,会上除了 波奥提亚人、科林斯人、爱利斯人和麦加拉人不赞成这些条款以外,最 后他们达成协议,赞成缔结条约,实现和平。缔结条约的双方宣誓遵守 下列条款:

    18 雅典人和拉栖代梦人及其双方的同盟者制定本条约,各城邦宣 誓遵守下列条款: [2]1.关于共同的神庙 [29] ,凡愿意按照祖先的习惯前往祭祀、游 览、祈求神谕或参加竞技会的人,都将自由安全地通过陆路和海路前 往。 2.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和圣地以及德尔斐的人民,都应当是独立 的,应当拥有他们自己的征税制度,由他们自己的法官进行审判,并按 照他们祖先的习惯处理有关自己的领土和人民的问题。 [3]3.雅典人及其同盟者与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所签订的本条 约有效期为50年,在陆地上或海上,都不得有欺诈或伤害对方的事情。 [4]4.无论是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还是雅典人及其同盟者, 企图使用武力损害对方,不论采取何种方式或手段,其行为都是非法 的。无论双方发生什么分歧和争执,都应按照双方同意的原则求助于法 律和誓约解决之。 [5]5.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将把安菲波里斯归还给雅典人。但 是,拉栖代梦人归还给雅典人的城市中的居民将被允许按其意愿选择居 留地并有权携带他们的财产。只要这些城邦按照阿里斯提德斯所拟定的 数目缴纳贡税,它们就应该是独立的。条约生效后,只要这些城邦缴纳 贡税,雅典人或他们的同盟者动用武力侵略他们将是非法的。上述条款 涉及的城邦有阿吉鲁斯 [30] 、斯塔吉鲁斯 [31] 、阿堪苏斯 [32] 、斯科鲁 斯 [33] 、奥林苏斯 [34] 和斯巴托鲁斯 [35] 。这些城邦保持中立,既不与 拉栖代梦人也不与雅典人结成同盟。但是,如果这些城邦同意,雅典人 又能够说服他们,那么,雅典人与这些城邦结成同盟是合法的。[6] 奥林苏斯人和阿堪苏斯人一样,麦基柏那人、撒涅人 [36] 和辛古斯人应 当居住在他们自己的城市里。[7]但是,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应该 把帕那克敦 [37] 归还给雅典人。 6.雅典人应该把科里法西昂 [38] 、基塞拉 [39] 、麦萨那 [40] 、普特 里昂和阿塔兰塔 [41] 归还给拉栖代梦人;关押在雅典的监狱及其版图内 的其他监狱中的所有拉栖代梦俘虏也应交还给拉栖代梦人;雅典人应该 全部释放被围困在斯基奥涅的伯罗奔尼撒人和在斯基奥涅 [42] 的拉栖代 梦人的所有同盟者,以及伯拉西达派往斯基奥涅的人员 [43] ;雅典应当 释放关押在雅典的监狱及其版图内的其他监狱中的拉栖代梦人的同盟 者。 7.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应当以同样的方式将他们拘押的所有雅典 人及其同盟者归还。 [8]8.至于斯基奥涅、托伦涅 [44] 和色米里昂,以及雅典人控制下 的其他城市,雅典人可以按照他们自己认为适当的方法加以处理。 [9]9.雅典人应当向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一个城邦一个城邦 依次宣誓,双方都应该按照他们习惯上最有约束力的方式 [45] 进行宣 誓,每个城邦有17名代表参加宣誓。 [46] 誓词如下:“我将公正地、诚 实地遵守这个协定和条约。”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应该用同样的方式 向雅典人宣誓。[10]双方每年都要重新举行一次宣誓。在奥林匹亚、 皮西亚 [47] 、地峡 [48] ,在雅典的阿克罗波里斯 [49] 和拉栖代梦的阿米 克莱的神庙 [50] ,应当竖立宣誓纪念柱。 [11]10.如果本条约有疏漏之处,无论是什么问题,雅典人和拉 栖代梦人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可以在与誓词一致的基础上本着对双方 有利的原则修改有关条款。

    19 条约自普雷斯托拉斯监察官任期内的阿特密西昂月27日起在拉 栖代梦生效,条约自阿尔凯乌斯任执政官期内的爱拉菲波里昂月25日起 在雅典生效。[2]参加宣誓并奠酒的人中,拉栖代梦人有普雷斯托阿 那克斯、阿基斯、普雷斯托拉斯、达马吉图斯、奇奥尼斯、麦塔格涅 斯、阿堪苏斯、代索斯、伊斯卡哥拉斯、腓洛卡里达斯、宙西达斯、安 替浦斯、泰里斯、阿尔基纳达斯、恩皮狄亚斯、麦那斯和拉菲卢斯;雅 典人有兰篷、伊斯米奥尼库斯、尼基阿斯、拉齐斯、攸西狄姆斯、普罗 克利斯、皮索多鲁斯、哈格浓、米尔提鲁斯、特拉西克列斯、塞阿根尼 斯、阿里斯托克拉特斯、伊奥基乌斯、提摩克拉特斯、列昂、拉马库斯 和德摩斯提尼。

    20 这个条约的缔结恰逢冬季之末夏季之始,正是城市狄奥尼苏斯 庆节 [51] 刚刚结束之时,也刚好是第一次入侵阿提卡和战争开始的十年 零几天。 [52] [2]用季节计算年代比过去常用的以各邦的执政长官或 其他重要官员的任职时间来计算年代肯定要准确些。用官员的任职时间 来准确计算年代是不可能的,因为某个事件可能发生在他们任职的初 期、中期或末期。[3]但是,我这部历史著作采用夏季和冬季纪年方 法,人们会发现,每季等于半年,第一次战争经历了十个夏季和十个冬 季。 [53]

    21 同时,根据抽签结果,拉栖代梦人首先交还战争期间所侵占的 地盘,立即释放他们手中的战俘;并且派遣伊斯卡哥拉斯、麦那斯和腓 洛卡里达斯为代表前往色雷斯地区,命令克里阿利达斯把安菲波里斯移 交给雅典人,并命令他们的每个同盟者接受条约并且执行条约中涉及他 们的规定。[2]但是,那些条款不是他们所欢迎的,他们拒绝履行; 为了满足卡尔基狄克人的要求,克里阿利达斯不愿交还安菲波里斯,他 声称,他不能违背卡尔基狄克人的意志而将安菲波里斯移交给雅典人。 [3]同时,他亲自带着当地的代表匆匆赶赴拉栖代梦,为自己不执行 命令进行辩护,以应付伊斯卡哥拉斯及其同僚对他的指控,也想探询修 改条约是否为时已晚。在获悉拉栖代梦人已经受条约约束后,他立即带 着如果可能就移交安菲波里斯的指令启程返回。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居 住在当地的伯罗奔尼撒人带走。

    22 当时,同盟国的代表碰巧还留在拉栖代梦, [54] 拉栖代梦人已在 敦促那些尚未接受条约的同盟者接受条约。但是,他们拒绝接受条约, 其理由与以前提及的相同 [55] ,并要求制定一个更为公平合理的条约来 取代现在这个条约。[2]拉栖代梦人遣散了固执地各持己见的同盟者 代表,并决定与雅典商谈有关他们两国结成同盟事宜。阿尔哥斯拒绝了 拉栖代梦使者安佩里达斯和利卡斯提出的续订和约的请求。拉栖代梦人 认为,如果能够如期与雅典结盟而将伯罗奔尼撒各邦拒之盟约之外,阿 尔哥斯就得不到雅典的援助,也就不再对他们构成威胁了,伯罗奔尼撒 的其他诸邦也很可能会保持平静。[3]因此,拉栖代梦人与在场的雅 典大使举行谈判,双方商定结成联盟,并交换了批准盟约的誓言。盟约 条款如下:

    23 1.拉栖代梦人与雅典人结成同盟,有效期50年。 2.如果敌人侵犯拉栖代梦人的领土,损害拉栖代梦人的利益,雅典 人应当根据自身的国力,以最有效的方式援助拉栖代梦人。但是,如果 敌人蹂躏拉栖代梦人的土地后扬长而去,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应该把入 侵拉栖代梦的城邦视为共同的敌人,联合起来讨伐之,任何一方未经另 一方的同意不得单独与其签订和约。这些条款应该公正地、诚恳地履 行,不得有任何欺诈。 [2]3.如果敌人侵犯雅典人的领土,损害雅典人的利益,拉栖代 梦人应该根据自身的国力,以最有效的方式援助雅典人。但是,如果侵 略者蹂躏雅典的土地后扬长而去,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应该把该侵略者 视为共同的敌人,联合起来讨伐之,任何一方未经另一方同意不得单独 与其签订和约。这些条款应该公正地、诚恳地履行,不得有任何欺诈。 [3]4.如果奴隶们起来暴动, [56] 雅典人应该根据其国力,全力以 赴援助拉栖代梦人。 [4]5.本条约应当由曾经对前一个条约宣誓的双方的那些代表宣 誓。宣誓每年应该重新举行一次,拉栖代梦人于狄奥尼苏斯庆节 [57] 时 前往雅典,雅典人应于海阿金西亚庆节 [58] 时前往拉栖代梦。[5]双方应当各建一个纪念柱:拉栖代梦的纪念柱建在阿米克莱的阿波罗神像 附近,雅典的纪念柱建在阿克罗波里斯的雅典娜女神像附近。[6]如 果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因某种特殊原因要对本条约进行补充或删节,其 修改内容应当与双方在不违背誓言的限度内,由双方共同办理。

    24 代表拉栖代梦人宣誓的有普雷斯托阿那克斯、阿基斯、普雷斯 托拉斯、达马吉图斯、奇奥尼斯、麦塔格涅斯、阿堪苏斯、代索斯、伊 斯卡哥拉斯、腓洛卡里达斯、宙西达斯、安替浦斯、泰里斯、阿尔基纳 达斯、恩皮狄亚斯、麦那斯和拉菲卢斯;代表雅典人宣誓的有兰篷、伊 斯米奥尼库斯、尼基阿斯、拉齐斯、攸西狄姆斯、普罗克利斯、皮索多 鲁斯、哈格浓、米尔提鲁斯、特拉西克列斯、塞阿根尼斯、阿里斯托克 拉特斯、伊奥基乌斯、提摩克拉特斯、列昂、拉马库斯和德摩斯提尼。 [2]这个同盟条约是在和平条约签订后不久缔结的。在战争第十 一年春季开始时,雅典人向拉栖代梦人归还了岛屿上所抓获的俘虏。第 一次战争在过去整整十年中不间断地进行,我所记载的关于第一次战争 的历史,也就到此告竣了。

    [1] 公元前422年。 [2] 这是在德尔斐举行的竞技会,是全希腊纪念阿波罗战胜巨蟒皮松(Python)的庆节。皮西亚是德尔 斐神谕所的女祭司。该竞技会每四年举行一届,在每个奥林匹亚德(Olympiad)的第三年举行。 [3] 根据修昔底德(IV. 118)记载,休战和约在雅典历爱拉菲波里昂月(Elaphebolion )14日(约公历3 月底)期满,但是直到皮西亚竞技会之后才重启战事,而皮西亚竞技会是在雅典历麦塔格特尼昂月 (Metageitnion ,公历8月下半月至9月上半月)举行的。关于古希腊历法,参阅本书附录二。 [4] 这是指四年前举行的供奉阿波罗神的祓除典礼(修昔底德,III. 107)。 [5] 约合7400米。 [6] 和被俘的雅典人彼此交换而回国的。 [7] 参阅修昔底德,IV. 65。 [8] 这是为了加强民主党的力量,为了他们的利益,将把城邦的土地重新分配。—史译本注 [9] 参阅修昔底德,IV. 88。 [10] 参阅修昔底德,IV. 107。 [11] 参阅修昔底德,IV. 132。 [12] 即不等援兵到来。 [13] 即右边,因为左边是有盾牌保护的。—史译本注 [14] 即他所选拔的那150名重装步兵(V. 8)。 [15] 参阅修昔底德,IV. 102。 [16] 即以前和雅典关系友好的时候。 [17] 参阅修昔底德,IV. 100—101。 [18] 即已逃出拉栖代梦人势力范围的黑劳士。 [19] 即黑劳士的大暴动,史称“第三次美塞尼亚战争”。参阅修昔底德,I. 101—103。 [20] 下一年期满(参阅修昔底德,V. 28),因而此和约是从公元前457年算起的。 [21] 这些上层阶级是指斯巴达人当中的当权者。他们自成一个氏族,除了有共同的血统和祖先以外,还 以婚姻关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似乎证明,在号称“平等者公社”的斯巴达人内部诸氏族部落之间,也并非完 全平等。 [22] 意思是说,将有疫病流行,那时他们将会用很高的价格来购买粮食,就像用银质农具耕作一样。 [23] 阿卡狄亚境内的一座山,上有古时候的宙斯神庙。 [24] 史译本作“第20年”,即公元前427年,因为他是在公元前446年离开自己祖国的。参阅修昔底德,I. 114;II. 21。 [25] 这大概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一旦有危险,他就随时可以到宙斯庙求庇。 [26] 公元前422/前421年。 [27] 参阅修昔底德,IV. 69。 [28] 参阅修昔底德,III. 52。 [29] 指全希腊的神庙,尤其是指德尔斐和奥林匹亚的神庙。 [30] 参阅修昔底德,IV. 103。 [31] 参阅修昔底德,IV. 88。 [32] 参阅修昔底德,IV. 88。 [33] 史译本作“斯托鲁斯”(Stolus)。 [34] 参阅修昔底德,I. 58。 [35] 参阅修昔底德,II. 79。 [36] 参阅修昔底德,IV. 109。 [37] 参阅修昔底德,V. 3。 [38] 参阅修昔底德,IV. 3。即派罗斯。 [39] 参阅修昔底德,IV. 54。 [40] 参阅修昔底德,IV. 45。 [41] 参阅修昔底德,II. 32。 [42] 参阅修昔底德,IV. 131。 [43] 参阅修昔底德,IV. 123。 [44] 参阅修昔底德,V. 3。 [45] 在批准条约时,雅典人以宙斯、德墨特尔和阿波罗的名义宣誓;有学者认为斯巴达是以狄奥斯库里 兄弟神的名义宣誓。关于狄奥斯库里兄弟的身世有多种传说,其中一种认为他们是宙斯的一对孪生子。 [46] 参阅谢译本,第368—369页。 [47] 即德尔斐。 [48] 科林斯地峡。 [49] Acropolis,本意为“高处之城”,指雅典卫城。 [50] 史译本作“阿米克莱的阿波罗神庙”。阿米克莱为拉哥尼亚地区的古城,距斯巴达城3500米,这里有 拉哥尼亚最重要的阿波罗神庙。 [51] 对狄奥尼苏斯的崇拜在阿提卡乡村十分流行。自庇西特拉图以后,它在雅典城的地位日益提高。城 市狄奥尼苏斯庆节或大狄奥尼苏斯庆节开始于春分之前,持续数日。 [52] 这个条约可以确定是公元前421年签订的,史称“尼基阿斯和约”。阿提卡的演说家以及后世的学者 通常把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前十年(公元前431—前421年)的战争称为“十年战争”或“阿奇达姆斯战争”。 [53] 参阅修昔底德,I. 30及附注。 [54] 参阅修昔底德,V. 17。 [55] 参阅修昔底德,V. 17。 [56] 这里的“奴隶们”指拉栖代梦的黑劳士,拉栖代梦的当政者无时无刻不担心黑劳士暴动;雅典奴隶也 有过大规模逃亡(修昔底德,VII. 27),给雅典造成重大损失,但没有迹象表明雅典曾经担心奴隶暴动。 [57] 即大狄奥尼苏斯庆节。 [58] 阿米克莱的阿波罗庆节在海阿金西乌斯月(Hyacinthius ,相当于雅典历的正月即赫卡托姆拜昂月)举行。参阅附录二。

    第十六章 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招致反感。曼丁尼亚 人、爱利斯人、阿尔哥斯人与雅典人结盟。曼丁尼亚 战役和同盟的瓦解。

    25 十年战争结束后,阿尔凯乌斯在雅典任执政官、普雷斯托拉斯 在拉栖代梦任监察官时,拉栖代梦人与雅典人签订了和平条约和同盟条 约;接受这两个条约的邦国之间实现了和平。但是,科林斯人和伯罗奔 尼撒的一些城邦试图推翻这些协议。于是,在拉栖代梦与其同盟者之 间,立即掀起一股新的反对拉栖代梦人的思潮。[2]同时,随着时间 的推移,拉栖代梦人逐渐对雅典人心存疑惧,因为雅典人并没有履行和 平条约中的某些条款;[3]尽管双方已在6年零10个月之内没有发生侵 略对方领土的战争了,但在其他地区,战争仍在继续,双方竭力互相伤 害。最后,双方不得不撕毁十年战争后缔结的和平条约,再度进入公开 为敌的战争状态。

    26 这个时期的历史也是由原来写历史的那个雅典人修昔底德所撰 写的, [1] 他将一年分为夏冬两季,采用编年体裁将历史事件按时间先 后顺序记载下来,一直写到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摧毁雅典帝国,占领 长城和比雷埃夫斯为止。 [2] 那时整个战争已经持续达27年。[2]如果 不把条约所维持的和平时期也包括在战争时期之内,那一定是一个错误 的认识。只要人们去查证有关的事实,就会发现把这段时期称为和平时 期是不恰当的。双方都没有履行他们在条约中的承诺,交还或收回任何 一块地盘;除此之外,在曼丁尼亚人和爱皮道鲁斯人的战争 [3] 中,在 其他方面,双方都有违背和约的事例;在色雷斯地区的同盟者仍像从前 一样处于公开的敌对状态;只有波奥提亚人处于休战状态,但这种休战 和约必须每十天重订一次。[3]因此,把最初十年的战争,和随后的 名不副实的休战期以及后来的战争联系起来,用夏冬两季计算年代的方 法推算一下,就能发现我计算出来的年代与实际情况仅有数日的误差。 信奉神谕的人们只在一件事情上推算准确,与事实吻合。[4]从战争 开始到结束,我一直记得,人们普遍认为战争将持续三个九年 [4] 。 [5]我经历了战争的全过程,我的年龄使我足以理解发生在身边的事 件,为了探求事实真相,我密切关注事态发展。我在指挥安菲波里斯的 战事 [5] 以后,曾被放逐而离开本国20年。我目睹战争双方的一切行 动,特别是伯罗奔尼撒人的军事行动,因为我流亡在外,使我有空闲时 间更加深入地探究战争的进程。[6]因此,我现在将叙述十年战争以 后所发生的纷争、和约的破坏以及随后所发生的战事。

    27 在缔结五十年休战和约和随后的同盟条约以后,被召集来商讨 停战事宜的伯罗奔尼撒诸邦的使者们从拉栖代梦各自回国。[2]除科 林斯代表外,其余各国的代表直接回国。科林斯代表首先绕道访问阿尔 哥斯,与阿尔哥斯政府的一些官员进行协商。他们指出,拉栖代梦人居 心叵测,他们无非是想奴役伯罗奔尼撒诸邦,不然它无论如何也不会和 它曾经憎恨的雅典人缔约结盟。现在,考虑如何使伯罗奔尼撒保持安全 的职责落到了阿尔哥斯身上,阿尔哥斯应当立即通过一个法令,邀请任 何独立自主并能以公平而平等的法律解决争端的希腊城邦与阿尔哥斯人 订立防守同盟;他们应当指定几位全权代表讨论此事,而不是在公民大 会上进行讨论,这是为了使那些申请加入同盟而未获准的城邦易于保守 秘密。他们认为,很多城邦因为痛恨拉栖代梦人,都会加入这个同盟。 [3]科林斯代表提出这些建议后就回国了。

    28 与科林斯代表接触的阿尔哥斯官员向政府和民众通报了科林斯 代表的建议,于是阿尔哥斯人通过一项法令,并推选出12名代表与除雅 典和拉栖代梦以外的所有愿意加入同盟的希腊城邦商议缔结同盟事宜; 至于雅典和拉栖代梦,未经阿尔哥斯民众的同意,都不得加入同盟。 [2]阿尔哥斯人很快就制定出计划,因为他们认为休战协定即将期 满,与拉栖代梦人的战争将不可避免,而且,他们也希望取得伯罗奔尼 撒的领导权。那时候,拉栖代梦遭受挫折,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大为低 落,而阿尔哥斯人则处于最繁荣昌盛时期,他们没有参与阿提卡战争 [6] ,反而因其中立地位在各方面获益匪浅。[3]因此,阿尔哥斯人准 备与愿意加入同盟的任何希腊城邦缔结同盟。

    29 首先要求加入同盟的是曼丁尼亚人及其同盟者,因为他们惧怕 拉栖代梦人。曼丁尼亚人在拉栖代梦人与雅典人交战期间,已经征服阿 卡狄亚的大部分地区,他们认为拉栖代梦人将不会坐视其安稳地占有这 些地盘,现在拉栖代梦人终于有时间干涉此事了。因此,曼丁尼亚人乐 意倒向阿尔哥斯人一边,因为阿尔哥斯是一个强国,是拉栖代梦人的世 仇;并且和他们自己一样,是实行民主制的城邦。[2]随着曼丁尼亚 人退出拉栖代梦同盟,在伯罗奔尼撒其他诸邦中,立即就是否应该效仿 曼丁尼亚人退出同盟展开激烈的辩论,他们认为,曼丁尼亚人如果没有 充足理由是不会改变其立场的;除此以外,他们对拉栖代梦在其他方面 也有怨气,尤其是拉栖代梦人在与雅典人的条约中加入这个条款:在双 方不违背誓词内容的基础上,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皆可按照他们的意志 增添或删改条约条款。[3]该条款是在伯罗奔尼撒各地引起广泛恐慌 的真正起因,他们都怀疑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联合起来奴役他们,认为 对条约的任何变更本来应当经过同盟全体成员国授权同意的条件下方可 作出。[4]基于对局势的这些认识和理解,大多数城邦产生一种恐慌 情绪,他们都渴望使自己与阿尔哥斯订立同盟。

    30 与此同时,拉栖代梦人觉察到正在伯罗奔尼撒各地蔓延的骚 动,也知道科林斯人是始作俑者,科林斯人自己想加入阿尔哥斯同盟。 拉栖代梦人派大使前往伯罗奔尼撒地区,试图阻止那些尚在考虑和观望 的城邦加入阿尔哥斯同盟。拉栖代梦的使者谴责科林斯人发起这种骚 动,要求科林斯人不要退出拉栖代梦同盟而与阿尔哥斯结盟,指出科林 斯人不接受与雅典人的条约已经是一种过错,不要再犯下违背誓言的罪 过了;既然盟约有明确规定,除非神祇或英雄用某种方式阻止它,多数 同盟者的决定对于全体同盟者应当具有约束力。[2]科林斯人在那些 赞成他们拒绝接受条约的同盟者面前答复拉栖代梦使者,这些同盟者是 事先被邀请前来的。科林斯人不肯公开陈述他们所遭受的伤害和委屈, 诸如没有从雅典人手中收复索里昂 [7] 或阿纳克托里昂 [8] ,在其他方 面,他们认为没有达到他们正当的要求,只是将其隐匿在托词之下,即 科林斯人不愿抛弃它在色雷斯的盟邦,因为他们在波提狄亚首先暴动的 时候, [9] 曾向盟邦单独作出保证,就像在后来事件中所作的承诺一 样。[3]因此,科林斯否认没有接受与雅典的条约违背了誓言,因为 它曾以神祇的名义向色雷斯盟友发誓,他们决不能违背誓言,叛离盟 友。另外,誓言中还有这样一句,“除非神祇和英雄阻止它”。现在,科 林斯人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正是神祇阻止的结果。[4]这就是科林斯 人对过去所作誓言问题的陈述。关于阿尔哥斯同盟,他们将与盟邦协 商,作出正确的决定。[5]拉栖代梦使者得到答复后就启程回国了。 那时,碰巧阿尔哥斯的大使正在科林斯,他们敦促科林斯尽快与他们结 盟,而科林斯人则邀请阿尔哥斯人参加在科林斯举行的下一次协商会 议。

    31 爱利斯的使团随后也来到科林斯,他们首先与科林斯人结盟, 接着从科林斯来到阿尔哥斯,按政府的授权指令,又与阿尔哥斯人订立 盟约。那时,爱利斯人正与拉栖代梦人就列普里昂 [10] 发生争执。 [2]不久以前,列普里昂与一些阿卡狄亚人发生战争,列普里昂人请 求爱利斯人予以援助,许诺把阿卡狄亚一半的土地给予爱利斯人。战争 结束后,爱利斯把战争期间征服的土地交给列普里昂人使用,并强迫他 们交纳1塔连特贡金给奥林匹亚的宙斯神。[3]列普里昂人缴纳这笔贡 金直到阿提卡战争 [11] 爆发,列普里昂人随即以战争为借口不再缴纳贡 金,爱利斯人以武力相威胁,列普里昂人遂向拉栖代梦求助。当这个事 件被提交到拉栖代梦进行仲裁的时候,爱利斯人对拉栖代梦仲裁的公正 性持怀疑态度,他们拒绝接受拉栖代梦的裁判结果,蹂躏列普里昂的土 地。[4]然而,拉栖代梦人认为,列普里昂是一个独立城邦,爱利斯 人是侵略者,而爱利斯没有接受它的裁断,于是拉栖代梦人派遣重装步 兵进驻列普里昂。[5]对此,爱利斯人认为,拉栖代梦接收了一个背 叛爱利斯人的属邦加入其同盟,并出示一个条约,该条约规定,阿提卡 战争结束时,每个同盟国都应当拥有它们在战争开始时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因而转向阿尔哥斯。现在,由爱利斯政 府委派并授权的使者和阿尔哥斯人订立同盟。[6]紧接着,科林斯人 和色雷斯的卡尔基狄克人与阿尔哥斯人结盟。同时,波奥提亚人和麦加 拉人行动一致,仍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拉栖代梦人让他们按其意志 行事,他们认为与拉栖代梦的政体相比,阿尔哥斯的民主制更不适合他 们的贵族政体。

    32 大约在这个夏季的同一时候,雅典成功地摧毁了斯基奥涅,处 死其成年男子, [12] 把妇女、儿童变为奴隶,将土地交给普拉提亚人居 住。雅典人又把提洛人迁回提洛岛, [13] 迁移提洛人是因为雅典人在战 场上失利 [14] 和德尔斐神谕的指示。[2]同时,佛基斯人与罗克里斯 人之间爆发战争。[3]现在已经订立同盟的科林斯人和阿尔哥斯人派 遣代表到泰吉亚 [15] ,想使它叛离拉栖代梦。因为泰吉亚是一个非常重 要的城邦,如果能说服它加入同盟,整个伯罗奔尼撒将站在他们这一 边。[4]但是,泰吉亚人说,他们不愿做任何反对拉栖代梦的事情, 这时满怀热情的科林斯人才放慢了他们的游说活动,开始担心其他城邦 不会转向他们这一边来了。[5]但他们还是和波奥提亚人进行了接 触,试图说服波奥提亚人与他们结盟,与阿尔哥斯和科林斯采取共同行 动,并请求波奥提亚人随同他们一起到雅典,为他们争取获得十天休战 协议 [16] ,类似于雅典人和波奥提亚人在五十年和平条约后不久所签订 的十天休战协议。而且,万一遭到雅典人拒绝,就劝波奥提亚人放弃休 战协议,在没有科林斯参加的情况下,今后不再与雅典人签订任何休战 和约。这些便是科林斯人的要求。 [6]在与阿尔哥斯结盟问题上,波奥提亚人犹豫不决,但同意偕 同科林斯人同往雅典,但是,他们没有为科林斯人争取到十天休战协 议。雅典人的答复是,作为拉栖代梦人的盟邦,科林斯人已经接受了休 战协议。[7]不过,波奥提亚人不愿放弃他们自己的十天休战协议, 尽管科林斯人提出要求并责备雅典人违背诺言;事实上,科林斯与雅典 已经停战,只是没有用盟誓的形式签订休战和约而已。

    33 在同一个夏季里, [17] 波桑尼阿斯之子、拉栖代梦国王普雷斯托 阿那克斯统率拉栖代梦全军进入阿卡狄亚,攻击帕拉西亚人。帕拉西亚 人臣属于曼丁尼亚人,他们当中的一派请求拉栖代梦人援助。如果可 能,拉栖代梦人也想摧毁基浦塞拉要塞,该要塞在帕拉西亚境内,由曼 丁尼亚人修建和驻守,以袭扰拉哥尼亚境内的斯基里提斯地区 [18] 。 [2]拉栖代梦人把帕拉西亚地区夷为废墟,曼丁尼亚人将其城镇交给 阿尔哥斯军队驻守,而自己的军队则致力于防卫其盟邦领土,但是,他 们没能拯救基浦塞拉或帕拉西亚的城镇,只好返回曼丁尼亚。[3]同 时,拉栖代梦人使帕拉西亚人完全独立,将其要塞夷为平地后班师回 国。

    34 在同一个夏季里,跟随伯拉西达 [19] 进军色雷斯的军队回到拉栖 代梦,他们是在和平条约签订后由克里阿利达斯 [20] 将他们从色雷斯带 回国的。拉栖代梦人颁布命令,凡跟随伯拉西达征战的黑劳士 [21] 都应 当获得自由,允许他们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居住地。不久以后,拉栖代 梦人把他们安置在拉哥尼亚与爱利斯边境地区的列普里昂,使之与涅奥 达摩德斯人 [22] 居住在一起。这时,拉栖代梦人与爱利斯人有些不睦。 [2]可是,对那些在岛上被俘虏和已经缴械投降的斯巴达人, [23] 人 们担心他们因不幸遭遇而品行堕落,如果完全保留其公民权利,他们难 免不试图进行革命活动。因此,这些人被立即剥夺部分公民权,尽管其 中一些人当时担任公职。被剥夺公民权后,他们就没有资格担任公职, 或从事买卖活动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的公民权利又得到恢 复。 [24]

    35 在同一个夏季里,狄亚人占领了位于阿克特半岛上阿索斯附近 的泰苏斯镇,该城镇与雅典有同盟关系。[2]整个夏季,雅典人与伯 罗奔尼撒人继续保持交往,尽管和平条约订立后双方都明显地怀疑对方 的诚意,因为双方都没有归还条约所规定的应该交还的领土。[3]根 据抽签结果,拉栖代梦应该首先开始交还安菲波里斯和其他城镇,但它 没有这样做。拉栖代梦人同样没有说服其色雷斯盟邦、波奥提亚人或科 林斯人接受条约;尽管拉栖代梦人不断承诺与雅典采取联合行动,迫使 其盟邦接受条约,如果他们继续拖延且拒绝接受条约的话。拉栖代梦人 也不断地给那些拒绝接受条约的盟邦指定日期,届时那些仍不接受条约 的盟邦将被宣布为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共同的敌人,但是故意不把这些 约束用文字写下来。 [4]同时,雅典人觉得拉栖代梦人实际上没有履行他们的诺言, 开始怀疑其履行条约的诚意,因而不但没有按照拉栖代梦的要求归还派 罗斯,而且后悔不该将岛上的俘虏释放。于是,他们加强对尚未交还的 其他领土的控制,直到拉栖代梦履行条约中它应尽的义务。[5]另一 方面,拉栖代梦人说,他们已经尽力而为了,释放了他们关押的雅典战 俘,从色雷斯撤回军队,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事。至于安菲波里斯,他 们没有能力将它归还,但他们将尽力说服波奥提亚人和科林斯人接受条 约,使帕那克敦恢复战前地位,把留在波奥提亚的雅典战俘遣送回国。 [6]同时,拉栖代梦人要求雅典人归还派罗斯,或者,无论如何,美 塞尼亚人和黑劳士应该撤退,像拉栖代梦军队已从色雷斯撤退一样。如 果有必要,雅典人自己的军队可以驻守派罗斯。[7]在这个夏季频频 举行谈判,拉栖代梦人终于成功地说服雅典人把美塞尼亚人和其余的黑 劳士以及从拉哥尼亚逃亡的人全部撤离派罗斯,上述这些人由雅典安置 在基法伦尼亚的克拉尼伊。整个夏季,雅典人与拉栖代梦人之间保持和 平状态和正常往来。

    36 可是,到了冬季, [25] 签订和平条约的那些拉栖代梦监察官不再 任职,一些继任监察官甚至反对和平条约。这时,拉栖代梦的同盟者派 遣的使者来到拉栖代梦,雅典人、波奥提亚人和科林斯人派遣的使者也 抵达拉栖代梦,双方代表多次谈判后没有达成任何协议,代表们准备启 程回国。这时,两个最希望废除和平条约的拉栖代梦监察官克里奥布鲁 斯和森纳里斯趁此机会秘密地与波奥提亚的和科林斯的代表接触,他们 劝波奥提亚人和科林斯人尽可能地采取一致行动,要求波奥提亚人首先 与阿尔哥斯人结成同盟,然后波奥提亚人和阿尔哥斯人一起与拉栖代梦 人建立同盟。既然波奥提亚人最不希望被迫接受与雅典人签订的和平条 约,而拉栖代梦人又在争取赢得阿尔哥斯人的友谊和联盟,甚至由此引 起与雅典公开敌对并使同盟条约关系破裂也在所不惜。波奥提亚人知 道,与阿尔哥斯人建立体面的友谊关系是拉栖代梦的夙愿,因为拉栖代 梦人相信,这将极大地有利于他们在伯罗奔尼撒以外地区进行战争。 [2]同时,他们请求波奥提亚人将帕那克敦交给他们,为此,如果可 能,波奥提亚人可以获得派罗斯作为交换,以便使拉栖代梦人在与雅典 恢复战争状态后处于更有利的地位。

    37 波奥提亚人和科林斯人带着森纳里斯和克里奥布鲁斯以及拉栖 代梦其他朋友对其政府的建议启程回国。[2]他们在回国途中,碰到 两位专程前来等候的阿尔哥斯高级官员,这两位官员告诉波奥提亚的使 者,波奥提亚人联合科林斯人、爱利斯人和曼丁尼亚人与阿尔哥斯建立 同盟是可行的,如果这个同盟能够建立起来,他们就能按其意愿团结一 致地进行议和或战争,可以对抗拉栖代梦人或其他任何城邦。[3]波 奥提亚的使者对于这个建议非常赞赏,因为这个建议与拉栖代梦朋友的 提议完全一样。这两位阿尔哥斯官员认为,他们的建议已被对方接受。 他们在动身回国时,许诺将派遣使者到波奥提亚。[4]波奥提亚的使 者回国后,向他们的同盟官 [26] 汇报了拉栖代梦朋友的提议,以及途中 偶遇阿尔哥斯官员及其所提建议,同盟官很赞赏这个建议,乐意把它付 诸实施,因为阿尔哥斯的请求与拉栖代梦朋友的提议很幸运地不谋而 合。[5]不久以后,阿尔哥斯使者带着上述建议抵达波奥提亚,同盟 官表示赞同该建议,并许诺将派遣使者到阿尔哥斯商议结盟事宜,然后 打发阿尔哥斯使者回国。

    38 与此同时,波奥提亚同盟官、科林斯人、麦加拉人和来自色雷 斯的使者们决定,他们首先互相宣誓,声明只要对方请求援助就互相给 予帮助,不得单方面进行战争和议和;随后又建议,行动一致的波奥提 亚人和麦加拉人 [27] 应当与阿尔哥斯建立同盟。[2]但是,宣誓之 前,波奥提亚同盟官向拥有最高权力的四个议事会 [28] 通报了这些建 议,劝说他们同意与所有愿意和波奥提亚订立防守同盟的城邦互相宣 誓。[3]但是,议事会成员不肯接受这个建议,他们担心,接纳背叛 拉栖代梦同盟的科林斯人加入同盟会触怒拉栖代梦人;波奥提亚同盟官 没有告诉议事会成员,他们的使者在拉栖代梦的磋商经过以及克里奥布 鲁斯和森纳里斯的建议,即波奥提亚人应该事先与科林斯人和阿尔哥斯 人建立同盟,然后再与拉栖代梦人建立同盟;波奥提亚同盟官自负地认 为,即使他们没有向议事会通报这些情况,议事会也不应该投票反对他 们已作出的决定和提议。[4]于是这个计划就搁浅了,科林斯人和来 自色雷斯的使者两手空空地离去;波奥提亚同盟官曾经设想实现这个计 划后再与阿尔哥斯人商议结盟事宜。现在他们不再想向议事会提出有关 阿尔哥斯问题,也不再按原来的承诺派遣使者到阿尔哥斯去了;人们的 疏忽和拖延损害了整个计划。

    39 在同一个冬季里,奥林苏斯人突袭并且攻下了有雅典军队驻守 的麦基柏那 [29] 。 [2]这段时间,雅典人和拉栖代梦人继续磋商被对方侵占的领土 的问题,拉栖代梦人希望,如果雅典人从波奥提亚人手中收复帕那克 敦,他们自己便可以收回派罗斯。为此,拉栖代梦人派遣使者到波奥提 亚,请求波奥提亚人把帕那克敦和雅典战俘移交给他们,以便他们用来 交换派罗斯。[3]波奥提亚人拒绝移交帕那克敦和战俘,除非拉栖代 梦人与他们单独订立一个盟约,该盟约应该与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已经 签订的盟约一样。拉栖代梦人认为这样做将违背他们与雅典人达成的誓 约,即没有另一方的参与,任何一方都不得单独议和或发动战争;拉栖 代梦人还希望获得帕那克敦,并指望用它换回派罗斯。而拉栖代梦国内 另一派人士主张解除与雅典之间的条约,他们设法加强与波奥提亚人的 联系,在冬去春来之际,拉栖代梦人与波奥提亚人最终建立同盟;帕那 克敦的防御工事立即被波奥提亚人拆毁。战争的第十一年就这样结束 了。

    40 在夏季开始的时候 [30] ,阿尔哥斯人发现波奥提亚人没有履行承 诺派遣使者前来磋商,帕那克敦的防御工事又被拆除,波奥提亚人已与 拉栖代梦人单独建立同盟。这一切使阿尔哥斯人开始担心自己处于孤立 地位,而他们的同盟者都倒向拉栖代梦一边去了。[2]他们猜想,波 奥提亚人已被拉栖代梦人说服而拆毁了帕那克敦的防御工事,并加入与 雅典人签订的条约,而雅典人暗地里已经获悉有关情况。因此,阿尔哥 斯人甚至不敢指望与雅典人建立同盟—这正是他们过去一直抱有希望 的。因为他们过去认为,雅典人与拉栖代梦人龃龉不和,一旦雅典人与 拉栖代梦人之间的条约被废除,他们还可以倒向雅典一边。[3]阿尔 哥斯人感到窘迫,他们担心,他们原想拒绝与拉栖代梦人续订同盟条 约,并且想成为伯罗奔尼撒的领导者,其结果将会使自己马上陷于与拉 栖代梦人、泰吉亚人、波奥提亚人和雅典人的战争之中。阿尔哥斯现在 赶忙选派最有可能使拉栖代梦乐于接待的攸斯特罗夫斯和埃松作为使者 前往拉栖代梦,他们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最有利的策略就是在一切可能 争取的条件下,与拉栖代梦签订一个条约,以使心情焦虑的阿尔哥斯人 安下心来。

    41 阿尔哥斯使者抵达拉栖代梦后,就开始与拉栖代梦方面磋商他 们所提出的盟约条款。[2]阿尔哥斯使者首先提出的要求是,允许把 基努里亚的土地问题交由某个城邦或个人进行仲裁。基努里亚位于两国 边境地带,双方对其归属问题一直争执不断,它包括泰里亚和安塞涅两 个城镇,现在处于拉栖代梦人的占领之下。拉栖代梦人则首先声明,他 们拒绝讨论此事,但愿意根据旧的条约条款达成协议。但是,阿尔哥斯 使者最终成功地使拉栖代梦人作出让步:现在订立五十年休战协定,但 是,如果拉栖代梦或阿尔哥斯境内没有发生战争或瘟疫,任何一方都可 以向对方正式挑战并通过战争方式来解决基努里亚地区问题,因为过去 双方都声称自己是胜利者 [31] ,不允许跨越拉栖代梦或阿尔哥斯边界进 行追击。[3]拉栖代梦人起初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愚蠢之举,但最后, 为了不惜任何代价维持与阿尔哥斯人的友好关系,他们同意了阿尔哥斯 人的要求,把这一条写入盟约。但是,在条约生效前,阿尔哥斯的使者 得返回国内,向人民汇报条约内容,如果阿尔哥斯人民批准条约,阿尔 哥斯的使者就再回来参加海阿金西亚节,举行宣誓仪式。这样,阿尔哥 斯的使者就回国去了。

    42 在与阿尔哥斯人进行商谈的同时,拉栖代梦人的使者—安德罗 米德斯、腓狄姆斯和安提门尼达斯—企图把雅典俘虏从波奥提亚人手中 接收过来,并把这些俘虏和帕那克敦交还给雅典人。而拉栖代梦人的使 者抵达波奥提亚后,发现波奥提亚人自己拆毁了帕那克敦要塞,他们的 借口是,波奥提亚人和雅典人在古代对帕那克敦发生过争执,结果是双 方交换誓词,约定双方都不得在帕那克敦定居,但双方应当把它作为牧 场共同放牧。波奥提亚人把他们手中的雅典战俘移交给安德罗米德斯及 其同僚,由他们把这些战俘移送到雅典,然后回国。他们同时把帕那克 敦要塞被拆毁一事告诉了雅典人。在他们看来,这似乎与把帕那克敦要 塞交还给雅典人一样,因为此地已不再被雅典的敌人占有。[2]他们 的陈述使雅典人勃然大怒,雅典人认为拉栖代梦人在两件事上不守信 用:第一件是拆毁帕那克敦,他们应该把帕那克敦完整地归还给雅典; 第二件是,雅典人现在获悉,拉栖代梦人已与波奥提亚人单独建立同 盟,而他们过去在与雅典订立盟约时承诺, [32] 要联合起来迫使不愿接 受条约的盟邦接受条约。雅典人还指出拉栖代梦人在其他方面没有遵守 和约的地方,认为他们被拉栖代梦人蒙骗了,因而给拉栖代梦使者们一 个很不客气的答复,然后让他们离境。

    43 拉栖代梦人与雅典人的关系既然恶化,雅典国内主张废除与拉 栖代梦的条约的一派立即活跃起来。[2]这一派的领袖是克里尼亚斯 之子阿尔基比阿德斯,那时他还年轻 [33] ,即使在希腊其他城邦中也可 算是年轻的,但他是因其家族门第显赫而受人尊敬的。阿尔基比阿德斯 确信雅典与阿尔哥斯结盟更可取,此外,他认为拉栖代梦人使他的威信 受到损害,因而也反对和拉栖代梦人订立和约;拉栖代梦人通过尼基阿 斯和拉齐斯到雅典商议条约,因为他年轻而忽视了他,也没有因其家族 与拉栖代梦人在过去的关系而对他表示应有的尊重,其家族曾负责关照 拉栖代梦人在雅典的利益。 [34] 尽管他的祖父放弃了这个任务,但他认 为自己最近已经接过这种任务,他曾关照过从斯法克特里亚俘虏回来的 拉栖代梦人。[3]因此,他认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没有得到 拉栖代梦人应有的尊重。他首先反对与拉栖代梦人的和约,谴责拉栖代 梦人,说他们是不可信的,他们订立和约的唯一目的就是腾出手来征服 阿尔哥斯人,随后进攻孤立无援的雅典人;现在,雅典人和拉栖代梦人 不合,他便私下派遣代表到阿尔哥斯,要求阿尔哥斯人和曼丁尼亚人、 爱利斯人一起尽快赶到雅典,与雅典人商议结盟事宜。他说,现在是结 盟的有利时机,他会尽力帮助他们。

    44 阿尔哥斯人得知这个消息,意识到雅典人并没有与波奥提亚人 秘密建立同盟,而是因此与拉栖代梦人发生激烈争执,阿尔哥斯人不再 进一步关注为签订盟约而派往拉栖代梦的使者的磋商结果,而是开始倾 向于雅典人一边,他们认为如果爆发战争,他们将和雅典城邦站在一 起,雅典不仅是阿尔哥斯的古时候的盟邦,而且和阿尔哥斯一样,是实 行民主制的城邦,还拥有强大的海军。[2]因此,阿尔哥斯立即派遣 使者偕同爱利斯和曼丁尼亚的使者赶赴雅典,商议结盟事宜。[3]与 此同时,拉栖代梦的使者也匆匆赶到雅典,其成员包括著名的对雅典人 持友好态度的人士—腓洛卡里达斯、列昂和恩狄乌斯—他们担心雅典人 一气之下,可能与阿尔哥斯人建立同盟;他们也想用帕那克敦交换派罗 斯,并对拉栖代梦与波奥提亚人结盟之事加以辩解,申明该联盟不会对 雅典造成危害。

    45 拉栖代梦人的使者在雅典议事会演讲时,谈及上述内容,声称 他们拥有全权商议和决定两国间所有有争议的其他问题。阿尔基比阿德 斯担心,如果拉栖代梦使者又向雅典公民大会复述其主张,他们就可能 争取到多数雅典人的好感,雅典人就可能不肯与阿尔哥斯人结盟了。 [2]因此,他采取了下述计策。他以如下方式劝说拉栖代梦人:他郑 重地保证,如果拉栖代梦代表团不向雅典公民大会说出其拥有处理问题 的全权,他将把派罗斯交还给他们(现在反对交还派罗斯的人就是他自 己,他会设法使拉栖代梦人从雅典人手中获得派罗斯),并协商解决争 议中的其他问题。[3]他的计划是想离间拉栖代梦人和尼基阿斯,在 公民大会上羞辱拉栖代梦人,指责他们缺乏诚意,说他们出尔反尔,以 期促成阿尔哥斯、爱利斯、曼丁尼亚与雅典建立同盟。[4]结果这个 计策获得成功。当拉栖代梦人的使者出席公民大会回答公民的质询时, 说他们未曾向议事会讲过他们拥有解决问题的全权一事,雅典人对他们 的这种做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转而听信阿尔基比阿德斯的话。阿尔基 比阿德斯则以从未有过的强烈语气攻击拉栖代梦人。雅典人准备立即请 阿尔哥斯人及其同来的人 [35] 进入会场,和他们订立盟约。可是,缔结 盟约之事未能办妥,由于发生了地震,这次公民大会就散会了。

    46 第二天,公民大会继续开会,尽管拉栖代梦人受了欺骗,没有 承认他们拥有解决问题的全权,尼基阿斯也上了当,但他仍然坚持认为 雅典人应当与拉栖代梦人而不应当与阿尔哥斯人保持友好关系,因此, 他建议推迟考虑与阿尔哥斯结盟的建议,再次派遣使者前往拉栖代梦了 解其意图。他认为,推延战争的爆发只能提高雅典人自己的声誉,而损 害其对手拉栖代梦人的威信;雅典国泰民安,所以最好是尽可能长久地 维持这种繁荣,而拉栖代梦人的处境则是如此险恶,他们企盼尽快地采 用冒险手段,以求时来运转。[2]结果,他成功地说服雅典人派遣包 括他本人在内的代表团到拉栖代梦去告诉拉栖代梦人,如果他们真诚地 希望得到和平,就应该把完整无缺的帕那克敦和安菲波里斯归还给雅典 人,解除他们与波奥提亚人的盟约(除非波奥提亚人同意接受雅典与拉 栖代梦订立的盟约)。根据该条约规定,禁止任何一方在没有另一方参 与时单独订立和约。[3]代表团还要坦率地告诉拉栖代梦人,如果雅 典人图谋不轨,他们早就与阿尔哥斯人缔结盟约了,因为阿尔哥斯人正 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专程赶到雅典的。雅典人还把对拉栖代梦人其他方面 的怨言告诉了尼基阿斯和他的同僚,他们便启程前往斯巴达了。[4] 雅典代表团抵达拉栖代梦,向拉栖代梦人说明来意,提出要求,最后告 诉拉栖代梦人,万一波奥提亚人不接受雅典人与拉栖代梦人订立的盟 约,除非他们解除他们与波奥提亚人的盟约,否则雅典将单独与阿尔哥 斯及其盟邦建立同盟。可是,拉栖代梦人拒绝解除他们与波奥提亚人的 盟约—监察官森纳里斯一派和其他持相同观点者坚持这种立场—但在尼 基阿斯请求下,重新举行了宣誓仪式,尼基阿斯担心空手而归受到国人 耻笑。事实果真如此,因为他是雅典与拉栖代梦订立和约的倡议者。 [5]尼基阿斯一回国,雅典人就得知他在拉栖代梦一无所获,他们怨 气冲天,认为他们是受了羞辱。通过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介绍,阿尔哥斯 人及其同盟者的代表出席了雅典公民大会,利用这个机会,双方签署条 约,结成同盟。盟约条款如下:

    47 雅典人、阿尔哥斯人、曼丁尼亚人和爱利斯人为了他们自己和 他们各自控制下的同盟者的利益,订立有效期为100年的条约;同盟者 之间,在陆地上和海上不得彼此伤害和相互欺诈。 [2]1.阿尔哥斯人、爱利斯人和曼丁尼亚人及其同盟者,无论以 何种方式或手段,如果用武力攻击雅典人或雅典帝国境内诸同盟者;或 者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无论以何种方式或手段,用武力攻击阿尔哥 斯人、爱利斯人、曼丁尼亚人或他们的同盟者,都属于非法行为。 雅典人、阿尔哥斯人、爱利斯人和曼丁尼亚人将根据下列条件,结 成同盟,为期100年。 [3]2.如果有敌人侵入雅典的领土,阿尔哥斯人、爱利斯人和曼 丁尼亚人将根据雅典人的请求,倾其国力,以最有效的方式援助雅典。 但是,如果侵略者在蹂躏其领土后扬长而去,则阿尔哥斯人、曼丁尼亚 人、爱利斯人和雅典人,将把这个侵略者视为共同的敌人,所有这些城 邦将一同攻击之;同盟国中任何一国不得单独与其议和,除非上述诸邦 都同意与其缔结和约。 [4]3.同样,如果有敌人侵犯爱利斯、曼丁尼亚或阿尔哥斯的领 土,雅典人应该根据上述诸邦的请求,倾其国力,以最有效的方式援助 这些城邦。但是,如果侵略者在蹂躏了这些城邦的领土后扬长而去,则 雅典人、阿尔哥斯人、曼丁尼亚人和爱利斯人把这个侵略者视为共同的 敌人,所有这些城邦将一同攻击之;同盟国中任何一国不得单独与其议 和,除非上述诸邦都同意缔结和约。 [5]4.任何心怀敌意的武装力量均不得通过同盟国的领土,或他 们各自控制下的盟邦的领土,也不得通过他们控制下的海域,除非所有 同盟国—即雅典、阿尔哥斯、曼丁尼亚和爱利斯—都投票赞成他们通 过。 [6]5.凡派出援助盟邦的军队,他们的给养由出兵的城邦提供, 从他们抵达受援城邦之日算起,为期30天;援军在撤回国途中的给养也 由出兵的城邦提供。如果援军的军事行动超过30天,接受援助的城邦应 当提供给养费,标准如下:重装步兵、弓箭手和轻装步兵每人每天3个 埃吉那奥波尔,骑兵每人每天1个埃吉那德拉克玛 [36] 。 [7]6.请求援助的城邦,当战争在其本国境内进行时,应当对前 来援助的军队拥有指挥权。但是,如果各城邦决定联合远征,指挥权应 当在所有城邦中平等分享。 [8]7.雅典人自己及其同盟者应当宣誓遵守本条约,阿尔哥斯 人、曼丁尼亚人、爱利斯人及其同盟者,应当逐一宣誓履行本条约。每 个城邦应该用其国内最具约束力的方式宣誓,并献上完全成熟的牲畜作 为祭品。誓词如下: 我谨以公正、纯洁和真诚的态度遵守同盟条约和条约的各项条款; 我决不以任何方式或手段违背本条约。 [9]在雅典,宣誓应该由议事会和城市长官执行,由议事会主席 团 [37] 主持;在阿尔哥斯,宣誓由议事会、八十人团和阿提奈 [38] 执 行,由八十人团主持;在曼丁尼亚,宣誓由十执政官、议事会和其他行 政长官执行,由宗教长官和将军们主持;在爱利斯,宣誓由十执政官、 行政长官和六百人团执行,由十执政官和司法官主持。[10]雅典人应 当在奥林匹亚竞技会 [39] 开幕前30天前往爱利斯、曼丁尼亚和阿尔哥斯 重新宣誓;阿尔哥斯人、曼丁尼亚人和爱利斯人应在大泛雅典人节 [40] 前10天前往雅典重新宣誓。[11]条约的条款、誓词和盟约须镌刻在石 柱上,雅典人应把石柱立在卫城上 [41] ,阿尔哥斯人应把石柱立在阿波 罗神庙内的市场上,曼丁尼亚人应把石柱立在市场中的宙斯神庙里,同 盟各邦应在即将举行的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联合建立一根铜柱。[12] 如果上述城邦认为有必要增加条约条款,经所有盟邦磋商并一致同意 后,新增条款将同样具有约束力。

    48 尽管上述诸邦签订了条约,缔结了同盟,但拉栖代梦人和雅典 人所签订的条约并没有因此而被宣布废止。[2]同时,尽管科林斯是 阿尔哥斯的同盟国,但它并没有参加这个新条约,也没有参加从前爱利 斯人、阿尔哥斯人和曼丁尼亚人所订立的攻守同盟。科林斯人曾公开声 称,他们对于第一个同盟条约已经感到满意了,该条约只是防御性的, 他们有互相援助的义务,而没有联合起来进攻别人的责任。[3]于 是,科林斯人采取了与其盟邦不同的态度,再次倾向于拉栖代梦人了。

    49 奥林匹亚竞技会在这一年夏季 [42] 举行,阿卡狄亚的安德罗斯提 尼首次赢得摔跤和拳击比赛的胜利,爱利斯人不许拉栖代梦人进入神 庙,拉栖代梦人也就没有参加祭祀仪式和竞技会,因为爱利斯人曾经按 照奥林匹亚法律规定对拉栖代梦人处以罚款,而拉栖代梦人又不肯缴纳 罚金。爱利斯人认为,拉栖代梦人曾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休战期间 [43] 派 其重装步兵进入列普里昂并进攻腓尔库斯要塞。按法律规定,每个重装 步兵罚款2明那,罚金共计2000明那。[2]拉栖代梦人派来使者,申明 这种处罚是不公正的,他们说,在拉栖代梦重装步兵出发时,在拉栖代 梦还没有宣布休战。[3]但是,爱利斯人则肯定地说,他们自己的休 战已经开始(他们首先向他们自己宣布休战),他们就像在和平时期一 样过着安宁的生活,没有预料到会遭到袭击,拉栖代梦人的侵略行为使 他们感到震惊。[4]对此,拉栖代梦人认为,如果爱利斯人真的认定 拉栖代梦人犯了侵略别人的过错,他们随后到拉栖代梦宣布休战就没有 必要了;但是,他们还是在拉栖代梦宣布了休战,这表明他们认为拉栖 代梦人并没有犯下侵略过错,而宣布休战后,拉栖代梦人就没有进攻爱 利斯的领土了。[5]尽管如此,爱利斯人还是坚持他们的观点,无论 如何都不能使他们相信拉栖代梦没有犯下侵略他们领土的过错;但是, 如果拉栖代梦人愿意归还列普里昂,他们愿意放弃自己应得的那部分罚 金,并替拉栖代梦人缴纳应该贡献给神祇的罚金。

    50 拉栖代梦人不肯接受爱利斯人的建议,爱利斯人又提出第二个 建议。如果拉栖代梦人不愿归还列普里昂,他们可以不交还。但是,既 然他们渴望进入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他们应该登上宙斯神庙的祭坛, 在希腊人面前宣誓,保证以后将支付罚金。[2]这个建议也被拉栖代 梦人拒绝了,于是,拉栖代梦人被排斥在神庙、祭祀和竞技会之外,他 们只好在国内举行祭祀仪式。除拉栖代梦人外,只有列普里昂没有参加 祭祀和竞技会。[3]爱利斯人仍担心拉栖代梦人采取武力强行参加祭 祀活动,便派遣一批全副武装的青年执行警戒,参加警戒的还有1000名 阿尔哥斯人、1000名曼丁尼亚人和一些在祭祀节日期间驻扎在哈皮那 [44] 的雅典骑兵。[4]在竞技会期间,人们忧心忡忡,害怕拉栖代梦人 率领军队前来滋事,特别是拉栖代梦人阿开西劳斯之子利卡斯在跑马场 被裁判员鞭打后。因为利卡斯的参赛马车获得优胜,但裁判员宣布波奥 提亚人是获胜者,原因是利卡斯无权参加竞赛,而利卡斯擅自进入赛马 场,为了表明他是获胜马车的主人,他把胜利花冠戴在御马者—自己头 上。这个事件发生后,恐惧气氛蔓延,人们非常担心发生动乱。但是, 拉栖代梦人保持平静,使节日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平安度过。[5]奥林 匹亚竞技会之后,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者的代表一起造访科林斯,邀请 科林斯人参加他们的同盟。他们在科林斯发现拉栖代梦使者在那里,经 过长时间谈判后一无所获。这时发生了地震,代表们回到各自城邦去 了。这个夏季也就结束了。

    51 接着在冬季里, [45] 特拉启斯的赫拉克里亚人与周边部落埃尼安 尼亚人、多洛皮亚人、马利亚人以及一些色萨利人发生了战争,[2] 周边部落对赫拉克里亚人的城镇心怀敌意,认为它直接威胁着他们的领 土安全。因此,从该镇建立之日起,他们就倾其力量以各种方式反对和 滋扰它。现在,他们在战场上打败了赫拉克里亚人,杀戮其军民,包括 他们的拉栖代梦人指挥官克尼狄斯之子森纳里斯。冬季结束的时候,战 争的第十二年也就此结束了。

    52 下一个夏季 [46] 刚一开始,就在这场战役之后,情况恶化的赫拉 克里亚城被波奥提亚人攻陷,波奥提亚人以拉栖代梦人阿吉西皮达斯没 有能力管理该城镇为借口,将其赶走,并且说,他们担心拉栖代梦人因 伯罗奔尼撒的事务陷于困境时,雅典人会乘机占领该城镇。尽管如此, 波奥提亚人的所作所为仍冒犯了拉栖代梦人。 [2]在同一个夏季里,克里尼亚斯之子阿尔基比阿德斯已是雅典 的一名将军,在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者的协助下,率领少数雅典重装步 兵和弓箭手以及沿途吸收的一些同盟者的士兵,进入伯罗奔尼撒。他凭 借这支军队,通过伯罗奔尼撒,在各地处理各种与同盟有关的事务;在 其他方面,他说服培特利人将其长城修筑到海边,并打算自己也在阿凯 亚的瑞昂 [47] 附近修筑一个要塞。但是,科林斯人、西基昂人以及那些 担心他修筑要塞而使自己蒙受损害的其他地方都开来军队,阻止了他的 计划。

    53 在同一个夏季里,爱皮道鲁斯人和阿尔哥斯人之间爆发了战 争。阿尔哥斯人发动战争的借口是爱皮道鲁斯人没有向阿波罗·皮赛乌 斯神庙送去牧场应奉献的祭品,他们有献祭的义务,而阿尔哥斯人是该 神庙 [48] 的主要负责人。但是,撇开这个托词,实际上阿尔基比阿德斯 和阿尔哥斯人商定,如果可能就夺取爱皮道鲁斯,以使科林斯人不敢妄 动,缩短雅典人从埃吉那派兵增援阿尔哥斯的路程,这比绕过斯基赖昂 [49] 的海上航线要近一些。因此,阿尔哥斯人准备单独侵入爱皮道鲁 斯,迫使他们缴纳祭品。

    54 大约同时,阿奇达姆斯之子阿基斯率领拉栖代梦的全部军队, 进驻其边境上的留克特拉,该地位于吕凯昂山的对面,没有人知道拉栖 代梦人进军的意图,甚至派遣军队参加行动的同盟者也不清楚。[2] 可是,越过边境时的祭祀 [50] 没有显示吉兆,拉栖代梦人就班师回国 了,通知其盟邦准备下个月以后进军。下个月碰巧是卡尔纽斯月 [51] , 这是多利斯人的神圣时节。[3]拉栖代梦人撤军后,阿尔哥斯人在卡 尔纽斯月到来的前三天即他们称之为最后一天开始进军,侵入和掠夺爱 皮道鲁斯,在整个征战期间,他们把每天都称为卡尔纽斯月的前一个月 的第27日 [52] 。[4]爱皮道鲁斯请求其盟邦派兵援助,有些盟邦以本 月为神圣月份为由拒不出兵,其他盟邦则派兵驻扎在爱皮道鲁斯边境上 按兵不动。

    55 在阿尔哥斯入侵爱皮道鲁斯之际,应雅典人的邀请,各城邦的 代表集合在曼丁尼亚。协商会议开始的时候,科林斯人攸法米达斯发言 说,他们的言行不一致,在他们坐在谈判桌前议和的时候,爱皮道鲁斯 人及其盟邦与阿尔哥斯人在战场上厮杀犹酣;与会代表应当首先进行斡 旋,使双方停战,然后议和谈判才可能继续。[2]各城邦代表接受了 这个建议,经过斡旋,阿尔哥斯人撤离爱皮道鲁斯,随后代表们再次聚 集协商,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阿尔哥斯人再次侵入并劫掠爱皮道鲁 斯。[3]拉栖代梦人也进军卡利埃,但边境上的祭祀再次显示不祥之 兆,他们又撤退了。阿尔哥斯人毁掉爱皮道鲁斯三分之一的国土后撤兵 回国。[4]同时,阿尔基比阿德斯率领1000名雅典重装步兵前来支援 阿尔哥斯人,但发现拉栖代梦人的远征军已经撤回,阿尔哥斯人不再需 要援助了,阿尔基比阿德斯也就返回去了。这个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56 在下一个冬季里, [53] 拉栖代梦人设法避开了雅典人的警戒,把 阿吉西皮达斯手下的300名驻军运抵爱皮道鲁斯。[2]对此,阿尔哥斯 人前往雅典,抱怨雅典人不该允许敌人由海路通过其领土 [54] ,因为条 约中有关于同盟者不得允许敌人通过其领土的条款 [55] 。因此,除非雅 典人现在派遣一支由美塞尼亚人和黑劳士组成的军队进入派罗斯,袭扰 拉栖代梦人,阿尔哥斯人才认为雅典人守信用。[3]阿尔基比阿德斯 说服雅典人在拉哥尼亚石柱铭文的下面,加刻“拉栖代梦人不遵守誓 约”的字样,并且派遣在克拉尼伊的黑劳士 [56] 到派罗斯,劫掠那个地 方;除此之外,局势一如既往,保持平静。 [4]在这个冬季里,阿尔哥斯人与爱皮道鲁斯人的冲突持续不 断,不过只有伏击战和袭掠,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双方都有伤亡, 损失不大。[5]在冬去春来之际,阿尔哥斯人携带云梯开赴爱皮道鲁 斯,希望找到一处因忙于战争而疏于防守的城墙,一举攻克它,但他们 没有成功,只得返回。冬季结束之时,战争的第十三年也结束了。

    57 在随之而来的仲夏时节 [57] ,拉栖代梦人发现他们的同盟者爱皮 道鲁斯遭受不幸,伯罗奔尼撒的其余盟邦有些公开地叛变,有些有意疏 远自己,他们认为,如果不采取措施迅速加以干预的话,骚动会进一步 扩大。因此,拉栖代梦国王、阿奇达姆斯之子阿基斯率领包括黑劳士在 内的全部武装力量开赴战场,反击阿尔哥斯人。[2]拉栖代梦的同盟 者泰吉亚人和阿卡狄亚人也参加了远征。伯罗奔尼撒和其他地区的同盟 者的军队集结在弗琉斯;波奥提亚人派来5000名重装步兵和5000名轻装 步兵,500名骑兵及同样数量的随从 [58] ;科林斯人派来2000名重装步 兵,其余的盟邦则派出多少不一的分遣队;弗琉斯人则派出全国所有的 军队。

    58 阿尔哥斯人自始就知道拉栖代梦人在准备开战。但是,他们在 等到拉栖代梦军队开往弗琉斯与其同盟军会合时才开赴前线。曼丁尼亚 人及其同盟者前来增援,爱利斯人派来3000名重装步兵援助他们。 [2]他们向前推进,在阿卡狄亚的麦塞德里昂遭遇拉栖代梦人。双方 都在一座小山上构筑阵地,阿尔哥斯人准备在拉栖代梦人单独安营时向 他们发动进攻。但是,阿基斯在夜里趁阿尔哥斯人不注意,拔营撤离, 前往弗琉斯与其他盟军会合了。[3]阿尔哥斯人在次日拂晓才发现这 个情况,他们首先向阿尔哥斯开进,随后又朝涅米亚大道挺进,他们估 计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军队从山上撤离后必经此地。[4]但是, 阿基斯没有走阿尔哥斯人猜测他要走的那条路,他命令拉栖代梦人、阿 卡狄亚人和爱皮道鲁斯人整军出发,沿着另一条崎岖道路向阿尔哥斯平 原进军。科林斯人、培林尼人和弗琉斯人则沿着一条陡峭的道路前进, 波奥提亚人、麦加拉人和西基昂人则奉命取道阿尔哥斯人驻守的涅米亚 大道向前挺进。其目的在于,如果阿尔哥斯人进入平原攻击阿基斯率领 的军队,他们则用骑兵从后面袭击阿尔哥斯人。[5]作出这些军事部 署后,阿基斯侵入阿尔哥斯平原,摧毁萨明苏斯和其他地方。

    59 阿尔哥斯人获悉上述情报后,迎着朝阳从涅米亚出发。在途 中,他们遭遇弗琉斯人和科林斯人,杀死少数弗琉斯人,而自己的士兵 被科林斯人所杀死的也许更多一些。[2]同时,奉命向涅米亚进军的 波奥提亚人、麦加拉人和西基昂人发现阿尔哥斯人已不在那里。阿尔哥 斯人进入平原时发现自己的财产被毁掉,于是排成阵列准备战斗,拉栖 代梦人也同样地列队迎战。[3]现在阿尔哥斯人被紧紧包围,拉栖代 梦人及其同盟者的军队切断了城中的阿尔哥斯人与平原上的阿尔哥斯人 之间的联系;在他们的前方有科林斯人、弗琉斯人和培林尼人;在涅米 亚方向有波奥提亚人、西基昂人和麦加拉人。同时,阿尔哥斯人的军队 没有骑兵,在其同盟国中只有雅典人没有赶来参战。 [59] [4]现在, 大多数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者的军队不知道他们的处境岌岌可危,仍认 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作战形势了,即在自己的国土上,在城市附近, 正在截断拉栖代梦人的退路。[5]可是,阿尔哥斯军队中有两人觉察 到险情:一个是特拉叙鲁斯,阿尔哥斯的五位将军之一;另一个是阿尔 基弗隆斯,他是在阿尔哥斯的拉栖代梦人的代理人。他们在双方军队即 将接战之际,跑过来与阿基斯举行谈判,竭力劝说他不要发动战争,不 论拉栖代梦人对阿尔哥斯人有什么怨仇,阿尔哥斯人都准备将其提交给 一个公正和公平的仲裁者进行仲裁,并签订一个条约以便将来过和平生 活。

    60 这些请求仅仅是这两位阿尔哥斯人的主张,他俩并没有获得军 队中大多数人的同意和授权。阿基斯接受了他俩的提议,没有与多数人 商议此事,仅仅与随其远征的一名高级军官私下谈及过,便决定同意与 阿尔哥斯人休战四个月,使阿尔哥斯人履行其诺言;随后他下令立即撤 军,没有对任何一个盟邦作任何解释。[2]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 军队出于对法律的尊重而跟随其将军撤退,但他们中的多数人公开指责 阿基斯放弃如此难得的良机(敌人已被步兵和骑兵四面合围),没有施 展其威力便不战自退了。[3]的确,这次集合的是最好的希腊军队; 他们会合于在涅米亚时,可以看到拉栖代梦人的全部军队,以及阿卡狄 亚人、波奥提亚人、科林斯人、西基昂人、培林尼人、弗琉斯人和麦加 拉人的精锐部队,他们自己认为不仅能战胜阿尔哥斯同盟,就是再添上 另一个这样的同盟,他们也能对付。[4]拉栖代梦同盟的军队就这样 在对阿基斯的抱怨声中撤退,各自回国去了。[5]但是,阿尔哥斯人 仍然愤怒地谴责没有与民众商议就擅自缔结休战协定的人,他们自己认 为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极好机会而让拉栖代梦人逃走了;当战斗在他们 城墙下进行的时候,会有很多勇敢的同盟军参加作战。[6]因此,在 返回途中,他们在进城前就在审判军事案件的卡拉德鲁斯河的河滩上向 特拉叙鲁斯投掷石块。特拉叙鲁斯逃避到祭坛旁边才保住性命,但他们 把他的财产没收了。

    61 之后,拉齐斯和尼科斯特拉图斯率领雅典的1000名重装步兵和 300名骑兵赶到了。但阿尔哥斯人不愿破坏与拉栖代梦人所订的休战协 定,他们请求雅典人班师回国,雅典人则想在阿尔哥斯的公民大会上发 表演讲,也遭到拒绝。当时曼丁尼亚人和爱利斯人还在阿尔哥斯,他们 支持雅典人的要求;最后,阿尔哥斯人被迫同意雅典人的要求。[2] 在阿尔哥斯充任雅典大使的阿尔基比阿德斯,代表雅典人向阿尔哥斯人 和同盟者发表演讲。他说,没有他们这些同盟者的同意,阿尔哥斯人无 权签订休战协定,现在雅典援军及时赶到,应该恢复军事行动。[3] 雅典人列举的这些理由成功地说服了同盟军,除阿尔哥斯以外的所有同 盟者立即向奥科麦诺斯进军。阿尔哥斯人尽管像其他盟邦一样表示同 意,但开始时滞留在后,后来才加入远征军的征战行动。[4]现在, 他们都开到奥科麦诺斯城下,包围该城,向它发起进攻;他们急于攻占 奥科麦诺斯的原因之一是拉栖代梦人把阿卡狄亚人质关押在此地。 [5]奥科麦诺斯人看到自己城防薄弱,敌军众多,因而惊恐不安,他 们担心在援兵到来之前自己的城市就有被摧毁的危险,便主动投降了。 投降的条件是加入阿尔哥斯同盟,把自己的人质交给曼丁尼亚人,释放 拉栖代梦人关押在他们那里的人质。

    62 同盟军在夺取奥科麦诺斯后,商议下一个进攻目标。爱利斯人 竭力主张进攻列普里昂,曼丁尼亚人主张进攻泰吉亚,阿尔哥斯人和雅 典人支持曼丁尼亚人的主张。[2]爱利斯人对同盟军没有投票支持其 主张进攻列普里昂极为不满,盛怒之下班师回国;其余的盟军驻扎在曼 丁尼亚,准备进攻泰吉亚,泰吉亚城内有一派准备投降。

    63 与此同时,拉栖代梦人在签订为期四个月的休战协定后,从阿 尔哥斯撤兵回国。他们强烈抨击阿基斯没有征服阿尔哥斯,失去这个千 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把如此众多而精良的同盟者的军队集中在一起很 不容易。[2]但是,当敌人夺得奥科麦诺斯的消息传来后,他们怒不 可遏,打破惯例,在狂怒情绪影响下,打算拆毁阿基斯的宅邸并罚款1 万德拉克玛。[3]可是,阿基斯恳求他们不要处罚他,许诺将在下一 次作战的时候,英勇杀敌,以赎前愆;若非如此,则听凭国人处置。 [4]因此,他们既没有拆毁其宅邸,也没有科以罚金。他们制定了一 项在拉栖代梦还是史无前例的法律,推举10个斯巴达人担任他的顾问 [60] ,限制他的权力,没有取得顾问们的同意,他带兵出城,属于非法 行为。

    64 在这个时候,拉栖代梦人在泰吉亚的朋友 [61] 传来消息,除非他 们迅速发兵援救,否则泰吉亚将会倒向阿尔哥斯及其同盟者一边,他们 已经准备这样做了。[2]得到这个消息后,一支由所有拉栖代梦人和 黑劳士所组成的军队从拉栖代梦赶去援救,其行动之迅速,规模之浩 大,都是前所未有的。[3]他们向麦那里亚的奥瑞斯提昂进发,命令 其盟邦阿卡狄亚人紧随其后,远征泰吉亚。远征军抵达奥瑞斯提昂后, 派遣六分之一的兵力—由年龄最大和最小的人组成,回国守卫家园,其 余的军队开赴泰吉亚;不久,阿卡狄亚的军队也赶到泰吉亚与他们会 合。[4]同时,他们派遣使者通知科林斯人、波奥提亚人、佛基斯人 和罗克里斯人,命令他们尽快率领军队赶往曼丁尼亚。军令紧急,这些 同盟军要穿过敌人所占领的地区,即自己和曼丁尼亚中间的地区,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除非相互等候,集中在一起。尽管如此,他们仍须尽快 行动。[5]同时,拉栖代梦人和阿卡狄亚的军队一起进入曼丁尼亚地 区,在赫拉克利斯神庙附近安营扎寨,开始劫掠这个地区。

    65 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者在曼丁尼亚发现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 的军队后,立即占领一个坚固而难攻的阵地,排列成战斗阵列。[2] 拉栖代梦人马上冲上前去攻击他们,双方相距仅为投掷石头和标枪所能 达到的距离。一个年纪较大的士兵发现敌军阵地固若金汤,朝阿基斯大 声呼喊,说他正在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意思是说,他想弥补 上次从阿尔哥斯撤退那个遭到强烈指责的错误,而现在又不合时宜地鲁 莽进攻了。[3]同时,阿基斯或许因老兵呼喊提醒的缘故,或许是突 然萌发了新的念头,他在两军将要正式交战之前迅速地撤回军队, [4]开进泰吉亚境内,开始将河流改道,让河水流入曼丁尼亚,因为 曼丁尼亚人和泰吉亚人就河流问题经常发生冲突,该河无论流经两国中 的哪一个国家,都会造成严重灾害。[5]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迫使阿尔 哥斯人及其同盟者从山上下来,阻止河流改道。他们知道河流改道所造 成的灾害,一定会那样做的,这样,阿基斯就可以在平原上与他们作战 了。因此,那天他在那里专门从事河流改道工作。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 者对拉栖代梦人推进到短兵相接之际突然撤退一事,先是感到惊愕,不 知所措。当拉栖代梦人全军撤离并从他们视野中消失时,他们没有采取 行动追击敌人。他们开始责难他们的将军们:上一次在阿尔哥斯,他们 拦截了拉栖代梦人,却让后者溜走了,而且现在又一次让拉栖代梦人就 这样从容不迫地逃走,没有派兵追击,阿尔哥斯人的军队是被轻易地出 卖了。[6]他们的将军起初有些惊慌失措,继而率军撤离山冈,进入 平原,安营扎寨,准备进攻敌人。

    66 第二天,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军排成阵列,一旦碰巧遇到敌人 就投入战斗。拉栖代梦人从改变河道的地方回到他们在赫拉克利斯神庙 附近的营地,却突然发现敌人就在他们前面,井然有序地列队从山上下 来,[2]这种震惊犹如晴天霹雳,拉栖代梦人从未经历过;他们没有 时间做准备,立即跑步排列成行,阿基斯国王依法行使指挥权。[3] 因为当国王亲临战场时,由他发布全部命令。他向波列玛克下达命令, 波列玛克向各营队长传达命令,营队长向各分队长传达命令,分队长又 向各支队长传达命令,支队长再把命令传达给属下战士。 [62] [4]总 之,所有命令都要以同样的方式快速地传达给部队。拉栖代梦的军队, 除一小部分以外,其军官都是分级隶属的,命令的下达和传递是层层下 达,由许多人完成的。

    67 拉栖代梦军队在这次战役中的兵力部署如下:左翼是斯基里提 斯人 [63] ,他们在拉栖代梦军队中总是单独居于那个位置,紧挨着他们 的是曾受伯拉西达领导的从色雷斯撤回的军队和涅奥达摩德斯人 [64] , 旁边就是一个营队接一个营队的拉栖代梦人,赫赖亚的阿卡狄亚人就在 他们旁边。这些军队的后面是麦那里亚人,右翼是泰吉亚人,他们后面 有少数拉栖代梦人。他们的骑兵部署在两翼。[2]这就是拉栖代梦人 的兵力部署情况。他们的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如下:右翼是曼丁尼亚 人,他们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作战,紧挨着他们的是阿卡狄亚的同盟 军,接下去是1000名阿尔哥斯的精锐部队,他们用公费进行了长期的军 事训练;再下去,就是其余的阿尔哥斯人,他们后面是同盟军克里奥奈 人和奥尼埃人;最后,雅典人和他们的骑兵位居最左侧。

    68 以上就是敌对两军的构成和兵力部署情况。拉栖代梦军队的规 模似乎要大一些。[2]至于具体的数目,无论是各分遣队的数目还是 双方军队的总数,我都不能准确地说出了。因为拉栖代梦军队的数目属 政府机密,因而无从得知,而人们又总是夸大自己的军事实力,因而估 计数字也是不可信的。可是,根据下面的计算方法,可以估算出这次战 役中拉栖代梦军队的人数。[3]在战场上,除600名斯基里提斯人以 外,有7个营队(lochoi ),每个营队有4个分队(pentecosty ),每个 分队有4个支队(enomoty )。每个支队的第一排有4名士兵,其后的纵 队人数并不相等,其人数由营队长决定,一般纵队为8人;除去斯基里 提斯人外,整个第一排共有448人。 [65]

    69 现在,双方军队即将交战了,指挥官们都向各自的军队发表鼓 动性演讲。曼丁尼亚的将军提醒曼丁尼亚人,他们是在为自己的祖国而 战;这次战役事关他们维持主权或遭受奴役,即关系到他们是否能保持 主权还是再次遭受奴役的问题。阿尔哥斯的将军对阿尔哥斯人说,他们 是为了恢复他们古代 [66] 的盟主地位而战,为了恢复他们被剥夺已久的 在伯罗奔尼撒的平等地位 [67] 而战,也是为了惩罚敌人和邻国对他们所 犯下的许多暴行而战。雅典的将军对雅典人说,与众多勇敢的同盟者并 肩作战,而表现并不弱于任何一邦,那是雅典人的光荣,在伯罗奔尼撒 击败拉栖代梦人,将巩固和扩大他们的帝国,而且再也无人胆敢侵略雅 典的领土了。[2]这些就是他们向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者所发表的充 满激情的演讲。与此同时,拉栖代梦的士兵们互相鼓励,高唱战歌列队 行进,激励每个勇敢的战士记住他们的过去,他们知道长期不断的作战 训练要比任何简短的口头鼓动更有效地保护他们,不管临战鼓动说得多 么娓娓动听。

    70 演讲之后,双方军队开始交战。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军快速前 进,猛烈进攻。拉栖代梦人则按照常规,和着由众多长笛手演奏的军乐 声,缓慢推进。他们演奏音乐与宗教无关,只是为了确保军队在行进时 步伐一致,阵容整齐,因为大军在交战时是容易被冲乱的。

    71 正当两军即将接战之际,阿基斯国王决定对全军作如下调整: 双方交战时,把右翼阵列进一步拉长,双方都使自己的右翼超出敌人的 左翼,因为他们害怕受到伤害,每个士兵尽量利用其右侧士兵的盾牌保 护其没有武装保护的那一侧 [68] ,认为相互间的盾牌靠得越近,就能使 盾牌衔接起来,保护也就越好。起初,应该对这种行为负责的是右翼的 第一个士兵,他总是力图将身体没有受到保护的一侧避开敌人,同样害 怕受到伤害的心理使得其他士兵纷纷仿效他。[2]在这个战场上,曼 丁尼亚人那一翼远远超过斯基里提斯人,拉栖代梦人和泰吉亚人更是大 大超过雅典人,因为他们军队的人数多些。[3]阿基斯担心自己左翼 被包围,认为曼丁尼亚人包围自己左翼的可能性极大,命令斯基里提斯 人和从前受伯拉西达指挥的军队离开原阵列,使本方左翼与曼丁尼亚人 旗鼓相当,他要求担任司令官的希波诺伊达斯和阿里斯托克利斯调动右 翼的两个分队,弥补因军队调动而形成的缺口;他认为本方的右翼实力 强大,兵员充足,与曼丁尼亚人对峙的一翼也得到了加强。

    72 但是,在阿基斯简短地发布这些调动命令时,进攻即将开始, 以致阿里斯托克利斯和希波诺伊达斯不肯奉命调动填补阵线缺口,因为 此事,他们二人后来按临阵胆怯罪被判逐出斯巴达。同时,阿基斯发现 那两个分队并没有按命令去填补阵线缺口,就命令斯基里提斯人返回原 地。但是斯基里提斯人尚未及时弥补阵线缺口,敌人就蜂拥而至。 [2]现在,就战术而言, 拉栖代梦人完全失败了,但拉栖代梦人表现出 无与伦比的勇敢。[3]两军刚刚交战,曼丁尼亚人所在的右翼就攻破 了斯基里提斯人和从前受伯拉西达指挥的那支军队的防线,他们的同盟 军和1000名阿尔哥斯精锐部队冲进阵线上尚未填补的缺口,分割并包围 拉栖代梦人,把已变成乌合之众的拉栖代梦人驱赶到辎重车停放处,并 杀死一些在那里执行守卫任务的老兵。[4]在这一部分战场上,拉栖 代梦人惨遭失败,拉栖代梦的其余部队,特别是在阵线中央被称为“骑 士”的300名武士 [69] ,他们随阿基斯国王左右,攻击阿尔哥斯的老兵和 被称为“五连”的军队,袭击克里奥奈人、奥尼埃人及其旁边的雅典人, 一举将他们击溃;多数敌人甚至尚未遭到攻击就沿来路退却,有些人甚 至自相践踏而死,因为他们害怕被追赶上来的敌人杀掉。

    73 这时,阿尔哥斯人及其同盟军均已败退,并被完全分割成两部 分;同时,拉栖代梦人和右翼的泰吉亚人围攻雅典人,最后雅典人发现 自己遭到两面夹击,自己的一翼正被包围,而另一翼已被打败。事实 上,如果没有他们的骑兵增援,他们蒙受的损失会超过其他任何一支盟 军部队。[2]阿基斯也发现本方的左翼(即与曼丁尼亚人和1000多名 阿尔哥斯精锐部队对峙的那一边)处境危险,就命令全军前去支援受到 重创的左翼;阿基斯的军队只顾援救自己左翼,[3]在他们移动之 时,雅典人和被击败的阿尔哥斯人便从容不迫地逃走了。同时,曼丁尼 亚人及其同盟军和阿尔哥斯精锐部队没有进一步攻击敌人,他们觉得他 们的同盟军已被击败,拉栖代梦人又全力向他们进攻,于是就逃跑了。 [4]很多曼丁尼亚人阵亡,而阿尔哥斯精锐部队大都安全地撤离了。 但是,敌人的溃败和撤退没有遭到拉栖代梦人的迅猛追击。拉栖代梦人 能够坚守阵地,顽强持久地作战,直到击溃敌人。不过,一旦达到目 的,他们对于逃散的敌人并不是穷追猛打。

    74 这次战役的实际情况与我所描述的差不多,这是很久以来在希 腊最有名的城邦之间爆发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2]拉栖代梦人在 敌人尸体的前面选择了一个地方,立即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并剥掉敌 方阵亡者的衣服;他们把牺牲的战友尸体运回泰吉亚安葬,休战后,向 敌人移交其阵亡者的尸体。[3]阿尔哥斯人、奥尼埃人和克里奥奈人 共有700人阵亡;曼丁尼亚人有200人阵亡,雅典人和埃吉那人 [70] 也有 200人战死,包括他们的将军在内。在拉栖代梦人方面,同盟军损失极 小,不值一提,至于拉栖代梦人自身损失情况则很难弄清楚。但是,据 说他们大约有300人阵亡。

    75 当战役即将开始的时候,另一个国王普雷斯托阿那克斯率领由 年纪最大和最年轻的公民组成的部队 [71] 出发前来增援,他在抵达泰吉 亚时获悉胜利捷报,随即回国。[2]拉栖代梦人又派遣使者通知科林 斯和地峡以远地区 [72] 的同盟者军队撤回本国。拉栖代梦人自己也回国 了,同时遣散同盟军,因为这时碰巧是卡尼亚节日 [73] ,大家共庆佳 节。[3]过去,因为在斯法克特利亚岛上的灾难,希腊人诋毁拉栖代 梦人,说他们胆怯懦弱、组织混乱、行动迟缓,这些恶名因这次战役的 胜利而统统被洗掉了。人们认为,命运可能捉弄了拉栖代梦人,但拉栖 代梦人还是拉栖代梦人,和过去一样。[4]在这次战役爆发的前一 天,爱皮道鲁斯人得知阿尔哥斯军队出国远征而国内防卫空虚,便倾其 全力侵入阿尔哥斯,杀死很多留守士兵。[5]这场战役后,爱利斯人 派遣3000名重装步兵支援曼丁尼亚人,雅典也派去1000人的增援部队, 这些同盟军立即进军爱皮道鲁斯,并开始分工修筑包围爱皮道鲁斯的城 墙,而此时拉栖代梦人正在欢度卡尼亚节。[6]其他同盟者放弃了该 项工作,只有雅典人迅速完成分派给他们修筑的环绕赫赖昂海角的城 墙;这些同盟军都留下一支守卫部队,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城邦。这个 夏季就此结束了。

    76 卡尼亚节日过后,在下一个冬季刚刚开始的时候,拉栖代梦人 率军出发,抵达泰吉亚,派遣使者到阿尔哥斯提出和解建议。[2]在 阿尔哥斯,过去就有一部分人想要推翻民主政体;如今在这次战役后, 他们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他们劝说民众接受拉栖代梦人的建议。他们 想首先与拉栖代梦人缔结和约,随后建立同盟,完成这些工作后就向民 主派进攻。[3]阿尔哥斯人的代理人、阿开西劳斯之子利卡斯到达阿 尔哥斯,他从拉栖代梦带来两个建议:一个是继续进行战争的条件,如 果他们愿意选择战争的话;一个是如何保持和平的办法,如果他们愿意 选择和平的话。商谈持续很久,碰巧阿尔基比阿德斯正在阿尔哥斯,阿 尔哥斯的亲拉栖代梦党人鼓足勇气公开活动,劝说阿尔哥斯人接受拉栖 代梦的和平建议,其条件如下:

    77 拉栖代梦人的公民大会同意与阿尔哥斯人签订协议,条款如 下: 1.阿尔哥斯人应该把奥科麦诺斯人的儿童移交给奥科麦诺斯人 [74] ,把麦那利亚的男子移交给麦那利亚人 [75] ,把他们拘押在曼丁尼亚的 拉栖代梦人移交给拉栖代梦人 [76] 。 [2]2.阿尔哥斯人应该撤离爱皮道鲁斯,并拆毁在那里所建筑的 要塞。如果雅典人拒绝撤离爱皮道鲁斯,雅典人应当被视为阿尔哥斯人 和拉栖代梦人的共同敌人,也是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和阿尔哥斯人的同 盟者的敌人。 [3]3.如果拉栖代梦人拘留有其他城邦的儿童,他们应当把他们 每个人都交还给他们的城邦。 [4]4.关于对神祇 [77] 的献祭,阿尔哥斯人如果愿意,应当敦促爱 皮道鲁斯人向神祇宣誓,但是,如果不愿意,他们自己应当对神祇宣 誓。 [5]5.伯罗奔尼撒的所有城邦,无论大小,都应当按其本国的风 俗习惯保持独立。 [6]6.如果伯罗奔尼撒以外的任何邦国不怀好意地侵略伯罗奔尼 撒地区,缔结本条约的各成员国应本着对伯罗奔尼撒人最公平的原则, 在协商一致的基础上,联合起来,共御外敌。 [7]7.在伯罗奔尼撒以外的所有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应当以与拉 栖代梦人同等的条件参加本条约,阿尔哥斯人的同盟者应当以与阿尔哥 斯人同等的条件参加本条约;各城邦均保留其原有领土。 [8]8.双方应将本条约向他们的同盟者通报,如果他们赞成,则 应缔结条约;如果同盟者代表持有异议,他们可以把本条约交回本邦加 以讨论。

    78 阿尔哥斯人首先接受了这个建议,拉栖代梦军队从泰吉亚撤回 本国。阿尔哥斯人与拉栖代梦人重新有了正常的往来。不久,阿尔哥斯 的亲拉栖代梦派设法说服阿尔哥斯人,劝他们解除与曼丁尼亚人、爱利 斯人和雅典人订立的盟约,转而与拉栖代梦人缔结和约,结成同盟。盟 约的条款如下:

    79 拉栖代梦人和阿尔哥斯人同意缔结为期50年的和约并结成同 盟,其条款如下: 1.所有争端应当根据两国的风俗习惯,通过公平、公正的仲裁予以 解决。 2.伯罗奔尼撒的其他城邦,作为独立的国家,对其领土拥有完全主 权,可以参加本条约和同盟;所有争端应当根据各城邦的风俗习惯由公 平、公正的仲裁予以解决。 [2]3.伯罗奔尼撒以外的所有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应当以与拉栖 代梦人同等的条件参加本条约和同盟,阿尔哥斯人的同盟者应当以与阿 尔哥斯人同等的条件参加本条约和同盟;所有同盟者继续保持其原有领 土。 [3]4.如果有必要对任何一个地方联合远征时,拉栖代梦人和阿 尔哥斯人应当共同商定,并且以最公平的方式与同盟者商讨问题,作出 决定。 [4]5.无论伯罗奔尼撒以内或以外的任何城邦,在发生边界纠纷 或其他争端时,都必须公正地予以解决;如果参加本同盟的成员国之间 发生争执,必须把问题提交给双方所认可的公正的第三个城邦予以解 决。公民个人的争执应该按照他们各国的法律予以解决。

    80 缔结条约和同盟后,双方同意释放和交还无论是通过战争还是 其他方式获得的一切。双方现在决定采取一致行动,不接待雅典的传令 官或大使,除非他们撤离其占领的要塞并从伯罗奔尼撒撤兵回国;除联 合行动外,也不与任何邦国议和或作战。[2]双方对此都非常热心, 派遣使者前往色雷斯各地,并拜见柏第卡斯,游说柏第卡斯加入他们的 同盟。尽管柏第卡斯没有立即与雅典脱离关系,但仍蠢蠢欲动,因为阿 尔哥斯人为他作出了表率,而他本人就是阿尔哥斯人的后裔 [78] 。他们 还与卡尔基狄克人更换了昔日的誓词,并按新誓词宣誓。[3]而且, 阿尔哥斯人派遣使者来到雅典,要求雅典人从爱皮道鲁斯的设防要塞 [79] 撤走。雅典人发现其他城邦的驻防军队人数超过自己,便派德摩斯 提尼去办理撤军事宜。这位将军抵达后,以举办竞技比赛为掩护,等其 他城邦的驻军从城中出来,立即关闭城门。随后,雅典人与爱皮道鲁斯 人重新签订条约,并撤出要塞。

    81 阿尔哥斯退出同盟后,尽管曼丁尼亚人起初坚持独立自主,后 来他们发现没有阿尔哥斯人难以坚持下去,遂与拉栖代梦人签订协议, 放弃对一些城邦的统治权 [80] 。[2]现在,拉栖代梦人和阿尔哥斯人 各派1000名精兵组成联军,开始远征。拉栖代梦人首先单独进兵西基 昂,按照寡头制形式将西基昂政府改组;随后两国军队联合行动,推翻 阿尔哥斯的民主制政府,建立一个亲拉栖代梦人的寡头制政府。这些事 是在冬去春来之际发生的。战争的第十四年结束了。

    82 翌年夏季 [81] ,阿索斯山的狄昂人 [82] 叛离雅典人,转而投向卡 尔基狄克人。拉栖代梦人在阿凯亚采取了一些措施,使之对他们比此前 更为有利。[2]同时,阿尔哥斯的民主派逐渐重新集聚了力量,恢复 了勇气,等拉栖代梦的吉姆诺派狄埃节日 [83] 到来时,他们攻击了寡头 党人。在城里进行的战斗中,民主派取得胜利,他们杀掉一些政敌,驱 逐了另外一些政敌。[3]拉栖代梦人获悉他们的阿尔哥斯朋友求援的 消息,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最后,他们推迟庆祝吉姆诺派狄埃节,出 兵援助他们在阿尔哥斯的朋友,在行进到泰吉亚时,得知寡头党人已经 失败;尽管逃亡出来的阿尔哥斯朋友恳求他们前去救援,但拉栖代梦人 拒绝继续前进,他们回国去欢度吉姆诺派狄埃节日了。[4]后来,在 城里取得胜利的阿尔哥斯人和流亡在外的阿尔哥斯人都派来使者,那时 他们的同盟者也在斯巴达。经过与阿尔哥斯两派的艰难会谈后,拉栖代 梦人认为阿尔哥斯城里的那一派 [84] 是不对的,决定派兵讨伐他们。但 出兵的日期却一再推迟和拖延。[5]同时,阿尔哥斯的民主派因害怕 拉栖代梦人,又开始请求与雅典结成同盟,他们深信这将最有力地维护 他们的权益;他们修筑长城并延伸到海边,万一陆路被封锁,在雅典人 的帮助下,他们可以利用海上通道输入所需物品。[6]伯罗奔尼撒的 一些城邦也秘密地参与了他们修筑城墙的工作;阿尔哥斯全国居民,无 论是男人、妇女或奴隶,都参加了修筑长城的工作,从雅典来的木匠和 石匠也帮助他们。夏季就这样结束了。

    83 接着在冬季里,拉栖代梦人得知阿尔哥斯人正在修筑长城,便 联合除科林斯人外的同盟者进兵阿尔哥斯,阿尔哥斯城内也有人向拉栖 代梦人传递情报;拉栖代梦人之王、阿奇达姆斯之子阿基斯指挥这次军 事行动。[2]拉栖代梦人期待从阿尔哥斯城里得到支持,但这一计划 未能实现。但他们攻占并拆毁了新修筑好的长城,攻克阿尔哥斯人的海 希亚镇,杀掉他们所抓获的所有自由人,便各自撤兵回国。[3]随 后,阿尔哥斯人侵入弗琉斯,在那里大肆劫掠,因为弗琉斯隐匿阿尔哥 斯的流亡者,而且大多数流亡者居住在那里。阿尔哥斯人做了这事后撤 兵回国。 [4]在同一个冬季里,雅典人从海上封锁了马其顿人。他们怨恨 柏第卡斯,因为他与阿尔哥斯人和拉栖代梦人建立同盟,还因为过去雅 典组织由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指挥的远征军,准备进攻色雷斯地区 的卡尔基狄克人和安菲波里斯的时候,柏第卡斯没有履行其作为同盟者 的职责,对远征军被迫解散应负主要责任。因此,柏第卡斯被宣布为雅 典的敌人。这个冬季结束了,战争的第十五年也就此终结了。

    [1] 这段文字似乎是著者的第二篇序言,可能是作者在完成战争最初十年的历史的写作之后,为继续写 作整个战争的历史而作的说明;也有可能是古代作家在整理修昔底德著作时加入的批注。 [2] 根据普鲁塔克:《传记集·吕山德传》(XVI),此事发生于公元前404年4 月。 [3] 关于这些战争,参阅修昔底德,V. 33和53以下。 [4] “九”在古希腊宗教文化中往往具有特别的意义。这里是指在战前有神谕指出,战争将持续三个九 年;在西西里,因发生月食,卜者说要等待三个九天之后,才可以讨论撤军问题(修昔底德,VII. 50)。 [5] 参阅修昔底德,IV. 104。 [6] 修氏在这里也许表达的是伯罗奔尼撒人的观点,将本书主题称为“阿提卡战争”(Attic War)或“与雅 典的战争”(War against Athens);如果站在雅典人的角度,这场战争就被称为“伯罗奔尼撒战争”。 [7] 在阿卡纳尼亚,在这场战争的第一年被雅典人夺去(II. 30)。—史译本注 [8] 参阅修昔底德,IV. 49。 [9] 参阅修昔底德,I. 58。 [10] 在特里菲里亚,离爱利斯和拉哥尼亚边境不远(参阅修昔底德,V. 34)。 [11] 参阅修昔底德,V. 28及附注。 [12] 根据两年前克里昂所提出的动议(修昔底德,IV. 122)。 [13] 参阅修昔底德,V. 1。 [14] 指德里昂之役和安菲波里斯之役。 [15] 它在阿卡狄亚总是处于独立的地位,在较早的时代,它常常是斯巴达的劲敌。 [16] 就是每十天重订一次的休战和约。 [17] 公元前421年。 [18] 即攸罗塔斯河上游和奥努斯河谷之间的山区,这是皮里奥西人最重要的居住地区之一。 [19] 参阅修昔底德,IV. 78,80。 [20] 参阅修昔底德,V. 21。 [21] 出征时他们的人数是700名(修昔底德,IV. 80)。 [22] 涅奥达摩德斯(Neodamodes ,意即“新公民”),因军功而获得解放的由黑劳士组成的新公民集 团。此后半个多世纪,该集团的人数稳步增加,证明拉栖代梦对于黑劳士的政策发生重大改变。但是,关于涅 奥达摩德斯阶层社会地位的确切情况,尚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23] 参阅修昔底德,IV. 31—38。 [24] 拉栖代梦当权者特别关注被俘斯巴达人的命运,也许与斯巴达公民人数急剧下降有关。公元前480 年(希罗多德,VII. 234)有8000公民,公元前418年下降至2500人(修昔底德,V. 68),到公元前371年,不 足1000人(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70 a 30以下)。 [25] 公元前421/前420年。 [26] 参阅修昔底德,II. 2附注。 [27] 参阅修昔底德,V. 31。 [28] 无疑,这里的四个议事会是被当作一个机构的。 [29] 奥林苏斯的港口城镇。参阅修昔底德,V. 18。 [30] 公元前420年3月。 [31] 公元前550年。参阅希罗多德,I.82。 [32] 参阅修昔底德,V. 35。 [33] 约生于公元前450年,此时约30岁。—史译本注 [34] 担任拉栖代梦在雅典的“代理人”(proxenos )。参阅修昔底德,VI. 89;普鲁塔克:《传记集·阿尔 基比阿德斯传》,XIV。 [35] 即爱利斯人和曼丁尼亚人。 [36] 古代希腊有多种币制,同样的一个货币单位,在埃吉那、科林斯和雅典的分量不一样。希腊较流行 的两种币制单位(重量单位)对比如下: [37] 雅典五百人议事会任期一年,由10个新行政区分别选举出50人组成。每组议事会成员就是一个“主 席团”,执行公务的时间为一年的1/10(35/36天),每天从中抽签选出一位主席。 [38] 阿提奈(Artynae ),阿尔哥斯和爱皮道鲁斯的一种行政长官名称。 [39] 在南希腊爱利斯境内的奥林匹亚竞技会,每届竞技会开幕时间为夏至(通常为阳历6月22日)后的 第一个望日,会期5天。第一天向宙斯举行隆重的祭祀典礼,第二天开始竞赛。自公元前776年第一届古代奥林 匹亚竞技会开始,每四年举行竞技会的周期,称为一个奥林匹亚德。 [40] 在雅典,泛雅典人节在每年赫卡托姆拜昂月28日,约相当于现在公历的8月下旬举行,以庆祝雅典 娜的生日。每四年一次大泛雅典人节,在每个奥林匹亚德的第三年举行。 [41] 1877年春,考古学者在雅典卫城的南坡发掘出的一块大理石的石板上,发现记载该条约的正式文书 的片断,研究者把相关文字与修昔底德著作相对照,几乎只字不差。 [42] 第90个奥林匹亚德的第一年,即公元前420年7月。 [43] 举行竞技会的那一个月是神圣的;在这个月中,一切战事都必须停止。在这个月率领军队侵入爱利 斯,是要犯下渎神罪的。 [44] 在阿尔弗尤斯河谷中,距奥林匹亚约3700米。 [45] 公元前420/前419年。 [46] 公元前419年。 [47] 科林斯湾入口处的一个低的地角,海峡对岸是摩利克里昂的瑞昂。这个要塞可以使雅典人完全控制 科林斯湾入口。 [48] 这里所说的阿波罗·皮赛乌斯的神庙,可能就是阿尔哥斯人毁灭阿辛时所留下来的唯一建筑物。参 阅波桑尼阿斯,II. 36.5。 [49] Scyllaeum,赫米奥涅和特洛伊曾之间的一个海角。从埃吉那到邻近爱皮道鲁斯海岸,然后从那里 到阿尔哥斯去,这是捷径;如果爱皮道鲁斯是敌国或中立国的话,必须运载援兵,环绕斯基赖昂到诺普里亚 湾,然后从那里由陆地上前往阿尔哥斯。 [50] 斯巴达的统帅每次率军跨越拉哥尼亚边境之前,都要分别向宙斯和雅典娜两位神祇献祭。据色诺芬 记载,国王出征前,首先要在国内向宙斯和其他相关的诸神奉献牺牲。如果牺牲显示吉兆,那持圣火者就从圣 坛取得圣火火种,带领队伍行进到边境线上。国王在这里再次向宙斯和雅典娜奉献牺牲。只有对这两位神祇所 奉献的牺牲都显示吉兆时,他才可以跨出国界出征。参阅色诺芬:《斯巴达政制》,XIII. 2—4。 [51] 斯巴达历的卡尔纽斯月(Carneus )相当于雅典历的麦塔格特尼昂月(Metageitnion ),大致相当 于现行公历的8月。—史译本注 [52] 他们在爱皮道鲁斯期间,称每天都是当月27号,直到他们完成任务为止。阿尔哥斯人可能和多利斯 人一样,卡尔纽斯月一到,马上就要进入休战。 [53] 公元前419/前418年。 [54] 途经埃吉那,现在是雅典的领土。—史译本注 [55] 参阅修昔底德,V. 47。 [56] 参阅修昔底德,V. 35。 [57] 公元前418年。 [58] 每一名骑兵配有一名轻装步兵,他或是跟在马的旁边跑,或是骑马跟在后面。—史译本注 [59] 阿尔哥斯人要依靠雅典的骑兵。关于雅典骑兵的到来,参阅修昔底德,V. 61。 [60] 参阅修昔底德,II. 85;III. 69;VIII. 39所载类似的手续。 [61] 他们是反对修氏在V. 62之末所提及的那个党派的。 [62] 据色诺芬《斯巴达政制》(XI. 4;XIII. 1—4)记载,斯巴达的“公民兵(包括骑兵和重装步兵)被 分成6个团(morai )。每个团设有一个波列玛克(polemarchos ,团长),以下设有4个营队长(lochagoi )、 8个分队长(pentecosteyes )、16个支队长(enomotarchoi )”。 [63] 他们是拉哥尼亚北部、毗邻泰吉亚领土的崎岖山地的居民,勇敢善战,是拉栖代梦的皮里奥西人的 一部分。参阅修昔底德,V. 33及附注。 [64] 即获得自由的黑劳士。(详见第458页注4) [65] 除了交战前回国的六分之一(V. 64),加上600名斯基里提斯人,按照修昔底德的估算方法,我们 可推算出公元前418年拉栖代梦本国兵力总数约5000人。如果军中的斯巴达人和皮里奥西人(perioikoi )数量 大致相等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此时斯巴达公民人数不足2500人。然而,有研究者认定此处修氏明显出错。因为 他计算军队人数的时候是按照7个营队(lochoi ),而色诺芬在《希腊史》中则明确指出斯巴达有6个团 (morai ),每个团两个营队(lochoi ),即总共应有12个营队。修氏这里推算明显有误,色诺芬曾有多年在 斯巴达军中作战的经验,并且与其军队最高统帅如阿格西劳斯过从甚密,他的记载自然更为可信。也许,在公 元前418年以后,斯巴达军队编制有过重大改革,而修氏全然不知?以上相关诸多问题,学界的看法也颇不一 致。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C, pp. 342, 589–592。 [66] 在阿伽门农统治时代。 [67] 指波斯战争以前。 [68] 即左手持盾牌,右手持其他兵器。 [69] 从斯巴达人选出的优秀青年,组成国王的卫队,他们步行或骑马随侍国王左右。—史译本注 [70] 雅典在埃吉那的移民。参阅修昔底德,II. 27。—史译本注 [71] 参阅修昔底德,V. 64。 [72] 参阅修昔底德,V. 64。 [73] 卡尼亚节约在现行公历的8月底,即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之后举行,以奉祀阿波罗神,竞技会共持续9 天。 [74] 参阅修昔底德,V. 61。 [75] 参阅修昔底德,V. 61。虽然在那里没有明确提及麦那里亚人。 [76] 参阅修昔底德,V. 61。 [77] 参阅修昔底德,II. 99。 [78] 参阅修昔底德,II. 99。 [79] 参阅修昔底德,V. 75。 [80] 即控制帕拉西亚人和阿卡狄亚的其他族人的权力。参阅修昔底德,V. 29,33,62。 [81] 公元前417年。 [82] 参阅修昔底德,V. 35。 [83] Γυμνοπαιδίαι (Gymnopaidiai ),直译为“裸体男子节”,即裸体青年竞技会,斯巴达人的节日,每 年仲夏时节(7月)举行,由裸体青年表演歌舞和竞技比赛,历时4天,以纪念阵亡将士。和卡尼亚节一样,节 日期间必须停止一切战事。

    第十七章 战争的第十六年。米洛斯的谈判。米洛斯人 的灾难。

    84 翌年夏季(公元前416年3月),阿尔基比阿德斯率领20艘舰船抵达阿尔哥斯,抓 获300名被怀疑为潜伏下来的亲拉栖代梦党人,雅典人立即将其幽禁在 自己控制的附近岛屿上。雅典人又发动了对米洛斯岛的远征,(参阅修昔底德,III. 91,94)远征 军包括雅典人的30艘舰船、开俄斯人的6艘舰船和列斯堡人的2艘舰船, 来自雅典的1600(有译本为“1200”)名重装步兵、300名弓箭手、20名骑兵射手,还有由 同盟者和岛上居民组成的大约1500名重装步兵。 [2]米洛斯人是拉栖代梦人的移民,像其他岛屿居民一样,不愿 臣服于雅典人,起初他们保持中立,不偏向冲突的任何一方,但后来雅 典人对其施以暴力,蹂躏其国土,于是他们对雅典人采取公开敌视态 度。[3]远征军的将军是吕考麦德斯之子克里奥米德斯和提西玛库斯 之子提西亚斯,他们率领远征军驻扎在米洛斯境内,在未对其国土作任 何破坏之前派遣使者与米洛斯人谈判。米洛斯人不让雅典使者向公民大 会发表演讲,吩咐他们向行政长官和少数人(可能是他们的主要政治机构,即贵族会议,行政长官也是贵族会议成员)陈述使团来访的目的。 于是,雅典的使者作了如下陈述:

    85 雅典人 :因为你们不让我们在公民大会上演讲,全体公民就无 法不受干扰地直接听到我们的陈述,我们有说服力而无可辩驳的辩词, 也许会蒙骗米洛斯的民众—我们知道,这正是你们只许我们向少数人演 讲的用意所在。在座诸位,你们还能找到一个更稳妥的办法吗?你们自 己并不准备演讲,但当我们说到任何你们不乐意接受的问题时就立即反 驳辩论。在作进一步磋商前,得先解决这个问题。请首先告诉我们,你 们是否欢迎我们的提议?

    86 米洛斯议事会委员答复如下: 米洛斯人 :像你们提议的那样,双方在公平原则之下从容不迫地 陈述各自的主张,这一点谁也不会反对的。但是,你们这些有备而来的 军队随时都在威胁着我们,这与你们的建议是颇相矛盾的。在我们看 来,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自己做这次交涉的裁判,而交涉的结果完全有 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证明正义在我们一边,拒不向你们投降,那么 结果就是战争;反之,如果我们听从你们的要求,我们就会沦为奴隶。 [¤]

    87 雅典人 :如果你们只愿就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或其他任何事情 加以讨论,而不愿正视当下的事实,就你们当前面临的城邦安全问题进 行讨论的话,我们就结束谈判;反之,如果你们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就 继续往下谈。

    88 米洛斯人 :对于我们这种处境的人而言,转而寻求多种论据和 推测为自己辩护,是很自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如你们所说 的,谈判的问题是我们城邦的安全问题;如果你们愿意,谈判就按你们 建议的方式进行。

    89 雅典人 :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不愿用那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来 影响你们,说因为我们推翻了波斯人的统治(参阅修昔底德,VI. 83),我们有权维护我们帝 国的利益,或者说现在进攻你们,是因为你们使我们受到损害,发表这 样的长篇大论是没有人相信的。同样,我们希望你们不要试图用这些来 影响我们,比如说,你们尽管是拉栖代梦人的移民,但没有参加拉栖代 梦人的同盟,或者说你们并没有对我们造成损害。我们希望你们想实现 的目标是切实可行的,要考虑到我们双方的真实的想法;因为我们双方 都知道,当今世界通行的规则是,公正的基础是双方实力均衡;同时我 们也知道,强者可以做他们能够做的一切,而弱者只能忍受他们必须忍 受的一切。

    90 米洛斯人 :在我们看来,无论如何,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 为你们强迫我们置正义的原则于不顾,而只是从利害关系着眼,我们被 迫这样说—你们不应该破坏对我们大家都有益的原则,即处于险境中的 人们行使正当的权利仍然是公正的,如果通行这个原则,尽管不是很有 效,但处于险境中的人们仍可以通过辩护来维护自身利益。这个原则对 你们的影响和对其他人的影响是一样的,因为如果你们到了倾危之时, 你们不但会遭到最可怕的报复,还会成为世人殷鉴的一个例证。

    91 雅典人 :至于我们帝国的末日,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的话,我 们也是毫不畏惧的,我们并不惧怕像拉栖代梦这样的敌人。即使拉栖代 梦是我们真正的对手,那么被它征服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遭到自己臣 民的进攻并失去统治权。[2]但是,这个危险我们自然会设法对付 的。现在我们要向你们申明,我们来到这里是为我们的帝国谋利益的, 我们想说的是,这同时也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城邦;因为我们乐意在没有 任何麻烦的情况下使你们加入我们的帝国,你们得到保全,对我们彼此 都有益处。

    92 米洛斯人 :请问,我们做奴隶,而你们做主人,这怎能证明对 我们彼此都有益处呢?

    93 雅典人 :因为你们臣服了,就可以免遭灭顶之灾;我们不毁灭 你们,就可以从你们这里获得利益。

    94 米洛斯人 :这样说来,你们不同意我们保持中立,做朋友而不 做敌人,不与任何一方结盟的政策了?

    95 雅典人 :不,因为你们的敌视对我们的损害并没有你们对我们 友好造成的危害大。在我们的臣民看来,与你们保持友好关系,那是我 们软弱的证据;而你们对我们的仇视,则被认为是我们强大的证明。

    96 米洛斯人 :把那些与你们毫不相关的人,与大多数是你们自己 的移民以及被征服的反叛臣民同等对待,这就是你们臣民心目中的公正 观念吗?

    97 雅典人 :说到公正,这两种人是没有区别的,保持独立的人们 是因为他们强大,我们未去攻击他们,是因为我们有所畏惧。因此,征 服了你们,我们不但扩展了帝国的疆域,还获得了安全保障;事实上, 更为重要的是,你们比其他岛民更为羸弱,你们更加无法抵御海上霸主 的进攻。

    98 米洛斯人 :但是,你们认为我们提出的政策(即严守中立。参阅修昔底德,V. 94)使你们没有安全感吗?假如你们不让我们谈论正义,而只要我们服从你们的利益,在此 我们必须再次阐释我们的观点,并试图说服你们,如果碰巧我们双方的 利害一致的话。现在那些保持中立的城邦看到你们这样对待我们,他们 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有朝一日他们也会遭到你们的攻击,那你们 怎么能够避免使这些中立城邦变成你们的敌人呢?你们将使自己已有的 敌人变得更加强大,并迫使从未想过与你们为敌的其他城邦也变成你们 的敌人,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结局吗?

    99 雅典人 :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们并不害怕大陆上的城邦,他 们享有自由,在今后长时期以内不会对我们有所戒备;我们更担心的是 像你们这些处于我们帝国境外的岛民,以及屈从于帝国统治并感到愤慨 的臣民们。这些臣民最容易轻举妄动,致使他们自己和我们都陷于可以 预见的危险之中。

    100 米洛斯人 :如果你们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以保持你们的帝国,那 么,你们的臣民也甘愿冒着同样的危险以摆脱你们的奴役。我们这些仍 享有自由的人们在屈服于你们的奴役之前,不去尽力抗争,那么,我们 就真是成了懦夫,成了孱弱无能之辈了。

    101 雅典人 :如果你们对事实有明智的看法,你们就不是懦夫。这 场战争的双方并不是势均力敌的;获得战利品奖赏者赢得荣誉,受到战 争惩罚者感到羞辱,而问题在于怎样保全自己,不要螳臂挡车,以卵击 石。

    102 米洛斯人 :但是,我们知道,在战争中,命运有时是不偏不倚 的,人数众多的一方有时也不一定获胜。对我们来说,屈从于你们,我 们的一切希望都丧失了,但如果继续采取行动,保护我们自己,我们就 还有希望站立起来。

    103 雅典人 :希望,那不过是危难中人们的自我安慰而已。有雄厚 实力的人们固然可以沉湎于希望之中,即使那样也会遭受损失,但无论 如何不会招致毁灭。不过,那些过分地夸大希望的力量和孤注一掷地寄 托在希望之上的人们,在他们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才会发现希望的本质 是什么;而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它让受害者找不到任何办法去防范未 来。[2]但愿你们不要成为这种范例,你们是弱者,放到天平上,指 针只会朝一个方向转动;你们不要像那些平民百姓,不用人们给他们提 供的符合情理的方式保全自己;而当现实的希望完全丧失的时候,转而 求助于虚无缥缈的、预言的、神谕的和其他的虚幻力量,这些虚幻的力 量用希望来哄骗他们,导致了他们的毁灭。

    104 米洛斯人 :也许你们相信,我们也同样知道,除非在平等条件 下,否则我们要抵抗你们的军队、抗拒命运是困难的。不管怎样,我们 相信神祇会保佑我们,使我们处于有利位置,因为我们是以正义之师抗 击不义之师;我们在军事力量上的不足将通过与拉栖代梦人结成具有约 束力的同盟而得到弥补,即使是仅仅为了荣誉的缘故,他们也会来援助 他们的同族的。因此,我们的信心毕竟不像你们猜想的那样不合情理。

    105 雅典人 :说起神祇的庇佑,公平地说,我们相信我们和你们可 以获得同样的庇佑。我们的主张和行为在任何方面都是与人们对神祇的 信仰或他们的习惯并行不悖的。[2]我们对神祇的信仰、对人的认 识,使我们相信,自然界的必然法则就是将其统治扩展到任何可能的地 方。这个法则并不是我们的首创,也不是我们首先将它付诸行动;我们 发现它由来已久,并将与世长存。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实施了这个 法则,你们及其他任何人如果拥有我们现在的实力,也会做我们现在所 做的事情。[3]这样,在神祇面前,我们不害怕,也没有理由害怕我 们将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说起你们对拉栖代梦人的看法,你们相信 拉栖代梦人出于荣辱关系的考虑会来帮助你们,在此,我们恭贺你们的 天真,但不忌妒你们的愚蠢。[4]拉栖代梦人在处理本邦的事务或本 国的法律时,他们是当今世界上最值得称道的人;至于拉栖代梦人对其 他人是怎样做的,简而言之,那是一目了然的。在我们所认识的人中, 拉栖代梦人最显著的特点是把他们所乐意做的事视为光荣的事,把符合 他们自己利益的事视为正义之事。拉栖代梦人的这种处理事务态度,使 他们肯定不会承诺对你们现在不合情理的指望提供安全保障。

    106 米洛斯人 :但是,这正是我们的理由所在。我们现在相信,拉 栖代梦人关心自己的利益,必然不会辜负米洛斯人—他们的移民的信 任,否则其后果将会使拉栖代梦人失去他们在希腊的朋友的信任,会有 利于他们的敌人。

    107 雅典人 :那么,你们难道不相信,自私自利关联着安全,而正 义和光荣包含着危险吗?拉栖代梦人总是要尽其所能,回避会招致危险 的事。

    108 米洛斯人 :但是,我们相信,为了我们的缘故,拉栖代梦人甚 至更愿意冒此危险。我们比其他人更值得信赖,因为我们靠近伯罗奔尼 撒,拉栖代梦人更容易采取行动,而我们的同族关系,可确保我们彼此 的信赖。

    109 雅典人 :你们之间是有同族关系,但是,有先见之明的同盟者 所企盼的不是得到援救者的声援,而是在军事行动中使他们获得决定性 优势的力量;拉栖代梦人甚至比其他人更看重这一点。无论如何,因为 他们不相信自己本国的资源,在向邻国发动攻势时,总是与众多同盟者 联合行动;现在,在我们控制着海洋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渡海前来 援救一个孤岛呢?

    110 米洛斯人 :但是,拉栖代梦人可以派遣其他人前来援助。克里 特海是一片辽阔的大海,控制这片海域的人们想截获敌方的舰队,比那 些想安全渡海的人们成功偷渡更为困难。[2]即使拉栖代梦人的偷渡 计划受挫,他们还可以进攻你们的国土,进攻伯拉西达兵锋未及的你们 的那些盟邦;你们将不得不为保卫你们自己的国土、维持你们的同盟而 战,而不会为侵占从来就不属于你们的土地而战了。

    111 雅典人 :你们谈到进攻者受到某种牵制的情况,你们可能有一 天会遇到。但是你们不是不知道,其他人经历过这种情况,雅典人却从 未有过因为畏惧他人而将前线围城之师撤回的情况。[2]可是,使我 们吃惊的是,事实上,尽管你们说过(参阅修昔底德,V. 87,88)谈判是为了保全你们邦国,但 在整个讨论的过程中,你们还没有拿出一个证据使人们相信和认为你们 的邦国能够得以保全。你们最有力的论据就是把信心建立在希望和未来 的变故上。你们实际的资源与准备进攻你们的军队相比,实在太渺小 了,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3]除非你们在我们退出会议后,找到某 种更加明智之策,否则你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非常不理智了。你们千 万不要因为虚荣心而误入迷途;当人们处于有失体面的危险之中,同时 又极其明显地会因此而引发过错的时候,虚荣心将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 的灾难。因为无数的事例表明,正是那些明明知道自己即将陷入险境的 人们,仅仅是因为受到所谓有失体面的观念的影响,从而导致他们成为 有失体面观念的牺牲品,以至于事实上使他们陷入不可挽救的灾难之 中。他们招致有失体面的原因,不是由于他们的不幸,而是由于他们的 愚蠢。[4]如果你们爽快地接受我们的建议,你们将避免犯这种有失体面的错误;你们知道,向希腊最强大的城邦屈服不是一件不光彩的 事,当雅典人要求你们成为其同盟者,并缴纳适量的贡赋,而你们将继 续拥有属于你们的国土的时候,当你们在战争与安全之间作出选择的时 候,你们不致因为没有辨别能力而作出错误选择。而且,可以肯定,不 卑不亢地善待地位平等者,卑躬屈膝地奉承地位优越者,温和审慎地对 待地位低下者,这些都是最成功的处世之道。[5]因此,我们退出会 谈后,你们要好好地思量一下,你们的邦国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你们只有这一个城邦,它的繁荣或是毁灭,完全取决于你们的决定。

    112 现在,雅典人退出了会场,留下的米洛斯人所作出的决定与他 们在答辩中所持立场一致,其答复是: [2]“雅典人,我们的决定与以前陈述的一样。我们不愿使我们居 住生活已达700年之久的城邦在仓促之间丧失其自由;(700年前就是公元前1116年。这句话使我们联想到多利斯人的入侵。科浓在《希腊英雄故事集》36中提到,在多利斯人定居斯巴达后不久,斯巴达人Philonomus建立了米洛斯)我们寄希望于 迄今一直受到神祇庇护的命运,寄希望于人们的援助,即拉栖代梦人的 援助;我们将尽力保全我们自己。[3]同时,我们请求你们允许我们 成为你们的朋友而不做任何一方的敌人,请求你们与我们签订一个对双 方都适合的条约,然后从我们国土上撤兵。”

    113 米洛斯人作了这样的答复。雅典人在离开谈判会场时说:“好 吧!从你们的决定中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唯有你们认为目前 的形势与未来的形势相比,未来的形势更有把握;当你们渴望获得的东 西已经与你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你们依然熟视无睹。你们既然把你们的 一切都压在拉栖代梦人、你们的命运和你们的希望上面,把信心寄托在 它们中间,那么,你们终将彻底失望的。”

    114 雅典的使者们回到他们的军营,雅典的将军们获悉米洛斯人没 有屈服的意向,决定立即进入战争状态,在米洛斯城周围建筑一道围 墙,把修筑围墙的任务分派给各个城邦。[2]后来,大部分雅典军队 撤回国内,只留下一定数量的雅典公民兵和盟邦军队从海上和陆上封锁 米洛斯。留守军队驻扎在那里,围攻米洛斯。

    115 大约同时,阿尔哥斯人侵入弗琉斯境内,他们遭到弗琉斯人和 阿尔哥斯流亡者的伏击,有80人被杀。[2]同时,在派罗斯的雅典人 从拉栖代梦的领土上劫掠了大量物品,即便是这样,拉栖代梦人仍保持 克制,没有废除与雅典人签订的条约而向雅典宣战,只是宣布本国的任 何人都可以对雅典人施以报复性劫掠。[3]科林斯人因本邦与雅典的 争执也开始对雅典人发动战争,伯罗奔尼撒的其余诸邦保持平静。 [4]同时,米洛斯人在夜间进攻雅典人,占领市场对面的部分雅典人 的防线,杀死一些雅典人,抢走粮食和其他他们能够找到的有用的东西 后,又撤回城去,保持平静。随后,雅典人采取措施,加强防备。现 在,夏季结束了。

    116 紧接着在冬季里,拉栖代梦人试图侵略阿尔哥斯领土,但抵达 边境时发现越境祭祀未显示吉兆,就又返回去了。拉栖代梦人的侵略意 图使阿尔哥斯人猜疑本邦的一些公民,他们逮捕了一些有嫌疑的人,而 有些人则逃跑了。 [2]大约同时,米洛斯人再次进攻防卫薄弱的另一部分雅典人的 防线。[3]因此,雅典派遣德米阿斯之子腓洛克拉特斯率领雅典援军 随后抵达,围攻战进行得非常激烈。城内有人叛变,米洛斯人便无条件 地向雅典人投降了。[4]雅典人把所俘获的成年男子全部处死,把妇 女、儿童卖为奴隶(有人认为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特洛伊妇女》中所描写的实际就是米洛斯陷落的情况),随后派遣他们自己的500名移民定居在那里。

    第六卷

    第十八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西西里的战役。赫尔墨斯 神像事件。远征军出发。

    1 在同一个冬季里 [1] ,雅典人决定派遣一支比当年由拉齐斯和攸 里梅敦率领的 [2] 更加庞大的军队远征西西里;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 征服这个岛屿,他们多数人不了解西西里的大小和岛上居民即希腊人和 非希腊人的数目,不知道事实上他们将要进行的战争并不比与伯罗奔尼 撒人的战争规模小。[2]一条商船环西西里岛航行一周至少要用8天时 间,该岛的面积尽管如此之大,但它与大陆相距仅有20斯塔狄亚 [3] 的 海面。

    2 最早移居西西里岛和在岛上繁衍生息的有如下诸族。据说,这个 地方最早的居民是凯克罗普斯人和莱斯特利哥涅斯人。我无法指出他们 是哪个种族,从哪里来的,后来又往哪里去了。我留给读者的只能是诗 人 [4] 的描述和人们对岛上居民的一般的说法。[2]在他们之后定居在 这里的是西坎尼亚人,尽管他们自称是本地最早的原始居民,但事实上 他们是伊比利亚人,他们是被利古里亚人从伊比利亚的西坎努斯河畔驱 逐出来的。西西里岛过去被称为特里纳克里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被称 为西坎尼亚,直到如今他们仍居住在西西里岛的西部。[3]伊利昂 [5] 被攻陷后,一些特洛伊人从阿凯亚人手中逃出,航行来到西西里,继西 坎尼亚人之后定居西西里,他们被统称为爱丽米人;他们的城镇被称为 爱里克斯和爱吉斯泰。与特洛伊人一起在西西里定居的还有一些佛基斯 人,佛基斯人在从特洛伊归国途中遭遇风暴,先到利比亚,后来从利比 亚来到西西里。[4]遭到奥匹亚人驱逐的西克尔人从他们的故乡意大 利渡海来到西西里。根据传说,他们等到顺风的时候,乘坐木筏横渡海 峡,完成其迁移旅程,尽管他们可能用其他方式渡海。这个传说也许是 真的,就是现在在意大利还有西克尔人。据说,该地区之所以取名为意 大利,是源于西克尔人有一位名叫意大拉斯的国王。[5]他们带领大 批军队来到西西里,在战斗中打败西坎尼亚人,迫使其移居西西里岛的 南部和西部,他们称该岛为西西里,而不再称之为西坎尼亚。自从他们 渡海到西西里后,连续享有这个地区最富饶的土地近300年,直到希腊 人来到西西里。实际上,他们至今仍然占有该岛的中部和北部。[6] 另外,还有腓尼基人生活在西西里岛的沿海地带。为了与西克尔人进行 贸易往来,他们占据岸边的海角和沿海小岛。但是,当希腊人开始乘船 大量涌入西西里岛的时候,腓尼基人放弃了他们的大部分居住地,他们 集中迁徙到摩提亚 [6] 、索罗伊斯 [7] 和潘诺姆斯 [8] ,与爱丽米人毗邻 而居,部分地是由于他们依赖于与爱丽米人的联盟,部分地是由于从西 西里到迦太基,由这些据点出发航程最近。上面叙述的就是居住在西西 里的非希腊人的情况。

    3 优波亚的卡尔基斯人在创始人苏克利斯 [9] 带领下到达西西里, 他们是最早抵达西西里的希腊人。他们建立了那克索斯 [10] ,建立了一 个祭祀阿波罗·阿奇吉提斯 [11] 的神坛,这个神坛现在位于城外,参加 竞技会的代表在从西西里启程前往希腊前都要到这个神坛前献祭。 [2]第二年 [12] ,来自科林斯的赫拉克利德斯族的一个成员阿奇亚斯 建立了叙拉古,他先把西克尔人从现在内城所在地的“岛”上赶走,尽管 内城这个地方现在四周已没有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城也与内城连 成一片,人口日渐增多。[3]同时,在叙拉古建立后的第五年 [13] , 苏克利斯和卡尔基斯人从那克索斯出发,用武力赶走西克尔人,建立伦 提尼,后来又建立卡塔那。卡塔那的居民选择爱瓦库斯作为他们城邦的 建立者。

    4 大约在同一时候,拉米斯带领麦加拉的移民抵达西西里,在潘塔 基阿斯河畔建立特洛提鲁斯。后来,他离开特洛提鲁斯,与伦提尼的卡 尔基斯人有过短暂的联合。他被卡尔基斯人驱逐后,建立了萨普苏斯 [14] 。他死后,跟随他的那些居民被逐出萨普苏斯,他们建立了一个叫 海布隆的麦加拉,西克尔人的国王海布隆让出这个地方,请他们到那里 居住。[2]他们在那里生息繁衍了245年,后来,叙拉古僭主革洛把他 们从其城镇和乡村驱逐出来。可是,在他们被驱逐前,即他们定居在那 里100年后 [15] ,他们派遣帕米鲁斯出去建立了塞林努斯;帕米鲁斯是 从母邦麦加拉来和他们一起建立塞林努斯的。 [3]罗德斯的安提菲姆斯和克里特的恩提姆斯建立了革拉,在叙 拉古建立后第45年 [16] ,他们联合领导一批移民定居在那里。这个城镇 因革拉斯河而得名。现在城堡所在地,最先修筑堡垒,被称为林第伊 [17] 。他们采用多利斯式的政制。[4]革拉建立后大约108年 [18] ,革 拉人建立了阿克拉加斯(阿格里真坦),这个城市因阿克拉加斯河而得 名,他们还把阿里斯托诺斯和皮斯提鲁斯作为该城市的建立者,并将革 拉人自己的政制移植到殖民地。[5]赞克列最早为来自库玛的海盗所 建,库玛是卡尔基斯人在奥匹亚地区建立的城镇。可是,后来大批来自 卡尔基斯和优波亚其余地区的人和他们一起定居在这里。赞克列的建立 者是佩里尔斯和克拉泰门尼斯,他们二人分别来自库玛和卡尔基斯。西 克尔人最先称之为赞克列,因为这个地方的形状像一把镰刀,而西克尔 人称镰刀为赞克隆(Zanclon)。但是,赞克列的最早的居民后来被一 些萨摩斯人和伊奥尼亚人驱逐了,他们挣脱了波斯人的羁绊,来到西西 里。 [19] [6]不久以后,瑞吉昂的僭主阿纳西拉斯又驱逐了萨摩斯 人,他让一些不同种族的居民混居在这个城镇,并按其家乡的名称改名 为麦西那 [20] 。

    5 来自赞克列的攸克里德斯、西姆斯和萨康建立了希麦拉 [21] ,移 居到这个殖民地的大多数人是卡尔基斯人,尽管有一些叙拉古的逃亡者 和他们一起移居到这里,他们是因内战失败而被迫移居希麦拉的,称为 米利提代人。希麦拉居民的方言是由卡尔基斯语和多利斯语混合而成的 语言,他们采用的政制则基本上是卡尔基斯式的政制。[2]叙拉古人 建立了阿克赖和卡斯梅奈,阿克赖建立于叙拉古建立之后70年 [22] ,卡 斯梅奈建立于阿克赖建立之后约20年 [23] 。[3]卡马林那最早由叙拉 古人所建,大约是在叙拉古建立后的135年 [24] 建立的,它的建立者是 达克松和麦涅科鲁斯。但是,卡马林那的居民因发动起义而被叙拉古人 用武力赶走。不久以后,革拉的僭主希波克拉特斯 [25] 获得这片土地, 作为释放一些叙拉古战俘的赎金。他在卡马林那重新安置移民,自己成 了卡马林那的建立者。最后,革洛再次使卡马林那人口锐减,革洛人第 三次移民到这个地方。

    6 以上就是居住在西西里的希腊人和非希腊人的情况。雅典人现在 [26] 一心想侵入这样一个巨大的岛屿。尽管他们表面上装作援助他们在 西西里岛上的同族人和其他同盟者 [27] ,他们的真实意图是野心勃勃地 想征服全岛。[2]爱吉斯泰的使者来到雅典,请求他们尽快给予援 助,这使雅典人受到极大的鼓舞。爱吉斯泰人与其邻邦塞林努斯人就婚 姻和有争议的土地问题已经爆发了战争,塞林努斯人已经与叙拉古人结 成同盟,在陆地上和海上对爱吉斯泰造成极大压力。爱吉斯泰人现在提 醒雅典人在以前伦提尼战争期间 [28] 他们和拉齐斯所缔结的同盟,请求 雅典人派遣一支舰队援救他们。他们提出许多理由,其主要的论点是, 如果任凭叙拉古人驱逐伦提尼人民而不给予惩罚,允许其蹂躏雅典在西 西里的盟邦,以至控制西西里全岛,那么就会产生一种危险,即作为叙 拉古人,他们总有一天会派遣大军来援助他们的同族多利斯人;作为移 民,他们会帮助派遣他们出去的伯罗奔尼撒人,这些人将联合起来推翻 雅典帝国。因此,雅典人应当联合仍保留下来的同盟者,抵御叙拉古人 的进攻。尤其是像他们这些爱吉斯泰人,应该准备提供充足的金钱,作 为战争经费。[3]在雅典公民大会上,爱吉斯泰人及其支持者不断重 复这些论点,于是雅典人投票决定,首先派遣使者到爱吉斯泰,看看是 否真如其所说在国库和神庙中储存有金钱,同时查明他们与塞林努斯人 的战争的实际情况。

    7 因此,雅典使者们启程前往西西里。在同一个冬季里, [29] 拉栖 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科林斯人除外)攻入阿尔哥斯境内,蹂躏了一小部 分国土,利用牛车运走一些谷物。他们把阿尔哥斯流亡者安置在奥尼 埃,从其余军队中调拨出少量士兵驻扎在那里;之后他们签订了一段时 间的休战和约,按照和约,奥尼埃人和阿尔哥斯人都不能互相破坏对方 国土,于是拉栖代梦人率领军队回国了。[2]不久以后,雅典人带领 30艘舰船和600名重装步兵,与阿尔哥斯人全军一起进发,围攻奥尼埃 一天。因为围城军队的宿营地远离城区,城内驻军在夜间逃走了。次 日,阿尔哥斯人发现城中驻军已经逃走,便将奥尼埃城夷为平地,回国 去了;随后雅典人也乘船回国了。[3]同时,雅典人率领他们自己的 一些骑兵和在雅典的马其顿流亡者经海路抵达马其顿边境的麦索涅,劫 掠柏第卡斯的国土。对此,拉栖代梦人派人到色雷斯的卡尔基狄克人那 里去游说,卡尔基狄克人与雅典人签订有每十天续订一次的休战和约。 [4]拉栖代梦人竭力劝说卡尔基狄克人参加柏第卡斯一方作战,但遭 到拒绝。冬季结束了,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所撰写的这场战争的第十六年 也终结了。

    8 翌年初春 [30] ,雅典使者带着爱吉斯泰人从西西里返回国内,他 们带来了尚未铸成货币的60塔连特银块,作为60艘舰船一个月的薪给 [31] ,因为他们正式请求雅典派遣60艘舰船援助他们。[2]雅典人召开 公民大会,听取爱吉斯泰人和雅典使者的报告,报告假话连篇,却颇为 诱人。关于爱吉斯泰的总体形势,尤其是关于金钱,他们说有大量金钱 储存在神庙和国库里,都是不真实的。雅典公民大会投票决定派遣60艘 舰船到西西里,由克里尼亚斯之子阿尔基比阿德斯、尼基拉图斯之子尼 基阿斯和色诺芬尼斯之子拉马库斯担任全权将军。他们将帮助爱吉斯泰 人反击塞林努斯人,如果能在战争中赢得优势就恢复伦提尼人的地位, 并以他们认为对雅典最有利的方式处理西西里的其他所有事务。[3]5 天之后,雅典人召开第二次公民大会,决定以最快速的方式装备舰船, 并投票支持远征军将军们提出的所有要求。[4]尼基阿斯认为他当选 为远征军指挥官违背了自己意愿,认为雅典的政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仅凭一种微不足道而貌似有理的借口就急切地想征服整个西西里,成就 伟大的事业。为此,他走上前来,试图改变雅典人冒险的想法。他给雅 典人提出如下建议:

    9 “尽管这次公民大会的召开,是讨论远征西西里的准备工作的,但 我依然认为,我们对这个问题还需要慎重考虑,派遣舰船到西西里是不 是十全十美之策,我们不应该对这个问题做如此仓促、肤浅的考虑,或 者因为我们相信异邦人而使自己被卷入一场与我们毫无关系的战争。 [2]还有,就个人而言,我虽然可以从这项事业中获得荣誉,但对于 个人的身体健康 [32] ,我有其他人少有的担心—我认为适当地照顾自己 的身体和财产的人不一定是坏公民,相反,这样的人因为他自己的缘 故,比其他人更渴望城邦繁荣昌盛。不过,我从来没有为了赢得荣誉而 说过违背我的信念的话,我现在也不愿这样做;但我要说出我认为最好 的办法。[3]我的言辞对你们的性格影响甚微,如果我建议你们保持 自己的既得利益,不要把实际已属于你们的利益拿去冒险,去争取那些 尚无把握的、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的好处。因此,我愿意向你们说 明,你们这样的冒险,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的雄心壮志是不容易实现 的。

    10 “我敢肯定,你们去远征那遥远的地方,留下众多敌人在后方; 你们在那里也会有敌人的,而且也要应对那些敌人。[2]也许,你们 设想你们签订的条约 [33] 能够提供安全保证,条约在名义上仍将存在, 只要你们按兵不动—由于这里的一些人和在斯巴达的某些人的阴谋诡 计,条约已经名存实亡了—但是,如果我们在任何地方遭到失败,条约 并不能推迟敌人对我们的进攻。首先是因为和平条约对他们而言是因遭 受灾难而被迫签订的,和约所带来的荣誉,他们的比我们的更少;其 次,和平条约本身还有很多有争议的地方;[3]再次,某些最重要的 城邦没有完全接受协议的条款,他们与我们公开作战;其他城邦(因为 拉栖代梦还未采取行动)受到每十天续订一次的休战协定的限制, [4]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力量分散,像我们正急于要做的那样,他们会 与西西里的希腊人一道向我们发动强有力的攻势,他们与西西里的希腊 人过去有同盟关系,他们重视这种同盟关系,这种情况在拉栖代梦人与 其他城邦的同盟关系中是少有的。[5]因此,这一切都是应该考虑到 的。我们国家在这样严峻形势下,不应当考虑进行这样的冒险;在我们 确保现有的帝国获得安全以前,不要冒险去攫取其他帝国。因为事实 上,色雷斯的卡尔基狄克人叛离我们多年了,我们还没有征服他们;大 陆 [34] 上的其他城邦虽被我们制服,但他们的忠顺是值得怀疑的。同 时,如果说我们的盟邦爱吉斯泰受到委屈,我们前去援助他们,那么对 于反叛者,我们长期被他们委屈,我们还期待着去惩罚他们呢。

    11 “对于这些叛逆者,如果将其镇压下去,就可以控制住局势;对 于西西里人,即使我们征服了他们,由于相距太遥远,人口太多,统治 他们并非没有困难。现在去进攻西西里人是愚蠢之举,即使我们征服了 他们,我们也不能够控制他们;而一旦遭到失败,给我们的事业留下的 将是与出征前完全不同的局面。[2]而且,如果叙拉古人征服了西西 里的希腊人,像现在那样控制了他们(爱吉斯泰人特别喜欢以此来吓唬 我们),我认为,它对我们所构成的危险甚至会比从前更小。[3]目 前,与拉栖代梦保持友好关系的城邦单独与我们作战是可能的;另一方 面,一个帝国不大可能攻击另一个帝国,因为如果他们联合伯罗奔尼撒 人推翻我们的帝国,他们看到的结局只能是伯罗奔尼撒人以同样的方式 推翻他们的帝国。[4]使西西里的希腊人害怕我们的最好的办法就是 我们根本就不到西西里去;其次是到西西里去炫耀我们的武力,一有机 会就撤离。众所周知,要达到令人叹服的目的,就是让其声誉最大限度 地远离考验,尽可能少地接受考验;哪怕我们遭到最小的失败,他们都 会立即轻视我们,并联合这里的敌人来攻击我们。[5]在你们与拉栖 代梦人及其盟邦的交锋中,你们已经获得了这种经验,与你们开始时的 恐惧相比,你们的成功是出乎意料的,它使你们立即轻视他们,进而使 你们渴望征服西西里了。[6]但是,对手的灾祸不应当使你们趾高气 扬,你们只有从精神上征服他们,才会使自己信心十足;你们应该知 道,因遭受耻辱而醒悟过来的拉栖代梦人,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可 能,甚至现在他们就想摧毁我们,以洗雪前耻,因为军事荣誉自古以来 就是拉栖代梦人最重要的奋斗目标。因此,如果我们头脑清醒的话,我 们作战的目的和西西里的土著居民 [35] 爱吉斯泰人毫无关系,而是怎样 最有效地保卫我们自己,反击拉栖代梦寡头派的阴谋诡计。

    12 “我们也应该记住,只是最近我们才从大瘟疫和战争中稍稍恢复 过来,因而应当大力充实我们的财力和人力,正确的政策是把这些财力 和人力用到我们本国和我们自己身上,而不该用到那些祈求我们援助的 流亡者身上。流亡者自己也明白,他们的利益在于撒谎,他们除了为他 们自己游说外不做任何事情,他们把危险留给别人;如果他们成功了, 他们不会表示感激;如果他们失败了,他们会连累以至于毁灭他们的朋 友。[2]而且,如果在座诸位中有人因当选为指挥官而沾沾自喜,他 极力鼓动你们进行远征,那不过是为了他私人的目的—特别是因为他还 太年轻,不能胜任指挥官的职务—他会想方设法使人们因其所驯养的良 驹而钦佩他。但是,因为这是很花钱的,他便指望从指挥官职位中捞取 一些好处,不能允许这种人为保持个人奢华的生活而使邦国担当风险。 [36] 你们还要记住,当这种人挥霍浪费自己的财产的时候,受危害的往 往是公共财政。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不是这种年轻人能决定或立即胜 任的。

    13 “当我现在看到这位年轻人所召集的一群支持者正围坐在他身旁 的时候,我感到很震惊。就我这方面而言,我请求得到年纪较大者的支 持;如果他的支持者坐在你们身旁,不要让自己屈服于他们的羞辱,不 要因不投票支持战争而害怕被说成是懦夫,但是,你们要记住,单凭主 观愿望很难取得成功,要有远见卓识才能经常赢得胜利,远离他们的狂 妄的征服之梦,作为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现在我们的邦国正面临有史以 来最大的危险,举起你们的手来反对战争;投票支持维持我们与西西里 的希腊人之间的现有边界(双方都没有对此边界提出异议,即可以在伊 奥尼亚海沿岸自由航行和在西西里海中直接航行),投票赞成他们有权 拥有他们自己的土地和财产,解决他们自己的争端。[2]在爱吉斯泰 人方面,应该告诉他们,由他们自己去结束与塞林努斯人的战争,这场 战争在开始时都未曾与雅典人商议;将来我们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再与 那些在他们需要时我们给予帮助而我们需要他们援助时又得不到回报的 人民缔结同盟。

    14 “至于你,会议的主席 [37] ,如果你认为维护邦国的利益是你的 职责,如果你希望显示你是一个优秀的公民,就把这个问题提请雅典公 民投票,再次征求雅典人的意见。如果你担心再次提议表决这个问题会 违背法律,其实法律不能对如此众多赞成表决的人持有偏见;你将作为 这个被误导了的邦国的医生对其加以矫治,公职人员的美德,简而言之 就是尽力为邦国谋福利,或者无论如何要使邦国免遭本来可以避免的祸 害。”

    15 这就是尼基阿斯的演讲。上来发言的大多数雅典人支持派遣远 征军,不赞成废除已经投票作出的决议,尽管有一些发言者持相反意 见。[2]不论怎样,最坚决鼓动派遣远征军的是克里尼亚斯之子阿尔 基比阿德斯,他反对尼基阿斯的观点,既是因为他和尼基阿斯在政治上 有诸多分歧,也是因为尼基阿斯在演讲中对他个人进行了攻击 [38] ,而 且,阿尔基比阿德斯雄心勃勃地渴望成为一名指挥官,希望率军攻占西 西里和迦太基,军事上的成功将使他个人赢得财富和荣誉。[3]为了 保持在公众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他沉溺于驯养赛马和其他消费,他的奢 侈生活已经超过了他的财产所能供给的,这与后来雅典国家的崩溃是有 很大关系的。[4]许多人对他在个人生活和习惯上明显的放纵行为, 对他在所从事的各种事务中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感到惶恐不安,民众认 为他的目的是想做僭主,因而对他都持敌视态度。(见图13)尽管他在 指挥作战方面功绩显赫,但在个人行为方面,他的习惯遭到众人的反 对;因此,民众力图把作战事务移交给其他人,不久就毁掉了城邦。 [5]这时,他走上前来,给雅典人提出如下建议:

    16 “雅典人啊,我比别人更有权利出任指挥官—因为尼基阿斯攻击 我,我不得不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同时我相信我自己是无愧于指挥 官这个职位的。至于那些指责我的事情,那是给我的祖先和我本人带来 荣耀,也是使国家从中受益的光荣之举。[2]希腊人曾经认为我们的 城邦已被战争所摧毁,而今在希腊人的心目中,我们的城邦相当强大, 甚至超出其实际情况,原因在于我在奥林匹亚竞技会 [39] 上代表城邦所 展示出的高贵和豪华。当时我有7辆双轮马车入选参赛者名单,过去从 未有过私人用这么多的马车参赛,我赢得第一名、第二名和第四名,其 他所有的仪式安排都与我取得的胜利相称。在习惯上,人们将这种事情 视为一种荣耀,它会给人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3]再有,我在国 内所显示出的富丽豪华,如提供合唱队的花费 [40] 或其他方面,自然引 起我的公民同胞们的忌妒,但在异邦人看来,这与其他事例一样,是邦 国实力的一种表现。当一个人花费自己的金钱不仅仅为自己而且也为他 的城邦谋利益的时候,这并非是徒劳无益的愚蠢行为。[4]他自视高 人一等而拒绝与 图13 阿尔基比阿德斯像 其他人保持平等地位,这并非不公平。当他遭受挫折的时候,他得 独自承受全部苦难,因为我们没有看见有人去与他共患难。按照同样的 原则,一个人应该接受成功者的傲慢;否则,让他首先以平等的方式善 待所有的人,然后才有权利要求别人以平等的方式对待他。[5]我知 道,这种人以及所有因获得各种荣誉而出名的其他人,虽然在他们的有 生之年不受其同胞特别是同辈同胞的欢迎,但是到了后世,都竭力声称 与他们有亲戚关系,甚至那些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也是如此;我知 道,他们所在的城邦还要尊奉他们为自己的同胞和英雄,而不把他们视 为异乡客和作恶者。[6]这就是我的抱负。可是,我在私人生活方面 被人指责,问题在于是否有人在管理公共事务的能力方面超过我。我联 合伯罗奔尼撒地区最强大的城邦 [41] ,没有使你们冒很大的危险或花费 你们很多钱财,就迫使拉栖代梦人把所有赌注押在曼丁尼亚仅有的一天 的战事上; [42] 尽管他们在战斗中取得胜利,但他们迄今仍未完全恢复 信心。

    17 “正是我的年轻和所谓的极度愚蠢使我有适当的理由去对付伯罗 奔尼撒人的势力,我的处事热情赢得他们的信任和赞赏。现在,你们不 要为我的年轻而担心受怕,我朝气蓬勃,如日中天,而尼基阿斯深受幸 运宠爱,从而使你们能够利用我们俩的最大的贡献。[2]不要因为你 们将去进攻一个强大的国家而取消远征西西里的决定。西西里诸邦 [43] 居民是由多种族混合而成的乌合之众,使我们容易改变其政治制度,并 采用新的政治制度取而代之;[3]因此,他们没有爱国主义情感,没 有得到用于自卫的武装,也没有自己长期耕耘的土地。他们每个人都想 通过精彩的演说或党派斗争而从公共财政中获得某种好处,一旦大祸临 头,就会移居到其他地方,并且做好了相应的行动准备。[4]这样的 一群乌合之众,你们不必指望他们会作出一致决定或采取协调行动的。 但是,当我们向他们提出一些有诱惑力的建议时,特别是像我们听说的 在他们因内乱而四分五裂之时,他们可能将单独与我们订立协议。 [5]而且,西西里的希腊人并不是像他们吹嘘的那样,有那么多的重 装步兵,正像希腊人无法证明每个城邦的军队人数有他们通常所估计的 那么多一样。希腊人明显地高估了他们的数目,在这次战争的全过程 中,他们几乎一直没有充足的重装步兵。[6]因此,据我获悉的情 报,西西里诸邦的情况与我说的一样。我们的优势还不止这些,因为我 们将获得很多异族人 [44] 的帮助,他们痛恨叙拉古人,愿意和我们联合 起来,攻击叙拉古人;如果你们作出正确的判断,将发现这些城邦的国 内没有阻挡我们的力量。[7]有人说,我们前去远征会把敌人留在后 方,我们的前辈们在与波斯人作战时也是将敌人留在后方,仅凭他们的 海上优势,就能创建帝国。[8]伯罗奔尼撒人在与我们交战中,从来 没有像现在这样,获胜希望如此渺茫。不过,他们从来都没有丧失这样 的信心:即使我们的陆军留在国内,他们仍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从陆地上 侵入我们的领土,但他们的海军绝对不会伤害我们,因为我们自己留在 后方的海军就足以对付他们。

    18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能有什么理由裹足不前,或者能对西 西里的盟邦提出什么理由不去援助他们呢?他们是我们的同盟者,我们 有义务援助他们,不要因为我们从未得到他们的援助而加以反对。我们 与他们结盟并不是想使他们到希腊来援助我们,而是想要他们袭扰我们 在西西里的敌人,阻止他们赶赴这里攻击我们。[2]我们的帝国就是 这样赢得的,我们的帝国和其他所有帝国都是这样赢得的,即坚定地援 助所有请求援助的人,无论他们是希腊人还是异族人。如果全体国民都 无动于衷,或者对他们应该援助的对象加以选择,那么,我们就很少能 够扩张我们的帝国,并将使我们已拥有的帝国有丧失的危险。人们不能 仅仅满足于抵御占优势的敌人的进攻,还要经常未雨绸缪,使敌人的进 攻企图无法实现。[3]我们无法确定我们帝国将扩展到哪里为止;但 是,既然我们已经处于现在的地位,那我们就一定不能满足于保持我们 现有的帝国,而必须制定计划扩展帝国;因为如果我们不统治别人,我 们自己就有被别人统治的危险。你们也不能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来看问 题,静观事态的发展而不肯采取行动,除非你们准备改变你们的习惯, 使之与他人的习惯一样。 [45] [4]“因此,要相信,我们这次出征海外,定将增强我们的国力, 让我们出发远征吧!我们航往西西里,伯罗奔尼撒人看见我们是多么地 不在意我们现在所享有的和平生活 [46] ,他们的傲慢气焰将受到遏制; 同时,一旦我们征服西西里的希腊人,或者至少也可以打垮叙拉古人, 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成为全希腊的主人,从而使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盟者 从中获得利益。[5]如果一切顺利,全体将士可以留在那里,否则就 回来;我们的海军可以确保我们的安全,因为我们的海上力量超过所有 西西里的希腊人海军力量的总和。 [6]“不要奉行尼基阿斯所倡导的无所作为的政策,不要让他挑拨 年轻人与年长者之间的和睦关系,不要让他的言论改变你们的目标。我 们要发扬前辈们的优良传统,年长者和年轻者团结一致,经过他们不懈 的努力,才把我们的事业推进到现有的高度,而现在你们要同样努力把 国力提高到新水平。你们要知道,无论是年轻者还是年长者,没有彼此 间的帮助,都将一事无成,但是,当轻率勇敢、老成持重和深思熟虑的 意见综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产生最强大的力量。而且,城邦与其他事 物一样,如果长期保持和平状态,她自己就会耗尽自己的力量的,而各 方面的技术就会变得陈旧过时了,但是每一次新的战斗都会使她获得新 的经验,使她更惯于不以言辞而以行动来保卫自己。[7]简而言之, 我相信,在本性上富于活力的城邦不应突然采取这样一种无所作为的政 策,而使她更快速地走上毁灭自己的道路;最安全的生活的原则,是接 受自己原有的性格和制度,纵或这种性格和制度还不是完善的,也要尽 可能地依照这种性格和制度生活。”

    19 以上就是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发言。爱吉斯泰人和一些伦提尼流 亡者在随后发言中,提醒雅典人履行其誓言,请求雅典人予以援助。雅 典人在听了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演讲和他们的发言后,比从前更加急于想 发动这次远征了。[2]尼基阿斯知道利用他已经用过的论点将无法阻 止他们所采取的行动,但他认为通过夸大所需的军事力量,也许可以改 变他们的决定。因此,他再次走上前来,作了如下发言:

    20 “雅典人啊,我发现你们一心想发动这次远征,我希望我们都能 如愿以偿,因此,我将向你们说明我对于目前形势的看法。[2]据我 所知,我们所要去进攻的那些城邦是强大的,他们彼此间互不隶属,他 们不需要挣脱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奴役以便过上一种比较轻松愉快的生 活;他们至少不会放弃他们的自由,而接受我们的统治;仅以一个岛屿 而论,岛上的希腊城邦是很多的。[3]我预料那克索斯和卡塔那会加 入我们这一方,因为他们与伦提尼人是同族关系;除了这两个城邦以 外,还有七个城邦 [47] ,他们的军事装备与我们的十分相像,特别是塞 林努斯和叙拉古,这是我们这次远征的主要目标。[4]这些城邦可提 供很多重装步兵、弓箭手和标枪手,他们有许多战舰,许多可充任桡手 的人;他们也有金钱,一部分在私人手中,一部分存在塞林努斯神庙 中,叙拉古人也向一些土著居民征收贡赋。他们对我们的主要优势在于 他们拥有众多骑兵,还有他们实际所需要的谷物都由本地出产,无须从 外地输入。

    21 “对付这样的一个强国,仅靠这势单力薄的海上力量显然是不够 的,我们还需要一支庞大的陆军一同远征,如果我们要使我们所采取的 行动实现既定目标,而不至于被敌人为数众多的骑兵阻挡于境外的话; 特别是,如果这些城邦感到畏惧而联合起来,我们将没有朋友(除爱吉 斯泰外)向我们提供骑兵,以用于我们的自卫。[2]由于一开始就缺 乏预见,届时我们不得不被迫撤退,或者派人回国请求增援,那将是很 不光彩的事。因此,我们在出发的时候就必须准备足够的武装力量,要 知道我们将航行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征战;而这次远征与你们过去对希 腊本地的臣属之邦所进行的征战完全不同,在征伐你们的臣民的时候, 你们得到许多盟邦的支持,你们可以很容易地从友好的地区取得给养; 但我们这次远征完全断绝了与本国的联系,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在冬季的四个月中,甚至派遣使者到雅典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48] 22 “因此,我认为我们应当从雅典,从我们的同盟者那里,不仅从 我们的臣属之邦那里,还要从伯罗奔尼撒地区,以言辞说服或金钱雇佣 的办法招募尽可能多的军队,组成一支数量庞大的重装步兵部队;还要 招募大量的弓箭手和投石手,以便迎头打击西西里人的骑兵部队。同 时,我们必须确保在海上的绝对优势,使我们更加容易地运输所需物 资;我们必须用商船装运我们自己的谷物,即小麦和烘干的大麦,从磨 坊强制征募与谷物成比例的面包师以为军队提供有薪服务,这样,万一 军队被恶劣气候所困,不至于缺少食物;这也是因为我们的军队人数众 多,不是每个城镇都有能力接待的。其他方面的所有需求,我们也一定 要尽我们的能力所及,做好准备,以免依赖他人;尤其是我们必须从国 内尽量多带些金钱,据爱吉斯泰人说,这笔钱已经准备妥当,但你们应 当相信,这笔钱口头上存在,事实上不一定存在。

    23 “当然,即使我们从雅典带去的军队—除了在数量上与敌人的重 装步兵不相上下以外,甚至在所有方面都胜过他们,我们还是很难征服 西西里或保全我们自己。[2]毋庸讳言,我们自己将在异乡人和敌人 中间建立一个城邦,从事这项冒险事业的人,须在登陆的第一天就准备 成为那片土地的主人;至少要知道,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就会陷于四 面楚歌的境地。[3]因为我害怕这一点,同时我知道,我们需要很多 良策和好运—因为我们是凡夫俗子,很难把握命运—我希望我在启程前 尽量少地依靠运气,当我真的要起航的时候,要带领一支强大的能确保 我安全的军队出发。我相信,这最能确保我们国家的整体利益,因而也 就最能确保我们这些远征将士的安全。如果任何人对此持不同观点,我 愿意把军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他。”

    24 通过上述言论,尼基阿斯断定雅典人会因远征军的军需规模庞 大而畏葸不前,或者,如果他被迫出海远征,也尽可能地以最安全的方 式进行。[2]但是,雅典人并没有因为浩大艰巨的准备工作而放弃远 征西西里的打算,反而比以前更加渴望远征了,结果恰恰与尼基阿斯原 先的预料相反。他们认为,尼基阿斯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这支远征军将 是世界上最安全的。[3]所有的人都热衷于远征事业。年老一点的人 认为他们将所向披靡,征服所到之地,或者,无论如何,有了如此庞大 的军队,他们是不会遭遇灾祸的;那些风华正茂的人们渴望去看看异乡 的风景,开阔眼界,他们从不怀疑可以安全返乡;普通民众和士兵们不 仅希望在这次远征中得到暂时的薪金,而帝国疆域的扩大还将使他们得 到永久性取之不尽的薪金来源。[4]大多数人狂热地赞同远征,使少 数不赞成远征的人害怕举手反对而被指责为不爱国,他们只好保持沉 默。

    25 最后,有一位雅典人走上前来与尼基阿斯交谈,告诉尼基阿 斯,他不应该再找理由推辞或拖延远征时间,他应该立即向民众说出雅 典人必须赞成调拨给他的军队总数。[2]对此,他不无勉强地说,他 将和他的同僚们在一种宽松的气氛中进一步磋商这个问题。但以他目前 所见,他们至少要带100艘三列桨战舰—雅典人还应当决定提供同样数 量的运输舰船,人员由雅典人自己以及其他盟邦招募到的加以配备—雅 典人及其同盟者所提供的重装步兵总数,应不少于5000人,如果可能的 话,多些更好,其余类别的军队也应当与之成比例;从雅典国内和克里 特招募的弓箭手,还有投石手,以及其他所需物资都应一一准备好,由 他们一起带去。 26 听到这些意见后,雅典人立即投票表决,赞同将军们拥有确定 远征军人数及其一切事务的全权,只要对雅典有利,他们尽可以自行处 理。[2]随后,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他们派遣信使去通知各 盟邦,在国内也开始按名册征兵。因为雅典城邦刚刚从瘟疫和长期战争 中恢复过来,许多年轻人已经成年,资金也因休战而积累起来,这就使 远征的准备工作更加容易地进行。 27 当这些准备工作正在进行期间,雅典城内几乎所有赫尔墨斯 [49] 石像的面部在一夜之间都被毁坏了。按当地习俗,这种石像通常是呈方 形石柱状,普遍地竖立在私人住宅的门口和神庙中的。(见图14) [2]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政府悬出巨额赏金寻找毁坏神像的 人,又投票通过一项法令:无论什么人,公民也好,异邦人也好,奴隶 也好,只要知道有人犯有渎神行为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提供线索。[3] 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个事件,因为它被认为是远征的凶兆,是发动暴 动以推翻民主制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 图14 赫尔墨斯石像 28 于是,有一些居住在雅典的异邦人和私人奴仆提供了一些情 报,不是关于赫尔墨斯石像事件本身,而是以前一些年轻人在喝得酩酊 大醉后,有破坏其他神像的行为;还说到在私人住宅里举行的秘密祭祀 仪式时有不庄重的嘲弄行为。[2]这些指控牵涉阿尔基比阿德斯,最 妒忌他的那些人 [50] 抓住这个把柄不放,因为他妨碍了他们从容地操纵 民众,他们认为,一旦赶走阿尔基比阿德斯,他们将掌握最高权力。这 些人趁机夸大事实,公开叫嚣秘密祭祀和赫尔墨斯神像事件是推翻民主 制阴谋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参与,这一切都不会发 生;他们列举的证据还有阿尔基比阿德斯日常生活中的不民主的放纵行 为。

    29 阿尔基比阿德斯当即反驳了告密者对他的指控,并且准备在万 事俱备的远征行动开始之前,接受对他的审判,以便查实他是否犯有强 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如果被判有罪,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反之,如 果宣判无罪,他应担任远征军的指挥官。[2]同时,他反对在他不在 的情况下受理对他的诽谤案件,如果他当真被判有罪,请求他们立即将 他处死;并指出,在如此重大的指控案件还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派遣他 率领庞大的军队出国远征不是明智之举。[3]但是,他的政敌害怕如 果立即开庭审判,他会得到军队的支持,而民众可能宽恕他,因为阿尔 哥斯人和一些曼丁尼亚人对他有好感而参加远征军,这也甚得民心。因 此,他们尽量把案件推迟,阻止马上审判。他们还鼓动其他人前来发 言,建议阿尔基比阿德斯应该马上率领军队出征,不要再拖延了,待其 回国后,在一定期限内就此加以审判。他们的计划是派他率军出国,让 他回国后面对某些更加严重的指控,在他不在国内时,他们更容易罗织 罪证,到那时候再派人去把他召回受审。因此,他们发布命令,阿尔基 比阿德斯必须起航出征。

    30 这起事件发生后,远征西西里的军队出发,这时已是仲夏季节 了。 [51] 大多数盟邦按照事先接到的命令,带着装载谷物的运输船和小 一些的舰船以及远征军的其余所需物资在科基拉集合,从那里一起横渡 伊奥尼亚海直抵伊阿皮吉亚海角。而雅典人自己和当时在雅典的一些同 盟者在指定日期的黎明时,前往比雷埃夫斯,开始为舰船配备船员,准 备起航。[2]雅典全城居民,包括本国公民和外国人,可谓倾城出动 与他们一起前往比雷埃夫斯;本邦居民都带着期盼与悲伤前来为他们的 将士、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亲戚或儿子送行,当他们希望远征军征服西 西里的时候,考虑到远离本土的远征,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朋友 了。

    31 的确,此时此刻,在相互道别的顷刻间,他们对远征的危险性 的感触,比他们投票赞成远征时的认识更为深切;尽管他们看到远征军 威武雄壮,各方面的装备精良,他们也能感到一丝安慰。至于外国人和 其他群众只不过去观看气势恢弘的壮观场面,感受人们对这项事业有令 人难以置信的雄心。 [2]事实上,这支第一次起锚出征西西里的军队,是迄今为止由 单个城邦派出过的花钱最多、外观最华丽的希腊军队。单就舰船和重装 步兵的数量而论,它没有比伯里克利指挥下进攻爱皮道鲁斯的军队和哈 格浓指挥下进攻波提狄亚的军队更多些;那支远征军包括4000名雅典重 装步兵、300名骑兵和100艘三列桨战舰,还有列斯堡和开俄斯的50艘舰 船以及很多同盟者的军队。[3]但是,过去派出的那些军队只有短短 的航程,缺乏优良的装备;而现在这支远征军在组建时就打算在陆上和 海上长期执行任务,配备了舰船和陆军,以便根据需要随时应用。舰长 和城邦都花费巨额金钱精心装备舰队;每个桡手每天由国库支付1德拉 克玛的薪金,公家还提供没有装备的空船 [52] ,计有60艘战舰和40艘运 输船,它们都配备有能招募到的最好的船员;上排桡手 [53] 和其他桡手 除从国库领得薪金外,他们的舰长一般还颁发给他们额外薪金。而且, 他们不惜巨资制作船头像和一般装备,每人都尽最大努力使其舰船在美 观和航速方面胜过其他舰船。同时,陆军士兵都是从最优秀士兵的名册 中选拔出来的,他们很重视配备武器和私人装备,并且不甘落后。 [4]因此,在雅典人中间,哪里有任务分派哪里就有竞争,不仅如 此,在其他希腊人看来,这次出征与其说是去进攻敌人,不如说是在炫 耀雅典的武力和资源。[5]如果有人统计一下邦国的财政支出和私人 的开支—这笔费用包括邦国已经用在远征军方面的和将要送到将军们手 中的金钱,远征军将士用于个人装备上的费用,舰长们在他们舰船上已 经花费的以及他们将来还要花费的金钱;如果加上除由公款支付的薪金 以外,每人因航程遥远而随身携带的途中所需费用,以及士兵们或商人 们为了做生意而随身携带的财物—人们一定会发现许多塔连特的巨额金 钱从雅典流走了。[6]事实上,这支远征军扬名于世的原因,不仅在 于它有令人赞叹的勇气和光彩夺目的外观,而且在于与其所要进攻的对 手相比,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力量,同时还因为事实上它是迄今为止雅典 所派出过的远征中航程最远的一次,就他们现有的资源而言,他们所要 实现的目标是最远大的。

    32 现在船员配备完毕,航行所需一切物资都装上了船,号声响 起,命令全体肃静,按习惯举行起锚出海前的祈祷。祈祷不是逐船一一 进行的,而是全体一致听从传令官的号令进行的;全军将士把酒碗中的 祭奠用酒调制好,再把酒倒入金银杯盏中洒酒祭奠。[2]岸边前来送 行的群众,不论是雅典公民还是其他民众,都和远征军将士一起祈祷。 唱完赞歌,行毕洒酒祭奠仪式,他们就起锚远航,舰队首先排成纵队出 港,随即你追我赶互相竞争直达埃吉那,他们迅速抵达科基拉,其他同盟军正前往那里集结。

    [1] 公元前416年。 [2] 此前有两次远征,一次是公元前427年拉齐斯和卡罗阿德斯领导的(III. 86),另一次是公元前424年 皮索多鲁斯、索福克勒斯和攸里梅敦领导的(IV. 2),修昔底德在此把两者合在一起说了。—史译本注 [3] 约合3700米。大概指与意大利半岛之间的最近距离。 [4] 无疑,这里特指荷马,如修昔底德,I. 10,11,21。 [5] 即特洛伊。 [6] 在利利拜昂(Lilybaeum)地角附近的南潘塔里昂 (S. Pantaleon) 小岛上。 [7] 在帕勒摩之东,今之萨兰多(Salanto)。 [8] 现在的帕勒摩。 [9] 他是由城邦派去领导人民建立殖民地的。他在死后一定是被当作神来供奉的。后来一个殖民地建立 另一个殖民地时,习惯上总是从母邦邀请一位领导者。 [10] 公元前735年。其地址位于陶罗门尼昂 (Tauromenium) 附近,是由希腊来西西里的最佳登陆地点。 [11] 阿奇吉提斯(Archegetes),意味着把它当作新居留地的“建立者”或“保护者”。 [12] 公元前734年。 [13] 公元前729年。 [14] 在叙拉古正北的一个半岛。 [15] 公元前628年。 [16] 公元前689年。 [17] 这个名字显然是源自罗德斯岛上的林都斯。参阅希罗多德,VII. 153。 [18] 谢译本(第427页)为“180年”。公元前581年。 [19] 参阅希罗多德,VI. 22,23。 [20] 公元前730年。 [21] 公元前648年。 [22] 约公元前664年。 [23] 公元前644年。 [24] 公元前599年。 [25] 公元前498—前491年在位。—史译本注 [26] 指公元前416年。 [27] 指卡马林那人和阿格里真坦人(V. 4)以及一些西克尔人(III. 103)。 [28] 参阅修昔底德,III. 86。 [29] 公元前416/前415年。 [30] 公元前415年3月。 [31] 每艘舰船按200人、人均日薪1个德拉克玛计,每月1个塔连特。 [32] 翌年夏季,他写信给雅典人,诉说他患有肾病,大概现在已受肾病的困扰。参阅修昔底德,VII. 15。 [33] 这里的“条约”系指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五十年和约”(修昔底德,V. 23)。 [34] 显然是指色雷斯和小亚细亚。 [35] 这里明确说明爱吉斯泰人是非希腊人(barbarians)。 [36] 以上情况暗指阿尔基比阿德斯,参阅修昔底德,VI. 16。 [37] 普利塔涅斯(Prytanes )是五百人议事会中的一个特别的“执行委员会”(主席团),来自于一个古 老的部族,据说是血统最纯正的伊奥尼亚人。五百人议事会和公民大会皆由他们主持。当天那位主席被称为爱 皮斯塔特(Epistates )。雅典的公共议事厅被称为“普利塔涅昂”(参阅希罗多德,I. 146)。至于这里爱皮斯 塔特把此前已经议决的事情再次提请表决是否违法,一直都是有争议的。 [38] 参阅修昔底德,VI.12。 [39] 可能是公元前416年。也有学者推定是在公元前420年或前424年。 [40] 即在公共节日,特别是在戏剧表演时的合唱队。合唱队是由国家指派乐于公益事务的富裕公民负责 的,这些富裕公民的职责是聘请一些合唱者和训练合唱的教师,负担所有人的服装、生活及训练的费用。由于 他们常常相互竞争,尽力使他们的合唱队富丽堂皇,因而这类事务开销很大,有时会把一个人的全部家产耗费 一空。 [41] 阿尔哥斯、曼丁尼亚和爱利斯。参阅修昔底德,V. 46,52。—史译本注 [42] 参阅修昔底德,V. 46以下。 [43] 指叙拉古及其附属诸邦。—史译本注 [44] 大概指当地非希腊语居民。 [45] 希腊其他城邦似乎在宣扬一种不干涉和自决的原则,根据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意见,雅典不能采取这 种政策,否则将自食其果,放弃它的帝国。—史译本注 [46] 实际上,这是一种武装休战,须每十天重订一次和约。 [47] 叙拉古、塞林努斯、革拉、阿格里真坦、麦西那、希麦拉和卡马林那。—史译本注 [48] 史译本没有“四个月”。古代地中海地区的航行受到季节、气候、风向等因素的严重制约。 [49] 奥林帕斯山诸神之一,宙斯之子,是诸神的使者,因而他又是使者和传令官的庇护者,使团不受侵 犯的保证者。他还被认为是商人和行路者的保护神,人们在门口、路口为他立有方形神柱。神柱顶部是其头 像,是一个留有虬须的成年男子;公元前5世纪时,他的形象常常是无须少年。 [50] 尤其是一个名叫安德罗克利斯的人(VIII. 65)。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阿尔基比阿德斯传》, XIX。 [51] 公元前415年。 [52] 这些空船的装备是由舰长们提供的。 [53] 在三列桨战舰上,有三排桡手,上排桡手(thranites )用最长的桨划船,薪金最高;中排桡手 (zygites )次之,底排桨手(thalamites )用最短的桨,薪金最低。—史译本注

    第十九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叙拉古诸党派。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的故事。阿尔基比阿德斯受辱。 [3]

    同时,关于雅典出征的消息从各地传到叙拉古,但是很长时 间无人相信。实际上,在一次公民大会上,从诸位发言者的看法中就可 以看出,关于雅典远征军的消息,有人信以为真,有人持相反的意见; 这些发言者中有赫尔蒙之子赫摩克拉特斯。他认为他知道事实的真相, 便走上前来,提出如下意见:

    33 “当我把这次远征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的时候,你们也许认为我 和其他人一样,在述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尽管我知道,提出或 者重复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的那些人,不仅不能说服他的听众,还 被认为是杞人忧天,自讨苦吃。但是,当邦国处于危险之中,当我相信 我比其他人更能说出远征的事实真相的时候,我当然不会有所畏惧,不 会保持沉默的。[2]尽管事实使你们感到很惊讶,然而雅典人已经出 动由陆军和海军组成的庞大军队前来进攻我们了。虽然他们在名义上声 称是前来援助爱吉斯泰人和恢复伦提尼人的地位,但其真实意图是征服 西西里,尤其是我们的城邦,因为他们认为一旦征服叙拉古,他们将会 轻而易举地占领西西里的其他诸邦。[3]因此,既然知道他们很快就 会抵达这里,你们要拿定主意,利用你们现有的资源来筹划怎样最有效 地抵御他们,切不可对此置若罔闻,并因此而丧失警惕,也不要因为不 相信有这回事而忽略公众利益。[4]同时,凡是相信这个消息的人 们,没有必要为敌人的强大或勇猛而担惊受怕。我们对他们的伤害将超 过他们对我们的伤害,他们积聚了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这并非于我们 不利。事实上,对雅典人的入侵感到惊恐不安的其他西西里的希腊人更 愿意加入我们的同盟,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如果我们打败了或驱逐了 雅典人,使其侵略野心不能得逞(因为我不担心他们会如愿以偿地征服 西西里),那将是我们最辉煌的成就了,照我看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事。[5]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异族人,派遣大军进行远离本土的远征, 实际取得成功的是非常罕见的。他们在人数上不会超过被侵略的国家及 其邻邦,被侵略的国家及其邻邦的人民,因害怕受到奴役,会联合起来 抗敌;如果侵略者在国外缺乏给养,他们的作战计划就难以实现,只好 将赢得战争胜利的荣誉留给他们的对手,尽管他们受挫的主要原因在于 他们自己。[6]正是雅典人的崛起印证了这种说法,雅典人打败波斯 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意外原因促成的,雅典人赢得声誉,仅仅因为雅典是 波斯人进攻的目标;这种事情也很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34 “因此,让我们满怀信心地在这里做好我们的准备工作;让我们 派遣使者前往西克尔人那里,以取得一部分西克尔人的有力支持,并与 其他西克尔人友好相处,建立同盟,派遣使者前往西西里其余诸邦,向 他们说明西西里人所面临的共同危险;我们还要派人到意大利去,争取 那里诸邦成为我们的同盟者,或者无论如何也要使意大利人拒绝接待雅 典人。[2]我认为最好还要派使者到迦太基去,迦太基人一点也不会 感到意外;他们经常担心雅典人有朝一日会来进攻他们的城邦,他们也 许能够想到,一旦西西里成为雅典人的囊中之物,他们自己也很可能遭 遇同样的不幸。这样,他们即使不是公开地也会秘密地以某种方式来帮 助我们。如果他们愿意,他们是当今所有城邦中最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的 城邦,因为他们拥有大量的金银财富,有了金钱,战争和其他工作就能 顺利进行。[3]让我们也派遣使者前往拉栖代梦和科林斯,请求他们 尽快派兵到西西里来援助我们,并且使希腊经常保持在战争状态。 [4]“依我所见,你们这些一贯热爱安宁生活的人,目前最应该做 的事,你们将会慢慢地明白的,但我必须把实话说出来。如果我们所有 的西西里的希腊人都联合起来,或者至少把除我们以外的尽可能多的西 西里的希腊人团结起来,只需出动现有的全部海上力量,带上两个月的 给养,在塔林敦和伊阿皮吉亚海角迎击雅典人,使雅典人知道,他们在 为赢取西西里而战以前,首先必须为通过伊奥尼亚海而战,我们将挫伤 雅典军队的锐气,使他们认识到我们有一个友好国家作为防卫基地—因 为塔林敦已准备接待我们—而雅典人则要率整个远征军横渡辽阔的大海 [1] ,由于航程遥远,他们很难保持舰队的秩序,他们在以小型编队缓 慢地推进时,又很容易遭到我们的攻击。[5]另一方面,如果他们轻 装快进,把划桨最快的桡手集中起来进攻我们,我们可以在他们精疲力 竭的时候攻击他们;或者,如果我们不愿意攻击他们,我们仍能退守塔 林敦;而雅典人前来只为作战,所带给养极少,他们将在荒芜之地陷入 困境,他们或者留在那里而被封锁,或者丢下其余部队力图沿海岸航 行,他们不知道哪些城邦愿意接待他们,并会因此而灰心丧气的。 [6]我认为,仅仅考虑这些,就足以使他们不敢从科基拉起航;他们 会谨慎谋划,并派人侦察我们的人数和行踪,于是季节已过, [2] 冬季 来临;或者,他们在意外遭受我们的打击后会惊慌失措,放弃远征计 划,特别是因为据我所知,他们最有经验的将军 [3] 是不情愿出任远征 军的指挥官的,他会首先以我们所展示的军事实力为借口,放弃这次远 征的。 [7]“我认为,关于我们军队人数的情报也应该夸大一些,因为人 们易于受传闻的影响而作出决定;同时,那些首先发起突击或者表现出 勇于自卫的决心的人们会使敌人更加畏惧,因为敌人知道他们已经对应 付突袭有所准备了。[8]这正是雅典人现在所遭遇的情况。他们现在 正要攻击我们,并相信我们不会抵抗,他们如此蔑视我们恰恰是因为我 们没有帮助拉栖代梦人毁灭他们。但是,如果他们看到我们在战斗中所 表现出来的勇气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将因此而感到惊慌,并将比看到 我们实际所有的实力更加沮丧。[9]我希望能说服你们无所畏惧,勇 往直前。但是,即使你们不愿这样做,无论如何也要不失时机地全面地 做好战争准备;你们人人都应该记住,在实战中所表现出的勇敢精神最 足以表示对敌人进攻的蔑视,但是,眼下最明智的步骤是进行战争准 备,在恐惧的影响下所做的准备工作是最可靠的安全保证;现在我们要 像真的处于危急之中那样,行动起来。雅典人正在前来进攻我们,他们 已在航行途中,他们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我对此坚信不疑。”

    35 这就是赫摩克拉特斯的发言。同时,在叙拉古人民中间发生激 烈争论。有些人认为雅典人根本无意前来,赫摩克拉特斯所言之事是空 穴来风;有些人说,纵然雅典人真的胆敢来犯,他们对我们的伤害也将 遭到十倍的报复;还有一些人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把它作为一个笑 柄。总之,只有极少数人相信赫摩克拉特斯的话,并对未来忧心忡忡。 [2]当时,在民众中颇有威望的民主党领袖阿特纳哥拉斯走上前来, 作了如下发言:

    36 “那种不希望雅典人误入歧途而他们可能已身陷其中的人和那种 不希望雅典人前来这里变成我们的臣民的人,要么是懦夫,要么是叛国 者;至于散布这种消息并使你们如此恐惧不安的那些人,如果他们自以 为我们没有看透他们的意图,那么,使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的鲁莽,而是 他们的愚蠢。[2]事实上,他们感到恐惧有其自己的理由,他们希望 引起举国上下惊恐不安,并以公众的恐惧情绪来掩饰他们自己的恐惧心 理。简而言之,这就是雅典人即将来犯的消息的意义所在;这些消息并 非自然产生的,而是由那些经常在西西里煽动骚乱的人一手炮制出来 的。[3]但是,如果你们明智地接受劝告,你们将不会根据这些消息 去猜测那些人所散布的雅典人来犯的各种可能性,而是要考虑一个精明 的和富有经验的民族(我认为雅典人就是这样一个民族)所可能采取的 行动。[4]现在,雅典不大可能在希腊战事尚未圆满结束而把伯罗奔 尼撒人置于身后,鲁莽地前来挑起一场和希腊战争规模相当的新的战 争。事实上,我认为凭借我们西西里如此众多的人口和强大的城邦,我 们不去攻击他们,他们就应该感到万幸了。

    37 “但是,如果雅典人果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竟敢来犯,我认为西 西里比伯罗奔尼撒更加能够将战争进行到底,因为我们在各方面准备得 更好,我们城邦本身就远比想要发动侵略的城邦强大,甚至在兵力规模 上相当于他们所传说的两倍。我知道,他们不会带着骑兵来的,也不会 在西西里得到任何骑兵,除非爱吉斯泰人可能提供少量骑兵;他们也不 能够带来一支数量与我军相当的重装步兵,因为他们必须用舰船运输; 无论他们舰船上运载的物资多么少,经过如此遥远的航行就够他们受的 了,更不用说要对付我们这样一个强大的城邦所要运输的其他物品,其 数量一定是很大的。[2]事实上,我对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深信 不疑,我认为,即使雅典人带来与叙拉古同样大的另一个城邦驻扎下 来,并从我们的边境上向我们发起进攻,我实在看不到他们如何能逃脱 被歼灭的厄运;如果所有西西里人都来抗击他们(他们将会这样做 的),而他们只有一个用舰船搭建的宿营地,营地中只有帐篷和稀少的 必需品,他们害怕我们的骑兵,不能推进多远以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 下,他们取得成功的希望就更加小得可怜了! [4]

    38 “但是,雅典人对形势的看法正如我告诉你们的,我有理由相信 他们正在关照他们的家园,而这里的某些人却炮制雅典人将来侵略的谣 言,这种谣传不是真的,将来也不会变成真的。[2]我注意到,这些 人捏造谣言已不是第一次,当这些人无法以行动达到其目的的时候,就 试图炮制这种谣言,甚至其他更可恶的谎言来恐吓你们,以达到他们控 制城邦政权的目的—我对此经常保持着警惕。我不禁担心,这些人在这 方面孜孜以求,他们的企图总有一天会得逞的。我们的反应不够敏锐, 我们在阻止他们的行动中显得太软弱,即使发现了违法者,我们也无力 追捕他们。[3]结果是使我们的城邦不得安宁,陷入持久的动乱之 中,城邦内部的纷争如同对外敌斗争一样经常性发生,更不用说有时会 出现僭主政治和声名狼藉的阴谋集团篡夺政权了。[4]但是,如果你 们支持我,我将努力不让这类事情在我们时代发生。由于得到你们众人 的支持,就能惩罚这些阴谋活动的始作俑者,不仅在他们付诸行动之时 将其拿获—其行动很难被发现—而且在他们有阴谋企图但尚没有力量付 诸行动之时予以揭露;因为不仅有必要对敌人的行为加以惩罚,还要预 先对其行动意图加以惩罚,如果不先发制人,就会首先遭殃。我还将谴 责、监视和警告那些寡头党人—我认为,这是把他们从邪恶的道路上扭 转过来的最有效的方法。[5]有一个问题,我经常在问自己,你们年 轻人究竟想要什么?马上想做官吗?这是法律所禁止的,法律并不排斥 有才干的人做官;法律之所以这样规定,因为你们还不能胜任。同时, 那样的话,你们将不再与广大民众在法律上处于平等地位了!但是,同 一个城邦的公民不享有同等的权利,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39 “也许有人会说,民主制既不贤明也不公平,财产拥有者最适合 成为统治者。我的看法恰恰相反,首先,民主制中的‘德莫’或‘人民’一 词包括全体公民,而寡头制仅代表其中的一部分。其次,如果说最好的 财富保护者是富人,最好的顾问是贤明人士,那么,他们都不能像大众 那样善于听取意见并作出明智的决定;在民主制下,所有这些有才能的 人,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集体,都享有平等的权利。[2]但是,寡头 制会使人民大众分担苦难,而寡头党人则不仅不满足于拥有最大的权 益,甚至想独占全部。这就是你们当中的有权势者和青年人梦寐以求 的,但在一个伟大的城邦,这种企图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如果你们现在还不知道你们的图谋是 邪恶的,你们就是我所知道的希腊人中最愚蠢的人了。如果你们明明知 道还竟敢去实施阴谋计划,你们就是在进行最严重的犯罪。

    40 “甚至现在,如果尚未酿成令人后悔莫及的事件,你们还可以学 得明智一些,促使邦国得到利益,这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利益。在分享 邦国利益的时候,你们这些有功之人不但会分得平等的一份,还会获得 比你们的同胞大众更大的一份。但是,如果你们有其他非分之想,你们 所有的一切都有被剥夺的危险;不要散布这些谣言了,因为人们知道你 们的意图,并且不会容许你们这样做的。[2]即使雅典侵略者来了, 我们的城邦也将会以无愧于我们的城邦的方式将他们击退;而且,我们 有诸位将军,他们会关注这个问题。如果这些消息像我所认为的那样是 无稽之谈,我们的城邦也不会因为你们的谣言而陷于恐慌,也不会选择 你们作为它的统治者,而使自己陷于奴役之下;城邦自己对此会加以调 查,并且把你们的言论当作法令作出裁断,它不会允许因为你们的一面 之词而剥夺城邦的自由,它会时刻保持警惕,采取措施使城邦得到尊 重,努力保全城邦的自由。”

    41 这就是阿特纳哥拉斯的发言。这时,一位将军站起来,不许其 他人起来发言了。对于现在所讨论的问题,他发表如下意见: [2]“发言者互相攻击或者呼吁听众接受他们的观点,都是不合时 宜的;我们应该重视我们所获得的情报,考虑每个人自己和作为整体的 城邦怎样进行最有效地备战以抵抗侵略者。[3]即使没有这个需要, 邦国征集马匹、储备武器和所有其他在战争中值得荣耀的物资也是没有 害处的;我们将负责这些工作并使之井然有序地进行,派遣使者到各城 邦去征询他们的意见,并做好其他一切有必要做的事情。我们已经注意 到这种动向了,以后我们无论发现什么情况都将向你们通报。”

    42 这位将军作了上述发言后,叙拉古人就散会离去了。 与此同时,雅典人及其所有的同盟军现在已抵达科基拉。在这里, 将军们再次检阅了军队,安排了军队停泊和宿营的顺序,把全部海军舰 队分为3个分队,指定每个将军指挥一个分队,这样可以不同时启程, 因为同时启程在登陆时会造成饮水、港口或给养物资方面的困难;同 时,每个分队都有自己的指挥官,使其更好地维持全军秩序和更容易处 理日常事务。[2]随后,雅典人派遣3艘船到意大利和西西里去,以便 确定哪些城邦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奉命在返回途中迎接雅典军队,使他 们在登陆前了解前方的形势。

    43 随后,雅典人率领庞大的军队从科基拉起锚,横渡大海前往西 西里。这支军队共有134艘战舰(另外还有罗德斯人的2艘五十桨船), 其中100艘是雅典人的舰船—60艘用于作战,40艘用于运输—其余的舰 船来自于开俄斯和其他盟邦;共有重装步兵5100人,其中1500人是雅典 公民,他们是从雅典正规兵员名册中征调来的,有700名泰提斯 [5] (他 们充任水兵),其余的军队是来自于盟邦的,他们有些来自于雅典的属 邦,还有来自阿尔哥斯的500名和来自曼丁尼亚及其地方的250名雇佣 军;共有弓箭手480名,其中80名是克里特人;有700名投石手,他们是 罗德斯人;麦加拉流亡者组成一支120人的轻装步兵队;一艘马匹运输 船装载有30匹马。

    44 这些就是第一次派去远征作战的兵力。 [6] 这支远征军的军需由 30艘货船运载,船上载有谷物、面包师、石匠和木匠,以及修筑军事要 塞的多种工具,还有100条小船一同前往,它们与运输船一样是征发而 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船和货船自愿跟随远征军前去做生意。这 些舰船现在全部离开科基拉,一起横渡伊奥尼亚海。[2]全体远征军 抵达伊阿皮吉亚海角和塔林敦或其他地点,然后他们沿意大利海岸航 行,沿途城市不与他们进行贸易,也不许他们进城,只给予他们取水和 停泊的自由,甚至在塔林敦和罗克里斯,他们连这一点便利也得不到。 他们一直到了意大利半岛最顶端的瑞吉昂。[3]他们终于在瑞吉昂又 集合起来,但瑞吉昂人不允许他们进城,他们只好在城外阿尔特密斯神 庙的圣地上扎营,瑞吉昂人给他们提供一个市场,他们把舰船靠岸,没 有继续前进。同时,他们与瑞吉昂人开始谈判,劝说他们援助同族伦提 尼人,因为他们都是起源于卡尔基斯人的; [7] 对此,瑞吉昂人回答 说,他们不愿参加任何一方,他们要等待其他意大利的希腊人有一个共 同的决定,再按决定行事。[4]于是雅典人现在开始考虑在西西里的 最佳行动方案,同时等待派往爱吉斯泰的舰船归来,以便了解爱吉斯泰 使者在雅典所说的款项是不是真的存在。

    45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消息传到叙拉古,这些消息与他们派往 各地搜集情报的官员传回的确切情报一致,即雅典舰队已经集结在瑞吉 昂了;对此,他们不再怀疑雅典人来犯的真实性,并且全力以赴投入备 战工作。出于事态的需要,他们派遣卫兵或使者前往西克尔人居住区, 派遣驻防军进入皮里波里驻防据点 [8] ;检查城内的马匹和武器装备, 做到万无一失。他们又做好其他方面的备战工作,以便随时投入战斗。

    46 同时,原先派出去的3艘船从爱吉斯泰返回雅典人在瑞吉昂的营 地,带回的消息说与爱吉斯泰使者所承诺的款项数额相差甚远,他们总 共只能提供30塔连特。[2]将军们有些灰心丧气了,因为爱吉斯泰人 一开始就令其失望,而且瑞吉昂人又拒绝加入他们的远征军。瑞吉昂人 是他们首先要争取的对象,并且是最有希望争取过来的,因为瑞吉昂人 与伦提尼人是同族关系,并且与雅典长期保持友好关系。尼基阿斯对于 来自爱吉斯泰的消息尚有思想准备,而其他两位同僚将军则完全没有预 料到。 [3]当雅典的第一批使者考察爱吉斯泰人的资源的时候,他们利 用下列计策应付雅典使者。他们把雅典使者带到爱里克斯的阿芙洛狄特 神庙,向雅典使者展示神庙中的贡物—碗、酒勺、香炉,以及大量的其 他餐具,这些都是银的,给人一种殷实富有的印象,但是其实际价值却 很小。他们又在私人家中款待雅典船员,他们把爱吉斯泰全城的金银杯 子都搜集起来,或者从邻近的腓尼基人和希腊人的城镇借来金银杯子, 每家在设宴时,把这些金银杯子作为自家的财物拿出来。[4]因为款 待雅典船员所用的都是基本相同的精致餐具,而且到处都可以看到有大 量的这种餐具,这对雅典的船员最具迷惑性,他们在回国以后,便大肆 宣扬他们所亲眼目睹的爱吉斯泰人的富裕。他们被欺骗了—由于他们的 宣传又使其他人也受骗了—当爱吉斯泰人并没有预料中的大量金银的消 息传开后,他们遭到士兵们强烈谴责。与此同时,将军们磋商下一步行 动方案。

    47 尼基阿斯主张全军起航开赴塞林努斯,这是远征军的主要目 标。如果爱吉斯泰人能够为全军提供费用就再商议这个问题,但是,如 果爱吉斯泰人无力提供费用,就要求爱吉斯泰人向他们所请求的60艘舰 船提供给养,驻扎下来通过武力或协商的办法解决爱吉斯泰人与塞林努 斯人之间的争端,随后沿海岸航行,经过其他城市,展示雅典的实力, 并表示雅典在热心帮助他们的朋友和盟邦之后,就率军回国(除非他们 获得某种突然的和意料之外的机遇帮助伦提尼人,或者使其他城邦投到 他们一边来),而不是浪费邦国的资源,使邦国陷入危险的境地。

    48 阿尔基比阿德斯则说,这样庞大的一支远征军决不应该一无所 获地回国,这样会给他们带来耻辱;他们应该向除塞林努斯和叙拉古以 外的城邦派遣传令官,设法使一部分西克尔人叛离叙拉古,并争取与另 一部分西克尔人建立友好关系,使他们能够从这些人中间得到谷物和军 队。首先是争取麦西那的支持,麦西那是进入西西里的门户,在他们的 正前方,能为远征军提供一个优良港口和基地。把这些城邦争取过来后 就知道谁会成为战争中的盟友,他们才可以最后进攻叙拉古和塞林努 斯;除非塞林努斯与爱吉斯泰达成协议,叙拉古不再反对他们收复伦提 尼。

    49 另一方面,拉马库斯说,他们应该直接驶往叙拉古,立即在叙 拉古城下作战,叙拉古人这时还没有准备,他们会非常恐慌的。[2] 每一支军队在开始的时候是最令人畏惧的;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军队 没有出现,人们的勇气就会得以恢复,当军队终于出现时,他们便几乎 毫不畏惧了。当叙拉古人对他们的到来还战栗不安的时候,给叙拉古人 以突然袭击,他们最有获胜的机会,因为他们这支人数众多的军队将挫 伤叙拉古人的锐气并使之完全陷入恐惧之中—这里从未出现过人数如此 众多的军队—因为他们已预料到即将到来的灾难,最重要的是马上就要 交战的危险。[3]他补充说,也许很多叙拉古人还在城外的乡村,因 为他们不相信雅典远征军会来;这时叙拉古人正在把财产运进城里,如 果军队马上控制了乡村,并在城下驻扎下来,军队是不会缺少掳获物 的。[4]其余的西西里的希腊人随即不愿意与叙拉古人结盟,而愿意 加入雅典同盟,不再等待看哪一方是最强大的了。他们必须把麦加拉 [9] 作为海军退守和进攻的基地:这里荒无人烟,从陆上和海上都距叙 拉古不远。

    50 拉马库斯提出上述意见后,仍表示支持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主 张。随后,阿尔基比阿德斯率领他自己的舰船前往麦西那,建议与麦西 那缔结同盟,但没有成功。麦西那人答复雅典人说,他们愿意在城外给 雅典人提供一个市场,但雅典人不能进城。于是,阿尔基比阿德斯只好 率领船队驶回瑞吉昂。[2]紧接着,将军们从远征舰船中挑选出60艘 舰船,配备好船员和粮食,沿海岸驶往那克索斯,把其余军队留在瑞吉 昂,由一名将军指挥。[3]那克索斯人迎接他们入城,于是他们沿海 岸前往卡塔那,但卡塔那人拒绝他们进城,因卡塔那城内有一个亲叙拉 古集团。他们继续航行到泰里亚斯河畔,[4]当晚在那里宿营,第二 天全部舰船排成单列纵队向叙拉古进发,有10艘舰船作为先遣部队驶入 叙拉古的大港中,看看是否有叙拉古的舰队前来迎战,并且由传令官在 船上宣布,雅典人来此是为伦提尼人恢复家园的,因为他们有同盟关系 和同族关系,因此,在叙拉古的伦提尼人不用害怕,他们应该离开叙拉 古,前来与自己的朋友和恩人雅典人联合在一起。[5]他们在发布这 个公告后,对这个城市和港口以及本地区的地形特征作了一番勘察,看 他们必须选择哪一个地方作为军事行动的基地。随后他们又返回卡塔那 去了。

    51 卡塔那人举行公民大会,尽管卡塔那人不许雅典军队进城,但 是他们邀请雅典将军们进城述说来意。当阿尔基比阿德斯发表演讲,公 民们全神贯注于会议时,雅典士兵冲破修筑不牢固的城墙后门,而未被 卡塔那人发现,他们进城后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市场上。[2]卡塔那的 亲叙拉古党人在城内一看见雅典军队就恐惧不安而逃走了,他们人数不 多;其他卡塔那人投票赞同与雅典人结盟,邀请他们把其余军队从瑞吉 昂带到卡塔那。[3]随后,雅典人乘船前往瑞吉昂。这次雅典远征军 全部从瑞吉昂开往卡塔那。一到卡塔那,他们就着手建筑他们的营寨。

    52 同时,从卡马林那传来消息,如果他们前往那里,卡马林那将 倒向他们一边;叙拉古人也正在装备一支舰队。因此,雅典人全军出 动,沿海岸首先抵达叙拉古,但没有发现叙拉古人装备舰队,于是继续 沿海岸航行到达卡马林那。他们靠岸后派遣传令官进城去,但卡马林那 人不许他们进城,声称他们受誓言的约束,只接待乘单独一艘船来此的 雅典人,除非他们自己请求派遣更多的舰船。[2]失望之余,雅典人 再次撤走。他们在叙拉古人的领土上登陆,进行劫掠,几名掉队的轻装 步兵落入叙拉古骑兵之手。他们就这样又回到卡塔那。

    53 在卡塔那,他们发现来自雅典的“萨拉明尼亚”号战舰, [10] 奉命 前来要求阿尔基比阿德斯回国就国家对他所提出的控告进行答辩,同时 要求一些被指控在秘密祭祀中犯有亵渎行为和与赫尔墨斯神像事件有牵 连的士兵回国。[2]远征军出发后,雅典人仍旧像从前那样积极地调 查秘密祭祀和赫尔墨斯神像事件的真相。他们并不去调查告密者的品 行,而是把各种无关紧要的传言都当作怀疑的理由,仅凭无赖之徒所提 供的证据就将最优秀的公民逮捕入狱。他们认为最好是这样追查到底, 而被告发的人,不管他的名誉多么好,也不能因为告密者的品行坏而逃 避审问。 [3]在庇西特拉图和他的儿子们的僭主政治被推翻之前,雅典民 众就知道他们是如何压迫人民的;他们也知道,最终推翻僭主政治的不 是他们自己和哈摩狄乌斯,而是拉栖代梦人 [11] 。因此,雅典民众总是 担惊受怕,对所有事情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54 实际上,阿里斯托吉吞和哈摩狄乌斯的勇敢行为 [12] 是因为一起 恋爱事件 [13] 促成的,对此我将详细地加以说明,以证明雅典人并不比 世界上其他人民更准确地了解他们自己的僭主和本邦的历史事实。(见 图15)[2]庇西特拉图去世前 [14] ,虽年事已高,但仍为僭主。他死 后,其长子希皮亚斯继任僭主,而不是如大多数人所想象的,是希帕库 斯。当时,哈摩狄乌斯风华正茂,一表人才,一个中产阶层的公民阿里 斯托吉吞爱恋着并占有着他。[3]庇西特拉图之子希帕库斯 [15] 曾想 诱奸哈摩狄乌斯,但未成功,哈摩狄乌斯将此事告诉热恋中的情人阿里 斯托吉吞,并担心希帕库斯依仗权势以武力占有他。于是,阿里斯托吉 吞立即制定计划,施出浑身解数,力图推翻僭主政治。[4]与此同 时,希帕库斯企图第二次诱奸哈摩狄乌斯,还是未获成功。其后他不愿 采用暴力方式,企图用某种隐蔽方式侮辱哈摩狄乌斯。[5]事实上, 对于他们的政府,民众们普遍感到尚能忍受,对于他们的统治也无怨 恨;这些僭主们 [16] 表现出高度的智慧和至高的美德, 他们对雅典人所 征的税不过雅典人收入的5% [17] ,而他们不但极大地改善了雅典的面 貌,而且还进行了战争,并为诸神庙奉献牺牲。[6]在其他方面,城 邦完全按原有法律进行治理,他们只是设法确保其家族成员中有一人总 是担任公职。在这些担任执政官的人员中,僭主希皮亚斯之子庇西特拉 图,在雅典担任一年一任的执政官。他因为他祖父的关系,名字也叫庇 西特拉图。他在 图15 “刺杀僭主者”(罗马复制品) 任职期间,在市场所在地修筑了十二神祇的祭坛,在皮西亚圣域内 建造了阿波罗祭坛。[7]后来雅典人民把祭坛延伸到市场所在地,擦 去祭坛上的铭文,但皮西亚圣域内的铭文仍依稀可见。铭文如下: 希皮亚斯之子庇西特拉图, 在皮西亚的阿波罗的圣域内竖立此纪念碑, 作为他担任执政官的记录。

    55 希皮亚斯是长子,继承了统治权,对于这一事实,我可以绝对 肯定,因为我所根据的传说比其他人更确切些。 [18] 这一点也可以由下 述情况得到印证。在所有合法的兄弟中,只有希皮亚斯曾有过子女,祭 坛和雅典卫城上记载僭主们的罪行的石柱没有提及帖萨鲁斯或希帕库斯 的子女,但记载了希皮亚斯的五个子女,他们是由海帕奇德斯之子卡里 阿斯的女儿米尔林涅所生;长兄自然是最早成婚的。[2]而且,在石 柱上,他的名字仅排在其父亲的大名之后,这也是非常自然的,因为除 他的父亲外,他是最年长的,又是现任的僭主。如果希帕库斯在被杀害 时掌握政权,而希皮亚斯不得不在当天夺取政权的话,[3]我根本不 相信希皮亚斯会如此轻易地建立起僭主政治。但是,毫无疑问,他长期 以来就习惯于威慑公民,使雇佣兵服从他的指挥,这样,不仅征服了他 们,而且是轻松地征服了他们;如果是他的弟弟的话,可能因为此前没 有掌握政权的经验而遭遇种种挫折。[4]希帕库斯因其悲惨命运而闻 名于世,也使后世相信他是当时的僭主。

    56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哈摩狄乌斯。希帕库斯诱奸哈摩狄乌斯受挫 之后,下决心要羞辱他。希帕库斯先是邀请哈摩狄乌斯的妹妹,一个年 轻女孩,作为持篮者前来参加一个节日游行,届时却又拒绝她参加,借 口是说她根本没有被邀请,因为她不配参加游行。 [19] [2]哈摩狄乌 斯对此大为光火,阿里斯托吉吞因为他的缘故而变得更为恼怒。他们与 同谋者把一切安排妥当,他们只等待大泛雅典人节 [20] 的到来,在这个 庄重的节日,参加游行的公民可以携带武器聚集在一起,而不至于引起 怀疑。阿里斯托吉吞和哈摩狄乌斯首先起事,他们的同谋者立即响应, 进攻卫队。[3]为了安全起见,密谋起事者人数不宜很多,他们还希 望那些没有参加密谋的人在少数起事者的勇敢精神感召下行动起来,利 用他们手中的武器,力争恢复他们自己的自由。 57 节日终于到了。希皮亚斯率领卫队在城外的外陶区 [21] 安排游行 队伍,以使游行有序地进行。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手持匕首准备 行动,[2]当他们看见他们的一个同谋者与希皮亚斯亲切交谈(任何 人都很容易接近他),他们感到恐惧了,以为他们的阴谋已被泄露,他 们马上就会被逮捕了。[3]他们希望,如果有可能,就首先报复那个 伤害他们、使他们冒一切危险的人。于是,他们冲进城门,在列奥科里 昂 [22] 遇到希帕库斯,他们在盛怒之下,立即不顾一切地袭击他,阿里 斯托吉吞因为爱情而愤怒,哈摩狄乌斯因为受辱而愤怒。他们把他击倒 杀死了。因为群众围拢上来,阿里斯托吉吞暂时逃脱了卫兵的捉拿;但 后来被捉住,受尽磨难而死,哈摩狄乌斯则被当场杀死。

    58 在制陶区的希皮亚斯获悉这个消息后,他并未立即赶往谋杀现 场,而是赶往手持武器的游行队伍那里去,因为武装的游行者离谋杀现 场相当远,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谋杀事件。他镇定自若,看上去若无其 事,他指着一个地方,命令游行者放下武器,前去那里集合。[2]于 是,游行者按照他的命令,撤往指定地点,他们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向他 们说;希皮亚斯命令他的雇佣军收取武器,就地逮捕他认为有罪的人和 所有被查出携带匕首的人, [23] 因为在游行时通常是只许配带盾和矛 的。

    59 就这样,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由于爱情受到伤害而首先 谋划阴谋,接着临场的恐慌又使他们鲁莽行事。[2]这个事件发生以 后,僭主政治对于雅典人的压迫愈加沉重了。希皮亚斯现在变得更加忧 惧,非但处死了很多公民,还开始把目光转向海外,以寻找一个一旦发 生革命时可以避难的地方。[3]这样,尽管他是一个雅典人,他把女 儿阿奇狄丝许配给一个兰普萨库斯人——兰普萨库斯僭主之子埃安提德 斯,因为他们在大流士面前很有势力。在兰普萨库斯有阿奇狄丝的坟 墓,墓碑上刻有如下铭文 [24] : 阿奇狄丝长眠于此, 她生于雅典,父亲是希皮亚斯; 但她从不狂妄自大, 尽管她的父亲和丈夫、她的兄弟们和儿子们都是僭主。 [4]希皮亚斯又统治了雅典三年,在第四年被拉栖代梦人和被驱 逐的阿尔克麦昂家族所废黜 [25] 。他被护送到西吉昂,后来又到了兰普 萨库斯的埃安提德斯那里,再由此地抵达大流士的王廷;20年后,年事 已高的希皮亚斯从波斯王廷出发,随波斯人出征来到马拉松。 [26]

    60 雅典人对这些事件记忆犹新,每当听到这方面的传闻,他们就 会回想起这些事件;其时雅典人民变得情绪焦躁,对因神秘祭祀事件而 受指控的人持怀疑的态度,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企图建立寡头制和僭主 政治的阴谋的组成部分。[2]这样,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许多颇有 影响的人士被投入监狱,紧张形势并没有缓和的迹象,人民的激愤情绪 与日俱增,越来越多的人被逮捕;直到最后有一个被监禁的人 [27] 被认 为是首恶分子,他在被监禁的伙伴劝导下主动出来交代罪过。对于他所 交代的情况是真还是假有两种看法,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都没人能够 确切地说出这事是谁做的。[3]但是,情况也许是这样的,一起被监 禁的其他人设法说服他,说即使他本来没有做那事,他也应该予以自 认,以求获得不受惩罚的承诺而使自己得到安全,同时也可结束当前城 邦内部胡乱猜疑的状况;因为如果他在获得免于处罚的承诺后供认其所 作所为,比他矢口否认并被带去审判肯定要安全得多。[4]因此,他 自己供认,假装他和其他人参与了赫尔墨斯神像事件;雅典人民认为终 于查出了事实真相而大为高兴,因为此前他们一直因没能查出那些阴谋 颠覆民主制的人而怒不可遏。他们立即释放了认罪者本人和所有没有被 认罪者告发的其他人,并把被告发人通通予以审判,凡被捉到的被一律 处死;对于那些在逃者判处死刑,并悬赏缉拿其首级。[5]在这个事 件中,很难说清楚受难者是否受到了不公正的惩罚,但无论如何,城邦 内其余的人立即获得极大的宽慰。

    61 再来看看阿尔基比阿德斯所面临的局面:公众情绪非常敌视 他,那些在他率军出征前攻击他的敌人现在又攻击他了;现在雅典人认 为,既然他们已经弄清了赫尔墨斯神像事件的真相,他们就比从前更加 坚信神秘祭祀事件也确有其事,认为阿尔基比阿德斯与神秘祭祀事件有 牵连,并参与了此事,其意图与赫尔墨斯神像事件一样,与推翻民主制 的阴谋有关。[2]正当对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敌视情绪被煽动起来的时 候,碰巧拉栖代梦人的一小支军队行至地峡,履行他们与波奥提亚人商 订的某项计划。现在,雅典人以为拉栖代梦人赶往地峡是与阿尔基比阿 德斯有约在先的,是阿尔基比阿德斯指使的结果,与波奥提亚人毫无关 系;如果雅典公民不依据现有情报采取行动,先发制人,逮捕涉嫌者, 雅典城邦将会被出卖。[3]公民们竟在城内的提秀斯神庙中全副武装 地睡了一整夜。正在这时,阿尔基比阿德斯在阿尔哥斯的朋友也被怀疑 有推翻民主制的图谋,于是,雅典人把他们过去拘押在岛屿上的阿尔哥 斯人质 [28] 移交给阿尔哥斯民众,后者以上述理由将他们处死。[4] 总之,各地所发生的事件都促成了对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怀疑。因此,雅 典人作出决定,把阿尔基比阿德斯召回国予以审判,欲将他置之死地。 因此,他们派出“萨拉明尼亚”号战舰到西西里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和其 他被告发的人。派去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人接受的命令是要他回国, 就对他的指控进行自辩,[5]而不是逮捕他。因为他们希望避免在远 征军中或在西西里的敌人中间引起骚动,特别是想留住曼丁尼亚人和阿 尔哥斯人在远征军中服务,据认为他们是在阿尔基比阿德斯影响下才被 说服前来参加远征军的。[6]阿尔基比阿德斯和其他被指控的人乘坐 自己的舰船与“萨拉明尼亚”号战舰一起从西西里起航,似乎是要返回雅 典。他们航行到图里伊的时候,阿尔基比阿德斯及其同伴们弃船而逃, 因为他们害怕回国后受到对他们抱有偏见的审判。[7]“萨拉明尼 亚”号战舰上的船员们花费了一些时间四处搜寻阿尔基比阿德斯及其同 伴们,结果一无所获,只好启程回国。现在,阿尔基比阿德斯已成为一 名不受法律保护的人了。不久,他乘一条小船从图里伊渡海前往伯罗奔 尼撒;雅典人就对他缺席审判,宣布判处阿尔基比阿德斯及其同伴死 刑。

    [1] 雅典人自然希望从科基拉渡海到塔林敦,然后沿海岸前往麦西那。如果西西里的希腊人把塔林敦作 为他们的根据地,那么,雅典人就不得不横渡公海,而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史译本注 [2] 即错过进兵西西里的季节。 [3] 指尼基阿斯。参阅修昔底德,VI. 24。 [4] 史译本和昭译本的此节还有一句“简言之,我认为他们将无法在陆地上取得立足点,因为我认为我们 的军队比他们强大得多”。 [5] 泰提斯(Thetes)即雅典公民中的财产最少的第四等级(贫民级),由于他们无力自费置办重装步 兵的装备,因而服兵役时通常只在舰船充任桡手,只有在非常时刻,像这次一样,才做舰上战斗人员,身披重 装步兵的盔甲。这些装备很可能是由公费承担的。 [6] 参阅修昔底德,VI. 31。 [7] 参阅斯特拉波,VI. 257。 [8] 这些据点平时由本邦年轻公民驻守,分布于全国各地。 [9] 即海布隆的麦加拉,塞林努斯的母邦。 [10] 参阅修昔底德,III. 33。 [11] 在克里奥蒙尼的指挥下,公元前510年。参阅修昔底德,I. 126。 [12] 公元前514年。 [13] 以下所讲述的是一个同性恋的故事。 [14] 大概是在公元前527年。 [15] 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XVIII. 1—4)中提到,爱恋哈摩狄乌斯的是希帕库斯的弟弟帖撒鲁 斯,而不是希帕库斯本人。 [16] 指庇西特拉图家族。 [17] 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XVI. 4—5)中说税率为10%,谢译本(第461—462页)说此贡税 是“财产的1/20”。财产的5%与收入的5%显然不是同一概念。 [18] 这似乎是指修昔底德斯和庇西特拉图家族有近亲关系,所以由于口耳相传,他得到了比较正确的消 息。但是这个说法也未必可靠。 [19] 在节日中携带装着宗教仪式必需品的篮子的这种职务是很光荣的,所以拒绝一个少女担任这种职 务,被看作是对于她的家族一个莫大的侮辱。 [20] 参阅修昔底德,V. 47附注。 [21] 雅典的制陶区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参阅地图三。 [22] 古代阿提卡之王列奥斯的女儿们的神殿,她们是在一场饥荒中为国家牺牲的。这个神殿在内陶区内 保护神阿波罗神庙附近。—史译本注 [23] 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XVIII. 4—5)中指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 [24] 据说,这是科斯人西蒙尼德斯所作(亚里士多德:《修辞学》,I. 9)。 [25] 公元前510年。 [26] 参阅希罗多德,VI. 107—108。 [27] 雅典演说家安多基德斯(Andocides)在公元前399年所发表演说词《论密仪》(De Mysteriis )中 说到此事。据安多基德斯说,劝说他的人是他的表哥卡米德斯(Charmides);据普鲁塔克(《传记集·阿尔基 比阿德斯传》,II)的记载,这个人是提玛尤斯(Timaeus)。安氏的演说辞有晏绍祥之中译本。参阅北京大 学希腊研究中心主办,彭小瑜、张绪山主编:《西学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02—450页。 公元前415年,当雅典舰队即将出征西西里之时,在雅典发生了两起渎神案。一位名叫皮托尼库斯的人在公民 大会上指控阿尔基比阿德斯,称其最近和一帮朋友在酒醉之后模仿埃琉西斯密仪,并提供了一个目击证人。密 仪一直是雅典最神圣的节日之一,外人不得参与,更不能容忍别人的嘲弄。因此,他的指控令雅典舆论大哗。 同时,在远征军出发前的某天夜里,雅典城内几乎所有的赫尔墨斯神像突然遭到破坏。两件渎神案使雅典人心 惶惶,人们怀疑寡头派企图发动推翻民主制的政变。于是,公民大会立即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调查此案,并且 悬赏给那些提供线索者。安多基德斯一家卷入此案,并且被监禁。安氏为求解脱,自己提供了有关线索,并因 此而免于被起诉。当追究渎神者的法令通过后,安氏不得不逃亡海外。公元前403年雅典民主制得以重建,实 施大赦,他重返雅典,公民权也得以恢复。为回应政敌的指控,安氏旧案重提,最终胜诉。 [28] 参阅修昔底德,V. 84。

    第二十章 战争的第十七年和第十八年。雅典军队的怠 惰。阿尔基比阿德斯在斯巴达。围攻叙拉古。

    62 留在西西里的雅典将军们现在把全军分为两部分,两人通过抽 签决定指挥哪一部分。他们统率全军驶往塞林努斯和爱吉斯泰,希望弄 清楚爱吉斯泰人是否可以提供金钱,并查看塞林努斯和爱吉斯泰所争执 的地方。[2]他们沿西西里面对着第勒尼安海湾的海岸航行,海岸在 其左边,他们在希麦拉靠岸,这是西西里岛这一区域内唯一的一个希腊 人城邦,但希麦拉人不许他们进城,他们只好继续航行。[3]在航行 途中,他们占领了滨海城镇海卡拉,它是属于西坎尼亚人的,却与爱吉 斯泰为敌。雅典人把当地居民变为奴隶,把该城镇交给爱吉斯泰人,而 爱吉斯泰人的一些骑兵加入雅典军队。之后,当他们的舰队携带着奴隶 沿海岸航行的时候,他们的陆军则穿过西克尔人的领土直抵卡塔那。 [4]尼基阿斯从海卡拉沿海岸直接驶往爱吉斯泰,他在收到30塔连特 并处理其他事务后,与其余的军队重新会合。这时他们卖掉奴隶,共得 120塔连特。[5]他们在西克尔诸盟邦中间穿梭航行,劝说他们的西克 尔盟邦提供军队;同时,派遣他们自己的一半军队前去进攻革拉境内的 敌对城镇海布拉,但是这一行动未获成功。现在夏季结束了。

    63 接下来在冬季里, [1] 雅典人立即着手准备进攻叙拉古,而叙拉 古人也正准备前来迎击他们。[2]起初,叙拉古人感到畏惧,原以为 雅典人会马上来进攻他们,然而雅典人并没有立即发动进攻。随着时间 的推移,他们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勇气日增。叙拉古人看到,雅典人远 离他们在西西里岛的另一侧航行,他们猛攻海布拉居然没能得手,叙拉 古人便更加藐视雅典人了;他们像民众们信心十足时常做的那样,请求 将军们领导他们去进攻卡塔那,因为雅典人不会前来攻击他们。[3] 叙拉古人的多个骑兵队不断前往雅典军队营地进行侦察活动,除了给予 他们以其他侮辱性言辞外,他们还问雅典人是否真的自己想前来与叙拉 古人一起定居在异国他乡,而不是想把伦提尼人重新安置在他们自己的 土地上。

    64 雅典的将军们得知这种情况,决定引诱叙拉古全军出来,尽可 能地远离他们的城市,同时雅典军队在夜间沿海岸航行,从容地占据有 利的阵地。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不得不在面对有备而来的敌军抵抗的情 况下登陆,或者不得不公然从陆路上进军,那他们是不可能顺利地实施 这个作战计划的。为数众多的叙拉古骑兵(而这正是他们自己所没有 的)将能够最有效地杀伤他们的轻装部队和随从人员。但是,如果这个 计划得以实施,他们就将占据一个叙拉古骑兵无法有效杀伤他们的阵 地,这个阵地是随军而来的叙拉古流亡者告诉他们的,它位于奥林匹亚 昂 [2] 附近的一个地方,雅典人随后占据这个地方。雅典将军们采取下 述策略实施其作战计划。[2]他们派遣一名忠于他们的人到叙拉古 去,而他又被叙拉古的将军们认为是对他们有用的人;他是一个卡塔那 的本地人,自称是卡塔那的某些人派来的,那些人的名字是叙拉古的将 军们所熟悉的,他们知道那些人是留在卡塔那城内的亲叙拉古党人。 [3]他告诉叙拉古的将军们,雅典人夜晚在城里歇息时,与他们的武 器存放地有一段距离;如果叙拉古人指定一个日期,在黎明时以全军进 攻雅典远征军的话,他们,作为叙拉古人的朋友,将关闭营门,把雅典 军队关在军营内,然后纵火焚烧雅典人的舰船,这时叙拉古人再来进攻 雅典军队营地的栅栏,就会轻而易举地攻克雅典军队的营寨。现在很多 卡塔那人愿意帮助叙拉古人做这项工作,卡塔那人准备马上采取行动, 他本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65 其实叙拉古的将军们对整个形势是有信心的,即使没有这个消 息,他们也准备进军卡塔那;他们过于草率地相信了这个人,并且立即 确定他们进军卡塔那的日期,打发他回去了。这时,塞林努斯人和其他 的同盟者已经抵达叙拉古,将军们下令叙拉古全军整装出发。当一切准 备停当,约定的日期即将到来之时,他们向卡塔那进发,当晚在伦提尼 境内的西迈苏斯河畔宿营。[2]与此同时,雅典人获悉叙拉古人出发 上路后,就率领全体远征军以及所有参加远征行动的西克尔人和其他 人,登上他们的战舰和小船,在夜间向叙拉古驶去。[3]这样,黎明 时分,当雅典人在奥林匹亚昂对面登陆,准备占据一个据点构筑营地 时,叙拉古的骑兵率先抵达卡塔那,他们发现雅典全军都已登船出海, 便立即返回,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步兵,叙拉古全军随即撤回,以挽 救他们的城市。

    66 同时,由于雅典人与叙拉古人相距甚远,雅典人得以从容不迫 地部署军队,占据有利的阵地。凭借这个阵地,他们可以随时发动攻 势,而叙拉古的骑兵,无论在战前还是在战斗期间都极少有机会来骚扰 他们。他们阵地的一面有墙、房屋、树林和沼泽作掩护,而另一面则是 陡峭的悬崖。[2]他们又砍伐附近的树木,运到海边,沿着他们舰船 构筑了一道栅栏。达斯孔是他们阵地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他们用 捡来的石块和木材在达斯孔匆匆地筑成一个堡垒,并且拆毁了阿纳普斯 河上的桥梁。[3]他们在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城内 居民的阻挠。首先出现的敌军是叙拉古的骑兵,紧随其后的是叙拉古的 全体步兵。起初他们逐渐逼近雅典军营,后来他们发现并未遭到雅典人 的攻击,于是,他们撤退,跨过希洛林大道,当晚就驻扎在那里。

    67 翌日,雅典人及其同盟者准备投入战斗。他们的兵力部署如 下:右翼为阿尔哥斯人和曼丁尼亚人,雅典人在中央,其余的阵线由其 他同盟者担当。军队的一半排成8排,作为突前部分,另一半也排成8 排,围绕他们的营帐,中央形成一个空心四方形,他们接受的命令是保 持警惕,随时准备前去援助受到压力最大的那部分军队。后勤人员被安 置在四方形之中。[2]同时,叙拉古人把他们的重装步兵排成纵深16 排的队列。它包括所有征募到的叙拉古人和已经参战的盟军,盟军之中 最具战斗力的是塞林努斯人;其次是革拉的骑兵,有200人,还有来自 卡马林那的20名骑兵和50名弓箭手。骑兵位于右翼,足有1200名,他们 的旁边是标枪手。[3]当雅典人将要开始进攻的时候,尼基阿斯沿队 伍巡视,用言辞向雅典军队,向各族士兵表示激励,内容如下:

    68 “士兵们!我不必用冗长的演说来鼓励你们,因为咱们都在同一 条战壕中。在我看来,与向羸弱之师发表娓娓动听的演讲相比,我们军 队的实力本身更能激发我们的信心。[2]我们有阿尔哥斯人、曼丁尼 亚人、雅典人和第一流的岛民联合在一起,再加上人数如此众多、全副 武装的勇士,如果我们对胜利没有信心的话,那实在是咄咄怪事了。特 别是,与我们的精锐之师对阵的是战时临时征募的民兵,更重要的是, 西西里的希腊人,他们也许蔑视我们,却无法抵抗我们,因为他们虽然 勇猛,但是缺乏实战技术。[3]我们还要记住,我们远离家乡,在邻 近地区我们没有友邦,除非你们用手中之剑赢得盟友。我对你们所作的 演说的主旨与敌人的演讲正相反:他们声称,他们是为自己的祖国而 战,而我说,我们将为一个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而战斗,在这里,我 们必须征服他们,否则我们将在劫难逃,因为我们将受到他们大队骑兵 的追杀。[4]因此,你们要牢记你们的荣誉,勇敢向前,进攻敌人; 要知道,我们现在的窘迫和困难比敌人更严重。”

    69 尼基阿斯演讲完毕,立即率领军队向前推进。叙拉古人当时并 未预料到两军会马上交战,有些人甚至进城去了,因为城市就在附近。 这些叙拉古人尽管迟到了,仍尽快赶赴现场,尽快加入主力部队,就近 进入阵地。的确,无论是在这次战役还是在随后的其他战役中,叙拉古 人并不缺乏战斗激情和勇气。但是,叙拉古人不乏勇敢精神,那只是就 他们已有的军事经验而言的,当由于这方面的原因而使他们失败之时, 他们也会被迫放弃那种决战精神的。在这次战役中,虽然他们没有预料 到雅典人首先发起进攻,虽然他们被迫仓促应战,但他们还是立即拿起 武器,前来迎击敌人。[2]首先是两军的投石手、弹石手和弓箭手开 始进行小规模战斗,双方互有胜负,这是轻装步兵作战时常见的现象; 接着,预言者呈上常规祭品,号手们向重装步兵吹响了进军的号角,于 是重装步兵奉命进攻。[3]叙拉古人为他们的祖国而战,每一个人都 为目前的生命安全和将来的自由而战;在敌军方面,雅典人作战旨在征 服别人的国家,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祖国因他们远征的失败而遭受损害而 战;阿尔哥斯人和独立的同盟者帮助雅典人,以求获得他们前来想要得 到的东西,如若取胜,他们还可以再次见到阔别已久的祖国;而那些臣 属的同盟者最热心于保全自己,赢得胜利是其唯一希望,其次,他们所 考虑的是:在帮助雅典人征服新的领土后,作为臣民,他们有机会使自 己的条件稍有改善。

    70 现在两军交战了。双方互不相让,相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这 时,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这种情况增加了叙拉古人的恐惧感,因为他 们是第一次作战,对于战争很不熟悉;而对于更富有实战经验的他们的 对手 [3] 而言,这种现象只不过是这个季节的自然现象而已,他们感到 大为惊恐的是敌人持续的顽强抵抗。[2]最后,阿尔哥斯人突入叙拉 古人的左翼,接着,雅典人击溃抵抗他们的军队,这样,叙拉古人的队 伍被拦腰截断,士兵们开始逃跑。[3]雅典人并未追出多远,因为数 量众多且从未战败的叙拉古骑兵阻止了他们。叙拉古骑兵发现雅典重装 步兵在前面追杀他们的其他部队后,就向雅典重装步兵发起进攻,把他 们赶了回去。尽管雅典人遭到反击,但作为胜利者,仍在整队安全的情 况下追逐敌人,随后他们返回自己的阵地,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 [4]与此同时,叙拉古人聚集在希洛林大道上,在战败的情况下,尽 量重新排好队形,甚至派遣一支由叙拉古公民组成的驻军赶赴奥林匹亚 昂,他们担心雅典人可能会掠夺贮存在那里的金银财物。其余的叙拉古 人又回到城里去了。

    71 但是,雅典人并没有前往奥林匹亚昂,他们搜集了阵亡将士的 尸体,置于火葬柴堆之上,当晚在那里就地露宿。翌日,按照休战协 定,他们把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的大约260具尸体移交给叙拉古人;雅 典人及其同盟者把本方阵亡者的遗体搜集起来,共约50具,之后,他们 带着战利品,乘船返回卡塔那。[2]现在冬季到了,在这个时候似乎 不可能与叙拉古人继续进行战争,因为一方面,他们要等待从雅典派来 的骑兵,以及从西西里的盟邦所征募的骑兵—以弥补他们在骑兵方面的 绝对劣势,另一方面,他们要在当地搜集金钱,并请求雅典本土方面提 供金钱;有些城邦,原本就应归附于他们,在这次战役后,雅典希望把 他们争取过来,由这些城邦提供谷物和所有其他必需品,以为来年春季 进攻叙拉古之用。

    72 雅典人带着这种打算乘船前往那克索斯和卡塔那过冬去了。与 此同时,叙拉古人为阵亡将士举行火葬 [4] ,随后召开公民大会。[2] 赫尔蒙之子赫摩克拉特斯 [5] 起来发言。这个人在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 的,在战争中,他不仅表现出军事才能,而且异常勇敢。现在他为叙拉 古人鼓气,指出他们不能因为遭遇挫折而一蹶不振,[3]因为他们的 精神并未屈服,而缺乏纪律是他们遭受挫折的祸根。就是在这种情况 下,他们也并非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不堪一击,特别是考虑到他们在作 战技术上是新手,而对手却是希腊最富有实战经验的军队。[4]他们 的将军人数多达15人,下命令的人太多了,加上军纪涣散,士兵不服从 命令,这是他们受挫的另一重要原因。但是如果只是那几位真正有经验 的人当选为将军,他们利用这个冬季组织重装步兵队伍,为没有武器的 人配备武器,以期最大限度地扩大军队数量,同时强制士兵们一律参加 军训,那么,他们将有很多机会打败对手,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勇敢,而 训练的结果会使他们在战场上遵章守纪的。事实上,这两方面的素质都 会有所改进的,因为危险的考验将增强他们的纪律性,实战技术的提高 将激发他们的信心,而有了信心,他们就会勇气倍增的。[5]推选出 来的将军,人数应当少,并且应当拥有全权;人民应当对他们宣誓,以 使他们可以完全依照自己的意见履行指挥军队的职责;如果他们采纳这 个方案,他们的保密工作将会做得更好,整个备战工作将会按部就班地 进行,将军们无须不断地对他们所采取的行动进行解释。

    73 叙拉古人听从了他的意见,投票赞成他所提出的各项建议。他 们推选出3名将军,即赫摩克拉特斯本人,吕西马库斯之子赫拉克利德 斯,爱克塞基斯特之子西坎努斯。[2]叙拉古人派遣使者前去科林斯 和拉栖代梦,争取他们派遣盟军加入叙拉古一方作战;他们还劝说拉栖 代梦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向雅典人公开地正式宣战,这样,雅典人或 者被迫撤离西西里,或者难以向他们在西西里的军队增派援军。

    74 在卡塔那的雅典军队现在立即乘船去进攻麦西那 [6] ,指望麦西 那城内的内应把城市出卖给他们。但是这个计划没有成功。因为阿尔基 比阿德斯知道这个秘密计划,当他应召回国交出兵权的时候,已预见到 将成为流亡者,就把这个秘密计划泄露给麦西那的亲叙拉古党人。他们 立即处死那些阴谋的策划者,并且与他们的同党一起拿起武器,攻击反 对党人,从而成功地阻止了雅典人进城。[2]雅典人在那里滞留了13 天,风吹雨淋,粮食缺乏,战事毫无进展,他们只好返回那克索斯。他 们在那里抛锚停泊,在军营四周围起木栅,在那里过冬;同时,他们派 遣一艘三列桨战舰到雅典,请求提供金钱和骑兵,并且希望在开春时能 得到它们。

    75 在这个冬季里,叙拉古人在城外修筑城墙,以便把在泰美尼特 斯的阿波罗神庙圣地 [7] 包围在内,整个城墙面对爱皮波莱一侧,这就 使修筑围攻城墙的长度更长,难度更大,以防万一他们被击败;他们又 在麦加拉和奥林匹亚昂各修建一个要塞,并在沿海岸所有可能登陆的地 方,都钉立木栅。[2]同时,当他们获悉雅典人在那克索斯过冬时, 他们以全军向卡塔那进攻,蹂躏那里的土地,焚烧雅典人的帐篷和营 寨,然后回师。[3]他们还听说,雅典人派遣使者前往卡马林那,依 据在拉齐斯时期所订立的盟约 [8] ,如果有可能,就争取卡马林那的支 持以增强其实力。于是叙拉古人就派遣使者前去卡马林那,做反对雅典 使者的工作。叙拉古人曾经担心卡马林那人在第一次战役时不会很乐于 接受他们的请求而派遣援军;而现在他们害怕卡马林那人在得知雅典人 在这次会战中获胜之后,将不再支持他们,而是根据过去的友好关系, 参加到雅典一边去了。[4]因此,赫摩克拉特斯及其同伴从叙拉古赶 到卡马林那,攸菲姆斯及其同伴也从雅典出使卡马林那;卡马林那人召 开公民大会。赫摩克拉特斯想首先攻击雅典人,所以发言如下:

    76 “卡马林那人啊,我们派遣大使来,不是因为我们怕你们因雅典 军队的出现而丧失勇气,而是更怕你们在听取我们的意见之前被他们说 服。[2]雅典军队前来西西里的借口你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的真实 意图,我们都怀疑。我认为,他们的用意不是为伦提尼人恢复家园,而 是把我们逐出我们自己的家园;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完全不合情理 的:他们声称要在西西里加以恢复的城邦,在希腊却予以摧毁;他们爱 护伦提尼的卡尔基斯人,因为后者属于他们的伊奥尼亚血统,而同时他 们却在奴役优波亚的卡尔基斯人,伦提尼人恰恰就是卡尔基斯人的移 民。[3]事实正是如此。在希腊,他们所采取的策略使其大获成功, 而他们现在又试图故技重演,在西西里加以推行。雅典人在被推举为伊 奥尼亚人和与雅典人有种族关系的其他诸盟邦的领袖,并对波斯人进行 报复以后,雅典人就指责一些盟邦没有履行军事义务,一些盟邦互相征 战,指责另一些盟邦的理由则视具体情况而定,他们殚精竭虑,以种种 貌似有理的借口对盟邦求全责备,直到征服所有盟邦。 [9] [4]总之, 在与波斯人作战期间,雅典人不是为了希腊人的自由而战,希腊人也不 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战;事实是雅典人力图取代波斯国王来奴役这些希 腊人,战争的结果对希腊人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个主人而已,新主人确实 比旧主人更聪明,却是更聪明地作恶。

    77 “但是,我们现在不是来向熟悉他们的听众历数一个城邦的罪 行,公开指责雅典人的恶行,更重要的是要责备我们自己。我们知道, 希腊人在这方面已有前车之鉴,他们因为互不援助而遭到了奴役;现在 我们看到,雅典人正试图用同样的诡辩方法来对付我们—诸如恢复他们 的伦提尼的同族人的家园,援助爱吉斯泰的同盟者—而我们还没有团结 起来。我们要坚决地向他们申明:居住在这里的不是伊奥尼亚人,也不 是赫勒斯滂人或岛上居民—他们的主人时常更换,却总是为主人效忠: 有时效忠波斯人,有时效忠其他人—居住在西西里的我们来自独立的伯 罗奔尼撒,我们是自由的多利斯人。[2]难道我们愿意坐以待毙,听 任我们的城邦被逐一征服吗?我们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征服我 们,便转而求助于这个诡辩方法,他们巧言令色,在我们的城邦中间制 造分裂,他们以与其结盟为诱饵,引诱和唆使我们的某些城邦相互开 战,而对其他一些城邦则巧言笼络,然后不择手段地毁灭他们。那些远 离我们的西西里同胞们率先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难道我们还能幻想这 种危险不会降临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或者这种灾难只会降临到在我们 之前遭难的人的头上吗?

    78 “至于卡马林那人认为雅典人的敌人是叙拉古人,而不是他卡马 林那人,从而认为卡马林那人几乎没有必要为我的国家去冒险,那么, 卡马林那人应当记住,如果他是在我国领土上作战,那他是为他自己的 祖国而战,正如他为我的祖国而战一样;由于有我们的参与,他并非孤 军奋战,因而他会更为安全;如果我们首先被消灭了,他的同盟者就被 清除了,而他就不得不单独作战了。同时他也要记住,雅典人的目的并 不是要惩罚叙拉古人对他们的敌视,而是把叙拉古人作为一种诱饵,以 争取卡马林那人对他们的友谊。[2]至于那些忌妒甚至于惧怕我们的 人们(强大的国家总是为人所忌妒和惧怕的),因为这个缘故,而希望 我们叙拉古的势力削弱,以给我们一个教训,但是考虑到卡马林那人自 身的安全利益,依然希望叙拉古能保存下来,他们沉湎其中的这个愿望 是人力不可能实现的。人能够控制他自己的意愿,但他是不能支配其命 运的;如果他的设想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他就会哀叹自己的不幸,希 望他再次忌妒我们的繁荣。[3]如果他现在把我们作为牺牲品,不肯 和我们共患难,这只是一种痴心妄想,因为这种危难不是在名义上,而 是在实际上威胁着他,正和威胁着我们一样的;我们风雨同舟,在名义 上保全了我们的势力,实际上是保全了他自己。[4]可以预料,在世 界各国人民中,卡马林那人,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邦,你们将看到,危险 紧接着就将降临到你们身上,你们不应当像现在这样对我们三心二意, 而应当主动前来援助我们;现在你们向叙拉古人提供援助,而如果雅典 人首先进攻卡马林那,同样可以请求我们的援助,这只会激发我们抵抗 侵略者的勇气。可是,直到现在,无论是你们还是其他人都还没有朝着 这个方向奋发努力。

    79 “也许畏惧将使你们研究对待我们和对付入侵者的正确策略,强 调你们和雅典人有同盟关系。但是,你们建立的那个同盟,不是用于对 付你们的朋友的,而是用来对抗可能攻击你们的敌人的;当雅典人遭到 其他人的伤害时,你们援助他们,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他们正在侵害你 们的邻邦。[2]就是瑞吉昂人,虽然他们属于卡尔基斯人,仍拒绝帮 助同为卡尔基斯人的伦提尼人恢复家园。当你们对他们所提出的这个冠 冕堂皇的借口的真正含义表示怀疑,并感觉到他们聪明得不可思议的时 候,你们却仍以种种不合情理的理由为借口,宁愿支持你们的天生的敌 人, [10] 加入你们同族的最可怕的敌人一方去毁灭你们自己的同族人, 这就使人感到奇怪了。[3]事实上,这不是你们的正确抉择;你们应 该帮助我们,不要害怕他们的武力,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就没有什么事 情值得畏惧的,除非我们让其分裂我们的企图得逞,而这正是他们想努 力做到的。因为即使在他们单独向我们进攻,并且把我们打败了的时 候,他们仍然未能实现其主要目的,而不得不马上撤退。 [11]

    80 “因此,我们要团结起来,我们没有理由灰心丧气,而是应当鼓 足勇气,组织同盟;特别是由于伯罗奔尼撒人会来援助我们的,这样在 军事上我们无疑将胜过雅典人。你们认为所采取的谨慎政策是不支持任 何一方,因为你们与他们双方都有同盟关系,没有人会认为这样你们是 安全的,对我们是公平的。[2]实际上,这件事并不像你们自辩的那 么公平。如果你们不帮助我们,导致我们被侵略者打败,那么,你们不 参加战斗的后果,除了使前者因孤立无援而被毁灭并使后者不受阻挡地 为所欲为外,还会有什么呢?然而你们的更加光荣的事业是,加入受到 侵害的 [12] 同时也是你们自己的同族人一方,这样既能维护西西里的共 同利益,又可阻止你们的雅典朋友继续作恶。 [3]“总之,我们叙拉古人认为,对于你们和我们都知道的那些事 情,就用不着我们向你们或其他人作详细说明了,但是我们恳求你们, 如果我们的恳求无效,我们抗议我们的世仇伊奥尼亚人 [13] 对我们的威 胁,以及我们的多利斯人同胞对我们的背叛。[4]如果雅典人征服了 我们,他们将把胜利归功于你们的决定,但是他们将独享胜利的荣誉, 并将把帮助他们赢得胜利的那些人作为战利品。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赢 得胜利,你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是你们造成我们的危难。因此, 你们要慎重考虑;现在作出你们的抉择:你们或者马上安安稳稳地变为 奴隶,或者和我们一道去争取胜利,选择后者可以使你们不受被雅典人 统治的耻辱,也不致引起叙拉古人对你们的永世不忘的仇恨。”

    81 以上就是赫摩克拉特斯的演讲,随后雅典的使者攸菲姆斯发表 演讲,内容如下:

    82 “虽然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是重订以前的盟约, [14] 但叙拉古 人对我们的攻击使我们不得不说说我们的帝国以及我们保有这个帝国的 正当理由。[2]当叙拉古的发言者声称伊奥尼亚人是多利斯人的世仇 之时,他自己就对此提供了最好的证据。事实也正是如此。伯罗奔尼撒 的多利斯人是我们的近邻,人数超过我们,我们伊奥尼亚人要寻求不受 其统治的最佳方法。[3]波斯战争以后,我们拥有了一支舰队,而脱 离了拉栖代梦帝国,摆脱了拉栖代梦人的统治。他们没有权力对我们发 号施令,犹如我们没有权力对他们发号施令一样,除非他们是最强大的 城邦的时候;我们成为过去的波斯国王臣属之邦的领导者,其后我们继 续担当领导者,我们认为,如果我们有力量自卫,我们就极有可能不再 处于伯罗奔尼撒人的统治之下。事实的真相是,我们确实征服了伊奥尼 亚人和诸岛 [15] 居民,但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不公平之处,这些人 就是叙拉古人所说的已经遭受我们奴役的我们的同族人。[4]事实 上,我们的这些同族人曾经联合波斯人,前来进攻他们的母邦,即进攻 我们;他们没有起义的勇气,害怕因此丧失他们的财产,而我们那时却 放弃了我们的城市;他们甘愿做奴隶,并且力图把我们也变为奴隶。

    83 “因此,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享有统治权,一则因为我们为希腊 人的事业提供了最庞大的舰队,表现了坚定的爱国主义精神,而我们的 这些臣民,却准备帮助波斯人以危害我们;二则因为我们力图壮大我们 自己,以对付伯罗奔尼撒人。[2]我们没有用华丽的词句宣称我们有 权利统治,是因为我们单独打败了波斯人,或者说是因为我们担当了风 险,而这主要是为了我们的臣民的自由,而不是为了全体希腊人包括我 们自己的自由;为自身提供适当的安全保障,这是无可非议的。我们现 在来到西西里,同样是着眼于我们的安全利益,我们觉得这与你们的利 益是一致的。[3]这一点,从叙拉古人攻击我们的言辞中,从你们有 时过于疑惧的行为中,就可以得到证明;我们知道,那些因恐惧而生疑 的人们也许会暂时为富于感染力的雄辩言辞所迷惑,但是到了行动的时 候,他们就会按照他们的利益行事了。[4]现在,正如我们所说,恐 惧使我们要保持在希腊的帝国,恐惧使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在我们的朋 友的帮助下,处理西西里的安全事务;我们不想奴役任何人,而想使所 有的人都免遭奴役。

    84 “同时,任何人都不应该认为我们关心你们,和我们自己毫无关 系。你们想一想,如果你们安然无恙,并且能够成功地抵抗叙拉古人, 叙拉古人就不大可能派遣军队去援助伯罗奔尼撒人,以危害我们。 [2]因此,你们的行为会受到我们的密切关注;也正是由于这个缘 故,我们要恢复伦提尼人的独立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并不想使他们 作为我们的臣民,就像他们在优波亚的同族人一样,我们要使他们尽可 能地强大起来,这样他们可以从其边境骚扰叙拉古人,从而帮助我们。 [3]在希腊,我们独自对付我们的敌人;至于叙拉古人所说的,我们 在希腊奴役卡尔基斯人,而在西西里我们解放卡尔基斯人,这是完全不 合情理的。事实上,在希腊,卡尔基斯人被解除武装,只缴纳贡金,这 是合乎我们的利益的;而在西西里,我们的利益是让伦提尼人和我们的 其他朋友最大限度地独立。

    85 “此外,对于那些独裁者或一个统治着帝国的城邦而言,只要是 对自己有利的就没有什么不合乎情理的,亲族关系只有在他们靠得住的 时候才存在,是朋友还是敌人则取决于各个时代的具体情况。在西西 里,合乎我们的利益的,不是削弱我们的朋友们,而是利用他们的势力 去削弱我们的敌人。你们为什么要怀疑这一点呢?在希腊,当我们发现 同盟者对我们有利时,我们就对他们行使领导权。[2]开俄斯人和麦 塞姆那人拥有自治权,条件是提供舰船;其余的多数同盟者的条件更为 苛刻,要向我们缴纳贡金;还有一些人,尽管是岛民,很容易被我们征 服,但是他们像我们的同盟者一样享有完全的自由,因为他们占据伯罗 奔尼撒沿岸的战略要地。[3]因此,在我们对西西里的政策中,我们 自然也应当以我们的利益,即如我们所说的,以我们对叙拉古人的恐惧 为指导原则。叙拉古人的目的是统治你们,他们的目标是利用我们前来 所引起的猜疑而使你们联合起来,然后,在我们一无所获地撤离之后, 他们通过武力或者利用你们的孤立无援而成为西西里的统治者。如果你 们与他们联合起来,他们必将成为你们的统治者;因为对我们来说,这 样一支庞大的联军将是不易对付的,而我们一旦撤离,他们的势力将足 以对付你们了。

    86 “如果有人对这个问题另有看法,事实将证明其看法是错误的。 当你们第一次恳求我们前来援助的时候 [16] ,你们说,你们害怕,如果 我们让叙拉古人统治你们,会给雅典人带来危险;[2]现在你们却不 相信这同一个论据,而认为这只是用来说服你们的;或者因为我们带来 较多的军队反击叙拉古的势力,而对我们产生怀疑,这是不公正的。你 们真正应当怀疑的是叙拉古人。[3]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就无法停 留在这里;纵或我们不义之至,以致征服你们,我们也无法维持对你们 的统治,因为航程遥远,驻守这样大的城邦,配备大陆城镇所需的军事 力量 [17] ,是很困难的。而他们叙拉古人是你们的邻邦,他们不是住在 营帐里,而住在一个人口比我们带来的军队还要多的城市里;他们经常 密谋攻击你们,绝不会放过出现的每一个机会,[4]这正像他们在伦 提尼和其他事件中所表现的一样。现在他们好像把你们视为一群傻瓜, 竟厚颜来请求你们援助他们,以反对那些阻止其野心得逞和维持西西里 独立的城邦。[5]我们与叙拉古人正相反,我们邀请你们是为了实现 更现实的安全,我们请求你们不要背弃与我们双方休戚相关的共同安 全,请你们考虑一下,即使没有同盟者,叙拉古人也随时可以单独地攻 击你们,因为他们人数众多,如我们所提供的为数众多的援军来帮助你 们保卫你们自己,这样的机会是不会经常遇到的;如果因为你们尚存疑 虑,一旦你们让这支军队一无所获或被击败后离去,那么,你们将来会 希望看到哪怕是这支军队的一小部分能重新回来就好了。但是此一时彼 一时,纵或这支军队重新出现,也不能给你们以任何帮助了。

    87 “但是,我们希望,你们卡马林那人和其他西西里人是不会让叙 拉古人的诽谤中伤得逞的。我们已经把我们被猜疑的全部事实真相都告 诉了你们,现在我将简明扼要地概括一下,希望能够让你们信服。 [2]我们声明:在希腊,我们成为统治者,我们自己不做别人的臣 民;在西西里,我们是解放者,以使我们免遭西西里人的伤害;我们不 得不干涉很多事务,只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在很多方面防范我们的敌人; 现在和过去一样,我们是以同盟者的身份前来援助在西西里遭到伤害的 人们,我们是应邀前来,并非不速之客。[3]因此,你们不要把自己 作为我们行动的裁判者或监察官,企图改变我们的行动,现在这种企图 是很难实现的。在我们的干涉政策和我们的名声之下有一些是合乎你们 的利益的,你们应该抓住这一点,利用这一点;你们应该相信,我们这 种政策并非对所有的人都同样有害,它对大多数希腊人甚至是有益的。 [4]由于我们采取这样的政策,对世界各地的所有的人,甚至在我们 尚未涉足之地的人们那里都有影响,无论是那些害怕被侵略的人,还是 策划进行侵略的人,在采取行动前都会想到这一点。害怕被侵略的人, 为了他们的利益,希望我们干涉;策划侵略的人,会因我们的到来而使 其侵略行动变得危险。这样,双方都感觉到自己受到约束,后者被迫违 背自己的意志,采取有节制的行动,前者也用不着费力而得以保全下来 了。[5]这个保证,凡是请求的人都可以得到,你们现在也可以得 到,你们不要拒绝这种保证;你们只需像其他人那样,与我们联合起 来;不要总是防御叙拉古人的进攻,应当改变你们的地位,最终威胁叙 拉古人。”

    88 这就是攸菲姆斯的发言。卡马林那人的感受是这样的。他们赞 同雅典人的观点,只是担心雅典人会征服西西里;他们对于邻邦叙拉古 人,则总是处于敌对状态。但是由于地域接近,正是从这一事实出发, 他们更害怕叙拉古人;他们担心,甚至没有他们的援助,叙拉古人也能 打败雅典人,所以他们原先派遣了一小队骑兵去支援叙拉古人,这在前 面已经提到。 [18] 至于将来,他们决定最好是实际上只支持叙拉古人, 尽管在数量上要尽可能少一些。可是,当前为了不怠慢雅典人,特别是 因为雅典人在战斗中已经取得胜利,他们给雅典人和叙拉古人以同样的 答复。[2]他们对这个决定取得一致意见,并答复说:因为叙拉古人 和雅典人双方已处于战争状态,而双方又都是他们的同盟者,他们认为 目前最坚定地遵守其誓言的办法是不援助任何一方。于是双方使者带着 这个答复离开了卡马林那。 [3]与此同时,当叙拉古人继续进行战争准备的时候,在那克索 斯安营扎寨的雅典人试图通过谈判,把尽可能多的西克尔人争取到自己 一边。[4]居住在低地地区的西克尔人,这些叙拉古臣民多数对雅典 人表示冷淡,而居住在内地的一直保持独立的西克尔人,除极少数外, 立即加入雅典一边;他们给雅典军队提供谷物,有些甚至提供金钱。 [5]雅典人出兵攻击那些拒绝与他们合作的西克尔人,强迫他们中的 一些人加入他们一方;有时候,雅典人的行动被叙拉古人派去的驻军和 援军阻止了。在这期间,雅典人把越冬宿营地从那克索斯移至卡塔那, 重建被叙拉古人焚毁了的营寨,并在那里度过残冬。[6]他们又派出 一艘战舰到迦太基,表示友好,以期得到迦太基人的支持;他又派使者 到第勒尼亚 [19] ,那里的一些城邦主动表示在战争中帮助他们。雅典人 又派人绕道前往西克尔人那里和爱吉斯泰,请求他们尽量多送一些马匹 来。在这期间,他们还准备了砖、铁和修筑围城工事所需的所有其他材 料,准备在来年开春时发动战争。 [7]在这同时,叙拉古人派遣使者前往科林斯和拉栖代梦,他们 沿海岸航行,试图说服意大利的希腊诸邦 [20] ,让他们阻挠雅典人的行 动,他们说,意大利人与叙拉古人受到同样的威胁。他们抵达科林斯, 发表演讲,呼吁科林斯人基于同族人的关系,援助叙拉古人。[8]科 林斯人立即投票表决,同意全力援助他们;随即派遣使者与他们一起前 往拉栖代梦,帮助他们力劝拉栖代梦人在希腊与雅典人更加公开地进行 战争,并且向西西里派遣援军。[9]科林斯使者抵达拉栖代梦时,发 现阿尔基比阿德斯及其追随者流亡在拉栖代梦,他们当时是乘一艘商船 从图里伊渡海, [21] 首先到达爱利斯的基伦尼,随后从那里抵达拉栖代 梦;他们在首先获得拉栖代梦人安全保证后,应拉栖代梦人的邀请而 来,因为他们参与了曼丁尼亚事件而对拉栖代梦人有些害怕。[10]结 果科林斯人、叙拉古人和阿尔基比阿德斯在拉栖代梦公民大会上提出了 同样的请求,成功地说服拉栖代梦人;监察官和其他行政长官虽然准备 派使者前往叙拉古,阻止他们和雅典人妥协,但是他们不愿意给予任何 军事援助。阿尔基比阿德斯现在走上前来,为了鼓励和煽动拉栖代梦 人,发表如下演说:

    89 “首先,我不得不说说你们对我的偏见,因为你们对我的怀疑可 能致使你们不愿倾听我对公众关注的问题的意见。[2]我的祖先是作 为你们拉栖代梦人在雅典利益的代理人而与你们发生联系的,后因某些 方面的不满而断绝了这一关系;我本人试图重新担当起这个职位来,为 你们效劳,特别是在灾难性的派罗斯事件 [22] 中竭力照料你们的利益。 尽管我对你们持友好态度,你们仍选择了和平谈判,并通过我的政敌与 雅典议和,这样就增强了我的政敌的力量,使我名誉扫地。[3]因 此,即使我转向曼丁尼亚人和阿尔哥斯人,利用其他机会阻挠和损害你 们, [23] 你们也不应责备我;你们在遭受苦难的时候,有人从此无理地 迁怒于我,现在,这些人应该认清事实的真相而改变他们的看法。或 者,有人认为我更坏,因为我站在人民一边,现在他也应该知道,这也 不是反对我的正当理由。[4]我的家族是一贯反对僭主的,所有反对 专制政权的人都可称之为民主党,因此,我们继续成为人民大众的领 袖;此外,由于雅典城邦实行民主制,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必须因循现行 的情况。[5]但是,我们不顾当时政治上流行的放任情况,尽力做到 温和妥当;过去和现在一样,有些人总是试图把民众引上歧途,正是这 些人放逐了我。[6]但我们的党派是由全体人民组成的,我们的信条 是,尽力保全业已建立起来的政治体制,在这种政体下,我们的城邦变 得空前强盛,享有最充分的自由。至于民主制,我们当中凡是有点见识 的人都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而我也许不至于比任何人缺乏见识,因为 我更有理由抨击民主制,但是对于这样一种荒谬绝伦 [24] 的制度,我提 不出什么新的看法;同时,我们认为,在与你们处于敌对状态的情况 下,变更这种制度是不安全的。

    90 “这些就是当初你们对我抱有成见的原因。现在请你们注意你们 必须讨论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了如指掌,请允许我谈谈我的看法。 [2]我们乘船前往西西里,如果可能就首先征服西西里的希腊人,然 后再征服意大利的希腊人,最后进攻迦太基帝国和迦太基城。[3]如 果这些计划全部或大部分取得成功,我们将带着在那些地区所获得的所 有希腊军队,并雇用大量的土著军队(如居住在这些地区的伊比利亚人 和其他土著,他们以善战而著称于世)来进攻伯罗奔尼撒。除了我们现 有的战舰外,还要利用意大利丰富的木材,建造许多战舰;我们用这支 舰队从海上封锁伯罗奔尼撒,同时我们的陆军从陆地上发起进攻,有些 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有些采取围攻的方法,攻占这些城市。我们希望 这样会很容易地攻占这些地区,以后我们将统治整个希腊世界。[4] 同时,顺利实施这些计划所需的金钱和谷物,将在那些新征服的地方获 得充足的供给,不需要动用本土的国库储备。

    91 “这样,你们从一个最熟知这次远征的人那里获悉了这次远征的 由来和真正目的;留在那里的将军们在可能的情况下将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些计划。但是,现在我要向你们说明,如果你们不援助西西里人,西 西里诸邦将肯定被征服。[2]虽然西西里的希腊人都缺乏作战经验, 但如果他们的军队能够团结一致,就是现在他们仍可能自存;叙拉古全 军已经在一次战役中被打败了,其海岸也被封锁了,单凭叙拉古一邦是 不能抵抗在西西里的雅典军队的。[3]但是,如果叙拉古陷落了,整 个西西里就会陷落,紧接着意大利也会陷落。我刚才所说的来自西西里 的危险不久将降临到你们身上。[4]因此,你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现 在讨论的问题仅仅是西西里的问题,伯罗奔尼撒也将遭遇同样的危险, 除非你们立即照我说的去做,即派遣一支军队乘船前往叙拉古,这支援 军的士兵应当能够自己划船,在登陆后马上能充当重装步兵;我甚至认 为比派遣援军更重要的是派遣一名斯巴达人去担任指挥官,去组织那里 已有的军队,并且强制那些不甘俯首听命的人服兵役。这样,你们原有 的朋友将更有信心,也使那些摇摆不定者受到鼓舞而加入你们一方。 [5]同时,你们必须在希腊更加公开地进行战争,让叙拉古人看到你 们没有忘记他们,叙拉古人会众志成城,顽强抵抗,同时也使雅典人更 难以派兵去增援其远征军了。[6]你们必须在阿提卡的狄凯里亚修筑 要塞 [25] ,这种打击一直是雅典人最害怕的,他们认为在这场战争中, 只有这个灾难还没有经历过;伤害敌人的最有把握的方法,是找到敌人 最担心的地方,选择这个地方予以攻击,因为每个人自然最清楚他自己 的弱点,因而这也是他感到畏惧的原因。[7]至于在狄凯里亚修筑要 塞 [26] 对于你们的益处和给你们的敌人的祸害,我将省略很多次要的, 只是扼要讲讲最主要的。这个地区的所有财产大都将落在你们的手里, 有些是可以掠夺取得的,有些是敌人主动交出的;雅典人从劳里昂银矿 取得的收入,现在从土地和法庭所取得的收入 [27] ,马上就都被剥夺 了。雅典最重要的收入是其同盟者所缴纳的贡金,他们将不会按时缴纳 贡金了;因为他们看到你们全力以赴地投入战争,便不再敬畏雅典人 了。

    92 “完成这些事情的热情和速度就全靠你们拉栖代梦人自己了;我 完全相信这些事情是可以做到的,我认为我的判断是没有错误的。 [2]同时,虽然过去我是一个热爱祖国的人,而现在我又积极地加入 到它的死敌一方来进攻它,我还是希望你们中间不要有人因此而认为我 是一个很坏的家伙,你们也不应该认为这只是流亡者的情感发泄,因而 怀疑我的论点。[3]我被驱逐是因为驱逐我的那些人的不公正,但是 他们不能阻止我为你们效力,只要你们接受我的意见;雅典人的死敌不 是你们,因为你们只伤害你们的敌人,而是那些迫使其朋友变成敌人的 人;[4]我所热爱的雅典不是迫害我的雅典,而是保障我安享公民权 利的雅典。事实上,我不认为我现在攻击的邦国仍然是我的祖国,我要 努力去恢复如今已不再属于我的邦国;真正热爱他的祖国的人,不是那 个被非正义地放逐而不攻击它的人,而是那个渴望要不顾一切、竭尽全 力去恢复它的人。[5]因此,拉栖代梦人啊,我请求你们,不要因顾 虑种种艰难险阻而不利用我的献策。请你们记住人人都会说的口头禅: 如果我作为你的敌人能给你造成巨大的祸害,同样,我作为你的朋友, 也能给你们带来很大的贡献。因为我对雅典人的各种图谋了如指掌,而 对你们的战略意图只能推测。我请求你们相信,你们自己现在考虑的是 你们最重要的利益;我劝你们要毫不犹豫地派遣远征军到西西里和阿提 卡去。只要你们的一小部分军队出现在西西里,你们将挽救西西里岛上 的一些重要城邦,你们将摧毁雅典现在的势力和将来发展的前途;以 后,你们就将安享太平生活,并成为全希腊的霸主,而这并不是基于武 力威慑,而是由于人们心悦诚服、衷心拥戴。”

    93 这就是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发言。拉栖代梦人此前就打算向雅典 进军,但一直在等待和观望。现在他们从阿尔基比阿德斯这里获得翔实 的情报,并认为它是来自于最熟悉情况的人,他们便更加认真地考虑进 军之事。[2]因此,他们现在重点关注在狄凯里亚修筑要塞,并立即 派兵援助西西里人;他们任命克里安德里达之子吉利浦斯为支援叙拉古 军队的指挥官,命令他与叙拉古人和科林斯人商量,拿出在目前情况下 援军尽快抵达西西里岛的最佳方案。[3]吉利浦斯要求科林斯人立即 给他派遣两艘舰船到阿辛 [28] 来,并要他们装备好其他准备出征的舰 船,等时机一到,就启程远航。这些安排商定后,使者们就离开了拉栖 代梦。 [4]在这期间,雅典的将军们从西西里派回国请求给予金钱和骑 兵援助的战舰抵达雅典;雅典人听了他们的请求后,投票决定向远征军 提供所需要的金钱和骑兵。冬季结束了,修昔底德记载这次战争的第十 七年也到此为止了。

    94 翌年 [29] 的春季刚刚开始的时候 [30] ,在西西里的雅典人从卡塔 那出发,乘船沿海岸航行抵达西西里的麦加拉。我曾经说过, [31] 叙拉 古人在僭主革洛时期就把麦加拉居民赶走,并强占其领土。[2]雅典 人在这里登陆,蹂躏了那个地区,他们进攻叙拉古人的要塞,但是没有 获得成功,于是雅典舰队和陆军前往泰里亚斯河畔。他们从这里深入内 地,破坏平原地带,焚烧当地的农作物;他们遇到叙拉古人小股军队, 杀死了一些士兵;他们在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后,又回到他们的舰船 上。[3]现在雅典人乘船回到卡塔那,补充给养后又以全军进攻西克 尔人的城镇肯托里巴 [32] ,他们攻下这个城镇,先是焚烧伊涅萨人 [33] 和海布拉人 [34] 的农作物,然后离去。[4]他们返回卡塔那时,发现 从雅典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有250名骑兵(带着装备,但没带马匹, 他们认为马匹可以在当地取得);还有30名骑兵射手和300塔连特白 银。

    95 在同年春季里,拉栖代梦人进攻阿尔哥斯,到达克里奥奈,突 发地震让他们又撤回国内。随后,阿尔哥斯人侵入与其接壤的泰里亚境 内,掳获大量拉栖代梦人的财产,出售后获得至少25塔连特。[2]不 久以后,在同年夏季,泰斯皮亚的民主派企图推翻当政者,但是没有成 功;来自底比斯的援兵抵达后,一些人被捕,另一些人逃往雅典。

    96 在同年夏季里,叙拉古人获悉雅典人已得到骑兵增援,将要进 攻他们了;他们认为,雅典人如果不能占据位于叙拉古城上方险峻的爱 皮波莱,即使雅典人在战斗中获胜,仍不能轻易地建筑一座城墙来包围 他们。叙拉古人决定驻守通往爱皮波莱的道路,以防止敌人偷偷地从这 条道路进入爱皮波莱,这是登上爱皮波莱的唯一可以通行的道路, [2]因为其余地方都很高,只有靠城市一侧形成向下的斜坡,所以在 城中能看到爱皮波莱高地的全貌;因为这个高地高于其余地区,叙拉古 人称之为爱皮波莱 [35] 或俯瞰城市之地。[3]因此,叙拉古人在黎明 时分倾城而出,来到阿纳普斯河畔的草地上,刚刚就任的新的将军们 ——赫摩克拉特斯及其同僚检阅重装步兵。他们首先从重装步兵中挑选 600人的精锐部队,在安德罗斯流亡者狄奥米鲁斯指挥下前去守卫爱皮 波莱,哪里需要援助,他们就随时准备前去哪里参加战斗。

    97 同时,雅典人在同一天早晨检阅军队,全军从卡塔那出发,已 经悄悄地进入列昂的对面,该处距爱皮波莱不过六七斯塔狄亚 [36] ,他 们在这里登陆,把舰队停泊在萨普苏斯半岛,该半岛突入海中,有一个 狭窄的地峡,从陆上或海上离叙拉古城都不远。[2]雅典海军放置一 排木栅横过地峡,静静地停留在萨普苏斯,陆军立即跑步直奔爱皮波 莱,叙拉古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守军尚未从河畔草地检阅处 赶到这里,雅典人就通过攸里耶鲁斯成功占领了爱皮波莱。[3]狄奥 米鲁斯率领他的600人精锐部队和其余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争夺高 地,但他们从河畔草地到高地必须跑将近25斯塔狄亚 [37] 的路程。 [4]这样,叙拉古人的进攻显得相当混乱,因而在爱皮波莱战斗中被 击败,退回城里。他们大约有300人战死,包括指挥官狄奥米鲁斯本人 在内。[5]随后,雅典人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按照停战协定,把 阵亡者的尸体移交给叙拉古人。第二天,雅典人下来进攻叙拉古城,但 城里无人出来迎战;他们又登上高地,在拉布达隆修筑要塞,该要塞位 于爱皮波莱悬崖边上,面向麦加拉;当他们出去作战或修筑城墙时,这 里将成为他们储存军需物资和金钱的地方。

    98 不久以后,爱吉斯泰给他们派来300名骑兵,西克尔人、那克索 斯人和其他人派来了大约100名骑兵;从雅典派来的250名骑兵所需的马 匹,部分从爱吉斯泰人和卡塔那人那里获得,其他的则是他们买来的。 现在他们共有650名骑兵。[2]雅典人在布达隆留下一支守军,然后前 往西卡 [38] 。他们在那里停下来,迅速地修筑一个环形要塞 [39] ,即围 城长墙的中心。叙拉古人对他们修筑要塞的进展速度感到惊慌,决定出 来进攻他们,试图通过战争阻止雅典人修筑要塞;[3]两军快要交战 时,叙拉古的将军们发现他们的军队秩序混乱,很难排成行列,便率领 军队撤回城内,只有一些骑兵留在后面,阻止雅典人搬运石头,或者迫 使他们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取石头。[4]但有一队 [40] 雅典重装步兵和 全体骑兵向叙拉古骑兵进攻,把他们击溃了。叙拉古骑兵遭受一些损 失。随后,雅典人竖立了一座骑兵作战胜利纪念碑。

    99 翌日,雅典人开始修筑环形要塞的以北的城墙,同时他们在搜 集石料和木材,放置在通往特洛吉鲁斯的道路上,这是他们修筑从大港 至另一边海滨的封锁城墙的最近线路。[2]而叙拉古人听从了他们的 将军们,尤其是赫摩克拉特斯的意见,放弃了以全军与之作战的冒险计 划,决定在雅典人将要修筑城墙方向,修建一条与之对抗的城墙。如果 这条城墙能够及时建成,就可以阻断敌人的封锁城墙;同时,如果雅典 人发动进攻,企图以此来阻止他们修筑城墙,他们就派一部分军队反击 敌人,并以事先建好的木栅为掩护,确保他们可以继续修筑城墙,而雅 典人则不得不停止他们的修筑工事,用全军来对付叙拉古人。[3]于 是,叙拉古人出城,从叙拉古城墙开始修筑一座他们的城墙,这条城墙 位于雅典人的环形要塞下面,与雅典人的封锁城墙成直角。他们砍伐神 庙土地上的橄榄树,构筑木塔。[4]当时雅典舰队尚未绕道驶进大 港,所以叙拉古人还控制着海岸地带,而雅典人从萨普苏斯由陆路运输 给养物资。

    100 现在,叙拉古人认为,他们的木栅和对抗城墙已经筑得相当好 了,而雅典人害怕因兵力分散而在战斗中处于不利地位,仍全力修筑城 墙,并没有出来打扰叙拉古人。所以叙拉古人留下一支部队守卫他们的 新建城墙,就回到城里去了。同时,雅典人毁掉向叙拉古城供水的地下 饮水管道;他们等到不值勤的叙拉古人中午回到他们的营帐里,有些人 甚至进城去了的时候,趁那些凭借木栅守卫城墙的士兵不注意的时候, 命令300名精选出来的雅典重装步兵和一些特别选出的轻装步兵(他们 为这次行动也穿戴着重装盔甲)突然杀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叙拉古人 的对抗城墙;其余的军队兵分两路:一名将军带领一部分军队向叙拉古 城进发,以防叙拉古人出城来增援,另一名将军率领另一部分军队从后 门向木栅进发。[2]那300名士兵攻占了木栅,叙拉古守军放弃木栅, 逃到环绕泰美尼特斯的阿波罗神庙圣地 [41] 的外围工事里面。雅典士兵 追了进去,但被叙拉古人打败,少数阿尔哥斯人和雅典人被杀;[3] 随后雅典全军撤回,毁掉叙拉古人的对抗城墙,拔掉木栅,运走木桩以 为自己建筑城墙之用,并且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

    101 第二天,雅典人开始以环形要塞为起点,着手在悬崖上面修筑 要塞,它位于爱皮波莱面向大港一侧的沼泽地 [42] ;这也是他们的城墙 穿过平原和沼泽地抵达大港的最近路线。[2]同时,叙拉古人出来开 始修筑第二道木栅,木栅以叙拉古城为起点,通过沼泽地中央,他们沿 木栅挖一条壕沟,使雅典人不可能把其城墙延伸到海岸边。[3]雅典 人在悬崖上面修筑要塞的工作一完成,就再次向叙拉古人的木栅和壕沟 发起进攻;又命令其舰队从萨普苏斯绕道驶入叙拉古人的大港,拂晓时 分,雅典军队从爱皮波莱下来进入平原,把门板和木板放在沼泽地中泥 土最厚和土地最硬的地方,军队从板上通过沼泽地。到破晓的时候,他 们抢占了壕沟和木栅,只有一小部分是后来攻占的。[4]现在双方交 战,雅典人取得胜利。叙拉古军队的右翼逃进城里,左翼逃往河边。 300名雅典精兵想切断叙拉古军队的退路,急忙跑到桥边。[5]惊恐不 已的叙拉古军队与其大多数骑兵在一起,聚集起来猛攻雅典军队的右 翼,雅典军队的第一支队因这种突然打击而惊慌失措。[6]拉马库斯 看到这种情况,率领一些弓箭手和阿尔哥斯人从雅典军队左翼前来增 援。他们跨过一条壕沟后,拉马库斯身边仅有几名士兵,他和他的五六 名部下都被杀死了。叙拉古人立即匆忙地设法抢走这些人的尸体,带着 这些尸体过河进入安全地带,在雅典人的其余军队压上来的时候,他们 主动撤退了。

    102 在这个时候,那些原先逃到城里的叙拉古人看到战局得到扭 转,就从城中出来,列成阵势,进攻他们前面的雅典人;他们又派出部 分军队去进攻爱皮波莱的环形要塞,想拿下这个当时无人防守的要塞。 [2]这些叙拉古人攻占并毁掉1000脚尺 [43] 雅典人的外围工事,但是 环形要塞本身被尼基阿斯保全住了,因为碰巧他因病留在那里,就命令 他的仆人们纵火焚烧扔在城墙前面的械具和木材;他知道,由于没有军 队,他们是不可能用别的办法来挽救这种局势的。[3]结果证明这个 办法是正确的,大火阻止了叙拉古人继续推进,他们撤退了。同时,高 地下面的雅典人派来的援军正好赶到,他们赶走了负隅顽抗的敌军;雅 典舰队也按照命令从萨普苏斯驶进大港。[4]看到这种情况,在高地 上的叙拉古人仓皇撤退,全部叙拉古军队又撤回城里。他们认为,凭他 们目前的军队已不能阻止雅典人把城墙修筑到海边了。

    103 这次交战之后,雅典人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按照停战协 定,把叙拉古人阵亡者的尸体交还给叙拉古人,同时也收回了拉马库斯 及其战友的尸体。现在,雅典人的全部海军和陆军都会合在一起,他们 从爱皮波莱和悬崖开始修筑双重城墙,直至海边,把叙拉古人封锁起 来。[2]军粮从意大利各地运来,那时仍在观望的很多西克尔人看到 战局的变化,纷纷前来加入雅典人一方,从第勒尼亚获得的3艘五十桨 船也已抵达。同时,其他各项工作的进展正如他们所期望的。[3]叙 拉古人没有从伯罗奔尼撒得到任何援助,他们对用武力保卫城市的安全 感到绝望,现在他们自己在内部以及与尼基阿斯之间开始商议投降的条 件了。拉马库斯战死后,尼基阿斯成为唯一的指挥官。[4]尽管磋商 没有达成协议,但是,随之而来的种种困难,加上叙拉古城被围攻得越 来越紧,使叙拉古人与尼基阿斯多次磋商投降事宜,在城内,这种讨论 更多。他们当前的灾难也使他们相互猜疑,他们认为灾难的产生是由于 指挥他们作战的将军们的运气不好,指责他们有叛逆行为;因此,他们 把这些将军免职,推选赫拉克利德斯、攸克利斯和泰里亚斯取代他们的 职务。

    104 与此同时,拉栖代梦人吉利浦斯和来自科林斯当时停泊在琉卡 斯附近的舰船, [44] 准备全速赶去援助西西里人。他们得到的消息令人 震惊,但他们都相信叙拉古城已被完全包围这个不确实的传说。于是吉 利浦斯放弃了救助西西里的所有打算,他希望能保全意大利;他和科林 斯人皮森率领两艘拉哥尼亚的舰船和两艘科林斯的舰船迅速横渡伊奥尼 亚海,到达塔林敦。科林斯人除率领自己的10艘舰船外,还为两艘琉卡 斯船和两艘安布拉基亚的舰船配备了桡手,然后他们跟随吉利浦斯而 来。[2]吉利浦斯首先从塔林敦派遣使者到图里伊,请求恢复他父亲 在那里已有的公民权 [45] 。但他没有争取到图里伊人的支持,于是他又 从那里起航,沿意大利海岸航行。他在泰林那湾 [46] 海域遭遇风暴袭 击,北风在这片海域肆虐,把他的舰船从岸边吹到海上,在经历惊涛骇 浪的考验之后,他又回到塔林敦。他把舰船拖到岸边,修理因风暴袭击 受损最严重的那些舰船。[3]尼基阿斯听说他已抵达,但像图里伊人 一样,藐视其船少,认为船上只有海盗,而没有真正的战士,因而没有 注意提防他们。

    105 大约在这个夏季的同一时候 [47] ,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军 队侵入阿尔哥斯,破坏了其大部分的国土。雅典人派出30艘舰船援助阿 尔哥斯,这就是以最明显的方式表明他们撕毁了与拉栖代梦人的条约。 [2]此前他们从派罗斯侵略和袭掠伯罗奔尼撒沿岸其他地区,在军事 上与阿尔哥斯人和曼丁尼亚人有广泛合作,但从未在拉哥尼亚登陆;尽 管阿尔哥斯人多次请求他们派其重装步兵在拉哥尼亚登陆,只要和他们 在一起对拉哥尼亚稍加破坏后即可撤军,但雅典人总是拒绝这样做。可 是,现在雅典军队在腓托多鲁斯、莱斯波狄乌斯和德马拉图斯指挥下, 在爱皮道鲁斯·利米拉、普拉西埃和其他地方登陆,并且劫掠这些地 区;这就给拉栖代梦人提供了抵抗雅典人以自卫的更好的借口。[3] 雅典人的舰队从阿尔哥斯撤回后,拉栖代梦人也撤军回国。这时阿尔哥 斯人侵入夫利亚西亚,蹂躏了一些地方,杀害一些居民,然后返回国 内。

    [1] 公元前415/前414年。 [2] 叙拉古附近的宙斯神庙。 [3] 即雅典人。 [4] 史译本为“埋葬”。 [5] 参阅修昔底德,IV. 43;VI. 33。 [6] 史译本此处有“在返回(叙拉古)之后”。参阅修昔底德,VI. 72。 [7] 阿波罗·泰美尼特斯神庙及其附近逐渐发展起来的地区,即后来的尼阿波里斯(即新城)。 [8] 公元前427年。参阅修昔底德,III. 86。 [9] 参阅修昔底德,I. 97—99。 [10] 演说者强调多利斯人和西西里的希腊人为同族,指出多利斯人和雅典人是世仇。 [11] 意指雅典人的主要目的不是击败叙拉古人,而是分化西西里人。 [12] 指叙拉古人。 [13] 指雅典人。 [14] 参阅修昔底德,VI. 75。 [15] 指爱琴诸岛。 [16] 公元前427年,当时卡马林那和伦提尼人以及其他卡尔基斯人联合起来,反抗叙拉古。参阅修昔底 德,III. 86。 [17] 意思是说,要有步兵和骑兵,而他们的军队是纯粹的海军。 [18] 参阅修昔底德,VI. 67。 [19] Tyrrhenia,即爱特鲁里亚(Etruria)。 [20] 希腊移民居住于南意大利沿海一带,这个地区称为大希腊(Magna Graecia)。—史译本注 [21] 参阅修昔底德,VI. 61。 [22] 参阅修昔底德,V. 43。 [23] 参阅修昔底德,V. 53以下。 [24] 或译为“公认的愚蠢”(acknowledged folly)。 [25] 公元前413年,拉栖代梦一方根据这个建议,出兵占领狄凯里亚。参阅修昔底德,VII. 19。 [26] 即修筑一个要塞,以控制敌人的领土。 [27] 从审判同盟者(大都是属国)所提出的诉讼案件中所取得的诉讼费和罚款,这笔收入是很可观的 (每年至少150 —200塔连特)。参阅伪色诺芬,《雅典政制》,I. 16 —18。 [28] 可能是美塞尼亚的港口(修昔底德,IV. 13)。 [29] 公元前414年。 [30] 按修昔底德的纪年法,“夏季”刚刚开始实际亦是“春季”刚刚开始。克译本为“夏季”,史译本和昭译 本皆译为“春季”。 [31] 参阅修昔底德,VI. 4。 [32] 在卡塔那西北43千米,和爱特那山相近。 [33] 伊涅萨的具体位置待考。参阅修昔底德,III. 103。 [34] 革拉的一个地方。参阅修昔底德,VI. 62。 [35] 意为“高地”。 [36] 约1千米。 [37] 约4600米。 [38] “西卡”(意为栽有无花果树的地方),可能位于爱皮波莱高地的中部。雅典人在这里首先建筑一个 圆形要塞,这个要塞后来成为围城长墙的起点,由此北至特洛吉鲁斯,南至大港。 [39] 参阅地图五。 [40] 直译为“一部落”。克里斯提尼改革以后,雅典有10个新行政区,每个行政区出一队兵。 [41] 参阅修昔底德,VI. 75。 [42] 即吕西麦雷亚。参阅修昔底德,VII. 53。 [43] 约合305米。 [44] 参阅修昔底德,VI. 93。 [45] 或译为“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是那里的一名公民”。 [46] 泰林斯城位于意大利半岛西南沿海,濒临第勒尼安海,而泰林那湾位于意大利半岛南侧。修者底德 或许把泰林那湾的地理位置弄错了。果如修氏所说,泰林那湾位于意大利半岛西侧,那么北风不可能将船吹到 海上,吉利浦斯的舰队也不可能由意大利西部的第勒尼安海返回塔林敦。参阅R. B. 斯持拉斯勒:《地标修昔 底德》,第422—423页附注及地图。 [47] 公元前414年。

    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战争的第十八年和第十九年。吉利浦斯抵 达叙拉古。狄凯里亚的设防。叙拉古人的胜利。

    1 吉利浦斯和皮森修理舰船后,由塔林敦沿海岸航行到达爱皮泽菲 里亚的罗克里斯。这时候他们获得较为确实的情报,即叙拉古城还没有 被完全包围,一支军队仍然可以取道爱皮波莱进入城中。于是,他们商 量,究竟是由此南航,从海上冒险进入叙拉古港,还是转而北向,首先 航往希麦拉,带着希麦拉人和同意加入他们一方的其他人,从陆路进入 叙拉古呢?[2]最后,他们决定航往希麦拉,尤其是当得知他们抵达 罗克里斯时,尼基阿斯终于派出4艘雅典舰船, [1] 但此时尚未赶到瑞吉 昂。于是,在雅典舰船抵达他们的港口之前,这些伯罗奔尼撒人横渡海 峡,在瑞吉昂和麦西那靠岸,然后来到希麦拉。[3]在希麦拉,他们 说服希麦拉人参加战斗,不仅与他们并肩作战,还要为他们的那些拖到 希麦拉海岸上的舰船上的桡手提供武器。他们派人到塞林努斯,请塞林 努斯人带领全部军队在指定的地点与他们会师。[4]革拉人和一些西 克尔人承诺提供少量军队,西克尔人现在更愿意加入他们一方,一则因 为在那个地区很有势力并且对雅典友好的西克尔国王阿科尼达斯最近去 世了,二则因为来自拉栖代梦的吉利浦斯所表现出来的锐气。[5]现 在吉利浦斯手下拥有大约700名配备了武装的桡手和船员,希麦拉人派 来1000名重装步兵和轻装步兵,以及100名骑兵;还有一些塞林努斯的 轻装步兵和骑兵,少量的革拉人以及总数为1000的西克尔人。他率领这 些军队,向叙拉古进发。

    2 同时,从琉卡斯起航的科林斯舰队全速赶来。他们的一名指挥官 冈吉鲁斯乘船最后出发,却首先到达叙拉古,比吉利浦斯还要早一点。 冈吉鲁斯得知叙拉古人正要举行公民大会,商讨他们是否应该结束战 事。冈吉鲁斯阻止了这次会议的召开,告诉他们说,还有更多舰船将要 赶来,拉栖代梦人派遣克里安德里达之子吉利浦斯来担任指挥官,这就 坚定了叙拉古人的信心。[2]因此,叙拉古人勇气倍增。这时,他们 得知吉利浦斯即将到达,全军立即出动前去迎接。[3]吉利浦斯在行 军途中攻占了西克尔人的耶泰要塞,使其军队按战斗队形排列,进至爱 皮波莱。他们取道雅典人原先走过的攸里耶鲁斯, [2] 然后在叙拉古人 配合下进攻雅典人的防护城墙。[4]吉利浦斯恰巧在紧要关头到达这 里。雅典人已经建成了延伸至大港的长达七八斯塔狄亚的双重围城, [3] 只有靠近海边的一小段仍在修筑当中;从环形要塞到另一侧海边的 特洛吉鲁斯的未完工城墙,大部分段落的筑墙石料已经备齐,一些地方 完成了一半,另一些地方则已经告峻。叙拉古城的确是非常危险了。

    3 同时,雅典人从起初由于吉利浦斯和叙拉古人的突然逼近而造成 的混乱中恢复过来,排成战斗队列。吉利浦斯在距雅典人很近的地方停 下来,派传令官告诉雅典人,如果他们在5天之内携带其财产和辎重撤 离西西里,他就愿意与他们签订休战协定。[2]雅典人对这个建议不 屑一顾,未作任何答复,就打发传令官回去。于是双方开始准备战斗。 [3]吉利浦斯发现叙拉古人缺乏军纪,不容易排列成队,就把他的军 队带到开阔地带,而尼基阿斯并未率领雅典人向他进攻,只是守在城墙 的旁边,按兵不动。吉利浦斯见雅典人并未出战,就率领军队前往泰门 尼特斯的阿波罗神庙所在的城寨,并在那里过夜。[4]翌日,他率领 主力部队在雅典人的城墙前面排成战斗阵列,以阻止雅典人向其他地区 派兵出援;他又派遣一支强大的军队进攻拉布达隆要塞,攻克要塞后, 杀死要塞内的全部守军。城墙那边的雅典人看不见这个地方。[5]同 日,停泊在港口附近的一艘雅典军舰被叙拉古人俘获。

    4 此事发生之后,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开始修筑一条单墙,从叙拉 古城开始,斜着穿过爱皮波莱,这样雅典人便无法对他们形成包围,除 非雅典人能够阻止他们筑成此墙。[2]这时,已修筑完通向海边城墙 的雅典人跑到高地上来。雅典人的城墙有一部分很薄弱,吉利浦斯派兵 在夜间攻击它。[3]可是,碰巧雅典人在外面宿营,他们大为震惊, 前来迎战。于是,吉利浦斯立即将军队撤回。雅典人现在把他们的城墙 修筑得更高,随后他们自己防守这一段城墙,安排其盟军驻守其余城 墙,并分派他们驻守各自的地段;[4]尼基阿斯又决定修筑普利姆米 里昂的工事。普利姆米里昂是叙拉古城对面的一个海角,它凸出于海 面,使大港入口狭窄。他认为在这个地方设防将使其更容易运入军需物 资,因为他们将能够在距叙拉古人占据的港口更近的地方实施封锁;对 敌舰的每次活动,他们也不必从大港深处出发前来阻击敌舰了。除此之 外,他开始更加重视海战,因为吉利浦斯的到来削弱了他在陆地上取胜 的希望。[5]因此,他率领他的舰船和部分陆军来到普利姆米里昂, 修筑3个要塞,把大部分军需物资储存在这里,以便将来在那里停泊较 大的商船和战舰。 [6]正是由于这次转移,雅典桡手的处境便开始恶化了。他们缺 少饮用水,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桡手们出去找柴火时常常遭到叙 拉古骑兵的截杀,因为叙拉古人控制着这个地方;敌人骑兵的三分之一 驻扎在名叫奥林匹亚昂的小镇上,以便阻止侵入普利姆米里昂的雅典人 劫掠那个地区。[7]同时,尼基阿斯获悉科林斯人的其余舰船将要到 了,便派遣20艘舰船前去监视他们,命令他们在科林斯人的舰队靠近罗 克里斯和瑞吉昂或驶近西西里时,从中邀击。

    5 这时候,吉利浦斯利用雅典人用于修筑城防工事的那些石料,继 续修筑横穿爱皮波莱的城墙。同时,他总是带着叙拉古人和同盟者的军 队出来,在城墙前排成战斗队列,雅典人也严阵以待。[2]最后,他 认为时机已到,就开始进攻,双方在两道城墙间短兵相接,展开肉搏, 叙拉古人的骑兵没有派上用场。[3]叙拉古人及其盟军被打败了。根 据休战和约,叙拉古人收回他们的阵亡将士尸体,雅典人竖立一座胜利 纪念碑。这次交锋后,吉利浦斯召集全军会议,他说,这次战败不是士 兵们的过错,而是由于他自己的过失;他使战阵过于深入两道城墙之 间,这样就使他们的骑兵和标枪手无法发挥作用。[4]因此,现在他 将再次率领他们出战。他说,他们要记住,在物质力量上,他们完全可 以与敌人抗衡;在精神和士气上,他们占有优势。如果伯罗奔尼撒人和 多利斯人没有信心战胜并驱逐伊奥尼亚人和岛上居民,以及与他们在一 起的那些乌合之众,那是不能容忍的。

    6 之后,当有利的战机出现时,他又率领他们前去攻击敌人了。现 在,尼基阿斯和雅典人认为,即使叙拉古人不愿主动出来作战,他们也 必须阻止叙拉古人修筑横穿爱皮波莱的城墙,因为这条城墙几乎已经抵 达他们自己城墙的终端了,如果让其继续修筑下去,届时,将会使他们 在战场上所有的胜利化为乌有,那就与一仗不打毫无二致了。因此,他 们出来阻击叙拉古人。[2]吉利浦斯率领重装步兵,在距离要塞比前 次战役稍远一些的地方,以便参加战斗;他以其骑兵和标枪手来对付雅 典军队的侧翼,雅典军队的侧翼位于离两道城墙尽头不远的开阔地带。 [3]在战斗中,骑兵向对面的雅典军队进攻,击败他们的左翼。结 果,雅典军队的其余部分也为叙拉古人所败,仓皇逃回他们的要塞中。 [4]第二天晚上,叙拉古人把城墙修筑到雅典人的城墙边,并穿越雅 典人的城墙。这样,雅典人再也无法阻止他们修筑自己的城墙了;以后 即使雅典人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他们也没有包围叙拉古城的机会了。

    7 这之后,留下的科林斯的、安布拉基亚的和琉卡斯的12艘舰船在 科林斯人爱拉辛尼德斯率领下,避开雅典舰船的监视,驶入港口,他们 帮助叙拉古人完成那条横穿城墙的剩余部分的修筑工作。[2]同时, 吉利浦斯到西西里的其他地区招募陆军和海军,也想说服那些不热心于 抵抗雅典人入侵或者当时还完全置身于战争之外的城邦加入他们一方。 [3]叙拉古人和科林斯人的使者也被派往拉栖代梦和科林斯去争取让 他们再派些军队前来,以各种方式提供援助,商船也好,运输船也好, 其他任何确保取胜的援助都可以,因为雅典人也正在派人回国请求派遣 新的援军;[4]而叙拉古人开始为一支舰队配备人员并进行训练,也 想在海战中一显身手。总的说来,他们都信心十足。

    8 尼基阿斯注意到战局的这种变化,看到敌人的势力日益强大,而 他自己的困难却与日俱增,他自己也派人到雅典去求援。此前他多次向 国内报告他们进行战斗的情况,现在,他特别感到派人回国报告战争局 势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他认为他们的处境险恶,除非迅速撤回或 者有来自国内的强有力的增援,否则他们就没有安全的希望了。[2] 可是,他担心信使由于缺乏表述能力,或者由于记性不好,或者由于想 讨得民众的欢心而不报告西西里的实情,因此,他认为最好是写一封 信,以确保雅典人能知道他的意见,而不会在传达过程中受到歪曲,使 雅典人能够依据真实情况作出决定。[3]于是,他派使者携带这封信 和必要的口头指令出发了;而他则关注军中之事,目的在于保持守势, 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冒险。

    9 在这个夏季即将结束之际,雅典将军攸提昂在柏第卡斯的协助 下,率领大批色雷斯人的军队进攻安菲波里斯,结果未能攻下这座城 市;他率领战舰绕道进入斯特里梦河,以希麦赖昂为基地,从河道上封 锁该城市。现在夏季结束了。

    10 接着在冬季里,尼基阿斯派出的使者抵达雅典,传达了尼基阿 斯给他们的口头指令,回答了一些被质询的问题,并递交了尼基阿斯的 亲笔信。雅典城邦的书记员走上前来,向雅典人宣读这封信,内容如 下:

    11 “雅典人:我们过去所采取的行动,你们已经从过去的许多信中 知道了。现在给你们的这封信,同样是通报我们当前的处境,请你们采 取相应的决策。[2]我们是被派去进攻叙拉古人的,在与叙拉古人的 战斗中,我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打败了他们;当吉利浦斯带着从伯罗奔 尼撒和西西里一些城邦招募的军队赶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筑好了一 些工事,现在仍由我们据守着。我们在与吉利浦斯的第一次战斗中取得 了胜利;在第二天的交锋中,我们被他们的众多骑兵和标枪手打败,被 迫退守我们的要塞。[3]目前,由于敌人人数众多,我们处于被动地 位,不得不中止修筑围墙 [4] ;我们甚至不能利用现有的全部兵力,因 为我方大部分重装步兵必须守卫自己的防线。同时,敌人已经修筑了一 道城墙,穿过我们的围墙,如果我们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攻占敌人的这 道城墙,将来就不可能对他们实施包围。[4]因此,我们虽在名义上 是围城者,但至少在陆地上,我们实际上成了被围者;因为我们被他们 的骑兵所阻截,根本无法深入乡间。

    12 “除此以外,敌人已经遣使到伯罗奔尼撒去请求援军,而吉利浦 斯已前往西西里各邦,一则希望说服那些现在犹处于中立的城邦加入他 们一方,二则希望从其盟邦获得更多的陆军,取得更多的海军军需物 资。[2]在我看来,他们打算发动一次联合攻势,用他们的陆军和海 上的舰队进攻我们的要塞。[3]我说他们也将在从海上同我们作战, 你们一定不要大惊小怪。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舰船下海已久,船体已 腐,船员疲竭消损,而我们的海军在出发时状况很好,船员雄壮,船体 坚固。[4]我们现在不可能把舰船拖曳上岸晒干维修,因为敌人的舰 船和我们的一样多,甚至还要多些,我们随时有可能遭到攻击。[5] 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不停地操练,他们可以主动采取行动; 他们不是在围困别人,因而更有条件晒干其船体。

    13 “即使我们有大量舰船空闲着,而且没有倾全力去封锁他们,我 们也无法修理这些舰船。因为穿越叙拉古境内运送军需物资已经有困难 了,如果我们稍有疏忽,就会丧失我方的军需来源。[2]我们桡手们 的状况已经恶化了,而由于以下原因,其恶化的程度还会与日俱增。我 们的桡手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搜罗柴火,搜集粮秣,去取饮水,他们常 常遭到叙拉古骑兵的杀害;我们失去了过去所拥有的优势,使我们的奴 隶胆敢逃亡,在我们军队服务的异邦人,想不到竟有一支海军与我们对 抗,他们因看到敌人的抵抗力量而动摇了。这些人是被迫前来服役的, 他们一有机会,就跑回各自的城邦;这些人起初因受高薪的诱惑而来, 原本以为很少作战就可以大捞一把,现在他们离我们而去,要么逃到敌 人那里,要么采取对自己有利的种种方式偷偷溜掉,广袤的西西里为他 们的逃亡提供了条件。有些人甚至自己在忙于做生意,他们说服船长让 其把海卡拉的奴隶带上舰船,顶替他们自己的岗位,这样就削弱了我们 海军的效力。

    14 “现在,我不用提醒你们都知道,一个桡手保持体力充沛的时间 是很短的,只有很少的桡手能在舰船起航后,在途中持续履行划桨的职 责。[2]但是,我最大的麻烦是,我虽身居将军之位,但你们雅典人 禀性倔强,难以驾驭,使我无法制止他们犯这些过错;同时,我们不能 从当地招募桡手,而敌人能从很多地方招募桡手,我们被迫依靠所带来 的人充当船员,弥补我们的人员损失。因为我们的同盟者那克索斯人和 卡塔那人在这方面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3]我们的敌人所需要做的 只有一件事,就是使供我军需的意大利人背叛我们。如果意大利人看到 我们处境窘迫,而你们又不派援兵,他们将会投附敌方,饥饿将迫使我 们溃退,叙拉古人将不费吹灰之力赢得这场战争。[4]这是实际情 况,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不同内容的报告,使你们更容易接受,但肯定于 事无补;如果你们在作出决定以前想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那么就没有 什么比这封信更有益的了。而且,我知道你们的禀性,喜欢人家报告悦 耳的消息,一旦事情的结局差强人意,你们随后就会责难告诉你们消息 的人;因此,我认为向你们通报真实情况才是最安全的。

    15 “现在你们要认识到,不论你们的将军还是士兵,已经不能再与 起初对抗他们的那支敌军相匹敌了。但是,现在整个西西里联合起来对 抗我们;预计敌人还会从伯罗奔尼撒得到一支新的援军,而我们在这里 的军队,甚至连我们目前的敌人都不能应付了。你们必须当机立断,召 回我们,另外派遣一支与上次远征军数量相当的舰队和陆军,并且带上 大量的金钱,同时另派一人来接替我的职务,因为我身患肾病,不宜于 留任现在的职务。[2]我想我要请求你们照顾,因为我年富力强时, 在指挥官职位上恪尽职守,屡有贡献。但是,无论你们作出怎样的决 定,在春季开始时都要行动,不得拖延。因为敌人很快就将从西西里获 得援军,来自伯罗奔尼撒的援军会在稍后抵达;除非你们重视这个问 题,否则西西里的援军将在你们之前到达,而伯罗奔尼撒援军会像过去 一样,不等你们发觉,就已偷偷地前去了。”

    16 这就是尼基阿斯的信的内容。雅典人得知这封信的内容后,不 肯接受他的辞职请求,但给他选派了两位同僚军官,米南德和攸西狄姆 斯 [5] ,暂时分担指挥前线战事,直到新任命的两名同僚军官抵达就任 时为止。这样,尼基阿斯可以不必抱病独自承担军队的全部领导工作。 雅典人还议决另派一支军队,包括陆军和舰队前去。这支军队的士兵, 一部分是按雅典兵员名册征召,一部分从同盟者中征募。[2]他们为 尼基阿斯挑选的同僚将军,是阿尔基斯提尼斯之子德摩斯提尼 [6] 和苏 克利斯之子攸里梅敦 [7] 。冬至前后,攸里梅敦奉命立即前去西西里, 带着10艘舰船、120塔连特白银,受命告诉在西西里的雅典军队,说援 军即将到来,他们的利益是会受到照顾的。

    17 德摩斯提尼留在后面,组织远征军。他计划在开春时出发,一 面派人到盟邦征募军队远征,一面在国内筹集金钱、舰船和重装步兵。 [2]同时,雅典人还派出20艘舰船环绕伯罗奔尼撒游弋,以防止 从科林斯或伯罗奔尼撒起航的任何一艘舰船渡海前往西西里。[3]至 于科林斯人,由于使者从西西里带来了关于战局发生可喜的变化的消 息,科林斯人更有信心了。他们相信以前派出去的舰队发挥了作用,现 在他们准备用商船把一支重装步兵运往西西里;而拉栖代梦人同样准备 把在伯罗奔尼撒其他地区招募来的军队运往西西里。[4]科林斯人还 为一支有25艘舰船的舰队配齐桡手,以备与驻守诺帕克图斯的雅典舰队 交战 [8] 。这样,就迫使雅典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列阵佯攻他们的舰队 上,使诺帕克图斯的雅典人不易阻止科林斯人的商船出航。

    18 与此同时, [9] 拉栖代梦人按照他们过去所作出的决定,在叙拉 古人和科林斯人的敦促下,准备入侵阿提卡。叙拉古人和科林斯人得知 雅典人将派援军到西西里,希望这次入侵能阻止雅典派兵出援,阿尔基 比阿德斯也急切地敦促拉栖代梦人在狄凯里亚设防,全力投入战争。 [2]但是,最使拉栖代梦人受到鼓舞的,是他们相信雅典人与他们自 己和西西里希腊人两线作战,会更容易被击溃;也因为他们确信,是雅 典人首先违反休战和约的。拉栖代梦人认为,在上次战争 [10] 中,他们 自己方面的过失多些,一则因为底比斯人在和平时期进入普拉提亚, [11] 二则因为他们自己拒不接受雅典人提出的仲裁请求,尽管上次条约 [12] 中有这样的条款:一方如提出仲裁请求,任何一方不得付诸武力。 正因如此,他们认为他们所遭受的灾难是咎由自取,使他们刻骨铭心的 是在派罗斯的惨败 [13] 和其他战役的失败。[3]但是,现在雅典人除 了从派罗斯出兵劫掠外,还有30艘雅典舰船从阿尔哥斯 [14] 出发,不断 地蹂躏爱皮道鲁斯、普拉西埃和其他地区。每当对条约中疑点的解释发 生争议的时候,他们一方建议仲裁,却总是被雅典人拒绝,拉栖代梦人 终于认识到,雅典人现在的过失,同他们以前的过失是一样的,是属于 有罪过的一方;于是他们开始热心地进行战争。[4]在这个冬季里, 他们派人到各盟邦去,请求供给铁,并且为构筑要塞准备其他工具;同 时,他们开始在国内招募军队,还在伯罗奔尼撒其他地区强行征调军 队,用商船把军队运送去援助西西里的盟邦。这样冬季结束了,修昔底 德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十八年结束了。

    19 翌年初春 [15] ,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早些 [16] ,拉栖代梦人及其同 盟者在拉栖代梦国王阿奇达姆斯之子阿基斯率领下侵入阿提卡。他们首 先蹂躏了平原地带,继而着手在狄凯里亚构筑要塞,并把工程分派给各 盟邦来做。[2]狄凯里亚距雅典城约120斯塔狄亚 [17] ,由此到波奥提 亚的距离,与到雅典城的距离相当,或者不会更远一些 [18] ;他们构筑 这个要塞的目的,就在于能袭扰平原地带和乡间最富庶的地区。这个要 塞从雅典城里就能看得见。[3]当在阿提卡的伯罗奔尼撒人及其同盟 者构筑要塞的时候,他们国内的同胞大约在同时用商船把重装步兵运往 西西里。拉栖代梦人从黑劳士和涅奥达摩德斯人 [19] 中精选出600名重 装步兵,由斯巴达人爱克里图斯负责指挥;波奥提亚人的300名重装步 兵由底比斯人塞农和尼康以及泰斯皮亚人希格山大指挥。[4]这些人 属于首批启程者,他们从拉哥尼亚的泰纳鲁斯出发。他们启程后不久, 科林斯人派出由科林斯人和阿卡狄亚的雇佣兵组成的一支500名重装步 兵的军队,由科林斯人亚历萨库斯指挥。像科林斯人一样,西基昂人在 同一时间也派出200名重装步兵,由西基昂人萨尔勾斯指挥。[5]同 时,由科林斯人在冬季配备了船员的25艘舰船,与停泊在诺帕克图斯的 20艘雅典舰船遥相对峙,直到用商船装运的重装步兵从伯罗奔尼撒安全 出航为止。这样就达到了原先为这些舰船配备人员的目的,使雅典人只 盯着战舰,而不注意那些商船。

    20 这期间,雅典人也没闲着。在春季刚刚开始、拉栖代梦人在狄 凯里亚修筑要塞的同时,雅典人派遣30艘舰船,在阿波罗多鲁斯之子卡 里克利斯的统率下,环绕伯罗奔尼撒游弋,并受命前往阿尔哥斯,请求 他们按照联盟条约之规定,为雅典舰队提供重装步兵。同时,他们按预 定计划,派遣德摩斯提尼前往西西里,[2]他率领60艘雅典舰船和5艘 开俄斯舰船,另有从雅典兵员名册中征调来的1200名重装步兵和尽可能 从各地召来服役的岛民。他们还带着从其他属邦所征集到的一切对战争 有用的物资。德摩斯提尼受命首先与卡里克利斯一起绕道航行,与他一 起攻掠拉哥尼亚沿岸。[3]因此他航往埃吉那,在那里等候他的其余 部队和卡里克利斯从阿尔哥斯募集的军队登船。

    21 在西西里,约在这年春季的同一时候,吉利浦斯率领他通过游 说尽力从各邦召来的愿意参战的军队,回到叙拉古。[2]他把叙拉古 人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必须为尽可能多的舰船配备桡手,试图进行一 场海战;他希望以此取得战局的优势,并认为是完全值得去冒险一搏 的。[3]赫摩克拉特斯积极支持他,鼓励自己的同胞在海上与雅典人 作战。他说,雅典人海上威力并非天生,也不会始终保持;与叙拉古人 相比,雅典人的陆地居民的成分甚至更大,他们只是由于受波斯人所 迫,才成为一个海上强国的。他又说,对于像雅典人一样无畏的人,遇 到一个同样勇敢的对手,似乎是最令其胆寒的;雅典人有时并无取胜的 实力,却常常以勇猛的气势攻击邻邦,从气势上威吓对手;现在叙拉古 人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们。[4]他还深信,叙拉古人勇敢地 面对雅典海军,这种出乎意料的场面定会使敌人感到恐慌,由此所获得 的优势,将充分抵偿有航海技术的雅典人对没有航海经验的叙拉古人所 造成的损失。因此,他力促叙拉古人切勿畏缩,要在海战中与对手一决 高下;[5]在吉利浦斯和赫摩克拉特斯或许还有其他人的游说下,叙 拉古人决定在海上作战,并开始为他们的舰船配备桡手。

    22 在舰队准备就绪的时候,吉利浦斯在夜色的掩护下率领全军出 动;他计划亲自率军由陆路进攻普利姆米里昂要塞,而35艘战舰按照事 先部署,从大港向敌人发起进攻,其余45艘战舰从他们的船坞所在的小 港驶出,绕道进入大港,与港内的舰队会合,同时进攻普利姆米里昂。 这样,就可以使雅典舰队遭到两面夹击,陷于混乱。[2]而雅典人迅 速配备60艘舰船的船员,他们以其中的25艘舰船对付大港中的35艘叙拉 古舰船,其余舰船迎战从船坞绕道驶出的叙拉古人的舰船;海战正好在 大港入口处进行,双方将士都顽强拼搏,处于相持状态,一方力图强行 冲进港口,另一方则寸步不让。

    23 同时,在普利姆米里昂的雅典人都已下海,全神贯注于海战之 时,吉利浦斯在凌晨对要塞发动突然袭击。首先攻陷最大的要塞,随 后,两个小要塞的雅典守军看到大要塞竟如此轻易地被攻占,所以吉利 浦斯兵锋未至,他们就弃塞而逃。[2]先失守的那个要塞中的守军, 在登上小船和商船后才得以脱逃,抵达其营地,不过这也颇为艰难,因 为在大港的海战中占据优势的叙拉古人,派出一艘快速战舰追击他们。 但是,当其他两个小要塞陷落时,正值叙拉古人快要被打败的关头;所 以这两个要塞的逃兵,才得以较为容易地沿海岸航行。叙拉古人的舰船 在大港入口处,击退阻止其通过的雅典舰船,进入港口,但他们的舰船 毫无秩序,彼此互相碰撞,结果把胜利拱手让与雅典人;雅典人不仅打 垮了这支舰队,还击溃了那支在港内已经打败过他们的舰队。[3]雅 典人击沉11艘叙拉古人的舰船,杀死了舰船上大多数船员,有3艘舰船 上的船员被他们俘虏。雅典人自己只损失了3艘舰船。他们把叙拉古人 的残船拖上岸边,在普利姆米里昂前面的小岛上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 然后回到他们的军营。

    24 叙拉古人虽然在海战中失败了,但他们仍占据着普利姆米里昂 要塞,并为此建立了三座胜利纪念碑。他们把后面占领的两个要塞当中 的一个夷为平地,把其余两个要塞修复,派兵驻守。[2]在这些要塞 被攻陷时,很多人被杀死或者被俘虏了,很多财物完全落入敌人手中。 因为雅典人把这些要塞作为仓库,里面贮存有商人们的大量货物和谷 物,还有大批的属于舰长 [20] 的东西;雅典人损失的不只是那3艘已拖 到海岸的战舰,那可装备40艘战舰的桅杆和其他设备也都落入敌手。 [3]事实上,普利姆米里昂要塞的失陷,是雅典军队溃败的首要和最 主要的原因;现在,运输军需的舰船甚至到了大港的入口,都不再安全 了,因为叙拉古人的舰船在那里等着,阻止它们进入;要输入军需就不 得不交战。而且,这个事件引起雅典全军沮丧失望,士气低落。

    25 此役过后,叙拉古人派遣叙拉古人阿伽萨库斯率领12艘战舰出 航,其中1艘带着使者们前往伯罗奔尼撒,向他们通报西西里的战局, 说明叙拉古人满怀希望,敦促伯罗奔尼撒人在希腊本土要更加积极地推 进战争;而其他11艘舰船航往意大利 [21] ,因为他们听说为雅典人运输 军需的舰船已在途中。[2]他们碰到这个运输船队,摧毁了其中的大 多数。他们还在考伦尼亚境内,把大量准备给雅典人造船用的木材付之 一炬。[3]之后这支叙拉古舰队去了罗克里斯,在他们停留在那里的 时候,一艘来自伯罗奔尼撒商船到了,船上载着一些泰斯皮亚重装步 兵。[4]叙拉古人让这些重装步兵到自己船上,沿着海岸航行回国。 雅典人率领20艘舰船在麦加拉 [22] 监视叙拉古人的舰队,但仅俘获一艘 舰船和舰上桡手,其余舰船全都逃到叙拉古去了。[5]在港口附近钉 有木桩的水域也有一些零星战斗。叙拉古人在旧船坞前面的海底钉下木 桩,这样,他们的舰船停泊在木桩里面,不致遭到尾随而来的雅典舰船 的撞击。[6]雅典人驶来1艘载重1万塔连特 [23] 的大船,船上装备有 木塔和帐幕,他们乘坐小船,用绳子套住木桩,拧动绞盘把木桩拔出和 折断;或者潜入水中把木桩锯断。同时,叙拉古人从船坞向他们投以标 枪,他们也从大船上向叙拉古人予以还击,最后,雅典人拔掉了大多数 木桩。[7]但是,这种围护桩最难对付的是眼睛看不见的那部分木 桩:有一些木桩被钉在海底,未露出水面,对航行的舰船构成威胁,舰 船在其上航行,就如同在暗礁上面航行一样,是很危险的。可是,当潜 水员为了得到赏金,潜入海底锯掉这些木桩,而叙拉古人又钉下另外一 些木桩。[8]事实上,两支敌对军队在这样近的距离内互相对峙,这 是预料之中的。所以,双方挖空心思,想出各种办法来对付对方,小规 模的战斗经常发生,各种战术不断地试用。 [9]同时,叙拉古人派出的由科林斯人、安布拉基亚人和拉栖代 梦人组成的使团到西西里各地,向各城邦通报他们夺取了普利姆米里昂 的消息,并且说明他们海战失利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他们自己的混乱, 而不是敌人力量的强大;总之,要让各城邦知道他们对胜利充满信心, 请求各邦给予海军和陆军的支援,因为可以预料到雅典人会有新的援军 加盟,如果在雅典人的援军到达以前,就把这里的雅典军队消灭,这场 战争就将结束了。双方在西西里的战事就这样持续着。

    26 至于德摩斯提尼,他现在把所征募到的军队集中起来,从埃吉 那进发,航行到伯罗奔尼撒,与卡里克利斯及其所率领的30艘雅典舰船 会合。他们载着阿尔哥斯的重装步兵,驶向拉哥尼亚。[2]他的军队 首先劫掠了爱皮道鲁斯·利米拉的部分地区,然后在基塞拉对面的拉哥 尼亚登陆,那个地方是阿波罗神庙所在地。他们毁掉这里的部分地区, 在一个形似地峡的地带筑垒设防,使拉哥尼亚的黑劳士可以逃往那里, 同时也像派罗斯一样,可以从这个设防要塞出动,侵入内地劫掠。 [3]德摩斯提尼帮助卡里克利斯占领这个地方,随即驶向科基拉,带 上从那里取得的盟邦军队,然后尽快驶向西西里;卡里克利斯留在那 里,直到要塞筑成;他留下军队驻守,自己率领30艘舰船回国,阿尔哥 斯人也回国去了。

    27 这年夏季,由色雷斯的狄伊人部落的剑客组成1300名轻盾武士 抵达雅典,他们本当随德摩斯提尼一同航往西西里的。[2]因为他们 来得太迟,雅典人决定把他们遣回色雷斯去;如果让他们留下以用于狄 凯里亚战争,则费用太高,因为他们每人每天的薪饷是1个德拉克玛。 [3]事实上,自从这年夏季以来,伯罗奔尼撒人出动全军首先在狄凯 里亚设防,由来自各盟邦的军队定期换防,以此地作为袭扰乡村的根据 地,使雅典人蒙受了很大的损失。事实上,狄凯里亚被占领,导致财产 毁坏、人力丧失,这是造成雅典覆灭主要原因之一。[4]以前的入 侵,时间都很短,并不妨碍雅典人在其余时间利用他们的土地。但是现 在,敌人常年盘踞在阿提卡,有时派军队四处攻掠,有时派常驻戍军蹂 躏乡村,攫夺物资;拉栖代梦国王阿基斯亲临战场,指挥作战勤勉有 方。因此,雅典人受到重创。[5]他们失去了全部乡村;两万多名奴 隶逃走,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工匠 [24] ;他们的全部羊群和役畜都丧 失了。而且,雅典的骑兵每天要外出,到狄凯里亚,巡视乡村,他们的 坐骑不断地在多石崎岖的路上往返奔走,有些马匹腿跛了,有些则为敌 人所伤害。

    28 狄凯里亚被占领造成的恶果还不只这些。从优波亚输入的必需 品,从前取道奥罗浦斯,由陆路经狄凯里亚,路途便捷;现在,要经海 路绕道苏尼昂海角 [25] ,费用高昂;雅典全城所需都不得不从海外进 口,现在的雅典城不再是一个城市,而是变成一座要塞了。[2]夏去 冬来,不间寒暑,雅典人要一直防守要塞,这使他们精疲力竭,疲于奔 命。白天,轮流守卫;夜间,除骑兵外,全体出动,有些人在哨所中, 有些人在城墙上。[3]但是,最使他们不胜负荷的,是同时进行两场 战争。他们达到如此顽强果决的程度,如果在事情发生之前听到这种说 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可能的。当盘踞在阿提卡的伯罗奔尼撒人对雅典 城构成包围之势的时候,他们并未从西西里撤军,反而留在那里,以同 样的方式围攻叙拉古城,这个城市(姑且称之为城市)在任何方面都不 亚于雅典,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希腊世 界对于雅典人的势力和胆量的估计完全错误。因为在战争之初,雅典人 给人们的印象是这样的:一些人认为,如果伯罗奔尼撒人侵入其境内, 雅典人可以支撑1年,有些人认为可以支撑2年,从没有人认为会超过3 年。可如今,距伯罗奔尼撒人第一次入侵阿提卡 [26] 境内已历经17年之 久了,雅典人虽然遭受了战争的各种磨难,但他们还能够到西西里去开 展一场新的战争,一场规模毫不亚于他们与伯罗奔尼撒人进行的战争。 [4]由于这些原因,由于狄凯里亚被占领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以及他们 所承担的其他浩大开支,导致雅典人在财政上陷于窘境。在这个时候, 他们对臣属诸邦的所有从海上进口和出口货物抽取二十分之一的关税, 以取代向他们征收的贡赋,认为这将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收入;他们现在 的支出与过去的情况大有不同,随着战争的持续,支出不断增加,收入 反而日渐萎缩了。

    29 因此,在当前财政困难之时,雅典人不想增加开支,他们马上 把那些因迟到而不能跟随德摩斯提尼一道出征的色雷斯人打发回去了。 [27] 狄伊特里弗斯奉命率领他们回国,他们将路过攸里浦斯 [28] ,如果 有可能,就利用他们沿海岸航行的机会伤害敌人。[2]狄伊特里弗斯 首先在塔那格拉登陆,行动迅速,劫走一些物品;随后,傍晚时分,从 优波亚的卡尔基斯横渡攸里浦斯海峡,在波奥提亚上岸,率领军队进攻 米卡列苏斯。[3]他们在赫尔墨斯神庙附近过夜,未被发觉,该神庙 距米卡列苏斯大约16斯塔狄亚 [29] 。黎明时分,他们进攻并夺取了米卡 列苏斯,这个城镇并不大;米卡列苏斯居民未加防守,没有料到有人会 从海上远道而来袭掠他们。他们的城墙太薄弱,有些地方已经倒塌,而 其他地方高度不够;他们城门也敞开着,以为是安全的。[4]色雷斯 人冲入米卡列苏斯城内,洗劫居民房屋和神庙,屠杀居民,无论是年轻 的还是年长者都未能幸免。他们逢人便杀,一个都不放过,对待儿童和 妇女也一样,甚至连那些役畜和所有活着的动物,也统统杀掉;色雷斯 种族,像那些最嗜杀的野蛮人一样,当他们无所畏惧的时候,嗜杀尤 甚。[5]米卡列苏斯城内一片狼藉,惨状难以描述,特别是他们冲入 当地一所最大的学校,把刚刚去上学的学童全部杀死。总之,降临到全 镇居民头上的灾难是如此突然和可怕,其悲惨程度是无与伦比的,也是 史无前例的。

    30 同时,底比斯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赶来援救。色雷斯人跑得不 远,底比斯人就追上了,夺回他们劫走的财物。色雷斯人在惊慌中,被 追至攸里浦斯的海边,这是他们停泊舰船的地方。[2]色雷斯人多半 是在上船的时候被杀死的,因为他们不会游泳,船上的桡手看到岸边所 发生的事情,他们就把舰船停泊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在撤退时 [30] ,色 雷斯人在其他地方非常令人钦佩地抵挡住底比斯人的骑兵。在首先遭到 底比斯人的骑兵攻击时,他们按照本国战术,聚拢结队冲出。在这次战 斗中,他们只有少数人员伤亡。很多在后面抢劫的人实际上是在镇上被 敌人逮住并杀死的。[3]在1300名色雷斯人当中,共有250人被杀。赶 来援救的底比斯人和其他人损失了大约20名骑兵和重装步兵,其中有一 名波奥提亚的同盟官斯基丰达斯。米卡列苏斯的大部分人被杀死。米卡 列苏斯所遭受的灾难,其悲惨程度不亚于这次战争中的任何一次灾难。

    31 这时德摩斯提尼在拉哥尼亚修筑一座要塞后,正在航往科基拉 的途中。 [31] 他发现在爱利斯的腓亚 [32] 停有一艘商船,商船上的科林 斯重装步兵, [33] 即将渡海前往西西里。他摧毁了这艘商船,但船上人 员逃走了,后来这些科林斯人搭乘另一艘船,继续航行。[2]随后, 德摩斯提尼抵达扎金苏斯和基法伦尼亚,带领一支重装步兵上船,派人 前往诺帕克图斯,要求那里的美塞尼亚人派些重装步兵来。他渡海到对 岸的阿卡纳尼亚 [34] ,又到了雅典人控制下的阿力齐亚和阿纳克托里 昂。[3]他在这个地方与从西西里返回的攸里梅敦相遇。前面已经提 到,在冬季,攸里梅敦奉命前去西西里, [35] 给那里的雅典军队送钱。 他把所见所闻告诉德摩斯提尼,还说他在海上获悉,叙拉古人已经占领 了普利姆米里昂。[4]驻守诺帕克图斯的指挥官科浓 [36] ,也在这里 晤见他们。他带来消息说,停泊在他对面的25艘科林斯人的舰船 [37] 从 未放弃敌对行为,正欲进行一场海战。因此,他请求他们分派一些舰船 给他,因为他自己的18艘舰船不足以抵挡敌人的25艘。[5]于是,德 摩斯提尼和攸里梅敦分拨给科浓10艘舰船,配以最好的桡手,以增援驻 守诺帕克图斯的舰队,同时着手准备把他们的军队集中在一起。攸里梅敦正从西西里返回,要回到雅典接受任命成为德摩斯提尼的同僚指挥 官,现在他驶往科基拉,指示科基拉人配齐15艘舰船的桡手,并就地征 募重装步兵,而德摩斯提尼则从阿卡纳尼亚地区招募投石手和标枪手。

    32 前面已经提到,叙拉古人在攻占普利姆米里昂后向各邦派出的 使者 [38] 已经圆满地完成使命,随即将带回他们所征募的军队。尼基阿 斯得知这一情况,就派遣使者出使肯托里巴人 [39] 、亚力基埃亚人和其 他友好的西克尔人 [40] 部落(他们控制着敌人的通道),要求他们不许 敌人过境,还要联合起来阻止其通过。因为阿格里真坦人是不会允许敌 人过境的,敌人已无他路可寻。[2]西克尔人按照雅典人的请求,在 西西里希腊人的行军途中,布置了3支伏兵,在对方没有防备之时,突 然发起进攻,杀掉约800人和几乎所有使者。仅有科林斯的一名使者得 以幸免。此人率1500人逃往叙拉古。

    33 大约同时,卡马林那人 [41] 也派来500名重装步兵、300名标枪手 和300名弓箭手援助叙拉古人,而革拉人 [42] 派来可装备5艘舰船的桡 手、400名标枪手和200名骑兵。[2]实际上,几乎整个西西里都积极 地加入叙拉古人一方以反对雅典人。只有持中立立场的阿格里真坦人是 一个例外,他们目前只是静观事变。[3]在西克尔人重创叙拉古盟军 之后,叙拉古人推迟了立即攻击雅典人的计划。而德摩斯提尼和攸里梅 敦率领从科基拉和大陆招募的全部军队,渡过伊奥尼亚湾,抵达伊阿皮 吉亚海角 [43] 。[4]他们由那里出发,把舰船停靠在伊阿皮吉亚附近 的科拉德斯群岛 [44] ,在这里把麦萨皮亚部落的150名伊阿皮吉亚标枪 手带上舰船。他们与麦萨皮亚部落酋长阿塔斯重修旧好以后,阿塔斯向 他们提供了这些标枪手,后来他们到了意大利的麦塔蓬提昂。[5]在 这里,他们依据联盟条约,说服麦塔蓬提昂人向他们派遣300名标枪手 和2艘战舰。他们率领这批援军沿海岸航行,到达图里伊 [45] 。他们发 现这里的反雅典党人在最近的一场革命中被驱逐了。[6]因此,他们 在这里集合并检阅全军,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好。同时,他们想 说服图里伊人坚定地加入他们的远征军,使图里伊人在当前的有利形势 下,与雅典人订立攻守同盟。

    34 与此同时,停泊在诺帕克图斯的雅典舰队对面的25艘舰船上的 伯罗奔尼撒人,为了保护到西西里的运输通道,随时处于临战状态。他 们还为另外的一些舰船配备桡手,使得他们在舰船数量上和雅典人不相 上下。他们把舰船停靠在里比地区阿凯亚的爱里纽斯 [46] 。[2]他们 停泊的地方形如新月,前来增援的陆军由科林斯人和他们的同盟者组 成,他们在海湾两侧伸出的岬地上列成阵势,而科林斯人波利安提斯指 挥的舰队控制这片海域,封锁了海湾入口。[3]现在,雅典的33艘舰 船在狄菲鲁斯指挥下 [47] ,从诺帕克图斯驶出,向他们进攻。[4]起 初,科林斯人按兵不动,等他们认为战机终于来临时,便发出信号,前 去与雅典人交战。[5]双方相持,互不退让。结果,科林斯人损失了3 艘舰船,雅典舰队虽没有一艘沉没,但有7艘失去战斗力。在双方舰船 的迎面撞击中,雅典人的船喙被科林斯人的船头洞穿。为了撞击敌舰, 科林斯人对船头两侧的吊锚架 [48] 做了加固处理。[6]这次海战胜负 未决。战后,双方都宣称自己获胜(尽管雅典人截获被海风吹到海面上 的残船,科林斯人也无意出来夺回它们)。交战双方都离去了,双方都 没有追逐对方,也没有人员被俘;由于在海岸附近作战,科林斯人和伯 罗奔尼撒人易于脱身,雅典人方面也没有舰船被击沉。[7]现在雅典 人驶回诺帕克图斯,科林斯人以胜利者身份立即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 因为他们使敌人的很多舰船丧失战斗力。而且,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被打 垮,正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的对手认为,他们没有取胜;科林斯人 认为,只要他们没有被彻底击败,他们就是胜利者,而雅典人认为,既 然他们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就等于是失败的。[8]可是,当伯罗奔 尼撒人乘船离去,他们的陆军撤走后,雅典人也以胜利者的身份,在阿 凯亚距科林斯人驻扎地爱里纽斯约20斯塔狄亚 [49] 竖立一座胜利纪念 碑。在诺帕克图斯的海战就这样结束了。

    35 我们的叙述回到德摩斯提尼和攸里梅敦:现在图里伊人准备派 遣700名重装步兵和300名标枪手加入他们的军队。 [50] 这两位雅典将军 命令他们的舰船沿海岸航行到克洛托那 [51] 境内,同时在西巴里斯河畔 检阅全部陆军,随即率领陆军通过图里伊国境。[2]他们抵达海里阿 斯河时,克洛托那人谴信使来报,说克洛托那人不允许他们通过其国 境。于是,他们沿海岸而下,在海里阿斯河口近海处宿营,并与他们的 舰队会合。翌日,他们起航,沿海岸航行,停靠除罗克里斯外的所有城 市,直至他们到达瑞吉昂境内的佩特拉。

    36 同时,叙拉古人得知雅典援军正在迫近,决定动用他们的舰队 和岸上的其他军队,再向雅典人进攻。他们把军队集中起来,就是想在 雅典人的援军抵达前开始行动。[2]依据过去的海战经验,他们又对 船体进行了多项改进,现在采用一些设备武装海军;缩短船喙部位,安 装上一些材料使船头更坚固,使吊锚架更坚实,并在其下支撑梁木,其 伸向船内和船外的长度都达到6肘尺 [52] ,这与科林斯人在诺帕克图斯 和雅典舰队作战前改进其船头的方法一样。[3]叙拉古人认为,这样 他们就可以在与雅典舰船作战中处于有利地位。雅典人的船头建造得没 有那么坚实,是轻巧型的,因为他们常用的战术,是把舰船迂回到敌舰 的侧面,再撞击船体的侧面或船尾,而不是用其船头迎面撞击敌船。叙 拉古人认为在大港进行海战,舰船众多,水面不阔,实际上对他们也有 利。他们将采用船头迎面撞击的方法,用坚硬的船喙碰撞空虚脆弱的雅 典人的船头,必将撞穿敌人的船头;[4]再者,在狭窄的海面上,雅 典人不能采用他们所擅长的灵活调动舰船来冲破敌军防线或者环绕敌舰 的战术。叙拉古人必尽全力,使雅典人无可乘之机,海面狭小,也妨碍 雅典人发挥其优势。[5]这种船头迎面撞击船头的战术,过去虽被认 为是舵手缺乏航海技术的表现,这次将成为叙拉古人应敌的主要办法, 且他们发现这种办法最实用。如果雅典人被迫退却,除了退向岸边外, 不可能朝其他地方的水域退却,只有一条很狭窄的航道可退却到其营寨 前面的一隅水域。港口内的其余区域将被叙拉古人控制;[6]雅典人 如果在战斗中受挫,他们的战舰会被挤压在狭窄的水面上,互相碰撞, 陷入混乱。事实上,这一点正是雅典人在所有海战中最深受其害的,他 们不像叙拉古人,不能向港内任何地方退却。这是因为叙拉古人控制着 进出港口的通道,尤其是普利姆米里昂被敌人占据,港口的出入口又不 大,因而他们绕道航行到公海,也是不可能的。

    37 这些是叙拉古人制定的适合他们技术和实力的策略;由于上次 海战的结果,他们目前信心更足了,准备同时从海上和陆地上攻击雅典 人。[2]吉利浦斯先率领一些军队出城,布阵于雅典人所筑的围城 前,这部分围城面对着叙拉古城。而来自奥林匹亚昂的军队,即叙拉古 人的重装步兵、骑兵和轻装步兵,则从对面进攻雅典人的城墙;在这些 调度之后,叙拉古人及其盟邦的舰船立即驶出。[3]雅典人起初认为 敌人仅只是从陆地上进攻他们,当他们看见敌人的舰队突然逼近时,他 们有些慌乱了:有些人在城墙上面或前面列阵准备迎击迫近的敌人,另 一些人急忙跑出来,抵御来自奥林匹亚昂和城外的众多骑兵和标枪手; 其他人登上舰船,或奔赴海边迎击敌军。雅典的75艘舰船,在配齐桡手 后就立即起航,以抵抗叙拉古约80艘舰船的进攻。

    38 当天的大部分时间,双方都在互相进攻,然后又撤退,发生过 小接触,除了叙拉古人击沉一两艘零散的雅典舰船外,任何一方都没有 取得值得称述的战果。同时,叙拉古陆军也从前线撤退。[2]翌日, 叙拉古人保持平静,没有任何将要发起进攻的迹象;但是,尼基阿斯鉴 于此役打成平手,预料敌人将再来进攻,责令各位舰长修理好受损的舰 船,把商船停泊在本方木栅栏前面。[3]雅典人在其舰船停泊地的前 面钉有木栅,用以形成一个围护起来的港口。商船彼此相距约2普列特 罗 [53] ,这样,任何一艘舰船如受敌追迫,都可以安全退却,又可以从 容驶出。雅典人用了整整一天时间从事上述部署,直到夜幕降临。

    39 第二天,叙拉古人比上次更早地发动攻势,但采用同样的海陆 进攻策略。[2]与从前一样,双方军队在大部分时间内互相对峙,有 些零星战斗;直到最后,科林斯人皮利库斯之子阿里斯同(他是叙拉古 军队中最能干的舵手),说服他们的海军指挥官,要他派人去通知城里 的官员,尽快把市场移到海边,责成每人带着他拥有的各种食物到海边 来出售,这样,海军指挥官就可以命令桡手们登陆后立即在离舰船不远 处进餐。在短暂间歇以后,在同一天攻击雅典人,这会出乎雅典人意料 之外。

    40 海军指挥官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遣一名信使进城,市场随即准 备就绪。叙拉古人突然划桨向城里撤退,登陆后立即就地用餐;[2] 而雅典人推想叙拉古人已经撤回城里,因为他们认为叙拉古人已被击 败,于是悠闲地弃船上岸,开始用餐,并从事其他工作,他们相信当天 的战事已经结束了。[3]然而,叙拉古人突然登船,并再次向他们进 攻;雅典人秩序混乱,多数人尚未进餐,他们仓促上船,好不容易才把 舰船驶出来迎战。[4]最初一段时间内,双方都处于守势,没有交 战。但是最后雅典人为不使自己因在那里等待而陷于疲惫,决定不再拖 延,发起攻势,他们在呼叫声中投入战斗。[5]叙拉古人按照原定计 划,用迎面撞击船头的战术实施进攻。他们用坚固的船喙撞穿雅典人的 船头,穿入颇深。甲板上的标枪手也给雅典人以很大杀伤,但是给雅典 人造成更大伤害的是乘小船四处游弋的叙拉古人,他们行进到雅典舰船 的桨座之下,紧靠雅典人的船舷航行,从那里用标枪刺杀雅典桡手。 [54]

    41 双方以这种方式进行激烈搏杀,最后,叙拉古人获得胜利。雅 典人调转舰船方向,从商船的空隙间 [55] 逃到他们自己的停泊地。 [2]叙拉古的战舰穷追不舍,直追到雅典商船跟前。在这里,他们被 安置在商船上悬着大铁块的横杆挡住了去路,这种横杆伸出于两船之间 的航道上,可阻挡舰船通过。 [56] [3]有两艘叙拉古的战舰因胜利而 兴奋过度,太迫近横杆,遭到灭顶之灾,其中一艘船上的桡手被俘。 [4]叙拉古人击沉7艘雅典人的舰船,并使很多雅典人的舰船丧失战斗 能力,他们俘获这些舰船上的大多数桡手,杀死其他人,随即撤兵,为 这两次战役竖立胜利纪念碑。现在,他们深信,其海军已经取得决定性 优势;同时,他们对其陆军取得同样的胜利信心十足。

    [1] 尼基阿斯开始听到吉利浦斯即将到达西西里的时候,对这则情报不屑一顾。他以为吉利浦斯是来执 行私掠巡逻任务,而不是来参加作战的。参阅修昔底德,VI. 104。参阅史译本,第3册,第3页。 [2] 参阅修昔底德,VI. 97。 [3] 参阅修昔底德,VI. 103—104。 [4] 指包围叙拉古城的那条城墙。 [5] 他是参与签订公元前421年尼基阿斯和约者之一。参阅修昔底德,V. 19,24。 [6] 修昔底德在IV. 66提到他在军队中服务。 [7] 他在公元前424年远征西西里失利,曾被处罚金,参阅修昔底德,IV. 65。 [8] 在整个战争过中,雅典人经常有一支舰队驻守在这里,通常是20艘三列桨战舰。参阅修昔底德,II. 69,80。 [9] 公元前414/前413年。 [10] 阿奇达姆斯战争,即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最初十年的战争。 [11] 参阅修昔底德,II. 2。 [12] 指公元前446/前445年签订的三十年休战和约。参阅修昔底德,I. 115。 [13] 参阅修昔底德,IV. 24—41。 [14] 参阅修昔底德,IV. 105。 [15] 公元前413年3月。 [16] 拉栖代梦人曾多次在初春季节侵入阿提卡。 [17] 约合22千米。 [18] 实际上,狄凯里亚离波奥提亚比离雅典近得多。 [19] 参阅修昔底德,IV. 21;V. 34。 [20] 雅典三列桨战舰的舰长们是每年由富裕公民的名册中选任的,在服务之年开始的时候,他们从国家 取得没有船帆、索具及其他设备的空船;这些设备都是舰长们自己装配的。 [21] 在修昔底德的著作中,意大利这个名词仅指劳斯(Laüs)河和麦塔蓬提昂以南的地区。参阅地图 二。 [22] 在西西里东岸,叙拉古之北,为科林斯地峡上的麦加拉所建之殖民城邦,与母邦同名。 [23] 约合258吨。 [24] 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可参阅汉松:《修昔底德与狄凯里亚战争期间阿提卡逃亡奴隶》(V. D. Hanson, “Thucydides and the Desertion of Attic Slaves during the Decelean War”),载《古典古代》(Classical Antiquity ),1992年第11卷第2期,第210—228页。 [25] 在阿提卡半岛最南端,这里有海神庙,距离劳里昂银矿不远。 [26] 公元前431年。参阅修昔底德,II. 13。 [27] 参阅修昔底德,VII. 27。 [28] 优波亚和波奥提亚间的海峡,这里的海面很窄,是优波亚和大陆之间最接近之处。 [29] 约合3千米。 [30] 修昔底德说明他们的主要损失是在“上船的时候”造成的。 [31] 参阅修昔底德,VII. 26。 [32] 奥林匹亚的港口。 [33] 参阅修昔底德,VII. 17,19。 [34] 公元前426年夏季,他曾在这里作战。参阅修昔底德,III. 94以下。 [35] 参阅修昔底德,VII. 16。 [36] 雅典将军科浓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末期崭露头角,后来就是他借助波斯之力,主持重修雅典长城的。 色诺芬在其《希腊史》(IV. 8.9—12)中有较为翔实的记载。 [37] 参阅修昔底德,VII. 17,19。 [38] 参阅修昔底德,VII. 25。 [39] 肯托里巴位于卡塔那以上的西迈苏斯河畔,在埃特那西南约25英里。 [40] 西克尔人是西西里的土著居民;西克里奥特人是西西里的希腊殖民者。 [41] 参阅修昔底德,VI. 88。卡马林那为多利斯人的移民城邦。 [42] 参阅修昔底德,VI. 67;VII. 1。 [43] 即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半岛的“靴跟”,希腊人称之为伊阿皮吉亚。 [44] Choerades Isles,据认为塔林顿港口附近海域的几个小岛。参阅A. W. Gomme, A. Andrews and K. Dover,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 Vol. 4, p. 413。 [45] 此城为伯里克利在公元前443年所建殖民城市。希罗多德晚年成为该城公民。 [46] 瑞昂以东一个小地方。 [47] 他似乎带来15艘增援的战舰,代替了科浓的职务(VII. 31)。 [48] 船首两侧突出的横木,用以加强船头的力量的。锚即悬于其上。 [49] 约合3700米。 [50] 参阅修昔底德,VII. 33。 [51] 在意大利南端,约建于公元前710年,是阿凯亚人的殖民城邦。 [52] 肘尺(cubit,库比特)是古代的一种长度测量单位,以前等于从中指指尖到肘的前臂长度,或约等 于17至22英寸(43至56厘米)。一译腕尺,1腕尺= 45.7厘米。 [53] 普列特罗为希腊长度单位,1普列特罗约合100脚尺。英译者将2普列特罗径译为200脚尺。 [54] 无疑是把标枪从船桨通过的孔眼中刺进去的。 [55] 参阅修昔底德,VII. 38。 [56] 一根杠杆上突出的横杆,撑着很重的铁块,随时可以坠下,击中敌舰。

    第二十二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德摩斯提尼到达叙拉古。雅典人在爱皮波莱的失败。尼基阿斯的愚蠢和固执。

    42 叙拉古人准备从海陆两个方面向雅典人再次发起进攻,正当此 时,德摩斯提尼和攸里梅敦率领的雅典援军赶到了。援军包括有外邦舰 船在内的战舰共73艘,雅典及其盟邦的重装步兵近5000人;还有许多希 腊的和蛮族的标枪手、投石手和弓箭手,以及相当数量的其他各种装 备。[2]这时,叙拉古人及其盟邦大为恐慌,担心他们的祸患将永无 终结之时。他们看到,尽管伯罗奔尼撒人已经在狄凯里亚设防,雅典人 还能派出一支几乎与上次到来的军队规模相当的援军,这在各方面都显 示出雅典势力的强大。另一方面,作战失利的第一批雅典军队,已经恢 复了一些信心。[3]德摩斯提尼审度形势,觉得不能拖延,以免重蹈 尼基阿斯的覆辙。尼基阿斯当初抵达时,没有立即进攻敌人,在卡塔那 度过一冬。敌人由其初来时感到恐惧,继而变得轻视他了。这使得吉利 浦斯有机可乘,从伯罗奔尼撒引来一支援军。而如果尼基阿斯立即发动 进攻,叙拉古人是绝对不会遣使出去求援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足以对 付尼基阿斯。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他们已经处于雅典人 的完全封锁之中了;在遭到封锁之后,即使他们派人求援,援军的到来 仍不能达到与此前到来同等的效果。德摩斯提尼想到了这些,知道自己 现在正当初来之际,像尼基阿斯当初那样最令敌人生畏。因此他决定尽 早利用敌人对其军队的恐惧,谋取最大利益。[4]他发现叙拉古人修 筑起来以阻挡雅典人包围他们的那道城墙是单层的,如能控制通往爱皮 波莱的道路,进而控制那里的军营,夺取敌人的这道城墙并非难事,因 为那里甚至没有人驻守以抵御他的进攻。所以他想尽快尝试这个计划。 [5]他认为这是结束战争的最便捷的途径。因为,他如若取胜就可以 占领叙拉古,如若失利,则领兵回国,而不要白白地牺牲参加远征的雅 典人的生命,并且大量消耗国家的资源了。[6]因此,雅典人首先出 来毁掉阿纳普斯河 [1] 附近的叙拉古人的土地,起初他们在陆地上和海 上都处于优势,除了奥林匹亚昂的骑兵和标枪手应战外,叙拉古人在海 陆方面都没有进行抵抗。

    43 随后,德摩斯提尼决定首先用攻城器械尝试进攻叙拉古人的对 抗城墙。但是由于他带上去的进攻城墙的器械被守城敌军焚毁,其他在 多个地点进攻城墙的军队也一一受挫,于是他决定不再拖延,在征得尼 基阿斯及其同僚们的同意后,开始实施他进攻爱皮波莱的计划。[2] 在白天要靠近并且登上爱皮波莱而不被敌军发现,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命令士兵带上5天的口粮,率领全部石匠和木匠以及弓箭,带着 他们此行得手后修筑要塞所需的一切东西,在头更 [2] 以后,率领攸里 梅敦、米南德和全部军队向爱皮波莱进发,尼基阿斯则留守要塞。 [3]他们沿攸里耶鲁斯山坡(这是第一批军队起初上去的路线)冲上 去,敌人守军并未察觉,他们逼近并夺取叙拉古人驻守的一个要塞,杀 掉部分驻守士兵。[4]但是,该要塞中的多数士兵立即逃散,向营寨 报警,在爱皮波莱共有3座营寨,营寨都有外围防御工事,一个是叙拉 古人的,一个是西西里希腊人的,还有一个是同盟者的;另有600名叙 拉古人的前哨守军驻守爱皮波莱的这个地方。[5]这些前哨守军立即 前来抵抗敌人的进攻,他们遭遇德摩斯提尼和雅典军队,经过一场激烈 的战斗,他们被雅典人击败;雅典人立即向前冲锋,希望一鼓作气,拿 下其进攻目标;同时,其他雅典军队一开始就夺取了叙拉古守军所放弃 的对抗城墙,并且毁掉其城垛。[6]叙拉古人、他们的同盟者以及吉 利浦斯率领的军队从外围工事赶来援救。不过,他们是带着恐慌情绪进 行抵抗的(这次大胆的夜袭行动是他们始料未及的),起初曾被迫退 却。[7]但此时,满怀胜利喜悦的雅典人虽在前进,但队列有些混 乱;他们希望尽快突破其余尚未接战的敌军,形成破竹之势,不给敌人 重新集结反击的时间。这时波奥提亚人首先起来向雅典人发起反击,击 溃了他们,迫使雅典人逃走。

    44 这时,雅典军队陷入极大混乱和困惑,交战一方或另一方很难 了解战事的具体情况。天亮以后,参战人员了解的战况肯定要多一些, 即便在那时候,他们也不清楚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自己身边以外 发生的很多事情。但是,在这场夜战中(这是这场战争期间两军进行的 唯一一场夜战),谁能准确了解战斗情况呢?[2]尽管明月当空,他 们仅能相互看见而已,像人们在月光下那样,换言之,他们能分辨人的 轮廓,但不能确切地分清他是战友还是敌军。双方都有很多重装步兵在 一片狭小的区域内东奔西跑。[3]有些雅典军队已经被打败,而另一 些还未受到攻击,正好前来发动首次进攻。雅典其余的大部分军队,有 些刚刚登上高地,有些仍在往上冲,他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进军。前 线的雅典军队在被打败后,完全陷入混乱,嘈杂声使人们难辨敌我。 [4]取得胜利的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大声喊叫,相互激励,这也是 夜间唯一可能的联络方式,同时他们坚守阵地,顶住雅典人的每次进 攻;而雅典人正在相互寻找,把任何从对面跑来的人都当作敌军,尽管 其中一些人也许是刚刚败退下来的战友。问口令是雅典人彼此辨认的唯 一方法,而且由于人人不断地喝问口令,不但在他们自己中间引起很大 的混乱,还把口令泄露给了敌人。[5]而雅典人就不能如此轻易地得 知敌人的口令了,因为叙拉古人取得了胜利,没有被冲散,也较少误 认。结果是,如果雅典人碰到比他们弱小的敌人,敌人因为知道其口令 就逃走了;而雅典人自己如果不能回答口令,就会死于剑下。[6]然 而实际上给他们造成最大伤害的,是双方唱军歌,由于双方唱的是几乎 相同的军歌,会引起雅典人思想混乱。每当雅典军中的阿尔哥斯人、科 基拉人和其他多利斯族人唱其军歌的时候,在雅典人中间引起的恐惧情 绪,就像敌人唱军歌的时候一样。[7]这样,一旦陷于混乱,在战场 上的多数地方,他们是以朋友与朋友、公民与公民之间相互对抗而结束 战斗;他们不但彼此造成恐慌,甚至互相搏斗,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将 他们分开。[8]从爱皮波莱下山的道路狭窄,在敌人的追击下,很多 人是因为自己跌下悬崖而丧命的;至于那些安全地撤退到平原上的人, 他们当中很多人是对地形比较熟悉的,特别是第一批军队的士兵,他们 逃到军营里;而一些新来的士兵则迷失了道路,在旷野上跑来跑去,天 亮的时候被叙拉古人的骑兵包围并杀害了。

    45 翌日,叙拉古人竖立两座胜利纪念碑:一座在通往爱皮波莱的 斜坡上,另一座在波奥提亚人首先抵抗雅典人进攻的地方。雅典人按照 休战协定,收回了阵亡战友的遗体。[2]很多雅典人及其同盟者的士 兵阵亡,叙拉古人所缴获的武器数量超过阵亡者人数,这是因为有些士 兵被迫丢弃盾牌跳下悬崖,没有摔死的人就逃跑了。

    46 这次战役之后,叙拉古人因意外获胜而恢复了信心。他们派遣 西坎努斯率领15艘舰船前往发生革命的阿格里真坦,看是否有可能引导 该城市加入他们这一边;而吉利浦斯则又由陆路前往西西里的其他地 区,招募援军,希望现在一举攻占雅典人的城墙防线,取得与爱皮波莱 战役一样的胜利。

    47 同时,雅典的将军们正就已经遭遇的惨败和军队普遍的弱点商 议对策。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没有成功,士兵们再也不愿滞留下去了; [2]疾病在军中流行,一则因为这是一年中容易患病的季节,二则因 为他们的营寨位于对健康有害的沼泽地带。他们认为,战争形势总的看 来是没什么希望了。[3]因此,德摩斯提尼主张,他们不应该再停留 下去,按原计划冒险进攻爱皮波莱的策略,现在既已失败,他主张撤离 此地;趁海上还可以横渡时,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他们后来的援军至少 还能使他们保持海上的优势。[4]他又说,与其进攻不再容易被征服 的叙拉古人,不如攻击那些已在阿提卡修筑要塞的敌人,这对于邦国是 更有益的。除此之外,耗费巨额金钱继续围攻而毫无结果,这也是不确 当的。

    48 这是德摩斯提尼的意见。尼基阿斯并不否认他们处境险恶,但 不愿承认他们的弱点,或者让敌人知道他们在全体会议上公开投票决定 撤退;倘若这样,当他们真的想撤退时,他们就很难秘密地撤退了。 [2]而且,他自己获得的一份特别情报使他有理由认为,如果他们继 续围攻,敌人的处境很快就会变得比他们自己更为恶劣;因为缺乏金钱 会使叙拉古人的物资消耗殆尽,特别是有了目前海军,他们控制着更为 广阔的海域。除此之外,在叙拉古有一个集团想背叛他们的城邦而投靠 雅典人,他们给尼基阿斯传递情报,劝他不要撤走。[3]因此,得知 这些情况的尼基阿斯,真的想等待机会,因为他仍在两种选择之间踌躇 未决,希望有机会作出更明晰的选择。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在公开演讲 中拒绝率军撤离。尼基阿斯说,他确信,没有雅典人自己的投票表决, 他们是决对不会赞成撤退回国的。而那些投票赞成此事的人,既不能像 他们自己那样根据耳闻目睹的事实作出判断,也不能从他们所听到的敌 对的批评意见中作出判断,他们很容易为任何狡猾的演说家的造谣中伤 所左右;[4]而在这里的很多士兵,事实上是绝大多数士兵,现在虽 公开叫嚷他们的处境危险,但他们一旦回到雅典,就会公开提出完全相 反的意见,说他们的将军受了贿赂,背叛了他们,撤退回国。因此,就 他自己而言,他深知雅典人的性格,与其在雅典人手下受到不公正的审 判,并在一项令人耻辱的罪名下很快被处死,不如碰碰运气,如果他必 须赴死,他宁愿作为一个军人死在敌人手下。[5]而且,叙拉古人的 处境毕竟比他们自己更险恶。叙拉古人向雇佣军支付酬金,花费金钱修 筑要塞,现在供养一支庞大的海军已整整一年,他们已经感到拮据,财 力将很快枯竭 [3] 。他们已经耗费了2000塔连特,还背负了巨额债款。 如果因为不能支付士兵的薪金,以致不得不裁撤他们现有军队中的哪怕 一小部分,他们的事业必将崩溃;因为叙拉古人更多地依靠雇佣兵,而 不像他们雅典人,依靠那些被强迫服役的士兵。[6]因此,他认为他 们应该留下来继续围攻,不要因战败而撤离,他们在金钱方面是占有很 大优势的。

    49 尼基阿斯的演讲态度坚决,是因为他掌握了关于叙拉古人财政 窘迫的确实情报,也因为叙拉古人的亲雅典派势力强大,并且不断向他 传递情报,劝他不要解除包围;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舰队比从前更有 信心了,确信至少可以在海上赢得胜利。[2]但是,不同意继续围攻 的德摩斯提尼则说,假如他们因为没有得到来自雅典的命令,而不能引 军撤离,假如他们不得不继续留在西西里的话,那么也应当转移到萨普 苏斯或卡塔那去。在那里,他们的陆军可蹂躏大片的乡村,能够靠劫掠 敌人财物维持军队生活,同时给予敌人以伤害;而他们的舰队将有辽阔 的海域进行海战,就是说,不在敌人占有绝对优势的狭窄的海域作战, 在广阔的外海,他们的驾船技艺才有用武之地,无论他们撤退还是进 攻,他们都能不受海域约束或限制,进退自如。[3]无论如何,他坚 决反对原地不动地停留在这里,力主转移军队,尽快行动,不可有任何 一点拖延了。攸里梅敦赞同这个意见。但是,尼基阿斯仍然反对这个主 张,他们便有些胆怯和踌躇了,猜测尼基阿斯如此自信想必是因为掌握 了某些更准确的情报。雅典人就这样拖延下来,没有从原驻地撤离。 [1] 叙拉古西南流入大港的河流。 [2] 参阅修昔底德,II. 2及附注。 [3] 或“在某些方面已经供应不足,在其他方面将完全无法维持”。 第二十三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大港战役。雅典军队的 撤离和覆灭。

    50 吉利浦斯和西坎努斯 [1] 现在返回叙拉古了。西坎努斯没有争取 到阿格里真坦人的支持,当他还在革拉时,阿格里真坦的亲叙拉古党人 就被驱逐了。但是吉利浦斯却带回了从西西里招募的一支大军,春天从 伯罗奔尼撒乘商船出发的重装步兵,也已经从利比亚抵达塞林努斯。 [2]他们在途中被风暴吹送而到了利比亚,并从基仁尼人那里获得2艘 三列桨战舰和舵手。他们沿海岸航行,途中和遭到利比亚人围攻的攸斯 皮里泰人一起,打败了利比亚人;然后他们从那里继续沿海岸航行到迦 太基的商业中心尼阿波里斯,这里是距西西里的最近地点,只需两天一 夜就可以到达。他们从这里渡海来到塞林努斯。[3]他们抵达后,叙 拉古人又立即准备从海陆同时进攻雅典人。雅典将军们看到敌人有新的 援军抵达,而他们自己的情况非但一点没有好转,反而日趋恶化,士兵 们更是为疾病所苦,于是开始后悔当初没有撤离了;尼基阿斯也不再坚 持其反对撤离的立场,只是竭力主张此事不应公开表决。他们严守秘 密,给全军下达命令,做好准备,信号一发出就从营地出动,航行出 去。[4]全军做好了一切准备,正要登船出发时,适值月圆之夜,发 生了月食 [2] 。大多数雅典人被这一现象所震撼,他们力劝将军们等 待。尼基阿斯沉迷于占卜和预言之中,他依预言家所说,要等待三个九 天 [3] 之后,才可以再讨论军队撤离的问题。这些雅典围攻者就这样不 合时宜地滞留在那里。

    51 叙拉古人得知这种情况后,比从前更急切地向雅典人施加压 力,因为现在雅典人自己也承认,他们无论在海上还是陆地上都不再拥 有优势了,否则他们是决对不会计划乘船撤离的。除此之外,叙拉古人 也不希望雅典人在更难于攻克的西西里的其他地方立足,他们希望尽快 在对他们有利的地点,迫使雅典人进行海战。[2]因此,他们配齐舰 船桡手,并且以他们认为足够的时日进行训练。当战机到来时,他们在 开战的头一天就袭击雅典人的城墙。雅典的少数重装步兵和骑兵从城门 中出来抵抗他们,叙拉古人截住一些重装步兵,把他们打败,迫使他们 败退回要塞。由于军营入口狭窄,雅典人损失了70匹马和一些重装步 兵。

    52 当天叙拉古人撤退了。翌日,叙拉古人出动舰船76 艘,他们的 陆军同时向雅典人的城墙发起进攻。雅典人派出86艘舰船前来迎战,两 军靠近,战斗开始了。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首先击败了雅典的中 军。[2]随后,活捉了雅典海军的右翼指挥官攸里梅敦。他为了包围 敌舰,脱离舰船编队,靠近海岸,结果在港口一个凹陷幽深处被叙拉古 人俘获。叙拉古人杀死攸里梅敦,毁掉他所率领的舰船。此后,叙拉古 人追击雅典的全部舰队,把它们驱赶到岸边。

    53 吉利浦斯看到敌人舰队被击败,并已被驱赶到远离其栅栏和营 寨的海岸,就率领部分军队冲向防波堤 [4] ,以便在雅典人登陆时予以 歼灭,并且控制岸边,使叙拉古人更容易从这里拖走雅典人的舰船。 [2]为雅典人守卫这个据点的是第勒尼安人,他们看到吉利浦斯的军 队凌乱无序地进攻,就前来抵抗,击溃敌人的先头部队,把他们追逐到 吕西麦雷亚沼泽地。[3]随后,数量更多的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 的军队赶到,雅典人担心他们的舰船受到袭击,也赶来救援,与敌人交 战,打败了敌军,把他们赶走,还杀掉敌人少数重装步兵。他们成功地 保全了大部分舰船,把它们带回营寨,但有18艘舰船被叙拉古人和他们 同盟者的军队劫走,船上人员全部被杀死了。[4]叙拉古人还试图火 攻雅典人的其余舰船,他们将一艘旧商船装上木柴和松木片,点起火 焰,借助风力,使其漂向雅典人一方。雅典人恐怕其舰船被焚,便设法 阻止这条船靠近,并设法灭火;他们扑灭了这条船上的大火,在距离他 们舰船很近的地方阻挡住这条商船,从而避免了被焚的危险。

    54 之后,叙拉古人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以纪念他们在海战的胜 利以及在雅典人的城墙下截杀重装步兵、俘获战马 [5] 的胜利;雅典人 也竖立了一座胜利纪念碑,以纪念第勒尼安人把敌人的步兵逐入沼泽地 以及他们自己与其他军队一起取得的胜利。

    55 现在叙拉古人在海上取得决定性胜利,在此以前,他们还总是 惧怕德摩斯提尼带来的援军。雅典人感到非常沮丧和失望,他们还更加 懊悔前来远征了。[2]在与他们进行过战争的城邦中,叙拉古是唯一 一个和他们自己性质相似的城邦,像他们一样实行民主制,有舰队和骑 兵,幅员辽阔。雅典人既无法通过分化离间,改变叙拉古人的政体 [6] 的办法,使其归向自己一边,也无法以优势的军事力量征服他们。雅典 人的努力大都失败,他们已经不知所措了;如今他们又在海上吃了败 仗,而这次海战的失败完全出乎其意料,这就使得雅典人陷入更为严重 的窘境之中。

    56 同时,叙拉古人的舰船立即开始在港内自由游弋,他们决定封 锁港口。这样一来,雅典人即使想偷偷溜走,也不可能了。[2]事实 上,叙拉古人所考虑的,不仅仅是自身安全的问题,还在想方设法阻止 雅典人逃跑;他们认识到,而且正确地认识到,他们现在更加强大,在 海上和陆地上征服雅典人及其同盟者,将使他们在全希腊赢得巨大荣 誉。这样,其他希腊人或者立即获得解放,或者免除对雅典人的恐惧, 因为雅典人残存的武力,今后将难以支撑对他们进行的战争。而他们叙 拉古人将被视为这种解放行动的开创者,无论今世还是后世,都将受到 人们的推崇。[3]这次较量所带来的荣耀还不止这些。他们这次打败 的不仅是雅典人,还有他们众多的同盟者,叙拉古人不是孤军奋战,而 是与其友邦科林斯人和拉栖代梦人共同指挥作战的,他们把自己的城邦 置于首当其冲的危险位置上,他们是赢得海战胜利的主要创始者。 [4]的确,如果我们不计那些雅典和拉栖代梦为这次战争所召集 众多的军队,那么从来没有如此众多的部族聚集在一个单独的城市之 下。

    57 双方来到叙拉古参战的,有以下城邦。他们有前来支援叙拉古 的,有反对叙拉古的,有些是来帮助雅典人征服西西里的,有些则是帮 助叙拉古人保卫西西里的。他们相互之间之所以联合在一起,既不是出 于正义,也不是因为种族纽带,而是因为利益关系,或是强迫所致。 [2]雅典人本身是伊奥尼亚族人,他们是按其自由意志,前来攻击叙 拉古的多利斯族人。跟随雅典人远征的,有列姆诺斯人、音不洛斯人和 埃吉那人—当时占领埃吉那的人,都是雅典的殖民者,他们依然操阿提 卡方言,使用雅典人的法律。这些人中还必须加上居住在优波亚的赫斯 提亚的赫斯提亚人。 [7] [3]其余参加雅典远征军的有些是雅典的臣 民,有些是独立的同盟者,还有些是雇佣军。[4]其中向雅典缴纳贡 金的臣民有来自优波亚岛的爱利特里亚人、卡尔基斯人、斯替里亚人和 卡利斯图人;有来自诸岛屿上的基奥斯人、安德罗斯人和泰诺斯人;还 有来自伊奥尼亚的米利都人、萨摩斯人和开俄斯人。但是,开俄斯人是 以独立的同盟者的身份参加远征的,不缴纳贡金,自己装备舰船 [8] 。 这些部族中的绝大多数是伊奥尼亚人和雅典人的后裔,只有卡利斯图人 例外,他们是德律奥普斯人 [9] ;尽管他们是臣民,被迫服役参战,但 他们仍属于伊奥尼亚族人,进攻的是多利斯族人。[5]此外,还有埃 奥利斯族的麦塞姆那人 [10] ,他们是雅典臣民,提供舰船而不缴纳贡 金,而泰涅多斯人和埃努斯人则是支付贡金的臣民。这些埃奥利斯族人 被迫与他们的建国始祖、在叙拉古军中服役的波奥提亚人作战,而普提 拉亚人 [11] 是唯一的虽为波奥提亚人却与其他波奥提亚人作战,因为其 他波奥提亚人是他们的敌人。[6]罗德斯人和基塞拉人都是多利斯 人,基塞拉人虽是拉栖代梦人的移民,但他们站在雅典人一方,进攻吉 利浦斯带领的拉栖代梦同胞;而罗德斯人是阿尔哥斯族,被迫与多利斯 族的叙拉古人以及他们自己的移民革拉人 [12] 作战,因为革拉人在叙拉 古一方服役。[7]至于伯罗奔尼撒周边诸岛上的居民,基法伦尼亚人 和扎金苏斯人 [13] 以独立的同盟者的身份,跟随雅典人作战的,因为雅 典人掌握了制海权,而他们作为岛民,实际上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而 科基拉人不仅是多利斯人,也还是科林斯人,他们虽为科林斯人的移 民,又与叙拉古人同属一族,仍然公开地为雅典人服役,进攻科林斯人 和叙拉古人,他们的借口是被迫而为,但实际上是自愿的,因为他们憎 恨科林斯人。[8]住在诺帕克图斯 [14] 所谓的美塞尼亚人,和现在处 于雅典人控制之下派罗斯的美塞尼亚人,也站在雅典人一边参战。还有 少数来自麦加拉的流亡者, [15] 他们现在也是与自己的同胞——塞林努 斯的麦加拉人 [16] 作战。[9]远征军中的其他人的参加更带有自愿的 性质。他们参加的原因不是由于同盟关系,而是由于憎恨拉栖代梦人, 以及他们想迅速获得私人利益。多利斯族的阿尔哥斯人 [17] 参加伊奥尼 亚族的雅典人发动的反对多利斯人的战争,就是如此。至于曼丁尼亚人 和其他阿卡狄亚的雇佣军,习惯于进攻临时指给他们的任何敌人,他们 受薪金的驱使,把为科林斯人服役的同族 [18] 也视为敌人,正像对待其 他敌人一样。克里特人和埃托利亚人也是以雇佣兵身份参战的,克里特 人虽曾与罗德斯人一起建立革拉, [19] 但为了薪金,竟也自愿与他们的 移民作战,而不是帮助其移民。[10]还有一些阿卡纳尼亚人,尽管是 为了薪金而参战的,但他们主要是出于对德摩斯提尼的爱戴,和对其同 盟者雅典人的友谊 [20] 而来的。这些人都是居住在伊奥尼亚湾靠希腊一 侧的。[11]在意大利的希腊人中,图里伊人和麦达蓬提昂人,是由于 国内革命形势所迫而参加这场战争的;在西西里的希腊移民中,有那克 索斯人和卡塔那人参加战争;在那些操着和希腊人不同语言的人中,有 爱吉斯泰人(他们是请雅典人来干涉的),以及大多数西克尔人;在西 西里以外,有一些与叙拉古人为敌的第勒尼安人 [21] 和伊阿皮吉亚人 [22] 的雇佣军。以上诸族是参加雅典人一方作战的。

    58 在另一边,站在叙拉古人方面的有邻邦卡马林那人, [23] 和卡马 林那人相邻的革拉人;居住在西西里较远一端的塞林努斯人, [24] 他们 中间夹着中立的阿格里真坦人, [25] 这些人都定居在西西里的与利比亚 隔海相望一侧;[2]希麦拉人 [26] 居住在西西里的面临第勒尼安海一 侧,他们是那个地区唯一的希腊居民,也是那个地区唯一援助叙拉古的 人。[3]上述这些站在叙拉古一方参战的在西西里的希腊人,他们都 是独立的多利斯族人。在非希腊人中,只有那些没有转向雅典人一边的 其余的西克尔人是和叙拉古人一边的。在西西里以外的希腊人中,有拉 栖代梦人,他们提供一名斯巴达人担任指挥官,一支由涅奥达摩德斯人 即获释奴隶 [27] 和黑劳士组成的军队;有唯一派出海军和陆军参战的科 林斯人,还带着与他们有种族关系的琉卡斯人和安布拉基亚人 [28] ;科 林斯人派来一些阿卡狄亚的雇佣军 [29] 和一些被迫前来服役的西基昂 人; [30] 在伯罗奔尼撒以外还有波奥提亚人。 [31] [4]但是,与这些 西西里岛外援军相比,西西里的希腊人诸大城市在各方面都提供了更多 的军备—众多重装步兵、舰船和马匹,还提供了用于其他方面的大量人 力。相比之下,可以这样说,叙拉古人自己提供的人力物力超过所有援 军的总和,这是因为叙拉古是一个很大的城邦,事实上他们的处境也最 危险。

    59 以上就是双方用以作战的所有兵力。这时 [32] ,所有援军都已经 参战,双方都没有新的援军到来。[2]因此,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 者很自然地抱有这样的看法,即如果他们能够延续最近在海战中的胜 利,俘获整个雅典的舰队,而不让雅典军队从海路或陆路逃走,那么他 们将赢得巨大的荣誉。[3]于是他们立即开始用小船、商船和战舰并 排停泊在大港入口处,封锁大港宽达8斯塔狄亚 [33] 的入口,并且做好 其他各种准备,以防雅典人再次孤注一掷,发动海战。事实上,任何的 细节都在他们的筹划或考虑之中。

    60 当雅典人看到叙拉古人封锁港口,并且得知叙拉古人下一步行 动计划时,他们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2]将军和军官们聚集一堂, 讨论他们面临的困难形势,最急迫的问题是他们缺粮(已经派人到卡塔 那通知他们不要送粮食来了,因为他们估计马上要撤离),除非他们能 控制海面,否则他们将来也无法取得粮食。因此,他们决定,放弃他们 城墙的上段 [34] ,在靠近舰船停泊的地方,用一条横向城墙围住一块小 地方,使之仅仅足以用于贮存物品和安置病号,并派一支军队驻守;把 其余的兵力全都布置在舰船上,不论其是否适合于航海,所有从陆军中 抽调出来的士兵,都上船参加海上决战。如果获胜,就前往卡塔那,如 果战败,就焚毁舰船;排成紧密的阵列,由陆路撤退到他们能够到达的 最近的友好地区,无论它是希腊人的还是异族人的领土。[3]他们作 出决定后,就马上付诸行动。他们依次从城墙的上段撤离下来,把所有 的士兵都配置在舰船上,命令所有适龄而有用的人员都上船。[4]这 样,他们总共为110艘舰船配齐了船员,还配置许多阿卡纳尼亚人和其 他外族的弓箭手和标枪手 [35] ,依据他们计划的性质和战争形势的需 要,他们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做了各种其他准备。[5]在一切都快要 准备就绪的时候,尼基阿斯看到,因为缺乏口粮和海战中史无前例的惨 败,士兵们灰心丧气,渴望尽快进行决战,就把他们召集起来,首先给 他们一些激励之词,他对他们说:

    61 “雅典的士兵们和同盟国的士兵们!当前的战斗,对于我们所有 的人都有同样的利害关系;我们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 祖国而战,对于敌人,也同样是如此。如果我们的舰队赢得当前的海 战,每个人就都能够见到他的祖国,不论她在什么地方。[2]你们一 定不要丧气,或者像那些没有经验的士兵一样,他们在第一次战役中失 败后,就永远胆怯了,对未来有着不吉的预想,以为将来总是灾难性 的。[3]但是,你们中间有身经百战的雅典人,有随同我们参加过多 次远征的同盟者,你们不要忘记,战争中有不可预料的因素。希望我们 也有幸运的时候,你们应当准备再战,无愧于你们亲眼所见的这支伟大 的军队。

    62 “现在,我们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如此狭窄的港口中对付密集 的舰船,如何对付敌船甲板上的武力,这些因素使我们在过去遭受损 害。我们已经和舵手们讨论过了,在物资允许的范围内,做好一切准 备。[2]很多弓箭手和标枪手,将登船作战。如果在公海作战,我们 是决不会装载如此众多的士兵的,因为舰船负荷的加重,将妨碍我们施 展驾船的技艺。但是,眼下我们被迫在船上进行陆地的战争,我们所装 载的一切都是有用的。[3]我们也发现敌人舰船构造上有所变化,对 此我们一定采取应对措施;敌船船头坚厚,曾使我们遭受重创。为此我 们准备了铁钩,如果甲板上的士兵能够恪尽职责 [36] ,这些铁钩就能阻 止敌舰向我方冲撞后划船退走。[4]因为形势迫使我们不得不在舰船 上进行一场陆战,对我们有利的战术似乎是我们自己不退却,也不让敌 人退走,特别是因为所有的海岸,除我们的军队控制的那小部分外,都 是敌人的领土。

    63 “你们必须记住这一点,必须竭尽全力,奋勇作战,千万不要让 你们自己的舰船被驱逐上岸。舰船一旦发生撞击,你们必须彻底消灭敌 船甲板上的重装步兵,否则决不罢休。[2]我讲的这个要求,主要是 针对重装步兵的,而不是针对桡手的,因为这在更大程度上是甲板上士 兵的任务;至于我们的陆军,就是现在他们大体上仍是最强大的。 [3]桡手们,我奉劝你们同时也恳求你们,不要为过去的不幸而过于 气馁,现在我们的甲板得以更好地装备,舰船的数量也更多了。你们要 时刻牢记,你们当中那些通晓我们的语言、模仿我们的生活方式的人, 总是被认为是雅典人,这是一种多么值得珍视的自豪感啊!尽管你们不 是真正的雅典人,仍然为全希腊的人所尊敬;你们完全分享了我们帝国 的利益;我们的臣民对你们尊敬,我们保护你们,以免受人虐待,在这 些方面,你们所得到的利益就更为巨大了。[4]因此,我们只是慷慨 地与你们共享我们的帝国,现在我们就正当地要求你们,在帝国的危难 时刻,不要背叛帝国;你们应当藐视科林斯人,他们曾经屡屡被你们击 败,你们也应当藐视西西里的希腊人,在我们海军的全盛时期,他们当 中甚至没有一个胆敢和我们作对。我们要求你们把他们击退,以显示你 们即使病魔缠身、灾难重重,你们的航海技术之精,仍然不是那些靠幸 运和勇敢的其他军队所能匹敌的。

    64 “至于你们中间的雅典人,我还要再一次提醒你们:在你们后方 的船坞中,再也没有留下像这些一样的舰船了,再也没有如此精锐的重 装步兵了。如果你们此战不能取胜,这里的敌人将立即起航直达我们的 城邦,已经在雅典当地的那些敌人将得到这些新盟友的增援,而我们留 在雅典的那些人,将无力抵御他们的联合进攻。在这里,你们将立即落 入叙拉古人的控制之下(我不需要提醒你们这次攻击敌人的意图),你 们在国内的同胞将会落入拉栖代梦人的掌控之中。[2]你们和国内同 胞的命运,都完全依靠这次战役,所以你们所有的人都要记住:现在就 是你们坚持战斗到底的时候了,即将登船的你们,是雅典人的陆军和海 军,是城邦所遗留的一切,是雅典的伟大名誉之所在。若是任何人有超 过他人的更好的技术,或者有更大的勇气,现在为了挽救他自己,为了 挽救我们全体,为了保卫祖国,此刻都是他表现自己的时候了。”

    65 尼基阿斯演讲完毕后,立即下令把舰船上的人员配备起来。同 时,吉利浦斯和叙拉古人察觉到,雅典人正在做准备工作,并想在海上 一战。他们也注意到雅典人所用的铁钩。[2]为了对付这些铁钩,他 们专门做了准备,用皮革蒙住船头和船体上部的大部分,使抛出的铁钩 滑落,无法钩住。[3]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将军们和吉利浦斯向士兵 们发表了下面的演说,以激励他们:

    66 “叙拉古人和同盟者,我们认为,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过去 取得了辉煌战绩,知道在即将进行的战役中,我们将取得同样的辉煌战 绩;不然的话,你们是决不会如此勇敢地投入战斗的;如果有人不完全 了解他理应知道的这些事,我们愿意向他说明。[2]雅典人来到这个 地方的首要目的,是想征服西西里;如果取得成功,随后他们就要征服 伯罗奔尼撒和希腊其他地区。他们已经拥有了希腊人现在或过去时代都 未曾有过的最大帝国。他们依仗其海军,得以控制各地。在这里,他们 才第一次发现,你们是能够抵抗他们海军的人,你们在此前的海战中已 经打败了他们,这次将和此前完全一样,你们将再次打败他们。[3] 当人们自我感觉的特别优胜之处一旦遭到挫折的时候,他们自己整个的 看法将发生改变,这比他们起初并不相信自己具有优势而遭遇挫折时所 受到的冲击更严重。而他们的傲气受到出乎意料的打击,会导致他们在 真正有实力的时候,也屈服了。雅典人现在很有可能就处于这样的状 态。

    67 “而我们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对自己实力的原有估计在我们 尚无战斗经验时,就给了我们勇气,现在我们对自己更加有信心了。我 们相信,如果我们打败最好的水兵,我们无疑就是当今最优秀的水兵, 我们每个人获胜的希望就翻了一番。一般而言,有了最大的希望,在行 动上也就有了最大的勇气。[2]他们想通过仿效我们的武器装备,以 寻找抗击我们的办法。这些办法,我们都熟悉,并将相应地予以防备。 然而他们却一反其作战习惯,把很多重装步兵和标枪手配置在甲板上, 他们必将丧失战斗能力(就是说,生长在大陆上的阿卡纳尼亚人和其他 人,在舰上保持身体平稳姿势 [37] 的同时,将不知道怎样投射他们的武 器)。他们不按照他们自己的战术作战,势必会损害他们舰船的战斗 力,也必然会在战斗中自乱阵脚。[3]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害怕与数量 居于优势的敌人作战的话,我要对你们说:他们的舰船的数量虽多,也 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在狭小的水域内聚集大量的舰船,会使舰船在需要 移动时更加迟缓,因而更容易遭到我们进攻方式的重创。[4]事实 上,如果你们了解形势的真实情况,正如根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情报,他 们遭受的灾难,和目前所遭遇的困境,已经使他们感到绝望;他们对自 己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碰碰运气,冒险一搏, 要么强行突围驶向别处,要么在交战过后从陆路退却。对于他们来说, 再糟糕也莫过于他们目前的处境了。

    68 “因此,我们最大的敌人,已经时运不济了。如我所说,他们将 会陷入混乱,让我们同仇敌忾,痛击敌人。我们相信,对于敌人,尽情 发泄心中的愤怒,惩罚侵略者,没有比这更合法的了。正如谚语所说, 天下之快乐事,莫过于对敌人复仇雪耻。我们现在将要做的,就是这样 一件事。[2]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你们的敌人,是最凶恶的敌 人,既然他们来这里是想奴役我们的国家,那么,假如他们得逞,给我 们全体公民带来的是最大的痛苦,给我们所有的妻子儿女的是最大的侮 辱,留给我们整个城邦的是最可耻的恶名 [38] 。[3]因此,我们没有 理由怜悯敌人,或者认为如果他们离去不再危害我们,他们就已经遭到 报应了。即使他们取得胜利,他们也同样会离开此地的;如果我们像我 们期望的那样取得成功的话,对他们严惩不贷,把西西里一贯享有的自 由加以巩固和加强,再把它传给整个西西里,我们将赢得伟大的胜利。 在一切冒险中,这是最为罕见的冒险:失败了,损失极小;成功了,受 益匪浅。”

    69 叙拉古的将军们和吉利浦斯在对他们的士兵发表上述演讲后, 见雅典人正在登上舰船,也立即下令命桡手们各就各位了。[2]同 时,尼基阿斯对其所面临的局势有些胆寒,他深知此战危险巨大,又迫 在眉睫,现在他们即将离岸下海,他心里想的与普通人通常在危急时刻 所想的一样:当一切该做的事都做好的时候,他仍认为还有某件事情没 做;当一切要说的话都说完的时候,他还觉得有某些话没有说。于是他 又把所有的舰长一个一个地叫来,用他父亲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和他 部族的名字 [39] 来称呼他们。他请求那些享有盛名的人不能有负自己的 名誉;请求那些祖先有显赫名声的人,不能给祖先的伟业抹黑;他提醒 他们,要回想他们的祖国是世界各国中最自由的国家,这里的全体居民 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选择生活方式。另外,他还说了一些人们 在危急时刻常说的老话,这种套话一字不变,在各种场合都同样可以用 —为妻子、儿女和国家的神祇呼吁—而不在乎这些言语是不是陈词滥 调,仍然请求他们而高声叫喊,相信这些言辞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时刻会 起些作用。[3]尼基阿斯在对舰长们做了这些训诫之后,感到意犹未 尽,但他只能如此罢了。尼基阿斯回去把步兵带到海边,让他们排成尽 可能长的队列,以便尽其所能,为船上的将士鼓气助威。[4]德摩斯 提尼、米南德和攸西狄姆斯担任舰队的指挥,他们从自己的营寨出发, 向横亘在港口出口处的障碍物 [40] 和障碍物之间的空隙笔直驶去,试图 强行突出去。

    70 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已经出动与上次数量相当的舰船,一部分 舰船守着港口的出口,其余舰船分布在港内四周,以便同时从各个方面 进攻雅典人;而陆军在大港沿岸舰船可以停泊的地方,做好了战斗准 备。叙拉古人的舰队由西坎努斯和阿伽萨库斯指挥,各自率领的舰队分 别构成两翼,由皮森率领的科林斯人的舰队位居中央。[2]当其余的 雅典舰船迫近障碍物时,他们首次发动攻击就打败了驻守那里的敌舰; 接着他们试图砸断联结舰船的锁链。随后,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从四面 八方向他们进攻,战斗从障碍物附近蔓延到整个港口,双方在战斗中表 现得很顽强,超过从前的任何一次战斗。[3]一方面,桡手们按照桡 手长的命令,斗志旺盛,驱驶舰船勇往直前,另一方面,舵手们表现出 高超的驾船技艺,两军展开激烈的交锋;舰船一旦碰靠在一起,甲板上 的士兵们尽力拼杀,决不让这里的战斗逊于其他方面。简单地说,每个 人都竭力证实他在自己特定岗位上是最棒的。[4]因为很多舰船拥挤 在狭小水面上相互攻击(双方共有近200艘舰船参战,过去从来没有过 这么多的舰船在这么狭小的海面上作战),双方极少采用以船喙撞击敌 船的常规战术 [41] ,因为没有机会倒划,也不可能冲破敌舰阵线;为逃 避或攻击另一艘舰船,与别的舰船偶然碰撞的时候更为常见。[5]当 一艘舰船靠近另一艘敌船时,双方甲板上的士兵不断投掷标枪、射箭、 用石块向对方密集射击;而一旦碰撞在一起,双方的重装步兵力图登上 对方舰船,展开肉搏战。[6]因为水域狭窄,在很多场合下发生这样 的情况,一艘舰船一方面攻击敌船,而同时自身又遭到另一艘敌船的攻 击,有时两艘或更多的舰船纠缠着一艘舰船,混战在一起,迫使舵手们 一面防御,一面攻击敌人;他们不是一时做一件事,而是同时对付各方 面的许多事。由于多艘舰船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巨大声响,不但听起来令 人毛骨悚然,还使桡手长的命令无法被听见。[7]双方的桡手长们, 依照通常的职责,在激烈的鏖战中不断地大声叫喊,下达命令,向桡手 们提出要求。在雅典人方面,桡手长们高声叫喊,鼓励他们冲出港口, 现在要全力以赴,鼓足勇气,抓住这个安全返回故土的机会;而在叙拉 古人及其同盟者方面,桡手长们叫喊道,阻止敌人逃跑是很光荣的,战 胜敌人,为国增光。[8]而且,双方的将军们,如果发现各自在战场 上的任何一部分军队,不是受到强大压力所致,而向海岸退却,就会高 喊舰长的名字。雅典人的将军会问他,他们退却,是不是因为他们认为 敌人的海岸,比他们花费很多血汗赢得的领海还要舒适些呢;叙拉古人 的将军会问他,他们是不是从正在逃跑的雅典人面前逃走呢。他们很清 楚,雅典人正迫不及待地设法逃跑。

    71 同时,在海战尚未决出胜负的时候,在岸上的双方士兵的情绪 极其紧张,忐忑不安;当地的叙拉古人渴望赢得比以前更大的荣誉,而 入侵的雅典人,则唯恐看到他们自己的处境比此前更加恶化。[2]对 于全体雅典人来说,一切以他们的舰队为依靠,他们对这场战役的恐 惧,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他们对这场海战的看法,必然随着战局本身 的变化而变化。[3]战斗就在他们面前进行,所有的人并非同时看到 同一个地方,有些人看到他们的友军获胜而勇气倍增,开始祈求苍天不 要剥夺其得到拯救的机会;而另一些人看到的是他们自己被打败的战斗 场面,忍不住大声恸哭号叫,他们尽管是旁观者,但他们对战败的痛苦 感受,超过了那些实际参加战斗的人;还有一些人正在观看双方相持不 下的战场,当战斗持续进行而没有结果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不断地东摇 西摆,内心焦虑不安,极度痛苦,时而觉得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时而觉 得濒临毁灭的边缘。[4]总之,只要海战还没有结果,在同一支雅典 军队中会同时听到各种喊叫声—悲号声和欢呼声,和“我们赢了”“我们 输了”的叫喊,以及一支庞大军队在非常危险时必然要发出的其他各种 感叹。[5]舰船上士兵的情绪几乎是相同的。海战持续很长一段时 间,最后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迫使雅典人溃逃,他们高喊着、欢呼着, 追击完全溃败的雅典人,直到岸边。[6]没有被俘获的雅典舰船,现 在从各个不同的方向逃到海岸边,舰船上的士兵逃回他们的营寨,而那 些还没有被冲散的雅典陆军,在一种冲动之下失去控制,都对这次海战 痛惜不已,都在大声哭号和呻吟。有些人跑下去帮助他们的舰船,有些 人则去守卫他们的城墙,而绝大部分活下来的人已经开始考虑应该怎样 逃命了。[7]的确,目前的恐慌情绪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他们目前所 遭受的灾难非常类似于他们在派罗斯给予敌人的灾难;当时拉栖代梦人 丧失了他们的舰队,也损失了渡海前往岛上的士兵。 [42] 现在,如果没 有某种奇迹发生,雅典人要想从陆地上逃生是没有指望了。

    72 这是一场惨烈的海战,双方都损失了大量舰船和士兵,赢得胜 利的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在收拾他们破损的舰船和阵亡者的尸体后, 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航行到城里去了。[2]损失惨重的雅典人惊魂 未定,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请求叙拉古人让他们收回阵亡者的尸体和破损 的舰船,而是想当晚就撤离。[3]但是,德摩斯提尼找到尼基阿斯, 建议他们应该给残留下来的舰船配备桡手,在次日清晨再次尝试强行冲 出港口。他指出,他们剩下来可以应用的舰船仍比敌人多;雅典人剩余 的舰船大约有60艘,而敌人剩余的不足50艘。[4]尼基阿斯完全同意 他的建议,但他们想要给舰船配备桡手时,桡手们拒绝上船,因为他们 已经在上次失败后斗志全无,不再相信还有任何取胜的可能性。因此, 现在他们一致决定从陆路撤退。

    73 同时,叙拉古人赫摩克拉特斯,怀疑雅典人撤退的意图,在他 看来,允许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从陆路撤退,在西西里的其他某个地方 驻扎下来,从那里卷土重来,再发动新的战争,这对于叙拉古人是危险 的。于是他晋谒当权者,陈述自己的看法,指出,他们应当不让敌人在 夜里逃走,而所有的叙拉古人及其同盟者应当立即出城,封锁道路,控 制和扼守关隘。[2]当权者完全同意他的意见,认为他们应该这样 做,但另一方面又确信叙拉古的人民不会轻易服从他们的命令,因为叙 拉古的人民正在欢庆自己的胜利,在海战大捷后,精神松懈了;而且, 他们正在庆祝一个节日,当天碰巧是赫拉克利斯的祭日 [43] 。为了欢天 喜地庆祝胜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在宴会上饮酒了,在这个时 刻,大概很难说服他们立即拿起武器,出城执行任务。[3]由于这些 原因,官员们认为这个建议不切实际。赫摩克拉特斯见自己无法说服当 局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现在就实施他自己的计策。他担心的是,当天 晚上,雅典人悄悄地开始通过撤退中最困难的地方;因此,夜幕刚刚降 临,他就派遣他的一些朋友带着一些骑兵前往雅典人的营寨,他们在雅 典人能听到的距离内呼喊一些雅典人的名字,好像他们是为雅典人谋利 益的,请这些人转告尼基阿斯不要在夜间率领军队离去(事实上,他们 有一些就是把叙拉古城内发生的事情通报给尼基阿斯的人),因为叙拉 古人正在道路上守卫着,应该做好准备在白天从容撤离。[4]他们说 了这些话后就离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把它转告给雅典将军们。

    74 雅典的将军们并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从而把他们当晚撤 离的计划推迟了。这些事情发生 [44] 后,他们仍未立即启程,现在他们 决定第二天仍然留下,等士兵们有时间尽量收拾好自己最有用的物品, 把其余东西全部扔掉,然后只带上他们个人的生活必需品出发。[2] 同时,叙拉古人和吉利浦斯率军出城,封锁了雅典人可能通过的所有乡 村道路,驻守大小河流的渡口,他们把军队布置在有利的地方,以阻止 敌人的退却;而他们的舰队驶向海边,拖走了雅典人的舰船。雅典人自 己按自己计划, [45] 焚毁了少数舰船;其余的舰船,叙拉古人尽可随意 处置,因为每一条船都被驱赶到岸边。叙拉古人将这些舰船拖到他们城 里,没有任何人企图阻止他们。

    75 这之后,尼基阿斯和德摩斯提尼认为,现在已经做好了上路的 充分准备,在海战后的第二天 [46] ,雅典的军队启程撤离了。(见图 16)[2]这是一个悲惨的场面,使他们狼狈不堪的不止一个因素:不 仅因为他们是在丧失了所有的舰船后败退的,他们雄心勃勃的计划化为 泡影,他们也把自己和邦国置于危险的境地;而且他们在离开营寨的时 候,人人眼前都是一片不忍看、不忍想的悲伤和痛苦的情景。[3]阵 亡将士的尸体尚未掩埋,任何人发现他的朋友躺在许多尸体中的时候, 都会感到哀恸和恐惧;那些被遗弃的伤者或病者,觉得生不如死,比死 者更可怜。[4]这些被遗弃的人倒地恳求和痛哭,朋友们感到手足无 措,高喊着他们看到的每个亲密战友或亲戚的名字,他们乞求把他们带 走;在军队出发时,他们吊着其同营帐伙伴的脖子,竭力想跟着撤离的 队伍跑远一些,一旦他们体力不支倒下去,被抛弃在后面的时候,他们 反复呼唤苍天、大声哀号。雅典全军已经遭受太多的不幸,他们泪眼涟 涟,担心前途未卜,未来更加糟糕。于是,全军将士见到这种悲惨场 面,无不以泪洗面,悲痛欲绝,甚至在敌人的领土上,他们也很难离 去。[5]全军上下被沮丧和深深的自责情绪所笼罩。事实上,他们极 像是一个因粮尽援绝而逃亡的城邦,而且不是一个小的城邦,因为一起 行军撤离的全部人员不少于4万人。他们每个人都尽力带着一切有用的 物品,而与他们的习惯相反,重装步兵和骑兵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亲 自携带自己的口粮,一些人是因为没有仆人,另一些人则是不信任仆 人;因为此前有很多仆人不断地逃走,现在还有更多的仆人想逃走。 [47] 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携带足够的食品,因为营寨中再也没有多少 食物了。[6]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感到耻辱,全体人员无一例外地感 到痛苦,尽管因为有许多同伴分担而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缓解,但他们当 时仍感到心情异常沉重,特别是他们在出发时是多么荣耀,多么自豪, 而今的结局是多么耻辱,多么凄惨![7]没有哪一支希腊军队曾遭遇 过如此惨重的失败。他们原本是前去奴役别人的,结果是害怕自己遭到 奴役而仓皇逃离;他们是在祈祷和凯歌声中启程的,而现在则带着截然 不同的祈求和咒语启程回国了;他们从海路而来,而今由陆路而退;他 们原本所依靠的是他们的海军舰队,而今是依靠他们的重装步兵。尽管 如此,想到巨大危险正在逼近,他们对这一切都觉得可以容忍了。

    76 尼基阿斯看到他的军队情绪沮丧,波动很大,就沿队列巡视, 在这种形势下,他尽可能地鼓舞士气,安慰士兵。他走过一个连队又到 另一个连队,声音也随着热情越来越高,尽可能使更多的人听到,渴望 他的讲话给军队带来益处:

    77 “雅典人和同盟者的士兵们!即使处于目前的境地,我们仍必须 满怀希望,因为过去有人处于比我们现在更为窘迫的境地,却得救了; 你们不必为战败或者因为你们目前遭受无辜的苦难而过分自责。[2] 我的身体并不比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强壮—事实上,你们已经看到我受到 疾病的折磨—而且,我认为,无论在私人生活方面还是其他方面,我的 运气都不次于任何人,但是现在我和你们当中地位最卑贱的人一样,置 身于同样的险境之中。我这一生,都虔诚地崇拜神祇,并且处事公正, 待人无可指摘。[3]因此,我对将来还有很大的希望,我们遭受的不 幸并不像它可能发生的那样吓倒我。的确,我们可以指望我们的灾难将 有所缓解;我们敌人的好运够多了,如果说我们的远征得罪了某位神 祇,那我们已经遭受到足够的惩罚了。[4]在我们之前,其他人曾进 攻他们的邻人,他们做了普通人所会做出来的事情,而他们所遭受的苦 难并未超过普通人所能承受的限度。我们目前正期望诸神对我们更为仁 慈,因为我们更值得诸神的怜悯,而不是忌妒。现在看看你们自己,看 看你们的队列中有多少精良的重装步兵和你们一道行军,你们不要太沮 丧了。你们想一想,你们自己无论到什么地方定居,你们立刻就会形成 一个城邦;在西西里,没有其他城邦能够轻易地抵挡住你们的进攻,一 旦你们定居下来,没有哪个城邦能轻易地驱逐你们。[5]你们自己要 注意行军中的安全和秩序,你们每个人心中都要有这样一个念头:无论 你们在哪里被迫进行战斗,如果获胜的话,就能将那里作为你们的国 家、你们的城寨。[6]同时,我们要快速行军,昼夜兼程,因为我们 的给养缺乏;如果我们能够到达西克尔人领土上某些友好的地区,你们 就可以认为自己是安全了,因为西克尔人害怕叙拉古人,我们还是可以 信赖他们的。我们已经派人捎信给西克尔人,要求他们携带粮食前来与 我们会合。[7]总之,士兵们,你们要坚定信心,你们必须勇敢战 斗,因为在附近,没有一个懦夫能够找到逃避的地方;如果你们现在逃 离敌人的魔爪,你们都可以再次见到你们渴望已久的祖国,你们中的雅 典人将重振城邦的强大势力,虽然它现在倾覆了。组成城邦的是人,而 不是那些没有人的城墙或舰船。”

    78 尼基阿斯发表演讲的时候,他沿着军队的队列行走,他发现队 列散乱之处,就让士兵们回到正确的位置上;而德摩斯提尼对他所率领 的军队也发表了内容相似的演讲。[2]军队以空心方阵的队形前进, 军队的位置分布是,尼基阿斯的军队在前,德摩斯提尼的军队断后,重 装步兵在方阵外侧,运输辎重的人员和大多数军队位于中央。[3]他 们抵达阿纳普斯河渡口时,发现一支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的军队驻 守在那里,他们打败了这些敌人,顺利通过渡口向前推进;这时他们遭 到叙拉古骑兵的进攻,同时也遭到叙拉古的轻装步兵投射器的袭击。 [4]那天,他们前进了大约40斯塔狄亚 [48] ,在一座小山上停下 来过夜。翌日 [49] ,他们很早就启程,又走了大约20斯塔狄亚 [50] ,下 到一个平原地带安营扎寨,以便取得一些可吃的东西,因为这里有人居 住;还要从这里带上一些水上路,因为他们行军的前方好多斯塔狄亚 [51] 的路程都缺水。[5]同时,叙拉古人也在前进,在前面的一个关隘 设防,这里有一座陡峭的小山,小山的两侧各有一条多石的深谷,这里 叫阿克赖峭壁。次日 [52] ,雅典人在行军途中,遭到叙拉古人和他们的 同盟者的阻击,他们的标枪手投射,骑兵袭击,两支人马为数众多。经 过长时间战斗后,雅典人最终退回到他们原来驻扎的营地。他们不能再 像从前那样取得食物了,因为现在有敌人骑兵,他们不能再离开他们的 营地了。

    79 翌日清晨 [53] ,他们再次早早地出发,想强行通过已经设防的小 山的道路。他们发现,敌人的步兵在他们前面,由于通道狭窄,他们列 成纵深若干盾的队形,防守这个工事。[2]雅典人向这个工事发起进 攻,但遭到山上投射器的猛烈回击,因为山势陡峭,山上军队居高临 下,更容易杀伤对方,雅典人无法强行通过,只得再次退回休息。 [3]这时,雷声轰鸣,天下雨了 [54] ,这是一年入秋之时常见的天气 现象,却使得雅典人更加沮丧,因为他们把这些现象都当作他们即将毁 灭的预兆。[4]当他们休息的时候,吉利浦斯和叙拉古人派部分军队 在他们曾经行军通过的道路上修筑工事,以断其后路;但雅典人立即派 遣一些人回转去,阻止他们的修筑行动;[5]随后,他们退到平原地 带,在那里过了一夜。翌日 [55] ,在他们出发时,叙拉古人从四面八方 包围和进攻他们,杀伤很多人;如果雅典人进攻,叙拉古人就后退;如 果他们后退,叙拉古人就又来进攻,叙拉古人特别攻击雅典军队的后 翼,企图击溃雅典人的部分军队,因而造成雅典人全军的恐慌。[6] 这样的战斗,雅典人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前进了四五弗隆 [56] 后 在平原地带停歇下来,叙拉古人也回到他们自己的营地。

    80 入夜,尼基阿斯和德摩斯提尼看到他们军队处境险恶,现在又 缺乏各种必需品,在敌人的多次进攻中,他们有很多人员伤残,于是决 定尽可能多地点起火把,率领军队离开此地。他们不再按原计划的路线 撤军,而是朝海边行军,这与叙拉古人防守的方向刚好相反。[2]这 条路线不能帮助雅典军队抵达卡塔那,而将抵达西西里的另一侧,到达 卡马林那、革拉和在那里的其他希腊人和非希腊人的城镇。[3]因 此,他们点燃很多火把,在夜里出发。现在,他们正如所有的军队,尤 其是大规模的军队一样,很容易感到害怕和惊慌,特别是他们夜间行 军,经过敌人领土,而敌人又在附近;雅典军队在遭遇一次恐慌后, [4]指挥官之间失去了联系,尼基阿斯所率领的军队保持完整有序, 行进在前面,而德摩斯提尼所率领的占全军一半以上的军队,与尼基阿 斯的军队失去联系,行军途中秩序很混乱。[5]但是,他们在清晨抵 达海边,沿希洛林道路行军,以便推进到卡基帕里斯河 [57] 边,并沿河 岸上行到内地,希望在那里与他们曾派人通知了的西克尔人会合。 [6]他们抵达河边时发现,又有一支叙拉古人的军队正在用城墙和栅 栏封锁渡口通道,他们击溃了这支守军,横渡卡基帕里斯河,根据他们 向导的建议,前往爱里纽斯河 [58] 。

    81 同时,天亮时 [59] ,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发现雅典人已经离 去,他们中的多数人指责吉利浦斯,说他有意放走雅典人;由于不难辩 认雅典人的逃离路线,他们便立即跟踪追击,大约在中午时分追上了雅 典人。[2]他们首先追上的是德摩斯提尼率领的军队,因为上面已经 提到的夜间恐慌,这支军队落在其余军队的后面,行军缓慢而且混乱。 叙拉古人立即发起进攻,双方发生交战,因为这支军队与其他军队分离 了,所以叙拉古人的骑兵现在更容易包围他们,把他们围困在一个地 方。[3]失去联系的尼基阿斯率领的军队在前方约50斯塔狄亚 [60] , 由于他率领其军队行军更迅速,认为在目前形势下,除非迫不得已,他 们的安全在于不要停下来和敌人进行战斗,要尽可能迅速地撤离,只有 被形势所迫时才进行战斗。[4]另一方面,就整体而言,德摩斯提尼所 率领的军队受到更频繁地袭扰,因为他的军队属于行军队伍的后翼,他 的军队首先暴露在追击敌军的面前;现在,他发现叙拉古军队在追击他 们,就停止前进,以便使军队排列成战斗队列,这就耽误了时间,其军 队被追击敌军所包围。他和他率领的雅典军队处境极其悲惨,混乱地挤 在一个四周有墙包围着的地方,两侧有道路和许多橄榄树,敌军从四面 八方向他们发射投射器,[5]叙拉古人采用这种作战方式,比近距离 搏斗的攻击方式更有利,这是很自然的,因为现在冒险去与拼命挣扎的 对手展开近距离搏斗,只会对雅典人更为有利,而对自己不利;而且, 他们现在稳操胜券,以致他们开始有些珍惜自己的生命,避免在正当取 胜之时而丧失生命。他们也认为,像过去一样,他们用这种方式能够迫 使敌人屈服,束手就擒。

    82 实际上,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在从四面八方用投射器向 雅典人及其同盟者发动一整天的持续攻击后,终于看到敌人因伤痕累累 和其他痛苦而精疲力竭了。于是吉利浦斯和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发 布公告:任何自愿向他们投降的岛民 [61] 均可获得自由。有少数城市的 士兵投降了。[2]后来,他们与德摩斯提尼率领的其余军队达成有关 投降的协议,条件是:他们放下武器,对方不得采用暴力、监禁或断绝 口粮等方式处死任何人。[3]按照这个条件,他们共有6000人投降, 交出他们所有的金钱,这些金钱装满了4个盾。叙拉古人立即将他们带 回城里。同时,尼基阿斯所率领的军队当天抵达爱里纽斯河边,渡过河 之后,把军队驻扎在一块高地上。

    83 翌日 [62] ,叙拉古人追上尼基阿斯,告诉他,德摩斯提尼的军队 已经投降了,要他也投降。尼基阿斯对于德摩斯提尼的投降不予置信, 请求订立休战协定,以便由他派一个骑兵前去查证。[2]使者返回, 带来的消息是德摩斯提尼率领的军队确已投降。于是尼基阿斯派一个传 令官到吉利浦斯和叙拉古人那里去转告他们,说他准备代表雅典人与他 们签订协议,如果他们让他所率领的军队离开的话,雅典人愿意赔偿叙 拉古人在战争中花费的所有金钱;他愿意把雅典公民作为人质,每个人 质1塔连特,直到赔款付清为止。[3]叙拉古人和吉利浦斯拒绝了他的 建议,他们像进攻另一支雅典军队那样攻击他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 住,用投射器进攻他们,直到夜幕降临。[4]尼基阿斯的军队与德摩 斯提尼的军队一样,食物和必需品极其匮乏;但他们仍想等到夜深人静 时再继续行军。但是,当他们拿起武器的时候,叙拉古人觉察到他们在 行动,便高唱凯歌。[5]雅典人发现他们的行动已被发觉,又放下了 武器。只有约300人突围成功,强行上路,在夜间全力行进。

    84 天一亮 [63] ,尼基阿斯就率军继续前进,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 者像从前一样,阻挠他们前行,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连续发射投射器,不 断有人被敌人的标枪射杀。[2]雅典人向阿西纳鲁斯河 [64] 奔去,一 则因为许多骑兵和其他成群的军队追逼,他们觉得一旦渡过河去,就能 够更自由地歇息一下,二则敌人的追击也使他们疲惫不堪,渴望饮水。 [3]他们一到河边,就冲进河中,秩序大乱,每个人都想首先渡过 河,而敌人的攻击又使渡河变得非常困难,他们被迫拥挤在一起,他们 跌入河中,互相践踏,有些人当场被本方的标枪刺死,其他人互相纠缠 在一起,被行李物品绊倒跌入水中,就没能再站起来了。[4]同时, 阿西纳鲁斯河的对岸陡峭,叙拉古人在那里驻守;他们居高临下,用武 器向雅典人雨点般地投射,大多数雅典人贪婪地饮水,毫无秩序地聚集 在凹形河床上。[5]伯罗奔尼撒人也跑下来屠杀他们,特别是那些在 河里的人。这样,河水立即变得污秽不堪,泥浆和血污混合在一起,但 他们还是照喝不误,多数人甚至相互争斗,抢着喝水。

    85 最后,许多阵亡者的尸体重重叠叠地堆积在河中,在河边的部 分军队被消灭,少数从这里逃走的也被骑兵杀掉。 [65] 这时候,尼基阿 斯本人向吉利浦斯投降,他认为吉利浦斯比叙拉古人更可靠些,他对吉 利浦斯和拉栖代梦人说,他们可以任意处置他,但不要杀戮他的士兵。 [2]随后,吉利浦斯立即下令俘虏敌军,除了被叙拉古的士兵隐藏起 来的大量俘虏外,其他雅典的士兵都被活捉而集中到一起。叙拉古人派 出的一支军队追击夜间突围的那300名雅典人,他们现在与其他雅典人 一起被俘获。[3]作为公共财产被集中到一起的敌军俘虏人数并不多 [66] ,但被私自隐藏的俘虏人数很庞大,整个西西里都充斥着这种俘 虏,因为在交锋期间他们没有像德摩斯提尼的军队那样,签订投降协 定。[4]除这些俘虏以外,大部分雅典士兵在当时就被杀死了,这是 一场大屠杀,在这次西西里战争中,这次战役屠杀的人数是最多的。他 们在撤离途中遭遇多次袭击,也有不少人被杀害。但是仍有很多人逃跑 了,有些人当时逃掉的,有些人是在沦为奴隶后又逃走的。这些人把卡 塔那作为庇护所。

    86 现在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集合在一起,带着战利品和尽可 能多的俘虏,回到他们自己城里去了。[2]他们把俘获的雅典人和他 们同盟者士兵投入采石坑中,他们认为这似乎是囚禁这些俘虏的最安全 的办法。但他们杀死了尼基阿斯和德摩斯提尼,这违背了吉利浦斯的意 愿。吉利浦斯认为,如果他能把敌人的将军押回拉栖代梦,这将是他辉 煌的顶点。[3]凑巧的是,德摩斯提尼作为投降的两名将军之一,由 于斯法克特里亚岛上的战役和派罗斯战役,他是拉栖代梦人的最大敌 人;而另一个将军尼基阿斯,由于同样的缘故,是拉栖代梦人的最好的 朋友,因为他竭力劝请雅典人签订和平条约,使在岛上被俘获的拉栖代 梦人得以释放。 [67] [4]正因为如此,拉栖代梦人对他抱有好感;尼 基阿斯之所以相信吉利浦斯,并向他投降,主要原因也是如此。但是, 据说某些与尼基阿斯私通的叙拉古人,担心他在被拷问时泄露他们与其 相互勾结的秘密,从而在他们胜利的时候给自己带来麻烦;其他人,尤 其是科林斯人担心尼基阿斯通过贿赂得以逃跑,因为他很富有 [68] ,让 他活着将来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这些人说服他们的同盟 者,把他杀死了。[5]在与我同时代的所有希腊人中,尼基阿斯这样 的人是最不应当遭逢这种厄运的人,因为他一生都专注于道德修养,用 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 [69]

    87 那些被囚禁在采石坑中的俘虏,起初受到叙拉古人的虐待。他 们挤在一个狭窄的石坑里,没有屋顶遮风避雨,白天烈日当空,空气闭 塞,令人窒息,而夜晚则是如度寒秋,气候的急剧变化,使他们滋生疾 病。[2]而且,由于没有空间,他们不得不在同一个地方做所有的 事。因受伤或气温变化或类似原因致死者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因而恶臭 难当;而且他们一直受饥渴之苦,在8个月中,每人每天只有半品脱的 水和1品脱的谷物 [70] 。总之,囚禁在采石坑中的俘虏尝尽了人们能想 象出来的一切痛苦。[3]他们被这样集中关押了大约70天后,除雅典 人和一些参加远征的西西里的希腊人或意大利的希腊人外,其余的全部 被当作奴隶卖掉了。[4]俘虏的总数很难准确说出来,但一定不会少 于7000人。 [5]这是这场战争中希腊人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照我看来,也 是希腊历史上最大的军事行动—对于胜利者来说,是最大的光荣,对于 失败者来说,是最大的灾难。[6]雅典人被彻底打败,全军覆灭,他 们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被毁灭了,正像谚语所说,一切都灰飞烟灭 了,他们的舰队,他们的陆军,全部都被毁灭了,庞大的远征军中只有 极少数人重返故乡。 [71] 这就是在西西里发生的事件。

    [1] 参阅修昔底德,VII. 46。 [2] 这次月食发生在公元前413年8月27日。 [3] 参阅修昔底德,V. 26。 [4] 这是沿着吕西麦雷亚到雅典人军营一带的一个码头。参阅史译本,第4册,第105页。 [5] 参阅修昔底德,VII. 51。 [6] 雅典一贯的政策是以推翻寡头制、建立民主制为手段,扩大其帝国;但这个办法对于实行民主制的 叙拉古是不适用的。 [7] 参阅修昔底德,IV. 28。列姆诺斯在马拉松战役以后数年为米太雅德所占领(见希罗多德,VI. 137 —140);音不洛斯的被占领大约在同一时候。雅典人在公元前431年占领埃吉那(参阅修昔底德,II. 27); 公元前446年占领赫斯提亚(参阅修昔底德,I. 114)。 [8] 参阅修昔底德,VI. 85。 [9] 住奥塔山附近的土著居民。参阅希罗多德,VIII. 43。—史译本注 [10] 参阅修昔底德,III. 1;VI. 85。 [11] 他们是在普拉提亚被围的时候,逃往雅典去的那些人(III. 24),或者是居住在斯基奥涅的那些人 (V. 32)。 [12] 参阅修昔底德,VI. 4。 [13] 参阅修昔底德,II. 7;VII. 31。 [14] 自公元前462年以后,雅典人把他们移居于诺帕克图斯(I. 103),公元前425年,他们有一部分被 用于担任派罗斯的防务(IV. 41)。 [15] 参阅修昔底德,IV. 74;VI. 43。 [16] 参阅修昔底德,VI. 4。 [17] 根据修昔底德,VI. 43所记为500人。 [18] 参阅修昔底德,VII. 19。 [19] 参阅修昔底德,VI. 4。 [20] 参阅修昔底德,III. 7,94,105,107,114。 [21] 参阅修昔底德,VI. 88,103。 [22] 参阅修昔底德,VII. 33。 [23] 参阅修昔底德,VI. 57;VII. 33。 [24] 参阅修昔底德,VI. 6,65,67。 [25] 参阅修昔底德,VII. 33。 [26] 参阅修昔底德,VI. 62;VII. 1。 [27] 即新公民。参阅修昔底德,VII. 19。 [28] 叙拉古(VI. 3)、琉卡斯(I. 30)和安布拉基亚(II. 80)都是姊妹城邦,科林斯是它们的母邦。 [29] 参阅修昔底德,VII. 19。 [30] 因为自公元前418年以后,西基昂人已经被迫接受寡头政体(参阅V. 86)。 [31] 参阅修昔底德,VII. 19。 [32] 公元前413年春季的后期。 [33] 约合1500米。 [34] 即他们封锁城墙的上段,在爱皮波莱的悬崖之下,离海港最远的地方。 [35] 指那些不在雅典帝国之内,但是为着薪金而在雅典军队中服务的、和阿卡纳尼亚人一样的人。参阅 修昔底德,VII. 52。 [36] 即是说,如果他们登上敌舰去作肉搏战的话。 [37] 保持平稳姿势就意味着要坐着,因为这些人是很难在甲板上站立的。 [38] 即臣民或奴隶之名。 [39] 阿提卡有10个新行政区。克里斯提尼改革时,行政区都改用传说中的英雄之名。 [40] 参阅修昔底德,VII. 59。 [41] 关于这种战术,参阅修昔底德,VII. 36。 [42] 参阅修昔底德,IV. 14。 [43] 赫拉克利斯(Heracles,意为“因受赫拉迫害而建立功绩者”),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希腊民间 英雄,受到广泛崇拜,有时甚至被视为神。多利斯人认为他是多利斯族的英雄。叙拉古为科林斯人所建,其所 以举行他的祭典,大概与此有关。在对赫拉克利斯的崇拜中,人们往往把他视为邪恶的战胜者,叙拉古人此时 正值战胜强敌之际,所以在举行祭典时纵饮狂欢。 [44] 即虽然形势似乎已迫使他们立即离去。 [45] 参阅修昔底德,VII. 60。 [46] 史译本此处译为“第三天”。 [47] 由此可知,习惯上,雅典重装步兵或骑兵出征时,都有仆人随侍左右。 [48] 约合7400米。 [49] 退却的第二天。 [50] 约合3700米。 [51] 克译本和昭译本此处皆为“很多英里”。 [52] 退却的第三天。 [53] 退却的第四天。 [54] 参阅修昔底德,VI. 70。 [55] 退却的第五天。 [56] 史译本为“五六斯塔狄亚”;谢译本(第568页)为“4斯塔狄亚多”。 [57] 现在的喀西比利河(Cassibili)。 [58] 现在的卡瓦拉塔河(Cvallata)。 [59] 退却的第六天。 [60] 约合9200米。克译本此处为“五六英里”。 [61] 参阅修昔底德,VII. 57。 [62] 退却的第七天。 [63] 退却的第八天。 [64] 现在的法尔康那拉河(Falconava),又叫阜姆–狄–诺托河。 [65] 修昔底德斯没有提及雅典阵亡者具体数目,据狄奥多拉斯(XIII. 19)记载,死在河中者1.8万人, 被俘者7000人;但是很明显,他把德摩斯提尼的军队也包括在内了。 [66] 没有超过1000人。因为俘虏总数是7000人(修昔底德,VII. 87),其中6000人是德摩斯提尼的军队 (修昔底德,VII. 82)。但是实际上,在最后投降的前八天,雅典军队的总数是4万人,由此可见雅典人损失 之惨重。参阅史译本,第4册,第174—175页。 [67] 参阅修昔底德,V. 16。 [68] 雅典演说家吕西亚斯(XIX. 47)提到,他拥有财产多达100塔连特,财产主要是银矿,在劳里昂银 矿中,使用着1000名奴隶(色诺芬:《论收入》,IV. 14)。 [69] 后世对尼基阿斯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亚里士多德在其《雅典政制》(XXVIII. 5)中,认为尼氏 是雅典历史上公认的三位最优秀的公民之一。 [70] 这样的口粮数额只有奴隶口粮的一半。把这份口粮和在斯法克特里亚岛被俘虏的斯巴达人的口粮比 较一下,更可以看出它是多么少了。在斯法克特里亚俘虏的斯巴达人的口粮是:“每人大麦饭2夸脱,酒1品 脱”(修昔底德,IV. 16)。 [71] 根据普鲁塔克(《传记集·尼基阿斯传》,XXIX. 1—3)记载,许多人得到了自由,其余那些已经 跑掉的雅典人,依靠朗诵欧里庇得斯的诗句以维持生活,因为欧里庇得斯在西西里人中间,比任何其他外国诗 人都要流行些。这些生还者归途中表示对欧里庇得斯的感激,无疑,这是诗人所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甜蜜的颂 扬。

    第八卷

    第八卷的作者是不是修昔底德本人存争议

    第二十四章 战争的第十九年和第二十年。伊奥尼亚的 暴动。波斯的干涉。伊奥尼亚战争。

    1 雅典军队在西西里惨败的消息传回了雅典, [1] 但即使是亲自参 加了战争并从战场上逃回的最有身份的士兵,明确无误地报告了战争的 结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雅典人对雅典军队全军覆灭一事依然不肯相 信。可是,当他们不得不承认战争的结果时,他们转而迁怒于参与鼓动 远征的演说家,也对预言家和占卜者以及征兆散播者恼恨不已,就好像 是这些人鼓动他们前去,使他们相信可以征服西西里,而他们自己仿佛 未曾投票赞成远征似的。[2]他们在各个方面和各个战场上已经感到 窘迫了,而西西里战败,则使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极度恐惧和惊慌。他 们失去如此众多的重装步兵、骑兵和身强力壮的军人,他们看到国内已 经无兵可征,无论是作为一个城邦,还是每一位公民个人,都不能不为 此忧心如焚;而且他们知道,船坞中的舰船、国库中的金钱和配备舰船 的桡手,都显得捉襟见肘了。他们开始对自己的安全生存感到绝望了。 他们认为,西西里的敌人在这次胜利的激励下,会立即率领舰队来进攻 比雷埃夫斯港;而在希腊本土的敌人在反叛盟邦的援助下会倾其全力加 倍地努力备战,将在海上和陆地上向他们发起猛攻。[3]尽管如此, 他们仍决心从现有的条件出发,抵抗到底;他们设法取得木材和金钱, 尽最大努力装备一支舰队;他们采取措施维持与盟邦的关系,首先是与 优波亚的关系;同时,他们改革城邦管理政策,使其建立在更节约的基 础之上;设立一个由年长者组成的委员会,在形势需要时对城邦事务提 出处置建议。[4]总之,一切按照民主制的程序办事,在惊恐不安的 时候,他们尽可能谨慎地做好各种准备。这些决议立即付诸实施。现在 夏季结束了。 [2]

    2 雅典人在西西里遭遇的巨大灾难,使整个希腊在接下来的冬季里 都骚动起来。现在,那些中立的城邦认为,即使没有受到邀请,他们也 不应该再置身于战争之外,而应当自愿加入到反对雅典人的行列。因为 每个城邦都意识到,假如雅典人在西西里战争中赢得胜利,雅典人很可 能来进攻他们;而且,他们认为,现在这场战争将很快结束,他们会因 参加战争而获得荣誉。同时,拉栖代梦人的盟邦都比以前更加急切地盼 望迅速免除他们的沉重劳役。[2]尤其是雅典的臣民,他们甚至自不 量力,准备反叛,他们不能冷静地判断形势,甚至不相信雅典人能坚持 到来年夏季。[3]除此之外,拉栖代梦人还可以期望在春季有一支强 大的西西里盟邦军队加盟,这都使其受到鼓舞,最近发生的事件迫使其 组建海军。[4]这些都是拉栖代梦人在各个方面充满信心的理由。现 在,他们决定毫无保留地倾其全力进行战争,认为一旦战争如愿以偿地 胜利结束,他们将最终免除危险,免除由于雅典人征服西西里而给予他 们的那种威胁;一旦打垮雅典人的势力,他们在全希腊的霸主地位就稳 固了。

    3 因此,在这个冬季里,拉栖代梦国王阿基斯率领一支军队立即从 狄凯里亚出发,向盟邦征收款项,以建造舰队。阿基斯转向马利亚湾, 为报旧仇 [3] ,向奥塔人强征一笔金钱,并运走其大部分牲口;他又不 顾色萨利人的抗议和反抗,向弗提奥提斯的阿凯亚人和色萨利人在那个 地区的其他臣民,强行征收金钱和扣押人质。他把人质幽禁在科林斯, 企图迫使这些人质的同胞加入拉栖代梦同盟。[2]拉栖代梦人现在向 各邦提出建造总数为100艘舰船的要求,确定他们自己和波奥提亚人各 建造25艘,佛基斯人和罗克里斯人共同建造15艘,科林斯人建造15艘; 阿卡狄亚人、培林尼人和西基昂人共同建造10艘,麦加拉人、特洛伊曾 人、爱皮道鲁斯人和赫尔米奥涅人也一起建造10艘。同时,他们为春季 开始进行战争做好其他各项准备。

    4 同时,雅典人并没有坐以待毙。在这个冬季里,他们按照他们作 出的决定,搜集木材、建造舰船、修筑苏尼昂要塞,使他们的谷物运输 船能够安全地绕过苏尼昂海角航行;他们从拉哥尼亚的要塞 [4] 撤离, 该要塞是他们前往西西里途中所建;为了节省开支,他们也裁减其他各 种不必要的支出;他们特别严密地监视同盟者,以防他们暴动。

    5 当双方如此努力工作,像当初一样专心致志地准备战争的时候, 优波亚人在这个冬季首先派遣使者到阿基斯国王那里磋商其叛离雅典事 宜。阿基斯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从拉栖代梦派遣斯塞涅莱达斯之子阿尔 卡门尼斯和麦兰苏斯到优波亚担任指挥官。他们二人随即带领约300名 涅奥达摩德斯人 [5] 赶来,阿基斯便开始安排他们渡过海峡。 [6] [2] 但在这个时候,一些列斯堡人赶到了,他们也想叛离雅典人,并已得到 波奥提亚人的支持。阿基斯被说服了,暂时推迟在优波亚的行动,对列 斯堡人的起义作了如下安排。他把原来准备航行到优波亚的阿尔卡门尼 斯派遣到列斯堡负责当地事务,阿基斯允诺给他们10艘舰船,波奥拉亚 人也提供10艘。[3]所有这些安排都不是拉栖代梦政府当局的指示, 因为阿基斯在狄凯里亚率军,他有权决定派遣军队到任何地方,有权募 集兵员,有权征收钱款。可以说,在这期间,同盟者对他言听计从,更 甚于对国内斯巴达人的服从。因为他率军所到之处,即令当地人敬而生 畏。[4]当阿基斯正在与列斯堡人商议的时候,那些也准备起义的开 俄斯人 [7] 和爱里特莱人,不是向他本人而是向拉栖代梦政府提出请 求。同他们一起抵达拉栖代梦的还有一名提萨佛涅斯的使者,提萨佛涅 斯是阿塔薛西斯之子、波斯国王大流士 [8] 在亚细亚沿海地区的总督, [5]他也试图争取伯罗奔尼撒人的支持,允诺向他们的军队提供给 养。大流士国王最近要求他缴纳其管辖地区内的贡赋,他拖欠贡赋的原 因,就在于雅典人使他无法从希腊人的城市征收贡赋。因此他认为,一 旦削弱了雅典人的势力,他便会更容易地征收贡赋。同时,他也有意促 使拉栖代梦人成为波斯国王的同盟者。这样,他就可以按照大流士国王 的命令,活捉或杀死皮苏特涅斯 [9] 的私生子阿摩基斯,阿摩基斯正在 卡里亚的沿海地区掀起叛乱。这样,开俄斯人和提萨佛涅斯为了共同的 目标而协同努力。

    6 大约同时,麦加拉人劳丰之子卡里盖图斯和基济库斯人阿特纳哥 拉斯之子提玛哥拉斯,他们都被本国驱逐,居住在法拉基斯之子法那巴 佐斯 [10] 官邸,现在受法那巴佐斯之命出使拉栖代梦,请求拉栖代梦人 派遣一支舰队前往赫勒斯滂;通过这种方式,如果可能的话,他自己也 可以实现提萨佛涅斯的目标,即促使提萨佛涅斯辖区内的城市背叛雅典 人,这样他可以征收贡赋;并通过他的努力而实现大流士国王与拉栖代 梦人结盟。 [2]法那巴佐斯和提萨佛涅斯的使者各自都想与拉栖代梦人订立 盟约。现在,是首先派遣一支舰队和陆军到伊奥尼亚和开俄斯去,还是 到赫勒斯滂去呢?此事在拉栖代梦引发了激烈争论。[3]但是,拉栖 代梦人对开俄斯人和提萨佛涅斯颇有好感,阿尔基比阿德斯也支持他 们,那年的监察官恩狄乌斯还是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一个有亲属关系的朋 友。事实正是如此: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家族取用的是拉哥尼亚人的名 字,而阿尔基比阿德斯成了恩狄乌斯的姓。 [11] [4]虽然如此,拉栖 代梦人还是首先派遣一个皮里奥西人弗利尼斯到开俄斯,查看他们所说 的舰船数量是否属实,他们的城邦的实力是否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强大。 弗利尼斯返回后向拉栖代梦人报告说,他们所说的情况属实。于是,拉 栖代梦人立即与开俄斯人和爱里特莱人结成同盟,并投票赞成派遣40艘 舰船前去援助他们。根据开俄斯人所说的,拉栖代梦人认为在那里已有 至少60艘舰船。[5]拉栖代梦人原打算首先派出他们自己的40艘舰船 中的10艘,由海军将领麦兰克利达斯指挥。但随后发生地震,他们指派 卡尔基丢斯替代麦兰克利达斯,仅在拉哥尼亚装备了5艘舰船而不是10 艘。这个冬季结束了,修昔底德撰写的这场战争的第十九年也结束了。

    7 夏季开始之际 [12] ,开俄斯人急切地敦促拉栖代梦人派遣一支舰 队。因为他们的所有使者都是秘密派出的,他们害怕雅典人会知道正在 策划中的反叛活动,而拉栖代梦人方面则立即派遣3名斯巴达人到科林 斯,设法尽快将舰船从地峡的另一侧海域拖到地峡的靠雅典一侧的海 域,并命令所有舰船驶往开俄斯,就是阿基斯国王正在为列斯堡人装备 的那些舰船也不例外。在这里,从各盟邦驶来的舰船共有39艘。

    8 因此,代表法那巴佐斯的卡里盖图斯和提玛哥拉斯没有参与远征 开俄斯,也没有提供金钱—他们已经带来25塔连特,并准备将其付给拉 栖代梦派出的远征军,但他们仍准备随后也派遣一支军队驶往那里。 [2]另一方面,阿基斯国王发现拉栖代梦人决定首先前往开俄斯,这 样他们就和他自己的想法保持一致了。聚集在科林斯的诸盟邦代表们举 行会议,会议决定,首先由卡尔基丢斯指挥舰船前往开俄斯,他当时正 在拉哥尼亚装备那5艘舰船;随后在阿尔卡门尼斯的率领下前往列斯 堡,他同样是阿基斯国王指定的指挥官;最后,在兰斐亚斯之子克里阿 库斯的指挥下前往赫勒斯滂。[3]他们先是只把半数的舰船拖过地 峡,让这些舰船立即出航,以便使雅典人只注意到首先出发的舰队,而 忽视随后拖过地峡的舰船。[4]他们毫不在意这次航行的保密性,因 为他们藐视雅典人,认为雅典人软弱无力,并且目前在海上还没有任何 重要的舰队。根据这个决议,他们立即把21艘舰船拖过地峡。

    9 现在,他们急于启程,但科林斯人不愿与他们同行,而要等到那 时正要举行的地峡竞技会 [13] 结束以后。对此,阿基斯国王准备由他自 己率军远征,以免除科林斯人对破坏地峡节日休战的顾虑。[2]科林 斯人不赞同这个计划,远征行动就这样被推迟了。在这期间,雅典人觉 察到开俄斯人正在密谋叛变,于是派遣他们的一个将军阿里斯托克拉提 斯前去,列举事实责备开俄斯人。针对开俄斯人的矢口否认,他命令开 俄斯人派遣他们的一支舰队与雅典舰船驻扎在一起,以示其对同盟的诚 意。于是,开俄斯人派出7艘舰船。[3]开俄斯人向雅典人派遣舰船的 原因是,开俄斯民众并不知道开俄斯与拉栖代梦的协议,知道这个秘密 协议的寡头派人士在获得强大的力量作他们的后盾之前,不愿意向民众 公开这个秘密。由于拉栖代梦人的延误,他们不再指望伯罗奔尼撒人前 来援助了。

    10 与此同时,地峡竞技会开幕了。雅典人也接受邀请前来参加竞 技会。 [14] 现在雅典人更明确地觉察到开俄斯人的叛变密谋了,他们一 返回雅典就采取措施,阻止开俄斯舰队在不向他们通报的情况下从肯克 里埃起航。[2]地峡竞技会过后,阿尔卡门尼斯率领伯罗奔尼撒人的 21艘舰船向开俄斯驶去。雅典人首先驶出同样数量的舰船阻扰他们,随 即想引诱他们进入公海。可是,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追逐他们不远就返 航了。雅典人也折回去了,因为在他们的舰队中,开俄斯的那7艘舰船 是不可靠的。[3]后来,他们配备了其他的舰船,共计37艘;追逐沿 海岸航行的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使他们进入斯皮赖昂。这是靠近爱皮 道鲁斯边境一个科林斯的荒凉的港口。伯罗奔尼撒人在海上损失一艘舰 船,他们把其他舰船集中起来,停泊在斯皮赖昂港。[4]这时,雅典 人不但以舰队从海上进攻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还登上海岸,由此引起 了很大的恐慌和混乱。结果,雅典人使敌人的多数舰船丧失战斗力,并 杀死他们的指挥官阿尔卡门尼斯。他们自己也有少量人员伤亡。

    11 这次战役后,雅典人撤离,他们已有足够数量的舰船封锁敌人 舰船了。他们把其余舰船停泊在附近的小岛旁边,在岛上修筑营地,并 派人回雅典请求增援。[2]这次交战后的第二天,科林斯人就向伯罗 奔尼撒的舰队提供援助;不久,附近的其他居民也赶来增援。伯罗奔尼 撒人发现驻守在一个荒凉之地很困难,起初他们感到窘困,想烧掉他们 的舰船,但最终决定把舰船拖上岸,在这里驻扎下来,以陆军防守,直 等到出现合适的机会逃离。阿基斯也获悉他们战败,给他们派来一名斯 巴达军官德蒙。[3]拉栖代梦人首先获悉舰队已从地峡起航的消息, 因为监察官命令阿尔卡门尼斯在他率领舰队出发时要向他们派遣一名骑 兵通报情况。拉栖代梦人立即派出他们自己的5艘舰船,由卡尔基丢斯 指挥,阿尔基比阿德斯随他一起出发。但是,当他们全力以赴实施这个 决定时,传来了舰队已逃入斯皮赖昂的消息,他们对其在伊奥尼亚战争 中首次行动就遭到失败而灰心丧气,因此,他们不想再从国内派出舰 船,甚至想召回那些已经派出的舰船。

    12 阿尔基比阿德斯得知这种情况后,再次说服恩狄乌斯和其他监 察官,坚持派遣远征军。他说,在开俄斯人听到舰队战败消息之前,他 们的远征舰队就能抵达开俄斯;他一踏上伊奥尼亚人的领土,就将使他 们确信雅典人的萎靡不振和拉栖代梦人的高昂斗志,轻而易举地说服这 些城邦叛离雅典人,因为他们乐意相信他提供的证据。[2]他私下向 恩狄乌斯说,策划伊奥尼亚人背叛雅典人,并促成大流士国王与拉栖代 梦结盟,对他而言是无上光荣的,不要把这个荣誉留给阿基斯(人们一 定记得,阿基斯是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仇敌 [15] )。[3]恩狄乌斯及其 他监察官就这样被他说服了,阿尔基比阿德斯带领5艘舰船和拉栖代梦 人卡尔基丢斯一起出发,全速航行。

    13 大约这个时候,跟随吉利浦斯在整个西西里战争中效力的16艘 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在从西西里返回途中经过琉卡底亚附近时,被麦 尼浦斯之子希波克利斯指挥的27艘雅典舰船追上,遭到猛烈攻击。希波 克利斯当时正在监视来自西西里的舰船。伯罗奔尼撒人损失一艘舰船, 其余舰船逃脱雅典人的追击,向科林斯驶去。

    14 与此同时,卡尔基丢斯和阿尔基比阿德斯为防范远征行动泄 密,他们把沿途遇到的人都抓起来与他们一同前行,在他们抵达亚细亚 大陆第一个停泊地科里库斯 [16] 时才释放这些被抓的人。在科里库斯, 一些开俄斯的同谋者前来造访,强烈要求他们不要事先宣布他们的到 来,而是径直前往开俄斯城。于是,他们突然兵临开俄斯。[2]开俄 斯的民众感到惊慌失措,而寡头派人士已安排停当,这时召开议事会。 卡尔基丢斯和阿尔基比阿德斯发表演讲,声称还有更多舰船正在途中, 但只字未提他们的舰队在斯皮赖昂被封锁之事。他俩演讲过后,开俄斯 人正式叛离雅典人,爱里特莱人立即仿效他们也叛离雅典人 [17] 。 [3]之后,他们派遣3艘舰船航行到克拉左门奈,并策划该城邦也叛离 雅典人。克拉左门奈人立即渡海到大陆,开始在波利契纳设防,以便必 要时从他们居住的岛上撤退到那里。 [18] 那时,所有叛离雅典的城邦都 忙于修筑防御工事,准备战争。

    15 开俄斯人叛变的消息,很快传到雅典。雅典人认为,现在巨大 而明显的危险笼罩着他们,同盟者中最大的城邦脱离同盟后,其他盟邦 是不会保持平静的。在惊恐之余,他们立即废除了一项惩罚律条,即任 何一位提议动用1000塔连特储备款, [19] 或者任何将此建议付诸表决的 官员,都要科以重罚。在整个战争中,他们都注意避免触犯该律条,现 在他们投票赞成动用这笔储备款,以为大量的舰船配备船员。他们立即 派遣狄奥提姆斯之子斯特罗姆比基德斯率领8艘舰船出发,这些舰船本 来是封锁斯皮赖昂的伯罗奔尼撒舰队的雅典舰队的一部分,他们撤离封 锁线,前去追逐卡尔基丢斯所率领的舰队,因为没有追上而返回。不 久,特拉西克列斯也率领撤离封锁线的另外12艘舰船前去增援。[2] 他们还召回了在斯皮赖昂的封锁舰队中的7艘开俄斯舰船,恢复舰船上 奴隶的自由, [20] 囚禁船上的自由民。他们迅速配齐10艘新船的船员, 派遣它们去代替那些已撤离的舰船,继续封锁伯罗奔尼撒人。他们还决 定另外再配备30艘舰船的船员。雅典人振奋精神,不遗余力地派兵增 援,以解除开俄斯人给他们造成的危险。

    16 与此同时,斯特罗姆比基德斯率领8艘舰船抵达萨摩斯,又带上 一艘萨摩斯舰船航行到泰奥斯,要求当地居民保持平静。卡尔基丢斯也 率领23艘舰船从开俄斯航行到泰奥斯,克拉左门奈人和爱里特莱人的陆 军沿海岸挺进,以为声援。[2]斯特罗姆比基德斯及时获悉这个情 报,在卡尔基丢斯赶来之前就撤离了泰奥斯;他在海上看到很多开俄斯 的舰船,便逃向萨摩斯,并遭到敌舰的追击。[3]起初,泰奥斯人不 接待他们的陆军,但雅典人逃走后,便允许他们进城。他们在这里等待 与追逐雅典舰队的卡尔基丢斯会师,一段时间后见他仍未返航,他们便 自作主张,开始拆毁雅典人修建在泰奥斯城靠陆地一侧的城墙,提萨佛 涅斯的副将斯塔吉斯率领一些土著居民前来协助拆除城墙。

    17 卡尔基丢斯和阿尔基比阿德斯把斯特罗姆比基德斯追逐到萨摩 斯以后,便武装伯罗奔尼撒舰船上的桡手,把他们留在开俄斯,又从开 俄斯招募船员代替原来的桡手,还为另外20艘舰船配备了船员。之后, 他们起航前去策动米利都人叛离雅典。[2]阿尔基比阿德斯和米利都 的领导人有友好关系,希望在伯罗奔尼撒的舰队赶到米利都之前,使米 利都先投向他们一边。这样,在开俄斯和卡尔基丢斯的军队帮助下,阿 尔基比阿德斯促成尽可能多的城邦都叛离雅典人,像他所许诺 [21] 的那 样,不仅使开俄斯人、他自己和卡尔基丢斯获得荣誉,也为派遣他们远 征的恩狄乌斯争光。[3]直到他们即将抵达米利都时才被发现,他们 只比斯特罗姆比基德斯和特拉西克列斯早一点抵达米利都(特拉西克列 斯刚从雅典率领12艘舰船前来与斯特罗姆比基德斯一起追逐敌舰),策 动米利都人背叛雅典。雅典人率领19艘舰船紧紧地追逐敌舰;发现米利 都人拒绝他们进城,便驻扎在邻近的拉德岛 [22] 上。米利都人叛离雅典 后,提萨佛涅斯和卡尔基丢斯立即签订了大流士国王与拉栖代梦人之间 的第一个同盟条约。条约内容如下:

    18 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与大流士国王及提萨佛涅斯订立盟约, 条款如下: 1.波斯国王所拥有的一切领土和属邦,大流士国王祖先所曾拥有的 一切领土和属邦,都应当归属波斯国王所有;雅典人曾从这些属邦获得 金钱或其他物品,国王和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应当通力合作,阻止雅 典人,使他们不能获得金钱和其他任何物品。 [2]2.与雅典人的战争应当由波斯国王和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 联合进行,除非得到双方一致同意,否则与雅典人签订和平条约将是非 法的。双方即波斯国王为一方,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为另一方。 [3]3.任何背叛波斯国王的人,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应当视其 为敌人;任何背叛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人,波斯国王同样视其为敌 人。

    19 这就是双方订立的同盟条约。同盟条约签订后,开俄斯人马上 为另外10艘舰船配备桡手,驶往阿纳伊亚 [23] ,以便获得米利都城里的 消息,同时也想策动那里的一些城市叛离雅典人。[2]但卡尔基丢斯 派出的一名使者到了他们那里,要求他们返回,告诉他们说,阿摩基斯 率领一支军队即将从陆路赶到。于是开俄斯人航行到宙斯神庙,在那里 看到在特拉西克列斯动身后从雅典起航的狄奥麦敦率领的另外10艘舰船 [24] 正向他们驶来,他们的一艘舰船逃往以弗所,其余的逃往泰奥斯。 [3]雅典人俘获了他们的4艘空船,船上桡手及时逃到岸上去了,其余 的人逃匿到泰奥斯城内。随后,雅典人出发前往萨摩斯,[4]而开俄 斯人率领其剩下来的舰船,在陆军配合下,促使列别多斯叛离雅典人, 随后又促成爱莱 [25] 叛变。之后,他们的舰队和陆军都返回国内。

    20 大约同时,前面提及的 [26] 被同等数量的雅典舰船追逐到海岸并 被封锁在斯皮赖昂的20艘伯罗奔尼撒舰船突然实施突围,打败封锁他们 的雅典舰队,俘获4艘雅典舰船,驶回肯克里埃,准备由那里航往开俄 斯和伊奥尼亚。他们在这里与阿斯泰奥库斯会合,此人是拉栖代梦派来 的海军大将,现在被授予海军最高指挥权。[2]陆军现在从泰奥斯撤 退后,提萨佛涅斯亲自率领军队进驻那里,彻底摧毁了泰奥斯剩下的城 墙,随后离去。他走后不久,狄奥麦敦率领10艘雅典舰船到达那里,与 泰奥斯人签订一个协定,泰奥斯人允许他进城,像他们允许敌人进城一 样。后来,他沿海岸航行到爱莱,试图夺取爱莱,没有成功,又航行回 去了。

    21 大约这个时候,萨摩斯平民暴动,他们和一些雅典人联合起来 反抗贵族阶级,雅典人在那里有3艘舰船。萨摩斯平民一共处死约200名 贵族,又流放了另外400人,瓜分了他们的土地和房屋;之后,雅典人 允许他们自治,他们的忠诚已被确信,此后由萨摩斯平民掌管城邦事 务,土地所有者被排斥在城邦事务之外,禁止任何平民与他们通婚。

    22 在同一个夏季中, [27] 萨摩斯平民暴动之后,开俄斯人一如既往 地积极从事策动叛离雅典人的活动,认为即使没有伯罗奔尼撒人的帮 助,他们仍有足够的力量促使一些城邦叛离雅典人;同时,他们也希望 有尽可能多的城邦与其同舟共济,共担危险。他们派遣自己的13艘舰船 航往列斯堡, [28] 拉栖代梦人给他们的指示是驶往列斯堡岛,再从那里 航往到赫勒斯滂。同时,在那里与开俄斯人联合在一起的伯罗奔尼撒人 及其同盟者的陆军,在斯巴达人攸阿拉斯指挥下,沿海岸向克拉左门奈 和库麦进军;而他们的舰队由一名皮里奥西人狄尼阿德斯指挥,[2] 首先航行到麦塞姆那,促成其背叛雅典人。他们在那里留下4艘舰船, 又带领其余舰船促使米提列涅人背叛雅典。

    23 与此同时,拉栖代梦海军大将阿斯泰奥库斯率领4艘舰船从肯克 里埃出发,按计划抵达开俄斯。他到达开俄斯后的第三天,有25艘雅典 舰船在狄奥麦敦和列昂的指挥下航行到列斯堡,列昂是后来率领10艘舰 船从雅典赶来增援的。[2]在当天傍晚,阿斯泰奥库斯出海,率领1艘 开俄斯舰船前往列斯堡,想尽力帮助列斯堡人。他航行到皮拉,第二天 又从那里航行到爱里苏斯;他在爱里苏斯获悉雅典人几乎兵不血刃地夺 取了米提列涅。[3]雅典人不期而至、出人意料地长驱直入,在港内 打败开俄斯人的舰队,登陆后击败抵抗他们的陆军,占领了米提列涅。 [4]阿斯泰奥库斯从爱里苏斯人和败逃的开俄斯舰船那里获悉米提列 涅失守,而开俄斯的舰队由攸布鲁斯率领,停留在麦塞姆那。 [29] 他们 在米提列涅失陷后逃走,其中1艘舰船被雅典人俘虏,其余3艘现在遇到 阿斯泰奥库斯。阿斯泰奥库斯不再去米提列涅了,而是留下来煽动和武 装爱里苏斯人;他从自己的舰船上派遣重装步兵,由爱特奥尼库斯率领 由陆路进军安提萨和麦塞姆那,他本人则率领自己的舰船和那3艘开俄 斯舰船沿海岸航行到那里去,希望麦塞姆那人因见到他们而深受鼓舞, 义无反顾地叛离雅典人。[5]可是,因为在列斯堡事事都对他不利, 他便让他的陆军登上舰船,返回开俄斯;舰船上的陆军原来准备派往赫 勒斯滂,现在也被遣回他们各自的城邦。随后,在肯克里埃的伯罗奔尼 撒同盟者的6艘舰船与在开俄斯的军队联合起来。[6]雅典人恢复了列 斯堡的原状后,从那里驶出,夺取克拉左门奈人在大陆上修筑的要塞波 利契纳, [30] 把居民迁回他们在岛上的城镇,只有那些叛乱发动者除外 ——这些人已撤退到达弗努斯去了。这样,克拉左门奈再次回归雅典同 盟。

    24 在同一个夏季中,雅典人驻扎在拉德的20艘舰船封锁米利都。 他们在米利都境内的潘诺姆斯发动突袭,杀掉率领少量军队前来抵抗的 拉栖代梦的指挥官卡尔基丢斯。两天后 [31] ,雅典人又渡海前去,竖立 一座胜利纪念碑。但是,米利都人把胜利纪念碑推翻了,因为他们认为 雅典人立碑时尚未控制这个地区。[2]同时,列昂和狄奥麦敦率领从 列斯堡出发的雅典舰队,以开俄斯附近的奥努塞群岛、他们在爱里特莱 的西都萨和普特里昂要塞以及列斯堡为基地,从舰船上发动对开俄斯人 的战争。舰船上载着按兵员名册强行征募而来作为水兵服役的重装步 兵。 [32] [3]他们在卡达米利和波里苏斯登陆,大败前来抵抗的开俄 斯人,杀伤甚众,并且大肆蹂躏邻近乡村。在法奈进行的另一场战役 中,他们又获得胜利,在琉康尼昂第三次交锋中,再次击败开俄斯人。 此后,开俄斯人不肯出来接战,而雅典人则劫掠这片自波斯战争以来就 未遭劫难的美丽富饶的乡村。[4]事实上,开俄斯人是我所知道的除 拉栖代梦人以外的唯一一个知道怎样在繁荣昌盛时期明智处理国事、知 道城邦国势愈盛愈要注意安全的民族。[5]这次背叛雅典,他们似乎 失之轻率,但并非冒险,因为他们知道有众多勇敢的同盟者与他们共担 危险,直到他们发觉雅典人在西西里惨败后,连雅典人自己都不再否认 他们完全处于绝望状态时,才背叛雅典人。如果说人事无常,难以捉 摸,因而他们犯了错误的话,那么其他许多人像他们一样,都做出了错 误的判断,都相信雅典人的势力会被迅速打垮。[6]但如今他们在海 上被封锁,在陆上被劫掠,一些开俄斯人力图把城邦再拉回到雅典人一 边。开俄斯当政者获悉此事,但并未采取行动,只是从爱里特莱招请拉 栖代梦海军将领阿斯泰奥库斯率领4艘舰船前来;他们考虑用最温和的 方式,通过扣押人质或其他方式来制止这个密谋。那时,开俄斯人的情 况就是如此。

    25 在这个夏季即将结束之际,一支由1000名雅典重装步兵、1500 名阿尔哥斯人(雅典人给其中500名轻装步兵配以重装军备)和1000名 来自盟邦的重装步兵组成的军队,乘48艘舰船从雅典出发,其中一些是 运输船,由弗利尼库斯、奥诺麦克利斯和斯基罗尼德斯负责指挥。他们 先航往萨摩斯,再渡海到米利都安营扎寨。[2]在米利都方面,米利 都人的800名重装步兵、过去由卡尔基丢斯带来的伯罗奔尼撒人、由提 萨佛涅斯给付薪饷的一些雇佣军以及提萨佛涅斯本人和他的骑兵队,前 来与雅典人及其同盟者交战。[3]当时,作为联军一翼的阿尔哥斯人 率先冲上前去攻击伊奥尼亚人,他们队形散乱,没有把伊奥尼亚人放在 眼里,认为伊奥尼亚人是决对不会抵抗的,结果他们反被米利都人打 败,损失近300人;[4]而另一翼的雅典人首先击败伯罗奔尼撒人,并 击退他们面前的土著和种族混杂的敌军,但没有与米利都人交战。米利 都人打败阿尔哥斯人后,发现本方的其他军队惨遭败绩,便退回城里去 了。雅典人既已获胜,便在米利都城下放下武器,暂时歇息。[5]非 常凑巧的是,在这次战役中,双方的伊奥尼亚人都战胜了多利斯人,雅 典人打败了抵抗他们的伯罗奔尼撒人,米利都人则战胜了阿尔哥斯人。 雅典人在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之后,准备修筑一道封锁城墙,包围地处 地峡的这个地方;他们认为,如果他们能恢复与米利都人的同盟关系, 他们就将很容易地使其余地方也转向他们一边。

    26 同时,大约在黄昏时刻,他们得到一个消息,说来自伯罗奔尼 撒和西西里的55艘舰船即将到达。在这些西西里的希腊人中,主要是叙 拉古人赫摩克拉特斯力劝他们采取联合行动,给雅典现存的势力以毁灭 性打击。西西里的希腊人装备了22艘舰船,其中叙拉古人提供20艘舰 船,塞林努斯人提供2艘。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已 经准备停当。这两支舰队都交由拉栖代梦人泰里蒙涅斯指挥,由他率领 舰队前往海军大将阿斯泰奥库斯所在地。他们首先停泊在米利都附近的 列罗斯岛 [33] ,[2]后来他们得知雅典人就在米利都城下,便从那里 驶往爱阿苏斯湾,以便了解米利都的形势。[3]同时,阿尔基比阿德 斯骑马赶到米利都境内的推丘萨,这是位于当晚他们停泊过夜的海湾的 旁边的一个城镇。阿尔基比阿德斯告诉他们,他站在米利都人和提萨佛 涅斯一边亲自参加了那场战役,他对他们的忠告是,如果他们不想失去 伊奥尼亚,不希望他们的事业功亏一篑,就应当迅速前去解救米利都, 阻止雅典人对它的包围。

    27 因此,他们决定次日黎明就去援救米利都。同时,雅典指挥官 弗利尼库斯从列罗斯获悉关于敌人舰队的准确情报,尽管他的同僚们主 张停留原地与敌人一决雌雄,但他自己坚决不肯这样做,而且他还竭力 阻止他们或其他任何人这样做。[2]他说,今后无论在何处进行战 斗,在了解到敌人做好了充分准备,并准确获悉敌舰数量和敌军人数 后,他是决对不会因拒绝与这种敌人交战使名誉受辱,而迫使自己去进 行一场不明智的冒险的。[3]雅典舰队在应当撤退的时候就撤退,这 并不是什么耻辱;如果像他们主张的那样与敌军交战而被击败,不仅会 使雅典城邦受辱,还会使雅典人面临最严重的危险,这才是更大的耻 辱。雅典人遭遇最近的惨败之后,纵或在力量强大时主动采取攻势,也 几乎是没有道理的,除非形势迫使他们必须如此。何况当时的形势并没 有迫使他们主动地去冒险。[4]他要他们尽快把伤员、军队和他们带 来的物资装上舰船,扔掉他们在敌国所劫得的一切东西,以便使舰队轻 装航行到萨摩斯,他们的舰船都集中在那里,等待时机,发起进攻。 [5]他言行一致,身体力行;他的这种智慧在后来比在当时更为人们 所认识。不仅在这一次行动中,而且在他所从事的各项工作中,弗利尼 库斯都显示出他是一个聪明睿智的人。[6]这样,当天晚上,雅典人 在没有取得全胜的情况下,就从米利都撤离了。阿尔哥斯人因失败而愤 怒,从萨摩斯匆匆起航回国了。

    28 天刚蒙蒙亮,伯罗奔尼撒人就从推丘萨起锚,驶入雅典人撤退 后的米利都。他们在那里停留了一天;次日带着此前由卡尔基丢斯率领 并被追逐到港口中的开俄斯舰船, [34] 决定返航去装运他们放在推丘萨 岸边的辎重。[2]他们抵达推丘萨时,提萨佛涅斯率领其陆军赶来, 并劝说他们前往他的仇敌阿摩基斯所控制的伊阿苏斯。于是,他们突然 袭击并夺取伊阿苏斯,当地居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舰船是别人的而不是 雅典人的。叙拉古人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得最为卖力。[3]背叛波斯国 王的阿摩基斯是皮苏特涅斯的私生子,这次被活捉并移交给提萨佛涅 斯,如果他愿意,可以依据国王的命令, [35] 把他交给大流士国王。入 侵军队洗劫了伊阿苏斯,他们在这里掠取了大量的战利品,因为这里自 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4]伯罗奔尼撒人接收了为阿摩基斯服役的雇 佣军,没有加以伤害,而是把他们编入自己军队中,因为这些雇佣军中 的大多数是伯罗奔尼撒人。他们还把伊阿苏斯城和所有的战俘(奴隶和 自由民),都交给提萨佛涅斯。按照约定的价格,每个俘虏是1大流克 [36] 。之后,他们返回米利都。[5]拉栖代梦人派遣列昂之子佩达里图 斯到开俄斯担任指挥官,他们指派他带领阿摩基斯曾经率领过的雇佣军 由陆路赶往爱里特莱,指派腓力浦负责米利都的事务。夏季就这样结束 了。

    29 接着在冬季里, [37] 提萨佛涅斯在伊阿苏斯部署驻军后前往米利 都,按照他在拉栖代梦许下的诺言,按每人每天1阿提卡德拉克玛,向 舰船上的所有船员发放一个月的薪金。但是,他决定今后每人每天的酬 金不超过3个奥波尔 [38] ,直到他向国王提出请示为止;如果国王同 意,他将给足1个德拉克玛。[2]可是,因为叙拉古将军赫摩克拉特斯 的反对(由于泰里蒙涅斯不是海军司令,只是随舰船航行,以便把舰船 转交给阿斯泰奥库斯。所以关于付薪问题,他几乎没有提出异议),后 来他们达成协议,除每人每天3个奥波尔外,再支付总数为5艘舰船船员 的薪金;提萨佛涅斯为55艘舰船每月支付30塔连特, [39] 超过这个数目 的舰船也按这个比例发放酬金。 [40]

    30 在同一个冬季里,在萨摩斯的雅典人与卡尔米努斯、斯特罗姆 比基德斯和攸克特蒙率领的来自国内的另外35艘舰船会师,他们把在开 俄斯和所有其他地方的所有舰船都召集起来,分为两部分,司令官们抽 签分配:一支舰队去封锁米利都,另一支舰队载着陆军,去进攻开俄 斯,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2]按抽签结果,斯特罗姆比基德斯、奥 诺马克利和攸克特蒙率领30艘舰船和曾到过米利都的那1000名重装步兵 中的一部分,他们用运输舰船装载,前去进攻开俄斯,其余的将军指挥 74艘舰船留在萨摩斯,控制海上,前去进攻米利都。

    31 同时,我们曾提到的阿斯泰奥库斯由于阴谋事件,留在开俄斯 收集人质。 [41] 他看到泰里蒙涅斯率领的舰队已经到来,伯罗奔尼撒同 盟国的事业更加兴盛,便停止了收集人质的工作,带领10艘伯罗奔尼撒 的舰船 [42] 和10艘开俄斯的舰船起航出海。[2]他攻打普特里昂未获 成功,之后,便沿海岸航行到克拉左门奈,命令那里的亲雅典人士迁居 到内陆的达弗努斯去加入伯罗奔尼撒人的军队。波斯国王在伊奥尼亚的 代理总督塔摩斯也发布了同样的命令。[3]克拉左门奈人拒不服从这 个命令,阿斯泰奥库斯就进攻其没有城墙的城市;他在进攻失败之后, 乘借风势离去,前往佛凯亚和库麦,其余舰船停靠在克拉左门奈附近的 岛屿—马拉苏萨、佩列和德律姆萨的旁边。[4]因为这场大风,他们 在这里滞留了8天,抢劫和消耗克拉左门奈人贮藏在那里的各种财物, 把剩下来的财物装上舰船,驶往佛凯亚和库麦与阿斯泰奥库斯会合。

    32 当阿斯泰奥库斯在佛凯亚和库麦的时候,列斯堡的使者赶到那 里,他们希望再次发动暴动。 [43] 他们成功地说服了阿斯泰奥库斯,但 科林斯人和其他同盟者因他们上次失败而持反对意见。于是,他便起锚 前往开俄斯,舰队遭遇风暴,被吹得七零八落,最终从各个地方抵达开 俄斯。[2]之后,我们曾经提及, [44] 佩达里图斯从米利都由陆路沿 海岸进军抵达爱里特莱,他率领军队从那里渡海前往开俄斯。他在开俄 斯还得到了大约500名士兵连同他们的武器,这些人是从前卡尔基丢斯 带领的5艘舰船留在那里的。 [45] [3]同时,一些列斯堡人主动提出要 背叛雅典人,阿斯泰奥库斯竭力劝说佩达里图斯和开俄斯人,他们应该 派其舰船前去支援,促成列斯堡人背叛雅典人,以增加他们盟邦的数 量,或者,即使失败,无论如何也会给雅典人造成损害。可是,开俄斯 人对此置若罔闻,而佩达里图斯更是拒绝把开俄斯人的舰船交给他。

    33 因此,阿斯泰奥库斯率领5艘科林斯舰船、1艘麦加拉舰船和1艘 赫尔米奥涅舰船,以及他从拉哥尼亚带来的舰船 [46] ,起航前往米利都 就任海军大将;他还以威胁的口吻告诉开俄斯人,即使他们需要帮助, 他也肯定不会再来援助他们了。[2]他率领舰船在爱里特莱的科里库 斯过了一夜;从萨摩斯渡海去进攻开俄斯的雅典陆军与他仅隔一座小 山,停靠在小山上的另一侧,因而彼此都未发现对方。[3]但是,当 天晚上,阿斯泰奥库斯收到佩达里图斯的一封信,信中说,一些获释的 爱里特莱战俘已从萨摩斯回国,准备把爱里特莱出卖给雅典人。阿斯泰 奥库斯立即起航,再度返回爱里特莱,这正好避免了与雅典人意外相 遇。[4]佩达里图斯渡海前来爱里特莱与他会合。他对这个所谓的背 叛事件进行了调查,发现整个情节都是那些想从萨摩斯逃出来的人所炮 制的,他们就撤消了对那些人的指控,并起航离去。佩达里图斯驶向开 俄斯,阿斯泰奥库斯驶向米利都。

    34 同时,绕道科里库斯航行的雅典舰队在阿吉努斯附近遇到3艘开 俄斯人的战舰;他们一看见敌舰,就立即实施追击。这时,海面上骤起 风暴,开俄斯战舰好不容易才逃回港口;而追逐在最前面的3艘雅典舰 船则遭到损坏,被风暴吹到开俄斯城附近,船员或被杀或被俘,雅典舰 队的其余舰船逃到米玛斯山下的一个名叫佛尼库斯的港口,随后他们从 这里航行到列斯堡,准备修筑要塞工事。 [47]

    35 在同一个冬季里,拉栖代梦人希波克拉特斯带着由狄亚哥拉斯 之子多利尤斯及其两个同僚指挥的10艘图里伊人的舰船、1艘拉哥尼亚 舰船和1艘叙拉古舰船,从伯罗奔尼撒出发抵达克尼多斯。克尼多斯人 在提萨佛涅斯的鼓动下,发动了暴动。[2]当米利都人知道他们抵达 时,给他们发出命令,将他们舰队的半数舰船留下守卫克尼多斯,其余 舰船在特里奥皮昂周围巡航,捕捉从埃及航行进入这个海域的所有商 船。特里奥皮昂是克尼多斯的一个海角,供奉着阿波罗神。[3]雅典 人获悉这个消息,从萨摩斯航行出来,捕获了在特里奥皮昂周围巡航的 6艘舰船,而舰船上的船员都逃走了。随后,雅典人驶入克尼多斯,并 进攻这座没有设防的城市,差一点攻下克尼多斯;[4]翌日,他们再 次进攻克尼多斯,但收效甚微,因为克尼多斯居民在当晚加强了他们的 防御力量,并获得从特里奥皮昂的舰船上逃跑出来的船员的增援。现 在,雅典人撤走,他们蹂躏了克尼多斯地区后驶回萨摩斯。

    36 大约同时,阿斯泰奥库斯抵达米利都,执掌舰队的指挥权。伯 罗奔尼撒人的营地仍有充足的给养,士兵们也可以得到充足的薪金,在 他们手中还有从伊阿苏斯抢得的大量财物。米利都人也满怀热情地支持 战争。[2]然而,伯罗奔尼撒人认为卡尔基丢斯与提萨佛涅斯订立的 第一个协议有缺陷,提萨佛涅斯获得了比他们更多的利益。结果,趁泰 里蒙涅斯还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又订立了一个协议,内容如下:

    37 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与大流士国王、国王的儿子们以及提萨 佛涅斯签订友好条约,条约内容如下: [2]1.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不应当发动战争或以其他方式损害 现在属于大流士国王或过去属于他的父亲或他的先祖的领土或属邦,拉 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不得向这些属邦征收贡赋;大流士国王或国王的任 何臣民不得发动战争或以其他方式损害拉栖代梦人或其同盟者。 [3]2.如果拉栖代梦人或其同盟者需要大流士国王的援助,或者 大流士国王需要拉栖代梦人或其同盟者的援助,双方达成的任何共识, 他们都必须切实履行。 [4]3.双方应当联合起来对雅典人及其同盟者作战;如果他们愿 意与雅典人签订和平条约,双方应当联合参加签订。 4.应大流士国王的请求而来到国王疆域内的所有军队的一切费用, 都应当由国王给付。 [5]5.与大流士国王订立此项协定的城邦,如有进攻大流士国王 的领土者,则其余诸邦应当阻止之,并倾其全力帮助国王。如果波斯国 王境内或国王统治下的属邦境内的任何人进攻拉栖代梦人或其同盟者, 大流士国王应当制止之,并倾其全力帮助他们。

    38 这个协议签订后,泰里蒙涅斯把舰队指挥权交给阿斯泰奥库 斯,自己乘一只小船离去,并失踪了。 [48] [2]现在雅典军队已经从 列斯堡渡海到达开俄斯,因为他们控制了海面和陆路,便开始修筑德尔 斐尼昂要塞,这里的地势使其从陆路方面易守难攻,至少还有一个港 口,距开俄斯城也不远。[3]至于开俄斯人,他们由于此前在多次战 役中屡遭败绩,而目前他们内部意见又不一致,因而持消极观望态度。 伊翁之子泰底乌斯的追随者们,被佩达里图斯指控为亲雅典分子而被判 处死刑,城邦的其余民众遭受寡头制的粗暴压制,他们相互猜疑,保持 沉默。因此,他们认为他们自己或佩达里图斯手下的雇佣军都无法抵抗 敌人。[4]但是,他们仍然派人到米利都,请求阿斯泰奥库斯援助他 们,而阿斯泰奥库斯予以拒绝。 [49] 于是佩达里图斯写信至拉栖代梦, 指控阿斯泰奥库斯是叛徒。[5]这就是雅典人在开俄斯的形势。当雅 典人在萨摩斯的舰队航行出来进攻在米利都的敌人舰队时,他们发现敌 人舰队拒不应战。随后他们又返回萨摩斯,按兵不动。

    39 在同一个冬季中,在麦加拉人卡里盖图斯和基济库斯人提玛哥 拉斯的协助下,拉栖代梦人为法那巴佐斯 [50] 装备的27艘舰船在斯巴达 人安提斯提尼指挥下,从伯罗奔尼撒启程,大约在冬至时节驶往伊奥尼 亚。[2]拉栖代梦人还遣派11名斯巴达人作为阿斯泰奥库斯的顾问与 他一同前往,其中有一个斯巴达人是阿开西劳斯之子利卡斯。他们接受 的命令是,抵达米利都后,他们应当共同负责,以最有效的方式处理一 般性事务;如果他们认为恰当,就派出这支舰队或者更多的舰船或者较 少的舰船到赫勒斯滂,到法那巴佐斯那里去,并任命与他们同行的兰斐 亚斯之子克里阿库斯 [51] 为指挥官;而且,如果他们认为适当,可以任 命安提斯提尼为海军大将,解除阿斯泰奥库斯的海军大将职务,因为佩 达里图斯的信件使他们对他产生猜疑。[3]于是,他们从马利亚启 程,横渡公海,舰队在米洛斯靠岸。他们在那里遇到10艘雅典人的舰 船,他们俘获3艘雅典人的空船,并将其焚毁。之后,因为他们担心从 马利亚逃走的雅典舰船会把他们到来的消息告诉在萨摩斯的雅典人,事 实上雅典人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就航行到克里特,并谨慎地延长了他们 的航程,在亚细亚的考努斯靠岸。[4]他们自认为在这里有安全保 障,便派遣一个信使到驻扎在米利都的舰队去,请求护送他们沿海岸航 行。

    40 这期间,虽然阿斯泰奥库斯拒不援助开俄斯,但开俄斯人和佩 达里图斯还是不断地继续派遣使者到他那里来。他们竭力劝说他率领整 个舰队来援助他们,反击包围他们的敌人,不要眼睁睁地任凭在伊奥尼 亚的最大盟邦被敌人从海上封锁,在陆地上被蹂躏。[2]除拉栖代梦 外,开俄斯的奴隶比其他任何一个城邦的奴隶都多,也因为奴隶人数众 多,他们犯错误时受到更为严厉的惩罚;现在奴隶们看到雅典军队稳固 地驻扎在岛上的要塞中,他们中的大多数立即逃到雅典人一边去了。他 们对这个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给开俄斯人造成了最大危害。[3]因 此,开俄斯人竭力劝说阿斯泰奥库斯,在仍有希望和可能阻止敌人推进 的时候,在德尔斐尼昂要塞仍在修筑而尚未完工的时候,在敌人用于保 护其营地和舰船的一条更坚固的城墙建好之前,援助他们是他的职责。 现在,阿斯泰奥库斯看到同盟者也希望他前去援助开俄斯人,就准备前 去增援,尽管这违背了他的心愿,因为上面已经提及他曾发出威胁。 [52]

    41 与此同时,从考努斯传来消息,带着拉栖代梦政府特派员的27 艘舰船已经抵达考努斯。为了履行其护送舰队的重要职责,为了更好地 控制海面,为了那些派来作为密探监视其行为的拉栖代梦人的行动安 全,阿斯泰奥库斯推迟了其他所有行动,立即放弃到开俄斯的想法,起 航前往考努斯。[2]当他沿海岸航行时,他在麦罗比德–科斯登陆,抢 劫该城。这座城市没有设防,它最近毁于我们记忆中的最大的一次地 震。而且,因为居民逃往山中,他的军队蹂躏乡村,洗劫财物,但放走 了自由民。[3]当天晚上,他从科斯出发抵达克尼多斯,由于克尼多 斯人的纠缠,他迫不得已,没有让船员们上岸,而直接航行去进攻卡尔 米努斯率领的20艘雅典舰船。卡尔米努斯是驻扎在萨摩斯的雅典指挥官 之一,他负责监视的正是从伯罗奔尼撒驶来、阿斯泰奥库斯亲自前去会 合的那27艘舰船。[4]驻扎在萨摩斯的雅典人从米洛斯获悉那27艘舰 船正在驶来,卡尔米努斯便在西米、卡尔切、罗德斯和吕基亚附近监视 它们,因为他现在获悉它们已在考努斯。

    42 于是,阿斯泰奥库斯在人们获悉其行踪之前航往西米,指望在 海上某处捕获敌舰。 [53] 但是,阴雨蒙蒙,大雾弥漫,其舰船迷失航 向,在黑暗中秩序大乱。[2]第二天早晨,他的舰队四处飘零失去联 系,多数舰船仍在该岛周围游荡。卡尔米努斯和雅典人只看到他的舰队 的左翼,他们认为这就是他们监视中的从考努斯驶来的舰队,只用他们 拥有的20艘舰船的一半兵力迅速攻击敌人舰队,[3]很快击沉3艘敌 舰,并使其他敌舰丧失战斗力。他们在战斗中处于优势,直到敌舰主力 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发现他们自己被敌人包围了,才大惊 失色。[4]于是他们开始逃走。他们损失6艘舰船,其余舰船逃到泰乌 特鲁萨岛 [54] ,又从那里逃往哈利卡纳苏斯(今土耳其的Bordrum,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出生地)。这次战斗后,伯罗奔 尼撒人驶入克尼多斯,与来自考努斯的27艘舰船会师。他们把舰船全部 驶出,在西米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随后返航,停泊在克尼多斯。

    43 雅典人一获悉这次海战的消息,他们就率领停泊在萨摩斯的全 部舰船航行到西米。他们既没有进攻在克尼多斯的敌人舰队,也没有遭 到敌人舰队的攻击,他们带上留在西米的舰船装备,到了大陆上的罗利 米,然后驶回萨摩斯。[2]同时,因为现在伯罗奔尼撒人的全部舰船 都集中在克尼多斯,他们对舰船进行了必要的维修。11位拉栖代梦政府 特派员与特地前来会晤他们的提萨佛涅斯就过去协议中不太令人满意的 条款进行了磋商,商定以最有效的和对双方最有利的方式进行未来的战 争。[3]对现有条约条款提出最严厉批评的是利卡斯。他说,无论是 卡尔基丢斯还是泰里蒙涅斯签订的条约都是不能发生效力的;他认为条 约的内容是极其荒谬的,因为如果波斯国王现在就声称拥有他自己或其 先祖过去统治的所有领土—这个要求暗示所有岛屿、色萨利、罗克里斯 和远到波奥提亚的所有领土—都要回复到受奴役的地位,拉栖代梦人给 希腊人带来的将不是解放,而是波斯人的奴役。[4]因此,他提议达 成另一个更合理的条约,因为无论如何,他们拉栖代梦人不会接受现在 这些条约,他们不愿在这种条件下接受波斯国王的任何资助。这番话激 怒了提萨佛涅斯,他愤然离去,没有达成任何协议。

    [1] 公元前413年。 [2] 公元前413年11月。 [3] 其仇恨源自于赫拉克利亚的建立。特拉启斯人为邻人所逼,奥塔人向拉栖代梦人求援,拉栖代梦人 在赫拉克利亚建立殖民地以保护他们。后来因色萨利人的敌视和拉栖代梦派驻各地的管理者的恶行,殖民地垮 掉了。参阅修昔底德,II. 92以下。 [4] 参阅修昔底德,VII. 24。 [5] 参阅修昔底德,V. 34;VII. 19。 [6] 由狄凯里亚渡过海峡即到达优波亚岛。 [7] 开俄斯的寡头派,如修昔底德(VIII. 9)所说的。开俄斯人直到此时还是以忠诚于雅典而著名的。 [8] 大流士二世,公元前423—前404年在位。 [9] 修昔底德在I. 115提到,此人是公元前440年波斯驻萨尔狄斯的总督,在雅典镇压萨摩斯暴动期间, 他支持萨摩斯人;后来修氏又提到他是公元前428年驻萨尔狄斯的总督(III. 31)。之后,他叛离了大流士二世 (具体时间和原因不详),波斯国王派遣提萨佛涅斯前去平叛,获胜以后,提萨佛涅斯继任为总督。皮苏特涅 斯之子阿摩基斯随后也发动叛乱(时间可能在公元前415/前414年),他似乎要求并接受了雅典人的援助,如 果此事属实,那将是被修氏完全忽略的又一重大事件。从修氏的记载(VIII. 19,28,尤其是54)中,人们很 难确认雅典人和阿摩基斯是否签署过盟约。由于阿摩基斯与雅典人的这种关系,直接导致雅典与波斯关系的破 裂,从而促使波斯与斯巴达联合起来,最终击败雅典。修昔底德对此只字不提,令研究者们百思不得其解。参 阅S. 霍恩布鲁尔:《修昔底德著作注释》,第3卷,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64—771页。 [10] 波斯帝国赫勒斯滂沿岸地区的总督。 [11] 阿尔基比阿德斯是一个拉哥尼亚人的名字,可由下面的事实得到证明:恩狄乌斯的家族中隔代都 用“阿尔基比阿德斯”这个名字(如这位监察官就被称为“阿尔基比阿德斯之子”);阿尔基比阿德斯的祖父决 定,在他的家族中把阿尔基比阿德斯这个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交替使用。 [12] 公元前412年3月。 [13] 地峡竞技会是在科林斯境内举行的纪念波塞冬的庆祝活动,每两年举行一次,时间是在初春或夏 季。竞技会期间宣布神圣和平,禁止交战。 [14] 在竞技会休战期间,相互交战的诸国均可派遣选手和使者参加竞技会;在往返途中,他们的生命安 全将得到保障。 [15] 据普鲁塔克《传记集·阿尔基比阿德斯传》(XXIII)记载,他和阿基斯的妻子有私通的嫌疑。 [16] 有好几个地方都叫科里库斯。这个科里库斯位于爱里特莱半岛,离开俄斯约有64千米(参阅李维: 《罗马史》,XXXVII. 12)。 [17] 这次叛离雅典的是伊奥尼亚的爱里特莱(Erythrae)人,而不是优波亚岛上的爱立特里亚 (Eretria)人。参阅谢译本,第575页。 [18] 根据波桑尼阿斯(VII. 3.9)的记载,克拉左门奈人过去是因为惧怕波斯人才迁居岛上的。—史译 本注 [19] 参阅修昔底德,II. 24。在这次战争的第一年,伯里克利就把这笔款项拨出,只有敌人威胁比雷埃 夫斯时才能动用此款。 [20] 显然,开俄斯人把奴隶配备在战舰上。 [21] 参阅修昔底德,VIII. 12。 [22] 约公元前494年,在该岛附近发生拉德会战。叛离波斯的希腊诸邦海上联军在该岛附近被波斯海军 击败。参阅希罗多德,VI. 7。现在这个小岛已经和大陆连结到一起。 [23] 在对岸小亚细亚大陆上。 [24] 史译本和昭译本皆为“16艘”。 [25] 泰奥斯人的一个小镇。 [26] 参阅修昔底德,VIII. 10。 [27] 公元前412年。 [28] 参阅修昔底德,VIII. 8。 [29]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2。 [3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4。 [31] 史译本为“两天后”,克译本为“第三天”,谢译本(第580页)为“三天之后”。 [32] 每个地域部落首长(taxiarch )有一个名册,本部落每位年满18岁的公民都登记在册。服役年龄是 18—60岁。—史译本注 [33] 列罗斯位于米利都西南约64千米,从米利都城看不到该岛。参阅谢译本,第582页。 [34] 参阅修昔底德,VIII. 17。 [35] 参阅修昔底德,VIII. 5。 [36] 大流克(Daric stater)是波斯金币的名称,重8.146克,以成色足而闻名,价值相当于阿提卡币制的 20银德拉克玛。因为最早是波斯国王大流士一世在位期间铸造并通用于波斯帝国,故名。 [37] 公元前412/前411年。 [38] 半个德拉克玛。 [39] 这就是说,60艘舰船的薪金归55艘舰船上的人员所得。30塔连特(108万奥波尔)按每人每天3个奥 波尔的标准发给60艘舰船的月薪(3奥波尔× 30天× 200人× 60艘舰船)。每人每天3奥波尔是按照60艘舰船计算 的而不是按55艘计算的。但这笔钱是给55艘舰船的,而不是给60艘舰船的。参阅史译本,第4册,第240—241 页。 [40] 原先来的舰船是55艘(修昔底德,VIII. 26),这些舰船每月的薪金已商定为30塔连特。“超过这个 数目”的舰船是后来的,可能就是开俄斯的舰船(修昔底德,VIII. 28)。 [41]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4。 [42] 就是他从爱里特莱带来的4艘舰船(参阅修昔底德,VIII. 24)和从肯克里埃开往开俄斯的6艘舰船 (VIII. 23)。 [4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2。 [44]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8。 [45] 参阅修昔底德,VIII. 17。 [46] 数量为4艘。参阅修昔底德,VIII. 23。 [47] 即德尔斐尼昂要塞。参阅修昔底德,VIII. 38。 [48] 无疑,他是在海上丧命了。参阅色诺芬:《希腊史》,I. 4.38。 [49] 参阅修昔底德,VIII. 33。 [5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8。 [51] 参阅修昔底德,VIII. 8。 [52] 参阅修昔底德,VIII. 33。 [53] 此句史译本与昭译本、克译本的译文有出入。 [54] 该岛离罗德斯岛不远。

    第二十五章 战争的第二十年和第二十一年。阿尔基比 阿德斯的诡计。波斯资助的撤出。雅典的寡头党人政 变。萨摩斯军队的爱国行为。

    44 伯罗奔尼撒人 [1] 应罗德斯的一些领导人的邀请,决定航往罗德 斯,因为他们希望由此可获得一个颇有实力的岛国,罗德斯拥有许多船 员和陆军,他们认为自己能够从盟邦中得到维持舰队开支的费用,而不 需要祈求提萨佛涅斯提供资金。[2]于是,他们立即在这个冬季从克 尼多斯启程,率领94艘舰船首先停靠在罗德斯境内的卡米鲁斯,由于当 地民众对这个密谋一无所知,他们大为震惊,而这个城镇又没有设防, 于是民众纷纷逃离家园。可是,拉栖代梦人后来把他们召集起来,与其 他两个城镇林都斯和伊阿里苏斯的居民集中在一起。他们说服罗德斯人 背叛雅典人,这个岛国就加入伯罗奔尼撒人一边了。[3]同时,雅典 人获悉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后,率领其舰队从萨摩斯起航,想抢在罗德 斯人反叛之前制止他们。他们航行到能看见罗德斯岛时,发现他们来迟 了一点,就暂时航往卡尔切,再从卡尔切返回萨摩斯。后来,他们以卡 尔切、科斯和萨摩斯为基地发动了对罗德斯人的战争。[4]伯罗奔尼 撒人从罗德斯人那里征收到32塔连特的贡金,随后他们把舰船拖上岸, 保持了80天的平静。

    45 在这个时期,甚至更早一些,在伯罗奔尼撒人进驻罗德斯岛以 前,就发生了以下阴谋活动。在卡尔基丢斯死去和米利都战役后,伯罗 奔尼撒人开始怀疑阿尔基比阿德斯;拉栖代梦人命令阿斯泰奥库斯处死 阿尔基比阿德斯,因为阿尔基比阿德斯是阿基斯国王的私敌,一般人都 认为他是不值得信任的。惊慌中的阿尔基比阿德斯首先逃到提萨佛涅斯 那里,并立即尽其所能地损害伯罗奔尼撒人的事业。[2]从此以后, 他成了提萨佛涅斯在各项事务中的顾问,他把士兵的薪金从每人每天1 个阿提卡德拉克玛 [2] 削减为3个奥波尔,甚至3个奥波尔也不能足额支 付;他告诉提萨佛涅斯对伯罗奔尼撒人说,雅典人有比他们更长久的航 海经验,也仅付给他们的桡手3个奥波尔。这不是因为他们贫穷,而是 为了防止他们的桡手因太富裕而腐化堕落,因有钱而沉溺声色进而损害 身体。为了确保安全,防止桡手们逃跑,他们也不是按期向船员支付酬 金的,他们把拖欠桡手的薪金作为押金。[3]他还告诉提萨佛涅斯向 各城邦的船长们和将军们行贿,以便获得他们的默许—叙拉古人除外, 这个计谋获得全面成功,赫摩克拉特斯是唯一一个代表全同盟反对他的 人。[4]同时,对那些请求金钱资助的城邦的使者,阿尔基比阿德斯 把他们打发走,并以提萨佛涅斯的名义委婉地告诉他们,说开俄斯人是 厚颜无耻的,他们是希腊最富裕的人,他们不满足于利用外国军队保卫 自己,不但指望别人为他们的自由冒生命危险,还要别人提供金钱; [5]而对其他城邦的使者,他说,在他们背叛雅典前,他们必须把收 入的大部分贡献给雅典人,为了他们自己,他们现在真不该拒绝贡献同 样数量或者更多的金钱。[6]他还指出,提萨佛涅斯现在用自己私人 的金钱进行战争,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节约开支。但是,他一旦从国王那 里获得款项,就给他们付足全薪,满足各城邦的所有合理要求。

    46 阿尔基比阿德斯还进一步劝说提萨佛涅斯不要太急于结束这场 战争,不要同意把他正在装备中的腓尼基舰队调来参加战争,不要向更 多的希腊人支付薪金,这会使陆地和海上的控制权落入同一民族 [3] 之 手;而应该让敌对的双方各自控制一部分。这样,当波斯国王与一方发 生冲突时,他能够请求另一方来援助。[2]而如果一方同时控制海上 和陆地,波斯国王将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求帮助,以便联合起来推翻它的 海陆霸权;除非他最终自己挺身而出,以巨额战争费用和巨大的危险为 代价,战斗到底。国王只需花费少量的费用,让希腊人之间相互征战、 耗尽国力,而自己又没有危险,这是最有利的方略。[3]另外,他说 他发现雅典人是帝国境内最合适的治权共享者 [4] ,因为他们没有征服 陆地的野心,他们进行战争的策略和实际行动都是最有利于波斯国王 的;雅典人与波斯国王联合起来,是为雅典人自己征服海洋领土,为波 斯国王征服其境内居住的希腊人,而伯罗奔尼撒人恰恰相反,他们是前 来解放居住在波斯国王领土内的希腊人的。如今,拉栖代梦人把希腊人 从同为希腊族的雅典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而不把希腊人从作为异族人 的波斯人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国王同时把他们消灭。 [4]因此,阿尔基比阿德斯劝他先消耗双方的力量,然后,在尽可能 地削弱雅典的实力后,立即把伯罗奔尼撒人驱逐出境。[5]提萨佛涅 斯基本上赞成这个策略,至少从他的行动中就能猜测得到。因为他现在 信任阿尔基比阿德斯,对他言听计从,他削减支付给伯罗奔尼撒人的金 钱,不让他们进行海战;他还佯称腓尼基人的舰队将要抵达,这样他们 能够在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取得优势。他以这种方式破坏伯罗奔尼撒人的 事业,使他们的海军士气低落,战斗力下降。而此前其海军的士气和战 斗力一直是很好的。总之,他很明显地表现出并不热衷于联合作战了。

    47 阿尔基比阿德斯是在托庇于提萨佛涅斯和大流士国王时,向他 们献上这个计策的。这不仅仅因为他认为这是对波斯人最有利的计谋, 还因为他正在寻求一条返回祖国的途径,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没有毁 灭他的祖国,他总有一天可以说服雅典人召他回国;他认为说服雅典人 的最好机会在于让他们看到他与提萨佛涅斯的亲密关系。[2]事态的 发展证明他是正确的。当驻扎在萨摩斯的雅典军队发现他对提萨佛涅斯 有很大的影响力时,他们采取行动了,主要是他们自己发动的,尽管部 分原因是阿尔基比阿德斯自己传话给军队长官,让他们转告军队中的主 要人物,说只要用一种寡头制取代放逐他的卑鄙的民主制政府,他就乐 于返回祖国,促请提萨佛涅斯成为他们的朋友。于是,在萨摩斯的雅典 的舰长们和军队中的主要人物便致力于颠覆民主制的工作了。

    48 这个阴谋首先在军营中酝酿筹划,然后从军营传到雅典城。有 些人从萨摩斯渡海前去与阿尔基比阿德斯会谈。阿尔基比阿德斯立即表 示,如果雅典人放弃民主制,他将首先使提萨佛涅斯,随后使大流士国 王成为他们的朋友;他们只有放弃民主制,才有可能赢得波斯国王的信 任。在战争中负担最沉重的雅典上层阶级,现在非常希望由他们亲自来 执掌雅典政府,并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2]因而他们返回萨摩斯, 找着一些适当的人,组织自己的党派,并且公开告诉军队中的士兵说, 如果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废除民主制,波斯国王就会成为他们的朋 友,供给他们金钱。[3]广大士兵起初虽对这些人的阴谋有些不满, 但是,因为有从大流士国王获得酬金的美好前景,他们也就平静下来。 寡头制的密谋者把他们的计划向人民做了通报后,他们自己与多数共谋 者再次讨论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建议。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些建议是可行 的,也是可靠的。 [4]当时仍担任将军的弗利尼库斯力排众议,他完全不赞成这个 计划;他正确地指出,阿尔基比阿德斯实际上并不关心什么寡头制或是 民主制,他孜孜以求的无非是改变城邦的政体,以便确保他的同党能够 把他召请回国;而对雅典人自己而言,他们的一个主要目标是避免城邦 发生内乱。他说,现在,伯罗奔尼撒人在本土的海上势力与雅典人不相 上下,并且控制着波斯帝国境内一些重要城市,当波斯国王可以与从前 未曾给他造成损害的伯罗奔尼撒人保持友好关系的时候,却把立场转向 他从不信任的雅典人一边,这是不符合国王利益的。[5]弗里尼库斯 断言,现在雅典人许诺要建立的寡头制,对于其同盟诸邦来说,因为雅 典的民主制即将被推翻,这既不会导致已叛离雅典的城邦重返同盟,也 不会使盟邦对雅典人更加忠诚。因为他们不愿在寡头制或民主制下遭受 奴役,而宁愿在他们原有的政体下享受自由,不论这种政体属于哪种类 型。[6]他还说,同盟者知道,所谓的上层阶级的统治将被证明不会 比平民的统治好多少,因为平民所实行的那些损害同盟者利益的政策, 正是由上层阶级策划和提出的,而他们从中也获益最大。事实上,如果 依靠上层阶级治理国家,盟邦的平民就会不经审判而被他们残暴地处 死;而平民阶级是同盟者的庇护者,并对上层阶级形成制约。[7]他 确信,这是同盟诸邦从他们的经验中悟出的,同时也正是他们的共识。 因此,他本人是决对不会赞成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建议和目前正在进行中 的阴谋活动的。

    49 但是,参加会议的寡头党人继续推行他们起初的决定。他们采 纳了向他们提出的建议,准备派遣皮山大和其他人作为使者,到雅典去 磋商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和废除雅典城邦的民主制的事宜,以便使提萨 佛涅斯成为雅典人的朋友。

    50 现在,弗利尼库斯知道他们将向雅典人建议,召回阿尔基比阿 德斯,而雅典人也会同意这样做的。因为他曾发言反对此事,他害怕如 果阿尔基比阿德斯返回雅典会对他进行报复,于是他采取了下述做法。 [2]他派人向仍在米利都附近的拉栖代梦海军大将阿斯泰奥库斯送去 一封秘信,告诉他,阿尔基比阿德斯正在设法使提萨佛涅斯成为雅典人 的朋友而毁掉拉栖代梦人的事业。他在信中还泄露了这个阴谋的其他方 面的情况;同时对于他为了损害其私敌,甚至牺牲了自己邦国的利益, 他请求予以谅解。 [5] [3]可是,阿斯泰奥库斯并不想惩罚阿尔基比阿 德斯,尤其是阿尔基比阿德斯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常到他那里去了。于 是,他到马格涅西亚会晤阿尔基比阿德斯和提萨佛涅斯,向他们通报了 从萨摩斯送来的信件的内容,自己变成了一个告密者。而且,据说,他 已被提萨佛涅斯的金钱所收买,向提萨佛涅斯报告了这封信的内容和所 有其他情况;这也是他在交涉未付足全薪问题上没有据理力争的原因。 [4]对此,阿尔基比阿德斯立即派人向驻扎在萨摩斯的雅典军队指挥 部送去一封信,控告弗利尼库斯,陈述他的所作所为,要求处死弗利尼 库斯。[5]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控告使弗利尼库斯的处境极度危险,他 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又给阿斯泰奥库斯送去一封信,指责他没有保守 上封信的秘密,并说他现在准备给他们一个全歼驻扎在萨摩斯的所有雅 典军队的机会;他可以给阿斯泰奥库斯提供一个采取行动的详细方案, 因为萨摩斯并未设防。他还辩解道,由于他们的缘故,他的生命处于危 险之中;为了使他不至于被凶恶的敌人所消灭,他所做的这件事或其他 任何事,都不应该受到责备。阿斯泰奥库斯又把这封信的内容泄露给阿 尔基比阿德斯。

    51 同时,弗利尼库斯及时了解到阿斯泰奥库斯泄露了他的秘密, 阿尔基比阿德斯即将为此事写来一封信。他预先得到这个消息,通告全 军,说因为萨摩斯没有设防,舰队全部停泊在港口中,敌人打算进攻我 们的军营;他对这个情报确有把握,他们必须尽快在萨摩斯修筑防御工 事,都要提高警惕。现在他是将军,他有权力采取这些措施。[2]于 是,他们着手修筑防御工事。萨摩斯迟早是要设防的,只是因为此事而 较早地设防。不久之后,阿尔基比阿德斯写来一封信,说弗利尼库斯出 卖了雅典军队,敌人将来进攻。[3]可是,没人相信阿尔基比阿德斯 的说法,认为他参加了敌人的阴谋,并试图把弗利尼库斯牵扯进去。这 表明他为了发泄私愤,成了敌人的帮凶。结果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信并没 有伤害弗利尼库斯,反而证实了他所说的那条情报。

    52 之后,阿尔基比阿德斯继续劝说提萨佛涅斯做雅典人的朋友。 尽管提萨佛涅斯害怕伯罗奔尼撒人,因为他们在亚细亚的舰船比雅典人 的要多,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仍倾向于接受劝告而转向雅典人一方, 尤其是他在克尼多斯就泰里蒙涅斯条约与伯罗奔尼撒人发生过争辩。 [6] 伯罗奔尼撒人当时还在罗德斯,双方就已对条约发生了争执;关于 这个问题,阿尔基比阿德斯原先提出过的关于拉栖代梦人要解放所有城 邦的观点,在利卡斯的声明中得到证实,利卡斯说,任何允许波斯国王 统治他自己或其先祖所统治过的所有属国的协议都是不能容忍的。这个 问题事关重大,阿尔基比阿德斯继续就此游说提萨佛涅斯,力争赢得他 的支持。

    53 同时,从萨摩斯出发的雅典使者和皮山大一起抵达雅典,在公 民大会上发表演讲,概述了他们计划的要点,并且特别强调,如果召回 阿尔基比阿德斯,改变民主制宪法,他们就能够使波斯国王成为他们的 同盟者,就能够战胜伯罗奔尼撒人。[2]许多人发言反对变更民主 制,阿尔基比阿德斯的政敌公开叫嚷,对于违背宪法将其召回感到愤 慨;攸摩浦斯族人 [7] 和基利基斯族人 [8] 代表神秘祭祀提出抗议,说阿 尔基比阿德斯正是为此而遭受惩罚的, [9] 他们祈求以神祇的名义,不 许他回国。皮山大在一片反对和唾骂声中,走上前来,分别把每一位反 对者拉到旁边,问他下面的问题:“伯罗奔尼撒人有与雅典人同样规模 的舰队在海上相对抗,有更多的城邦与他们结盟,有波斯国王和提萨佛 涅斯资助金钱,而雅典人的金钱已经用光了。面对这个事实,除非有人 能够说服波斯国王转向雅典一边,否则还有望拯救雅典于危亡 吗?”[3]当他们作出否定回答时,他就坦率地对他们说:“既然你们 不能拯救国家,除非我们有一个更为明智的政体,让少数人执掌政权, 以赢得波斯国王的信任。这就需要立即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他是当今 世上唯一能实现这个愿望的人。目前最紧迫的问题,不是雅典的政体形 式,而是邦国的生死存亡。因为,如果我们不喜欢这种政体,我们随后 总还是可以变更的。”

    54 起初,雅典民众在听说要建立寡头制时,他们非常恼怒。但是 在皮山大明确指出这是拯救雅典的唯一出路时,他们因为恐惧并且得到 承诺今后还可以再改变政体,就举行会议,作出让步。[2]于是,他 们投票赞成皮山大带领其余10人前去与提萨佛涅斯和阿尔基比阿德斯签 订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协议。[3]同时,由于皮山大诬告弗利尼 库斯,雅典民众解除了他和他的同僚斯基罗尼德斯的职务,派遣狄奥麦 敦和列昂取代他们指挥雅典舰队。皮山大诽谤弗利尼库斯,声称他出卖 伊阿苏斯和阿摩基斯。 [10] 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认为弗利尼库斯本人 不适合正在进行的与阿尔基比阿德斯的交涉工作。[4]皮山大还走访 了雅典城中现有的所有会社组织 [11] ,请求它们在诉讼案件和选举中予 以帮助,竭力劝说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努力推翻民主制。他根据形势需 要,做好其他安排后,就带着10个同伴马不停蹄地踏上前往面见提萨佛 涅斯的航程。

    55 在同一个冬季中,列昂和狄奥麦敦(此时已和雅典舰队在一起 了)向罗德斯发起进攻。他们发现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已被拖到岸上, 他们袭击海岸地带并打败前来抵挡他们的罗德斯人后,撤退到卡尔切, 并用卡尔切取代科斯作为他们的军事基地。因为,如果伯罗奔尼撒舰队 出海行动,在卡尔切能够更好地监视他们。[2]同时,一位名叫色诺 芬特斯的拉哥尼亚人抵达罗德斯,他是从在开俄斯的佩达里图斯那里来 的,他带来消息,说雅典人现在已经完成修筑要塞 [12] 的工作,并说, 除非整个伯罗奔尼撒舰队前去援救他们,否则他们在开俄斯的事业必败 无疑。对此,伯罗奔尼撒人决定前去援救开俄斯人。[3]但就在此 时,佩达里图斯指挥他手下的雇佣军 [13] 和所有开俄斯军队向保护雅典 舰船的要塞发起进攻,占领了要塞的一部分,俘获了已拖到岸边的一些 舰船。雅典人实施反击,他们先是击溃开俄斯军队,接着又打败佩达里 图斯率领的其余军队;佩达里图斯本人和很多开俄斯人被杀,大量武器 被雅典人所缴获。

    56 之后,开俄斯人在陆上和海上遭到空前严密的包围,城内饥荒 严重。同时,皮山大率领的雅典使者们抵达提萨佛涅斯那里,与他磋商 拟议中的协定。[2]但是,阿尔基比阿德斯还没有完全弄清提萨佛涅 斯的态度(提萨佛涅斯害怕伯罗奔尼撒人甚过雅典人,而且,他希望依 照阿尔基比阿德斯本人向他提出过的建议,不断削弱交战双方的力 量)。阿尔基比阿德斯采取下述策略:让提萨佛涅斯提出过分的要求, 以确保雅典人与提萨佛涅斯之间的条约无法签订。[3]在我看来,提 萨佛涅斯不希望与雅典人签订条约,对他而言就是因为惧怕的缘故。阿 尔基比阿德斯现在看出提萨佛涅斯无论如何也不愿商议协定,他想使雅 典人认为,不是他没能力说服提萨佛涅斯,而是提萨佛涅斯已经被他说 服,并愿意和雅典人联合起来,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向他作出足够的让 步,所以协议未成。[4]阿尔基比阿德斯当着提萨佛涅斯的面,为他 出主意,让他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以致尽管雅典使者一直答应他所提 出的一切要求,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承担谈判失败的责任。他要求雅典人 放弃整个伊奥尼亚及其附近岛屿,还要放弃其他地区,雅典使者同意了 这些要求,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最后,在第三次谈判时,阿尔基比阿德 斯害怕彻底暴露其影响力微乎其微,他坚决要求波斯国王可以建造舰 船,可以随意带着无论多少舰船,在雅典人海岸的任何地方航行。 [14] [5]这一点是雅典人不能作任何退让的。他们相信,继续谈判下去, 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们被阿尔基比阿德斯耍弄了。他们愤然离去,驶回 萨摩斯。

    57 这次谈判后,在同一个冬季中,提萨佛涅斯随即沿海岸航行到 考努斯,希望把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带回米利都,向他们支付酬金,并 按照他能接受的条件与他们签订新的协议,以便使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至 于完全破裂。他担心,如果伯罗奔尼撒人的很多舰船因为没领到酬金而 被迫去与雅典人作战并遭致失败,或者他们的舰船因缺乏桡手,使雅典 人在没有他帮助的情况下就达到了目的。他还担心,伯罗奔尼撒人为得 到给养,可能劫掠大陆地区。[2]他在分析和考虑所有这些因素以 后,同意实施他的平衡希腊两股势力、使其相互制约的计划。他派人请 伯罗奔尼撒人来,给予他们薪金,同他们订立第三个条约,内容如下:

    58 在大流士国王在位的第十三年、亚历西皮达斯在拉栖代梦任监 察官期间,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与提萨佛涅斯、希爱拉门尼斯以及法 那基斯的儿子们,在麦安德平原订立一个关于波斯国王和拉栖代梦人及 其同盟者的事务的条约。 [2]1.波斯国王在亚细亚的领土须归国王所有,国王可以随心所 欲处理他自己的国家事务。 [3]2.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不得入侵或损害国王的国土。波斯 国王也不得入侵或损害拉栖代梦人或其同盟者的国土。[4]如果拉栖 代梦人或其同盟者中有任何一个入侵或损害国王的国土,拉栖代梦人及 其同盟者应当加以制止;如果国王的国土上有任何人入侵或损害拉栖代 梦人或其同盟者的国土,国王也应当加以制止。 [5]3.根据本协议之规定,提萨佛涅斯应当为现在服役的舰船人 员支付饷金,直到国王的舰船抵达时为止。[6]但是,国王舰船抵达 之后,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如果愿意,可以自行负担他们舰船的薪 金。不过,如果他们愿意接受提萨佛涅斯的薪金,提萨佛涅斯须为他们 提供薪金。在战争结束的时候,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须如数归还提萨 佛涅斯提供给他们的金钱。 [7]4.国王的舰船抵达之后,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舰船和国 王的舰船,应当按照提萨佛涅斯和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认为最适当的 方式,联合作战。如果他们希望与雅典人签订和平条约,他们双方也应 当以同样的条件与雅典人签约。

    59 这就是这个条约的内容。条约签订后,提萨佛涅斯准备按照双 方所达成的协议,把腓尼基舰队 [15] 带来,并履行其他诺言,或者无论 如何也希望表现出他正在准备这样做。

    60 在这个冬季即将结束之时,尽管当地有雅典驻军守卫,波奥提 亚人还是利用内应攻占了奥罗浦斯。在这次行动中,他们的内应是一些 爱利特里亚人和奥罗浦斯人。这些人也正在策划优波亚人的叛变。奥罗 浦斯位于爱利特里亚的正对面,只要雅典人控制奥罗浦斯,就必然是爱 利特里亚和优波亚全岛遭到巨大威胁的根源。[2]爱利特里亚人既然 占领了奥罗浦斯,他们就来到罗德斯,邀请伯罗奔尼撒人进驻优波亚。 可是,伯罗奔尼撒人宁愿集中力量解救处境危险的开俄斯人,便带领他 们的全部舰船从罗德斯驶往开俄斯了。[3]在特里奥皮昂 [16] 附近, 他们看到从卡尔切 [17] 驶出的雅典舰队,彼此都没有进攻对方,雅典舰 队驶抵萨摩斯,伯罗奔尼撒人航往米利都,因为他们看到如不进行海 战,就不可能解救开俄斯。这个冬季结束了,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撰写的 这场战争的第二十年也结束了。

    61 翌年夏季之初 [18] ,斯巴达人德基里达斯率领小股军队由陆路进 军赫勒斯滂,以促使米利都人的殖民地阿卑多斯背叛雅典人。在阿斯泰 奥库斯不知道怎样援助他们的时候,开俄斯人为围攻所迫,不得不进行 海战。[2]当阿斯泰奥库斯还在罗德斯的时候,他们从米利都得到一 个斯巴达人列昂,在佩达里图斯去世后,由他担任他们的指挥官。列昂 与安提斯提尼一起出发,率领防守米利都的12艘舰船——其中5艘是图 里伊人的,4艘是叙拉古人的,1艘是阿纳伊人的,1艘是米利都人的,1 艘是列昂自己的。[3]于是,开俄斯人全军出动,占居有利的地势, 他们驶出36艘舰船,进攻雅典人的32艘舰船;一场激烈战斗之后,天色 已晚,开俄斯人及其同盟者虽然处于优势,但他们仍退回城里。 62 这次战役刚结束,德基里达斯就从米利都经陆路赶来;赫勒斯 滂的阿卑多斯叛归他和法那巴佐斯一边,兰普萨库斯在两天后也叛归他 们一方。[2]斯特罗姆比基德斯得到这个消息,匆忙从开俄斯率领24 艘舰船(包括一些运载重装步兵的运输船),起航前去平息叛乱,他打 败了出来抵抗的兰普萨库斯人,占领没有设防的兰普萨库斯城,把奴隶 和财物作为战利品,让自由民恢复其家园,然后赶往阿卑多斯。[3] 可是,阿卑多斯居民拒不投降。他发动进攻,遭到失败;他没能夺取阿 卑多斯,便渡海到对面海岸,停靠在塞斯托斯。该城位于刻尔松尼斯半 岛上,在历史上曾被波斯人统治过一段时间。他把这个地方作为保卫整 个赫勒斯滂的根据地。

    63 与此同时,开俄斯人控制了更宽阔的海面。在米利都的伯罗奔 尼撒人和阿斯泰奥库斯获悉这次海战的结果和斯特罗姆比基德斯率领舰 队离去的消息,重新鼓起勇气。[2]阿斯泰奥库斯率领2艘船,沿海岸 航行到开俄斯,把那里的舰船聚集起来,随即带领整个舰队向萨摩斯进 军。可是,由于雅典人内部互相猜疑,拒不出海迎战,他又从萨摩斯驶 回米利都。 [3]原来,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早一些,雅典的民主制已被推 翻。 [19] 皮山大率诸位使者从提萨佛涅斯那里返回萨摩斯后,他们便进 一步巩固了他们在军队中的势力,并怂恿萨摩斯上层阶级与他们一起建 立寡头制,而萨摩斯人新近举行暴动,反对他们的同胞,其目的正是避 免受到寡头党人的统治。[4]同时,在萨摩斯的那些雅典人经过磋商 作出决定,孤立阿尔基比阿德斯,因为他不肯与他们联合起来,而且他 也不是那种参加寡头制的人。于是,他们立即着手工作,千方百计地防 止他们的事业功亏一篑,同时继续进行战争。他们慷慨解囊,从自己的 私人财产中捐献出战争所需的金钱和其他一切东西,因为从此以后,他 们所做的工作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 [20]

    64 他们作出这些决定并互相鼓励后,便立即派遣半数的使者和皮 山大回雅典开展各种必要的工作(他们受命在沿途经过的所有臣属城邦 中建立寡头制),派遣另一半使者奔赴其他方向各属国。[2]狄伊特 里弗斯 [21] 在开俄斯附近,他当选为色雷斯地区各城镇的指挥官,并被 委派前去就职。他抵达塔索斯,废除了当地的民主制。[3]可是,在 他离开那里不足两个月,塔索斯人就开始在他们的城市设防,因为他们 已经对依附于雅典的贵族政治感到厌倦,日夜盼望着从拉栖代梦人那里 获得自由。[4]事实上,塔索斯人中有一个集团(他们是过去被雅典 人驱逐的人)已与伯罗奔尼撒人联合起来,他们与城里的朋友们一起, 不遗余力地争取伯罗奔尼撒人带来一支舰队,以促成塔索斯叛变。因 此,这个集团所日夜期盼的事情就这样实现了:他们没有冒任何危险而 重组政府,废除了压制他们的民主制。[5]发生在塔索斯的事实证 明,它与雅典的寡头政治密谋者的期望刚好相反。在我看来,在许多其 他属邦中,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因为这些城邦一旦建立了稳健的政 府,享有行动自由,他们就追求绝对自由,决不理会雅典人向他们提出 的“法律”和“秩序”的空洞说教了。

    65 皮山大与使者们按照他们所作出的决定,沿海岸航行,沿途废 除各城邦的民主制,还在一些地方征召重装步兵,加入他们的军队。他 们就这样回到雅典。[2]在雅典,他们发现他们的同谋者已经完成大 部分准备工作。一些年轻人已经组织起来,秘密地杀死了民主党的主要 领袖安德罗克利斯,他要对流放阿尔基比阿德斯负主要责任。 [22] 安德 罗克利斯成为暗杀目标是因为他是民主派的领袖,这些人杀死他还是为 了讨好阿尔基比阿德斯,他们猜测阿尔基比阿德斯将被召回,并使提萨 佛涅斯成为他们的朋友。他们还以同样的方式秘密除掉其他一些他们所 憎恨的人。[3]同时,他们公开叫嚷,除了在军队中服役的人,对其 他人一律不支付薪金;分享政府权力的人数不得超过5000人,这些人应 当是在个人资质和财产上最能为国效力的人。

    66 但是,这仅仅是向民众宣传的口号,因为这次政变的始作俑者 实际上将掌握城邦政权。可是,尽管公民大会和按抽签方法选举出来的 议事会 [23] 仍在举行,但未经寡头党人同意的事情,他们不能议决;寡 头党人既指派发言人,又事先确定其演讲内容。[2]其他人看到寡头 党人人数众多而感到畏惧,都缄默不语;或者,如果有人胆敢提出反对 意见,寡头党人立即以某种适当的方式将他处死。他们既不追捕谋杀 犯,也不对嫌疑犯进行审判。但是,民众保持沉默,是因为他们处于极 度恐惧之中,甚至当他们闭口不言时,仍为他们自己逃脱了灾祸而暗自 庆幸;[3]雅典民众高估了寡头党人的人数,也打击了自己的信心。 由于雅典是个大城市,民众们不能互相帮助,彼此之间信息不通,因而 没有办法了解寡头党人的真实人数。[4]由于同样原因,任何人不可 能向其邻人诉说衷肠,商议保护自己的办法,因为他能诉说的人要么和 他素不相识,要么虽然认识,但又不可靠。[5]事实上,所有民主党 人之间都互相猜疑,每个人都认为他的邻人与正在发生的密谋有关,寡 头党人就在他们身旁,而过去是没有人能够相信这些人会参与寡头政治 的;这些人使民众相互猜疑,这有助于确保少数密谋者的安全,因为他 们确信平民大众内部互不信任。

    67 皮山大和使者们在这个时候抵达雅典,他们不失时机地开展其 他工作。首先,他们召集公民大会,提议选举拥有全权的10个委员,起 草宪法;宪法起草完毕后,他们应当就管理城邦的最好政体问题在一个 指定的日期向民众提出他们的建议。[2]随后,当指定日期到来时, 寡头党人封锁了波塞冬神庙区的科罗努斯举行的公民大会会场。该处地 方狭窄,距雅典城10斯塔狄亚 [24] 。十人委员会只提出一个建议,即任 何一个雅典人都可以按其意愿提出任何建议方案而不会遭到处罚,对指 控那些提议者违法或对提议者进行其他方式骚扰的人则严加处罚。 [25] [3]提议方法已经明确,立即有人坦率地主张,现行宪法体制下的官 员任职和付薪制度都应当取消;应当选举5人为主席,由这5位主席选择 100人,这100人中的每一个人再选择3人;这样组成的“四百人”机构进 驻议事会大厅 [26] ,拥有治理邦国的全权,按照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治 理城邦,并可以在他们选定的任何时间召开“五千人”会议。 [27]

    68 提出这项动议的人是皮山大。很明显,他是热衷于推翻民主制 的主要代表人物。但是,对筹划整个政变阴谋、准备政变方式这件事考 虑最多的是安提丰 [28] 。他是当时雅典最能干的人物之一。他足智多 谋,有向人们表述其思想的辩才,但他不愿在公民大会上发言或在任何 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因为他以诡辩狡猾而闻名,民众对他的印象不好。 当参加法庭诉讼的人向他咨询或者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讲的人向他请教 时,他是一个最能提供帮助的人。[2]事实上,后来,当“四百人”政 府被推翻,几乎全都由民众处理国事的时候,他被指控参与建立这个寡 头政府,他受到审判并有生命危险,他所作的答辩词似乎是迄今为止最 优秀的一篇答辩词。[3]弗利尼库斯也对寡头制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热 心。他害怕阿尔基比阿德斯,确信阿尔基比阿德斯知道他在萨摩斯与阿 斯泰奥库斯的阴谋, [29] 他认为寡头制政府不会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 他曾参加了这次充满危险的密谋活动,并且是所有密谋者中立场最坚定 的。[4]哈格浓之子塞拉麦涅斯也是颠覆民主制的首要人物之一。此 人多谋善断,辩才出众。既然有如此众多精英人物参与此事,因此,尽 管困难重重,它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在废黜僭主统治以后的大约一百 年中 [30] ,雅典人民在这个时期不仅没有屈从于任何人的统治,而且在 这期间的一半以上的时间里是习惯于统治其臣民的; [31] 要剥夺雅典人 民的自由,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69 公民大会在一致赞成声中批准了所提议的宪法,随后散会。之 后,他们以下述方式把“四百人”引入议事会大厅。考虑到敌人仍在狄凯 里亚,所有的雅典人经常不是在城墙上,就是在各个战斗岗位上, [2]因此,当天他们允许没有参加密谋活动的人像往常一样回家去, 而命令寡头派的同盟者待在离他们的武器不远的地方,不露声色。一旦 有人对这次行动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他们将拿起武器制服他。[3]那 里还有一些安德罗斯人和泰诺斯人,以及300名卡利斯图人和一些来自 埃吉那的移民, [32] 他们都是特意为了这个目的带着自己的武器来的; 他们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4]这些安排布置妥当后,“四百人”走出 来,他们每人身上都暗藏匕首,有120名“希腊青年”跟随在他们左右; 他们一旦需要使用暴力,即可令其效力。“四百人”走到议事会大厅中的 按抽签方式选举出来的议员们面前,命令议员们领取他们的薪金 [33] , 然后离开;他们自己带来了议员们在其余任期内 [34] 的全部薪金,在议 员们任职期满的时候,支付给他们。

    70 就这样,议事会议员们未作任何冒险和反抗就退出去了,其余 的公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于是,“四百人”进入议事会大厅,现在他 们自己以抽签方式分配他们的普利塔涅斯 [35] 。他们在就职时,举行祈 祷并向神祇献祭。但是,他们后来严重背离民主制的管理方式,除了因 为阿尔基比阿德斯的缘故没有召回流放者外, [36] 他们还以武力统治城 邦;[2]他们处死一些他们认为便于除掉的人,尽管人数不多,其他 一些人则被囚禁起来,或者被放逐。他们还派人去告诉在狄凯里亚的拉 栖代梦国王阿基斯,说他们愿意议和。阿基斯现在更有理由与他们议 和,因为与他交涉的已不再是反复无常的雅典民众。

    71 可是,阿基斯国王不相信雅典城邦政局稳定了,也不相信雅典 民众会立即放弃他们自古以来享有的自由。他认为,即使雅典现在没有 骚乱,当大量的拉栖代梦军队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定会引起混乱的, 他决不相信雅典的局势会从此稳定下来。因此,他给“四百人”当局的使 者的答复是并不指望与雅典和解。他派人从伯罗奔尼撒调来大批援军。 不久,这些援军和他在狄凯里亚的驻军一起,直逼雅典城,希望引起雅 典的城内动乱,有助于迫使“四百人”接受他提出的条件,或者指望雅典 城邦在内忧外患之际,甚至可能不战而降。总之,他认为他将成功地夺 取防守空虚的长城。[2]但是,雅典人看到他率军逼近的时候,城内 没有一点乱象;相反,他们派出骑兵和大量重装步兵、轻装步兵和弓箭 手,射死一些过于靠近雅典人的阿基斯的士兵,抢走了一些武器和阵亡 者尸体。对此,阿基斯终于认清形势,率军退却,[3]让自己的军队 仍驻扎在狄凯里亚原有阵地上。那些援兵在阿提卡滞留几天后,也被遣 送回国。此战之后,“四百人”继续遣使去拜谒阿基斯,现在他比较愿意 接待他们了。根椐他的建议,雅典政府派遣使者到拉栖代梦,商谈缔约 事宜,因为他们很想实现和平。

    72 他们还派遣十人使团到萨摩斯去,以使驻扎在那里的雅典军队 安心。他们解释说,建立寡头制并不是为了损害城邦或公民利益,而是 为了从根本上拯救国家;治国安邦的并不只是那“四百人”,而是“五千 人”;尽管他们远征在外并在国外服役,雅典人还从来没有遇到极其重 大的问题,需要召集“五千人”大会来讨论。[2]这些使者还奉命向军 队通报所有其他方面的事情。新政府成立后,这些使者之所以被如此迅 速地派遣出来,是因为他们担忧;而这种担忧被证明是正确的,在海军 中服务的大批人员不肯接受寡头制宪法,初现不祥征兆,结果可能是他 们的统治将以某种方式被推翻。

    73 实际上,在萨摩斯的雅典驻军反对寡头制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 段,就在那“四百人”人进行政变密谋期间,发生了下列事件。[2]前 面已提及,部分萨摩斯民众起而反抗上层阶级, [37] 他们是民主党人; 在皮山大抵达萨摩斯之后, [38] 他们皮山大和在萨摩斯参加密谋的雅典 人的游说下,转而倒向寡头派一边。他们当中有300人在转变立场后发 誓,将攻击其他被认为是民主派的公民。[3]同时,他们处死一个名 叫海帕波鲁斯的雅典人,他是一个被陶片放逐法驱逐的一个害群之马; [39] 他们处死他并不是因为畏惧他的势力或地位,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恶 棍,给城邦带来耻辱。他们的这一行动得到一个将军卡尔米努斯 [40] 和 一些支持他们的雅典人配合,他们发誓与这些雅典人保持友谊,并与这 些雅典人做了其他类似事情。现在他们决定攻击民主党人了。[4]萨 摩斯的民主党人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把这个情况告诉两个将军列昂 和狄奥麦敦,因为他们两人为民主党人所信任,他们并非心甘情愿地支 持寡头制。他俩也把有关情况告诉舰长特拉叙布鲁斯和在重装步兵服役 的特拉叙鲁斯,以及通常被认为是最坚决反对密谋分子的其他一些人, 恳求他们不要坐视不管,不要眼看着萨摩斯遭到毁灭;萨摩斯是唯一保 留下来的联络雅典帝国的据点,不要让雅典人失去萨摩斯。[5]听到 这个呼吁,他们与士兵们逐一接触,竭力劝说他们起来反抗。特别 是“帕拉鲁斯”号战舰(修昔底德,III. 33附注)上的桡手,他们全是雅典的自由民,甚至在这 事尚未发生的时候,他们就一直是敌视寡头制的;列昂和狄奥麦敦如果 自己航行到别的地方,他们都会留下一些舰船保护萨摩斯人。[6]因 此,当那300人进攻民众的时候,所有这些人,尤其重要的是“帕拉鲁 斯”号战舰上的桡手们都来援救他们;萨摩斯的民众获得胜利,处死那 300人中的大约30名头目,将另外3人予以放逐,赦免其他叛乱者,以便 将来在民主政体下共同生活。

    [1] 史译本为“拉栖代梦人”。 [2]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9。 [3] 在古希腊人的心目中,雅典人属爱奥尼亚人,斯巴达属多利斯人,分属不同“民族”。参阅徐晓旭: 《古希腊人的“民族”概念》,《世界民族》,2004年第2期。 [4] 阿尔基比阿德斯是按波斯人的观点来讨论这一问题的。关于波斯人的看法,参阅修昔底德,VIII. 43。 [5] 参阅修昔底德,VI. 92。 [6]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3。 [7] 埃琉西斯神秘祭祀的祭司长和渎神罪的解释者都出自这个祭司氏族。这个氏族的始祖是攸摩浦斯。 [8] 基利基斯族是另一个祭司家族,实际上是宰杀牺牲的;其始祖是攸摩浦斯的儿子基利基斯。因而在 希腊古代文献中,雅典的这两个彼此相关的家族常常并列出现。 [9] 参阅修昔底德,VI. 60及附注。 [10] 这段陈述暗示,在雅典和阿摩基斯之间有某种关系可以被出卖。参阅修昔底德,VIII. 5及附注。 [11] 在雅典,没有近代意义的所谓“政党”组织。但是,在民间确实存在着若干利益一致公民小集团(希 腊文synomosiai )。他们时常合法地参与民主制的城邦政治生活,发表某些政见。有些学者认为伪色诺芬的 《雅典政制》就属于这类组织所撰写的宣传材料。该词的原意为“相互宣过誓的社团”(sworn associations)。 有些英译者将其译为“Clubs”,似乎有些问题。近代以来学者已就此做过很多讨论。参阅S. 霍恩布鲁尔:《修 昔底德著作注释》,第3卷,第916—920页。 [12] 参阅修昔底德,VIII. 38,40。 [1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8,38。 [14] 许多学者根据阿尔基比阿德斯这最后一项要求,认为在雅典和波斯之间可能存在一项协定。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B and E, pp. 583–588, 597–602。 [15] 自腓尼基诸邦臣服于波斯人之后,他们的舰队一直是波斯帝国海军的主力。因此,条约中所说“国 王的舰船”主要指腓尼基舰队。 [16] 克尼多斯附近一海角。 [17] 参阅修昔底德,VIII. 55。 [18] 公元前411年3月。 [19] 公元前411年雅典发生政变,民主制政府被推翻,成立“四百人”政府。 [2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8。 [21] 克译本为Diitrephes,昭译本为Diotrephes。 [22] 参阅修昔底德,VI. 84。普鲁塔克在其《传记集·阿尔基比阿德斯传》(XIX)指出,安德罗克利斯 是一位“平民领袖”(demagogue),他提供了奴隶和麦特克作证,以证明阿尔基比阿德斯涉嫌毁坏赫尔墨斯神 像并污秽神秘祭祀。参阅修昔底德,VI. 28;安多基德斯:《论密仪》,27。 [23] 原文为“豆粒议事会”。雅典人以不同色的豆粒抽签,以决定候选人是否当选。“五百人议事会”即以 此方法产生。作者强调“豆粒议事会”,以示有别于战神山议事会(Areopagus,贵族会议)。 [24] 约合1850米。 [25] 根椐雅典违法法案申诉的程序,对于议事会或公民大会制定的法案,在一年之内任何公民都可以提 出违法法案的申诉。如果经过法庭审查,证明该法案确实与现行法律相抵触,原提案人应处死刑或罚款。这样 可以有效维护宪法的稳定性。寡头党人这样做,显然是为了扫除他们修改宪法的障碍。 [26] Bouleutrion (Council chamber)坐落在雅典市政广场,该建筑遗迹至今犹存。 [27] 当时已传说有选举权的只以五千人为限;就是在这个会议中提出100人来,确定五千人名单,但是 名单迟迟没有公布。参阅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IX. 2—XXXII. 3。 [28] 安提丰被认为是雅典十大演说家之一。一说修昔底德斯是他的学生。此说源自伪普鲁塔克:《十大 演说家传》,其可靠性似乎值得怀疑。 [29] 参阅修昔底德,VIII. 50—51。 [30] 从公元前510算起至公元前411年,实际上是99年。 [31] 这意味着在修昔底德看来,雅典人至少从公元前5世纪60年代初就习惯于统治自己的臣民了。 [32] 参阅修昔底德,II. 27。 [33] 即领取当日的薪金(每人1德拉克玛)。 [34] 按雅典宪法规定,在五百人议事会中,十个地域部落轮流作“主席团”,每团50人,负责处理国家事 务时间为一年的十分之一。这就是说,每个“主席团”的任期为35或36天。 [35] “普利塔涅斯”即“主席团”。现在每个“主席团”是40人而不是过去的50人了,因为新的议事会是由每 个部落40人组织而成的(参阅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XI. 1—3)。 [36] 这就是说,有人希望雅典新政府召回被放逐者,但是因为他们不希望阿尔基比阿德斯回国,因而未 采纳这个建议。此时修昔底德也是流亡在外的。 [37] 参阅修昔底德,VIII. 21。史译本这里译为贵族派(aristocrats)。 [38]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3。 [39] 此事可能发生于公元前418年。他是阿里斯托芬喜剧中嘲笑的对象。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尼基 阿斯传》,XI;《传记集·阿里斯提德斯传》,VII;《传记集·阿尔基比阿德斯传》,XIII。 [4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30,41,42。

    74 于是,萨摩斯人和在萨摩斯的雅典军队,立即派遣“帕拉鲁斯”号 战舰带着积极参加萨摩斯革命的雅典人阿基斯特拉图斯之子凯利亚斯, 回雅典禀报萨摩斯所发生的事情。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四百人”已在 雅典夺取了政权。[2]当他们驶入港口时,“四百人”马上拘捕了“帕拉 鲁斯”号上的两三个桡手,夺取了战舰,把其他桡手转移到一艘军队运 输船上,安排他们到优波亚周围巡逻。[3]但是,凯利亚斯看到雅典 的这种局势,就设法秘密返回萨摩斯,很夸张地向士兵们描述了雅典所 实施的恐怖措施。他说,所有的人都遭到鞭打,没有人敢说一句反对当 权者的话;士兵们的妻室儿女受到凌辱,当局计划逮捕和关押与他们意 见相左的所有在萨摩斯服役的军人的亲属,如果他们不服从政府,就要 处死他们的亲属。另外,他还捏造了很多其他的不实之词。

    75 听到这个消息,将士们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除掉建立寡头制的首 要分子和所有相关人员。但最终他们放弃了这个主意,因为温和派反对 这样做,警告他们这会毁掉他们的事业,敌人近在咫尺,并做好了进攻 准备。[2]事后,使军队改变主意的主要人物莱卡斯之子特拉叙布鲁 斯和特拉叙鲁斯,希望以最公开的方式把萨摩斯政府改变为民主政府, 用最有力的誓言束约所有士兵,尤其是那些寡头党人的士兵,要求他们 接受民主政体,团结起来,积极参加与伯罗奔尼撒人的战争,并且要反 对“四百人”政府,不同他们发生任何联系。[3]所有成年的萨摩斯人 也用同样的誓言宣誓。雅典军队与萨摩斯人通力合作,风雨同舟,因为 他们确信,如果“四百人”或者那些在米利都的敌人得胜,他们自己或萨 摩斯人都必死无疑。

    76 现在争斗的焦点是,军队试图以武力迫使城邦实行民主制, 而“四百人”想强迫军队接受寡头制。[2]同时,士兵们立即举行会 议,他们罢免了受到他们怀疑的现任的将军们和战舰的舰长们,并选出 新的舰长和将军以取代他们,所选之人包括已是军队领导人的特拉叙布 鲁斯和特拉叙鲁斯。[3]他们还站起来互相鼓励,说了一些其他事 情。他们强调,他们不应该因城市背叛他们而丧失信心,因为背叛民主 制的党派是少数派,拥有的各种资源都比他们自己的要贫乏些。[4] 他们拥有整个舰队,凭借这支舰队能迫使帝国境内的其他城市给他们提 供金钱;正如他们的基地在首都(雅典帝国时代,雅典城是帝国名副其实的首都)一样,他们拥有萨摩斯城,该城并 非没有实力,过去双方交战时(雅典与萨摩斯的交战发生在公元前440年。参阅修昔底德,I. 115),几乎剥夺了雅典人的制海权;就敌 人方面而言,他们的作战基地与从前一样。事实上,他们拥有舰队,他 们自己比国内政府 (“四百人”政府)更有能力提供物资给养。[5]他们占有萨摩斯 这个前哨基地,过去国内政府凭借萨摩斯这个前哨基地,才能够控制海 上运输,使之进入比雷埃夫斯港;如果“四百人”拒绝恢复宪法,他们将 会看到,萨摩斯的军队剥夺他们使用海域的权利是比较容易的,而雅典 人要剥夺萨摩斯军队使用海域的权利是比较困难的。[6]而且,在如 何克敌制胜方面,雅典的作用很小,或者根本没有用;而失去雅典人, 对他们丝毫无损,因为雅典国内既不再给他们提供金钱(士兵们不得不 自己去筹措金钱),又不能提供任何正确的谋略(邦国掌控作战军队的 理由就在于此)。相反,甚至在这一点上(在提供正确谋略方面),国内政府错误地废除了 他们祖先创建的法制,而军队力图维护的正是这种法制,并试图以武力 迫使国内政府同样遵守这些法制。因此,甚至在正确谋略方面,萨摩斯 的军队和雅典城一样,都不乏良谋之士。[7]而且,他们只要确保阿 尔基比阿德斯的人身安全,把他召回,他会乐于尽力促成他们与波斯国 王结盟。最为重要的是,即使他们的这些计划都落空了,他们拥有如此 规模的一支海军,他们也可以有很多退避之处,并可以在那里找到城市 和领土。

    77 他们以这种方式一起讨论,互相安慰;他们不遗余力地做好战 斗准备;“四百人”派往萨摩斯的十名使者,在提洛岛上得知这种情况, 便滞留在那里。

    78 大约在这个时候,在米利都的伯罗奔尼撒舰队的士兵中流传一 种说法,说阿斯泰奥库斯和提萨佛涅斯正在毁坏他们的事业。阿斯泰奥 库斯不愿进行海战—无论是从前他们的舰队处于鼎盛时期而雅典舰队尚 弱的时候,还是现在,据他们获得的消息,雅典国内动乱而其舰队也没 有联合起来的时候。他只是让他们等待提萨佛涅斯的腓尼基舰队,而这 支舰队是只在名义上存在的。而提萨佛涅斯不仅没有把腓尼基的舰队带 来,还以不按期付酬,甚至不付足额,以破坏他们的海军。因此,他们 说事不宜迟,一定要在海上决战。他们当中,叙拉古人对这一点特别坚 持。

    79 知道了这些怨言的阿斯泰奥库斯和同盟者,在一次会议上决定 进行决战。当萨摩斯的雅典军队发生骚动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时,他们 率领其全部110艘 (有译本为“112艘”)舰船出航,并命令米利都人由陆路进军米卡列, 再从那里起航。[2]雅典人率领82艘舰船从萨摩斯出发,这时正好停 泊在米卡列的格劳克,这里是萨摩斯靠近大陆且面对米卡列的一个据 点。雅典人发现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驶来进攻他们,便退回到萨摩斯。 他们认为自己的舰船数量不足,不愿把所有舰船投入此战。[3]而 且,他们事先从米利都得到消息,敌人求战心切;而他们正在期盼斯特 罗姆比基德斯率领从开俄斯前往阿卑多斯(修昔底德,VIII. 62)的那些舰船,从赫勒斯滂 驶来与他们会合。他们此前已派出一个信使到斯特罗姆比基德斯那里去 了。[4]因此,雅典人退到萨摩斯,伯罗奔尼撒舰队驶入米卡列,他 们与米利都的陆军以及附近的民众驻扎在一起。[5]翌日,他们打算 从海上进攻萨摩斯。这时,他们获悉斯特罗姆比基德斯率领的舰队从赫 勒斯滂赶来了。于是,他们立即退回米利都。雅典人现在得到增援,他 们率领108艘舰船,前去进攻米利都,希望进行决战;但对方无人出来 迎战,他们又驶回了萨摩斯。

    第二十六章 战争的第二十一年。阿尔基比阿德斯应召 来到萨摩斯。优波亚的暴动和“四百人”政府的倾覆。 基诺塞马战役。

    80 在同一个夏季里, [1] 伯罗奔尼撒人不肯与雅典人的联合舰队作 战,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是敌人的对手,不知道到哪里去为这支庞大的 舰队筹集军费,尤其是因为原先提供军费的提萨佛涅斯麻烦不断。他们 根据以前从伯罗奔尼撒出发时所接受的命令, [2] 派遣兰斐亚斯之子克 里阿库斯率领40艘舰船到法那巴佐斯那里去。[2]因为法那巴佐斯邀 请他们去,准备给付薪饷。同时,拜占庭派来使者,主动提出转向他们 一边。[3]因此,这些伯罗奔尼撒舰船驶入公海,以免被雅典人发 现。因遭遇风暴袭击,多数舰船在克里阿库斯率领下航行到提洛岛,随 后返回米利都。克里阿库斯从那里经陆路前往赫勒斯滂,就任指挥官。 麦加拉人希里克苏斯仍然率领他们舰队中的10艘舰船一路顺风地抵达赫 勒斯滂,促成了拜占庭人的叛变。[4]叛变发生后,在萨摩斯的雅典 指挥官获悉此事,派遣一支舰队攻击他们,以保卫赫勒斯滂。在拜占庭 附近,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双方各有8艘舰船参战。

    81 同时,在萨摩斯的领导人 [3] ,特别是特拉叙布鲁斯,从变更萨 摩斯政体之时起,就始终不渝地坚持召回阿尔基比阿德斯的决策,最终 在一次会议上说服了广大士兵,他们投票赞同召回并赦免阿尔基比阿德 斯。于是,他航行到提萨佛涅斯那里,把阿尔基比阿德斯带回萨摩斯。 因为他深信,他们获得拯救的唯一机会,是促使提萨佛涅斯从伯罗奔尼 撒人那边转向他们自己这边来。[2]随后,他们举行了一次会议,阿 尔基比阿德斯在会上抱怨和哀叹他个人被放逐的不幸遭遇,详尽阐述了 他对公共事务的看法,鼓励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且夸夸其谈,说他对 提萨佛涅斯如何有影响力。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使雅典的寡头制政府害怕 他,促使寡头党诸派解体,提高自己在萨摩斯的军队中的声望,增强将 士们的信心,最终达到尽可能恶化敌人与提萨佛涅斯的关系,使敌人的 希望化为泡影。[3]因此,阿尔基比阿德斯向军队许下如下夸张性的 诺言:说提萨佛涅斯庄重地向他保证,既然他只相信雅典人,那么,只 要他自己还有一点剩余东西的时候,他们就绝对不会缺少给养,即使贫 穷到不得不变卖自己的银床,他也决不让他们缺乏薪饷;而且,他将把 现在驻扎在阿斯蓬都斯的腓尼基舰队带到雅典人这边,而不是伯罗奔尼 撒人那边。但是,只有阿尔基比阿德斯被召回国,成为他们对他的保 证,他才能相信雅典人。

    82 雅典士兵们听罢这番话和其他更多的承诺之后,立即选举阿尔 基比阿德斯作为他们的将军,与以前诸位将军共事,把他们的所有事务 交由他处理。现在,军队中没有人不相信他目前有了人身安全和报 复“四百人”的希望了。他们听了他的演讲后,开始蔑视他们所面对的敌 人,以至于想立即航行到比雷埃夫斯去。[2]阿尔基比阿德斯明确反 对向比雷埃夫斯进军,而把更直接的敌人留在身后的计划,尽管很多人 赞同这个行动计划。他说,他现在既然当选为将军了,他愿意首先航往 提萨佛涅斯那里,与他磋商进行战争的策略。[3]因此,会议结束 后,他立即动身前去,以便使人相信,他与提萨佛涅斯相互间都很信 任;也希望借此抬高他在提萨佛涅斯心目中的地位,表明他现在已当选 为将军,这样的一个人,对于提萨佛涅斯而言,他可以造福,也可以为 祸了。因此,阿尔基比阿德斯既设法利用提萨佛涅斯来威胁雅典人,同 时又利用雅典人来威胁提萨佛涅斯。 83 同时,在米利都的伯罗奔尼撒人得知雅典军队召回了阿尔基比 阿德斯,他们此前已经不信任提萨佛涅斯,现在比此前更加憎恶他了。 [2]事实上,自雅典舰队出现在米利都附近,而他们拒绝出海迎战雅 典人以后,提萨佛涅斯较从前更加不按期给付薪金,甚至此之前,因为 阿尔基比阿德斯的缘故,伯罗奔尼撒人已经不大喜欢他了。[3]于是 士兵们像过去一样集合成群,并和其他一些有势力的人在一起,他们纷 纷议论自己从来没有得过全薪,他们领到的薪金数量很少,甚至这些少 量的薪金也不能按期发放;除非他们进行决战,或者迁移到能够给他们 提供给养的其他地方,否则,船上的桡手们都会逃走的。这些全是阿斯 泰奥库斯的过错,他为了自己的私利,对提萨佛涅斯唯命是从。

    84 伯罗奔尼撒的士兵不断议论这些事情,结果发生了针对阿斯泰 奥库斯的骚动。[2]叙拉古人和图里伊人的大部分船员是自由民,这 些最自由的桡手同样最勇敢地围攻阿斯泰奥库斯,要求付给他们薪金。 阿斯泰奥库斯态度傲慢地回答并威胁他们;当多利尤斯为他的桡手们说 话的时候,阿斯泰奥库斯甚至举起他的将军杖 [4] 打他;[3]士兵们看 到这种情况,他们以桡手的方式,愤而冲出,以石头袭击阿斯泰奥库 斯。可是,阿斯泰奥库斯及时觉察到他们的意图,逃往一个祭坛躲避起 来。他们没有打着他,就散去了。[4]同时,提萨佛涅斯在米利都修 筑的要塞遭到突袭,被米利都人攻占了,里面的驻军被赶走。这次行动 得到其他同盟者尤其是叙拉古人的赞成;[5]只有利卡斯 [5] 不赞成, 他还说,米利都人和在波斯国王疆域内的其他人理应服从提萨佛涅斯, 也应当讨好他,直到战争圆满结束。米利都人因为此事和其他类似事情 而迁怒于他;后来当他病死以后,米利都人不允许把他埋葬在拉栖代梦 军队想把他埋葬的地方。

    85 在军队对阿斯泰奥库斯和提萨佛涅斯的不满达到如此程度的时 候,明达鲁斯从拉栖代梦赶来,接替阿斯泰奥库斯出任海军大将,担任 指挥官。于是,阿斯泰奥库斯起航回国,[2]提萨佛涅斯派遣他的一 名亲信卡里亚人高利特斯与他同行。高利特斯能说两种语言, [6] 他抱 怨米利都人攻占要塞,同时为提萨佛涅斯本人辩护,反击米利都人。因 为提萨佛涅斯知道,米利都人的使者正在前往斯巴达的途中,其主要目 的是告发他的所作所为,并有赫摩克拉特斯与米利都的使者同行。赫摩 克拉特斯是想去指控提萨佛涅斯与阿尔基比阿德斯勾结在一起,破坏伯 罗奔尼撒人的事业,扮演两面派角色。[3]实际上,因为没有全额支 付薪金, [7] 赫摩克拉特斯总是与提萨佛涅斯有龃龉;最后,当赫摩克 拉特斯被叙拉古人放逐,新的指挥官—波塔米斯、米斯康和德马库斯— 抵达米利都接手叙拉古舰队指挥权的时候, [8] 提萨佛涅斯更猛烈地攻 击流亡中的赫摩克拉特斯;对他的其他指控中,有一项是指责他曾请求 提萨佛涅斯提供金钱,因为他没有得到这笔钱,后来他便与提萨佛涅斯 为敌了。[4]这样,阿斯泰奥库斯、米利都人和赫摩克拉特斯启程前 往拉栖代梦。这时,阿尔基比阿德斯从提萨佛涅斯那里渡海回到萨摩 斯。

    86 阿尔基比阿德斯返回后,“四百人”派遣的使者从提洛岛抵达萨摩 斯,正如前面提及的, [9] 他们是来抚慰驻扎在萨摩斯的军队,并向士 兵们说明情况的;他们还召开了一次士兵大会。会上,他们试图发言, [2]士兵们起初不听他们的发言,公开叫喊,要处决民主制的颠覆 者,但最后,经过一番周折,士兵们平静下来,倾听他们的讲话。 [3]于是,雅典来的使者们开始向士兵们解释说,最近对政制的 改变,是为了挽救城邦,而不是毁掉城邦,也不是把它拱手让与敌人。 如果他们要这样做,在他们执政期间,当敌人入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 有机会这样做了;所有“五千人”都将在政府中适当地分享权力;士兵们 的亲属并非像凯利亚斯诬蔑的那样受到凌辱,也没有受到士兵们所抱怨 的其他虐待,他们全都平安地享有自己的财产,正像士兵们离开时那 样。[4]除此之外,他们还提及了其他方面的事情,但是愤怒的士兵 们根本听不下去。在诸多不同意见中,最受欢迎的主张是航行到比雷埃 夫斯去。这时候,阿尔基比阿德斯力挽狂澜,首次为他的祖国做出有益 的事,而且这件事非常引人注目。因为驻扎在萨摩斯的雅典军队一心想 航行回去进攻他们同胞,如果那样,伊奥尼亚和赫勒斯滂肯定会立即落 入敌手。正是阿尔基比阿德斯阻止了他们的行动。[5]那时,当没有 其他人能够阻止士兵们的时候,阿尔基比阿德斯制止了他们进攻雅典的 企图,他阻止和转移了因个人的原因而对使者们的怨恨;[6]他自己 给使者们一个答复后打发他们回去。他的答复是,他不反对“五千人”政 府,但坚决要求“四百人”政府应当予以取缔,五百人议事会应当恢复权 力;同时,他完全赞成节省各种开支的做法。这样,军队就能够得到更 多的经费。[7]总之,他奉劝他们要宁死不屈,勇敢地面对敌人。因 为,如果城邦得以保全,国内两派有朝一日是有望和解的;反之,如果 任何一方被打败,无论是在萨摩斯的一派,还是在雅典的一派,将不再 有人留下来与之和解了。 [8]同时,阿尔哥斯的使者来到这里,主动表示支持在萨摩斯的 雅典民主派。阿尔基比阿德斯对阿尔哥斯使者表示感谢,遣送他们回 去,当有使者邀请他们时,请他们再来。[9]阿尔哥斯的使者是与“帕 拉鲁斯”号战舰上的桡手们结伴而来的,前面我曾提及, [10] 这些桡手 被“四百人”派遣到一艘运输船上,命令他们在优波亚周围巡逻。当时这 些人正运送“四百人”派往拉栖代梦的一些雅典使者—莱斯波狄亚斯、阿 里斯托丰和麦里西亚斯,当他们途经阿尔哥斯的时候,这些雅典使者被 捕,将被作为颠覆民主制的头目交给阿尔哥斯人。他们自己并未返回雅 典,带着阿尔哥斯使者,乘坐他们信任的阿尔哥斯战舰来到萨摩斯。

    87 在同一夏季中,正是由于阿尔基比阿德斯被召回,加上提萨佛 涅斯的种种表现,使伯罗奔尼撒人对他的不满达到极点,伯罗奔尼撒人 对提萨佛涅斯与雅典人已经联合起来不再有任何怀疑;而提萨佛涅斯希 望或似乎希望消除伯罗奔尼撒人对他的这种猜疑。他准备到阿斯蓬都斯 去把腓尼基人的舰队带来,并邀请利卡斯与他同行。他说,他将任命塔 摩斯作为他的代理人,在他本人离开那里期间,由他向军队支付薪金。 [2]对于提萨佛涅斯为何到阿斯蓬都斯,有不同说法;至于他到阿斯 蓬都斯的意图,也很难确定;毕竟,他没有带来腓尼基人的舰队。 [3]确实有147艘腓尼基人的舰船来到阿斯蓬都斯,但是,为什么腓尼 基人的舰船不继续驶来呢?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提萨佛涅斯 离开那里是在实施其消耗伯罗奔尼撒人资源的计划,因为无论如何,他 的部将塔摩斯在给付薪金时,比提萨佛涅斯本人更吝啬;有人认为,他 把腓尼基人带到阿斯蓬都斯是为了解散他们,攫取他们的军饷,从来就 没有打算雇用他们;还有人认为,由于拉栖代梦人对他提出强烈抗议, 为了让人们说他没有过错,而那些舰船的确配备了船员,他也确实前去 带领那支舰队了。[4]在我看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不把腓尼 基人的舰队带来,就是因为他希望希腊的军队精疲力竭,逐步丧失战斗 力。即在他航行到阿斯蓬都斯期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消耗希腊军队的 力量,他自己则不把力量投放在天平的任何一方,以使双方势均力敌。 如果他希望结束这场战争,他果真毫不犹豫地在战争过程中参战,则完 全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带来腓尼基人的舰队,很可能使拉栖代梦人 获得胜利。而这时拉栖代梦人的海军实力与雅典海军势均力敌,而不是 处于劣势了。[5]但是,能够最明确地判断他的意图的证据,是他提 出的不把舰队带来的借口。他说,集结在一起的舰船数目少于波斯国王 所要求的数量,但是,如果他花费国王的少许金钱,以较小的代价取得 同样的结果,这肯定只会提高其声望。[6]总之,不论他的意图是什 么,提萨佛涅斯去了阿斯蓬都斯并见到了腓尼基人;应他的请求,伯罗 奔尼撒人派遣一个名叫腓力浦的拉栖代梦人带着2艘战舰前去,迎接腓 尼基人的舰队。

    88 阿尔基比阿德斯发现提萨佛涅斯去了阿斯蓬都斯,他自己率领 13艘舰船驶往那里,他向在萨摩斯的雅典人许诺,他肯定会为他们作出 一个重大贡献,因为他或者把腓尼基人的舰队带回雅典,或者无论如何 要阻止该舰队与伯罗奔尼撒人联合起来。长期以来,他一直清楚,提萨 佛涅斯绝对没有把腓尼基人的舰队带来的意思;他尽力想在伯罗奔尼撒 人的心目中造成一个印象,认为提萨佛涅斯与他本人以及雅典人之间亲 密友好,这样,可以迫使提萨佛涅斯加入他们一边。于是,阿尔基比阿 德斯起锚东航,驶往法塞里斯和考努斯。 [11]

    89 这时,“四百人”政府派往萨摩斯的使者们回到雅典。他们转达了 阿尔基比阿德斯的答复,告诉他们要宁死不屈,向敌人展示出英勇顽强 的姿态,并说他对军队与他们和解以及战胜伯罗奔尼撒人抱有很大希 望。此前寡头政府中的多数人已对寡头制不满,如果他们能以某种方式 获得安全保证的话,他们非常愿意退出寡头政府,阿尔基比阿德斯的答 复立即极大地增强了他们退出寡头政府的决心。[2]现在,这些人组 织起来,强烈抨击行政当局,他们的领导人是一些主要的将军和寡头政 府中任职者,诸如哈格浓之子塞拉麦涅斯、斯基里亚斯之子阿里斯托克 拉提斯和其他一些人;尽管他们属于寡头政府中最重要的成员(像他们 所说,他们害怕在萨摩斯的雅典军队,最害怕阿尔基比阿德斯,他们也 害怕他们派往拉栖代梦的使者在没有得到民众授权的情况下,做些有损 于邦国的事情),他们没有坚持反对把权力过于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但 是强烈主张“五千人”应当指定出来,使这个团体不仅仅在名义上存在而 且实际上也存在;主张政府应当建立在更加公平合理的基础上。[3] 但是,这只是他们的政治口号;他们中的多数人受个人野心的驱使,他 们的政治活动的确造成对寡头制政府的致命打击,而民主制得以产生。 因为在寡头制下,所有人都立即声称,不但不与其他人平等,甚而每个 人都有资格成为其同胞的领袖和主人;而在民主制下,没有当选的侯选 人更容易接受其失败,因为被平等的人击败并不能使他感到羞辱。 [12] [4]但是,对寡头制反叛者最明显的鼓励是阿尔基比阿德斯在萨摩斯 的势力,他们自己都相信寡头制是短命的。现在,他们为谁该首先成为 民众的领袖而展开竞争。

    90 同时,在“四百人”政府的领导人和成员中,最敌视民主政体的人 是弗利尼库斯,他在萨摩斯指挥军队期间,就与阿尔基比阿德斯发生争 执; [13] 阿里斯塔库斯憎恨民主制,是民主制的顽固不化的敌人;还有 皮山大 [14] 、安提丰 [15] 和其他最有权势的人物。他们刚刚夺取政权, 就遇到在萨摩斯的军队背叛他们,并宣称拥护民主制。他们就从寡头党 人中选派使者前往拉栖代梦, [16] 要求他们想尽办法商订和约,并在爱 提奥尼亚修筑城墙—他们的使者从萨摩斯返回后,他们现在加快了修筑 进度。他们看到,不仅是一般民众,连他们自己曾经最信任的同党,都 转而反对他们。[2]他们对于雅典的局势,对于萨摩斯的局势,都同 样地感到惶恐不安,于是急忙派遣安提丰、弗利尼库斯和其他十人受命 前去与拉栖代梦人无条件地签订和约,不论对方提出什么条件,一律接 受。 [3]同时,他们更积极地加紧修筑在爱提奥尼亚的城墙。现在, 这道城墙按照塞拉麦涅斯及其支持者的看法,主要不是用于阻止在萨摩 斯的军队的进入,如果他们企图强行闯入比雷埃夫斯港的话;而是在他 们需要的时候,能够让敌人的舰队和军队进入。[4]因为爱提奥尼亚 是靠近比雷埃夫斯港入口的一个防波堤,现在所修筑城墙使之与陆地一 侧已有的城墙连接起来,这样,少量士兵把守就可以控制比雷埃夫斯港 的入口;靠陆地一侧的旧城墙和目前正在修筑中的延伸到海面一侧的新 城墙,交会于狭窄港口入口处的两个灯塔中的一个灯塔所在地。[5] 他们还把比雷埃夫斯最大的仓库以城墙围起来,使之与他们新建的城墙 直接相连,以便他们自己控制这个仓库;还强迫人们把所有运进港口的 谷物全都卸在那里,强迫他们把现有的谷物全都储存在那里;他们出售 时,就从仓库里取出。

    91 塞拉麦涅斯对于这些措施早有怨言,使者们从拉栖代梦返回, 并未签订任何全面和约。这时候,他断言这道城墙可能导致城邦毁灭。 [2]正在这个时候,42艘来自伯罗奔尼撒的舰船,包括一些来自罗克 里斯和塔林敦的西西里人和意大利人的舰船,应优波亚人的邀请,已经 停靠在拉哥尼亚的拉斯附近,准备航往优波亚。这些舰船由斯巴达人阿 吉山德之子阿吉山德里达斯指挥。塞拉麦涅斯断定,这支舰队原本就不 是去援助优波亚人的,而是援助正在爱提奥尼亚设防的寡头党人的,除 非立即采取应对措施,否则不等雅典人明白过来,雅典城就沦陷了。 [3]这种言辞并非造谣中伤,事实上遭到谴责的那些人的确有着此类 计划。他们的第一个愿望是在不放弃帝国的前提下建立寡头制;如果这 个愿望落空了,他们就控制舰船和城墙,保持独立;假如这个愿望也化 成泡影,他们与其成为民主制恢复后的第一批牺牲品,不如下决心招请 敌人来签订和约,放弃城墙和舰船,只要能够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不 惜任何代价保住对政府的控制权。

    92 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加紧修建他们的城墙,并在城墙上留有后 门和入口,作为引入敌人的通道,并且急切盼望其早日建成。[2]同 时,对他们的怨言起初只局限于在少数人中间秘密流传。但是后来情况 变了。出使拉栖代梦返回后的弗利尼库斯,刚从议事会大厅出来,走出 不远,就在一个人流拥挤的市场上遭到一名皮里波里 [17] 的伏击,弗利 尼库斯当场毙命,刺客逃走了;但他的同谋者——一个阿尔哥斯人被抓 获,“四百人”对其严刑拷问,但没能查出主使者的名字,或者任何更秘 密的事情。他说,他只知道有很多人常常聚集在皮里波里的指挥官屋里 或其他的屋子里开会。案情线索至此中断。这件事给塞拉麦涅斯、阿里 斯托克拉提斯以及其他同党以很大鼓舞,他们当中有些是“四百人”政府 的成员,有些则不是,他们现在决定采取行动。[3]这时,伯罗奔尼 撒人的舰队已经从拉斯驶出,绕道航行,停泊在爱皮道鲁斯,劫掠了埃 吉那。塞拉麦涅斯确信,假如他们航往优波亚,他们是绝对不会先到埃 吉那,再返回停泊在爱皮道鲁斯的;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是应邀前来,帮 助实施他经常谴责政府的那些阴谋的。因此,现在他不可能再保持沉默 了。 [4]最后,他们发表大量煽动性的长篇演讲和对政府的质疑后, 真的实实在在地开始采取行动了。在比雷埃夫斯的爱提奥尼亚修筑城墙 的重装步兵中,有身为队长 [18] 的阿里斯托克拉提斯,他率领本部落的 士兵逮捕了亚历西克利斯—寡头政府的一名将军,寡头制热诚的追随 者。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屋子里,囚禁在那里。[5]在这次行动中,他 们获得了在穆尼基亚的皮里波里的指挥官赫尔蒙和其他人的帮助,尤其 是得到大批重装步兵的支持。[6]这个消息传到“四百人”那里时,他 们碰巧正在议事厅开会,除了反对寡头制的以外,其余的人全都立即跑 到储存武器的地方去,威胁塞拉麦涅斯及其同党。塞拉麦涅斯为自己辩 解说,他准备立即就去协助营救亚历西克利斯;他带着他们同党的一位 将军前往比雷埃夫斯,阿里斯塔库斯和一些骑兵队中的青年人随同前 去。[7]当时所有的人都处于惊慌和混乱之中,雅典城里的人认为比 雷埃夫斯已被敌人占领,亚历西克利斯已被处死,而那些在比雷埃夫斯 的人则料定随时都会遭到雅典城里的寡头党人的攻击。[8]但是,年 纪较大的人阻止那些在城中乱跑去寻找武器储存地的人们。法萨鲁斯人 修昔底德是雅典在法萨鲁斯的代理人, [19] 他挺身而出,周旋于各派民 众之间,大声呼吁,说敌人近在咫尺,伺机进攻,不要在这个关头自毁 城邦,他最终成功地使他们平静下来,不再相互攻击了。 [9]同时,塞拉麦涅斯到了比雷埃夫斯,因为他自己是诸将军之 一,他向重装步兵大发雷霆, [20] 而阿里斯塔库斯和那些反对民众的人 却是真正愤怒了。[10]然而,大多数重装步兵毫不动摇,要继续进行 反对寡头党人的行动。他们质问塞拉麦涅斯,他是否认为修筑这道城墙 有任何益处,推倒这道城墙是否更好些?对于这个问题,塞拉麦涅斯回 答说,如果他们认为推倒这道城墙是一件头等的好事,那他个人赞同他 们的做法。听到这个答复,在比雷埃夫斯的重装步兵和很多民众立即爬 上城墙,开始拆毁它。[11]当时,他们向民众高喊,所有希望由“五 千人”,而不是由“四百人”治理国家的人,都应当参加拆毁城墙的工 作。他们没有说“所有希望由民众来治理国家的人”这句话,他们仍在 用“五千人”的名义为幌子。因为他们害怕“五千人”真的存在,便有可能 无意中对“五千人”的某个人说些什么,而招惹麻烦。 [21] 其实,这正 是“四百人”既不希望“五千人”存在,也不希望人们知道“五千人”不存在 的原因;他们认为,在帝国境内有如此众多的同仁与他们共同执掌政 权,这完全就是民主政治,而保留“五千人”的不确定性,会使民众相互 畏惧。

    93 翌日,“四百人”尽管惊恐不安,但他们仍在议事厅举行会议。比 雷埃夫斯的重装步兵,在释放了被他们囚禁的亚历西克利斯并拆毁城墙 以后,携带着武器进军靠近穆尼基亚的狄奥尼苏斯剧院。他们在那里举 行了一次会议,在会上决定向雅典城进军。他们随即出发,在阿纳基昂 [22] 暂停下来。[2]他们在这里会见了“四百人”选派出来的代表,这些 代表逐一劝说他们,想说服那些他们认为最为温和的人少安毋躁,并让 其余的人保持克制;他们说,他们将把“五千人”成员的名单公之于 众,“四百人”是按照“五千人”的决定,从“五千人”成员中轮流选出的。 同时,他们还恳求重装步兵不要毁掉国家,不要使国家落入敌人手中。 [3]经过他们很多人对众多重装步兵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全体重装步 兵比此前平静了一些,他们忧心忡忡,关注着整个国家的安危;现在他 们同意,为恢复国内的和睦,在指定的日期在狄奥尼苏斯剧院举行一次 会议。 94 在狄奥尼苏斯剧院举行会议的日期到了。他们聚集到那里正要 举行会议的时候,据报阿吉山德里达斯所率领的42艘舰船正从麦加拉沿 萨拉米斯海岸航行。民众当中每个人现在都相信这正是塞拉麦涅斯及其 同党 [23] 经常提到的,这些舰船正在向新修的要塞驶来。他们断定,拆 毁城墙是正确的选择。[2]当然,阿吉山德里达斯在爱皮道鲁斯及其 邻邦附近徘徊,可能是事先约定好的,因为他希望雅典城内发生动乱, 给他的干涉提供一个机会,所以自然要在那里逗留。[3]总之,雅典 人获得这个消息后立即奔赴比雷埃夫斯,因为他们看到敌人发动的战争 对他们自身的威胁比他们内部纷争更为严重,况且这场战争不是在远 方,就在雅典的港口附近。有些人登上已经下水的舰船,有些人把另一 些舰船拖下水,还有些人跑去守卫城墙和港口的入口。

    95 这时候,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渐渐离去,绕过苏尼昂,停泊在 托里库斯和普拉西埃之间,随后抵达奥罗浦斯。 [24] [2]虽然城邦内 部有革命运动,但是雅典人依然匆忙赶去解救他们最重要的属地优波亚 (因为他们与阿提卡的联系被截断, [25] 现在优波亚对于他们是至关重 要的),被迫带着没有受过训练的船员仓促下海,并派遣泰摩卡里斯率 领一些舰船到爱利特里亚去。[3]这些人抵达优波亚后,与已在优波 亚的舰船合在一起共有36艘。他们不得不立即投入战斗。阿吉山德里达 斯在他的士兵进餐后,就从奥罗浦斯起航,奥罗浦斯距爱利特里亚的海 上路程约60斯塔狄亚 [26] 。[4]雅典人发现阿吉山德里达斯起航来 攻,立即着手为他们的舰船配备桡手。可是,桡手们并不像他们预料的 那样在舰船旁待命,而是到城外商铺去购买食物去了;爱利特里亚人早 已作出安排,在其市场上没有任何东西出售,致使雅典人要花很长时间 配备舰船的桡手,使雅典人面对敌人的突然袭击时,不得不在他们刚刚 赶到海边就要投入战斗。他们还从爱利特里亚发出了一个信号,告知驻 在奥罗浦斯的伯罗奔尼撒人注意何时出动。[5]雅典人被迫在准备很 不充分的情况下起航,在爱利特里亚港口附近与敌交战。他们支持了一 会儿,就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最后逃跑,被追赶到岸边。[6]这些 雅典人逃往爱利特里亚城内,他们原本以为爱利特里亚人对他们友好, 结果厄运当头,遭到爱利特里亚人的屠杀;而那些逃到爱利特里亚境内 的雅典要塞里和卡尔基斯舰船上的人都得救了。[7]伯罗奔尼撒人俘 获了22艘雅典舰船,舰船上的桡手不是被杀,就是被俘。之后,他们竖 立了一座胜利纪念碑。不久,他们促成了整个优波亚的反叛(雅典人自 己占据的奥琉斯除外),并对优波亚岛上的所有事务作了安排。

    96 在优波亚事件的消息传到雅典时,在雅典人中引起了一场从未 有过的最大恐慌。无论是西西里的惨败(虽在当时似乎亦引起巨大恐 慌),还是曾经发生过的任何其他灾难,都没有这个事件使他们如此地 惊恐不安。[2]这时,萨摩斯的军队在叛乱;他们没有更多的舰船, 也没有更多的桡手来配备它们;他们自己内部互相倾轧,随时都可能发 生内战;这次惨败可谓雪上加霜,使他们的灾难达到顶点:他们因此而 丧失了舰队,最糟糕的是失去整个优波亚,对于他们而言优波亚比之阿 提卡更有用。这样,他们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3]同时,对于他 们来说最大的和最直接的麻烦,是敌人受到这次胜利的鼓舞,也许会长 驱直入,直接进攻比雷埃夫斯港,而他们已经没有海军来防卫了。他们 预料,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4]敌军只要稍稍胆大一些,要这样 做,简直易如反掌。只要敌人一出现,就会加剧雅典城内诸党派的分 裂;或者,如果他们停留下来围攻雅典城,就会迫使在伊奥尼亚的舰队 回来拯救他们的祖国和自己的亲属,尽管这些人仇视寡头制;同时,敌 人就会控制赫勒斯滂、伊奥尼亚、诸岛屿及至优波亚的所有的一切,或 者坦率地说,整个雅典帝国将落入敌人手中。[5]但是,这次的情况 如同其他很多次的情况所证明的一样,拉栖代梦人是世界上与雅典人交 战的最有益的一个民族。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这两个民族的性格迥然不 同,拉栖代梦人行动迟缓、保守怠惰,与雅典人行动迅捷、进取冒险的 特点,形成对照。拉栖代梦人的性格被证明是最有益的,尤其是对于雅 典这样的海上帝国而言。事实上,这一点也被叙拉古人所证实,叙拉古 人在性格上与雅典人最相似, [27] 因而在与雅典人作战时也最为成功。

    97 尽管如此,雅典人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配备了20艘舰船。他们 在通常的开会地点普尼克斯 [28] 直接召集第一次公民大会。他们废除 了“四百人”政权。他们投票决定:把政权移交给“五千人”,所有能自备 重装步兵装备的人都有资格成为“五千人”的成员;还规定,任何担任公 职的人都不得享受薪金,[2]违者将遭到神祇的诅咒。后来他们举行 过多次其他会议,在这些会议中,他们选举出起草法案的人,并采取了 其他各项措施,修订宪法。在这种新宪法实施的初期,雅典人似乎有了 一个比以前都要好的政府,至少在我的时代是这样的。因为它使少数的 上层阶级和多数的下层民众之间的斗争得到适当的和解,这种和解首先 使国家在历经劫难之后,能够再次振作起来。[3]他们也投票赞成召 回阿尔基比阿德斯和其他被放逐者,并派人前往阿尔基比阿德斯和在萨 摩斯的军营,力劝他们在对敌战争中作出贡献。

    98 政府一改变 [29] ,皮山大和亚历西克利斯的同党和寡头党中的领 导者立即撤退到狄凯里亚去了。阿里斯塔库斯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一名 将军,他仓促之中带领一些蛮族的弓箭手 [30] 向奥诺进发。[2]奥诺 是雅典人在波奥提亚边境上的一个要塞,当时正遭到科林斯人的围攻, 因奥诺驻军消灭了从狄凯里亚返回的一些科林斯人,此事激怒了科林 斯。科林斯人自愿前来,并请波奥提亚人前来助战。[3]阿里斯塔库 斯与科林斯人勾结,他欺骗奥诺驻军,告诉他们说,在雅典城内他们的 同胞已经与拉栖代梦人达成和解,和解的条件之一是他们必须把这个要 塞交给波奥提亚人。因为他是一个将军,雅典驻军相信了他;而且,因 为他们被围困,毫不知晓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于是雅典驻军按照停战协 定,撤离奥诺要塞。[4]波奥提亚人以这种方式占领了奥诺,雅典的 寡头制和内乱终结了。

    99 在米利都的伯罗奔尼撒人回国去了。 [31] 提萨佛涅斯在启程前往 阿斯蓬都斯时,他为发放薪饷而委托了代理人,而伯罗奔尼撒人从未从 他的任何一个代理人那里获得过薪金;不管是腓尼基人的舰队,还是提 萨佛涅斯本人,都没有显示出回来的迹象;被派去与提萨佛涅斯同行的 腓力浦 [32] 和另一个斯巴达人希波克拉特斯仍在法塞里斯,他们写信给 海军大将明达鲁斯,说腓尼基人的舰船肯定不会前来,他们完全是被提 萨佛涅斯给骗了。同时,法那巴佐斯邀请他们前去,并且竭力争取得到 他们的舰队支持,他和提萨佛涅斯一样,想促成他管辖区域内仍臣属于 雅典的那些城市反叛,并认为他很有希望获得成功。直到最后,大约在 我们现在讲述的这个夏季,明达鲁斯同意法那巴佐斯的请求,为了避开 在萨摩斯的敌人注意,这个重要的行动命令一下达,就率领73艘舰船从 米利都起锚,驶向赫勒斯滂。在这个夏季,在他之前已有16艘舰船抵达 那里,并且蹂躏了刻尔松尼斯半岛的部分地区。因遭遇风暴袭击,明达 鲁斯被迫驶入伊卡鲁斯,恶劣气候使他们在那里滞留了五六天之后,他 们抵达开俄斯。

    100 同时,特拉叙鲁斯获悉明达鲁斯已经从米利都起航,立即率领 55艘舰船从萨摩斯匆匆出发,想赶在明达鲁斯之前抵达赫勒斯滂。 [2]但是,他获悉明达鲁斯正在开俄斯,预计他将停留在那里,于 是,特拉叙鲁斯在列斯堡及其对面的大陆上部署了一些侦察员,以防敌 人舰队出动而他不知晓。他自己则沿海岸航行到麦塞姆那,下令准备口 粮和其他必需品。如果敌人继续停留在开俄斯,他们就准备从列斯堡出 发进攻敌人。[3]同时,他决定从海上进攻列斯堡的爱里苏斯镇,这 个城镇已经背叛雅典,如有可能就夺取它。一些麦塞姆那的有权势的流 亡者已从库玛带来大约50名重装步兵,这些人发誓加入他们的党派;他 们还从大陆雇用了其他人员,共有300人,推举底比斯人阿纳克山德作 为指挥官,这是由于底比斯人和列斯堡人有血缘关系 [33] 的缘故。他们 首先进攻麦塞姆那。驻扎在米提列涅的雅典驻军赶来,挫败了他们的进 攻,他们在城外的战役中再次被打败。后来,他们翻过山去,敦促爱里 苏斯反叛。[4]于是,特拉叙鲁斯决定,率领他的全部舰船赶往爱里 苏斯,并向它发起进攻。特拉叙鲁斯一听到流亡者已渡海前往爱里苏 斯,就从萨摩斯派出5艘舰船,这些舰船比他先赶到那里,他抵达爱里 苏斯为时已晚,没能保全爱里苏斯。他继续航行,停泊在爱里苏斯城 下。[5]在这里,还有2艘从赫勒斯滂回国的舰船和麦塞姆那的所有舰 船 [34] 与他会合,总共有67艘 [35] 舰船;舰船上的军队现在准备利用攻 城器械和其他所有手段攻城,他们要不惜代价强攻爱里苏斯。

    101 与此同时,在开俄斯的明达鲁斯和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在两天 之内取得给养,每人还从开俄斯人那里获得3个开俄斯货币 [36] 。第三 天,他们匆忙驶离这个岛屿,以免遭遇来自爱里苏斯的雅典舰队。他们 没有向公海航行,而是沿列斯堡的右侧向大陆航行。[2]他们停泊在 佛凯伊德 [37] 的卡特里亚港用早餐后,继续沿库玛海岸航行,在阿吉努 塞 [38] 用晚餐,阿吉努塞位于与米提列涅隔海相望的大陆上。[3]尽 管夜幕已经降临,他们还是从阿吉努塞继续沿海岸航行,抵达与麦塞姆 那相对的大陆上的哈马图斯,在那里用早餐;随后快速航行,经过列克 唐、拉里萨、哈马克西图斯 [39] 和邻近城镇,在接近午夜时分到达罗艾 特昂,现在他们已经处于赫勒斯滂境内了。一些舰船还驶进西吉昂和附 近的其他港口。

    102 同时,停泊在塞斯托斯18艘舰船上的雅典人看到烽火警报和敌 人那侧海岸突然出现的很多火光,意识到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已经到 来。当天晚上,他们匆匆起航,以最快速度紧靠刻尔松尼斯海岸航行到 爱拉尤斯,以便驶入公海而免受敌舰攻击。[2]他们顺利通过,停泊 在阿卑多斯的16艘敌舰 [40] 毫无察觉。这支舰队得到通知,一支友军正 在赶来途中,同时要他们保持警惕,阻止雅典人的舰船驶出海峡。黎明 时分,雅典舰队被明达鲁斯的舰队发现,明达鲁斯立即率舰队追杀过 来。所有舰船都来不及逃走,绝大多数雅典舰船逃到音不洛斯和列姆诺 斯,而落在后面的4艘舰船在爱拉尤斯附近被敌人赶上了。[3]其中一 艘舰船在普罗特西劳斯 [41] 神庙附近搁浅了,船上桡手被俘;另外两艘 被俘舰船已人去船空,第四艘舰船丢弃在音不洛斯海岸边,被敌人焚毁 了。

    103 此后,来自阿卑多斯的舰队与伯罗奔尼撒人联合起来,他们的 舰队共有86艘舰船。当天,他们围攻爱拉尤斯,未能攻下,便驶回阿卑 多斯。[2]同时,由于雅典侦察兵的失误,加上他们自己做梦也想不 到敌人舰队会途经他们那里而不被察觉,所以他们继续沉着地围攻爱里 苏斯。他们一听到敌舰来攻的消息,就立即放弃爱里苏斯,全速驶往赫 勒斯滂。[3]在上次战斗中,有两艘伯罗奔尼撒舰船鲁莽地追逐雅典 人的舰船,而进入公海,现在它们与雅典舰队相遇,并被雅典人俘获。 次日,雅典舰队停泊在爱拉尤斯,带回了逃往音不洛斯的舰船,用了5 天时间备战。

    104 此后,双方以下述方式交战。雅典人的舰队排成纵队,紧靠海 岸航行到塞斯托斯;伯罗奔尼撒人发现雅典舰队来了,便从阿卑多斯起 航迎战。[2]双方都意识到战幕即将拉开,都把各自舰队的侧翼向外 伸展。雅典人的76艘舰船,沿着从伊达库斯到阿利阿尼的刻尔松尼斯沿 岸排开;伯罗奔尼撒人的86艘舰船则沿着从阿卑多斯到达尔达努斯沿海 地带排列。[3]伯罗奔尼撒海军的右翼是叙拉古人的舰队,左翼是明 达鲁斯亲自率领的海军精锐;雅典方面,左翼是特拉叙鲁斯,右翼是特 拉叙布鲁斯,其他指挥官分布在舰队的不同岗位。[4]伯罗奔尼撒人 打算首先发动快速进攻,用他们的左翼从侧面包围雅典舰队的右翼,如 果可能,就切断雅典舰队逃离的通道,并迫使雅典舰队的中军退到岸 边。雅典人觉察到敌人意图,他们伸展本方舰队的右翼,快速航行超过 敌人的左翼。[5]这时,他们自己的左翼已绕过了基诺塞马海角。但 是,这种部署使得雅典舰队战线过长,削弱了中军的力量,尤其此刻他 们的舰船比敌人少一些,沿海岸绕过基诺塞马海角后,舰队阵形构成一 个尖角,使他们无法看到另一侧的战斗情况。 [42]

    105 现在,伯罗奔尼撒人进攻雅典舰队的中军,把雅典人的舰船驱 赶到岸边,登陆后仍穷追不舍。[2]雅典人的中军没有得到任何援 助,因为特拉叙布鲁斯率领的舰队右翼遭到众多敌人舰船的进攻;而特 拉叙鲁斯指挥的舰队左翼因基诺塞马海角的阻隔,不知道正在进行的战 斗的情况,而且他自己的舰队也受到叙拉古人和其他敌舰的牵制,敌舰 在数量上与他自己的舰队不相上下。但是最后,伯罗奔尼撒人相信自己 已经取得胜利,开始分散追逐雅典人的舰船,任凭他们舰队中很大一部 分舰船处于混乱状态。[3]看到这种情况,特拉叙布鲁斯指挥的舰队 停止向侧面伸展,转而进攻并打败追逐他们的敌舰,随后猛攻已取得胜 利并散落四处的伯罗奔尼撒人的小股舰队,这些分散的舰船大都不战而 逃。这时,叙拉古人也在特拉叙鲁斯率领的雅典舰队进攻下退却。现 在,叙拉古人看到同盟军正在溃逃,他们也准备公开逃跑了。

    106 现在,伯罗奔尼撒人已被彻底打垮了。多数伯罗奔尼撒人首先 逃到米狄乌斯河畔,后来逃往阿卑多斯,只有少数舰船被雅典人俘虏。 因为赫勒斯滂海峡水面狭窄,敌人不用逃跑很远,就可抵达安全地带。 尽管如此,对雅典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次海战胜利更好的了。[2] 因为直到这时,由于雅典人在多次小规模战斗中失利 [43] 和在西西里的 惨败,他们已经畏惧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了;但是,现在他们消除了自 卑感,不再认为他们的敌人在海上有什么优势了。[3]同时,在这次 海战中,他们俘虏的舰船如下:8艘是开俄斯人的,5艘是科林斯人的, 2艘是安布拉基亚人的,2艘是波奥提亚人的,以及琉卡斯人的、拉栖代 梦人的、叙拉古人的和培林尼人的各1艘,(总共21艘)他们自己损失15艘。 [4]他们在基诺塞马海角竖立一座胜利纪念碑,拖回破损舰船,按照 休战协定移交敌人尸体,然后派遣一艘战舰回雅典报送他们的胜利捷 报。[5]派遣回国的战舰,给经历了最近在优波亚的惨败和国内革命 的雅典人带来出乎意外的喜讯,使雅典人勇气大增,他们相信,只要他 们全力以赴,仍有可能取得最后胜利。

    [1] 公元前411年。 [2] 参阅修昔底德,VIII. 8,39。 [3] 即修昔底德在VIII. 76中提到的那些当选的领导人。 [4] 他按照斯巴达将军们的习俗,携带将军杖。 [5]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3,52。 [6] 大概是既懂波斯语,又懂希腊语。 [7] 参阅修昔底德,VIII. 75。 [8] 参阅色诺芬:《希腊史》,I. 1.27以下。 [9] 参阅修昔底德,VIII. 72。 [1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74。 [11] 这里的顺序颠倒了,应该先到考努斯,再到法塞里斯。 [12] 本节文意有些费解。史译本认为其意思是说,在寡头制下,所有的人(当权者)都是属于同一个阶 级的,单独一个人的提升就是对其他人的一个侮辱;但是,在民主制下,失败的候选人可以说,选民是无知 的,或是有成见的,而不是因其才德不如人而未当选,因而可以置之不理。 [1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8。 [14]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9,53。 [15]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8。 [16] 参阅修昔底德,VIII. 71,86。 [17] 关于皮里波里,参阅修昔底德,IV. 67及附注。 [18] 克译本此处译为“上校”似不甚妥当。按此词taxiarch 希腊词法结构来看,其原意应为taxis 的首 领。Taxis 有时特指某一部落的士兵,此处即是如此。但公元前5世纪末的部落显然不再是血缘部落,而只能是 行政区。 [19] 这位修昔底德是法萨鲁斯公民,这些事件发生时他碰巧在雅典。关于代理人参阅修昔底德,I. 29。 [20] 从上下文可以看到,塞拉麦涅斯其实没有真的动怒,只是做做样子。 [21] 意思是说,如果他们向某个人建议发动民主革命的话,那个人本人可能就是“五千人”中间的一个。 [22] 狄奥斯库里神庙圣地。 [2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91,93。 [24] 关于这支舰队的航行路线,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p. 539地图。 [25] 因为敌人占据了狄凯里亚。参阅修昔底德,VII. 27,28。 [26] 约合11千米。 [27] 参阅修昔底德,VII. 55。在那里也说到叙拉古人的成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28] 普尼克斯位于雅典卫城西边的一个山岗上,是公民大会传统的会址所在地。开会时民众坐在山坡 上,发言者面对大海。这是政变后第一次恢复普尼克斯为公民大会的场所。上次正式召集的公民大会是在科罗 努斯举行的(参阅修昔底德,VIII. 67);另一次预定在卫城南坡的狄奥尼苏斯剧场举行,结果未能举行(修 昔底德,VIII. 93)。 [29] 根椐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XIII.1)的记载,“四百人”当政约4个月的时间。 [30] 大概是雅典的一些奴隶警察或城市卫兵,他们大都是斯基泰人,因而被称为蛮族。 [31] 史译本和昭译本此处的译文为:“在同一个夏季中,大约和上述事件发生的同时,在米利都的伯罗 奔尼撒人的情况如下”。 [32] 参阅修昔底德,VIII. 87。 [3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5。那里说到,列斯堡人向阿基斯求援,波奥提亚人支持他们;修昔底德在 VIII. 3又说到,波奥提亚人和米提列涅人是同族人。 [34] 也可译为“麦塞姆那的5艘舰船”。 [35] 史译本为“65艘”。 [36] 大概是金币。 [37] 即“佛凯亚的境域”。 [38] 在阿吉努塞群岛对岸的大陆上还有一个同名的城镇。 [39] 据斯特拉波(XIII. 1.47),应当先到哈马克西图斯,然后到拉里萨。 [40] 参阅修昔底德,VIII. 99。 [41] 远征特洛伊的希腊联军英雄之一,系色萨利的弗拉凯的首领,在登陆时被杀。 [42] 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p. 544地图。 [43] 参阅修昔底德,VIII. 42,95,102。

    107 这次海战后的第四天,雅典人在塞斯托斯迅速修复他们的舰 船,起航前去进攻已经背叛他们的基济库斯。在哈帕吉昂和普里阿浦斯 附近,他们看到停泊有8艘来自拜占庭的舰船。(修昔底德,VIII. 80)于是,他们向这舰 船驶去,打败岸上的敌人,俘虏这些舰船。随后,他们抵达没有设防的 基济库斯,恢复了他们在那里的统治,并向当地居民强征一笔金钱。 [2]同时,伯罗奔尼撒人从阿卑多斯航行到爱拉尤斯,取得他们俘虏 的尚未损坏的战舰,其余战舰被爱拉尤斯人焚毁了。他们还派遣希波克 拉特斯和爱皮克利斯去优波亚,把那里的舰队带回来。

    108 大约同时,阿尔基比阿德斯带着他的13艘舰船 (修昔底德,VIII. 88)从考努斯和 法塞里斯返回萨摩斯。他带来的消息称,他阻止了腓尼基人的舰队加入 伯罗奔尼撒人一边,并使提萨佛涅斯对雅典人较从前更为友好了。 [2]现在,阿尔基比阿德斯为另外9艘舰船配备桡手,向哈利卡纳苏斯 人强征大笔款项,并在科斯设防。他任命一个长官管理科斯,在秋季即 将来临时,驶回萨摩斯。[3]同时,提萨佛涅斯获悉伯罗奔尼撒人的 舰队已从米利都驶往赫勒斯滂,他又从阿斯蓬都斯返回,全速驶往伊奥 尼亚。[4]当伯罗奔尼撒人在赫勒斯滂的时候,有一批埃奥利斯血统 的安坦德鲁斯人带领一些重装步兵从阿卑多斯经陆路翻越伊达山,进入 他们的城镇;因为他们受到提萨佛涅斯的副官、波斯人阿萨基斯的虐 待。正是这个阿萨基斯,曾以私人仇恨为借口,邀请提洛岛居民的主要 人物来军中服役(这些人原居住在阿特拉米提昂 (修昔底德,V. 1),因为雅典人要祓 除提洛岛,便把他们从其家乡赶走);阿萨基斯使他们作为他的朋友和 同盟者,把他们从其城镇中带出来后,派遣他的军队埋伏着,等到他们 用餐时,包围并射死了他们。[5]这件事使安坦德鲁斯人担心,说不 定哪一天阿萨基斯会给他们带来同样的灾祸;同时,因为他给他们增加 了过于沉重的负担,他们不堪重负,就把他的驻军逐出卫城。

    109 提萨佛涅斯获悉伯罗奔尼撒人除了在米利都(参阅修昔底德,VIII. 84)和克尼多斯(参阅修昔底德,VIII. 35) 驱逐他的驻军外,又在实施进一步的行动了。提萨佛涅斯认识到, 他与伯罗奔尼撒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严重恶化,担心他们给他更多的危 害。同时,他感到很烦恼,想到法那巴佐斯接受他们的帮助,与他本人 相比,也许法那巴佐斯用较少的时间和金钱,就能更成功地对付雅典 人。于是,他决定到赫勒斯滂会见伯罗奔尼撒人,以便抗议在安坦德里 亚发生的事件,并就腓尼基人的舰队问题和对他的其他指责尽其所能加 以辩解。因此,他首先前往以弗所,并向阿尔特密斯女神献祭…… (著者原计划写到公元前404年战争结束,写至此突然中断)[在这个夏季后的冬季结束时,这场战争的第二十一年即将终 结。](在古代,关于战争最后数年的主要史料,除了色诺芬《希腊史》(第1—2卷)以外,涉及这段历史 的其他重要著作有:(1)西西里的狄奥多拉斯的《历史丛书》(第13—15卷内容涵盖这段历史)。(2)普鲁 塔克在其《传记集》中,所记载的阿尔基比阿德斯、吕山德、阿格西劳斯、佩罗皮达斯和波斯国王阿塔薛西斯 等人的传记都属于这段历史。(3)几位续写修昔底德著作的作家,如佚名作者所著《奥克西林库斯希腊志》,该著作破损严重,主要记载公元前411—前386年希腊史事,而雅典人克拉提普斯的《希腊史》、开俄斯 人泰奥滂普斯所著《希腊史》也都续写修昔底德著作,都止于公元前394年,现今仅存少量残篇。(4)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以及吕西亚斯等人的某些演说辞等,也都从不同侧面提供了当时的社会历史资料)

  •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4

    第一卷
     第一章 从远古时代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的希腊国家。
     第二章 战争的起因。爱皮丹努斯事件。波提狄亚事件。
     第三章 拉栖代梦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大会。
     第四章 从波斯战争结束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从霸国发展到帝国。
     第五章 拉栖代梦的第二次同盟大会。战争的准备和外交摩 擦。基隆。波桑尼阿斯。泰米斯托克利。
    第二卷
     第六章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第一次入侵阿提卡。伯里克 利的葬礼演说。
     第七章 战争的第二年。雅典的瘟疫。伯里克利的立场和政策。波提狄亚的陷落。
     第八章 战争的第三年。普拉提亚之围。佛米奥在海战中获胜。西塔尔克斯统率色雷斯人入侵马其顿。
    第三卷
     第九章 战争的第四年和第五年。米提列涅的暴动。
     第十章 战争的第五年。普拉提亚人被审判和处决。科基拉的 革命。
     第十一章 战争的第六年。德摩斯提尼在西部希腊的战事。安 布拉基亚的灭亡。
    第四卷
     第十二章 战争的第七年。占领派罗斯。斯巴达在斯法克特里 亚的军队投降。
     第十三章 战争的第七年和第八年。科基拉革命的终结。革拉 和约。攻克尼塞亚。
     第十四章 战争的第八年和第九年。入侵波奥提亚。安菲波里 斯的陷落。伯拉西达的辉煌胜利。

    修昔底德( Θουκυδίδης ,Thucydides,约公元前460—前400/396 年),古希腊历史学家。

    第一卷

    第一章 从远古时代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的希腊国 家。 [1]

    1 [2] 修昔底德,一位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之间的战争 爆发之时,就开始撰述 [3] 这部战争史了。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相信 这将是一场重大的战争 [4] ,比此前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更值得记述。这 种信念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交战双方在各个方面都竭尽全力来备战;同 时,他看到,其他的希腊人在这场争斗中,要么支持这一方,要么支持 那一方;而那些尚未参战的希腊人,也正跃跃欲试,准备参与其中。 [2]事实上,这是迄今为止历史上—不仅是希腊人的历史,而且是大 部分异族人世界的历史,甚至可以说是全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动 荡。[3]虽然人们对于远古时代的事件,甚至对于战前不久的那些事 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能完全确知了,但是我在费尽心力探究之后所 得到的可信证据,使我确信如下结论:过去的时代,不论是在战争方 面,还是在其他方面,都没有取得过重大的成就。 [5]

    2 例如,很明显,现在被称为希腊的地区 [6] ,古时候并没有定居 者;相反,移民运动频频发生,各个部落在受到那些比他们更为强大的 部落压迫之时,他们总是准备放弃自己的家园。[2]当时没有商业; 无论在陆地上还是海上,都没有安全的交通;他们利用领土,仅以攫取 生活必需品为限;他们缺乏资金,从不耕种其土地 [7] (因为他们知道 侵略者随时会出现,劫走他们的一切,而当侵略者到来时,他们又没有 城墙用以抵御),认为既然在一个地方可以获得日常必需品,在其他地 方也一样。这样,他们对于变换居住地点并不在意。因此,他们既没有 建筑大的城市,也没有取得其他任何重要资源。[3]凡是土地最肥沃 的地方,如现在的色萨利、波奥提亚和除阿卡狄亚以外的伯罗奔尼撒的 大部分地区,以及希腊其他最富饶的地区,其主人的更换都是最频繁 的。[4]土地的肥沃有助于特殊的个人扩大其权势,由此引发纷争, 纷争导致公社瓦解,还会造成外族入侵。[5]因此,阿提卡因土地贫 瘠,自古以来就没有内部纷争,[6]这里的居民也从未发生改变。在 我看来,居民迁徙是希腊其他地区没有取得同样发展的原因,阿提卡的 事实足以为证。希腊其他地方因战争或内讧而被驱逐的那些最有势力的 人,求助于雅典人,把阿提卡作为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在早期时代,他 们归化入籍,使原本众多的城邦人口迅速膨胀,结果阿提卡面积太小, 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以至于最终不得不派遣移民到伊奥尼亚去了。 [8]

    3 依我之见,还有一种情况更可视为古代的一个弱点。在特洛伊战 争以前,没有迹象表明全希腊有过任何共同的行动,[2]这一地区也 确实没有被通称为“希腊”。甚至在丢开利翁的儿子希伦 [9] 的时代以 前,连“希腊”这个名称都不存在。这个地区以不同部族的名号,尤其是 以“皮拉斯基人” [10] 的名号来称呼。随着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在弗提奥提 斯 [11] 的势力增长,并且以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请到其他城邦之后,他们 才因这种关系而一个接一个地取得“希腊人”之名。经过很长时间以后, 这个名称才通用于这一地区。[3]关于这一点,荷马提供了最好的证 据。荷马虽出生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很久,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 用“希腊人”来称呼全体军队。他只用这个名称来称呼来自弗提奥提斯的 阿喀琉斯的部下,他们就是原始的希腊人;他们在史诗中被称为“达那 安斯人” “阿尔哥斯人”和“阿凯亚人”。 [12] 荷马甚至没有使用“异族 人”一词,大概是由于希腊人那时还没有一个独特的名称,以和世界上 其他民族区别开来。[4]因此,希腊人诸公社似乎既包括一个接一个 城邦采用这个名称、互相之间使用共同语言的人们,也包括那些后来把 这个名称当作全体人民的共同称呼的人们。希腊人诸公社在特洛伊战争 以前,由于实力不足,缺乏相互联系,因而未能实施任何集体行动。无 疑,他们只有在获得更多的航海经验之后,才能够联合起来发动这次远 征。 [13]

    4 根据传说,米诺斯 [14] 是第一位组建海军的人。他成为今天被称 为“希腊海” [15] 的主人,统治着基克拉底斯群岛,在大多数岛屿上派出 最早的殖民者。他驱逐了岛上的卡里亚人 [16] ,指派他的儿子们掌管岛 上的事务。他必定尽力清剿这一海域的海盗活动。这是为了保障他自己 日益增长的收入。

    5 在早期时代,不论是居住在沿海或是岛屿上的人们,不论他们是 希腊人还是非希腊人 [17] ,由于海上交往更加普遍,他们都在最强有力 的人物的领导下热衷于从事海上劫掠。他们做海盗的动机是为了满足自 己贪婪的欲望,同时也是为了扶助那些弱者。他们袭击没有城墙保护的 城镇,或者说是若干村社的联合,并且加以劫掠;实际上,他们是以此 来谋得大部分的生活资料的。那时候,这种行为完全不被认为是可耻 的,反而是值得夸耀的。[2]这方面的一个例证,就是现在大陆 [18] 上某些居民仍以曾是成功的劫掠者而自豪;我们发现,古代诗人诗中的 航海者常常被询问:“你们是海盗吗?” [19] 被询问者从不打算否认其所 为,即便如此,询问者也不会因此而谴责他们。[3]同样的劫掠也在 陆地上流行。 时至今日,希腊的许多地方甚至还沿袭着古时的风尚。例如,奥佐 里亚的罗克里斯人 [20] 、埃托利亚人、阿卡纳尼亚人,以及大陆上这些 地区附近的人民,这些大陆居民依然保持着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就是 古代海上劫掠风俗的遗留。

    6 全希腊都曾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习俗,那时他们的聚居地没有设 防,彼此交往,很不安全;实际上,佩带武器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 容,正像现在的蛮族人一样。 [2]希腊这些地方的居民至今还保持着古代的生活方式,这一事 实证明,全希腊的居民曾有过共同的生活方式。[3]雅典人是最早放 弃携带武器的习俗,采用比较安逸和奢侈的生活方式的。事实上,他们 当中那些富有的老年人只是最近才摈弃奢侈习俗,不再穿亚麻布内衣, 不再把头发盘一个鬏,用一个金蚱蜢 [21] 别着,这种风俗传播到他们伊 奥尼亚宗族中,在那里的老年人当中长期流行。[4]相反,拉栖代梦 人是最早依照近代的风尚身着简便服装的,富人也尽可能地按平民的方 式生活。[5]他们也是最早开展裸体竞技运动,公开地脱掉衣服,在 裸体运动后用橄榄油遍擦身体。从前,就是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上,参赛 选手也要系一条腰带;就在数年以前,这种习惯才被摈弃。现在,在某 些蛮族人尤其是亚细亚的异族人中,当悬赏进行拳击比赛和摔跤比赛 时,选手们也要系这种腰带。[6]还有很多其他特征可以说明,古代 希腊世界的生活方式和现在的蛮族人是相似的。

    7 在以后的时代中,随着航海事业日益便利,资金来源更加充足, 我们发现沿海一带出现有城墙的城市,地峡 [22] 被占据着,以为通商和 防御邻人侵略之用。但是,由于海盗活动广泛流行,不论是岛屿上还是 大陆上的古代城市都是建筑在离海岸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这些城市至今 还坐落在其旧址上。因为海盗们常常彼此劫掠,而且还劫掠所有沿海居 民,不管他们是不是从事航海业的。

    8 岛上居民也都是些出色的海盗。这些岛上居民是卡里亚人和腓尼 基人,他们在大多数的岛屿上有过殖民活动。这一点可由下面的事实证 明。在这次战争期间,雅典在提洛岛举行祓除仪式时, [23] 岛上的坟墓 都被掘开。可以发现,超过半数的墓主人是卡里亚人,他们殉葬武器的 风俗和埋葬的方式,与现在卡里亚人的习俗并无二致。[2]但是随着 米诺斯组建其海军,海上交往就更加便利了。[3]由于他殖民于大多 数的岛屿上,驱逐了强盗,使得沿海居民开始能够就近获取财富,过上 较为安定的生活了。有些居民依靠新获得的财富的力量,甚至开始自己 建筑城墙。出于谋利的共同愿望,弱者安于服从强者的支配;强者因拥 有金钱而越发强大,进而把诸小城邦降至臣属地位。[4]这是稍稍晚 后时期的情况,是特洛伊远征时的情况的继续发展。 [24]

    9 在我看来,阿伽门农之所以能够募集军队,主要是由于他实力超 群,而不是因为那些求婚者向丁达琉斯宣了誓就必须跟随他。 [25] [2]根据伯罗奔尼撒人的最可靠的传说,伯罗普斯来自亚细亚,当他 携带大量财富来到这穷乡僻壤之时,起初因此而获得很大的势力,以致 他虽是个外乡人,这个地区还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26] 到了他的子孙的 时期,其势力大为增长。 [27] 攸里斯修斯在阿提卡被赫拉克利斯的后裔 所杀。阿特柔斯是攸里斯修斯的母亲的兄弟;攸里斯修斯在出征阿提卡 以前,把迈锡尼和迈锡尼政府托付给他的亲戚阿特柔斯,而此时阿特柔 斯因克里西浦斯 [28] 之死被他的父亲放逐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既然 攸里斯修斯未能归来,阿特柔斯便应迈锡尼人的请求,执掌迈锡尼的权 标,并统治着攸里斯修斯的其他领土。这一则由于迈锡尼人害怕赫拉克 利斯的后裔,二则由于阿特柔斯势力强大,而且他一直注意赢得民众的 支持。 [29] 这样,伯罗普斯的子孙就比柏修斯的后裔的势力更加强大 了。[3]阿伽门农继承了这一切。因此,在我看来,阿伽门农还拥有 远比其他统治者强大的海军,他之所以能够组建联合远征军,固然是由 于参加者的拥戴,同样重要的是由于参加者对他的畏惧。[4]如果我 们能够相信荷马史诗所提供的证据的话,阿伽门农自己的海上力量事实 上是所占份额最大的。此外,阿卡狄亚的舰船也是由他装备的。 [30] 另 外,在描述阿伽门农所继承的权杖时, [31] 荷马称他为:“许多岛屿和 全阿尔哥斯之王” [32] 。当时阿伽门农的国家是一个陆上强国;如果没 有一支舰队的话,他充其量只能统治附近少数岛屿(数量不会很多 的)。从这次远征,我们可以推测出昔时冒险事业的特征。 [33]

    10 迈锡尼曾经是个小地方,当时的许多城镇相对说来也是微不足 道的,但是这一点不足以成为一个可靠的证据来否认诗人的估计,以及 传说中军队的庞大规模。[2]假如拉栖代梦人的城市将来荒无人烟, 只有神庙和公共建筑的地基保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人很难相信 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像它的名声那么显赫的势力。但是他们占有伯罗奔尼 撒五分之二的土地,它不但是整个伯罗奔尼撒而且是其他地区的众多同 盟国所公认的盟主 [34] 。况且,由于拉栖代梦的城市建筑设计不紧凑, 也没有宏伟的神庙或公共纪念物,而只是若干希腊老式村落的联合,单 从其外表上看,有些名不副实。反过来,如果雅典有同样遭遇的话,我 想任何人从亲眼所见的外表来推测,会认为这个城邦的实力两倍于它的 实际情况。[3]因此,我们既不应当无端地怀疑,也不应单凭城市的 外表来推测它的真正实力。我们有理由相信,远征特洛伊的武装力量规 模是前所未有的,同时也相信它缺乏近代的成就;如果在这里我们也相 信荷马史诗中所提供的证据的话(他是个诗人,完全有可能夸大其 词),我们能够看到其军队规模也是远不能与现在的军队同日而语的。 [4]荷马记载舰船的数目是1200艘。他说波奥提亚人每艘船载有120 人,腓洛克提提斯人每艘船载有50人。 [35] 我认为这是他说明舰船上人 数的最大量和最小量。无论如何,荷马在船表中没有具体说明其他舰船 上的人数。我们从腓洛克提提斯关于舰船的记载中可以看到,船上所有 的人既是桡手,也是战士。在他们的船上,所有的桡手都是弓箭手。除 诸位国王和高级官员以外,船上不会有很多不是桡手的人,尤其是由于 他们不得不携带全部军需品,横渡大海,而且他们的船上没有甲板,是 按照古代海盗船的样式建造的。[5]因此,如果我们把最大的船和最 小的船折合成平均数来计算总兵力的话,作为全希腊的军队,这个数目 似乎不是很大。 [36]

    11 其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人力的缺少,而是因为金钱的匮乏。给 养的缺乏使得这些入侵者不得不减少军队的人数,直至他们能够在作战 地区维持生活。就是他们在登陆获得胜利—必定获得过一次胜利,否则 他们是不可能在海军营地周围建筑要塞的—之后,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全 体军队悉数参加作战;相反,他们分兵前往刻尔松尼斯 [37] 耕种土地, 并且由于给养缺乏而从事海上劫掠。这是特洛伊人抗击希腊联军能够坚 持10年之久的真正原因。由于希腊人军力分散,使特洛伊人总是有足够 的力量来对付留下来作战的这部分希腊军队。[2]假如希腊军队携带 有充足的给养,假如他们坚持全军共同作战,而不是分散其军队从事海 上劫掠或耕种土地的话,他们会轻而易举地击败特洛伊人的。由于他们 只是分出一部分军队作战,特洛伊人便能够固守阵地。简言之,如果全 军同时进攻的话,他们会在更短的时间内,在遇到更少麻烦的情况下, 攻克特洛伊的。金钱的匮乏是造成以前所有的远征都微不足道的真正原 因。特洛伊远征尽管比过去其他远征都要著名些,但正是同样的原因, 如果我们考察有关证据,就会发现,它的影响没有传说的那么大,在诗 人们的教诲下形成的流行观点也是值得怀疑的。

    12 即便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希腊也依然常常处于迁动和移居状态 之中,因而没有获得和平发展的时间。[2]希腊人离开伊利昂 [38] 之 后很久才返回故里,这一事实本身引发了很多革命。几乎每个地方都发 生了内部纷争,而建立城邦的人们就是那些被驱逐的流亡者。[3]在 伊利昂陷落 [39] 之后60年,近代的波奥提亚人被色萨利人驱逐出阿涅, 定居于现在的波奥提亚—此前叫作卡德美斯的地方。波奥提亚人的一个 分支此前已定居于此地,其中有些是参加了对伊利昂的远征的。又过了 20年, [40] 多利斯人和赫拉克利斯的子孙成为伯罗奔尼撒的主人。 [4]这样,经过多年的动荡,希腊才恢复了稳定,居民的迁徙才告终 结,并且得以开始派遣移民。 [41] 雅典人殖民于伊奥尼亚 [42] 和大多数 岛屿 [43] 上,伯罗奔尼撒人建立的殖民地大都在意大利和西西里,在希 腊其他地方也建立过一些。所有这些殖民地都是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建立 的。(见图1) 图1 古典时代希腊各方言分布

    13 但是随着希腊势力的增长,追求财富成为日益重要的目标,各 邦的收入不断增多,几乎所有的城邦都建立了僭主政治—此前旧的政体 是世袭君主制,君主有确定的特权—希腊人开始装备舰队,更加致力于 向海上发展了。[2]据说科林斯人是最早按近代式样建造海军设备 的,希腊第一艘三列桨战舰 [44] 就是在科林斯建成的。[3]我们知道 一位名叫阿美诺克利斯的科林斯船匠,他为萨摩斯人建造了4艘船。从 这次战争结束之时算起,阿美诺克利斯在将近300年前 [45] 去往萨摩 斯。[4]另外,历史上第一次海战是科林斯人和科基拉人之间的战 争,此役发生在约260年前 [46] 。[5]科林斯位于地峡之上,自古以来 就是一个商业中心;因为古时候伯罗奔尼撒的希腊人与伯罗奔尼撒以外 的希腊人之间几乎所有的交往都是通过陆路进行的,科林斯的领土是他 们交往的必经之地。科林斯因此获得巨大的财源。这一点从古代诗人们 在科林斯地名前面冠以“富庶的” [47] 饰语可见一斑。这使得科林斯人在 海上交往更加频繁的时候,能够组建一支舰队,以镇压海盗活动。同 时,由于它能够为海路贸易和陆路贸易提供便利,由此所获得的大量收 入使它强盛起来。[6]后来,在波斯第一位国王居鲁士 [48] 及其儿子 冈比西斯 [49] 的时代,伊奥尼亚人成为一股强大的海上势力。当他们与 居鲁士交战的时候,一度控制了伊奥尼亚海。在冈比西斯统治时期,萨 摩斯的僭主波利克拉特斯也曾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他利用这支海军征 服了许多岛屿,其中包括瑞尼亚岛,他把这个岛献给了提洛岛的阿波罗 神。 [50] 大约与此同时,佛凯亚人在建立马赛列斯时 [51] ,在一次海战 中击败过迦太基人。 [52]

    14 以上这些是过去的最强大的海军。就是这些海军,虽然是在特 洛伊战争以后很多世代,主要还是由旧时的五十桨船和长船组成,舰队 中的三列桨战舰似乎还很少。[2]的确,就在波斯战争和继冈比西斯 之后为王的大流士去世 [53] 以前不久,西西里的僭主们和科基拉人才开 始拥有较多的三列桨战舰。除此以外,在薛西斯远征 [54] 之前,希腊没 有任何重要的海军。[3]埃吉那、雅典以及其他城邦可能拥有少量舰 船,但主要是五十桨船。在这个时期之末,雅典同埃吉那的交战以及可 以预见的异族人的入侵,使泰米斯托克利得以说服雅典人建造舰队,他 们正是用这支舰队在萨拉米斯作战。就是这些舰船也不都是建造了甲板 的。

    15 我们贯穿起来考察这个时期的希腊海军的情况已如上述。所有 这些海军都不算强大,但正如它在增加收入、扩大版图的过程中所发挥 的作用一样,它还是那些致力于发展海军的最强大邦国的一个力量源 泉。他们利用海军出征诸岛屿,最小的岛屿最容易被降服。[2]这期 间,没有发生陆地上的战争,至少是没有通过陆战而成为军事强国的; 在希腊人之间,通常只有边界冲突,旨在征服对方的远征闻所未闻。没 有团结在某个强国周围的若干臣属之邦的联盟,也没有以共同远征为宗 旨而自发联合起来的平等诸邦的联合。 [55] 战争仅仅是邻国之间的局部 冲突而已。[3]最接近于联合行动的是古代卡尔基斯 [56] 和爱利特里 亚 [57] 之间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在希腊的名义下的其他诸邦有些帮 助这一边,有些帮助那一边。 [58]

    16 在不同地区的希腊人的持续发展遇到了不同的困难。伊奥尼亚 人的势力正当突飞猛进地增长之时,与居鲁士国王统治下的波斯势力发 生了冲突。他推翻了克洛伊索斯 [59] 的统治,占领哈利斯河与海之间的 所有地盘,降服了沿海的伊奥尼亚诸邦,伊奥尼亚人势力的增长便戛然 而止;当大流士和腓尼基人的海军 [60] 征服剩下的那些岛屿 [61] 时,他 们的势力增长也告一段落。 [62]

    17 希腊诸邦普遍由僭主们统治。僭主们的习惯是考虑他们自己, 单单关注他们个人的安逸和家族势力的扩大。他们政策的主要目标是安 全,因而难以取得任何重大进展。他们仅仅同邻邦发生过冲突。希腊本 土诸邦都是如此,但西西里的僭主们是例外,他们大大地扩充了国力。 因此,我们看到,在一个长时期内,希腊诸邦不能为民族大业联合起 来,各邦自己也缺乏进取心,原因就在于此。

    18 但是,最后是拉栖代梦人推翻了雅典 [63] 和除西西里以外的希腊 其他地方(这些地方处于僭主统治之下的时间都比雅典要长久得多)的 僭主制,至少是镇压了其中的大多数。自从现在的居民多利斯人定居拉 栖代梦以后,它便在很长时期内处于内争的困扰之中,但是该城邦很早 就有一个优良的法律 [64] ,从来没有因僭主而中断连续享有自由;到伯 罗奔尼撒战争结束时,拉栖代梦人沿用同一种政制已达400余年。这不 仅使他们国力强大,还使他们得以干预其他城邦的事务。在僭主制被废 黜以后不久,波斯人 [65] 和雅典人之间发生了马拉松战役。 [66] [2] 10年之后,异族人 [67] 卷土重来,大兵压境,企图征服全希腊。大敌当 前,形势危急,拉栖代梦人执掌希腊联军的指挥权,因为他们的势力最 为强大。雅典人毅然决定放弃他们的城市,任凭家园破碎;他们登上舰 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海上民族。这个共同的联盟把异族人击退。 [68] 但是,不久之后,希腊人—包括那些在战争中叛离波斯国王的希腊人和 在战争中共同作战的希腊人 [69] —的联盟分裂为两个集团:一个以雅典 为领袖,一个以拉栖代梦为盟主。在希腊,一个在海上称霸,一个在陆 地上称雄。[3]联盟继续维持了一个短暂时期,随后拉栖代梦人和雅 典人争端即起,双方及其各自的同盟者之间彼此兵戎相见,而所有希腊 人或早或迟地加入一方或另一方,虽然有些城邦起初是保持中立的。因 此,从波斯战争结束 [70] 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尽管中间有些和平时 期,但就整个时期来说,这两个强国不是彼此发生战争,就是镇压他们 的同盟者的暴动。因此,这使他们得到了持续不断的军事实践,也使他 们在危难的考验中获得了军事经验。

    19 拉栖代梦人的政策,是不要求其同盟国缴纳贡金,而仅仅是通 过在这些邦国建立寡头制 [71] 以确保他们服从拉栖代梦的利益;而雅典 人则逐步剥夺其同盟诸邦的海军,并且向除开俄斯 [72] 和列斯堡 [73] 以 外的所有盟邦征收贡金。因此,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雅典一国的兵 力超过同盟全盛时期雅典和斯巴达的兵力之和 [74] 。

    20 如今,在探究过去的时代而给出结论时,我认为很难相信每一 个具体的细节。大多数人不用批判的方式去处理所有的传说—就是对那 些和他们本国有关的传说,他们也是这样不加批判地接受的。 [75] [2]例如遭到哈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吞刺杀的希帕库斯,雅典人都 相信他是当时的僭主,殊不知希皮亚斯是庇西特拉图诸子中的长子,是 真正的统治者,而希帕库斯和帖撒鲁斯是他的弟弟。就在哈摩狄乌斯和 阿里斯托吉吞准备行刺的那天,在准备行刺的最后时刻,他们怀疑自己 的同伙已把实情透露给希皮亚斯了。他们认定希皮亚斯事先得到警告, 决定不对他下手。但是又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而一事无成。他们想起希 帕库斯在列奥斯女儿们的神庙 [76] 附近,当希帕库斯正在组织泛雅典人 节 [77] 的游行时,他们就把他刺杀了。 [78] [3]在其他希腊人中间还流传着很多其他没有根据的说法,甚至 对于当代历史也是如此,而这些事实并未因年深日久变得模糊。例如, 有一种看法认为拉栖代梦的每一位国王有两票表决权,事实上他们只有 一票表决权。 [79] 有人认为在拉栖代梦有一支名叫“皮塔涅”的军队, [80]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因此,人们不愿意付出辛劳去寻求真 理,而是一听到什么故事就相信它。

    21 但是,我相信,我从上面所援引的证据所得出的结论总体上看 是可以相信的。可以肯定,这些结论比诗人的结论更可信,因为诗人常 常夸大事实;也比散文编年史家的结论更可信,因为他们追求的是吸引 听众而不是说出事实真相; [81] 他们处理主题往往是缺乏证据的,岁月 悠悠抹去了它们的历史价值,使其迷失于传说的雾境中。在探讨古代历 史时,我们可以要求只用最确凿无疑的材料,得到我们所期望得到的正 确结论。[2]至于这场战争,尽管人们很容易把他们实际参与的战争 断定为空前重大的战争,但是只要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又转而赞叹那些 更古老的事迹了;不过对事实的考察将证明,这场战争是过去的所有战 争中最重大的一场战争。 [82]

    22 在这部历史著作中,我援引了一些演说词,有些是在战争开始 之前发表的,有些是在战争期间发表的。有些演说词是我亲耳听到的, 有些是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的。无论如何,单凭一个人的记忆是很难逐 字逐句记载下来的。我的习惯是这样的:一方面使演说者说出我认为各 种场合所要求说的话,另一方面当然要尽可能保持实际所讲的话的大 意。[2]在叙事方面,我决不是一拿到什么材料就写下来,我甚至不 敢相信自己的观察就一定可靠。我所记载的,一部分是根据我亲身的经 历,一部分是根据其他目击者向我提供的材料。这些材料的确凿性,我 总是尽可能用最严格、最仔细的方法检验过的。[3]然而,即使费尽 了心力,真实情况也还是不容易获得的。因为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 个事件会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他们或者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 而记忆也未必完美无缺。[4]我这部没有奇闻逸事的史著,读起来恐 怕难以引人入胜。但是,如果研究者想得到关于过去的正确知识,借以 预知未来(因为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未来虽然不一定是过去的重演, 但同过去总是很相似的),从而认为我的著作是有用的,那么,我就心 满意足了。 [83] 一言蔽之,我所撰写的著作不是为了迎合人们一时的兴 趣,而是要成为千秋万世的瑰宝。

    23 历史上最重大的战争是波斯战争,但是那场战争在两次海战 [84] 和两次陆战 [85] 中就迅速地决出了胜负。而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仅持续了 很长的时间,而且在这期间,给希腊带来了空前的灾难。 [86] [2]从 来没有这么多城市被攻陷,被蹂躏,有些是异族人所为,有些则是希腊 人的党争所致(有时原有居民被移走后,即有其他居民移住(例如:波提狄亚人(II. 70)、阿纳克托里昂人(IV. 49)、斯基奥涅(V. 32)、米洛斯人(V. 116)));从 来没有这么多流亡者,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被虐杀,他们有时因战争造 成,有时是党争的结果。[3]流传下来的某些怪诞的古老的故事却并 未得到经验证实的,突然间不能不使人相信了。地震发生的范围和强度 都是空前的;日食发生的频繁程度超过历史记录;各地普遍发生过严重 的旱灾,继而是饥馑;惨绝人寰的瘟疫发生了,它所伤害的生命最多。 所有这一切灾难都伴随着战争一起降临到希腊来了。[4]当雅典人和 伯罗奔尼撒人废除在征服优波亚之后所签订的三十年休战和约(公元前446/前445年签订(I. 115)。人们普遍认为,底比斯进攻普拉提亚就是公然撕毁这个条约, 从而认为战争自公元前431年3月正式爆发。但科林斯人显然不这样看)时, 战争就开始了。[5]至于和约遭到破坏的原因,我首先要说明双方争执的背景和分歧所在,让每个人都知道令全希腊卷入这样一场大战的直 接原因。[6]但是我认为这场战争发生的真正原因,几乎被表面现象 所掩盖了。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由此而引起拉栖代梦人的恐惧,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了。以下将详尽展示双方公开辩解的背景、那些导致 和约被破坏和战争爆发的原因。 (关于本章第6节是不是在修氏写完第5节之后很久才写入的,以及是否由此表明修氏对战争起因看法的根本改变,有争议)

    [1] 在希罗多德撰写其著作的时代,希腊语当中似乎没有现代意义的“历史”一词。事实上,人们后来称 希氏著作为historia ( ἱστορίη ),称修氏著作为Thucydides’s Historiae 皆不是出自作者本意。据考证,希腊古 典作家完成其著作之初,既无具名,又无大题(title),更无小题(sub-title)。正是出于编目和收藏的需要, 古典著作的大题始见于希腊化时代的校勘本。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其开篇首句除言及作者与籍贯外, 就是所述之主题。希氏的著作定名采取的就是这种方法,修氏著作定名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即为拜占庭 学者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公元前257—前180年)在校勘其著作时取其首句所加。参阅张强:《西方 古典著作的稿本、抄本与校本》,《历史研究》,2007年第4期,第183—189页及附注;《〈伯罗奔尼撒战争 史〉巴黎本中的H本》,《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2期,第266—268页。关于克劳利之英译本(R. Crawley, The History of Peloponnesian War ),参阅R. M. 胡特琴斯总主编:《西方世界名著》(R. M. Hutchins,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第6卷,大英百科全书出版公司,伦敦1988年版。以下简作“克 译本”。该译本的优点是在传统的8卷之下,再分为26章,每一章以若干小题注明本章主要内容,便于读者理解 原著。1998年,R. B.斯特拉斯勒在此译本的基础上,进行了全面的校译和注释,增加大量地图和插图,是目 前可看到的较完备的英译本之一。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the Peloponnesian War , New York, 1998。本书的注释,除了特别注明者外,皆为译者注。 [2] 本书正文中阿拉伯数字为传统章次(与古希腊原文分章一致),章下节次以带方括号的数字表示 (每一章的第1节未另标明)。学者们在援引该著作时,通常分别用罗马数字和阿拉伯数字表示卷次和传统章 节(如II. 2.3即表示第二卷第2章第3节)。 [3] 修昔底德并未使用希罗多德所使用的 ἱστορίη (“调查研究”),而是使用xynegrapse( ξυνέγραψε ), 即“收集(资料、证据)并加以撰述”,点明全书主题。 [4] 修氏用 μέγας (megas ,great)来形容他所记载的这场战争,旨在说明该战争时间长、波及范围 广、影响重大而深远,而不是特指某一方面的“大”。 [5] 修氏在这里明显是把自己的当代史与过去加以比较,认为过去任何时代都难以与当代(伯罗奔尼撒 战争期间)相提并论。接下来,修氏在I. 2—23,对于希腊的历史进行概略的考证。近代以来,研究其著作的 学者们将这部分内容称为修昔底德的希腊“考古”专论。 [6] 谢译本(第2页)译为“国家”。谢德风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1版,此后多 次重印,内容基本未变。译者所引乃是1978年重印本。由于谢译本未标注原著章节,读者在查核原文时颇感不 便。译者对原著的理解与谢译本凡有明显不同者,皆予以注明,以便读者在进一步研究时参考。希腊 (Hellas)意为“希腊人(Hellenes)居住之地”。在修昔底德时代,希腊尚未形成统一国家,因而它只能是一个 地理概念,不可能是一个国家概念,故此处译为“地区”似更符合历史实际。 [7] 修氏认为远古时期希腊人可能是靠游猎或采集谋生的。 [8] 关于伊奥尼亚移民,参阅I. 12及其附注。修氏在这里强调雅典“城邦”人口众多,当时城邦是否形 成,却是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其实,我们更应该从氏族制度的习俗去理解,即它通过吸收外人为“养子”,从而 使族外人归化入籍。 [9] 根据希腊神话,丢开利翁(Deucalion)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洪水淹没了大地,只有他和妻子皮拉 幸存下来。希伦(Hellen)是他们的儿子,后被尊为希腊人的远祖。据赫西俄德所说,希伦的三个儿子分别是 多洛斯(Doros)、克苏托斯(Xuthos)和埃奥罗斯(Aeolos)。伊奥尼亚人的名祖伊翁(Ion),乃是阿波罗 之子,克苏托斯是其继父。后世希腊诗人编造这则神话旨在说明,古典时期操希腊语多利斯方言(Doric dialect)、埃奥利斯方言(Aeolic dialect)和伊奥尼亚方言(Ionic dialect)的族群,有着共同的世系。参阅徐 松岩:《“希腊人”与“皮拉斯基人”—古代希腊早期居民源流考述》,《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1期。 [10] Pelasgian,源自“皮拉尔基”(Pelargi,意为“鹳”),常用以泛指“希腊人到来”之前的非希腊语居 民,主要是史前亚细亚和非洲移民的后裔。参阅斯特拉波:《地理学》(Strabo, The Geography ,以下简 作“斯特拉波”),IX. 1.18;V. 2.4。 [11] 弗提奥提斯(Phthiotis),在色萨利。据希罗多德记载,希腊人曾经居住于此地。 [12] 参阅谢译本,第3页。 [13] 克译本的这句话在I. 4,而史译本在I. 3。 [14] 传说中的克里特岛的一位贤明公正的国王,宙斯(Zeus)和欧罗巴(Europe)的儿子,阿里阿德涅 (Ariadene)的父亲。在雅典的传说里,他是大陆希腊的仇敌。 [15] 即爱琴海。 [16] 希罗多德出身于卡里亚的哈利卡纳苏斯(Halicarnassus,今土耳其Bordrum),相信卡里亚人是来 自于克里特岛的。参阅希罗多德,I. 171。 [17] 即腓尼基人、卡里亚人,也许还有伊庇鲁斯人(Epirots)。—史译本注 [18] 指小亚细亚大陆。 [19] 荷马:《奥德赛》(Homer, Odyssey ),III. 73以下;IX. 252。 [20] 罗克里斯人分东西两部,东部为奥彭提亚的罗克里斯人,西部为奥佐里亚的罗克里斯人。 [21] 按古希腊文原文亦可译为“金蝉”。究竟是蝉还是蚱蜢,至今没有考古学上的确凿证据。这种发型是 一种古老的习俗,证明雅典人和亚细亚的伊奥尼亚人是同族。 [22] 例如:科林斯(I. 13)、爱皮丹努斯(I. 26)、波提狄亚(IV. 120)。 [23] 在战争的第6年,即公元前426年(III. 104)。 [24] 参阅谢译本,第6页。 [25] 阿伽门农是传说中的迈锡尼国王,希腊远征特洛伊联军统帅。根据荷马以后的传说,所有向海伦求 婚的人都向她父亲丁达琉斯宣誓,要保护她选定为丈夫的人。参阅伊索克拉特斯(Isocrates),X. 40;波桑尼 阿斯:《希腊纪行》(Pausanias, The Description of Greece ,以下简作“波桑尼阿斯”),III. 20.9;阿波罗多鲁 斯:《神话集》(Apollodorus, Bibliotheca ,以下简作“阿波罗多鲁斯”),III. 10.9。 [26] 根据传说,伯罗普斯(Pelops)是爱利斯地方比萨的王者,是阿特柔斯的父亲,阿伽门农的祖 父。“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us)因他得名,古希腊文意为“伯罗普斯的岛屿”。 [27] 参阅谢译本,第6页。 [28] 克里西浦斯(Chrysippus)是伯罗普斯与阿克西奥克(Axioche)的儿子,是阿特柔斯的同父异母兄 弟。阿特柔斯和他的弟弟泰耶斯特(Thyestes)受其母亲希波达梅斯(Hippodameis)的指使,杀死克里西浦 斯。—史译本注 [29] 传说攸里斯修斯是柏修斯的后裔,是阿伽门农的表兄弟。他死后,阿伽门农之父阿特柔斯取代其 位。参阅谢译本,第6—7页。 [30] 荷马:《伊利亚特》(Homer, Illiad ),II. 576,612。 [31] 荷马:《伊利亚特》,II. 101—109。 [32] 荷马:《伊利亚特》,II. 108。 [33] 克译本这句话在I. 10。 [34] “盟主”(hegemony),直译为“盟主权”“领导权”“霸权”。 [35] 荷马:《伊利亚特》,II. 510,719。 [36] 按平均数85人计,1200条船总兵力10.2万人(史译本注)。然而,修昔底德的估计似乎缺乏确凿的 证据,也与他随后的叙述相矛盾。因为修昔底德明确指出,直到萨拉米斯海战之前,希腊的海军主要还是由五 十桨船(Pentekontors,每艘船有50人;修昔底德,I. 14)组成。很难想象约800年前特洛伊远征,每一艘舰船 平均人数达85人。实际上,当时流行的舰船是小型的海盗船;每艘船30人似乎更常见,平均40人左右也许是个 合理的推论。照此推算,特洛伊战争希腊联军总数大概不超过5万人。具体考证可参阅徐松岩:《关于特洛伊 战争的若干问题》,《世界历史》,2002年第2期。 [37] 刻尔松尼斯半岛,位于在特洛伊对面,赫勒斯滂海峡欧洲一侧。 [38] 特洛伊的别名。“伊利亚特”意为“伊利昂之歌”。 [39] 学界对于特洛伊陷落的年代,至少有几十种说法。其中最流行的传统说法,是希腊化时代埃拉托斯 特尼提出的公元前1184年。然而,近代考古学已经证明一个事实,公元前1200左右希腊大陆遭到毁灭性攻击, 希腊大陆诸邦不可能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大举进攻特洛伊。笔者根据相关证据综合分析,认为公元前1240/ 前1230年也许最近乎历史事实。 [40] 即特洛伊陷落80年以后,大约在公元前1160/前1150年。传统说法认为,斯巴达人在定居拉哥尼亚 之后不久,即殖民于米洛斯岛。修昔底德(V. 112)提到,米洛斯人认为到公元前416年,他们建国已达700 年;就是说斯巴达人在公元前1116年之前不久定居于拉哥尼亚。 [41] 公元前12世纪到前6世纪,希腊人在地中海各地及黑海地区进行过广泛的殖民活动。近代学者将公 元前2000年代末、前1000年代初的移民与公元前8至前6世纪的殖民运动加以区分,认为前者基本上是部落移 徙,后者是阶级社会的城邦殖民。古代作家一般未加区别。 [42] 在小亚细亚。 [43] 爱琴诸岛。 [44] 三列桨战舰(Triremes)是希腊古典时代的标准战舰,通常每艘舰船配备桡手170人,另有30名左 右的战斗人员。由于学者们对于桡手的排列方式有不同看法,也有学者译为“三层桨战舰”。 [45] 约公元前704年。 [46] 约公元前664年。 [47] 参阅荷马:《伊利亚特》,II. 570;品达:《奥林匹亚颂歌》(Pindar, Olympian Odes ),XIII. 4。 [48] 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公元前559—前529年在位)是波斯帝国的创立者,公元前546/前545 年征服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参阅希罗多德,I. 46 —214;III. 1—160等。 [49] 冈比西斯(公元前529—前522年在位),居鲁士之子。其继任者乃是大流士一世。参阅希罗多德, I. 130 —211;III. 38—160;IV. 1—124;VI. 1—119等。 [50] 波利克拉特斯在萨摩斯当政的时间约为公元前532—前522年。参阅修昔底德,III. 104;希罗多德, III. 39 —142。 [51] 约公元前600年。位于今法国马赛附近。 [52] 迦太基是腓尼基人的殖民地,位于今日北非突尼斯境内。在古代地中海地区历史上,他们曾经建立 过强大的海军,以从事海上探险、贸易和海盗活动著称。 [53] 公元前486/前485年。 [54] 公元前480年。大流士之子薛西斯(公元前486—前464在位),发动了最大规模的海陆远征。参阅 希罗多德,VII. 2—239;VIII. 10—144;IX. 1—120等。 [55] 这一点很重要,有助于我们理解雅典同盟的组织结构。 [56] 在优波亚岛。 [57] 在优波亚岛。 [58] 据希罗多德(V. 99)记载,这场战争因争夺利兰丁平原而起。通常认为战争发生于公元前7世纪, 也有学者认为在公元前8世纪。参阅斯特拉波,X. 1.11。 [59] 西亚古国吕底亚末代国王。他在征服小亚细亚希腊诸邦之后不久,又遭到波斯人的征服,吕底亚连 同伊奥尼亚诸邦一起臣服于波斯人。 [60] 腓尼基人臣服于波斯之后,其舰队一直是波斯海军的主力。 [61] 指爱琴海一些岛屿。 [62] 公元前494年,伊奥尼亚海军在拉德(Lade)海战中被大流士击败。参阅谢译本,第14页。 [63] 公元前510/前509年。斯巴达人推翻了庇西特拉图之子的僭主统治。 [64] 来库古斯的立法。修昔底德将其年代定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400多年即公元前804年以前;埃拉托 斯特尼定为公元前884年。希罗多德(I. 65—66)提到,来库古斯立法或遵从德尔斐神谕,或从克里特岛引 进。关于来库古斯是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学界一直有争议。 [65] 古希腊原文为“米底人”。米底人和波斯人同属印欧语系伊朗语族人,古希腊文献中往往把这两个民 族混为一谈。古希腊文献中的“米底战争”(the Median war)亦即波斯战争。 [66] 公元前490年马拉松战役,雅典人获胜。 [67] 来自希腊文的 οἵ βάρβαρροι (英文的Barbarians即由此而来)。这个字通常被译为“野蛮人”或“未开 化之人”。然而,希腊文原意为“异语之人”,即“和自己说不同语言的人”,对于希腊人来说, βάρβαρροι 就是指 非希腊人,对于波斯人来说, βάρβαρροι 就是指非波斯人,对于埃及人来说,系指非埃及人(参阅希罗多德, II. 158)。这种称呼犹如犹太人称非犹太人为gentiles;也类似于中国古代黄河流域诸族称呼吴楚居民为南蛮“ 舌”之人。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这个词尚无明显贬义。但是,随着希腊在波斯战争中的胜利,以及古 典文明高度发展,在希腊人中间逐渐流行鄙视其他民族的思想,而视波斯、意大利、黑海各地的欧亚诸族 为“野蛮民族”, βάρβαρροι 这个词始有“蛮夷”之意。参见徐松岩:《希罗多德Historia 诸问题刍议》,《史学 史研究》,2014年第3期。 [68] 公元前480年,薛西斯经过数年准备,亲率海陆大军入侵希腊,攻占雅典。随后在萨拉米斯海战和 普拉提亚战役中被希腊联军击败。 [69] 昭译本此句的译文为:“希腊人,以及在战争中叛离波斯王的原已结成同盟的希腊人。”参阅F. R. B.哥多尔芬主编:《希腊历史学家》(Francis R. B. Godolphin, The Greek Historians , Vol.1, New York, 1942),两卷本,第l卷,英译者B. 昭伊特(B. Jowett),纽约1942年版,以下简作“昭译本”。显然,后者是 指伊奥尼亚诸邦结成的潘伊奥尼昂同盟。参阅希罗多德,V. 77—78;Ⅵ. 8;Ⅷ. 132;徐松岩:《关于雅典同 盟的几个问题》,《西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 [70] 公元前479 —前431年。包括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在内的古代史家,都一致认为波斯战争到公元前 479年已告结束,近代以来西方史家也普遍接受这一观点。国内不少学者认为波斯战争到公元前449年结束。 [71] 寡头制(Oligarchy),源于希腊文Oligoi(少数的),意为“少数人的统治”,即建立和斯巴达政治 制度类似的制度,由少数人掌握邦国实权。 [72] 参阅修昔底德,VI. 85;VII. 57。 [73] 公元前427年暴动遭到镇压之后即丧失独立。参阅修昔底德,III. 1。 [74] 此处“同盟”究竟指哪个同盟颇值得研究。克译本这里译为:“双方各自用于这场战争的兵源都超过 同盟全盛时期的兵力总数”。雷克斯·华尔纳(Rex Warner)的译本(“企鹅古典丛书”,1972年版,第46页)译 为:“在这次战争中,单独雅典一国所能应用的军队比同盟时期的同盟军的总数还要多些”;昭译本则译 为:“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雅典一国的兵力超过同盟全盛时期雅典和斯巴达兵力之和”。西蒙·霍恩布鲁尔 认为,修昔底德此处意指雅典一国的兵力(公元前431年)超过波斯战争时期雅典和斯巴达地兵力总数。参阅 S. 霍恩布鲁尔:《修昔底德著作注释》,第l卷,牛津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6页。霍氏的注释本共3卷,此 前有A. W. 高穆等的5卷本,两种注释本集中代表了西方学界对修昔底德著作研究的最高水平,二者相比,后 者吸收了较多新的研究成果,也稍为简明一些。 [75] 修昔底德用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强调说明广泛流行的传说并不可信。 [76] 古代阿提卡王列奥斯的女儿们的神殿即“列奥克里昂”,奉祀她们以使邦国免遭瘟疫或饥馑之难。该 神庙位于雅典内陶区保护神阿波罗神庙附近。 [77] 雅典娜(Athena)是雅典的保护神。雅典人每年正月(雅典历赫卡托姆拜昂[Hekatombaion ] 月)都要举办纪念雅典娜女神的活动,称为泛雅典人节(Panathenaea),其主要活动是游行,社会各阶层甚至 麦特克(Metics ,或可译为“侨民”)都可以参加。游行路线是从雅典制陶区(又分内陶区和外陶区)出发,穿 过市场抵达卫城。随后举行盛大的献祭活动,牺牲的肉由公众分享。每4年举行一次更大规模的节庆,称为大 泛雅典人节(The Great Panathenaea)。大约自公元前566年起,大泛雅典人节增加了运动竞技、音乐、诗歌等 竞赛活动,向全希腊开放,持续数日,获胜者可获奖金或橄榄油。公元前5世纪,雅典要求其“同盟者”参加游 行,节庆遂成为雅典帝国的象征。参阅S. 霍恩布鲁尔、A. 斯鲍福特主编:《牛津古典辞书》,第1104页;关 于雅典历法,参阅附录二。 [78] 参阅修昔底德,VI. 54—59。 [79] 修昔底德所批评的“其他希腊人”中,无疑包括希罗多德。然而,修氏对其前辈的批评似乎有些牵 强。希罗多德说,斯巴达国王“有权和28名长老在议事会上共商国事。如果两位国王缺席会议,则和他们血统 最亲近的元老代理行使国王的特权,他们在代国王投两票之后,再投下第三票,即他们自己的那一票”。这里 明明是说一个国王一票。参阅希罗多德,VI. 57。 [80] 参阅希罗多德,IX. 53。 [81] 希腊诗人和早期纪事家(logosgraphers)的著作,通常是通过当众朗读的方式传播的。 [82] 参阅修昔底德,I. 1附注。 [83] 修昔底德在这里提出“人性不变”论,该思想贯穿全书。人性,古希腊文 Φύσις ,拉丁音 读“physis”,英译作“nature”,中文译为自然、本性。在英译本中,华尔纳译本译文中“人性总是人性”(human nature being what it is)一句,克译本作“in the course of human thing”,史译本作“in all human probability”,此三 种译文均为古希腊文“ κατὰ τὸ ἀνθρώπινον ”之意译。三种译文均能成立,参见H. G. 李德尔等主编:《希英大辞 典》(H. G. Liddell and R. Scott, A Greek-English Lexicon , Oxford, 1996),第141页。据此段文意,华尔纳本的 译文可能更为贴切。参见A. W. 高穆等:《修昔底德历史注释》,第2卷,牛津大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73 页;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61页。修昔底德(IV. 61)使用此词,史译本和克译本亦译作“an instinct of man’s nature, man’s nature”。这段话包含了三点意思:其一,因为人性总是人性,人性是不变的,所以人们能 够清楚地了解过去发生的事,理解将来发生的类似事件;其二,既然根据人性能理解过去的事和将来的事,那 么这些事不仅与人性有关,是人类的活动,而且能通过人性联系起来;其三,从人性入手叙述历史,可使读者 鉴往知来。此为其撰史目的,也是其著作能够垂诸永远的原因。修氏以人性说为其认识历史的基础。参阅易 宁、李永明:《修昔底德人性说及其历史观》,《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6期。 [84] 阿特米西昂海战或米卡列海战和萨拉米斯海战。 [85] 德摩比利(温泉关)战役和普拉提亚战役。值得注意的是,修昔底德并未把马拉松战役视为波斯战 争的一部分,这是很成问题的。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62页。 [86] 修昔底德一方面强调他记载的这场战争延续的时间长(也可以理解为“大”的表现),另一方面更是 着重强调伯罗奔尼撒战争比波斯战争更为重要,对希腊的影响更为深远重大,绝不是仅指战争“规模”更为“宏 大”。修昔底德在其著作第一卷第1章所用“ μέγας ”(“大”)和第23章所用其最高级“ μέγιστος ”(“最大”),其 用意都是强调,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重要而惨烈的战争,因而“比此前的任何一场战争更值得记 述”。值得注意的是,修氏为强调自己著作主题的重要性而刻意贬低波斯战争的规模和时间。参见附录五。

    第二章 战争的起因。爱皮丹努斯事件。波提狄亚事件。

    24 爱皮丹努斯城位于伊奥尼亚湾 [1] 入口的右手边。它的附近居住 着伊利里亚族的陶兰提亚人。[2]它是科基拉的一个殖民地,是由赫 拉克利斯的后裔,科林斯人爱拉托克雷德斯的儿子法里乌斯建立的。按 照古代的惯例,殖民地的建立者法里乌斯是从母邦科林斯请来的。殖民 者中有科林斯人,还有其他的多利斯人。[3]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皮 丹努斯的势力日益强大,人口逐渐增多。[4]但是后来因为发生内部 纷争而衰落了。据说,这是因与其毗邻的异族人交战而引起的。爱皮丹 努斯遭受重挫,损失了大量兵力。[5]最后,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前 不久, [2] 平民驱逐了贵族,被驱逐者投靠了异族人,他们和异族人联 合起来开始从海上和陆地上袭掠爱皮丹努斯。[6]爱皮丹努斯人情急 之下,派遣使者到科基拉去,请求母邦救援,以免遭遇灭顶之灾;请求 帮助他们和那些被逐者达成和解,以结束他们与异族人的战事。[7] 作为求援者的使者们坐在赫拉神庙 [3] 中,向科基拉人请求援助,但是 科基拉人拒绝援助他们,他们看到交涉毫无进展便回国了。

    25 当爱皮丹努斯人知道他们不能从科基拉那里得到援助的时候, 他们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势。于是他们派人前往德尔斐 [4] 问神,询问是否应该把城邦移交给科林斯人,竭力想从城邦建立者 那里得到一些援助。神的回答是:把他们的城邦交给科林斯人,接受科 林斯人的保护。[2]这样,爱皮丹努斯人遵奉神谕的指示,派人前往 科林斯,把殖民地交给科林斯人。他们指出,城邦的建立者是科林斯 人,并说出神谕的内容;请求科林斯人援助他们,使他们不至于遭到毁 灭。[3]科林斯人同意援助他们。他们认为,他们和科基拉人一样, 可以把它当作自己的殖民地,实施保护是他们的职责。另外,他们怨恨 科基拉人,怨恨他们对母邦的轻蔑。[4]科基拉人和其他的殖民地不 同,在举行公共节日聚会 [5] 时,例如在举行祭神牺牲仪式时,都没有 给科林斯人以应有的尊敬。 [6] 科林斯人认为,他们轻视母邦,自恃其 财富可以与希腊任何一个最富有的城邦相比;他们拥有强大的海军,有 时他们在夸耀自己的海军优势时,声称他们海上优势的荣誉是从他们古 老的居民腓亚基亚人开始的。 [7] 这一点成为他们特别注重发展海军, 而且颇有成效的原因。事实上,在这场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们已拥有 120艘三列桨战舰。

    26 科林斯人对科基拉人的这一切怨恨使他们很乐意派兵前去援助 爱皮丹努斯。他们招募到那里定居的志愿者,并派出一支由安布拉基亚 人、琉卡斯人和科林斯人组成的军队。[2]这支军队由陆路行军至科 林斯的殖民地阿波罗尼亚。他们不取海路,是因为害怕途中遭到科基拉 人拦截。[3]当科基拉人得知这些志愿定居者和军队已抵达爱皮丹努 斯,并把该殖民地交给科林斯人的时候,他们大为愤怒。他们立即派遣 25艘舰船起航前往爱皮丹努斯,紧接着又派出一支舰队。他们蛮横无理 地命令爱皮丹努斯人:接受那些被驱逐者回国的请求,遣散科林斯的驻 军和移民。爱皮丹努斯的被逐者已经前往科基拉,他们指着祖先的坟 墓,利用他们和科基拉人的宗族关系,以恢复他们的地位。 [4]然而,爱皮丹努斯人对这些要求置若罔闻。于是科基拉以40 艘舰船的兵力向他们发起进攻。他们带着那些指望恢复其地位的被逐 者,随军还有一支伊利里亚人的军队。他们兵临城下时随即宣布:凡自 愿离开该城市者,不论是本邦人还是异邦人,皆不加伤害;凡不愿意离 开者,则一律被视为敌人。他们看到科基拉人对此拒不理睬,就开始围 攻。这个城市坐落于地峡之上。

    27 科林斯人在获悉爱皮丹努斯遭到围攻的情报之后,便集结了一 支军队,并要求志愿者前往爱皮丹努斯的殖民地定居,宣布凡自愿前往 的人均可保有完全的政治平等;凡不准备马上前去的,只需缴纳50科林 斯德拉克玛 [8] 的款项,不必离开科林斯而仍可在殖民地享有一份权 利。很多人对此作出响应,有些人愿意马上前去,有些人缴纳了应缴的 款项。[2]他们请各城邦派遣舰船护送,以防科基拉人在途中阻挠。 麦加拉准备派8艘舰船一同前往,基法伦尼亚的帕列提供4艘,爱皮道鲁 斯提供5艘,赫尔米奥涅提供1艘,特洛伊曾提供2艘,琉卡斯提供10 艘,安布拉基亚提供8艘。他们请求底比斯人和弗琉斯人提供资金,请 求爱利斯提供金钱和船体 [9] 。科林斯人自己装备了30艘舰船和3000名 重装步兵。

    28 科基拉人得知这些备战的消息后,便派遣本邦使者,并且说服 拉栖代梦和西基昂的使者一起来到科林斯,他们要求科林斯召回其驻军 和移民,因为科林斯和爱皮丹努斯毫无关系。[2]但是,如果科林斯 人提出要求的话,他们愿意接受伯罗奔尼撒诸邦的仲裁,通过相互协 商,由仲裁者裁定这个殖民地的归属。他们还愿意就此事询问德尔斐的 神谕。[3]但是,如果科林斯果真要挑起战争,而战争又是不可避免 的话,那么,为了自卫,他们甚至可以放弃那些可以提供援助的老关 系,不得不转向他们本不想去的地方寻找盟友。 [10] [4]科林斯人的答复如下:如果他们从爱皮丹努斯撤走他们的舰 队和异邦的军队的话,举行谈判是可能的;但是在城市仍被围攻的情况 下,要提交仲裁,那是很荒谬的。[5]科基拉人又反驳说,如果科林 斯人从爱皮丹努斯撤走他们的军队,那么他们也将撤走。或者,他们准 备签订停战和约,让双方保持现状,直到仲裁结果宣布为止。

    29 这些建议都被科林斯人拒绝了。当他们的船员配备齐全,他们 的同盟者都到来时,科林斯人派遣一名传令官 [11] 当着全军宣布开战。 [12] 于是,他们派遣75艘舰船和2000名重装步兵前往爱皮丹努斯同科基 拉人作战。[2]舰队由培里卡斯之子阿里斯特乌斯、卡里阿斯之子卡 里克拉特斯和提曼提斯之子提曼诺尔指挥。陆军由攸里提姆斯之子阿奇 提姆斯和伊萨库斯之子伊萨奇达斯指挥。 [3]当他们航行到阿纳克托里昂境内的阿克兴(位于安布拉基亚 湾入口处,这里有一座阿波罗神庙)时,科基拉人派出的传令官乘轻舟 而来,警告他们不要进攻科基拉人。同时,科基拉人也正在配备船员, 所有的舰船都准备投入战斗;他们在旧式船的底层安置新的横梁,使之 适于航海。[4]传令官回来了,没有从科林斯人那里带回和平的答 复。这时,他们的船员已配备完毕,派出80艘舰船(另有40艘在爱皮丹 努斯)出海迎击敌人。他们排成横队,投入战斗。结果,科基拉获得决 定性胜利,[5]摧毁科林斯人的15艘舰船。同一天,围攻爱皮丹努斯 的军队迫使爱皮丹努斯投降。投降的条件是,除科林斯人以外的所有异 邦人 [13] 将被卖为奴隶;沦为俘虏的科林斯人的命运将另行决定。

    30 海战结束后,科基拉人在科基拉岛的琉金米海角竖立了一块胜 利纪念碑。他们把科林斯人以外的俘虏统统杀死,科林斯人则依旧被幽 囚着。[2]这次海战失败后,科林斯人和他们的同盟者返航回国,科 基拉人完全控制了这一海域。 [14] 科基拉的舰队去往科林斯的殖民地琉 卡斯,蹂躏其国土;他们还焚毁了爱利斯的海港基伦尼,因为他们曾为 科林斯人提供舰船和金钱。[3]在这次战役后的大部分时间内,科基 拉依然掌握着制海权,派遣舰队袭掠科林斯的同盟国。最后,在夏季即 将结束的时候 [15] ,科林斯人为同盟者所遭受的灾祸所激怒,他们派出 海军和陆军,在阿克兴和泰斯普洛提斯境内的奇美里昂构筑要塞,用以 保护琉卡斯和其他友好的城邦。[4]科基拉人方面也在琉金米部署了 一个类似的阵地。双方没有任何行动,但双方一直处于对峙状态,直到 夏冬之交 [16] 的时候,双方的军队才各自返回本国。

    31 与科基拉人的战争激怒了科林斯人。在战后整整两年中, [17] 科 林斯人建造舰船,倾力组建一支高效的舰队。他们以优厚的待遇 [18] 从 伯罗奔尼撒以及希腊其他地方招募桡手。 [2]这些备战的消息引起了科基拉人的恐慌,因为他们在希腊一 个盟邦也没有。他们既没有加入雅典同盟,也没有加入拉栖代梦同盟。 于是他们决定投向雅典,加入雅典同盟,争取从雅典那里获得支持。 [3]当科林斯人得知这些动向后,也派出一个使团来到雅典,旨 在阻止科基拉的海军和雅典海军联合起来,否则他们就不能按照自己的 意向去解决与科基拉的战事。雅典召开公民大会, [19] 双方代表发生辩 论。科基拉人发言如下:

    32 “雅典人啊!如果一个民族在过去从未对他们的邻人作出重大贡 献和援助,他们站在邻人面前,正如现在我们站在你们的面前一样,要 求你们作出回报,请求你们援助,那么,你们自然会要求他们满足某些 先决条件。他们应当说明,首先,请求你们援助对你们是有利的,至少 是无害的;其次,他们将永世感激你们。如果他们在这几点上都不能说 服你们的话,对于他们出使的失败,他们一定不会感到诧异。[2]现 在科基拉人相信,在请求你们援助的时候,在这几点上能够给你们满意 的答复,所以他们才派我们前来。[3]非常巧合的是,我们向你们请 求援助,实际上是与我们的政策自相矛盾的,在目前危急情况下也是不 合乎我们的利益的。[4]我们说自相矛盾,是因为一个邦国在其整个 历史上从不愿与任何一个邻邦结盟,而现在又主动请求与别国结盟。我 们说对我们不利,是因为在目前我们与科林斯人的战争中,我们处于完 全孤立的地位。过去我们认为不与别国结盟似乎是一种聪明的选择,因 为它使我们不致被卷入由别人的选择所导致的危险之中;现在已经很清 楚,这是愚蠢之举,也是我们软弱的原因。 [5]“不错,在最近的海战中,我们单独地把科林斯人从海岸线击 退。但是,现在他们已从伯罗奔尼撒和希腊其他地方纠集了更庞大的军 事力量。我们知道,没有外援,我们完全无力对付他们,屈从于他们意 味着巨大的灾难。因此,如果我们改弦易辙,改变以前政治上完全不结 盟的政策,希望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们过去的原则没有任何不良企 图,而是由于判断失误所致。

    33 “如果现在你们答应我们的请求,对于你们而言,有许多理由说 明它是一件好事。首先,你们援助的是一个没有危及别国利益的城邦, 它是其他城邦不义之举的受害者;其次,在目前这场较量中,我们的处 境极其险恶,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你们欢迎我们加入同盟,我们是会 永远从心里感激你们的;[2]第三,在希腊,除了你们以外,我们是 最大的海上强国。更重要的是,我们自愿投于你们的麾下,不致引起任 何风险,不会花销任何费用;你们的慷慨好义,会使你们名扬世界;你 们的国力,也将大大提高。难道你们不认为这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而 且是令敌人沮丧的幸运吗?一个民族同时得到这些利益,这在全人类历 史上都是不多见的;同样在历史上不多见的是,要求入盟的邦国处于这 样的地位,它可以向请求入盟的邦国所提供的安全和荣誉绝不会少于它 将接受的。 [3]“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一旦发生战争,我们对于你们是有用 的。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认为战争还是遥不可及的事,那就大错而特错 了。他们没有看到拉栖代梦人因为对你们有所畏惧而要发动战争,科林 斯人对他们是最具影响力的;同时,切记他们都是你们的敌人。现在科 林斯力图首先征服我们,接下来再向你们进攻。科林斯不想让我们两个 国家联合起来,成为它的共同敌人,科林斯为取得初步优势,想采取以 下两个方法中的一个来对付你们:要么消灭我们的势力,要么吞并我们 以增强其自身势力。[4]但是我们的政策是先发制人—对于科基拉来 说是主动请求加入同盟,对于你们来说是接受它入盟。事实上,我们应 当制定攻击他们的计划,而不是坐等他们制定出攻击我们的计划后再去 挫败它。

    34 “如果科林斯人说你们没有权利接受他们的一个殖民地加入你们 的同盟,那么,你们要让他们知道,任何一个受到良好待遇的殖民地都 是会尊重它的母邦的,只有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情况下,它才对母邦疏 远。派到国外去的移民不是留在母邦的人们的奴隶,而是他们的平辈。 [2]科林斯显然对我们有所伤害。我们请求他们以仲裁的方式解决爱 皮丹努斯的争端,他们不是以公平的裁断加以解决,而是想用战争来实 现他们的要求。[3]我们是他们的同族人,他们对我们的行为应该使 你们警惕,你们不要为他们的诡计所迷惑,也不要听从他们那些直截了 当的要求。对敌人的让步只能使你们陷于自责而难以自拔,让步越小, 安全的机会越大。

    35 “如果有人强调说你们接受我们加入同盟,是破坏了你们和拉栖 代梦已有的条约 [20] 。回答是:我们是一个中立的国家,[2]那份条 约中已有明文规定,任何中立的希腊国家可以自由加入同盟的任何一 方。[3]令人不能容忍的是,科林斯不仅从它的同盟者诸邦,而且还 从希腊其他地方招募海军兵员,其中从你们的臣民 [21] 中招募的为数就 不少;而我们则完全被孤立起来,既不能成为任何一个同盟的成员国, 也不能从任何其他地方得到援助,甚至你们同意我们的请求,他们也谴 责你们,说这种做法是政治上的不道德行为。[4]另一方面,如果你 们不同意我们的请求,我们将有更大得多的理由来埋怨你们;我们身陷 险境,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而你们拒绝我们的请求;科林斯人是侵略 者,是你们的敌人,而你们非但不阻止他们,反而允许他们从你们的属 地获取战争资源。这是不应该的。你们应当禁止他们在你们的领土上招 募军队,或者你们应当也给予我们你们认为适当的帮助。 [5]“但是你们的上策是允许我们公开加入你们的同盟,使我们获 得你们的帮助。我们在演讲开始时就已提到,这样的政策对你们有很多 益处。 [22] 我们仅提一点,也许是主要的一点。事实上你们的敌人也正 是我们的敌人,这是我们得到完全信任的保证。同时,这些敌人完全是 有能力制服那些叛离者的。拒绝一个陆地国家加入同盟和拒绝一个海上 强国加入同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们的头等大事,如果可能的话, 就是确保除你们以外,任何邦国都不得拥有海军;如果这一点做不到的 话,最好是确保与当今最强大的海上强国保持友好关系。

    36 “虽然你们当中有人承认我们以上所说是对你们有利的,但是你 们又害怕如果付诸实施就至少会使你们与拉栖代梦人所订立的休战和约 遭到破坏。 [23] 你们务必牢记,一方面,不论你们怕不怕,你们的势力 都将使你们的对手有所畏惧;另一方面,不论你们的信心是否来自于拒 绝我们加入同盟,你们的削弱都会使强大的敌人无所畏惧了。你们还必 须记住,你们的决定对于科基拉的影响丝毫不亚于对雅典的影响;而 且,如果你们在准备一场行将爆发的甚至是迫在眉睫的战争时仍然患得 患失,如果你们在是否吸收足以左右战局的科基拉入盟的问题上依然犹 豫不决,这对于你们国家的前景都不是最有利的。[2]由于科基拉地 处前往意大利和西西里的海岸航线的有利地位, [24] 因而它能够阻截由 那里前往伯罗奔尼撒的或者从伯罗奔尼撒前往那里的海上援兵。在其他 方面,科基拉也是一个理想的据点。[3]无论是从整体还是局部来考 虑,用一句最简短的话来说,放弃我们是愚蠢的。须知,希腊有三大海 上强国—雅典、科基拉、科林斯。如果你们让其中两者合而为一,让科 林斯控制了我们,那么,你们就不得不与科基拉和伯罗奔尼撒的联合舰 队作战。但是,如果你们允许我们加入你们的同盟,那么,你们在这场 斗争中就将得到我们的舰队的增援。” [4]以上是科基拉人的发言。他们的发言结束后,科林斯人发言 如下:

    37 “在我们刚刚听到的发言中,科基拉人没有限于论证你们是不是 允许他们加入你们的同盟的问题上。他们还说我们有不义之举,说他们 是非正义战争的受害者。因此,在谈及其他诸点之前,有必要说明这两 点。这样,你们可以对于我们所提出请求的理由有一个更准确的概念, 并且有确当的理由拒绝科基拉人的请求。[2]据科基拉人所说,他们 不与任何邦国结盟的传统政策是一种稳健的政策。事实上,采取这样的 政策居心叵测,绝无善意的动机。这使得他们不要任何同盟者,以免他 们成为他们不正当行为的目击者,或者是由于他们耻于请别人共同参 与。[3]科基拉的地理形势使其居民与外地居民不相往来。别国的舰 船常常(因天气原因)而不得不进入科基拉港,而科基拉的舰船则很少 到邻国去。因此,科基拉人侵害别国人民的事件,是由科基拉人自己来 审判,不是由相互协商而指定的法官来裁定的。[4]简言之,他们采 取一种完全独立的特殊政策的目的,不是防止参与别人的恶行,而是在 于他们自己可以独自作恶—当他们有足够力量的时候,他们就强夺他人 的财产;当他们能够逃避别人注意的时候,就欺骗别人;分享他人所 得,毫不以为耻。[5]但是,如果他们果真是正直的人,就像他们所 伪装的那样,那么,越是没有人直接见证他们的所为,通过他们的适度 妥协所展示出来的正直就越是显著。

    38 “但是,他们的行为,无论对其他人或对我们,从来都是不正直 的。他们是我们的移民,但是他们对我们从来就是敬而远之,而今他们 居然向我们开战了。他们说:‘我们被派遣出来的目的不是受虐待 的。’[2]我们说,我们建立殖民地的目的也不是受他们侮辱的,而是 要成为他们的领导者,并且要他们对我们表示适当的尊敬。[3]总 之,我们的其他殖民地都是尊敬我们的,我们也深受移民们的爱戴; [4]显然,如果大多数殖民地对我们是满意的,科基拉就没有适当的 理由说唯独他们不满意;我们对他们作战不是我们的错误,而是受到他 们公然挑衅的结果。[5]另外,即使我们错了,他们的正当做法也要 得到我们的准许;如果我们无视这样合理的态度,那就是我们的耻辱。 但是,他们妄自尊大,依仗财富屡屡对我们无礼,最严重的莫过于爱皮 丹努斯事件。当这个地方遭受灾难时,他们不采取任何措施去调解。但 是当我们来此排忧解难之时,他们却用武力攻占了它,并且至今还占据 着这个地方。

    39 “他们声称,他们希望这件事首先交由仲裁来解决。显然,稳居 优势地位的一方所提出的建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在敌对行动开始 之前,他和对手处于平等地位的时候,这种建议才会被接受。[2]他 们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在围攻爱皮丹努斯之前,并未提议交付仲裁; 只是在他们终于明白我们决不会坐视不管的时候,他们才想起‘仲裁’这 个美妙动听的词语。他们在爱皮丹努斯已经犯下过错,现在又到你们这 里来,他们不是请求在同盟中并肩作战,而是请求你们共同参与他们的 罪恶行动,并且是在和我们交战的时候请求加入你们的同盟。[3]他 们应当在自己最安全的时候,而不应当在我们遭到侮辱而他们处境危险 的时候向你们靠拢。你们在这个时候保护那些过去从来没有要你们分享 他们的权力的人,是不合时宜的。这使我们认为你们将和他们承担同样 的责任,虽然你们并未参与他们的恶行。因为如果他们希望和你们共命 运的话,他们在过去就应当和你们共享他们的权力。

    40 “我们已经阐明了我们怨恨他们是理所当然的;同时,我们的对 手的行为是狂暴的和贪婪的。你们还应当知道,你们接受他们的加盟是 不公平的。[2]的确,和约中有一条说,没有参加原有和约的任何城 邦,可以自由地加入任何一方,但是这一条款不是指那些参加同盟的目 的在于伤害其他城邦的城邦,而是指那些并不是因为叛乱而需要保护的 城邦,以及那些主张把武力用于和平而不是用于战争的城邦。 [25] 如果 你们不听从我们的忠言,你们的情况将会是这样的:[3]如果你们不 帮助他们,就依然是我们的朋友;如果你们参加他们一方作战,你们将 分担我们作为自卫者对他们的惩罚。[4]但是,你们还是有最合理的 理由保持中立,否则你们应当参加我们一方来对抗他们;至少,科林斯 与你们有过和约;你们与科基拉之间,却从未有过停战协定。你们不要 开这样的先例,支持那些叛离者。[5]当萨摩斯人叛离你们的时候, [26] 伯罗奔尼撒诸邦对于是否应援助萨摩斯人的问题,意见不一。当时 我们是投票反对你们的吗?不是。我们公开地告诉他们,每个邦国都有 权力惩治它的同盟者。[6]如果你们接收并且支持那些侮辱我们的 人,你们会发现你们的臣民中也将有同样多的人投到我们这边来,你们 所开创的这个先例对你们自己的祸害要比对我们的祸害更为严重。

    41 “这是我们根据希腊人的法律,有权利向你们提出的要求。但 是,我们还想奉劝你们,并且要求得到你们的报答。既然我们没有危害 过你们,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而我们的友谊也并未达到亲密无间的程 度,因而我们认为理应在现在这个关头清算一下了。[2]在波斯人入 侵之前,当你们和埃吉那作战的时候,你们缺少舰船,科林斯为你们提 供了20艘船。 [27] 这种友好行为的结果使你们能够征服埃吉那;我们在 萨摩斯问题上所采取的措施,成为阻止伯罗奔尼撒人援助萨摩斯人的原 因,结果使你们惩罚了萨摩斯人。我们采取这些行动都是在危急关头, 在人们全力以赴攻击敌人,在人们为了取胜而不顾一切的时候。[3] 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会把所有援助他们的人当作朋友,即使他过去曾是 你们的敌人,甚至把过去的朋友当作敌人,如果这个朋友反对他们的 话。的确,他们专心致志于互相的斗争,而忽视了自己的真正利益。

    42 “我们希望你们认真考虑这几点。让你们的青年向他们的长辈们 请教,让他们决定如何对待我们犹如我们过去对待你们一样。你们不要 这样理解:‘科林斯人所说公正无误,但是战事千变万化,这些话是否 明智就另当别论了。’[2]最可靠的政策一般地说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且,科基拉人常常以将要发生战争为由,讹诈你们去做不正义的事, 但战争不一定会发生。你们不至于因此而误入迷途,现在就把科林斯视 为敌人了。更为明智的做法是努力消除因为你们对麦加拉所采取的措施 所造成的不利影响。 [28] [3]事实上,及时的帮助能够捐弃旧日的嫌 隙,其效果超过事实本身。不要因为指望建立强大的海上同盟而误入歧 途。有节制地公平对待其他一流强国,将比占有一个表面上暂时有利而 实际上却牺牲了长远而稳定的便宜更能成为力量的源泉。

    43 “现在我们转向我们在拉栖代梦时所确立的原则:每个国家都有 权处罚它自己的同盟者。现在我们自己的处境和你们当年的处境相同。 我们要求你们维持这个原则。那时候,你们从我们的投票中受益,现在 我们也不应因你们的投票而受到伤害。[2]你们应当对待我们犹如我 们过去对待你们一样。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正处于危难之中,援助我们 的将是最真挚的朋友,反对我们的将是最凶恶的敌人。[3]对于这些 科基拉人,不要吸收他们加入你们的同盟,也不要支持和唆使他们作 恶。[4]这样,你们的所为正是我们期待的正当之举,同时这样做也 是最合乎你们的利益的。”

    44 以上是科林斯人的发言。 雅典人听了双方的发言后,召集了两次公民大会。在第一次会议 中,民众明显倾向于赞成科林斯人的观点;在第二次会议中,民众的意 见发生了变化,他们决定和科基拉人建立同盟,这是一个有条件的同 盟,是一个防御性的而不是进攻性的同盟。它不能违背雅典人与伯罗奔 尼撒人的和约:科基拉人不能要求雅典和他们联合起来进攻科林斯。只 有在本国领土或某个同盟国遭到侵略时,订立盟约的各方都有义务实施 援助。[2]从这时起,人们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只是个时间 的问题。雅典人当中没有人愿意看到像科基拉这样的海上强国落入科林 斯人之手。如果它们两国彼此争斗而相互削弱,那么有朝一日,当雅典 不得不与科林斯及其他海上强国作战时,就不必作恶战的准备了。 [3]同时,这个岛屿 [29] 在通往意大利和西西里的沿海途中似乎居于 很便利的地位。

    45 鉴于以上考虑,雅典吸收科基拉加入同盟。在科林斯人离开之 后不久,雅典就派10艘船前去援助科基拉。[2]这些舰船由客蒙之子 拉栖代梦尼乌斯、斯特罗姆比库斯之子狄奥提姆斯和爱皮克利斯之子普 罗提亚斯负责指挥。[3]他们接受的命令是:除在某些特定的情况 下,他们应当避免和科林斯舰队发生冲突。如果科林斯人向科基拉航 行,其目的是想在科基拉海岸登陆,或进入科基拉的领土的话,他们就 要尽最大力量来防止他们这样做。发布这些命令的目的是避免破坏有关 条约。

    46 与此同时,科林斯人完成了他们的准备工作,派出150艘战舰驶 向科基拉。在这些舰船中,爱利斯提供了10艘,麦加拉提供了12艘,琉 卡斯提供了10艘,安布拉基亚提供了27艘,阿纳克托里昂提供了1艘, 有90艘是科林斯自己的。[2]每个分遣队都有自己的指挥官,统率科 林斯舰队的是攸西克利斯之子塞诺克里德斯及其他4位同僚。[3]这个 舰队从琉卡斯起航,抵达科基拉对岸的大陆。[4]舰队在泰斯普罗提 斯境内的奇美里昂港停泊。岸上,离海面有相当距离的地方是爱利提斯 地区的爱菲列城。 [30] 在爱菲列附近,阿奇鲁西湖的水注入海中。这个 湖因阿奇龙河而得名。阿奇龙河流经泰斯普罗提斯地区,注入阿奇鲁西 湖。这个地区还有一条泰阿米斯河,泰斯普罗提斯和凯斯特里涅就以此 河为界。奇美里昂港位于这两河之间。[5]科林斯人就是在大陆的这 一带停泊并安营扎寨的。

    47 科基拉人看到科林斯大军到来,便配备了110艘舰船的桡手,由 美吉阿德斯、阿伊西米德斯和攸里巴图斯指挥,在西勃塔群岛中的一个 岛屿附近扎营。雅典的10艘船也在这里。[2]他们的陆军驻扎在琉金 米海角上,扎金苏斯人派出 1000名重装步兵前来增援。科林斯人在大 陆上也不无盟友。[3]当地土著成群结队地前来增援他们。科林斯人 与这块大陆的居民是传统的盟友。

    48 科林斯人一切准备就绪后,便携带三天的口粮,在夜间从奇美 里昂港出发,准备开战。[2]航行至黎明时,他们看见科基拉的舰队 已在海上,并且向他们驶来。[3]他们彼此发现对方之后,双方便各 自排好阵形,准备战斗。雅典的舰船在科基拉舰队的右翼,其余的阵地 由科基拉自己的舰队的三个分遣队分别占据,每个分遣队由一位海军将 领指挥。[4]这是科基拉人的布阵情况。科林斯人方面是这样部署 的:麦加拉和安布拉基亚的舰船在右翼,其他同盟者的舰船在中央,左 翼是科林斯海军中的精锐部分,以对抗雅典人和科基拉人的右翼。

    49 双方发出信号后,战斗开始了。双方舰船的甲板上都站有大量 的重装步兵,还有许多弓箭手和投枪手。这是一种陈旧落后的作战方 式。[2]尽管他们海战技术不精,但双方的拼杀都很顽强。事实上, 这更像是一场陆战。[3]双方之间相互冲击时,由于舰船众多,相互 撞击,每一方都很难逃脱。另外,他们都把取胜的希望寄托在甲板上的 重装步兵的身上,这些重装步兵排成正规队形作战,而舰船则原地不 动。他们没有运用突破敌人防线的灵活机动的战术。 [31] 简言之,在这 种战役中,气力和胆量的作用比科学方法更为重要。 [32] [4]战场上 一片嘈杂喧嚣,乱作一团。每当科基拉人处境危急的时候,雅典的舰队 就前来增援,以威胁他们的敌人,虽然他们的指挥官因害怕违背指令而 未投入战斗。[5]科林斯人的右翼损失最严重。科基拉人击溃了敌 人,他们以20艘舰船将溃败的敌人赶回大陆,直追到他们的营地;他们 洗劫了其中的财物,放火焚烧了空空的营帐。[6]在这里,科林斯人 及其同盟者遭到了失败,而科基拉人获得胜利。然而,在左翼,科林斯 人在那里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科基拉的舰船本来就要少些,又有20艘 船去追击敌人了,使其力量更显薄弱。[7]雅典人看见科基拉人处境 十分窘迫,终于开始更直接地援助他们了。起初,雅典人的确是在克制 自己,不去撞击科林斯的舰船。但是,当科基拉人败局已定,而科林斯 人穷追不舍的时候,雅典人终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人人都投入了战 斗。到了这种关头,科林斯人和雅典人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交战了。

    50 在科基拉人溃败之后,科林斯人并未去击打、拖拉那些被他们 撞残的舰船,而是关注船上的人员。他们在海上巡逻,杀死残损舰船上 的人员。可是,他们的一些战友也被误杀了,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右 翼也战败了。[2]双方参战的舰船很多,作战的海面很广,所以一旦 交战,就难以辨别谁胜谁负了。就参战舰只的数目而论,这次战役至少 是希腊人之间的一次规模空前的海战。 [33] [3]科林斯人在把科基拉 人驱逐上岸之后,随即转而关注那些残损的舰船和船上的死者 [34] ,他 们找到了大多数死者的尸体,把它们送回西勃塔,那是土著同盟者提供 的陆军的集结地。众所周知,西勃塔是泰斯普罗提斯的一个荒废的港 口。之后,他们重整旗鼓,又起航来攻击科基拉人了。[4]科基拉人 害怕科林斯人在他们的领土上登陆,于是就出动所有的舰船,包括所有 剩下来可以用的和雅典的舰船,来迎击科林斯人。[5]这时,天色已 晚,双方唱罢战歌, [35] 科林斯人却突然开始倒划。他们看见了远处驶 来20艘雅典的舰船。这些舰船是雅典后来派出来增援原先那10艘船的。 因为雅典人害怕科基拉人战败,那少量的舰船难以保护他们。事实证明 这是正确的。

    51 科林斯人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些舰船。他们怀疑这些舰船是来自 雅典,并且认为他们所看到的不是全部,后面还有更多的舰船;因此, 他们开始退却。[2]而科基拉人并没有看到这些舰船,因为从他们进 攻的方向看去,看不太清楚。当他们看见科林斯人倒划的时候,感到有 些诧异。这时有人看见了这些舰船,便大喊前面有舰船。这样,科基拉 人也退却了;因为当时天色越来越黑,科林斯人退却,停止了敌对行 动。[3]于是双方各自回营,夜里没有战事。[4]科基拉人回到他们 在琉金米的营地,而雅典的20艘舰船在利阿格鲁斯之子格劳康和列奥格 拉斯之子安多吉德斯的指挥下,穿过散落着阵亡者尸体和破船的海面, 在他们被发现以后不久,也开始驶向他们的营地。[5]进入夜间,科 基拉人担心他们是敌方的舰船,但是他们很快就辨认出来了,所以雅典 的舰船安然抛锚停泊。

    52 翌日,雅典的30艘舰船和科基拉所有的舰船一起驶往科林斯人 所停泊的西勃塔港,看看科林斯人是否准备出战。[2]科林斯人将舰 船驶离岸边,在海上列成队列。他们停在那里不动,无意发动攻势。他 们看见了新从雅典开来的援军,而自己却面临诸多困难:船上的俘虏需 要看守;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无法整修舰船。[3]更使他们伤脑筋的 是怎样才能由海上返回家乡的问题。他们害怕雅典人认为和约已因最近 的交战而废止,使他们难以脱身。

    53 因此,他们决定派几个人乘坐一条小船,不带传令官的权标, [36] 到雅典人那里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他们派人到雅典人那里,说: [2]“雅典人啊,你们错了,你们破坏了和约,发动战争。我们在惩罚 我们的敌人时,发现你们从中阻挠,拿起武器反对我们。现在你们既然 是有意阻止我们航往科基拉,或航往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既然你们要 破坏和约,那么,你们就可以首先把我们几个拿下,把我们当作你们的 敌人。”[3]科基拉军队中所有听见科林斯人说话的人都高声呼喊,要 把他们捉起来,杀掉他们。但是雅典人回答说:“伯罗奔尼撒人啊,我 们既没有发动战争,也没有破坏和约。这些科基拉人是我们的同盟者, 我们来帮助他们。因此,如果你们往其他地方航行,我们决不会阻拦你 们。但是,如果你们航行去进攻科基拉或它的其他任何领土的话,我们 将尽全力阻止你们。”

    54 科林斯人得到这个答复后,就开始准备航行回国。他们在大陆 西勃塔的地方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同时,科基拉人在打捞遇难的舰 船和阵亡者的尸体。 [37] 当晚刮起了大风,这些船体和尸体被大风和海 流冲走,分散开来。他们在西勃塔岛上竖起一块胜利纪念碑,以表示他 们是胜利者。[2]双方都宣称自己是胜利者的理由如下:在海战中, 直到晚上,科林斯人都居于优势,因此,他们取得了大多数残损的舰体 上死难者的尸体;他们捉到的战俘不下1000人,击沉敌舰70艘。科基拉 人击沉敌舰约30艘;雅典人抵达之后,他们打捞起本方的沉船和死难者 的尸体。另外,他们看到科林斯人率先撤退;他们看到雅典的舰船后便 开始倒划;雅典人到达后,他们再也没有从西勃塔出来作战。因此,双 方都认为自己是胜利者。

    55 科林斯人在航行回国途中,攻取了位于安布拉基亚湾入口处的 阿纳克托里昂。这个地方原本是科基拉人和科林斯人的共有之地,科林 斯人用计夺取了它。他们把自己的移民安置在那里,然后回国。他们卖 掉了科基拉俘虏中的800名奴隶 [38] ,把其余250人仍然拘禁起来,但是 对他们予以特别关照。科林斯人希望他们将来回去后,使科基拉再转到 科林斯这边来, [39] 而这些人恰恰又是在科基拉很有地位的人。[2] 这样,科基拉在这次交战中挫败了科林斯,雅典的舰船撤离了科基拉 岛。这是科林斯和雅典交战的第一个原因。因为雅典在休战和约的有效 期内,已和科基拉人一起向他们开战了。

    56 紧接着,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之间又发生新的争端,它也是 引发战争的原因之一。[2]就在科林斯人制定报复计划之时,雅典人 也已觉察到科林斯人对他们的仇恨。居住在帕列涅地峡上的波提狄亚 [40] 是科林斯人的殖民地,但又是雅典的纳贡的同盟者 [41] 。雅典人命 令他们拆毁面向帕列涅的城墙,交纳人质,驱逐科林斯派来的地方官 员,并且以后不许再接纳每年从科林斯派来的这类官员。 [42] 雅典人害 怕波提狄亚人会听从柏第卡斯 [43] 和科林斯人的劝告,起来暴动,并且 可能引起色雷斯 [44] 地区的其他同盟者和他们一同暴动。

    57 科基拉的海战刚刚结束,雅典人就针对波提狄亚人采取了这些 防范措施。[2]不仅科林斯终于公开与雅典为敌,连马其顿国王,亚 历山大之子柏第卡斯,也从过去的朋友和同盟者,变为雅典人的敌人 了。[3]柏第卡斯与雅典人为敌,是因为雅典人与他的兄弟腓力浦和 德达斯缔结同盟,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柏第卡斯。[4]柏第卡斯恐慌起 来,他派使者去拉栖代梦,试图使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发生战争;并 且努力争取科林斯的支持以促成波提狄亚人暴动。[5]他还向色雷斯 地区的卡尔基斯人和波提亚人提议,力劝他们参加暴动。因为他认为如 果能够与毗邻诸国结为同盟的话,有了他们的合作,进行战争会更容易 些。[6]雅典人注意到他的活动,想在这些城邦暴动之前先发制人。 他们立即派遣一支由30艘战舰和1000名重装步兵组成的军队前往马其 顿,由吕科米德斯之子阿奇斯特拉图斯和其他4名同僚负责指挥。他们 命令海军将领带走波提狄亚人的人质,拆毁波提狄亚的城墙,同时注意 防范邻近诸邦的暴动。

    58 同时,波提狄亚人派遣使者去雅典,希望劝说雅典人不要对他 们采取进一步行动;他们还派人和科林斯人一起到拉栖代梦去,希望万 一必要时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他们在雅典经过漫长的谈判,没有获得 任何满意的结果;他们费尽口舌还是未能阻止派往马其顿的舰队起航, 这支军队正是来对付他们的。拉栖代梦当权者 [45] 答复他们说,如果雅 典人进攻波提狄亚,他们就入侵阿提卡。于是,波提狄亚人认为这是一 个有利时机,终于和卡尔基狄克人、波提亚人结成同盟,发动暴动。 [2]柏第卡斯说服了卡尔基狄克人放弃并拆毁沿海一带的城镇,迁居 奥林苏斯内地,组建成一个强固的城市。同时,对于那些听从他劝告的 人,柏第卡斯把他位于米格多尼亚的波尔布湖周边的土地,在和雅典人 作战期间,提供给他们居留。于是,卡尔基狄克人拆毁其城镇,迁居内 地,准备战争。

    59 当雅典人的30艘舰船抵达色雷斯各地的时候,他们发现波提狄 亚和其他城邦已经暴动了。[2]雅典军队诸位指挥官认为,以现有的 兵力难以与柏第卡斯及其同盟诸邦同时交战,便转向马其顿,即他们原 定的目标。他们驻扎在那里,想和腓力浦以及德达斯的兄弟们联合作 战,当时腓力浦和德达斯的兄弟们已从内地侵入这一地区了。

    60 同时,科林斯人看到波提狄亚已经暴动,而雅典的舰船就在马 其顿沿海地带,他们害怕这个地方会沦陷,认为波提狄亚的危难就是科 林斯人的危难。于是,他们从科林斯派出一支志愿军,还有来自伯罗奔 尼撒其他地方的雇佣军,共有重装步兵1600名,轻装步兵400名,[2] 由阿迪曼图斯之子阿里斯特乌斯出任远征军指挥官。阿里斯特乌斯一直 是波提狄亚人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科林斯的志愿者是出于对他的爱戴。 他们在波提狄亚暴动发生40天后抵达色雷斯。

    61 雅典人也很快得到这些城邦暴动的消息。他们得知阿里斯特乌 斯及其援军已经出发,就派出2000名公民重装步兵和40艘舰船前去镇压 这个地区的暴动。这支军队由卡里阿德斯之子卡里阿斯和4名同僚指 挥。[2]他们首先抵达马其顿,发现先前派出的1000名士兵已攻克泰 米,正在围攻皮德那。 [46] [3]因此,他们参与了围攻,并且围攻了 一段时间。随后他们作出让步,勉强与柏第卡斯结成同盟。由于波提狄 亚形势所逼,也由于阿里斯特乌斯已经到达那里,雅典人不得不这样 做。 他们离开了马其顿,[4]来到卑罗亚,又从卑罗亚来到斯特瑞普 萨 [47] 。他们试图攻下斯特瑞普萨,但是没有成功,就由陆地上向波提 狄亚进军。他们有3000名公民重装步兵,还有同盟者的许多军队,以及 600名马其顿的骑兵,他们是腓力浦和波桑尼阿斯 [48] 的部下。和他们 一起行动的还有70艘舰船沿海岸航行。他们缓步前进,于第三天抵达吉 哥努斯,就在那里安营。

    62 这时,波提狄亚人和阿里斯特乌斯指挥下的伯罗奔尼撒人,在 地峡面对奥林苏斯的一边 [49] 扎营,他们在那里等待雅典人,并且在城 外设立了一个市场。 [50] [2]同盟者推举阿里斯特乌斯为全体步兵的 总司令,骑兵则由柏第卡斯指挥。柏第卡斯马上脱离了与雅典结成的同 盟,又回到了与波提狄亚人结成的同盟,他派伊奥劳斯作为他的代理将 军。[3]阿里斯特乌斯的计划是这样的:他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地峡 上,等待雅典人的到来;卡尔基斯人、地峡以外的同盟军和柏第卡斯的 200名骑兵驻扎在奥林苏斯,当雅典军队进攻阿里斯特乌斯时就从其后 方发动进攻,使敌人腹背受敌。[4]这时,雅典将军卡里阿斯和他的 同僚派遣马其顿骑兵和少量盟军前往奥林苏斯,以防止敌人从那边增 援,雅典人自己拆掉营帐,向波提狄亚进军。[5]他们到达地峡后, 发现敌人正在准备作战,就排成队列向阿里斯特乌斯进攻,战斗随即开 始了。[6]阿里斯特乌斯和科林斯人及其他的精兵在一翼,他们击溃 了与之对阵的敌人,并且追赶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但是波提狄亚人和伯 罗奔尼撒人的军队则被雅典人击败,逃入他们的要塞。

    63 当阿里斯特乌斯从追击中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其他的军队都战 败了,是去奥林苏斯,还是去波提狄亚呢?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 后,他决定把军队集中到一个尽可能小的地方,便跑步冲进波提狄亚城 内。他们冒着枪林箭雨,沿着通向海中的防波堤冲向城里,大多数士兵 安全地通过了,只损失了少数士兵。[2]奥林苏斯距波提狄亚约60斯 塔狄亚 [51] ,在那里看得见波提狄亚。战斗开始以后,波提狄亚升起了 信号 [52] ,驻扎在奥林苏斯的波提狄亚的援军想来增援,但他们受到马 其顿骑兵的阻击,只前进了很短的距离。由于雅典人很快取得胜利,信 号就降下来了,他们又退回奥林苏斯。马其顿的骑兵又和雅典人会师 了。因此,双方都没有骑兵参战。 [53] [3]战斗结束后,雅典人竖立 了一块胜利纪念碑,并且和波提狄亚人订立休战和约,归还了波提狄亚 阵亡者的尸体。 [54] 波提狄亚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有将近300人被杀死; 雅典公民阵亡150人,包括他们的将军卡里阿斯在内。 [55]

    64 雅典人在地峡一边的城墙的对面马上修筑了一条城墙,并且派 兵驻守。在帕列涅一边的城墙对面,则没有修筑要塞。 [56] 他们认为自 己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立即在地峡上派一支驻防军,同时跨过地峡来到帕 列涅再建筑一条城墙;他们担心波提狄亚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利用他们兵 力分散的特点来攻击他们。[2]同时,国内的雅典人得知在帕列涅没 有建筑要塞的消息后不久,他们就派遣一支有1600名公民重装步兵的军 队,由阿索皮乌斯之子佛米奥担任指挥官。佛米奥率军抵达帕列涅之 后,把总部设在阿菲提斯,命令军队缓慢前进,大肆破坏,以此打击波 提狄亚。波提狄亚城内没有人出来迎战,他们就在帕列涅一边的城墙对 面修筑要塞。[3]这样,波提狄亚终于从两面被严密地封锁起来, [57] 而雅典的舰船又从海上切断了它所有的对外联系。

    65 阿里斯特乌斯看到波提狄亚四面被围,认为要解除包围是没有 希望了,除非有伯罗奔尼撒人前来援助,或者有其他奇迹出现。他劝说 所有的波提狄亚人,等待顺风,然后乘船逃走,城里只留500人,这样 城里的粮食可以支持得长久一些。他本人愿意留下守城。但他的意见没 有被采纳。于是他实施下一步行动,想在城外做对局势最有利的事。他 从波提狄亚乘船出来,避开雅典的海上封锁,成功突围。[2]他和卡 尔基斯人在一起,继续作战;尤其是在塞米列人的城市附近设下埋伏, 杀死许多塞米列人;他又和伯罗奔尼撒取得联系,设法从那里得到援 助。与此同时,在完全封锁波提狄亚之后,佛米奥用他的1600名军队蹂 躏卡尔基狄克和波提卡地区,攻陷了该地区的一些城镇。

    [1] 今日之亚得里亚海。 [2] 公元前435或前434年。 [3] 后来科基拉的寡头党人求庇,大概在同一神庙。参阅修昔底德,III. 75。 [4] 全希腊的宗教中心,位于中希腊的佛基斯境内,以其神谕所和阿波罗神庙闻名。神庙内殿是神谕所 所在地,有女祭司(皮提亚)宣示谶语,再由男祭司将其作为阿波罗的意旨加以解释。 [5] 公共节日聚会系指希腊四大竞技会(奥林匹亚竞技会、皮西亚竞技会、涅米亚竞技会、地峡竞技 会),这里无疑是指在科林斯举行的地峡竞技会。母邦的“特权”是指荣誉地位,殖民城邦向母邦呈献牺牲,派 遣代表参加科林斯的节日典礼,等等。—史译本注 [6] 按照希腊城邦的习惯,外人不能呈献牺牲,除非通过一个公民作为代表。祭神时,把作为牺牲的动 物前额上的毛剪一撮下来,交给科林斯的代表,投入火中。—史译本注 [7] 在科基拉有一个腓亚基亚国王阿尔金诺斯的神庙圣地。荷马史诗《奥德赛》(V. 34—35)中 说,“斯科里亚乃是神祇的近族,腓亚基亚人的地域”。希腊人认为这里的斯科里亚就是科基拉。 [8] 希腊币值单位。按希腊币制,1塔连特(Talent)= 60明那(Mina),1明那= 100德拉克玛 (Drachma),1德拉克玛= 6奥波尔(Obol)。古典时代希腊币制不一,如按阿提卡·优波亚制,1塔连特约合 25.86千克,而埃吉那制为37.80千克。希腊诸邦长期采用银本位制,到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金币逐渐流行, 金银比价大约为1:13/14。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J, pp. 620–622。 [9] 即没有人员的空船。从这里可以看到,科林斯似乎领导着若干城邦,是这个城邦同盟的盟主。 [10] 这大概是在威胁科林斯人,说他们有可能与雅典人结盟。 [11] 传令官(Herald),在修昔底德时代是希腊诸邦一个神圣庄严的职位,其行动受赫尔墨斯 (Hermes)之庇护,因其所持权杖而易于辨识。他们在战争期间,可以不受干扰地穿梭于敌对诸邦或军营之 间,传递消息,带回答复,例行公事。 [12] 公元前435年。 [13] 指安布拉基亚人、琉卡斯人(I. 26)。 [14] 昭译本译为“控制了伊奥尼亚海”。 [15] 谢译本第25页译为“夏季开始的时候”。 [16] 修氏按夏季和冬季来纪年,这是当时以及其后很长时期通行的纪年法。按照这种纪年法,“夏季”长 约8个月(3月至10月),“冬季”为4个月(11月至翌年2月)。参阅史译本,第1册,第258—259页。但是修氏 在V. 20则说每个季节为半年。 [17] 公元前435和前434年。 [18] 每天一个德拉克玛。 [19] 公元前433年。 [20] 指三十年休战和约(I. 115)。 [21] 指雅典帝国境内除雅典人以外的其他的人民。 [22] 参阅修昔底德,I. 33。 [23] 参阅修昔底德,I. 23,115。 [24] 由于航海技术的限制,古典时代以前的航海活动,通常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沿海岸航行的, 科基拉因此而居于有利地位。战舰通常靠海岸航行,极少像商船那样冒险进入公海。一些研究者就此作出解 释。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G, pp. 610 – 611。谢译本(第30页注)所谓“古代 的水手宁愿紧靠海岸航行,而不愿通过公海航行”的说法,值得怀疑。 [25] 科林斯人反复强调母邦与子邦之间存在某种从属关系,意指科基拉人是反叛者。 [26] 公元前440年萨摩斯人暴动,雅典军队经过9个月的围攻,取得了胜利。参阅修昔底德,I. 115— 117。 [27] 雅典从科林斯人那里租借了20条船。参阅希罗多德,Ⅵ. 89。 [28] 大概是指雅典人禁止麦加拉人进入雅典帝国境内的港口和雅典的市场的所谓“麦加拉法令”。参阅修 昔底德,I. 67,139,140,144。 [29] 即科基拉岛。参阅地图二。 [30] 克译本和谢译本皆把爱菲列所在地区称为爱利斯,昭译本译为爱利提斯,并指出是泰斯普罗提斯的 一部分。显然,昭译本是正确的。 [31] 即冲破敌人的阵线,以便向敌舰的侧面或船尾撞击。 [32] 关于雅典将领佛米奥就海军战术所作评述,参阅修昔底德,II. 89。 [33] 修昔底德没有把萨拉米斯海战计算在内,因为那次战役是希腊人与波斯人的战争。—史译本注 [34] 丧失战斗力的舰船上死者的尸体。 [35] 在古典时代的希腊,无论陆军还是海军,在对阵双方即将开战、提振士气或庆祝胜利之时,按照惯 例,都要咏唱“战歌”(paean )。在这里,唱罢战歌,理应马上投入战斗。 [36] 如果带上传令官的权标,就意味着他们承认双方已处于交战状态,科林斯人不愿意雅典人把他们当 作敌人。—史译本注 [37] 按希腊人的习俗,不征得敌人的同意而打捞死者的尸体,这表示他们保持住了他们的战场,因而可 以说他们是胜利者。—史译本注 [38] 科基拉人把这么多奴隶用于海军服役,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参阅修昔底德,VII. 13;VIII. 15。 [39] 后来科林斯人实施这个计划,引起科基拉的党争和流血冲突。参阅修昔底德,III. 70。 [40] 在卡尔基狄克半岛。参阅地图一。 [41] 所谓纳贡的“同盟国”,实际是附属国,雅典和它们的关系本质上是统属关系而非同盟关系。 [42] 这似可证明母邦对子邦实施常规的行政管理,子邦并非完全独立于母邦。波提狄亚受科林斯和雅典 的双重管辖。 [43] 柏第卡斯是亚历山大的儿子。在波斯战争中,亚历山大是希腊人的朋友。马其顿分上马其顿和下马 其顿两个区域。柏第卡斯原先只居有下马其顿地区,后来他占领了他的兄弟腓力浦的领土上马其顿,现在成为 全马其顿之王。参阅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00—101页;修昔底德,II. 99。 [44] 雅典人称其帝国的爱琴海北部诸臣属国为“色雷斯各地”。色雷斯地区大都位于今日保加利亚境内。 [45] 古希腊文“ τά τελή των Λακεδαιμόνιων ”直译为“拉栖代梦的当权者”(the Lacedaemonian authorities)。 [46] 位于爱琴海西北角的泰尔迈湾(Thermaic Gulf)左岸。 [47] 该城市大概在米格多尼亚,泰米之北。具体地址尚有争议。 [48] 马其顿人,德达斯的兄弟。 [49] 即波提狄亚城北。 [50] 希腊的陆军和海军士兵通常用自己的钱去当地市场上购买食物,因而薪饷的及时足额发放显得特别 重要。对于一个城市而言,在方便的地点为外国军队设立一个市场,既可能是一种便利设施,也可以阻止这些 不速之客进入城内。 [51] 约合11千米。 [52] 这种信号不是作战的信号,而是要奥林苏斯的援军前来增援的信号。 [53] 雅典方面有600名马其顿骑兵(I. 61),波提狄亚方面有柏第卡斯所部200名骑兵(I. 62)。—史译 本注 [54] 在古希腊,战斗结束后,胜利者收敛本方阵亡者尸体,剥去敌方阵亡者的铠甲和衣服,竖立一座胜 利纪念碑;失败者则须签订一个停战和约,根据和约的条款规定收回其阵亡者尸体。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对 死者的尊重,并且加以安葬。 [55] 修昔底德未提及雅典同盟者死亡的人数。 [56] 面向波提狄亚地峡一边所修的城墙,在该城之北;面向帕列涅的城墙,在该城之南,是后来的援军 修筑的。雅典人围城的策略是,在敌人城外再修城墙,将其包围起来。 [57] 雅典人似乎是这样包围波提狄亚的:先在其城北修筑了一条城墙,后来的援军又在其城南修筑一条 城墙,封锁了城市两侧的陆路通道;城市西部面临大海,用舰队加以封锁。

    第三章 拉栖代梦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大会。 [1]

    66 雅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都具备了控诉对方的前提条件。科林斯 人抱怨说,雅典人围攻它的殖民地波提狄亚,那里有科林斯的和伯罗奔 尼撒诸邦的公民。雅典人则向伯罗奔尼撒人提出控诉,说他们鼓动雅典 同盟的一个成员国,同时也是有义务向雅典纳贡的城市暴动;说他们来 到波提狄亚,站在波提狄亚人一边公开与雅典人开战。尽管如此,这场 战争 [2] 还是没有爆发,休战和约此时依然有效。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是 科林斯一邦单独行动的。 [3]

    67 但是波提狄亚被围攻使科林斯人再也按捺不住了。科林斯有些 公民在波提狄亚城中,他们担心这个地方会被攻陷。他们马上邀约 [4] 诸盟邦前往拉栖代梦。在那里,科林斯人猛烈地抨击雅典人,说他们破 坏了休战和约,侵犯了伯罗奔尼撒人的权利。[2]埃吉那人站在他们 一边。他们害怕雅典人,因而没有正式派代表出席。但是他们暗地里积 极支持战争。他们声称,他们没有获得按条约所规定的独立。[3]拉 栖代梦人向所有他们认为要控诉雅典侵略行径的盟邦及其他城邦发出邀 请,之后召开例行的公民大会, [5] 请他们前来申诉。[4]许多来到会 场的代表提出各自的申诉理由。其中,麦加拉人历数受到不公正待遇的 情况,特别指出他们被排斥于雅典帝国 [6] 的所有港口以及雅典市场之 外,这是违背条约有关规定的。[5]在让前面的发言人对拉栖代梦人 加以煽动之后,科林斯人最后一个上来发言,大意如下:

    68 “拉栖代梦人啊!你们对自己的宪法和社会秩序的自信,使你们 在听取我们谴责其他强国时常常持某种怀疑态度。你们因此而显得沉 稳,也使你们在处理外交事务时显得孤陋寡闻。[2]过去我们一次又 一次地警告你们,说我们将受到雅典的祸害,但是你们从未核实过我们 说到的那些麻烦,反而疑心我们的动机,认为我们所说是为我们自身利 益所驱动。因此,你们不在我们受到损害之前召集这些同盟者前来,而 是拖延到我们已经受到损害的时候才召集。在这些同盟者当中,我们是 最有资格说话的,因为我们的委屈最大。我们要控诉雅典人的横蛮侵 略,控诉拉栖代梦人对我们熟视无睹。[3]假如雅典人对希腊的权益 的危害是在暗地里做的,因而使你们对有关事实不太清楚的话,那么, 我们的责任就是把这些事实展示在你们面前。事实上,用不着冗长的发 言,你们就能看到,雅典人已经奴役了我们当中的某些城邦,对另外一 些城邦特别是我们的同盟者也心怀叵测。 [7] 雅典人很早就全面地作准 备,只等待战争发生的那一刻。[4]不然的话,请问:他们通过欺诈 方式接收科基拉加入其同盟,控制科基拉并以武力攻击我们,意欲何 为?他们围攻波提狄亚意图何在?波提狄亚是对色雷斯诸邦采取军事行 动的最便利之地,而科基拉则可以为伯罗奔尼撒人提供一支很大的海上 力量。

    69 “你们应该对所有这一切负责。在波斯战争以后, [8] 是你们首先 允许雅典人为他们的城市筑墙设防; [9] 后来允许他们修筑长城的, [10] 还是你们。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你们总是在剥夺那些已被雅典奴役的城 邦的自由,同时也在剥夺那些至今还是你们的同盟者的自由。奴役一个 民族的罪魁祸首是那些能够解除奴役枷锁者坐视不管,因为允许他们这 样做的强国同样有办法阻止他们这样做,尤其是这样一个强国是渴望享 有‘希腊解放者’的声誉的邦国。 [11] 我们终于被召集在一起。[2]我们 集中起来实属不易,而现在我们的目的也不明确。我们不应当还讨论我 们所犯过的那些错误,而应当考虑采取何种手段抵御侵略的问题。他们 是拥有成熟计划的侵略者,来对付我们这些犹豫不决者,虽然目前尚未 威胁到我们,但他们已经付诸行动了。[3]我们知道雅典人的侵略途 径,知道他们是如何狡猾地蚕食邻邦的。他们认为你们麻痹大意,对他 们的行动毫无察觉。但是,一旦他们知道你们看见他们的所作所为,而 又不加以干涉,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进行下去的。 [4]“拉栖代梦人啊,在所有希腊人之中,唯独你们静观事变,不 采取行动;你们的防御不是靠你们采取什么行动,而是靠你们仿佛要采 取什么行动;你们等待,直到敌人的兵力双倍于从前, [12] 而不是在其 早期阶段就予以摧毁。[5]可是,世人常说,你们是可以信赖的,但 是我们担心这种说法名不副实。咱们大家都知道,波斯人有时间从大地 的远端发兵来到伯罗奔尼撒,你们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名义出兵迎击他 们。但他们是一个来自远方的敌人。而雅典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近邻,可 是你们对它还是完全忽略;对于雅典,你们宁愿被动挨打,也不主动出 击,直等到雅典的势力比原来大有增长之时,才冒险与之斗争。你们也 知道,波斯人侵略失败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失误,如果说我们 现在的敌人雅典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消灭我们而未能得逞,我们觉得这是 由于他们的失策,而不是由于你们的保护。[6]的确,以前有些城邦 因指望你们的保护而遭到毁灭,他们的信念使他们忽视了备战。 [13] 我 们希望你们当中任何人都会把我们的发言当作诤言,而不是当作敌意的 言辞。人们对犯错误的朋友进诤言,而对于已经侵害他们的敌人则是严 厉谴责的。

    70 “此外,我们认为,我们和任何人一样,有权利指出我们邻邦所 犯的错误,尤其是在我们熟知两个民族 [14] 的性格大不相同的时候。照 我们看来,你们几乎没有觉察到这种差异;从来没有思考过,将来与你 们交战的雅典人是怎样的一个对手,他们和你们是多么不同,多么截然 不同啊![2]雅典人热衷于革新,其特点是敏于构想,并立即付诸实 施。而你们的天性就是要维持现状,总是缺乏革新意识,在被迫行动时 也从未取得过足够大的成就。[3]其次,雅典人的冒险之举超过了他 们的实力,他们的胆量超出了他们的判断,危难之中他们仍能保持自 信。而你们的习惯是想做的总是少于你们的实力所能做到的;你们总是 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哪怕这个判断已经得到你们的认可;你们还总是认 为危险是不可解除的。[4]而且,他们的果断和你们的迟疑形成对 照;他们总是在海外,你们总是在家乡。因为他们希望远离家乡而扩大 其所得,而你们认为任何迁动会使你们既得的东西发生危险。[5]他 们在胜利时马上乘胜前进,在受到挫折时也决不退缩;[6]他们认为 他们要为城邦的事业慷慨捐躯;他们注意培养自己的智慧以为城邦尽心 效力。[7]对他们而言,未能实现的计划就是无可争议的失败,一次 冒险事业的成功只是他们即将获得成功中的一小部分,但如果他们失败 了,就马上又充满新的希望。因为只要他们能够做到,想得到一样东西 就要得到它,按照他们的方法迅速采取行动。[8]因此,他们一生都 是在艰难险阻中度过的,他们忙于收获,却没有机会享受;履行他们的 义务是他们唯一的休假时间;对他们而言,和平而安宁的生活比之艰苦 的攻城拔寨是更大的不幸。[9]一言以蔽之,雅典人的性格是自己生 来就不享受和平安宁的生活,也不让别人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

    71 “这就是你们的对手雅典人的性格。但是,拉栖代梦人啊,你们 还是迟疑不决。你们难道看不出,长久的和平只能与这样的城邦维持: 他们毫不迟疑地公正使用武力,他们决不服从于非正义。相反,你们的 正当行为的观念,是建立在这样的原则基础上的:如果你们不去伤害别 人,你们就不必使整个邦国冒险来防止别人对你们的伤害。[2]如果 现在有一个和你们一样的邻邦,以你们这样的政策也是很难取得成功 的;就现有情况而言,正如我们刚刚指出的,你们的习惯与他们的相比 是已经过时了的。[3]在技艺上的法则和政治上的一样,新陈代谢是 不可逆转的。对于一个没有纷争的公民集体来说,固定不变的习惯尽管 是最好的,但连续不断的行动的需要必定是与方法策略的不断改进相伴 随的。因此,雅典所拥有的极为丰富的经验,使他们在革新之路上把你 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4]“在这里,至少让你们的迟疑不决到此为止吧。目前,你们按 你们所允诺的,援助你们的同盟者,特别是波提狄亚;你们应该马上进 军阿提卡,不要让朋友和同族牺牲在他们死敌的手中,不要让我们其他 盟邦不得不在失望中加入其他同盟。[5]果真走到这一步,无论是接 受我们宣誓的诸神,还是为他们作证的人们,都不会谴责我们。破坏盟 约的不是那些被抛弃在危难之中而不得不去寻求新救助的人民,而是那 些未给予其同盟成员援助的邦国。[6]但是,如果你们采取行动,我 们将站在你们一边;如果这样我们还变心的话,那是违背天理的,我们 再也找不到如此意气相投的同盟者了。[7]正是由于这些缘故,请你 们作出正确的抉择;努力使你们领导下的伯罗奔尼撒人的声势,不能弱 于你们祖先所拥有的。”

    72 这是科林斯人的发言。这时碰巧有雅典的使者在拉栖代梦,他 们是因为别的事务到那里的。他们听到发言后,认为他们应当有机会在 拉栖代梦人面前发言。雅典人的目的并不是就各邦对雅典人的控诉作辩 解,而是作一个综合性的阐述,说明这样的问题不要马上议决,而是要 作进一步的考虑。他们还想让与会者注意雅典人的强大实力,提醒年长 者重温过去的回忆,告诉年轻人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希望他们的 发言能使拉栖代梦人宁可维持现状而不赞同战争。[2]于是,他们走 到拉栖代梦人面前说,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他们也很想在公民大会上 发言。他们的请求得到准许。雅典人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73 “我们这个使团到这里的目的不是来和你们的同盟者争辩的,而 是来办理我们的城邦委派给我们的事务的。但是我们听到有人激烈地攻 击我们,便前来表明立场。我们的目的不是就各邦的控诉作答辩(事实 上,你们不是法官,无权听取我们或他们的申辩),而是希望你们在如 此重大的问题上,不要太容易听信你们的同盟者的劝告,而采取错误的 方针。我们还希望通过回顾对我们的控诉,使你们知道我们所获得的一 切是名正言顺的,我们的城邦是值得尊重的。[2]我们不必涉及很久 以前的事情,因为那要求助于口耳相传,而不是我们听众的亲身体验。 但是,尽管我们对经常提到的波斯战争这个题目已经感到厌倦了,我们 还是要提到波斯战争和当代的历史。在波斯战争期间,为了获得某些利 益,我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你们已经分享了这坚实的成果中应有的一 份;对于由于光荣而带给我们的利益,你们一点儿也别想剥夺我们的。 [3]我们说这些事情的目的不是想消除你们对我们的敌意,而是想向 你们证明,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就将同雅典发生战争,证明你们的对手是 怎样的一个城邦![4]你们知道,我们在马拉松前线单独迎击异族 人; [15] 他们第二次来犯,当我们在陆地上不能抵御他们的时候,我们 就登上舰船,和我们全体人民一起,参加了在萨拉米斯的战役。 [16] 就 是这次战役打退了波斯人,使他们不能逐一征服伯罗奔尼撒诸邦,使他 们不能以其舰队来袭掠这些城邦。波斯人当时的舰队规模之大,使你们 这些城邦的任何联合自卫都是不可能的。[5]关于这一点,最好的证 据是来自于侵略者自己。他们在海战失败后,意识到其军队元气大伤, 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撤走了其大部分的军队。

    74 “这就是那场战争的结果。它清楚地证明,决定希腊命运的是海 军。对于这个结果,我们有三个非常有益的贡献:我们提供了最多的舰 船,我们派出了最有才智的指挥官,我们表现了最忠诚的爱国精神。在 全部400艘战舰中,有将近三分之二是我们提供的。 [17] 指挥官是泰米 斯托克利,在海峡的战役 [18] 中,他是主要的指挥官。他是我们事业的 公认的救星。事实上,你们自己也因为这一点在接待泰米斯托克利时, 比接待任何外宾都要尊敬些。 [19] [2]我们所表现出来的大无畏的爱 国精神是举世无双的。我们的后方没有援军,我们的前方各邦都被奴役 了;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城市,牺牲了自己的财产(而没有抛弃我们其余 的同盟者,也没有遣散他们,使他们无法为我们服役),我们有一种精 神,登上船舰,迎接危险;对于你们不及早前来援助,我们毫无怨言。 [20] [3]因此,我们认为,我们所付出的,丝毫不少于我们所得到的。 你们所离开的城市都是你们的家园,你们有希望重新享有它们,你们作 战的目的正是为了保全它们。你们出兵是因为你们为自己担心,而不是 为我们担心。无论如何,一直到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的时候,你们 才出现。我们给自己留下的城市不再是一个城市, [21] 我们冒着生命危 险,为的是一个仅仅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中存在的城市。因此,我们不但 拯救了我们自己,还全面参与了拯救你们。但是,如果我们仿效其他诸 邦,害怕丧失自己的领土,在你们到达之前就归服波斯, [22] 或者,如 果我们担心城邦的毁灭造成我们精神崩溃,从而使我们没有勇气登上舰 船,那么,你们的那点海上力量也就不必与波斯人进行一次海战了,波 斯人的目标就会兵不血刃地实现了。

    75 “拉栖代梦人啊,无论是我们在危难时刻所表现出的爱国主义, 还是我们在谋划中所展示出的智慧,无疑地,希腊人都不至于对我们极 不欢迎,至少不应对我们的帝国如此。[2]那个帝国不是我们以暴力 手段获得的,而是由于你们不愿意和异族人作战到底,同盟者到我们这 里来,自愿请求我们为他们的领导者。[3]随后的发展首先迫使我们 扩充我们的帝国,达到现今的程度。我们的主要动机是害怕波斯人,尽 管随后荣誉和利益接踵而至。[4]最后,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嫉恨我们 之时,当一些同盟者暴动并已被镇压之时,当你们不再成为我们昔日的 朋友之时,当我们成为被怀疑的对象而招致反感之时,尤其是当所有那 些叛离我们的同盟者投入你们的怀抱之时,放弃我们的帝国就不再安全 了。[5]当一个民族被卷入很大危险中去的时候,谁也不能责备他, 说他唯利是图。

    76 “无论如何,你们拉栖代梦人,你们在伯罗奔尼撒行使领导权之 时,安排各邦的事务以符合你们的利益。 [23] 假如在我们现在所谈到的 年代 [24] 中,你们坚持作战到底,并且在行使领导权的过程中招致怨恨 的话,我们相信,你们也同样会被激怒的,你们也被迫在建立一个强有 力的政府和使你们自己陷于危险这二者之间作出抉择。[2]接下去我 们的所作所为不足为怪,与人类的普遍惯例也没有相悖之处;如果我们 确实接受了一个奉献给我们的帝国,而且不肯放弃它的话,那是由于三 个最强有力的动机—恐惧、荣誉和利益—的驱使所致。我们也不是这个 范例的首创者。因为弱者应当臣服于强者,这一直就是一条普遍的法 则。同时,我们相信我们自己居于这种地位是受之无愧的,而且迄今为 止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当你们考虑到利益的时候,才开始高喊‘正 义’的口号—当人们有机会以武力获取更多利益之时,没有人会因为这 种考虑而放弃其雄心的。[3]那些没有超乎人性而拒绝行使统治权的 人,比那些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注意正义的人更值得称赞。 [25] [4]“我们认为,如果任何人处于我们的地位,我们的中庸之道就 会得到最好的证明。然而,我们的公正却使我们遭到责难而不是赢得赞 扬,这是极不合理的。

    77 “当我们中止行使按盟约规定与我们的同盟者之间案件的审判 权,并且把这些案件提交到雅典由公正的法律加以审判的时候, [26] 人 们说我们过于好讼。[2]没有人去仔细查问,为什么其他那些对待其 臣民不及我们温和的帝国没有受到这种责难。其秘密就在于他们使用武 力,而不必使用法律。[3]但是,我们的属邦习惯于把我们作为平等 者,因此,一旦法庭的判决或者是帝国所赋予我们的权力与他们的正当 意见相抵触时,他们的任何一点挫折都会使他们不再感激我们允许他们 保有大部分的利益了。某个局部的利益的损失都会使他们大为恼怒,但 如果我们自始就把法律抛在一边,大张旗鼓地满足我们的贪欲,他们反 而没有那么多的怒气。如果我们是这样做的,他们就不会争辩,只说弱 者必须服从于强者了。[4]看来,法律的失误比之暴力的虐待,似乎 使人们更觉得愤慨。在第一种情况下,他们觉得是受了平辈的打击;在 第二种情况下,他们认为是被一个居于优势者所强迫。[5]无论如 何,在波斯人统治的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地忍受更大的虐待。但是他们 认为我们的统治是严酷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目前被征服者经常 承受着沉重的负担。至少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6]假如你们推翻了 我们,取代我们的地位的话,你们就会马上失去人们因为害怕我们而对 你们所表示的好感,如果你们现在的政策还是完全照搬你们领导希腊人 反对波斯的短时期内的政策的话。 [27] 在你们的法规和制度规范之下的 国内生活同别国的不相融洽,而且,你们的公民在国外既不遵守你们自 己的法规,也不遵守那些为其他希腊人所公认的法规。

    78 “由于事关重大,你们要多花些时间来构想你们的决议,不要为 别人的意见和别人的怨言所左右而把你们自己拖入险境之中;在你们投 入战争之前,要想一想偶然事件在战争中的巨大影响。[2]随着战事 的延续,它就基本上变成了偶然的事件,这些偶然的事件不论是你们还 是我们都是不能避免的,我们在黑暗中冒险。[3]当人们开始从事战 争的时候,他们的共同错误是开错了头,首先是行动,等灾难临头之 时,再来讨论。[4]但是,我们迄今还完全没有误入歧途。我们知 道,你们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奉劝你们,当我们双方都还可以自由地 作出正确选择之时,你们不要破坏和约,不要背弃你们的誓言;让我们 根据条约上的规定,以仲裁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如果你们不这 样做,那么我们有那些听见你们宣誓的诸神为证。如果你们要发动战争 的话,你们在哪条战线上出现,我们就将在哪里实施反击。”

    79 以上是雅典人的发言。拉栖代梦人在听到他们同盟者对雅典人 的控诉和雅典人的答辩之后,他们请所有的外人退场,他们自己来讨论 当前的问题。[2]他们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得出同一个结论:雅典人已 公开实施侵略,必须立即宣战。但是以睿智而温和著称的斯巴达国王阿 奇达姆斯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80 “拉栖代梦人啊,在我的一生中,我曾经历过许多战争。我知 道,你们当中的那些我的同龄人,不会因为缺乏经验,而相信战争是一 桩有益的或安全的事业而陷于渴望战争的不幸之中。[2]你们现在所 讨论的战争,如果你们仔细加以考虑的话,它将是规模最大的战争之 一。[3]当我们和伯罗奔尼撒人或邻邦 [28] 作战的时候,双方的军事 力量是同一性质的, [29] 我们能够迅速开赴任何地点。但是,和雅典人 作战就不同了。他们住在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他们还拥有异常丰富的 海上经验,在所有其他方面都有最好的准备:无论个人还是城邦都是富 足的,他们有舰船、骑兵和重装步兵,人口超过希腊其他任何一个地 方,同时还有许多纳贡的同盟者 [30] 。我们凭借什么敢于贸然发动这样 一场战争呢?我们依靠什么毫无准备地投入战争呢?[4]是依靠我们 的海军吗?我们的海军处于劣势。如果我们着力建设海军以达到与之匹 敌的程度,那又需要时日。是依靠我们的金钱吗?在这方面我们更是极 度匮乏的。我们没有公款,也没准备从私人那里得到捐助。 [31]

    81 “使我们感觉占据优势的也许是在重装步兵和人口方面,这将使 我们能够侵入并蹂躏其国土。[2]但是,雅典人在帝国境内其他地方 还拥有大量的土地, [32] 能够从海上输入一切所需。[3]另外,如果 我们想使其同盟者背叛雅典,我们必须建立一支舰队去支持他们,因为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岛上居民。[4]我们将怎样进行这样一场战争呢? 除非我们能在海上击败他们,或者剥夺维持他们海军支出的那些收入, 否则我们所面临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5]到那时候,尤其是当人们 认为争端是由我们挑起的时候,我们甚至无法求得一个体面的和约。 [6]我们千万不要因这样一个不祥的希望而得意扬扬,以为只要我们 对他们的领土加以破坏,战争就会很快结束。我所担心的是我们把这场 战争作为遗产留给我们的子孙。雅典人的勇气使他们不可能变成他们的 土地的奴隶,雅典人的经验使他们不可能被战争所吓倒。 [33]

    82 “我并不是要求你们对他们侵害你们的同盟者的行为听之任之, 对他们的阴谋诡计视而不见,我是建议你们不要马上开战,而是派遣使 者向他们提出口头的抗议;我们不必向他们暗示我们是倾向于战争,还 是倾向于妥协。同时,我们要利用空隙抓紧备战。我们的做法是:首 先,争取新的同盟者。不论他们是希腊人还是异族人,只要能使我们的 海上力量和财政力量有所增强—我主张从希腊人或异族人那里寻求支 持,因为根据自我保护的法则,所有像我们这样的为雅典人诡计所害 者,都是不应当受到责难的。其次,开发我们国内的资源。[2]如果 他们听从我们使者的劝说,那自然更好;如若不然,再过两三年,我们 的地位大大加强,我们就可以在我们认为合适的时候来打击他们了。 [3]也许到那时他们看到我们备战的情况与我们所说的话完全一致的 时候,他们将倾向于作出让步,因为他们的土地未遭到破坏,他们在进 行磋商之时,会考虑到他们仍保留着有利条件,没有遭到破坏。[4] 因为可以把他们的土地看作你们手中的抵押物,土地耕种得愈好,抵押 物的价值愈高。你们应当尽可能长期地维持原状,不要使他们陷于绝 望,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将更难以对付。[5]如果在我们尚未有所准 备的时候,因我们的同盟者的抱怨就仓促出击,去蹂躏他们的土地的 话,要注意不要给伯罗奔尼撒带来更多的耻辱和更大的困难。[6]至 于这些抱怨者,不管他们是代表城邦还是代表个人,他们的主张也许是 可以调整的。但是,当整个同盟为着局部的利益而宣战,而战争的进展 又是无法预测的时候,想求得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

    83 “你们不要以为众多结盟的城邦迟疑观望,不去进攻单独一个城 邦就是怯懦的表现。[2]雅典人也有和我们一样多的同盟者,而且是 缴纳贡金的同盟者。在战争中,需要金钱甚于需要军备,因为只有金钱 才能使军备产生效力。在一个陆地强国和海上强国作战的时候,情况尤 其如此。[3]让我们首先清点一下我们的金钱,然后我们就不会被同 盟者的言辞所迷惑了。无论战争后果是好是坏,我们将来对战争都要担 负最大的责任,因而我们也应当平静地探讨那些不可忽视的后果。

    84 “至于迟缓和慎重—这是别人指责我们最多的—你们不必因此而 羞恼。如果我们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开战,那么,我们就会匆匆开战而 迟迟难以结束战争,而且,我们的城邦自古以来就是自由之邦,著名之 邦。[2]他们所批评我们的那些品质,其实那不过是一种聪明的慎 重。正是由于我们具备这种品质,因而只有我们在成功的时候不自负, 在遭遇不幸的时候不气馁;当别人以花言巧语来劝说我们走向我们认为 是不当的危险中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受其迷惑的;当别人想用恶言来激 怒我们的时候,我们更不会失去自信而听从他们的意见。[3]我们既 尚武又贤明,这是我们的秩序感使然。我们尚武,因为自制是以自尊为 主要内容的,而自尊又是以勇敢为主要内容的。我们贤明,因为我们文 化程度不高,不会鄙视法纪,我们严格自制,不会恣意妄为; [34] 我们 接受军训,不懂得那些无用的技巧 [35] —例如,他们知道对敌人的图谋 在理论上作出一种貌似有理的批评,但是却不能在实际交战中取胜—我 们所受的教育是要考虑到敌人的思想方法和我们自己的想法很相似,变 幻无常的偶然事件是难以预测的。[4]实际上,我们为反击敌人所作 的准备总是以敌人计划周密为前提的。的确,正确的方针应当寄希望于 我们自己的扎扎实实的备战,而不应当指望敌人犯错误。我们不应当相 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36] 而应当相信一个人的优秀品质是 在最严酷的考验中培养起来的。

    85 “这些习惯是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保持这些习惯总是使我 们受益,因而不必摈弃这些习惯。我们不必在一天之内匆忙通过决议, 它将深深地影响到许多人的生活、许多财富、许多城邦和它们的荣誉, 我们必须冷静地作出决定。强大的实力使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2] 对于雅典人,可以派遣使者到那里去,就波提狄亚事件,就你们的同盟 者所抱怨他们受到祸害的其他事件进行谈判,特别是因为雅典人有意把 它们提交仲裁。 [37] 把一位主动提交仲裁的人当作罪犯加以起诉,这是 法律所不允许的。与此同时,你们不可放松备战。这个决议对于你们自 己将是一个最有利的决议,对于你们的敌人将是一个最可怕的决议。” [3]以上是阿奇达姆斯的发言。最后走上前来的是时任的监察官 [38] 之一斯森涅莱达斯。他向拉栖代梦人作了如下发言:

    86 “雅典人所发表的这篇冗长的发言,我弄不懂。虽然他们说了许 多赞扬自己的话,但是他们并未否认他们侵害我们的同盟者和伯罗奔尼 撒的事实。虽然说他们过去在抗击波斯人时表现优异,但是现在对我们 就很恶劣。他们过去是好的,现在却变坏了,对于这类人应当加倍惩 罚。[2]同时,我们在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是贤明的, 就不应当对于别人侵害我们的同盟者的行为坐视不管,不应当把今天的 援助受侵害的同盟者的责任推延到明天。[3]别人有很多金钱、很多 舰船和很多骑兵, [39] 但是我们有很多忠实的同盟者,他们决不会叛离 我们而投靠雅典人。这不是可以用法律诉讼或口舌之争来解决的问题, 因为我们所受到的伤害绝不是言辞方面的,我们应当给予同盟者迅速而 强有力的援助。[4]我们不应当让别人批评我们在受到侵害时还在讨 论,这种长时间的讨论对于那些图谋发动侵略的人是有利的。[5]因 此,拉栖代梦人啊,就战争进行表决吧!这是斯巴达荣誉的需要!不要 让雅典的势力继续壮大了!不要使我们的同盟者陷于毁灭!诸神保佑, 让我们前去迎击侵略者吧!”

    87 监察官斯森涅莱达斯通过上述发言,亲自把问题提交给拉栖代 梦人的公民大会。[2]他说,他辨别不出哪一方的呼喊声更大(他们 的表决方式是根据呼喊声音大小而不是得票多少)。其实,这是因为他 希望他们自由地表述他们的意见,从而激发他们对战争的热情。因此, 他说:“拉栖代梦人啊,你们当中所有那些认为和约已被破坏、雅典人 是罪魁祸首的人,起来,站在这一边。”他又指着一块地方说,“所有持 相反意见的,站在那边去。”[3]于是,他们站起来分为两部分,认为 和约已被破坏的人占绝大多数。 [4]他们再招呼同盟者的代表回到会场,告诉他们说,拉栖代梦 人的意见是,雅典人已犯下侵略罪行,希望召集所有同盟者来就此投票 表决。 [40] 这样,如果他们支持开战,他们就可以在共同议决的基础上 进行战争。[5]各邦代表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之后,就马上回国了。稍 后,雅典使者完成其使命后也回国了。拉栖代梦人的公民大会议决和约 已遭到破坏。[6]此事发生在“三十年和约”签订后的第14年 [41] ,那 个和约是在优波亚事件 [42] 之后签订的。

    88 拉栖代梦人之所以认定和约已被破坏,并且必须宣战,不是因 为他们的同盟者说服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害怕雅典的势力日益增长, 他们看到希腊大部分地区已经臣属于雅典人了。

    [1] R. 克劳利将这一章的主题定为“拉栖代梦的伯罗奔尼撒同盟大会”似乎有些欠妥。因为修昔底德说得 很清楚,这是一次例行的公民大会,只不过邀请一些同盟者发言,表决时所有同盟者的代表须退出会场(I. 79,87)。近代学者称历史上的“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为“伯罗奔尼撒同盟”,因而同盟大会应当是由各盟邦 代表参加讨论和表决的大会。德·圣克洛阿(De St. Croix)还特别强调,它绝不是一次同盟大会,而是一次斯 巴达的公民大会。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08页;修昔底德,I. 118—119。 [2] 即伯罗奔尼撒战争。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07页。 [3] 即独立于伯罗奔尼撒同盟之外的行动。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07页。 [4] 不少英译者将古希腊文“ παρεκάλουν ”译为“summon”(号召、召集),似有不妥,因为科林斯虽然是 伯罗奔尼撒同盟的重要成员国,但并非盟主,没有资格召集同盟大会。因此,霍氏将其译为“邀约”(they invited)似乎更为恰当。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08页。 [5] 谢译本(第47页)译为(伯罗奔尼撒)“同盟代表大会常会”。 [6] 这是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首次使用“雅典帝国”( ἡ Ἀθηναίων ἀρχή )的概念。迄今为止,国际学术界 尽管对“雅典帝国”历史内容的认识不尽一致,但一般认为它不同于雅典同盟。有关讨论参阅徐松岩:《关于雅 典同盟的几个问题》《论雅典帝国》,分别见《西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1999年 第1期。参阅S. 霍恩布鲁尔、A. 斯鲍福斯主编:《牛津古典辞书》,第441—442页。 [7] 尤其是指埃吉那人,其他情况指麦加拉人和波提狄亚人。—史译本注 [8] 包括修昔底德在内的希腊作家都认为波斯战争在公元前479年即已结束。 [9] 参阅修昔底德,I. 89—92。 [10] 参阅修昔底德,I. 107。参阅地图三。雅典长城或译长墙(the long walls),有三条,北城墙和中城 墙由雅典到法勒伦,南城墙由雅典到比雷埃夫斯,每条长约7千米。按雅典法律规定,青年公民18至20岁不能 出城作战,他们由城邦发一支枪,在长城上巡逻。 [11] 参阅修昔底德,I. 18;II. 8;VIII. 46。 [12] 指雅典海军因科基拉的入盟而实力大增。 [13] 大概是暗指塔索斯人(I. 101)和优波亚人(I. 114),他们指望得到保护而适得其反。 [14] 雅典人属伊奥尼亚族,斯巴达人属多利斯族,这是古希腊两个“小民族”。关于小民族,参阅恩格 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111页。 [15] 指公元前490年的马拉松战役。参阅希罗多德,VI. 107—117。修氏在前面未将马拉松战役列入波 斯战争。 [16] 公元前480年萨拉米斯海战。参阅希罗多德,VIII. 41—108。 [17] 据希罗多德(VIII. 43—48)记载,希腊联军共有战船378艘(他实际列举366艘),其中雅典独自 提供180艘,另有20艘借给卡尔基斯人。雅典使者所说的数字有些夸大。 [18] 指萨拉米斯海战,交战具体地点参见徐松岩译注:希罗多德《历史》,地图八。 [19] 参阅希罗多德,VIII. 124;普鲁塔克:《传记集·泰米斯托克利传》,XVII. 3。 [20] 雅典使者、长跑能手斐迪皮德斯(Phidippides)前往斯巴达求援时,斯巴达人以未到月圆军队不能 出国境为由,拒绝立即出兵相助。参阅希罗多德,VI. 105—106。 [21] 据希罗多德(VIII. 61)记载,阿代曼图斯嘲笑泰米斯托克利是一个没有城邦、没有领土的人,后 者回答说:只要他麾下的200艘战舰满载战士,他就拥有城邦,拥有领土。在希腊人的心目中,城邦是自由公 民的集体。因此,当雅典人悉数撤离阿提卡之后,雅典城也就不能成为雅典城邦所在地了。 [22] 大概是指许多城邦在波斯人第二次入侵之前已把“土和水”献给波斯人。参阅希罗多德,VII. 32, 131—133。 [23] 即在各邦扶持贵族势力,建立寡头政治。参阅修昔底德,I. 19。 [24] 指波斯战争时期。 [25] 意即雅典人对同盟者的所作所为符合人性,他们比拉栖代梦人更值得称赞。雅典人在为自己辩解 时,常常使用类似的说法。 [26] 公元前466年,开俄斯人首先承诺凡涉及与雅典关系的案件,一律交由雅典民众法庭审理,其国内 的刑事案件,不经雅典人同意,不得判处任何人死刑。后来其他同盟国也都如此。这实际是雅典干涉同盟国内 政、剥夺其部分主权的行为,是同盟国转变为附属国的重要内容之一。参阅伪色诺芬:《雅典政制》 (Pseudo-Xenoph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Athenians ),II. 16—18。 [27] 大概是指波桑尼阿斯私通波斯,想做全希腊的统治者。 [28] “邻邦”可能是指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尚未加入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城邦,如阿尔哥斯等。 [29] 即都是陆军而不是海军。 [30] 这些纳贡的同盟者实际上都是处于附属地位的城邦(属邦),不是独立的城邦。 [31] 伯里克利也曾提到伯罗奔尼撒人的财政困难(I. 142)。 [32] 这表明,随着雅典帝国的形成,雅典的版图已大大超出阿提卡半岛的地理范围。 [33] 参阅谢译本,第58页。 [34] 参阅谢译本,第60页。 [35] 讥讽雅典重视公民的文化教育(如雄辩术)。 [36] 他们不同意科林斯人对雅典人略显夸张的描述(I. 70)。 [37] 参阅修昔底德,I. 78。 [38] 拉栖代梦国家的监察官(Ephors)大概起源于部落首领。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其人数和职权也有 所变化。古典时代共有5人,一年一任,从贵族中遴选,负责审理国王的不法行为,主持公民大会,监督青年 的军事训练,是斯巴达国家的最重要官职之一。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C, p. 590;祝宏俊:《斯巴达的监察官》,《历史研究》,2005年第5期。 [39] 参阅修昔底德,I. 80 —81。 [40] 这再次证明这次会议不是同盟大会,而是有盟国的代表参加的拉栖代梦人的公民大会。 [41] “三十年和约”是在公元前446/前445年签订的,签订后的第14年应为公元前432/前431年。 [42] 参阅修昔底德,I. 114 — 115。

    第四章 从波斯战争结束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 [1] 从霸国发展到帝国。

    89 以下将追述雅典是怎样获得如此强大的势力的。[2]波斯人在 海上和陆地上被希腊人打败 [2] 之后,从欧罗巴撤兵回国,他们当中那 些乘船逃往米卡列的,又被歼灭了。随后,在米卡列指挥作战的拉栖代 梦人的国王列奥提基德斯也和来自伯罗奔尼撒的同盟者一同回国了。但 是,雅典人和新近叛离了波斯国王的伊奥尼亚和赫勒斯滂地区的同盟者 [3] 没有回国,他们在围攻塞斯托斯,当时塞斯托斯还控制在波斯人手 中。冬季过后,波斯人撤离塞斯托斯,他们就占领了那个地方。随后他 们从赫勒斯滂航行出来,返回各自的城邦了。 [3]与此同时,在波斯人从雅典领土上撤离之后,雅典人民立即 着手从他们所安置的地方 [4] 接回他们的子女和妻子,取回他们存放在 那些地方的财产, [5] 并准备重建他们的城市和城墙。因为四周的城墙 只有一小部分被保存下来,大多数房屋变为废墟,只有少数曾被波斯显 贵作为寓所的房屋还保存着。 [6] (见图2) 图2 阿提卡和雅典

    90 拉栖代梦人得知雅典人要做这些事,就派遣一个使团来到雅 典。拉栖代梦人不愿意看到雅典或任何其他城邦建筑城墙,尽管主要地 还是由于受到他们的同盟者的怂恿。这些同盟者看到近来雅典海上势力 的增强,以及雅典人在与波斯人交战中所展示的英勇气概,因而感到恐 慌了。[2]使者们建议,不但雅典不要修筑城墙,而且雅典人还要和 他们一起去摧毁伯罗奔尼撒诸邦以外所有现存的城墙。他们提出这个建 议时,隐藏了他们的真正用意,包括对雅典的疑惧。他们强调,如果波 斯人第三次来犯,他们就不会拥有像现在底比斯这样的强固据点,以为 其进军的根据地; [7] 而无论进攻还是退守,伯罗奔尼撒都完全可以成 为一个根据地。 [3]听了拉栖代梦人的建议后,雅典人依照泰米斯托克利的主 张,答复说,他们将立即派遣一个使团去斯巴达讨论这个问题。泰米斯 托克利告诉雅典人说,以最快的速度派他到拉栖代梦去,但是不要一选 出使团其他成员就马上派出去,而要等到他们建筑城墙达到相当高度能 够防御的时候,再派他们出去。同时,雅典全民出动,雅典人以及他们 的妻子和儿女都开始修筑城墙,任何建筑物,不管它是私人的还是公家 的,只要对筑城有用,一律拆毁,在所不惜。[4]泰米斯托克利作了 这些指示,并且说其他事情由他全权负责,然后离开雅典。[5]到了 斯巴达,他并未马上去谒见政府当局,而是利用各种借口赢得时间。如 果拉栖代梦政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出席公民大会,他就说,他正在等待 他的同僚,他们有重要的事情离不开雅典;他还会说,他也希望他们早 点来,他也感到不解,为什么他们迟迟没有到达。

    91 起初,拉栖代梦人相信了泰米斯托克利的托词,因为他们很尊 重他。但是当其他从雅典来的人都明确地说,雅典人正在修筑城墙,并 且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他们便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2]泰米斯托 克利知道此事后,对他们说,谣言是靠不住的,不应当相信谣言,而应 当从斯巴达派一些可靠的人去看一看,他们的说法才是可信的。[3] 于是他们派了一些人去雅典。泰米斯托克利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秘密 地派人带信给雅典人,告诉他们要尽可能地留住他们,但不要公开拘禁 他们,直到他们自己返回雅典,再让这些使者回国。现在泰米斯托克利 的同僚到了,他们是吕西克利斯之子阿布罗尼库斯和吕西马库斯之子阿 里斯提德斯。他们说,城墙已经修筑得足够高了。他们担心,拉栖代梦 人一旦知道这些真实情况,就会不让他们回国了。[4]这样,雅典人 按照他的指示,留住拉栖代梦的使者。泰米斯托克利拜见拉栖代梦人, 最后公开地对他们说,现在雅典已经设防,足以保卫它的居民了;如果 拉栖代梦人或他们的同盟者今后派使者去雅典,他们应当料想到,那里 的人民是能够区别雅典自身的利益和希腊共同利益的。[5]他指出, 当雅典人决定放弃他们的城市而登上舰船时,他们没有和拉栖代梦人商 量,说他们要孤注一掷,采取这个冒险的决定;凡是他们与拉栖代梦人 商量的,每次都证明自己的意见是最好的。[6]现在,他们认为他们 的城市应当有一道城墙,这无论对于雅典自己的公民,还是希腊联盟都 是更为有利的;[7]因为没有同等的军事力量,就不可能对共同利益 作出同样的贡献,也不可能公平地商讨共同的利益。他又指出,如果不 能让同盟的每一个成员国都拆毁城墙的话,那么雅典现在所采取的步骤 就是正确的。

    92 拉栖代梦人听到泰米斯托克利这番话以后,没有公开地表示愤 怒。他们派往雅典的使者似乎并没有受命去阻止他们修筑城墙,而是为 本国政府提出指导性意见。另外,那个时候是斯巴达人对雅典颇有好感 的时候,因为雅典人在与波斯人的战斗中展示了爱国主义精神。由于拉 栖代梦人的希望落空了,暗地里他们不能不感到烦恼。两国的使者各自 回国,没有任何怨言。

    93 这样,雅典人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筑了他们城市的城墙。[2] 时至今日, [8] 从城墙本身仍可看出仓促修筑的痕迹。 [9] 城墙的基础是 用各种石头建造的,有些地方是粗陋地拼砌而成的,当时无论哪种石料 拿来就砌。有许多从坟墓中取出的石柱和雕刻过的石料同其他石料垒砌 在一起。城市的范围在四周都有所扩大。他们仓促之中,把一切能拿到 手的材料都不加选择地用上了。 [3]泰米斯托克利又说服他们修筑了比雷埃夫的城墙,这道城墙 在他担任执政官那年 [10] 即动工兴建。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的地势,这里 有三个天然的海港 [11] ,如果雅典通过成为海上民族而增强其势力的 话,这就是一个伟大的开始。[4]他是第一位敢于对雅典人说他们必 须统治海洋的人,他还不失时机地开始建立帝国的基础。(见图3) 图3 陶片放逐(泰米斯托克利) [5]城墙的厚度也是按照他的建议修筑的,围绕比雷埃夫斯的城 墙还可以辨认出来。两辆满载石料的四轮马车可在城墙上相向而过。墙 体的中间不是用碎石和泥土填塞,而是用大块石头凿成方石镶砌起来 的,外面用铁和铅的夹板夹住。城墙的建筑高度约相当于泰米斯托克利 原先设计的一半。[6]他的用意是利用这些巨大而宽厚的城墙抵挡敌 人的进攻。他认为这样就能只用少量劣等的驻军就可以胜任防守任务, 其余的人就可以随意地安排在海军中服役。[7]他最关注的是海军。 我认为他知道,波斯国王的军队从海上到达雅典比从陆上要容易些;他 还认为,比雷埃夫斯比上城 [12] 还要重要些。事实上,他总是劝告雅典 人,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在陆地上受到严重窘迫的时候,就应当走向比雷 埃夫斯,登上舰船,独步世界。因此,波斯人刚刚撤退,雅典人就完成 了城墙建筑,其他一些建筑物也开始动工了。

    94 同时,拉栖代梦任命克里奥姆布鲁图斯之子波桑尼阿斯为希腊 联军总司令,率领来自伯罗奔尼撒的20艘舰船起航。雅典人有30艘舰船 加入他的军队,还有其他同盟者的许多舰船。[2]他们远征塞浦路 斯,征服了该岛屿的大部分土地,之后又进攻拜占庭 [13] ,当时拜占庭 尚在波斯人手中。他们迫使这个城市投降。这个事件发生时,拉栖代梦 人尚居于盟主之位。

    95 但是,波桑尼阿斯的横蛮粗暴,已经开始引起希腊人,尤其是伊奥尼亚人和其他新近获得解放的那些人的反感。这些人常去他们的同 族 [14] 雅典人那里,请求雅典人做他们的领导者,以制止波桑尼阿斯的 横蛮粗暴的企图。 [15] [2]雅典人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决定制止他的 任何企图,把其他一切事务安排得合乎他们自己的利益。 [3]同时,拉栖代梦人由于得到各种情报,召回波桑尼阿斯加以 审问。那些来到斯巴达的希腊人都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严重的控告。种种迹象表明,他更像是在模仿专制君主,而不是一位将军的态度。 [4]巧合的是,波桑尼阿斯被召回,正是除伯罗奔尼撒的士兵以外的其他同盟者都疏离他,并且倾向于投靠雅典的时候。 [5]波桑尼阿斯回到拉栖代梦,关于他侵害个人利益的行为受到 指控,而他被起诉的最重要的罪状,却被宣告无罪。众所周知,告发他 的主要罪状是暗中勾结波斯人,关于这些事显然是很有根据的。 [16] [6]但是,拉栖代梦人并未恢复其总司令的职位,而是委派多基斯和 其他将官率少量的军队前去。但是,此时他们发现,同盟者不再愿意接受他们为最高司令官了。[7]他们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就回国了,拉栖 代梦人未再派人接替他们。他们担心这些将官到了国外,生活堕落,就 像他们从波桑尼阿斯的经历中所看到的一样。另外,他们不想再负担对 波斯的战事了。他们认为雅典人是完全能够胜任领导职位的,而且当时 雅典人对他们是友好的。

    96 这样,由于同盟者憎恶波桑尼阿斯,他们自愿接受雅典的领 导,雅典人遂继任盟主之位。在进攻波斯人的行动中,哪些城邦缴纳金钱,哪些城邦提供舰船,这些都是由雅典人规定的。他们公开宣称,其 目的是劫掠波斯国王的领土,以报复他们所遭受的灾难。[2]从这时 候起, [17] 雅典人首次设置被称为“希腊司库” [18] 的官职。这些官员收取贡金,即各邦所缴纳的金钱。贡金之数最初被定为460塔连特 [19] 。 公共金库设在提洛岛上,同盟大会也在那里的神庙中举行。 [20]

    97 在雅典的领导下,同盟者起初是独立的,他们在同盟大会中议 决。从波斯战争结束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雅典人在战争和管理方面 所做的事情,有些是攻击波斯人的,有些是打击反叛的同盟者的,有些 是对付伯罗奔尼撒诸邦的,双方在各种场合都有接触。[2]我们之所 以偏离主题而叙述这些事件,是因为以前的作家都没有述及这段历史, 他们的主题不是波斯战争以前的希腊史,就是波斯战争本身。的确,赫 兰尼科斯 [21] 在他的《雅典史》中曾涉及过这些事件,但是叙述得有些 简略,书中的年代也是不正确的。另外,这些事件的历史可以说明雅典 帝国是怎样形成的。

    98 雅典人首先在米太雅德之子客蒙的统率下,围攻斯特里梦河畔 的爱昂,从波斯人手中夺取该城,把城中的居民变为奴隶。 [22] [2] 接着,他们攻下爱琴海的斯基洛斯岛,把包括多洛皮亚人在内的居民变 为奴隶,把这个岛屿变成自己的殖民地。[3]接下来就是对卡利斯图 人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优波亚岛上的其他城邦保持中立;结果,卡 利斯图按照条件投降了。[4]之后,那克索斯脱离同盟,紧接着就是 一场战争。 [23] 经过围攻,那克索斯人不得不归顺于雅典。这是雅典违 背原先订立的盟约而奴役同盟城邦的第一例,之后同盟的其他城邦就这 样逐个地遭到了奴役。 [24] (见图4) 图4 客蒙像

    99 在引发叛乱的各种原因中,主要原因都是缴纳贡金或提供舰船 的数目不足,或是拒绝服役。因为雅典人非常严厉,他们横征暴敛,对 于那些不习惯于而且事实上也不愿意为雅典人不断地效力的人们施以必 要的暴力,因而丧失人心。[2]在其他方面,雅典人作为统治者,已 经不再像起初那样得人心了;一旦雅典人所承担的兵役额度超过其应有 的份额,相应地就容易使他们强迫任何想脱离同盟的盟邦回到同盟中 来。[3]造成这种局面,同盟者自己也有过失。因为他们不愿意服兵 役,他们大都依照规定的数额缴纳金钱,而不提供舰船,以免远离家 乡。结果,雅典利用他们所缴纳的金钱,扩充雅典自己的海军,当他们 发动暴动时,总是发现自己缺乏战争资源和军事经验。

    100 接下来我们说说攸里梅敦河之役 [25] 。雅典人及其同盟者在陆 地上在海上同波斯人交战。在米太雅德之子客蒙的指挥下,雅典人在同 一天中取得陆战和海战的胜利,俘获并摧毁了包括200艘舰船的整个腓 尼基的舰队。 [2]不久,由于对塔索斯岛对面色雷斯海岸的市场和他们的矿产 [26] 的所有权发生争执,塔索斯人发动暴动。 [27] 雅典人率领一支舰队 前往塔索斯。他们在海上击败塔索斯人之后,在该岛登陆。[3]大约 在同一时候,他们派遣自己的公民和同盟者一万人,移居到一个名 叫“恩尼亚·荷多伊”或“九路”的地方,即现在叫作安菲波里斯的地方。他 们成功地从原来的居民爱多尼亚人手中夺取了恩尼亚·荷多伊。当他们 深入到色雷斯内地时,在爱多尼亚人的城镇德拉卑斯库斯被集结起来的 色雷斯人分割围歼。色雷斯人认为雅典人在恩尼亚·荷多伊建立殖民地 是对他们的一种敌对行为。

    101 同时,塔索斯人在陆战中被击败,城市被围攻,他们向拉栖代梦求援,要求拉栖代梦人出兵阿提卡。[2]拉栖代梦人没有把他们的 意见告知雅典,就答应了塔索斯人的请求,并准备出兵阿提卡。但是由 于发生地震, [28] 同时,黑劳士以及皮里奥西人中的图里阿人和埃萨亚 人前往伊索麦, [29] 脱离拉栖代梦,从而使他们无法出兵。大多数的黑 劳士是古代美塞尼亚人的后裔,他们在一次著名的战争 [30] 中被奴役 了。因此,所有的黑劳士渐渐地被统称为美塞尼亚人。[3]这样,拉 栖代梦人陷入了与伊索麦的反叛者之间的战争 [31] 。所以塔索斯人在被 围攻的第三年 [32] ,接受了雅典人所提出的条件,拆毁他们的城墙,交 出他们的战舰,立即按要求给付赔款,以后缴纳贡金,放弃包括矿产在 内的大陆上的领土。

    102 同时,拉栖代梦人看到在伊索麦镇压反叛者的战争似乎要延续 下去,于是就向他们的同盟者,特别是向雅典人请求援助。雅典人派出 一支不小的军队,在客蒙的统率下,来到拉栖代梦。[2]他们之所以 急切请求雅典人援助,是因为雅典人以善于围攻战而著称;久攻不下使 拉栖代梦人意识到自己这方面战术的不足,否则他们早已用突击的方法 攻陷这个地方了。[3]这次远征是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之间发生第一 次公开冲突的起因。在拉栖代梦人突击伊索麦失利之后,他们想到雅典 人具有冒险精神和革新精神的性格,而且他们认为雅典人属异族血统, 于是他们担心,如果雅典人留在拉栖代梦,也许会受伊索麦的被围攻者 的教唆,企图搞一些政治变动。因此,他们留下其他的同盟者,唯独遣 送雅典人回国。他们没有公开地说出他们的疑心,只说他们现在不需要 雅典人帮助了。[4]但是雅典人知道,他们被遣回不是因为这个颇体 面的理由,而是被人猜疑的缘故。他们愤然离去,认为他们没做什么, 拉栖代梦人不应当这样对待他们。于是,他们回国后立即中断原先结成 的反波斯同盟, [33] 而与斯巴达的敌人阿尔哥斯人结为同盟;同时,阿 尔哥斯人和雅典人又以相同的誓言与色萨利人缔结同样的同盟。

    103 同时 [34] ,伊索麦的暴动者经过10年的抗战,再也坚持不下去 了,于是就向拉栖代梦人投降。条件是在保障生命安全的前提下,他们 撤离伯罗奔尼撒,并且永不踏上这块土地。[2]如果以后有人再来, 任何人发现并捉住他,都可以把他作为奴隶。众所周知,拉栖代梦人从 德尔斐得到一个古老的神谕,大意是说应当让伊索麦的宙斯的祈祷者离 去。[3]于是,他们带着他们的子女和妻子离开伯罗奔尼撒。这时, 雅典人由于对拉栖代梦人的仇视,就接收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安置在诺 帕克图斯。这个城镇是他们新近从奥佐里亚的罗克里斯人手中取得的。 [4]雅典人还接收麦加拉加入雅典同盟;麦加拉人与科林斯人发 生边境纠纷,后者发动战争,致使麦加拉愤然脱离拉栖代梦同盟。这 样,雅典人占领了麦加拉和佩盖 [35] ,帮助麦加拉人修筑由麦加拉到尼 塞亚 [36] 的长城,并且派遣军队驻守。这是科林斯人对雅典人怀有刻骨 仇恨的主要原因。

    104 同时 [37] ,埃及边境上的利比亚人的国王普桑麦提库斯之子伊 纳罗斯,以法罗斯以南的马里亚城为中心,发动了几乎遍及整个埃及的 暴动,力图脱离波斯国王阿塔薛西斯 [38] 的统治。他自立为王,并请求 雅典人援助。[2]当时碰巧雅典人及其同盟者的200艘舰船准备出征塞 浦路斯, [39] 他们便放弃这次远征,来到埃及, [40] 由海上进入尼罗河 河口,溯河而上。他们控制了尼罗河和孟斐斯城的三分之二,正全力以 赴进攻余下的三分之一,一个叫作白塞的地方。逃难的波斯人和米底人 以及未参加暴动的埃及人都在那里。

    105 在这个时候,雅典人又派遣一支舰队在哈利埃登陆。他们在这 里与一支由科林斯人和爱皮道鲁斯人组成的军队交战,结果科林斯人获 胜。后来,在基克鲁菲里亚附近,雅典的舰队和伯罗奔尼撒的舰队发生 海战,结果雅典获胜。[2]之后,雅典和埃吉那的战争爆发,在埃吉 那附近,雅典人和埃吉那人发生大规模海战,双方都有同盟者支持,雅 典人获胜,俘获敌人70艘舰船。接着,雅典人在斯特罗布斯之子列奥克 拉特斯的指挥下在埃吉那登陆,开始围攻埃吉那城。[3]这时,伯罗 奔尼撒人为了援助埃吉那人,派出300名重装步兵来到埃吉那,这支军 队曾经帮助过科林斯人和爱皮道鲁斯人。同时,科林斯人及其同盟者占 领革拉内亚高地,居高临下,攻入麦加里德,他们相信,由于雅典人分 别在埃吉那和埃及投入重兵,因此,如果他们要援助麦加拉人的话,就 只能撤除对埃吉那的包围。[4]但是雅典人并未撤走他们在埃吉那的 军队,他们召集留在雅典的老年人和年轻人 [41] ,这支军队在米隆尼德 斯的指挥下,进入麦加里德。[5]在这里,雅典人和科林斯人交战, 胜负未决。双方收兵后,都认为自己是获胜者。[6]但是,在这次战 役中未占到便宜的雅典人,在科林斯人撤兵之后,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 碑。科林斯人则受到自己城里的年长者的奚落,他们做好准备,大约在 12天后,又来到这里竖立他们的胜利纪念碑。雅典人从麦加拉出击,击 溃了正在那里建立纪念碑的小分队,进而和其余的军队交战,并把他们 打败了。

    106 战败的科林斯人在撤退的时候,他们当中为数不小的一支,由于雅典人的追击,又不识路,冲入一块私人的田园,园地四周都有深沟,没有出路。雅典人得知这个地方的情况后,就用他们的重装步兵封 锁出口,用轻装步兵把园地包围起来,把所有进入沟里的人都用石头砸 死。科林斯人在这里遭到沉重打击。他们大部分的军队撤退到科林斯去 了。

    107 大约在这个时候 [42] ,雅典人开始修筑由雅典到达海边的长城,一条通向法勒伦,一条通往比雷埃夫斯。(见图6)[2]同时,佛 基斯人进攻多利斯,这是拉栖代梦人的原始家乡,包括波里昂、基提尼 昂、爱里尼昂等城镇在内。当他们攻陷了一个城镇之后,拉栖代梦人就 派遣他们自己的重装步兵1500人和同盟军1万人来援助多利斯人。这支 军队由克里奥姆布罗图斯之子尼科米德斯代替国王普雷斯托阿那克斯 (波桑尼阿斯之子)指挥,因为国王尚未成年。他们迫使佛基斯人接受 条件,退出他们所占领的城镇,便开始撤兵回国。[3]如果他们由海 道横过克里赛湾,则有可能遭到雅典舰队的截击;而穿越革拉内亚的陆 路看来也不安全,因为雅典人占据麦加拉和佩盖。穿越革拉内亚的通道 崎岖难行,并且总是有雅典人把守在那里;何况此时拉栖代梦人得到消 息,说雅典人准备阻止他们通过。[4]因此,他们决定留在波奥提 亚,以慎重考虑哪一条行军路线是最安全的。他们决定留在波奥提亚的 另一原因,是雅典的一个党派正在秘密地怂恿他们,希望他们终结雅典 民主制,阻止修筑长城。[5]同时,雅典出动其全部军队,以及阿尔 哥斯的1000名士兵和其他同盟国各自的分队前去进攻他们。雅典一方的 总兵力达1.4万人。[6]他们向拉栖代梦人进攻,一则听说他们在回国 路线上举棋不定,二则怀疑他们企图推翻民主制。[7]在雅典的军队 中还有一些色萨利的同盟者的骑兵,他们在战斗期间叛逃到拉栖代梦人 那边去了。 [43] 图6 雅典长城

    108 这次战役是在波奥提亚的塔那格拉进行的。在双方都遭到重大 损失之后,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宣布自己获得胜利。[2]于是拉栖 代梦人进入麦加里德,砍伐果树,穿过革拉内亚,经过科林斯地峡回 国。这次战役后的第62天,雅典人在米隆尼德斯的指挥下攻入波奥提 亚,[3]在奥诺斐塔战役中击败波奥提亚人,征服了波奥提亚和佛基 斯。他们摧毁了塔那格拉人的城墙,在奥彭提亚的罗克里斯人中,取得100名最富裕的人以为人质;同时,完成了他们的长城建筑。(见图7) [4]不久,埃吉那向雅典投降, [44] 条件是:拆毁城墙,交出舰船, 承诺以后缴纳贡金。 [45] [5]雅典人还在托马优斯之子托米德斯的指 挥下,环绕伯罗奔尼撒航行,焚烧了拉栖代梦的船坞 [46] ,攻克科林斯 的城市卡尔基斯,在西基昂登陆后,击败西基昂人。 图7 波奥提亚与中希腊

    109 这期间,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仍在埃及,他们饱受了战争中 情况瞬息万变的考验。[2]起初,雅典人征服了埃及,波斯国王派遣 一位波斯人佐皮鲁斯 [47] 之子麦加巴佐斯带着金钱出使拉栖代梦,以此 诱使伯罗奔尼撒人入侵阿提卡,迫使雅典人从埃及撤兵。波斯国王发现 麦加巴佐斯白白地花费了金钱,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于是就命他带 着余下的金钱回亚细亚去了。[3]波斯国王派一位波斯人佐皮鲁斯之 子麦加布佐斯 [48] 率大军前往埃及。 [49] [4]他由陆路抵达埃及,在 一次战役中击败埃及人及其同盟者,并把希腊人逐出孟斐斯,后来把希 腊人封锁在普罗索皮提斯岛上,并且围困了1年零6个月。最后,麦加布 佐斯把通向该岛的水道的水引向另一条水道,使通向该岛的水道干涸。 这样,雅典的舰船被搁浅,岛屿的大部分与大陆连接起来,于是他的军 队向岛上发起进攻,并且攻下了该岛。

    110 这样,希腊人的这次冒险事业,经过6年的战争,最后被彻底 击败了。 [50] 全部大军里面,只有少数人穿越利比亚安全抵达基仁尼 [51] ,绝大多数都被消灭了。[2]因此,埃及重新成为波斯国王的藩 属,只有阿米尔泰乌斯例外。 [52] 这里地处沼泽地带,波斯人无法在广 阔的地区内捉住他,而且,沼泽地区的人民是埃及人中最善战的。 [3]发动埃及暴动的利比亚国王伊纳罗斯被出卖,在交给波斯人之 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4]同时,由雅典和同盟其他城邦组成的一 支50艘舰船的增援舰队已经起航前往埃及。他们在进入尼罗河的门德西 亚河口后靠岸,全然不知道在埃及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在陆地上遭到陆 军的攻击,在海上遭到腓尼基海军的攻击,绝大多数舰船被摧毁,只有 极少数安然撤离。这就是雅典人及其同盟者大举远征埃及的结果。

    111 同时,色萨利的国王爱切克拉提达斯之子奥瑞斯特被逐出色萨 利之后,劝雅典人帮助他恢复王位。雅典人率领其同盟者波奥提亚人和 佛基斯人的军队,向色萨利的法萨鲁斯进军。他们控制了这里的乡村, 但是只能待在营地附近,他们害怕色萨利的骑兵而不敢远离营地。但是 他们没有攻下该城,也没有实现其远征的其他目的;他们一无所获,又 带着奥瑞斯特回国了。[2]这之后不久, [53] 1000名雅典人在佩盖 (须知佩盖现在是雅典的领土 [54] )乘船,在桑西浦斯之子伯里克利的 指挥下,沿海岸航行,向西基昂进发。他们在西基昂登陆,打败了那些 和他们交战的西基昂人。随后他们立即带领阿凯亚人渡过海湾,进攻并 且包围了阿卡纳尼亚的奥尼阿代。但是他们没有攻下这个城镇,就返回 雅典了。

    112 三年之后, [55] 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订立了一个五年休战和 约。[2]雅典人在希腊没有战争了,他们在客蒙的指挥下,带着他们 自己的和同盟者的200艘舰船远征塞浦路斯。[3]这支舰队中的60艘舰 船,应埃及沼泽地区之王阿米尔泰乌斯之请求,前往埃及;其余的舰船 都在围攻基提昂,[4]但由于客蒙之死和给养的缺乏,他们被迫撤 兵。 [56] 当他们离开塞浦路斯的萨拉米斯时,他们同腓尼基人、塞浦路 斯人和基里基亚人的陆军和海军交战,他们在海战和陆战中双双获胜, 然后就和从埃及返回的60艘舰船一同回国了。[5]在此之后,拉栖代 梦人出兵参与神圣战争。 [57] 他们控制了德尔斐神庙,把它交给德尔斐 人。他们刚刚撤兵,雅典人马上出兵,夺取神庙,把它交给佛基斯人。

    113 不久以后, [58] 雅典人派遣托马优斯之子托米德斯率领1000名 雅典重装步兵和他们的同盟者派来的分遣队一道,前去进攻由波奥提亚 的流亡者所占据奥科麦努斯、凯罗尼亚和波奥提亚其他一些地方。 [59] 他们攻陷了凯罗尼亚,把它的居民变为奴隶,留下一支驻军,启程回 国。[2]在回国途中,他们在科罗尼亚遭到来自奥科麦努斯的波奥提 亚人流亡者的袭击,后者得到某些来自罗克里斯 [60] 的和优波亚的流亡 者以及其他持相同政见的人们的支持,他们打败了雅典人。雅典人有些 被杀,有些被俘。[3]雅典人退出整个波奥提亚,按条约取回俘虏; [4]波奥提亚的流亡者返回国内,所有波奥提亚人重新获得独立。

    114 此后不久, [61] 优波亚人叛离了雅典。伯里克利在率军渡过海 峡,兵抵优波亚岛之后得到消息,说麦加拉人已经暴动,伯罗奔尼撒人 即将入侵阿提卡,麦加拉的雅典驻军除少数已逃往尼塞亚外,都被麦加 拉人消灭了;麦加拉人在暴动之前,已经让科林斯人、西基昂人和爱皮 道鲁斯的援兵进驻麦加拉。这时,伯里克利全速从优波亚岛撤军。 [2]之后,伯罗奔尼撒人在其国王普雷斯托阿那克斯(波桑尼阿斯之 子)的指挥下,侵入阿提卡,大肆蹂躏,直抵埃琉西斯和特里乌斯 [62] ;他们没有继续进军,便撤兵回国。[3]雅典人在伯里克利的统率之 下,又一次渡过海峡,进攻优波亚,并且征服了全岛。除赫斯提亚人以 外,全岛其他居民按双方协议条款规定继续定居;他们把赫斯提亚人逐 出家园,由雅典人占领其领土。

    115 雅典人从优波亚回来后不久,他们和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订 立三十年休战和约 [63] ,雅典人同意放弃他们在伯罗奔尼撒境内所占领 的地方—尼塞亚、佩盖、特洛伊曾和阿凯亚。[2]在订立和约后的第 六年 [64] ,萨摩斯人和米利都人因争夺普里艾涅而爆发战争。米利都人 在战争中遭到惨败后来到雅典,对萨摩斯人提出严重控诉。来自萨摩斯 的某些人以私人身份加入到米利都人当中,他们希望彻底变革政体。 [3]因此,雅典人派遣40艘舰船前往萨摩斯,去那里建立民主政体; 他们从萨摩斯人中取得50名男童和50名成年男人作为人质,并且把他们 暂时安置在列姆诺斯岛上。他们在萨摩斯留下一支驻军,就回国了。 [4]但是,有些萨摩斯人并未留在岛上,而是已经逃往大陆 [65] 。他 们和那些留在萨摩斯城中的最有势力的人达成协议,并且和当时萨尔狄 斯的波斯总督、海斯塔斯皮斯之子皮苏特涅斯订立盟约。他们纠集了一 支700人的雇佣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回到萨摩斯。[5]他们首先攻击平 民,将其中的大多数控制在他们手中;接下来,从列姆诺斯岛上悄悄地 取回他们的人质;之后,他们举行暴动。他们把雅典人留下的驻军及其 指挥官移交给皮苏特涅斯,马上准备出征米利都。拜占庭人也随他们一 起暴动。 116 雅典人获悉这个情报后,立即派遣60艘舰船前往萨摩斯。其中 16艘前往卡里亚以防范腓尼基海军,或者前往开俄斯和列斯堡 [66] 传达 请求增援的命令,因而从未参加战斗;另外44艘由伯里克利和其他9位 同僚将军指挥 [67] ,他们在特拉吉亚岛附近同正从米利都返航的萨摩斯 的70艘舰船(其中有20艘运输船)交战,雅典人获得胜利。 [2]后来,雅典人在来自雅典的40艘舰船、来自开俄斯和列斯堡 25艘舰船的增援之下,在萨摩斯岛登陆。他们在萨摩斯城的三面修筑城 墙以封锁该城,从而确立了在陆地上的优势;同时,他们还从海上对它 加以封锁。[3]伯里克利得知腓尼基援助萨摩斯人的舰队已经逼近, 就从围攻萨摩斯的舰队中抽调出60艘舰船,迅速开往考努斯和卡里亚; 实际上是斯泰萨哥拉斯和其他人乘5艘舰船前去请求他们来的。

    117 但是就在这期间, [68] 萨摩斯人发动突然袭击,他们攻击雅典 的军营,发现军营并未设防。他们摧毁了雅典的警戒船,击败了前来和 他们交战的舰船,他们控制了自己的领海达14天,可以随心所欲地从海 上运进运出所需之物。[2]但当伯里克利返回来的时候,萨摩斯人又 一次被严密封锁起来。后来,雅典的舰队又得到新的援兵—在来自雅典 的舰船中,有40艘由修昔底德 [69] 、哈格浓和佛米奥指挥,有20艘由特 列波里姆斯和安提克利斯指挥,还有30艘是由开俄斯和列斯堡提供的。 [3]萨摩斯人经过短暂的交战,就支持不住了。经过9个月的围攻,萨 摩斯人被征服了(公元前439年) 。他们按下列条件投降:他们拆毁自己的城墙,交 纳人质,交出舰船,承诺分期赔偿战费。(雅典及其同盟者先后出动215艘战舰参战,耗资巨大。据现代学者估计,大概应在1404-1410塔连特之间,最低估计为1276塔连特。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93页)拜占庭人也同意恢复以前 的臣属地位。

    [1] 修昔底德第一卷第89—117章通常被称为“Pentecontaetia”,是希腊语“Pentekontaetea”的拉丁化变体, 本意为“五十年”,涵盖自波斯人公元前479年兵败希腊至公元前431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这将近50年的历史时 期。 [2] 指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斯海战,公元前479年的普拉提亚战役和米卡列战役。 [3] 指小亚细亚沿岸诸邦及爱琴海诸岛国。米卡列战役以后,它们都处于希腊半岛诸邦(斯巴达、雅 典)的控制之下。但是希罗多德(IX. 106—114)仅提到诸岛国,未提及伊奥尼亚和赫勒斯滂地区诸邦。 [4] 萨拉米斯、埃吉那和特洛伊曾。参阅希罗多德,VIII. 41。—史译本注 [5] 波斯人入侵期间,雅典人把他们的部分财产转移到外地。参阅希罗多德,IX. 6。 [6] 波斯战争时期,薛西斯和玛尔多纽斯曾经两次率大军占领雅典(公元前480、前479年)。参阅希罗 多德,VIII. 50—55;IX. 1—5。 [7] 底比斯人投靠波斯后,波斯人将其作为进攻希腊其他城邦的重要基地。 [8] 从这段文字来看,修昔底德看见了雅典城墙被拆毁,但没有看见科浓在公元前393年主持修筑的新城 墙。这就是说,他死于公元前404年以后、公元前393年以前。 [9] 修昔底德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得到考古发掘资料的印证。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138 页。不过,现代人所看见的比雷埃夫斯半岛的城墙不是泰米斯托克利的城墙的遗址,而是公元前393年在科浓 的主持下重新修筑的城墙的遗址。在比雷埃夫斯半岛之北,靠近希腊大陆的地方,有部分城墙遗址,其厚度超 过7.5米,用坚固的石头筑成。这与修昔底德所描述的情况相吻合,大概是泰米斯托克利城墙的遗迹。 [10] 公元前493/前492年。 [11] 这里所说的比雷埃夫斯是指比雷埃夫斯半岛,半岛两侧有三个天然港口:比雷埃夫斯、穆尼基亚和 齐亚。参阅地图三。 [12] 上城本指卫城,是雅典城最早的建筑部分,位于小丘之上。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卫城下的居民 称卫城为上城。这里的上城不仅指卫城,还包括周边的整个雅典城区。 [13] 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欧罗巴一侧。 [14] 伊奥尼亚人以雅典为其母邦。参阅修昔底德,I. 12。 [15] 公元前478年。 [16] 关于波桑尼阿斯后来的情况。参阅修昔底德,I. 128—134。 [17] 公元前477/前476年。参阅狄奥多拉斯,XI. 47;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XIII. 2—5;普鲁塔 克:《传记集·阿里斯提德斯传》,XXV。 [18] Hellenotamiai ,即“希腊司库”(Treasurers for Hellas)。雅典的官职,掌管雅典同盟的财务。 [19] 当时雅典通行银币,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凡未特别说明的,通常都是指阿提卡币制的银塔连特(1 塔连特=26.86千克)。 [20] 公元前478/前477年。公共金库和同盟大会都设在提洛岛上,因而近代学者称之为“提洛同盟”。这 是一个新的反波斯同盟。参阅徐松岩:《关于雅典同盟的几个问题》,《西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版),1993年第3期;N. G. L. 哈蒙德:《反波斯的雅典同盟的组织结构》(N. G. L. Hammond,“The Organization of Athenian Alliance against Persians”),载N. G. L. 哈蒙德:《希腊历史研究》(论文集),牛津 大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25—345页。 [21] 公元前5世纪希腊史家,有多种著作,但仅有少量残篇保存至今。 [22] 公元前476年。由此可以看到,雅典同盟的对外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与奴隶制的发展密切相关的。 [23] 公元前466年。 [24] 由此可推知,雅典曾允诺维护入盟各邦的独立(参阅修昔底德,I. 97),因而后来入盟各邦皆丧失 主权、遭到奴役乃是雅典人违背起初订立的盟约的结果,这则史料对于理解雅典与其同盟者关系至关重要。谢 译本(第69—70页)译为“这是原来的同盟宪法遭到破坏的第一个例子,一个同盟国丧失了它的独立”。(其所 依据的“企鹅古典丛书”英译文为:“This was the first case when the original constitution of the League was broken and an allied city lost its independence, and the process was continued in the cases of other allies as various circumstances arose.” 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 translated by Rex Warner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M. I. Finley, Penguin Books, 1972, p. 93.)这句话事关修昔底德对雅典与同盟诸邦的关系演变的评 价,众多盟邦究竟是“一个”还是“逐个”被雅典奴役?很显然,误差的原因就是谢译本漏译了这句话的关键的后 半句。 [25] 客蒙在这次战役中大获全胜,时间约在公元前468—前466年间。参阅狄奥多拉斯,XI. 60;普鲁塔 克:《传记集·客蒙传》,XII. 1— 6 。 [26] 塔索斯人在色雷斯海岸地区拥有一金矿,每年从那里获得巨额收入(希罗多德,VI. 46)。 [27] 公元前465年。 [28] 参阅修昔底德,I. 128,称为“大地震”,发生于公元前465年。据记载,此次地震使斯巴达人损失惨 重,完好的房屋仅剩下5间。 [29] 根据拉栖代梦的宪法,国家政权完全掌控在斯巴达人手里。他们统治下的臣民分为两部分:(1) 黑劳士(Helots,或译希洛特、希洛人),一般认为他们是国家所有的奴隶。由斯巴达人教育和培养的黑劳士 人的子女被称为摩萨凯斯(Mothakes );获得自由的黑劳士被称为涅奥达摩德斯(Neodamodes ,即所谓“新公 民”)。公元前8—前7世纪,斯巴达人征服美塞尼亚之后,黑劳士人数激增。(2)皮里奥西人(Perioeci ), 这些人大概是古代阿凯亚人的后裔,生活在广大乡村和城镇,拥有自己的财产,缴纳贡金,在拉栖代梦的军队 中充任步兵。据说在公元前458年,他们大约有3万人。斯巴达人像所有多利亚人一样,分为三个部落,即海雷 斯(Hylleis )、迪曼那太(Dymanatae )和滂菲利(Pamphyli ),每一个部落分成10个奥巴(Oba),奥巴再 分为若干家庭,占有土地财产。公元前458年,这样的家庭据说有9000户。此后,由于土地转让、战争以及其 他种种原因,公民人数剧减。到公元前244年斯巴达国王阿基斯三世时,斯巴达人原来的家庭仅有700余户,而 其中仅有100户拥有土地和份地。关于黑劳士的阶级属性问题,史学界一直有不同看法。参阅亚里士多德: 《政治学》,1270 a 15—40;普鲁塔克:《传记集·阿基斯传》,V. 4;刘家和:《论黑劳士制度》,《古代中 国与世界》,武汉出版社1995年版,第78—139页。 [30] 即“美塞尼亚战争”。第一次美塞尼亚战争约发生在公元前8世纪后期,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发生于 公元前7世纪后期。 [31] 不少学者称之为“第三次美塞尼亚战争”(公元前464—前455年)。 [32] 公元前463年。 [33] 这证明波斯战争时期结成的希腊同盟至少在名义上存续到此时。 [34] 约公元前455年。 [35] 佩盖是麦加拉在科林斯湾的一个海港。 [36] 尼塞亚是麦加拉在萨罗尼湾的一个海港。 [37] 约公元前460年。 [38] 薛西斯之子,公元前464—前424年在位。 [39] 参阅修昔底德,I. 94。 [40] 公元前460年。 [41] 这部分人只是在非常时期才服兵役的。老年人通常是指50—60岁的公民,年轻人指未满20岁的青 年。—史译本注 [42] 公元前457年。 [43] 谢译本无最后一句话(第75页)。 [44] 公元前455年。 [45] 埃吉那人所缴纳的贡金数是每年30塔连特。 [46] 即拉哥尼亚海湾的基赛昂(Gytheum)。 [47] 他是居鲁士当年攻克巴比伦城的英雄(参阅希罗多德,III. 160)。—史译本注 [48] 麦加布佐斯(Megabuzos)和麦加巴佐斯(Megabazos)似乎应是同一人,参阅史译本。 [49] 据狄奥多拉斯记载,他和阿塔巴佐斯统率的军队有30万人(XI. 75),舰船300艘(XI. 77)。 [50] 公元前454年。雅典人以此为借口,将提洛同盟的金库连同巨额存款移至雅典。此后,同盟大会很 少召开,同盟公共金库的支出完全被雅典人控制。 [51] 希腊人在北非濒临地中海的一个殖民城邦。 [52] 参阅希罗多德,II. 140;III. 15。 [53] 公元前454年。 [54] 参阅修昔底德,I. 103。 [55] 公元前451年。 [56] 公元前449年。有的学者认为是在公元前451年或前450年。 [57] 公元前449年。在希腊历史上,诸邦为争夺德尔斐控制权而发生的战争,即所谓“神圣战争”,此为 第二次。第一次发生于公元前6世纪早期。第三次“神圣战争”发生于公元前355年。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 卷,第181—183页。 [58] 公元前447年。 [59] 参阅谢译本,第78页。 [60] 奥彭提亚的罗克里斯。 [61] 公元前446年。 [62] 史译本为“特里亚”(Thria)。 [63] 公元前446/前445年。 [64] 公元前440年。 [65] 指亚细亚大陆。 [66] 谢译本未提及列斯堡。参阅谢译本,第80页注1。 [67] 古典时代著名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cles)作为雅典当年的十将军委员会成员,也是舰队的指 挥者之一。 [68] 其时伯里克利不在这里,他可能是前往考努斯和卡里亚去了。 [69] 有的学者认为他就是本书作者;有学者认为他是阿彻都斯(Acherdus)村社的诗人;大多数学者认 为他是麦里西亚斯(Melesias)之子,是伯里克利的政敌。修昔底德在书中(V. 26)强调,战争开始的时候他 已长大成人,学者们认为这大概是暗示自己30岁左右,因而不大可能在10年前就担任将军。参阅S. 霍恩布鲁 尔,第1卷,第191页。

    第五章 拉栖代梦的第二次同盟大会。战争的准备和外 交摩擦。基隆。波桑尼阿斯。泰米斯托克利。

    118 这之后, [1] 没过几年就发生了上面所述及的科基拉事件 [2] 、 波提狄亚事件 [3] 以及作为这场战争口实的一些事件。[2]希腊人之间 的以及他们与异族人之间的所有这些敌对行动都发生在自薛西斯败退到 这场战争开始之前的50年内。 [4] 在这期间,雅典人成功地使他们的帝 国建立在更为坚实的基础上,极大地拓展了本国的势力。虽然拉栖代梦 人对此了然于心,但是他们很少加以反对;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 拉栖代梦人都保持着冷静态度,因为在过去,除非形势所迫,他们总是 迟迟参战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于国内的战争, [5] 使他们难于对外 出兵作战。最后,随着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人们对此再也不能视而不 见:雅典开始侵略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了。这时候,他们觉得,对此再 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他们全力以赴投入与敌国战争的时候到了。如果可 能的话,他们想通过发动这场战争来摧毁雅典的势力。 [3]尽管拉栖代梦人根据和约已被破坏和雅典人实施侵略的事 实,决意开战,但是他们还是派人到德尔斐去问神,问如果开战对他们 是否有利。据说,神的回答是,如果他们全力投入战争,胜利是属于他 们的;并且允诺不论他们是否向神祈祷,神祇自会保佑他们。

    119 但是,拉栖代梦人还是希望召集他们的同盟者,就是否应当宣 战进行投票表决。各盟国的大使来到之后,同盟大会召开了。 [6] 他们 都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绝大多数是指责雅典人,主张开战的。尤其是科 林斯人,他们害怕再拖延下去就难以营救波提狄亚,因此他们此前已到 各盟邦去游说,劝他们投票支持战争。他们这时也在大会现场。他们的 代表最后一个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120 “盟友们,我们再也不能抱怨拉栖代梦人,说他们失职了。他们 自己不仅已经表决赞成战争,而且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召集我们来此。 我们说他们负有责任,是指盟主的责任。除了同样要关照自己的利益以 外,盟主应当特别关注共同的利益,以报答诸盟邦以其他方式所给予他 们的特殊荣誉。[2]我们当中那些凡是与雅典人打过交道的,无须提 醒都知道提防他们,但是那些地处内地和离商路较远的城邦应当清楚, 如果他们不支持滨海强国的话,其结果将使他们输出产品的通路受到损 害,也将使他们难以得到从海上输入的货物。他们必须仔细斟酌我们现 在所说的话,不要以为这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定会预料到,有朝一 日滨海强国遭到毁灭的话,危险紧接着就会扩展到内地来;他们还必须 承认,我们的讨论与他们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3]鉴于以上这些原 因,他们在以战争换取和平时就不应当迟疑不决。聪明的人在他们没有 受人侵害之时,当然愿意过着安定的生活,而勇敢的人在受到侵害之 时,便会舍弃和平而宁愿战争,虽然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重新达成和 解。事实上,他们既不会因战争的胜利而骄傲,也不会因热爱和平和安 宁而忍受别人的侵害。[4]的确,如果你们继续迟疑不决,那么考虑 到自己的幸福而发生的迟疑,将是你们指望得到那种幸福的丧失的最快 之路;反之,因战争的胜利而抱着过分的野心的人,将会忘记使你们得 意的这种自信是何等的空洞。[5]许多拙劣的计划能够获得成功,是 因为对手愚蠢之极;相反,更多的情况是,明明是筹划得很好,结果却 是招致耻辱。制定计划时的自信心与履行计划时的自信心,从来就不是 完全一致的;我们在筹划的时候觉得是安全的,但是一旦付诸行动,恐 惧将导致他们丧失自信心。

    121 “把这些原则应用到我们自己身上,如果我们现在煽起战火,那 也是在受到侵害的压力之下,在怨声不断的情况下所作出的选择;一旦 我们惩罚了雅典人,我们就应及时地中止战争。[2]我们期望取得胜 利,是基于很多理由的:首先,我们在人数方面和军事经验方面占有优 势;其次,我们一心一意地服从指挥。[3]他们现有的海军实力要强 一些,但是我们可以利用先前的各种资源,利用奥林匹亚和德尔斐的金 钱 [7] ,建设我们的海军。如果我们从这些地方举借钱款, [8] 就能够以 出高薪的办法来吸引雅典海军中的异邦桡手。因为雅典的势力主要是依 靠雇佣兵,而不是自己的公民;而我们就不至于冒此风险,因为我们的 力量主要是靠人,而不是靠钱。[4]他们一旦在海上吃一个败仗,就 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9] 如果他们坚持下去,就将使我们赢得更多的时 间去操练海军战术;一旦我们的技术达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在勇敢方 面,我们无疑是优于他们的。我们所拥有的天生的优良品质不是他们通 过教育可以获得的,而他们在技术上的优势是我们通过训练一定可以获 得的。[5]实现这些目标所需金钱将由我们来捐献。雅典的同盟者从 未停止缴纳贡金来维持自己的受奴役的地位,而我们为了复仇和生存却 不肯花费金钱, [10] 这些金钱被雅典人夺去,我们将看到他们用它来毁 灭我们。果真如此,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122 “我们还可以用其他方法来进行战争。例如,煽动他们的同盟者反叛,就是剥夺他们收入的最好办法,因为这些收入是雅典人的力量源泉。我们还可以在他们的领土内建筑据点。还有其他多种方法,目前还不能预见。因为在世间万事之中,战争是最少按固定的原则进行的。战争期间,人们主要是利用这一点制定策略以应付突发事件。在这样的情 况下,在战争中最能保持冷静头脑的人是最安全的;谁头脑发热,谁就 会遭殃。[2]让我们来仔细想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这仅仅是敌对邻 邦之间的一些边境争端,问题也许不会产生。但是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敌 人是雅典人,雅典人的势力可以与我们全体盟邦的联合力量相匹敌,它 比我们任何一个成员国的势力都要强大;因此,除非我们每个民族、每 个城邦团结起来全力同雅典人作战,否则它将轻而易举地把一盘散沙的 我们逐一征服。这样的征服说起来是很可怕的,但是你们一定知道,征 服的结果只能是我们全都沦为他们的奴隶。 [3]“对于伯罗奔尼撒人而言,听到人们议论这样的可能性,或者看到许多城邦遭到一个城邦的欺压,这都不能不是一种耻辱。同时,有人会说我们理所应当遭受这种痛苦,或者说我们由于懦弱而忍受这种痛 苦,说我们一代不如一代,因为我们的祖先使全希腊获得自由,而我们 连自己的自由都难以保证;我们还容许在希腊建立一个僭主式城邦 [11] ,尽管我们认为在一个单独的城邦推翻僭主政治是我们的职责。[4] 我们不知道,这种行为如何才能避免犯下三个最重大的失误:缺乏理 智、缺乏勇气、缺乏警惕。因为我们不认为你们对敌人的蔑视是有利的,相反,许多事实已经证明这一点是会带来致命后果的。这种对敌人 的蔑视已经毁掉了你们大量的人力,因而它逐渐被称作可鄙的愚蠢,而不是对敌人的蔑视。

    123 “但是对于过去的事情,除了那些对现实有用的以外,再去回顾 它们也是无益的。为了将来,我们必须保持我们现在所有的,而且要加 倍地努力;把赢得美德作为劳动成果,是我们的传统;纵或你们在财富 和资源方面占有一点优势,也不要改变这一习惯。因为在贫穷之时所得 到的东西,在富裕之时却全部丧失是错误的。我们不应当这样,有许多 理由使我们必须勇往直前,参加战争;神祇已经明示我们这样做,并且 答应佑助我们,希腊其他地方的所有城邦,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利 益关系,都将在战争中站在我们一边。[2]首先破坏和约的不是你 们,因为神祇在指示我们参战时,判定和约已经遭到破坏。你们是在维 持一个已经遭到破坏的和约。事实上,和约是被侵略行为破坏的,而不 是被防卫行为破坏的。

    124 “因此,从各方面看来,你们参战都是名正言顺的。我们是从全 体盟邦的利益出发来建议采取这一步骤的,因为我们知道,不论是城邦之间或是个人之间,利益一致是最可靠的保证。因此,你们应当援助波 提狄亚人,不要再耽搁了。一个多利斯人的城市被伊奥尼亚人围攻,这 简直是本末倒置了。你们还应当维护其他地区人民的自由,不要再拖延 了。[2]对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而言,当等待只是意味着直接的灾难 时,要我们等下去是不可能的;如果人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开会,而又不 敢采取自卫措施的话,我们当中的另外一些人在不久的将来也将遭到同 样的灾难。 “盟友们!不要再耽搁下去了!你们必须相信危机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的忠告是最好的意见,请你们表决赞成战争吧!不要被一时的恐惧 所吓住,要看到成功之后的永久和平。战争使和平更加巩固,但是拒不采取战争手段也未必是逃避危险的可靠方法。[3]我们深信,那个在 希腊已经建立起来的僭主式城邦,正日益对希腊构成威胁,他们力图建 立一个世界帝国,部分已经完成,部分正在策划之中。让我们去攻击 它、摧毁它,为我们自己赢得将来的安宁而战,为现在遭到奴役的那些 希腊人获得自由而战!” 以上就是科林斯人的发言。

    125 现在,拉栖代梦人听过各盟国代表的意见后,要求所有同盟国 无论大国小国都要进行表决,结果大多数盟国表决赞成战争。[2]虽 然他们已经作出决定,但是由于缺乏准备,马上发起进攻还是不可能 的。他们决定,各邦要努力作必要的准备,不得延误。实际上,尽管他 们开始作必要的准备工作,但是他们至少在一年之后才会入侵阿提卡, 公开地进行战争。

    126 在战争爆发前的间隔时期, [12] 拉栖代梦人不断派遣使者前往 雅典,提出各种抗议,目的在于当他们遭到拒绝时,尽可能找到一个开 战的适当借口。[2]拉栖代梦人的第一个使团命令雅典人驱逐那些“被 女神诅咒的人”。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3]从前有一位名叫基隆的雅典人,他是奥林匹亚竞技会的一位 优胜者,出身于显贵家族,是一位很有势力的人物。他娶麦加拉人塞阿 根尼斯的女儿为妻,塞阿根尼斯是当时麦加拉的僭主。[4]这位基隆 到德尔斐神庙去问神,神告诉他,在“宙斯大庆节”之时夺取雅典卫城。 [5]因此,他从塞阿根尼斯那里取得一支军队,劝说他的朋友们和他 一起,在伯罗奔尼撒的奥林匹亚庆节到来之时,便夺取了雅典卫城, [13] 想自己做僭主,因为他认为这就是“宙斯大庆节”,这也是有利于奥 林匹亚竞技会优胜者的一个机遇。 [14] [6]神谕中所说的“宙斯大庆 节”指的是阿提卡的或其他地方的,他却从未考虑到,神谕中也未予以 说明。因为雅典人也有一个宙斯大庆节,名叫“美里奇奥斯的宙 斯”(“仁慈的宙斯”) [15] 即狄亚西亚节。这个节日是在城外庆祝的, 全体人民 [16] 都在这里以一些本地区所特有的不流血的祭品来祭祀,而 不用真正的牺牲来祭祀。 [17] 可是,基隆自认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恰当的 时间,便开始行动了。[7]雅典人一得知此事,便都从乡下赶来,屯 驻下来对卫城加以围攻。[8]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雅典人对围城的 事逐渐感到厌倦,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离去了;继续围攻的任务就留给 了九执政官,他们有全权按照自己的正确判断来处理一切事务。人们想 必知道,那时雅典的大多数政治职能是由九执政官来履行的。 [18] [9]同时,被围困的基隆及其同伴因缺乏食物和饮水而感到痛苦。 [10]因此,基隆和他的兄弟设法出逃,但是其余人被逼无奈,有些人 甚至已经快饿死了。于是他们坐在卫城的神坛 [19] 前,向神祇祈祷。 [11]负责看守他们的雅典人看到他们将死于神庙中,命令他们起来, 答应不伤害他们;雅典人在引诱他们出来之后,便杀死了他们。那些在 途中求庇于复仇女神神坛 [20] 前的,也被雅典人给当场杀死了。从这个 事件开始,那些杀死他们的人及其后裔 [21] 就被称为“对女神犯过罪的 人”或“被女神诅咒的人”。[12]因此,雅典人驱逐了这些被诅咒者。 后来拉栖代梦的克里奥蒙尼 [22] 和雅典人的一个集团又把他们驱逐一 次:把活着的驱逐,掘开死者的坟墓,抛出死者的遗骨。这样,他们就 被彻底驱逐了。尽管如此,那些被驱逐者后来又回来了,他们的后裔还 住在雅典。

    127 这就是拉栖代梦人命令雅典人驱逐的那些“被女神诅咒的人”。 他们自称其首要目的是表示对神祇的尊敬,但他们也知道,桑西浦斯之 子伯里克利在他的母系方面,是和这个诅咒有牵连的, [23] 他们认为如 果他被驱逐的话,那么他们对付雅典的计划就会取得实质性进展。 [2]他们并不是真的指望雅典人会驱逐他,而是想在雅典国民中造成 一种偏见,认为战争部分地是由于他的不幸 [24] 而引发的。[3]因为 伯里克利是当时最有势力的人,是领导雅典人的政治家,他事事与拉栖 代梦人作对,不会作出任何让步,而且总是鼓动雅典人投入战争。

    128 雅典人针锋相对,要求拉栖代梦人驱逐泰纳鲁斯的“被诅咒 者”。因为拉栖代梦人曾经把一些在泰纳鲁斯地方的波塞冬神庙祈祷的 黑劳士引诱出来并且杀死他们。 [25] 雅典人相信发生于斯巴达的大地震 [26] 就是由此事引起的结果。 [2]雅典人还要求拉栖代梦人驱逐那些被黄铜宫 [27] 的雅典娜女 神所诅咒的人。故事的原委如下:[3]在赫勒斯滂地区担任指挥官职 务的拉栖代梦人波桑尼阿斯被斯巴达召回(这是他第一次被召回 [28] ),经审判宣布无罪以后,他再也没有以官方的职位被派往那里去了。 [29] 但是,他没有得到拉栖代梦人的准许,自作主张乘坐赫尔米奥涅的 一艘船,以私人身份来到赫勒斯滂。他佯称是为希腊而战,实际上却是 私通波斯国王,此事在他被召回之前就已开始了,其野心是统治全希 腊。[4]他第一次使波斯国王感激的是下面一件事情,从此就拉开了 他的整个阴谋的序幕。[5]当他从塞浦路斯返回,第一次来到这个地 区的时候, [30] 他攻克了波斯占领下的拜占庭,俘获了城中波斯国王的 一些亲戚和亲属。波桑尼阿斯瞒着其他同盟者,把这些俘虏送到国王那 里,说他们是逃走的。[6]他是在一位爱利特里亚人冈吉鲁斯的协助 下完成这件事的。冈吉鲁斯正是负责拜占庭防务和看守这些俘虏的。他 还让冈吉鲁斯带给波斯国王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揭发出来,内容如 下:[7]“斯巴达将军波桑尼阿斯,渴望为您效劳,特意把战争中的这 些俘虏送还给您。另外,我建议,请允许我娶您的女儿为妻,并且把斯 巴达和希腊其他地方都归您统治。我认为,如果得到您的合作,我就能 做到这一点。因此,如果您同意我的建议,请派一名可靠的人到海滨 来,我们将来可以通过他互通信息。”

    129 信中被揭发的所有内容就这么多。薛西斯收到此信,很是高 兴。他派法那基斯之子阿塔巴佐斯到海滨,并且命他接替麦加巴特斯担 任达斯基里昂省的总督,命令他尽快地把国王的复信交给在拜占庭的波 桑尼阿斯,并且把国王的玺印给他看;如果接到波桑尼阿斯的关于履行 国王的事务的任何指令,他应当全力以赴地忠实执行。[2]阿塔巴佐 斯到达海滨后,立即执行国王的命令,把信送往拜占庭。 [3]国王的复信有以下内容:“国王薛西斯致书波桑尼阿斯:你从 海外为我救出了那些来自拜占庭的人,我很感激你,我的王室对此永世 不忘。我对你提出的建议也很赞赏。你要勤勤恳恳,日夜不停地履行你 对我的承诺;不论是金银的花费,还是军队的数目,不论你在什么地方 需要,都不要让它们成为障碍。我随信派给你一位可敬的人阿塔巴佐 斯,可以通过他大胆地推进我的和你的目标,最大限度地促进你我双方 的荣誉和利益。”

    130 波桑尼阿斯作为普拉提亚之战的英雄,曾在希腊人中赢得很高 的荣誉。在收到这封信之后,他便自命不凡,不能再安于普通的生活方 式了。他从拜占庭到外地去的时候,穿着波斯的服装;他行军经过色雷 斯的时候,有波斯人和埃及人组成的卫队护送;他按照波斯人的方式举行宴会。他已经完全无法隐瞒他的企图了,在小事上所暴露出的野心总 有一天会以大规模的行动表现出来。[2]别人平时很难见到他,他对 任何人都毫无例外地以粗暴态度相待,因而没有人能够和他接近。事实 上,这就是同盟转而倾向于雅典人的主要原因。

    131 波桑尼阿斯的以上这些行为逐渐为拉栖代梦人所知,因而发生 了第一次将他召回之事。现在,他没有得到拉栖代梦人的准许,就乘坐 赫尔米奥涅的船第二次出航,很明显,他的行为和从前是一样的。当雅 典人围攻拜占庭,迫使他出走的时候,他并未返回斯巴达;有消息说, 他已经定居在特罗阿德的科罗奈,不怀好意地逗留在那里,和异族人进 行阴谋活动。这时候,监察官不能再迟疑了。他们派出一名传令官,带 着急令权标 [31] ,命令他随传令官回国,如果他不回国,就将宣布他为 斯巴达人的公敌。[2]波桑尼阿斯希望首先要做的就是避嫌,自信能 够利用贿赂把自己的罪名洗清,因而他第二次返回斯巴达。起初,他被 监察官投入牢狱之中(他们是有权力幽禁国王的),但他很快私下了结 此事,并再次出狱;他表示,他愿意出庭对任何希望就他的事情立案调 查的人作答辩。

    132 现在,斯巴达人—无论他的敌人也好,整个城邦也好—都没有 于他不利的确凿证据,没有什么无可置疑的事实来惩处一位王族成员, 而且那时是身居高位的人。国王普雷斯塔库斯(列奥尼达斯之子)是他 的大堂弟 [32] ,尚未成年,由他担任摄政。但是由于他对法律的轻蔑, 对异族人生活方式的模仿,[2]人们开始广泛怀疑他对现行习俗的不 满;于是回顾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看看他是否有违反常规习惯的地方。 人们记得,在德尔斐有一个三足鼎 [33] ,希腊人把它作为反波斯战争的 第一批胜利果实 [34] 献给神祇的。波桑尼阿斯擅自在鼎内镌刻着下列对 句: 希腊人的领袖,击败波斯大军的波桑尼阿斯, 将此物献给福玻斯 [35] ,以示纪念。 [3]当时拉栖代梦人立即把这个对句弄掉,刻上所有参与摆脱波 斯统治并且奉献这个纪念品的城邦的名字。可是,人们认为波桑尼阿斯 在这里犯下重罪,而从他以后所采取的态度来看,这种事和他现在的谋 划是完全一致的。[4]另外,他们得到消息,说波桑尼阿斯竟然正在 和黑劳士密谋,这也是确有其事的。因为他答应,如果黑劳士参与他的 暴动,并且帮助他实现他的计划的话,他们将获得自由和公民权。 [5]就是现在从黑劳士得到一些证据的时候,监察官们还是不相信, 不赞成对他采取断然措施。这是符合他们处理自己人民的事务的常规习 惯的,即如果不是铁证如山,他们是不会对一位斯巴达公民作出不可挽 回的判决的。据说,最后一位把波桑尼阿斯写给波斯国王的最后一封信 送给阿塔巴佐斯的,是阿吉鲁斯。他曾是波桑尼阿斯最宠爱、最信任的 仆人,如今变成一位告发者了。因为此前派去的信使都是一去不复返, 他便恐惧起来。因此,他伪造了一个图章。这样,如果他的疑心是错误 的,或者如果波桑尼阿斯要取回他的信来修改的话,他不致被发觉。于 是他把信拆开了。他发现信的附言中所提到的正是他所怀疑的内容—命 令把他杀死。

    133 当阿吉鲁斯把这封信交给监察官看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一个 比较令人信服的证据。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想亲自听听波桑尼阿斯自己 的说法。因此,阿吉鲁斯被安排到泰纳鲁斯的神庙中,装作一个求神 者。他被安置在一间小屋中,小屋隔成两间。一些监察官隐藏在内屋 里,他们可以听到全部细节。波桑尼阿斯来看望他,询问他求神的原 因。他首先抱怨波桑尼阿斯在信中关于他的指令,又逐一谈到其他所有 的情况,指出他在代表波桑尼阿斯同波斯国王的谈判中,从来都没有损 害过波桑尼阿斯的利益,而现在他和他的许多奴仆一样,所得到的报偿 就是被处死。所有这一切,波桑尼阿斯自己都承认了,请求他不要因此 而生气。波桑尼阿斯友好地把他从祈祷的位置上扶起来,要他尽快启 程,不要耽误送信和谈判。

    134 监察官们仔细地听了这些对话,然后离开,暂时没有采取任何 行动,但是现在终于确认了这些事实,便准备在城里逮捕波桑尼阿斯。 据说,正当他在街道上快要被捕的时候,他从一个走近他的一名监察官 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他的来意;另外一位监察官给他一个暗示,表示他有 危险。于是他跑开了,向黄铜宫女神的神庙那里跑去,因为神庙的院墙 近在咫尺。结果,没等他们动手,他就跑进避难所,进入神庙中的一个 小房间,以免受露天之苦,然后一直躲在里面。[2]监察官们在追赶 时暂时落在后面,后来他们揭开房顶,看到他确实在里面,就把门封 死,四周都安排了看守者,想把他饿死在里面。[3]当他们发现他在 屋子里已经奄奄一息,而就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他们把他从神庙中抬 出, [36] 刚刚抬出来,他就死了。 [37] 他们起初准备把他的尸体抛到凯 阿达斯山谷 [38] 中,这是他们抛弃犯人尸体的地方,后来他们决定把他 埋葬在附近的地方。但是之后德尔斐的神祇又命令拉栖代梦人把他的坟 墓迁移到他死亡的地方—他的遗体现葬在圣地入口处,墓碑上的铭文可 以为证。他们因为做了这件事而遭到诅咒,神祇还命令他们向黄铜宫的 雅典娜女神归还两具而不是一具尸体。因此,他们铸造了两尊黄铜像, 奉献给女神,以作为波桑尼阿斯的替身。 [39]

    135 这样,雅典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求拉栖代梦人根据 神亲自宣布的诅咒,驱逐那些被神诅咒的人。 [40] [2]言归正传。他们在调查波桑尼阿斯私通波斯的过程中,发现 此事与泰米斯托克利有牵连。于是拉栖代梦人派出使者,要求雅典人按 照他们惩处波桑尼阿斯的办法来惩处泰米斯托克利。雅典人也同意这样 做。[3]但是,碰巧泰米斯托克利已被放逐 [41] ,侨居于阿尔哥斯, 但他经常出访伯罗奔尼撒的其他地方。于是,雅典派人和伯罗奔尼撒人 一起(后者已经在追踪他了),命令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发现他,都予 以逮捕。

    136 但是泰米斯托克利觉察到他们的意图,便从伯罗奔尼撒逃往科 基拉。科基拉人尊他为恩人。 [42] 但是科基拉人说,如果他们冒昧地庇 护他,就会引起雅典和拉栖代梦的敌视,所以他们送他渡过海峡,来到 对岸的大陆上。[2]在这里,雅典的官员发现了他的行踪,紧紧地追 踪他,走投无路的他不得不在摩洛西亚国王阿德米图斯的家里暂住下 来,尽管他们之间未曾有过友好交往。[3]阿德米图斯碰巧不在家 里,泰米斯托克利向王后求救,王后要他抱着小王子,安坐在炉旁。 [4]不久之后,阿德米图斯回来了,泰米斯托克利说出他是谁,并且 请求他不要报复流亡中的泰米斯托克利,尽管他过去在雅典反对援助阿 德米图斯。的确,现在他来报复泰米斯托克利,力量相差太悬殊,只有 平等者之间的较量才是体面的。同时,泰米斯托克利反对阿德米图斯, 只涉及求援的成功与否,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国王把他交给刚刚提 到的那些追击者,从他们的目的来看,国王无疑是置他于死地了。

    137 阿德米图斯听了他的话,让他和王子一起站起来,因为他坐在 那里抱着小王子—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恳求方式。不久之后,拉栖代梦人 [43] 来到这里,无论他们怎么说,阿德米图斯都拒绝交出泰米斯托克 利。由于泰米斯托克利希望到波斯国王那里去,因而阿德米图斯通过陆 路把他送到亚历山大 [44] 统治下的城市皮德那 [45] 。[2]在那里,他 遇到一位商人,正准备前往伊奥尼亚。起航之后,风暴把他们吹向正在 围攻那克索斯的一支雅典舰队。幸好船上的人不认识他。他害怕出事, 就告诉船主,他是什么人以及他欲逃往何处;并且说,如果船主不营救 他的话,他就告发船主,说船主接受了他的贿赂而带他逃跑的。同时, 他们的安全就在于不让任何人离开船,直到可以航行的有利时机出现为 止;如果船主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答应给船主相应的报酬。船主按照 他的要求做了。他们在离雅典舰队不远的地方停泊了一天一夜,最后抵 达以弗所。 [3]泰米斯托克利收到了雅典的朋友们所寄来的钱和他在阿尔哥 斯的存款,就马上付给船主一笔现金。之后,他和一位在海边的波斯人 一道往内地去,并且送了一封信给薛西斯之子阿塔薛西斯,他是新近登 上王位的 [46] 。信的内容如下:[4]“我泰米斯托克利已经到您这里来 了。当我被迫自卫,以免遭您父王的侵略的时候,我对你们家族的危害 比任何一位希腊人都要多些。但是在他撤兵期间,当我安全而他很危险 的时候,我对他所做的好事远远超过那些危害。由于以前我对你们的恩 情,你们应当很好地报答我。”(这里他提到,他派人送信提醒薛西斯 从萨拉米斯及时撤退,以及由于他的努力使得桥梁未被拆毁 [47] —这完 全是谎话。)“现在我到这里来,能够为你们作出重大贡献;我被希腊 人追逐,是因为我对你们的友好关系。但是我希望等待一年的时间,到 时候我将亲自说明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138 据说,波斯国王赞同他的想法,并且告诉他可以按他所说的去 做。泰米斯托克利在等待的一年之内,尽力地学习波斯语言和当地的风 俗习惯。[2]一年期满,他来到波斯宫廷,赢得了很高的声望,这在 到过这里的希腊人中是绝无仅有的。这部分地是因为他此前已声名显 赫,部分地是因为他提出了努力为波斯国王征服希腊的希望,但是主要 地是由于他经常能够证明自己的才干,[3]因为泰米斯托克利的表现 证明他是一位最富天才的人物。的确,在这些方面,他是超凡的,比任 何其他人都更值得我们钦佩。对于那些突发的不容许讨论的事件,他用 不着事先研究或事后考虑,以他天赋的智慧就能够作出最佳的判断,他 对未来的甚至是很久以后的事态发展的预测都是最可靠的。对于他所熟 悉的问题,他能够作出很好的说明;对于他不熟悉的问题,也并非不能 提供很好的意见。他还能够天才地预知未来,预知未来事件的好坏利 弊。总之,这位超凡的人物在直接应付突发事件之时,无论是他的天赋 智慧还是迅捷的判断,都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4]疾病是他真正的 死因。虽然有一种说法是,当他知道他难以实现他对波斯国王所作的许 诺的时候,就服毒自尽了。 [48] [5]但是无论如何,在亚细亚的马格涅西亚的市场 [49] 上有一个 为他竖立的纪念碑。他是这个地区的统治者,波斯国王把马格涅西亚赐 予他(该地区每年收入达50塔连特)以供给他面包,赐予他兰普萨库斯 (该地区被认为是最好的产酒之地)以供给他酒,赐予他迈奥斯以供给 其他必需品。[6]据说,他的遗骨,按照他的意愿,由他的亲属携带 回国,埋葬在阿提卡的土地上。这事是秘密进行的,以免雅典人知晓, 因为一位因犯有叛国罪而逃亡的人埋葬在阿提卡是违法的。拉栖代梦的 波桑尼阿斯和雅典的泰米托克利,是那个时代希腊最著名的人物,他们 人生的结局就是这样的。

    139 再来看看拉栖代梦人。他们第一次派出的使者所提出的要求和 从雅典人那里得到的答复,都是关于驱逐那些被神诅咒的人,这些故事 已如前述。紧接着拉栖代梦人又派出一个使者,要求雅典解除波提狄亚 之围,尊重埃吉那的独立。但是他们最明确地提出的首要的一点是:如 果雅典撤销那个禁止麦加拉人使用雅典人的港口和雅典市场的麦加拉禁 令 [50] ,那么,战争就可以避免了。[2]但是,雅典既不愿意撤销这 个法令,也不愿意接受其他的建议;他们指控麦加拉人,说他们耕种圣 地,耕种没有圈围起来的边境上的土地 [51] ,藏匿雅典的逃亡奴隶。 [3]最后,一个使团带着拉栖代梦人的最后通牒来到雅典。使者 是兰斐亚斯、麦里西浦斯、阿吉山德。他们只字未提过去的问题,只是 简明地说:“拉栖代梦人希望和平继续维持下去。只要你们愿意给予希 腊人自由,维持和平就并非不可能。”于是,雅典人召开公民大会,把 这个问题提交给他们讨论。让他们根据各种要求一劳永逸地加以讨论, 给拉栖代梦人一个答复。[4]许多人登台发言,有的支持战争,有的 支持和平。有些人强调战争是必要的,有些人主张撤销麦加拉禁令,认 为让它阻碍和平进程是愚蠢的。发言者当中有桑西浦斯之子伯里克利, 他是当时雅典的头号人物,无论在辩才上还是行动上,他都是最出色的 人物。他的意见是这样的:

    140 “雅典人啊,有一个原则,我在任何事情上都这样坚持,那就是 反对向伯罗奔尼撒人作出任何让步。我知道,劝说人们参加战争时的激 昂情绪在战争开始以后不总是保持得住的。随着事态的发展,人们的决 心也在发生变化。但是我认为现在必须向你们提出和以前相同的,几乎 是完全相同的建议。我建议你们当中那些被我的言辞所说服的人,要支 持公民大会的决议,即使是处在逆境之中也要如此。不然的话,在诸事 顺利的时候,他们就不能发挥他们的才智。因为事物发展的过程往往和 人们的计划一样,都是变幻莫测的。正因为如此,无论出现什么意料之 外的事,我们通常都把它归于命运。很明显,过去拉栖代梦是阴谋反对 我们的,如今就更加昭然若揭了。[2]和约上规定:我们彼此间的争 执应当交由法律来裁决,在裁决期间,双方应当维持现状。但是拉栖代 梦人从未向我们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从未接受我们所提出的请求;相 反,他们宁愿以战争方式来解决不满的事情,而不愿意以和平谈判的方 式来加以解决。终于,我们发现,他们来到这里,不是提出忠告,而是 向我们下命令。[3]他们命令我们解除波提狄亚之围,给予埃吉那独 立,撤销麦加拉禁令,他们最后竟发出通牒,责令我们给予希腊人自 由。[4]我希望你们当中没有人会认为,如果我们拒绝撤销麦加拉禁 令的话,我们就会因为一点琐事而投入战争。关于麦加拉禁令,他们抱 怨甚多,仿佛是撤销该法令,就会使我们免于战争。你们也不要有任何 自责之感,好像我们为一点点小事而兴师作战。[5]为什么这样说 呢?因为这点琐事是全局的保证,可以检验你们的决心。如果你们作出 让步的话,你们将遇到一些更大的要求,因为你们已经有了由于害怕而 让步的一个先例。而如果你们采取坚决不妥协的态度,将使他们清楚地 懂得,他们必须以平等者的地位来对待你们。

    141 “因此,你们要马上作出决断,不要在你们尚未受到伤害的时候 就屈服,如果我们即将兴师作战,我认为我们应当这样做,不管表面上 的原因是大是小,我们坚决反对任何让步,决不允许我们对财产的占有 权发生动摇。在试图以法律形式解决以前,一个平等者以命令的形式向 其邻邦提出的任何要求,不论这些要求是大是小,其意图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我们接受他们的奴役。 [2]“至于战争以及双方的资源,一种详细的比较将使你们看到雅 典不是居于劣势的一方。[3]伯罗奔尼撒人自己耕种自己的土地,无 论是个人还是公家,都不富有,他们也没有跨海进行长期作战的经验, 因为贫穷,他们彼此间的战争都是短暂的。[4]这样的国家不能经常 配备一个舰队的船员,或者经常派遣一支陆军,他们不能养活离开本土 的军队,军费开支是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基金。此外,他们没有控制海 洋。[5]须知,维持一场战争的军费靠的是日积月累,而不是强征贡 金。农民是这样的一个阶级,他们总是更愿意把自己的人力而不是财力 投入战争。他们坚信,自己的生命将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是他们 无法确认那时他们的金钱已被花光,尤其是当战争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地 延续下去的时候,而战争很可能是会延长的。[6]在单独一个战役 中,伯罗奔尼撒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也许能够向全希腊挑战,但是他们无 力同一个性格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强国交战,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议事会可 以作出迅速果决的行动,因为他们的议事会 [52] 包括若干民族,每个城 邦都有平等的一票表决权,都只关心本邦的利益,这种情况的结果通常 是一事无成。 [53] [7]有些城邦特别渴望去报复自己的敌人,而另一 些城邦最希望的是能够节省开支。他们漫不经心地前来开会,会议期间 他们只用很少一点时间来考虑共同利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处理个别城 邦的事务上。同时,每个成员国都认为漠不关心不会带来任何危害,都 把本国的前途视为别国的事;既然各国都持有这样一种观念,共同的事 业就不知不觉地日趋衰微了。

    142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金钱的匮乏会使他们感到为难。在慢慢地 筹集金钱的过程中,时间就会因此而拖延下来。但是,战争中的机遇是 不等待任何人的。[2]另外,对于他们可能在阿提卡修筑要塞,对于 他们的海军,我们都不必害怕。[3]要建立一个可以与雅典匹敌的城 堡,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困难的,而要在敌国境内建立一个城堡则无疑 是更加困难的,何况雅典的防御力量丝毫不亚于他们进攻雅典的力量。 [4]如果他们仅仅是建立一些据点,虽然可以通过袭掠活动,通过为 逃亡者提供便利而使我们的城邦遭到某些损害,但是这绝不能阻止我们 利用我们强大的海上力量,从海上深入其领土,修筑要塞,以资报复。 [5]因为我们从海战中所得到的陆战经验,远远超过他们从陆地战役 中所得到的海战经验。[6]他们将会发现,我们的海上经验是他们很 难获得的。[7]如果你们自波斯人入侵以来就一直操练这项技术,至 今尚未精通此道,难道那些农民,那些没有海上生活经历的人们,会有 机会在这方面取得长足进展吗?况且,他们将一直处于雅典强大舰队的 监视之下,无法进行实际的操练。[8]对付一支弱小的舰队,他们依 仗人数众多,忽视自己的经验不足,而准备冒险作战。但是面对一支强 大舰队的封锁,他们将无法运动,训练的缺少使他们更显笨拙了,而技 术的拙劣必然使他们更加胆怯。[9]须知,航海技术和其他技术一 样,都是专门的技术,绝不是那种在偶尔的闲暇时的一种消遣;相反, 它的技术要求很严格,以致没有闲暇去从事其他事业。

    143 “如果他们攫取奥林匹亚或德尔斐的金钱 [54] ,力图以提供高薪 的办法来吸引我们海军中的异邦桡手,而到那时我们自己的公民和居住 在我国的异邦人都登上舰船服役,还不是他们的对手的话,那就不能不 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了。但是,事实上,我们在这方面总是能够对付他 们的。最有利的一点是:在我们自己的公民中间,技术高超的舵手和桡 手比希腊其他地方所有舵手和桡手的总和还要多些。[2]即使出现这 种危急状况,那些受雇于我们的异邦桡手,也没有一个人会愿意为了挣 几天的高薪,冒着被本邦剥夺法律上受保护的危险, [55] 去替对方打一 场无望获胜的战争。 [3]“对于伯罗奔尼撒人所处的地位,我认为已经作了一个大体公 平的陈述。至于雅典的地位,在我所评述的他们的缺点中,我们一个也 没有;而我们所拥有的其他优点,他们全都无法和我们相比。[4]如 果他们从陆上侵入我们的领土,我们将从海上攻入他们的国土,然后你 们将发现,伯罗奔尼撒一部分土地的破坏对他们的影响,比整个阿提卡 的破坏对我们的影响还要严重些;因为他们不通过战争就不能再得到新 的领土,而我们在诸岛屿和大陆上都拥有大量的土地。 [56] [5]“事实上,统治海洋是非常重要的。让我们来想一想,假如我 们是岛上居民的话,你们能相信我们将处于更加坚不可摧的地位吗?其 实,今后我们应当尽可能地把自己看作岛上居民。我们必须摈弃所有关 于我们土地和房屋的念头,时刻准备保卫海洋和城市。我们千万不要因 为丧失土地而被激怒,以致同数量上占有优势的伯罗奔尼撒人交战。如 果我们取得一次胜利,那么紧接着我们就只能同数量上占优势的军队交 战;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就会丧失我们的同盟者,他们是我们力量的 源泉;如果我们的军队不能制服他们的话,他们是不会保持沉默的。我 们所应当悲伤的不是房屋和土地的丧失,而是人民生命的丧失,因为房 屋和土地不会使人有所增加,而人却能使它们有所增加。 [57] 假如按我 原来的想法能够说服你们的话,我愿意奉劝你们迁移出去,并且亲手把 你们的财产加以毁坏,以此向伯罗奔尼撒人明示:你们无论如何也是不 会因此而屈从于他们的。

    144 “如果你们一致同意不再利用战争来实施新的征服扩张计划,如 果你们不主动地把自己牵入新的危险中去,我还可以举出许多理由来说 明你们是有希望取得最后胜利的。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不是敌人的诡 计,而是我们自己的失策。[2]但是关于这些问题我将在另一次演 说,即战事即将开始之时再加以阐释; [58] 现在我们应当遣回拉栖代梦 的使者,并让他们带回如下答复:我们将允许麦加拉使用我们的市场和 港口,只要拉栖代梦人停止使用那些禁止我们和我们的同盟者入境的侨 民法,因为在条约中并没有涉及以上两项法令。我们愿意让诸城市 [59] 独立,只要它们在和我们订立条约的时候就已经是独立的, [60] 同时拉 栖代梦人要允许他们的诸城市 [61] 独立,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利益而不 是按照拉栖代梦人的利益来选择政府。我们还要说,我们愿意按照条约 中的明文规定提请法律仲裁;我们不会发动战争,但是我们将抗击那些 向我们挑衅的人。这是一个符合雅典权益和尊严的答复。[3]我们必 须清楚地懂得,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愈是准备接受挑战,我们 对手的战斗激情就愈是低落;我们还要知道,无论对于公民集体也好, 对于公民个人也好,最大的光荣是从最大的危险中得来的。我们的祖辈 们在抵御波斯人的时候,他们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的资源,就是仅有的那 点资源,他们也都放弃了。他们击退了异族人,把他们的事业发展到现 在的高度,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智慧而不是由于他们的幸运,主要是由于 他们的勇敢而不是由于他们的实力。事实不正是如此吗?我们决不能落 后于我们的祖辈们,但是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在各个方面抗击我们的敌 人,努力把一个同样强大的帝国移交给我们的后代。”

    145 这就是伯里克利的发言。雅典人为他那睿智的劝告所说服,于 是按照他的要求投票表决了。他们按照他的建议—无论是总的原则还是 具体各点上—对拉栖代梦人做了答复:他们不愿在强制命令之下做任何 事,但是准备按照和约上所规定的条件,在公平和平等的气氛中以法律 手段解决争端。这样,拉栖代梦的使者们便启程回国,以后再也没派使 者来。 146 这就是战前两个敌对的强国之间的责难和争执。这些争执是直 接由爱皮丹努斯事件和科基拉事件而引发的。尽管如此,两国之间的交 往,相互之间的联系仍继续保持着。双方在交往中没有用传令官 [62] , 但是彼此并非不猜疑,因为构成破坏和约和引发战争的一些事件尚在发 展之中。

    [1] 指雅典镇压了萨摩斯和拜占庭的暴动,即公元前439年以后。 [2] 参阅修昔底德,I. 24—44。 [3] 参阅修昔底德,I. 56—65。 [4] 公元前480—前431年。波斯国王薛西斯在萨拉米斯海战之后返回亚细亚。 [5] 参阅修昔底德,I. 101—103。 [6] 这是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的一次名副其实的同盟大会,而前一次会议虽有同盟者参加,但并不是 真正的“同盟大会”。因此,克译本将本章标题定为“拉栖代梦的第二次同盟大会”并不准确。参阅修昔底德,I. 67。 [7] 参阅修昔底德,II. 13。伯里克利也建议利用同样的资源。据修昔底德(I. 118)记载,德尔斐神谕也 袒护伯罗奔尼撒人。—史译本注 [8] 希腊神庙经过长期的积累,此时已拥有雄厚资金,常借贷给城邦政府。 [9] 暗示雅典的雇佣桡手会成群结队地投向伯罗奔尼撒人,以图得到较高的薪水。 [10] 科林斯人大概是说,雅典的同盟者甘愿交钱受奴役,而他们为了复仇和生存,不更应当积极地捐资 出钱吗?科林斯人想以此激励其盟邦慷慨出资助战。 [11] 指雅典。大概是说雅典对待其同盟者,就如同僭主对待其国民一样。 [12] 指公元前432年至战争爆发前这段时间。 [13] “基隆事件”大约发生于公元前7世纪30或20年代,很可能是在公元前636年或前632年。古希腊的奥 林匹亚竞技会自公元前776年开始,每四年举行一届。据史料记载,基隆是第35届奥林匹亚竞技会(公元前640 年)的优胜者。 [14] 参阅希罗多德,V. 71;普鲁塔克:《传记集·梭伦传》,XII。 [15] Zeus Meilichios或Gracious。 [16] “全体人民”意指阿提卡所有村社(德莫)的人。 [17] “狄亚西亚”节是雅典人每年初春举行的庆节,节日期间,他们用一些动物形状的面食作为祭品,而 不用真正的牺牲。 [18] 参阅希罗多德,V. 7l。这是梭伦改革以前的情况。在梭伦改革特别是克里斯提尼改革以后,十将军 委员会的地位逐渐上升,执政官的权力日渐减小,主要以司法职权为限。到修昔底德写作这段文字时,执政官 已经没有多少实权了。 [19] 雅典保护神雅典娜女神(Athena Polias)的神坛。 [20] 复仇女神(Erinyes,厄里倪厄斯)。按希腊传说,有说一位的,有说数位的。赫西俄德说她们是 该亚的女儿,是从受重伤的乌拉诺斯滴到地上的血里出生的。复仇女神在雅典有个别名叫欧墨尼得斯 (Eumenides),其神殿位于卫城和战神山(Areopagus)之间。 [21] 主要是阿尔克麦昂家族(Alcmaeonidae),其首领是麦加克利斯,他在基隆暴动时担任执政官。 [22] 克里奥蒙尼是拉栖代梦的国王,这次行动是他们对雅典内政的干涉。 [23] 伯里克利是麦加克利斯的第六代子孙,他的母亲阿伽丽斯特(Agariste)是阿尔克麦昂家族成员克 里斯提尼的侄女。参阅希罗多德,VI. 131。 [24] 因为他与被神诅咒的家族有血缘关系。 [25] 具体指哪一史实已无从稽考,有的学者认为此事发生于公元前470年左右。 [26] 参阅修昔底德,I. 101。 [27] 拉栖代梦卫城中雅典娜女神庙的名称。据波桑尼阿斯记载(III. 17.2),神庙和女神像都是用黄铜 铸造的。—史译本注 [28] 公元前478年。参阅修昔底德,I. 95。 [29] 参阅修昔底德,I. 95— 96。 [30] 参阅修昔底德,I. 94— 95。 [31] 拉栖代梦人有两个大小相同的圆柱形权标(scytale ),平时都放在国内,战时有一个掌握在国外 最高司令官手中。一块条状羊皮纸斜着卷在权标上,急令纵向写在上面。然后取下羊皮纸送到持有另一个权标 者手上,他收到后将羊皮纸重新卷到权标上,便可以看到其中内容。这样可以保证中途不泄密。参阅色诺芬: 《希腊史》,III. 3.8;普鲁塔克:《传记集·吕山德传》,XIX. 6—7。 [32] 谢译本第91页注1,译称是他的侄儿。 [33] 这是安置在一条三头的青铜蛇上的一个黄金鼎(希罗多德,IX. 81)。这个金鼎在第三次“神圣战 争”(公元前355年)中被佛基斯人运走(波桑尼阿斯,X. 13.5)。金鼎的内部镌刻有参加波斯战争的希腊31个 城邦的名字。这个三足鼎显然是希腊反波斯联盟的集体的纪念物。三头蛇的基座后被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移至君 士坦丁堡,现存于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参阅W. W. How and J. Wells, 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 , Oxford, 1979, pp. 321–324。 [34] 按希腊人的习惯,每年都要将农作物的第一熟果实按一定的比例奉献给神庙,对战利品也是如此。 [35] 菲布斯(Phoebus,希腊语意为“光辉灿烂的”),即太阳神(Apollo),因为这个三足鼎是献给太 阳神的。 [36] 如果让他死在那里,就意味着神庙被玷污了。 [37] 公元前470年。 [38] 凯阿达斯(Kaiadas)山谷距离斯巴达不远(可能在现在的密斯特拉附近)。 [39] 参阅谢译本,第93—95页。 [40] 参阅修昔底德,I. 128。 [41] 一般认为,泰米斯托克利依陶片放逐法(Ostracism)被放逐,时间不早于公元前472/前471年。陶 片放逐法雅典是对显赫公民的一种放逐办法,必须由民众裁决。投票由执政官和议事会在广场上监督进行,以 陶器制品的碎片为票(ostraka)。原则上得票超过6000者,须在10日内体面地离开阿提卡10年,其间保留其财 产权和公民权。一说在至少有6000人参加的民众大会上,得票最多者即遭放逐。该法律实施其间也难免受到党 派斗争的影响。 [42] 大概是指在科基拉人和科林斯人的争执中,他帮助过科基拉人。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泰米斯 托克利传》,XXVI。 [43] 昭译本此处译为“雅典人和拉栖代梦人”。参阅谢译本,第95页。 [44] 马其顿国王。 [45] 位于爱琴海西北角的泰尔迈湾(Thermaic Gulf)左岸。 [46] 约公元前464年。 [47] 横跨赫勒斯滂海峡的浮桥。关于这些史事,参阅希罗多德,VIII. 108—110。 [48] 约卒于公元前462年。关于他的死因,有不同的记载。参阅阿里斯托芬:《骑士》,83;狄奥多拉 斯,XI. 58;普鲁塔克:《传记集·泰米斯托克利传》,XXXI。 [49] 修氏这里强调亚细亚的马格涅西亚,是为了与色萨利的同名城市相区别。Agora 是古典时代希腊城 市的市场所在地,也是城市商业、社会和政治活动中心。 [50] 参阅修昔底德,I. 67;阿里斯托芬:《阿卡奈人》,520—523和533以下。这个法令颁布的年代一 定和战争爆发的时间相近。 [51] 耕种圣地指耕种埃琉西斯女神的土地,边境上的土地指雅典和麦加拉有争议的土地,因为那里尚未 立界碑。埃琉西斯女神是指丰产和农业女神德墨特尔和她的女儿,地狱(冥府)的女统治者珀尔塞福涅。 [52] 这里系指伯罗奔尼撒同盟大会。 [53] 修昔底德在这里明确指出雅典帝国与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决策方式之不同。 [54] 希腊人除平时对神庙有所贡献以外,每次战役获胜以后,总要将战利品按一定比例献给神庙。到这 场战争前夕,这些地方的神庙已积累了大量的金钱。 [55] 雅典的雇佣桡手来自于雅典同盟诸邦,凡是参加伯罗奔尼撒一边作战的人,皆不许返回其本邦(相 当于被本邦放逐)。—史译本注 [56] 显然,在雅典人看来,他们的领土绝不仅限于阿提卡半岛,而是帝国广大地区。 [57] 这里修昔底德借伯里克利之口,劝说雅典人不要为失去乡村的住房和土地而过度悲伤,财物固然重 要,但人更为重要。这是修氏人文主义思想的重要体现。由于语义稍显抽象,诸种英译本的译法不一,说明诸 位研究者对这句话内涵的理解不尽一致。现列举如下:(1)克译本:“since houses and land do not gain men, but men them”;(2)昭译本:“men may gain these, but these will not gain men”;(3)史译本:“for these things do not procure us men, but men these”;(4)拉蒂摩尔译本(The Peloponnesian War , trans., Steven Lattimore, Indianapolis: Hackett, 1998):“Those do not create men, men create them”;(5)哈蒙德译本(The Peloponnesian War , trans., Martin Hammo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Property is the product, not the producer of men”;(6)华尔纳译本(Rex Warner, London: Penguin Book, 1972):“Men come first; the rest is the fruit of their labour”。谢译本(第103页)据此将这句话译为:“人是第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劳动成 果。” [58] 参阅修昔底德,II. 13—14。 [59] 指雅典统治下诸属国。 [60] 这种说法似是而非。因为公元前478年雅典同盟建立之初,小亚细亚及其附近岛屿的那些入盟之邦 尚未完全摆脱波斯人的统治,它们之所以请求雅典人做它们的盟主,也正是希望在雅典的领导下获得解放。如 果雅典人不承认它们独立,那就意味着它们自臣服于吕底亚人之后从未获得独立。换言之,波斯战争的结果对 于它们来说,只是更换了主人而已。 [61] 指拉栖代梦人的诸同盟城邦。 [62] 这是双方即将进入临战状态时的一种外交惯例。

    第二卷

    第六章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第一次入侵阿提卡。 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

    1 现在,雅典人及其同盟者与伯罗奔尼撒人及其同盟者之间的战争 真正开始了。 [1] 双方已经断绝了所有其他的来往,只是通过传令官传 递信息;自战争开始以后,情况一直是这样。这部历史记载事件是按照 夏季和冬季来纪年的。 [2]

    2 征服优波亚后所缔结的“三十年和约”已经有14年了。 [3] 在第15 年,也就是阿尔哥斯的克里西斯担任女祭司的第48年,在斯巴达的埃尼 希亚斯担任监察官的那一年,即雅典的执政官皮索多鲁斯执政任期最后 两个月, [4] 波提狄亚战役后6个月,正值初春,一支底比斯的军队,约 300余人,在波奥提亚同盟官 [5] 、腓莱德斯之子皮桑吉鲁斯和奥涅托里 德斯之子狄恩波鲁斯的统率下,大约在头更 [6] 的时候,进入普拉提 亚,一个与雅典结盟的波奥提亚的城镇 [7] 。[2]底比斯人是应一位名 叫诺克雷德斯的普拉提亚人及其同党邀请而来的。他们把城门打开,让 底比斯人进城。这个党派的目的是屠杀本邦公民中的政敌,使普拉提亚 倒向底比斯,以便他们自己取得政权。[3]这个计划是底比斯的一个 颇有影响的人物列昂提亚德斯之子攸里马库斯制定的。因为普拉提亚向 来与底比斯不和,底比斯人知道战争 [8] 已经迫近,他们想在战事尚未 真正开始以前,在和平时期向其宿敌发动突袭。这样,他们就神不知鬼 不觉轻易地进入普拉提亚,因为普拉提亚人没有防范。 [4]底比斯军队开进市场,把武器放在地上。邀请他们来的那些 人希望他们立即行动起来,冲向他们政敌们的宅邸。但是,底比斯人没 有采纳这个意见,而是决定发布一个安抚性的公告,如果有可能与其公 民达成友好谅解的话。因此,他们的传令官宣布,任何想加入他们的同 盟、恢复在波奥提亚同盟中先前地位的人,都应前来向他们投诚。他们 认为这种方式可以使这个城邦毫不犹豫地加入他们这一边。

    3 至于普拉提亚人,他们眼见底比斯人长驱直入,俄顷之间就占领 了城市,他们惊恐之间竟断定进城的军队人数超过实际的人数,黑夜里 也使他们看不清入城者的情况。因此,他们接受了这个提议,对底比斯 的军队不加抵抗,尤其是因为底比斯军队没有对他们任何人施以暴力。 [2]但是,就在他们协商谈判的时候,却发现底比斯军队为数不多, 断定他们会很容易地攻击并制服底比斯人。普拉提亚人中的大多数人反 对叛离雅典。[3]他们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抵抗。他们把毗连在一起的 房屋的墙壁凿成孔道,大家集合起来。为避免被街上的行人发现,他们 还把没有牲口的马车拖到街上,以造成障碍。其他一切对此事有利的工 作,他们都做好了。[4]所有准备工作都尽可能地完成之后,他们注 意抓住机会,冲出住宅,杀向敌人。这种机会便是曙光未启、到处都是 漆黑一片之时。如果选择在白天进攻,他们认为敌人勇气十足,能够在 相同的条件下相对抗,而夜间发起进攻,他们面对的是惊慌失措的敌 人;敌人不熟悉地形,也是一个弱点。因此,他们立即发动进攻,并且 尽快地逼近敌人。

    4 当底比斯人发现自己中计的时候,他们马上整队,反击来自各方 的敌人。[2]他们打退了普拉提亚人的两三次进攻。但是进攻的男人 们喊声震天,妇女和奴隶们在屋顶上尖叫呼喊,并且向他们抛掷石块和 瓦片;同时,整个夜里大雨下个不停。最后,底比斯人丧胆了,掉转方 向朝城外逃去。恰逢月末, [9] 天黑路滑,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走哪条 路才出得去。而追击者熟悉他们的逃跑路线,可以很容易地阻止他们逃 走。结果,很多底比斯人被杀死了。[3]他们原先进城的城门是唯一 开启的城门,一位普拉提亚人把这道城门关闭了,他用标枪头把门闩钉 紧,所以,唯一的出城之路也给堵住了。[4]现在底比斯人在城里四 处逃窜。有些逃命的人爬上城墙,向城外跳下去,大多数人就这样摔死 了。有一队人找到了没人防守的城门,他们从一名妇女手中夺得一把斧 头,把门闩劈开。但是他们还是很快就被发现了,只有很少的人逃到城 外。其余的人在城里被分割围歼。[5]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集合起 来,冲进城墙旁边的一栋大房子,那栋房子面向街道的大门恰好是敞开 的。底比斯人以为那就是城门,可以由此通向城外。[6]普拉提亚人 看到敌人自投罗网,大家商量,是放火把他们烧死在这栋房子里面还是 另想办法来对付敌人。[7]最后,这里的以及在他处留得性命的敌人 都无条件地向普拉提亚人缴械投降。[8]这就是进入普拉提亚城里的 底比斯人的命运。

    5 其余的底比斯人原定于在黎明前与他们会师,以防备进城的底比 斯人有所不测。他们在路途中得知前方的消息,就赶忙行军,试图解 围。但是普拉提亚和底比斯相距约70斯塔狄亚 [10] ,那一夜的大雨阻碍 了他们的行军,因为当时阿索浦斯河水上涨,不易横渡。[3]冒雨行 军,再加上渡河的困难,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整个先头部队不是被杀 死,就是被俘虏。[4]当他们得知这些情况以后,他们立即制订一个 计划,以向城外的普拉提亚人发起进攻。由于事变发生在和平时期,完 全出乎人们的意外,所以乡下当然还有居民和牲畜。底比斯人认为,如 果可能的话,俘虏一些普拉提亚人,用以交换那些在普拉提亚城里被活 捉的底比斯人。[5]这是他们的计划。但是普拉提亚人在他们制订计 划的时候也料到这一点,他们担心城外的同胞公民的生命安全,派出了 一位传令官,谴责底比斯人说:在和平时期企图攻占普拉提亚是完全不 应该的,并且警告他们不要伤害郊外的居民。否则,他们威胁说将把城 里所俘获的底比斯人杀掉。他们还补充说,如果底比斯人从他们的境内 撤走,他们就会把俘虏交给他们的朋友。[6]这是底比斯人对这件事 的说法,他们说普拉提亚人还为此发过誓。但是在普拉提亚一方面,他 们不承认曾答应过立即释放俘虏,而是要视双方随后的协商条件而定; 他们矢口否认有过誓言。[7]不管实际情况怎样,底比斯人撤离了普 拉提亚的国境,没有任何破坏行动,而普拉提亚人则匆忙地将乡村的财 产统统搬迁入城,随即把所俘获的底比斯人都杀死了。俘虏的总数是 180人,其中包括曾经与普拉提亚的叛党谈判过的人物攸里马库斯。

    6 事后普拉提亚人派了一位使者到雅典去,根据休战和约,把死者 的尸体交还给底比斯人。同时,在城里为应付目前的突发事件,而进行 了一切他们认为最好的准备工作。[2]关于普拉提亚所发生的事情, 消息很快传到了雅典。雅典人立即把阿提卡境内所有的波奥提亚人都逮 捕起来,并且派一个传令官去普拉提亚,要求普拉提亚人在没有得到来 自雅典的命令之前,不要对底比斯的俘虏作出最后的处理。当然,这时 关于俘虏已被杀死的消息尚未传到雅典。[3]第一位使者是在底比斯 人初入城时离开普拉提亚的,第二位使者离开城市时,底比斯人刚刚战 败被俘,所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知道。因此,雅典人的指令 是在不明了事实真相的情况下作出的。使者到达时,才知道俘虏都被杀 掉了。之后,雅典人开入普拉提亚,运入给养,留下一支驻防军, [11] 把妇女、小孩以及不适于战斗的男人都带走了。

    7 普拉提亚事件之后,和约 [12] 很明显地由此而被撕毁了。于是雅 典人立即准备作战,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也在备战。他们决定派遣使 者拜见波斯国王以及其他异族国家, [13] 希望从那些地方能够取得援 助;他们还力图与本土的那些中立的 [14] 邦国建立同盟。[2]除原有 的舰船以外,拉栖代梦命令意大利和西西里的那些声称拥护它的各邦建 造舰船,舰船数目按城邦的规模而定,总数要达到500艘, [15] 各邦还 要筹措一定数目的经费。在这些准备工作未做好以前,这些城邦应当继 续维持中立,允许单个的雅典舰船开入它们的港口。[3]在另一方 面,雅典在重新审视现有的同盟之后,又派遣使者前往科基拉、基法伦 尼亚、阿卡纳尼亚和扎金苏斯这些更靠近伯罗奔尼撒的地方,认为只要 能够和这些地方建立可以信赖的友好关系,雅典人就可以在伯罗奔尼撒 的整个周边地区进行战争。

    8 双方都雄心勃勃,竭尽全力投入这场战争,这是很自然的。在一 项事业刚刚开始的时候,热情总是最高的。那时,在伯罗奔尼撒和雅典 两方面,都有许多青年人,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因而满怀热情地参加 战争。至于希腊其他的城邦,当这两个主要城邦进行战争时,都极力克 制其内心的兴奋。[2]各地流传着种种预言和神谕,而不仅仅局限在 参战诸邦范围内。[3]而且,战争爆发以前提洛岛上发生地震,这是 希腊人记忆当中的第一次地震。 [16] 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大事将临的征 兆。事实上,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稀奇古怪的解释的。 [4]公众的舆论是明显地倾向于拉栖代梦人的,尤其是因为他们 宣称自己是“希腊的解放者”。希腊各城邦和个人都在以言辞和行动来尽 力援助他们。大家普遍认为,谁不希望参与其中,整个事业就会在他那 里陷于停顿。[5]人们普遍对雅典人义愤填膺,不论是那些渴望脱离 雅典帝国的人们,还是那些担心被雅典帝国吞并的人们,其心情都是如 此。

    9 这就是战幕即将拉开时双方备战的情况和心态。交战双方都有各 自的同盟者,情况如下:[2]拉栖代梦的同盟者有地峡以内所有的伯 罗奔尼撒人,中立者阿尔哥斯人和阿凯亚人除外;培林尼是战争中第一 个入盟的阿凯亚城邦,尽管后来其他城邦加以效仿。在伯罗奔尼撒以 外,同盟者还有麦加拉人、罗克里斯人、波奥提亚人、佛基斯人、安布 拉基亚人、琉卡斯人和阿纳克托里亚人。[3]其中,提供舰船的盟邦 有:科林斯人、麦加拉人、西基昂人、培林尼人、爱利斯人、安布拉基 亚人和琉卡斯人;提供骑兵的盟邦有:波奥提亚人、佛基斯人和罗克里 斯人;其他城邦提供步兵。这是拉栖代梦及其同盟者。 [4]雅典一方的同盟者包括:开俄斯人、列斯堡人、普拉提亚 人、诺帕克图斯的美塞尼亚人、大多数的阿卡纳尼亚人、科基拉人、扎 金苏斯人,还有下述地区的诸纳贡城市,即卡里亚区(滨海地区以及毗 邻的多利斯诸邦)、伊奥尼亚区、赫勒斯滂区、色雷斯区、在伯罗奔尼 撒和克里特之间以东诸岛屿,以及除米洛斯和锡拉 [17] 以外所有基克拉 底斯诸岛。 [18] [5]其中,开俄斯、列斯堡和科基拉供给舰船,其余 的供给步兵和金钱。以上所列为双方的同盟者和他们的战争资源。

    10 普拉提亚事件发生之后,拉栖代梦立即派遣使者前往伯罗奔尼 撒诸邦以及其他同盟国,命令他们准备军队和军需品以应付对外出征, 目的是入侵阿提卡。[2]各邦按指定的时间在地峡一带集结,每个城 邦要派出其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二。[3]全部军队集中以后,拉栖代梦 人的国王,远征军总司令阿奇达姆斯,将各邦的将军、首要人物和官员 们召集起来,发表了下面的演说:

    11 “伯罗奔尼撒人及诸位同盟者,我们的前辈们在伯罗奔尼撒境内 和境外参加过许多战役,我们当中的年长者对于战争不是没有经验的。 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集合过比今天更多的兵力去远征。我们的人数和战斗 力是非常突出的;同样,我们所要进攻的国家的军事实力也是异常强大 的。[2]我们不应做我们祖先的不肖子孙,我们要无愧于我们的名 誉。整个希腊都在注视着我们现在的行动,都痛恨雅典人,同情我们, 希望我们取胜。[3]因此,虽然我们进攻雅典的军队人数众多,虽然 敌人肯定不敢冒险来与我们会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行军时可以有 丝毫的懈怠:各邦的军官和士兵应当时刻准备应付出现在自己阵营中的 危险。[4]战争的进程是无法预料的,攻击往往是发生于一时的冲 动。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军队,常常因为机智灵活,而击败过于自信而 疏于警惕的优势敌人。[5]当然,我们的军队应当满怀信心,但在侵 入敌国境内时,也要时刻提高警惕。这样的军队,才可能在进攻时勇往 直前,在防卫时持重可靠。[6]现在我们所要进攻的城邦绝对不是没 有防卫力量的。相反地,它在各方面都是装备得最完好的。因此,我们 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们将出来和我们接战;纵或在我们进攻之前,敌 人不出来迎战,但是当他们看到我们在他们的领土内蹂躏他们的土地, 毁坏他们的财产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出来和我们作战的。[7]如果人 们经受过去未曾受过的痛苦 [19] ,而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痛苦的事 情在发生,他们自然是会被激怒的,他们越是静观待变,杀出城来的内 心冲动就越强。[8]雅典人这样做的可能性超过其他人,因为他们妄 图统治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更习惯于入侵并毁坏邻人的疆土,而很少 看到他们自己的领土被别人侵入和毁坏。[9]因此,大家要思量一下 你们所要进攻的城邦的军事力量,这个事件可以为我们的祖先和我们自 己赢得巨大的荣誉,也可能使我们失去这个荣誉;要记住跟着你们的队 伍走,最重要的是遵守纪律,提高警惕,传达给你们的命令要立即执 行。如果整个大军纪律严明,步调一致,那是最值得称道的,也是最安 全的。”

    12 简短的演说结束后,阿奇达姆斯把会议解散。接下来他采取的 第一个步骤,就是派遣斯巴达人狄亚克里图斯之子麦里西浦斯前往雅 典,探询雅典人看到大军压境,是否会更容易地作出让步。[2]但 是,雅典人不许他进城,不许他接近公民大会,伯里克利预先使公民大 会通过一项动议,一旦拉栖代梦人的军队离开本国,雅典就拒绝接见他 们的传令官或使者。因此,雅典人没有接见这位传令官,命令他当天离 开雅典国境;并且对他说,如果以后拉栖代梦人派他来提出什么建议的 话,就必须先把军队撤回国内,再派使者来雅典。雅典派人护送麦里西 浦斯离境,以防止他和任何人接触。[3]当他抵达边境,即将离去的 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今天对于希腊人来说,是大祸降临的开 始。”[4]他一返回军营,阿奇达姆斯就得知雅典人还是根本不想作出 让步,他终于拔营启程,开赴雅典境内。同时,波奥提亚人派出他们的 分遣队 [20] 和骑兵加入伯罗奔尼撒人的远征军,其余的军队开赴普拉提 亚,蹂躏那里的乡村。

    13 当伯罗奔尼撒人还集结在地峡上,或者正准备出发向阿提卡进 军的时候,桑西浦斯之子伯里克利,雅典的十将军之一,他知道敌人就 要来犯了。碰巧阿奇达姆斯是他的朋友 [21] ,就想到阿奇达姆斯途经他 的地产时也许会不加破坏。阿奇达姆斯这样做或许是出于个人对他的好 意,或者是执行拉栖代梦人的命令,以期使人们对伯里克利产生偏见, 这正像他们此前试图要驱逐那些被神诅咒的家族一样。 [22] 因此,伯里 克利在公民大会上预先提醒雅典人说,尽管阿奇达姆斯是他的朋友,但 这种友情应当无损于城邦的利益。假如敌人对他的房屋和田产与别人的 房屋和田产区别对待而不加以毁坏的话,他愿意马上把它们捐献给公 家,以免人们因此对他产生怀疑。[2]对于当前的势态,他对公民所 提出的忠告和从前是一样的 [23] :他们要准备作战,把乡村的财产搬迁 入城;他们不得出城接战,而要进入城内,固守城垣;要让舰队做好准 备,这是他们真正的力量所在;他们要紧紧抓住他们的同盟者—他们所 缴纳的金钱是雅典势力的源泉,战争的胜利主要是依靠明智的决断和手 中的金钱。 [3]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没有理由泄气的。他说,除了从别的来 源所取得的收入 [24] 以外,同盟者每年所缴纳的贡金平均达600银塔连 特 [25] ;在雅典卫城内,还存有6000塔连特铸成的银币,这个数字曾达 到9700塔连特,因为修筑卫城正门及其他公共建筑 [26] ,因为围攻波提 狄亚,曾经用去了3700塔连特;[4]除此以外,还有私人和公家所捐 献而未铸成货币的金银,还有游行和竞技时所用的神圣器皿,还有掠自 波斯的战利品以及类似的资源,总数亦达500塔连特。[5]他补充说, 其他神庙所储存的金钱,数目也是很可观的,它们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取 来使用;甚至到了极其窘迫的时候,就是雅典娜女神像上的黄金片也可 以利用; [27] 因为雕像用了40塔连特的纯金,并且都是可以取下来的。 [28] 如果是为了自存而真的动用这批黄金的话,他们一定得如数归还。 [6]这就是雅典人的财政状况—肯定是令人满意的。(见图8) 图8 远眺雅典卫城 至于军队,他们拥有1.3万名重装步兵,另有驻防海外各地和在国 内负责守卫雅典城的1.6万名 [29] 。[7]这个数字起初是在敌人入侵时 担任防御工作的:它包括兵册上最年轻和最年长的士兵,以及能够自备 重装步兵装备的麦特克。 [30] 从法勒伦到雅典城的法勒伦城墙长达35斯 塔狄亚 [31] ,环绕雅典的城墙有43斯塔狄亚 [32] 是有士兵驻守的,尽管 有一段(即长城和法勒伦城墙间一段)没有士兵守卫。从雅典到比雷埃 夫斯的长城有40斯塔狄亚 [33] ,其墙外有士兵戍守。最后,环绕比雷埃 夫斯及穆尼基亚城墙长60斯塔狄亚 [34] ,大约有一半的距离是有士兵守 卫的。[8]伯里克利还指出,他们的骑兵连同骑兵射手在内,共有 1200名 [35] ,还有1600名徒步射手 [36] ,300艘三列桨战舰随时可以投 入战争。这是伯罗奔尼撒人即将入侵、战事即将开始之时雅典各方面资 源的状况。 [37] 伯里克利还强调他常用的一些论据,以证明雅典人获胜 是有把握的。

    14 雅典人听从了伯里克利的建议,开始着手把他们的妻室儿女以 及所有的日用家具,甚至连房屋的木造部分, [38] 只要能取下来,都搬 进城中。他们的羊和牛 [39] 都运往优波亚岛以及附近诸岛屿上去了。但 是,他们觉得迁移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他们大多数人一直是习惯于居住 在乡村的。

    15 从很早的时代以来,雅典人的生活就比其他人更加具备这种乡 村生活的特征。从凯克罗普斯 [40] 和早期诸王直到提秀斯当政的时代, 阿提卡一直是由若干独立城镇组成的,各城镇有自己的议事厅和管理 者。只有处在危急的时候,雅典的王才与他们商讨决策;平时各城镇政 府独立运作,各自处理自己的事务,不受雅典王的干涉;有时候,他们 甚至对雅典王开战,例如攸摩浦斯和埃琉西斯人一起反对埃里克修斯 [41] 。[2]但在提秀斯为王的时候,他表现得既明智,又强大;他的乡 村组织体制的主要特征之一便是取消小城镇的议事会和管理者,在现在 的首都雅典,把他们集中到唯一一个议事会和市政厅中;个人还是和从 前一样,享有自己的财产,但是他们从此就只允许有一个政治中心,那 就是雅典,因为所有阿提卡的居民都可以算作是雅典的公民了。因此, 提秀斯遗留给后人的,是一个伟大的城邦。 [42] 事实上,西诺基亚或统 一节 [43] 就是从他开始的。这个节日的开支由公家承担,也是雅典人为 永远纪念雅典娜女神而举行的节日。[3]在此以前, [44] 雅典城所包 括的只是现在的卫城和它下面向南的部分区域。[4]关于这一点,可 以由以下事实证明:其他诸神的神庙和雅典娜神庙一样,都在雅典卫城 范围以内。卫城以外的神庙几乎都在卫城以南的区域内,例如奥林匹亚 的宙斯神庙、皮西亚的阿波罗神庙、大地之神神庙和林奈的狄奥尼苏斯 神庙。直到现在,不论是雅典人还是他们的伊奥尼亚人后裔,都在每年 的安特斯特里昂月 [45] 举行纪念狄奥尼苏斯神的比较古老的节日—狄奥 尼西亚节。[5]其他的古老的神庙也都在这一区域。自从僭主们 [46] 开凿这个泉水以来,这个地方就叫作恩涅亚克鲁诺斯,或“九泉”,但是 过去当泉水从地下涌出时,常被称为卡利尔荷或“芳溪”。在那个时候, 大多数重要的场合都要利用这个泉水,因为它就在附近。事实上,现在 在婚礼上和其他宗教仪式中利用泉水这个古老的习俗,就一直保持下 来。另外,雅典人至今还称卫城为“城”,就是因为卫城是他们古老的居 住地。

    16 因此,雅典人长期以来就是分散地生活在阿提卡的独立的城镇 中的。就是在提秀斯把权力集中起来以后,他们依然保持这种古老的习 惯。大多数的雅典人,从早期时代直到这场战争之前,都和家眷一起生 活在乡村。因此,现在要他们彻底地迁移,尤其是在波斯入侵 [47] 后不 久重新定居下来的时候,他们是很不愿意迁移的。[2]他们很忧伤, 很不愿意抛弃他们的家园,抛弃祖先留下的一直属于他们的神庙,很不 愿意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把每个人所认为是他本族的城镇加以抛弃。

    17 他们到了雅典,少数人有自己的房屋可以住,也有少数人托庇 在朋友或亲戚的宇下。但是大多数人不得不在城市中没有建筑房屋的地 方,在庙宇中或古代英雄的神殿中栖居下来。但是雅典卫城、埃琉西斯 的德墨特尔神庙和其他类似的地方向来是禁止人们去住的。在卫城下 面,有一块土地,名叫“皮拉斯基人的土地” [48] ,由于神的诅咒,也是 禁止人们居住的。同时,皮西亚的阿波罗神谕的断片也宣布: 让皮拉斯基人的土地荒着, 居住在这里的人灾祸临头。 [2]但是因为当时的迫切需要,在这块土地上面也盖起房子来 了。照我看来,如果说这个神谕应验了,那它和当初预料的正相反。因 为邦国的不幸不是由于在此地非法居住所致,而是由于发生战争,人们 不得不在此居住。虽然神没有提到战争,但神可以预料到,如果有人来 此地居住,那一定是雅典遭遇不幸的时候。[3]许多人在城墙上面的 塔楼中住下来,在其他地方只要能住,他们都住了下来。因为他们都迁 入城中,城市太小,容纳不下他们,后来长城的外围以及比雷埃夫斯的 大部分都分配给他们使用,并且让他们居住在那里。[4]其时,一切 都建立在战时的基础上面。同盟者开始集结,100艘战舰整装待命,准 备远征伯罗奔尼撒。这就是雅典方面的备战情况。

    18 同时,伯罗奔尼撒的军队正在向前推进。他们进入阿提卡,首 先抵达的城镇就是奥诺,他们想从这个地方深入阿提卡腹地。他们在城 前驻扎下来,准备用攻城的器械或别的方法强攻城垣。奥诺位于雅典人 和波奥提亚人的边境地带,是一座有围墙的城镇,雅典人在战时把它作 为边防要塞。因此,伯罗奔尼撒人准备发动进攻,他们在这里浪费了不 少宝贵的时间。阿奇达姆斯因为这一点而遭到严厉批评。就是在战前动 员时期,人们认为他不够强硬,同情雅典,在他的言论中就不赞成全面 开战。 [49] 等军队集结起来以后,因为在地峡上耽误了一些时日,而后 来进军也是缓缓而行,致使他在公众中的声望进一步下降。但这一切与 在奥诺城前贻误时间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雅典人就是利用这段时 间,把他们的财产迁移完毕;而伯罗奔尼撒人认为,如果阿奇达姆斯不 采取拖延战术,而是快速进击的话,雅典人的一切财物可能都还留在乡 下。这就是军队在围攻奥诺城时,人们对阿奇达姆斯的看法。但是,据 说他之所以驻足观望是因为他料定雅典人不愿意坐视自己的土地被人毁 坏,在土地还未遭到蹂躏之前,雅典人将会作出让步的。

    19 但是在采取一切努力进攻奥诺都失败以后,雅典的传令官还是 没有出现,他最后才决定拔营进军阿提卡。这次进攻是在底比斯人夜袭 普拉提亚约80天以后开始的,时值仲夏 [50] ,正是谷物成熟的时候,宙 西达姆斯 [51] 之子阿奇达姆斯,拉栖代梦的国王,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他们在埃琉西斯和特里亚平原 [52] 扎营,然后开始破坏。在雷提或“群 溪”的地方,他们击败了雅典的一支骑兵。他们沿埃加琉斯山右麓继续 前进,通过克罗匹亚 [53] ,抵达阿卡奈,这是阿提卡最大的一个德莫或 乡镇 [54] 。他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扎下营寨,不断地蹂躏这一地区。

    20 据说,阿奇达姆斯之所以在这次入侵期间率军停留在阿卡奈准 备战斗,而不是长驱直入平原地带,其原因就在于[2]他希望雅典人 也许会在广大青年公民的影响下出城作战,他们对于战争,有了从来没 有过的准备,不会坐视敌人蹂躏他们的土地。[3]因此,既然他在埃 琉西斯或特里亚平原时没有与雅典人遭遇,他想试试看,如果他在阿卡 奈安营扎寨,他们是不是会出来与他交战。[4]他认为阿卡奈本身就 是一个扎营的好地方,而且阿卡奈人有3000名重装兵,在城邦中占有重 要地位,因此,他们不会坐视自己的财产遭到破坏,也许会迫使其他公 民一起出来作战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雅典人在这次入侵时不出来 作战,那么将来他们再入侵的时候,会无所顾忌地破坏平原地带,一直 推进到雅典城下。到那个时候,阿卡奈人自己的财产已经丧失,他将不 会愿意为着别人的财产而冒生命危险,这样雅典人的意见就会有分歧 了。[5]这些就是阿奇达姆斯滞留在阿卡奈的动机。

    21 同时,当敌军还在埃琉西斯和特里亚平原时,雅典人还指望敌 军不再继续向前推进。他们记得在14年前,拉栖代梦的国王,波桑尼阿 斯之子普雷斯托阿那克斯,率一支伯罗奔尼撒军队侵入阿提卡,到达埃 琉西斯和特里亚之后,就未继续推进,而是撤兵回国了。事实上,此事 成为他被逐出斯巴达的原因,因为他们认为他是受了贿赂而退兵的。 [2]但是当雅典人看到敌军驻扎在阿卡奈,离雅典仅仅60斯塔狄亚 [55] ,他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雅典人亲眼目睹雅典的领土遭到蹂躏,此情 此景青年人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老年人只是在波斯战争的时候看见过。 很自然地,他们认为这是受到了奇耻大辱,尤其是青年人,他们一致下 定决心杀出城去,阻止敌军对土地的破坏。[3]在街头巷尾,人们三 五成群,热烈地讨论这一问题。有些人极力主张出城作战,有些人对此 持反对态度。预言家散布各种各样的预言,争论各方都有人在热心地听 着。最坚决要求出战的是阿卡奈人,因为他们是城邦军队的一个不小的 组成部分,他们的土地正在遭到蹂躏。简言之,整个城市群情激愤,他 们一致迁怒于伯里克利,以前他给予他们的忠言被统统地置于脑后了; 他们还辱骂他,说他身为统帅,而不率兵出战,他们还把城邦所遭受的 所有苦难的责任都加在他的身上。

    22 同时,伯里克利看到目前雅典人是因为愤怒而逐渐有些头脑发 昏,他深信他主张不出战的观点是明智的。因此,他不召集公民大会或 人民会议,害怕辩论的结果,害怕他们在激情之下而不是在理智的影响 之下作出不幸的决议。于是,他注意城市的防御工作,尽可能地保持冷 静的态度,[2]尽管他经常派遣骑兵队出去,以防止敌人的巡逻队冲 入城市附近的乡村进行破坏。在弗利吉亚,雅典的和色萨利的骑兵队与 波奥提亚的骑兵队发生小冲突,前者占据优势,在伯罗奔尼撒的重装步 兵来援助波奥提亚人以后,雅典人和色萨利人才撤退,撤退时有少数人 被杀。但是他们没有请求休战,当天就把死者的尸体收回了。翌日,伯 罗奔尼撒人建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3]根据先前的一个盟约, [56] 色萨利人要援助雅典人;前来助战的色萨利人中有拉里萨人、法萨鲁斯 人、克兰浓人、皮拉苏斯人、吉尔托尼亚人和腓拉人。拉里萨派来的军 队由波利米底斯和阿里斯托努斯指挥,他们在拉里萨是两个派别的领导 者;法萨鲁斯的指挥官是门农,其他各邦亦各有各的指挥官。

    23 同时,由于雅典人没有出来迎战,伯罗奔尼撒人就拔营离开阿 卡奈,破坏了帕涅斯山和布利勒苏斯山间的一些德莫 [57] 。[2]当伯 罗奔尼撒人还在阿提卡的时候,雅典人就派遣他们已经配备好了的100 艘战舰环绕伯罗奔尼撒半岛进行反击。 [58] 舰船上有1000名重装步兵, 400名弓箭手。指挥官是色诺提姆斯之子卡吉努斯、爱皮克利斯之子普 罗提亚斯和安提根涅斯之子苏格拉底。[3]这支远征军起航远征了, 而伯罗奔尼撒人还留在阿提卡,直到军粮不济的时候,他们才沿着与他 们入侵时不同的道路,经波奥提亚返回。他们在途经奥罗浦斯时,他们 破坏了格来亚地区 [59] ,这里有来自雅典的奥罗浦斯人把守。 [60] 伯罗 奔尼撒军队撤离后,便各自返回自己的城邦去了。

    24 伯罗奔尼撒人撤退以后,雅典人在陆地上和海上设立了防守据 点,他们想在战争期间,长期驻守这些据点。他们还决定从雅典卫城存 款中提取出1000塔连特 [61] ,作为特别储备金,不得动用,军费由其他 经费开销;任何人不得建议动用此款或将动用此款的提案付诸表决,除 非是敌人的舰队从海上进攻雅典而必须保卫首都的时候,否则提议者将 被处以死刑。[2]和这笔钱一起,雅典人还组建了一支由100艘战舰组 成的特别舰队,这些舰船连同舰长一起都是每年最好的。这些舰船和这 笔金钱一样,只能用于应付同样的危机,如果这个危机真的发生了的 话。

    25 同时,环绕伯罗奔尼撒的100艘战舰,在来自科基拉的50艘战舰 和那个地区其他同盟者一些舰船的增援之下,环绕海岸航行,并且对该 地区加以破坏。在其他地方,他们在拉哥尼亚登陆,进攻麦索涅 [62] , 这个地方没有驻军,且城墙单薄。[2]但是正碰着斯巴达人泰里斯之 子伯拉西达率一支军队守卫这一地区。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火速率 100名重装步兵来援助被围攻的城市。他看到雅典的军队分散在乡间, 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于城墙,就径直突过雅典的军队,到达麦索涅。在 这次杀入包围圈的行动中,伯拉西达的军队只损失了少数士兵,但是拯 救了这个城市。他因为这次功绩而受到斯巴达的通报表彰,他是这场战 争中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军官。[3]雅典人立即起航,继续沿海岸航 行。他们在爱利斯的腓亚 [63] 登陆,用了两天的时间来破坏那里的土 地,打败了从爱利斯谷地及毗邻地区精选出来的一支300人的援军。 [4]但是当时大风突起,他们不喜欢留在一个没有港口的地方,于是 他们大都上了船,环绕“鱼岬” [64] 进入腓亚的港口。同时,那些没有上 船的美塞尼亚人和其他人,从陆地上赶来,攻下腓亚。[5]后来舰队 环绕航行,把他们带上了船,然后驶向公海 [65] ;他们远离腓亚,因为 爱利斯的主力部队已经赶来了。雅典人继续巡航,沿海岸线破坏其他地 方。 26 大约同在这个时候,雅典人又派出30艘舰船环绕罗克里斯航 行,同时保卫优波亚。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是克里尼亚斯之子克里奥滂浦 斯。[2]他们在沿岸的一些地方登陆,加以破坏,攻陷了特罗尼昂, 并从特罗尼昂取得人质。他在阿罗普击败了聚众前来抵抗他的罗克里斯 人。

    27 在这个夏季中,雅典人还强迫埃吉那人携带其妻子儿女离开埃 吉那,把引发战争的主要责任归咎于他们。同时,因为埃吉那位于伯罗 奔尼撒附近,如果派遣自己的移民去占领那个地方,会比较安全些,不 久他们就派移民前往埃吉那。[2]被驱逐的埃吉那人在泰里亚地方避 难,这是拉栖代梦给予他们的地方。拉栖代梦之所以这样做,不仅是考 虑到埃吉那与雅典有仇,而且是因为埃吉那人在地震和黑劳士暴动 [66] 时曾给予他们有力的支持。泰里亚的土地位于阿哥里斯和拉哥尼亚的边 境上,由此扩展,下至海滨。那些未定居此地的埃吉那人则散居于希腊 其他地方。

    28 在同一个夏季中,在阴历月初 [67]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这样 的事才可能发生),午后发生日食。太阳呈新月状,在它恢复常态以 前,有些星星还看得见。

    29 在同一个夏季中,雅典任命一位阿布德拉人皮提斯之子尼姆佛 多鲁斯(他的姊妹嫁给了西塔尔克斯)为雅典(在色雷斯)的代理人 [68] ,并且召他来雅典。雅典人此前一直把他视为他们的敌人,但是他 对西塔尔克斯有巨大的影响,他们希望这位王公成为他们的同盟者。西 塔尔克斯是泰瑞斯之子,色雷斯人之王。[2]西塔尔克斯之父泰瑞斯 是奥德里赛人大王国的建立者,色雷斯的其他地方的人对该王国的范围 一无所知,色雷斯人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独立的。[3]这位泰瑞斯和 那位从雅典迎娶潘狄昂之女普罗克涅为妻的泰琉斯无关。事实上,这二 人不在色雷斯的同一地方。泰琉斯生活在达乌里斯,即现在所谓佛基斯 的一部分,但那个时候是色雷斯人居住的。就是在这个地方,妇女们对 伊提斯施以暴行,许多诗人一提及夜莺就称之为“达乌里斯鸟”。另外, 潘狄昂以其女儿的婚事缔结同盟,其目的在于考虑到有利于相互援助, 那他自然要优先考虑与雅典相距较近的达乌里斯结盟,而不是与离雅典 有多日路程的奥德里赛结盟 [69] ,况且两个人的名字也不一样; 这位泰 瑞斯是奥德里赛人之王,是第一位有势力的国王。[4]现在雅典人想 争取他的儿子西塔尔克斯为同盟者,想利用他的帮助,控制色雷斯人的 和柏第卡斯的城镇。[5]当尼姆佛多鲁斯来到雅典时,他们缔结了与 西塔尔克斯的同盟,给予他的儿子萨多库斯雅典的公民权,并答应劝说 西塔尔克斯派一支在雅典服役的色雷斯骑兵和轻盾兵 [70] 来结束色雷斯 的战事 [71] 。[6]他还把柏第卡斯拉拢到雅典人这边来,劝雅典人把 泰米 [72] 退还给柏第卡斯。根据这一盟约,柏第卡斯马上就参与了雅典 人和佛米奥对卡尔基斯人的远征。[7]这样,色雷斯人之王,泰里斯 之子西塔尔克斯和马其顿人之王亚历山大之子柏第卡斯,就双双成为雅 典的同盟者了。

    30 同时,雅典的100艘战舰还在伯罗奔尼撒周围游弋。他们攻克科 林斯的城镇索尼昂之后,把这个城镇连同所属土地赠送给帕莱拉的阿卡 纳尼亚人。他们攻陷阿斯塔库斯,驱逐其僭主爱瓦库斯,使这个地方与 他们建立同盟。[2]然后,他们又航往基法伦尼亚岛,兵不血刃地取 得了这个岛屿。基法伦尼亚岛位于阿卡纳尼亚和琉卡斯附近,包括4个 城邦:帕列人、克拉尼伊人、萨麦人、普罗奈人。不久之后,这支舰队 返航雅典。

    31 这年的夏秋之交,雅典全体在编的军队包括麦特克在内,在桑 西浦斯之子伯里克利的统率下,侵入麦加里德。雅典环绕伯罗奔尼撒游 弋的100艘战舰正巧在返航途中到达埃吉那,他们听说国内公民军全都 开赴麦加拉,就航行过来加入雅典军队。[2]这无疑是雅典人召集过 的最大的一支军队。这时正值雅典势力的鼎盛时期,还未受到瘟疫的影 响。 [73] 在雅典所有公民中,除了在波提狄亚的3000名以外,这里至少 有1万名重装步兵,参加这次侵略的麦特克至少有3000名;另外还有大 批的轻装步兵。 [74] 他们蹂躏了麦加拉的绝大部分的领土后,就返回国 内。 [75] [3]此后,在战争期间,雅典每年都要派兵侵入麦加里德, 或用骑兵,或用全军,直到攻克尼塞亚为止。 [76]

    32 在这年的夏末,雅典人又在阿塔兰塔,一个离奥彭提亚海岸不 远的荒岛上建立设防据点,以防止私掠船(海盗)从奥浦斯和罗克里斯 的其他地方驶出来劫掠优波亚。这些就是这年夏季伯罗奔尼撒人从阿提 卡撤退后所发生的事件。

    33 在同年冬季里,阿卡纳尼亚人爱瓦库斯想重返阿斯塔库斯,他 说服科林斯人派40艘战舰和1500名重装步兵到那里去,以恢复他的地 位;他自己也雇用了一些雇佣兵。这支远征军的指挥官是阿里斯托尼姆 斯之子攸法米达斯、提摩克拉特斯之子提摩森努斯和克里西斯之子攸马 库斯,[2]他们驶往阿斯塔库斯,帮助爱瓦库斯恢复其势力以后,他 们想取得阿卡纳尼亚沿海一带的一些地方,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便返航 回国。[3]在回国途中,他们停泊在基法伦尼亚,在克拉尼伊人的领 土上登陆。克拉尼伊人假装同意和他们签订和约,后来却突然向他们进 攻,他们在这里损失了一些士兵。最后,他们没有遭遇严重磨难,就重 新上船回国了。

    34 在同一个冬季中,雅典人要对那些在这次战争中首批阵亡的将 士予以国葬。按照他们祖先的习惯,国葬的仪式是这样举行的:[2] 在葬礼的三天前,把死者的遗骨运回来,安置在一个事先扎好的帐篷 中,他们的朋友可以拿他们所愿意拿的任何祭品带给死者的亲属。 [3]在举行葬礼游行时,用四轮马车载着柏木棺材,每个部落一辆 车,各部落死者的遗骨装在各自部落的棺材里。在游行队伍里,还有人 抬着一个装饰好了的空柩一起走,这是为那些在战争中阵亡而尸体下落 不明的人设立的。[4]不论是公民还是异邦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参 加这个游行,死者的女性亲属在墓前志哀。[5]遗骨安葬在公共墓 地,这是市郊风景最优美的地方 [77] 。雅典人总是把阵亡将士安葬在这 里的。唯一的例外是马拉松战役的阵亡者,因为他们的功勋极不寻常, 他们就被安葬在阵亡的地方。 [6]在遗骨被埋葬以后,雅典城邦推举一名他们认为最有智慧和 最有威望的人发表演说,以讴歌阵亡者。演说之后,大家解散。[7] 这就是葬礼的程序。在整个战争中,每当雅典人安葬其阵亡将士时,人 们都遵循这个沿用已久的习俗。[8]这些将士是首批阵亡的,桑西浦 斯之子伯里克利被推举出来发表演说。到了合适的时辰,他从坟地走上 一个高台,为的是使尽可能多的人听到他所说的话。他的发言如下:

    35 “以前在此地发表葬礼演说的大多数人,都赞颂那位把葬礼演说 作为国葬典礼一个组成部分的立法者。在他们看来,对阵亡将士发表演 说,给予他们这项荣誉,是很有价值的。我自己原来认为他们在行动中 所展示出的价值,也应将通过行动给予荣誉上的充分的奖赏,就像你们 刚刚在准备这次国葬典礼中所看见的一样。我原本希望许多勇敢者的声 誉不至于因个别人的说法而受到损害,不至于因他对他们说三道四而有 所变化。[2]当发言者无法让其听众相信他所说的就是实情的时候, 他是很难说得恰如其分的。一方面,熟悉死者事迹的亲友,以为这个发 言还没有他自己所知道的和他所希望听到的那么多;另一方面,那些不 熟悉有关情况的人,当听到他们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功绩时,会对死者 感到忌妒,会认为发言者过分颂扬死者。颂扬他人,只有在一定界限 内,才能使人容忍;这个界限就是他们相信在所列举的事迹中,他们可 以做到;一旦超出这个界限,人们就会忌妒和怀疑了。[3]但是,既 然我们的祖先赞同制订这个制度,那么,我就有义务遵循惯例,尽我所 能来满足你们各自的期望和要求。

    36 “我首先要说到我们的祖先们:因为在现在这种场合,首先提及 他们的功德,这是公平的,也是适当的。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 上,因为他们勇敢无畏,使这片自由的土地代代相传,直到如今。 [2]如果说我们的祖先是值得赞颂的,那么我们的父辈们受到赞扬就 更加受之无愧了。因为他们还为我们留下现在我们所拥有的这个帝国, 而他们能够把这个帝国传给我们这一代,不是没有付出惨痛代价的。 [3]今天我们集合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正当盛年,我们在各方面壮 大了我们的帝国,为我们的城邦储备了各方面的资源, [78] 无论在和平 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她都能够达到完全自足。 [4]“关于我们用以取得现有势力的军事成就,关于我们或我们的 父辈们英勇地击退希腊的或异族敌人的入侵的事迹,大家已经耳熟能 详,在此我就不再多作追述了。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是怎样达到今天 这种地位的,我们的帝国日益壮大是在怎样一种政制下实现的,我们的 生活方式是怎样促成这个结果的。在此之后,我再来赞颂阵亡将士。因 为我认为这种主题的演说,在目前场合下是合适的,对于全体在场人 员,不论是公民还是非公民,都是有益的。

    37 “我们的宪法没有照搬任何毗邻城邦的法律, [79] 相反,我们的 宪法却成为其他城邦模仿的范例 [80] 。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 制,是因为城邦是由大多数人而不是由极少数人加以管理的。 [81] 我们 看到,在解决私人争端的时候,所有的人依法都是平等的;在公共生活 中,优先承担公职所考虑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他 属于哪个阶级;任何人,只要他对城邦有所贡献,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 湮没无闻的。[2]我们在政治生活中享有自由,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 如此,当我们的街坊邻居为所欲为的时候,我们不至于因此而生气,也 不会相互猜疑,相互监视,甚至不会因此而常常给他们难看的脸色,尽 管这种脸色不会对他们造成实际的伤害。[3]我们在私人关系上是宽 松自在的,但是作为公民,我们是遵守法律的。对当权者和法律的敬畏 使我们如此。我们不但服从那些当权者,我们还遵守法律,尤其是遵守 那些保护受伤害者的法律,不论它们是成文法,还是虽未写成文字但违 反了就算是公认的耻辱的法律。

    38 “另外,我们安排了种种娱乐活动,以使人们从辛苦劳作中得到 精神的恢复。在整个一年之中,我们都举行各种常规的竞赛和祭祀活动 [82] ;在我们的家庭中,有华丽而风雅的设施,每天怡娱心目,祛除心 中的烦闷。[2]我们的城邦如此伟大,全世界的各种产品都流向我们 这里。因此,对雅典人而言,享用其他地方的产品,就如同享受本地出 产的美好果实一样。 [83]

    39 “至于我们的军事政策,也在以下几个方面优于我们的敌人。我 们的城邦对全世界是开放的,我们从未通过排外条例,以防止外人趁机 探访或观察,尽管敌人的耳目不时地从我们的自由开放中捞取好处。我 们并不过多依赖于事先策划的招数,而是依靠发自我们内心的勇气去付 诸行动。在我们的教育制度上,我们的对手 [84] 从孩提时代起就通过严 酷的训练,以培养其勇敢气概;在雅典,我们的生活完全是自由自在 的,但是我们也随时准备应对同他们一样的各种危险。[2]这一点由 下面的事实可以得到证明:当拉栖代梦人侵入我们的领土时,他们不是 单独前来,而是带着他们所有的同盟者一起来的;而我们雅典人在向一 个邻邦领土进攻的时候,却是由我们自己来完成的。虽然我们在异乡作 战,他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家乡而战,但我们还是常常击败他们。[3] 任何敌人从未遭遇过我们的全部兵力,因为我们不得不关注我们的海 军, [85] 也不得不派遣我们的公民在陆地上去完成许许多多的任务。因 此,当他们与我们的一支军队交战的时候,如果他们获胜,他们就自 吹,说他们打败了我们的全军;如果他们战败了,他们就声称是被我们 全部军事力量打败的。 [4]“我们宁愿以轻松的心情而不是以艰苦的训练来应对危险;我 们的勇气是从我们的生活方式中自然产生的,而不是法律强制使然。我 们具有双重优点:一则我们不用为那些尚未到来的痛苦而忍受折磨; [86] 二则当我们真的面对这些痛苦的时候,我们的表现和那些经受这种 严酷训练的人同样勇敢无畏。当然,我们的城邦值得赞美的优点还不止 这些。

    40 “我们热爱美的事物但不至于奢侈,热爱智慧但不至于柔弱。我 们把财富当作是可以适当利用的东西,而不是当作可以夸耀的东西。真 正的耻辱不是贫穷这一事实本身,而是不千方百计地去摆脱贫穷。 [2]我们的公职人员,在关注公共事务的同时,还关注自己的私人事 务;我们的普通公民,虽长年累月地忙于劳作,但是仍可以对邦国大事 作出公平的裁断。因为我们雅典人和任何其他人不一样,我们认为一个 不关心公共事务的人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而是一个无用之人。我们 雅典人即使不是首倡者,也可以对所有问题作出裁判;我们不是把讨论 当作绊脚石,而是把它看作任何明智行动所必不可少的首要前提。 [87] [3]另外,我们在从事冒险事业之前或冒险事业之中,能够做到既敢 于冒险,又深思熟虑。其他人的勇敢,是由于他们的无知,当他们反思 的时候,又会感到疑惧了。但是,真正勇敢的人无疑应属于那些最清醒 地认识人生的灾患和幸福而又勇往直前,在危难面前从不退缩的人。 [4]我们的慷慨大方同样是与众不同的。我们结交朋友旨在给他人好 处,而不是从他人那里接受好处。当然,给予他人好处的人成为双方更 为可靠的朋友,他们继续回馈友善,以使受惠者永远保持感激之情。但 是如果受惠者无动于衷,他们回报善意就像是在偿还一笔债务,不是慷 慨地赠与。[5]只有雅典人,他们在施惠于别人时从不计较利益得 失,而是出于一种慷慨大度的信念,一种勇敢无畏的信念。

    41 “一言以蔽之,我们的城邦是全希腊的学校。我认为世界上没有 人像雅典人这样,在个人生活的许多方面如此独立自主,温文尔雅而又 多才多艺。[2]这些并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的一种空自吹嘘,而是实 实在在的事实,我们城邦的势力就是靠这些品质获得的。[3]在现有 的城邦中,只有雅典在遇到考验时,被证明比它的名声更加伟大;只有 雅典,入侵的敌人不以战败为耻辱;它的臣民不因统治者不够资格而抱 怨。[4]我们的强大势力并非没有证据,我们现有的那些巨大的纪念 物 [88] ,不但在当代,而且后世也将对我们表示赞叹。我们决不需要一 个荷马为我们唱赞歌,也不需要任何他人的歌颂,因为他们的歌颂只能 使我们暂时陶醉,而他们对于事实的印象不足以反映事实真相。我们勇 敢无畏地冲入每一片海洋,攻入每一块陆地;我们在各地所造成的不 幸,或所布施的恩德, [89] 都为后世留下了不朽的纪念。[5]这就是 雅典,就是这些人为它勇敢作战、慷慨捐躯的一个城邦,因为他们只要 想到脱离这个城邦,就会不寒而栗;而每一位有幸还活着的人,都应当 甘愿为城邦忍受一切痛苦。

    42 “正是这个原因,我详细讲述了我们城邦的特性,我要向你们说 明,我们的奋斗目标比其他不具备这些优点的人们所追求的目标要更为 远大;同时我刚才用确凿的证据表达了对他们的荣耀的赞颂。[2]现 在,关于赞颂阵亡将士的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说完了。因为我已经赞 颂了雅典,赞颂了使我们城邦强盛的这些人和类似他们的人的英雄气 概,你们会发现,他们不像大多数其他的希腊人,他们的声望是无愧于 他们的功绩的。在我看来,像他们这样死去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试金 石,不管这是他的品质的初次表现也好,最后的证明也罢。[3]公正 地讲,他们为祖国而战的坚定信念,应当抵消一个人在其他方面的不 足,他们的优点弥补了他们的缺点,他们作为一名公民的贡献超过他们 作为个人所造成的祸害。[90] [4]在这些人中间,富人没有为了将来 享用其财富而变成懦夫,穷人没有为了将来获得自由和富裕而逃避危 难。他们所需要的不是个人的幸福,而是向他们的敌人复仇。在他们看 来,这是最光荣的冒险。他们快乐地决定参加对敌复仇,坚信能够击溃 敌人,而放弃了其他的一切。他们并没有对难以确定的最后胜利寄予厚 望,而是在面临的实际战斗中,勇往直前,相信自己所为。因此,他们 宁愿在抵抗中牺牲,也不愿在屈服中偷生;他们没有做不光彩之事,他 们在危难面前坚守阵地;霎时间,在他们命运的顶点,不是恐惧的顶 点,而是他们光荣的顶点,他们就离开我们而长眠了。

    43 “这些人就这样牺牲了,他们无愧于他们的城邦。你们这些还活 着的人们虽可以祈求得到一个较为幸运的结局,但是在战场上你们必须 要有坚定的决心。你们不能满足于单单从字面上理解与保卫邦国密切相 关的这些优点的意义,尽管演说者在面对像现场这样活跃的观众时,仍 可以就这些优点撰写出非常精彩的演说词。你们自己必须了解雅典的军 事力量,并且时刻都要关注着她,直到对她的热爱充满了你们的心头; 然后,当你们认识到她所有的伟大之处时,你们必然会想到,这些人之 所以能赢得这一切,是由于他们的勇敢精神,他们的责任感,他们在行 动中有一种强烈的荣誉感;你们也一定会意识到,在一项冒险事业中, 任何个人的失败都不会使他们觉得城邦中失去他们的那份勇气, [91] 他 们反而会尽可能地把他们最光荣的东西奉献给城邦。[2]他们无一例 外地把生命奉献出来,这使他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永世常青的荣誉。至于 坟墓,它不只是安葬他们遗骸的地方,而且是存放着他们荣誉的最崇高 的圣地,它将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人们一有机会就将在这里缅怀他们 的行为或业绩。[3]因为英雄们把整个大地作为他们的坟墓,甚至在 远离家乡的异邦土地上,那里的墓志铭不是铭刻于记功柱上,而是以不 成文的文本铭记于人们的心坎上,成为每个人心目中的圣地。[4]这 些人应当成为你们的榜样,他们认为幸福是自由的成果,而自由是勇敢 的成果,他们从不在战争的危险面前退缩。[5]那些毫不吝惜生命的 人并不是可悲的人;这些人并不指望以后会得到什么,他们保全生命说 不定会带来相反的结果,对他们来说,任何意外的失败,都将导致最可 怕的后果。[6]可以肯定,对于一个人的灵魂而言,由于不幸而引起 的懦弱,比之在充满活力和集体主义精神时意外地死于沙场,不知要悲 惨多少倍!

    44 “由于这个原因,我对这些人在现场的父母给予的不是怜悯,而 是安慰。他们知道,人生无常,充满着变数。但是,像他们这样光荣牺 牲,并引起你们的哀痛,这的确是幸运的。对他们而言,生命之旅和幸 福之旅同步。[2]我知道,这一点很难说得通,尤其是当你们看见别 人快乐的时候,你们也会想起过去一些常常使你们快乐的事情来。一个 人不会因为缺少他从来未享受过的好事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丧失了他 长期以来所惯于享受的东西才会感到悲伤的。[3]然而,你们中间那 些适龄的人仍要生育后代,其他儿子必将支撑你们的未竞之愿。这些新 生的儿子不仅可以使你们逐步忘却那些死者,他们还将立即充实城邦的 力量,保证城邦的安全;因为如果一个公民不是和其他公民一样,有子 嗣作为一般危险担保的话(雅典公民年满20岁可以结婚,未满30岁不得成为五百人议事会成员。根据雅典演说家戴纳库斯 (Deinarchus)的说法,没有合法的男性子嗣者,不得在公民大会中发言。希腊人是非常看重一个人是否有合法的男性后代的),是不要指望他会作出公平且公正的决定 的。[4]至于你们当中那些已过盛年的人,一定要为你们自己幸运地 享受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庆幸,你们将在短暂人生的余年里为死者 的美名感到快慰。只有对荣誉的热爱是永恒的,使一颗年老而不幸的心 得到快慰的,是荣誉,而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是利益。

    45 “至于你们中间那些死者的儿子或兄弟们,我看到你们将面临着 一场艰巨的竞争。当一个人去世的时候,人们都在颂扬他,纵或你们的 功绩是卓越超群的,你们仍将发现自己的荣誉不仅很难超过他们,甚至 难以接近他们。活着的人往往忌妒那些竞争对手,而对于那些不再参与 竞争的死者而言,他们总是能够得到善意的尊敬。 [2]“另一方面,现在你们当中有些妇女已经成为寡妇了,如果必 须要说说女性的长处的话,那么一切都包含在我这简短的忠告里:你们 的伟大荣耀就是丝毫不失女性本色;妇女的最伟大的荣耀就是极少成为 男人们的谈资,不论他们谈论你们的优点还是缺点。

    46 “现在,我已经依照法律的要求完成演讲,说出我应该说的言 辞;而在行动上,这些被埋葬在此的人已经得到了他们的那份荣耀。至 于其他人,他们的子女将由城邦公费抚养,直到他们成年为止。这是城 邦拿出的重奖,来奖赏那些死者和他们的后代,就像给予在勇敢竞赛中 获得优胜者花冠一样。哪里对于功德的奖赏最大,哪里就有最优秀的公 民。[2]现在,你们对于每一位亲友已致哀悼,你们可以解散了。”

    [1] 公元前431年夏季之初,伯罗奔尼撒战争正式爆发。 [2] 按照这种纪年法,“夏季”长约8个月(3月至10月),“冬季”为4个月(11月至翌年2月)。参阅修昔 底德,I. 30附注。 [3] 从公元前446/前445年到公元前431年。参阅修昔底德,I. 115。 [4] 即公元前431年3月。修昔底德在这里用希腊三个主要城邦习惯的纪年方法记载战争爆发的年代。 [5] Boeotarchs,音译“波奥塔克斯”,底比斯的主要官员之一,共有11名,大概主要负责管理波奥提亚同 盟的事务,他们通常皆出自波奥提亚同盟主之邦底比斯。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239页。 [6] 历史上一些民族习惯地把一夜分为若干“更”(watch),如犹太人把一夜分为三更,中国人把一夜分 为五更,而希腊人和罗马人则把一夜分为四更。 [7] 大约在公元前519年与雅典结盟。参阅希罗多德,VI. 108。 [8] 即雅典人和斯巴达人之间的这场战争。—史译本注 [9] 这里是指阴历月末。 [10] 约合13千米。 [11] 参阅修昔底德,II. 78。 [12] 昭译本这里译为“三十年和约”。 [13] 参阅修昔底德,I. 82;II. 29,66 — 68。 [14] 指那些未涉入战争或未加入双方同盟的邦国。 [15] 这些盟邦是多利斯人在意大利和西西里的殖民地(III. 86—87),它们在战争之初大都持消极观望 的态度,直到公元前412年才提供少量舰船(VIII. 26)。 [16] 这可能是有意对希罗多德的记载提出异议,因为希罗多德(VI. 98)说,在马拉松战役之前不久 (公元前490年)发生过一次地震,以后再也没发生过。—史译本注 [17] Thera或译特拉,今之圣托里尼岛。 [18] 值得注意的是,在修昔底德开列战争资源清单中,原提洛同盟诸邦除了开俄斯、列斯堡之外,都被 划入雅典帝国五个纳贡区之中。 [19] 指自己的家园遭到蹂躏。 [20] 即其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二。参阅II. 10。 [21] 这种关系被称为“guest-friendship”(希腊语xenia ),在希腊不同城邦的知名人士之间一种常见的私 人关系;个人与某个城邦之间关系则被称为“公客”(希腊语proxenia ),表示一种正式的关系(参阅修昔底 德,II. 29,85;IV. 78),而这种关系往往是世袭的。如修昔底德(V. 43;VI. 89)述及阿尔基比阿德斯与斯 巴达的关系。 [22] 参阅修昔底德,I. 126 —128。 [23] 参阅修昔底德,I. 140 —144。 [24] 这些收入主要包括比利埃夫斯港的过境税、销售税、麦特克(“侨民”)所缴纳的人头税、公共财产 (尤其是银矿)的收入、民众法庭所收的诉讼费和罚款、富人的个人捐款、战败国的赔款(通常是分期偿付) 等。 [25] 雅典同盟成立时,规定的数目是460塔连特(I. 96)。这里的数字是平均数,因为每四年在大泛雅 典人节时由雅典人对贡金的数额修订一次。—史译本注 [26] 卫城正门即普罗皮赖亚(Propylaea)竣工于公元前432年,其他公共建筑指帕特农(Parthenon)神 庙、奏乐馆(Odeum)、埃琉西斯圣殿(Telesterion at Eleusis)等。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伯里克利传》, XIII。 [27] 帕特农神庙中的雅典娜神像,由菲狄亚斯设计建造,饰以黄金象牙。 [28] 据普鲁塔克(《传记集·伯里克利传》,XXXI)记载,这些金片都是可以取下来衡量轻重的。 [29] 这个数字包括雅典派往各地的驻防军(包括那些“军事移民”)和麦特克,服役年龄在18—60岁之 间。其中18—20岁的青年( περίπολοι )只担负阿提卡境内的驻守任务,从城邦领取生活费;年满20岁之后才 有可能担任境外军事任务。参阅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XLII. 1—5。 [30] 侨民(metoikos ,metics )本意为“变动居所者”,在雅典通常是指定居的异邦人,属于无公民权的 自由人。按雅典法律,他们无权拥有土地和房产,但是须缴纳人头税(成年男人每月1德拉克玛,独居的妇女 半德拉克玛)、服兵役,以从事工商业者居多。 [31] 约合6500米,克译本为4英里;谢译本(第117页)注1译为40英里。 [32] 约合8千米。 [33] 约合7400米。 [34] 约合11千米。 [35] 谢译本(第117页)误译为“12000人”。 [36] 昭译本为“1800名”。 [37] 修氏在这里提供了公元前431年关于雅典成年男子的极其珍贵而详尽的资料。然而,近代学者据此 推算其时雅典人口状况,依然困难重重。早在1933年,A. W. 高穆就雅典人口问题详加考证;N. G. L. 哈蒙德 在其《希腊史》中认为公元前431年雅典总人口为40万,其中公民连同家属共16.8万,麦特克3.2万,奴隶20 万;新版《剑桥古代史》(第5卷)作者估算,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雅典总人口约30万,其中自由公民及其 家属约15万,麦特克不超过5万,奴隶约10万多。一般认为,此时雅典成年公民人数在4万左右,是一个合理的 估计。参阅A. W. Gomme, The Population of the Athens in the Fifth and Fourth Century B. C. , Oxford, 1933, pp. 5– 47;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 London, 1977, pp. 324–329;D. M. Lewis, J. Boardman, J. K. Davis and M. Ostwald,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 Vol. 5,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83, 296–302。 [38] 如木门、窗、门槛、窗框等。 [39] 谢译本(第117页)译为“牛马”。 [40] 凯克罗普斯(Cecrops),古代阿提卡的地神,形象是上身为男人,下身为蛇尾。后来,他被认为 是希腊地神该亚的儿子,阿提卡12座城镇的奠基者;因而该地区被称为凯克罗皮亚,雅典卫城也被称为凯克罗 皮亚,雅典居民被称为凯克罗皮斯人,亦即凯克罗普斯的子孙。传说他是阿提卡的第一代王,见证过雅典娜和 波塞冬为争夺这个地方的庇护权而发生的争执。 [41] 埃里克修斯(Erechtheus)为传说中阿提卡的第六代王,而提秀斯为第十代王。关于这次交战的具 体年代及其后果,自古就有不同的说法。值得注意的是,攸摩浦斯的后裔(Eumolpidai)是世代为著名的埃琉 西斯秘祭提供祭司的两个家族之一。 [42] 关于提秀斯改革的讨论,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262—264页;徐松岩:《提秀斯改革新 论》,《安徽史学》,2003年第1期。 [43] 西诺基亚(Synoecia,Feast of the Union,阿提卡统一节)在每年的赫卡托姆拜昂月(Hekatombaion ,雅典历的正月)16日举行。 [44] 即在提秀斯统一阿提卡之前。 [45] 安特斯特里昂月即所谓“百花月”,跨现在公历2—3月。史译本为“安特斯特里昂月12日”。关于希腊 历法,参阅附录二。 [46] 指庇西特拉图和他的儿子希皮亚斯。 [47] 公元前480 —前479年,波斯战争期间,雅典全体居民两次迁出阿提卡。 [48] 有的学者指出,皮拉斯基康(Pelargikon或Pelasgicum)系指雅典卫城的古城墙,但也有学者认为修 昔底德是把它与卫城城墙明确区分开的。考古资料证明,在希腊人到来之前,雅典卫城已有城墙建筑。雅典卫 城曾是皮拉斯基人的居住地,他们在此建立设防要塞。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269 —270页。 [49] 参阅修昔底德,I. 80 —85。 [50] 这里指雅典历法的夏季,仲夏应为5月底,正是阿提卡地区收割麦子的时候。—史译本注 [51] Zeuxidamus,克译本为Zeuxis。 [52] 特里亚平原是阿提卡少数土地较肥沃的地区之一。 [53] 这是埃加琉斯山(Aegaleus)和帕涅斯山(Parnes)之间的一个德莫。—史译本注 [54] 该德莫此时可提供3000名重装步兵(修昔底德,II. 20)。阿里斯托芬创作的喜剧《阿卡奈人》就 是以该德莫的人们迁居雅典为故事背景的。 [55] 约合11千米。 [56] 参阅修昔底德,I. 102。 [57] 这个地区通常被称为彭泰利库斯山(Pentelicus),因其南坡有彭泰利(Pentele)德莫而得名。 [58] 参阅修昔底德,II. 17。 [59] 这个地方因古镇Glaia而得名。 [60] 奥罗浦斯人乃是雅典的臣民。这段文字显然是在公元前412/前411年波奥提亚人攻陷奥罗浦斯之前 写的。 [61] 这是卫城6000塔连特存款的一部分(II. 13)。—史译本注 [62] 位于斯法克特里亚海湾以南约8千米,在美塞尼亚的西南端的海角上。 [63] 参阅谢译本,第124页。 [64] Point Ichthys,即“鱼岬”。 [65] 严格说来,当时希腊人尚无现代意义上的“公海”概念。英译者所用“公海”(the open sea)一词系指 距离陆地较远的广阔海域。 [66] 参阅修昔底德,I. 101,103。 [67] 现代学者推算此次日食发生在公元前431年8月3日17点22分。 [68] “代理人”( πρόξενος ,proxenos ,复数proxenoi ),原意为“公客”或“朋友”。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 共提及11次,他们是A邦安插在B邦关照A邦利益的人物,通常由B邦公民担任。在款待和协助他们所代表的国 家的使者和公民时,他们享有B邦的某些特权,颇似现在的“领事”。事实上,他们往往成为A邦安插在B邦的耳 目。 [69] 根据希腊传说,雅典王潘狄昂有二女,普罗克涅和菲洛墨拉。普罗克涅嫁给色雷斯王泰琉斯。后来 泰琉斯诈称普罗克涅已死,请求派菲洛墨拉前往。菲洛墨拉至色雷斯,泰琉斯凌辱之,并割其舌,使其有口难 辩。菲洛墨拉把这件事情织于花毯上。后来普罗克涅得知此事,姊妹合谋,杀死泰琉斯之子,烹其肉献给他 吃,以资报复。泰琉斯发现此事后追逐她们姊妹二人。诸神见状,把三人都变为鸟类:泰琉斯变为戴胜鸟,普 罗克涅变为夜莺,菲洛墨拉变为燕子。修昔底德在此旨在申明西塔尔克斯的父亲泰瑞斯不是传说中的泰琉斯。 [70] Peltasts ,手持pelta (轻盾)的轻装步兵。公元前5世纪末开始出现的一个新兵种,与传统的重装 步兵相比,轻盾兵的盾小而轻,配备有投枪和短剑,特点是装备轻便,移动迅捷。 [71] 参阅谢译本,第125—126页。 [72] 参阅修昔底德,I. 6l。 [73] 公元前430年,雅典发生大瘟疫。据近代学者估计,持续数年之久的瘟疫使雅典人口减少约三分之 一至一半。 [74] 参阅修昔底德,II. 13。 [75] 谢译本(第126页)无这句话。 [76] 参阅修昔底德,IV. 66— 69。 [77] 在雅典城西北部的狄普隆门(Dipylon gate)外的外陶区,这里有一条公墓大街直通雅典。参阅地 图三。 [78] 那就是修昔底德在(II. 12)所列举的金钱、陆军、海军等。—史译本注 [79] 暗指拉栖代梦人,因为据说他们的法律是仿效克里特人的。事实上,伯里克利在通篇演说中都把雅 典人和拉栖代梦人加以对照,但很少直呼其名。 [80] 可能暗指公元前454年罗马派人来研究梭伦的法律(李维:《罗马史》,III. 31)。据近代学者考 证,罗马人是前往南意大利的“大希腊”地区而不是雅典来研究希腊的法律。 [81] 近代以来,学者们研究雅典民主制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伯里克利对雅典民主的讴歌无疑是值得重 视的,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伪色诺芬所作《雅典政制》中所提供的史料。 [82] 如泛雅典人节和狄奥尼苏斯节等。 [83] 此时雅典人牢固地控制东地中海地区海上交通要道和战略要地,雅典是该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 心和海陆交通枢纽。正如伪色诺芬(《雅典政制》,II. 7)所说:“无论在西西里、意大利、塞浦路斯、埃 及、吕底亚、本都和伯罗奔尼撒,还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发现精美的特产—统统都集中到雅典来了,因为雅 典人掌握了制海权。” [84] 指拉栖代梦人。 [85] 这时雅典战船上的桡手以异邦人为主,而船上的战斗人员(marine,类似后世的“海军陆战队”)通 常由公民充任,修昔底德所说“海军”可能主要指这些人。 [86] 暗指斯巴达对青少年极其严酷的训练。 [87] 这是在为雅典民主制辩护,因为在拉栖代梦,邦国大事是由少数人决定的。 [88] 如雅典卫城上那些著名的建筑物。 [89] 这反映出雅典对帝国境内的臣民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加以管理。 [90] 在希腊人的观念中,作为公民,他自然是公民集体的一分子,而作为个人则未必是集体中的一员, 其所作所为也未必要服从集体的需要。无怪乎希腊人把城邦视为公民集体了。 [91] 克译本这句话“no personal failure in an enterprise could make them consent to deprive their country of their valor”,直译为“在一项冒险事业中,任何个人的失败都不会使他们同意从他们的城邦中剥夺他们的英 勇”。

    第七章 战争的第二年。雅典的瘟疫。伯里克利的立场和政策。波提狄亚的陷落。

    47 以上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季里举行的国葬典礼,它是在战争的第 一年岁末 [1] 举行的。[2]在第二年 [2] 的夏季之初,拉栖代梦人和他 们的同盟者,像从前一样,用他们全部军队的三分之二侵入阿提卡,宙 西达姆斯之子,拉栖代梦之王,阿奇达姆斯担任全军指挥官。他们安营 扎寨后,便开始蹂躏那个地区。[3]在他们的军队抵达阿提卡之后不 久,瘟疫 [3] 就首先在雅典人中间发生了。据说,这种瘟疫过去曾在毗 邻列姆诺斯的地区和其他地方流行过,但是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 个地方的瘟疫像雅典的瘟疫这样严重,或者伤害过这么多的人命。 [4]起初,医生们完全不能医治这种疾病,因为他们不知道正确的治 疗方法。医生们自己死亡最多,因为他们和病人接触最频繁。任何人工 技术都没有什么疗效。在神庙中祈祷,询问神谕,诸如此类的办法,都 同样地毫无用处,直到最后他们完全为病痛的威力所征服,他们也不再 求神占卜了。

    48 据说,这种瘟疫起源于埃及上方 [4] 的埃塞俄比亚的一些地方, 由那里传播到埃及和利比亚,以及波斯国王的大部分领土内。[2]瘟 疫是突然在雅典出现的,首先得这种病的是比雷埃夫斯的居民。他们以 为是伯罗奔尼撒人在蓄水池中施放了毒药,那时比雷埃夫斯还没有水 井。随后这种病在上城 [5] 也出现了。这时,死亡人数激增。[3]至于 这种病是如何起源的,其发病原因是什么,造成如此巨大的精神痛苦的 种种原因,我将留给其他的作家去考虑,不管他们是业余的还是职业的 作家。就我本人而言,我将扼要地记载这种现象,描述它的症状,如果 以后再发生这种病,学者们也许会对它有所认识。这一点我会做得较 好,因为我自己患过这种病,也见过别人患过这种病。

    49 一般人都承认,那一年没有其他特别的病症;极少数患过其他 疾病的人,最终也都染上了这种病。[2]但是,通常看不出有什么显 著的发病原因。健康状况良好的人都是突然地头部发高烧;眼睛变红, 发炎;口腔内喉咙或舌头往外渗血;呼吸不自然,不舒服。[3]在这 些症状出现后,便是打喷嚏,嗓子嘶哑;接着就是胸部疼痛,剧烈地咳 嗽;之后,腹部疼痛,呕吐出医生都有定名的各种胆汁,整个发病过程 都是很痛苦的。[4]大多数的患者接下去便是干呕,出现强烈地痉 挛;有些人抽搐很快就停止了,有些人则持续很久。[5]皮肤表面的 热度不是很高,从外表上看,也没有出现苍白色,皮肤呈红色、青黑 色,突然出现小浓包和溃疡。但是身体内部高热难耐,以致患者连身着 最薄的亚麻布衣都难以忍受,所以他们就脱掉所有衣服。他们最喜欢纵 身跳入冷水中。事实上,一些没人照料的患者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跳进 雨水池中,以消除他们不可抑制的干渴。但无论他们喝多少水,症状都 没有丝毫不同。[6]另外,长时间的失眠和焦躁不安也一直困扰着他 们。当这种疾病达到最严重的程度时,病人的身体非但没有衰弱,反而 有惊人的力量,能够抵御一切痛苦;因此,大多数病人都是在第七天或 第八天 [6] 由于体内的高热而死亡,这时他们尚有些气力。但是,如果 患者度过这个时期,病痛便进入肠道,出现严重的溃烂,并且伴有严重 的腹泻,由此使病人气力衰竭,通常都是这样死去了。[7]因为这种 疾病从头部发起,进而传遍身体各部位,一个人纵或幸免于死,其四肢 也都会留有它的痕迹。这种疾病蔓延至生殖器、手指和脚趾,许多人丧 失了这些器官的功能,有些人还丧失了视力。 [7] 还有一些人,在他们 开始康复的时候,完全丧失了记忆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 自己的朋友了。

    50 这种疾病的实况是难以用语言文字来描述的,它对人类侵害之 沉重,几乎不是人所能忍受的。下面的情况可以最清楚地表明这场瘟疫 与所有普通的疾病有所不同。所有攫食人类尸体的鸟兽,或者远离尸体 (尽管有许多尸体横陈在地上,没有被埋葬),或者由于啄食尸肉而死 亡。[2]关于这一点,下面的事实可以证明:这类鸟实际上已经绝迹 了;在尸体附近或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到这种鸟了。但是,如果要观察 瘟疫的影响力,最好是研究一下像狗这一类家养动物,这一点我已提 及。

    51 如果我们忽略每个患者的许许多多的特殊病征,那么这些就是 这种疾病的一般情况。同时,雅典城里没有流行任何常见疾病;如果有 常见疾病发生的话,其结果也将成为瘟疫。[2]有些人因无人照料而 死亡,有些人尽管得到悉心照料,但还是死去了。人们还未能找到一种 特效药,因为一种药物对一个患者是有益的,对另一个患者却是有害 的。[3]那些身体强壮的人不见得比身体柔弱的人更能抵抗这种疾 病,所有患者都同样地死亡,就是那些采取了最好的防范措施的人也是 一样的。[4]最可怕的是,当人们知道自己身染这种疾病时,便陷于 绝望之中。他们马上就会丧失一切抵御疾病的力量,使自己成为瘟疫的 牺牲品。另外,由于相互看护而染上瘟疫的人,像羊群一样成群地死 去,这种情景是可怕的。因此而造成的死亡数量最多。 [8] [5]一方 面,如果他们害怕相互往来,病人便因无人照料而死亡;事实上,由于 无人照料,许多人全家 [9] 都死光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冒险去照看 病人,其结果也是染疫身亡。对于那些自认为照看病人是一种高尚品质 的人们,尤其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在荣誉的驱使下不顾自己的安危,到 他们的朋友家里去,朋友的家人最终被垂死者的呻吟搞得精疲力竭,他 们已经屈从于瘟疫的力量,不再举行哀悼活动了。[6]然而,最同情 病人和垂死者的,是那些自己得了瘟疫后来又痊愈的人。这些人从亲身 经历中知道病痛的情况,并且不再为他们自己担心了,因为从来没有人 第二次得这种病的—即使第二次染上这种病,也不会致死的。这样的人 不仅会得到其他人的祝贺,那时候他们自己也得意扬扬,甚至于幻想他 们以后无论得了什么疾病,都会转危为安的。

    52 使雅典人的灾难更加恶化的一个因素是他们把乡村居民迁移到 城市里,新来者对此感受尤为深刻。[2]他们没有房屋住,不得不在 一年之中的盛夏季节,住在空气不流通的茅舍中,大量的人无法遏制地 死去了。垂死者的身体互相堆积在一起,半死的人在街道上四处打滚, 并且群集于泉水的周围,因为他们都想喝水。[3]在他们所居住的神 圣场所中,也充斥着他们当中那些死者的尸体。因为这个灾祸具有压倒 一切的力量,致使人们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使人们对世间万事都漠不 关心,不管它们是神圣之事还是世俗之事。[4]所有此前所沿用的丧 葬仪式,统统被放弃了。他们尽其能力所及,埋葬死者。许多人缺乏埋 葬时所必需的东西,由于他们的朋友已经死得很多,就采用最伤风败俗 的方式来埋葬。有时候,他们来到别人已经做好的火化堆旁,把他们的 死者的遗体抛到素不相识的人的柴堆上,然后点起火来;有时候,他们 发现另一个火化柴堆正在燃烧着,他们把自己抬来的尸体放在别人的尸 体上,然后就跑开了。 [10]

    53 不仅如此,瘟疫还导致了雅典其他违法乱纪的情况开始增多。 现在,他们明目张胆地冒险做一些事,这些行为在此前是不敢公开的, 而且恰恰是他们不愿意做的。因为人们看到,幸运转变得如此迅速,有 些富人突然死亡,那些此前一无所有的人却继承了他们的财产。[2] 因此,他们决定迅速花掉他们的金钱,以追求享乐。他们觉得自己的生 命和财富都如同过眼烟云。[3]至于所谓荣誉,没有人愿意遵守它的 规则,因为一个人能不能活到享受光荣的名号的时候是很成问题的。但 是一般人都承认,既光荣又有用的东西就是那些现时的享乐,以及所有 使人能够得到这种享乐的东西。[4]对诸神的敬畏和人为的法律都不 能约束他们了。就前一点而言,他们断定敬神和不敬神是一样的,因为 他们看到所有的人毫无区别地死去;就后一点而言,没有人能够预料他 能否活到因违法而被推上被告席的时候,而他们每个人都觉得已经被宣 布了更为严厉的判决, [11] 这项判决正悬在人们的头顶上,他们想在这 个判决执行之前,再享受一点人生的乐趣,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54 这就是这场灾难的情景,它重重地压在雅典人的身上,雅典城 里,死神肆虐,城外田地,惨遭蹂躏。[2]在遭遇灾难的时候,很自 然地,他们回忆起过去的神谕。据老年人说,很久以前神谕中有这样一 句诗: 和多利斯人的战争一旦发生,死亡与之俱来。 [12] [3]关于这句古诗曾经有过争辩。有人说,诗中所用字眼是饥馑 (dearth),而不是死亡(death)。 [13] 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自然是后 一种主张占上风了。因为人们要设法使他们的回忆与目前所遭遇灾难相 吻合。但是如果我们以后再与多利斯人发生一次战争,而那次战争又恰 好引起饥馑的话,我想人们也许会因此而采取这句诗的另一种解释了。 [4]现在那些知情的人还记得另一个给予拉栖代梦人的神谕。当 他们问神,他们是否应当作战的时候,神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他们全力 以赴作战的话,胜利是属于他们的,而且神自己也要保佑他们。 [14] [5]不难想象,现在所发生的事件与这个神谕的词句是完全相符的。 因为伯罗奔尼撒人刚刚入侵阿提卡,瘟疫就爆发了,而且,疫情从未侵 入伯罗奔尼撒(至少是程度有限,不值得关注),受瘟疫侵袭最严重的 是雅典;继雅典之后,就在人口最密集的其他城市中流行。以上就是与 瘟疫有关的事实。

    55 伯罗奔尼撒人在蹂躏了平原地区之后,就向帕拉里亚地区推 进,直达劳里昂,即雅典的银矿所在地。 [15] 他们首先蹂躏了面向伯罗 奔尼撒的一边,接着又蹂躏了面向优波亚和安德罗斯的一边。[2]然 而,现在仍居于将军之位的伯里克利和前一次伯罗奔尼撒人来犯时的观 点一样,认为雅典人不应该出来和他们交战。

    56 但是,当入侵者还在阿提卡平原地带,还没有进入帕拉里亚地 区的时候,伯里克利就组织了一支由100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准备出征 伯罗奔尼撒,这时候已经开赴海上。[2]舰船上载有4000名雅典重装 步兵和300名骑士。300名骑士在骑兵运输船上,这是雅典人首次把旧式 船改造为运输船。开俄斯和列斯堡派来的50艘舰船也参加了这次远征。 [3]当这支雅典军队起航之时,伯罗奔尼撒人还在阿提卡的帕拉里亚 地区。[4]他们在伯罗奔尼撒的爱皮道鲁斯登陆后,蹂躏了它的大部 分领土,甚至想突击攻下此城,但未获成功。[5]他们离开爱皮道鲁 斯,蹂躏特洛伊曾、哈利埃和赫尔米奥涅的领土,蹂躏伯罗奔尼撒沿海 地区的所有城镇。然后,他们航行前往拉哥尼亚的滨海城市普拉西埃, 他们蹂躏了它的一部分领土,攻陷了这个城市,并且大肆劫掠。之后, 他们就回国了。但这时伯罗奔尼撒人已经撤走,不在阿提卡了。

    57 就在伯罗奔尼撒人进驻阿提卡和雅典人从事海上远征的整个时 期内,在雅典军队中和雅典城内,都不断地有人罹疫身亡。的确,实际 上可以肯定地说,伯罗奔尼撒人是因为害怕瘟疫的传染而匆匆撤离的; 因为他们从来自雅典城的逃难者口中得知有关情况,并且也看到雅典人 在不断地埋葬死者。[2]但是这次入侵停留在阿提卡的时间比任何一 次都要长些,他们在阿提卡滞留约40天,蹂躏了整个地区。

    58 在同一个夏季中,尼基阿斯之子哈格浓和克里尼亚斯之子克里 奥滂浦斯(他们二人都是伯里克利的同僚将军),率领新近远征归来的 军队出征色雷斯地区的卡尔基斯人和波提狄亚,当时雅典人尚在围攻波 提狄亚。 [16] 他们到达那里后,便马上利用所带去的攻城器械进攻波提 狄亚,千方百计想攻克此城,[2]但均未获成功。他们既没有攻下这 座城市,也没有取得任何他们所预想的其他成就。因为在这里,雅典军 队中也发生了瘟疫,极大地损害了军队的战斗力,甚至以前远征军中的 那些健康的士兵也从哈格浓的士兵那里感染上了瘟疫;而佛米奥和他所 率领的1600名士兵已不在卡尔基狄克的邻近地区, [17] 故未受瘟疫的影 响。[3]结果,哈格浓率领其舰队回雅典去了,他原有重装步兵4000 名,在大约40天之内,罹疫身亡的就达1050人。过去在那里的军队 [18] 还坚守在他们原来的岗位上,继续围攻波提狄亚。

    59 在伯罗奔尼撒人第二次入侵阿提卡之后,雅典人的心态发生了 变化。如今,他们的土地已经两次遭到蹂躏,战争和瘟疫同时给他们造 成沉重的压力。[2]他们开始谴责伯里克利,说他是战争的发动者, 说他是造成他们的所有不幸的根源,他们渴望与拉栖代梦人议和,实际 上也已派使者们到那里去,但是这些使者并未取得成功。现在,他们大 失所望,就都把怒气发泄在伯里克利身上。[3]伯里克利看到他们因 目前形势的转变而迁怒于他,而这些举动正如他事先所预料的一样。于 是,他召集公民大会,那时他还是将军(想必人们都记得),其目的一 则想恢复民众的自信心,二则想把他们这种愤怒的情绪引向较为平和并 且更加充满希望的精神状态。因此,他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60 “我对于自己成为发泄愤怒的目标,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的,因 为我知道其中的缘由。我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是想在这几点上提醒你 们,你们对我发怒,你们在困难面前低头,都是不合理的。[2]我的 意见是这样的:公民个人遭受损失而整个城邦繁荣强大,与公民个人财 富增加而整个城邦每况愈下相比,前一种情况对公民个人是更为有利 的。[3]一个人的个人生活无论是怎样的富足,但如果他的城邦遭到 毁灭的话,他也必定随之遭到灭顶之灾。然而,一个蒸蒸日上的邦国总 是在为不幸的个人提供摆脱困境的机会。[4]这样说来,公民个人在 不幸中能够得到城邦的支持,保卫城邦无疑是每个人的责任,而不是像 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因为家园遭到劫难,而对城邦的公共安全不管 不问;你们还指责我,因为我曾经主张战争;同时也是在谴责你们自 己,因为你们自己也曾表决赞成战争。 [5]“但是,如果你们迁怒于我,我认为你们是对这样一个人发 怒,无论在了解我们所采取的适当的决策,还是能够阐明这些政策方 面,他都不亚于任何人;而且,他不仅是一位爱国者,还是一位诚实的 人。[6]一位富有见识却又拙于向别人表达的人,与一位毫无主见之 人无异;如果他同时具备这些特点,却不热爱自己的祖国,那么他是不 会成为祖国利益的热情的维护者的。纵或他是一位爱国者,如果他不能 抗拒贿赂的诱惑,那么一切都有被按价出卖的危险。[7]所以,在你 们采纳我的意见而投入战争的时候,如果你们曾认为我本人在这些品质 方面比别人,哪怕只是略胜一筹的话,那么现在你们无疑是没有理由要 求我对所犯错误负责的。

    61 “当然,对于那些可以自由选择的人们来说,他们的财产没有受 到任何威胁,选择战争是最愚蠢的。但是,如果他们必须在屈服而丧失 主权与冒着危险但有希望保持独立之间作出唯一抉择的话,那么,在这 种情况下,他宁愿做那个勇敢的冒险者,而不愿意做那个逃避危险的 人。[2]至于我,我现在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你 们。事实上,这是因为你们在没有受到损害时采纳了我的意见;当你们 遭遇不幸时,就后悔以前所作的抉择。我的政策的明显失误就在于你们 的态度摇摆不定。因为这个政策是会引起痛苦的,你们每个人都正在感 受这种痛苦,但是它的优点对于你们所有的人来说是相当长远的,一时 还看不清楚;这样,当一个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于你们头上时,你们精 神压力太大,认为无法将以前的决定坚持下去。[3]因为当事情突然 地、意外地发生,出乎人们的预料之外的时候,人们就胆怯了,撇开其 他所有的不幸,瘟疫肯定是这类突发事件之一。[4]但是,你们作为 一个伟大的城邦的公民,你们所受到的教化和你们的出身是相符的,因 此,你们要正视最严重的灾祸,绝不能有损于你们显赫的名声。人们都 厌恶那些妄自尊大、佯装有那种他们不配有的声誉的弱者,人们同样要 谴责那些和他的声誉不相称的胆怯者。因此,你们每个人应当努力抑制 个人的悲伤,致力于维护我们城邦的安全。

    62 “如果你们在战争所必须付出的努力面前退缩,并且害怕他们最 终不会取得好的结果的话,那么,你们应当知道我经常向你们说明的种 种原因,它们证明你们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如果那些理由还不够充分 的话,现在我就揭示一下由你们帝国的伟大所产生的一个有利因素。关 于这一点,我认为迄今尚未向你们说明,也从未在我以前的演讲中提及 过。若不是我看到在我的周围笼罩着不正常的沮丧情绪,我是不会冒失 地谈及这一点的。[2]也许你们认为你们的帝国只是囊括你们的同盟 者,我要向你们谈谈真实的情况。目前整个世界可分为两个部分:陆地 和海洋。其中完整的一部分几乎完全处于你们的控制之下—不仅包括你 们现在所利用的海域,还包括更大范围的海域。如果你们有意扩展,那 最终结果,就是你们的战舰在海上纵横驰骋,随心所欲,波斯国王或世 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海军都无法阻止你们。[3]因此,尽管你们会认 为丧失土地和房屋使你们遭受了巨大损失,然而你们必须看到,你们的这种海上势力与从土地和房屋所得到的利益是大不相同的。只要你们把 二者稍加比较,就会切实地认识到,那些东西不过是装点大宗财富的花 园和其他装饰物而已。 [19] 你们也应当知道,如果通过你们的努力保全 自由的话,我们所失去的将轻而易举地得到补偿;一旦屈从于别人,那 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东西也将化为乌有。你们父辈们不是从别人手中接受 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的,而是用他们自己的双手亲自创造的。他们不仅保 全了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把它们安全地移交给你们。在这方面 [20] ,你 们一定不会亚于你们的父辈们,要知道,已获得的东西被人剥夺,比之 在进取中受到挫折更为可耻。而且,你们在面对敌人时,一定要有一种 气概,要藐视敌人。[4]就是懦夫,由于幸运和无知,也可能产生自 信心,而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够确信他们比敌人优越,把对敌人 的藐视作为一种有利条件。[5]当双方机会均等的时候,知识使人们 勇气倍增—知识使人们藐视他们的敌人,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信心, 不是支撑绝望形势的一种盲目乐观,而是基于现有资源的一种判断,因 而他们的预见是更为可靠的。

    63 “还有一点,你们的邦国有权要求你们尽职效力,以维护帝国的 尊严。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帝国都是可以引以为豪的共同资源。对你 们而言,拒绝承担帝国的责任,同时又企图分享其荣誉,这是不可能 的。你们还应当知道,你们战争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享受自由而不遭受 奴役,同时也牵涉帝国的丧失以及帝国在实际管理中所招致的仇恨而产 生的危险。[2]此外,假如在危难时刻你们当中确实有人曾认为放弃 帝国是一种正直的行为,那么,如今放弃这个帝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坦率地说,因为你们维持帝国靠的是一种暴政;过去取得这个帝国也许 是错误的,然而放弃这个帝国是一定是危险的。[3]那些主张放弃这 个帝国,并且劝说别人采纳他们意见的人们,将很快地使邦国陷于灭 亡;纵或他们自己独立地生活着,其结果也是一样的。因为这些离群索 居、没有雄心的人们只有在勇敢的保卫者的支持之下,才是安全的。总 之,虽然他们可以在一个臣属之邦中安安稳稳地做奴隶,但是这种品质 对于一个居于霸主地位的城邦 [21] 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64 “但是你们决不要被这样一些公民引入迷途,从而迁怒于我。因 为如果说我曾投票支持战争的话,你们和我是一样的。尽管由于你们拒 绝敌人所提出的要求,他们已经侵入你们的领土,做出了你们所预料的 一切;虽然我们在其他方面有所准备,但是瘟疫还是降临了—只有这个 事件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我知道,我之所以越来越不得人心,主要是由 于这一点。这是很不公平的,除非你们准备把将来任何一种意想不到的 成功也都归功于我。[2]同时,对于上苍所降临的灾祸要默默地忍 受,而对于敌人则要坚决抵抗。这是雅典的传统习惯,不要因为你们而 妨碍这种习惯的继承和发扬。[3]你们还要记住,你们的城邦之所以 在全世界享有最伟大的声誉,是因为她从不在灾难面前低头,是因为她 在战斗中比其他城邦牺牲了更多的生命,付出了更大的努力,因此使自 己成为前所未有的军事强国,人们将永世难忘这样的强国;纵或现在我 们被迫屈服的时候到了(因为任何事物都无永不衰败之理),人们仍将 铭记的是,我们统治下的希腊人比其他任何一个希腊城邦都要多;我们 独力支撑与他们诸邦联军或个别城邦的最重大的战役;我们居住在一个 最富足、最伟大的城市中。 [4]“那些没有雄心壮志的人会对这些光荣提出非难,但是那些积 极行动的人会努力仿效我们,如果他们没有我们这样幸运的话,他们会 忌妒我们的。[5]所有渴望统治别人的人,都会暂时招致别人的仇 恨,会不得人心的。但是追求最崇高的目标的人必然招致憎恨,因此而 招致憎恨的人是真正聪明的人。招致憎恨也是暂时的,但是由此而产生 的目前的显耀和将来的光荣会使人们永世难忘的。[6]因此,你们要 为维护日后的光荣和现时的荣耀而作出决断,为实现这两个目标而付出 不懈的、积极的努力;不要派使者前往拉栖代梦;不要表露出任何一点 这样的迹象,表明你们在目前的灾祸面前低头了。因为只有那些在心态 上最冷静对待灾难的人们,只有那些在行动上最快速解除灾难的人们, 才是最杰出的人、最伟大的公民集体。”

    65 这就是伯里克利试图平息雅典人对他的怒气,引导他们从思想 上摆脱现在的痛苦所列举的论据。[2]他们作为一个公民集体,被伯 里克利成功地说服了;他们不仅不再考虑派使者去拉栖代梦和谈,同时 还对战争投入更大的力量。但作为个人,他们在灾难面前还是不堪重负 的。普通民众原来仅有的那一点点财产,如今也被剥夺殆尽;上层阶级 丧失了他们在乡村的美丽的田园和设施优良、富丽堂皇的房舍;最糟糕 的是他们生活在战争中,而不是在和平中。[3]事实上,对伯里克利 的恶感还是普遍存在,直到他们判处伯里克利缴纳一笔罚款 [22] 。 [4]可是,不久以后,按照民众办事的一贯方式,他们又选举他为将 军,把他们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处理。现在,他们对于个人的和家庭的 灾难的感受没有那么强烈了,以邦国公共需要而论,他们认为伯里克利 是所有的人当中最有才能的人。[5]因为在和平时期,只要他担任城 邦的首脑,他就追求一种温和的、稳健的政策,他执政的时代正是雅典 的全盛时代。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似乎也准确估计了雅典的军事实力。 [6]战争开始后的两年半他才去世。 [23] 他去世以后,他对战争的某 些正确的预见更加为人所知。 [7]伯里克利告诫雅典人说,如果雅典静待时机,关注自己的海军,不再去征服新的领土,并且在战争中不使雅典城发生危险的话,他 预计雅典是会赢得这场战争的。但是,雅典人的行动却恰恰相反,在一 些显然与战争毫不相干的事务上,个人野心和私人利益导致了一些对雅 典人自己和他们的同盟者都不利的政策。这些政策如果获得成功,只会 使个人得到荣誉和利益;而如果失败,就会给战争中的国家带来灾难性 影响 [24] 。[8]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伯里克利无论就其地位、他的才 能,以及他的众所周知的正直而言,都确确实实是一位能够独力控制民 众的人物—简言之,是他领导民众,而不是民众领导他。因为他从来没 有使用不当的手段来追求权力,他也从来没有被迫逢迎他们,相反,由 于他享有崇高的威望,以致他敢于提出相反的意见,甚至向他们发怒。 [9]每当他看到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他都会说服他们想到自己的危 险;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由于恐慌而丧失勇气的时候,他会马上恢复他 们的自信心。一言以蔽之,雅典虽名义上是民主制,但事实上权力掌握 在第一公民手中。 [25] (见图9)[10]他的继任者们的情况就不同 了。他们彼此间大都不相上下,而每个人都想力争居于首要地位,最终 他们竟准备靠牺牲整个城邦的利益来迎合民众的心血来潮。[11]这种 情况,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在一个伟大的、居于统治地位的城邦 中,必然会导致许多错误,西西里远征 [26] 就是这些错误之一。尽管这 个错误不在于对他们所进攻的敌人的军事实力的判断失误,而是那些派 遣他们出去的人随后没有采取最得力的措施给予海外军队以援助。因为 他们忙于施展个人权谋,以图获得对民众的领导权。这样便不仅使远征 军军心涣散,而且首先在国内导致内讧。[12]他们在西西里丧失了大 多数舰船和其他军队后,在城邦内部发生了革命。尽管如此,他们还是 又坚持了八年 [27] ,以对抗他们原先的敌人,这些敌人后来不仅包括西 西里人,而且还包括他们自己的同盟者(它们几乎全都暴动了),最后 还有波斯王子居鲁士 [28] ,他提供金钱资助伯罗奔尼撒海军。雅典人一 直坚持着,直到由于他们内部的纷争而毁灭了自己,被迫投降。[13] 因此,当伯里克利预言雅典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孤立无援的伯罗奔尼 撒的军队之时,他相信雅典的资源是极其雄厚、绰绰有余的。 图9 伯里克利像

    66 在同一个夏季里,拉栖代梦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派遣100艘战舰远 征爱利斯对岸的扎金苏斯岛。 [29] 扎金苏斯岛的居民是来自伯罗奔尼撒 半岛的阿凯亚人的殖民地,他们是雅典的同盟者。[2]舰船上有1000 名拉栖代梦人的重装步兵,由一位名叫克涅姆斯的斯巴达人担任舰队司 令。他们下船登陆,蹂躏了大部分的土地,但由于扎金苏斯人拒不投 降,他们就返航回国。

    67 在同一个夏季之末 [30] ,科林斯人阿里斯特乌斯、阿涅里斯图 斯、尼克劳斯和斯特拉托德姆斯作为拉栖代梦派出的使者,一位泰吉亚 人提玛哥拉斯,以及一位名叫波里斯的阿尔哥斯人以私人身份 [31] 参 加,共同组成一个使团前往亚细亚,其目的是想说服波斯国王提供金 钱,参与战争。他们首先来到色雷斯,拜访泰瑞斯之子西塔尔克斯。他 们的想法是,如果可能的话,劝他废除与雅典的盟约,并且派兵救援当 时正在受雅典军队围困的波提狄亚。同时,他们想在他的帮助之下越过 赫勒斯滂海峡,去拜见法那巴佐斯 [32] ,他会派人送他们去拜谒波斯国 王的。[2]但是碰巧雅典的使者也在西塔尔克斯那里,他们是卡利马 库斯之子利阿库斯和斐勒蒙之子阿美尼亚德斯。这二人就劝说西塔尔克 斯之子萨多库斯,一位新入籍的雅典公民 [33] ,把伯罗奔尼撒的使者交 给他们,以使他们无法越过赫勒斯滂海峡前去拜见波斯国王,从而对他 所归化的城邦 [34] 造成危害。[3]因此,当他们穿越色雷斯,准备登 上舰船横渡赫勒斯滂海峡之时,萨多库斯事先派出的跟随利阿库斯和阿 美尼亚德斯的军队就把他们逮捕起来,这支军队奉命把他们移交给雅典 使者,并由他们把伯罗奔尼撒的使者带回雅典。当他们抵达雅典时,雅 典人担心阿里斯特乌斯,这位在波提狄亚和色雷斯给雅典造成困难的罪 魁祸首,一旦脱逃就会给雅典人带来更大的祸害,因此,雅典人没有经 过审判,也没有听取他们为自己所作的辩护,在他们到达的当天就把他 们全都杀死,把尸体抛入一个竖坑中。雅典人认为这种行为是对拉栖代 梦人开创先例的一种正当的报复,因为他们把抓获的环绕伯罗奔尼撒的 所有雅典人及其同盟者的商人全都杀死,抛入竖坑中。事实上,在战争 之初,拉栖代梦人把所有在海上俘获的人,不论是雅典的同盟国的人, 还是中立国的人,统统当作敌人杀死。

    68 大约同时,在夏季即将结束之时,安布拉基亚人的军队和他们 所招募的大批蛮族 [35] 军队一起进攻安菲洛奇亚的阿尔哥斯和安菲洛奇 亚的其他地区。[2]他们对阿尔哥斯人的仇恨的起因如下:[3]这个 阿尔哥斯和安菲洛奇亚的其他地区原本是安菲亚劳斯之子安菲洛库斯所 建立的殖民地。在特洛伊战争以后,由于他对国内事务的不满, [36] 他 便在安布拉基亚湾建立了这个城邦,并以其故乡的名字称之为阿尔哥 斯。[4]它是安菲洛奇亚的最大的城镇,其居民在当地的势力最为强 大。[5]许多世代以后,当他们遭遇困难的时候,他们邀请与安菲洛 奇亚相毗邻的安布拉基亚人来参加他们的殖民地。这些安布拉基亚人成 为他们的同胞,他们就是从安布拉基亚人这里学会说希腊语的,而其他 安菲洛奇亚人仍说他们自己的语言 [37] 。[6]过了一些时候,安布拉 基亚人驱逐阿尔哥斯人,并占领了这座城市。[7]于是,安菲洛奇亚 人到阿卡纳尼亚人那里去,他们二者联合起来向雅典求援。雅典派佛米 奥为将军,率30艘舰船去援助他们。他们抵达那里后,即攻占阿尔哥 斯,使这里的安布拉基亚人沦为奴隶。这样,安菲洛奇亚人和阿卡纳尼 亚人共同居住在这座城市里。[8]此后,雅典人和阿卡纳尼亚人开始 建立同盟关系。[9]因为阿尔哥斯人把安布拉基亚人的公民变为奴 隶,安布拉基亚人便开始仇视阿尔哥斯人。后来,在战争期间他们召集 了以上所述及的那支军队,包括他们自己和考尼亚人以及其他毗邻的土 著民族。他们兵临阿尔哥斯城下,控制了这个地区,但并未攻下阿尔哥 斯,于是他们撤兵,各自返回自己的家乡去了。这就是这年夏季里所发 生的事件。

    69 在接下来的冬季里,雅典人派遣20艘战舰环绕伯罗奔尼撒航 行。舰队由佛米奥指挥,他本人驻扎在诺帕克图斯,可以随时防止任何 舰船从科林斯和克里赛湾进出。雅典人还派出6艘舰船在麦里山大的统 率下前往卡里亚和吕基亚,在那些地区征收贡金,同时也防止伯罗奔尼 撒一方的私掠船利用这一带水域作为根据地,袭掠那些从法塞里斯和腓 尼基以及亚细亚大陆的沿海一带航行路经此地的商船。[2]但是,麦 里山大率舰船上的雅典士兵和同盟者的军队进入吕基亚内地,在交锋 中,他们战败,他本人被杀,手下的士兵损失了许多。

    70 在同一个冬季里,波提狄亚人终于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坚守下去 了,再也不能抵御围攻者了。伯罗奔尼撒人攻入阿提卡,没有使雅典人 撤走围攻波提狄亚的军队。波提狄亚城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饥馑导致 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后果,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因此,他们最后向 指挥作战的雅典将军—欧里庇得斯之子色诺芬、阿里斯托克莱德斯之子 赫斯提奥多鲁斯和卡里马库斯之子法诺马库斯—请求投降。[2]雅典 的将军们愿意接受这个建议,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军队在战场上风餐露 宿,遭受着很大的痛苦。同时,雅典在围城期间已经耗资2000塔连特。 [3]关于波提狄亚人投降的条件如下:波提狄亚人和他们的子女、妻 子和雇佣军离开波提狄亚,男子每人可穿外衣一件,妇女可穿两件;他 们可以携带一定数量的钱款,以为途中所用。[4]根据这项协议,他 们离开波提狄亚,前往卡尔基狄克以及其他地方去了。可是,雅典人责 备这几位将军,说他们没有得到国内的指令,擅自订立协议,他们认为 应当是无条件投降的。随后,雅典人派遣他们的移民前往波提狄亚,定居在那个地方。这是冬季里发生的事,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 二年 [38] 就到此结束了。

    [1] 可能是公元前431年年底,或是前430年年初。 [2] 公元前430年。 [3] 在雅典发生的瘟疫是现在已知的病症中的哪一种,目前尚难以确定。研究者们曾经提出种种推测, 认为是天花、麻疹、斑疹伤寒(typhus)、腺鼠疫,甚至是突发性中毒综合征等。乔治·格罗特(G. Grote)认 为是突发性伤寒。一般认为斑疹伤寒可能性较大。参阅史译本,第1册,第343页注。 [4] 古代埃及在地理上分为两大区:孟斐斯以南的尼罗河谷地称为上埃及,孟斐斯以北至地中海沿岸的 三角洲地区称为下埃及。这里埃及上方应指古代埃及以南的地区,而不是“上埃及”。参阅谢译本,第137页。 [5] 指雅典城。雅典人习惯把与雅典城连为一体的比雷埃夫斯港区称为下城。 [6] 昭译本为“第七天或第九天”。 [7] 这很明显是由于血液循环的停止而引起坏疽的结果。这种斑疹伤寒的结果,在1915年巴尔干山脉地 区所爆发的瘟疫中是常见的。—史译本注 [8] 指因相互照料而染疫身亡的。 [9] 英译者用“inmate”一词指家里的居民,除自由民家庭成员以外,事实上还包括奴隶。 [10] 出生与丧葬仪式和习俗,是古代诸民族的日常生活中的大事,现在瘟疫迫使他们做出平时不可想象 的事情。 [11] 瘟疫随时都有可能宣布一个人生命的终结。 [12] 昭译本为“瘟疫与之俱来”。 [13] 昭译本为“有人认为原来的词是limos,一场饥馑,而不是loimos,一场瘟疫”。 [14] 参阅修昔底德,I. 118。 [15] 平原地带系指雅典周边地区,帕拉里亚和劳里昂都在阿提卡半岛南部。劳里昂银矿自公元前483年 发现富矿脉之后,一直是雅典人的重要财政来源。这里也曾经是使用奴隶比较集中的地方。 [16] 接着前面叙述。参阅修昔底德,I. 64— 65。 [17] 参阅修昔底德,I. 65。佛米奥离开卡尔基狄克一定是在II. 103所述的事件之前,但是在别处均未提 到。—史译本注 [18] 参阅修昔底德,I. 61;II. 31。第一支远征军中有雅典重装步兵3000人。 [19] 伯里克利把阿提卡本土的利益与帝国的整体利益相比,认为前者的分量似乎很小。参阅修昔底德, II. 37—42。 [20] 即保全帝国的安全。 [21] 即“帝国之邦”,控制着帝国的城邦,指雅典。修氏借伯里克利之口,明确指出雅典帝国的实质,就 是雅典人对旧日盟邦的一种暴政。此时雅典国家结构已经发生巨变。参阅徐松岩:《论雅典帝国》,《西南师 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22] 根据狄奥多拉斯的记载(XII. 45.4),是80塔连特;据普鲁塔克(《传记集·伯里克利传》, XXXV. 4)的估计大约15—50塔连特。雅典人因动怒或失望而处罚其政治家或将军,或罚款,或放逐,并无定 规。如自西西里返回雅典的皮索多鲁斯、索福克勒斯、攸里梅敦以及本书作者修昔底德本人。参阅修昔底德, IV. 65;V. 26。 [23] 伯里克利约于公元前429年9月去世。 [24] 这里特别是指西西里远征。 [25] 关于伯里克利的个人权力,参阅普鲁塔克:《传记集·伯里克利传》,XVI—XX。 [26] 关于西西里远征,参阅第六、七卷。近代学者研究认为,这段文字是公元前413年以后撰写的。 [27] 希腊文抄本上原文是“3年”,昭译本、克译本皆据此译出,但显然是错误的。参阅S. 霍恩布鲁尔, 第1卷,第348页。 [28] 波斯王子小居鲁士(Cyrus the Younger,约公元前423—前401年)乃是波斯国王大流士二世与其妻 帕里萨蒂斯的次子。他于公元前407年担任波斯帝国吕底亚、弗里吉亚和卡帕多西亚诸省总督,统领小亚细亚 地区军事事务。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最后数年,资助拉栖代梦人,最终联手摧毁了雅典帝国。公元前401年, 他率军与其兄争夺王位中战死于库纳克萨。色诺芬在其《希腊史》和《长征记》中,对小居鲁士有较为详实的 记载。 [29] 参阅地图一。 [30] 公元前430年。 [31] 因为阿尔哥斯此时还是一个中立国。参阅修昔底德,II. 9。—史译本注 [32] 当时是波斯帝国达斯基里昂省的总督。参阅修昔底德,I. 129。—史译本注 [33] 参阅修昔底德,II. 29。 [34] 雅典。 [35] 当地非希腊语土著居民。 [36] 他的兄弟阿尔克麦昂杀死其母亲。参阅修昔底德,II. 102。古代其他作家把安菲洛奇亚的阿尔哥斯 的建立归功于阿尔克麦昂或他的儿子安菲洛库斯。参阅斯特拉波,VII. 326C;阿波罗多鲁斯,III. 7。—史译 本注 [37] 一种非希腊语,因此他们被称为“蛮族”(Barbarians)。 [38] 公元前430/前429年。

    第八章 战争的第三年。普拉提亚之围。佛米奥在海战 中获胜。西塔尔克斯统率色雷斯人入侵马其顿。

    71 翌年 [1] 夏季,伯罗奔尼撒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没有入侵阿提卡, 而是向普拉提亚进军。拉栖代梦人的国王、宙西达姆斯之子阿奇达姆斯 担任这支军队的统帅。他在普拉提亚境内安营扎寨,蹂躏了他们的国 土。当时普拉提亚人急忙派使者到他那里。他们这样说: [2]“阿奇达姆斯和拉栖代梦人啊,你们侵犯普拉提亚的国土,你 们的行为是错误的。这种行动无论对于你们自己,还是对于生养你们的 父辈们而言,都是不光彩的。你们的同胞,克列奥姆布罗图斯之子波桑 尼阿斯,在那些甘愿冒险参战的希腊人的帮助下,在我们的城市附近作 战 [2] ,从波斯人的统治下解放了希腊之后,他在普拉提亚的市场上向 解放者宙斯神奉献牺牲,他们把所有的同盟者召集在一起,恢复普拉提 亚的城邦和版图,宣布她为独立城邦,不得对她侵略或征服。如果我们 的城邦受到这种威胁,在场的各位同盟者,要各尽所能来帮助我们。 [3]这是你们的祖先因为我们在危难时期所表现出的勇敢和爱国主义 精神而给予我们的褒奖。但是,你们现在的行动却恰恰相反。你们和我 们的死敌底比斯人联合起来,想来奴役我们。[4]因此,我们向那些 做誓言见证者的诸神,向你们祖先的诸神,向我们本地的诸神呼吁,我 们请求你们不要侵犯我们的领土,不要违背你们的誓言,让我们保持独 立,正如波桑尼阿斯所宣布的。”

    72 普拉提亚人说到这里,阿奇达姆斯打断他们的话,说:“普拉提 亚人,只要你们按照你们所说的去做,那是很公平的。你们可以按照波 桑尼阿斯的允诺去做,即维持你们的独立,参加解放那些曾经和你们共 患难和你们共同宣誓而现在却臣服于雅典人的希腊人的事业。所有这些 准备工作和战争的发动,都是为了解放他们以及和他们一样的其他人。 我希望你们参加我们的事业,遵守你们的誓言;如果这一点你们做不到 的话,就做我们曾经要求你们做的:严守中立,独立生活,不参加任何 一方,但是要把双方视为朋友,不要作为任何一方的盟友参战。这样, 我们就满意了。” [2]这是阿奇达姆斯的讲话。普提提亚人听了这番话以后,回到 普拉提亚城,把情况向人民作了汇报。然后又回到阿奇达姆斯这里,答 复说,因为他们的妻室儿女都在雅典, [3] 在没有经过雅典人同意时, 他们是不可能按照阿奇达姆斯所建议的去做的。同时,他们还在为自己 城邦的局势担心。在阿奇达姆斯撤离之后,任何人都不能阻止雅典人的 到来,阻止他们控制这个城邦;而底比斯人也参加了宣誓,也可以利用 建议严守中立这一点以武力控制这个城邦。[3]阿奇达姆斯听了这些 答复,为了消除他们的疑虑,就说:“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你们的城 市和房屋移交给我们拉栖代梦人,把你们的疆土、你们的果树数目以及 其他一切可以用数量计算的财产都告诉我们。在战争期间,你们可以随 意到哪里去。一旦战事结束,我们从你们手中所接收过来的东西,我们 一定如数归还给你们;在这期间我们一定替你们保管好这些东西,注意 田地的耕耘,给付你们足额的津贴。”

    73 普拉提亚人听了这些话以后,又回到他们城里去,在征求了人 民的意见以后,他们说,他们希望首先把阿奇达姆斯的建议告诉雅典 人,如果雅典人同意的话,他们就愿意接受他的建议。同时,他们向阿 奇达姆斯请求休战,在休战期间,不要蹂躏他们的田地。于是,他答应 休战一些日子,以便使他们有时间往返于雅典与普拉提亚之间;在这个 时期内,没有对他们的田地加以毁坏。[2]普拉提亚的使者来到雅 典,和雅典人进行了磋商之后,带着下面的消息回到普拉提亚: [3]“普拉提亚人,雅典人说,自从我们成为他们的同盟者以来 [4] , 他们从未在任何时候抛弃你们,使你们受到敌人的侵害;现在他们以你 们的祖先所发誓言的名义向你们呼吁,不要废止现有的同盟条约。”

    74 当使者们传达了这个消息后,普拉提亚人决定不能背叛雅典 人,即使迫不得已,眼见他们的田园遭到破坏,遭遇其他种种痛苦的考 验,他们也要忍受。他们不再派使者去敌营,但是他们在城墙上作出答 复,说他们不可能按照拉栖代梦人的建议去做。[2]阿奇达姆斯国王 一听到这个答复,就马上向当地诸位神祇和英雄们呼吁。他说:“普拉 提亚境内诸神和诸英雄啊,请你们为我作证,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来侵略 的,因为这里的人首先违背了共同的誓言,我们才进入这个地方。在这 个地方,我们的父辈们在打败波斯人以前,曾向你们祈祷;在这个地 方,你们向希腊的军队显示吉兆。我们已经提出了许多公平的建议,但 是这些建议都被拒绝了。诸神和诸英雄啊,让那些首先作恶的人受到惩 罚吧!让我们正义的复仇获得胜利吧!”

    75 阿奇达姆斯祈祷诸神之后,就开始了军事行动。他首先利用砍 伐的果树建筑环城的栅栏,以防止普拉提亚城内出兵突击。接着,他们 又靠着城墙,垒造一个土山,他们希望有这样多的军队从事工作,他们 会很快攻陷普拉提亚的。[2]因此,他们从基赛龙山上采伐树木,在 土山两旁建筑一个用木材垂直相交而成的方格状的木架子,使土山不致 垮塌下去。然后再以木料、石块和泥土以及其他材料把它填塞起来。 [3]他们夜以继日地连续工作了70天,当一批人在那里睡觉或吃饭的 时候,总有另一批人在那里搬运材料。拉栖代梦人的官员在各同盟国的 分遣队中监督他们,使他们努力工作。[4]但是,当普拉提亚人看到 土山日益增高的时候,他们也建筑了一道木墙,安置在自己城墙上面, 与土山对峙。在木墙之内,他们利用附近房屋的砖把它填塞起来。 [5]他们利用木料把砖固定住,以防止随着木墙的增高而垮落。在木 墙的外层覆以兽皮和遮盖物,可以保全木架,以免受火箭的攻击,保护 正在工作的人员的安全。[6]因此,这个木墙修筑得很高,而对面的 土山也以同样的速度增高。普拉提亚人急中生智,他们把自己的城墙与 土山相连接的部分加以破坏,把泥土运入城中。

    76 伯罗奔尼撒人发现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用芦苇紧密地包着 泥土填塞到土山塌陷的地方,以增加其坚固性,以免这些材料像松土一 样被运走了。[2]普拉提亚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从自己城里挖 一条地道,估计通过一定的距离,到达土山的下面,就像从前一样运走 材料。经过很长的时间,外面的敌人才发现此事。其间,他们虽努力建 筑,但土山仍没有增长到应有的高度,因为土山底下的泥土被偷偷运走 了,山体总是向空穴处下沉。[3]纵然如此,普拉提亚人还是害怕, 认为他们难以抵御人数占优势的敌人;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来。他们 停止修筑土山对面的高墙,而是从它的两端,在原有低矮的城墙内侧, 修筑一条内城墙,呈新月形状,围护着城市。这样,如果高大城墙被攻 破,这条城墙还在,敌人就不得不再造一座土山;当敌人继续向前推进 时,他们又会遭遇到同样的困难,而他们的两肋也处于对方投掷器的射 程之内。 [4]伯罗奔尼撒人在垒筑土山的同时,他们拿出攻城器械来攻 城,这些器械之一就是用来冲击对面的高大城墙,城墙的一部分被击 垮,引起普拉提亚人的很大恐慌。其他器械是用来冲击城墙的不同部位 的,但是普拉提亚人用套索把它们套住后加以破坏;普拉提亚人还把两 根木桩竖着固定在城墙上,在木桩上端用长长的铁索悬吊一根巨大的横 梁,每当敌人的攻城槌威胁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就扯起横木,和攻城槌 成一直角 [5] ,然后放松铁索,使横木突然下落,砸断攻城槌的头部。

    77 之后,伯罗奔尼撒人看到他们用攻城槌进攻收效甚微,而且普 拉提亚人所建筑的高墙与他们的土山对峙,因此,他们得出结论,利用 现有的手段是无法攻下这座城市的,他们准备修筑一条环绕该城市的城 墙。[2]可是,他们决定首先尝试一下火攻的效果,即借用风力之 助,看能不能把这个城市烧掉,因为这个城市并不大 [6] 。事实上,他 们尝试了各种可能的权宜之计,总想不用长期围攻便可夺取这个地方。 [3]因此,他们首先把一捆捆的柴火从土山上丢入土山和城墙之间的 空隙中。由于参加这项工作的人很多,这个空隙很快就被填满了,他们 继续堆柴,尽他们能力所及,从山顶上把柴堆积到城里。然后,他们加 上硫磺和松脂,把柴堆点燃。[4]于是,产生了人们从未见过的大 火,比人类所造成的任何的火势都要大些。当然,这场大火还不能与山 林中偶尔出现的树枝被风吹着摩擦而自发产生的森林大火相比。[5] 这场大火不仅火势很大,而且普拉提亚人在顶住敌人一次又一次攻击之 后,大火几乎把他们完全毁灭了。它使城市的大部分不能支持;假如真 的如敌人所企盼的,刮起风来,把火焰吹向城中的话,普拉提亚将会被 烧得一干二净的。[6]但是事实上,据说当时雷雨交加,把火浇灭, 城市转危为安。

    78 伯罗奔尼撒人的最后一次攻势失败之后,他们留下一部分军 队,遣散了其余的军队。留守部队负责建筑一道环绕普拉提亚的城墙。 各盟国分工负责建筑一部分。墙里墙外都有壕沟,他们从壕沟中取砖。 [2]大约在大角星升起的时候 [7] ,工程告竣。他们留下足以防守一半 城墙的军队,另一半城墙由波奥提亚人驻守;其余的军队撤离,返回各 自城邦。[3]普拉提亚人此前已经把他们的妻室儿女以及老人和大批 其他非战斗人员送到雅典去了。留守城市的有400名普拉提亚公民、80 名雅典人,还有110名为守军烤面包的妇女。 [8] [4]这是在围城之初 城内确切的人口总数,此外没有其他人,不管是奴隶也好,自由民也 好。普拉提亚之围开始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79 在同一个夏季中,在伯罗奔尼撒人及其同盟者远征普拉提亚的 同时,雅典派出2000名重装步兵和200名骑士进攻色雷斯地区的卡尔基 狄克人和波提亚人。这时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 [9] 。指挥军队的是欧里 庇得斯之子色诺芬和其他两位同僚。[2]军队开往波提亚的斯巴托普 斯城下,毁坏当地的麦田。他们希望通过私通城里的一个党派,兵不血 刃地取得这座城市。但是,城里持不同政见的人士派人去奥林苏斯,因 此,奥林苏斯派遣重装步兵和其他军队前来镇守。这些军队从斯巴托鲁 斯城中杀出,和正在城外的雅典人交战。[3]卡尔基斯人的重装步兵 和一些辅助军队被雅典人击败,退回城里。但是,卡尔基斯人的骑兵和 轻装步兵打败了雅典的骑兵和轻装步兵。 [10] [4]卡尔基斯军中已有 少量的来自克鲁西斯的标枪手,双方交战后,又有来自奥林苏斯的标枪 手来增援他们;[5]来自斯巴托鲁斯的轻装步兵看到,此前他们已经 获胜,而现在又有援兵到达,便勇气大增。于是他们有了卡尔基斯人的 骑兵和新到援军的帮助,再次向雅典人进攻。雅典人退却到他们留下守 卫辎重的那两个分队那里去了。[6]当雅典人进攻时,敌人就退却, 而雅典人撤退时,敌人又马上发起进攻,把标枪投向雅典人。卡尔基斯 的骑兵来到阵前,随心所欲地攻击他们。最后,雅典人大为恐慌,在敌 军的追击下,他们溃逃得很远。[7]雅典人逃往波提狄亚,后来在休 战的条件下,才取回了阵亡者的尸体。剩下来的军队就回雅典去了。此 战,雅典所有的将军以及430名士兵阵亡。卡尔基斯人和波提亚人建立 了一块胜利纪念碑,收回死者的尸体,然后各自回国了。

    80 此后不久,在同一个夏季里,安布拉基亚人和考尼亚人说服拉 栖代梦人,用同盟的资源装备了一支舰队,派遣一支1000名的重装步兵 前往阿卡纳尼亚,目的在于征服整个阿卡纳尼亚地区,使之脱离雅典。 他们认为,如果在陆地上和海上同时采取军事行动的话,那么,滨海的 阿卡纳尼亚人就无法去援助内地的阿卡纳尼亚人; [11] 攻克阿卡纳尼亚 之后,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征服扎金苏斯和基法伦尼亚。这样,环绕伯 罗奔尼撒游弋的雅典人的舰队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容易得手了。同时,他 们还有希望攻陷诺帕克图斯。[2]于是,拉栖代梦人派遣那时还担任 舰队司令 [12] 的克涅姆斯率数艘舰船,运载着重装步兵前去。他们命令 同盟国尽快装备好舰队,驶往琉卡斯。[3]科林斯人最积极地支持这 件事,因为安布拉基亚人是科林斯人的移民。当科林斯、西基昂及其邻 邦的舰船准备停当之时,那些来自琉卡斯、阿纳克托里昂和安布拉基亚 的舰船已抵达琉卡斯,在那里等待其他城邦的舰船。[4]克涅姆斯率 领1000名重装步兵偷渡进入海湾,没有被佛米奥发觉。佛米奥率20艘战 舰,守卫在诺帕克图斯附近 [13] ,马上准备向陆地进军。[5]克涅姆 斯所统率的希腊军队,有安布拉基亚人、琉卡斯人和阿纳克托里亚人, 还有他带来的1000名伯罗奔尼撒人;当地土著有1000名考尼亚人,他们 是一个不由国王统治的民族。他们由佛提斯和尼卡诺尔率领,他们是王 族的两个成员,是那年在任的军事首脑。和考尼亚人一同来的,还有一 些泰斯普罗提斯人,这个部族也不是由国王统治的。[6]有一些摩洛 西亚人和阿丁坦尼亚人由萨比林苏斯率领,他是尚未成年的国王萨里普 斯的监护人。帕拉维亚人由他们的国王奥罗都斯统率,和他们一起来 的,还有1000名奥瑞斯特人,他们是国王安提库斯的臣民,国王把他们 交给奥罗都斯指挥。[7]柏第卡斯也瞒着雅典人,派遣1000名马其顿 人前来,但是他们来迟了,未能参加这次远征。克涅姆斯率领这支军 队,没有等到科林斯的舰队到达,就出发了。他们通过安菲奇亚的阿尔 哥斯的领土,劫掠了林奈亚地区没有设防的村落,挺进阿卡纳尼亚的首 都斯特拉图斯;他们认为如果攻陷此地,阿卡纳尼亚的其余的地方就会 很容易地落入他们手中了。

    81 当阿卡纳尼亚人发现他们在陆地上遭到大军的侵略,在海上也 受到敌人舰队的威胁的时候,他们没有打算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外敌,而 仅仅是想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派人向佛米奥求援,佛米奥答复说,那 时一支舰队正在从科林斯驶出,他要防卫诺克帕图斯,是不可能离开 的。[2]同时,伯罗奔尼撒人及其同盟者兵分三路,向斯特拉图斯进 军。他们的目的是想把军队驻扎在城下,如果不能用谈判方式取得这座 城市的话,他们就强攻此城。[3]他们进兵时是这样排列的:考尼亚 人和其他土著军队在中央;琉卡斯和阿纳克托里亚人以及和他们一起来 的人组成右翼;克涅姆斯率领伯罗奔尼撒人和安布拉基亚人在左翼。各 路军队之间相距很远,有时候甚至彼此都看不见。[4]希腊人很有秩 序地前进,小心翼翼,直到他们在一个很好的地势上安营扎寨为止。但 是考尼亚人对自己很有信心,他们是大陆这一带诸部落中最为骁勇善战 的,还没等到安置营寨,就和其他的土著军队一道向前冲杀。他们认为 可以一战而攻克此城,从而可以独享这次行动的荣誉。 [5]当斯特拉图斯人知道敌军正在逼近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御敌 之策。他们认为如果能够击败这支军队的话,就会让后面的希腊人大为 沮丧。他们在城市的四周设下埋伏。敌军刚一走近这个区域,城里的人 和城外的伏兵就同时出来与他们展开白刃战。[6]考尼亚人大为恐 慌,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被杀死;其他的土著看到考尼亚人被打垮,便纷 纷落荒而逃。[7]同时,两支希腊人的军队由于在考尼亚人这支军队 后面很远,根本不知道前面所发生的战事,居然以为他们忙于前去寻找 安营之地呢。[8]可是,当土著军队逃散,冲向他们军队的时候,他 们把逃散的士兵收入军中,把所有的军队合在一起,当天就停留在原 地。斯特拉图斯人没有主动前来攻击他们,因为其他的阿卡纳尼亚人尚 未到达,但是斯特拉图斯人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利用弹石来袭击他们, 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因为他们不穿盔甲就无法行动。阿卡纳尼亚人 似乎是很精于这种战术的。

    82 一到晚上,克涅姆斯急忙率军撤至离斯特拉图斯80斯塔狄亚 [14] 的阿纳普斯河畔。翌日,在休战条件下,他收回了阵亡者的尸体。友好 的奥尼阿代人加入了他的军队。在敌人的增援部队到达之前,他撤离了 他们的城市。此后,克涅姆斯所属各支军队各自回本国去了。斯特拉图 斯人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以纪念他们此役对土著所取得的胜利。

    83 同时,来自科林斯以及克里赛湾各盟邦的舰队原想与克涅姆斯 合作,使沿海的阿卡纳尼亚人不能援助他们内地的同胞。但是这支舰队 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大约在斯特拉图斯战役发生的同时,这支舰队被迫 与佛米奥和停泊在诺克帕图斯的雅典的20艘战舰作战。[2]当敌方的 舰船沿着海湾的岸边航行的时候,佛米奥只是监视他们,因为他想在公 海上向他们发起攻击。[3]但是科林斯及其盟邦的舰船在驶向阿卡纳 尼亚时,从来就没有想过进行海战,他们的舰船更像是运兵船;另外, 他们做梦也没想过,雅典20艘舰船竟敢冒险与他们的47艘舰船交战。然 而,当他们沿自己一方的海岸航行的时候,他们发现雅典舰船排成纵 队,和他们平行;当他们试图横渡阿凯亚的帕特莱到对面大陆上的时 候,在前往阿卡纳尼亚的途中,他们看到雅典的舰队从卡尔基斯和爱文 努斯河驶出,向他们冲过来。虽然在晚上他们想从停泊地偷渡出去,但 是他们还是被发觉了,所以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在中途作战。 [15] [4]各邦所派出的舰队都有自己的指挥官,科林斯的指挥官是马卡 昂、伊索克拉特斯和阿伽萨奇达斯。[5]伯罗奔尼撒人把舰船列成一 个封闭的圆圈阵,圆圈尽可能地大一些,船头朝外,船尾向内,船与船 之间紧密排列,没有大的空隙;圆圈之内还有5艘航速最快、装备最好 的帆船;凡是圆阵受到敌人攻击的地方,这5艘船就可以随时前往救 援。

    84 雅典人把舰船排成纵队,环绕着伯罗奔尼撒的舰队航行,不断 地擦过对方的舰船,佯装马上要向敌舰撞击的样子,迫使他们收缩圆 圈。佛米奥事先有令,要等到他发出作战信号时才能进攻。[2]他希 望伯罗奔尼撒人舰队像一支陆军一样不能保持队形,舰船相互碰撞,圈 子中间的小船更增加他们的纷乱;如果风从海湾方向刮过来(他预料风 会吹来,因为平时都是在黎明时刮起来的,所以他不断地环绕他们的舰 队航行),他相信,敌舰马上就难以保持队形了。同时,他认为,何时 进攻取决于他,因为他的舰船都是较好的帆船,因而风起之时是最佳进 攻时机。[3]当风刮起来的时候,敌人的舰队收缩拥挤在一起了。他 们一方面要应付风,一方面要躲避自己的小帆船的撞击,结果很快就乱 作一团:舰船相互碰撞,桡手们必须用篙竿把船撑开,他们的呼喊声、 叫骂声以及彼此间的争斗,致使船长们的命令和舵手们的喊声都无法听 见;因为他们缺少经验,他们的桡手无法在有风浪的海面上划行,使舵 手们更难以正常驾驭其舰船了。这时,佛米奥发出信号,雅典人开始进 攻了。他们首先击沉舰队司令的那艘船,然后破坏他们所遇到的每一艘 船,敌人在纷乱之中,不思抵抗,纷纷逃往帕特莱和阿凯亚的代米 [16] 。[4]雅典人乘胜追击,俘获12艘船,以及除了那些航往摩利克里昂 以外的大多数的桡手。他们在瑞昂海角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把一条船 献给波塞冬神之后,返回诺帕克图斯。[5]伯罗奔尼撒人马上驾着余 下的舰船,从代米和帕特莱出发沿海岸航行,前往爱利斯人的造船厂所 在地基伦尼。克涅姆斯在斯特拉图斯战役之后,带着联合舰队的一部分 舰船 [17] 从琉卡斯来到这里。

    85 现在拉栖代梦人派出3名特派员到克涅姆斯和他的舰队这里来, 他们是提摩克拉特斯、伯拉西达 [18] 和吕科弗隆。他们所接受的命令是 要求克涅姆斯再进行一次海战。而且战绩要更好一些,不能让敌人的几 艘船就把他们驱逐出海洋。[2]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他们失利的原 因,更没有注意到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海战;他们认为这不是由于他们的 海军实力如此薄弱,而是由于其他方面的失误所致;没有考虑到雅典人 拥有长期的海上经验,而他们自己却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因此,特派员 是拉栖代梦人在一怒之下派遣出来的。[3]特派员一到,就和克涅姆 斯一道工作,派遣使者往各国去,要求他们再派舰船来,把他们已有的 舰船编入战斗队列。[4]同时,佛米奥也派人到雅典去,报告他们的 备战情况和他的海战胜利,并请求迅速地尽量多派些舰船来,因为每天 都有发生海战的可能。[5]于是雅典人派出20艘船,但是命令这支船 队的指挥官首先率舰队前往克里特。因为一位格尔蒂的克里特人尼基阿 斯是雅典的代理人 [19] ,他曾劝说他们去打击基多尼亚,他说他可以使 这个反对雅典的城市转到雅典这一边来。其实,他的意图是为了基多尼 亚人的邻人波利契纳人。[6]于是,他率舰队前往克里特,和波利契 纳人一起,蹂躏了基多尼亚人的土地。逆风航行和恶劣的天气使他们在 那里浪费了不少的时间。

    86 当雅典人停留在克里特的时候,在基伦尼的伯罗奔尼撒人已经 做好战争的准备工作,他们沿着海岸驶往阿凯亚的帕诺姆斯,他们的陆 军已经抵达那里来支援他们。[2]佛米奥也沿着海岸航行,来到摩利 克里昂的瑞昂,带着他从前用以作战的20艘船停泊在这个地方的外面。 [3]这个瑞昂是和雅典人保持友好关系的。另外一个瑞昂在对岸的伯 罗奔尼撒半岛上,它是反对雅典的,两地之间相距约7斯塔狄亚 [20] 的 海面,为克里赛湾的入口。[4]伯罗奔尼撒人看到雅典停泊在对岸的 时候,在离他们陆军驻扎地帕诺姆斯不远处的阿凯亚的瑞昂,他们也将 其77艘舰船停泊在那里。[5]他们在两岸相持了六七天,双方都操练 着,准备战斗。伯罗奔尼撒人决心不再航出瑞昂海峡,进入开阔海域, 他们害怕重蹈上次战败的覆辙;雅典人则绝不进入海峡作战,他们认为 在狭窄的海面上作战对敌人是有利的。[6]最后,克涅姆斯和伯拉西 达以及伯罗奔尼撒人的其他指挥官,都希望在雅典援兵未到的时候,尽 快作战;然而他们注意到,因为上次战败的影响,他们大多数的士兵士 气低落,完全没有作战的热忱。因此,他首先把士兵们召集起来,用下 面的话来激发他们的勇气:

    87 “伯罗奔尼撒人啊,如果因为上次战役,而使你们中间有些人惧 怕战争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又要作战了,你们的畏惧实在是没有理由 的。[2]你们知道,上次交战,我们没有作好充分准备:我们航行出 去的目的不是想在海上作战,而是想在陆地上作战的。除此以外,战争 中的突发事件对我们极为不利,也许缺乏经验也是我们第一次海战失败 的部分原因。[3]因此,我们的失败,不是由于我们的懦弱;我们的 决心也不应当在武力面前屈服,而应当和我们的对手较量一番;我们的 锐气也不应因意外事故的结果而受到挫伤。虽说人人都可能遭遇到意外 的失败,但是要知道,真正勇敢的人永远都是勇士,真正勇士是绝对不 会以缺乏经验作为自己失误的借口的。[4]你们经验方面不如你们的 敌人,但是你们在勇敢方面却超过他们。你们对手的技能只有与勇敢结 合起来,在危难时刻,他们才知道如何运用他们在教训中所学来的东 西。但是,如果缺乏勇敢精神,所有的技能在面临危难的时候都会变得 毫无用处了。恐惧使人丧失冷静;没有勇气,则技能也变得无用了。 [5]他们拥有经验方面的优势,你们拥有勇敢方面的优势;当你们因 为上次的失利而感到恐惧的时候,而那正是你们丧失警惕、疏于准备的 时候。[6]你们还要记住,你们一直拥有数量上的优势,你们在自己 的海岸附近作战,岸上有重装步兵在支持你们。一般说来,胜利是属于 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一方的。[7]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会 失败的。就是我们上次所犯的错误,也成为一个有利因素,因为我们从 中得到教训。[8]因此,我们希望舵手们和桡手们要满怀信心,恪尽 职守,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所指定的岗位。[9]我们保证认真备战, 不次于你们以前的指挥官们,绝不让任何人有做懦夫的借口。如果有人 要做懦夫的话,他应当受到他所应有的惩罚,但是勇敢者一定会得到他 们所应得的奖赏。”

    88 伯罗奔尼撒人的指挥官们就是这样鼓励他们的士兵的。同时, 佛米奥也因为部下士气低落而忧心忡忡。他注意到,士兵们三五成群地 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因为敌军人数众多而紧张。因此,他把他们召集起 来,使他们树立信心,在目前的形势下,给他们提出一些忠告。[2] 过去他常常对他们说,在他们心目中留下一个印象,任何一支舰队,虽 然它占有数量优势,都是可以对付的。长期以来,他手下的将士已经相 信,作为雅典人,无论在多少伯罗奔尼撒人的战舰面前,都是从不后退 的。[3]但是,这时他看到,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情景使他们士气消沉 了,他们认为应当恢复他们的自信心。因此,他把雅典人召集起来,对 他们这样说:

    89 “士兵们!我知道你们因为敌人人数众多而害怕了;因此,我把 你们召集起来,因为我不希望你们在没有真正可怕的事情的时候而感到 恐惧。[2]首先,已经吃过败仗的伯罗奔尼撒人,他们配备这么多的 战舰来对付我们,这说明他们都承认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没有勇气在 平等的条件下和我们交战。其次,他们最主要的是依靠他们的匹夫之 勇,而这种聊以自慰的信心只是从他们经常参与的陆战的成功经验中获 得的,他们幻想这种经验在海战中同样有用。[3]但是,如果说他们 在陆战经验上占优势,那么海战经验的优势自然是属于我们的。他们并 不比我们更勇敢,但是我们个个都比他们更有信心,这是根据我们在这 个特殊领域的经验所得出的结论。[4]再次,拉栖代梦人对其同盟者 行使盟主之权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荣誉,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同盟者被 拖入危险之中是违背同盟者的意志的;否则,他们在遭到如此重大失败 之后,就不会再来海上冒险作战了。[5]因此,你们不必担心他们的 冲动。相反地,他们有更充足的理由害怕你们:这一则因为你们新近取 得了胜利,二则因为他们认为除非你们觉得可以稳操胜券,否则你们是 不会与他们交战的。[6]当对手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就像我们现在的 敌人一样,采取行动更主要的是依靠其兵力,而不是果敢;而如果一方 在人数明显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却勇于主动出击,那他们必定是具备高 度的坚强决心的。由于这些原因,伯罗奔尼撒人害怕我们出其不意地贸 然出击,更甚于在作相应的准备的情况下同我们交战。[7]另外,过 去曾经有过人数众多的军队被人数少的军队打败,他们有时是因为缺乏 技术,有时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我们呢,则既不缺乏技术,又不缺乏勇 气。 [8]“至于这次战役,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将不会在海湾中作 战,我也绝不会航行到海湾里面去。可以看到,那里海面狭窄,对于一 支数量少但速度快且训练有素的舰队来说,他们与一支数量众多但管理 差劲的舰队较量,缺少回旋余地无疑是不利的。如果一艘舰船对于前方 的敌舰没有一个远距离的观察的话,它就不可能精确地冲向敌人,撞击 敌舰;同样,在它受到窘迫时,也不能及时退却;同时,它也不可能冲 破敌人的阵线,然后再返回本方的队列,这对于一支快速的舰队来说, 是一种适当的战术。否则的话,海战就必然像陆战一样,军队的人数决 定着胜负。[9]所以我一定尽我能力所及,注意这些事情。而你们必 须坚守你们在舰船上的岗位,遵守秩序,注意听从指挥,尤其当敌舰离 我们很近而他们紧盯着我们时,我们更要做到这一切。在军事行动中, 注意保持秩序和肃静是至关重要的。这两点在任何战争中都有用,海战 尤其如此。你们在对敌作战中的表现,要无愧于你们过去的荣誉。 [10]你们这次战斗的结局影响重大—或是毁灭伯罗奔尼撒人在海上的 希望,或是给雅典人带来更近的海上忧患。[11]我要再提醒你们一 次,这支舰队的大部分舰船 [21] 是被我们击败过的;作为我们的手下败 将,他们在面对同样危险的时候,是绝不会有和上次一样的决心的。”

    90 佛米奥是这样激励他的部下的。伯罗奔尼撒人发现,雅典人并 未驶入海湾和狭窄的海域,他们想把雅典人引诱到预定海域,不管雅典 人是否愿意。于是,伯罗奔尼撒人在黎明时分起航,他们把舰船列成4 艘一排的纵队,按着停泊时的次序,由右翼领队,沿着面向伯罗奔尼撒 的内侧的海湾前进。[2]位于右翼的是他们的最优秀的20艘船。这 样,如果佛米奥真的以为他们想夺取诺帕克图斯,就会沿着这个方向跟 踪而至,以保护诺帕克图斯。雅典舰队就说不定被伯罗奔尼撒的舰队拦 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3]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佛米奥一看到他们 起航,就担心那个地方失守,因为那里没有驻防军,于是他火速起航, 沿海岸前进。美塞尼亚的陆军也沿着海岸进军,作为他的后援。[4] 伯罗奔尼撒人看见雅典人的舰船排成单列沿着海岸航行,已经进入海 湾,靠岸边很近(这正是他们最希望雅典人到达的地方),便突然发出 信号,舰船列队全速向雅典舰队冲过去,希望把雅典整个舰队拦腰截 断。[5]但是,雅典的11艘领头的舰船逃脱伯罗奔尼撒舰队的突然拦 截,进入更宽阔的海域。但是其余的舰船却陷于对方的包围圈中,他们 设法突围,但都被逐回岸边,丧失了战斗力,那些不习水性的桡手都被 杀死了。[6]伯罗奔尼撒人把一些船系在自己的船上,拖着空船离 去;有一条船连同船上的桡手一起被俘获。正当他们拖着其余的舰船离 去的时候,美塞尼亚人把它们夺下了。因为美塞尼亚人身穿盔甲,跳入 水中,登上舰船,在甲板上打退了敌人。

    91 这样,伯罗奔尼撒人在这里取得胜利,而雅典的舰队遭到毁灭 性打击。同时,伯罗奔尼撒人右翼的20艘舰船正在追逐那11艘逃脱了他 们的突然拦截进入公海的雅典舰船。这11艘舰船中除1艘外,其余的都 平安抵达诺帕克图斯,在阿波罗神庙附近靠海岸地带列成阵势,把船头 对着敌人,如果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驶入,向他们进攻的话,他们就准 备自卫。[2]不久,伯罗奔尼撒人追踪而至,他们一边前进,一边高 唱凯歌。一艘琉卡斯的舰船,跑在其他舰船前很远的地方,正在追击那 一艘落在后面的雅典舰船。[3]碰巧先有一条商船在那里抛锚,雅典 舰船就围绕着商船转圈,然后撞击那条追赶它的琉卡斯舰船的腹部,并 把它击沉。[4]这个突然的、出人意料的行动造成伯罗奔尼撒人的惊 慌;同时,伯罗奔尼撒人因胜利而骄傲,在追赶时,舰船队形散乱,有 些舰船上的桡手把桨插入水中,停止前进,等待大队舰船赶上他们—这 是很危险的。要知道,他们离敌人的船头这样近,而且是准备向他们进 攻的;另外有些舰船,因为不知道海水的深浅,在浅水处搁浅了。

    92 雅典人看到这种情况,勇气倍增。他们发出命令,大喊一声, 冲向敌人。而伯罗奔尼撒人,因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受到窘迫,现在队 形散乱,因而只作短暂的抵抗就向潘诺姆斯逃去,他们原来也是从那里 起航的。[2]雅典人紧紧地追着,俘获了最靠近他们的6艘船,并且夺 取了本次战役之初在海岸边被敌人撞坏了的自己的舰船。他们杀死了一 些桡手,还俘获了一些。[3]在商船附近那条被击沉的琉卡斯舰船的 甲板上,拉栖代梦人提摩克拉特斯在那里,当船身下沉时,他自杀了, 尸体被海水冲入诺帕克图斯港内。[4]雅典人回到他们起航出发、获 得胜利的地方, [22] 建立一块胜利纪念碑。他们取回在岸边的残船和死 者的尸体,并且依照休战条件,把敌人的尸体交还给敌人。[5]伯罗 奔尼撒人也建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以纪念他们在岸边破坏雅典舰船时 所获得的胜利;在胜利纪念碑的旁边,即阿凯亚的瑞昂地方,他们把所 俘获的一艘船贡献给神。[6]之后,他们担心雅典的援兵 [23] 将至, 除琉卡斯人以外,他们都进入克里赛湾,前往科林斯去了。[7]他撤 退之后,从克里特来的雅典的20艘舰船 [24] 抵达诺帕克图斯,他们本应 在此次战役前加入佛米奥的舰队的。夏季就这样结束了。 [25]

    93 冬季即将来临了。可是在遣散那些退回科林斯和克里赛湾的舰 队之前,克涅姆斯、伯拉西达和伯罗奔尼撒人的其他指挥官采纳了麦加 拉人的建议,决定去袭击比雷埃夫斯,这是雅典的港口。由于雅典的海 军实力拥有绝对的优势,港口自然是敞开的,没有设防。[2]他们的 计划是这样的: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桨、坐垫和桨架上的皮带,从科林斯 穿越陆地来到雅典这一侧的海边,再尽快地前往麦加拉,把在尼塞亚船 坞中的40艘舰船推下水,立即驶往比雷埃夫斯。[3]在比雷埃夫斯是 没有舰队守卫的,没有人会料到敌人会这样来突然袭击的;他们当然不 敢公开进攻而希望不会遇到抵抗,纵然他们的计划正在谋划之中,消息 也很快会传到雅典的。他们的计划就是这样设计的,下一步就是如何付 诸实施了。[4]夜里,他们来到尼塞亚,把舰船推下水。但是,他们 没有按原计划马上驶往比雷埃夫斯,一则害怕冒险,二则据说风阻止了 他们。他们航往朝向麦加拉的萨拉米斯海角。那里有一个要塞和3艘舰 船的分舰队,它是防止任何舰船进出麦加拉的。他们向这个要塞发动攻 击,拖走了空船,然后对当地居民发动突然袭击,开始蹂躏萨拉米斯岛 的其余地区。

    94 烽火燃烧起来了。雅典得到警报,紧接着发生的恐慌的严重程 度可与这场战争期间任何一次恐慌相比。 [26] 雅典城里的人都以为敌人 已经从海上攻入比雷埃夫斯,而在比雷埃夫斯,人们认为敌人已攻占萨 拉米斯,可以随时进入比雷埃夫斯。 [27] 事实上,如果他们的胆量稍大 一点,就会很容易地攻入比雷埃夫斯,绝不是风就能阻止他们的。 [2]天刚蒙蒙亮,雅典人召集他们所有的军队,把舰船推下水,在大 声叫喊中匆匆忙忙登上舰船,开赴萨拉米斯,陆军留守比雷埃夫斯。 [3]伯罗奔尼撒人已经蹂躏了萨拉米斯的大部分土地,当他们得知雅 典援军不久将至时,便带着他们的掠获物、俘虏和在布多隆要塞的3艘 舰船,匆匆驶往尼塞亚。同时,舰船的情况已使他们忧心忡忡,这些舰 船下水不久,就开始漏水了。他们抵达麦加拉以后,又步行回到科林 斯。[4]雅典人看到敌军已撤出萨拉米斯,便返航了。此事过后,他 们就更加注意安排好比雷埃夫斯的防务工作。他们封锁了港口, [28] 并 采取了其他相应的戒备措施。

    95 大约与此同时,在冬季开始的时候,色雷斯地方的奥德里赛国 王,泰瑞斯之子西塔尔克斯进攻亚历山大之子、马其顿国王柏第卡斯和 与色雷斯毗邻的卡尔基狄克人。西塔尔克斯的目的是要履行他的一个诺 言,实现另一个诺言。[2]一方面,在战争之初,柏第卡斯处境艰 难,就和西塔尔克斯订立和约,条件是西塔尔克斯使他与雅典人和解, 不再试图恢复他的兄弟腓力浦的王位,因为腓力浦是与他为敌的。但是 柏第卡斯并没有遵守这个条约。另一方面,西塔尔克斯本人在与雅典人 缔结同盟时, [29] 也同意结束与色雷斯的卡尔基狄克人的战事。[3] 这就是西塔尔克斯入侵该地区的两个理由。他在出征时带上了腓力浦之 子阿明塔斯, [30] 想立他为马其顿王,随同他出征的还有一些雅典的使 者,他们正在宫廷上商量此事;有哈格浓,他以哈格浓为将军; [31] 因 为他认为雅典人要派遣一支舰队和尽量多的军队前来支援他,以同卡尔 基狄克人作战的。

    96 西塔尔克斯开始时率领奥德里赛人,然后他首先召集海姆斯山 [32] 和罗多佩山 [33] 之间直到攸克星海 [34] 和赫勒斯滂海岸地区那些臣 属于他的色雷斯诸部落;接着又召集海姆斯山以远的盖泰人以及其他定 居在多瑙河 [35] 以南毗邻攸克星海一带的游牧部落,这些游牧部落和盖 泰人一样,与斯基泰人相邻,武器装备相同,都是骑马的弓箭手。 [2]另外,他还召集了许多山地的色雷斯人,他们是独立的,以短剑 为武器。他们被称为狄伊人,大多数居住在罗多佩山上。他们当中有些 是作为雇佣兵,有些是作为志愿兵而来的。[3]他又召集了阿格里安 人、莱艾亚人以及帝国范围内的其他派奥尼亚人诸部落 [36] 。这些部落 居住在帝国的边疆一带,他的帝国的边缘是莱艾亚的派奥尼亚人和斯特 里梦河 [37] ,这条河从斯康布鲁斯山发源,流经阿格里安人和莱艾亚人 的土地;西塔尔克斯的帝国到此为止,它的外侧便是独立的派奥尼亚人 的领土。[4]他的帝国与独立的特里巴利人的分界处,以特瑞里斯和 提拉泰亚人的居住地为界,他们居住在斯康布鲁斯山之北,向西延展到 奥斯基乌河 [38] 。这条河和涅斯图斯河 [39] 、希布鲁斯河 [40] 起源于同 一山脉,这是一个广大而荒凉的山脉,和罗多佩山脉相连。

    97 奥德里赛帝国 [41] 的海岸线是从阿布德拉到攸克星海中的多瑙河 口。一条商船沿着海岸航行,走最短的路线,在全程都是顺风的情况 下,需要4昼夜才能走完全程;一位腿脚灵活的人由陆地上沿着最短的 途径,由阿布德拉到多瑙河,需要11天的时间。[2]这就是该帝国的 海岸线长度。至于它的内地的广度,一位腿脚灵活的人由拜占庭到莱艾 亚人的居住地和斯特里梦河(内地离海最远的地方),需要13天的时 间。[3]在西塔尔克斯的继承人修西斯 [42] 当政期间,他把贡税提高 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从所有土著地区和希腊城市征收的贡税总额约为金 银400塔连特。 [43] 另外,还有素的和绣花的织物以及其他物品。这些 礼物不仅要献给国王,还要献给奥德里赛的要人和贵族。[4]这里的 现行习惯与波斯王国正相反,国王收受礼物而不是赠送礼物; [44] 他们 认为,当别人要求赠送礼物而不给予时,比自己向别人要求而被拒绝时 更是有失体面的。尽管这种风俗在色雷斯的其他地方也流行,但实际上 在强大的奥德里赛人中间最为广泛地流行,如果不事先送礼,无论办什 么事都不可能取得成功。[5]因此,它成为一个强大的王国。就财源 和富庶而言,它超过了伊奥尼亚湾和攸克星海之间的所有欧罗巴国家。 虽然在军事资源和人数方面,它显然不如斯基泰人 [45] ,[6]但是他 们确实要比任何一个欧罗巴民族都要大些。如果斯基泰人联合起来,就 是在亚细亚,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单独与之匹敌,虽然在一般的智慧和 文明生活的技术方面,他们不及其他民族。

    98 当西塔尔克斯准备进军的时候,他是一个大国的统治者。当一 切准备就绪后,他就出兵进攻马其顿,他首先通过自己的领土,然后越 过荒无人烟的科金山脉,这条山脉是辛提亚人和派奥尼亚人的边界。他 穿越这条山脉所走的道路是他在和派奥尼亚人作战时,砍伐森林所开辟 出来的。[2]他们越过这条山脉之后,他的右边是派奥尼亚人,左边 是辛提亚人和麦狄人,他们最后到达派奥尼亚的多比鲁斯。[3]在行 军过程中,除了病死者以外,他的军队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事实上他的 军队人数反而增加了,因为许多独立的色雷斯人自愿追随他,希望有打 劫的机会;这样,据说他的军队总数达到15万人。[4]这支军队大部 分是步兵,只有约三分之一的骑兵。奥德里赛人自己,其次是盖泰人, 构成骑兵的主体。步兵中最善战的是来自罗多佩山的自由剑客。其余跟 随西塔尔克斯的大批乌合之众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人数众多。

    99 他们聚集于多比鲁斯,准备居高临下,侵入柏第卡斯统治的下 马其顿;[2]在内地的林库斯人、爱里米奥特人和其他部落在血统上 也属于马其顿人,他们是马其顿王族的同盟者和依附者,但是各有他们 自己的政府。[3]滨海的这个地区,现在叫作马其顿,最早是柏第卡 斯的父亲亚历山大取得的;他的祖先原先是来自阿尔哥斯的泰门尼德 族。他们把皮耶里亚人逐出皮耶里亚,后来皮耶里亚人就居住在法格里 斯以及斯特里梦河以外的潘盖优斯山下的其他地区(事实上,从潘盖优 斯山到滨海这一带至今还被称为皮耶里亚谷地);他们把波提亚人(他 们现在毗邻卡尔基斯人)驱逐出波提亚,[4]并且取得了派奥尼亚的 沿阿克西乌斯河 [46] 直到培拉和海滨的狭长地带的土地;他们还驱逐了 爱多尼亚人,取得米格多尼亚的土地,这个地区位于阿克西乌斯河和斯 特里梦河之间,从而取得了马其顿的土地。[5]他们还把爱奥狄亚人 逐出爱奥狄亚,被逐者大多数被杀,少数人还住在腓斯卡周围;他们还 把阿尔摩皮亚人逐出阿尔摩皮亚。[6]这些马其顿人还征服了其他一 些部落的土地—安塞姆斯、克里斯托尼亚、比萨尔提亚和马其顿本土 [47] 的大部分地区。现在整个地区统称为马其顿。在西塔尔克斯入侵的 时候,马其顿国王正是亚历山大之子柏第卡斯。

    100 马其顿人面对如此庞大的侵略军,他们无法在战场上抵御敌 人,便退避到境内的强固据点和要塞。[2]那时候,这样的据点和要 塞为数不多;现在马其顿的据点和要塞大都是后来柏第卡斯之子阿奇劳 斯 [48] 继位后修筑的。阿奇劳斯还开辟了全国的直达公路,使马其顿王 国在骑兵、重装步兵和其他战争资源方面全面地超过了他以前的8位国 王统治的时代。[3]色雷斯人的军队从多比鲁斯进发,首先侵入过去 属于腓力浦统治的地区。他们袭取了伊多门涅;用和谈的方式取得了哥 提尼亚、阿塔兰塔和其他一些地区,这是他们忠于腓力浦之子阿明塔斯 的缘故,而阿明塔斯当时正和西塔尔克斯在一起。他们围攻攸罗浦斯, 但是没有攻下来。[4]于是,西塔尔克斯便进军培拉和基尔鲁斯左侧 的马其顿的其他地区。他们没有越过这个地区侵入波提亚和皮耶里亚, 而是就地蹂躏了米格多尼亚、克里斯托尼亚和安塞姆斯。[5]马其顿 人从来就没有想过用步兵来迎击他。但是来自内地的援助他们的骑兵, 一有机会,就去袭击色雷斯人的军队。他们是优秀的骑手,配有胸甲, 每次他们进攻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抵挡他们。但是他们随时都有被优势 的敌人包围的危险,他们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人数这样占优势的敌 人去冒险作战,因此他们终于放弃了这种进攻。

    101 同时,西塔尔克斯开始和柏第卡斯就此次远征所要达到的目的 进行谈判;因为他发现雅典人虽然派遣使者送了一些礼物,但雅典人不 相信他会出兵,因而没有派出他们的舰队。于是他就派出他的大部分军 队进攻卡尔基狄克人和波提亚人,迫使他们退守城中,然后对他们的土 地进行蹂躏。[2]当西塔尔克斯还在这些地区的时候,南方的居民— 色萨利人、马格涅特人,以及其他一些臣属于色萨利人的部落,直至德 摩比利的希腊人—都惧怕这支军队南下向他们进攻,所以都作了战争准 备。[3]居住在斯特里梦河以北平原地带的色雷斯人,如帕奈亚人、 奥多曼提人、德罗伊人和德赛亚人,都是一些独立的部落,他们也感觉 到同样恐慌。[4]甚至在与雅典为敌的希腊人中间也在谈论这件事, 西塔尔克斯是否会接受他的同盟者的邀请也来攻击他们。[5]这期 间,西塔尔克斯控制了卡尔基斯、波提亚和马其顿,蹂躏了这些地区的 土地。但是他原来出兵的目的,一个也没有达到,他的军队缺乏给养, 同时也受着天气寒冷的痛苦;于是他便采纳了他的侄子修西斯 [49] (斯 巴拉多库斯之子,他手下的最高官员)的建议,果断决定撤兵。柏第卡 斯秘密地把修西斯争取过来,允诺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并给她巨额金 钱作嫁妆。[6]按照修西斯的这个建议,西塔尔克斯尽快地撤兵回国 了。这次出兵前后共计30天,其中8天在卡尔基斯。后来柏第卡斯遵守 诺言,把他的妹妹斯特拉托妮克嫁给修西斯。这就是西塔尔克斯远征的 全过程。

    102 在同一个冬季里,在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遣散之后,诺帕克图 斯的雅典人在佛米奥的指挥下,沿海岸线前往阿斯塔库斯,他率领舰上 的400名雅典重装步兵和400名美塞尼亚人登陆侵入阿卡纳尼亚内地。他 们把那些可疑分子从斯特拉图斯、科隆塔和其他地方驱逐出去,恢复了 泰奥里图斯之子基尼斯在科隆塔的地位,之后就回到他们的舰船上来。 [2]他们认为在冬季里不可能去远征奥尼阿代,这个地方不像阿卡纳 尼亚境内的其他地方,它总是与雅典人为敌。因为阿奇劳斯河自品都斯 山流出,流经多洛皮亚、阿格赖亚、安菲洛奇亚地区和阿卡纳尼亚平 原,在河流的上游途经雅特拉图斯城,在奥尼阿代附近入海,在奥尼阿 代周围形成一些湖泊。因此,冬季无法在这个地区发动攻势。[3]爱 奇纳德斯群岛的大多数岛屿位于奥尼阿代的对面。这些岛屿便排列在阿 奇劳斯河入海口处,因为这条河水流湍急,不断地有淤积物冲到岛屿 上,使得一些岛屿已经与大陆连接起来,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其他的岛 屿都会和大陆连接起来的。[4]因为水势猛,水位深,多泥沙,岛屿 密度大,岛屿间多有冲积土壤淤塞,使它们彼此更加接近;这些岛屿不 是排成直线,而是不规则地散布着,因而岛屿之间没有直接通向大海的 水道。[5]这些岛屿都不大,而且是荒无人烟的。有一个故事谈到, 安菲劳斯之子阿尔克麦昂在谋杀了他的母亲之后,到处流浪,阿波罗神 指示他居住在这个地方。神谕是这样说的:除非能够找到一个在他杀他 母亲时太阳从未照耀过的地方,或者说,当时还不是陆地的地方来居 住,否则他心中的恐惧是不能消除的,因为地球上的其他地方都被他玷 污了。[6]据说,他起初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是最后他观察到阿奇劳 斯河的淤积物,认为自从他杀了他的母亲,到这时他已经流浪了相当长 的时间,那里已经隆起了新的土地,在上面足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了。因 此,他定居在奥尼阿代附近地区,成为这个地区的统治者。整个地区被 称为阿卡纳尼亚,就是从他的儿子阿卡南的名字而来的。这是我们接受 传统上关于阿尔克麦昂的故事。

    103 雅典人和佛米奥从阿卡纳尼亚返航,回到诺帕克图斯;春天 [50] ,他们回到雅典。他们带回所俘获的舰船和在新近军事行动中所俘 获的自由民。这些俘虏都将是一对一地和伯罗奔尼撒人相交换的。这个 冬季就这样结束了。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三年就这样 终结了。

    [1] 公元前429年。 [2] 公元前479年的普拉提亚战役,希腊联军大败波斯军。 [3] 参阅修昔底德,II. 6。 [4] 约公元前520年。参阅III. 68。—史译本注 [5] 横木与城墙是平行的。—史译本注 [6] 谢译本(第159页):“这个城市是很大的”。 [7] 现代学者推论约为9月20日。 [8] 这是修氏著作少数提及妇女的地方之一。这些妇女可能是奴隶。因为他们的妻子儿女都在雅典。参 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p. 136。 [9] 5月中旬。 [10] 这说明雅典方面显然有轻装步兵,但本节提到从雅典来的只有骑兵和重装步兵;也许雅典的轻装步 兵是由非公民组成。 [11] 因为沿海地带有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史译本注 [12] 参阅修昔底德,II. 66。 [13] 参阅修昔底德,II. 69。 [14] 约合15千米。 [15] 即在帕特莱和爱文努斯河口之间的水面上作战。两地分别在卡利顿湾两岸,科林斯的舰船穿过海峡 就进入科林斯湾。—史译本注 [16] 科林斯人的殖民地。 [17] 即琉卡斯、阿纳克托里昂和安布拉基亚等邦的舰船。参阅修昔底德,II. 80。—史译本注 [18] 克译本此处译为伯拉狄达斯(Bradidas),其他译本皆为伯拉西达(Brasidas),后者与希腊文相 符。克译本随后(II. 93)亦提及伯拉西达在军中,疑为克译本印刷错误。 [19] 参阅修昔底德,II. 29,注2。 [20] 约合1300米。 [21] 在第一次海战时伯罗奔尼撒人有47艘船(II. 83),与佛米奥交战中损失12艘(II. 84);在第二次 海战时伯罗奔尼撒人有77艘(II. 86)。显然,这里的“大部分舰船”的说法不够准确。 [22] 这个地方不能确定,不是在摩利克里昂的瑞昂附近(II. 86),就是在阿波罗尼昂(阿波罗神庙圣 地)附近(II. 91)。—史译本注 [23] 参阅修昔底德,II. 86。 [24] 参阅修昔底德,II. 85。 [25] 公元前429年。 [26] 参阅修昔底德,VIII. 96。 [27] 萨拉米斯岛距阿提卡最近处不足2千米。 [28] 就是延长港口入口处的城墙,中间只留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通道可以用铁链封锁起来。—史译本 注 [29] 参阅修昔底德,II. 29。 [30] 此时腓力浦已死。 [31] 他原以为雅典的军队会来的,故以哈格浓为雅典的将军,但雅典的军队没有来。参阅修昔底德,II. 101。 [32] 今之巴尔干山脉。 [33] 今之德斯波多达山(Despotodagh)。—史译本注 [34] 攸克星海(Euxine),今之黑海。 [35] 希腊人称之为伊斯特河。 [36] 这里是指当时对阿克西乌斯河和斯特里梦河之间的诸部落的统称。 [37] 今之Struma河。—史译本注 [38] 今之Isker河。—史译本注 [39] 今之Masta河。—史译本注 [40] 今之Maritza河。—史译本注 [41] 其版图大致与现在的保加利亚相当。—史译本注 [42] 西塔尔克斯的侄子和继承人。参阅修昔底德,II. 101;IV. 101。 [43] 修氏在这里没有说明多少金,多少银。黄金和白银有一定的比价,此时大约为1:13。 [44] 在波斯,国王是赐予礼物而不是收受礼物的。参阅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Xenophon, Cyropaideia ),VIII. 2.7。 [45] 这与希罗多德的说法(V. 3)有所不同。 [46] 现在的发达尔河(Vardar)。—史译本注 [47] 所谓马其顿本土即通常所说的“上马其顿”,靠近沿海的低地平原地带被称为“下马其顿”。 [48] 公元前413—前399年在位。研究者们据此认为修氏至少活到公元前399年。 [49] 西塔尔克斯之子此时已死亡。修西斯于公元前424年继位。

    第三卷

    第九章 战争的第四年和第五年。米提列涅的暴动。

    1 翌年 [1] 夏季里,正当谷物成熟的时候,伯罗奔尼撒人和他们的 同盟者在拉栖代梦国王,宙西达姆斯之子阿奇达姆斯的统率之下,侵入 阿提卡。[2]他们屯兵乡村,蹂躏田地。和以往一样,雅典的骑兵在 一切可能的地方袭击他们,以阻止他们的轻装步兵队伍离开营地对雅典 城附近的地区进行破坏。[3]伯罗奔尼撒军队驻扎在阿提卡,直到他 们的军粮用尽的时候,才撤兵返回各自城邦去了。

    2 几乎是在伯罗奔尼撒人入侵阿提卡的同时,列斯堡全岛 [2] ,除 麦塞姆那外,都叛离雅典了。就是在这场战争以前,列斯堡人已经想暴 动了,但那时拉栖代梦人不愿意接收他们入盟;现在他们不得不在原定 计划之前暴动。[2]他们原想等到他们完成环绕港口的工事,等到他 们正在建筑的城墙和营造的舰船完工的时候,同时也等待来自本都的各 种援助—弓箭手、谷物和其他物资—到位的时候再进行暴动的。[3] 而与他们为敌的泰涅多斯人、麦塞姆那人以及米提列涅城里的某些持不 同政见者(他们都是雅典的代理人 [3] ),告诉雅典人说:米提列涅人 要以武力统一列斯堡全岛,使之处于他们的统治之下,他们如此积极地 准备都是为了和他们的同族波奥提亚人以及拉栖代梦人合谋,以举行暴 动;除非雅典人立即加以制止,否则它将失去列斯堡。

    3 然而,这时候的雅典人正遭受着瘟疫和新近爆发的战争的困扰, 而且是激战正酣的时候。他们认为如果再与列斯堡人作战,那真是一件 严重的事情了。列斯堡有舰队,它的资源完好无损;起初,由于过于偏 信自己的愿望,雅典人不相信这些消息是真实的。但是当他们派去的使 者未能说服米提列涅人放弃统一列斯堡的想法,停止进行战争准备的时 候,他们开始感到恐慌了,决定先发制人。[2]因此,他们急令原准 备环绕伯罗奔尼撒游弋的一支40艘舰船的舰队前往,指挥官是代尼亚斯 之子克里披德斯和另外两名同僚。[3]雅典人得到情报,说米提列涅 人正在城外庆祝马利亚的阿波罗 [4] 节日,全城的人都要参加。因此, 如果迅速采取行动,说不定有希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举制服他 们。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那自然很好;如果不成功,他们就命令米提 列涅人交出他们的舰船,拆毁他们的城墙。如果他们不肯依从,就向他 们正式宣战。[4]这样,舰队就出发了。按照盟约条款规定,在雅典 舰队服务的米提列涅的10艘舰船,被雅典人扣留,舰船上的船员被拘禁 起来。[5]但是,米提列涅人已经得知雅典人准备出征的消息。有一 个人从雅典渡海到优波亚,步行来到革来斯图斯,发现有一条商船正准 备起航,便乘船出发,这样他在离开雅典后的第三天抵达米提列涅。所 以米提列涅人没有前往马利亚的神庙,而是在他们尚未竣工的那段城墙 和港口工事上加筑木栅,以资防守。

    4 不久之后,雅典舰队到了。雅典将军们看到这种形势,他们传达 了命令;但米提列涅人拒绝服从,于是双方开始交战。[2]米提列涅 人是被迫作战的,事先没有准备,所以当他们把舰队开出港口不远,摆 出一副要作战的架势时,很快就被雅典人驱赶回来了。于是,他们马上 提出要和雅典的指挥官谈判,希望在任何可以接受的条件下,只要有可 能,使雅典舰队暂时撤回。[3]雅典的将军们接受了米提列涅人的建 议,因为他们担心他们自己难以对付整个列斯堡。[4]双方签订休战 和约之后,米提列涅人派遣一位告密者(已经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忏悔) 和另外一些使者前往雅典,力图使雅典人相信他们并无不良意图,并召 回雅典的舰队。[5]同时,米提列涅人觉得从雅典得到有利的答复的 可能性不太大,他们又派出一条船载着使者前往拉栖代梦,这艘船停泊 在米提列涅城北的马利亚角,从而避开了雅典人的视线。[6]这些使 者在大海上经过艰难的航行之后,来到拉栖代梦,开始商谈向他们请求 军事援助的事宜。

    5 这时,派往雅典的使团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就回来了。米提列涅人 和除麦塞姆那以外的列斯堡岛上的其他人马上进入临战状态。麦塞姆那 人得到了雅典人以及音不洛斯人、列姆诺斯人和极少数其他同盟者的支 持。[2]米提列涅人全军出动,突击雅典人的阵线;在交战中,他们 还略占优势,但是他们对自己缺乏足够的信心,不敢夜宿城外,故撤回 城里去了。之后,他们按兵不动,在没有得到伯罗奔尼撒人的增援之 前,他们不打算再出来碰运气了。因为一位拉哥尼亚人麦里亚斯和一位 底比斯人赫尔麦昂达斯到达米提列涅,这二人在暴动之前就被派往这 里,但他们未能在雅典远征军到来之前抵达。现在,他们在这次战役之 后,偷偷地乘一艘船到达那里。他们劝说米提列涅人另派舰船和使者跟 他们一同回去,米提列涅人照他们说的去做了。

    6 同时,由于米提列涅人按兵不动,雅典人大受鼓舞。他们从盟邦 召集援兵,这些盟军看到列斯堡人没有采取强有力的行动,他们来得更 快了。他们把舰船停泊在城南一个新据点,建立了两个营寨,分别位于 城市的两侧,由此便把两个港口都封锁了。[2]这样,米提列涅人便 无法利用海面,虽然米提列涅人和岛上的同盟者控制着整个陆地。雅典 人所占据的只是营寨周围的地区,他们把马利亚作为他们停泊舰船的地 方和市场。

    7 当发生在米提列涅的战争就这样进行的时候,雅典在本夏季大约 同一时候,派出30艘舰船前往伯罗奔尼撒,指挥官是佛米奥之子阿索皮 乌斯;阿卡纳尼亚人坚持请求派往他们那里去的指挥官必须是佛米奥之 子,或是他的亲属。[2]当这个舰队沿海岸航行的时候,他们破坏了 拉哥尼亚沿海地带。[3]之后,阿索皮乌斯命令大多数舰船回国,自 己率12艘舰船前往诺帕克图斯去了。后来,他发动全体阿卡纳尼亚人远 征奥尼阿代,舰队顺阿奇劳斯河进军,陆军蹂躏其乡村。[4]然而, 当地居民并没有屈服的表示;他遣散了陆军,自己航往琉卡斯,在涅里 库斯登陆,等他由此回来的时候,当地居民在某些海上巡逻队 [5] 的支 援下,杀死了他的大多数士兵。[5]雅典人乘船离开那里,后来根据 休战和约,从琉卡斯人那里取回阵亡者的尸体。

    8 同时,拉栖代梦人告诉那些米提列涅人用第一艘船派去的使者们 到奥林匹亚去,以使其他同盟者能够听到并且议决他们的问题。因此, 他们就到奥林匹亚去了。这是罗德斯人多里尤斯第二次获得优胜的那个 奥林匹亚德。 [6] [2]庆典过后,米提列涅的使者们被带进会场。他们 发言如下:

    9 “拉栖代梦人和诸位同盟者!我们不是不知道希腊人中间的成规惯 例。那些在战争期间发动暴动、脱离她以前的同盟的城邦,一定会受到 接收他们入盟的邦国的欢迎的,因为这件事对于后者是有益的。然而, 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此事不太好,因为他们出卖了以前的朋友。[2]如 果暴动者和盟主之间在政策上和情感上完全一致,在资源和势力上不相 上下,如果暴动者没有合乎情理的缘由的话,这种看法是完全公平的。 但是,我们和雅典人之间的情况不是这样;人们不要以为我们很坏,以 为我们在和平时期得到雅典人的尊重,而在危难时刻叛离了他们。

    10 “我们首先要谈谈正义和诚实的问题,尤其是因为我们现在是来 请求和你们建立同盟的;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双方不相信对方的诚意, 双方没有共同的心态的话,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建立牢固的友谊,邦与邦 之间不可能建立真正的联盟;因为人们的思想不同,其行动也不会一致 的。[2]我们和雅典人的同盟起始于波斯战争将要结束的时候;当 时,你们要退出战争,而雅典人要继续战斗,以完成这项事业。[3] 但是,我们和雅典人建立同盟的目的不是要雅典人来奴役希腊人,而是 把这些希腊人从波斯的统治之下解放出来。[4]在雅典人公正地领导 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忠心耿耿地追随他们的。但是当我们看到,他们一 方面对波斯的敌视愈来愈少,另一方面却力图奴役同盟诸邦,我们便开 始恐惧了。[5]可是,由于众多盟邦都拥有表决权 [7] ,同盟者不能联 合起来自卫,这样,除了我们和开俄斯人以外,同盟其他诸邦都被奴役 了。我们被认为是独立的,在名义上是自由的,所以在同盟军中我们提 供自己的分遣队。[6]但是,从过去所发生的事例中所得到的教训, 使我们对于作为盟主的雅典人不能再信任了。他们在征服了我们的诸盟 邦之后,如果他们有力量,不可能不以同样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11 “如果我们的盟邦都还是独立的话,我们也许会对他们维持这种 状况比较有信心。但是,如今大多数同盟者已经成为他们的臣属之邦, 而我们仍被视为平等者,他们自然会反对这种大多数同盟者均已臣服而 只有我们保持独立的局面,特别是因为他们的势力日益强大,而我们却 每况愈下了。[2]现在,一个同盟的唯一可靠的基础是各方都同样地 互相畏惧,因为想要破坏信用的一方顾虑到它不一定能稳操胜券,也就 不敢轻举妄动。[3]而且,我们之所以得以保持独立,唯一的原因就 在于雅典人在创建他们的帝国的时候,认为利用巧妙的言辞和政策的方 法比之暴力的方法更易于取得势力。[4]我们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 他们可以拿出证据说,我们是和他们一样有表决权的,我们参加他们的 各次远征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参加他们的远征所进攻的无一不是有过 失的一方;不仅如此,他们还运用同样的策略,首先领导较强大的城邦 去进攻较弱小的城邦,而把最强大的城邦留至最后;等那些中立的弱小 之邦都被吞并以后,那些强大的城邦也就越来越难以抵御他们了。 [5]反之,如果他们首先对付我们,那时所有各邦都还控制着自己的 资源,而且还有一个中心,它可以使众盟邦团结在它的周围,那样,他 们要征服这些城邦就不太容易了。[6]同时,我们的海军也使他们感 到不安,我们随时有可能和你们或其他强国联合起来,从而对雅典构成 威胁。[7]我们费尽心机去讨好法庭 [8] 上的平民和当时的平民领袖, 这也是使我们保持独立的一个因素。[8]但是,从他们对待其他盟邦 的实际行动中,我们得到了教训,即使这场战争没有爆发,我们也并不 指望能够更持久地维持现状。

    12 “这样,我们怎么能够感觉到有真挚的友谊,或者对于自由有什 么信心呢?我们彼此所接受的条件是违背我们的本意的。在战时,他们 尽力讨好我们,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在平时,我们尽力讨好他们,因为 我们害怕他们。在一般情况下,同情是信任的基础,而我们之间靠的是 相互畏惧,我们的同盟关系主要是依靠相互畏惧而不是友谊来维持的。 只要一方觉得破坏盟约能够使自己安全的时候,它就会破坏与另一方的 盟约的。[2]因此,如果有人责难我们,说雅典人尚未采取行动向我 们进攻,我们就已经破坏了盟约,而不是在我们确实知道他们会采取什 么行动时才破坏盟约的,这种说法是错误的。[3]因为如果我们有和 他们一样的实力,可以对付他们的阴谋,可以推迟行动的话,那么,我 们就应当和他们平起平坐,而不必成为他们的臣民了。但是他们随时都 可以向我们进攻,显然,我们也可以随时采取自卫行动。

    13 “拉栖代梦人和诸位同盟者!这就是我们发动暴动的背景理由。 显而易见,这足以使我们的听众相信我们的行动是正当之举,相信这足 以使我们自己提高警惕,使我们去寻求一些获得安全的办法。这是我们 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当时还是和平时期,我们就派使者来商谈这个问 题,但是由于你们不肯接收我们而不了了之。现在,我们马上答应了波 奥提亚人的邀请, [9] 决定和过去的关系作出双重的叛离—一方面叛离 希腊人 [10] ,一方面叛离雅典人。对于希腊人,我们不再帮助雅典人来 侵害他们了,而是加入他们的争取解放的事业;对于雅典人,我们不仅 不让他们最终毁灭我们,反而要及时地采取行动打击他们。[2]但 是,我们的暴动,是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比原定计划提前发动了 —这一事实使得你们接收我们入盟,并且迅速地给我们增援,变得更加 义不容辞了。这样就表明你们在支持你们的朋友,同时也危及你们的敌 人。[3]这是你们所从来未曾有过的机会。由于瘟疫和军费开支,雅 典人已经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他们的舰队的一部分正在环绕你们的海 岸航行 [11] ,其余的正在封锁我们。[4]他们不可能还有舰船留在国 内,如果在这个夏季里,你们第二次从海上和陆上同时攻击他们的话, 他们将肯定无法抵御你们的海上攻势,也不得不从你们的沿海一带和我 们的海岸撤走他们的舰队。[5]不要以为你们是为了一个和你们毫无 关系的城邦而把你们自己拖入危险之中。列斯堡看上去距离你们很远, 但给你们带来的利益却近在咫尺。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在阿提卡,如有些 人所想象的,而在于阿提卡所以从那里汲取力量的那些地方。[6]雅 典的收入来自于臣属诸邦;如果我们被征服了的话,他们的财力就会更 加雄厚了。由于没有其他城邦起义,而且由于我们的资源将成为他们的 资源的一部分,他们对待我们,会比对待那些在此之前被奴役的人们更 加严酷 [12] 。[7]但是如果你们大张旗鼓地支持我们,你们一方将得 到一个拥有强大海军的城邦,这正是你们最需要的;你们在剥夺雅典人 的同盟者,推翻雅典人的统治的道路上将会一帆风顺,他们的同盟者会 因此备受鼓舞而转到你们这边来了;同时,你们也可以避免别人对你们 的责难,说你们是不支持那些叛离雅典者。 [13] 一言以蔽之,只要你们 自己以‘希腊解放者’的形象出现, [14] 你们就有望在战争中处于有利地 位。

    14 “因此,请你们不仅要尊重希腊人对你们所寄予的厚望,并且要 尊重奥林匹亚的宙斯,我们是以堂堂正正的祈祷者的身份站在他们的神 庙里的。请求你们做米提列涅人的同盟者,请求你们保护米提列涅人, 不要把我们当作牺牲品,我们米提列涅人正在为了全希腊而拿着生命孤 注一掷,如果我们成功了,所有的人都会从中得到好处,如果由于你们 不肯支援我们而使我们失败的话,你们会普遍地遭遇到更大的灾殃。 [2]因此,你们应该做希腊人所期待你们做的和我们所要求你们做的 那种人。”

    15 这是米提列涅人的发言。拉栖代梦人及其诸盟邦听了这个发言 之后,接受了这些建议,同意列斯堡人加入他们的同盟。他们决定出兵 阿提卡,命令在场的诸盟邦以其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二,尽快地开赴地峡 [15] 集合;拉栖代梦人首先抵达那里,他们准备好拖曳器械,以把舰船 从科林斯拖过地峡,到达雅典一边的海域, [16] 这样他们能够马上从海 上和陆上同时发动进攻了。[2]可是,其他的盟邦却没有拉栖代梦人 这么高的热情,他们姗姗来迟,因为他们正在忙着收割他们的谷物,同 时他们也厌恶远征。

    16 同时,雅典人知道敌人的备战是由于敌人坚信自己瞅准了雅典 人的弱点,他们希望向敌人表明敌人的想法是错误的,他们用不着从列 斯堡撤回他们的舰队,就可以轻易地打退伯罗奔尼撒人的海上进攻。因 此,他们用自己的公民 [17] (五百麦斗级和骑士级除外)和住在阿提卡 的麦特克,配备了100艘舰船,开赴地峡,他们在那里耀武扬威,随心 所欲地在伯罗奔尼撒沿岸登陆。[2]这种情况使拉栖代梦人有失所 望,他们认为列斯堡人所说的话 [18] 不是真的;各同盟国军队迟迟到 达,加上他们又得到消息,说雅典的30艘舰船 [19] 环绕伯罗奔尼撒沿岸 一带,正在蹂躏斯巴达城附近的田地。因此,他们就回国去了。[3] 但是随后 [20] 他们装备了一支舰队,开赴列斯堡;他们命令同盟的其他 诸邦出动总数为40艘舰船的舰队,任命阿尔基达斯为舰队司令,率舰队 出征。[4]当雅典人看到拉栖代梦人撤退了的时候,他们的100艘舰船 也返航回国了。

    17 当这支舰队在海上航行的时候,这么多的舰船同时服役,而且 装备如此精良,大概是雅典过去所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在战争之初,雅 典有同样多的舰船,或者说更多些。[2]那时候,它有100艘舰船保卫 阿提卡、优波亚和萨拉米斯;100艘舰船在伯罗奔尼撒沿海游弋,还有 一些舰船在波提狄亚和其他各据点,在一个夏季里服役的舰船总数为 250艘。[3]雅典财源的枯竭主要是由于支付这支舰队和波提狄亚战役 的费用。[4]围困波提狄亚的重装步兵的薪饷是每人每日2德拉克玛 (一个发给士兵本人,一个发给他的侍仆)。起初,围攻的重装步兵人 数为3000名,这个数字一直维持到围攻结束的时候;此外,还有佛米奥 带去的1600名,他们在围攻结束之前就离开那里了。舰船上人员的薪给 和重装步兵相同。 [21] 雅典起初就是以这种方式耗费其金钱的,而它配 备在舰船上的人数之多是从未有过的。

    18 大约同时,当拉栖代梦人在地峡上的时候,米提列涅人利用雇 佣军 [22] 的支援,由陆地向麦塞姆那进攻,他们认为可以通过其城里的 内应而攻下该城。他们对该城发起攻击,但是并未取得他们预料中的成 功,于是他们撤退到安提萨、皮拉和爱里苏斯;他们采取措施,加强这 些城市的防务,加固这些城市的城墙,之后便匆匆回国。[2]米提列 涅人撤兵之后,麦塞姆那出兵进攻安提萨,但是在安提萨人及其雇佣军 的突击之下,麦塞姆那人遭到失败。在遭受重大人员伤亡之后,麦塞姆 那人匆匆撤离。[3]这个消息传到雅典,雅典人知道米提列涅人控制 了整个地区,他们自己的军队人数太少,不足以控制米提列涅人了。所 以在秋季之初,他们派遣爱皮库鲁斯之子帕基斯率领1000名雅典公民重 装步兵前往。[4]他们自己划桨 [23] 到达米提列涅,建筑一道单墙, 把那个地方包围起来,在某些最重要的地方都设有要塞,驻兵防守。 [5]这样,米提列涅从海上和陆地上被严严实实地封锁起来。这时, 冬季快要到了。 19 尽管雅典人首次从他们自己公民中征收了200塔连特的财产税 [24] ,但是他们还需要更多的钱款,以供围城之用。现在他们派遣吕西 克利斯和其他4人率领12艘舰船去向同盟者征收贡款。[2]吕西克利斯 的舰船在各地游弋,征收贡款之后,从卡里亚的米乌斯,穿过米安德平 原,抵达桑狄乌斯山区。在那里遭到卡里亚人和阿纳伊亚人的袭击,他 本人和手下许多士兵都被杀死了。

    20 在这个冬季里,依然遭到伯罗奔尼撒人和波奥提亚人围攻的普 拉提亚人由于粮食吃光而深受其苦,他们看到已经没有希望得到雅典的 援助,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自存了。因此,他们和那些一起被围困的雅 典人共同制订计划,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强行翻越敌人的城墙,离开 此地。提出这个计划的是预言家托米德斯之子塞阿涅图斯,和他们的将 军之一,戴马库斯之子攸滂皮德斯。原来的计划是全体人员都参加突 围,[2]但是后来他们中间半数的人认为这件事太冒险,因而不敢付 诸行动了。大约有220名志愿者坚持要求突围。他们的办法是这样的: [3]他们制造了一些梯子,以达到敌人城墙的高度;因为面向普拉提 亚城一方的敌人的城墙没有涂泥,他们可以从砖的层数计算出敌人城墙 的高度。于是许多人同时数砖的层数,虽然有些人也许会数错,但是大 多数人会得到正确数目的,特别是因为他们三番五次数着砖的层数。他 们离敌人的城墙不远,完全看得清楚。[4]这样,他们再根据单砖的 厚度而推算出梯子所需要的长度。

    21 伯罗奔尼撒人的城墙是这样建筑的:它包括两道环式城墙,一 道对着普拉提亚,另一道对着外面,以防御雅典人的进攻,[2]两墙 之间相距约16脚尺。 [25] 在两墙之间16脚尺的空隙间,他们搭建了一些 小屋,分兵驻守在里面。整个建筑连成一体, [26] 所以从外面看好像是 一堵厚厚的城墙,两边都有雉堞。[3]每10个雉堞就建有一个高大的 城塔,城塔的厚度和城墙一样;从城墙里面翻越城墙到达外面,除了从 两塔之间穿过以外,没有其他途径可以从墙上通过。因此,在风雨之 夜,雉堞中空空荡荡,他们驻守在城塔中,在塔中保持警戒,在塔上居 高临下,况且塔与塔之间相距不远。这就是这种城墙的结构,普拉提亚 人就是被这种城墙围困着的。

    22 一切准备完毕。等到一个暴风骤雨而无月光的晚上,他们在这 个计划的发起者的指引下,偷偷地溜出城外。他们首先越过环城的壕 沟,直抵敌人的城墙下,没有被哨兵发觉;因为天色黑暗,哨兵看不到 他们,在狂风怒号中,哨兵们也听不到突围者所弄出的声音。[2]他 们彼此之间也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他们的兵器相互碰撞而被敌人察 觉。他们配备着轻武装,只有左脚上穿着皮鞋带,以免在泥沼中滑倒。 [3]他们来到两个城塔正中间的一个雉堞下,他们知道这个地方是无 人防守的。那些搬梯子的人率先到达那里,把梯子安置好;然后由科罗 布斯之子安米亚斯率12名轻装战士爬上城墙,这些士兵都只佩带匕首, 穿着胸甲。安米亚斯是第一个登上城头的,他的部下随后鱼贯而上,他 们每6人一组分途走向两边临近的城塔。他们的后面,则是另外一些轻 装士兵,他们拿着长矛,他们的盾牌由后面的人拿着,当他们和敌人接 战时,后面的人就可以把盾牌递给他们。[4]直到他们很多人都爬上 城墙的时候,才被塔楼中的哨兵发现。这是由于一个普拉提亚人在抓着 雉堞时,把一片瓦碰落而发出了响声。[5]于是哨兵马上叫喊,守军 冲向城墙。但是,天色漆黑,暴雨连降,他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危 险;而留在城中的经过挑选的那些普拉提亚人冲出城来,向他们自己人 正在翻越的地方的对面城墙进攻,以尽量分散敌人的注意力。[6]因 此,敌人在各个地方都处于混乱状态,没有人敢于离开自己的岗位去援 助别人,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变故。[7]同时,那些作应急之用的300 名士兵冲出城外,向发出警报的地方跑去。他们还发出烽火信号向底比 斯人求援。[8]但是城里的普拉提亚人也从他们自己的城墙上点燃多 处烽火,这些烽火是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专为此事用的,目的在于使敌 人无法辨别烽火信号,在普拉提亚人安全逃走之前,不知道事实发生的 真相,因而不发兵来援助他们。

    23 同时,最早登上城墙的普拉提亚人夺取了两个城塔,杀死其中 的哨兵,自己把守着两塔之间的通道,使敌人的援兵不能通过这条道路 来向他们进攻。他们又把梯子从城墙上搭靠在塔上,派一些人到塔顶上 去,这样从制高点和地面上投射,以阻止敌人向这里靠拢。同时,他们 的大多数人把许多梯子靠墙外放着,把雉堞毁掉,从两塔中间通过。 [2]每个越过城墙的人,就立即在壕沟旁边各就各位,从那里向所有 沿着城墙来阻止他们的同伴越过城墙的人射箭,投掷标枪。[3]当所 有其他的人都越过城墙以后,在塔顶上的那些士兵下来了,最后那些人 还颇费了些周折,才来到壕沟边。就在这时,手举火把的300名士兵赶 到这里。[4]普拉提亚人站在壕沟边,在黑暗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 敌人,他们向这些没穿戴盔甲的敌人射箭,投标枪。火把的光亮使敌人 无法看清他们;因此,就是最后一个人也越过了壕沟,虽然是经过艰难 险阻才做到的。[5]壕沟里的水已结冰,但硬度不够,不能从上面行 走,当时刮东风,而不是北风;夜里,随风而来的降雪使壕沟水位上 涨,因此,在他们蹚过壕沟的时候,这种带冰的水差不多有齐胸深。但 是,他们之所以能够设法逃掉,主要是暴风雪的缘故。

    24 所有普拉提亚人都从壕沟出发,沿着通向底比斯的道路前进, 英雄安德罗克拉特斯的神庙在他们的右边。他们认为这条道路是通向敌 国领土的,因而敌人不会猜着他们是走这条道路的;事实上,他们能够 看见伯罗奔罗奔尼撒人举着火把,在通往雅典的路上,向基赛龙、德罗 斯开法莱或奥阿克亥兹追踪而去。[2]普拉提亚人沿着通向底比斯的 道路走了六七斯塔狄亚 [27] 的路程,然后停下来,沿着往山地去的道 路,向爱里特莱和海希亚地方进发。到达山地后,他们又安然抵达雅 典,总共是212人。有些没有越过城墙的,又返回城里;一个弓箭手在 外面的壕沟旁边被俘虏了。[3]这时,伯罗奔尼撒人不再追寻,而是 回到他们的岗位上去了。城内的普拉提亚人对城外所发生的事情全然不 知,那些跑回去的人告诉他们说,出城的人全都被杀害了,所以天一亮 他们就派遣一个传令官,请求休战,以便他们可以收回死者的尸体。但 是当他们得知真实情况,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些普拉提亚人就是这样 越过城墙,到达安全地带的。

    25 在这个冬季之末 [28] ,拉栖代梦派遣拉栖代梦人萨莱苏斯乘一艘 战舰前往米提列涅。他由海路前往皮拉,再由皮拉沿着一条河流的河床 步行,到达一个可以穿越城墙的地方,所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城 内。他告诉米提列涅的当政者,说阿提卡肯定将遭到入侵,派来援救他 们的40艘舰船 [29] 就要到了,他本人就是被派来预先通报这个消息,同 时负责处理一般事务的。[2]米提列涅人因此大受鼓舞,不想和雅典 人讲和了。这样冬季就结束了,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四年也 结束了。

    26 翌年 [30] 夏季,伯罗奔尼撒人派遣他们的海军司令阿尔基达斯率 42艘 [31] 舰船前往米提列涅。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同盟者入侵阿提卡;他 们的目的是使雅典人兵分两路,这样就更难以派遣舰队去迎击伯罗奔尼 撒人派往米提列涅的舰队了。[2]这次入侵行动的总司令是克里奥蒙 尼,他是代替国王波桑尼阿斯(普雷斯托阿纳克斯之子)率军出征的。 国王是他的侄子,当时尚未成年。[3]侵略者把过去所蹂躏的地区内 新生长出来的一切东西都加以毁坏,并且对以前侵略时所没有触动的财 产也加以毁坏。因此,雅典人觉得这次入侵是除第二次入侵 [32] 之外破 坏性最严重的。[4]敌人停留在阿提卡境内,蹂躏了大部分乡村,希 望能够听到他们的舰队在列斯堡取得某些战果的消息,因为他们坚信舰 队早已抵达那里。然而,他们的期望没有实现,而他们的军粮开始短缺 了,因此他们撤兵回到各自城邦去了。 [33] 27 同时,米提列涅人粮食吃光了,而伯罗尼撒人派出的舰队在途 中耽误了时间,迟迟未在米提列涅附近海域出现,他们不得不在这种情 况下与雅典人达成和解;[2]连萨莱苏斯本人都认为他们的舰队没有 来的希望了。现在他们以重型武装 [34] (这些装备此前不属于平民所 有)把平民武装起来,意欲出来和雅典人决战。[3]然而,平民们一 拥有这样的武装,就不再听从官员的指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 起,要求当局公开地把所有食物都拿出来,分配给全体平民,否则他们 自己会和雅典人议和,并把城市交给雅典人。 28 政府官员知道他们已无法阻止人民的行动了,他们明白,如果 订立和约而他们没有参加,那么,他们自己就危险了。因此,他们和平 民一起与帕基斯及雅典军队议和了。投降的条件如下:雅典可以自由处 理米提列涅;雅典军队可以进城。根据这些条件,米提列涅人被允许派 代表前往雅典去陈述他们的情况;在他们的代表回来之前,帕基斯应当 承诺不监禁、奴役或杀害任何一位公民。[2]投降的条件虽然是这样 的,但是米提列涅人中间那些与拉栖代梦谈判的主要发起者却闻风丧 胆,雅典军队进城时,他们就前往神坛前面去祈求庇护。帕基斯把他们 扶起来,承诺不伤害他们,把他们安置在泰涅多斯,直到他得知雅典人 有关处理他们的决定。[3]帕基斯又派遣一些 [35] 三列桨战舰占领安 提萨,并且采取了其他一些必要的军事措施。 29 同时,那40艘 [36] 舰船上的伯罗奔尼撒人,本应全速前去救援米 提列涅的,但是他们在沿伯罗奔尼撒半岛出征的航程中,就浪费了许多 时间,然后漫不经心地向米提列涅进发,他们在途经雅典时未被雅典人 发现,而抵达提洛岛。他们从这里出发到达伊卡鲁斯和米康努斯,在那 里他们才得知米提列涅已经陷落的消息。[2]他们希望弄清事情的真 相,于是驶往爱利特莱的恩巴唐,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米提列涅陷落 的第七天了。在这里他们得知事情的真相,便开始讨论下一步该怎么 办。一位名叫泰乌提阿普鲁斯的爱利斯人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30 “阿尔基达斯和伯罗奔尼撒的同僚将军们!我建议,在他们还不 知道我们到了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按原计划驶往米提列涅。[2]我 们预计他们就像通常那些刚刚取得一个城市的人们一样,会大大地放松 其警惕性的。在海上一定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没有想到在海上会遭到敌 人的攻击,而我们的力量主要是在海上的。同时,他们的陆军在胜利之 后,可能也是分散于城内的房屋中的。[3]因此,如果我们在夜间发 动突袭,我想,有城里的那些还在我们这一边的人的援助,我们必将取 得这个地方。[4]我们不要怕冒风险,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这恰恰是 战争中出奇制胜的一个机遇。一个优秀的将军,对本方来说,要能够防 范这种奇兵;对敌方来说,则是能够利用奇兵进攻。”

    31 但是,泰乌提阿普鲁斯的建议并没有打动阿尔基达斯,军中一 些伊奥尼亚的流亡者和列斯堡人向他建议:既然他认为这样做太冒险, 那他们应当夺取一个伊奥尼亚的城市,或埃奥利斯的城市库麦,以它为 根据地,鼓动伊奥尼亚人暴动。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没有前途的事业,因 为他们到这里来,到处都受到欢迎;他们的目的是通过这种行动剥夺雅 典主要的收入来源,同时,如果雅典要来围攻他们的话,就将负担高昂 的军费开支。他们还说可以说服皮苏特涅斯 [37] ,使他参加到他们这边 来。[2]然而,对于这个建议,阿尔基达斯还是不赞成;他认为既然 来迟了不能援救米提列涅,就应当尽快地返回伯罗奔尼撒。

    32 因此,他们从恩巴唐启程,沿海岸航行,到达泰奥斯人的城镇 迈昂尼苏斯。在那里,他们把途中所掠得的俘虏中的大多数都杀死了。 [2]当他率舰队停泊在以弗所的时候,居住在阿纳伊亚的萨摩斯人 [38] 派遣使者前来拜访他,对他说:那些人从来没有举手反对过他,他们不 是他的敌人,只不过是违心地做了雅典的同盟者,现在他把他们都屠杀 了,这不是解放希腊的正当途径;如果他不停止这种行为的话,他非但 不会使敌人变为朋友,反而会使更多的朋友变为敌人了。 [3]阿尔基达斯对此表示赞同,他释放了他所俘虏的开俄斯人和 其他地方的一些人;因为当他的舰队出现时,沿海一带的居民并没有逃 跑 [39] ,反而跑近他们的舰船,他们误认为这些舰船一定是雅典人的, 他们从未料到,雅典人控制着海洋,伯罗奔尼撒人的舰船居然渡海来到 伊奥尼亚了。

    33 阿尔基达斯匆匆忙忙地从以弗所起航逃跑了。当他的舰队停泊 在克拉鲁斯附近的时候 [40] ,雅典的“萨拉明尼亚”号和“帕拉鲁斯”号 [41] 战舰发现了他们,这两艘战舰碰巧是从雅典开来的;他们怕被追 逐,便横渡大海;如果可能的话,他决定在到达伯罗奔尼撒之前,不在 中途任何地方靠岸。[2]同时,关于他的消息,从爱里特莱德—事实 上是从四面八方—传到帕基斯这里。因为伊奥尼亚没有设防,当伯罗奔 尼撒人沿海岸航行的时候,尽管他们无意在那里停留,但当地居民还是 非常害怕,害怕他们在途中登陆,劫掠城镇。现在“帕拉里亚”号和“萨 拉明尼亚”号带来消息,说他们在克拉鲁斯看见了阿尔基达斯的舰队。 [3]因此,帕基斯急忙发兵追去,直追到帕特摩斯岛。他发现阿尔基 达斯已经逃远,追赶不及了,于是又返回来了。同时,他认为幸而没有 在海上的任何地方发现伯罗奔尼撒的舰队,没有在靠近陆地的地方追上 他们;不然的话,他们将不得不在那个地方建筑营寨,围攻敌人将给他 带来麻烦。 [42]

    34 在沿着海岸返航途中,他来到科罗丰的港口诺提昂,当上城被 伊塔门尼斯和异族人 [43] 攻陷之后,科罗丰人就定居在这里了。这些异 族人是某些个人在内讧中把他们招募来的。该城的失陷大约发生于伯罗 奔尼撒人第二次入侵阿提卡的时候 [44] 。[2]然而,那些定居于诺提 昂的流亡者又分裂为两派,其中一派从皮苏特涅斯那里招募阿卡狄亚人 和异族人的雇佣兵,让他们驻扎在城里的一个地区,该地区以一道城墙 与其余地区隔离开来。因此,他们有那些住在上城的科罗丰人中的亲波 斯派的加入,而组成一个新的城邦。而他们的对手则流亡在外,现在来 召请帕基斯来了。[3]帕基斯邀请城内的阿卡狄亚籍的雇佣兵首领希 皮亚斯和他商谈,条件是如果他们达不成协议,他会让希皮亚斯完好无 损地返回城里。可是,当希皮亚斯出来和他会面的时候,帕基斯把他拘 押起来,但没有加手铐脚镣。帕基斯马上发动突击,出其不意地攻下这 座城堡。他把城内所有的阿卡狄亚人和异族人都杀死了;然后,依照他 所允诺的,把希皮亚斯带回城中。希皮亚斯一进城,就被逮起来,乱箭 射死。[4]帕基斯把科罗丰交给亲波斯派以外的科罗丰人。后来雅典 人把他们所能发现的所有的科罗丰人都集中在这里,向这里派遣移民和 常规的首脑,实行雅典的法律。

    35 帕基斯回到米提列涅 [45] ,征服皮拉和爱里苏斯;他找到躲藏在 城里的拉栖代梦人萨莱苏斯之后,把萨莱苏斯连同那些他安置在泰涅多 斯的米提列涅人以及其他那些他认为与暴动有牵连的人一并送到雅典 去。[2]他又遣回他的大部分军队。他本人和其余的军队留驻在那 里,依照他自己的想法处理米提列涅和列斯堡其他地方的事务。

    36 萨莱苏斯和那些战俘被押送到达雅典以后,虽然萨莱苏斯主动 提出可以为雅典人做许多事,其中包括可以使伯罗奔尼撒人从普拉提亚 撤兵,当时普拉提亚还处于被围困之中,但是雅典人马上就把他处死 了。[2]接下来他们又讨论如何处置其他战俘的问题;当时群情激 愤,他们决定不仅把已经带到雅典的这些战俘处死,并且把米提列涅全 体成年男子统统处死,把妇女和儿童都变为奴隶。雅典人认为,米提列 涅并没有像其他盟邦一样,被当作帝国的附属国,而它竟然暴动了;最 令雅典人愤恨的是伯罗奔尼撒的舰队竟敢渡海来伊奥尼亚支持暴动,这 一事实表明这次暴动是经过长期策划的。[3]因此,他们派出一条三 列桨战舰到帕基斯那里去,把这个决议通知他,并且命令他立即把米提 列涅人悉数处死。 [4]但是到了第二天,雅典人民开始感到懊悔了,他们考虑到这 个决议是多么可怕和残酷,不仅要杀戮有罪的人,还要屠杀一个城邦的 全体人民。[5]在雅典的米提列涅人的使团看到这种形势,于是和那 些支持他们的雅典人一同去谒见政府当局,动员当政者把这个问题提出 来重新表决。当政者更容易答应这样做,因为他们自己清楚地看到,大 多数公民希望有人为他们提供一次机会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6]因 此,他们立即召开公民大会。双方都充分表达各自的意见之后,克里埃 涅图斯之子克里昂,就是以前使人民通过处死全体米提列涅人的决议的 那个人,他是雅典人中言辞最激烈的;尤其在这个时候,他对人民的影 响最大。他再一次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37 “过去我常常认为民主制是无法管理帝国的,现在我看到你们对 米提列涅问题想法的改变,使我更加坚信这一点。[2]因为在你们彼 此之间的日常关系中,不受恐惧和阴谋的影响 [46] ,你们就觉得你们和 你们的同盟者的关系也正是这样的。你们从来都没有想到,当你们听从 他们的请求而犯下过错的时候,或者是因为你们的同情而犯下过错的时 候,对于你们来说,这是充满危险的;你们的这个弱点是不能归咎于你 们的同盟者的。你们完全忘记了,你们的帝国是一种对臣民的专制统治 [47] ,你们的臣民尽是些心怀不满的谋反者;他们服从你们的基础,不 是你们的自杀性的让步,也不是他们对你们的忠顺,而是你们靠武力所 取得的优越势力。[3]最使人胆战心惊的是随意改变政策法令—我们 就面临着这样的危险。我们应当知道,一个城邦有坏的法律而固定不 变,比一个城邦有好的法律而经常改变要好些;无知的忠顺比之机智的 违抗更为有用;普通人管理国家事务通常优于那些天才人物。[4]因 为天才人物总是想表示自己的智慧超过法律,因而他们要推翻人们所提 出的每一个建议,否则他们觉得他们不能在更重大的问题上展示自己的 才智,因这种行为而导致国家毁灭的例证举不胜举;而那些对于自己的 智慧没有那么自信,承认法律比自己更聪明些,承认自己无法批判一个 精妙的演说,这些人才是毫无偏见的裁判者,而不是有利害关系的竞争 者,他们一般说来是可以成功处理公共事务的。[5]我们应当仿效这 些人,而不要因展示自己能言善辩、智慧超群而误入歧途,从而劝说你 们的人民去反对我们的真实的想法。

    38 “至于我自己,我没有改变我先前的主张;对于那些建议重新考 虑米提列涅问题的人,我觉得诧异,因为这样会导致迟误,而迟误只会 有利于犯罪者。受害者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才来对付作恶者,那时受害者 的怒火已经消失了;惩罚罪犯最好的和最适当的办法是马上报复。如果 有人反对我的意见,力图证明米提列涅人的罪行对我们是有用的,并且 证明我们的不幸也伤害了我们的同盟者,那么,我也觉得诧异。[2] 显而易见,说这种话的人一定相信自己的辩才,所以他力图说服你们, 把已经最后议决了的事情说成是还没有完全决定的事;或者他一定是收 受了贿赂,把一些煞费苦心想出来的言辞拼凑起来,利用这种言辞把我 们引入歧途。[3]在这种竞赛中,城邦把奖赏给了别人,而它本身却 承受着各种危险。[4]这是你们的过失,因为你们愚笨地把这类竞赛 制度化了。你们常常是演说词的欣赏者,你们是根据道听途说来确认事 实的;你们判断一项计划的可行性是以鼓吹者的花言巧语为依据的。至 于过去的事情的真相,你们宁愿相信你们所听到的对这些事实的聪明的 责难,而不相信你们亲眼所见的事实;[5]你们宁愿成为新奇意见的 受害者,也不愿听从已被广泛接受的结论。凡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你们 都不屑一顾,遇着似是而非的新说法,你们就会变成它的俘虏。[6] 你们每个人的愿望首先是自己能够演说;其次是用下面的方法与那些能 够演说的人竞赛:在别人还没有提出他们的看法之前,你们就喝彩,以 表明你们非常赞同他们的看法;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一个论点的来龙去 脉,但是很迟慢才能预见它的最终结果。[7]我要说的是,你们总是 时时刻刻在寻找普通经验以外的东西。但是就是你们眼前的生活事实, 你们也不能直接地考虑;你们就是悦耳言辞的俘虏;你们更像是雄辩家 的听众,而不像是一个城邦的议事会。

    39 “为了阻止你们这样做,我要向你们说明,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对 你们的祸害比米提列涅人还要大。[2]对于那些因为觉得我们的帝国 忍无可忍而暴动的人,或者因为敌人的军事行动而不得不暴动的人,我 个人认为是能够原谅的。但是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盘 踞在设防的岛屿上;他们只害怕来自海上的敌人,而在海上,他们自己 也拥有海上力量来保护他们自己;他们是独立自主的,是最受你们尊重 的—现在他们做出这些事情来,这不是起义,因为起义意味着他们是被 压迫者;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粗暴无礼的侵略行为,企图帮助我们的死 敌来毁灭我们。这种情况比他们只为扩充自己的势力而向我们开战还要 恶劣得多。[3]他们的邻人曾经发动暴动而被我们征服了。 [48] 他们 却丝毫没有从他们的邻人的命运中汲取教训;他们所享有的繁荣未能阻 止他们铤而走险;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盲目乐观,因而对我们宣战;他 们的期望超过了他们的实力,但是没有超过他们的野心。他们下定决 心,先用武力,后讲公理,选择他们认为似乎有利的时机,发起进攻。 [4]事实上,当城邦突然意外地获得很大的繁荣的时候,这会导致其 人民产生傲慢。一般说来,合理地取得成功的人们总是比不合理地取得 成功的人们要安稳些;可以说,维持繁荣比解除困难更为不易。[5] 长期以来我们所犯的错误与米提列涅人有所不同:假如我们在很早以 前,对待米提列涅人和对待其他同盟者一样,他们就不至于忘记他们自 己的身份,因为人性从来就是由尊重而产生傲慢,正像由态度强硬而导 致敬畏一样。 [49] [6]因此,他们应该得到他们罪有应得的惩罚。不 要只对贵族定罪,而赦免平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全体人民,不论 贵族或平民都来进攻你们,虽然在那个时候,平民是可以转到我们这边 来的;果真如此,则现在他们就可以回去管理他们的城邦。但是,他们 并没有这样做,他们认为和贵族分担危难是比较安全的,因而他们就加 入了贵族的暴动![7]因此,请你们想一想:如果你们对那些受敌人 压迫而暴动的同盟者和对于那些主动起来暴动的同盟者给以相同的惩罚 的话,那么,他们都会利用微不足道的借口举行暴动。因为如果成功 了,他们就可以获得自由,如果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难道 你们没看出这一点吗?[8]同时,我们还要花费我们的金钱,冒着牺 牲生命的危险,向一个一个的城邦进攻。如果我们胜利了,我们将赢得 一个满目疮痍的城市,我们从这里再也得不到收入,而这些收人正是我 们势力的基础;如果我们不能击败它,那么,除了我们现有的敌人以 外,我们不得不对付更多的敌人,我们将把用来对付我们现有敌人的时 间用在和我们的同盟者作战上了。

    40 “因此,我们不要使米提列涅人有任何希望,以为我们会受到花 言巧语或金钱贿赂的影响,而以他们的错误是人类的弱点为由来宽恕他 们。他们所犯的罪过不是偶然的,而是有预谋的,经过策划的;我们只 能宽恕那些无意的过错。[2]因此,我现在和从前一样 [50] ,还是坚 持我的看法,不要变更你们第一次所作出的决议。对于一个帝国而言, 最为致命的弱点有三个,它们是:同情怜悯、感情用事、宽大为怀。 [3]同情只能给予那些和我们相互同情的人们,而对于那些对我们从 不报以同情的人们,对于那些自然的和必然的仇敌们,则不能有同情 心。至于那些用他们的激情使我们愉悦的演说家们,他们应当在讨论那 些比较不重要的问题上展开竞赛,而不要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展示他们 的辩才,因为在这种场合下,虽然演说者自己可以因为他们美妙的言辞 而获得美好的酬谢,但是城邦因为这种暂时的娱乐而付出了沉重的代 价。宽大为怀、不念旧恶的美德只是用以对待那些将来会成为我们的朋 友的那些人,而不是用以对待那些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们的仇 敌的人。[4]简而言之,我认为,对于米提列涅人,如果你们采纳我 的意见的话,你们不仅做得正当,而且是上策之举;如果你们作出和以 前不同的决议来,你们不仅不能得到他们的感激,而且你们是对自己宣 布了判决;因为如果说他们的叛乱是正当的,那么,一定是你们行使统 治权的错误了。但是,如果你们不论是非正误,坚决要维持你们的统治 的话,那么,你们就必须贯彻你们的原则,从你们的利益出发,来惩罚 这些米提列涅人。如果不这样做,你们就必须放弃你们的帝国,安然地 博取仁慈的美名。[5]因此,下定决心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逃脱了他们的阴谋而没有受到损害的人,在报复的时候应当比策划 阴谋者更加迅捷;你们要记住,如果他们战胜了你们,他们会怎样做, 特别是因为他们是侵略者。[6]那些无故伤害他们邻人的人,就是那 些企图置邻人于死地的人,因为他们早已知道,如果让敌人活着的话, 那是多么的危险啊!一位无故受到伤害的人,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是会 比一个公开的敌人更加危险的。[7]因此,不要违背你们的初意。只 要你们尽量地回想你们受苦受难时刻的情景,你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来 镇压他们。现在,报复他们吧,不要因为他们当前的软弱而忘记了当初 你们大难临头的情景。按照他们罪有应得的方式惩罚他们,给你们其他 同盟者树立一个触目惊心的典型—暴动者死路一条。一旦让他们认识到 这一点,你们就不会常常因为和你们的同盟者作战而忽略了你们和你们 的敌人之间的战争了。”

    41 这是克里昂的发言。在他之后,攸克拉底斯之子狄奥多图斯起 来发言;在上次公民大会上,他也是最坚决地反对处死米提列涅人的。 他的发言如下:

    42 “我不责难那些建议重新讨论米提列涅问题的人,我也不赞成我 所听到的那种对常常讨论重大问题所提出的异议。在我看来,匆忙和愤 怒是阻碍深思熟虑的两个最大的障碍,匆忙常常是与愚笨联系在一起 的,而愤怒是思想幼稚和心胸狭窄的标志。[2]凡是主张言辞不应是 行动指南的人,如果他不是一个无知的人,就是一个有利害关系的人: 如果他认为可以通过别的媒介来说明尚不可知的未来的话,那么,他一 定是一个无知的人;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说服你们去做一些可耻的事,他 知道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恶劣的目的而作出精彩的演说来,因此他利用一 些恶意的诽谤来恐吓他的反对者和听众,那么,他一定是与此有利害关 系的人。[3]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有人责难发言者,说他们是因为 受了贿赂而故意炫耀辞令的。 [51] 如果只是责难发言者愚笨无知,那么 当发言者不能说服听众的时候,他可以退出辩论,人们虽把他当作一个 不很聪明的人,但是还把他当作一个诚实的人。但是如果他责难发言者 受贿,即便他成功了,他也会被人怀疑;如果他失败了,人们将认为他 不但愚蠢,而且不诚实。[4]这种情况对于城邦是无益的,因为担惊 受怕使城邦失去了这些出谋划策者。说实话,如果我们的发言者提出这 种主张的话,如果他们不能完全表述出来的话,则是城邦的一大幸事, 因为,那样我们就会犯更少的错误了。[5]优秀的公民要想取胜,不 仅只是通过威胁反对者,还应当在公平的辩论中击败他们。一个贤明的 城邦虽然不一定要给予最出色的谋士过于突出的荣誉,但是一定不要剥 夺他们应有的荣誉;当一个人的意见没有被采纳的时候,他不应因此而 受到侮辱,更不应因此而受到惩罚。[6]这样,成功的发言者不会发 表违心之言,以追求更多的荣誉而博取人心;不成功的发言者也不会用 同样的逢迎方法以博取听众的欢心。

    43 “但是我们现在却不是这样做的。如果有一个人提出了一种意 见,不论它多么好,但是如果有一点私利嫌疑的话,我们就怨恨他谋私 利(实则完全是没有被证实的),因而使城邦失去了某些利益。[2]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一个明显有益的建议和一个有害的建议同样 地被人怀疑;结果,主张采取最凶恶政策的鼓噪者必须欺骗人民以博得 人民的同情,而最优秀的出谋划策者要想取得人民的信任,也必须说 谎。[3]正因为如此,城邦,只有城邦,从来就不能公开地、光明正 大地受益。因此,如果有人公开地为城邦作贡献,对于他的劳绩的报酬 总是被人疑为图谋私利。尽管如此,当我们考虑一个利益巨大、异常重 要的事务时,我们这些发言者必然比你们这些随意作出裁断的人看得稍 稍深远一点;尤其是因为我们这些提议者是要对所提建议负责任的 [52] ,而你们作为我们的听众是不负责任的。[4] [53] 如果提建议的人和 对这些建议表决的人有同样的顾虑的话,那么,你们在作出裁断时会更 加冷静的。事实上,当你们感情冲动,使你们遭到灾殃的时候,你们就 迁怒于那个最早提建议的人,而不处罚你们自己;虽然你们是多数,你 们也和他一样是错误的。 [54]

    44 “但是,我出来谈米提列涅人的问题不是为了要反对任何人,也 不是为了要控诉任何人。事实上,如果我们是有理智的人,现在摆在我 们面前的问题不是米提列涅人的罪过问题,而是我们的利益问题。 [2]尽管我可以证明他们罪恶累累,但是我不会因此而主张把他们处 死,除非那样做对我们是有利的;尽管他们理应得到赦免,但是我并不 主张赦免他们,除非这样做明显对城邦有益。[3]我认为,我们的讨 论对于将来的关系大而对现实的关系小。克里昂的主要论点之一就是 说:把他们处死,对于我们将来是有利的,因为可以防止其他城邦的暴 动;我也和他一样,是关心将来的利益的,但是我的意见和他相反。 [4]我请求你们不要因为他那似是而非的言辞而忽视我的那些实用的 想法。你们觉得他的发言是动人的,因为它似乎更切合你们目前痛恨米 提列涅人的情绪而显得更公正。但是,我们不是在一个公正的法庭上, 而是在一个城邦的公民大会上;我们所讨论的问题不是公正与否的问 题,而是怎样处置米提列涅人对雅典最为有利的问题。

    45 “当然,现在世界各邦对于许多没有这件事这样严重的罪犯都处 以死刑。对未来的希望,使人们敢于冒险,如果他在策划的时候没有信 心取得成功,他就不会冒犯法的危险了。[2]城邦也同样如此。如果 一个城邦不相信它和它的同盟者所拥有的资源是充足的话,它会发起暴 动吗?[3]城邦和个人完全一样,都是易于犯错误的。任何法律都不 能阻止他们, [55] 否则,人们为什么试用各种刑罚,寻求各种法规以防 止人们变为罪犯呢?大概古代对于罪大恶极的处罚没有现在这样严厉, 有些人对此不屑一顾,于是死刑逐渐被普遍地采用。尽管这样,还是有 人犯法。[4]因此,不是我们应当发现一种比死刑还可怕的恐怖,就 是应该承认死刑已不足以防止犯罪了。因为贫穷给人们必要的勇气,富 足养成人们更喜欢傲慢和蛮横;在其他人生事故中他们依然受到某些致 命的激情支配的时候,他们的冲动还是促使他们铤而走险。[5]希望 和贪欲到处都有;贪欲在前,希望随后;贪欲产生计划,希望暗示计划 可以成功—这两个因素虽然看不见,但是比我们眼前所能看见的危险要 严重得多。[6]幸运也很容易使城邦产生非分之想,有时候,人们意 外地遇着幸运会引诱他们在条件尚不成熟的条件下去冒险;对于整个城 邦而言,尤其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是以最大的代价孤注一掷的,他们要 么为了挣脱他人的统治,要么为了统治他人;而每一个个人,当他们全 都集中在一起,作为城邦一分子而行动的时候,总是不合理地过分夸大 他自己的能力。简言之,一旦人们专心致志地从事某一事业的时候,无 论利用法律的力量或任何其他强制手段去阻止它的进行,这从人的本性 来说都是徒劳的,只有那些头脑最简单的人才会否认这一点。

    46 “因此,我们不必因为相信死刑的效力而采取错误的政策;我们 亦不应使叛逆者失去悔过的希望,剥夺他们尽早赎罪的机会,而使他们 陷于绝境。[2]请考虑一下这一点吧:现在如果有一个属邦已经叛 变,后来它知道它不能取得成功了,当它还能够支付赔款,以后继续缴 纳贡款的时候,它就会投降的。 [56] 但是如果采纳克里昂的建议,每个 属邦不但在叛变时将作更充分的准备,而在被围攻的时候将抵抗到底, 因为迟早投降没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们不认为如此吗?[3]现在我们 要花费金钱去围城,因为它根本不会投降,这对于我们是很不利的;如 果我们攻下那座城市,我们所取得的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我们以后 再也无法从这个城市取得收入,而这种收入正是构成我们反击敌人的实 力的真正基础。[4]因此,我们绝不能根据我们自己的偏见,像一个 严格审查犯人的法官一样,损害我们自己的利益,而应当想出办法来减 轻处罚,使我们在将来不会失去来自这些属邦的收入,这些收入正是我 们军事力量的基础;我们还必须认识到,我们的安全的基础不在于法律 的恐怖,而在于良好的管理。[5]但是我们现在所做的恰好与此相 反:当一个被我们用武力征服的自由城邦叛离而宣布独立(这是很自然 的)的时候,我们认为一旦制服他们就应当给予严厉的惩罚。[6]但 是,对待自由人的正当方法应当是,不是在他们叛离之后科以严重的惩 罚,而是应当在他们叛离之前严密监视他们,使他们连叛离的念头都不 会产生;如果我们不得不使用武力的话,也应当让尽可能少的人承负其 罪责。 [57]

    47 “你们要考虑一下,如果你们采纳克里昂的意见,你们要犯下多 么大的错误啊![2]在目前的情况下,各城邦的人民对你们是友好 的,他们或者拒绝与寡头派一起叛离,或者,即使是被迫而参加了叛离 的话,他们也还是会很快成为叛离者的敌人的。因此,当你们和叛变属 邦作战的时候,人民大众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3]米提列涅的人民 没有参加叛变,如果他们得到武器,他们就会主动地把城市交给你们; 如果你们杀害他们的话,首先,你们是犯罪,你们杀害那些曾经帮助过 你们的人;其次,你们所做的正中上层阶级 [58] 下怀。以后他们在各自 城邦发动叛变的时候,他们会立即得到人民的支持,因为你们已经清楚 地向他们宣布,犯罪者和无辜者所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4]但事实 上,纵或他们是有罪的,你们也应当佯装不知,以使这个唯一与你们保 持友好的阶级不至于疏离你们。[5]简言之,我认为对于保全我们的 帝国最有利的是宁可让人家对不住我们,而不要把那些活着对我们有利 的人统统处死,不管处死他们多么正当。按克里昂的说法 [59] ,在这种 惩罚中,正义和利益可以同时得到实现,但事实证明,这两者在这里是 不可能完全一致的。

    48 “因此,我已证明我所提出的建议是最明智的选择。不要太为怜 悯和宽容的心情所支配。我和克里昂一样,不希望你们受这些情绪的影 响。摆在你们面前的这些事实的是非曲直是一目了然的,你们要以此为 依据,采纳我的建议,从容地审判那些帕基斯认为有罪而遣送到雅典的 米提列涅人 [60] ,让其余的人继续在自己城邦生活。[2]这种政策对 于邦国的将来是最为有利的,现在对你们的敌人来说是最可怕的时刻, 因为敌人害怕那些英明的决策更甚于那些盲目的武力出击。”

    49 这是狄奥多图斯的发言。这两个彼此尖锐对立的建议就这样被 提出来了。雅典人在情感上虽有一些变化,但现在还是着手进行表决。 举手表决时,双方的票数几乎是相等的,尽管狄奥多图斯的建议得以通 过。 [61] [2]于是,雅典人马上另派一艘三列桨战舰紧急起航,因为 他们担心,如果第一艘战舰在这期间已经抵达列斯堡的话,他们会发现 在他们到达时,米提列涅人已遭到灭顶之灾,而第一艘战舰已经在此前 一天一夜启程了。[3]米提列涅的使者们为船上的人员提供酒和大麦 面饼 [62] ,并且向他们允诺,如果他们及时到达目的地的话,将给他们 重重的酬谢。这样,他们在航行中,就是在吃由大麦粉和油、酒揉制而 成的大麦饼时,也是不停地划桨;一批人安歇,另一批人继续划桨。 [63] [4]幸而没有遇到逆风,因为第一艘战舰担负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使 命,并不急于到达,而第二艘战舰这样十万火急地追赶。结果,第一艘 战舰稍稍早到一会儿,等帕基斯刚刚看过命令准备执行的时候,第二艘 战舰驶进港口,从而阻止了这场大屠杀。事实上,其间米提列涅的形势 一直是危如累卵的。

    50 根据克里昂的建议,帕基斯 [64] 认为对于这次暴动应负主要责任 而送往雅典的人,都被处死,其数目在1000人以上 [65] 。雅典人又拆毁 米提列涅人的城墙,取得了他们的舰船。[2]后来他们不再向列斯堡 征收贡款。但是他们把除麦塞姆那人以外的列斯堡的土地分为3000块份 地,其中300份留作诸神的圣地,其余的都以抽签的方法分配给雅典派 往该岛屿去的移民。列斯堡人同意自己耕种些土地,答应每块份地每年 缴纳 2 明那的租金。 [66] [3]雅典人还取得了大陆 [67] 上原属于米提 列涅人的城镇。从此以后,他们就沦为雅典的臣民了。列斯堡事件的关 情况就是这样的。

    [1] 公元前428年。 [2] 米提列涅是列斯堡岛的一个主要城邦,其附属城邦有安提萨、爱里苏斯和皮拉,暴动前实行贵族寡 头制,只有北部沿海的麦塞姆那是亲雅典的,实行民主制。参阅狄奥多拉斯,XII. 45。米提列涅人对雅典人的 不满,源于雅典人阻止他们统一全岛。参阅史译本,第2册,第2—3页。 [3] 参阅修昔底德,II. 29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304 a 4以下。 [4] 这是列斯堡当地一个特殊的神祇。马利亚位于米提列涅城北,那里有一个阿波罗神庙。 [5] 是异邦人,可能是科林斯人。—史译本注 [6] 狄亚哥拉斯之子多里尤斯在奥林匹亚竞技会中连续三次获得优胜,还在其他竞赛中获得冠军(波桑 尼阿斯,VI. 7.1—4)。在狄凯里亚战争中,他在斯巴达军中服役,为雅典人所俘,但是由于他是个著名的运 动员,所以没缴纳赎金就被释放了(色诺芬:《希腊史》,I. 5.19; 波桑尼阿斯,VI. 7.4—5)。从传说中的 第一届古代奥林匹亚竞技会(公元前776年)开始,每四年举行一届竞技会,即一个奥林匹亚德。参阅史译 本,第2册,第12—13页。 [7] 据学者研究,其投票的方式是先由各盟邦在同盟大会上投票表决,通过以后再交由雅典人审议表 决,表决通过决议方能生效,实际上雅典对全同盟的政策拥有最终决定权。 [8] 显然是指雅典民众法庭。参阅伪色诺芬:《雅典政制》,I. 16—18。 [9] 这件事情前文没有明确说明,但修昔底德在III. 2—5暗示了这件事情。 [10] 公元前478—前477年成立的雅典同盟,实际上是一个二元组织,同盟一方是雅典人,另一方是同盟 者(“提洛同盟”),这里的“希腊人”即指后者。 [11] 参阅修昔底德,III. 7。 [12] 尤其是指榨取贡金方面。—史译本注 [13] 参阅修昔底德,I. 69。 [14] 参阅修昔底德,II. 8。 [15] 科林斯地峡。 [16] 拖曳船只的遗迹留存至今。 [17] 梭伦改革以后,雅典公民按财产多寡分为四个等级,即五百麦斗级(pentakosiomedimnoi )、骑士 级(hippeis )、双牛级和贫民级(thetes ,泰提斯)。通常只有贫民级在舰队中服役,但是在紧急的时候,以 上三个等级的公民(他们的正常义务是在陆军中充任重装步兵和骑兵),也不得不在舰队中服役。参阅修昔底 德,VI. 43;VIII. 24以及色诺芬:《希腊史》,I. 6.24。 [18] 参阅修昔底德,III. 13。 [19] 参阅修昔底德,III. 7。 [20] 参阅修昔底德,III. 25—26。 [21] 照此推算,250艘战舰和围攻波提狄亚的士兵每日消耗不下9个塔连特。 [22] 参阅修昔底德,III. 2。 [23] 修昔底德特别强调重装步兵划船的事实,是因为桡手通常由贫民或异邦人担任的。这大概是雅典在 财政上吃紧的缘故。参阅修昔底德,I. 10;VI. 41。 [24] 据研究,这种只在战时征收的特别税(eisphora )的税率约为公民财产价值的l%。 [25] 作者这里使用希腊人的长度单位πούς (原意为“脚”),来源于16指宽,即一脚之长,可译为“脚 尺”,英译为“foot”,但不宜译为“英尺”。有学者译为“步”,显然不妥。希腊的长度单位长度单位1普列特隆( πλέθρον ,plethron)等于100脚尺,1斯塔狄亚(stadium,复数stadia)等于600脚尺,约185米。照此推算,1脚 尺约等于30.8厘米。每个人的脚长不同,差异很大,古希腊的长度单位与现代长度单位的确切比例关系,一直 有争议。参阅S. 霍恩布鲁尔、A. 斯鲍福斯主编:《牛津古典辞书》,第942— 943页。 [26] 两道墙和连接两墙的小屋连在一起。 [27] 约合1200米。 [28] 公元前428年。 [29] 参阅修昔底德,III. 16。 [30] 公元前427年。 [31] 史译本为“40艘”。 [32] 参阅修昔底德,II. 47,57。 [33] 拉栖代梦人按其计划,是想在听到其舰队在列斯堡胜利的消息才撤退的。但是由于他们的舰队的迟 误,他们留在阿提卡的时间比原计划延长了一些。 [34] 有盾、矛和胸甲。轻装步兵携带矛或弓箭,而没有防御性武器。—史译本注 [35] 谢译本(第200页)为“一条”。 [36] 修昔底德在III. 26说 “42艘”。 [37] 海斯塔斯皮斯(Hystaspes)之子,波斯驻萨尔狄斯总督。 [38] 他们可能就是公元前439年萨摩斯暴动被镇压后,逃到萨摩斯岛对岸阿纳伊亚的萨摩斯人(I. 115),他们有时被称为“阿纳伊亚人”(III. 19)。 [39] 阿尔基达斯因此而俘虏了很多希腊人。—史译本注 [40] 在从恩巴唐到以弗所的途中。—史译本注 [41] 这是雅典国家的两艘圣船,装备精良,速度快。它们通常专门执行各种重要的公务。 [42] 这样的封锁不仅需要花费很多金钱,而且势必影响这支舰队在列斯堡的工作。 [43] 异族人指波斯人,伊塔门尼斯(Itamenes)显然是一个波斯人的名字,他是皮苏特涅斯一部将。 [44] 公元前430年春。 [45] 公元前427年。 [46] 参阅修昔底德,II. 37。 [47] 直译为“你们的帝国是一种僭主政治”。参阅修昔底德,II. 63—64;III. 48。 [48] 大概指萨摩斯人暴动并且被镇压一事。 [49] 意即:你对他尊敬,他就对你傲慢;你对他强硬,他就对你敬畏。 [50] 指前一天公民大会的情况。在那次会议上,他主张把米提列涅人斩尽杀绝,这个主张被采纳了;重 新考虑这个问题是这次会议上才提出来讨论的。—史译本注 [51] 其发言有不少地方都是针对克里昂的言论的。参阅修昔底德,III. 38。 [52] 为保障雅典宪法的最高权威,雅典法律规定,对于议事会或公民大会制定的法案,任何公民在一年 之内可以提出违法法案的申诉。如果法庭审查的结果证明该法案确实与现行法律相抵触,原提案人应被处以死 刑或罚款。 [53] R. B. 斯特拉斯勒校订本(第180页)这里是[5],没有[4]。 [54]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伯里克利的。参阅修昔底德,II. 65。 [55] 史译本和昭译本的译文是:“任何人,不论是在私人生活还是在公共生活方面,都是天性易于犯错 误的,任何法律都不能阻止他们。” [56] 按雅典习惯,一般不把叛离同盟视为叛逆罪而将其成年男子处死,把妇孺变为奴隶。—史译本注 [57] 针对克里昂的观点(III. 39)而提出的看法。这其实是代表雅典统治集团内部的两种不同主张。 [58] 谢译本(第214页)译为“反动阶级”。 [59] 参阅修昔底德,III. 40。 [60] 参阅修昔底德,III. 35。 [61] 在雅典公民大会上,议案的通过只需要简单多数。 [62] 食物通常是由大麦粉和水、油揉制而成。—史译本注 [63] 平时桡手在用餐时不划桨,晚间也要停泊休息。—史译本注 [64] 后来帕基斯被控告,说他对列斯堡的男女有可耻的罪行,在被审问时,他在审判官面前自杀了。— 史译本注 [65] 有学者认为这个数字与III. 28,35所说似乎有些出入,疑为抄写之讹。 [66] 租金总额高达90塔连特。这是雅典人直接占有属邦土地的一种主要方式。 [67] 这里的“大陆”指亚细亚大陆。参阅修昔底德,IV. 52。 第十章 战争的第五年。普拉提亚人被审判和处决。科 基拉的革命。

    51 在同一个夏季里,雅典人在征服列斯堡之后,他们在尼基拉图 斯之子尼基阿斯 [1] 的统率之下,出征米诺亚岛。 [2] 这个岛屿位于麦加 拉海岸附近,麦加拉人把该岛作为军事据点,在岛上建筑了塔楼。 [2]尼基阿斯的目的是,雅典人从这个较近的地方,而不是从较远的 布多鲁姆和萨拉米斯,实施对麦加拉的封锁;为的是防止伯罗奔尼撒人 的三列桨战舰和私掠船从那里偷偷地航行出来,就像他们习惯上所做的 那样,同时,也为了阻止任何舰船进入麦加拉港口。[3]因此,他们 首先利用船上所带的围城机械,攻取了向尼塞亚一边的海中突出的两个 塔楼, [3] 从而扫除了进入岛屿和海岸间海峡的障碍。接着,他在大陆 上的一块地方建筑城墙,围成要塞,从那个地方搭建一座桥,横过沼泽 地,可以派遣军队从桥上直达岛上,因为这个岛很靠近大陆。[4]数 日之后,这项工作完成了。他又在岛上建筑了一些要塞,留下一支驻 军,就率领军队离开那里回国了。

    52 在同一个夏季里,大约在上述事件发生的同时,普拉提亚人 [4] 粮食吃光了,再也无法抵抗围城的军队,就向伯罗奔尼撒人投降了。当 时的情况是这样的:[2]伯罗奔尼撒人向城墙发起突击,普拉提亚人 已经无法抵抗。拉栖代梦的指挥官知道他们的这个弱点,因而无意用强 攻方式取得这个城市。这是因为他接到来自拉栖代梦的命令;下这个命 令是有鉴于将来任何时候与雅典签订和约时,他们理应同意签署这样的 条款,即双方都要退还在战争中所征服的地方。这样,普拉提亚是自愿 加入他们一方的,因而也就不在退还之列。于是他派遣一名传令官去问 普拉提亚人是不是同意自愿把城市交给拉栖代梦人,接受拉栖代梦人的 审判,双方达成一项谅解,就是有罪者应受处罚,但是不经过法律程 序,不得处罚任何人。[3]当传令官说明来意后,普拉提亚全城马上 向拉栖代梦人投降,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伯罗奔尼撒人 为他们提供数日的伙食,直到来自拉栖代梦的5名审判官抵达。[4]这 些审判官到达的时候,他们没有对普拉提亚人提出控诉。他们只是把普 拉提亚人召集起来,问他们这样一个问题:在目前这场战争中,你们是 否做过对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有益的事?普拉提亚人请求允许他们作 一个较长的发言。他们推举两个人作为他们的代言人,他们分别是阿索 波劳斯之子阿斯泰玛库斯和埃姆涅斯图斯之子拉康,他们是拉栖代梦人 在普拉提亚的利益的代理人 [5] 。他们走上前来,发言如下:

    53 “拉栖代梦人啊!当我们把城市交给你们的时候,一方面,我们 相信你们,我们期盼的不是现在这种情况,而是更加合乎法律程序的审 判。根据法律程序,我们不被看作被征服者;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同意 由你们做审判官,我们认为只有从你们而不是从别人那里,我们才最有 可能受到公正的待遇。[2]事实上,在这两方面,我们恐怕都会失望 的。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推测,现在所审判的问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 你们是否不心怀偏见也是很成问题的。我们的推测是基于以下事实:你 们并没有就我们提出的控诉来要求我们答辩,而是使我们不得不自己要 求申辩;你们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是这样简短,如果照实情回答,我们就 会受到处罚,如果我们说假话,则只能是自相矛盾。[3]我们左右为 难,事实上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方针是不顾一切,说出我们心中的 实话来。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处境,如果缄默不语,我们日后会想,如果 当初说出来,我们说不定会使自己得救的,因而要自我谴责。[4]而 那时候,我们又很难说服你们了。如果我们彼此不熟悉的话,我们可以 向你们提出一些对于我们有利的新证据来。但是事实上,我们只能向你 们说出一些你们已经知道的事实来,我们所害怕的不是你们心中已经做 出决定,以我们没有履行对你们的义务为由,控告我们犯罪,而是害怕 你们为了讨好第三者 [6] ,给予我们这样的审判,而判决的结果是已经 预定好的。

    54 “但是,在这里我们必须向你们申明我们的一些公正的意见,这 些意见不仅包括因底比斯人袭击我们而造成的争端,还包括关于你们和 其他希腊人的事务;我们要提醒你们关于我们过去的卓越功绩 [7] ,并 且设法说服你们。[2]在回答你们的简短问题—在目前这场战争中, 我们是否做过对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有益的事—的时候,我们认为, 你们在问这一问题的时候,如果是把我们当作敌人的话,那么,我们没 有帮助过你们,就不是对你们的伤害;如果你们把我们当作朋友的话, 那么,你们出兵向我们进攻,就是你们的错了。[3]不论在和平时 代,还是抗击波斯人的时代,我们的表现都是良好的。就目前的情况来 说,我们不是第一个破坏和平者,至于过去,我们是参加过抗击波斯 人、解放全希腊的唯一一支波奥提亚人。[4]我们虽然居住在内地, 却依然在阿特密西昂海战 [8] 中服役;在我们自己的领土上所进行的战 役 [9] 中,我们和你们,和波桑尼阿斯并肩作战;在当年希腊人所从事 的所有其他的事业中,我们所负担的份额都是大大超出了我们自己的实 力的。[5]另外,你们,作为拉栖代梦人,不应当忘记在斯巴达遭受 巨大恐慌的时候—地震之后,黑劳士叛离,居守伊索麦的时候—我们派 出了自己公民的三分之一来援助你们。

    55 “这些就是我们在过去重要的历史关头所作出的抉择,尽管后来 我们成了你们的敌人。关于这一点,你们是要负责任的。当我们反抗欺 压我们的底比斯人的时候,我们请求加入你们的同盟,但是你们拒绝我 们入盟,要我们去向雅典提出请求,因为雅典是我们的近邻,而你们住 的地方离我们太远。[2]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从来没有无理地反对过 你们,你们也从来没有受到过我们的伤害。[3]当我们拒绝你们要我 们叛离雅典人的要求的时候,我们是没有错的;当你们拒绝帮助我们的 时候,是雅典人帮助我们抵抗底比斯人。如果我们再叛离他们,那是不 光彩的;特别是因为他们应我们的请求接收我们入盟,获得他们的公民 权,并且从他们那里获得利益。因此,忠实地服从他们的命令是我们义 不容辞的职责。[4]此外,不论是你们还是雅典人,在行使盟主之权 的时候,如果说有什么过错的话,那么,负责任的也应该是领导者,不 应该是随从者。

    56 “至于底比斯人,他们屡屡侵害我们,他们最近一次侵略行为造 成我们目前的境况,这件事你们是一清二楚的。[2]他们是在和平时 期,而且是在那个月份的神圣节日期间,就企图攻占我们的城市;我们 对他们的惩罚,完全是正当的,这是符合抵抗侵略者总是神圣正义之举 这一举世公认的法则的。现在我们因为他们而遭受痛苦,这是不合情理 的。[3]如果你们把你们的眼前利益和他们对我们的仇恨作为你们判 决的标准的话,那么,你们只能证明你们自己是追求自身利益的人,而 不是正确明辨是非的人。[4]虽然现在底比斯人似乎对你们有用,但 是,在过去你们急需帮助的时候,我们和其他希腊人都曾给予你们更大 的帮助。现在你们是侵略者,别人都畏惧你们。但是,过去在异族人入 侵,我们大家都面临着沦为奴隶的危难时刻,底比斯人是投靠到敌人一 边的。[5]因此,我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把我们当年的爱国主义精神与 现在所犯的过错(如果有的话)来比较一下,你们会发现,我们的功绩 远远超过我们的过失,而我们的功绩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的:当时, 希腊人当中很少有人挺身而出抵抗薛西斯的武装入侵;当时,得到更多 称赞的是那些宁愿采取光荣而冒险的道路,也不只顾自己的安全利益而 不抵抗敌人侵略 [10] 的人。[6]我们就属于这类少数人, [11] 并因此 而深受人们的尊敬。然而现在我们所担心的恰恰是由于根据同样原则所 采取的行动而遭到毁灭,因为我们选择了做对雅典有利的事,而没有明 智地选择做对斯巴达有利的事。[7]但是公正地讲,同样的情况应当 作出同样的决定,所采取的政策就应当是对于一个良好盟邦的帮助长期 保持感激之情,与之密切相关的是适度关注本邦的眼前利益。

    57 “你们也应该考虑到,目前希腊人大都认为你们是有信用和荣誉 的典范。但是如果你们在这次审判中,作出一个不公正的判决,而这个 判决是不能不公开的,因为你们这些审判官都是些德高望重的人,而我 们这些被告也不是没有声誉的,所以你们要当心:舆论不单是为那些可 敬的人得到这个卑鄙的判决鸣不平,而这个判决却是那些比被告更为可 敬的人作出的;同时,舆论还会谴责那种把从曾经有恩于全希腊的普拉 提亚人那里掠夺来的东西贡献给希腊民族的神庙中的行为 [12] 。[2] 一旦你们拉栖代梦人毁灭普拉提亚,这个城邦的名字曾经被你们的父辈 们镌刻在德尔斐的三足香炉上,以表彰它在战争中的贡献,而现在你们 为了讨好底比斯人而要把这个城邦从全希腊的地图上抹掉,这实在是一 件多么令人震惊的事情啊![3]我们的地位由于如此深重的不幸而一 落千丈,在波斯人入侵的时候,我们的城市遭到毁灭; [13] 你们过去是 喜欢我们的,而现在你们喜欢的是底比斯人。我们遭遇到两个最大的危 险:首先,如果我们不举城投降,就将面临因无食物而坐以待毙的危 险;其次,现在我们为着活命而受你们审判的考验。[4]所以我们普 拉提亚人,过去为着希腊人的事业尽心竭力,甚至超过了我们自身的能 力。而现在我们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我们孤立无援,我们的同盟者没有 一个肯帮助我们;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拉栖代梦人,但是我们怀 疑这种希望是否真的可靠。

    58 “但是,我们还是以那些曾经主持我们建立同盟的诸神的名义, 因为我们在希腊共同事业中所作出的突出贡献的缘故,请求你们发发慈 悲,怜悯我们。如果你们已经听从了底比斯人的劝告 [14] (这正是我们 所担心的),就请求你们改变主意,请你们收回你们已经许诺给他们的 礼物,不要屠杀我们,让他们给你们带来耻辱;你们应当得到的是清白 的感激,而不是罪恶的感激,不要为了获取别人的感激而身染恶名。 [2]你们可以取我们的性命于俄顷之间,但是你们这种行为的恶名将 永世难以消除;因为我们绝不是你们理所应当处罚的敌人,而是被迫与 你们兵戎相见的朋友。[3]因此,饶恕我们才是正当的判决。如果你 们还考虑到我们是自愿归降的,我们伸出手来请求饶命,希腊的法律是 禁止在这种情况下杀人的;同时,你们还要考虑到,我们长期以来一直 是帮助你们的。[4]请你们看看你们父辈们的坟墓,他们是被波斯人 杀害而埋葬在我们的国土上的。年复一年,我们皆以公费向他们致祭, 呈献衣服 [15] 和其他一切适当的祭品,并且把我国四季出产的初熟果实 贡献给他们;我们是以来自友好邦国的朋友和同盟者的身份,来向我们 旧日的战友奉献这些祭品的。 “但是,如果你们没能作出正确的决断,则你们的行动和我们的正 相反。你们只要想一想:[5]当波桑尼阿斯埋葬他们的时候,他认为 他把他们安葬在友邦的领土上,也是在友好的人们之中的。但是,如果 你们杀害我们,把普拉提亚的土地变为底比斯人的领土的话,那么,你 们将把你们的父辈和亲属遗留在敌人的领土上,也是留在杀害他们的人 们中间 [16] ,从而把他们现在所享有的荣誉都剥夺净尽了。同时,你们 也将奴役希腊人在那里赢得的自由的领土,把他们在战胜波斯人之前在 那里向诸神祈祷的神庙变为荒凉之地,你们将使那些创立和规范这些祭 祀制度的人不能祭祀你们的祖先。

    59 “拉栖代梦人啊!你们这样做不会给你们带来光荣,因为你们违 背了希腊人通用的法律,你们冒渎了你们的祖先,你们所要杀害的是我 们,是对你们有过贡献的人,我们没有损害过你们,你们只因别人对我 们的仇恨而要杀害我们。你们应当饶恕我们,大发慈悲,以一种合乎情 理的恻隐之心来对待我们;你们不要单单想到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们,还要想到这些受害者是些什么人,更要想到命运是多么变幻莫测, 要预料灾祸何时会降临到现在那些平安无事的人们的身上,那简直是不 可能的事。[2]因此,我们有权利这样做,因为我们的需要迫使我们 这样做,我们恳求你们,我们向所有希腊人所共同崇拜的诸神大声呼 吁,请答应我们的请求吧!请不要忘记你们的先辈们所发的誓言,我们 现在所祈祷的,正是这些誓言—我们以祈祷者的身份,站在你们先辈们 的坟墓前,大声呼吁,他们将使我们不致落入底比斯人的手中,使他们 的最亲爱的朋友不致被弃于他们所恨之入骨的敌人手中。我们还要提醒 你们:当年我们和你们的祖先并肩作战,创造最辉煌业绩的地方,今天 我们在这里也许会遇着最致命的灾难。 [3]“最后,我们必须结束我们的发言了—这是必须的。但是对于 处于我们这种境况下的人来说,是很困难的。因为当我们发言结束的时 候,我们的生命亦危在旦夕。[4]因此,最后我们宣布,我们不是向 底比斯人投降(与其投降底比斯人,我们宁愿忍受耻辱,饥饿而死), 而是相信你们,有条件地向你们投降的。如果我们的言辞未能说服你 们,你们应当让我们恢复我们原来的地位,让我们选择自己的道路来对 付我们所遭遇的危难,这才是公道的。同时,我们是普拉提亚人,过去 曾是希腊的爱国主义者,现在是向你们祈祷的人,因此,拉栖代梦人 啊!我们请求你们不要利用我们对你们的信任,把我们从你们的手中交 给我们最痛恨的敌人底比斯人,而应当作我们的救命恩人,不要在解放 其他希腊人的同时,使我们遭到毁灭。”

    60 以上就是普拉提亚人的发言。底比斯人担心拉栖代梦人为普拉 提亚人的发言所动,因此走上前来,说他们也要求发言,因为普拉提亚 人得到允许,作了长篇发言(与他们的期望相反),而不只是简单地回 答被询问的问题。在得到允许后,底比斯人发言如下: 61 “如果普拉提亚人简明地回答了向他们提出来的问题,而不是拐 弯抹角地来谴责我们,在本案涉及范围以外的甚至是与本案主题无关的 问题上作了冗长的申辩,同时在任何人都未曾指责过他们的方面夸耀自 己,我们是绝不会请求发言的。但是,既然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我们必 须答复他们对我们的责难,驳斥他们的自夸,以使我们的恶名和他们的 美名对于他们都毫无益处,使你们在听到我们双方的真实情况之后,再 作出决断。 [2]“我们争端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在定居波奥提亚其余地区之 后不久,也定居在普拉提亚和其他一些地方,我们是在驱逐当地混合居 民 [17] 之后才定居于这些地方的。普拉提亚人不遵守最初的协定,不承 认我们的盟主之权。他们把自己和其余的波奥提亚人分离开来,他们不 恪守他们的民族传统,我们就用强制手段使他们就范,他们因此而投靠 到雅典人一边去了。他们在雅典人的支持下,给我们制造了很多祸害, 对此我们也作了报复。

    62 “后来,当异族人入侵希腊的时候,他们声称他们是波奥提亚人 中唯一一支没有投靠波斯的人,这一点是他们不厌其烦地用以吹嘘自己 而辱骂我们的。我们认为,他们之所以没有投靠波斯, [18] 就是因为雅 典人没有这样做;这正如后来雅典人侵害希腊人而他们普拉提亚人也是 波奥提亚人中唯一一支归化为阿提卡人一样。 [19] [2]“你们还应当考虑到,当我们采取这些行动时,我们两国各自 的政体是怎样的。那时,我们的城邦所实行的既不是所有贵族都享有平 等权利的寡头制,也不是民主制; [20] 其政权掌握在一个封闭的小集团 手中,这种政体和僭主政治最为接近,与法律和优良的政体相去最远。 [3]如果波斯人侵略获得成功,这些人还希望以此扩大自己的势力, 因而他们以武力镇压人民,勾引波斯人入城。这不是整个城邦的行动, 因为城邦不能自主地作出自己的决定,她在旧宪法未废除之前所犯的错 误不应受到责难。[4]你们应当考察一下波斯人撤退和底比斯宪法恢 复以后我们所做的事情。当雅典人侵犯其他希腊人,企图征服我们这个 地区的时候(由于我们内部竞争,他们已经占领这个地区的大部分 [21] ),试问:在科罗尼亚和他们作战并打败他们 [22] ,从而使波奥提亚获 得解放的不正是我们吗?现在,我们积极参加解放其他希腊人的事业, [23] 不但提供骑兵,而且是同盟中提供步兵最多的。关于我们和波斯人 合作的事,这些已足以使你们原谅我们了。

    63 “现在我们要证明,你们普拉提亚人给希腊人所造成的损害比我 们大,你们更应当受到应有的惩罚。[2]按照你们的说法, [24] 你们 成为雅典的同盟者和公民是为了防范我们。如果是这样,你们应当只请 求雅典人来反对我们,而不应当和他们联合起来去侵犯其他人;如果你 们真的感觉到他们领导你们去做你们所不愿做的事,你们是有选择的自 由的。这正像拉栖代梦曾经是你们反波斯的同盟者一样,这一点也是你 们屡屡提及的。这无疑足以使我们不向你们发起攻击,最重要的是允许 你们自由选择自己的道路。然而,你们却在无人强迫的情况下自愿追随 雅典的。[3]你们说,背叛你们的恩人是可耻的。但是你们背叛了你 们的同盟者—全体希腊人,这无疑比单单背叛雅典人要更加可耻,更加 不义。因为全体希腊人正在解放希腊,而雅典人正在奴役希腊。[4] 因此,你们对他们所做的事既不同于他们对你们所做的事,也是不光彩 的。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们请求雅典人援助,是因为你们自己遭到压 迫,然后你们又变成他们压迫别人的帮凶。尽管知恩不报是可耻的,但 是以不正义的行动回报正义的恩情,则比不回报更加可耻。

    64 “同时,你们的行动清楚地证明:过去只有你们没有投靠波斯 人,那不是因为希腊人,而只是因为雅典人也没有投靠波斯人,你们希 望和他们一起反对其他人。[2]现在你们宣称做了这件好事为的是使 邻人受益,这种说法是讲不通的:你们选择的是雅典人,就理当和他们 荣辱与共。你们也不能祈求过去结成的同盟,而宣称你们现在应受其保 护。[3]你们已经脱离了那个同盟,违背了盟约的条款; [25] 你们不 阻止,反而帮助雅典人征服埃吉那, [26] 以及那个同盟 [27] 的其他成员 国,你们这样做是出于自愿的;同时,你们的政制,从那时到现在没有 变更,没有人来强迫你们,这一点和我们不同。最后,就在你们遭到围 攻之前,我们向你们建议,严守中立,不加入任何一方 [28] 。这个建 议,你们没有采纳。[4]你们这些口是心非、想毁灭希腊的人,还有 谁会比你们更加招致希腊人的痛恨呢?至于你们自己说,你们过去曾经 有过的美德,现在你们向我们表明,这些不是你们的品格;你们的真正 品格的特征终于不可避免地昭然若揭了:雅典人走上了非正义的道路, 而你们则紧紧地追随他们。[5]关于我们不愿意和波斯人合作以及你 们愿意与雅典人合作的事情,我们的解释正如上述。

    65 “你们对我们的最后一个责难,就是你们说我们非法地在和平时 期,正当宗教节日的时候侵入你们的城市。我们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你 们的罪过比我们的还要大。[2]如果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以武力进攻 你们的城市,破坏你们的土地,那么,我们自然是有罪的。但是,如果 说你们当中那些财产和门第均属一流的人物 [29] ,他们想废止你们和其 他城邦的同盟关系,而恢复你们在波奥提亚人中的传统地位,他们主动 来邀请我们,又怎么能够说我们是有罪的呢?正如你们所说,犯了错误 应当受责难的是领导者,而不是跟随者。 [30] [3]但是,在我们看 来,这绝不是他们的过错,也不是我们的过错。他们和你们一样,是普 拉提亚的公民,只不过他们遭受的损失更多些,他们打开了他们自己的 城门,把我们当作朋友而不是当作敌人,带进他们自己城内,使你们中 间的坏人不至于变得更坏,使正直的人得到应有的奖赏;他们要求改革 你们城邦的政策,不再伤害他们,使你们不再把他们驱逐出境,而是把 他们带回到你们的宗族之中,因此他们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敌人,而是会 成为所有人的朋友的。

    66 “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这一点可以由我们的行动得到证明:我 们没有伤害任何人,而只是发表公告,邀请凡是那些希望生活在一个民 族的、波奥提亚人的政府之下的人都到我们这边来。[2]这一点,起 初你们是很乐意做的,你们和我们订立协议,在你们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的人数很少时,你们是很坦然的。现在,我们的行动可能似乎是有些不 太正当,因为我们进入你们的城市,不是你们的平民所邀请的。但是无 论如何,你们对待我们的行动则不是这样的。你们不是和我们一样来避 免暴力行动,不和我们商谈退兵之事,而是违反协约,向我们进攻。我 们当中的一些人,在交战中被你们杀害了,对此我们没有那么伤心,因 为这样做还有一定的正义性,但是对于其他的人—他们已经伸出手来, 向你们乞怜,随后你们也承诺不杀害他们,你们还是非法地把他们屠杀 了。这难道不能算作十恶不赦的罪行吗?[3]你们接连犯下三大罪 恶:你们违反协约;后来杀死了这些人;你们拒不履行你们许下的诺 言,即如果我们不破坏你们乡村的财产,就不加害于我们。尽管如此, 你们仍坚持说,我们是有罪的,你们自己是不应当负责的。如果现在这 些审判官正当地作出裁断的话,绝不是这样的结果,他们会因为你们所 有这些罪行而将你们绳之以法。

    67 “拉栖代梦人啊!事实就是这些。我们详细说明这些事实,是既 考虑到你们的利益,也考虑到我们的利益的。你们知道,你们严厉惩罚 这些俘虏,是正义之举;同时,我们要求复仇,这也是正义的要求。 [2]不要让你们的决心因为你们听到他们说起他们过去的善行而软 化,纵或他们曾有过善行。过去的善行当然对于那些不该牺牲的牺牲者 有所帮助;对于那些做出罪恶勾当的人,只能加重对他们的处罚,因为 他们违反了他们优良的德性。不要因为他们痛苦悲伤,因为他们向你们 父辈们的坟墓呼吁,以及对于自己孤立无援的境遇的哀叹,而让他们占 到便宜。[3]针对这一点,我们可以指出,我们的青年在遭到普拉提 亚人屠杀时,遭受着更加可怕的痛苦;他们的父辈们或者为的是使波奥 提亚人倒向你们,因为在科罗尼亚一役 [31] 中战死沙场,或者年老体 衰、孤零在家、苦度残年,他们更有理由要求你们主持正义,处罚这些 罪人。[4]对于那些不应当受痛苦而受了痛苦的人,我们感到怜悯。 但是相反地,那些罪有应得的就像他们一样应当遭受痛苦的人,不但不 能引起怜悯之心,反而是一件快事。[5]至于他们目前这种孤立无援 的境况,这是他们咎由自取,因为他们主动拒绝加入更好的同盟。他们 的罪行不是因为我们的行动引起的,激发他们作出这种决定的是仇恨, 而不是正义;就是现在,我们认为对他们的处罚还不足抵偿他们的罪 行,他们将受到合法的判决的惩罚,他们不是在战斗中伸出手来请求饶 恕的祈求者,如他们所说的 [32] ,而是在根据协议已经投降并接受审判 的条件下投降的。 [6]“因此,拉栖代梦人啊!你们要维护已被这些人破坏了的希腊 的法律,应当补偿我们这些为他们的暴行所害的人,以作为我们对你们 热心服务的奖赏。你们不要为他们的言辞所动而疏离我们,伤害我们; 你们要向希腊人作出表率,表明你们所要求的是行为,而不是言辞。善 良的行为只需寥寥数语即可说明,但是如果行为是错误的,那么堆砌大 量辞藻的发言也不过是掩蔽罪行的烟幕而已。[7]然而,倘若盟主之 邦都像你们现在这样,把所有的问题总括在一个问题中,然后由此作出 裁定,那么,人们就不会寻找美丽的词句来遮盖他们的罪恶行为了。”

    68 这就是底比斯人的发言。拉栖代梦的法官们作出裁定:他们的 问题—他们在战争中是不是得到普拉提亚人的帮助—是他们所提出的正 当问题,因为他们始终要求普拉提亚人保持中立,这是符合波斯战争以 后和波桑尼阿斯最初所订的条约的。就是在围攻之前,他们再一次明确 地向他们提出同样的条件,但是普拉提亚人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因此, 他们认为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是想解除他们的条约了。于是,他们再一 次把普拉提亚人一个一个地带到他们面前,向每个人提出同样的问题, 即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是否做过一点什么事情帮助过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 者。只要他回答说“没有”,就立即拉出去斩首,无一例外。[2]这样 被处决的普拉提亚人不下200人,同时被杀的还有在围城中的25名雅典 人。他们把妇女变为奴隶。[3]至于城市,他们把它交给麦加拉的一 些政治流亡者和普拉提亚人中还活着的亲斯巴达党人,允许他们居留一 年;之后,把城市夷为平地,在赫拉女神庙附近建筑一个住所,占地 200脚尺见方,上下楼都有房间。在建筑时,利用普拉提亚人的屋顶和 门户。他们还利用城墙中的其他材料—铜、铁,制造了一些长椅,奉献 给赫拉女神;他们还为赫拉女神建筑一座大石庙,每边长100脚尺。他 们没收普拉提亚人的土地归公有,租给底比斯人耕种,租期10年。 [4]拉栖代梦人在整个普拉提亚事件中采取这样严厉的态度,主要是 为了取悦于底比斯人;他们认为在刚刚开始的这场战争中,底比斯人对 他们是有用的。普拉提亚在成为雅典的盟邦93年 [33] 以后,就这样灭亡 了。 [34]

    69 同时,前面已提及 [35] ,前去救援列斯堡的40艘伯罗奔尼撒人的 舰船,在雅典舰队的追击下,正在公海上逃遁,舰队驶到克里特附近, 遇着暴风雨便分散地返回伯罗奔尼撒。他们在基伦尼发现琉卡斯和安布 拉基亚人的13艘战舰以及泰里斯之子伯拉西达,他是来做阿尔基达斯的 参谋的;[2]在列斯堡远征失利后,拉栖代梦人决定加强其海上力 量,并派舰队前往科基拉,因为科基拉已经发生了革命。他们的计划是 在诺克帕图斯的12艘舰船得到来自雅典的援助之前抵达科基拉。因此, 伯拉西达和阿尔基达斯准备实施这个计划。

    70 科基拉的革命是从爱皮丹努斯附近发生的海战中的俘虏们 [36] 的 回国开始的。这些人被科林斯人释放,名义上要由他们的代理人交出 800塔连特 [37] 以为抵押,但事实上根据他们的协议是把科基拉争取到 科林斯一边来。因此,他们向每一位公民游说,密谋使其城邦脱离雅 典。[2]当一艘雅典的舰船和一艘科林斯的舰船分别载着两国代表来 到这里的时候,科基拉人召开会议,进行投票表决,决定赞成依照现有 协定 [38] ,维持和雅典的同盟关系,同时和伯罗奔尼撒人保持以往的友 好关系。[3]同时,回国的俘虏想把培西亚斯推上被告席,他自愿地 做雅典人的代理人 [39] ,是科基拉的民众领袖。他们对他提出控告的理 由是他使科基拉遭受雅典的奴役。[4]审判的结果,培西亚斯被宣布 无罪。为了报复起见,他控告反对派中5名最富有的人,说他们在奉献 给宙斯和阿尔基诺乌斯的神圣土地上砍伐葡萄树,取其树干;依照法律 规定,每根树干应罚款1斯塔特 [40] 。[5]这些人被判有罪,他们需缴 纳很大一笔罚款,于是他们跑到神庙里,坐在祈祷者的位置上,请求允 许他们分期交付罚款。 [41] 但是,培西亚斯作为议事会中的一名成员, 他说服他的同僚们,坚持执行法律上的处罚。[6]被处罚的这些人完 全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同时他们知道,只要培西亚斯还担任议事会的 成员,他就有意说服人民与雅典订立攻守同盟。因此,他们结成团伙, [42] 身怀利刃,突然闯入议事会会场,杀死培西亚斯和其他60人,有些 是议事会成员,有些是普通人。培西亚斯的同党有少数人逃走,躲在雅 典的舰船上,当时这艘船还停留在海港中。

    71 暴动之后,谋反者召集科基拉民众大会,他们说,此举所产生 的最好的后果,是使他们不再受雅典人的奴役了。他们说将来不接待任 何一方的来访者,除非是根据和平条件,每次只来一艘舰船,超过这个 数目的舰船即被视为敌人。他们强迫公民大会通过这个动议,[2]并 且立即派遣使者前往雅典,说明事变的经过,设法说服在雅典的科基拉 流亡者,不要采取敌对行动,以致颠覆现政府。

    72 使者们一到雅典,雅典人就立即以叛逆罪把这些使者和所有听 命于他们的人都逮捕起来,囚禁在埃吉那。[2]同时,一艘科林斯的 舰船载着拉栖代梦人的使者来到科基拉,科基拉的执政党人进攻民主党 人,在战斗中把民主党人打败了。[3]夜幕降临的时候,民主党人退 到卫城上,这是城中较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集中起来,同时控制了海 拉伊克港 [43] 。他们的对手占据了市场 [44] (他们大都居住在那里)以 及毗邻市场的面对着大陆一边的港口。

    73 翌日,双方发生过一些小冲突,双方都派人深入乡村,邀请奴 隶加入他们一方,允诺给予他们自由。大批的奴隶答应支持民主党人, 而他们的对手得到了来自大陆的800名雇佣兵的援助。 74 隔日之后,战事又爆发了,民主党人占据比较优越的地势,人 数较多。妇女们也勇敢地支持他们,她们从屋顶上投掷瓦片,在混战中 英勇抗敌,其勇气超乎一般女性之上,所以民主党人取得了胜利。 [2]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寡头党人全线溃退,他们害怕获胜的民主党 人趁势出击,攻下他们的军械库并把他们杀死,就把市场周边地带的房 屋和公寓 [45] 纵火焚烧,以阻止民主党人继续推进,不论是他们自己的 财产或是邻人的财产都在所不惜,结果,商人们的大批货物也都被付之 一炬。如果刮风,火借风势,烧着其他建筑物,那么,整座城市很可能 会遭到灭顶之灾的。[3]夜里,战斗停息下来,双方加强警戒,相安 无事。由于民主党人获胜,科林斯的舰船偷偷地驶出海港,大多数的雇 佣兵也悄悄地返回大陆了。 75 翌日,雅典将军,狄伊特里弗斯之子尼科斯特拉图斯率12艘舰 船和500名美塞尼亚人 [46] 的重装步兵,由诺帕克图斯来到这里。他当 机立断,力图说服两个党派同意一起协商,把10名 [47] 元凶推上审判 席。这十人以后不再生活在这个城邦,而其余的人和平共处,两个党派 相互妥协,共同与雅典人订立攻守同盟。[2]尼科斯特拉图斯在作了 如此安排之后,准备返航回国,但是民主党的领袖劝请他留下5艘舰 船,以防对手有变,而他们配备自己的5艘舰船随他一路回雅典。[3] 尼科斯特拉图斯对此表示同意,民主党的领袖们立即把他们敌人的名单 开列出来,准备要他们在舰船上服务。但是这些人害怕被送往雅典去, 便坐在狄奥斯库里 [48] 神庙的祈祷者的位置上。[4]尼科斯特拉图斯 向他们提出保证,试图说服他们,但是没有效果。民主党人以此为借 口,自己武装起来,他们认为这些人拒绝与尼科斯特拉图斯一同航行, 表明他们是别有所图的。他们来到寡头党人的房屋中,夺下他们的武 器,如果不是尼科斯特拉图斯阻止的话,他们会把房屋里面的人一起杀 掉。[5]其余的寡头党人 [49] 看见这种情况,就跑到赫拉女神庙里 去,坐在祈祷者的位置上,他们至少有400人。民主党人怕他们采取极 端行动,劝他们起身,带着他们来到神庙前方一个岛屿上去,把食物也 送到那里。

    76 在革命的这个时期,就是这些人被转移到对面海岛上之后第四 五天,伯罗奔尼撒人的舰队从基伦尼开到这里 [50] ,这支舰队自伊奥尼 亚返回后就停泊在基伦尼,共有53艘舰船,仍由阿尔基达斯担任统帅, 但是有伯拉西达同他一路航行,担任他的参谋。这支舰队在大陆的西勃 达港停泊,黎明的时候,驶往科基拉。 77 现在科基拉人 [51] 乱作一团,他们一则为城邦的事态,二则为敌 舰的到来而大为惊慌。他们马上装备了60艘舰船,以最快的速度配备好 人手,准备迎击敌人。虽然雅典人建议,他们的舰队首先驶出,科基拉 的舰队随后全部驶出,但是科基拉人没有采纳这个建议。[2]当科基 拉人的舰队靠近敌舰之时,队形零乱,有两艘舰船马上逃跑了,其他舰 船上的桡手们自己相互混战起来,秩序大乱。伯罗奔尼撒人看到这种局 面,便派出20艘舰船来对付科基拉人,其他所有的舰船都用来攻击雅典 的12艘舰船,“萨拉明尼亚”号和“帕拉鲁斯”号也在这12艘舰船之内。

    78 科基拉人在进攻时毫无目的,并且分成小股行动,这种盲动行 为很快使自己丧失了战斗力。雅典人害怕数量上占优势的敌舰包围自 己,他们不和敌人的主力作战,也不进攻敌人的中央,而是向敌人的一 翼进攻,击沉了敌人的一艘舰船。之后,伯罗奔尼撒人把舰船排成圆圈 阵形,雅典舰船环绕敌阵航行,以引起敌舰的混乱。[2]正在和科基 拉人作战的其他伯罗奔尼撒人看到这种情况,害怕重蹈诺帕克图斯海战 [52] 失利的覆辙,便驶来增援他们的友军,于是伯罗奔尼撒人的整个舰 队向雅典人进攻。[3]雅典人开始倒划 [53] ,尽可能缓慢地撤退,这 样,敌舰忙于追击,从而使科基拉人有时间脱逃。 [54] [4]这次海战 就是这样进行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的时候。 79 现在科基拉人害怕敌人乘胜追击,攻击他们的城市,并且营救 那些囚禁在岛上的人,或采取其他同样冒失的行动,所以他们又从岛上 把那些人带到赫拉女神庙里来,在城中加强警戒。[2]但是,伯罗奔 尼撒人虽然在海战中获胜,他们不敢贸然进攻城市,而是带着他们所俘 获的13艘科基拉人的舰船回到大陆上他们原来所停泊的地方去了。 [3]翌日,虽然科基拉人处于极度的混乱和恐慌状态中,但是伯罗奔 尼撒人无意攻城。据说,伯拉西达曾力劝他的上司阿尔基达斯攻城,但 是伯罗奔尼撒人只是在琉金米地岬登陆,蹂躏了那个地区。 80 同时,科基拉的民主党人还是很害怕敌舰前来进攻,他们前去 和那些在神庙里的祈祷者及其朋友们谈判,以图挽救城市;他们说服了 其中一些人,使他们上了舰船。这样,他们配备了30艘舰船的桡手,准 备抵抗敌人的进攻。[2]但是伯罗奔尼撒人蹂躏那里的土地,到中午 时分就撤离了。傍晚,他们通过烽火信号得知,说有60艘 [55] 雅典舰船 从琉卡斯驶来,指挥官是修克利斯之子攸里梅敦;雅典人在听到科基拉 发生革命以及阿尔基达斯的舰队正准备驶往科基拉的消息之后,就派出 了这支舰队。

    81 因此,伯罗奔尼撒人立即匆匆忙忙地连夜起航回国,紧靠着海 岸航行;他们拖曳着他们的舰船横过琉卡斯地峡 [56] ,以免环绕海角的 时候被敌人发现,他们就这样撤离了。[2]当科基拉人得知雅典的舰 队快要到了,而敌人已经撤离的时候,他们召请城外的美塞尼亚人 [57] 进城,命令那些他们已经配备好桡手的舰船开进海拉伊克港; [58] 与此 同时,他们杀死所有他们能够找得到的敌人。那些被他们说服而上船的 人,在上岸时也都被他们杀死了。之后,他们又到赫拉女神庙里去,说 服了大约50个在那里祈祷的人接受审判,他们全都被处以死刑。[3] 大批的祈祷者看到这种情况,他们拒绝出来受审,在神庙中相互杀死对 方;同时,有些人在树上自缢,有些人用其他种种方法自杀。[4]在 攸里梅敦率60艘舰船停泊在那里的7天中,科基拉人不断地屠杀他们公 民中那些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人。被他们杀害的人虽都被控以阴谋推翻民 主制的罪名,但是事实上,有些人是因为私人仇怨而被杀死的,其他人 是因为债务关系而被债务人杀害的,因而可以看到有各种各样的死法。 [5]这正如通常在这种形势下所发生的那样,革命使人们采取各种极 端残忍的措施。有父亲杀死儿子的;有的人是被从神庙里拖出来杀死, 或者就在神坛上被屠杀的;有的甚是被围墙封堵在狄奥尼苏斯神庙中, 因而死在里面的。

    82 这次革命是如此血腥残酷,给人们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它是 最早发生的革命之一。后来整个希腊世界可以说都受到震撼,因为民主 党人和寡头党人到处都在争斗,民主党的领袖们求助于雅典人,而寡头 党人求助于拉栖代梦人。在和平时期,人们没有求助于他们的借口和愿 望;但是在战争时期,任何一个党派为了能够伤害敌对的党派,使自己 处于相应的有利地位,便总是要听命于某一个同盟,这就为那些想要改 变政体的党派提供了求助于异邦人的机遇。[2]在各城邦中,这种革 命常常导致许多可怕的灾殃,正如现在已发生的那样,只要人性不变, 这种灾殃将来永远都会发生的,尽管依照不同的情况,情形各异,或者 采取较为残酷的形式,或者采取较为温和的形式。在和平繁荣的时候, 城邦和个人所采取的行动,其动机都比较纯正,因为他们没有为形势所 迫而不得不去做那些他们所不愿意去做的事。但是,战争使他们不易得 到日常所需,战争是一个粗暴的教师,它使大多数人的性情随着境遇的 变化而变化。[3]这样,一个城邦接着一个城邦发生了革命,在革命 发生最晚的地方,因为他们知道其他地方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又出现了 许多前所未有的更为出格的暴行,表现在夺取政权时更加阴险狡诈,报 复政敌时更加残忍无忌。[4]常用词句的含义不得不加以改变,而采 用现在所赋予它们的意义。过去被认为是不顾一切的鲁莽之举,现在被 认为是一个忠诚的同盟者所必备的勇气;谨慎周到的等待时机,被看作 懦弱的代名词;中庸之道被视为缺乏男儿气概的表现;一个人能够从各 方面考虑问题,就表示他是一个在行动上拙劣无能的人。疯狂的暴虐变 成了男儿气概的标志;耍阴谋搞诡计变成了合法自卫的手段;[5]夸 夸其谈的人总是被信任,而反对他们的人总是受到猜疑。耍阴谋成功表 明一个人头脑精明,而识破阴谋则表明他更加精明。但是不想做这两种 事情 [59] 的人就被认为是分裂你自己的党派,害怕反对党。总之,先发 制人,以制止那些将要作恶的人和揭发无意作恶的人,都同样地受到鼓 励。[6]以致血亲关系不如党派关系牢固,因为以党派关系组织起来 的人随时准备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这些党派组织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 现行宪法的利益,而是决意要推翻现行宪法;这些党派的成员彼此间的 信任,不是有赖于任何信仰的约束力,而是因为他们是作恶的同伙。 [7]反对派的合理的建议,执政党不会宽容地予以接受,反而对它加 以猜疑和防范。复仇比自卫更重要。两个党派相互保证的誓言,只是为 了应付双方当中的一方所遭遇到的暂时的困难,只有在他们没有其他办 法应付的时候,这种誓言才能保持它的效力。但一旦机遇出现,首先大 胆地抓住这个机遇的人,会趁敌不备,落井下石;他认为这种背信弃义 的报复比公开的进攻更为得心应手,而且这样做比较安全;同时,一旦 反叛成功,会使他赢得智谋超群的美名。的确,人们普遍地认为行凶作 恶比单纯诚实更为聪明,他们以具有第一种品质而自豪,以具有第二种 品质为耻辱。 [8]由于贪欲和野心所引起的对权力的追求是所有这些罪恶产生 的原因;一旦党派斗争爆发的时候,激情所引发的暴行也就起着推波助 澜的作用。城邦的领袖们都有极其美妙动听的纲领:一方面高喊民众应 在政治上平等 [60] ,另一方面又主张实行稳健的贵族政治 [61] ,他们打 着为公众谋福利的幌子,事实上是为自己牟取私利。为了在斗争中赢得 优势,他们不择手段,不惜采取最可怕的行动;在他们的报复行动中, 甚至采取更加过激的行为。他们既不顾及正义与否,也不顾及城邦的利 益,他们唯一的行为标准就是他们自己党派一时的任性,因而他们随时 准备利用不合法的裁决来处罚他们的敌人,或者用暴力夺取政权,以发 泄他们一时的仇恨。结果,虽然双方处心积虑所追求的都不是正义的目 标,但是那些利用美妙的言辞来实现其罪恶的目的的人,却赢得了很高 的威望。同时,那些持温和观点的公民们,受到两个极端派的摧残,或 者是因为他们没有参加斗争,或者是因为人们忌妒他们可能逃脱灾难而 幸存下来。

    83 这样,这些革命导致了整个希腊世界出现各种各样的恶行。古 代的淳朴之风,原是品性高尚的标志,那时却遭人耻笑,逐渐消失了; 社会分化为若干阵营,在这些阵营中,没有人相信他的同伴。[2]至 于终止这种情况,没有哪个保证是可以信赖的,没有哪个誓言是得到尊 重的。但是各党派都得到这样一个结论,认为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 题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他们宁愿更注重自卫,而不愿信任别人。[3] 在这场竞争中,那些较为愚钝的人表现得最有生存的力量。这些人认识 到他们自身的弱点和他们的敌人的智慧,他们害怕在辩论中失败,害怕 遭到更为机警善变的对手联合起来突袭,他们就立即大胆地付诸行动; 而他们的敌人却妄自尊大,认为自己能够准确地预料事务的进展,认为 没有必要采取行动来获取那些利用政策获得的东西,因而他们常常由于 疏于防范而成为受害者。 84 [62] 上述大多数罪恶的发生,科基拉提供了第一个例证。在那 里,那些从未体验过平等待遇的或者的确是被统治者傲慢地统治的人 们,一旦取胜,便以暴力报复;那些要求摆脱他惯常的贫困的并且贪求 邻人财产的人们,一旦取胜,便实施邪恶的决议;最后,那些在不可抑 制的激情的驱使下,以党派精神而不是以阶级情感而发动斗争的人们, 一旦取胜,就采取野蛮无情的过火行动。[2]现在,城邦的生活陷于 混乱之中,总是与法律相对抗的人性,其主人兴高采烈地显示出它的本 色,成为一种难以驾驭的情欲,它蔑视正义,敌视一切胜过它本身的东 西。因为,如果不是为了那令人羡慕的致命的权力的话,谁也不会把复 仇置于信仰之上,把牟利置于正义之上的。[3]事实上,当人们对他 人复仇的时候,他们全然不顾对将来的影响,因而毫不迟疑地废止人类 的普遍法则(这些法则是使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有望得救的),而不是让 这些法则继续存在下去,以防有朝一日他们自己陷于危难之中时也可能 需要这些法则的保护。 85 所以当科基拉人自己在党争中首次流露出革命的情绪时,攸里 梅敦和雅典舰队就离开了科基拉。[2]之后,大约500名被放逐的科基 拉人成功地得以逃出,他们渡过海峡,占领大陆上的一些要塞,占领了 海峡对岸的科基拉的领土,以这个地方作为他们的根据地,掠夺岛上他 们自己的同胞;他们给科基拉造成很大的祸害,引起了科基拉城内严重 的饥荒。[3]他们也派遣使者前往拉栖代梦和科林斯,以设法恢复他 们在科基拉的地位。但谈判没有取得成功。后来,他们把自己的舰船和 雇佣军的舰船集中到一起,总共约有600人,他们渡过海峡,来到科基 拉岛上。他们焚毁舰船,自绝后路,这样他们除非占领该岛,否则别无 选择。于是他们占据伊斯通山,修筑要塞。他们开始骚扰城内的居民, 并且控制了乡村地区。

    86 在这个夏季之末,雅典派遣20艘舰船前往西西里,舰队由麦兰 诺普斯之子拉齐斯和攸斐列图斯之子卡罗阿德斯担任指挥官。[2]在 西西里,叙拉古人和伦提尼人发生了战争。除卡马林那以外,所有多利 斯人的城邦都与叙拉古结盟—这些城邦,在战争爆发之初,就已经加入 拉栖代梦同盟,尽管没有积极参加战争。伦提尼有卡马林那和卡尔基斯 人的诸邦作为同盟者。在意大利,罗克里斯人支持叙拉古人,瑞吉昂人 则支持他们的同族伦提尼人。[3]伦提尼的同盟者现在派使团 [63] 去 雅典,根据他们昔日与雅典的盟约 [64] ,以及他们与雅典人同为伊奥尼 亚人这两点,劝请雅典人派遣一支舰队来援助他们,因为他们在陆地上 和海上都被叙拉古人封锁了。[4]雅典人派出了一支舰队,名义上说 是因为他们和伦提尼人是同族关系,但是实际目的是为了防止西西里的 谷物被运往伯罗奔尼撒去,以及试探征服西西里的可能性。因此,他们 驻扎在意大利的瑞吉昂,从那里和他们的同盟者同心协力,进行战争。 夏季就这样结束了。 [65]

    [1] 修氏在本书首次提及这位著名政治家和将军。关于他的财富,参阅J. K. Davies, Athenian Propertied Families 600 – 300 B. C. , London, 1972, pp. 403f。 [2] 今日米诺亚岛(Minoa)已与希腊大陆连接起来,其具体位置可参阅地图。A. W. Gomme,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 Vol. 2, Oxford, 1956, pp. 334–336. [3] 这段原文缩写了或讹传了,两个塔楼似乎是分别在米诺亚和大陆间的海峡两侧,一侧一个,在两个 防波堤的尽端;建筑这两个塔,使海峡变窄,更易于防守。—史译本注 [4] 接着修昔底德III. 24叙述。 [5] 参阅修昔底德,II. 29注。 [6] 指底比斯。底比斯人在波斯战争期间死心塌地站在波斯人一边,而此次又是因底比斯人出兵普拉提 亚而酿成事端,最终斯巴达人却处罚无辜的普拉提亚人。作为被制服的弱者,普拉提亚人只能这样发泄心中的 不满。 [7] 指普拉提亚人在波斯战争中的功绩。 [8] 据希罗多德(VIII. 1,44)记载,普拉提亚人并未参加此战,部分人员参加了公元前480年的萨拉米 斯海战。 [9] 公元前479年的普拉提亚战役。参阅希罗多德,IX. 62以下。 [10] 如底比斯人所作所为。 [11] 参阅希罗多德,VI. 48—49。波斯人在出征之前,派使者前往希腊大陆和许多海岛上,要求各邦贡 献“土和水”,实际似乎是要求其主动归降,许多城邦都按波斯人的要求做了。 [12] 希腊各邦在战争中所取得的战利品按惯例都按一定比例贡献给本邦保护神,以感谢诸神的佑助。 [13] 指薛西斯焚毁他们的城市。参阅希罗多德,VIII. 1。 [14] 底比斯人要求把普拉提亚人处死。 [15] 把衣服作为献给死者的祭品,在古典文献中并不少见。参阅索福克勒斯:《爱勒克特拉》 (Sophcles, Electra ),452;欧里庇得斯:《奥莱斯特》,123,1436;塔西佗:《编年史》,III. 2。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453页。 [16] 因为底比斯人是和波斯人联合起来进攻希腊联军的。 [17] 参阅修昔底德,I. 12。斯特拉波提到有皮拉斯基人、色雷斯人和海安提亚人。—史译本注 [18] 直译为“波斯化”,意即投靠波斯,与波斯人融为一体,与波斯人合作。 [19] 参阅修昔底德,III. 55。普拉提亚人与雅典人结盟并获得雅典公民权。 [20] 在这里,“寡头制”与“民主制”实际上主要是看当权者是公民当中的少数人还是多数人,具体人数的 多与少也是相对而言的。 [21] 指公元前458年奥诺斐塔战役之后。参阅修昔底德,I. 108。 [22] 公元前446年。参阅修昔底德,I. 113。 [23] 提到这一点是想影响斯巴达的审判官。 [24] 参阅修昔底德,III. 54—55。 [25] 这个同盟似乎是波斯战争中全希腊同盟,拉栖代梦是这个同盟的盟主,而普拉提亚人在修昔底德 (III. 58)所说的同盟,是特指修昔底德(II. 71)所说的同盟条约。据说,在普拉提亚战役之后,根据波桑尼 阿斯的建议,同盟国订立盟约,相互保证希腊各邦的独立,特别是普拉提亚的独立。 [26] 参阅修昔底德,I. 105,108;II. 27。 [27] 指伯罗奔尼撒同盟。 [28] 参阅修昔底德,II. 72。 [29] 参阅修昔底德,II. 2。 [30] 这句话是对普拉提亚人所说的话(修昔底德,III. 55)的讽刺。 [31] 提及此事以讨好斯巴达人。 [32] 参阅修昔底德,III. 58。 [33] 从公元前519年到前427年,共93年。参阅S. 霍恩布鲁尔,第1卷,第464 — 466页。 [34] 普拉提亚在公元前386年,根据“大王和约”又恢复独立。 [35] 接着前面(修昔底德,III. 33)的内容叙述。 [36] 参阅修昔底德,I. 49 — 50,55。 [37] 800塔连特是一个庞大的数目,它超过战前雅典帝国臣民每年贡金平均数。参阅A. W. Gomme,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 Vol. 3, p. 59。 [38] 这个协定是一个防御性的盟约。参阅修昔底德,I. 43,44。 [39] 关照雅典在科基拉的利益。 [40] Stater ,波斯、希腊的金银货币,重量约1明那的1/50。这里可能是科林斯币制的斯塔特,大约相当 于2个阿提卡德拉克玛。这笔罚金对于富人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除非他们被控砍伐了成千上万棵葡萄树。参 阅A. W. Gomme,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 Vol. 3, p. 360。 [41] 谢译本(第231—232页)为“请求重新估计他们所应赔偿的损失”。 [42] 即他们五个人和其他一些人。 [43] 大概就是现在的卡里基奥浦隆湾(Chalikiopulon)。 [44] 在古典时代的希腊,这里既是城邦的市场(marketplace),又往往是城邦政治、社会、文化中心, 逐步具有“市政广场”的意义。 [45] 租给若干贫穷人家集体居住的大型建筑,类似罗马的若干家族群居的长屋。 [46] 这些美塞尼亚人是在伊索麦向斯巴达投降之后,被迫离开伯罗奔尼撒。雅典人将他们安置在诺帕克 图斯。参阅修昔底德,I. 103。 [47] 史译本作“12人”,昭译本作“10人”。 [48] 狄奥斯库里兄弟(Dioscuri),宙斯的孪生子,即卡斯托尔(Castor)和波里丢凯斯 (Polydeuces),罗马人称后者为波鲁克斯(Pollux)。在希腊,对他们的崇拜相当流行。在神话传说中,卡 斯托尔被尊为驯马者,而波里丢凯斯则是力大艺高的拳斗士。在斯巴达,他们被奉为国家的保卫者和军人的保 护神。 [49] 参阅修昔底德,III. 69。 [50] 科基拉附近的西勃达港。 [51] 现在当政的是民主党人。—史译本注 [52] 参阅修昔底德,II. 83—86。 [53] 这样,他们始终面对着敌人。—史译本注 [54] 他们损失了13艘舰船。 [55] 史译本作“40艘”,昭译本作“60艘”。 [56] 宽度为3斯塔狄亚,约550米。 [57] 就是尼科斯特拉图斯带来的那500人(修昔底德,III. 75),其目的无非是威胁寡头党人。—史译本 注 [58] 其目的是切断寡头党人与他们在市场附近以及赫拉女神庙中的朋友之间的联系。—史译本注 [59] 耍阴谋和揭穿阴谋。 [60] 民主党人的口号和纲领。 [61] 贵族党人的口号和纲领。 [62] 本节文字是否为修昔底德所写自古就有争议,尤其受到古代文法学家的责难,哈利卡纳苏斯的狄奥 尼苏斯也没有提到这一段,传世的抄本中,在这一段文字上加了一个问号。 [63] 这个使团以著名的修辞学家高尔吉亚为首。—史译本注 [64] 参阅修昔底德,I. 95。根据斯特拉波(VI. 257)的说法,瑞吉昂人和伦提尼人都是起源于卡尔基斯 人。 [65] 公元前427年。 第十一章 战争的第六年。德摩斯提尼在西部希腊的战 事。安布拉基亚的灭亡。

    87 接下来在冬季里 [1] ,瘟疫再一次在雅典人中间爆发了。事实 上,瘟疫从来就没有完全停止过,虽然它的危害性大大减弱了。[2] 第二次瘟疫延续了整整一年,而第一次瘟疫延续了两年;没有什么其他 的灾祸比瘟疫给雅典人带来了更大的损失,或削减了雅典人更多的战斗 力量。 [2] [3]在册的公民兵中,因瘟疫而死亡的不下4400名重装步兵 和300名骑兵,至于其他民众的死亡人数是从来没有人能够确知的。与 此同时,在雅典、优波亚和波奥提亚,尤其是在波奥提亚的奥科麦努斯 地方,都发生了多次地震。[¤] 88 在同一个冬季里,在西西里的雅典人和瑞吉昂人率30艘战舰远 征埃奥利斯群岛;这个地方在夏季里是不可能进攻的,因为那里缺少淡 水。这些岛屿被克尼多斯的移民—利帕拉人占据着,他们居住在一个不 大的岛上,这个岛屿叫作利帕拉。他们以这个岛屿为根据地,分别去耕 种其他岛屿的土地,它们是狄代米、斯特龙基列和希爱拉。 [3] 在希爱 拉,当地人民相信赫淮斯托斯 [4] 的冶铁场就在那里,因为晚上看那里 有火焰升天,白天看则有烟雾笼罩着。这些岛屿位于西克尔人和麦西那 人所居住的海滨附近,他们是叙拉古人的同盟者。雅典人蹂躏了他们的 土地,但是他们拒不投降,于是雅典人又返回瑞吉昂去了。这样冬季就 结束了,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五年也终结了。

    89 翌年 [5] 夏季,伯罗奔尼撒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在阿奇达姆斯之子 阿基斯的统率之下,出兵进攻阿提卡,大军抵达科林斯地峡。但是由于 发生多次地震,因此,他们没有侵入阿提卡就撤兵了。[2]大约在同 一时间,当地震频频发生的时候,在优波亚的奥罗比艾地方,海水先是 从那里的海岸线引退,然后又以巨浪反冲上来,淹没了城市的大部分地 方;海水退下后,还有一部分陆地在海水下,所以过去是陆地的地方, 现在变为海面了。那些没有及时逃往高地的居民,都葬身于这次海水泛 滥。[3]同样的水灾发生于奥彭提亚的罗克里斯海岸附近的阿塔兰塔 岛上;在这里,雅典人的要塞 [6] 有一部分被海水冲垮,两艘被拖上岸 的舰船中有一艘被海水击得粉碎。[4]在佩巴里苏斯,海水也引退 了,离开海岸有一点距离,但是没有发生水灾;在这里还有过一次地 震,摧毁了城墙的一部分,以及市政厅和其他一些建筑物。[5]依我 看来,这种现象一定是由于地震引起的。在地震最强烈的地方,海水就 被吸引,离开海岸,然后以加倍的力量反冲回来,因此造成海水泛滥 [7] 。如果没有地震,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怎样能够发生的。

    90 在同一个夏季里,西西里交战诸方的战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着。西克里奥特人 [8] 内部彼此相互征伐,雅典人帮助其同盟者作战。 我在这里只就一些雅典人参加的战事,并且是选择其中最重要的加以叙 述。[2]雅典将军卡罗阿德斯在与叙拉古人交战中被杀,现在由拉齐 斯单独指挥他们的舰队。他联合同盟者进攻麦西那人的地方米莱。麦西 那人的两个大队驻守在米莱,他们埋伏起来以等待下船登陆的雅典人。 [3]但是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大败伏兵,给他们很大杀伤;接着, 雅典人进攻要塞,迫使他们交出卫城,命令他们随雅典人一起去进攻麦 西那。[4]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到达的时候,麦西那人也投降了, 他们按雅典人的要求交出了人质和所有其他的担保品。

    91 在同一个夏季里,雅典人派遣阿尔基斯提尼斯之子德摩斯提尼 和泰奥多鲁斯之子普罗克利斯率30艘舰船环绕伯罗奔尼撒半岛游弋;他 们又派遣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率60艘舰船和2000名重装步兵进攻米 洛斯。[2]他们想征服米洛斯人,因为他们虽说是岛上居民, [9] 但是 不肯屈服于雅典,甚至拒绝参加雅典同盟。[3]他们蹂躏了米洛斯人 的土地,但他们还是不肯投降,所以雅典舰队离开了米洛斯,驶往格来 亚境内的奥罗浦斯。傍晚时分,他们在那里登陆,他们的重装步兵迅即 上岸,由陆地进攻波奥提亚的塔那格拉。[4]他们约定,以点燃烽火 为信号,由卡里阿斯之子希波尼库斯和苏克利斯之子攸里梅敦统率的来 自雅典的全体将士到那里和他们会师。[5]他们驻扎在那里,用一天 的时间来破坏塔那格拉人的土地,又在那里过了一夜。翌日,塔那格拉 人和一些来支援他们的底比斯人攻击雅典人,结果,雅典人获胜。雅典 人缴获了一些武器,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然后撤退了,陆军回到雅 典,其余的回到舰船上。[6]尼基阿斯率60艘战舰沿海岸航行,破坏 了罗克里斯沿岸地区,然后返航回国。

    92 大约在这个时候 [10] ,拉栖代梦人在特拉启斯建立他们的殖民地 赫拉克利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这样的:[2]马利亚人分属于三个 部落,即帕拉里亚人、希爱里亚人和特拉启斯人。特拉启斯人在和他们 的近邻奥塔人的交战中损失很大;起初他们想归服雅典,但是后来他们 怕雅典人不能够给他们应有的安全,便派代表团前往拉栖代梦,他们推 选提萨门努斯作为他们的大使。[3]拉栖代梦人的母邦多利斯 [11] 也 受到奥塔人的侵害,所以也派人参加了代表团,同往拉栖代梦,提出同 样的请求。[4]拉栖代梦人听了使者的陈述,决定派遣一个移民团 [12] ,以援助特拉启斯人和多利斯人。同时,他们认为计划要建立的城市的 位置应便于他们对雅典人作战。这个地方可以作为海军基地,舰队也可 以随时准备进攻优波亚,其优势是由此到优波亚的路程很短。同时,这 座城市位于通向色雷斯的路途中,是一个有利的中转站。总之,无论从 哪方面讲,拉栖代梦人 [13] 都是有理由建立这个殖民地的。[5]他们 首先去询问德尔斐的神祇,在得到一个有利的答复之后,就开始派遣移 民,包括斯巴达人和皮里奥西人 [14] ;他们还召请那些愿意随他们一同 前往的其他的希腊人(伊奥尼亚人、阿凯亚人和其他一些人除外);三 位拉栖代梦人领导这次移民并作为这个殖民地的建立者,他们是列昂、 阿尔基达斯和达马贡。[6]通过移民,建立了新设防的城市,现在叫 作赫拉克利亚,离德摩比利约40斯塔狄亚 [15] ,离海滨约20斯塔狄亚 [16] 。他们着手建筑船坞,封锁了面向德摩比利的一边(从这里穿过可 直达德摩比利),以使他们易于防守。

    93 这个城市的建立,显然有意图谋优波亚(由此渡海到优波亚岛 上的基奈昂很近),因而它首先在雅典引起了恐慌。但是后来事情的发 展并非如此,这个城市从未给雅典人造成损害。[2]原因是这样的: 色萨利人是那些地方最有势力的部族,他们的领土受到新建殖民地的威 胁,他们害怕出现一个强大的邻邦,所以经常侵扰他们,和他们交战, 直到这些新居民的势力被削平为止。此地新居民的人数原本是很多的,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拉栖代梦人所建立的殖民地,因而他们认为走向繁 荣是有保障的。另一方面,拉栖代梦人自己,他们派驻当地的管理者应 当对于这个城市的衰落和人口的减少负全部责任,他们严酷的和有时是 不公平的行政管理把大多数居民吓跑了,因而使邻邦更容易战胜他们。 94 在同一个夏季里,大约在雅典人滞留于米洛斯的同时,环绕伯 罗奔尼撒游弋的30艘舰船上的雅典公民,在琉卡斯境内的爱罗门努斯设 伏歼灭了一些驻军,然后以大部队进攻琉卡斯城。这时候,雅典军队得

    到除奥尼阿代人以外的所有阿卡纳尼亚人的增援,还得到扎金苏斯人和 基法伦尼亚人以及来自科基拉的15艘舰船的援助。[2]琉卡斯人虽然 看见地峡 [17] 内外琉卡斯的城镇和阿波罗神庙所在地都遭到破坏,但是 他们考虑到敌军人数占压倒优势,未敢轻举妄动。阿卡纳尼亚人劝雅典 将军德摩斯提尼建筑一道城墙,切断琉卡斯和大陆的联系,相信这样会 有把握攻下此城,同时彻底消灭一个最令人头痛的敌人。 [3]但这时美塞尼亚人劝德摩斯提尼说,有了这样一支大军,是 进攻埃托利亚的好机会。埃托利亚人不但与诺帕克图斯为敌,而且一旦 征服了他们,也就会很容易地把大陆上那个地区的所有其他部族都争取 到雅典一边来。[4]埃托利亚人尽管是一个人数众多而好战的民族, 但是他们还居住在分散得很广而没有城墙卫护的村落中;他们只有轻装 武器,根据美塞尼亚人的说法,不等他们的援军到达,不费太大的气力 就可以把他们征服。[5]美塞尼亚人献计说,首先进攻阿波多提亚 人,然后进攻奥斐尼亚人,最后进攻攸利坦尼亚人。攸利坦尼亚人是埃 托利亚的人数最多的部族,据说,他们操一种很难听懂的语言,而且吃 生肉。这些部族一旦被征服,其他部族就会唾手可得了。

    95 德摩斯提尼赞成这个计划,不只是因为他想满足美塞尼亚人的 要求,还因为他相信,如果埃托利亚人也加入到大陆同盟者中的话,他 将不需要雅典国内的援助,就可以从大陆上去进攻波奥提亚了;其路线 是通过奥佐里亚的罗克里斯到多利斯的基提尼昂,一直沿帕那苏斯山左 侧前进,直至顺势而下,进入佛基斯。他认为佛基斯人会愿意和他联合 起来,侵入波奥提亚的,因为他们一向是对雅典人友好的;如果他们不 愿意的话,他可以强迫他们和他联合在一起;到达佛基斯,就已经兵临 波奥提亚边境了。于是,他违反了阿卡纳尼亚人的意志,带着他的全体 将士,从琉卡斯启程,沿海岸航行,到了索里昂。[2]他在这里把这 个意图告诉了他们,但是他们拒不接受这个计划,原因是他不赞成封锁 琉卡斯。德摩斯提尼本人率领其余的军队,包括基法伦尼亚人、美塞尼 亚人和扎金苏斯人以及他自己舰船上的300名雅典水兵(科基拉的15艘 舰船已经回国),开始向埃托利亚人发起进攻。[3]他把罗克里斯的 奥涅昂作为他的根据地,因为奥佐里亚的罗克里斯人是雅典的同盟者; 他们将带着他们所有的军队深入内地,在那里和他会师。因为他们毗邻 埃托利亚人,有和埃托利亚人一样的武装,雅典人认为他们对此次行动 有着极大的帮助,因为他们对于这个地区和当地人的作战方法都是很熟 悉的。

    96 当晚德摩斯提尼在涅米亚的宙斯神庙附近露营。据说,诗人赫 西俄德 [18] 就是在这里被当地居民杀死的,因为有一个神谕预言说,他 将在涅米亚命归黄泉。翌日拂晓,他们动身向埃托利亚进发。[2]在 进兵的第一天,他取得波提达尼亚;第二天,攻取了克洛基列;第三 天,攻下了提基昂。他在这里停下来,把战利品送回罗克里斯的攸帕利 昂。他的计划是想继续乘胜进攻,到达奥斐尼亚人居住的地方,如果他 们还不肯屈服的话,就返回诺帕克图斯,然后从那里向他们发动第二轮 进攻。[3]但是埃托利亚人早就知道这次入侵,这些计划刚刚确定, 他们就知道了。入侵者一踏上他们的领土,他们就聚集一支由所有部族 组成的大军;就是最偏远的奥斐尼亚人、波米恩西亚人和卡里恩西亚 人,其居住地伸延至马利亚湾,也都来参加了。

    97 美塞尼亚人还是坚持他们原先提出的意见。他们向德摩斯提尼 保证,征服埃托利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而力劝他尽快地进军,沿 途一个一个地攻取他所经过的村落,以最快速度与他们接战,使他们没 有时间全民武装起来抵御他。[2]德摩斯提尼受到这个意见的影响, 同时他相信自己有好运,因为他从未遇到过抵抗,因此,他没等罗克里 斯人的援兵到达就进兵了。罗克里斯人可以弥补他的军队的主要缺点, 因为他最缺少的是轻装的标枪投手。他进攻埃吉提昂,袭取了那个地 方。当地居民此前已经逃走,驻扎在城镇上面的山丘上,该城镇位于距 海岸80斯塔狄亚 [19] 的高地上。[3]正在这个时候,埃托利亚的主力 军抵达埃吉提昂,向雅典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发起进攻。他们从四面八方 的山上一边往下冲,一边投射标枪。当雅典人进攻时,他们就退却;当 雅典人退却时,他们又压上来。这样的战斗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形 成拉锯战,但是无论进攻或退守,都对雅典人极为不利。 98 只要雅典的弓箭手还有箭,而且能用箭射击的时候,他们还能 支持,因为轻装的埃托利亚人遭到弓箭的射击时,总是要退却的。但 是,后来弓箭手的队长阵亡,弓箭手分散开来,而重装步兵因为不断重 复着同一种烦累的动作而精疲力竭了,埃托利亚人以标枪投击紧紧地压 迫雅典人,终于迫使雅典人退却,开始溃逃,他们冲入一个没有出口的 干涸的河道中,以及一些陌生的地方,因而都被杀死了。他们的向导, 美塞尼亚人克洛蒙也不幸被杀死了。[2]埃托利亚人行动迅速,武装 轻便,他们使用他们的标枪,继续追击,击溃了大批的雅典军队;许多 人迷路了,冲入森林中,在森林中又找不到出路,敌人马上在森林周围 放火,四面火起。[3]事实上,雅典军队在逃亡中遭遇过各种各样的 困难,雅典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死法丧失了生命。幸存者历尽苦难,才 逃到海边的罗克里斯的奥涅昂,他们原先是从这里出发的。[4]许多 同盟者的将士和120名雅典重装步兵被杀。这些雅典人个个都是正当壮 年,他们是雅典城邦在这场战争中到目前为止所丧失的最优秀的公民。 在阵亡者中,还包括德摩斯提尼的同僚普罗克利斯。[5]同时,他们 根据休战和约,从埃托利亚人手中取回阵亡者的尸体后,返回诺帕克图 斯,从那里乘船返回雅典去了。而德摩斯提尼留在诺帕克图斯及邻近地 区,因为这次战败后,他无颜回去面见雅典人。

    99 大约在同时,在西西里沿海地区的雅典人航往罗克里斯 [20] ,在 那里登陆,打败了前来迎战的罗克里斯人,攻陷哈来克斯河畔的一个要 塞。 [21]

    100 在同一个夏季中,在雅典人出征埃托利亚之前,埃托利亚人早 已派遣代表团前往科林斯和拉栖代梦,请求派遣军队来进攻诺帕克图 斯,因为诺帕克图斯召请雅典人来侵略他们。这个代表团中有一位名叫 托罗福斯的奥斐尼亚人,一位名叫波里阿德斯的攸里坦尼亚人,一位名 叫提山得的阿波多提亚人。他们的请求得到圆满的答复。[2]在秋季 之初,拉栖代梦人派遣了他们的同盟者的3000重装步兵前往,其中有 500名是来自在特拉启斯新建的殖民地赫拉克利亚。斯巴达人攸利罗库 斯担任指挥官,和他同去的还有两位斯巴达人,他们是马卡里乌斯和麦 涅代乌斯。

    101 他们的军队集结于德尔斐,攸利罗库斯派遣一名传令官到奥佐 里亚的罗克里斯人那里去,因为通往诺帕克图斯的道路正好穿越他们的 领土,同时还想引诱他们脱离雅典。[2]他在罗克里斯得到了安斐西 亚人的全力支持,因为他们害怕与佛基斯人处于敌对状态。他们是最早 移交人质的,他们说服其他部族也交出人质,因为他们同样是害怕侵略 军的;首先是他们的邻人迈昂尼亚人(他们占据进入罗克里斯最险要的 通道),然后是伊斐亚人、麦萨皮亚人、特里泰亚人、卡莱亚人、托罗 丰尼人、赫西亚人和奥安西亚人—所有这些人都参加了远征;奥尔派亚 人同意交纳人质,但是没有参加远征;海艾亚人只是在他们的一个名叫 波里斯的村落被攻陷后,才同意交纳人质,派兵随军远征的。

    102 当一切准备完毕后,攸利罗库斯把人质安置在多利斯的基提 昂,然后率军出发,通过罗克里斯,进攻诺帕克图斯。在进军途中,他 攻陷了罗克里斯的两个城镇—奥涅昂和攸帕里昂,因为它们不肯与他合 作。[2]当他踏上诺帕克图斯的领土的时候,埃托利亚人就加入他的 队伍,他们一起破坏这个地区的土地,攻占了这个城市的未设防的郊 区;之后,他们攻占了摩利克里昂,这是臣服于雅典的一个科林斯人的 殖民地。 [3]雅典人德摩斯提尼自从在埃托利亚遭到败绩之后,一直留在 诺帕克图斯附近;这时他已经得知敌军的情况,很为诺帕克图斯的安全 担心。他前去说服阿卡纳尼亚人(虽然由于他过去从琉卡斯撤兵而遇到 很大困难),请他们派兵前来救援诺帕克图斯。[4]于是,他们派出 1000名重装步兵乘他的舰船 [22] 回到诺帕克图斯,使它转危为安。此前 该城的情况十分危急,因为应当防守的城墙范围很大,而参与防守的士 兵则很少。 [5]当攸里罗库斯和他的同僚们发现这支军队已经进入诺帕克图 斯时,他们知道,袭取这个城市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全军撤退,但 他们没有返回伯罗奔尼撒,而是进入过去被称为埃奥利斯而现在称为卡 利顿和普流隆的地区,并进入其邻近地区和埃托利亚的普罗斯基昂。 [6]安布拉基亚人来了,他们劝请攸里罗库斯和他们联合起来向安菲 洛奇亚的阿尔哥斯以及安菲洛奇亚的其他地区和阿卡纳尼亚进攻;他们 说,如果征服了这些地区,大陆上所有其他地区都会与拉栖代梦结盟 的。[7]攸里罗库斯同意上述建议,他遣散了埃托利亚人的军队,带 着其余的军队留在这些地区,按兵不动,一直等到安布拉基亚人动员起 来在阿尔哥斯城前和他会师的时候。现在夏季结束了。

    103 接着在冬季的时候 [23] ,在西西里的雅典人带着他们的希腊同 盟者和西克尔人(他们以前是叙拉古的臣民或同盟者,现已叛离)一起 进攻西克尔的城镇伊涅萨,它的卫城是由叙拉古人驻守的。他们进攻卫 城,但是未能攻下,就撤退了。[2]在撤退时,雅典的同盟者殿后。 叙拉古人从城里冲出来,向他们进攻,把他们大部分军队打败了,杀死 了很多。[3]之后,拉齐斯和雅典人乘船在罗克里斯的一些地方登 陆,在凯基努斯河畔他们打败了卡帕顿之子普罗克森努斯领导的来抵抗 他们的罗克里斯人。他们夺取了一些武器之后,就撤退了。

    104 在同一个冬季里,雅典人似乎是依照某种神谕的指示,在提洛 岛举行祓除祭典。 [24] 过去,僭主庇西特拉图 [25] 曾在这个岛上举行过 祓除祭典,但是范围不是整个岛屿,只是在神庙所能看到的地方。可 是,这次是依照下面的方式,在全岛范围内进行的:[2]把过去所有 在提洛岛上死亡的人的坟墓一律发掘出来,宣布以后在提洛岛上不得再 有死亡和出生的事;凡是那些即将生产和即将死亡的人都要送到瑞尼亚 去,它是离提洛岛很近的一个岛屿。萨摩斯僭主波利克拉特斯(征服了 包括瑞尼亚在内的一些岛屿 [26] )在海上称霸的时候,把瑞尼亚奉献给 提洛岛上的阿波罗神,用铁索把瑞尼亚和提洛岛连接起来 [27] 。 举行祓除祭典之后,雅典人首次在这里举行五年一度 [28] 的提洛岛 竞技会。[3]事实上,古时候伊奥尼亚人和邻近岛屿上的居民是在提 洛岛上举行大规模集会的。他们常常来这里庆祝节日,就像现在的伊奥 尼亚人到以弗所去庆祝节日一样。他们在那里举行运动竞技、诗歌比 赛,各邦都要派出各自的舞蹈合唱队。[4]这样的竞技会,没有什么 比荷马 [29] 在他的一首阿波罗颂歌 [30] 中的下列诗句表达得更清楚的: 福玻斯神啊,无论您走到哪里, 提洛岛永远是您心中最喜爱的地方。 那里身穿长袍的伊奥尼亚人在圣道上行走, 携带妻子儿女庆祝您的圣日, 每一种勇武刚毅的竞技,都使您欢娱, 他们在跳舞唱歌的时候,高呼着您的圣名。 [5]摘自同一首诗的下列诗句中,可以看出伊奥尼亚人曾前往那 里参加诗歌比赛 [31] 。他在赞美了提洛岛上的妇女们的舞蹈之后,用下 列的诗句结束对她们的歌颂,在这些诗句中,他还提到了他自己: 啊,愿阿波罗 [32] 保佑你们所有的人!因此, 可爱的姑娘们,再见了 ——告诉我,其实我并未走出 你们的心房;倘若有朝一日, 我们人世间其他的漫游者 踏上这座岛屿,询问你们这些姑娘: 所有流浪歌手中,谁的歌声最甜蜜? 那时你们就会想起我,并且微笑作答: “一位来自岩石嶙峋的开俄斯岛的盲目老人。” [6]因此,荷马的诗歌可以证明,古时候,在提洛岛上有大规模 的集会和庆节。在以后的时代,尽管岛上居民和雅典人不断派遣舞蹈合 唱队,送牺牲品前往那里,但是竞赛和其他大多数的仪式则没有继续举 行了,也许是由于种种苦难所致;直到现在雅典人才恢复了竞赛,并且 增添了赛马 [33] 这一新项目。

    105 在同一个冬季中,安布拉基亚人依照他们劝攸里罗库斯和他的 军队滞留在那里时所承诺的,出动3000重装步兵,进攻安菲洛奇亚的阿 尔哥斯,他们侵入阿尔哥斯境内,攻占了奥尔派,这是靠近海边山上的 一个堡垒,过去阿卡纳尼亚人建筑这个要塞,作为巡回法庭。这个地方 离海岸边的阿尔哥斯城大约25斯塔狄亚 [34] 。[2]同时,阿卡纳尼亚 的一部分军队去救援阿尔哥斯,其余的军队驻扎在安菲洛奇亚的一个名 叫克列奈或“水井”的地方,以监视攸里罗库斯和他的伯罗奔尼撒的军 队,防止他们由此通过,而与安布拉基亚人联合在一起。[3]他们还 派人到德摩斯提尼这位远征埃托利亚的指挥官那里去,请他来指挥他 们;他们还派人去请雅典的20艘舰船 [35] 来援助他们;这支舰队在提摩 克拉特斯之子亚里士多德和安廷涅斯图斯之子希爱罗丰的指挥下,正在 伯罗奔尼撒半岛沿海游弋。在奥尔派的安布拉基亚人派遣一位使者回安 布拉基亚城去,请求他们的同胞全军出动来增援他们,因为他们担心攸 里罗库斯的军队不能通过阿卡纳尼亚,如果那样的话,他们自己就不得 不孤军奋战,或者想撤离也不能安全撤离。

    106 同时,攸里罗库斯指挥下的伯罗奔尼撒人,得知奥尔派的安布 拉基亚人已经到达的时候,便马上离开普罗斯基昂,以尽快地和他们会 师。他们通过阿奇劳斯河三角洲,行至阿卡纳尼亚境内时,发现当地的 居民都走光了,这些居民都去援助阿尔哥斯 [36] 了。他们的右边是斯特 拉图斯城和城内的驻军,左边是阿卡纳尼亚其余的地方。[2]他们通 过斯特拉图斯人的领土前进,穿过腓提亚,绕过麦德昂的边界,然后又 通过林奈亚;之后,他们出了阿卡纳尼亚的境界,进入了一个友好国 家,阿格赖亚人的领土。[3]他们从那里出发,到达并翻越泰马乌斯 山(属阿格赖亚人的领土),黄昏后进入阿尔哥斯人的领土。他们从阿 尔哥斯城和阿尔纳尼亚人的克列奈驻防地之间穿过,在奥尔派和安布拉 基亚人会师了。

    107 现在两军联合起来,他们于拂晓时分在一个叫作麦特罗波里斯 的地方安营扎寨。不久以后,那20艘雅典舰船就驶入安布拉基亚海湾, 来支援阿尔哥斯人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德摩斯提尼领导下的200 名美塞尼亚重装步兵和60名雅典弓箭手。[2]舰船停泊在奥尔派山丘 对岸附近。同时,阿卡纳尼亚人和少数安菲洛奇亚人(他们大多数已为 安布拉基亚人牵制了)已经抵达阿尔哥斯,准备和敌人作战。他们推举 德摩斯提尼为全体同盟军的总司令,和他们自己的将军合作。[3]德 摩斯提尼率领他们来到奥尔派附近安营;这里有一个大峡谷,把双方的 军队隔开了。 两军相持了五天,双方都未出战,但是到了第六天的时候,双方列 成战阵。伯罗奔尼撒人的军队人数较多,占据优势;德摩斯提尼害怕他 的右翼被敌人包围,因此,他把大约400名重装步兵和轻装步兵埋伏在 一条灌木丛生的暗道上,他的计划是当两军激战正酣时,这支军队就从 埋伏的地点冲杀出来,从背后包抄,突袭敌人左翼。[4]双方准备就 绪,交战开始了。德摩斯提尼率美塞尼亚人和少数雅典人在右翼,中央 和左翼是由阿卡纳尼亚人和安菲洛奇亚的标枪手各分队组成。在另一方 面,阵线由伯罗奔尼撒人和安布拉基亚人混合编组而成,只有曼丁尼亚 人全都在左翼,但不是最左侧,因为位于最左侧的是攸里罗库斯和他自 己的军队,正好与美塞尼亚人和德摩斯提尼相对。

    108 现在,两军激烈厮杀起来,正当人数占优势的伯罗奔尼撒人的 左翼准备包围敌方的右翼之时,阿卡纳尼亚人从埋伏中突然冲出来,从 他们的背后发起突袭,一举击溃了他们,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坚守阵地 了。这种惊慌很快传布到其余的大部分军队里,他们看到攸里罗库斯的 这些全军中最精锐的军队尚且被打得七零八落,就更加感到惊慌失措 了。此战取胜的主要功绩应归于德摩斯提尼和他手下的美塞尼亚人,因 为他们首当其冲。[2]同时,安布拉基亚人(他们是那些地区最优秀 的战士)和右翼的军队战胜了敌军,追逐敌军到阿尔哥斯。[3]当他 们回来的时候,看见主力部队已经溃败,阿卡纳尼亚人给他们很大的压 力,他们克服了很大的困难才逃回奥尔派。他们中间有很多人被杀死 了,因为在突围的时候,他们没有纪律,也没有秩序;只有曼丁尼亚人 例外,他们在撤退时是全军中保持队列最好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夜幕降 临的时候。

    109 翌日,由于攸里罗库斯和马卡里乌斯皆已阵亡,麦涅代乌斯便 独立承担起指挥全军之责;在这次大败之后,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 滞留在那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抵御敌人的围攻,因为他在陆地上和海 上都被雅典军队和舰队封锁了;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安全地撤离。因 此,他和德摩斯提尼以及阿卡纳尼亚的将军们谈判,要求订立一个停战 和约,允许他们撤退,同时要求收回阵亡者的尸体。[2]他们把阵亡 者的尸体移交给麦涅代乌斯,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也收回他们自己 阵亡者的尸体,其数约300人;至于让他们撤走的要求,他们对全军公 开宣称表示拒绝。但是德摩斯提尼和他的阿卡纳尼亚同僚们秘密商定, 允许曼丁尼亚人、麦涅代乌斯和伯罗奔尼撒的其他指挥官和重要人物马 上回去。德摩斯提尼此举的目的,是想借此削弱安布拉基亚人及其支持 他们的外籍雇佣军 [37] 的战斗力,但是首要目的是使这些地区的希腊人 不相信拉栖代梦人和伯罗奔尼撒人,认为他们是只顾自己的安全而不顾 同盟者的利益的。[3]因此,伯罗奔尼撒人取回他们的阵亡者的尸 体,以最快的速度把死者掩埋。那些获准离去的人们秘密地筹划如何撤 走。

    110 德摩斯提尼和阿卡纳尼亚人得到消息,说安布拉基亚城的居 民,按照来自奥尔派的第一位使者的要求,全军出动,想通过安菲洛奇 亚,与他们的同胞在奥尔派会合,但是对于这里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们 全然不知。[2]德摩斯提尼准备率军前去迎战,同时立即派遣一支精 兵在敌人进兵的路上设置障碍,占据敌人进军路线上的要地。

    111 同时,曼丁尼亚人以及秘密协定中所包括的其他人,以搜集草 料和木柴为借口,偷偷地离开军营,他们总是装作在搜集那些他们特意 要出来寻找的东西的样子,三三两两地跑掉了。当他们离开奥尔派相当 远的时候,他们就加速逃跑。[2]安布拉基亚人和其他那些与他们一 道出来的人们看见他们逃跑了,也急忙从后面追赶,想赶上他们。 [3]起初,阿卡纳尼亚人以为他们都是没有得到允许而逃跑的,便开 始追逐这些伯罗奔尼撒人;有些伯罗奔尼撒的将军们劝他们不要追赶, 说伯罗奔尼撒人的离开是得到允许的。他们认为自己是被出卖了,甚至 向伯罗奔尼撒将军们投射了一两支标枪。但是最后,他们放过曼丁尼亚 人和伯罗奔尼撒人,只杀戮安布拉基亚人了。[4]当时场面一片混 乱,因为很难辨认谁是安布拉基亚人谁是伯罗奔尼撒人。这样,被杀死 的约200人;其余的人越过边界,逃入阿格赖亚境内,他们受到阿格赖 亚友好的国王萨林提修斯的庇护。

    112 同时,由安布拉基亚城来的军队到达伊多门涅。伊多门涅是由 两座高山组成的。其中较高的一座已经在夜里被德摩斯提尼派出的军队 成功地占领了,安布拉基亚人对此却全然不知,他们占领了那座较矮的 山,在山上安营扎寨。[2]晚餐后,德摩斯提尼率领其余的军队天一 黑就出发了。他本人带着一半的军队向山间峡谷进发,其余的军队绕道 安菲洛奇亚山区。[3]拂晓前,他向尚在睡梦中的安布拉基亚人发起 进攻。他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完全把德摩斯提尼的军队 当作自己的同胞;[4]因为德摩斯提尼有意把美塞尼亚人放在最前 面,命令他们用多利斯方言和敌人对话,使敌人的哨兵不至于怀疑他 们,同时由于是夜晚,这些哨兵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5]他用这种 方法一举击溃安布拉基亚人,大多数人当场被杀。其余的人逃往山中。 [6]可是,那里的道路已被占领,安菲洛奇亚人对自己的国土很熟 悉,而安布拉基亚人对当地情况所知甚少,不知往哪里逃跑才好。结 果,他们冲入山谷中,或者冲入那些已经有了埋伏的地方,因而就被杀 死在那里了。[7]在他们拼命逃跑的时候,有一些人甚至朝海上逃 去,因为那里离海不远。他们看到,陆地上的战斗正在进行,雅典的舰 船沿海岸行驶时,他们就向雅典的舰船游去,因为他们在恐慌中居然认 为,如果一定得死的话,他们宁愿死在雅典人手里,而不愿意死在那些 他们所痛恨的野蛮的安菲洛奇亚人手里。[8]安布拉基亚的军队大都 被杀,只有极少数人安全地返回自己的城市;而阿卡纳尼亚人在取走阵 亡者身上的衣物之后,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然后回阿尔哥斯去了。

    113 翌日,那些从奥尔派逃往阿格赖亚去的安布拉基亚人派来了一 个传令官。他请求允许他们收回第一次战役中阵亡者的尸体,当时他们 和曼丁尼亚人一路从奥尔派逃出,曼丁尼亚人得到允许这样做,而他们 却没有。[2]当传令官看到那些从来自安布拉基亚城来的援兵身上所 取下来的武器装备有如此之多的时候,他大为惊讶,因为他不知道后来 所发生的事,而以为这些武器是他们自己原来所属的军队的。[3]有 人问他为什么对此这么惊讶,问他们的阵亡者有多少人。询问者以为传 令官是伊多门涅的军队派来的。这位传令官回答说:“阵亡者大约有200 人。”询问者打断他的话,说:[4]“噢,根据你所看到的这里的武器 来看,应当在1000人以上!”传令官说:“那么,这些难道不是我们的战 友的武器吗?”另一个人说:“是的,当然是,如果至少你昨天在伊多门 涅作战的话。”传令官说:“昨日我们根本没有与任何人交战,那是前天 撤退时候的事了。”那个人又说:“无论如何,我们昨天是和这些人作战 的,他们是来自安布拉基亚城的你们的援兵。”[5]听了这番话,传令 官才知道安布拉基亚城来的援兵已被歼灭。于是他号啕大哭,这个惨剧 使他悲伤过度,他没有完成他的任务,不再请求收回阵亡者的尸体,马 上就回去了。[6]事实上,在这场战争中,这是一个单独的希腊城邦 在同样的天数之内所遭遇的最大的一次灾难;我没有记载阵亡者的人 数,因为传说的阵亡人数超出这个城邦的规模,因而是令人难以置信 的。总之,我知道,如果阿卡纳尼亚人和安菲洛奇亚人服从雅典人和德 摩斯提尼的主张,去进攻安布拉基亚的话,他们就能够毫不费力地攻取 这个地方。事实上,他们害怕,如果雅典人占据了这个地方,雅典人就 将成为比安布拉基亚人更危险的近邻。

    114 之后,阿卡纳尼亚人瓜分了战利品,把其中的三分之一给了雅 典人,其余的分给他们自己的诸城镇。雅典人所分得的那部分战利品在 返航归国途中被劫走。现在我们看到存放在阿提卡的神庙 [38] 中的300 副甲胄是阿卡纳尼亚人特别分给德摩斯提尼,后来由他亲自带回雅典 的。这次由于是胜利而归,比上次由于埃托利亚的惨败要安全些了。 [39] [2]那20艘舰船上的雅典人也回诺帕克图斯去了。德摩斯提尼和 雅典人离开之后,阿卡纳尼亚人和安菲洛奇亚人允许那些逃往萨林修斯 和阿格赖亚人那里去的安布拉基亚人和伯罗奔尼撒人从奥尼阿代撤退, 他们将不加干涉,即允许他们从萨林修斯的国土上撤走。[3]至于以 后的事情,他们与安布拉基亚人按下述条件缔结一个一百年同盟条约。 这个同盟是一个防御性同盟,而不是进攻性同盟;阿卡纳尼亚人不得要 求安布拉基亚人参加与伯罗奔尼撒人的战争;同样,安布拉基亚人也不 得要求阿卡纳尼亚人参加与雅典人的战争;在其他方面,安布拉基亚人 退还安菲洛奇亚人的人质和他们占领的安菲洛奇亚人的地方,将来不得 支持阿纳克托里昂,因为阿纳克托里昂是敌视阿卡纳尼亚人的。[4] 根据上述协议,他们结束了敌对状态。之后,科林斯派出了一支由其公 民组成的驻防军—300名重装步兵,他们在攸西克利斯之子塞诺克里德 斯的统率下,进驻安布拉基亚。这支军队历经千辛万苦,才横穿过大 陆,到达目的地。安布拉基亚事件的经过有如上述。 115 在同一个冬季里,西西里的雅典人在西克尔人的支援下,乘船 在希麦拉的领土上登陆;西克尔人则从内地侵入希麦拉境内;雅典人还 航往埃奥利斯群岛。[2]当他们回到瑞吉昂的时候,发现雅典将军, 伊索罗库斯之子皮索多鲁斯已经取代拉齐斯来指挥这支舰队了。[3] 西西里的雅典的同盟者派人到雅典去,劝雅典人派更多的舰船来增援他 们。他们指出,叙拉古人已经占领了他们的土地,正在筹建一支舰队, 以使他们自己不会再被一支小小的舰队从海上封锁。[4]雅典人配备 了40艘舰船的人员,前去增援,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使西西里的战事更早 地结束;同时希望通过这次行动训练其海军。[5]所以他们派遣这支 舰队的将军之一皮索多鲁斯率少数舰船先期到达,索斯特拉提德斯之子 索福克勒斯和苏克利斯之子攸里梅敦率主力舰队随后抵达。[6]同 时,皮索多鲁斯已经取得了拉齐斯的舰队的指挥权。在冬季之末,他从 海上去进攻罗克里斯人的要塞,这个要塞曾被拉齐斯所攻占。 [40] 在被 罗克里斯人击败后,他又回来了。 116 在春季刚刚开始的时候 [41] ,爱特那火山喷出的火山熔岩,像 以前一样,毁坏了卡塔那人的一些土地,因为他们住在爱特那山的斜坡 上,这座山是西西里最大的山。[2]据说,这是50年来第一次爆发。 [42] 自从希腊人移民西西里 [43] 以来,这座火山共爆发过三次。[3]这 些都是这个冬季里发生的事件,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六年就 这样终结了。 [1] 公元前427/前426年。 [2] 参阅修昔底德,II. 47—58。有学者认为,修昔底德在写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不知道以后的战争情 况,特别是西西里远征的灾难性后果,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也许修氏这里主要强调瘟疫对雅典公民集体所 造成的损失。参阅史译本,序言,第13页。 [3] 斯特拉波还提出了三个岛屿的名称,近代地理学家提出了十一二个。斯特龙基列就是现在的斯特隆 波里,是一座活火山所在地。参阅史译本,第2册,第156—157页。 [4] 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希腊的火神和锻冶之神,宙斯和赫拉的儿子。他作为锻冶业的保护 神,在各个手工业中心备受敬奉。为了纪念他,特地举行少年接力赛跑,参加者传递火炬。 [5] 公元前426年。 [6] 参阅修昔底德,II. 32。 [7] 大概是由于海底地震而引起的海啸。修氏运用当时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对地震引发的海啸加以解释, 难能可贵。 [8] 即西西里的希腊人,他们是希腊的移民及其后裔。 [9] 在基克拉底斯群岛中,只有米洛斯和锡拉两个岛屿上的居民没有加入雅典同盟,他们是拉哥尼亚的 移民(参阅V. 84)。 [10] 公元前426年。 [11] 参阅希罗多德,I. 56;VI. 52—53。 [12] 据狄奥多拉斯(VII. 59.3—5)记载,这次移民人数达1万人。 [13] 按希腊文音译为“拉栖代梦人”,不少学者把拉栖代梦人等同于斯巴达人,这两个概念常常是重合 的,但有时拉栖代梦人的内涵要大一些,由本节即可看出这一点。参阅修昔底德,IV. 38及附注。 [14] 他们是多利斯人南下之前的原有居民,主要是属于阿凯亚族。参阅修昔底德,I. 101注。 [15] 约合7400米。 [16] 约合3700米。 [17] 这个地峡此时联系着岛和大陆。据斯特拉波记载,过去科林斯人在此地开凿运河,但是在伯罗奔尼 撒战争爆发前已为泥沙淤塞了。修昔底德多次提到拖着舰船从此地通过,可以为证。从上下文中可以清楚地看 到,琉卡斯人的领土还包括大陆上阿卡纳尼亚一部分土地在内。 [18] 公元前8世纪波奥提亚的田园诗人,著有《农作与时日》(或译《田功农时》)和《神谱》。中译 本可参阅张竹明等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和王绍辉译《神谱》(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版)。 [19] 约合15千米。 [20] 爱皮泽菲里亚的罗克里斯,在意大利,位于瑞吉昂之北。 [21] 修氏本章接续前面关于西西里的内容(I. 90)。 [22] 这里说这些舰船是德摩斯提尼带来的。但根据史译本,它们是阿卡纳尼亚人自己的舰船。因为德摩 斯提尼所率领的30艘舰船已返回雅典(III. 98),而修昔底德在III. 105提到的舰船还未到。参阅史译本,第2 册,第178—179页。 [23] 公元前426年。 [24] 参阅修昔底德,I. 8;V. 1。此次祓除仪式在发掘坟墓时,发现不少卡里亚人的武器。 [25] 参阅希罗多德,I. 64。他第一次建立僭主政治是在公元前560年,死于公元前527年。 [26] 基克拉底斯诸岛。 [27] 参阅修昔底德,I. 13。这样做象征着两岛不可分割的联合。 [28] 史译本为“五年一度”,昭译本和S. 霍恩布鲁尔注释本皆为“四年一度”,这些说法都对。其实,更准 确的说法可能是每逢第五年举办一届。 [29] 修昔底德在这里很明显地把荷马作为颂歌的作者。看来,他认为荷马是确有其人的。 [30] 以下两段所引诗句分别参见荷马:《提洛岛阿波罗颂歌》(Homer, Hymn to the Delian Apollo ), 第146 —150行,第165—172行。 [31] 史译本为“音乐比赛”。 [32] 史译本、昭译本皆提到太阳神阿波罗和月神阿尔特密斯,希腊文原文亦如此。 [33] 在希腊文中,赛车和赛马统称为“马赛”,是各种竞技会中最引人注目的项目。有一种家喻户晓的传 说,英雄伯罗普斯在战车比赛中战胜皮萨国王奥诺玛俄斯,赢得国王的女儿希波达美亚公主,并创建了奥林匹 亚竞技会。但赛车并不是古代奥运会最早的比赛项目。直到公元前680年第25届奥运会上,“驷马战车赛”才首 次成为正式比赛项目;公元前648年第33届奥运会上增设“赛马”项目;公元前408年第93届奥运会增设“双马战 车赛”项目。由于造车、养马、驯马和雇用职业驭手费用高昂,得奖者不是驭手,而是马车的拥有者,况且参 赛者可以同时投入多辆马车参赛,因而这项比赛往往成为贵族富人炫耀其财富的良机。 [34] 约合4600米。 [35] 雅典的30艘舰船回国(III. 98)之后,这20艘舰船又被派出来,游弋于伯罗奔尼撒沿岸。他们的真 正目的地是诺帕克图斯(III. 114),但是因为阿卡纳尼亚人的请求,暂时转往安布拉基亚湾去(III. 107)。— 史译本注 [36] 安菲洛奇亚的阿尔哥斯。 [37] 这些雇佣军是些什么人,学者们提出过种种不同的看法。他们可能是来自邻近的伊庇鲁斯诸部族, 从安布拉基亚人那里领取薪饷。—史译本注 [38] 史译本为“雅典的神庙”。 [39] 参阅修昔底德,III. 98。 [40] 参阅修昔底德,III. 99。 [41] 公元前425年。 [42] 《帕罗斯石刻》(Parian Marble,LII. 67以下)提到爱特那火山爆发和普拉提亚之役同时(公元前 479年)。因而这里说“50年来第一次”是不很确切的。从他后面的文字来看,修昔底德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 他显然不知道晚于公元前425年的一次爆发。因此,他一定死于公元前396年以前,或者,如果在此之后他还活 着的话,他没有修改这段文字。[43] 即自公元前8世纪以后。有关记载参阅第六卷开头部分。

    第四卷

    第十二章 战争的第七年。占领派罗斯。斯巴达在斯法 克特里亚的军队投降。

    1 翌年夏季, [1] 大约在麦子抽穗的时候,应麦西那人的请求,叙 拉古的10艘舰船和罗克里斯的10艘舰船开赴西西里的麦西那,并占领了 那个地方。这样,麦西那就叛离了雅典。[2]叙拉古人策划了这次行 动,主要是由于他们觉得麦西那可以作为进攻西西里的据点,害怕将来 雅典人以此为基地,派遣大军向他们进攻;而罗克里斯人是想利用这次 行动,从陆地和海上进攻,以制服他们的仇敌瑞吉昂人。[3]同时, 罗克里斯人想以全军侵略瑞吉昂人的领土,使他们不能援助麦西那。此 外,他们也得到和他们同行的某些瑞吉昂的流亡者的支持。瑞吉昂由于 长期的内讧,那时他们完全无力抵御罗克里斯人,这也是罗克里斯人更 加急于进攻的一个原因。[4]在蹂躏了他们的土地之后,罗克里斯人 的陆军撤退了,舰船则留在那里,防守麦西那;他们还在那里配备停泊 在麦西那的其他舰船的人员,以准备从那里出击作战。

    2 大约在这个春季的同一个时候,新麦尚未成熟,伯罗奔尼撒人和 他们的同盟者,在阿奇达姆斯之子,拉栖代梦国王阿基斯的统率下,侵 入阿提卡;他们在那里扎下营寨,蹂躏土地。[2]同时,雅典人把他 们配备好的40艘舰船 [2] 交给他们那两位尚在雅典的将军攸里梅敦和索 福克勒斯,准备开赴西西里,[3]他们的同僚皮索多鲁斯已经先期到 达西西里。 [3] 这两位将军还得到指令,要他们在沿海岸航行途中,在 路过科基拉时,要关照一下那些被逃往山里的流亡者所袭击的城里的 人。 [4] 当时,伯罗奔尼撒人已经率60艘舰船前去援助那些流亡者了; 由于城里发生严重的饥馑,他们认为控制那里的局面并不困难。[4] 德摩斯提尼由阿卡纳尼亚返回后, [5] 没有担任官职,但是由于他自己 的请求,雅典人允许他在这支舰队环绕伯罗奔尼撒游弋的过程中,可以 随意利用这支舰队。

    3 当雅典人航行到拉哥尼亚海岸附近的时候,他们听说伯罗奔尼撒 的舰船已经到达科基拉。攸里梅敦和索福克勒斯主张迅速驶往科基拉, 但是德摩斯提尼力劝他们先去派罗斯停一下,把他自己的任务完成以 后,再由那里继续航行。他们二人对此表示反对;那时碰巧有风暴来 临,舰船不得不开进派罗斯。[2]德摩斯提尼立即建议在那个地方设 防,实际上这是他要求他们航往这里的目的。他告诉他们说,那里的石 料和木料都十分丰富,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并且周围广阔的地 区无人居住;派罗斯,拉栖代梦人称之为科里法西昂,离斯巴达约有 400斯塔狄亚 [6] ,过去曾是美塞尼亚人的地方。[3]其他两位将军对 他说,如果他想花费雅典的金钱来占领这些地方的话,伯罗奔尼撒的四 周还有许多可以占领的荒凉海角。然而,德摩斯提尼认为这个地方与其 他地方不同,它的附近有一个海港;而美塞尼亚人,作为这个地方的土 著居民,他们操一种与拉栖代梦人相同的方言;他认为,如果美塞尼亚 人把这个地方作为军事行动的基地的话,他们可以给拉栖代梦人带来极 大的危害,同时也可以成为驻防此地的可靠的驻军。

    4 但是,德摩斯提尼既不能说服将军们,也不能说服士兵们,他后 来把他的计划提交给队长们讨论时,还是不能得到他们的赞同。当时, 天气不好,他留在那里无所事事,直到士兵们自己没事做厌倦起来,灵 机一动,他们自己编成小队,从事建筑要塞的工作。[2]因此,他们 着手从事这项工作,而且认认真真地干起来;他们没有铁器工具来修整 石料的形状,他们就把石料搬砌到一起,使之砌合成形。他们把捶石头 的擂钵背在身上(因为他们没有拌石头、捶石头的大槽)。他们弯下腰 去,把两只手放在后面,托住擂钵行走,以免它滑落下来。他们拼命地 工作,争取在拉栖代梦人前来进攻之前,把最薄弱的环节都加固起来; 因为那个地方大都是天然的强固堡垒,是不需人力加筑工事的。

    5 那时候,拉栖代梦人正在庆祝节日,最初得知雅典人占领派罗斯 的消息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他们觉得,一旦他们准备去进攻,雅 典人就会望风而逃,那个地方便唾手可得;而他们的陆军还在阿提卡, 这也是他们不急于进攻的一个原因。雅典人花了6天的时间完成了面向 大陆的那一部分地方以及其他最需要的地方的防御工事,留下5艘舰船 给德摩斯提尼,驻守这个地方;然后,他们带着主力舰队匆匆赶往科基 拉和西西里去了。

    6 在阿提卡的伯罗奔尼撒人听说派罗斯被占领了,便匆匆撤兵回 国。拉栖代梦人和他们的国王阿基斯都以为雅典人在派罗斯的行动,正 是他们所深为担心的问题;同时,他们觉得这次入侵来得太早,田地里 依然是绿色一片,大多数士兵缺少粮食 [7] ;并且气候恶劣,风和雨都 比往年的同一季节来得更为强劲,给军队造成很大困难。[2]所以由 于种种原因,他们便匆匆撤兵了。这次入侵时间很短暂,事实上,他们 在阿提卡只停留了15天。

    7 大约与此同时,雅典将军西蒙尼德斯集合了一支队伍,包括驻防 军中的少数雅典人和当地的一些同盟者的士兵,通过内应,攻占了色雷 斯的爱昂,它是门德人的一个殖民地,与雅典为敌。但是随后卡尔基斯 人和波提亚人抵达,西蒙尼德斯在损失了许多士兵之后,被迫退出那个 地方。

    8 伯罗奔尼撒人从阿提卡返回之后,斯巴达人自己和附近地区的皮 里奥西人立即出发赶赴派罗斯,力图收复那个地方。其他的拉栖代梦人 晚一些到达,因为他们刚刚从另一次军事行动归来。[2]伯罗奔尼撒 各地的人们都接到命令,要他们尽快赶赴派罗斯;在科基拉的那60艘舰 船 [8] 也接到了命令。船员们把这些舰船拖过琉卡斯地峡,以免被留在 扎金苏斯的雅典舰队察觉。他们抵达派罗斯的时候,陆军已经先到了。 [3]在伯罗奔尼撒舰队到达派罗斯之前,德摩斯提尼就秘密地派出两 艘舰船,将派罗斯的危急情况告诉了攸里梅敦和留在扎金苏斯的雅典舰 队,要他们马上前来救援。[4]舰队按照德摩斯提尼的命令,尽快地 向派罗斯进发了。拉栖代梦人准备从海陆两方面进攻要塞,希望轻而易 举地攻下这座要塞,因为它是匆匆构筑起来的,并且只有很少的人留守 在那里。[5]同时,他们也料到,扎金苏斯的雅典舰队会来救援,因 此,他们的意图是:如果不能在援军赶到之前把要塞攻下,就封锁港口 的入口,使雅典的舰队无法开进去。[6]因为斯法克特里亚岛非常靠 近大陆,横亘在港口的前面,使港口成为一个入口狭窄的安全地带,在 距派罗斯和雅典要塞最近的地方只能容许两条船齐头并进,而在靠近大 陆的一边,也只能容许八九条船同时并行。 [9] 斯法克特里亚林木茂 密,没有居民,没有通行的道路。这个海岛的长度大约有15斯塔狄亚 [10] 。[7]拉栖代梦人的计划是把港口前面用一系列舰船封堵起来,船 头都朝向大海;他们又担心敌人会占领斯法克特里亚岛,利用它来攻击 自己,他们就带了一些重装步兵来到岛上;另外在大陆上还布置了一些 重装步兵。[8]他们认为,通过这些措施,雅典人将在海岛和大陆上 都遇到抵抗,他们将无法在大陆上或海岛上登陆,并且因为派罗斯面向 大海一边的沿岸 [11] 没有港口,因此,雅典人就会失去援救他们同胞的 作战基地。而他们拉栖代梦人,不必冒着在海上作战的危险,他们很可 能会用围攻的方式拿下派罗斯,因为派罗斯是临时修建的,没有粮食储 备。[9]拉栖代梦人定下计划后,就派遣重装步兵渡海到岛上,他们 都是从全体战士中抽签选出的。各种人员都分批渡海到达岛上,轮流履 行他们的职责,直到下一批人员到达时前一批人才回去;最后一批人— 他们被俘虏了—总数是420名,他们都有他们的黑劳士做侍从。这批人 是由摩洛布鲁斯之子爱皮塔达斯率领的。

    9 同时,德摩斯提尼知道拉栖代梦人意欲从水陆两方面同时发动进 攻,便着手准备迎敌。他把留在他手下的三列桨战舰 [12] 拖到要塞下 面,用一排木栅把它们掩护起来。在战舰上服务的桡手们都配备了简陋 的盾牌,这些盾牌大都是用柳条编成的,因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无 法取得兵器。就是这样一些兵器,也还是他们偶然地从朝他们开来的美 塞尼亚人的一艘三十桨私掠船和一条轻便船上取得的。在这些船员中, 有40名美塞尼亚的重装步兵。德摩斯提尼把他们和其他军队编在一起。 [2]他把大多数的士兵,有武装的和没有武装的,都部署在面向内地 一边有很坚固要塞的地方。给他们的命令是:如有敌人陆军来攻,尽力 抵抗;他又从全体士兵中精选出60名重装步兵和少数弓箭手,带着他们 走出要塞,来到海边,来到那些他认为敌人最有可能登陆的地方。尽管 那是一个岩石嶙峋、难于攀登的地方,面临大海,但事实上他认为这里 恰恰是雅典防线最薄弱的地方。[3]雅典人原以为他们绝对不会遇到 一支比他们还强大的海军的进攻,所以他们很少注意这里的防务,如果 敌人在这里登陆,很可能攻克派罗斯。[4]因此,他一直走到海水 边,集合他的重装步兵,准备万一敌人登陆,予以阻击。他发表讲话, 激励他的士兵们:

    10 “士兵们!与我一起在这里冒险的同伴们!现在我不希望你们当 中有人充分估计我们处境的危险,以展示他的聪明才智;我希望你们要 勇往直前,不要瞻前顾后,要知道这才是你们转危为安的最佳选择。我 们已经被迫处于这种境况,瞻前顾后是无济于事的;我们要当机立断, 把一切的一切孤注一掷。[2]我认为,大多数机遇将对我们有利,只 要我们坚守阵地,不为敌人的人数优势所吓倒,从而放弃我们的优越条 件。[3]我们的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敌人很难在这个地方登陆。但是, 只有我们坚守阵地的时候,这一点才对我们有利。假如我们退却的话, 无论是多么难以进攻的地方,他们都会长驱直入,因为我们没有人去抵 抗他们。以后纵或我们要设法赶走他们,也更加难以做到了,因为要他 们退却也并非易事。当敌人还在舰船上的时候,他们是比较容易被驱逐 的;因为一旦他们登陆成功,他们就和我们在同等条件下作战了。 [4]至于人数,不要为此而过于恐慌。他们的人数虽多,但只能分成 小股作战,而不可能把所有的舰船都靠拢岸边。另外,我们所面临的人 数占优势的敌人不是在相同条件下的陆军,而是在舰船上的军队,海上 作战必须有许多有利条件配合起来,才能产生效力。[5]因此,我认 为,我们的人数虽然少,敌人的困难足以和这个缺点相抵消。雅典人从 亲身的经验中,都知道在敌国境内登陆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驻军坚守阵 地,不因为害怕惊涛拍岸,或害怕扬帆直进、来势汹汹的舰船而放弃阵 地的话,要想击退守军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你们要记住这一点,要 坚守你们的阵地,拒敌于海岸之外,既保全你们的生命,也保全你们的 要塞!”

    11 在德摩斯提尼演说的鼓励下,雅典人增强了信心,开拔前线, 在海边迎击敌人。[2]这时候拉栖代梦人开始进攻了,他们的陆军和 海军同时向要塞发起进攻。海军有43艘舰船,指挥官是一位斯巴达人, 克拉特西克利斯之子特拉西米里达斯。他进攻的地点正是德摩斯提尼所 预料的地点。[3]这样,雅典人在水陆两方面防卫,而敌人则把舰队 分成小股,因为大批战舰同时靠岸作战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些进攻,有 些歇息,轮番向雅典人进击;他们士气高涨,作战时互相鼓励,希望迫 使雅典人后退,以占领这个要塞。[4]表现最突出的是伯拉西达 [13] ,他是一艘三列桨战舰的舰长。他看见舰长们和舵手们因为地势险峻, 虽然有登陆的可能,但为了避免舰船受伤,都畏缩不前,他就大声疾 呼,质问他们,为什么为了保全船身而容忍敌人在我们的领土上保存要 塞;船身即使被打得粉碎,也要强行登陆。他还呼吁各同盟者,为了报 答拉栖代梦人过去对他们的恩情,现在他们应当毫不犹豫地牺牲舰船, 勇敢地使舰船搁浅,想方设法实施登陆,控制敌人的要塞,制服敌人的 驻军。

    12 伯拉西达不仅这样鼓励别人,同时,他站在船头的跳板上,强 迫自己的舵手向岸边驶去。他企图登陆,但遭到雅典人的还击,他身上 多处负伤,昏倒在船舷上。他的盾牌从他的臂膀上滑下来,落人海中; 这个盾牌被抛上海岸,雅典人捡起,把它悬挂起来,作为纪念胜利的战 利品。[2]伯罗奔尼撒的其他舰船上的人员都各尽所能,但登陆均未 获成功。这是因为地势险峻,而雅典人又坚守不退。[3]这真是一件 一反常态的怪事:雅典人在陆地上作战,而且是在拉哥尼亚的土地上作 战,对手是从海上发起进攻的拉栖代梦人;而拉栖代梦人的海军则力图 在他们自己的海岸(这片海岸现在在他们的敌人手中)登陆,以打击雅 典人。尽管那时拉栖代梦人自诩是著名的内陆民族,拥有陆军优势;而 雅典人自诩是海上民族,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

    13 战斗在当天和第二天上午持续进行。最后,伯罗奔尼撒人放弃 了进攻。第三天他们派出一些舰船前往阿辛,搜寻木料来制作攻城器 械,他们想借助这些器械进攻海港对面的城垣,这里的城垣虽然筑得高 些,但登陆最容易。[2]这时,来自扎金苏斯的雅典舰队开到了。这 支舰队包括50艘舰船,那些驻守在诺帕克图斯的舰船和从开俄斯开来的 4艘舰船加入到这支舰队中。[3]他们看见大陆沿岸和岛上都布满了重 装步兵,敌人的舰船停泊在港中,没有要出海的迹象。他们看到没有地 方停泊舰船,便把舰队开往普罗特,这是离派罗斯不远的一个荒无人烟 的海岛。他们在那里过夜,准备第二天开出去作战。他们希望在公海上 攻击敌人,如果敌人出来迎击他们的舰队的话;否则他们自己驶入港 中,以攻击敌人。[4]拉栖代梦人既不将舰船开出港口,也没有按照 他们原来的打算,封堵海港的入口。他们安静地停泊在岸边,把士兵配 置在舰船上,准备在雅典舰船开入的时候,在面积相当大的港湾内予以 攻击。

    14 雅典人看到这种形势,他们从两个入口向敌人发起进攻。敌舰 在海面上大都摆成作战队列,雅典人冲向敌舰,很快把它们打散了。雅 典人在短距离内尽力追击敌舰,使许多敌舰丧失了战斗力,并俘获5 艘,其中一艘舰船的桡手都是完全无缺的。他们撞烂其他那些逃往岸边 的敌舰,撞破那些尚有桡手的舰船,使他们无法脱逃。雅典人用自己的 舰船,把那些桡手已经跑光的空船拖走。[2]拉栖代梦人看到这种情 况,大为恐慌,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岛上和外界完全隔绝了。他们穿带 重武装,冲人海中,抓住舰船,力图把它们再拖回去,每个人都认为, 成功的希望就在于他们个人的努力了。[3]当时喊声阵阵,一片混 战,在这场交锋中双方所采用的作战方式又是一反常态的。拉栖代梦人 情绪紧张,丧失勇气,他们实际上是在陆地上进行海战;而获胜的雅典 人,渴望充分地保持他们的胜利成果,在舰船上进行陆战。[4]鏖战 过后,双方都有大批人员负伤。除了原先被俘虏的舰船外,拉栖代梦人 把其余的空船都救护回去了;[5]双方各自收兵回营。雅典人竖立了 一块胜利纪念碑,把阵亡敌人的尸体归还,把破烂的船体收捞起来,马 上开始绕岛屿作警戒航行。岛上的敌人和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大 陆上的伯罗奔尼撒人和大陆各地来的援兵都集合在派罗斯城前。

    15 当有关派罗斯事件的消息传到斯巴达的时候,人们认为事态相 当严重,拉栖代梦人决定,政府官员应亲赴前线,当机立断采取上佳之 策应付事变。[2]他们来到前线,看到要把被困在岛上的人救出来是 不可能的,也不愿意让他们冒着被饿死的危险,或者被迫向人数占优势 的一方投降。因此,他们在征得雅典将军的同意之后,决定在派罗斯订 立休战和约;他们派出使者到雅典去谈判以结束战事,力争尽快救出他 们的那些被围困的人们。

    16 雅典的将军们接受了这个建议,双方根据下列条件缔结休战和 约: 1. [14] 拉栖代梦人应将参加过战斗的舰船带到派罗斯,悉数移交给 雅典人,其他在拉哥尼亚的战舰也全部交出;拉栖代梦人不得从海上或 从陆上攻击这个要塞。 2.雅典人应当允许大陆上的拉栖代梦人将搓成条状的面食按照规定 的数量送给被困在岛上的人们。口粮的数量是,士兵每人大麦粉两夸 脱、酒一品脱 [15] 和一些肉类,侍仆减半。 3.这些口粮应在雅典人的监督之下运送,任何舰船不得偷运。 4.雅典人应当和以前一样,继续对海岛加以监视,但不得登陆,也 不得从海上或从陆上进攻伯罗奔尼撒的军队。 [2]5.任何一方如有丝毫违背本协定之处,休战即告终止。 6.休战协定有效期到拉栖代梦的使者自雅典回来时为止。 雅典人须用一艘三列桨战舰把他们运送到雅典去,事毕,再将他们 运载回来。拉栖代梦的使者们回到这里,休战期限即告终结。雅典人应 当按接收时的原状把舰船交还。 [3]这就是休战和约的条款。交给雅典的舰船有60艘。拉栖代梦 人的使者启程了。他们来到雅典作了如下发言:

    17 “雅典人啊!拉栖代梦人派我们来,是来交涉关于那些仍留在岛 上的人们的问题的,同时,很可能地,就我们现在不幸的情况而言,也 会给我们带来荣誉。[2]假如我们的发言长了一些,那并不意味着违 反了我们的习惯,相反地,尽管我们城邦的习惯是语言简短,不说费 话,但是在遇上重大问题需要说明的时候,我们的尺度就会宽松一些。 [3]同时,请你们不要用敌视的态度来听取我们的陈述,也不要以为 我们是把你们当作知识不足的人来开导。我们今天所要说的,只是提醒 你们注意,你们是知道如何作出明智选择的。[4]现在你们可以作出 抉择,可以利用你们的成功获取利益,保持你们已获得的东西,同时也 赢得荣誉和威望。另外,你们不会像有些人那样犯错误,他们在得到某 种异常的幸运之后,尽管其成功出乎意外,但还是得陇望蜀,想得到更 多的意外的幸运。[5]而那些饱尝甘苦的人们,知道运气可以好转, 也可以恶化,他们最有理由相信好运不是永恒存在的;你们的城邦和我 们的城邦都不乏这方面的经验,使我们汲取教训。

    18 “为了使你们相信这一点,只需看看我们现在的不幸。我们在希 腊各邦中曾享有过最高的荣誉,尽管我们现在来此是要求我们以前更有 能力给予别人的东西。[2]然而,其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我们国力 衰微,也不是因为我们骄妄乱为而一意扩张所造成的;我们的资源和从 前一样,我们的失误在于判断失误,而这种失误是人人都可能有的。 [3]因此,你们因为你们的城邦现在所拥有的势力,以及新近所获得 的收益,就以为幸运会永远伴随着你们,那是一个不合理的推论。 [4]事实上,只有谨慎地处理他们现在的既得利益的人们,才是真正 聪明的人,因为他们知道命运无常,这正如他们在身处逆境的时候,头 脑也保持清醒一样;在战争中,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接受成功,拒不接受 挫折,命运指向哪里,他就只能跟向哪里。 [16] 因此,这样的人不会因 为军事上的成功而得意自负,他们不大容易遭到劫难;他们在自己走运 的时候,只要有可能,他们就随时准备签署和约。[5]雅典人啊!现 在就是你们和我们共同处理事务的好机会;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将来可能 招致的灾难,如果你们拒绝合作的话。假如你们将来失败了,别人会认 为你们现在的胜利是侥幸得来的,而你们现在有可能对于自己的势力和 智慧都留下一个堂堂正正的名誉。

    19 “因此,拉栖代梦人请求你们缔结和约,结束战争;请求在你们 和我们之间达成和平,结成同盟,建立全面的、永久的最友好而亲密的 关系。作为酬谢,我们请求你们归还我们的那些在岛上的人们。这样对 双方都比较体面,不至于把事情推向极端—不是那些被围困的人特别幸 运地夺路而逃,就是在严密封锁之下坐以待毙。[2]事实上,在我们 看来,如果双方要真正了结曾经结下的深仇大恨,那不是通过寻衅复仇 和军事征服,或者强迫对方宣誓履行不平等条约所能实现的;更为幸运 的一方应当放弃某些特权,以较为温和的心情,以宽大仁厚征服他们的 对手,以对手料想不到的温和条件与对手缔结和约,才能达成永久的和 平。[3]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暴力所必然遗留下来的冤冤相报,双方 会本着以德报德的精神,在保持荣誉的情况下,愿意维护和约的条件。 [4]这样,人们对于最大的敌人比对于无关紧要的争执更容易达成和 解;对于首先向他们作出让步的人,他们自然也乐于作出让步,因为他 们易于被骄慢狂妄所激怒,进而明知对他们不利,也会采取残酷手段来 对付其对手。

    20 “如果把这些运用到我们双方的关系上,在双方都还没有遭遇着 不可挽救的灾难的时候,在双方的私人或城邦都还没有到非永世仇视不 可的地步,以至于无法接受我们现在所提出的有利条件 [17] 的时候,双 方要求达成和解,现在正是时候。[2]最后的结果还没有确定,你们 就已经赢得了荣誉,获得了我们的友谊;在我们的不幸尚未发展到不可 收拾的地步之前,让我们达成共识,实现和解。就我们自己而言,我们 是选择和平而抛弃战争的,我们愿意让所有其他的希腊人摆脱战乱,恢 复和平。果真如此,则他们所感激的主要是你们雅典人。至于他们参与 的战争,他们不知道是谁发动的,然而和平的实现是有赖于你们的,他 们将会感激你们。[3]作出这个决定,你们就能与拉栖代梦人结成牢 不可破的友谊,因为这个友谊不是用暴力夺得,而是我们自己提出,你 们好意接受的。[4]请你们想想实现和平所带来的成果:如果你们和 我们达成一致,希腊世界的其他诸邦,由于势力弱于我们,将对我们双 方都会表示最高的尊敬。”

    21 以上是拉栖代梦人的发言。他们原以为雅典人渴望缔结和约的 想法早在前一时期 [18] 就已产生,只是由于斯巴达的反对而未能如愿; 现在他们提出和平建议,雅典人一定会乐于接受,释放那些在岛上的人 们。[2]但是雅典人认为,岛上的人们既然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 们随时都可以缔结和约,同时可以取得更多的利益。[3]鼓动雅典人 采取这种对策的主要是克里埃涅图斯之子克里昂,他当时是一位在群众 中颇有影响力的平民领袖。他力劝雅典人作如下答复:首先,岛上的人 们必须投降,把武器交给雅典人;其次,拉栖代梦人必须把尼塞亚、佩 盖、特洛伊曾和阿凯亚退还给雅典,这些地方都不是以武力获取的,而 是雅典人因为遭到灾患,比现在更迫切需要和平的时候,依照以前的和 约交出来的。 [19] 如果这些地方退还了,岛上的人可以回去,休战的期 限可以由双方商定。

    22 对于这个答复,拉栖代梦的使者们没有答复。但是他们要求成 立一个委员会,他们可以和委员们商讨每个细节,在平静的气氛中达成 双方都同意的条件。[2]这一点遭到克里昂的猛烈抨击,他说,他早 就知道拉栖代梦人是缺乏诚意的;现在已经很清楚,他们不愿意向全体 人民说明,而只愿意和一个由极少数人组成的委员会秘密商谈。如果他 们还有一点诚意的话,他们尽可以当众说出来。[3]可是,拉栖代梦 人知道,在目前的窘境下,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作出某些让步的,但他们 不可能在雅典民众面前把他们所要讲的话都说出来,那样的话,由于他 们未经协商的失策而失信于他们的同盟者。另一方面,雅典人从来都不 会接受拉栖代梦人所提出的温和条件的。因此,他们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就离开了雅典。

    23 他们一回去,就意味着在派罗斯的休战终止了。拉栖代梦人要 求雅典人按照以前的协议退还他们的舰船。但是雅典人声称,拉栖代梦 人曾经违背协约来攻击要塞,雅典人还提出其他的怨言,那些怨言似乎 是不值一提的。因此,雅典人拒绝交出舰船。他们严格恪守休战和约的 规定,就是说,如果有一点点违背和约的地方,休战就立即终止。拉栖 代梦人否认了这种说法,并且对雅典人在交还舰船问题上的不讲信用提 出抗议,之后便回去准备重新开战。[2]现在,在派罗斯,双方的激 战又开始了。白天,雅典人有两艘船,向着不同的方向,环岛屿巡逻; 夜里,整个舰队停泊在岛屿的周围,只是在风暴来临时,面向大海的那 一面不停泊舰船。为了增援他们的封锁行动,雅典又派来20艘舰船,现 在共有70艘舰船参战;在伯罗奔尼撒人方面,他们仍在大陆上建立营 寨,对要塞发起攻击,并寻找机会以营救那些被围困在岛上的人们。

    24 同时,在西西里,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把他们另外一些舰 船 [20] 装备好,前去增援驻守麦西那的舰队。他们从麦西那出发继续发 动战争,[2]罗克里斯人是这次战争的主要鼓动者,他们痛恨瑞吉昂 人,他们已经倾全力侵入瑞吉昂人的领土。[3]叙拉古人也想在海战 中试试他们的运气,因为他们看到那时雅典人在瑞吉昂只有少数舰船; 他们又听说雅典派来的主要舰队当时正在封锁斯法克特里亚岛。[4] 他们认为,一场海战的胜利将使他们能够从海上和陆上封锁瑞吉昂,进 而毫不费力地征服它。意大利的瑞吉昂和西西里的麦西那是那么接近, 一旦取得成功,将为他们的事业奠定坚实的基础。这样,雅典人就不可 能在那里派驻舰队,控制海峡。[5]这里所说的海峡就是指瑞吉昂和 麦西那之间的海域,那里是西西里靠大陆最近的地方,这也就是传说奥 德修斯曾经航行通过的被称为卡里布狄斯 [21] 的地方。这个地方因其水 道狭窄,巨大的第勒尼安海流和西西里海流冲入这里,波涛汹涌,其势 险要,得此名称是很自然的。

    25 现在,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不得不在这条海峡中作战了。 天色渐晚,他们的一艘船想驶过海峡。他们出动30多艘舰船来对付雅典 的16艘舰船和瑞吉昂的8艘舰船。[2]在交战中,他们被雅典人打败, 损失1艘舰船,他们仓皇逃回,各自回到他们在麦西那和瑞吉昂的基地 去了。夜幕降临时,战斗结束。[3]这次交锋之后,罗克里斯人从瑞 吉昂的领土上撤走。叙拉古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会合在一起,停泊在麦西 那境内的佩罗鲁斯海角附近;在那里,有他们的陆军支援。[4]雅典 人和瑞吉昂人驶向这里,发现敌人的舰船上未配备人员,就向他们发起 进攻;结果,他们自己反倒损失1艘舰船,这艘舰船被一只小铁锚钳住 了,但舰上的船员都从海上泅水逃脱了。[5]叙拉古人后来登上舰 船,把它拖到麦西那海岸边。这时,雅典人又一次向他们发起进攻。叙 拉古人突然驶离海岸,首先发动突击,使雅典人又损失l艘舰船。[6] 这样,叙拉古人沿海岸航行,在海上交锋中总算占了上风,然后驶入麦 西那港。 [7]但是雅典人得到消息,说卡马林那将被阿奇亚斯及其党羽出 卖给叙拉古人,他们就向卡马林那进发,而麦西那人趁机倾全力从海上 和陆上进攻他们的邻邦那克索斯,那是卡尔基斯人的殖民地。[8]首 日,他们将那克索斯人封锁在城内,蹂躏了城外的土地;翌日,在他们 的舰队沿阿基辛涅斯河推进,蹂躏两岸的土地的同时,他们的陆军袭击 那克索斯城。[9]同时,大批西克尔人从高地下来援助那克索斯人, 抗击麦西那人。那克索斯人看到他们来了,士气大振,他们相信伦提尼 人和其他的希腊同盟者正在前来援救他们的途中,在这种信念的鼓舞 下,他们突然从城里向外发起突击,击溃了麦西那人,杀死1000多人; 败军余部在归国途中遇到很大困难,他们遭到当地土著的袭击,大多数 人被杀死。[10]同盟者的舰队开进麦西那,后来各自回国去了。 伦提尼人和他们的同盟者,偕同雅典人,立即趁机进攻麦西那,因 为他们相信麦西那已经遭到削弱。雅典人乘船攻入港口,陆军则进攻城 市。[11]但是麦西那人联合一些在那克索斯战败后留守麦西那的罗克 里斯人,在德摩特里斯的统率下,猝然发动突围,击溃伦提尼人的大部 分军队,杀死很多士兵;雅典人看见这种情况,便登陆助战。队形散乱 的麦西那人,经此一击,又被赶进城内。雅典人在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 之后,返回瑞吉昂。[12]自此以后,西西里的希腊人在没有雅典人参 与的情况下,在陆地上继续彼此攻掠。

    26 这时,在派罗斯,雅典人依然围困着留在岛上的拉栖代梦人, 大陆上的伯罗奔尼撒人的军队仍驻扎在原先的地方。[2]由于缺乏粮 食和饮水,雅典人的封锁工作是很艰苦的;只有派罗斯卫城上面有一个 小小的泉源,大多数士兵要到海岸边的沙滩中去寻找可以饮用的水。 [3]由于地盘狭小,他们营帐紧挨着营帐;由于缺乏停船的港口, [22] 船员们只能轮流登陆用餐,而其他人则仍待在海面的舰船上。 [4]给他们的士气最沉重打击的是,围困岛屿的时间出乎意外地 被延长了。原来雅典人以为,围困这些在荒岛上粮尽援绝的人们,这些 只能饮用咸水的人们,不日就会屈服的。[5]但事实上,拉栖代梦人 招募志愿者,将面粉、酒、乳酪以及其他在围守中有用的食物都运到岛 上。他们悬以重赏,并且对黑劳士许诺,任何人只要能够把食物运到岛 上,就可以获得自由。[6]很多人愿意冒险从事此项工作,尤其是黑 劳士,他们在夜里渡海,把船从伯罗奔尼撒各个地点,开到岛屿的朝向 大海一边的岸上。[7]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等待海风把他们送到海 岸边。海风吹向岸边的时候,他们更容易避开雅典舰船的监视,因为那 时要在岛屿四周都停泊舰船是不可能的,而黑劳士则预先将偷运食物的 船估定价值,不管结果如何,冒险偷运,他们相信雅典重装步兵只在岛 屿的平常登陆的地点等候他们。但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偷运的舰船则 都被抓获了。[8]泅水者从海港的水下潜泳到岛上,他们拖着装有蜂 蜜和亚麻仁粉的混合食品 [23] 的皮袋,来到岛上。起初,这些活动都避 开了雅典人的视线,但是后来监视工作有所加强。[9]总之,双方都 开动脑筋,想尽办法,一方想运入食物,另一方则想防止偷运。

    27 同时,关于雅典军中的困难和食物如何被偷运给岛上被围困的 拉栖代梦人的消息传到了雅典,雅典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开始担心, 冬季来临,将使封锁工作难以维持下去。他们知道,舰船绕行伯罗奔尼 撒,把食物运送到前线是不可能的;在派罗斯本地,就是在夏季,也没 有足够的食物供应地方需要。在没有港口的地方要维持封锁的局面也是 不可能的;被困在岛上的人们或者会因为围攻者撤走而得救,或者等到 天气不好的时候,乘着偷运食物进来的船而溜掉。[2]最使他们感到 震惊的是拉栖代梦人的态度,因为在雅典人看来,既然他们不再提出商 谈和平的要求,就必定表明一如既往地坚持他们的主张。雅典人开始后 悔,后悔他们拒不接受议和的建议。 [3]至于克里昂,他知道以前由于他的阻挠,而未达成和解,现 在的局面于他不利,于是他声称从派罗斯传回的消息是不真实的。报信 的人请求派遣巡视员前往视察,如果大家不相信他们的话。于是克里昂 和塞阿根尼斯被雅典人推选为巡视员,受命前去视察实际情况。[4] 现在克里昂意识到,他或者提供一个和报信人所说的大同小异的报告, 或者只好捏报情况,自己就成了不打自招的说谎者。他也知道,雅典人 有意再派一支远征军前去作战;于是他对雅典人说,派遣巡视员浪费时 日,会坐失良机的,如果大家相信报信人所说,就应该扬帆出征,向那 些敌人进攻。[5]他指出当时担任将军而为他所仇恨的尼基拉图斯之 子尼基阿斯,奚落他说,如果雅典的将军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就应当马 上带兵前去。他宣称,活捉岛上的拉栖代梦人犹如探囊取物,假如他本 人是军队的指挥官的话,他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

    28 这时候,雅典人开始埋怨克里昂,他们认为如果问题果真那么 容易解决的话,那他为什么不躬赴前线呢?尼基阿斯看到这一点,又知 道自己是克里昂攻击的对象,他对克里昂说:从将军们这方面来说,克 里昂尽可以随意带领任何军队前赴海岛,作各种军事上的尝试。[2] 起初,克里昂以为尼基阿斯的推荐不过是演说当中的一个托词而已,所 以满口答应下来。谁知道尼基阿斯真的要求把军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他, 这时克里昂又变了卦,推托说指挥军队的将军是尼基阿斯而不是他。现 在他感到恐慌了,他从来没料到尼基阿斯真的会把自己的职务推让给他 的。[3]尼基阿斯一再鼓动克里昂前往,并请雅典人替他作证,说他 已经把远征派罗斯的指挥权移交出来了。雅典人的态度就像群众惯常的 态度那样,克里昂越是推让躬赴派罗斯的任务,越想收回他自己所说的 话,群众就越是鼓励尼基阿斯移交军事指挥权。他们大声喊叫,要克里 昂起航。 [4]最后,克里昂知道,要取消自己的诺言是不可能的,只好硬 着头皮,扬帆出征。他走上前来,声称他并不惧怕拉栖代梦人,他不从 本邦带去一兵一卒,只带雅典城里的列姆诺斯人和音不洛斯人以及从埃 努斯来助战的轻盾兵和别处可调用的400名弓箭手前往。利用这支军队 和派罗斯现有的兵力,不出20日,他将把岛上的拉栖代梦人生擒活捉, 或者把他们当场杀死。[5]雅典人对克里昂的这种蠢话忍俊不禁,但 他们当中那些明智的人们暗暗庆幸,因为克里昂的声明对他们反正都是 有利的:要么就是他们借此除掉克里昂,这正是他们所期望的;要么就 是他们大失所望,克里昂将降服岛上的拉栖代梦人。

    29 克里昂在公民大会上把一切安排完毕,雅典人选举他为远征军 指挥官时,他推荐正在派罗斯的将军之一德摩斯提尼和他共同指挥军 队。他准备尽快起航。[2]他推荐德摩斯提尼,是因为他听说,德摩 斯提尼已经计划在岛上登陆。前方的战士受尽了苦头,他们与其说是围 攻者,不如说是被围者,因而渴望冒死拼杀。而德摩斯提尼本人对进攻 也有了信心,因为当时岛上发生了一场大火灾。[3]以前他心存戒 惧,因为岛上没有人烟,全岛几乎都为茂密的森林所覆盖,无路可行, 德摩斯提尼认为这都是有利于敌人的:因为他如果带领大批军队登陆, 敌人会从暗处给他们以沉重打击;而敌军的数目,他无法估计;敌人就 是犯下错误,他也觉察不到,因为密林掩蔽了一切,而他自己的军队如 果犯了错误,敌人是能够察觉的;敌人能够随心所欲地从任何地点出其 不意地攻击他的军队,因为主动权操在他们手里。[4]另一方面,在 他看来,即使他能够迫使敌人在林深菁密的区域进行肉搏战,那么熟悉 地形的小部队比不熟悉地形的大兵团也拥有优势。他自己的军队,数目 虽多,但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灭掉,因为视线被遮挡,各队士兵之 间无法相互援助。

    30 德摩斯提尼的这种估计都是根据他在埃托利亚惨败的经验作出 的,因为以前在埃托利亚作战失败, [24] 部分原因是由于树林的影响。 [2]事有凑巧,岛上的士兵因为地面狭小,只好麇集于该岛的一隅。 他们在那里用餐,并且安排了哨兵,以防敌人的袭击。其中一个士兵一 不留神,把一小片树林给烧起来了;随后起风,无意之中差不多把全部 树林都烧光了。[3]现在,德摩斯提尼才弄清岛上拉栖代梦人的真实 数目,此前他一直以为偷运进来的粮食所供应的人数没这么多; [25] 他 还发现登陆上岛比以前所想象的要容易些,所以他开始准备进行尝试, 他觉得雅典人为达到他们的目的而付出艰苦努力的时候到了。他从邻近 的盟邦征调军队,做好一切备战工作。[4]这里,克里昂派人告诉德 摩斯提尼,说他马上就到那里,他统率着按他的要求配备的军队来到派 罗斯。经过会商以后,两位将军首先派一名传令官到大陆的营寨去,问 拉栖代梦人,如果他们想避免冲突的话,就应该命令在岛上的人缴械投 降,雅典人将在缔结总的和约之前,只是把他们温和地拘留起来。

    31 这个提议遭到对方的拒绝。雅典人等了一天。第二天,他们的 全体重装步兵分乘几艘舰船,夜里出发,黎明前从大海和港口两方面向 岛上登陆,登陆时总兵力约800人,是清一色重装步兵。他们突然向岛 上的第一个据点发起进攻。[2]岛上敌人的兵力是这样部署的:在第 一个据点大约配备有30名重装步兵;中部即有水源的平缓地带,由指挥 官爱皮塔达斯率主力驻防;一个小支队驻守在岛屿的面向派罗斯的一 端,那里陡壁悬崖,深入海中,从陆地上来进攻是很困难的。那里还有 一个古时候的堡垒,是用石头粗陋地搭建起来的。 [26] 一旦他们被迫退 却的话,他们认为这个堡垒也许对他们有用。这就是敌人的兵力部署情 况。 [27] 32 雅典人登陆后全速冲向敌人,敌人或在睡觉,或正准备抵抗。 驻守在第一个据点的敌人很快被消灭了。登陆行动出乎敌人的意料之 外,他们以为雅典舰船的移动不过是像平常那样,开向晚间歇宿的地方 而已。 [28] [2]天一亮,其余的军队也登陆了。这些军队包括79艘舰 船的桡手(最底层的桡手除外 [29] ),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武装自己;还 有800名弓箭手、800名轻盾兵、美塞尼亚的增援部队以及派罗斯周围所 有值勤的部队,只有驻守在要塞的军队除外。[3]在德摩斯提尼的指 挥下,他们大约每200人分为一队,有的多些,有的少些,他们都尽可 能地占领制高点,目的是想四面包围敌人,使其无力作战,没有一个被 攻击的地方可实施反击。敌人在各方面都处于重兵射程之内:如果他们 进攻前面,后面就会遭到射击;如果他们进攻一翼,另一翼就会向他们 射击。[4]总之,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后面都会有雅典军队跟踪追 击;雅典人是轻装步兵,却是最难对付的。因为他们的箭、标枪、石 头、弹弓都能有效地远距离施射,所以无法和他们近身进行肉搏战;甚 至逃跑也是对雅典人有利的,追击者一停下,他们马上回过头来予以重 击。这是德摩斯提尼原订登陆计划所设计的作战策略,这些在这次作战 中都实施了。

    33 爱皮塔达斯所指挥的军队是岛上拉栖代梦人的主力部队,他们 看到前哨部队被打垮以后,一支军队向他们扑过来,于是排成队列,准 备迎击雅典的重装步兵,目的是想和对手展开肉搏战,因为雅典的重装 步兵在他们正前方,而轻装部队排列在两翼和后面。[2]然而他们无 法和雅典的重装步兵交战,或者说,他们无法施展他们特殊的作战技术 优势;因为他们被雅典两翼的轻装兵所投射的武器拦截,而正面的雅典 重装步兵又不肯前来接战,只是固守阵地。虽然他们击退了逼近他们的 雅典轻装步兵,但是雅典人且战且退,因为雅典人的装备轻便,行动起 来很容易在速度上超过敌人。加上这个荒岛上地形复杂,崎岖难行,拉 栖代梦人身披厚重的武装,使他们难以进行运动战。 34 这种交战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分头突击各个据点, 拉栖代梦人不能和从前一样迅速地迎战了。看到敌人对他们的进攻不能 像从前那样迅速地抵抗,雅典的轻装部队信心大增。他们现在亲眼看到 自己的人数比敌人多出许多倍;他们现在对敌人的情况更清楚了,发现 敌人没有那么可怕,因为他们第一次同拉栖代梦人接战的经验,使他们 知道敌人并没有他们刚刚登陆时所想象的那么可怕。因此,他们由惧怕 敌人变为藐视敌人。他们集合起来,高声呼叫,冲向敌人;他们用石 头、标枪、弩箭以及一切能拿到手的武器,向敌人投射过去。[2]拉 栖代梦人对这种作战方式不习惯,随着攻击而来的高呼声使他们惊慌失 措。新近被烧毁的树木炭灰飞扬起来,遮天蔽日,许多战士投射的石 块、弩箭在尘雾中飞舞,敌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3]拉栖代梦人 在恶战中苦苦地支撑着:他们觉得头盔无法抵挡住箭矢;当他们被标枪 击中时,枪头折断,留在甲胄里面;他们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无法进行 回击;命令的声音被更洪亮的高呼声压倒,听不清楚;到处都有危险, 他们找不出能够使他们获救或自救的方法。 35 最后,拉栖代梦人看到很多人在交战中负伤,因为他们不得不 在这同一个狭窄的地方来回扯动,于是他们组成密集的队形,向岛屿后 端的堡垒退却,那里离他们不远,由他们的同伴驻守。[2]雅典的轻 装部队看到敌人退却了,更加大胆地向前推进,呼喊声也更大了。他们 把所有能够截住的退兵统统杀死,但是大多数拉栖代梦人有条不紊地退 到那个堡垒,和原有的驻军联合起来,部署好整个要塞的防御工作,对 可能受到攻击的地方都加以防卫。[3]雅典人追踪而至,因为地势的 关系,他们无法将要塞完全包围起来。他们从正面进攻,想把要塞轰打 下来。[4]经过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在一天的时间内,尽管由于作 战、口渴和日光暴晒,双方军队都已精疲力竭,但都还是坚持下来了, 一方力图把敌人从高地赶走,另一方则力争保住他们的据点。现在拉栖 代梦人的防御工作比以前要容易些了,因为两翼没有围攻他们的军队。

    36 战斗似乎会无限地延续下去。美塞尼亚的将军 [30] 前来对克里昂 和德摩斯提尼说,这样耗费力量是无济于事的。但如果他们同意调拨给 他一部分弓箭手和轻装步兵,他会找到一条通道,绕到敌人的身后,他 认为这样可使敌人措手不及。[2]他们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从敌人看 不见的一个地方出发,沿海边的悬崖峭壁向前推进,他所经过的地方又 是拉栖代梦人认为地势险要、不必加以防范的地方。他克服了重重困 难,终于率军来到拉栖代梦人的身后而未被察觉,并且突然出现在后面 的高地上。这个意外的行动使敌人惊恐万状,也使期盼好消息的雅典人 惊喜万分。[3]现在,拉栖代梦人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如果把小事 比拟大事,他们现在所处的境遇和德摩比利战役的情况一样。 [31] 在那 次战役中,拉栖代梦人被绕到他们身后的波斯军队消灭了。现在这里的 情况极其相似,拉栖代梦人腹背受敌,难以支撑下去了。对方的人数超 过了他们,粮食不济使他们精疲力竭,拉栖代梦人放弃阵地了,所有通 道都处于雅典人的控制之下。 37 克里昂和德摩斯提尼知道,如果敌人再往后退却,就会被雅典 军队全部歼灭。于是他们下令停止战斗,士兵停止向前推进。他们想在 把拉栖代梦人的士气摧毁之后,把他们活捉起来,送往雅典,因为目前 的危险处境会迫使他们接受劝告,缴械投降的。[2]因此,他们通过 传令官,发布公告,问他们是否愿意向雅典人缴械投降,并且听凭他们 处理。 38 听了传令官的话,大多数拉栖代梦人把盾牌放下来,摇着手, 表示接受了条件。现在,战事结束,克里昂和德摩斯提尼代表雅典人, 与法拉克斯之子斯替丰所代表的拉栖代梦人进行了谈判。因为从前的指 挥官,第一位是爱皮塔达斯,已经阵亡;接下来接管指挥权的是希帕格 里塔斯,虽然还活着,却和死尸躺在一起,大家以为他死了。根据拉栖 代梦人的法律,比斯替丰职位高的两个军官如有不测,位居第三的他应 该出来执掌军事,所以斯替丰就被推举来指挥军队了。[2]斯替丰和 他的同伴们都说他们愿意派遣一个传令官向驻扎在大陆上的拉栖代梦人 请示该怎么办。[3]雅典人不许他们前往大陆,但他们自己要求大陆 方面派传令官来。经过两三次往返询问和答复,最后一位从大陆的拉栖 代梦人那里来的人带来了以下指示:“拉栖代梦人命令如下:你们可以 自行作出决定,但不能做出任何有损于名誉之事。”拉栖代梦人根据这 个指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就缴械投降了。[4]当天白天和晚 上,雅典人都在监视他们;第二天雅典人在岛上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 碑,并且准备返航,他们把俘虏们分配给各舰舰长负责监视。大陆上的 拉栖代梦人派来一名传令官,收回阵亡者的尸体。[5]阵亡和俘虏的 人数如下:原来渡海来该岛的重装步兵共420名 [32] ,其中被活捉后送 往雅典的有292名,其余的都在战斗中被杀死了。在俘虏中有120名斯巴 达人。 [33] 可是,雅典人损失很小,因为在这次战役中未发生肉搏战。

    39 围攻的时间,从海战到岛上的陆战,总计72天。[2]在派出使 者进行谈判的20天内,被围者所需要的粮食是准许其运入的,在其他时 间内,粮食是偷运进去的。岛上发现有谷物和其他食物,指挥官爱皮塔 达斯发给每个人的口粮,其数量比应有的配额要少些。[3]现在,雅 典人和伯罗奔尼撒人都把其军队撤离派罗斯,各自回国去了。克里昂的 承诺虽然是乱发狂言,但总算是兑现了:在20天之内,正如他发誓要做 到的,把岛上的人活捉回雅典了。

    40 这件事在希腊世界所引起的震惊超过战争中所有其他事件。因 为人们普遍认为,不管是饥饿还是其他强制力量,都不可能使拉栖代梦 人缴械投降。他们总是会坚持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2]的 确,人们很难相信,投降的人和战死的人是同样勇敢的人。后来,雅典 的一个同盟者讥笑一个在岛上被活捉的俘虏,问他是不是只有那些死在 战场上的才是真正勇敢的拉栖代梦人。 [34] 俘虏回答说:箭头如果能够 识别勇敢的人和胆怯的人,那它的价值就大了。这个答复告诉人们,阵 亡者只是那些被石头和箭头偶然击中的罢了。

    41 俘虏被运送到雅典,雅典人决定把他们关押起来,直到缔结和 约时再行发落;如果在战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伯罗奔尼撒人入侵阿提 卡的话,他们就准备把这些俘虏推出去斩首。[2]他们在派罗斯派驻 一支军队,而诺帕克图斯的美塞尼亚人把他们一部分最精锐的部队也派 往派罗斯,因为派罗斯原本是属于他们的祖国美塞尼亚的领土。这些军 队时常侵袭拉哥尼亚的领土,在当地造成很大的危害,因为美塞尼亚人 是和当地居民操同一种方言的。[3]拉栖代梦人此前对这种游击战是 没有经验的。他们发现,黑劳士开始逃亡了。他们害怕国内的革命运动 会继续蔓延,因而深感不安。他们虽然不愿意把这种恐慌情绪透露给雅 典人,但他们还是派使者来到雅典,要求雅典人交还派罗斯和那些俘 虏。但是雅典人的目的是想取得更多的利益,所以使者频频出使雅典, 而雅典人却总是让他们一无所获,空手而回。派罗斯事件的经过就是这 样。

    [1] 公元前425年。 [2] 参阅修昔底德,III. 115。 [3] 参阅修昔底德,III. 115。 [4] 参阅修昔底德,III. 85。 [5] 参阅修昔底德,III. 114。 [6] 约合74千米。 [7] 往年都是在谷物成熟的时候入侵阿提卡的,大概可以取得一部分军粮。 [8] 参阅修昔底德,IV. 2。 [9] 参阅地图四和图10。译者也去该地考察过。近代以来,学者们几乎都认为修昔底德所说的派罗斯港 就是现在的那瓦里诺湾(Bay of Navarino)。斯法克特里亚(或斯法吉亚,Sphagia)岛横亘在那瓦里诺海湾西 侧,形成南入口和北入口两个海峡。但是斯法吉亚岛之南的海峡,现在的宽度超过1200米,在当时也一定是这 样宽的,这就与修昔底德的记载不符,因为描写的宽度“只能容许八九条船同时并行”,实际上希腊100条并行 出入也绰绰有余。显然,修昔底德对这个地方是不熟悉的。关于斯法吉亚之北的海峡,1895年8月曾在此作过 实地调研两周之久的英国学者G. B. 格兰狄认为,北部的入口在修昔底德斯时代是封闭的,而修昔底德似乎完 全不知道这个事实。参阅格兰狄:《斯法克特里亚和派罗斯区域地形考察》(G. B. Grundy, “Investigation of the Topography of the Region of Sphactria and Pylos”),《希腊研究杂志》(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第16 卷,第l—54页。参阅史译本,第2册,第220—221页。 [10] 约合2800米。据现代学者测量,长约4400米。修氏记载有误差。 [11] 即入口之北的西部海岸。 [12] 总共只有3艘战舰。本来留给他5艘(IV. 5),其中2艘派出到扎金苏斯求援去了。—史译本注 [13] 关于伯拉西达,参阅修昔底德,II. 25,85;III. 69。 [14] 和约条款序号为英译者所加。 [15] 1夸脱=2品脱=1.1365升(干量)。 [16] 意即战场上的情况变化无常,胜负难料;无论胜负,人们都必须接受它。 [17] 即和平、结盟、友谊。参阅修昔底德,IV. 19。 [18] 即在雅典瘟疫爆发和伯罗奔尼撒人第二次出兵阿提卡之后(公元前430年)。参阅修昔底德,II. 59。 [19] 参阅修昔底德,I. 115。 [20] 参阅修昔底德,IV. 1。 [21] “卡里布狄斯”,希腊文原意通常为“旋涡”“湾流”,有时特指西西里岛和意大利之间的狭窄海面。 [22] 该岛朝向大海一边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IV. 8)。所以吃饭的时候,一部分桡手登陆吃饭,其余 的仍在船上保持警戒。 [23] 昭译本提及混合食品中有“罂粟”。 [24] 参阅修昔底德,III. 97 — 98。 [25] 参阅修昔底德,IV. 16。 [26] 就是用天然石块搭建起来的。 [27] 参阅地图四。 [28] 参阅修昔底德,IV. 23。 [29] 三列桨战舰桡手分上中下三层,底层桡手54人,中层54人,上层62人。按照修昔底德的说法,在岛 上登陆的雅典军队人数当在1万以上。 [30] 根据波桑尼阿斯的说法(IV. 26),这个将军名叫科梦(Comon)。—史译本注 [31] 参阅希罗多德,VII. 213。 [32] 谢译本(第290页)为“440名”。 [33] 岛上的拉栖代梦人包括斯巴达人和皮里奥西人,这里的120名就是斯巴达人,即斯巴达公民。如果 把拉栖代梦人译为斯巴达人,此处译文就较难处理。参阅修昔底德,III. 92及附注;谢译本,第290页。 [34] 意思是说,活下来的都不是勇敢的人。

    第十三章 战争的第七年和第八年。科基拉革命的终 结。革拉和约。攻克尼塞亚。

    42 同年 [1] 夏季,在上述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雅典派遣远征军, 攻入科林斯的领土。远征军计有舰船80艘,雅典重装步兵2000名,骑兵 200名(马匹是用舰船运送过去的)。一同参加远征的,还有来自米利 都、安德罗斯和卡利斯图的同盟军。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和其他两 名同僚是远征军的指挥官。[2]这支军队扬帆出海,黎明时分,他们 在刻尔松尼苏斯和雷图斯之间的海滨登陆,那个地方地处索利吉亚山脚 下。古时候, [2] 多利斯人占领了这个山冈,向城里的科林斯人发起进 攻。那时科林斯的居民是埃奥利斯人,现在山上有一村庄名叫索利吉 亚。远征军登陆的这个地方距该村庄约有12斯塔狄亚 [3] ,距科林斯约 60斯塔狄亚 [4] ,距地峡约20斯塔狄亚 [5] 。[3]科林斯人早就从阿尔 哥斯得到情报,知道雅典军队即将来攻,于是,除去在地峡以北的居民 和驻守安布拉基亚和琉卡斯的500名士兵 [6] 以外,其他所有的军队都早 早地集中到地峡一带,以防备雅典人登陆。[4]但是雅典人是在夜里 登陆的,没有被驻防军发现。科林斯人看到燃起的烽火,得知雅典人登 陆了。他们把军队的一半兵力留在肯克里埃 [7] ,万一雅典人袭击克隆 米昂 [8] ,也好策应。其余的军队全速开出,抵御侵略者。

    43 在科林斯方面指挥作战的两位将军中,有一位名叫巴图斯,他 率领一队士兵防守索利吉亚村庄,因为那个村庄没有城墙防护。另一位 将军吕科弗隆率余下的军队投入战斗。[2]起初,科林斯人攻击在刻 尔松尼苏斯半岛正面登陆的雅典军的右翼,后来与雅典全军交战。这场 战斗自始至终都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战。[3]雅典军的右翼和阵线最右 端的卡利斯图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把科林斯人打退。科林斯人退到他们后 面高地上的一堵石墙边,居高临下,向雅典人猛掷石块,高唱凯歌,然 后又开始反攻。雅典人抵挡住这轮进攻,双方又转入肉搏战。[4]这 时,另一支科林斯的军队来增援他们的左翼,他们打败了雅典军的右 翼,把他们驱逐到海上,雅典人和卡利斯图人又一次从船上把敌军击 退。[5]与此同时,双方其他的军队也都奋勇作战,尤其是科林斯人 的右翼,在吕科弗隆的指挥下迎击雅典军左翼;他们料到雅典人在那里 会设法突破防线,进攻索利吉亚村庄的。

    44 双方对峙了很久,彼此坚守阵地,没有退缩。雅典人的优势是 有骑兵助阵,而科林斯根本没有骑兵,最后科林斯人溃败了,退到山冈 上,停顿下来,没有慌乱,也没有试图反攻。[2]他们的伤亡,包括 他们的将军吕科弗隆在内,大都是在他们右翼溃退时发生的。其余的军 队,也是这样溃退的,没有受到猛烈的追击,没有严重的慌乱,他们撤 退到高地上,稳住了阵脚。[3]雅典人看见敌人不再出来交战,就剥 下敌军死者的衣服,收回本方阵亡者尸体,马上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 碑。[4]这时,留守在肯克里埃以防雅典人从海上进攻克隆米昂的科 林斯的那一半的军队,尽管因为奥内昂山的遮挡而未能看到战事的情 况,但是他们看到尘雾冲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即前来援助;科 林斯城中年纪较大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也赶来了。[5]雅典人看到许 多人前来攻击他们,以为他们是从邻近的伯罗奔尼撒诸邦开来的援兵, 就赶忙退却到舰船上,将战利品运走了。除开两名阵亡者的尸体没找 着,其余雅典阵亡者的尸体都带走了。[6]他们回到船上,驶往附近 的一些岛屿,从那里派出一名传令官,借休战的掩护,把留下来的尸体 寻着了。在这次战役中,科林斯人有212人阵亡,雅典人的阵亡人数不 足50名。

    45 雅典人从海岛出发,当天开到科林斯境内的克隆米昂,那个地 方距科林斯城约120斯塔狄亚 [9] 。他们在那里停泊,把那个地方破坏 了,在那里过了一夜。[2]翌日,先是沿爱皮道鲁斯的海岸航行,在 那里登陆,又来到爱皮道鲁斯和特洛伊曾之间的麦萨那,他们在那里修 筑了一条横贯地峡的城墙,把这个半岛和大陆隔开了。他们留下一支军 队驻守在这里,后来这支军队在特洛伊曾、哈利埃和爱皮道鲁斯的领土 进行袭掠。麦萨那的设防工作完成以后,雅典舰队就启程回国。

    46 在上述事件发生的同时,攸里梅敦和索福克勒斯 [10] 率领雅典舰 队离开派罗斯向西西里进发。他们到达科基拉,偕同城里的当政者 [11] 进攻驻在伊斯通山的反对党人。这些人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些科基拉 人,他们在革命发生以后,渡海来到大陆上,占据了那个地区,给当地 居民造成很大危害。[2]反对党人的堡垒被一举攻破,他们全都逃到 高地上。在高地上,他们接受了下列条件:他们必须交出雇佣兵,缴出 自己的武器,服从雅典人民的裁决。[3]在休战条件下,将军们带着 他们出海,把他们送往普提奇亚岛 [12] 上,拘押在那里,等到将来押送 回雅典;并且声明,如果被拘押的人中间有任何人企图逃走而被拿获 了,就等于是他们全都破坏了休战和约。[4]而科基拉的民主党领袖 担心将这些人送到雅典后,雅典人不杀他们,于是就策划了下面的阴 谋:[5]他们秘密地派遣少数俘虏的朋友前往岛上,告诉他们,说为 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最好是赶快逃跑,他们可以提供一条船;并且说,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雅典将军准备把他们移交给科基拉人民。

    47 俘虏们终于被说服了。当他们登上别人为他们提供的船时,全 都被捉获了。休战和约立即失去效力,全体俘虏都被移交给科基拉人处 置。[2]造成这种结果主要是应当由雅典的将军们负责的。因为很明 显,他们要前往西西里,押送俘虏回雅典的荣誉要由别人获得,这是他 们所不愿意的;他们这种态度鼓励了密谋者策划阴谋,并且使俘虏们更 容易听信阴谋制造者的话。[3]俘虏到了科基拉人手中以后,全都被 关在一个大屋子里,随后就把他们每20人一组带出去,捆在一起,要他 们从两排重装步兵中间穿过;如果两排重装步兵中间有人发现俘虏中有 他的私人的仇敌,就加以殴打和戳击,手执鞭子的人在俘虏队伍的旁 边,驱赶他们,对那些走得慢的人加以鞭笞。

    48 大约有60名俘虏这样被带出去戳死以后,大屋子里的人才如梦 方醒,他们原以为这些人只是从一个监狱提到另一个监狱而已。但是后 来有人把实情告诉了他们,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要求雅典人亲手把他 们杀死,如果雅典人愿意的话。他们不肯离开那个屋子,并且说,他们 将尽力阻止别人进去。[2]科基拉人无意从门口攻入。他们登上屋 顶,把屋顶拆毁,将瓦片和箭从上面向屋内投射,俘虏们尽力保护自 己。[3]同时,大多数俘虏都以敌人射下来的箭头刺入自己的喉咙, 或用从床上寻得的绳索,或将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自缢而死。一句 话,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自绝,同时也常常被屋顶上的人射杀。夜 里,惨剧在继续上演,直到后半夜他们全都被杀死为止。[4]天亮以 后,科基拉人把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甩到货车上,运往城外。在堡垒里 捉获的妇女被卖为奴隶。[5]山里的科基拉人被民主党人用这种方法 消灭了。就这次战争期间而论,这场持续这么久的革命终于结束了。同 时,雅典人航行去了西西里,那是他们原来的目的地;在那里,他们和 自己的同盟者并肩作战。

    49 这个夏季之末,诺帕克图斯的雅典人和阿卡纳尼亚人出征阿纳 克托里昂,它是位于安布拉基亚海湾口上的一个科林斯人的城市。他们 利用内应攻下这座城市。来自安布拉基亚各部族的殖民者从安布拉基亚 各地移居到那里,占领了那个地方。夏季就这样结束了。

    50 接着在冬季里, [13] 阿基浦斯之子阿里斯提德斯 [14] ,他是雅典 舰队赴各盟邦去征收贡金的指挥官之一,他在斯特里梦河畔的爱昂地 方,捉获了一个名叫阿塔佛涅斯 [15] 的波斯人,当时这个波斯人正在从 波斯国王那里前往拉栖代梦的途中。[2]这个波斯人被带到雅典,他 随身携带的文书都由雅典人从亚述文字 [16] 翻译出来读过了,文书里谈 到许多问题,而核心问题是告诉拉栖代梦人,波斯国王弄不清他们所要 求的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们多次派到国王那里去的使者各有各的说法。 如果拉栖代梦人要想明确说明他们的想法,最好是派遣使者随这个波斯 人一同前往波斯。[3]后来,雅典人让阿塔佛涅斯乘一艘三列桨战舰 返回以弗所,并派出几名使者一同前往。在以弗所,他们听说薛西斯之 子阿塔薛西斯恰恰在那时驾崩,便返回雅典。 [17]

    51 在同一个冬季里,开俄斯人按雅典的命令拆毁了他们新修筑的 城墙,因为雅典人怀疑他们正在策划叛乱。但是他们首先得到雅典人的 保证,维持现状,像从前一样对待他们。冬季就此终结,修昔底德所写 的第七年的战事也就此结束了。

    52 翌年 [18] ,夏季刚刚开始,就在新月出现期间,发生日偏食; [19] 就在同一个月初,又发生一次地震。[2]同时,从米提列涅和列斯 堡其他地方被放逐的人们,得到伯罗奔尼撒的雇佣兵和在当地招募的军 队的帮助,他们中的大多数从大陆出发,攻取了罗艾特昂;他们对罗艾 特昂未加以破坏就撤离了,只是索取了2000佛凯亚斯塔特 [20] 的赎金。 [3]之后,他们进攻安坦德鲁斯,利用内应攻下这个地方。他们的计 划是想把以前为米提列涅人所有而现在归雅典人掌握的安坦德鲁斯以及 其他阿克泰亚诸城镇 [21] 都予以解放,而首先是要解放安坦德鲁斯。因 为一旦占领这个地方,就取得了制造舰船的所有的便利条件:伊达山近 在咫尺,那里有丰富的林木,也有大量的其他资源;如果以此为基地, 他们可以轻易地袭掠相距不远的列斯堡,也容易征服大陆上的埃奥利斯 诸城镇。这就是这些流亡者的计划。

    53 在同一个夏季里,雅典人的60艘舰船、2000名重装步兵、少量 骑兵以及从米利都和其他地方调集来的同盟军,在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 阿斯、狄伊特列弗斯之子尼科斯特拉图斯和托尔马尤斯之子阿乌托克利 斯的统率下,远征基塞拉。[2]基塞拉位于马利亚海角的对面,是拉 哥尼亚海岸附近的一个岛屿。岛上的居民都是皮里奥西阶层的拉栖代梦 人。 [22] 每年,斯巴达派来一位被称作“行政官”的官员,也经常派遣重 装步兵屯驻在那里。拉栖代梦人对于这个地方是重视的,[3]因为从 埃及和利比亚来的商船都要在那里停泊;同时,它是拉哥尼亚的一道屏 障,可使之免遭海盗的袭扰。这是一个易于遭受攻击的地方,因为整个 拉哥尼亚海岸是突入西西里海和克里特海之间的。

    54 这样,雅典军队攻入基塞拉。这些军队包括10艘舰船、2000名 米利都重装步兵 [23] ,他们从海上攻占了被称为斯坎代亚的城镇 [24] ; 其余的军队在面向马利亚一方的海岸上登陆,进攻基塞拉的下城 [25] , 他们在那里发现所有的居民都在那里安营扎寨。[2]双方接战,基塞 拉人在阵地上坚守了一阵儿,就溃败了。他们转身逃往上城。后来,他 们与尼基阿斯及其同僚们谈好条件,同意在保证他们生命安全的条件 下,接受雅典人的裁决。[3]尼基阿斯和基塞拉部分居民之间的商谈 早就开始了,这使得基塞拉人以更快的速度投降,而投降的条件对于基 塞拉人而言,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更为有利的。不然的话,雅典 人考虑到他们是拉栖代梦人,而这个岛和拉哥尼亚又是这么接近,就会 把他们驱逐出岛的。[4]基塞拉人投降以后,雅典人占领了港口附近 的斯坎代亚城镇,指派了驻防军留守基塞拉,然后就起航到阿辛、希洛 斯 [26] 和海岸上大多数地方,在方便的地方登陆并且停泊过夜。他们大 约花了7天的时间,连续不断地破坏这些地方。

    55 拉栖代梦人看到雅典人征服了基塞拉,料想他们也会在自己的 海岸登陆的。但是他们没有大规模地集结军队以抗击雅典人,而只是将 防守的重装步兵布置在国内各地,其数量依照各地的实际需要而定,他 们一般都是采取守势的。在斯法克特里亚岛的严重的意外灾难降临到他 们身上之后,派罗斯和基塞拉相继落入雅典人手中;他们在各方面都处 于战争阴影的笼罩之下,敌人行动迅速,防不胜防,而他们一直都害怕 国内发生革命。[2]于是,他们采取非常措施,召集400名骑兵和一队 弓箭手。但他们在军事行动中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缩手缩脚,因为他 们所面临的局势超出了他们现有的军事组织系统,他们是在海上作战, 对手是雅典人。雅典人觉得,他们一刻不进攻别人,就会牺牲那一刻建 功立业的机遇。 [27] [3]同时,近期命运多变,多灾多难,而且都出 乎他们的意外,这使拉栖代梦人胆战心惊。他们总怕还有别的灾难会同 斯法克特里亚的灾难一样,降临到他们身上。[4]因此,他们在两军 阵前,精神不振,他们以前没有遭受过磨难,因而完全丧失了自信,认 为只要一有军事行动,就又要遭到失败。

    56 因此,拉栖代梦人坐视雅典人在他们的沿海地区进行破坏,未 采取任何抵抗行动。无论在哪一支防军守御的地区发生登陆事件,防军 的态度都一样,以为自己兵力不够,不能出来迎战。只有一支防军在科 提尔塔和阿芙洛狄西亚附近进行了抵抗,他们的冲锋使敌军一群分散的 轻装步兵感到惊恐。但是在和敌军的重装步兵交锋时,他们又被打败 了,损失了少数士兵,遗弃了一些武器。雅典人在那里竖立了一块胜利 纪念碑,然后离开那里,驶往基塞拉。[2]又从基塞拉起航,环绕爱 皮道鲁斯·利米拉的海岸航行,破坏了该地区的部分地方以后,来到泰 里亚,它属于基努里亚地区,地处阿尔哥斯和拉哥尼亚的边界上。这本 是拉栖代梦人的领土,但他们把它让与被驱逐的埃吉那人居住。因为埃 吉那人在地震和黑劳士暴动时,曾经帮助过他们;还因为他们虽然是雅 典的臣民,但总是站在拉栖代梦一边的。

    57 当雅典人还在海上航行的时候,埃吉那人放弃了正在海岸边建 筑的要塞,退至他们所居住的上城,上城距海边大约10斯塔狄亚 [28] 。 [2]这里原来有一支拉栖代梦人的驻军,协助他们建筑要塞。现在他 们请求驻军和他们一起进入上城,但驻军以固守城垣处境危险为由,拒 绝了他们的请求。这支驻军退到一块高地上,觉得他们的力量难以御 敌,就据守在那里,按兵不动。[3]这时,雅典人登陆了,他们全军 向泰里亚城进发,占领了泰里亚。他们把城内的财物洗劫一空,然后把 城市付之一炬。在交锋中未被杀死的埃吉那人,以及在交战中负伤被俘 的他们的拉栖代梦的指挥官,帕特罗克利斯之子坦塔鲁斯,都被雅典人 带回雅典。[4]他们也把少数基塞拉人带回雅典,认为把这些人移走 是最安全的。雅典人决定把他们安置在诸岛屿上,其余的基塞拉人可以 继续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但是要缴纳4塔连特 [29] 的贡金;被俘获的 埃吉那人都被杀死了,因为雅典人和他们有深仇大恨;坦塔鲁斯则和从 斯法克特里亚俘虏回来的拉栖代梦人关押在一起。

    58 在同一个夏季里,在西西里,卡马林那人和革拉人首先缔结了 一个休战和约。之后,西西里其他各邦的代表到革拉集会,讨论是不是 可以达成和解的问题。代表们各抒己见,有的支持,有的反对;他们对 于他们认为没有得到公平处理的各种问题,都提出了他们的控诉和要 求。他们当中最有影响的人物,叙拉古人赫尔蒙之子赫摩克拉特斯在会 议上发表了演说。他说: 59 “西西里人啊,我现在对你们发表讲话,并不是因为我所代表的 城邦是西西里最弱小之邦,也不是因为叙拉古是遭受战祸最深重的城 邦,我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来发言的。我认为,我所提出的意见对于 整个西西里来说,都是最有利的。[2]战争的祸害是尽人皆知的,我 用不着把这些祸害来分条细说。没有人是浑浑噩噩地被卷入战争的;或 者,如果他认为战争是有利可图的事业,他就不会因为畏惧而置身于战 争之外的。事实上,对于前者而言,认为他所得到的利益似乎超过所遭 受的损害,而对于后者而言,则宁愿冒着危险而不愿忍受一时的损失。 [3]假如两种人恰好在这些问题上作出错误的选择,那么,奉劝人们 达成和解还是有些益处的。我想,当我们开始准备投入战争的时候,毫 无疑义,我们都是想扩大自己的利益的。现在,我们也为了同样的利 益,来探讨如何才能达成和解。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未获得理应 得到的一切,那么,我们将再一次被卷入战争的旋涡之中。

    60 “然而,作为明智的人,我们应当清楚这个会议不单单是为了各 自的私利而召开的;我们是否还有时间保全整个西西里,也是很成问题 的。依我看,雅典人的野心对整个西西里已经构成威胁。我们必须考虑 到,使我们聚集一堂就这些问题进行讨论的一个更为令人信服的因素, 是雅典人。他们是希腊头号军事强国,他们有少数舰船在我们的海域, 窥视我们的错误。虽然他们和我们本来就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但是他们 总是借法律上的同盟关系之名,力图把事务安排得对他们有利。[2] 如果我们内部开始争斗,招引雅典人进来—即使不邀请他们,他们也是 随时准备出兵干涉的—如果我们花费自己的金钱来伤害我们自己,同时 为他们在这里称霸铺设道路的话,那么可以预料的是,当雅典人看见我 们精疲力竭了,他们就会带着更多的军队来,设法把我们全都置于他们 的统治之下。

    61 “但是,如果我们还算明智的话,我们应当结为同盟,这样做虽 有危险,但其目的无非是通过获取本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使我们各 邦富裕起来,而不是要毁灭已经属于我们所有的东西。我们应该懂得, 内部纷争是各城邦衰亡的主要原因,西西里的情况也同样如此—如果我 们西西里的居民彼此争斗,并且忽视我们的共同敌人的话。[2]有鉴 于此,我们个人与个人之间,城邦与城邦之间,要精诚团结合作,以拯 救整个西西里。任何人都不应抱有这样的观念,以为我们中间唯有多利 斯人才是雅典的敌人,而卡尔基斯人很安全,因为他们有伊奥尼亚人的 血统; [30] [3]雅典人攻击我们,不是因为他们对两个民族当中的一 个怀有仇恨,而是因为他们对西西里的好东西—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物产 —垂涎三尺。[4]这一点可以从他们接受卡尔基斯的邀请一事中得到 证明:卡尔基斯人 [31] 从来没有依照他们和雅典人所订的条约,为雅典 人提供援助。但是雅典自愿地热心提供援助,甚至超出了条约所规定的 义务。[5]雅典人既有这样的野心,也一定会据此推行其扩张政策, 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绝不是谴责那些希望统治别人的人,而只是谴 责那些早早地准备屈服于别人的人。人就是要统治那些屈服于他们的 人,正如他们要抗击那些无故侵扰他们的人一样。这恰恰都是符合人的 本性的。[6]如果有人知道这些危险,而不肯采取适当的措施加以防 范,或者到这里来的人们如果没有把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对付威胁我们的 共同的危险当作头等大事的话,那么,他们就错了。[7]解除这个威 胁的最快捷的途径,就是我们彼此之间达成和解;因为雅典人不是从自 己的本土出发向我们进攻,而是从邀请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些城邦的领土 上向我们进攻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以发动一场战争来结束另一场战争, 而应当冷静地以和解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争端;而那些被邀请来这里调解 争端的人们,他们有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希图达到他们不良的目的, 现在他们未能达到目的,便有充分的理由离开这里了。

    62 “从雅典人方面来说,这些是我们采取明智决策的最大的益处。 [2]至于和平问题,那是人人都渴望的首要的幸事,为什么在我们中 间不能建立和平呢?假如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享受到某种幸福,而另一个 人在艰难地劳作,要保全前者的利益,解除后者的苦难,难道和平不是 比战争更为有利吗?和平要多些荣誉,少些危险,和平还有数不胜数的 好处,正如战争有数不胜数的坏处一样,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吗?这些事 情都是你们要考虑的,你们不应该忽视我的劝告,为了保全你们每个人 的生命,你们应该珍视我的忠言。[3]如果这里有人相信他可以通过 坚持公理或求诸暴力以达到某些目的的话,那就让他不要因为失望而过 于伤心了。他应当知道,过去有许多人想惩罚作恶者,但是他们既未能 惩罚他们的敌人,甚至也未能保全他们自己;过去许多人相信武力能够 使他们获得某些利益,但是,他们非但未能获取更多的利益,反而注定 要失去他们已拥有的东西。[4]对作恶者的报复不一定会取得成功, 因为坏事已经做过;单纯相信武力,而武力也不一定是靠得住的。至于 将来,我们的计划大都要受制于将来的不可预测的因素。正是这些不可 预测的因素常常蒙蔽了我们,所以事实上它对于我们是最有用处的,因 为我们大家都同样地惧怕它,因而我们在彼此攻击之前,就要慎重考虑 了。

    63 “现在我们所惧怕的有两件事情:一是对于不可预测的将来的无 限恐惧,一是对雅典人到来的现时的恐惧。这样,我们每个人如果没有 完全获得他想获得的一切的话,那是很自然的。让我们把正在威胁我们 的敌人逐出我们的领土吧!如果我们之间不能订立一个永久性的和平条 约,至少也要让我们在一个尽可能长的时期内,言归于好,把我们彼此 之间的争端推迟到另一个时期去解决。[2]总之,我们要认识到,如 果听从我的忠言,我们将各自保持我们城邦的自由,让我们成为自己命 运的掌握者,能够以德报德,以恶报恶;反过来说,如果不采纳我的忠 言,我们将处于别人的奴役之下。那时,不仅我们无法对任何人实施报 复,而且即便是最有利的情况也无非是我们被迫把我们的最凶恶的敌人 当作朋友,而把应该当作朋友的人当作敌人。

    64 “至于我自己,我在一开始就说到了,我代表的是一个最强大的 城邦,尽管有可能关心侵略别人的多,关心自卫的少,但是在考虑到将 来的这些危险的时候,我准备作出某些让步,我不赞同为了伤害我的敌 人而使自己遭到更大的伤害;也不至于因为有了仇恨而产生愚蠢的想 法,认为自己既能支配自己的计划,就能控制自己的命运,而命运是我 所不能控制的。我已经准备作出一切合理的让步。[2]我奉劝你们其 余的人也仿效我的做法,彼此让步,而不要等到敌人来强迫我们让步。 [3]对自己的同族人让步—多利斯人让多利斯人,或者卡尔基斯人让 卡尔基斯人,都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一句话,既然我们彼此相邻, 都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被同一片海洋所环绕,我们就都是西西里人。 我想,将来我们之间会再次发生战争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再来协 商,订立和约。[4]但是在我们遇着外部入侵者的时候,如果我们聪 明的话,我们总是会联合起来,抵御外敌的。因为对我们任何一个城邦 的伤害都将危及我们的全体。今后我们绝对不邀请西西里岛以外的同盟 者或仲裁者到我们这里来。[5]这样做,我们现在就对西西里作出两 项贡献:立即解除雅典人的威胁,并且避免了内战。将来我们自由地生 活在本乡本土上,而较少地遭受来自境外的威胁了。”

    65 这就是赫摩克拉特斯的发言。西西里人采纳了他的意见,他们 同意停止内战,每个城邦保持自己原有的领土—卡马林那人占领摩根提 那,付给叙拉古人一定的钱款作为代价。[2]雅典的同盟者召请雅典 的将军们来,告诉他们说:西西里人将订立和约,这个和约对他们这些 雅典人也是适用的。雅典将军们表示同意,和约得以订立。之后,雅典 舰队就离开西西里了。[3]但当他们回到雅典时,雅典人放逐了两名 将军皮索多鲁斯和索福克勒斯,对另一位将军攸里梅敦则科以罚款, [32] 理由是说他们本来是有实力占领西西里的,但是因为受贿而撤离 了。[4]雅典当时的繁盛使雅典人以为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到,可能的 事和不切实际的事,他们都能够做到,不管他们的势力强大也好,不足 也好。他们各方面的意外成功,使他们产生这种心态,认为凡是他们能 够想到的,就一定能够做到。

    66 在同一个夏季里, [33] 麦加拉城里的人们,在同雅典人的战争中 深受其苦,因为雅典每年全军出动,侵略麦加拉两次。同时,他们也遭 到本邦逃亡到佩盖的人们的袭掠,这些逃亡者是在革命过程中被民主党 人驱逐的。于是,麦加拉人开始议论,是不是最好把逃亡者召回来,以 使麦加拉不致同时遭到两种灾患的磨难。[2]这些被逐者的朋友们注 意到人民当中有这种议论,便更加公开地站出来,鼓动人们接受这个建 议。[3]但是民主党的领袖们知道,民众因当时所遭受的灾患而精疲 力竭,将难以给予他们坚决的支持,所以他们在惊恐之中进而和雅典的 将军们,阿里弗隆之子希波克拉特斯和阿尔基斯提尼斯之子德摩斯提尼 谈判,使麦加拉城投向雅典一边。他们认为,这样做比召回他们所放逐 的党派对他们来说更为安全些。他们一致同意,首先由雅典人派军进驻 长城(从麦加拉城到尼塞亚港的距离大约为 8 斯塔狄亚 [34] ),以防伯 罗奔尼撒人从尼塞亚出兵加以干涉。尼塞亚完全由伯罗奔尼撒军队驻 守,以防止麦加拉叛变。其次,他们再设法把上城交到雅典人手中,他 们认为把麦加拉人争取过来困难不大。

    67 双方拟定了他们所要说的和所要做的计划之后,雅典人在夜幕 的掩护下航往麦加拉附近的米诺亚岛。(见图11)希波克拉特斯率领 600名重装步兵,驻扎在不远处的一个采石场里,建筑城墙的石料通常 取自这里;[2]而另一位指挥官德摩斯提尼,率领普拉提亚轻装部队 和雅典的城防军 [35] 埋伏在恩亚琉斯附近,这里离麦加拉城更近。除了 那些制订这个计划的人之外,那天晚上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事情。 [3]天刚蒙蒙亮,麦加拉城内那些出卖麦加拉的人开始行动了。长期 以来,他们每天晚上征得指挥官 [36] 的同意后,都要将载在马车上的一 条轻船沿着壕沟走到海边,佯装要出海袭掠。在黎明前,他们常将马车 上的轻船由城门 [37] 运入城内—据他们说,他们的用意是以此迷惑驻扎 在米诺亚的雅典封锁舰队,因为在海港中根本看不见一条船。[4]就 在马车开到城门前,城门照例打开,让运船的马车进去的时候,雅典人 (事先已和他们约定好了的)看见了,就从埋伏中冲出来,全速奔袭, 以便在城门再关闭之前跑到城门口,使城门无法关闭。与此同时,亲雅 典的麦加拉人开始击杀城门卫士。[5]首先冲进城的是德摩斯提尼及 其所率领的普拉提亚人和雅典城防军,正在胜利纪念碑现在所立之地。 他们刚刚冲进城门,普拉提亚人就和离现场最近的伯罗奔尼撒人交战, 把他们击败了。这些人得知所发生的事情,正在前来营救。普拉提亚人 把守着城门,让雅典的重装步兵开进城内。 图11 萨罗尼克湾

    68 之后,每一位雅典人都迅速地向城墙冲杀过去。[2]起初,少 数的伯罗奔尼撒驻防军坚守阵地,力图对雅典军队实施反击,他们有些 人被杀死了,但是大多数人都逃跑了。由于是夜袭,加上他们发现麦加 拉的叛党也向他们进攻,他们以为整个麦加拉都倒向雅典一边去了。 [3]事又凑巧,雅典的传令官自行高声宣布:凡是愿意倒向雅典一边 的麦加拉人,都来加入雅典人的行列。伯罗奔尼撒人听了这番话,马上 放弃抵抗;他们认为自己遭到雅典人和麦加拉人有预谋的联合攻击,便 都逃往尼塞亚去了。[4]黎明时分,长城被攻陷,城里的麦加拉人处 于十分混乱的状况之中。那些和雅典人私通的人说,他们应当打开城 门,出城作战,其他民主党人也支持这个建议,因为他们是知道这个建 议的用意的。[5]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城门一打开,雅典人就冲进城 去,而亲雅典党人头上涂有橄榄油,以与其他人有所区别,使雅典人不 至于伤害他们。现在他们打开城门,就更为安全了,因为按照他们之间 的协议,雅典有4000名重装步兵和600名骑兵从埃琉西斯连夜行军,现 在已经赶到了。[6]当亲雅典党人都在自己头上涂抹橄榄油,来到城 门口的时候,他们的一个同伙把这个计划泄露给反对党人 [38] ,于是反 对党人集合在一起,宣布他们绝不出城作战—就是过去他们的势力比现 在强大的时候,也从未出城作战—也不想使城邦陷于明显的危险之中。 他们还说,如果不听从他们的话,战斗就必然会在城里发生。他们没有 对其他人表示他们知道了这个密谋,但坚定地认为他们的意见是最好 的。同时,他们站在城门口,守着城门,使密谋者无法达到他们的目 的。

    69 雅典的将军们意识到,他们原来的计划出了问题,用武力攻取 麦加拉城是不切实际的。因此,他们立即筑一道城墙封锁尼塞亚;他们 认为,如果他们能够在援兵到来之前攻陷尼塞亚的话,麦加拉就会马上 投降的。[2]他们很快从雅典运来了铁、石匠,其他所需要的一切东 西也都从雅典运来了。雅典人从他们所占领的城墙开始,向着麦加拉一 边修筑一条城墙,直达尼塞亚两端的海边,以切断尼塞亚和麦加拉的联 系。城墙和壕沟分成若干段,由军队各部分别完成;他们在近郊采取石 料和砖,砍伐果树和其他树木,在需要的地方建筑栅栏;近郊也有一些 房屋,他们把这些房屋加筑雉堞之后,有时就成为要塞的一部分。这项 工作整个这一天都在进行。 [3]到了第二天下午,城墙快要竣工的时候,尼塞亚的驻军惊慌 起来了。因为他们没有食物,过去他们是每天从上城取得口粮的;他们 不指望伯罗奔尼撒人会很快地来援救他们;他们认为麦加拉人都是仇恨 他们的。因此,他们就向雅典人投降了。投降的条件如下:他们缴出自 己的武装,每个人都可以用一定的款额赎回;要塞中的拉栖代梦指挥官 以及其他的拉栖代梦人都听凭雅典人处理。[4]根据他们所达成的这 些协议,驻军出城向雅典人投降。雅典人毁掉长城和麦加拉城相连接的 地方,占领尼塞亚,准备下一步军事行动了。

    70 这时候,泰里斯之子伯拉西达,一位拉栖代梦人,正巧在西基 昂和科林斯附近,集结一支军队准备远征色雷斯地区。当他听到雅典人 攻陷长城的消息后,他担心尼塞亚的伯罗奔尼撒驻军的安全,也担心麦 加拉城会失陷,于是,他派人到波奥提亚人那里去,要求他们尽快派军 队来,在麦加里德的革拉内亚山下的特里波狄斯库斯村和他会师。同 时,他亲自率领2700名科林斯重装步兵、400名弗琉斯人、600名西基昂 人 [39] 和他已经征调来的军队一起出发,希望在尼塞亚被攻陷之前到达 那里。[2]当他听说尼塞亚已经失陷了的时候(他连夜行军赶往特里 波狄斯库斯),就从他的军队中选出300精兵,不等敌人知道他的到 来,就避开雅典人的视线(因为雅典人是在海边的),向麦加拉城进 军。他这样做,表面上说是要收复尼塞亚,如果真有可能,他会作尝试 的。但是最重要的,是想进入麦加拉城,以保全这个城市。因此,他请 求麦加拉人让他的军队进入城内,并且告诉他们,说他有希望收复尼塞 亚。

    71 然而,麦加拉城内的两个彼此敌对的党派都害怕了:一个党派 害怕伯拉西达恢复逃亡者的地位而驱逐他们,另一个党派担心民主党人 因为害怕被伯拉西达所驱逐而恢复流亡者的地位,将向他们发动进攻。 这样,埋伏在城外的雅典人将目睹麦加拉城毁于城内的两党之间的斗 争。因此,他们不准伯拉西达进城,两个党派都宁愿维持和平,静观事 态的发展;[2]两个党派都希望坐观雅典人和援军之间发生战斗,认 为等到他们的援军获得胜利后,再和援军会合在一起,那样会更安全 些。伯拉西达在这里没有达到他的目的,就又和其余的军队会合在一 起。

    72 黎明时分,波奥提亚人和他会合在一起了。就在伯拉西达派人 到他们那里去之前,他们已经决定来援助麦加拉人了。因为他们认为麦 加拉的危险就是他们自己的危险,他们全军集合于普拉提亚;而伯拉西 达的使者的到来,更加激励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们马上派出2200名 重装步兵和600名骑兵来增援,而其他大部分军队返回本土。[2]这 样,全部军队会合在一起,共有6000名重装步兵。雅典的重装步兵在尼 塞亚附近和海边列成阵势,但其轻装步兵却分散在平原地带。这些轻装 步兵遭到波奥提亚人的打击,被驱逐到滨海地带;波奥提亚人的进攻完 全出乎雅典人的意料之外,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任何地方派遣援兵来帮助 过麦加拉。[3]在这里,波奥提亚的骑兵同样遭到雅典骑兵的打击, 双方交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来双方都宣布自己一方获胜。[4] 波奥提亚的骑兵长官和少数随从向前推进,直抵尼塞亚,他们都被雅典 人所杀,他们的盔甲也被剥掉,尸体落入雅典人手中。在休战条件下, 雅典人才把尸体归还给波奥提亚人。雅典人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就整 个战役而言,双方均未取得绝对优势。波奥提亚人回到自己军中,而雅 典人则返回尼塞亚。

    73 这次交锋之后,伯拉西达和他的军队向更靠近海边和麦加拉城 的地方移动。他们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势,列成战斗队列,期望着雅典人 向他们进攻。他们知道,麦加拉人在等待着,看哪一方取胜。[2]他 们认为,这种态度似乎有两方面的好处:其一,他们用不着主动进攻, 或者出来冒险作战,因为他们明确表示他们只准备自卫,这样他们几乎 没费什么气力就被公认为获胜了;其二,这样做也是颇合乎麦加拉的利 益的。[3]因为如果他们不做出这样一种姿态的话,他们就没有机 会,他们一定会被认为是战败了,马上就会失去麦加拉。事实上,雅典 人也许不想接受挑战,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战斗,就已经达到了他们的 目的。[4]事情的发展果真如此。雅典人列阵在长城之外,伯罗奔尼 撒人没有向他们发起进攻,他们也就留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他们的将军 们还认为在不平等的条件下发起进攻,未免太冒险了。事实上,他们的 大多数目标已经实现。现在他们向人数占优势的敌人发起进攻,即使取 胜,也不过是取得麦加拉城,而一旦战败,他们的重装步兵的最精锐部 分将遭到毁灭。另一方面,敌人的情况就不同了。这支军队是由各邦的 分遣队组成的,每个分遣队只担负全军的一部分危险,因而他们表现得 更加勇敢,也是不足为奇的。两军对峙了相当长的时间,任何一方都不 主动进攻。雅典人回到尼塞亚,伯罗奔尼撒人随后也回到他们原来驻扎 的地方。现在麦加拉的同情流亡者的人们消除了疑虑,他们打开城门, 迎接伯拉西达和各邦的指挥官进城,开始商讨有关的问题;他们认为伯 拉西达是胜利者,雅典人不愿意再战了,而亲雅典党人这时却惊恐起 来,不敢妄动了。

    74 后来,伯拉西达遣散了同盟者的分遣队,让他们各自回国,而 他自己则回到科林斯,在那里继续准备原定对色雷斯的远征。[2]雅 典人也回到国内,麦加拉城内的大多数与私通雅典人有牵连的人知道他 们已被发觉,马上溜掉了,其余的人和流亡者的友人谈判,召回在佩盖 的流亡者。流亡者宣誓:他们只能为城邦谋求最大的利益,绝对不报复 既往的私仇。[3]但是流亡者当政之后,他们检阅重装步兵,把军队 分别派往各地。他们从他们的私敌中选出100名和雅典人私通有重大嫌 疑者,强迫公民大会对他们进行公开表决宣判。在这些人被判处死刑之 后,他们在麦加拉建立了极端的寡头政体。人数如此之少的同党通过党 派斗争的胜利而实现政体变更,[4]并且维持了这么长的时间,还从 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1] 公元前425年。 [2] 指多利斯人在赫拉克利斯的子孙的率领下,攻占伯罗奔尼撒的时候。参阅修昔底德,I. 12。 [3] 约合2200米。 [4] 约合11千米。 [5] 约合3700千米。 [6] 其中300名已于上年冬季被派往科林斯的殖民地安布拉基亚去了。参阅修昔底德,III. 64。 [7] 科林斯东边一海港,距科林斯城约13千米。 [8] 科林斯地峡和麦加拉中间海岸线上的一个重要地方,离科林斯城约22千米。传说提秀斯所斩杀的野 猪即住在这里(波桑尼阿斯,I. 27;II. 1)。 [9] 约合22千米。 [10] 参阅修昔底德,IV. 8,24。 [11] 他们是自公元前427年就开始掌握城邦政权的民主党人(参阅修昔底德,III. 85)。 [12] 现在叫微多岛(Vido)。参阅修昔底德,III. 75。 [13] 公元前425/前424年。 [14] 修昔底德在IV. 75又提到,他是这些海域负责征收贡金的一名将军。 [15] 他是波斯国王派往拉栖代梦的使者。 [16] 该文书可能是用古波斯楔形文字写成,但更有可能是以阿拉米文字(Aramaic)写成。 [17] 本章内容是涉及雅典和波斯关系的一则重要史料。关于波斯国王在位的确切时间,巴比伦的楔形文 字泥板文献均有记载。所有相关证据都表明,大流士二世在阿塔薛西斯死后继位,时间不早于公元前424/前 423年,这就是说,修氏所提及捉获阿塔佛涅斯的时间,至少比大流士继位时间提前了一年零两个月。究竟是 不是修氏记载错误,尚无定论。 [18] 公元前424年。 [19] 据近代学者推算,此次日偏食时间在公元前424年3月21日。 [20] 这里的斯塔特(stater)是佛凯亚的金币名称,以其成色不足而闻名。参阅德摩斯提尼,XI. 36。一 枚金币价值约合24阿提卡银德拉克玛,2000斯塔特约合8个塔连特。参阅R. B. Strassler, The Landmark Thucydides , Appendix J, pp. 620–621。 [21] 在列斯堡以北,大陆的地角上。这些城镇曾被帕基斯从米提列涅人手中夺取过来。参阅修昔底德, III. 1,50。 [22] 参阅修昔底德,III. 92及附注;IV. 38及附注。 [23] 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巨大数目。修昔底德在VIII. 25提到他们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米利都人只能 提供800名重装步兵来抵御敌人,并且10艘船也载不下这么多士兵。 [24] 这是基塞拉的港口,离基塞拉近2千米。 [25] 在这里似乎有必要援引斯塔尔(Stahl)的解释:“一支雅典军队在斯坎代亚登陆,另一支军队在东 北岸登陆,向卫城进军。第二支军队发现基塞拉人已经准备应战;在接下来发生的战斗中,基塞拉人溃败,逃 往上城,即卫城。”—史译本注 [26] 据说斯巴达人征服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开始把那里的被征服者集体变为奴隶。这种奴隶也因此地名 而被称为黑劳士(或译希洛特)。 [27] 参阅修昔底德,I. 77。 [28] 将近2千米。 [29] 谢译本(第300页)作“缴纳40塔连特”。 [30] 参阅修昔底德,III. 86。 [31] 指西西里的卡尔基斯人。 [32] 关于雅典人对其官员和将军的处罚。参阅修昔底德,II. 65;V. 26。 [33] 公元前424年。 [34] 约合1500米。 [35] 关于城防军(peripoli ),我们所知甚少。他们可能是雅典新入伍士兵,因为亚里士多德《雅典政 制》(XLII. 1—5)提到,公民年满18岁,就应该担负城防巡逻任务两年,也可能是一支流动性的年轻新兵 队,如同边防卫队。参阅A. W. Gomme, A Historical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 Vol. 3, p. 529。 [36] 伯罗奔尼撒驻军的指挥官。 [37] 长城的城门。 [38] 寡头党人。 [39] 哈译本亦为“600”,史译本作“700”。

    第十四章 战争的第八年和第九年。入侵波奥提亚。安 菲波里斯的陷落。伯拉西达的辉煌胜利。

    75 在同一个夏季中, [1] 正当米提列涅人按计划准备在安坦德鲁斯 [2] 修筑要塞的时候,雅典派出征收贡税的舰队指挥官德摩多库斯和阿 里斯提德斯(他们的同僚拉马库斯已率10艘舰船进入本都地区),在通 过赫勒斯滂时,听说这个地方正准备修筑要塞,他们担心这里会成为第 二个阿纳伊亚—这是萨摩斯的流亡者的居留地,他们从这里援助伯罗奔 尼撒人,派人给伯罗奔尼撒人担任舵手,同时扰乱萨摩斯城,欢迎所有 从萨摩斯被放逐出来的人—就像阿纳伊亚为害萨摩斯一样。因此,他们 从同盟者那里召集军队航往那里,打败了来自安坦德鲁斯的军队,重新 夺回了那个地方。[2]不久之后,已经航入本都海域的拉马库斯,他 的舰队停泊在赫拉克利亚境内的卡里克斯河中,由于内地连降大雨,洪 水猛涨,倾泻而下,使他们丧失了舰船。他本人率军队,通过陆路,穿 过亚细亚一方比泰尼亚的色雷斯人所居住的地方,来到位于本都海口处 麦加拉人的殖民地卡尔开顿 [3] 。

    76 在同一个夏季中,雅典人从麦加里德返回之后,雅典将军德摩 斯提尼就率40艘舰船抵达诺帕克图斯。[2]波奥提亚诸邦中有一些人 跟希波克拉特斯和德摩斯提尼勾结,希望变更政体, [4] 实行和雅典一 样的民主制。一位来自底比斯的流亡者普托奥德鲁斯,是这个阴谋的主 要策动者。[3]他们预定的计划是这样的:一个党派设法使海港城镇 西弗艾(位于泰斯皮亚境内克里赛湾)叛变,投靠雅典人;另一个党派 准备把凯罗尼亚交到雅典人手中,凯罗尼亚就是以前被称为米尼亚人的 城市,现在被称为波奥提亚人的城市—奥科麦努斯的纳贡城市。来自奥 科麦努斯的流亡者对这件事特别积极,他们在伯罗奔尼撒雇用了一些 人,某些佛基斯人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凯罗尼亚在波奥提亚的边境上, 紧挨着佛基斯的法诺提斯。[4]同时,雅典人准备夺取德里昂,这是 塔那格拉境内面向优波亚方向的阿波罗神庙所在地。所有这些事件都在 预定日期同时进行,以使波奥提亚人不能全力以赴去进攻在德里昂的雅 典人,而必须先对付境内各地的骚乱。[5]如果一切顺利,在德里昂 能够建筑要塞的话,他们满怀信心地预料:即使波奥提亚诸邦不会马上 发生革命,但只要这些地方控制在他们手中,整个地区都会遭到劫掠, 所有的人都很容易逃亡,整个局势虽可以维持,但由于雅典人支持反叛 者,寡头派的力量被分散,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够如愿以偿,操纵当 地的事务了。

    77 这就是他们所预先策划的阴谋。等预定日期一到,希波克拉特 斯率领一支军队从雅典本土出发,攻入波奥提亚;同时,他派遣德摩斯 提尼率上面提及的40艘舰船前往诺帕克图斯,在那里从阿卡纳尼亚人和 雅典的其他同盟者中召集一支军队,然后起航前往西弗艾,希望接受它 的投诚;他们确定了一个日期,两方面军事行动同时进行。[2]当德 摩斯提尼到达那里的时候,他发现阿卡纳尼亚人的联合军队已经强迫奥 尼阿代加入了雅典同盟。他就召集那个地区所有的同盟军,进攻萨林修 斯和阿格赖亚人。 [5] 在征服了他们之后,就着手做必要的准备工作, 以便能够在预定日期到达西弗艾。

    78 大约在这个夏季的同一时候,伯拉西达率领1700名重装步兵已 在进军色雷斯的征途中。当他到达特拉启斯的赫拉克利亚的时候,就派 遣一名使者前往他在法萨鲁斯的朋友那里去,请求他们沿途护送他和他 的军队。因此,帕奈鲁斯、多鲁斯、希波洛奇达斯、托利劳斯和卡尔基 斯人的代理人斯特罗法库斯,在阿凯亚的麦里提亚与他会合。在他们的 护送下,伯拉西达继续前进;[2]在护送者中还有一些色萨利人,其 中包括柏第卡斯的一位朋友,拉里萨的尼科尼达斯。事实上,没有人护 送而想通过色萨利地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何一支军队没有 得到允许而通过邻邦的领土,在所有希腊诸邦中,都同样是需要谨慎从 事的。除此以外,色萨利人民和雅典人总是友好相处的。[3]因此, 如果色萨利人不是像当地的通常的情况那样,权力掌握在少数有势力的 人的手中,而是实行民主制的话,那么,伯拉西达是绝对无法从那里通 过的。当地的情况虽如此,但是伯拉西达在行至爱尼皮乌斯河畔的时 候,还是遭遇某些反对党人,他们不许他继续前进,声称他没有得到全 体人民的许可,这样做就是一种不友好之举。[4]护送他的人回答 说,他们也不愿意违背人民的意旨而带领他们通过本地区;不过他既然 意外地来到这里,他们是他的朋友,所以陪他一路走。伯拉西达自己也 补充说,他是以色萨利及其居民的朋友的身份来的,他进军的目的是直 指雅典人,因为他正和雅典人交战,而不是反对色萨利人;尽管他知道 色萨利人和拉栖代梦人之间没有任何纠葛,彼此通过对方的领土是不会 受到阻碍的。如果他们不愿意让他继续前进的话,他愿意停止前进,但 事实上他又不能这样做,他只是请求他们不要阻止他的前进。[5]色 萨利人听了这番话之后,就让开了;伯拉西达听了那些护送他的人的劝 告,全速行军,未作停歇,以使色萨利人来不及召集更大的军队来阻止 他。这样,当天他就从麦里提亚来到法萨鲁斯,在阿皮丹努斯河畔安营 扎寨;他从那里前往法基昂,又从法基昂前往柏莱比亚。[6]到了这 里之后,护送他的色萨利人回去了。柏莱比亚人是色萨利人的属民,他 们把他带到狄昂,这是奥林匹斯山脚下的一个马其顿人的城镇,狄昂属 于柏第卡斯王国的领土,面向色萨利。

    79 伯拉西达就这样匆匆通过色萨利,阻止他前进的军队还没来得 及召集起来,他就到了柏第卡斯那里和卡尔基斯。[2]伯罗奔尼撒的 军队是叛离雅典的色雷斯诸城镇和柏第卡斯请来的,因为他们看到雅典 的节节胜利而恐慌起来了。卡尔基斯人认为雅典远征的第一个目标就是 他们,那些尚未叛离的邻近诸城镇也秘密地派人去请伯罗奔尼撒人来; 柏第卡斯虽然没有公开和雅典人交战,但是考虑到过去和雅典人的争端 而惴惴不安,特别是他想征服林库斯之王阿利巴尤斯。[3]那时候拉 栖代梦人作战不利,因而他们就比较容易地从伯罗奔尼撒请来这支军 队。

    80 因为雅典人不断地攻击伯罗奔尼撒,尤其是攻击拉栖代梦人的 本土,拉栖代梦人认为,使雅典人撤离的最好的办法是派遣一支军队去 进攻他们的同盟者,以资报复。特别是因为这些同盟者愿意给这支军队 提供给养,并且正在请求拉栖代梦人的帮助以叛离雅典人。[2]拉栖 代梦人也乐于有个适当的借口,派遣一些黑劳士出国,以防止他们发动 暴动,因为目前派罗斯尚在敌人的控制之下。[3]事实上,黑劳士人 数众多,顽强不屈,使拉栖代梦人害怕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于他们所采 取的大多数政策总是以防范黑劳士为基础的。他们甚至曾采取过这样的 行动:他们发表公告,要求黑劳士从他们自己中间推选出那些自己认为 在战争中表现最突出的人,暗示他们可以获得自由,其目的是作一个试 探,他们认为首先要求自由的人,就是那些最勇敢的人,也是最有可能 起来反抗其主人的人。[4]结果,他们大约推选出2000人,这些人头 戴花冠,绕着神庙行走,自以为已获得自由。[5]可是不久以后,斯 巴达人把他们全都除掉了;甚至在这些人中,每个人是怎样被弄死的, 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现在斯巴达人乐于派遣700名黑劳士,作为 重装步兵随伯拉西达出征,其余的军队是以金钱在伯罗奔尼撒其他地方 招募来的雇佣兵。

    81 拉栖代梦人派遣伯拉西达出征,主要是由于他本人的要求,虽 然卡尔基斯人也渴望他去;因为他在各方面的才干使他在斯巴达颇有声 望,他在国外的功绩对于拉栖代梦国家也有很大的贡献。[2]这一次 他对于这些城邦的正直而温和的行动,成功地使许多城邦叛离雅典,还 利用内应取得其他一些地方。这样,当拉栖代梦人希望讲和(后来终于 达成和解 [6] )的时候,他们有地方提出来和雅典人所占领的地方相交 换,同时使伯罗奔尼撒从战争的负荷中解脱出来。在这场战争的后期, 在西西里远征之后,使雅典的同盟者中产生亲拉栖代梦情绪的主要原因 是伯拉西达的勇敢和智谋—伯拉西达的这些品质,有些人是从亲身经历 中得知的,有些人是因为听别人说而得知的。[3]他是第一位被派遣 出来的、在各方面表现卓越而赢得赞誉的拉栖代梦人,因而使得人们相 信,以后其他人也是和他一样的。

    82 同时,雅典人听说伯拉西达抵达色雷斯,便立即向柏第卡斯宣 战,他们认为伯拉西达的到来应由他负责,同时也更加严密地监视他们 在这个地区的同盟者。

    83 伯拉西达率军抵达后,柏第卡斯立即把自己的军队和伯拉西达 的军队联合在一起,向邻近的林库斯的马其顿人之王、布罗麦鲁斯之子 阿拉巴尤斯发起进攻,阿拉巴尤斯和他不和,他想制服阿拉巴尤斯。 [2]但是,当他的军队和伯拉西达行军至进入林库斯的峡道的时候, 伯拉西达对他说,他想在作战之前,先去和阿拉巴尤斯商谈,力图说服 他成为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3]但是阿拉巴尤斯自己提出,愿意承 认伯拉西达为他们之间的仲裁者。和伯拉西达在一起的卡尔基斯人的使 者也提醒他,为了保证柏第卡斯对他们的事务保持更大的热情,最好在 开始的时候不要让柏第卡斯太占便宜了。[4]而且,柏第卡斯派往拉 栖代梦的使者在拉栖代梦也谈到,柏第卡斯将使其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加 入拉栖代梦同盟,因此,伯拉西达认为他应当从更广泛的角度来处理阿 拉巴尤斯的问题。[5]但是柏第卡斯回答说,他带伯拉西达到那里去 的目的不是来做仲裁者,来解决他们之间的纠纷的,而是来消灭他所指 出的所有敌人的;同时他维持伯拉西达军队的一半的给养,而伯拉西达 竟和阿拉巴尤斯谈判,这也是错误的。[6]但是,不管柏第卡斯的看 法如何,伯拉西达还是违背柏第卡斯的意愿,与阿拉巴尤斯举行了会 晤。他觉得阿拉巴尤斯的看法是可信的,遂率领他的军队从那里撤离, 而没有侵入林库斯的领土。此后,柏第卡斯认为自己受了委屈,因此他 只肯负担伯拉西达军队的三分之一的给养,而不肯负担一半了。

    84 在同一个夏季里,快到葡萄收获季节的时候,伯拉西达又马不 停蹄地率领自己的军队,和卡尔基斯人一起,去进攻阿堪苏斯,这是安 德罗斯人的一个殖民地。[2]在如何对待伯拉西达的问题上,当地居 民分为两派:一派是那些和卡尔基斯人一起邀请他来的人;另一派是普 通民众。可是,他们担心他们在郊外的果实,所以听了伯拉西达的劝 告,让他一个人进城来,在他们作出决定之前听听他所要说的话。因 此,他们允许伯拉西达进城,出现在民众的面前。的确,作为一名拉栖 代梦人,他绝对不是一个拙于言辞的人。他对阿堪苏斯的民众发表如下 演说: 85 “阿堪苏斯人啊,拉栖代梦人派我和我的军队出来的目的,就是 履行我们在战争之初所发表的宣言,即我们将和雅典人作战,以解放希 腊。[2]如果说我们已经来迟了,这只是因为在我们自己国内的战争 的进程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们曾经希望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无须外 援,就可以迅速制服雅典人,而不使你们有丝毫的冒险。如今你们不要 因为我们姗姗来迟而责难我们,只要有机会,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就来 了。在你们的帮助下,我们将尽全力使雅典人屈服。[3]同时,我很 诧异,因为你们紧闭城门不接纳我,我的到来也没有受到你们的欢迎。 [4]我们拉栖代梦人认为我们是到那些需要我们的同盟者那里来的, 这些同盟者,就是我们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的心也是和他们联在一起 的;所以我们克服千难万险,历经多日行军,穿越异邦人的领土,表现 出极大的热情。[5]如果你们有不同的想法,或者阻挠使你们自己或 其他希腊人获得解放的话,那将是一件可怕的事了。[6]因为它不仅 仅是你们反对我的问题,我到其他地方去,那里的人民也不会与我联 合,因为他们这样想:我首先到你们这里来—像阿堪苏斯这样重要的城 邦,像阿堪苏斯人这样精明的人民,都不肯接受我。那样,我将无法向 世人证明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他们或者认为我所提出来的解放希腊是 欺人之谈,或者认为我到这里来表现得懦弱无能,即使雅典人来进攻的 话,我也不能保护你们。[7]但是当我率领这支军队去援助尼塞亚的 时候,雅典人尽管人数占优势但仍不敢与之交战的正是现在这支军队; 同样,他们不会派遣和他们在尼塞亚一样多的军队,渡海前来进攻你们 的。

    86 “至于我本人,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不是来危害希腊人,而是来 解放希腊人的,我可以指出我国政府所宣布的最神圣的誓言,保证我所 拉到我们一边的所有同盟国的独立;而且,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不是想 利用武力或阴谋手段以求与你们建立同盟,而是想与你们联合起来,反 对你们的主人—雅典人。[2]因此,在我申明这个最神圣的保证之 后,你们不应当再对我心存疑虑了,也不应当怀疑我保护你们的能力 了。我认为你们应当毫不犹豫地和我站在一起。[3]如果你们中间也 许有人暗暗地害怕某些人,担心我把这个城邦交给这个党派或那个党 派,这些担心是完全没有理由的。[4]我到这里来,不是想袒护你们 的这个党或那个派,我也认为如果我忽视你们的祖制,使少数人奴役多 数人,或者使多数人奴役少数人的话,那不是给你们真正的自由。 [5]这种统治将比受外族人的统治还要严酷,而我们拉栖代梦人的辛 勤劳绩也不会使人感激。我们所得到的将不是声誉和光荣,而是被人谴 责。那样的话,我们自己所犯下的正是我们所谴责雅典人的,即我们所 以与他们战斗到底以反对的那些恶行;这些恶行在我们身上比在那些从 来没有宣布自己的美德的人身上,将会更加可恨。[6]因为利用伪善 的欺骗手段取得优势,至少对于有声誉的人们来说,比之公开地利用武 力更为可耻。因幸运而获得势力的人实行侵略倒还算有点正当理由,而 另一种进攻的方式则完全是非正义的阴谋诡计。

    87 “因此,我们拉栖代梦人极其慎重地恪守这一原则;除了我们所 立下的誓言以外,你们可以得到更加有力的保证,是把我们所说的言辞 和具体的行动来比照一下,你们一定会确信,我们的言行是一致的。 [2]“对于我的这些建议,如果你们说你们没有能力做到,但是对 我们有友好的感情,因此你们不应该因拒绝我的建议而受到伤害;如果 说在你们看来,自由并不是一个没有风险的东西,它只能给予那些能够 接受它的人们才是对的,而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强加于他们身上,那 么,我将呼吁你们本地的诸位神祇和英雄作证,我到这里善意地帮助你 们,却未能说服你们,我将蹂躏你们的土地,尽我所能强迫你们倒向我 们这一边来。[3]到了那种地步,我就不会认为我做错了。我认为我 有两个正当的理由,使我不得不这样做:其一,如果你们不肯和我们联 合在一起的话,我们将不许你们缴纳贡金给雅典人,以使拉栖代梦人免 遭你们—他们的朋友—的伤害;其二,我应当不许你们阻挠希腊人摆脱 雅典人的羁绊。[4]不然的话,我们就完全没有权利做我们现在想做 的一切事情了。除了着眼于某些共同的利益以外,还有什么能迫使我们 拉栖代梦人去解放那些自己不愿意获得解放的人们呢?[5]我们并不 企求建立帝国,我们要努力去推翻帝国;如果我们允许你们阻碍我们实 现使全希腊人获得独立保证,那么我们就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了。 [6]因此,请你们考虑我所说的话,作出明智的决定,努力开创希腊 独立运动,保持你们自己永久的光荣。这样,你们将使你们自己的财产 免受损失,使你们整个城邦赢得荣誉。”

    88 这就是伯拉西达的演说。阿堪苏斯人经过双方充分的发言讨论 之后,举行秘密投票;他们受到伯拉西达的热情洋溢的发言的影响,他 们还担心他们田地里的收成,于是大多数人决定叛离雅典人;他们首先 要求伯拉西达保证他自己所说的,就是拉栖代梦当政者派遣他出来的时 候所立下的誓言,保证所有他争取过来的同盟者的独立,然后才允许他 们的军队进城。[2]不久之后,安德罗斯的殖民地斯塔吉鲁斯 [7] ,也 效仿阿堪苏斯人而叛离了雅典。以上就是这个夏季所发生的事件。

    89 接下来在冬季刚刚开始的时候, [8] 波奥提亚的一些地方原来是 准备移交到雅典将军希波克拉特斯和德摩斯提尼手上的;德摩斯提尼率 领他的舰队前往西弗艾,而希波克拉特斯前往德里昂。可是,他们把自 己动身的日期弄错了。德摩斯提尼首先率阿卡纳尼亚人和那个地区的许 多同盟者的军队前往西弗艾,结果无功而返。这个阴谋早已被来自法诺 提斯的一位名叫尼科马库斯的佛基斯人泄露给拉栖代梦人,拉栖代梦人 又转告波奥提亚人。[2]因此,波奥提亚各地的援军都汇集到一起— 而希波克拉特斯尚未到那个地区以分散他们的兵力—他们预先占据着西 弗艾和凯罗尼亚;参与这个阴谋的人知道出了这个错误,不敢在城中采 取任何行动。

    90 同时,希波克拉特斯带着从雅典公民、雅典的麦特克以及城里 的异邦人中所招募起来的军队到达德里昂。但是他来得太迟了,波奥提 亚人此前已从西弗艾撤回。他和他的军队驻扎在那里,开始在德里昂的 阿波罗神殿以如下方式设防:[2]他们在神庙和圣地的周围挖掘壕 沟,用挖掘出来的土方建筑城墙,沿着城墙竖立木桩;他们把神殿周围 的葡萄藤砍下来,和石头、砖头一起填塞进去,这些砖是从他们附近的 房屋上拆取来的。简单地说,他们尽一切努力把要塞筑得高些。在必要 的地方以及神庙建筑物防卫不够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地方的柱廊已经坍 塌),他们建筑木塔。[3]他们在离开雅典后的第三天就开始工作, 第四天继续工作,直到第五天中午时,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这时,他 们的军队启程回国,离开德里昂大约有10斯塔狄亚 [9] 。大部分轻装步 兵继续从那里一直往前走,而重装步兵则停下来休息了。希波克拉特斯 还在德里昂,正忙于排兵布哨,指挥完成尚未完工的部分外围防御工 事。 91 在这些日子里,波奥提亚人正调集其军队来到塔那格拉。当各 城邦的分遣队到了这里的时候,他们发现雅典人已经动身回国了。波奥 提亚同盟官(他们共有11名)中有10名反对交战,因为雅典人已经不在 波奥提亚境内了。当雅典人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他们大概刚刚越过奥罗 皮亚的边界。但是,来自底比斯的一位同盟官,埃奥拉达斯之子帕冈达 斯(底比斯的另一位同盟官是吕西马奇达斯之子阿里安西德斯),他是 当时指挥全军的总司令,他主张交战,认为这个冒险是值得的。他把一 个一个中队召集到他的面前来,使他们不至于马上离开他们的武器,鼓 励他们向雅典人进攻。他从主战的角度出发,发表如下演说:

    92 “波奥提亚人啊!作为你们的将军,我们中间任何人的心目中都 绝对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即除非我们与雅典人在波奥提亚境内遭遇, 否则就不应与他们交战。他们越过边界,来到这里,他们在这里已经建 筑了一个设防的据点,他们的用意是来蹂躏波奥提亚的土地的。因此, 我认为,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能追上他们,哪怕是在他们来 危害我们的出发之地追上他们,无疑地,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敌人。 [2]如果在目前你们中间有任何人认为不去招惹雅典人是更安全的 话,那么,他应该摈弃这个念头。当受到攻击的人们自己的国土处于危 险之中的时候,他不能只考虑慎重行事。只有那些安享自己既得利益, 并且处心积虑地攻击邻人,以贪求更多利益的人们才要慎重行事。 [3]你们的传统是将异邦入侵者拒之境外,不管它是在你们境内或在 任何邻近地区。现在入侵者是雅典人,我们就更要这样做了,因为他们 和你们相毗邻。[4]在邻邦之间的一切关系中,势力的平等始终是自 由的保证;对于那些企图奴役邻邦,甚至企图奴役更远的城邦的国家, 我们只有作战到底。让我们看看一水之隔的优波亚人,看看希腊的其他 大多数地区的例证,我们相信,别的城邦是为了边界问题而不得不与邻 邦作战。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我们被征服了的话,那么,根本就不 会有什么边界纠纷了,因为全国只有一个边界了,而他们将直接来到这 里,把我们所有的一切用武力夺去。 [5]“因此,和雅典人做邻居比之其他人要危险得多。同时,那些 对于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而进攻其邻人的人们,正如现在的雅典人一 样,他们通常是更加大胆地进攻那些按兵不动的只在自己境内防卫的对 手。但是如果他们发现有人出来和他们在境外作战,乘机首先发动进攻 的时候,他们就缺乏这样来进行搏杀的准备了。[6]雅典人自己向我 们展示了这一点:在我们由于内部纷争致使他们占领波奥提亚期间,我 们在科罗尼亚打败了他们, [10] 我们的这次胜利,保证了波奥提亚地区 的安全,直至今日。[7]我们应当记住这件事情,我们当中年纪老一 点的人们应当按照他们过去的行动去做,而年纪轻一点的人们(他们是 当年那些英雄的儿子们)应该努力,不要给他们遗留给你们的勇敢声誉 带来耻辱。我们相信,遭到他们亵渎而占据的神庙的神祇会佑助我们, 我们也相信我们在奉献牺牲时会出现吉兆。那么,让我们勇往直前,杀 向敌人,向他们表示:他们只有进攻那些不打算自卫的人们,才能够取 得他们想得到的东西;至于进攻那些始终要为城邦的自由而战,而且从 不非正义地奴役别人的人们,不打一仗是不会让他们溜掉的。”

    93 帕冈达斯慷慨激昂的陈词,说服了波奥提亚人去攻击雅典人。 天色已晚,他迅速率军出动,全军开拔。当他接近雅典人的时候,就在 与雅典军队一山之隔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座山使他们和雅典人彼此不能 看见。他就在这个地方把他的军队列成阵势,准备战斗。[2]同时, 希波克拉特斯在德里昂得知波奥提亚人正在向他进攻的时候,就命令他 的军队列成阵势;不久,他自己来了。他留下大约300名骑兵驻守德里 昂,以防敌人的进攻,同时等待机会来参加对波奥提亚人的战斗。 [3]波奥提亚人分出一支军队专门来对付这支雅典军队。一切安排停 当,他们在山顶上出现,列成准备作战的阵势。他们有7000名重装步 兵,1万多名轻装步兵,1000名骑兵和500名轻盾兵。[4]底比斯人及 其同盟者在右翼,哈利阿图斯人、科罗尼亚人、科派亚人和滨湖 [11] 地 区其他人位居中央,泰斯皮亚人、塔那格拉人和奥科麦努斯人在左翼, 骑兵和轻装步兵位于两翼的终端。底比斯人列成纵深25盾 [12] 的队形, 其他军队列成各种不同的队形。[5]这就是波奥提亚军队的兵力和布 阵情况。

    94 在雅典方面,重装步兵列成纵深8排的阵列,部署在整个前线, 人数和敌军的重装步兵相当,骑兵列在两翼。战场上没有常规武装的轻 装步兵,雅典也没有这类军队。参加这次入侵的雅典轻装步兵,虽然其 人数是敌人轻装步兵的许多倍,但是他们大部分只是跟着武装不完备的 军队,作为雅典公民和异邦人军队的一部分,已经启程回国,所以留在 军队里面的轻装步兵也就寥寥无几了。[2]现在两军都摆开阵势,正 准备交战了。将军希波克拉特斯检阅雅典的军队,发表演说,激励他 们:

    95 “雅典人啊,我对你们只想说短短的几句话,因为对勇敢的人讲 话,是无须多说的。我只是想提示你们,不是训示你们。[2]我们当 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要觉得我们身在他乡,就以为我们这次冒险是和我 们没有重大关系的。我们虽然是在他们的境内作战,但是我们将为保卫 我们的国土而战。如果我们胜利了,伯罗奔尼撒人得不到波奥提亚骑兵 的帮助,就绝不会再侵略你们的国土了。在同一次战役中,你们不仅将 赢得波奥提亚的土地,同时还赢得了阿提卡的自由。[3]你们都自豪 地作为希腊第一城邦的公民,人人都以她为自己的祖国而感到骄傲。曾 几何时,你们的父辈们在米隆尼德斯的统率下,在奥诺斐塔 [13] 击败过 他们,并因此而成为波奥提亚的统治者。 [14] 因此,你们应该以这样一 个城邦的精神,像你们的父辈们那样,勇往直前,和他们会战吧!”

    96 希波克拉特斯发表这篇激发士气的演说时,沿着队列行走,刚 走到队列中部,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时波奥提亚人在帕冈达斯匆 匆向他们发表演说之后,高唱战歌,开始从山上向下面进攻了;雅典人 上前接战,两军跑步相迎。[2]双方的两翼终端没有接触,因为双方 皆为暴涨的河水所阻隔。但是在其他各处,双方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激 烈。[3]波奥提亚人的左翼直到中央,被雅典人打败了。在这里,泰 斯皮亚人的损失尤为惨重,因为在他们两侧的军队都败下阵来,他们被 围在一个狭窄的地域内,在肉搏战中被杀死了;有些雅典人在这里也被 自己的军队所杀,因为在包围过程中,双方混战在一起,把自己人当作 敌人给误杀了。[4]在这部分阵地上,波奥提亚人被击败了,他们退 到那些仍在坚持战斗的自己的队伍中去了。但是,在右翼,底比斯人占 据优势,起初他们迫使雅典人后撤,接着更是步步紧逼,继续施加压 力。[5]碰巧帕冈达斯看到他的左翼处境不妙,便派遣两个骑兵队绕 到山后,雅典人对此却一无所知。当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引起已经获 胜的雅典右翼军队的惊慌,雅典人以为是另一支军队来向他们进攻了。 [6]这样,雅典军队的两部分阵线因为惊慌而发生混乱,他们的阵线 被不断向前推进的底比斯人突破,于是雅典全军开始溃逃。[7]他们 有的向德里昂和海边逃跑,有的向奥罗浦斯逃去,有的向帕涅斯山逃 去,或者逃向任何他们认为有安全希望的地方。[8]波奥提亚人追杀 他们,尤其是波奥提亚的骑兵在追杀他们,这支骑兵由波奥提亚人和罗 克里斯人组成,他们在雅典军队刚刚开始溃退的时候就追上了他们。但 是,夜幕降临,他们未能继续追击,败方将士比较容易地逃掉了。 [9]次日,奥罗浦斯和德里昂的军队由海路回国,留下一支军队驻守 德里昂。雅典人虽然战败,但德里昂仍在他们手里。 [15]

    97 波奥提亚人竖立了一块胜利纪念碑,收回了他们阵亡者的尸 体,剥掉敌人的阵亡者衣服,留下一个卫队守着。他们返回塔那格拉, 计划进攻德里昂。[2]同时,雅典人派出的传令官来这里请求收回雅 典阵亡者的尸体,他在途中遇着波奥提亚的传令官。波奥提亚的传令官 对雅典的传令官说,在他(波奥提亚的传令官)完成自己的任务返回 [16] 之前,雅典的传令官是不会达到目的的,所以他要雅典的传令官回 去。于是波奥提亚的传令官到雅典人那里去,告诉他们说,波奥提亚人 认为,雅典人做错了,违犯了希腊人的法律。[3]因为全体希腊人都 遵守这样的惯例,侵入别国者不得侵犯该国的神庙。但是雅典人在德里 昂设防,并且至今还驻扎在德里昂。他们在那里做了人们只能在非神圣 的地方做的一切事情;那里的水,除了用于与献祭有关的祓除仪式以 外,波奥提亚人是绝对不许接触的,而雅典人汲取那里的水来作日常用 途。[4]因此,为了神祇,同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波奥提亚 人以在这个地方受到崇拜的神祇和阿波罗的名义,警告雅典人,自己主 动离开神庙,如果他们还指望取回他们自己阵亡者的尸体的话。

    98 波奥提亚的传令官说了这番话之后,雅典人派遣他们自己的一 名传令官来到波奥提亚人那里,他说:雅典人没有做过任何有损于神庙 的事,他们今后也不愿意损坏这座神庙;他们占领这座神庙,原来并没 有这种用意,只是利用这个神庙来自卫,以抗击那些真正要侵犯它们的 人。[2]按照希腊人的法律,任何人征服一个地区,无论这个地区是 大还是小,该地区内的神庙也总是同时为他所占有,他也有义务尽可能 地维持通常的宗教典礼;[3]波奥提亚人自己以及其他大多数人,也 曾经驱逐一个地方的原有居民,而以武力占领那个地方,他们原先所袭 击的异邦人的神庙,现在被他们作为自己的神庙而占据着。[4]如果 雅典人能够征服波奥提亚更多的土地的话,这个原则对于雅典人还是适 用的。事实上,他们把所占领的地区视为他们自己的,他们是不会心甘 情愿地离开的;[5]至于搅扰圣水的问题,这是出于不得已,而不是 由于缺乏宗教情感;他们为了自卫,不得不利用它,以反击首先入侵阿 提卡的波奥提亚人。[6]另外,在战争和危险的压力下所做的事情, 神祇也会宽恕的,否则为什么神祇的祭坛会成为非故意犯罪者请求庇护 的场所呢?真正犯法的人不是那些为情势所迫而采取某些过激行为的 人,而是那些没有必要作恶而作恶的人。[7]简单地说,波奥提亚人 想以死者的尸体交换神庙,而雅典人不肯为了收回那些他们有权力收回 的东西而放弃神庙,显然是波奥提亚人在更大程度上不敬神。[8]因 此,他们必须从波奥提亚撤退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他们的所在地 已经不是在波奥提亚,而是在雅典人以武力攻取的地方了。波奥提亚人 所要做的,是根据祖先的惯例,允许雅典人根据休战和约,收回死者的 尸体。

    99 波奥提亚人回答说,如果雅典人在波奥提亚境内的话,他们应 当在退出波奥提亚后才能收回死者的尸体;如果雅典人在自己的领土 上,他们尽可能随心所欲地去做。因为他们知道,尸体恰好在奥罗皮亚 地区(战事发生在边境上),尽管该地区是属于雅典人的,但是雅典人 不得到波奥提亚人的允许,是不能够收回死者的尸体的。另外,波奥提 亚人觉得没有理由给予一个在雅典领土内实施的休战和约,但他们认为 这样回答是公平的:“你们只有退出波奥提亚,才能够取得你们想要的 东西。”雅典的传令官听到这个答复以后,没有达到此行的目的就回去 了。

    100 同时,波奥提亚人马上派人前往马利亚湾,要那里派遣标枪手 和弹石手来,此役之后,他们还得到2000名科林斯的重装步兵的增援, 从尼塞亚撤退的伯罗奔尼撒驻军和一些麦加拉人也来援助他们。他们率 领这支军队向德里昂进攻,袭击德里昂要塞。他们使用各种方法进攻, 最后用一种机械攻占了这个要塞。这种机械的构造是这样的:[2]他 们把一根很大的树梁从中间锯作两部分,分别把它们从中间凿通,然后 再把它们紧密地合拢来,像一根管子一样。树梁的前端,用铁索系着一 口大锅,从树梁中间的空洞处伸出一根铁管,弯曲着插入锅中。树梁的 表面上大都以铁皮包裹。[3]他们把这个机械从相当的距离外,用马 车运往主要由葡萄藤及其他木材所建成的那段城墙下。当机械靠近城墙 的时候,他们把巨大的风箱插入树梁的后端,鼓风入内。[4]铁管里 的风直吹入锅内,锅内是装满了已经引燃的木炭、硫磺和松脂的。于是 产生巨大的火焰,使城墙燃烧起来,守城者无人能坚守岗位了。他们弃 城而逃,因此要塞就这样被攻占了。[5]要塞的驻防军有些被杀死, 200人被俘虏,其余的大部分登上他们的舰船,逃回国内。

    101 在上次战役后17天,就在德里昂刚刚被攻陷以后,雅典的传令 官又来请求收回阵亡者的尸体,他还不知道德里昂所发生的事。现在波 奥提亚人把尸体交还给他,没有和上次那样回复他了。[2]在那次战 役中,波奥提亚人的阵亡者将近500人,雅典人将近1000人,包括他们 的将军希波克拉特斯在内,另外还有许多轻装部队和运输辎重的人也阵 亡了。[3]此役后不久,德摩斯提尼由于在航往西弗艾 [17] 与当地内 应谈判中未取得任何结果。就率领他舰船上的军队(阿卡纳尼亚人和阿 格赖亚人的军队以及400名雅典重装步兵),力图在西基昂境内的海岸 登陆。[4]但是当他们的舰船尚未全部到达岸边的时候,西基昂人蜂 拥而至,把已经登陆的军队打败,把他们驱逐回船上,雅典军有些被 杀,有些被俘。之后,西基昂人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根据休战和约, 把死者的尸体归还给雅典人。[5]大约与德里昂战役同时,奥德里赛 人的国王西塔尔克斯 [18] 去世,他曾经率军进攻特里巴利人, [19] 但是 被打败。他的侄子,斯巴拉多库斯之子修西斯 [20] 继承了奥德里赛人的 王国和西塔尔克斯所占有的色雷斯的其他土地。

    102 在同一个冬季里, [21] 伯拉西达和他的色雷斯同盟军进攻安菲 波里斯,安菲波里斯是斯特里梦河畔雅典人的殖民地。[2]过去曾经 有人试图在现在这个城市的所在地建立殖民地—米利都人阿里斯塔哥拉 斯, [22] 在从波斯国王大流士那里逃出来以后 [23] ,想在那里建立殖民 地,但是被爱多尼亚人驱逐了。32年后 [24] ,雅典人派遣他们自己的公 民和其他地方的志愿者1万人 [25] ,也试图到那里去移民。但这些人在 德拉卑斯库斯被色雷斯人歼灭。[3]29年后 [26] ,雅典人又派遣远征 军到那里去,以尼基阿斯之子哈格浓为殖民地的首脑。他们驱逐了爱多 尼亚人,定居在那里。这个地方以前叫作恩尼亚·荷多伊或“九路”。他 们以爱昂为基地,这是他们进行贸易的海港,位于河口,离现在的城市 25斯塔狄亚 [27] 。哈格浓称这个城市为安菲波里斯 [28] ,因为它的两面 都被斯特里梦河包围着,他建筑的这个城市使它从海上和陆上都可以被 明显地看到。在大陆上,他建筑了一条城墙,横过河曲,使整个城市完 全被围护起来。

    103 现在,伯拉西达从卡尔基斯的阿涅出发前来攻打这个城市。傍 晚,伯拉西达到达阿乌龙和布罗米斯库斯 [29] ,即波尔布湖水注入海中 的地方。他在那里用过晚餐后,夜里继续行军。[2]当时,寒气凛 冽,空中飘着小雪。因此,这更促使他加速行军,如果可能的话,他可 以使安菲波里斯城的每一位居民都大吃一惊,那些准备做内应的人除 外。[3]策划这个阴谋的是安德罗斯的殖民地阿吉鲁斯的一些人,他 们住在安菲波里斯城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和他们一起行动,这些人不是 被柏第卡斯就是被卡尔基斯人拉拢过来的。[4]但是这个阴谋的主要 策划者是阿吉鲁斯本城的居民,他们住在附近,总是被雅典人猜疑,是 雅典的不公开的敌人。现在,这些人看到机会出现了,伯拉西达已经到 来,他们已经和住在安菲波里斯城里的本国同胞密谋了很长的时间,想 出卖安菲波里斯。现在他们欢迎伯拉西达进入阿吉鲁斯,随即就叛离了 雅典。当天晚上,他们带着伯拉西达来到通向安菲波里斯的桥上。安菲 波里斯离该桥还有一段距离,当时的城墙还没有像现在一样直抵桥边。 [5]桥上仅有少量守军。伯拉西达轻而易举地击溃了这支守军,一则 因为守军中有叛变者,二则因为他们没有料到在风雪之夜会有人发动突 然袭击。这样,伯拉西达通过这座桥,一下子占领了安菲波里斯城外的 所有财产,因为安菲波里斯人是散居于城外的。

    104 伯拉西达通过那座桥完全出乎安菲波里斯城里人民的意料;城 外的人,有许多人被俘,有些人逃入城里。这一切在城里公民中间引起 极大的混乱,特别是使他们彼此都不信任。[2]甚至有人说,如果伯 拉西达继续前进,直接攻城,而不让军队转到别处去劫掠的话,很可能 当时就可以攻下这个城市了。[3]但事实上,他在蹂躏了城外的乡村 之后,发现城里的内应依然没有动静,就把他的军队驻扎在那里,按兵 不动。[4]同时,反对出卖城市的党派人数众多,他们完全能够阻止 打开城门。他们与雅典派来防守这个地方的将军攸克利斯商定,派人到 色雷斯的另一位将军,本书的著者、奥洛鲁斯之子修昔底德那里,请求 援助。当时,修昔底德在塔索斯,这是帕洛斯人的一个殖民地,离安菲 波里斯城约半日航程。[5]他得到这个消息后,马上率领属下的7艘舰 船起航。他的首要目的,是及时赶到安菲波里斯,使这个城市不至于陷 落;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目的,无论如何也要营救爱昂。

    105 同时,伯拉西达担心海上援兵将从塔索斯驶来,他又听说修昔 底德在色雷斯的那个地区拥有开采金矿之权,因而对大陆上的居民有很 大的影响,所以他想尽快地占领这个城市,如果可能的话,在修昔底德 赶到之前占领这个城市;因为他害怕修昔底德一到,安菲波里斯的民主 党人便指望他会同来自海上和色雷斯的诸同盟者的军队一起来拯救他 们。如果是那样,他们就会拒不投降的。[2]因此,伯拉西达提出温 和的条件,他宣布:凡是愿意投降的人,不论是安菲波里斯公民也好, 侨居的雅典人也好,都可以居留在那里,仍可拥有他们的财产,享有完 全的自由;凡是不愿意留在城内的,可以在五天之内带着他们的财产离 开安菲波里斯城。

    106 城里居民听了这个宣告之后,大都开始改变主意了。特别是因 为城里雅典人为数甚少,而大多数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移民,城外的俘虏 中有许多是与城里居民有亲戚关系的。他们发现,这个宣言的内容与他 们所预先害怕的事情比较起来还算公平;雅典人也很乐于离开此地,因 为他们认为自己所冒风险比其他人都要大些,再说他们预料自己没有那 么快就会得救的。一般民众普遍感到满意的是,他们依然保有公民权 利,而他们又出乎意料地化险为夷了。[2]现在,那些和伯拉西达私 通的人看到民众的情绪已经发生改变,便公开地出来支持伯拉西达的建 议,他们不再听从在那里的雅典将军的话了。这样,双方达成协议,他 们根据上述宣言上的条件允许伯拉西达进城。[3]他们就这样放弃了 安菲波里斯城。当天傍晚修昔底德率其舰船进入爱昂港时,[4]伯拉 西达刚刚攻占安菲波里斯。当天夜里,他就准备攻打爱昂了。如果修昔 底德的舰队不全速赶到那里的话,在黎明的时候,爱昂可能就已经落入 他的手里了。

    107 之后,修昔底德着手安排爱昂的防御工作,以保障其安全,如 果伯拉西达现在或以后发动攻击的话。[2]同时,他还同意让所有那 些根据和约条款 [30] 规定已决定从安菲波里斯撤出来的人进入爱昂城 内。同时,伯拉西达突然带着许多舰船顺流而下,驶往爱昂,看他是否 可以夺取从城墙边突出来的海角,以便控制入口。同时,他还从陆地发 动攻势,但是他在海上和陆上的进攻均被击退,于是便不得不回去处理 安菲波里斯及邻近地区的事务去了。[3]爱多尼亚的一个城镇米金努 斯,也倒向他那一边了,这事发生在爱多尼亚国王皮塔库斯被哥亚克西 斯的儿子们和他自己的妻子布劳洛杀害之后。不久,塔索斯人的殖民地 加利普苏斯和奥西米也倒向他那一边去了。伯拉西达刚刚攻取安菲波里 斯,柏第卡斯就来到这里, [31] 参与安排有关事务。

    108 安菲波里斯落入敌人之手的消息,在雅典引起很大的恐慌。这 个地方不仅可以提供建造舰船所用的木材,还可以从这里得到金钱收 入,这些对于雅典都是很有用的;而且,虽然拉栖代梦人有色萨利人做 向导,到达了斯特里梦河一带雅典的同盟者那里,但是只要他们未能控 制桥梁,他们就不可能再进一步扩张,因为在面向爱昂的一面,他们要 受到雅典舰船的监视,在陆地一面,又有河水积聚而成的宽阔湖面相阻 隔。现在则相反,通道似乎畅通无阻了。雅典人还害怕同盟者的叛离, 因为伯拉西达的一言一行都表现得十分温和,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宣 称他的使命是解放希腊。[3]一些臣属于雅典的城邦听到了安菲波里 斯失陷的消息,听到了他对安菲波里斯所提出的条件,又听说伯拉西达 举止文雅,他们非常渴望改变现状,便秘密地派使者到伯拉西达那里, 恳求他到他们的境内来,每个城邦都争先恐后地想叛离雅典。[4]的 确,他们认为这样做似乎是毫无危险的,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雅典的 实力有多强大,他们对雅典实力估计的错误就有多大。他们的判断更多 的是出自他们无知的愿望,而不是根据任何确当的意见作出的;因为凡 人都会有这样一个习惯,对于他们渴求得到的东西,他们总会把它寄托 于一种轻率的希望,而对于他们所不想要的东西,则会用充足的理由加 以拒绝。[5]此外,雅典人新近在波奥提亚遭到重创,伯拉西达说, 雅典人在尼塞亚甚至不敢和他本人在那里所率领的军队交战, [32] 这句 话虽然是欺人之谈,但是很有煽动性。这一切使他们有了信心,使他们 相信雅典不会派军队来对付他们。[6]但是最使他们甘愿冒任何危险 的是当时的乐观情绪,以及他们第一次发现拉栖代梦人真正鼓起勇气行 动起来了。雅典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些情况,虽然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 到情报,而且又是在冬季,但是他们尽可能向各城市派遣驻防军。而伯 拉西达也派人前往拉栖代梦,请求再派一支军队去增援他,同时开始在 斯特里梦河上建造三列桨战舰。[7]可是,拉栖代梦人并未派去一兵 —卒,这部分是因为拉栖代梦的主要人物忌妒他,部分是因为他们真正 的愿望是想收回在岛上 [33] 被俘的人员,并且结束战争。

    109 在同一个冬季里, [34] 麦加拉人收复了雅典人所占领的他们的 长城, [35] 他们把长城夷为平地。伯拉西达在攻占安菲波里斯后,又率 领他的同盟者进攻阿克特,[2]这是一个由向内弯曲的波斯国王的运 河 [36] 伸展出来的一个海角,海角的尽端是阿索斯高山,濒临爱琴海。 [3]这个海角上的城镇有安德罗斯人的殖民地萨涅,该城靠近运河, 位于面向优波亚的海岸上,其他城镇有泰苏斯、克里奥尼、阿克罗索 伊、奥罗菲克苏斯[4]和狄昂,后面这些城镇居住的都是混杂的非希 腊语部族,他们所说的是两种语言。他们当中有一小部分卡尔基斯人, 但绝大多数是皮拉斯基人—属于第勒尼安族 [37] ,他们过去是住在列姆 诺斯和雅典的 [38] —比萨尔提亚人、克里斯托尼亚人和爱多尼亚人;这 些城镇都是很小的。[5]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倒向伯拉西达一边去 了,但是萨涅和狄昂坚决反对他,他带着他的军队在这两个地方破坏它 们的土地。 110 既然他们不肯屈服,伯拉西达就立即率军去进攻卡尔基狄克的 托伦涅 [39] ,这个城市由雅典驻军把守。城内有极少数人召请他来,准 备把这个城市出卖给他。他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赶到那里,带着他的军 队停留在狄奥斯库里兄弟神庙 [40] 附近,离城约3斯塔狄亚 [41] 。[2] 雅典驻军和托伦涅的其他居民完全不知道他来了,只有那些和他私通的 人知道他会来的(有极少数人秘密地出城与他相会),他们派人守望 着,等待他来。当他们得知他已经到了的时候,就马上引导7个轻装的 人,带着匕首进入城内。原先派定20人做这项工作,但是只有奥林苏斯 人吕西斯特拉图斯所率领的那7个人才敢进城来。他们经过面临海滨的 城墙而没有被发觉,杀死守卫在城市(该城市坐落在一个小丘上)最高 处的驻军,打开了面向卡那斯特莱昂海角一边的后门。

    111 同时,伯拉西达率主力部队稍稍向城市推进了一点,又停下来 了。他派遣100名轻盾兵在前面,准备在任何一道门打开和约定信号发 出的时候,他们就首先冲进去。[2]这些轻盾兵等了一些时候,不知 道内应迟缓的原因,他们就陆续来到城下。城内私通敌人的人和那些已 经进了城的人正在安排有关事务。他们拆掉后门,截断通到市场去的大 门的门闩,把大门打开,首先引导附近一些军队从后门进城,这样,他 们从后面以及两侧突然进攻,可以引起城内那些不知事情真相的公民很 大的恐慌。于是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燃起烽火信号,并把其余的轻盾 兵从通向市场的几道大门带进城内。 112 伯拉西达看到信号,马上命令他的军队起来,跑步前进。他们 齐声高喊,引起城内居民很大的恐慌。[2]有些人从城门径直冲入城 内,有些人沿着倚靠在城墙边的方块木料爬上城墙(这些方木块是用来 托运石头,以重建那部分坍塌了的城墙的)。[3]伯拉西达和他的大 多数将士一直跑上山丘,到达该城较高的地方,以使他完全有把握从底 到顶占领整个城市,而其余的军队 [42] 则分散在城中各处。

    113 托伦涅就这样被攻下来了,托伦涅的大多数居民处于混乱之 中,根本不知道这个阴谋的情况。[2]但是那些充当内应的人以及同 情他们的人马上就和入城者联合在一起了。当时大约50名雅典重装步 兵,碰巧睡在市场上,他们得知发生事变后,有少数人在交战中被杀, 其余的大多数都逃走了,有些是从陆地上逃走的,有些则乘着正在那里 巡逻的两艘舰船,逃往列吉苏斯去了;列吉苏斯是他们自己驻守的一个 要塞,在城市的一角,突入海中,有一个狭窄的地峡与城市相隔绝 [43] 。[3]托伦涅人中那些亲雅典分子也逃到这个要塞里去了。

    114 天亮以后,伯拉西达已经把城市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于是 他向那些和雅典人一起逃亡的托伦涅人发布公告,邀请所有愿意回来的 人回来,保证他们仍享有公民权和自己的财产。他又派遣一名传令官到 雅典人那里去,要求他们退出列吉苏斯,因为这是卡尔基斯人的领土, 并且说,他们可以根据休战和约,带着他们的财产离开。[2]雅典人 拒绝接受这个建议,但是请求一天的休战,以便收殓他们的阵亡者。伯 拉西达给他们两天的休战时间;在这两天中,伯拉西达把附近的房屋设 防,而雅典人也在原地加强自己的工事。[3]同时,伯拉西达召集托 伦涅人开会,会上他发表了和他在阿堪苏斯的内容一样的言论。 [44] 他 说,千万不要把那些帮助他们攻取托伦涅的人当作坏人,或把他们视为 卖国贼,因为他们既不是为了奴役这座城市,也不是因为受贿而这样做 的,他们是为了托伦涅人的利益,为了它的自由才这样做的。那些没有 参加这项工作的人也不要以为自己不会同样地享受其成果,因为他到这 里来的目的不是想危害这个城市,也不是想危害某些个人。[4]事实 上,这正是他为什么对那些和雅典人一起出逃的人发布公告的原因。他 不认为他们的那些和雅典人友好的人就是坏人;他相信,只要他们接触 拉栖代梦人,他们就会同样地和拉栖代梦人友好的,甚至要更加友好, 因为拉栖代梦人的所作所为比雅典人要更加公道;只是由于他们缺乏亲 身体验,所以现在还惧怕拉栖代梦人。[5]同时,他劝他们都要准备 做他的忠实的同盟者,并且要对今后他们所做错的事情负责任。至于过 去,他并不认为他们对拉栖代梦人造成过损害,而是其他比他们更强大 的城邦 [45] 对他们造成过危害;在那种情况下,托伦涅人反对他是可以 原谅的。

    115 他发表演说,鼓舞他们的士气之后,一到休战期满,他马上进 攻列吉苏斯。雅典人的防御工事是一道建筑得很粗陋的城墙和一些房屋 的矮墙。[2]第一天,雅典人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第二天,敌人用一 个机械来进攻,他们想用机械把火投到木筑的那部分城墙上;他们已经 把军队调集到他们所认为这个机械最能发挥效力的地方和要塞最容易轰 击的地方。为了对付这个威胁,雅典人在对面屋顶上修筑了一个木塔, 他们把许多大瓮大桶的水和大块石头运人塔中,许多人爬上塔去。 [3]但是由于负荷过重,房屋不能承受,哗啦一声,房屋突然垮塌下 来。那些在现场附近看见房屋垮塌的雅典人既恐慌,更焦急;但是那些 离现场较远的人,尤其是那些离现场更远的人,以为他们的防御工事已 经在这里被突破了,他们马上逃往海滨,逃到他们的舰船上。

    116 伯拉西达看到他们放弃了矮墙,知道战事的进展情况。他领导 他的军队向前冲杀,马上攻占了这个要塞,把他在里面所发现的人全部 杀死了。[2]雅典人就这样撤出了这个地方,乘着他们的战舰和运输 船,渡海前往帕列涅去了。当时在列吉苏斯有一个雅典娜神庙,伯拉西 达在开始发动进攻的时候,曾经宣布:第一个登上城头的人,将可以得 到30明那的奖金。现在伯拉西达认为,攻取列吉苏斯乃是由于神助,而 不是由于人力,因此他把30明那献给女神,以为神庙之用;他下令拆毁 列吉苏斯要塞,清理了这个地方,把全部土地都献给女神。[3]在这 个冬季的其余的时间里,他对那些已经取得的地方的事务加以整顿,同 时筹划下一步对其他城邦的行动。这样冬季结束了,战争的第八年也随 之终结。

    117 翌年 [46] 初春,拉栖代梦人和雅典人订立了一个一年休战和 约。雅典人认为,这样,伯拉西达就不能够再唆使他们的属邦叛离,转 投到他那一边去;同时,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实行维护自己安全的政策; 并且,如果对他们有利的话,还可以签署全面的和约。拉栖代梦人也觉 察到雅典人的这种用心,他们认为雅典人在艰难痛苦的战争中得到暂时 的喘息之机以后,会更加愿意和解,把战俘退还,订一个比较长期的和 约。[2]他们特别急于想在伯拉西达战争进行得还顺利的时候,取回 他们的那些被俘虏的人。如果伯拉西达再获得一些胜利,以抵偿雅典人 所占领的一切土地的话,纵或他们失去了在斯法克特里亚被俘虏的人, 他们还是可以在平等的条件下,作战到底,取得最后的胜利。[3]因 此,拉栖代梦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根据下列条款,订立休战和约。

    118 1.关于皮西亚的阿波罗的神庙和神谕,我们同意,凡愿意去祈 求神谕的人,都可以根据祖先的惯例去求取,不要有欺诈,不要有顾 虑。[2]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都赞同这一点,他们答应将派遣传令 官去告诉波奥提亚人和佛基斯人,尽力说服他们批准这个协定。 [3]2.关于神的财物问题,我们同意设法查出那些犯有盗取神物 罪的人来,公正地、如实地按照我们祖先的惯例进行检查,我们、你们 和所有其他人如果愿意这样做,都可以各自依照我们祖先的惯例进行。 [4]上述诸点,拉栖代梦人和其他同盟者都达成一致。 3.拉栖代梦人和其他同盟者还达成如下协议:如果雅典人要订立条 约,我们各邦都留在自己的领土内,保持各自所占领的地方。在科里法 西昂的驻军继续留在布弗拉斯和托麦乌斯的区域内 [47] ;在基塞拉的驻 军 [48] 不得与拉栖代梦的同盟国有来往,我们不得和他们来往,他们也 不得和我们来往;在尼塞亚 [49] 和米诺亚 [50] 的驻军不得越过从尼苏斯 神庙门口到波塞冬神庙的大路,以及从波塞冬神庙直达米诺亚桥 [51] 上 的大路;麦加拉人和他们的同盟者不得越过这条大路;雅典人还是可以 保有他们所占领的岛屿 [52] ,但是这个岛屿不得和同盟国来往,同盟国 也不得和这个岛屿来往:至于特洛伊曾的领土 [53] ,依照特洛伊曾人和 雅典人所达成的协议,双方各保持现在所占领的土地。 [5]4.关于海面的使用问题,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在他们自 己和同盟者的海岸边,可以乘坐用桨划的舰船航行,但其重量不得超过 500塔连特 [54] ,也不得乘坐战舰航行。 [6]5.所有交涉停止战争和调处双方争端的传令官和使者,以及 他们的适当的随员,在陆地上或海上来往于伯罗奔尼撒和雅典之间的时 候,应有安全的保障。 [7]6.在休战期间,你们或我们都不得收容对方的逃亡者,不论 是自由人或奴隶。 [8]7.我们向你们提出的要求和你们向我们提出的要求都应当依 照我们各邦公认的法律解决,[9]争论之点应提交仲裁,而不得诉诸 战争。 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对以上诸条款都同意。但是如果你们有更公 平、更公正的建议的话,请到拉栖代梦来告知我们。不论是拉栖代梦 人,或是他们的同盟者,都不会拒绝你们正当的建议的。[10]如果你 们派遣代表前来的话,就授予他们有全权处理事务,正如你们要求我们 所做的。这个休战和约的有效期为一年。 雅典人民发布公告 [11]阿卡曼提斯部落 [55] 举行主席团会议。佛尼浦斯担任秘书, 尼基阿德斯主持会议。拉齐斯为雅典人民祝福,他建议他们应根据拉栖 代梦人及其同盟者所同意的条件,签订休战和约。[12]公民大会同意 签订休战和约,这个和约以一年为限,从当天,即爱拉菲波里昂月14日 开始生效;[13]在休战期内,两国应互派使者和传令官商讨关于建立 和平的基础。[14]将军们和议事会的主席团应召集公民大会,首先讨 论和平问题,讨论可以答应拉栖代梦的使团所提出的何种休战条件;现 在在场的使者应当立即向人民宣誓,保证遵守这个一年休战和约。

    119 根据这些条件,拉栖代梦人及其同盟者和雅典人及其同盟者, 在斯巴达历格拉斯提乌斯月12日 [56] 签订休战和约;[2]同盟者也参 加了宣誓。参加签约和奠酒的人如下:拉栖代梦人有爱切提米达斯之子 陶鲁斯、佩里克雷达斯之子阿特奈乌斯和爱利克西代达斯之子斐洛卡里 达斯;科林斯人有奥基图斯的埃尼亚斯和阿里斯托尼姆斯之子攸德米达 斯;西基昂人有诺克拉特斯之子达摩提姆斯和麦加克利斯之子奥那西姆 斯;麦加拉人有基卡鲁斯之子尼卡苏斯和安菲多鲁斯之子麦涅科拉特 斯;爱皮道鲁斯人有攸派达斯之子安菲亚斯;雅典将军狄伊特里弗斯之 子尼科斯特拉图斯、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和托尔马尤斯之子阿乌托 克利斯。[3]这就是他们所缔结和约的条件;在这个和约的整个有效 期内,他们不断地举行会议,讨论能否订立一个期限更长的和约。

    120 大约正当他们举行批准仪式的时候,帕列涅半岛上的城市斯基 奥涅叛离雅典,转到伯拉西达一边去了。斯基奥涅人说,他们来自伯罗 奔尼撒的帕列涅 [57] ,他们的祖先在从特洛伊航行回国途中,被阿凯亚 人所遭遇的那次风暴 [58] 吹到这里,就定居下来了。[2]得知他们叛 离的消息,伯拉西达立即星夜渡海 [59] 赶赴斯基奥涅。他让自己的一艘 三列桨战舰在前面走,他本人则乘一条小船在后面跟着;他的用意是这 样的:如果碰到一艘比自己的小船大的舰船,这艘三列桨战舰可以保护 他;如果遇着一艘同样大的三列桨战舰的话,也许这条三列桨战舰会不 管这条小船而只进攻那条大船,这样就可以使他能够安全地通过。 [3]他渡海来到斯基奥涅之后,召集斯基奥涅人开会,发表演说,内 容和他在阿堪苏斯和托伦涅所说的一样。他还补充说,他们的做法是很 值得赞赏的,因为地峡内的帕列涅虽然因为雅典人占领波提狄亚而被隔 绝,从而使他们实际上处于岛民的地位,但是他们还是主动行动起来争 取自由,而不是畏首畏尾地等待,直到外部形势迫使他们走向对于他们 最为有利的道路上去。他说,这表明他们在任何其他险恶的情况下,都 会勇往直前的;如果他们能够依照他的意旨处理事务的话,他一定把斯 基奥涅人看作拉栖代梦人的最忠实可靠的朋友,他一定在其他各方面对 他们表示尊敬。

    121 斯基奥涅人受到这些言辞的鼓舞,普遍地增强了信心,就是那 些过去反对这样做的人也有信心了;他们决心勇敢地投入战争,他们用 各种荣誉来欢迎伯拉西达。他们公开地把一顶黄金王冠加在他头上,称 他为“希腊的解放者”;某些私人也跑来,簇拥在他的周围,把花环挂在 他的身上,好像他是竞技场上的优胜者一样。[2]同时,伯拉西达临 时留给他们一小队驻防军,他本人又渡海回去了;不久之后,他又派遣 了一支比较大的军队渡海进驻斯基奥涅,想依托斯基奥涅人的帮助,袭 取门德和波提狄亚;他认为斯基奥涅犹如一个孤岛,雅典人一定会派遣 军队来进攻的,他想先发制人。另外,他正在和其他城邦进行协商,想 通过内应把它们夺取过来。

    122 正在他计划袭取这些地方的时候,一艘三列桨战舰载着一些宣 布休战和约消息的特派员到了,雅典人的代表是阿里斯托尼姆斯,拉栖 代梦人的代表是阿特奈乌斯。[2]于是他的军队又返回托伦涅去了, 委员们把休战和约的条件告诉了伯拉西达。拉栖代梦人在色雷斯的所有 同盟者都接受了这些条件,[3]阿里斯托尼姆斯对其他方面表示同 意,只是不肯把斯基奥涅包括在休战和约之内,因为他计算日期,发现 斯基奥涅的叛离是在签订和约之后。伯拉西达对此坚决反对,说斯基奥 涅的叛离实际上是在签订和约之前,因而不肯放弃斯基奥涅。[4]阿 里斯托尼姆斯把这个情况报告雅典,雅典人准备马上派遣一支远征军前 往斯基奥涅。来自拉栖代梦的使者们说,这样就等于是破坏了休战和 约,他们相信伯拉西达的话,说这个城市是属于他们的,同时建议把这 个问题提交仲裁。[5]可是,雅典人不愿意冒险选择仲裁;他们决定 马上派遣一支远征军去那里,因为使他们感到震怒的是,那些岛民现在 居然敢于叛离雅典,而他们所依靠的是拉栖代梦人的陆军势力,虽然陆 军势力对他们毫无用处 [60] 。[6]并且,雅典人坚持认为,斯基奥涅 叛变的事实是在签订和约的两天之后发生的。因此,雅典人根据克里昂 的动议,立即通过一项法令,攻克斯基奥涅,把斯基奥涅人处死。现 在,雅典人在别处没有战事,他们便准备这次远征。

    123 同时,帕列涅的一个城市,爱利特里亚人的殖民地门德也叛离 雅典了。伯拉西达毫无顾忌地把他们接收过来,尽管这很明显是在休战 和约有效期内,但是他认为门德人投向他这一边是无可指责的,因为他 认为雅典人也有些违背条约的地方。[2]门德人看到伯拉西达坚决地 支持他们,又看见他拒绝放弃斯基奥涅,这样他们就越发大胆了。在门 德,那些和伯拉西达私通的极少数人,如上所述,他们自从预谋叛变之 后,便不担心阴谋的败露,而担心他们自己的性命,甚至准备违反大多 数人的心愿而强迫他们这样做。[3]这个消息使雅典人更加愤怒,他 们准备立即进攻这两个城市。[4]伯拉西达预料到雅典人会来进攻 的,便把斯基奥涅和门德的妇女和儿童送往卡尔基狄克的奥林苏斯,又 派遣500名伯罗奔尼撒的重装步兵和300名卡尔基斯的轻盾兵,这些军队 都由波利达米达斯指挥,留在斯基奥涅和门德,准备联合起来抵御雅典 人的进攻,他们相信雅典人很快就会来进攻的。

    124 同时,伯拉西达和柏第卡斯第二次联合起来 [61] 侵入林库斯, 进攻阿拉巴尤斯。柏第卡斯的军队由他的马其顿臣民和一支驻在马其顿 的希腊人重装步兵组成,伯拉西达的军队包括那些还跟随着他的伯罗奔 尼撒的军队,还有卡尔基斯人、阿堪苏斯人和其他可供利用的军队。两 军联合起来,共有希腊重装步兵3000人,马其顿人和卡尔基斯人的全部 骑兵将近1000人,还有大批的土著的军队。[2]他们进入阿拉巴尤斯 的国境之后,发现林库斯人已经严阵以待,占据对面的阵地,准备抵抗 他们。[3]双方的步兵各占据在一座小山上,两军之间有一个平原。 双方的骑兵首先进入平原,揭开了战役的序幕。之后,林库斯人的重装 步兵从山上下来,和他们的骑兵联合起来,准备交战,伯拉西达和柏第 卡斯率军上前迎战。交锋中,林库斯人被击溃,损失很大,幸存者逃回 高地,在那里按兵不动。[4]现在,获胜者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并 在那里待了两三天,以等待那些准备加入柏第卡斯军队的伊利里亚的雇 佣兵。当时,柏第卡斯想要进兵阿拉巴尤斯的村落,而不愿再在那里耽 搁下去了。但是伯拉西达担心雅典人乘他不在的时候从海上前往门德, 因而担心门德发生危险;同时,他看到伊利里亚人一直没有到来,因而 也不想继续前进而主张撤兵。

    125 当两人因此而发生争执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伊利里亚人已 经叛离柏第卡斯,投靠到阿拉巴尤斯一边去了。伊利里亚人是一个善战 的民族,双方都害怕他们,于是他们一致认为最好是撤兵。但是由于双 方的争执,所以何时撤兵并未定下来。临近傍晚,马其顿人和大批的土 著军队突然落荒而逃,在这样一支大军中很容易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慌 乱;他们认为一支比实际到达的人数要多出许多倍的军队正在前来向他 们进攻,因此,他们突然朝本国方向逃散。起初,柏第卡斯不知发生了 什么事,但是当他得知实际情况时,便不得不动身出发,由于两军之间 相距很远,因而他也无法和伯拉西达会面了。[2]黎明时分,伯拉西 达发现马其顿人已经跑掉,知道伊利里亚人和阿拉巴尤斯已向他进攻 了,便把他的重装步兵列成方阵,轻装步兵居于中央,他本人也准备撤 退了。[3]凡是敌人进攻他们的地方,他就派最年轻的士兵冲出,他 自己带着300名精兵殿后,在撤退的时候,利用这些军队来打击那些追 迫他们最紧的敌军。[4]现在在敌军尚未迫近的时候,他抓紧时间, 匆匆发表演说,以激励他的士兵:

    126 “伯罗奔尼撒人啊!如果不是我认为你们因为处于孤立地位,面 临人数众多的蛮族军队的进攻而丧失勇气的话,我就会像往常那样只向 你们说上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而不会作进一步说明的。事实上,由于我 们的朋友抛弃了我们,面对人数众多的敌军,我要简明扼要地提醒你 们,向你们提出一些忠告,以使你们铭记最重要的问题。[2]你们应 当在交战中表现出你们一贯的勇敢,这不是因为你们在每个场合中都有 同盟者和你们在一起,而是因为你们的勇敢是与生俱来的;你们不会因 为对方人数众多而被吓倒,因为你们来自于一个少数人统治多数人而不 是多数人统治少数人的国度。在这样的邦国中,要掌握政权,除在军事 上保持优势以外,别无选择。[3]现在,你们由于缺乏经验而害怕蛮 族人,但是从你们和蛮族中的马其顿人 [62] 已有的战争中,从我自己对 他们的估计中,以及我从其他人那里所得知的情况中,可以证明他们并 不可怕。[4]当敌人表面上看很强大而实际上却很软弱的时候,了解 它的实际情况会使对手更加勇敢地对付他们;而当敌人拥有某些可靠的 优势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对手,只会更加勇猛地向他们发起攻击。 [5]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敌人,在没有经验的人们看来,也许使他们感 到畏惧;他们的人数众多确实难以对付;他们的高声叫喊让人难以忍 受;他们把兵器在空中挥舞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但是当他们遇到那些 坚守阵地抵抗他们进攻的军队的时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们作战时 毫无秩序;在敌人的压迫之下放弃阵地,毫不知耻。对他们而言,进攻 或临阵脱逃,都是同样光荣的,他们的勇敢是经不起考验的;他们在作 战时各自为战,任何人临阵脱逃都可以找到非常合理的借口。简单地 说,他们不愿和你们作肉搏战,他们认为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内使你们受 到恐吓,是相对不冒风险的。不然的话,他们就会交战,而不仅仅是大 声叫喊、挥舞兵器了。[6]因此,你们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开始他们 所表现出的可怕的样子,虽然我们耳闻目睹的情况确实如此,但事实上 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当他们前来进攻的时候,你们要坚守阵地;机遇出 现时,你们又要秩序井然地撤退,这样,你们将更快地到达安全地带。 将来你们会知道,这种乌合之众,一旦他们第一次进攻遭遇到坚强抵抗 的时候,就只会做恐怖的事情来威胁,以夸耀他们的勇敢,同时他们会 远远地避开的。但是如果在他们面前退却的话,他们就会追上来,尽快 地表现他们在没有危险的时候是多么勇敢。”

    127 伯拉西达发表了这篇简短的演说之后,开始率领他的军队离开 那个地方。那些土著军队看到这种情况,跑上前来,大喊大叫,他们以 为敌人正在逃跑,他们可以抓住并杀掉敌人的。[2]但是,他们发 现,无论他们从什么地方进攻。队列中总有年轻的军人出来抵抗他们, 伯拉西达则带着他的精兵抵抗他们的进攻。这些土著军队第一次发动攻 势时,伯罗奔尼撒人并不退却,这使得他们大为诧异;接下来他们每次 进攻,都遇到同样的抵抗。当他们停止进攻时,对方就继续退却。这 样,大多数土著军队不再在开阔地上向伯拉西达所统率的希腊人发起进 攻。他们留下一部分军队在后面追赶,拖延他们的行军;其余的军队跑 到前面去,追逐那些逃散的马其顿人,把他们赶上的人都杀掉。他们比 伯拉西达先到达阿拉巴尤斯的国境线上两山之间的狭窄通道。他们占据 这个隘口,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伯拉西达退却的必经之路。他们想在他走 到最难行进的路段时,把他包围起来,活捉伯拉西达。

    128 伯拉西达看出了他们的意图,命令他的300精兵向前冲,不需 保持队形,尽快冲上两座山中比较容易攻取的那一座,在山上的敌人与 周围的土著军队的主力还没有会合之前,争取击退已经占领了那座山的 土著军队。[2]这300精兵发动进攻,战胜了山上的土著军队,现在希 腊的主力军队比较容易地向那座山推进。当土著军队发现他们的士兵被 赶下高地时,他们马上惊慌起来,不再紧紧地追赶了,因为他们认为希 腊人已经越过边界逃走了。[3]高地一旦得手,伯拉西达就感到更加 安全了。同一天,他抵达阿尼萨,这是他进入柏第卡斯王国的第一个城 镇。[4]他手下的士兵痛恨马其顿人临阵脱逃,使他们陷入危险之 中,他们尽情地掠取财物,把他们在路上所遇到的所有牛的牛轭打开, 把牛群屠杀,把马其顿人丢弃在路上的行李(这是黑夜里仓皇退兵时常 有的事)都攫为己有。[5]从这时起,柏第卡斯开始把伯拉西达当作 敌人,对伯罗奔尼撒人表示仇恨了,这种仇恨和他的反雅典政策不相符 合。由于这种必然的利害关系,他开始努力与雅典人和解,和伯罗奔尼 撒人脱离关系。

    129 当伯拉西达从马其顿回到托伦涅的时候,他发现雅典人已经占 领了门德。他认为他现在不能渡海到帕列涅去,无法支援门德人,所以 他留在现在的地方,严密监视托伦涅。[2]大约在林库斯战役的同 时,雅典人完成了我在前面所提到 [63] 的准备工作之后,航海去进攻门 德和斯基奥涅,他们带着50艘舰船(其中有10艘是开俄斯人的)、1000 名雅典重装步兵、600名弓箭手、1000名色雷斯雇佣兵,以及邻近的同 盟者的一些轻盾兵。这支军队由尼基拉图斯之子尼基阿斯和狄伊特里弗 斯之子尼科斯特拉图斯指挥。[3]他们率领舰队从波提狄亚出发,在 波塞冬神庙对面靠岸登陆,进攻门德。门德人和来支援他们的300名斯 基奥涅人以及在那里帮助他们的伯罗奔尼撒军队,共有重装步兵700 名,由波利达米达斯指挥,他们在城外一座坚固的山上扎下营地。 [4]尼基阿斯率120名麦索那轻装步兵、60名精选的雅典重装步兵和全 部弓箭手,企图从一条小路冲上山顶;同时,尼科斯特拉图斯和所有其 余的军队一起,从更远地方的一个不同方向逼近这座山。道路崎岖难 行,军队秩序大乱,雅典全军几乎战败了。[5]当天,门德人和他们 的同盟者没有屈服的表示,所以雅典人撤退,建立营寨;傍晚时分,门 德人也退入城中。

    130 翌日,雅典从海上绕到斯基奥涅那一边去了,占领了它的郊 区,他们整天劫掠那里的乡村。没有人出来抗击他们,部分是因为城内 的人意见不一。当天晚上,那300名斯基奥涅士兵回来了。[2]第二 天,尼基阿斯带着半数的军队进兵到门德和斯基奥涅的边界上,破坏了 那个地方的土地。尼科斯特拉图斯带着另一半军队,在通向波提狄亚的 道路旁边,靠近门德城上门 [64] 的地方布阵。[3]但是碰巧靠近这个 地方的城内正是门德人和伯罗奔尼撒的同盟者贮藏兵器的地方;因此, 波利达米达斯开始把他的军队列成阵势,准备交战,他鼓励门德人出城 突击。[4]这时民主党人中有人对波利达米达斯表示不满,说他们不 愿出城也不要战争,但话音未落,波利达米达斯就抓住那个人的手臂, 把他拖出来一阵乱打。这件事立即使人民大为愤怒,他们马上拿起武 器,向伯罗奔尼撒人以及与伯罗奔尼撒人合作的反对党人进攻。[5] 他们一战就把伯罗奔尼撒人和反对党打垮了,一则因为这次战斗是突然 爆发的,二则因为对方害怕城门已经向雅典人敞开了,对方认为这次进 攻是他们事先与雅典人商定的。[6]那些没有就地被杀的伯罗奔尼撒 人逃到卫城中,因为卫城一开始就由他们占据着。这时候,雅典全军 (因为此时尼基阿斯已回到城墙附近)冲进门德城内。城门的打开是没 有事先订立条约的,雅典人在城内大肆劫掠,好像这个城市是他们袭击 而攻下来的一样,而将军们甚至很难阻止他们的军队屠杀城内居民。 [7]之后,雅典人告诉门德人,说他们可以和过去一样自治,但是要 审判那些他们认为对于此次叛变应负责的人。他们从卫城的两旁各筑一 条城墙,直达海边,沿着城墙都有卫兵守着,他们用这个办法来隔绝卫 城中的人与外界的联系。他们就这样取得了门德之后,便着手攻击斯基 奥涅了。

    131 斯基奥涅人和伯罗奔尼撒人冲出城外,占据城市前面一座坚固 的小山。进攻者不占领这座山,就无法建筑封锁城市的城墙。[2]雅 典人从正面向这座山发起猛攻,打败了山上的守军,把他们驱逐下来, 在安营扎寨并竖立一块胜利纪念碑之后,就准备建筑他们的环城封锁 墙。[3]在他们开始建筑环城封锁墙之后不久,那些被围困在门德卫 城中的军队,在夜间成功突围,沿海岸逃到斯基奥涅去了。他们大多数 人躲过围城军队的注意,溜进城里。

    132 就在斯基奥涅被围困期间,柏第卡斯派遣一名传令官来到雅典 的将军们那里,和雅典人达成和解。因为从林库斯退兵之事,他痛恨伯 拉西达,事实上从那时起他就与雅典人开始谈判了。 [65] [2]当时恰 好有拉栖代梦人伊斯卡哥拉斯,正准备率一支军队来增援伯拉西达。柏 第卡斯,一则因为尼基阿斯劝他,现在既已与雅典人订立和约,他应当 向雅典人证实他是可靠的;一则因为他自己也不愿意让伯罗奔尼撒人进 入他的境内,于是就开始做他的色萨利朋友(他与色萨利的首要人物一 直保持友好关系)的工作,这样便有效地阻止了伯罗奔尼撒远征军的派 遣,甚至使他们断绝了试图获准进入色萨利人的领土的想法。[3]但 是,伊斯卡哥拉斯以及阿美尼亚斯和阿里斯特乌斯三人来到伯拉西达那 里,他们是拉栖代梦人派来视察当地形势的。他们一反过去的习惯做 法,从斯巴达带来一些年轻人来出任这些城市的统治者,而不是把这些 城市交给当地人管理。因此,伯拉西达任命克里奥尼姆斯之子克里阿利 达斯统治安菲波里斯,任命希格山大之子帕西特里达斯为托伦涅的统治 者。

    133 在同一个夏季里, [66] 底比斯人摧毁了泰斯皮亚人的城墙,指 责他们采取了亲雅典的政策。事实上,底比斯人一直想摧毁他们的城 墙,现在因为他们的壮年人都在和雅典人作战中阵亡 [67] ,所以底比斯 人更容易做到了。[2]在同一个夏季里,由于女祭司克里西斯 [68] 的 疏忽,阿尔哥斯的赫拉神庙失火被烧掉了。她把一个燃烧着的火把靠近 花环,然后睡觉去了;结果,花环着火,整个神庙都燃烧起来,她才知 道。[3]克里西斯由于害怕阿尔哥斯人,当天夜里就逃到弗琉斯去 了。阿尔哥斯人按照习惯的规定,指定腓伊尼斯为女祭司。在克里西斯 出逃的时候,她在这次战争中已经做了8年半的女祭司了。[4]在这个 夏季之末,封锁斯基奥涅的城墙已经筑成,雅典人留下一支驻防军,其 余的军队就撤回国内去了。

    134 接着在冬季里, [69] 雅典人和拉栖代梦人之间,由于休战和约 的关系,没有军事行动。但是曼丁尼亚人和泰吉亚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同 盟者在奥列斯提德地区的劳狄基昂交战。在这次交锋中,双方胜负未 决,因为双方都把对方的一翼打垮了 [70] ,双方各自竖立一块胜利纪念 碑,都送了战利品到德尔斐去。[2]双方的损失都是惨重的;当战斗 结果还没有决出的时候,因夜幕降临,战斗就停止了。但是泰吉亚人当 晚就在战场上竖立胜利纪念碑,而曼丁尼亚人撤退到布科里昂,后来才 竖立胜利纪念碑。

    135 在这个冬季之末,实际上差不多是春季开始的时候(公元前422年),伯拉西达向波提狄亚发动攻势。他在晚间抵达波提狄亚,在他没有被发现的 时候,他把梯子靠着城墙;他安放梯子的时候,正是守卫的士兵在传递 警铃(警铃似乎是从一个哨兵传递到另一个哨兵的;另一种方式可能更普遍些,就是一个巡查官带着警铃 巡查,每个哨兵必须回答信号,以考验哨兵的警惕性)还没有回到他自己的岗位上的时候。但是后来当伯拉西达的士 兵还没有爬上梯子的时候,警报就马上发出来了。伯拉西达没有等到天 亮,就赶忙率领他的军队回去了。

    冬季就这样结束了,修昔底德所记载的这场战争的第九年也就这样终结了。

    [1] 公元前424年。 [2] 参阅修昔底德,IV. 52。 [3] 在亚细亚一侧,拜占庭的对面。 [4] 关于波奥提亚人的政体,参阅修昔底德,V. 38。 [5] 参阅修昔底德,III. 111,114。 [6] 公元前421年的“尼基阿斯和约”。参阅修昔底德,V. 17。 [7] 在阿堪苏斯之北约19千米,亦称斯塔吉拉,是希腊“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 322年)的出生地。 [8] 修氏这里接着IV. 79的内容叙述。 [9] 约合1800米。 [10] 公元前447年。参阅修昔底德,I. 108;III. 62。 [11] 即科帕伊斯湖。 [12] 即手持盾牌的士兵列成25排。大概是著名的“底比斯方阵”的前身。 [13] 公元前457/前456年。 [14] 参阅谢译本,第324页。 [15] 柏拉图提到,苏格拉底参加了德里昂战役,在步兵队中服役。参见柏拉图:《会饮篇》(Plato, Symposium ),22le。色诺芬在自己所著的《会饮篇》中提到,在德里昂战役中,苏氏见其跌落马下,躺在地 上,便奋不顾身,救他一命。参阅斯特拉波,IX. 2.7;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Diogenes Laertio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II. 22。 [16] 即从雅典人那里返回到波奥提亚的营地。 [17] 参阅修昔底德,IV. 89。 [18] 参阅修昔底德,II. 67,95,101。 [19] 参阅修昔底德,II. 96。 [20] 参阅修昔底德,II. 101。 [21] 公元前424/前423年。 [22] 参阅希罗多德,V. 124—126。 [23] 公元前497年。 [24] 公元前465年。 [25] 谢译本第329页为“1000人”。 [26] 公元前437/前436年。 [27] 约合4600米。 [28] 安菲波里斯的意思是“向两面看的城市”。 [29] 据说雅典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就死在这里。 [30] 参阅修昔底德,IV. 105。 [31] 柏第卡斯曾与伯拉西达发生争执(参阅IV. 86),现在双方很明显是和解了。参阅修昔底德,IV. 103。 [32] 参阅修昔底德,IV. 73,85。 [33] 斯法克特里亚岛。 [34] 公元前424/前423年。 [35] 参阅修昔底德,IV. 69。 [36] 即薛西斯运河。公元前480年薛西斯御驾亲征时开掘的运河。参阅希罗多德,VII. 22以下。 [37] 据希罗多德(VI. 137以下)记载,他们是从阿提卡被驱逐出来的,后来他们又被米太雅德从列姆 诺斯驱逐出来了。 [38] 由此可知,雅典的居民曾经是非希腊语族人。 [39] 西敦尼半岛上的主要城市。参阅地图一。 [40] 参阅修昔底德,III. 75及附注。 [41] 约560米。 [42] 马其顿和色雷斯的非正规军队。 [43] 可能有一条城墙横跨地峡。 [44] 参阅修昔底德,IV. 85—87。 [45] 指雅典人。 [46] 公元前423年。 [47] 拉栖代梦人称派罗斯为科里法里昂(IV. 3)。布弗拉斯(Buphras)和托麦乌斯(Tomeus)是海岸 边的两个高地。 [48] 参阅修昔底德,IV. 53,54。 [49] 参阅修昔底德,IV. 69。 [50] 参阅修昔底德,III. 5l;IV. 67。 [51] 指连接米诺亚和大陆间的桥。参阅修昔底德,III. 51。 [52] 大概是指阿塔兰塔。参阅修昔底德,III. 89;V. 158。 [53] 雅典人在麦萨那地峡上所建筑的要塞;参阅修昔底德,IV. 45。 [54] 约合12.5吨。 [55] 这是雅典10个地域部落之一。公元前508/前507年克里斯提尼在雅典实施民主改革,其中一项措施 即为以“地域部落”取代血缘部落。部落是阿提卡的血缘组织,根深蒂固。克氏改革目的之一旨在清除血缘组织 的基础。改革之后创建的“地域部落”,实际上是雅典的新行政区。雅典的五百人议事会是由每个新行政区选出 50名代表组成的,每部落的代表轮流担任“主席团”,轮值时间为一年的1/10,处理国家事务。 [56] 据乔治·格罗特推断,格拉斯提乌斯月12日即相当于爱拉菲波里昂月14日,这也许是正确的。爱拉 菲波里昂月(Elaphebolion )即阿提卡历的9月,相当于现在公历3月下半月到4月上半月。参阅本书附录二。 [57] 伯罗奔尼撒的帕列涅在阿凯亚地区,和西基昂相近,这个地方的人是拉栖代梦人的同盟者。 [58] 此次风暴,修昔底德在VI. 2又提到。 [59] 即从托伦涅渡海。 [60] 因为雅典人控制了海上。 [61] 参阅修昔底德,IV. 83。 [62] 显然,此时希腊人不认为马其顿人是他们当中的一支。 [63] 参阅修昔底德,IV. 122,123。 [64] 上门(upper gates)是位于该城北侧的城门。 [65] 参阅修昔底德,IV. 128。 [66] 公元前423年。 [67] 德里昂战役。参阅修昔底德,IV. 93,96。 [68] 在公元前431年已经做了48年女祭司的就是她。参阅修昔底德,II. 2。 [69] 公元前423/前422年。 [70] 双方似乎都把对方同盟者的军队打败了。

  •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目录

    弗氏原序(第一版)

    第一章一九○○年以前

    第二章梦的解析方法

    第三章梦是愿望的达成

    第四章梦的改装

    第五章梦的材料与来源

    前言

    甲、梦中的最近印象以及无甚关系的印象

    乙、孩提时期经验形成梦的来源

    丙、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

    丁、典型的梦

    第六章梦的运作

    前言

    甲、凝缩作用

    乙、转移作用

    丙、梦的表现方法 

    丁、梦材料的表现力 

         戊、梦的像征——更多的典型梦例

          己、一些例子——算术以及演说的梦

          庚、荒谬的梦——梦中的理智活动

     辛、梦中的感情

    壬、再度校正〔137〕

      第七章梦程序的心理

    前言

          甲、梦的遗忘

          乙、退化(后退)现像 

         丙、愿望达成 

         丁、 由梦中惊醒——梦的功能——焦虑的梦

          戊、原本的与续发的步骤——潜抑

          己、潜意识和意识——现实 

     弗氏原序(第一版) 

        我尝试在本书中描述“梦的解析”;相信在这么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超越神经病理学的范围。因为心理学上的探讨显示梦是许多病态心理现象的第一种;它如歇斯底里性恐惧、强迫性思想、妄想亦是属于此现象,并且因为实际的理由,很为医生们所看重。由后遗症看来,梦并没有实际上的重要性; 不过由它成为一种范例的理论价值来看,其重要性却相对地增加不少。不管是谁,如果他不能解释梦中影像的来源,那么他也极不可能会了解恐惧症、强迫症或是妄想,并且不能借此给病人带来任何治疗上的影响。 

        不过形成本论题的重要性的原因亦应为本著作无法完..全负责的原因——这本书里常常有许多失落的线索,以致我的论述常常不得不中断;其数目不亚于梦的形成和那比较容易被了解的病态心理问题两者间所存在的许多相关点。关于这些问题,我不拟在此书中加以讨论,不过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并且能够得到更多的资料,那么我以后将陆续地加以探讨。 

        造成发表本书困难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运用来说明“梦的解析”的材料的特殊性。在阅读本书时,大家自然会明白为什么那些刊载于文献上,或者来源不明的梦都能够加以利用。只有本人以及那些接受我心理治疗的病患的梦才能够有资格被选用。我放弃病人的梦不用,因为其梦形成的程序由于现存的神经质特征而有不必要的混杂。不过在发表自己的梦时,我又不可避免地要将许多私人的精神生活呈露在众人面前——超过我所愿意做的,或者可以说,超过任何科学家发表其论述时所要牵涉到的私人事情(当然在诗人就不一样)。这是我的痛苦,但却是必要的;与其完全地舍弃了提供对这心理学上发现的证据,我宁可选择后 者。但自然的,我无法避免以省略或以替代品来取代我的一些草率行为。然而这么一来,它的价值就减低了不少。我只希望读者能设身处地站在我的困难立场上想一想,多多包涵;另外,如果有谁发现我的梦涉及他时,请允许我在梦中生活有这自由思想的权利。

         弗洛伊德(1900年) 

     第一章 一九○○年以前有关梦的科学研究

        以下我将讨论有关应用心理技巧 来解析梦的可能性,并由此显示所有梦均充满特别意义,而与梦者白天的精神活动有所联系,然后,我拟再就各梦所隐藏的奇异暧昧作一番演绎,以期由此看出梦的形成过程中所含之冲突或吻合之处。为了使梦的问题变成更容易了解,我对这方面的努力使我不得不对有关梦的各方说法作一通盘整理。 

        本书中我拟对早期以及当代有关梦的理论先作一概括的介绍,因为在以后的推论中,我将无法再有机会谈到这些。尽管梦的存在早已在几千年前即令人困惑研思,但科学方面的了解其实仍是非常有限。因此所有有关这方面的论述,从来就没有人能引用一家说法涵盖一切现象。读者也许都自己有过不少奇异的经验或有关此类的丰富材料,但真正有关梦的本质或其根本的解释方法,相信也仍付之阙如。当然,受一般教育而非梦析专家者对这方面的知识,那是更加贫乏了。 

        史前时期原始人类有关梦的观念,均深深影响他们对宇宙和灵魂的看法,而这些有兴趣的问题由于篇幅所限,我只好推荐有心之人详读拉巴克、史宾塞、泰勒及其他作者之名作。

         在我们未能完成释梦工作以前,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他们对这问题所作的玄思及推测将有多重要的贡献。

         这种原始时代所遗留下来对梦的看法迄今仍深深影响一般守旧者对梦的评价,他们深信梦与超自然的存在有密切的关系,一切梦均来自他们所信仰的鬼神所发的启示。也因此,它必对梦者有特别的作用,也就是说梦是在预卜未来的。因此,梦内容的多彩多姿以及对梦者本身所遗留的特殊印象,使他们很难想象出一套有系统的划一的观念,而需要以其个别的价值与可靠性作各种不同的分化与聚合。因此,古代哲学家们对梦的评价也就完全取决于其个人对一般人文看法的差异。 

        在亚理士多德的两部作品内容曾提及梦,当时他们已认为梦是心理的问题,它并非得自神谕,而是一种由于精力过剩而来的产物。他所谓的“精力过剩”,意指梦并非超自然的显灵,而仍是受制于人类精神力的法则,当然,这多少对某些人而言,也与神灵是有点关系的。梦是按梦者本身睡眠深度所产生的不同精神活动,亚理士多德曾提过一些梦中的特点;举例而言,他观察到梦能将轻微的睡中知觉道出强烈的感官刺激(“一个睡觉中的人在他感到肉体上某部分较暖和时,他可能梦见自己走入火堆中”),由此他推论梦很容易告诉医师病人最先不易察觉的病兆(在希波克拉底的名作内就曾提过梦与疾病的联系)。 

        由此,读者可以看出在亚理士多德以前的作者们并不以为梦是一种精神活动,而坚称神谕的存在。因此,自古以来这两种不同的说法就一直无法妥协,古人曾试图将梦分成两类,一种是真正有价值的梦,它能带给梦者警告,或预卜,而另一种无价值、空洞的梦只是带来困惑或引入歧途。 

        ——-●注:

    由于本书第一章只是对本书所作概括介绍、且所占篇幅太多,又非弗氏本人之论著,故此章采布利尔(译者注:有系统地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介绍入美国者,当数布利尔为第一人。)之节译英文本,只将有关以后读者对本书了解所需之大纲译出。毕竟正如本人所说:“大概通常读者 没有人愿意花那么多精力与时间去了解所有古今对梦的所有人不同理论吧!” 

        以下即布利尔对这六万言的第一章所作的节译: 

        科学问世以前对梦的观念,当然是由古人本身对宇宙整体的观念所酝酿而成的,他们惯于将其精神生活投射于一假想之外在现实。而且,他们所看的梦端视白天醒来后所残留的梦相,而这方面的记忆较之其他精神内容,当然变得陌生,且不寻常,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我们也千万不要以为这种视梦为超自然力的理论今日已不再存在。事实上,今日不只是那些深信怪力乱神的神话、小说者,仍执著于被这科学飓风横扫过所残存的鬼神之说,就是一些社会中佼佼者,尽管他们在某些方面嫌弃过分的感情用事,但他们的宗教信仰却仍使他们深信神灵之力确实是这种无法解释的梦现象的原因,某些哲学派如Schelling也深信古来相传的神力对梦的影响,而对某些思想家而言,梦的预卜力量也仍无法完全抹煞。尽管科学家们已清楚地意识到这类迷信的不可信,但所有这些纷纭不一的歧见之所以仍会存在,主要还是因为迄今心理学方面的解释仍不足以解决积存盈库的梦之材料。要想将有关梦的科学研究历史作一整理实在是一大难事,因为有些研究在某段时期确实十分有价值,但到目前为止却仍不能在一特定的方..向有真正的进展,俾能使此后的学者按已证实的成就而继续发展下去,每位学者总得对同一问题从头开始重新整理而仍无法突破这解不开的结。如果要我将这班学者按年列出他们各家的说法,我将很难对目前我们对此问题的看法作一清晰而中肯的交代,因此我宁可按其学说的内容分别讨论,而不以作者来分类,并且由手头上所整理到的资料举出各种不同的梦问题来介绍各种不同的解析。然而由于资料是如此地分散而难见于各种不同的文献,我只好要求读者对我目前所作的整理不要作太多的挑剔,毕竟我已尽量努力避免漏掉任何基本上的事实或观点。 

        在日后德文的增版中,弗洛伊德又 有以下的增补: 

        在这第二版的问世,我未对这方面文献的整理有所增补,是有其理由的。也许读者对此会有所不满,但我却决心如此。在第一版时,我耗尽心血地在开宗明义第一章里对以往的文献作整理,而我发觉这次如果在此再有所增补,将不见得能有多大助益,因为事实上,这两版相隔的九年之间,无论是文学上或实际论著上,对梦的研究并无任何新颖的卓见。自从我第一版的  《梦的解析》问世以来,从来无人问津,那些所谓“梦的研究学者”更完全忽略了我的见解,而只是一味地表现出他们那种难以接受新观念的“食古不化”与“故步自封”,正如法国讽世小说家AnatoleFrance(1844—1924)的“Lessavapascurieux”如果在科学研讨上也有报复的权利的话,那么这回也该轮到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忽略掉他们在我这书出版以后所发表的心得。在杂志上出现的有关这方面的少数研究也总是充满对我的错误看法与缺乏了解,因此我对那些针对这书所发的批评 所作的辩驳是——他们最好再重读我的书,或者应该说他们才是应该好好读我的书的人。 

        在一九一四年德文第四版问世时,也就是我(Brill自称)的英文译本第一版问世一年后,弗氏又加了如下数语: 

        最近,这种情形显然已有改观,我这部  《梦的解析》所作的贡献已不再受人忽视。但这种新情况使我更难作整理,  《梦的解析》一书已引起一系列的新事端与问题,而作者也曾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解释说明过,但在我未能架构出整套理论来反驳他们以前,我无法在本章加添任何新的补注。不过,将来若有任何卓越的文献出现的话,我一定会在以后的版本内附加上去的。 

    第二章 方法-1

    一个梦的分析 

        本书的开场白即已标出我在梦的观念所受传统看法之影响。我主要想让人们理解“梦是可以解释的”,而已经讨论过的那些对梦的解释所作的贡献,其实不过是我这份工作的附加物。在“梦是可以解释的”这前提之下,我立即发现我完全不同于时下一般对梦的看法——(事实上几乎所有梦的理论,仅除了休奈尔的以外),因为要“解释梦”即是要给予梦有个“意义”,用某些具有确实性的,有价值的内容来作“梦”的解释。但,就我们看得出的、梦的科学理论一点也帮不了梦的解释。因为,第一:根据这些理论,梦根本就不是一种心理活动,只是一种肉体的运作,透过符号以呈现于感官的成品。外行的意见一直是与此相反的。它们强调梦的动作是完全不合逻辑的。可是它们虽认为梦是不可理解的,是荒谬的,但却仍无法鼓足勇气地否认梦是有任何意义的。由本能的推断,我们可以说,梦一定有某种意义的,即使那是一种晦涩的“隐意”用以取代某种思想的过程。因此我们只要能正确地找出此“取代物”,即可正确地找出梦的“隐意”。 

        非科学界一直在努力地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试图对梦作一番解释。第一种方法是将整个梦作一整体来看,而尝试以另一内容来取代,此法其实就某些方面看来,是利用“相似”的原则,而且有时相当高明。这即是“符号性的释梦”。但这种方法在处理上看来极不合理、极端荒谬的梦时,一定是非常吃蹩的。圣经上约瑟夫对法老的梦所提出的解释,便是一个例子。“先出现七只健硕的牛,继之有七只瘦弱的牛出现,他们把前七个健硕的牛吞噬掉”,就被解释为暗示着“埃及将有七个饥荒的年头,并且预言这七年会将以前丰收的七年所盈余的一律耗光”。大多数有想象力的文学作家们,所编造出来的梦多是应用此种“符号性的释梦”。因为他们就用我们一般人在梦里所发现的那份“相似”来把他们的想法表现出来〔1〕。 

        主张“梦是预言未来的观念”者,即利用“符号释梦法”来对梦作一番解释,由其内容、形式加以臆测未来。要想介绍如何使用“符号释梦法”,那当然是不太可能的。解释之正确与否仍只是一种主观的推测及直觉的反应,也因此,释梦才被认为只是属于一些天生异禀之佼佼者所具的专利〔2〕。

        而另一种释梦方法,却完全放弃以上那种观念。这种方法可称之为“密码法”,因为这种方法是——视梦为一种密码,其中每一个符号,均可按密码册一般,用另一已具有意义的内容,一个个予以解释。举例而言,我梦到一封“信”和一个“丧体”等等,于是我查了一下那“释梦天书”,于是我发现“信”是“懊悔”的代号,而“丧体”是“订婚”,然后,我再 于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各意义间寻求其中联系之经纬,编织出对将来所作之预示。在Daldis的Artemidoros所作的释梦作品里,我们也可找出类似这种“密码法”的方法〔3〕,但在释梦时,他不只注重梦的内容,连作梦者的人格、社会地位均列入考虑范围,因此同一个梦的内容,对一个富人、已婚的男人或演说家与穷人、独身者、贩夫走卒是完全不同意义的。此法的主要特点就在于视梦为一大堆片段的组合,而须就每片段个别处理。所谓纷乱的、矛盾的、怪诞离奇的梦,就只有用这方法来对付了〔4〕。 

        以上所介绍这两种常用的释梦方法的不可靠性当然是明显的。就科学的处理来看,“符号法”在应用上有限制,不能广泛适用于所有的梦。而“密码法”之可靠性又取决于每一件事物之“密码代号”是否可靠,而事实上密码的确实性又根本没有科学性的保证。因此,人们很容易同意一般哲学家与精神科医师的看法,而斥责这一套梦的解释为一种幻想〔5〕。 

        然而,我本身却持另一种看法。我曾经不只一次地被迫承认:“的确,古代冥顽执拗的通俗看法竟比目前科学见解更能接近真理”,因此,我必须坚持梦的确具有某种意义,而一个科学的释梦方法是有可能的。我之探求此种方法即循以下途径: 

        几年来,我一直尝试着找寻,对几种精神病态——如歇斯底里性恐惧症、强迫意念等的根本疗法。事实上,当我听到约瑟夫、布劳耳那段意义深长的报道——“视此种病态观念为一种症状,而尽其可能地在病人的以往精神生活中,找出其根源,则症状即可消失,而病人可得复原”,再加上以往我们其他各种疗法的失败,以及这些精神病态所显示的神秘性,才使得我不顾重重的困难,开始走上布劳耳所创的这条道路,而一直到我能在这条绝径上,拓展出一番新天地。将来我将在其他地方再另行详细补述我这套方法的技巧、形式及其所达成之成果。而就在这精神分析的探讨中,我接触到了“梦的解释”这问题。在我对病人要求将他有关某种主题所曾发生过的意念、想法通通告诉我时,就牵涉到他们的梦,也因此使我联想到,梦应该可以将它利用来作为由某种病态意念追溯至昔日忆间的桥梁。而第二步就演变成,将梦本身当作一种症状,而利用梦的解释来追溯梦的病源,而加以治疗。 

        为了这样做,病人方面需有某些心理准备。要再三地叮咛病人,注意自己心理上的感受,而尽量减少心理上习惯地对这些感受所曾引起的批判,为了能达到这目的,最好能使病人轻松地休息于榻上,闭上双眼〔6〕,而严格地遵守决不容许任何心内所浮现出来的批判,来抹煞一丝一毫的感受,并且使他了解,精神分析之成功与否,将取决于他本身之能否将所有涌上心头的感受,完全托盘说出,而不因为自己觉得那是不重要、毫不相干、甚或愚蠢的,而不说出。他必须对自己的各种意念,保持绝对公平,毫无偏倚。因为一旦他的梦、强迫意念或其他病状,无法理想地被解决时,那就是因为他仍容许本身的批判阻滞了它的道白。 

        我曾注意到,在我的精神分析工作中,一个人在“反省”时的心里状态与他自己观察自己的心理运作过程,是完全不同的。“反省”通常较专心作“自我观察”,所需的精神活动较大,当一个人在反省时,往往愁眉深锁、神色凝重,而当他作自我观察时,却往往仍保持那份悠闲飘逸。这两种情形,均须个人集中注意〔7〕,然而一个正在反省的人,却须利用他的批判能力,用来拒斥某些一旦浮现到意识境界曾使他感到不虞意念,以阻止它继续在其心理中进行,而其他有些观念,甚至在未达到意识境界,仍未为他本身所察觉前即已杜绝。

         但是,“自我观察”却只有一个工作——抑制本身的批判力。而如果他能成功地做到这点,那将有无数的意念想法,能丝毫不漏地,浮现到意识里。而借着这些,本不为自我观察者所觉察的资料,我们就可能对这些精神病态意念作一解释,同样地,梦的形成也可由此作一合理的解释。可以看出来的,这样产生的精神状态,就精神能量(流动注意力)的分布而言,颇似人们入睡前的状态。以及催眠状态在入睡前,由于某种批判能力的松懈,使得不希望的意念,涌上心头,而影响了我们意念的变化。由于这种松懈,我们均习惯地称之为“疲乏”,而这涌现的不希望的意念,往往变化为视觉或听觉上的幻象〔8〕。但在梦或病态意念的分析时,这些变化为幻象活动的,均被故意地或熟练地废弃,而将这些精神能量(或只是部分地)予以保留,用来专注于追溯这浮现到意识的不希望的意念,究竟来自何种意念。 

        (在入睡前,这种意念已转为幻象,而在自我观察中,则仍以“意念”存在。因此不希望的意念可由此而蜕变成某种希望的意念。)

         然而大多数人均发现对“自由浮现的意念”,要采取这种态度,仍有相当困难,这种“批判”的扬弃,实在很难做到。不合希望的意念,往往很自然地会引起强大的阻力,而使这意念无法浮现到意识层。然而,如果参照我们伟大的诗人席勒所说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文学的基本创作也正需此种类似的功夫。在他与哥尔纳的通信中(感谢OttoRank的整理,才有这份信件的发现),席勒对一位抱怨着自己缺乏创作力的朋友,作如下的回答:“就我看来,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抱怨,完全归咎于你的理智加在你的想象力之上的限制,这儿我将提出一份观察,并举一譬喻来说明。如果理智对那已经涌入大门的意念,仍要作太严格的检查,那便扼杀了心灵创作的一面。也许就单一个意念而言,它可能毫无意义,甚至极端荒唐的,但跟随着而来的几个意念,却可能是很有价值的,也许,虽然几个意念都是一样的荒谬,但合在一起,却成了一个甚具意义的联系。理智其实并无法批判所有意念,除非它能先把所有涌现心头的意念一一保留,然后再统筹作一比较批判。就我看来,一个充满创作力的心灵,是能把理智由大门的警卫哨撤回来,好让所有意念自由地,毫无限制地涌入,而后再就整体作一检查。你的那份可贵的批判力(或者你自己要称他作什么),就因为无法容忍所有创造者的心灵的那股短暂的纷乱,而扼杀了灵感的泉涌。这份容忍功夫的深浅,也就是一位有思想的艺术家与一般梦者的分野。因此,你之所以发现毫无灵感,实在都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意念批判得太早、太严格。”(一七八八年十二月一日的信)

         其实,席勒所谓的将大门口的警卫哨撤回来所做到的非批判的自我观察,绝不是困难的。 

        大多数我的病人,多能在我第一次的指导后,即能做到,而我自己如果把闪过我心头的所有念头一一记下,我可以很轻易地完全做到。这种批判活动,所耗的精神能量日减,自我观察的能量便能日增,当然,这情形尚待取决于人与物之间所耗的注意力多少而定。 

        由这方法应用的第一步骤告诉我们,一个人无法对整个梦作为集中注意的对象;只能够就每小部分逐一检释。如果我对一个毫无经验的病人发问:“这个梦究竟与你有甚关联?” 

        十之八九,他根本无法看出什么眉目的。首先,我必须替他把梦作一套剖析,然后再使他就各片断,逐一地告诉我在这一段里面究竟隐藏着哪些有关的意念。在这最重要的步骤里,我所采用的释梦方法与通俗的、以前的、野史记载的那种“符号释梦法”不太一样,而与前述的第二种方法“密码法”较为相近。与这相同的,我也是用片断、片断地,而非就整体地来研讨,同样的,我也视梦为一大堆心理元素的堆砌物〔9〕。

         在我对“心理症”的精神分析所作的作品中,曾提出不下一千个梦的解释,但我在此介绍释梦的理论和技巧时,并不拟利用这些材料。因为一般人,可能认为由这病态的梦所作的解释并不足以推广适用到普通正常人的梦。而且我还另有一个理由,因为所有这些梦的主题,往往脱离不了这些引起其心理病态的病根。因此这种梦每个都须有很长的附加说明,以及有关其心理症的性质及病源的研究报告,这些都将是极端不寻常,而与梦的本质,将有甚大的出入。相反地,我的目的是——希望能找出一条路,借着梦的解释来解决“心理症”的病人心理上更棘手的问题。然而,我手头上所收集的梦,大半均是此类“心理症”病人的梦,如果要我舍弃这些材料不用,那我就只剩下一些健康的朋友偶尔于闲谈中提及的梦或一些我在“梦生活”的演讲所已经举过的例子而已。然而,很不幸地,这些梦我又都无法作真正的分析,以寻求其真实的意义,因为我的方法比起通常的“密码法”较难些,密码法只要将内容对照那已确立的《密码代号簿》。而我,相反地,认为同样的一个梦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关联将有不同的意义。所以,最后我只有用我自己的梦——一种为几近正常的人所做的梦,而其内容的解析较丰富,而且方便,并可与每日生活,本能寻出一较清楚之关系。当然,在此我曾遭遇到究竟自我分析的真实性可靠到什么程度的问题,而且这种分析之有不确定性,也几乎是无可否认的。但就我自己的判断,自我观察总是较观察别人来得真切些,同时这样做可顺便看出究竟用自我分析的方法,可完成多少“释梦”的功夫。当然,在我自身内在方面,仍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难,每个人总是对暴露出自己精神生活中的细节,有相当的不情愿,同时也担心旁人对它的误解所生的影响。然而一个人必须能超越这些顾虑。德尔贝夫曾说过:“每一个心理学家必须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弱点,如果那样做他认为会对困难的问题有所助益的话。”而且我相信,读者们能由于这心理问题的解析所带来的兴趣,而原谅我所犯的轻率。 

        因此我拟在这里举出一个我自己的梦,来说明我的释梦方法。每一个这种梦均须有一套“前言”,所以我想请读者先生们,先要能把我的兴趣,暂时当作自己的兴趣,集中精神于我身上,甚至包括我生活上的一些繁琐细节。因为这种转移,将是探究梦的隐意所必须具有的兴趣。 

     第二章 方法-2 

         前言 

        在一八九五年夏天,我曾以“精神分析”治疗一位与我家素有交情的女病人,由于不时担心着万一失败将会影响我与她家人的友谊,而使我倍感棘手。但很遗憾的,她在我手中的治疗经过并不太顺利,我只能使她不再有“歇斯底里焦虑”,但她生理上的种种症状并未能好转。那时我尚未确知“歇斯底里症”治疗的标准,因此我以为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就提出了一个更彻底但不见得能使患者接受的“办法”,结果在患者的不同意下我们中断了治 疗。 

        有一天我的同 事奥图医生拜访了这患者——伊玛的乡居,回来后与我谈起。于是我问起她的近况,所得的回答是:“看来似乎好一些,但仍不见有多大起色。”那种语气听来就有如指责我的不对,并且我猜想,一定是那些最初就不赞成伊玛找我的治疗的亲戚们,又向奥图说了我一些坏话。但这种不如意的事,当时我并不十分介意,同时也未再向他人提起。只是当晚一气之下,就振笔疾书,把伊玛的整个医疗经过详抄一遍,寄给我的一位同事——M医师(当时他算得上我们这一门的权威),想让他看看,究竟我的医疗是否真有使人非议之处,而就在当晚(或者是隔天清晨)我做了如下一个梦,这是我当天一醒来马上写下的〔10〕

         一八九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之梦   

        有一个大厅里宾客云集,伊玛就在人丛中,我走近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责问她为什么迄今仍未接受我的“办法”。我说:“如果你仍感痛苦的话,那可不能再怪我,那是你自己的错!”她回答道:“你可知道我最近喉咙、肚子、胃都痛得要命!”这时我才发现她变得那般苍白、浮肿,我不禁开始为自己以前可能疏忽了某些问题而担心。于是把她带到窗口,借着灯光检查她的喉咙。正如一般常有假牙的淑女们一样,她也免不了有点不情愿地张开嘴巴,其实我以为她是不需要这种检查的……。结果在右边喉头有一块大白斑,而其他地方也多有广泛的灰小白斑排成卷花般的小带,看来很像鼻子内的“鼻甲骨”一般。于是我很快地叫M医师来再做一次检查,证明与我所见一样。……M医师今天看来不同于往常,苍白、微跛,而且脸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现在我的朋友奥图也站在伊玛旁边,另一个医生里奥波德在听诊她的胸部(衣服并未解开),并说道:“在左下方胸部有浊音。”又发现在她左肩皮肤有渗透性病灶(虽隔着衣服),我仍可摸出这伤口。M医师说:“这毫无疑问地是由细菌感染所致,那没什么问题,只要拉拉肚子,就可以把毒排出来。”……而我们都十分清楚这是怎么搞出来,大概不久以前,奥图由于伊玛当时身体不舒服而给她打了一针Propyl……Propyls……Propionic acid……Trimethylamin(那构造式我可清楚地看到呈现在我眼前)……其实,人们是很少这般轻率地使用这种药的,而且很可能当时针筒也是不够干净的……。

        这个梦似乎有许多地方占尽人家的便宜,很明显地与当天白天所发生的事息息相关。由我的“前言”,读者大概也可看出一点苗头,由奥图听到伊玛的消息,写治疗经过寄给m医师——这些事一直到睡觉时仍盘踞我心中,而产生了这么一个怪梦。其实连我本人,也不能完全明了里头的内容。我实在想不通,伊玛为什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症状,Propionicacid的注射,M医师的安慰之词……都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尤其,后来一切的进展是那么的快,一下子就掠过去,更叫我无从捉摸,以下我打算分作几段,逐段分析。 

     第二章 方法-3

         分析 

        一、“在大厅里——有很多宾客,正受着我们的招待”:那年的夏天,我们正住在Bellevue—是Kahlenbery〔11〕附近山中的独屋,这座房子本是建来作避暑的别墅,所以都是些高大宽敞的房间。这梦是在我妻生日前一天所做,记得做梦的前一天,我妻曾与我谈及生日当天宴会的安排,并开出一列邀请的名单——而伊玛是当中之一。因此,在梦中,我就有宛如当天生日宴会的一幕出现。 

        二、我责怪伊玛为何未接受我的办法,我说:“如果你仍感痛苦,那可不能再怪我,那完全是你自己的错!”:在醒时我都有可能说出这种话,而且可能事实上我也已经说过也不一定。当时我以为(日后我已证明那是错误的)我的工作只是对患者揭示他们症状下面所隐藏的真正毛病所在而已,至于他们接受成功所系的解决的办法与否,则我无能为力。所以在梦中,我告诉伊玛那些话,无非是要表示她今日之久病不愈,实非本人“治疗”之不力…… 

        而很可能地这个梦主要目的,就在这一小段。

         三、伊玛抱怨说:“喉痛、胃痛、腹痛可把我闷死了。”胃痛是她最初找我时就已有的症状,但当时并不太严重,最多不过胃里不舒服想吐而已;至于腹痛、喉痛可就从没听说过,为何在梦中,我会替她造出这些症状,迄今我仍不明白。四、“她看来苍白、浮肿”:

         实际上伊玛一直是脸色红润,所以我怀疑大概在梦中她被另一人所“取代”了。

         五、“我开始为自己可能以前疏忽了某些问题而担心”:读者们都知道,一个精神医生常常有一种警惕,就是他往往会把其他医生们诊断为器官性毛病的症状,统统当作“歇斯底里症”来医治。可能就是这种警惕心使我产生了这一段。而且,另一种可能,就是果真伊玛的症状是由器官性毛病引起的话,那就当然不是我用心理治疗所能治好的,而我就大可不必以此当作失败而耿耿于怀。因此也许可能潜意识里,我反倒希望以前“歇斯底里症”的诊断是个错误。

         六、“我带她到窗口以便看清她的喉咙,最初她稍稍‘抗拒’,有如带着假牙的女人怕开口,我以为其实她是不需要这种检查的”:实际上我从未检查过伊玛的口腔。这梦中的情景,使我想到以前有个富婆来找我看病,她外表显得那般漂亮年轻,但一要她张开嘴巴,她就尽量要掩饰她的假牙……“其实她需要这种检查”,这句话似乎是对伊玛的恭维,但对这句话我另一种解释……。由于伊玛站在窗口的一幕,使我回想到另一经验:伊玛有一位很好的朋友,有一天我去拜访她时,她正好就像梦中伊玛一般站在窗口让她的医生——M医师(就是梦中的那位)为她检查。结果在喉头发现有白喉的伪膜……。M医师、白喉般的膜、窗口都一一在梦中呈现。现在我才发现到,这几个月来,我就一直怀疑着她也有“歇斯底里症”,而其实我之有此种的想法,只不过是因为她常有“歇斯底里症”(就像梦中的伊玛一样)。因此梦中我就把她俩作了置换。如今我才记起我一直期待着伊玛的这位朋友,迟早会找上我来医她的病。但事实上,我又自知决不可能;因为她一直是那种保守的女人,可能梦中特别提出的“拒绝”就意味着这一点。另一个对“她不需要……”的解释,可能就是指着这位朋友,因为她迄今一直能不需要外来的帮忙而好好地活着。最后剩下苍白、浮肿、假牙无法在伊玛和她这位朋友身上发现到。假牙可能来自那富婆;而另外我又想到另一人物——X夫人,她不是我的病人,而且我也真不敢领教这家伙,因为她一向就与我过不去,一点也不柔顺。她脸色苍白,而且有一次身体不好,全身浮肿……。就这样子,我同时用了几个女人来取代了伊玛,而她们与伊玛的共同点只是她们都同样地拒绝了我的医疗。我之所以在梦中用她们取代伊玛,可能是我比较关心她这位朋友,或是我嫌伊玛太笨,以致未能接受我的办法,而其他的女人可能较聪明、较能接受〔12〕。 

        七、“我在她喉头发现一大块白斑,并有小白斑排成像皱缩的‘鼻甲骨’一般”:白斑使我联想到伊玛的那位朋友的白喉;但同时又使我回想起两年前我的大女儿所遭遇的不幸,以及那一段时期的诸般不如意。那皱缩的“鼻甲骨”使我想起自己的健康问题,当时我常服用“古柯碱”来治疗鼻部的肿痛,而几天前,我听说一个病人因用了“古柯碱”,而使鼻粘膜引起了大块的“坏死”。记得一八八五年我正极力推荐“古柯碱”的医疗价值时〔13〕,曾遭来一连串的反对,而且有个至友因大量滥用“古柯碱”,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八、“我很快地叫M医师来再作一次检查”:这只是反映出M医师同我们这几人的关系,但很快地却意味着是一个特别的检查,这使我想起一个很糟的行医经验:当Sulphonal仍广泛地被使用,而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副作用时,有一次病人就因我开了这种药给她,而产生严重的副作用,使我不得不马上求助于前辈们。啊!我现在才发现到,这位女病人的名字与我死去的大女儿完全一样,看来这真是命运的报应,同是一个玛迪拉,我害了她,结果就害了自己的骨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由此看来,潜意识里,我似乎常以自己的缺乏行医道德而自责。 

        九、“M医师脸色苍白、微跛、并且胡子刮得一干二净”:M医师实际上就是个脸色常常苍白而令人担心的家伙;但刮胡子、跛行却又使我想到这又是另外一个人——我那位在国外的兄长,他经常是胡子刮得最干净的人,而日前来信说,最近因大腿骨的关节炎而行动不便。但为什么这两人会在梦中合成一人呢?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共同点——都对我所提出的意见提出异议,而使我与他们的关系极端恶化。 

        十、“奥图站在伊玛旁边,而里奥波德为她作叩诊,且注意到她的左下胸部都有阴浊音”:里奥波德也是一内科医生,是奥图的亲戚,由于两人干的是同一行当,所以一直都互不相让,当我仍在儿童精神科主持神经科门诊时,他俩都在我手下帮过忙,而两人迥然不同性格曾给我颇深的印象。奥图是敏捷、快速,而里奥波德却是沉稳、仔细而彻底。在这梦里,我无疑地在赞赏里奥波德的细心。这种比较就有如上述的伊玛她那位朋友一般,只是反映出我个人情感上的好恶。现在我才看出在梦中我思路的运行:由我对她有所歉疚的玛迪拉→我的大女儿→儿科医学→里奥波德与奥图的对照。关于梦中的“浊音”使我联想到有一回在门诊,当我与奥图看过一个病人后,正讨论不出名堂时,里奥波德再作了一次检查,发现到这个可作重要线索的“浊音”。我还另有一种想法:要是伊玛就是那病人多好,因为那病人后来已确证为“结核病”,不会像伊玛的这般难断的疑病。 

        十一、“在左肩皮肤上有渗透性的病灶”:我一下子就想到这正是我的风湿痛的部位,每当我夜半醒来,这毛病就要发作。再下一段“虽说隔着衣服,我仍可摸出这伤口”可能就指着我自己摸到自己的身体,又“渗透性病灶”这句话很少用来指皮肤上的毛病,多半都是用来指肺部,如左上后部有一“渗透性病灶”……等的说法,所以又一次我们可以看出,我内心是多么希望伊玛患的是那种极易诊断的“结核病”。 

        十二、“虽说穿着衣服”:这只是一个插句,在儿童诊所里我们一向是要他们脱光衣服作检查的,但一般女性多半是办不到的。记得有一个名医就是专门不叫病人脱衣,而能“看穿”她们的病,所以最受女病人的欢迎……这个插句,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十三、“M医师说:‘这是病菌感染,但没关系,只要拉拉肚子,把毒素排出就可以了!’”:这乍看是多么荒谬可笑,但要仔细追究,倒也大有文章。梦中我看出这病人有白喉,而白喉多半是有局部感染,再引起全身毛病,里奥波德曾查出伊玛胸部有一“浊音”,是否为——“转移性病灶”。但就我所知,白喉是不全在肺发生“浊音”的,难道会是“脓血症”吗?“这没什么问题……”完全是一种安慰之词,梦中m 医师说这是病菌感染——一种器官上的毛病,所以我想可能又是我要减轻我的责任——毕竟是因为她患的是器官性毛病,怪不得我这百试不爽的心理治疗会失败。要是她真的是“歇斯底里症”,那才不会……。而很可能当我的梦发展这儿时,我的意识已开始自责:“只为了自己能辩解到不必为她负责任,就不择手段,让伊玛变成感染上‘结核病’重症,是多么残酷不仁!”于是以后的梦又转向另一方向,尽往乐观的方向发展,才有这般“这没什么问题”的说法,但为什么这种安慰之词,却用这般荒谬不智的说法呢?

         老一代老一代的庸医,还有人相信白喉的毒素,可要由肠管自己排出,所以可能在这梦中,我就有意识笑M医师为这种糊涂大夫。但我又想起一件回忆:几个月前,有一个病人因消化不良找上门来,当时我一眼就看出这是“歇斯底里症”。但别的医生都诊断为“贫血、营养不良”。由于我不愿意在他身上试用“心理疗法”,所以我就劝他到海外游历以松弛一下他那长久郁积的不安。不料几天前,他由埃及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他在那儿又发作一次,结果当地的医生诊断为“痢疾”。我实在是很怀疑,这明明是“歇斯底里症”,怎么会是“痢疾”,大概是当地医生的误诊吧!但我又忍不住开始自责:“为什么使一个有病的人,放任他到那种可能感染上“痢疾”的地方去玩?还有白喉与痢疾两个字念起来是不是也十分相近呢〔14〕?而这种情形的取代,在梦中是不乏例子的。 

        在梦中我使这些话由M医师口中说出,可能有意在开他玩笑,因为他曾告诉我一件相类似的事:有一个同事请他去会诊一个快断气的女病人。M医师由于发现到,她尿中出现大量的蛋白质,而表示不太乐观,但那同事却不当一回事地说:“这没什么问题……”因此我可能在梦中,就有意识笑这位看不出“歇斯底里症”的医生。我经常在想:“M医师可曾想过伊玛的那位朋友,不是‘结核病’而是‘歇斯底里症’?

         会不会是他看不出而误诊成‘结核病’呢?”

         但我在梦中这般刻薄地讥讽他,究竟又有什么动机呢?想来只有一个目的——报复。因为M医师与伊玛都反对我,因此在梦中,我以伊玛说她是活该,而把一种最荒谬、最可笑的话由M医师口中道出。 

        十四、我很清楚地确知那感染是怎么来的”:这句话似乎很不合理,因为在里奥波德发现“浊音”“渗透”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这会是细菌感染。 

        十五、“不久以前,当她不舒服时,奥图曾给她打了一针”:奥图到乡间拜访伊玛时,是因为乡间旅舍有急症,请他去打针而顺道找伊玛的:所以“打针”可能是由此而联想的。 

        又“打针”使我想到,我有一位至友因为注射大量“古柯碱”而中毒死亡,而当时我是主张,在戒掉吗啡中毒时,可以使用“古柯碱”。想不到,他竟一下子就打了那么大量而送命,这件事曾使我久久不得释怀。

         十六、“打的药是Propyl……Propyls……Propionicacid ……”:这劳什子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从没见过。在做梦的前一天,奥图送我一瓶标着Ananas(伊玛的姓很近这个音)的酒,由于强烈的机油味道使我作呕,所以我想把它丢掉。我妻说不如送给佣人们喝,结果我就大骂她:“佣人也是人,我可不准你用这毒死他们!”也许“Amyl”与“Propyl”音很近吧!

         十七、“Trimethylamin”:在梦中,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构造式用粗体字标出来,但Trimethylamin对我又有什么特别意义呢?记得以前我曾与一位无所不谈老友聚会时〔15〕,他告诉我,他最近对于“性”的化学研究的结果,并提到他发现Trimethy-lamin为一种性激素代谢的中间产物,因此,Trimethylamin在我梦中可能代替了“性”,而在我眼中,“性”正是一个精神病学上的大问题。我的病人伊玛是一个寡妇,如果我硬要自圆其说的话,她的毛病可能就是由“性”的不能满足而产生。当然这种说法必不会被那些追求她的人们所接受,但这样的分析,似乎也颇能与梦里情节相吻合。 

        我还是想不出Trimethylamin为什么那么清楚地出现在我梦中;它一定是个比喻,而且很可能不是“性”的代称而已,但我想不出有任何更好的解释。又提到性问题,使我记起了影响我很大的一位医学前辈,他一生专攻鼻炎或鼻窦炎,并曾发表一篇“鼻甲骨与女性生殖器官的关系”的论文,而在梦中我曾提到鼻甲骨,所以这更使我确定了:在潜意识里我认为伊玛的病与性是有一点关系的〔16〕。

         十八、“通常这种针,我们是不轻率就打的”:这完全是在指责奥图的不对。记得当天奥图告诉我伊玛的事时,我心里头就这么骂他:“你怎么这般不明是非轻率地听信伊玛家人一面之词”,但这“轻率”的打针又使我联想到,我那用过量“古柯碱”而死的朋友,以及可怜的玛迪拉……。很明显地,一方面我是借着这梦在推卸我的责任,而对不利于我的人一一报复,而另一方面我却始终摆脱不开良心的自谴。十九、“很可能连针筒也不干净”:这又是指责奥图的,但这来源可又不同,我有一位老病人已经八十二岁,两年来一直靠我每天给她两针吗啡来维持〔17〕。但最近迁到乡间以后,找了别的大夫替她打针,结果发生静脉炎。这消息使我感到非常得意,因为这表示我行医的良心与谨慎,使我两年来从没出过问题。“这一定是针筒不干净”,同时又使我想起,我妻在怀孕快生玛迪拉时,曾因打针而发生“血栓症”。由以上看来,我曾在梦中,把伊玛和我已死的爱女玛迪拉又合成了一人。 

        以上我完成了这个梦的分析〔18〕。在分析的过程中,我曾尽了最大努力去避免接受那种由“梦内容”及其背后所隐藏的“梦的想法”的比较所暗示出的各种意念,而把真正梦的意义呈现出来。由整个梦,我发掘出一贯彻前后的意向,那也就是我所以做了这个梦的动机。这梦达成了我几个愿望,而这些都是由前一个晚上奥图告诉我的话,以及我想记录下整个临床病历所引起。整个梦的结果,就在于表示伊玛之所以今日仍活受罪,并不是我的错,而应该归咎于奥图的。由于奥图告诉我,伊玛并未疹愈,而恼了我,我就用这梦来嫁祸于他。这梦得以利用其它一些原因(事实上,这些原因也搪塞了不少解释)来使我自己解除了对伊玛的歉疚。这梦呈现了一些我心里所希望存在的状况。所以我可以这么说“梦的内容是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 

        这个梦乍看似乎大体情景并无甚特别,但就愿望达成的观点来仔细推敲,则每一细节均有意义的。我之所以在梦中这般报复奥图,并不只是由于他那么轻率地就为伊玛的未痊愈而怪我,可能还因为他曾送那机油臭味的酒,所以我在梦中,把这两回事浓缩在一起,成了“Propyl的注射”。然而我仍心有不甘,于是我再拿他与较优秀的同事做比较,以继续我的报复工作。甚至我很想当他面说:“我喜欢他,远甚于你。”但是,奥图并不是我的愤怒所指向的唯一对象。同时我也对我那不听话的病人,深感不满,把她用另一个更聪明、更柔顺的人物来取代。还有,我也不放过M医师,因此,我用一种很荒唐的胡扯,来表达出我对他的看法——他的态度几乎是一个大蠢才(说了些“会发生痢疾……等等的鬼话”)事实上,看来似乎我很想用他转换为一个更好相处的朋友(那告诉我Trimethylamin的朋友),就像我将伊玛转换成她朋友,奥图转换成里奥波德。整个梦看来,我有如想说出:“使我脱离这三个可厌家伙吧!让我自己选三个人来取代吧!如此我才可逃避那我应得的这些谴责!”在梦中,这些不合情理的谴责,均经过复杂的变化后才呈现出来。伊玛的病痛,只是由于她的拒绝接受我的医疗,过不在我。而且如果那些病痛,系由器官性毛病引起,那么当然不能用我的心理治疗见效。伊玛的受苦,完全是由于她的守寡而引起的,而这我也爱莫能助,伊玛的病,是由奥图轻率的打针引起的——一种我所未曾用过的不适当的针药。伊玛的抱怨完全是由不洁的针筒所引起,就像我从未引起那老妇人的静脉炎一般。我当然很清楚这些为了我自己无罪的所有解释是前后不一致的,甚至有些互相矛盾,但这整个意图(这梦除此而外,毫无他图)使我很快地想起一个寓言——借用邻家的茶壶,而弄坏了,以致被人控诉的故事,第一步,他说他还的时候,是毫无损坏,行不通时;他的第二招,便说最初他借的时候,茶壶已有了破洞,最后,再行不通,他干脆说他根本没借过。一种很复杂的防卫机转就这样进行着。只要这三条路,有一个行得通,他便无罪了。 

        还有其他一些在梦中的小节,似乎与我要证明伊玛的事概不负责的主题,扯不上什么关系。我女儿的病,那与我女儿同名的女病人的病、“古柯碱”的害处、那到埃及旅行的病人之病情、对我太太、我哥哥、M医师的健康之关怀、我自己的健康问题、我那患有化脓性鼻炎的已故朋友……,但如果我再就这些纷乱的片段中,摘出其中共同的意义,那无非是“对我自己与别人的健康情形的关怀——即我的职业上的良心”。我现在依稀记得,那晚奥图告诉我伊玛的情形时,我曾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愉快,而终于我在这梦的其他部分里把这感觉宣泄出来。那时的感受就有如奥图对我说:“你并未相当重视你的医疗道义,你没有良心,你并未实践你的承诺。”因此,我就在梦中,竭尽所能地证明,我是太过度地有良心,我是如此地关心我的亲戚、朋友和病人。很奇怪的,在梦里存在着一些痛苦的回忆,反而更证实了奥图的谴责,而不赞助我的自我告白。这些内容看来是不偏袒的,但在梦中的这些较广阔的奠基,与其较狭隘的主题“证明我对伊玛的病是无辜”之间的联系,却是无可置疑的。 

        我不敢奢望我已经把这梦的意义完全解析出来,我也不敢说我的解释是毫不瑕疵的。

         我仍可再花更多时间来讨论它,来找出更多的解释,来探讨各种可能性,我甚至能找出再深入的心路历程该是如何如何,然而这些牵涉到一个人,自己的每一个梦所遭遇到的一些不愿意再分析下去的部分,那些怪我未能分析得淋漓尽致的人,应可以自己作作实验,作得更直爽、更坦白些。就现在而言,我相当满意于这一个刚刚分析所得的发现——如果遵循上述这种梦的分析方法,我们将发现梦是具有意义的,而且绝不是一般作者对梦所说的:“梦只是脑细胞不完整的活动产品。”相反地,一旦释梦的工作能完全做到,可以发现梦是代表着一种愿望的达成。〔19〕

         ————–●注释:

         〔1〕一九○九年附注:偶然的机会里,我看到了威兼·强生所作的《格拉维拉》里,夹有许多作者编出的梦。但那看来简直像真的人所梦到的一般,我曾去信问过这位作者,而他坚称他事前完全对我的理论讳莫如深,由这看来,我的研究与作者的不谋而合,更使我深信我的“释梦”是确有意义的。

         〔2〕一九一四年附注:亚理士多德曾在DedivinationeperSommumTrans (1953)内提到善于释梦者,必须能于各种梦相中把握住共同点,因为梦相就如水中幻影一般,只要稍一碰动,影像立即歪曲变形,而唯有能于歪曲变形中看出内含之意义者,方为成功之释梦家。

         〔3〕一九一四年附注:ArtemidorosofDaldis约出生于公元第二世纪初期,他留下甚多有关释梦的整套精细的论著,而为希腊罗马时代所沿用。Theomb pez(1866)亦曾指出,释梦应当着重于观察与经验,而斥责当时忽略此一原则而作的释梦为荒谬无稽。而Gompez本身所持的释梦首要的法则,便是“联想的原则”主张一个梦象必会使释梦者心内引起甚多联想,而由此推敲出梦中含义,然而对不同的释梦者,其联想的差异将有天壤之别,根本不可能得出一致的看法,我在本书所述之释梦,则完全不同于他们前人的作法,我的释梦工作,主要靠梦者本身的联想,看某个特别梦象能使梦者联想到什么事,而逐渐抽丝剥茧地探究出来。然而,最近一位传教士Tfinkdji神父一九一三年报告说,东方的释梦者也是利用梦者的联想,他曾提到美索不达米亚的阿拉伯人“这里的释梦者,必须先对梦者问了一大堆有关梦者当时情境的问题,才肯作出正确的释梦,也就是说,释梦者决不肯让梦者的一丝一毫的隐迹逃过他们的注意范围,这些问句内,往往包括许多梦者与亲人的关系,甚至“你昨晚是否在入晚做梦前,曾与你太太性交呢?”

         〔4〕一九○九年附注:DrAlfredRobitsek曾向我指出,东方的释梦大部分偏重于读音的联想以及字与字之间的相似。这一旦透过不同文字的翻译,势必失去其中关键。出名的考古学家HugoWinckler曾对古代东方民族所用的双关语、遁词作一番研究,而留传下最有名的例子,便是靠一种字与字之间的相似所作的释梦,当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包围特洛城而久攻不下时,他曾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Satyr在他的盾牌上跳舞,而当时Aristander正好随侍在他身旁,于是Aristander将这梦作了如下的分析:Satyr可分成两个希腊字,而得到一个意思Thiyros(特洛城是属于你的!)Ferenczi(一九一○)也深感到梦与语音有密切的关系,而作了如下的评语:“每一种口音都有一种自己的梦语。”因此,要想翻译外国语的释梦书,可以说是难乎其难,然而Dr.A.A.Brill 以及后继几人,居然能将此书译成英文,实属意外。 

        〔5〕当我完成此原稿以后,才偶然地翻阅到Stumpf(1899)所作的报道,他也与我同样地认为梦必有其特别意义,而且一定可以想办法加以解释。然而,他却只能以比喻式的符号法则来探究梦意,以致所得结果无法博得一般同意。

         〔6〕译者:“闭眼”的重要性,不久就已不再被强调,弗氏在一九○四年的精神分析技巧里,也特别提到,分析者不必主动要求病人闭眼了。

         〔7〕注意力的功能将于第七章再行探讨。 

        〔8〕一九一九年附注:Siberer(1909,1910,1912)曾对释梦作一极重要的贡献;他直接观察到意志如何直接变为视觉影像的过程。 

        〔9〕有关释梦的技巧,以后会再提到,其他关于精神分析治疗术所利用的梦析问题,另有专著详论。 

        〔10〕一九一四年附注:这是我所提出详释的第一个梦。 

        〔11〕Kahlenberg是维也纳近郊的胜地。 

        〔12〕我以为梦的这部分,再探下去并无法将其中的隐含都揭发出来。如果我执著于这三个女人的比较,也许会使我更难开正题——这也就是说每个梦都难免还会留下一些谜,作为与人类所能了解的部分的临界点。

         〔〔13〕这是所有德文版本的错印,其实弗氏首次发表“古柯碱”的论文为一八八四年。在钟士的弗洛伊德第一卷第六章有关于“古柯碱”的详尽的报道,而所说好友概指马索。

         〔14〕德文这两个字“Diphtherie”与“Dysenterie”更相近。

         〔15〕这位老友即指弗利斯医师,柏林的耳鼻喉科医生兼生物学家,他就在弗氏出版此书前后对其学说甚有影响。

         〔16〕这个梦的那部分分析,以后在第六章第一节,会再探讨。这段分析弗氏曾在他早期所著科学心理的计划第一卷第二十一节,以说明移置的机转。

         〔17〕在弗氏这段期间的作品,曾多次提到这位老妇人。(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七、八章,并且在他写给弗利斯一九○一年七月八日的信中,也提起此老妇人的死讯。)

         〔18〕虽然你们也看得出,我并未能将所有在分析过程中使我想起的事实,丝毫不漏地写出来。

         〔19〕在弗氏一九○○年七月十二日写给弗利斯的信中,他曾提到他后来重游做这个梦的故地Bellvue,他写道:“你可曾想到,将来也许有一天,在这房子里会摆上一大理石,上面刻着:在这房子里,在一八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梦的秘密被弗洛伊德博士所揭穿!” 

     第三章 梦是愿望的达成 

        当一个人爬山涉水,披荆斩棘;终于爬上一个视界辽阔的空旷地,而再发现下去便是一路坦途时,他最好是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下一步如何走才好〔1〕?同样地,我们现在在学习“释梦”的途中,此时也该作这份功夫。如今,我们正发现那乍现的曙光。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然而,当我们正为这些发现而得意时,一大堆的问题又呈现在眼前。果真梦是理论上所谓的愿望的达成,那么这种达成以如此特殊而不寻常的方式出现又作如何解释呢?在形成我们醒后所记得的梦象前,究竟我们的梦意识经过多少变形呢?这些变形又是如何发生呢?梦的材料又是从何而来呢?还有梦中的许许多多特点,臂如其中内容怎么会互相矛盾呢?梦能对我们的内在精神活动有所指导吗?能指正我们白天所持的观念吗?我以为,目前这一大堆问题最好暂且搁置一旁,而只专注一条途径。我们已发现梦是愿望的达成,下一步骤就在决定,这是否为所有梦的共同特征呢?或者那只是刚刚一个我们分析过的梦的特殊内容(有关伊玛打针的梦)。因为甚至我们已经得出“所有梦均有其意义与精神价值”的结论,我们仍需考虑“每一个梦的意义并非都相同”的可能性。我们所考虑过的第一个梦是愿望的达成,但很可能第二个梦是一种隐忧的发觉,而第三个梦却是一种自我检讨,而第四个梦竟只是回忆的唤醒。是不是除了愿望达成以外,还有别种梦呢?或难道只有这一种梦呢? 

        梦所代表的“愿望达成”往往是毫无掩饰、极为明显的,以致反而使人觉得奇怪,为什么梦会到最近才开始为人了解。有些梦,我经常可以以实验手法,随心所欲地引出来。譬如,如果我当天晚上吃了咸菜或其他很咸的食物,那么晚上我会渴得醒过来。但在这“醒过来”之前,往往先有一个同样内容的梦——我在喝水,我正喝着大碗的水,那滋味就有如干裂了的喉头,饮入了清凉彻骨的冰水一般地可口。然后我惊醒了,而发觉我确实想喝水。这个梦的原因就是我醒来后所感到的渴。由这种感觉引起喝水的愿望,而梦告诉了我它已使这愿望达成,因此它确有其功能,而其本质我不久即会提到。我平时睡眠极好,不易被身体的需求所扰醒;如果我能用这喝水的梦,来缓和我的渴,我就可以不用渴得醒过来。它就是如此一种“方便的梦”,梦就如此取代了动作。然而,很不幸地,饮水止渴的需求,却无法像我对M医师、奥图等报复的渴望一般,用梦就能满足,但其动机是一样的。不久前,我有一个与这稍微有点不同的梦,这次我在上床前,就已觉得口渴,而把我床头旁小几上的开水,整杯喝光,再去睡觉。但到了深夜,我又因口渴而不舒服,如果要再喝水,势必要起床,走到我太太床边的小几上拿茶杯不胜麻烦。因此,我就梦见我太太由一瓮子内取水给我喝。这瓮子是我以前从意大利西部古邦Etrusia所买回来收藏的骨灰坛。然而,那水喝起来是那么样的咸,(可能是内含骨灰吧!)以致我不得不惊醒过来。梦就是这般地善解人意。由于愿望的达成是梦唯一的目标,其内容很可能是完全自私的。事实上,贪图安适是很难与体贴别人不冲突的。梦见骨灰坛很可能又是一次愿望的达成,很遗憾我未能再拥有那坛,就像那放在我太太床侧的茶杯一样,我现拿不到了。而且,这坛子很适合我梦中的咸味,也因此才能促使我惊醒〔2〕。 

        在我年轻时,这种“方便的梦”经常发生。当时,我经常工作到深夜,因此早上起床对我而言,成了一件要命的差事。因此清晨时,我经常梦到我已起床在梳洗,而不再以未能起床而焦念,也因此我能继续酣睡。一个与我同样贪睡的医院同事也有过同样的梦,而且他的梦显得更荒谬、更有趣。他租了一间离医院不远的房间,每天清晨在一定的时刻女房东就会叫他起床。有天早上,这家伙睡得正甜时,那房东又来敲门,“裴皮先生,起床吧!该上医院去了。”于是,他做了一个如下的梦:他正躺在医院某个病房的床上,有张病历表挂在他头上,上面写着“裴皮·M,医科学生,二十二岁”,于是一翻身,又睡着。事后,他坦白承认这梦的动机,无非是贪睡罢了〔3〕! 

        尚有一个例子:我的一个女性病人曾作过一次不成功的下颚手术,而受医师指示,一定每天要在病痛的颊侧作冷敷,然而,她一旦睡着了,就经常会把那冷敷的布料全部撕掉。有一天,她又在睡中把敷布拿掉,于是我说了她几句,想不到,她竟有以下的辩词:这次我实在是毫无办法,那完全是由夜间所做的梦引起的。梦中我置身于歌剧院的包厢内,全神贯注于演唱中。突然想到梅耶先生正躺在疗养院里受着下颚痛的折磨。我自语道:“既然我自己并无痛感,我就不需要这些冷敷,也因此我丢弃了它。”这可怜的病人所做的梦,使我想起当我们置身于不愉快的处境时,往往口头上会说:“好吧!那我就想些更愉快的事吧!”而这梦也正是这种“愉快的事”。至于被这病人所指为颚痛的梅耶先生,只是她自己所偶然想起的一位朋友而已。 

        在一些健康人的身上,我也很容易地收集了一些“愿望达成”的梦。一位深悉我的梦的理论的朋友,曾解释这些理论给他太太听。有一天他告诉我:“我太太昨晚做梦说是她的月经又快来了,而这意思你大概很清楚吧!”当然,我很清楚当一个年轻太太梦见她月经快来时,其实是月经停了。我可以想象,她实在还很想再能自由一段日子,而不受生下子女后的负荷。另一位朋友写信告诉我,他太太最近曾梦见上衣沾满了乳汁,这其实也是怀孕的前兆。但这并非他们的头一胎,而是这年轻的妈妈,心里多么盼望,这即将诞生的第二胎比第一胎有更多的乳汁吃。

         一位年轻女人由于终年在隔离病房内,照顾她那患传染病的小孩,而很久未能参加社交活动。她曾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康复,她与一大堆包括道岱特、鲍格特、普雷弗特以及其他作家在一起,这些人均对她十分友善亲切。在梦里,这些人的面貌完全与她所收藏的画像一样。普雷弗特,这人的容貌,她并不熟悉,但看来就像那好久以来第一个从外界进到这病房来作消毒工作的人。很明显地,这梦可以解释为:“此后将不再是枯燥的看护工作而已,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了!”

         看来这些收集已足以显示出,梦无论是如何地复杂,大部分均可以解释为愿望的达成,而且甚至内容往往是毫不隐饰即可看出的。大部分,它们多是简短的梦,而与那些使释梦者需要特别花脑筋研究的复杂梦象,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只要你肯对这些最简短的梦再作一番探讨,你会发现那实在是非常值得的。我以为,小孩子由于心灵活动较成人单纯,所以所做的梦多为单纯一点的。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就像我们研究低等动物的构造发育,以了解高等动物的构造一样,我们应该可以多多探讨儿童心理学,以了解成人的心理。然而,很遗憾地,迄今很少有识之士能利用小儿心理的研究达到这目的。 

        小孩子的梦,往往是很简单的愿望达成〔4〕,也因此比起成人的梦来得枯燥,然而它们虽产生不了什么大问题,但却提供了我们无价的证明——梦的本质是愿望的达成。我曾经由我自己的儿女收集了不少如此的梦。 

        在一八九六年夏季,我们举家到荷尔斯塔特远足时,我那八岁半的女儿以及五岁三个月的男孩各做了一个梦。我必须先说明的,那年夏天我们是住在靠近奥斯湖的小山上,在天气晴朗时,我们可以看到达赫山,如果再加上望远镜,更可清晰地看到在山上的西蒙尼小屋。 

        而小孩们也不知怎地,天天就喜欢看这望远镜。在远足出发前,我向孩子们解释说,我们的目的地荷尔斯塔特就在达赫山的山脚下。而他们为此显得分外兴奋。由荷尔斯塔特再入耶斯千山谷时,小孩们更为那变幻的景色而欢悦。但五岁的男儿渐渐地开始不耐烦了,只要看到了一座山,他便问道:“那就是达赫山吗?”而我的回答总是:“不,那还是达赫山下的小丘。”就这样地问了几次,他缄默了,也不愿跟我们爬石阶上去参观瀑布了。当时,我想他也够累了。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他神采飞扬地跑过来告诉我:“昨晚我梦见我们走到了西蒙尼小屋。”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我说要去达赫山时, 他就满心地以为他一定可以由荷尔斯塔特翻山越岭地走到他天天用望远镜所憧憬的西蒙尼小屋去。而一旦获知他只能以山脚下的瀑布为终点时,他是太失望了、太不满了。但梦却使他得到了补偿。当时,我曾试图再问此梦中的细节,他却只有一句:“你只要再爬石阶上去六小时就可以到的。”而其他内容却是一片空白,无可奉告的贫乏。

         在这次远足里,我那八岁半的女儿,也有一些可爱的愿望,靠着梦来满足。我们这次去荷尔斯塔特时,曾带着邻居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爱弥儿同行,这小孩子文质彬彬,颇有一个小绅士的派头,相当赢得小女的欢心。次晨,她告诉我:“爹!我梦见爱弥儿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他称呼你们‘爸爸’‘妈妈’,而且与我们家男孩子一起睡在大卧铺内。不久,妈妈进来,把满手的用蓝色、绿色纸包的巧克力棒棒糖,丢到我们床底下。”我那小男儿,这家伙我显然未传给他丝毫释梦的道理,就像我曾提过的一般时下的作家一样,大骂他姐姐的梦是荒谬绝伦。而小女却为了她的梦中的某一部分,仍奋力抗辩。此时如果以心理症理论的观点,来看这一段她所力争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她说:“说爱弥儿是我家的一员,确实是荒谬,但关于巧克力棒棒糖却是有道理的。”而这后段实令我不解,还是后来妻才为我作了一番合理的解释。原来在由车站回家的途中,孩子们停在自动售货机前,吵着要买就像女儿梦见的那种用金属光泽纸包的巧克力棒棒糖。但妻认为,这一天已够让他们玩得开心遂愿了,不妨把这愿望留待梦中去满足吧!而这一段我未注意到的插曲,经由妻一说,小女梦中的一切,我就不难了解了。那天,我自己曾听到走在前头的那小绅士,在招呼着小女:“走慢点,等‘爸爸’‘妈妈’上来再赶路。”而小女在梦中就把这暂时的关系变成永久的入籍。

         而事实上小女的感情,也只是梦中的亲近而已,决非她弟弟所谴责她的永远与那小男孩作朋友的意思。但为什么把巧克力棒棒糖丢在床下,当然不问小孩子是无法了解其意义的。

         我的朋友也曾告诉过我一个像我的儿子一样的梦,那是一个八岁的女孩所做的梦。她爸爸带了几个小孩一起徒步旅行到隆巴赫〔5〕,想由此再到洛雷尔小屋,然而因为时间太晚,半途折回,而答应孩子们下次再来。但在归途中,他们看到了往哈密欧的路标,小孩们又吵着要去哈密欧,但同样地,她爸爸也只答应他们改天再带他们去。次晨,这小女孩却兴冲冲地告诉她爸爸:“爹,我昨晚梦见你带着我在洛雷尔小屋,而且又到哈密欧。”因此,在梦中,她的不耐烦促成了她父亲的承诺的提早实现。

         还有,我那女儿三岁三个月时,对奥斯湖的迷人风光所做的梦,也是同样的妙。这小家伙,我们第一次带她游湖时,也许是因为逛得太快就登岸,而不过瘾,她竟吵着不上岸,而大哭大闹。次晨,她告诉我:“昨晚我梦见,在湖上倘佯。”但愿这梦中的游湖会使她更满足吧! 

        我的长男,八岁时,就已经做过实现幻想的梦。他在兴致勃勃地看完他姐姐送给他的希腊神话的当晚,就梦见与阿基利斯一起坐在达欧密地斯所驾的战车上驰骋疆场。 

        如果我们能把小儿的梦呓也算在梦的领域内的话,我就把底下这段当作我最早的收集材料。当我最小的女儿,只有十九个月大时,有一个早上,吐得很厉害,以致整天都不给她进食。而当晚,我就听到她口齿不清的梦呓:“安娜·弗(洛)伊德,草梅……,野(草)  梅,(火)腿煎(蛋)卷、面包粥……”,她这样子用她自己的名字一一引出她所要的东西,而这些菜均为她最喜欢吃的东西,而这些均为目前健康上所不容许的,而且护士也曾再三叮咛不准吃这些含有过多养分的食物。因此,她就在梦中发泄了她的不满〔6〕。 

        当我们说小孩因为没有性欲所以快乐时,我们可别忽略,小孩也有极多的失望,弃绝以及梦的刺激是由其他的生命冲动所引起的〔7〕。这儿有另一个例证。我的侄儿,当他二十二个月大时,在我生日那天,人家叫他向我祝福生日快乐并且送给我一小篮子的樱桃(当时樱桃产量极少,极为稀贵),他似乎不太情愿,口中一直重复地说:“这里头放着樱桃”,而一直不愿将那小篮子脱手。然而,他仍懂得如何不使自己吃亏,其中妙法是这样的:他本来每天早上,均习惯地告诉她妈妈,他梦见他一度在街上羡慕的一个穿白色军袍的军官,又来找他,但在不情愿地给了我那篮樱桃以后的隔天,他醒来后高兴地宣称:“那个军官把所有的樱桃都吃光了〔8〕。” 

        至于动物究竟做些什么梦,我可无从知道。但我却记得一个学生曾告诉我一个谚语:“鹅梦见什么?”回答是,“玉蜀黍。”(著者注:费连奇曾记载过匈牙利谚语“猪梦见什么?”“粟。”)梦是愿望的达成的整套理论,也几乎概括于两句话中〔9〕。

         现在我们仅仅利用很浅显的话,我们就已可以简单地看出梦里所隐藏的真意。诚然,格言智笺中对梦不乏讽刺轻蔑之语,正如科学家们“梦有如气泡一般”说法,但就口语来说,梦实在是非常美妙的“愿望的达成”。当我们一旦发现事实出乎意料而兴奋时,我们不是会情不自禁地叹道:“就是在我最荒唐的梦中,我也不敢作如是想”〔10〕吗?

         ————–●注释: 

        〔1〕在一八九九年八月六日写给弗利斯信中,弗洛伊德曾对本书的开场白有如下的说法:“本书是以一种漫步的手法写成。最初第一章使人看到各派权威的说法,此时令读者有如进入一片黑森林中,漆黑一片无从捉摸,然后“柳暗花明又一村”地,我用一个特别的梦,描述其细节,而渐渐导引读者到一高地,使他们能拓开视野,而问一声:下去你要再继续走哪一条路呢? 

        〔2〕魏特甘亦深懂此类口渴之梦,他曾写过:“渴感较其他感觉更来得真切,它往往带来解渴的意念,在梦中口渴可有各种方法解决,而多半取材于新近之记忆。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一旦解渴之后,马上跟着来便会发觉这想象中的解决办法并未能满意”,而魏甘特并未注意到这一种对梦刺激的反应是可适用于一切梦的。那些因为渴感而醒来,但却没有做这种梦的人,并不见得就能推翻我的实验。这只能说他们是比我更差的睡者。 

        〔3〕此梦出自弗洛伊德在一八九五年三月四日写给弗利斯信,可算是他以梦来说明愿望达成的最早记录。

         〔4〕此系于一九一一年所补注,而GesammelteSchriften(一九二五)提到:“实验已显示出,改装过而需要再解析的梦,往往在四五岁的小孩已可看到,这也与我们有关梦改装所需条件的理论相符合。” 

        〔5〕在维也纳近郊。 

        〔6〕不久以后,这小女孩的祖母,也做了一个这类饕餮之梦,(这祖母与她的年龄之和,刚好为七十岁)她当时因肾脏不好,而被禁食一天。当晚,她再回到愉快的童年,她被请出外面吃饭,吃的都是一些最合口味的山珍海味。(这小女孩的梦在发生不久后,即已函告弗利斯。) 

        〔7〕一九一一年附注:由更进一层地对小孩心理的研究,婴孩期的性本能,的确在小孩之心理活动,有甚大的影响。而这方面却往往为人所忽略。其实,孩提时代的喜悦往往并非如成人所推想一般简单。参考弗氏“性学三论”。 

        〔8〕一九一一年附注:小孩日后会渐渐发展出较复杂、较难解的梦,相反地,成人有时却会有极简单、似婴孩期的梦。四五岁的小孩的梦,往往会有极丰富的材料,如我所发表的“一个五岁男孩恐惧症的分析”,以及杨格一九一○年所发表的梦。一九一四年附注:有关小孩的梦分析,可参考下列诸人的作品:Hug—Hellb muth(一九一一——一九一三),Putamen(一九一二)VanRaalte(一九一二)Spielein(一九一三)Tausk(一九一三)。 

        其他的报告尚有Bianchieri(一九一二)Busemann(一九○九,一九一○)Dolgia&Bianchieri(一九一二),以及特别强调“愿望的达成”的Wiggam(一九○九)。一九一一年附注:另一方面,成人在某些不寻常的外界环境下,也会做出一些婴孩型态的梦OttoNordenskjold于一九○四年,在南极洲度过冬季时,曾有下列记载:“所有我们探险队之队员都发觉,这段期间所做的梦,内容特别的新颖与丰富。每当清晨醒来,互相交换意见时,总会发觉我们这些远隔尘寰的家伙,都对过去的生活,寄予无限的憧憬与想象。我们中间一位队员,甚至梦见他又回到教室内,重操旧业地干起为学校刻印章的工作。但大多数的梦,多半是离不开吃与喝。有个家伙梦见他当晚连吃三宴,酒醉饭饱。另一个老烟鬼,却梦见满山烟叶,取之不尽。更有人梦到一只破冰船扬帆而入。还有人做得更妙的梦,梦见邮差先生,送来一大堆邮件,并且解释说,因为投递到错误的地址,才延误到现在。当然,还有一大堆更荒唐的梦,总是发现到一些不可能得到的事。但最主要的是,这些梦,看来都比较简单而缺少变化,由这些梦,我们可以清楚看出,我们是多么地盼望着睡眠,因为只有在梦乡,才有那么多的愿望能够实现。” 

        一九一四年附注:Duprel曾在一八八五年写过:“当MungoPark在一次非洲航行途中,饥渴交加下,竟梦见了他家乡的甘泉丰田。同样的,BaronTrenck被关在Magdeberg的监牢,饥肠辘辘时,也曾梦见山珍海味。还有参加弗兰克林第一次特遣队的GeeBack也在饿死边缘时,梦见每天均有丰衣足食的享受。 

        〔9〕一九一四年附注:我决不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梦是由愿望产生的人(参照下一章的开场白),其实这问题可远溯至埃及托勒密王一世时代赫洛菲洛斯医生。在一八六八年,毕宣序兹曾将梦分成三类:神明的托梦,由自己心灵自然引起的一种心象,以及一种由自己的心愿所蜕变而成的影像。一九一三年史特尔克也曾注意到在歇奈尔的收集中有愿望达成的例子。一八六一年歇奈尔写过:“梦者,因为那愿望的感情分量,在心中非常明显,以致能使梦者利用想象力,一下子便达成了它的实现。”歇奈尔当时将这类梦列为“心情的梦”,而另外在他的分类里,还有两种梦,男女之间的“色情的梦”以及“坏脾气的梦”。毫无疑问地,歇奈尔在此已看出“愿望”在梦中的重要性了。 

        〔10〕有关小孩的梦,在弗氏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年的“导论”中第八次讲义内,更有详论。其他,在他一九○一年的短论“论梦”的第三部分也有提到。 

     第四章 梦的改装-1 

        如果我现在就宣称所有的梦均为“愿望之达成”,我深信必招致最强烈的辩驳。批评我的人将会说:梦可以被解释为愿望的达成的说法,其实并非创举,在这以前如拉德斯托克、弗尔克特、普金吉、格利新格尔等均已有此说,但要说除了以愿望达成为内容以外,没有别种梦,那就未免以偏概全,而且是轻而易举即可推翻的谬论。相反地,充满不愉快内容的梦,却是屡见不鲜。悲观哲学家哈特曼是最反对这种“梦是愿望达成”的论调。在他的潜意识的哲学的第二部里(德文版第三三四页),他说:“……至于梦,可说是昼间活动中,除了理性上、艺术上较惬意的享受以外的所有烦恼,一并带入睡境所造成的产物。”其实,甚至其他一些不太悲观的观察者,也都认为梦里痛苦不祥的内容,均远较愿望达成的情形多见。有两位女士,乌依德与哈拉姆曾用她们自己的梦,以统计数字,表示出梦较多失望沮丧的内容。她们发现百分之五十八的梦是不如意的,而只有百分之二十八点六才是愉快的内容。除了那些带入我们梦境中的痛苦感情以外,尚有一些令人不能忍受,以致惊醒的“焦虑的梦”。也就是这种梦,使我们常发现,小孩睡觉时吓得大哭大叫地惊醒(参照德巴克)的梦魇(Pavornous),然而要找出最明显的愿望达成的梦,也是在小孩才找得到。所以梦未必全是千篇一律的愿望达成吧。 

        由此看来,似乎“焦急不安的梦”的实例,即足以推翻以前所提种种的梦,而且甚至也可因此指斥愿望达成的说法为无稽之谈。

         然而,要想对以上这种似乎振振有词的反调,予以辩驳,也并非难事。因为我们只要注意到,我们对梦的解释并非就其梦的表面内容作解释,我们是以探查梦里头所隐藏的思想内容而作的阐释。现在让我们来好好比较梦的显意与隐意吧!梦的显意,确实往往是痛苦不堪的,但有谁会花功夫,去找那隐藏在里头的更深一层的意义呢?如果没有下过这份功夫,那所持的两种反对论调,也就站不住脚了!因为我们那些痛苦恐怖的梦,如果经过精心分析的话,又有谁敢说,它不可能是蕴涵着愿望达成的意义在内呢?

        在科学的研究中,往往一个难题解不开时,不妨再加上另一道难题,一并考虑,反而有时能找到意外的解决办法。就如同你把两个胡桃凑在一起敲碎,比一个个分别敲容易。因此,我们现在不只要解决这一个问题——“痛苦恐怖的梦,如何解释为愿望的达成?”,还要再合并考虑另一个我们以前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那些乍看之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梦,需要经过层层抽丝剥茧地,才能看出也是愿望达成的意义呢?”,就拿伊玛打针的梦这件事来说,这决不是一个痛苦的梦,而且一经过解析,可以充分看出,确实是愿望的达成,但为什么一定得经过这段解释过程呢?难道就不能直接看出它的意义吗?事实上,伊玛打针的梦,乍看之下,相信读者们甚至做梦者的我,未经分析以前,也看不出竟是梦者愿望的达成。如果我们把“梦是需要解释的”认为是一种梦的特征,而称之为“梦的改装现象”,那么次一个问题便是“梦的改装之来源是什么?”.. 

        对于梦这个问题,许多可能的发问均将被提出,譬如有人说睡觉时一个人是不能对自己的梦中想法有个真切的表达的。或说,梦的分析可能找出另一种解释。因此,我将在此再提出,我自己的第二个梦,当然也因此会把自己的一些私事卤莽地提出,以便能做清楚的解释工作,然而我确信这是值得的。

      第四章 梦的改装-2 

         前言

        在一八九七年春天,我获知有两位我们大学的教授,推荐我升为Professorextraordinarius〔1〕,这消息的确使我非常惊喜,而且也对两位杰出人物对我的垂青,感到难以置信。但不久我马上竭力要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太期待奇迹的出现。因为过去几年学校方面,已经好几次拒绝过这种推荐,而且很多比我资深的或同年的同事,也都已等了几年,毫无着落,而我自认并不见得比他们高明多少。于是,我决定还是宁可听任自己失望,决不乱存奢望。我自知自己并非有野心之辈,而且虽没有那种教授头衔,我仍可过得十分惬意。也许那葡萄是吊得太高了,使我难免有酸葡萄之讥吧!

         有一个晚上,一位朋友R先生来找我。他的境遇一直是使我引为他山之石而自戒的,他很早就已被推荐为教授头衔(对病人而言,有了这头衔的人如神仙一般的神气),而他也比我较不死心,以致经常向上司追问何日晋升的可能性。这次他告诉我,他忍无可忍之下,坦白地逼问上司是否他之所以迟迟未能晋升与他本身的宗教派别有关。结果上司的回答是,目前碍于众议,他确实无法晋升,他说:“至少目前我已知道我自己的处境。”我这朋友所告诉我的这些,并非什么新消息,但至少他加深了我的自知之明,因为我与他是同样的教派。 

        在隔天早晨醒来时,我把当晚所做的梦记下来了。它包括两种想法与两个人物,而一个想法紧跟着便是一个人物,在梦中分两部分出现。但在此处,我只拟提出这梦的头一半,因为下一半与我这儿所要阐述的无多大关系。 

        一、“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对他有很深感情的叔叔”。二、“我很近地看着他的脸,有些变了形,似乎脸拉长了,黄色胡子长满腮边,看来甚具特色”。 

        接着有两个其他部分的梦,一个人物与一个想法,但我就此从略。

         这怪梦的解释过程如下:

         当天早上我回想这梦时,我不觉一笑置之,“嘿!多无聊的梦!”然而,我却始终无法释怀,而且整天萦绕脑中。终于到了晚上,我开始自责道:“当我自己在对病人做梦的解析时,如果他们告诉我他的梦太荒唐、太无聊、不值一提,我自己一定会怀疑其中必有隐情,而非探个水落石出不可。同样地,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所以认为不值得一提,正代表着心内有股怕被分析出来的阻力。“嘿!可千万别让自己跑掉!” 

        于是我就开始动工了。 

        “R先生是我叔叔”:这是什么意思?我仅有一个叔叔,名叫约瑟夫〔2〕。关于这位叔叔,说来也可怜,约三十多年前,一时为了多赚点钱,竟因此而触犯刑法,受到判刑。我父亲为了这件不幸,在几日之间,头发都变白了。他常常说约瑟夫叔叔并非一个坏人,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大呆子”。那么,如果我梦见R先生是个大呆子,这种论调实在毫无道理,但,我确实在梦中看到那副相貌——长脸黄胡,而我叔叔就是一个长脸加上两腮长有迷人的黄胡子。至于R先生却是黑发黑胡的家伙,但当青春不再时,那黑发也会变灰,而黑胡子也一根根地由黑色而红棕而黄棕的,最后变成了灰色。R先生目前的胡色,也正是连我看了也伤心的这副苍老颜色。在梦中,我仿佛见到R先生的脸,又见到叔叔的脸一般,就有如嘉尔顿的复合照相术——嘉尔顿擅长把几张酷似的面孔重复地感光于同一底片上。由此看来,毫无疑问地我心中以为R先生是个大呆子,就像我那叔叔一般。 

        至此,我仍为自己这份解释,看不出苗头。我想其中一定还有某种动机,使我毫不保留地想揭发R先生。然而,事实上很明显地,我叔叔是个犯人,但R先生可不是什么犯人。 

        喔!对了!他曾一次因为骑自行车撞伤了一个学徒而被罚款。难道我也把这事算在心头吗?

         这种对比未免太荒谬了吧!这时,我又另外想起在几天前,我与另一位同事N先生的对话。

         其实,谈话内容亦不外乎升迁的事。我与N先生在街上邂逅,他也是被提名晋升教职,而且他也听到我最近被推荐为副教授的消息。他当场恭喜我,但我却拒绝了他。我说:“你可不能再这样揶揄我了,其实,你自己知道我只是受人提名而已,又有甚了不起。”于是,他稍带勉强地回答:“你可不要这么说,我是自己有问题,才升不上去的。你难道不知道那女人控告我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那宗案子其实完全是一种卑鄙的勒索,而我只是因努力使那被告免于被判刑而招来麻烦,很可能这件事深深地印在部长的记忆中。而你呢?可完全清白的呀!”就这样子,我又由梦的解释与趋向中引出了一个罪犯人物,我的叔叔约瑟夫象征了我的两位均被提名晋升教职的同事——一个是“大呆子”,一个是“罪犯”。现在,我也才明白了这梦之所以需要解释的地方。果真教派的歧见确实是我朋友未能晋升的症结所在,那么,我的晋升也是无望了。但如果我能找出这两位同事之间,其他我所没有的相同缺点,那么我的晋升希望就不受影响。这就是我做梦的程序。梦使R先生成了大呆子,N先生成了罪犯,而我却既非呆子,又非罪犯,于是我就大有希望问鼎晋升良机,而不必再担心R先生告诉我的那坏消息。

         走笔至此,总觉意犹未尽,对这份解释的内容,也仍不太满意,尤其是自己为了晋升高职,竟在梦中如此委曲这两位我素来敬仰的同事,更是内疚不已。还好,由于我自己深知由梦中所分析出的内容,并不是真正事实的道理,多少也可缓和一下对自己的不满。事实上,我绝对不相信有人敢说R先生是个大呆子,我也决不相信N先生曾被牵涉在勒索事件内。当然,我也不相信伊玛真的因为奥图给她打的那Propyl针而病情转劣。总之,如前所示地,梦所表现的总是一厢情愿的实现,就愿望达成的内容看来,我这第二个梦,似乎比第一个梦来得较不离谱,而且事实上,也可找出些蛛丝马迹,勉强可以解释这些可能是事实的毁谤,而发现这梦也确不是空穴来风呢。因为,当时我的朋友R先生正受着他同系里的某教授的反对,而我另一位朋友N先生,也曾私下坦白告诉过我,一些他的不可告人之事。然而,我仍欲重申我的看法,这个梦仍须再更深入地解析下去。

         现在我想起来这梦还有一些刚才解梦时,未注意到的部分。当我在梦中发现R先生就是我叔叔时,我心中对他有种深厚的感情。但到底这份感情,事实上是对谁呢?当然,对我那约瑟夫叔叔,我可从无如此深厚的感情,而R先生虽是我长年之交的好友,但要是我当面对他道出我梦中对他所具有的那份深厚感情,无疑地,他一定会深感肉麻的。果真我这份感情是对他的话,就我理智的分析,纯粹是糅合了他的才能、人格再掺杂入我对叔叔所产生的一种矛盾的感情的夸大,而这份夸大却是朝着相反方向走的。现在,我终于有所发现,这份难以解释的感情,并不属于梦的隐意,或内含的念头,而刚刚相反地,它却是与梦的内容相反的,而在梦的分析过程中,巧妙地逃过了我的注意力,很可能地,这也许就是它的主要功能。我仍记得,当初我要作这梦的分析前,曾是如何地不情愿,我一直地拖延时间,而一味地嗤之以鼻。如今,由我自己多年精神分析的经验,我深知这种“拖延”、“嗤之以鼻”更表示出其中必有文章。事实上,这份感情对梦内容而言,并无任何关联,但它至少代表了,我内心对这梦内容所产生的实在感受。如果小女不喜欢吃那苹果,她常连尝一口都不肯地,就说那苹果苦得要死。如果我的病人采取如此行动,我也马上可以惴忖到他必有所潜抑。同理,我的梦也是如此。我之所以迟迟不愿意去解释这梦,也不外是我对其中某些内容具有反感。而今,经过如此抽丝剥茧地探讨,我才知道我所反对的是把至友R先生当作大呆子,而我在梦中对R先生那段不寻常的感情,其实并不是梦内容中真正的感情,而只是代表我内心对这释梦工作不情愿的强烈程度。如果当初,我的梦就在最先关头,便被这份感情所困惑,而获悉刚刚与现在相反的解释时,那么我梦中的那份感情便实现了它的目的。换句话说,在梦中,这感情是有目的的,希望能使我们对梦作了改装。我梦中对R先生是恶意中伤的,而使我不会使相反的一面——一种的确是存在的温厚友谊浮现到梦的意识来。 

        以上所发现的道理,是可以推广到各方面均成立的。就像第三章我们所提出的梦,有些是非常显而易见的愿望达成。而一旦愿望之达成,有所“伪装”或“难以认出”必表示梦者本身对此愿望有所顾忌,而因此使这愿望只得以另一种改装的形式表达之。我将在实际的社交生活中,找出一些与此内心活动相类似的实例。在社交生活里,我们不是有很多虚伪客套吗?就两个人在一起工作而言,如果其中一个具有某种特权,那么另一位必定对他这份特权处处有所顾忌,于是他只好对他自己的内心想作的行为有所改装。换句话说,他就须戴上一副假面具。其实,每天我们待人所应用的礼节,说穿了也不过是这种虚伪。如果为了读者们,我要对我的梦作忠实的解释的话,那我势必要陷入这种自己撕破假面具的尴尬场面。甚至连诗人们也抱怨过这种虚伪的必要性,“对你所能知道最好的事,你都不可坦白告诉小孩们。”〔3〕政论作家也同样地对那些执政者有所顾忌,而把许多令人不愉快的事实予以掩盖。如果他敢坦率地道出,那么政府无疑地必会予以制裁——口头上已发表的,事后必被整肃警告,而出版于书面的,也必被禁印封锁。因此作者们为了检查者的顾虑,他就不得不对其论调,作些伪装,不是完全只字不提地明哲保身,便是旁敲侧击地将那些曾被反对的论调予以狡猾的改装。譬如,他会以两个中国满清贪官污吏的劣迹,来暗讽其国内有问题的官员。往往检查标准,越是严格,作家们就越有更聪明的方法,来暗示读者真正的内涵。

        这检查制度,使作家所作的改装,就完全与我们梦里所作的改装相类似。那么,现在,我们须假设每个人在其心灵内,均有两种心理步骤“或谓倾向、系统”〔4〕,第一个是在梦中表现出愿望的内容,而第二个却扮演着检查者的角色,而形成了梦的“改装”。但是究竟这第二个心理步骤的权威性,是靠着哪些特点,来作它的检查工作呢?如果我们想到那些梦的隐意均是经过分析才能为我们所意识到,而醒来后,就已意识到的仅是梦的显意时,我们当可推出一个合理的假设:“凡能为我们所意识到的,必得经过第二个心理步骤所认可;可那些第一个心理步骤的材料,一旦无法通过第二关,则无从为意识所接受,而必须任由第二关加以各种变形到它满意的地步,才得以进入意识的境界。由此,我们可以获知所谓意识的基本性质——意识是一种特殊的心理行为,它是由感官将其他来源的材料,经过一番加工而成的产品。而对心理病态而言,我们决不能对“意识”这一重要问题予以忽略,因此我拟在以后再另行作更详细的探讨。

        由于我用以上所述那两种心理步骤与“意识”的关系来说明我对R先生虽具有深厚感情,而在梦中却加以如许轻蔑的现象,我发觉在政界官场里,我也可以找出一些类似的现象。就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言,他那扩张私人权力的欲望往往与人民意见是相左的,而此时他往往就会有一种很令人难以理解的做法,他会故意对那人民极不喜欢的官员加以器重,给予一些不应该得到的特权,以多少发泄出他对人民意见的藐视。同样地,我这控制意识境界的第二心理步骤,也因为第一个心理步骤的愿望,曾对R先生有很深厚的感情,而把那隐藏着的冲动“把他贬斥为一个大呆子”就此发泄掉〔5〕。

        也许我们现在会怀疑说,借着梦的分析,我们可以打开哲学所一直无法解决的人类心理机转。但是,目前我并不拟循此途径去发展,我们还是先回过头来把“梦的改装”先阐释清楚。主要问题是梦中不愉快的内容,究竟如何解释成愿望的达成。我们现在已看出,所呈现的不愉快内容不外就是愿望达成的一种变相的改装。套一句我们以上提过的假设,我们也可以说,梦之所以需要改装为不愉快内容,其实就是因为其中某些内容,为第二心理步骤所不许,而同时这部分正是第一心理步骤所希冀的愿望。每一个出自第一心理步骤的梦,均为愿望之达成,而第二心理步骤却加以破坏减裁,而毫无增润〔6〕。如果我们只考虑到第二心理步骤对梦的关系而已,那么我们将永远对梦无法作一确实的认识,而本书作者发现的一些梦的问题,也将无法解决。

        每一个梦,要想证明出其中之秘密意义确乎在于愿望之达成,的确是需要一番努力的分析工作。因此,我将故意选些痛苦内容的梦,而尝试对它作一番分析。其中有些是“歇斯底里症”的患者所做的梦,因此也就须附带一些长篇的“前言”,而且有些部分,也须牵涉到患者心理过程的分析。这些,无可避免地,将是令读者更加困惑的。

        当我治疗心理症的病人时,往往他的梦就成了我们讨论的主要内容。我必须随时借着他本身的帮忙,对他所做的梦中各种细节,加以一番解释,而由此了解他的病情。此时我就常遭遇到比我同事们对我的批评更苛刻的反驳。几乎所有病人均不赞成我这“梦的愿望达成”的说法。以下就有些梦的内容被引出来驳斥我的论调。

        “你总是说,梦是愿望的达成,”一位相当聪慧的女病人告诉我,“但我现在却可以提出一个完全相反的梦,梦中我的愿望完全无法达成,这倒看你如何自圆其说?那梦是这样的,‘我梦见我想准备晚餐,但手头上只有熏鲑而已。我想出去采购,又偏巧是礼拜天下午,一切商店均关门休业。再想打电话给餐馆,偏偏电话又断了线。因此我最后只好死了这条做晚餐的心’。”

         我回答她,当然啦,虽然你这梦乍看似乎非常合理地完全与我的理论相反——根本是愿望的不能达成。但是,梦的真正意义总是需要经过分析的,决不是表面意义所能代表的。于是我问她:“到底为什么事,引起你做这梦呢?你也知道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啊?”

      第四章 梦的改装-3 

         分析 

        这病人的丈夫,是一个忠厚而能干的肉贩,在前一天曾告诉她,他自己实在胖得太快了,有必要去接受减肥治疗。今后他将早起、运动、节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参加任何晚宴的邀请。她就取笑他。曾有一次她丈夫,在他们常去的饭馆里,认识了一位画家。

         那画家曾执意要求为他画张人像,因为那画家说,他一生从没有看过像他这般生动的面孔。

        但被她丈夫当场坦率地拒绝,他认为与其画他的脸,不如去找个漂亮的女孩子的背影,更合这画家的口味〔7〕。她深爱她丈夫,也因此痛快地取笑了他一番。她曾要求他以后再也不要给她“鱼子酱”。这句话什么意思呢? 

        他的高贵又焉能存在呢? 

        事实上,她一直憧憬着每天早餐均能有三明治加鱼子酱,但就因为俭朴的习性,使她不愿这样作。同时她也深知,只要她开口要求,她丈夫是一定会马上买给她吃的,然而,相反地,她却要求他,不要给她鱼子酱,以便她还可以再以这事来揶揄他。

        (就我看来,这段解释仍十分牵强。不够满意的解释往往背后仍隐藏着一段未坦承的告白。我想起来伯恩亥姆所作过催眠的那病人,在他对病人作“催眠后的指示”时,他问及他们的动机时,他们的回答并非如我们所想象的“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般做”。出乎意外地,他们均会编造出一个看得出有毛病的理由来。这与我所提这女病人的鱼子酱故事是有点类似的。我们可以明了她也是在清醒状态下,不自主地编造了一个不能达成的愿望。她的梦也同样地显示了愿望的不能达成。但,她为什么需要不能达成的愿望呢?)

         至此所得资料,仍不足以对梦作一番真正的解释。于是我再逼问她。经过一段沉默,终于克服了阻力。她才想起,前一天她曾去拜访一位她先生经常称赞得使她多少有些妒意的女友。还好,她发觉那女友长得瘦长多了,而她丈夫却是最喜欢丰满身段的女人。再追问下去,她又说了,那女友曾告诉她,她恨不得能长胖些,并且问她:“你几时能再邀我吃饭呢?你永远做得那么好的菜!” 

        到此,我们总算对这梦可作一番合理的解释了!我终于能够告诉病人:其实在你那女友要你请客时,你就已心里有数:“哼!我才不请你去我家吃好菜,果真使你长胖了,再使我先生动非份之想,我宁可晚餐都不煮呢!”而你所做的梦,就说你做不了晚餐,因而满足了使你那女友长不丰满的目的。你丈夫所提出的减肥妙方不是说最重要的就是不参加人家的晚宴吗?于是在你的心中,你就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到人家家里吃饭才会长胖”。现在,似乎一切都解释通了吧!且慢!还有个“熏鲑”这劳什子东西,可有什么意义吧?“你在梦中,为什么会想到熏鲑这道菜呢?”“熏鲑是我那女友最喜欢的一道菜。”刚巧,我也认识她这位女友,而我深知这妇人节俭到舍不得吃熏鲑的程度就有如我这病人爱吃又不忍花钱吃鱼子酱的情形,完全一样。

         这个梦,再加上一些附带的种种细节,使我觉得有必要再作另一种更适当的解释。这两种解释方法,决不互相冲突,反而更能由此得窥梦意之全貌,并且也可由此看出一般心理病态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暧昧性。我们已经听过这女病人曾梦到自己愿望的否定,(想吃鱼子酱的愿望)而她的那位曾表示过希望胖的女朋友,要是在我们这病人的梦中是永远长不胖的话,那我想我们一定一点也不惊奇的。然而,事实上她只有梦到她自己吃鱼子酱的梦无法达成。因此,我们不妨把这梦作一新的解释——梦中她之不能遂愿,其实并非指她自己,而是在梦中以自己代替了那朋友的角色。用句心理学的话,就是说她把自己“仿同”成她那朋友一般。

        我想,她的确是如此地仿同了那朋友,而成了自己的不能遂愿。然而,这种歇斯底里症的“仿同作用”究竟有甚意义呢?要说明这问题可要再进一步地探讨了。“仿同作用”是产生歇斯底里症状极重要的一个动机,病人借此作用,不仅能把自己本身的经验用某种症状表现出来,甚至也可以从别人的一大堆其他经验而表现出各种奇奇怪怪乍看无法解释的症状。

        他们有时就像真能扮演人生百态的各角色。也许有人以为这不过是所谓的“歇斯底里的模仿”——“歇斯底里的病人有能力可以模仿一些发生在别人身上但却使他们印象十分深刻的症状,而且经由这种模仿可以得到所需的同情。”然而,这只不过说明了歇斯底里模仿的心理过程,所循的途径而已。而途径本身与循此途径所需的“精神行动”却是两回事。“行动”本身比我们一般所想象的歇斯底里模仿实在复杂多了,它其实就相当于潜意识的最后产物。举个实例来说吧!如果医生与一群精神病人同住一段时间。那么有一天,他也许就会发觉某个病人会突然发生类似另一女病人所发作过的肌肉抽搐。这时,这位医生也许见怪不怪地说:“因为这些人看过这女病人的发作状态,而模仿了她。”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感染”。然而,心理感染有时却是用以下那种方式发生的;通常,病人们彼此间的了解较医生对他们个别的了解反而更多,一旦医生访视了某位病人以后,他们便会对他问东问西,予以更大的关切。如果今天有一位病人发作了,马上他们都知道那是由于刚接到的一封信,触发了他的相思病或其他心病,于是马上激起了他们的同情心。而且虽然未进入他们自己的意识界,但他们心中却形成了一个结论:“如果这种原因会导致这种症状,那么同样有这种问题的我,可能也会有这种症状发生吧!”如果这个结论进入了意识界,那么他只是会天天担心害怕那相同症状的降临,但一旦它只是深藏于潜意识里,那就会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真正他们所害怕的症状。所以“仿同作用”并非单纯的模仿,而是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同化作用再加上某些滞留于潜意识的相同状况发作时所产生结果。

        在歇斯底里症,“仿同作用”是特别常用于有关性的方面。这种病的女患者往往将自己仿同成与她自己有过性关系的男人,不然就是仿同那些曾与她的丈夫或情夫有过暧昧关系的女人。我们在爱情中所用的话“永结同心”、“形影不离”也正说明了这种仿同的倾向。在歇斯底里的幻想里或梦境里,往往一个人只要想到性关系,而并不一定事实上发生,就可以很自然地产生仿同作用。我们所举的这女病人,她只是循着其歇斯底里的思路,由她对她朋友的嫉妒(对这解释,她是一直拒绝承认的)便把自己在梦中取代了她朋友的身份,而仿同她来编造出一个症状(愿望的否定)。我们可以进一步阐释如下:在梦中,她取代了那位朋友,是由于她那朋友抢走了她丈夫的欢心,而她自己内心非常企盼能争回她丈夫对她的珍重〔8〕。 

        还有另一位我的女病人,一位非常聪明伶俐的妇人,也做了一个与我的理论完全冲突的梦。但这也按着我那“一个愿望的未能达成,其实象征着另一愿望的达成”的原则,很简单地解决了她的不服。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告诉这病人,梦是愿望的达成。而隔天,她就告诉我,她梦见她与她婆婆一道去避暑。而我早就知道,她非常不喜欢与她婆婆住在一起打发这夏天。而且,我也听说,她很高兴地已经在离她婆婆要去避暑的地方相当远处租到了房子。因此这个梦,看来又与我的理论正适得其反。难道这可以证明我的理论是错误的吗?

        由这梦的推论所得的解释看来,我是完全错了。但,其实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冀我的一切都是错的,而这梦也就正满足了她这种希望。她之所以希冀我有错误,事实上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因为,在她接受我心理分析治疗期间,由她所供给的资料中,我曾分析出她生命的某段时间内,曾有某些事情的发生,与她目前的病情大有关系。而这一点,她却因完全记不起来而否认。但不久以后,经过一番追问,我们终于找出了我的断言确实是对的,也因此她心理就不自觉地希望有一天能证明我的话是错的。于是她就将此愿望,转变成梦中与她婆婆一道下乡避暑的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荒诞怪事。

        现在,我再随便举个小例子,不用分析,单凭一点假设,也可看出一点释梦的端倪。我有一位与我同窗八年的律师朋友,曾有一次在小聚会里,听我对他们介绍关于梦是愿望达成的理论。回家后,他竟做了一个怪梦:“他的所有讼案,全部败诉,”于是他就跟我抱怨了一番。当时,我只好推说:“风水轮流转,一个人毕竟不可能永远胜诉吧!”但我私底下却在想:“八年同学期间,我一直名列前茅,而这家伙成绩,始终平平,因此会不会他内心总有个想法,希望有一天我也会表现得只不过尔尔呢?”

        还有一个女病人告诉过我一个更悲惨的梦,来反驳我的理论。这病人是个年轻少女,以下便是她的独白:“你总记得我姐姐现在只有一个男儿查理吧,她那长男奥图在我尚与他们同住在一起时,即告夭折。我当时最疼爱奥图,而且他也几乎都是由我带大的。当然,我也很喜欢查理,但他总不及奥图那么惹人爱。昨晚,我竟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查理僵硬地躺在小棺木内,两手交叉平放着,周围插满了蜡烛。总之,那样子就像当年奥图死时的情景。

        现在,请你告诉我,究竟这梦是什么意思呢?你了解我的,难道我真的那般狠心地希冀我姐姐连那最后的一个宝贝儿子都死去吗?或者说这梦只是表示出我宁可查理代替我那宝贝的奥图去死呢?”

        我保证她,她所做的第二个解释是一定不成立的。经过一番思考以后,我终于能够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对她过去的一切都有很深的了解。 

        这女病人是幼失怙恃的孤儿,从小即由较年长甚多的大姐养大。在那常来她家拜访的亲友中,她邂逅了一位使她一见倾心的人物。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已到了谈论婚嫁的阶段。然而,这段美满良缘却因她大姐无理的反对,而告吹。经过这段破裂,那男的就尽量避免到她家来,而她自己在奥图(这她曾把那破碎的爱情转移到他身上的小孩子)不幸夭折后,她也伤心地离家远行,另谋独立。然而,她却始终无法忘怀这使她一度倾心的男友。但她的自尊心,使她不愿主动去找他,而她又无法将这份爱情转移给其他对她求婚的人。她这爱人是一个文学教授,不管他在哪儿有个学术演讲,她必是永远在场的听众,而且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偷偷望他一眼的机会。我记得在做这梦的前一天,她曾告诉我,这教授明天将有一个发表会,而她也一定要赶去给他捧场。也就在这发表会的前一个晚上,她做了以上那个梦,而她告诉我梦见的日子也就是发表会的这一天。因此我能很清楚地看出了这梦的真谛。于是,我追问她究竟在奥图死后,有什么特别事件发生呢?她马上回答道:“当然,我记得最清楚了,教授在阔别这么久后,也突然赶回吊丧,而使我在奥图的小棺木旁,再度与他重逢。”而这就正是我早就心里有数的。于是我有了如下的解释:“如果现在另一个男孩子又死了,那种同样的情形,将必会再重演。你将回去与你姐姐厮守终日,而教授也一定会来吊丧,如此你就能够再一样地与他重逢。这梦只不过是表示了强烈的想再见他一面的愿望——一个你一直在内心挣扎,不得安宁的愿望,我知道你已买了今天发表会的门票,你的梦是一种焦躁的梦,对那差几小时就可达到的愿望都等不及的表现。” 

        为了把她的愿望,予以更周全的伪装,她在梦中还故意选用了最悲哀的气氛——丧事,以掩饰那与此完全相反的爱情之狂热。然而,事实上,在她最疼爱的奥图死亡的时刻,她仍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久别的情郎所具有的寸断柔情。

         此外,我又分析过一个内容大略相似的梦,但解析出来的结果,竟是与上一个病人完全相反的意义。这是一个富于急智、天性乐观的中年妇人,在她作“自由联想”时,其联想之丰富迅捷也着实使我相当佩服。她梦中仿佛看到她那十五岁的女儿,僵死地躺在“箱中”。

         虽然她自己也考虑到关于“箱子”这东西,可能隐含有某种意思在内〔9〕,她仍坚决地以此梦来驳斥我所主张的“梦是愿望的达成”。经过一段的分析以后,她想起这前一个晚上,她曾与一大堆朋友,提到英文字Box这个字,可以翻译成一大堆德文的不同意义的字,臂如箱子、包厢、橱柜、掌掴等等。由梦中的其他内容看来,很可能事实上在她心里曾把英文字“Box”与德文的盒子(Büchse)拉上了关系。而且她也深知在德国的猥亵谑语中,往往Büchse这个字是指着女性生殖器的。这样看来,我们也许就可大胆地加上解剖学眼光来看,她的“小孩死在箱子里”实在意味着“小孩死在子宫里”。至此,她不再否认这样一说倒是合了愿望的达成。就像一般年轻女子,大多不愿太早就有了身孕,而为子女劳累。她也承认当初她怀孕时,曾希冀胎儿会死于腹中。甚至在一次与她丈夫激烈的口角后,她曾自己用力痛击其肚皮,希望能促成流产。因此,“孩子的死”确实算得上是一种愿望,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生下的孩子也已十五岁了,今昔迥异,也难怪她一时想不出这道理来。 

        以上所举的两个梦(内容均为亲友的死亡)均可列于“典型的梦”之内。而且以下我要再举一新例子,以重申我的主张“不管梦的内容乍看是如何地不幸,其结果均仍为愿望的达成”。这个梦,本来也是用来反驳我那理论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病人所提供的梦,而是来自一位我的法学界的朋友。他告诉我:“我梦见我挽着一个妇人的手,在我家门口附近散步。 

        这时有一辆门关着的马车,停在街旁,突地闪出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出示他刑警的身份,而要我同他一道去警局。当时,我只是求他给我一些时间处理一些事务,再跟他走……”。

         这法学家问我:“难道你会说我心里盼望着被警员拘捕吗?”我只好承认,“这当然不可能,但你可搞清楚他们是以什么罪名,来拘拿你呢?”——“我相信是杀婴罪,”——“杀婴罪?但你也知道,这只是母亲才能对刚生下来的小孩下手的啊?”——他尴尬地回答道: 

        “但事实上就是如此。”〔10〕于是,我再问他:“在哪种状况下,你做这个梦呢?在那前一晚上,发生了些什么?”——“我可不太愿意再说下去了,这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果你不说,那我想这梦是永远解不开的!”——“好吧!我就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并不在家睡觉。我是与一个深爱的女人一起睡觉的。而且,隔天一早醒来时,我们又发生了一次关系,而后我又睡着了。也就在那时,才做了前述的那个梦。”——“这女人结婚了吗?”——“是的!”——“你并不希望她怀孕吧?”——“不!这样会使我们双方都身败名裂的!”——“那么你们从不曾作正常的性交吧?”——“我每次均注意在射精前就出来。”——“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想,那天晚上你俩都十分小心翼翼地做那些事。但清晨再作的那次你可没有十分确实作到避孕的把握吧?”——“嗯!似乎是这样的!”——“那么,我仍然说这梦也是愿望的达成。由这个梦,你可以告诉自己,你并未生下孩子或是你已把它杀死了。我可以很容易地指出某些有关联的地方。你大概还记得,几天前我们曾一起讨论过结婚的烦恼,而发现一个最大的矛盾就是性交时作任何避孕的办法都可以,而一旦卵子受精成了胎儿以后,再作任何补救办法,却都构成刑法上的罪行。那时我们也曾讨论道,这都是由中古世纪那种‘胎儿已具有灵魂的观念,才导致今日这种谋杀罪名’的成立。

         当然,你也知道雷恼曾有一首诗,就把杀婴与避孕讽咏成同一罪行,”——“咦!很奇怪地,当天早上我曾想到过雷恼这首诗呢!”——“好!现在,我要再告诉你梦中另一个附带的愿望达成,你不是说你梦见挽着一位女人的手走在你家门口吗?因此你心理实在是希望能正大光明地带她回到你家去,而不必像事实上那般偷鸡摸狗地在她家偷情。事实上,这梦的本质——愿望的达成,虽用如许不愉快的形式来伪装,我们仍可能再找出不只一种的解释,在我对焦虑心理症的病因所作的报道中,我曾提到‘中断性交’是一种构成神经质恐惧的因素之一。由此看来,你经过多次的这种性交,心中已充满不愉快的阴影,而由此构成了你所做的梦,甚至还利用不愉快的心境来掩饰你愿望的达成。同时,你所提到的‘杀婴罪’也尚待探讨。为什么这种只有女人才作的罪行,会发生在你身上呢?”——“我将坦白告诉你,几年前我曾有过类似的问题,我与一个少女发生关系,而使她受孕。为了名誉攸关,她悄悄地自己去坠胎,其实,坠胎前我真的是完全不知情的。但事后我却一直有段很长的时间不时在担心着,万一东窗事发之时,何以自处?”——“我能了解你的心境的,你这回忆也说明了另一理由,使你会因为一次‘中断性交’的作不好,而引起如此大的恐惧不安。” 

        一位年轻的医生,由于听了我关于以上那梦的分析他颇为同意,而对自己昨晚的梦,以这种分析手法作了一番解释给我听。他说他在做梦的前一天填报了他的收入数目。由于此时他收入甚微,所以他就据实地填报。但他却梦见他朋友告诉他税务委员们对于他的收入申报数字表示怀疑,以为他以多报少,以便逃税,因此将罚以重金。其实这梦只是伪装了他的一大愿望——希望成为收入丰盈的名医。这同时又使我想起在某个故事中的一位陷入爱河而不能自拔的小姐,当人家劝她决不要嫁坏脾气的家伙,不然婚后她是会挨揍的。她却毅然回答:“我但愿他肯揍我!”她对婚姻的愿望强烈到使她在婚前即已考虑到这些不幸,而且甚至还把它当为愿望呢! 

        如果我将这一类似“愿望的否认”或“隐忧的浮现”为内容的这种乍看之下与我理论完全相反的梦,统称为“反愿望之梦”的话,我在这些梦中可以归纳出两个原则。其中之一为我们日常清醒或梦境中均常发生的,但我们暂且留待以后再提。我们现在先说第一个原则,那就是他们的梦均具有希冀“我是错了”的动机。每一个病人在治疗期间发生“阻抗”时,均有此种梦的内容。事实上,我有充分的经验,每次只要我向病人说“梦不外是愿望的达成”,即可引发他们这类“反愿望之梦”〔11〕。事实上,我甚至相信,现在在读我这本书的读者们,也可能就有这种与我理论不符的梦。最后我想再举一个我治疗病人中所得的一个梦,以重申这原则的真谛。一个年轻女子,虽然她的亲戚以及他们所请教的专家们,均反对她继续接受我的治疗,她却仍执意要来我诊所就医。她做了如下一个梦:“她家人不准她再来我这儿看病,于是她提醒我说,你曾答应我,如果情形需要的话,你要免费医我。而我回答:我决不在乎钱的问题。”以这个梦来作“愿望的达成”的证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一类的梦,往往可借由其中另含的次要问题的解决,来发掘主要问题的症结,她为什么在梦中使我说出那种话?当然,事实上我从不曾说过那种话,而是一个对她深具影响力的哥哥,曾对我作如此的批评。因此,这梦的目的是要说她哥哥的话是对的,而她并不只想在梦中证实她哥哥的话,她甚至把它当作生命之目的,也成了她生病的动机。

        一个乍看似乎用我的理论特别难以解释的梦,是一位叫史特尔克医生的梦以及他自己所作的解<tt></tt>释。他梦见“我发现我左手食指头有初期梅毒感染”。

        有人也许会以为这梦内容,除了不合愿望达成的原则以外,看来十分合理并不需再作任何解释。但,如果你肯花费一点心血去探讨的话,你会发觉初期感染这个名词非常近似拉丁文的“初恋的爱人”,而以史特尔克自己的话来说:“这勾起了我自己过去情场的失意,而这梦根本是带着强烈感情的愿望达成。”

        现在让我们再来讨论另一个“反愿望之梦”所具的原则。其实这个动机也是很明显的。

        许多人的性体质中,多多少少均有由“侵犯性”、“虐待性”转变而成相反的“被虐待的成分”。如果他们能不以加之于肉体的痛苦,来满足其快感,而却能以谦逊、慈爱的牺牲态度来表现的话,我们即可称之为“理想的被虐待症”。很明显地,这一类人可能做的梦均是“反愿望之梦”。然而,这对他们而言,却正是一种由衷的期盼。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们被虐待的倾向。这儿还有个梦:一个年轻男人,早年时曾十分折磨他哥哥(其实他对这哥哥一直有种几近同性恋的喜好)。但长大后,他顿悟前非,而完全改变他的态度后,他做了这样的梦。其中包括三部分:(1)他被他哥哥所欺负;(2)两个男人正同性爱地互相爱抚;(3)他的哥哥将他名下所拥有的事业,未经他的同意,即变卖掉。而由这最后一个梦他很痛苦地醒过来。然而这其实是一个被虐待者愿望满足的梦。这可以如下解释的:如果我哥哥果真那样对我不好,罔顾我的利益地变卖我的财物,那就可以减轻我自己过去所做对不起他的种种罪恶感。

        我希望上述这些例证,可以足够证明——在未有任何更新的反对理由提出以前——一个内容痛苦不堪的梦,其实是可以解析它仍然是愿望的达成(我并不认为我们已完全解决了这问题,以后的篇幅里,我将会再讨论到)。我们也不要以为在解析时发现到的,总“刚好”

        是一些令人平时不愿想或做的事。其实这些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我们平时对不愿干或不愿意提起的事,所发生的反感一样,是我们在想解开梦之谜底时,所必须克服的阻力。但我们提到梦中的反感,并不意味着梦里就没有愿望的存在。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有一些不愿讲出来的愿望,甚至有些连对自己也都想否认,然而,我觉得我们大可以合理地将所有梦的不愉快性质与梦的改装放在一起考虑,而获得如此的结论:这些梦均被改装过的,因为梦中之愿望,平时招致严重之压抑,所以愿望之达成均被改装到乍看之下无法看出的地步。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梦之改装其实就是一种审查制度(sorship)的作业。由所有梦中不愉快的内容分析结果,我拟出以下这个公式:“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经过改装而)达成。”〔12〕最后我想需要再提到与这以痛苦为内容的梦稍近的“焦虑之梦”。如果把这类梦,也算在愿望达成之列,相信对一般未受过梦析训练的人,更不容易接受。

        但在此我可以简单谈谈焦虑之梦。事实上,这种梦并非梦的解析的另一对象,它只不过是以梦本身来表示出一般焦虑的内容而已。我们梦中所感受的焦虑就是梦内容所明白地表示的那些念头而已。如果我们想对这种梦再作解析,那就会发觉梦所表示的焦虑就如恐惧症所生的焦虑一样,它只是由某种念头的存在而引起焦虑。举例而言,从窗口掉下去是有可能,因此一个人走近窗口时应当小心些。但我们就不懂为什么对这类恐惧症病人而言,靠近窗口竟会带给他们那么大的焦虑远超过事实上所需的小心,同样地对这种恐惧症的解释,也可适用于焦虑之梦。这两者一样地,焦虑均附着于来自另一来源的某种意念上。 

        由于梦中之焦虑与心理症焦虑有密切关系,既提到了前者,使我不得不在此对后者作一番讨论。在一八九五年,我曾写了一篇有关焦虑心理症之短文,主张“心理症焦虑”均起源于性生活,而且多为其原欲由正常的对象转移而无所发泄。这论点的正确性,经过几年来的例证,均屡试不爽。而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种结论:“焦虑之梦”的内容多与性有关,也就是这种内容中所附的“性欲”转化而产生“焦虑”。以后我将再利用机会找几个心理症病人的梦作分析,来印证这个结论。而且最后当我要完成梦之理论时,我将会重新再对这焦虑之梦,作一番探讨而指出它们也完全符合愿望达成的理论。 

        ————–●注释: 

        〔1〕约等于副教授。以下暂译为副教授。在奥国境内,这种任派均由教育部指定。有关这件推荐的事实,可于弗氏一八九七年二月八日给弗利斯的信中找到,而这梦也在三月十五日的信内提到。以下所提提名荐升的内幕,当然是指着当时在维也纳猖獗的反犹太人风气。(译者按:弗洛伊德为犹太人)

        〔2〕连我自己事后也百思不解,为什么在我克服了对分析所具的阻力以后,我的记忆力竟怪到对自己说,我只有一个叔叔,而梦中的叔叔就是他。事实上,当我完全清醒时,我很清楚我一共有五个叔叔,只是我比较喜欢其中一位而已。

        〔3〕此段系哥德《浮士德》中第四幕墨菲斯佗弗雷斯的道白,弗氏在本书第六章第七节曾再度引用,他对此段非常欣赏,亦曾于一八九八年二月九日给弗利斯的信中提到,并且在一九三○年弗氏领取“哥德奖”时所作的演讲中,又提到这句话。

         〔4〕译注:Strachey版本译为心理力量Psychicalforces。

        〔5〕这种伪善的梦,在我与别人,均非少见。记得我正为某件科学问题而操心的那几夜,我都一直梦见与一位绝交多年的朋友,重修旧好。经过多次的努力,我终于探究出这梦的真正意义。那其实是用来鼓励我自己忘掉那尚残留心内的疙瘩,而使自己能对那件事情不再介意,但在梦中,我却虚伪地扮演了相反的角色。我曾记载过“虚伪的伊底帕斯梦”,而在那里面,我们也可看出梦思中的“敌视”、“死亡愿望”,均被表现出来的“温柔”、“善心”所取代。

        〔6〕以后我们再提到刚好相反的情形——梦表示第二心理步骤,所企求的愿望。

        〔7〕试比较“坐着给画家绘像”与哥德Totalitüt中之诗句:当他失去了背面,他的高贵又焉能存在呢?

        〔8〕我自己深感把这段歇斯底里症的病情列在篇幅内讨论,殊为不当。因为这儿只是片段的陈述,无法作一整个的个案报告,但我仍衷心希望这能帮助各位了解梦与心理症病人的密切关系。

        〔9〕就像梦到熏鲑、晚餐的情形一样。

        〔10〕梦往往被陈述时均不能完全,而只有借着分析,才能点点滴滴地找出一些线索来,而这些线索往往成了“破案”的关键。参照第七章梦的遗忘。

        〔11〕这几年来,许多听过我的讲学的人,也都纷纷写信告诉我,他们在治疗病人时,也有这种类似的经验。

        〔12〕就我所知,不少当代的诗人,并未听过我的“精神分析”、“释梦”,但却由他们本身的经验里,归纳出同样的真谛:“以伪装的面目、身份表示出受压抑的希望”(如Spitteler所作“我最早的生活经验”一文)。在此,我并拟再抄一段兰克有关这方面的结论“就婴期‘性资料’的说法来看,梦往往是代表达成的心愿,而且多半是性欲的愿望以改装过的、象征的形式出现”。我从不曾提过我完全同意兰克这句话。其实这句话,就我看来是完全对的。但我却发现因为这种话,而使精神分析备受攻击,以为我们的主张竟是“所有梦,均含有‘性’的成份”。果真一个人对兰克这种话会曲解成这种独断意思,那么那人也着实太欠修养了,他们也未免太急于攻击别人了。就在几页前,我曾提过不少小孩的梦(到乡间远足、有一餐饭没吃等),其他我也提过口渴、想小便,单纯的方便或舒服的梦。甚至兰克本人也并未用独断的口气说出那句话,他是说“而且多半是性欲的愿望”,何况这结论也可以由大部分成人的梦,加 以证实呢!然而,最主要问题是我们精神分析学者所用的“性的”一词,并非与一般人所意会的意义完全雷同,而反对我们的人永远不会推究,我所说的梦,是否真的全部由我们所说的“原欲的机动”所促成。 

     第五章-前言 

         前言 

        由于分析了伊玛打针的梦以来,我们了解到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而紧接着我们便一直把兴趣集中于这论调的讨论与证明上,以期能找出梦的一般通性;而也因此我们在解析过程中,多少忽略了其他一些特殊问题。现在,既然我们已在这条路上找到了终点,且让我们回过头来,另寻一新径,试图对梦作更深一层的探究。可能此后我们将少提到“愿望的达成”,但将来我仍会再综合起来作一结论的。 

        现在..我们已知道,循着解析的手法,我们可以由梦之“显意”看出更具意义的梦之“隐意”。然而在“显意”中所显示的哑谜、矛盾常常不能满足我们释梦的工作,因此对于每个梦作更详尽的个别探究,确实是非常需要的。

         以前的学者对梦与醒觉状态的关系,以及梦的材料与来源所发表过的意见,此地不拟详述。但我们在此要特别提出三个常被提到,但从不曾清楚阐释过的主张: 

        一、梦总是以最近几天印象较深的事为内容(Robert,Strümpel,Hildebrandt,WeedHallam均主张此说)。

         二、梦选择材料的原则完全迥异于醒觉状态的原则,而专门找一些不重要的次要的被轻视的小事。

         三、梦完全受儿时最初印象所左右,而往往把那段日子的细节,那些在醒觉时绝对记不起来的小事重翻旧帐地搬出来〔1〕。

         当然,他们对这些有关梦材料的选择,所作的种种看法,均是以梦之“显意”为准的。 

     第五章-甲、梦中的最近印象以及无甚关系的印象-1

         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言,梦内容的来源到底是什么?我一定马上回答“几乎在每一个我自己的梦中均发现到其来源就在做梦的前一天的经验”。事实上,不只我一人如此,大部分的人也均有此感。基于这个事实,我往往在解析梦时,先问清做梦的前一天内发生什么事,而尝试在这里找出一些端倪。就大部分个案而言,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就上章我曾分析过的两个梦(伊玛的打针与长着黄胡子的叔父)来看,的确一问起前一天的事,整个疑梦就水落石出了。但为了更进一步证明它是多真实的方法,我将把自己的“梦记本”抄几段以飨读者。 

        以下我拟提出一些与梦内容之来源问题有关的几个梦:

        一、我去拜访一家很不愿接见我的朋友……,但同时却使一个女人枯等着我。

        来源:当晚有位女亲戚曾与我谈到她宁可等到她所需要的汇款到手,直到……。

        二、我写了一本有关某种植物的学术专论。 

        来源:当天早上我在书商那儿看到一本有关樱草属植物的学术专论。

         三、我看到一对母女在街上走,那女儿是一个病人。 

        来源:在当天晚上,一位在接受我治疗的女病人,曾对我诉苦,说她妈妈反对她继续来此接受治疗。

         四、在S&R书局,我订购一份每月索价二十佛罗林(一种英国银币,值二先令)的期刊。 

        来源:当天我太太提醒我,每周该给她的二十佛罗林还没给她。 

        五、我收到社会民主委员会的信,并且称呼我为会员。

        来源:我同时收到筹划选举的自由委员会,以及博爱社的主席的来涵,而事实上,我的确是后者的一个会员。

        六、一个男人,就像伯克林一般,由海里沿峭壁如履平地地走上来。

        来源:妖岛上的德利佛斯以及其他一些在美国的亲戚所传述的消息等等。

        现在,紧接着我们就有一个问题,到底梦果真只是当天的刺激所引起的吗?或者是在最近的一段期间所得的印象均可影响梦的产生呢?这当然不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但我却愿意在此先对这当天所发生的事,对梦所影响的重要程度 作一探讨。每次只要我发觉我的梦的来源是两三天前的印象,我就再细心去研判它,而我就发现到这虽是两三天前发生的事,但我在做梦前一天曾想到这件事。那也就是说,那“印象的重现”曾出现在“发生事情的时刻”

        与“做梦的时刻”之间,而且,我能够指出许多最近所发生的事,因为勾起了我旧日的回忆,以致重现于梦中。但,另一方面,我仍无 法接受史瓦伯拉所谓的“生物意义上的规则时差”。他以为在引起产生梦印象的白天经验与梦中的复现,其时间差不会超过十八小时。

        目前,我只能说,我深信每个梦的刺激来源,均来自“他入睡以前的经验”。

        艾里斯,他对这问题也很有兴趣,而且曾费尽心血地想找出经验刺激至梦中复现之间的时差,但也仍无法得到结论。他曾叙述一个自己的梦:他梦见他在西班牙,他想去一个叫Da-raus或Varaus,或Zaraus的地方。但醒来后,他发觉他根本记不起有过这种地名,同时也无法联想出什么来。但几个月后,他发现到在由Saian到Bilbao的铁路途中,的确有一个站叫做Zaraus,而这个旅行是他做这梦前 八个月去的。

        因此最近发生的印象(做梦当天则为特例),事实上与很久很久以前所发生过的印象,对梦内容所具的影响是一样的。

        只要是那些早期的印象与做梦当天的某种刺激(最近的印象)能有所连带关系的话,那么梦的内容是可以涵盖一生各种时间所发生过的印象。

        但究竟为什么梦会那般器重最近的印象呢?如果我们再拿以上曾举过的一个梦,来作更详尽的分析,也许可以获得某种假设。

         关于植物学专论的梦

        “我写了一本关于某种植物的专论,这本书就放在我面前。我翻阅到书中一页折皱的彩色图片,有一片已脱水的植物标本,就像植物标本收藏簿里的一样,附夹在这一册里头。” 

    第五章-甲、梦中的最近印象以及无甚关系的印象-2 

    分析 

        当天早上,我曾在某书商的玻璃橱窗内,看到一本标题为“樱草属”的书,这显然是一本有关这类植物的专论。

         樱草花是我太太最喜爱的花,她最喜欢我回家时顺手买几朵给她。而我最感遗憾的便是,我很少记得带这花回来给她。由这送花的事,我联想另一件最近我才对一些朋友们提起的故事。我曾用此故事,来说明我的理论——“我们经常由于潜意识的要求,而遗忘掉某些事情;其实,我们可由这遗忘的事实,追溯出此人内心不自觉的用意。”我所说的那故事是这样的:有位年轻太太,每年她生日时,她先生总会送给她一束鲜花,而有一年,她先生竟把她的生日忘了。结果那天他太太一看他空着手回到家,竟伤心地啜泣起来。这位先生当时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等到他太太说出,“今天是我的生日”时,他才恍然大悟,自打脑袋地大叫“天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竟完全忘掉了!”而马上回过头想出去买花。但她已伤心不已,并且坚称她丈夫对她生日的遗忘,分明是已不再像往日那般爱她的铁证。而这位L女士两天前曾来过我家找我太太,并且要她转告我,她现在身体已完全康复(她几年以前,曾接受过我的治疗)。

        其他还有一些补充的事实:我确实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植物学的专论,我所谈的是古柯植物的研究报告,而这篇报告引起了喀勒的兴趣,以导致发现到其中所含古柯碱的麻醉作用。

        当时,我曾预示古柯所含的类碱将来可能用在麻醉一途上,只可惜自己却未能继续研究下去。而做梦醒来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太忙,我未能抽出时间对这梦作解析,而直到那天晚上,才开始分析),我在一种所谓白日梦的状态下,曾想到古柯碱的问题,并且梦见我因为患了青光眼,而到柏林一位记不起什么名字的朋友家中,请一位外科医师来给我开刀。这外科医生,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于是尽在吹嘘自从有了古柯碱问世以来,开刀变得如何如何方便,而我自己也不愿说出,关于这药物的发现自己曾是一名功臣。因为在梦幻里,我还考虑到一个医生要向他的同业索取诊疗费是多么尴尬的事。因此,如果他不认识我,那我就可以不必欠什么人情地付帐给这柏林的眼科专家。但等到我清醒过来回味这白日梦时,我发觉这里头的确隐含着某种回忆。在喀勒发现“古柯碱”不久以后,我父亲因为青光眼而接受我的一位朋友眼科专家柯尼斯坦的手术。当时喀勒亲身来负责古柯碱麻醉,而在开刀房里,他曾说了一句话:“嘿!今天可把咱们这三位与发现古柯碱工作有关的家伙都聚在一堂啦!” 

        现在我的思潮又跳到最近一次使我想起古柯碱的场合。就在这几天前,我收到一份叫Festschrift的刊物,这是由一些学生们,为了表示感谢他们的老师们,以及实验室的指导先生们的教导而凑资印发的。刊物中在每位教授的名位下,均列出他们的重大著作及发现,而我一眼就注意到他们将古柯碱之发现归功于喀勒之名下,现在我才恍然大悟,这个梦是与前一个晚上的经验有关。那天晚上,我送柯尼斯坦医师回家,归途中两人谈到某一话题(每当提起这话题,我就会感到无比兴奋)甚为投机。结果到了门廊,我俩仍站在那儿讨论不休。刚巧格尔特聂教授夫妇正要盛装外出,我曾礼貌地对他太太的花容玉貌予以称赞几句,而我现在才想起,这位教授就是我刚提到的那份刊物的编者之一,而很可能就是因这次邂逅而引起我那些联想。其他,还有我所提过的L夫人生日那天的失望,而我与柯尼斯坦的谈话内容可能也多少有关。 

        我现在想再对梦中另一成分作一解释。“一片已脱水的植物标本”夹在那本学术专论的书里,并且看来就像是一本“标本收藏簿”一般,而标本收藏簿(Herbarium)这字,使我联想Gym-nasium(德国高等学校)这个字。于是我想起有一次我们高等学校的校长召集了高年级学生,要大家一起编一本高校的植物标本采集簿,以免只是死读书而不知实物与书本的配合。校长所指派给我的分量很少,只有几页有关十字花科的而已,使我觉得他似乎认为我是一个帮不了什么忙家伙。其实我对植物学一向就不太喜欢,记得入学考试时,在口试那一关,他曾考我有关标本的名字,而我就是栽在这种十字花科的题目。要不是靠着笔试拉回一些分数,我可真要考不上呢!十字花科其实就指着菊科,而我事实上最喜欢的花——向日葵便是属于菊科。我太太,她可比我更体贴,到市场买菜时,经常都替我买些这种我最喜欢的花回来。 

        “那本专论就摆在我面前”,这段又引起我另一联想。昨天我的一位在柏林的朋友曾来信说:“我一直憧憬着你想写的有关‘梦的分析’的书能早日问世,仿佛间好像你已大功告成,而那本大作就摆在我面前让我逐页翻阅着。”喔!其实我自己更是多么希望这本书真的写?完了,而能呈现在我面前呢!

        “那折皱的彩色图片”。当我仍是一位医科学生时,我一股傻劲地只想多读一些学术专论。虽说当时经济并不宽裕,但我仍订阅了一大堆医学期刊,而里头所含的彩色图片,给予我深深的喜好。同时我也一直以我这种治学之精神而自傲。而当我开始自己写书,而必须为自己的内容作插图时,我记得就曾有一张画画得太糟,以致曾受到一位善意的同事的揶揄。

        由这我不知怎地又联想到我童年的一段经验。我父亲,曾有一次不经心地递给我与妹妹一本内含彩色图片的书(一本叙述波斯旅游的书),而看着我们把它一页页地撕毁。这由教育的观点来看,实在大有问题,当时我只有五岁,而妹妹还小我两岁,但我们两个小孩子无知地把书一页页地撕毁(就像向日葵片片地凋落)的影像,却历久弥新地常存于我的脑海里。后来我上了学以后,我开始对收藏书本发生疯狂的兴趣(这点有些类似我因为喜欢阅读学术专论的嗜好导致梦里那种有关十字花科与向日葵之类的内容一般)。其疯狂程度真可用“书呆子”一词以喻之。从那以后,我经常注意到我之所以如此疯狂可能与我童年这段印象有关。

        换句话说,我认为是这段儿时的印象,导致我日后收藏书籍的嗜好。当然,我也因此充分意识到我们早年的热情往往是自找麻烦的。因为当我十七岁时,我就因此欠了书商一笔几乎付不起的书资,而当时我父亲又不太赞成,只因为多看书是一种好嗜好就纵容我这般挥霍。但提到这段年轻时的经验,又使我联想到这正是我做梦的当天晚上与柯尼斯坦相谈甚欢时,他所提到的我的大缺点——我这个人常常过分地沉醉于自己的嗜好里头。

        由于再再讨论下去,有些与这梦之解析无甚关系,我们的分析工作就到此告一段落,不再细谈。我只拟在此指出我们演绎的过程是如此地由“山穷水尽”而至“柳暗花明”。其实,我与柯尼斯坦所谈的在此我只提出某一部分而已,而经过这些对话的再细细品味,才使我对这梦的意义完全豁然开朗。所有我思路的进行就如以下所列的:由我私人的喜好、而至我妻的喜好、古柯碱、接受医界同僚的治疗引起的尴尬,我对学术专论的喜好,以及我对某些问题的忽视,就如植物学而言——所有这些再接上我当晚与柯尼斯坦的一些对话。就这样地,我们又再度证明出,梦是如此地为自我本身的理想与利益想尽办法(就如以前所分析过的伊玛的打针一样)。如果我们再就梦的论题继续推演下去,并且就这两个梦之间作一参照,我们可以发现尚有一个问题需待讨论。一个与梦者本身乍看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往往一变就产生了确切的意义。现在这梦显示了这样的意义:“我的确曾经发表过甚多(有关古柯碱)的有价值的研究报告”,就像以前我曾表示的“自许”:“我毕竟是一个工作勤奋、做事彻底的好学生”,而这两句话不外乎一个意思——“我确实值得如此自许”。由于我所以提出这梦,主要是要讨论梦如何由前一天的活动,所引起的关系,所以以下不再对这梦作进一步解析。本来我以为梦的显意只与一种白天的印象有明显关系,但当我完成了以上的解析以后,我才发现到在同一天的另一个经验,也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是这梦的第二个来源。而梦中所出现的第一个印象,其实往往反而无甚关系而为较次要的遭遇。“我在书店看到一本书”这开头确实曾使我愣了一阵,而那内容丝毫引不起我任何兴趣。而第二个经验却具有重大之心理价值,“我与至友,一位眼科医师热心地讨论了个把钟头,而这话题均使我俩很有感触,尤其使我勾起了一些久藏心中的回忆。而且,这对话又因某位朋友的介入而中断”。现在,且让我们仔细比较这两天白天所发生的事有甚关联,还有,它们与当晚所做这梦的关系是如何呢?

        在梦的“显意”里,我发觉到,它只不过提及较无关系的昼间印象。因此我可以如此地重申:梦的内容多半是常用那较无关大局的经验,而相反地,一经过梦的解析以后,我们才能发现到焦点所集中的事实上是最重要、最合理的核心经验。如果我的释梦确实是以梦的隐意按着正确的方法作出研判,那么,我可以说,我无意间又获得一大发现。我现在知道那些以为“梦只是白天生活的琐碎经验的重现”的谬论是站不住脚的,而我也不得不驳斥那些以为“昼间清醒时期的精神生活并不延续于梦中”的学说。还有,以为“梦是我们精神能量对芝麻小事的浪费”也是不堪一击的邪说。刚好相反地,其实在昼间最引起我们注意的完全掌握住我们当晚的梦思。而我们在梦中对这些事的用心,完全是在供应我们白日思考的资料。

        至于为什么我梦见的是一些较无关紧要的印象,而对那些真正使我非常激动到足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印象,却反倒隐藏不见。我想最好的解释方法,就是再利用“梦之改装”的现象中,所提过的心理力量中的“审查制度”来作一番阐释。那本有关樱草属的学术专论的记忆,使我想到与我朋友的谈话,就有如我那病人的朋友在梦中无法吃到晚餐,代表着熏鲑的暗示一样。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在“这本学术专论”与“眼科医生朋友的对话”,这两种乍看毫无关系的两个经验印象间,究竟是用什么关系牵连在一起?就“吃不成的晚餐”的梦而言,那两印象间之关系倒还看得出来。我那病人的朋友最喜欢的熏鲑,多少可由她那朋友的人格在她心中所产生的反应,而有蛛丝马迹可寻。然而,在我们这新例子里头,却是两个完全漠不相关的印象。第一眼看过去,除了说“那都是同一天发生的经验”以外,实在找不出丝毫共同点。那本专论我是在早上看到的,而与朋友的对话是在当天晚上。

        而由分析所得的答案是这样的:“这两个印象的关系是在于两者所含之‘意念内容’,而不是在印象上的表面叙述中”。在我分析的过程中,我曾经特别强调地挑出那些连接的关键——某些其他外加的影响,借着L夫人的花被遗忘,才使有关十字花科的学术专论与我太太最喜爱菊花一事拉上关系。但我不相信,仅仅这些鸡毛小事即够引发一个梦。就像我们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所说的:“主啊!要告诉我们这些,并不一定要那些鬼魂由坟墓内跳出来!”且让我们再自己看下去吧!在更仔细的分析下,我发现那个打断我与柯尼斯坦的话题的,是一位名叫格尔特聂的教授,而格尔特聂的德文,意即“园丁”,又我当时曾称赞他太太的“花容玉貌”。的确,我现在又想起那天在我们的对话中,曾以一位叫弗罗拉(罗马神话之花神)的女病人为主要话题,这很明显地由这些关键将讳莫如深的植物学与同一天另外发生的、真正较有意义的兴奋印象连接起来,其他尚须提到有些关系的成立,如古柯碱的一段就很适切地把柯尼斯坦医师,与我的植物学方面的学术论作纠合在一起,也因此而使这两个“意念的内容”熔于一炉。所以,我们可以说,第一个经验其实是用来引导出第二个经验的。

        如果有人批评我这种解释为凭一己之意的武断臆测,或根本是人为编织出来的话,我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如果“格尔特聂”教授与“花容玉貌”的太太不出现的话,或如果我们所讨论的那女病人叫安娜,而并非弗罗拉的话……但,答案仍是不难找到的。如果这些念头的关系并不存在的话,其他方面也许还是可以有所发现的。其实这类关系,并不难找的,就像我们平时常用来自娱的诙谐问话或双关语之类。人类智慧的幅度毕竟是不可限量的。再进一步说:如果在同一天内的两个印象中,无法找出一个足够用得上的关系时,那么这梦很可能是循着另一途径形成的。也许在白天时另一些一样无关紧要的印象涌上心头,而当时被遗忘掉,但其中之一却在梦中代替了“学术专论”这印象,而经由这取代物才找出与朋友对话的关联。由于在这梦中,我们选不出比“学术专论”这印象更适合来作分析的关键,所以很可能它是最适合此目的了。当然,我们不必像雷辛(德国大文学家)笔下的“狡猾的小汉斯”一般地大惊小怪地发现:“原来只有世界上的富人才是有很多钱的!”

        然而,按照我以上的说法,那些无足轻重的经验,如何在梦中取代了对心理上更具重要性的经验,毕竟仍难被一般人所接受。因此我会在以后各章再多找机会探讨,以期能使这理论更为合理。但就我个人而言,由于无数的梦的解析所得的经验,使我不得不深信,这种分析方法所得的结果,确实是有其价值的。在这一步挨着一步的解析过程,我们可以发现梦的形成是曾产生了“置换”现象——用心理学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具有较弱潜能的意念必须由那最初具有较强潜能的意念里,慢慢吸取能量,而到某一强度才能脱颖而出,浮现到意识界来。这种转移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的动作行为中是屡见不鲜的。譬如一个孤独的老处女会几近疯狂地喜爱某种动物,一个单身汉会变成一个热心的收集狂,一个老兵会为一小块有色的布条——他的旗帜而洒热血,陷于爱情中的男女会因为握手稍久一点,而感到无比的兴奋。

        莎士比亚笔下的Othello只因掉了手帕而大发雷霆……这些都是足以使我们置信的心理转移的实例。但,果真我们同样地用这种基本原则,来决定自己的意念能在意识界浮现或抑压——这也就是说,所有我们想到的事,无非都得经过这种不自觉的过程而产生的话,我想我们多少总会有种“果真如此,未免我们人的思考过程是太不可思议,太不正常了”,而且如果我们在醒觉状态下意识到这种心理过程,相信我们一定会认为这是想法的错误。但,以后慢慢地我们再经过一些讨论,我们就会发觉梦中所作的转移现象之心理运作过程,其实一点也不会是不正常的程序,只是比一般较原始的正常性质稍有不同而已。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梦之所以用这类芝麻小事作为内容,其实无非就是一种“梦之改装”的表现经过“转移作用”。而且,我们也应当可以想到梦之所以被改装是由两种前述的心理步骤之间的检查制度所造成的。所以,可以预期到,经过梦之解析,我们不难由此看出,这梦的真正具有意义的来源,究竟来自白天的哪些经验,而由此种记忆再将重点如何转移到某些看来无甚关系的记忆上。然而,这观念与罗勃特的理论刚好完全相反,而我深信,他的理论其实对我们可以说毫无价值可言。罗勃特所要解释的事实根本就不存在。它的假设完全是因为无法由梦的“显意”中看出内容之真正的意义所引起的误解。对罗勃特的辩驳,我尚有以下几句话:果真如他所言,“梦的主要目的在于利用特别的精神活动,将白天记忆中的残渣,在梦中一一予以‘驱除掉’”,那么我们的睡眠将不可避免地成了一件严重的工作,而且甚至将比我们清醒时的思考更加令人心烦。因为我们白天十几个小时,所留给我们琐碎的感受之多,毫无疑问地就是你整个晚上都花在“驱除”它们也不够用的。而且更不可能的是,他竟以为要忘掉那么多残渣式的印象,竟能丝毫不消耗我们的精神能量。

        还有,在我们要贬斥罗勃特的理论时,我们仍有些不得不再探讨的地方。我们迄今仍未解释过为什么当天的,或甚至前一天的无甚关系的感受,竟会常常构成梦的内容。这种感受往往与在潜意识里的梦之真正来源,未能从一开头就找得出关系来。就以上我们所作的探讨,我们可以看得出梦是一步一步地朝着有意的转移方向在蜕变。所以要打开这种“最近但无甚关系的感受”与其“真正来源”,必须有待某种关键的发现。这也就是说,这所谓无甚关系的感受仍必须具有某种适合的特点。否则,那就要像真的梦中运思那般地漂浮不定,难以捉摸了。

        也许用以下的经验可以给我们一点解释:如果一天里发生了两件或两件以上值得引发我们的梦的经验时,梦就会把两件经验合成一个完整经验:它永远遵循着这种“强制规则”,而把它们综合为一个整体。举一个实例:有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在火车车厢内邂逅了两位朋友,但他们彼此间并不认识。一位是很得人望的同事,另一位则是我常常去给他们看病的名门子女。我给他们双方作了介绍,但在旅途中,他们却始终只是个别与我攀谈而无法打成一片。因此我只好与这一位说这个,与另一个谈那个,十分吃力。记得当时,我曾与我那位同事提及请他替某位新进人物多加推荐,而那位同事回答说,他是深信这年轻人的能力的,只是,这位新人的那副长相实在很难得人器重。而我曾附和他说:“也就是因为这点,我才会认为他需要你的推荐。”过了不久,我又与另一位聊起来了,我问及他叔母(一位我的病人的母亲)的健康近况,据说当时她正极端虚弱而病危。就在这旅程的晚上,我做了如下的一个梦:我梦见那位我所希望能获得青睐的年轻人,正跻身于一间时髦的客厅内,在与一大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处在一块。而后,我才知道那时正举行着我的另一个旅途伙伴的叔母的追悼仪式(在我梦中,这老妇人已死去,而我承认,我一直就与这老妇人关系搞不好)。如此地,我就将白天的两个经验感受在梦中综合而构成一个单纯的状况。 

        有鉴于无数次相同的经验,我将合理地提出一件原则——梦的形式是受着一种强制规则,将所有足以引起梦的刺激来源综合成一个单一的整体(在我以前,如德拉格、德尔伯夫等,也均提及过,梦有种倾向,常把每种有兴趣的印象,浓缩成一个事件)。在下一章里(关于梦之功能),我们将讨论到这种综合为一的强制规则,实在就是一种“原本精神步骤的凝缩作用”之一部分。

         现在我们要再考虑另一问题。究竟由解析所发现的这些引起梦的刺激来源,是否一定都是最近(而且非常有意义的)事件;或者只要是一种对做梦者心理上说来,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一连串思潮,而可以不拘时限,只要曾想到这事,便足以构成梦的形成。由无数次的解析经验,我所得的结论是:梦的刺激来源,完全是种主观心灵的运作,借着当天的精神活动将往昔的刺激变成像是最近发生一般的新鲜。

         而现在也许该是我们将梦的来源,所运作的各种不同状况,作一系统化整理的时候了!

         梦的来源包括: 

        甲一种最近发生而且在精神上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而直接表现于梦中。如有关伊玛打针的梦,以及把我的朋友当作我叔叔的梦。

         乙几个最近发生而且具有意义的事实,于梦中凝合成一个整体。如把那年轻医生与老妇人的丧事追悼会合在一起的梦。

         丙一个或数个最近而具有意义的事情,在梦中以一个同时发生的无足轻重的印象来表现。如有关植物专论的梦。

         丁一个对做梦者本身甚具意义的经验(经过回忆及一连串的思潮),而经常在梦中以另一最近发生但无甚关系的印象作为梦的内容。(在所有我分析过的病人里,以这一类的梦最多。)

        由梦的解析,我们可以看出梦中某一成分,往往就是最近某种印象的重复出现。而这成分很可能是与真正引起梦的刺激(一种重要的,或甚至并不太重要的)属于同一个意念范畴内。也可能是来自与一无甚关系的印象较近的意念,而借着或多或少的联想可以由此再找出与真正引起梦之刺激的关系。因此梦的内容所以变幻万端,其实就在于这种情形的选择——“到底要不要经过‘置换过程’,而由此我们注意到,既然有这种‘选择性’的存在,梦本身当然会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内容,就如医学上解释各种意识状态的变化幅度时,以为这是脑细胞的部分清醒至全部清醒的演变过程。”

        因此,当我们再对梦之来源作一探讨时,我们会发现有时一种在心理上具有重大意义,但却不是最近的印象(只是一连串的回忆),在梦的形成中会被另一种最近所发生,但在心理上无关痛痒的芝麻小事所取代,只要它能符合以下两种条件:①梦的内容仍保持其与最近的经验之关系。②引起梦的刺激本身必仍在心理上具有重大意义。而在上述的四种梦来源中,唯有(甲)类能以同样一个印象来满足这两个条件。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如果我们认为这些相似的,无甚重要的印象,只要是最近发生的,大可利用来作梦的材料,而一旦这印象拖过一天,(或甚至几天)的话,它们就再不能用来作为梦的内容,那我们就等于是认为印象的“新鲜性”在梦的形成中占有与该记忆所附的感情分量几乎相等的地位。其实,这“最近与否”的重要性,还是有待更多的探讨的。(详见第七章,转移关系。)

        附带地,我们尚须考虑到一种可能性——在晚上,我们是否曾不自觉地将我们的意念与记忆的资料,予以重大的改变。果真如此,那么俗话所说“在你做重大决定前,还是先睡个大觉再说吧!”就真是太有道理了。但讨论至此,我们实在已由“梦之心理研讨,转移到常会因而提到的睡眠之心理研讨”了。

        现在我们的结论仍面临一个难题的考验——如果一些无甚重要性的印象之所以能进入梦中,均需至少要与“最近”发生一点关系的话,那么,梦中有时出现的某些我们早期的生活印象,在该印象发生才不久时(也就是说,仍未失去其“新鲜性”时),如果是对心理上毫无特别印象时,为什么不会就在当时可以遗忘掉,就像史特林姆贝尔所说,既不新鲜又不是心理上非常有意义的事?

        关于这种诘难,我想我们可以由对“心理症”病人的精神分析所得结果,来做一满意的答复。解释是这样的:在早期发生的心理重大意义的印象,在当时不久即以转移、重新排列的手法,用一些无甚关系(对梦境或思考而言)的印象来取代,并且以此固定于记忆中。因此,这些出现于梦中,看来无关紧要的早期印象,其实在心理上均具有甚大意义的。否则果真它是毫无关系的早期经验,它决不可能于梦中重现的。

        由以上的这些说明,我想读者们都会与我一致地同意“所有梦均不会是空穴来风的”,因此,也没有所谓的“单纯坦率的梦”的存在。关于这点,除了对小孩的梦与某些对夜间感官受刺激引起的简单的梦以外,我可以绝对地,毫无保留地相信这结论的真确性。除了刚刚我所举的这些例子外,不管是明显到一眼即看得出具有重大心理意义的梦,或者是需要经过整套的解析,除去那些改装的成分,才解析得出其中真义的梦,最后都是合乎这结论的。梦是决不会毫无意义的,我们也绝不会容许琐碎小事来打扰我们的睡眠的〔2〕。一个看来单纯而坦率的梦,只要你肯花时间精力去分析它,结果一定是一点也不单纯的。如果用句较露骨的话来说:梦均表示出“兽性的一面”。由于这种说法必招诘难,而我自己也想找机会对梦的形成中,所具的改装作更详细的说明,我打算以下再拿几个我所收集的所谓单纯无辜的梦来作分析:

        一位聪慧高雅的少妇,在其生活中表现得十分保守,就如一般所说那种“秀外慧中型”

        的标准主妇,曾做了如下一个梦:“我梦见我到达市场.时太晚了,肉卖光了,菜也买不到”,当然,这是一个很单纯无邪的梦吧!但,我相信这并不就是梦的真正意义,于是我要她详述梦中的细节:她与她的厨师一道上市场,而由厨师拿着菜篮子,当她向肉贩说出要买的某种东西时,他回答说:“现在那种东西再也买不到了。”而拿另一种东西向她推销说,“这也很不错的!”但她拒绝了,于是再走到一女菜贩那儿,那女人劝她买一种特别的蔬菜,黑色的成束地绑着的,但这少妇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还是不要买好!”

        这梦与当天的昼间经验之关系是够清楚的。她当天的确是太迟才到市场,以致买不到任何东西。“肉铺子早已关门”,这经验深入其印象中,而构成梦中的这番叙述。但且慢!在这叙述中,丝毫不曾提到这肉贩的衣着是否有点不近常理呢!做梦者一直就未形容过他的服装色样,也许这是她故意避免的吧!且让我们好好地推敲这梦到底涵蕴着什么意义!

        在梦中,往往有些内容是以言谈的方式来表现的——就像是梦见某人说什么,或是听到什么,而并不一定只是想到什么,而且这种说、听的内容之清晰有时甚至也可以找出到底与日常清醒状态下所发生的哪一种情形有关。但当然,这些一经解析起来,只可用作一种尚待整理,或经过变化,而与原来真正内容略有出入的资料而已〔3〕。在我们这次的解析中,就用这种言谈的内容作出发点吧!那肉贩子的话“现在那种东西‘再也买不到了’”到底从哪个地方来呢?那是我曾说过的话呀!在几天前,我曾劝她说:“那些儿时太早的记忆,你可能‘再也想不起来的’。但,事实上它会在解析中找出已‘转移’至梦里头的。”因此,梦中的肉贩子其实是象征着我,而她之拒绝购买另一种代用品,也不过是她内心无法接受“以前的想法感觉会转移至目前的情形”的说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还是不买得好!”这句话又是从何而来呢?为了解析的方便,我们将这句话拆成两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句话是她当天与她那厨师为某件事发生争执时所说的气话,并且她当时还接着说了一句“你做事可要做得像样点!”在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又一个“置换作用”的发生,在那两句对厨师所说的话中,她将真正有意义的一句话压抑下来,而用另一句较无意义的话来代替。而这句抑压下去的句子“你做事可要做得像样点”却才真正合得上梦中所剩的一些内容。对某些人不合理的要求,我们往往会有一句俗话:他忘了关他的肉铺子。至此我们差不多已经看出这解析后的端倪来,然后我们再用那卖菜女人的对话来印证一下。一种绑成一束一束而卖的蔬菜(后来她又补充说明是长形的),又是黑色的,这种又像芦笋又像黑萝卜的梦中怪菜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想我也不必再去详释这些代表着什么(想想,漫画中的“小黑,救救你自己吧!”〔4〕)。但就我而言,这“肉铺子”早已关门的梦所解析出来的故事,似乎与我们最初所猜测的与性有关的主题息息相关。由于在此我们并不拟探讨这梦的整个意义,所以还是就此结束。但至少到这儿,我们可以说,这梦尚有很多意义,而且决不是那般坦率无邪的〔5〕。

        1这个梦是上例的病人所做的另一个梦,就某方面看来,甚至可说是与上一个梦配成一对的梦。她丈夫问她:“我们那钢琴是否也该请人来调音了?”她回答说:“那大可不必如此,那琴锤本身迟早也快不灵了。”同样地,这又是一个当天白天所发生的事的重现。那天,她丈夫的确问过她这样的话,而她也的确如此回答过。但这梦的意义是什么呢?她自己说她认为那钢琴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老木“盒子”,专门产生一些最难听的音调来,那是她在结婚前,他先生就已“拥有”的东西〔6〕……。但真正的关键句子,则在于:“那大可不必如此”,这句话是来自昨天她的一位女朋友来访时的对话,她这朋友进门时,曾被要求脱下大衣,但她拒绝了,她说“谢谢,但我马上就要走了,那大可不必如此。”到这儿又使我联想到昨天她在接受我的精神分析时,她曾突然间抓紧她的大衣,因为她注意到她有一个纽扣未曾扣好。那意思好像是说:“请你不要由此窥看吧!那大可不必的。”“盒子”象征着胸部,而这梦的解析使我发现到她打从开始发育的年龄以来,就一直对自己的身材十分不满。而如果我们再把“令人作呕的”与“难听的音调”这件事也考虑在一起,我们便会发现到在梦里女性身体所常注意到的两件小事——身材、声调,其实无非是某种更主要的问题的代替品和对照。

         2在这里我将暂时中断前述那少妇的梦,而穿插另一个年轻男人的梦作一解析。“他梦见他又把他的冬季大衣穿上,那实在是一件恐怖的事”。这种梦表面上看来,是一种很明显地天气骤然变冷的反应,但再仔细观察一下,你就会发觉梦中前后两段,并不能找出合理的因果关系,为什么在冷天气穿大衣会是一件恐怖的事呢?在接受精神分析时,他本人第一个就联想到,昨天有一个妇人,毫不含蓄地告诉他,她那最后一个小孩完全是由于当时她先生所戴的保险套于性交时裂开而产生的成果。现在,他自己再以这件对他而言相当深刻的印象,演绎出以下的推论:薄的保险套可能有危险(会裂开而使对方受孕),但厚的又不好。而保险套是一种“套上去的东西”〔7〕,而按字面上的直译,英文的Pullover即德文中的UEberzieher,而德文这个字通常的意思为“轻便的大衣”。而对一个未婚的男人而言,由女人亲口露骨地讲出这些男女性交的事,也未常不是“一件恐怖的事”,很不幸地,看来这个梦又不是那般无邪的吧? 

        现在且让我们再回到我们那少妇的另一个无邪的梦吧!

         3“她将一根蜡烛置于烛台上,但蜡烛断了,而无法撑直。在学校的一个女孩子骂她动作笨拙,但她回答说,这并不是她的错。”

         这个也一样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前一天她曾真的把一根蜡烛置于烛台上,但却没有像梦中所说那样断掉。这梦曾使用了一个明显的象征。蜡烛是一个能使女性性器兴奋的物品,它断了,不能撑直,这在男人方面而言,就指着“性无能”了。(“这并不是她的错”)但这位受过良好的教养,对那些猥亵的事完全陌生的高尚少妇,会有可能知道蜡烛这方面的用法吗?但她终于说出来她曾如何偶然地听到过这种事的。当她以前有一猥亵的歌:“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紧闭的窗帘’内,拿着阿波罗的蜡烛……”

         她当时并没听清楚最后那句话的意义,因此她曾要她丈夫解释那是什么意思。于是这些内容便遁入梦中,而且用另一种无邪的回忆所掩饰,当她以前在宿舍时,曾因“关窗帘”关不好而被人笑她动作笨拙。而手淫的意义与性无能的关联又是经常为人所提及的。于是梦的无邪内容一经解析,又再也不成其为无邪了吧! 

        4就这样子对梦的真实境遇作一结论,未免太早,所以此处我拟再提同一个病人的另一个表面上看来更无邪的梦:“我梦见我正在作某件我白天的确做过的事,那就是我把一个衣箱装满了书本,以致无法关上它。我这梦完全与事实一致。”在这儿,梦者再三强调这梦与真实之间的吻合。所有这一类梦者本身对梦的评判,虽说是属于醒觉后的想法,但经过以后的推证,我们可以知道连这一类的,都其实是属于梦的隐意之内。我们已经知道,梦的确是叙述了白天所发生的事,但这梦如用英文〔8〕来作解析的话,可要绕一大弯,而仍不易得到结论。我们只能够说这梦的重点在于小箱子(参照第四章,梦见箱内装一死去的小孩)装得太满,而再也装不下别样东西。

         还好,这梦并未蕴涵任何邪恶成分在内。

         在以上这一大堆“无邪的”梦中,性因素被作为检查制度的焦点是十分明显的。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题目,以后我们会再详细讨论。

      第五章-乙、孩提时期经验形成梦的来源-1 

        由事实的引证,以及其他一般关于这方面的报告(除了罗勃特以外),我们可以发掘出梦的第三特点——那些在醒觉状态下所不复记忆的儿时经验可以重现于梦境中。由于从梦中醒来后,并无法把梦的每一个成分完全记清,所以,要想决定这些儿时经验的梦究竟发生的频率如何,实在不可能。而我们所要证明的儿时经验,必须能以客观的方法着手,因此事实上要找出这般实例也不容易。茅里所举的实例,大概是最鲜明的一个了,他记载道,有一个人决定要回他那已离开二十年的家乡,就在出发的当晚,他梦见他处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点,正与一个陌生人交谈着。等到他一回到家乡,才发现梦中那奇奇怪怪的景色,就正是他那老家附近的景色,而那梦中的陌生人也是真有其人的——是一位他父亲生前的好友,目前仍卜居于当地。这个梦,当然,明显地证实了这是他自己儿时曾见过的这些家乡人物的重现。同时,这梦更可以解释出他是如何地迫不及待地心悬故园,正如那已买了发表会门票的少女,以及那父亲已承诺带他去哈密欧旅行的小孩所做的梦一样。当然,这些促成儿时印象重现于梦境的动机,不经过分析是无从发掘的。 

        我有一位同事,曾听过我的这些演讲后,向我夸称,他的梦很少有经过“改装”的。他告诉我,他曾梦见过,那位曾在他家做事做到他十一岁的女佣与他以前的家庭老师同床睡觉。甚至连地点也清晰地呈现于梦境中。由于他很感兴趣,于是他把这梦告诉了他哥哥,想不到他哥哥笑着对他说,确有其事,当时他哥哥是六岁,很清楚地记得这对男女确有苟且关系。那时每当家里大人不在时,他俩便把他哥哥用啤酒灌醉,使他迷迷糊糊,而他这小家伙,虽说就睡在这女佣的房里,但他们认为年仅三岁,决不懂事,于是就在这房里干起来。

        还有些梦,虽不经梦的解析,但可充分确定它的来源,即一种所谓“经年复现的梦”——小孩时就做过的梦,在成年期仍一再地出现于梦境中。虽然我本身并没有做过这一类的梦,但我却可以举一些实例。一个三十多岁的医生,他告诉我,他从小到现在就常做梦看到一只黄色的狮子,而那形象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描绘出来。但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到了“实物”——一个已被他遗忘的瓷器作的狮子,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他儿时最喜欢的玩具,但自己却一点也记不起来这东西的存在。

        现在让我们将注意力由梦的“显意”转移到由解析以后才发现得出的梦的“隐意”,我们会很惊奇地发现,有些就其内容看不出什么苗头的梦,一经解析,居然会发现其来源也是由儿时记忆所引起的。我再引用一个那位曾梦见“黄狮子”的同事所做的另一个梦。有一次在他读完南森有关他北极探险的报告后,他梦见他在浮冰上用电疗法在为这位患有“坐骨神经痛”的探险家治病!经过解析后,他才记起有件儿时的经验,而如果没有这件经验的加入,这梦的荒谬性将永远无法解释。那大约是他三四岁的时候,他坐着倾听家人畅谈探险的逸事,由于当时他仍然无法分清reisen(德文。意为“旅行”游历),与reissen(德文。意为腹痛、撕裂般的痛),以致他曾问他父亲,探险是否为一种疾病呢?而招来兄姐的嘲弄,也可能因此而促成他“遗忘掉”这件令他觉得羞辱的经验。

        我们仍有一个类似的情形,那就是当我在解析那有关十字花科植物的梦时,我也曾联想到一件我儿时的回忆——当我五岁时,父亲给我一本有图片的书,让我一片片地撕碎。讨论到这儿,可能仍有人会怀疑这种回忆会真的出现于梦中吗?会不会是由解析时勉强产生的联系呢?但我深信这解释的准确性,可以由这些丰富的、紧凑的联想来作一印证:“十字花科植物”——“最喜爱的花”——“最喜爱的菜”——“朝鲜蓟”〔9〕。而朝鲜蓟须要一片一片地剥下皮来。另一个字“植物标本收集簿”(herbarium)——“书虫”(bookworm,即“书呆子”之谓),他们是整天啃食书本为生的。我以后会告诉读者,梦的最终极意义泰半是与儿童时期的有关破坏性景象有密切关系的。

        其他,还有一系列的梦,由解析过程我们会发掘其引起梦的“愿望”(wish),以及其“愿望之达成”均来自于儿童时期,因此我们一定会惊奇地发现,在梦中“小孩时期所有的劲儿全部都活现了”。

        我现在要再继续讨论以前提过的那证明出相当有意义的梦——“我的朋友R先生被看成为我的叔叔”。我们曾用它来充分证明出其目的在于达成某种“愿望”——能使我自己被选聘为教授。而且我们也曾看出,在梦中我对R先生的感觉与事实相反,还有我对这两位同事于梦中也予以不应当的轻视。由于这是我自己的梦,所以,我可以说,因为以前所作的解析结果,仍未能使自己相当满意,而拟继续作更进一步的解析。我深知,我梦中虽然对这两位有如此苛刻的批评,但事实上,相反地我却对他们估计甚高。而我自己觉得,我对那教授头衔的企求的热心程度,并不足以达到使我会在梦与醒觉状态下产生如此差距的感觉歧异。果真那份钻研求进之心是那般强烈的话,那我倒认为是一种不正常的野心,而说实在的,我本身可丝毫不以能实现此种企求为乐。当然,我无法确知别人对我是如何一种看法,也许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吧!但果真我是够有野心的话,那我想我也不会以区区一个所谓“大教授”之职位即能满足的,可能老早我就已改途旁骛了。

        那么,我梦中所具的那份野心又从何而来呢?在这儿,我想起了一件我儿时常听到的逸事——在我出生那天,一位老农妇曾向我妈妈(我是她的头一胎孩子)预言:“你给这世界带来一个伟大人物”。其实,这预言也无甚了不起,天下哪个母亲不是高高兴兴、殷殷切切地望子成龙呢?而三姑六婆们又有哪个不会应时地说几句使人锦上添花的话呢!还有一些老太婆,由于自己饱经沧桑、心灰意冷,于是所有希望憧憬均贯注于未来的新血,我想那送给母亲这预言的那位老太婆,大概也不外乎一种恭维之辞而已吧?难道这俗不可耐的几句话会变成了我企求功名利禄的来源吗?且慢!我现在又想起另一个以后孩提时代的印象,也许那更可能说明我这份“野心”的来源吧!在布拉特的一个晚上,双亲带着我像往常一样地去某间饭馆吃饭,(当时我大约十一二岁),我们在那儿看到一个潦倒的诗人,一桌一桌地向人索钱,只要你给他一些小钱;他就能照你给他的题目即席献出一首诗。于是,爸爸叫我去请他来表演一下。但在爸还未出题目给他以前,这个人就先自动地为我念出几句韵文,而且断言,如果他的预感不错的话,我将来必是一个至少部长级以上的大人物。迄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当晚我这“杰出的部长”是多么地得意,最近我父亲带回了一些他的大学同学中杰出人物的肖像,挂在客厅以增加门第光彩。而这些杰出人物中也有犹太人在内。因此每个犹太学校的学生在他们书包内,总要放个部长式的公文夹子以自期许。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印象,使我初入大学时,拟专攻“法律哲学”(这决定是到最后一刻才临时改变的)。毕竟一个念医学的人,永无登上部长宝座的一天吧!现在,我们再回头看看这个梦,我才了解我对目前这种不如意的日子与往日“杰出部长”的美景之天渊之别,就是缺乏了这份“年轻人的野心”。至于对我这两位值得尊敬的,学问渊博的同事,只不过因为他俩都是犹太人,我就那样刻薄地一个冠以“大呆子”,另一个冠以“罪犯”之名,这态度就有如我是个大权在握,赏罚由我的“部长”了。对了,在这儿我又发现到:很可能因为部长大人拒绝给予我大教授之头衔,于是在梦中,我就以此荒谬的作法扮演他的角色。

        在另一个梦里,我也注意到,虽然引发出这梦的导火线,是最近的某种愿望,但那其实只是儿时某种记忆的加强而已。我将在以下举出一些“我很想去罗马”的这愿望所产生的梦以作参考。由于每年到我有空可以旅行的季节时,都因为健康关系而不能去罗马〔10〕,因此多年来我一直唯有以“梦游罗马”来聊解心中的热盼。于是有一次我梦见我在火车车厢内,由车窗外望,看到罗马的泰伯河以及圣安基罗桥。不久火车就开动了,而我也清醒过来,我根本未曾进过这城市内,而梦中那幅罗马景色不过是前一天我在某病人的客厅内所注意到一座出名的雕刻画作品。在另一个梦里,某人把我带上一座小丘上,而对我遥指那在云雾中半隐半现的罗马城。记得我当时曾因为距离这么远而景物会看得那么清晰而觉得惊奇。

        这梦的内容由于太多,所以此处不一一提它。但就此,我们已可看出要“看到那心仪久矣的远方之城”的动机是如何地明显。事实上,那我在云雾中看到的其实是吕贝克城,而那座小丘也不过是格莱先山。在第三个梦里,我终于置身于罗马城内了。但很失望地,我发现那不过是通常一般都市的景色而已:“城里有一条流着污水的小河,在河岸的一边是一大堆黑石头,而另一边是一片草原,还有一些大白花点缀地长在上面。我碰到了促克尔先生〔11〕,而我决定要向他问路,以便在这城市内走一圈”。这很明显地,我根本无法在梦中看到这我事实上根本未曾到过的城市。如果我将所看到的景色,个别地予以分析,那我可以说,那梦中的白花,是我在我所熟悉的拉维那那儿所看到的,而这城市曾有一度差点取代了罗马,成为意大利的首部。在拉维那四周的沼泽地带,这种美丽的水白合,就长在那一摊摊的污水中。就像我自己家乡的奥斯湖所长的水仙花一般,我们往往因为它长于水中,而等于看得到却摘不到,因此,梦中,我就看到这些白花是长在大草原上。至于“靠在水边的黑石头”一下子便使我想出那是在卡尔斯矿泉疗养地的铁布尔谷,而这又使我联想起,我想向促克尔先生问路的那些情形,在这混乱交织的梦内容里,我可以看得出里头含蕴了两个我们犹太人常在写信、谈话中喜欢提到的轶事(虽然,偶然其中颇含一种令人心酸的成分)。第一个轶事是有关体力的,它描述一个穷苦多病的犹太人,一心想去卡尔斯矿泉治病,于是没买票就混进了开往那地方的快车,结果被验票员所发现,而沿途受尽索票时的奚落与虐待。后来,他终于在这悲惨的旅途中的某个车站,碰到一位朋友。他问这个人“你要到哪里去呢?”这可怜的家伙有气无力地回答:“到卡尔斯矿泉——如果我的‘体力’尚撑得下去的话。”而另外一个我联想到的犹太人的轶事是这样的:“有一个不懂法语的犹太人,初到巴黎,向人问前往Rue Richelieu的路……。”事实上,巴黎也是我几年来一直想去的地方,而当我第一步踏入巴黎时,心中之满足、喜悦迄今犹历久弥新,也由于这种畅游大都市的喜悦,使我对旅行更具有浓厚的兴趣。还有,关于“问路”一回事,这完全是在指着罗马而言,因为俗语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所以“路”与“罗马”显然有明显的联系可寻。接着,我们看那名字叫“促克尔”(糖)的与我们常送体力衰弱的病人去疗养的“卡尔斯矿泉”,使我联想到一种与“糖”有关的“体质衰弱病”——“糖尿病”(译即“糖病”)。而做这梦当时,正是我与住在柏林的朋友于复活节在布拉格会面以后不久,而当时会面所交谈的内容也多少可以找出一些与“糖”及“糖尿病”有关的话题。

        第四个梦,就紧接着上述我与某朋友的约会不久所作的,又把我带回罗马城内。……很奇怪的是,在这街上竟有那么多用德文写的公告。就在这前一天,我写信给这位朋友时,曾推测说,布拉格这地方可能对一个德国的旅游者而言,不会太舒适吧!于是,在梦中,我便把约好在布拉格相见的场合转换成相遇于罗马,而同时也实现另一个我从学生时代就具有的愿望——希望在布拉格德文会更为人所重用。事实上,由于我出生是在住有很多斯拉夫民族的莫拉维亚的一个村子里,所以在我童年的最初几年,我应该已学会了几句捷克语的。还记得,十七岁那年,我在偶然的机会听到人家哼着捷克的童歌,于是,很自然地,我以后均能顺畅地哼出来(只是对它所唱的内容却一窍不通)。因此,在这梦里头,实在有不少是出自我童年期的种种印象。

        在我最近的一次意大利旅途中,我经过特拉西梅奴斯湖时,我终于看到了泰伯河,但按照日程,只得过其门而不入,只差罗马五十英里即折往他处,而这份憾意更加深了我儿时以来对这“永恒之都”之憧憬。当我计划次年作一旅行,由此地经过罗马去那不勒斯时,我突然想起一句以前曾读过的德国古典文选〔12〕:“在我决定去罗马时,我感到无比的焦躁,而徘徊于这两着棋间——去当个温凯尔曼(一七一七——一七六八德国考古学家及艺术史家)的助理呢,还是作个像伟大的汉尼拔将军那种独当一面的角色。”我自己似乎是步着汉尼拔的后尘,我也注定到不了罗马(他在人们预料他会到罗马时,他却折往甘巴尼亚)。在这一点与我相似的汉尼拔,一直是我中学时代的偶像,就像同年纪的那些男同学们,我们对“朋涅克”(拉丁文即“腓尼基”)战役都同情迦太基人,而敌视罗马。再加上,当我意识到自己身为犹太人,常受班上德国同学的歧视,一种遭受到“反闪族人”的感受,更使我在心中对这位闪族的英雄人物加深倾慕。在我年轻人的脑海里,汉尼拔与罗马的战斗正象征着犹太教与天主教组织之间冥顽不休的冲突,而此后不断遭受的一些反闪族人运动所发生的感情创伤,使我这童年的印象根深蒂固。因此,对罗马的憧憬其实是象征着胸中一大堆热切殷深的盼望——就像那些腓尼基将领们,曾为了促成汉尼拔终其一生的愿望——进军罗马城,宁可知其不可而为地跟随他出生入死。

        而现在,我第一次发现到有一件我年轻的经验,迄今竟仍深深地在我的感情或梦境中表现出其影响力。当时我大约十至十二岁,父亲开始每天带着我散步,并且与我谈些他对世事的看法。他当时曾告诉我一件事,以强调我现在日子可比他那时代好受多了。他说:“当我年轻时,有一个周末我穿着整齐,戴上毛皮帽,在我家乡的街道上散步时,迎面来了一个基督教徒,毫无理由地就把我那新帽子打入街心的泥浆中,并骂我‘犹太鬼子,让开路来。’——我忍不住问我父亲:“那你怎么对付他?”想不到他只是冷静地回答道:“我走到街心,去把那帽子捡起来。”这个当时牵着我的小手的昂然六尺之躯的大男人,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的父亲,竟是如此地令我失望。而与汉尼拔的英雄父亲布拉卡斯〔13〕把年纪尚小的汉尼拔带到祖坛上,要他宣誓终生以罗马人为敌的那份气概一比,这种强烈的对照更使我加深了对汉尼拔的景仰,而甚至处处幻想着自己就是汉尼拔一般。

        我想我还能对自己这份向往迦太基将领的狂热再远溯到更小的时候发生的事,而以上所提的不过是加深这般印象,将之转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在我童年时,当我学会了看书以后,第一本看的书就是提尔斯所著的《执政与帝国》。我清楚地记得看完那本书之后,我曾把那帝国的大将军的名字,写在一个小标签上贴在我那木做的玩偶兵士身上。打从那时起,玛色那(Massema一位犹太将领),就已经是我最景仰的人物了〔14〕。而很巧的,我的生日又正好与这位犹太英雄同一天,刚刚差了一百年,也因此而更使我以此自期(拿破仑本身就曾因同样地越过阿尔卑斯山,而以汉尼拔自许)。也许这种军人崇拜的心理更可远溯到我三岁时,由于自己本身体质较弱,而对一位比我长一岁的小男孩,所产生忽敌忽友的心理而激发的一种心理反应。

        梦的分析工作越深入,我们就越会相信在梦的隐意里头,儿时的经验的确构成甚多梦的来源。

        我们已经说过,梦很少能把记忆以一种毫不改变,毫不简缩的方式复现在梦的内容里。

        然而,倒有过几个这种近乎完全真实的记忆之翻版的记载,而我在此,也可以又附加一个儿时记忆所产生的梦。我的一个病人有一次告诉了我一个只经过一点点“改装”的梦,而连他自己也都一下子就看出那梦实在是一种正确的回忆。这份记忆在醒觉状态下并未完全消逝,只是已经有点模糊而已。但在分析过程中,他就已完全清楚地追忆出其中每一细节,他记得那是他十二岁那年,他去探望一位住院的同学,那时候那同学躺在床上,翻身时不慎把他的性器露出裤子外。而我这病人当时不知怎地,一看到那同学的性器,竟不由自主地也把自己的性器由裤裆掏出来,结果招致其他同学惊奇鄙视的眼光,而他自己也变得非常尴尬,而拚命想把它忘掉。想不到在二十三年后,竟在梦中把这情景又复现了,不过内容还是稍稍改变了一下,在梦中,他不再是主动的角色,而成了被动的角色,同时那位生病的同学也以另一位目前的朋友所取代。

        当然一般而言,在梦的“显意”时,童年的景象多半只有雪泥鸿爪可寻,而必须经过耐心的解析才能辨认得出。这一类梦的举证,事实上也很难使人十分信服,因为这种童年经验之确实存在性是根本无法找到鉴证物的。而且如果这是发生在更早年的话,那我们的记忆,根本无法辨认出来。因此要获得“童年时期的经验在梦中复现”的结论是需要利用一大堆因素的收集,再加上精神分析工作成果,才可予以证实的。但一旦用在梦的解析时,我们往往把某一个童年期的经验,个别地从全部经验中摘出,以致使人觉得不太同意,尤其是,我有时未能真正作精神分析时所得的资料全部附载上去。但,我还是认为再多举下列几个例子是有其必要的:

        1我有一位女病人,在她所有梦中均呈现着一种特征——“匆匆忙忙”,总是赶着时间要搭火车啦,要送行啦……有一次“她梦见想去拜访一位女朋友,她妈妈劝她骑车子去,不需要走路的,但她却不断地大叫而疾跑。”这些资料的分析,可以导出一童年嬉戏的记忆,特别是一种“绕口令”的游戏,所有这些小孩间的天恶意的玩笑,也由分析中看出它们有时是取代了另一些儿时的经验。

        2另一位病人做了如下一个梦:“她置身于一间有各种各样机器的大房子里,使她有一种恍如置身一间骨科复健中心的感觉。她听到我告诉她说,我时间有限,无法个别接见她,而要她与另外五个病人一同接受治疗。但她拒绝了,而且不愿意躺在床上,或任何其他东西上面。她坚持地独自站在一个角落,而等待着我会对她说:‘刚刚说的话并不是真的’。但,这同时,其他那五位却嘲弄她太笨了,也在这同一时刻,她又仿佛感到有人叫她画许多的方格子。”这梦的最先一部分,其实是意指“治疗”以及对我的“转移关系”,而第二部分则涉及小孩时的一段情景,然后两部分以“床”衔接起来。“骨科复健中心”是来自于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记得,当时我曾比喻说对她的精神治疗所需的时间以及性质,就有如骨科毛病一般,须要有耐心,经得起漫长的治疗。在治疗开始时,我曾对她说:“目前我只能给你一点时间,但慢慢地,我会每天有一整个小时为你治疗。”而这些话就撩起了她那种易受感伤的特质——这种特质正是小孩子注定要变成歇斯底里症的条件。他们对爱的需求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我这病人在六个兄弟姊妹中位居老幺(因此,“与另外五个病人……”),虽说父亲最疼爱这老幺,但她心里不时仍觉得爸爸花在她身上的时间与爱护仍嫌不够。而她等待着我说“刚刚说的话不是真的”可由以下解释,“有一位裁缝的小学徒送来她所订做的衣服,而她当场付钱托他带给老板。以后她问她丈夫,不知道这小孩子会不会把钱在半路上搞丢了,而到时她是否还得再付一次。”她丈夫“嘲弄”地回答:“嗯!那是要再赔一次的。”(就像梦中“嘲弄”),于是她焦急地一问再问地,期待她丈夫说一声“刚刚说的话不是真的”。因此梦中的隐意可由以下建构起来:“如果我肯花两倍时间治疗她,那她是否必须付两倍治疗费呢?”——一种吝啬的或丑恶的想法(小孩时期的不洁,在梦中往往以贪钱所取代,而“丑恶的”这个字正可构成这两种之间的联想),果真梦中所提“期待我说出那不是真的”,其实是迂回地暗指出“肮脏”这个字的话,那么“站在一个角落”以及“不愿躺在床上”,均可用另一件童年期的经验来解释——“她曾因尿床,而被罚站在一个角落里,并受爸爸的厉声斥责,同时兄弟姊妹们也都在旁边嘲笑着她……”等等,至于那小方格,是来自她那小侄子,他曾画出九个方格,而在这上面作出一个算术的难题——每个方格要填上一个数字,而使每个方格加起来均等于十五。

        3这是一个男人的梦:“他看见在两个男孩子扭打在一起,由周围所散放的工具看来,他们大概是箍桶匠的儿子。一个孩子终于被摔倒了,这较弱的家伙戴着蓝石子作的耳环,他抓起了一根竿子,爬起来就想追上去打那对手,但这对手拔腿便跑,躲在那站在篱笆旁边看来像是他母亲的女人背后,那女人其实是一位散工(即所谓按日计酬的工人)的太太,最初她背向着做梦的这个人,后来转过头来,用一种可怕的表情瞪着他,而使这做梦者吓得赶快跑开,但他还记得那女人的下眼皮呈赤红色地由两眼突出来。)

        这梦采用了相当多他当天所遇到的一些琐碎小事作材料。当天他的确曾看见两个小孩在街上打架,而有一个被摔倒。但当他跑过去想劝架时,两个小家伙都马上跑掉。(箍桶匠的孩子)——这句用语一直到他在后来另一个梦的分析过程中,引用了一句谚语时才看出端倪的。那句谚语是说:“打破桶底问到底”〔15〕。“戴着蓝石子作的耳环”,据梦者自己说,这多半是娼妓的打扮。这使人联想到有一句,常可听到的关于两个小男孩的打油诗:

        “……另一个男孩子名叫玛丽”。这也就说,其实,那被摔到的是个女孩子。“那女人站在篱笆旁边”:当天在那两个小鬼跑掉以后,他曾到多瑙河河畔散步,由于当时左右无人,于是他就在篱笆旁边小便,但刚解完才不久,迎面就碰到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对着他愉快地打招呼,并且给了他一张她自己的名片。

        于是,在梦中,那女人就像他在那篱笆边小便一般地变成她站在篱笆旁边,而由于这样变成涉及到“女人小便”的问题,才解释得通以下几点:“可怕的表情”,.“赤红色的肉突出来”(女人蹲下去小便时,性器所呈的样子),而这梦就这般奇怪地把儿时两件记忆混在一起:小时候,他曾有一次摔倒一个女孩子,以及他曾看过一个女孩子蹲着小便。而这两次都使他有机会偷窥女孩子的性器。还有梦者自己坦承,当年也曾因为对这方面太好奇而遭受父亲的严责。

        4在以下这位老妇人的梦里,我们可以找出曾掺合了多少儿时记忆,以及一些荒谬的幻想。“她匆匆忙忙地赶出去购物,结果在格拉本她突然地像整个身体都瘫痪了一般,双膝落地站不起来,旁边围着一大堆人,特别是一些开车子的家伙们,但他们个个只是袖手旁观,就没有一个人肯扶她一把。她试了好几回想站起来,但都归于徒然。后来她大概是站起来了,因为她又梦见被载入一辆出租汽车驶回家去,一个很大很重的篮子(样子看来像是市场卖物用的篓子)在她进入车内以后由窗口‘被丢进去’。”

        首先得说明这老妇人做小孩子时,很容易受惊,以致她的梦一直都是令她胆战心惊的故事居多。关于以上那梦的头一部分很明显地来自骑马摔下来的情景。在她年轻时,她曾常常骑马,而在更早童年时,她很可能常扮玩“骑马”的游戏。由这“摔下来”的意念又使她想起在她童年时她家那老门房的十七岁大的男孩,曾有一次在外面发癫痫,而被路人用街车送回家来。当然,她并没有目睹发作的情景,但这种由癫痫而昏迷地摔下来的念头,却充斥于她的想象中,甚至日后形成了她自己的歇斯底里症的发作。当一女性做梦梦到摔下来,多半是有“性”的意味在里头的——“她变成了一个堕落的女人”,而再由梦的内容作一番审查,更可看出内容确有其意。因为是她梦见在格拉本那地方摔下去的,而格拉本街正是维也纳最出名的风化区。至于“市场卖物用的篓子”更有另一番解释:德文Korb除“篓子”或菜篮之意以外,另一个意义为冷落、拒绝之意。而这使她回想起早年她曾对向她求婚的男孩子,予以多次的冷落。这与梦中另一段“他们只是袖手旁观”十分吻合,而她本人也解释为“受人鄙视”的意思。还有,那“市场卖物用的篓子”可能尚有一种意义,在她的幻想中,她曾显示出她受人鄙视,而嫁错了一个穷光蛋,以致沦落到在市场卖物。最后,“市场的菜篮子”

        也可解释为仆人的象征。这又使她联想到一件儿时的经验——她家的女厨子由于偷东西被发现,而被解职,当时她曾“双膝落地”地哀求人们的原谅(这时梦者为十二岁)。接着,她又联想到另一个回忆,有个打扫房间的女佣因与家里的车夫有暧昧关系而被辞职,但后来这车夫娶了她做太太。由这回忆,使我们在梦中有关“开车的家伙们”有点线索可寻(车夫在梦中与事实正好相反,并不曾对堕落的女人施予援手),还有关于那“丢篓子”的一段也尚待解释。特别是,为什么它是被“由窗口丢进去的”?这可以使我们想到铁路运货工人的运货方式,还有也令人联想到这地方的特有民俗“越窗偷情”〔16〕。其他尚有与“窗”有关的记忆:有一年在避暑胜地,有个男人曾把蓝色的李花丢入这女人的房内。还有她妹妹曾因有个白痴在窗口徘徊窥看而惊慌。那么,现在由这么多的回想里,又引出另一个回忆,在她十岁时,有位男仆因被发现与她的保姆做爱(他们这种关系,连她小孩子都看得出来),而双双被迫收拾行装,扫地出门(而在梦中,我们所用字眼为“被丢进去”)。还有,我们在维也纳,常对佣人们的行李用句轻蔑的话“七李子”来代替,“收拾好你那些七李子,滚你的蛋!” 

        我所收集的这些梦,无疑地均来自一大堆心理疾患者,而解析结果均可溯自其童年时代之印象,并且甚至是记忆朦胧的或完全记不起来的最初三年的经验。但由于这些均取材自心理症病人,特别是歇斯底里症的病人,而使得梦中出现的儿时情景,可以受到心理症的气质所影响而走样,所以若要由此即推广到所有梦解析的结论,恐怕仍难使一般人信服。而就我自己的梦所作的解析而言,当然我想我并没有严重的症状,我却发现在梦的隐意里,竟也意外地找出我童年的某段情景,并且整个梦即可用这单一的童年经验所推演出来。以前我曾举过这种例子,但我仍拟提出一些不同关联的梦。也许如果我不再多举几个自己的梦,来证明其来源有些出自最近的经验,有些出自早就忘掉的童年经验的话,要把本章作一结束未免言之过早吧! 

     第五章-乙、孩提时期经验形成梦的来源-2

      第一个梦 

        旅途归来,又饿又累,躺在床上马上呼呼入睡,但这辘辘饥肠的难受就引出了如下的一个梦:“我跑到厨房里去,想找些香肠吃。那儿站着三个女人,其中之一为女主人,她手上正在卷着某种东西,看来很像是汤团之类的。她要我再等一会,等她做好了菜再叫我。(这句话在梦中听得并不太清楚。)于是我觉得不耐烦,很不高兴地走开了。我想穿上大衣,但第一件穿上去时,发现那太长了,于是我又脱下来,这时我很惊奇地发现这套大衣上,居然铺有一层贵重的毛皮。接着我又拿起另一套绣有土耳其式图案的外套,这时来了一个脸长长的、蓄有短胡子的陌生人,叫我不能拿走那外套,他说那是他的,我告诉他说这外套上均绣有土耳其式的图案,但他回答说:‘土耳其的(图案、布条……)又干你屁事?’但不久我们又变得彼此非常友善起来。”

        在这梦的解析时,我很意外地,竟想起一本大概我一生第一次读过的小说,或应该说是第一本我由第一册的最后部分读起的小说,当时我是十三岁。那本小说的书名、作者我都记不起来了,但,那结局竟仍清晰地记在脑海里。那书中英雄最后发疯了,而一直狂呼着三个给他同时带来一生最大的幸福与灾祸的女人的名字。我记得其中一位女人叫贝拉姬,我仍搞不清楚为什么在分析这梦时我会想到这小说。由于提到三个女人,使我联想到罗马神话的三位巴尔希女神,她们执掌着人类的命运。而我知道,梦中三个女人中之一,即那女主人,是已经生了小孩子的妈妈,就我自己而言,母亲是第一个带给我.生命以及营养的人。而爱与饥饿唯有在母亲的乳房里,才能找到最好的解放。我且顺便提一段趣闻:“有个年轻的男人,曾告诉我,他本身非常欣赏女人的美,而他最遗憾的是,他的乳妈那般漂亮,但他当时却因太小,而未能利用哺乳的大好机会,沾点便宜。”(在心理症的病人,为了探求追溯其形成的因素,我有个习惯,总是先利用他的某个趣闻逸事而加以追问下去。)由以上一推演,变成了巴尔希女神中有一位双掌相摩地像是在做汤团。一位命运女神做这种事,太怪了,似乎还须再加探讨一番。这可以用我儿时另一经验来作某种解释。当我六岁时,被妈妈上了第一课,她告诉我,我们人是来自大自然中的尘埃,所以最后也必消逝为尘埃。这听来使我非常不舒服,而表示不相信这一套说法。于是妈妈双掌用力地相摩(就像梦中那女人一般,只差妈妈两手间并没有生面团在里头),而把磨落下来的黑色的皮屑(直译当为“表皮层之鳞屑”)指给我看,这就证明了我们是由尘埃所变成的!记得当时目睹这种现场表演的事实时,心中感到无比的惊奇,而后来我似乎也就勉强地接受她的这种说法——“我们人类均难逃一死的”〔17〕。在我童年时,的确常常在肚子饿的时候,就跑到厨房去先偷吃,而每次总被坐在灶旁的妈妈斥骂,而叫我一定要等到饭菜做好了,才开始用餐。因此梦中我到厨房所碰到的女人们,确是暗指着那三位命运女神巴尔希了。现在再来看看“汤团”这个字有什么意思,至少它使我联想到大学时代教我们“组织学”的一位老师,他曾控告一位名叫克诺洛(德文有“汤团”之意)剽窃他的作品,而“剽窃”意即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拥为己有。

        这又使我能解释出梦的另一部分,我被人当作是经常在人多手杂的剧院讲堂下手的“偷大衣的贼”,我所以会写出“剽窃”这个字出来,完全是一种无意的动作。而现在我却开始看出,也许这就是梦的隐意之一,而可作为梦的其他显意部分的桥梁,联想的过程是这样的:

        贝拉姬——剽窃——扳鳃亚纲(鲨即此中之一〔18〕)——鱼鳔——就这样子由一本旧小说引出克诺洛事件和大衣(德文UEberzieher有几个意思:大衣、套头毛线衣、性交所用保险套),因此很明显地这又牵涉到性方面的问题。诚然,这是一套相当牵强、无理的联想,但要不是经过“梦的运作”的工夫,我在清醒状态下是决不会作如是想法的。虽然,我并无法找出任何迫使我作这种联想的冲动,但我还想一提的是,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名字——布律克,那使我想起我曾在一所名叫布律克的学校里上课的那段快乐时光——无所为而为的纯趣味的追求,“每天孕育于智慧的宝藏内而不复有他求,而这正与当我做梦时“折磨”我的欲望成一强烈的对比。最后,又使我回忆起另一位令人怀念的老师,他的名字叫弗莱雪,这名字发 音听来就像是可以食用的“肉”,紧接我的思路更涌出一大堆景色:包括有表皮层皮屑的一副感伤的场面,(母亲——女主人)、发疯(那本小说),由拉丁药典(即“厨房”)

        可找到的一种使饥饿的感觉麻痹的药——古柯碱……

        就这样子下去,我可以将此复杂之思路继续推演下去,而可以将梦中各部分一一予以阐释。但由于私人关系,使我不得不在此稍有所保留。因此我将在这纷杂思绪中只执其一端,而由此直探这梦思的谜底。那在梦中长脸短胡的,阻止我穿第二件大衣的人,长相很像是我太太常向他购买土耳其布料的斯巴拉多的商人。他的名字叫宝宝比〔19〕,一个很怪的名字,幽默大师史特丹汉姆曾开他的玩笑说:“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握手时脸都羞红了!”其他,我发现了与以上贝拉姬、克诺洛、布律克、弗莱雪等一般地由名字发音近似而生的种种联想,差不多没有人不承认我们孩提时代都喜欢利用别人的名字来作恶作剧。也许我因为过分惯于利用这种联想,以致招来了报应,因为我的名字就经常被人拿来作开玩笑的对象〔20〕。哥德也曾经注意到每个人对自己的名字是多么敏感,他认为那种敏感可能甚至比得上皮肤的触觉。而赫尔德就曾以哥德名字的发音作题材,写了一段打油诗: 

        “你是来自神仙们(Güttern)?来自野蛮人(Gothen,或译哥德人)?或是来自泥巴中(Kote)?

         ——你徒具神明的影像,最后也必归于尘埃〔21〕。”

         ……我自知所以把话题扯开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说明一下名字的误用确有其意义而已。且让我们在此转回刚刚的话题吧!在斯巴拉多购物的事,使我想起另一次在卡塔罗购物的情形,那次我因为太过小心,而失去了作一批大好交易的机会(“失去了一次抚摸奶妈的乳房的机会”见以上所提那青年人)。由饥饿而引起的这个梦里头,确能导出一种想法——我们不要轻易让东西失掉,能捞到手的就尽量拿,甚至就是犯了点错也要这样作。我们均不可轻易放过任何机会,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可能有“性”的意味在内,而且“欲望”又不愿意考虑是否有作错的可能。这种“及时行乐”的看法,确有理由需要逃避自己内心的检查制度,而遁托于梦境中。因此当梦者所忆及的时光为梦者本身之“精神滋养”够充实的时候,他便能将一切反对念头表现于梦中,而不使丝毫恼人的“性”方面的惩罚呈现于梦中。 

     第五章-乙、孩提时期经验形成梦的来源-3

      第二个梦

         这个梦需要更长的“前言”:为了打发几天的假日,我选择了奥斯湖作度假目的地,于是当天我到西站去搭车,由于到得早一点,刚好碰到开往伊希尔的火车。这时,我看到了都恩伯爵,他又要前往伊希尔朝见皇上吧!虽是倾盆大雨,他却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由区间车的入口昂然直入,而对向他索票的检票员(他大概不认得这位伯爵大人)完全不屑一顾。

        不久,往伊希尔的车子开走了,站务员要我离开月台到候车室等车,经我费了一番口舌,才总算被允许继续停留在月台上。此时极端无聊,于是我就利用这机会,冷眼旁观人们如何贿赂站务员以获得座位,此时,我心中真想抱怨出来——我希望我也能享有那份特权。另一方面,我又嘴里哼着一首歌儿,后来,我才注意到这是《费加洛婚礼》〔22〕中之一段由费加洛所唱之咏叹调:

        如果我的主人想跳舞,想跳舞,那么就让他遂其所好吧!我愿在旁为他伴奏。

        这整个晚上我一直心浮气躁,甚至急躁到想找个人吵一吵的程度。我乱开那些待者、车夫的玩笑(但愿这些并没伤到他们的感情),而现在一些带有革命意味的、反叛的思想突然涌上心头,就像那些我在法兰西剧院所看到的包玛歇借费加洛之口所说的那些话,一些出生为大人物所发的狂言,如阿玛维巴伯爵想到用其君主之权,以获得苏珊娜……以及我们那些恶作剧的记者们对都恩伯爵的名字所开的玩笑。他们称他“不做事的伯爵”。其实我并不羡慕他,因为目前他很可能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国王面前听训,而在这儿正满脑子筹划如何度假的我,才真是个“不做事的伯爵”呢!这时,走进了一位绅士,我认得出这家伙是政府医务检查的代表,并且由于他的能力、表现赢得一个“政府的枕畔人”的绰号。这家伙蛮不讲理地坚持以他的政界地位,一定得给他弄个一等房间,于是只好让给他这房间的一半。最气人的是,有个管车人竟向另一个伙伴说:“喂!那住另半边的那人,我们把他摆在哪里好呢?”这种喧宾夺主的无理作风,简直太受不了。我是付了整个一等房间的钱呀!后来,我总算有了一个整间的,但却不是套房,一旦晚上尿急,可没有厕所在房间内的。我对那管车人争了一顿,也毫无所获,于是怏怏地讽刺他,以后还是在这房间地板上弄个洞,好让旅客尿急时方便些,入睡以后,就在这清晨二点三刻时,我竟因尿急,而由梦中惊醒过来。以下便是这梦的内容:

        “一大堆人,一个学生集会……某个伯爵(名叫都恩或塔飞)正在演讲,有人问及他对德国人的看法,他以轻蔑的姿态,不着边际地回答道:‘他们喜欢的花,就是那种款冬。’接着他又将一片撕下的叶子,其实是一片已干皱的枯叶,装在纽扣洞内。我跳起来,我跳起来〔23〕,但我马上为自己的这种突发动作而吃惊。接着,以下较模糊地,仿佛那场地是在一通道里,出口处挤满了人潮,而我必须马上逃跑。我跑入了一间装设高雅的套房内,很明显地是一个部长级之流的高级住宅,里头的家具尽是一种介于棕色与紫色之间的颜色。最后我跑到一条走廊,那儿坐着一个胖胖年老的看门女人,我想避免与她说话,以防被人摒于门外,但她却似乎认为我的身份已足够通行无阻似的,因为她竟问我,需不需要有人掌灯带路。我以手势,或用说话,对她表示,那大可不必,而且要她就坐原位不动,我似乎就这样很狡猾地摆脱了追踪,现在我开始走下阶梯,而后又是一道狭窄陡峭的小路。”

        接着,又是更模糊的一段:“我的第二个工作似乎是要马上逃离这城市,就像我刚刚所述的需要急速离开那房子一样。我坐在一辆单马马车内,我告诉车夫,火速送我到火车站去,而当他埋怨说我可要把他累坏时,我回答道:‘到了火车内,我就不会再要你赶车了。’这听起来,似乎他已为我赶车赶了一大段普通只有火车才跑得了的长路了。火车站上人山人海,而我拿不定主意究竟去列喀姆或嗤奈姆,但我后来一想,很可能官方会派人在那儿窥伺,于是我决定了去格拉次或这一类的地方……现在我置身于一火车厢内,仿佛是电车内吧!而在我的纽扣洞内插着一个硬硬的棕紫色的很惹人注目的辫带似的东西。”到这儿,这景象又中断了。

        “接着我又再度置身于火车内,但这次,我是与一位老绅士在一道的。其他一些仍旧想不起来的部分,我正推想着,并且我知道推想出来的确实已发生了,‘因为推想到与经验到,这往往是同一回事’。他装成瞎子似的,至少有一眼是瞎了,而我拿着一男用的玻璃便壶(这是我们在这城市里所刚买的)招呼他小便。看来,我成了一个照顾这瞎子的看护了。 

        此时,如果站务员看到我们这景象,一定会注意到的。同时,这老头子的姿态,及其排尿器官,均栩栩如生地使我触摸到。然后我因尿急而由梦中惊醒过来。”

         这整个梦似乎是一种幻想,使梦者重回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时期。这可能是由一八九八年的革命周年庆祝会带给我这份记忆的重现。还有以前我到华休远足时,曾顺道去伊玛尔村玩了一趟,而那儿据说就是当年革命时期学生领袖费休夫避难的地方〔24〕。而费休夫式的这类人物似乎也在这梦的“显意”中出现过不少次数,因此这乡村小游也可能是促成此梦的伏笔。终由这村落的联想,使我想起我那住在英国的哥哥的房子,而由此再联想到我弟弟,常以但尼生〔25〕的那首标题为“五十年前”的诗,来揶揄他太太,而他的孩子们每次总会矫正他的老毛病——因为那首诗名应该是“十五年前”,但,这份幻想与由看到都恩伯爵所引起的想法之间的联系,却宛如意大利式教堂的正面一般,与其后面的建筑物找不到丝毫衔接处。但在这正面里,它却还充满着一大堆的缺口,以及一些可穿透入内的迂回暗道。这梦的第一部分,包括有好几种景象,在此我拟逐步解开来一一阐释。梦中伯爵的那份狂态,几乎等于是我十五岁那年我在学校所遭遇到的那一份景象——我们的老师非常傲慢自大,不受人欢迎,致使我们在忍无可忍之下,酝酿着“叛变”,而担任领导的主谋人物是一位常以英王亨利八世自许的同学。当时那种情形,对我就有如要发动一次政变似的,而当时有关多瑙河对奥国的重要性的讨论也似乎是一种公开的叛变。我们这些叛变的伙伴中,有一位贵族出身的同学,被叫做“长颈鹿”的(由于他的高度所得的绰号),有一次被暴君似的德文教授申斥时,他站得就像梦中那伯爵一般姿态,关于“喜欢的花”以及那“纽扣洞内所插的某种东西”等等无疑是暗指着某种花,使我想起那天我曾送兰花给一位朋友,同时我又送了一朵捷立哥(巴勒斯坦的一座古城的玫瑰……),而使我由此追忆出一部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本所揭发的红白蔷薇的内战。这段追忆正好由刚刚提到的“亨利八世”〔26〕衔接下去。再下来,我们可以由红白蔷薇而联想到红白康乃馨这种花〔27〕,而在维也纳,白色康乃馨已成了反闪族人的标记,而红色康乃馨则象征“社会民主党”人士。在这段联想中隐含着以前我在风光旖旎的萨克森旅途中所遭遇的一次反闪族人运动的不愉快追忆。这梦的第一段使我追溯到另一个情景——那是我早年的学生时代,我参加了一个德国学生聚会,讨论哲学对一般科学的关系。初生之犊不畏虎,我以完全的物质主义的观点,拥护一种十分偏激的看法。因此使得一位博学睿智的老学长忍无可忍,站了起来,把我彻头彻尾地痛斥一顿。我记得他是一位很能领导人们、组织团体的青年,同时,他有一个绰号,好像是一种动物的名字。后来,他又说到他本身,过去就曾有一段时间非常偏激过,但后来才迷途知返地彻悟过来。“我跳起来”(就像梦中一样),变得十分冲动,无礼地反驳他,既然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段如此经历,那我可对他今日作如是言并不感到“惊奇”(在这梦里,我自己对自己的德国国家主义竟抱有如许感情感到“惊奇”)。会场马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乎所有同学均要我收回刚才听说的话,但我仍坚持立场。还好,这位受辱的学长相当明理,并不接受他们的意见来向我挑战,而把这争端就此结束了。

        这梦所剩的一些情景的来源则更难找些。那伯爵轻蔑地提及“款冬”这植物究竟有甚意义?因此我必须再对自己的联想串列加以一番审核。由款冬而lettuce(一种类似莴苣之一种青菜),而Salathund(看到别人有得吃而嫉妒的狗),于是,我发掘出不少晦涩含糊的描述词,其中颇有文章:譬如长颈鹿这个字Gir—affe,而Affe德文为猿猴之意,故由此推出猴,更而猪、牝猪、狗,由此顺推可能推出笨驴,而正好可用来加在我们那位教授头上,以发泄我心中对他的轻蔑。更进一层地,我将款冬——我怀疑这是否正确——译为蒲公英,这意念是我由左拉的小说《阳春》(Germinal)中,所提起的“有些小孩子,带着掺有蒲公英的沙拉一起去”。狗,法文叫,听起来有点像另一种较大功能的动词chier(大便),而法文pisser(小便)代表着较小功能的动词。接着我们就要找出第三种分属不同物理状态(固、液、气三态)的,平时社交场合不便说出口的东西。因为在上述那本《阳春》里,还提到将来的革命等,其中有一段很特殊的内容,与排泄气体的产生有关系,这就是我们俗语说的“屁”〔28〕。而我现在不能不详细检讨一下,“屁”这字为何经过这么大的绕弯子而产生出来,最初提到“花”,而接着是西班牙的歌谣,小伊莎贝拉,由此再联想到斐迪南、伊沙贝拉,再由亨利八世,引到西班牙征英之“无敌舰队”全军覆没后,英国为庆贺此历史上之大胜利,曾在一奖牌上刻上一段句子“Flavitetdissipati sunt”,因为西班牙舰队是被一场海上暴风雨所打垮的〔29〕。我对这段铭刻的名言深感兴趣,甚至我曾想过,一旦我对歇斯底里症的观念与治疗的研究确有成果发表时,我一定用这句话作为“治疗”一篇的篇头呢!

        关于这梦的第二幕,由于无法完全通过我自己意识中的“审查”,故未能作较详细的解析。在梦中,我似乎取代了某位革命时代的杰出人物,这人曾与一只鹰有段传奇的事迹,并且听说他患有肛门“失禁”的毛病……虽然这些史迹大部分都是一位“宫廷枢密官”说给我听的,但我仍觉这些事,不能通过我的“检查”。梦中那套房,使我想起,那就像是我看过的这位大人物的私用驿车内的装潢布置一般。但同时“房间”在梦,往往是象征“女性”的〔30〕。那梦中的看门女人,其实是一位我以前曾在她家受她好意招待,谈吐风趣的老女人。而在梦中却丝毫不带感激地给予她这种角色。关于灯的事,使我回想起格利巴泽(1791——1892,奥国戏剧家及诗人)曾因此种类似的经验,而促成了他日后写出名剧《希洛与黎安德》〔31〕。(海浪,情海波涛——“无敌舰队”与暴风雨)。

        由于我最初选释此梦的目的在于谈及儿时回忆,故在此我不拟再详细探讨这梦的另两部分,而只举其中部分,说明它们如何使我回忆起两桩童年经验。读者们可能会认为那是因为有关性的资料,所以需要被抑制下来,但你们也不可能不以此解释而满足。事实上,有很多事我们对自己并不必隐饰,但却仍深感“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在此,我们并不拟追究,促成我避开这些探讨的理由,我们是要找出,那些使梦的真正内容不能呈现出来的“内在检查”的“动机”。对这点,我愿坦然承认,这些梦中有三部分显示出我清醒时一直抑制住的“过分夸张”、“荒谬自大”,这些情绪居然在梦中分别地,甚至在梦的显意中呈现出来(看来我可真成了一个狡猾人物),而且在梦未成形的当晚,也使我一直心浮气躁。各种各类的浮夸,譬如我提及格拉次这地方,我们会想起有钱人惯用的这种口气“格拉次,要多少钱”。读者们如果还记得大匠拉伯雷的名著GragntuaandPantagruel中的人物〔32〕,那么我这梦的头部分可能就涉及这种吹嘘狂态,而底下所列的,则属于我所述及之两个童年追忆:我以前曾为了旅行而买了一个新的“棕紫色”的行李箱,而这颜色于梦中出现好几次。

        〔棕紫色的硬布,披挂在一种所谓“少女捕器”(girl—catcher)的东西上——在部长办公室内的一种家具)。我们都知道,小孩们认为东西只要是新的,就能引人注意。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件我童年的轶事,这是后来家人说给我听的,“我在二岁时,仍常常尿床,而当我因此受责时,我便会对父亲说:‘等我长大后,我要在N市(最近的一座大城)买给你一座新的大红色的床。’”因此在梦中,我们在城里所刚买到的,便是一种承诺的实践。(我们也许可以更深入地发现出男人便壶与女人的行李箱、盒子之间的联想。)而所有小孩时期的自大狂在这一句承诺中均表现无遗。梦中所述的小便有困难在小孩而言,究竟有何意义,我们已在前述的梦(本章开头部分)有所解释。由心理症病人的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尿床与日后性格中野心的倾向很有关系。

        这以后,在我七八岁时,另有一件我记得很清楚的小事情。“有一个晚上要睡觉时,我不顾爸妈的禁令,拗着父母让我睡在他们的卧室内,爸为了这样不听话骂了我一句‘这种男孩子将来一定没出息’!”而这句话当时必定严重地打击了我的自尊心,因为日后这情景在我梦中又出现过无数次,而每次必连带地呈现出我各种各类的成就与受人尊重的景象。就像是我想说:“爹!你看,我毕竟是有出息吧!”而这童年的景象也说明了梦中的最后出现的一个人物——为了报复,我将人物关系颠倒过来。那老人,明显地是指着我父亲,因为他的单眼瞎了,正象征着我那一只眼睛患有青光眼的老父〔33〕在梦中由我照顾他小便,就如我小时他照顾我一样。由“青光眼”之联想,我对古柯碱的研究使他的青光眼开刀得以顺利完成,而这又是我实践了另一次的承诺。此外,在梦中,我又把他弄成了那副惨相:瞎了眼,必须我以“玻璃尿壶”服侍他小便,而心中却愉快地想着我那引以自傲的有关歇斯底里症的理论〔34〕。

        如果我的这两个孩提时代与排尿有关的情景,根据我的说法,可以找出与我的冀望求名之心有联系可寻的话,那么与奥斯湖的车厢上刚好没有厕所的这件事更加深了我这种说法。

        因为没有厕所,我必须在旅途中忍着尿,而使我真的在清晨因尿急而惊醒。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以为我尿急的感觉就是这梦的真正刺激来源。但,我却有相反的看法。“梦里的念头为因,而尿急反而是果”,因为,我平时很少晚上起来小便,尤其是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刻,更不可能发生。并且我就是在各种比这更舒适的旅途中也从不曾有过尿急而惊醒的经验。其实,这个论点纵然未能寻出解释,也仍丝毫不会减弱我以上论断的可靠性。

        还有,由于梦的解析所得的经验,使我注意到一件事实——梦的解析,虽然能够从梦的来源与愿望的刺激,经由思路的运行,追溯至“孩提时代”,以找出清楚的关联,使人觉得解释十分完全,但我仍得自问,这因素是否构成梦的基本条件。果真这想法是可以成立的话,那我就可以概括地说:“每一个梦,其梦的显意均与最近的经验有关,而其隐意均与很早以前的经验有关”;在歇斯底里症的病人,我的确发现到那些早年的经验在他们的想法中居然栩栩如生地持续至今。但,我仍然很难确实地证明此一假说。在另外一章里(第七章)

        我将再就“梦的形成”中,对“早年经验”所扮演的角色分量作一探讨。

        以上,我们提出了梦的记忆所具的三个特点,第一:“梦内容多半以不重要的事为显意”,这已由“梦的改装”的探讨作了满意的解释。以及另外两个特点:“梦内容多选用最近的以及孩提时代的资料”——但我们仍很难由梦的动机推演出这两个特点。现在让我们权且先记住,这两个特点仍尚待更进一步的解释与检验。而等到讨论有关睡觉时的心理状态,或研究心灵的结构时,再从长细谈。以后我们就会发现经由梦的解析,就像由一个“检验孔”可以窥看出整个心灵结构的内部。

        但在这儿,我拟再强调由最后这几个梦所分析得出的另一结果——“梦‘往往’(often)看出来有好几个意思”,并不只是上述那些例子所显示的好几个愿望的达成,而且“很可能是一个愿望的达成隐蔽了另一愿望的达成,需要经过最后层次分析,才能找出那最早时期的某种愿望的达成。”最后,我想也许有人会问我,在这句子开头所用的“往往” (often)是否可以更正确改为“恒常的”(stantly〔37〕)。

     第五章-丙、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

         丙、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

        如果我们想引发受一般教育的门外汉对梦的问题发生兴趣,那么我们不妨问问他们,究竟他们自己以为梦的来源是什么。关于这问题,一般而言,他们多以为自己的意见是对的,他们多半马上联想到“消化障碍”(“梦由胃脏内引起”)、“睡姿”、“睡中发生琐碎的小事”等等均足以影响梦的形成。他们甚至认为,除了这些肉体上的因素以外,梦就再也找不出其他方面的来源。

        本书开宗明义第一章〔38〕里,我们已经详尽地讨论过一些对有关肉体上的刺激对梦的形成所发生的影响,所以此地我们只须再回忆一下那些探讨的结果。我们已知道肉体上的刺激又可分三种:由外物引起之客观上存在的感官刺激、仅能主观觉察到的感官内在的兴奋状态,以及由内脏发出的肉体上的刺激。而且,我们也注意到,这些有关梦的研究,也因为梦的“精神来源”,究竟是与“肉体来源”共同运作或是根本不存在,而意见纷歧不一,就这有关肉体来源的可靠性而言,我们对这由外物引起的,客观上存在的感官刺激——不管是睡中偶然发生的刺激,或是与睡眠状态时之身体内部状态所共同发生的刺激,它们的意义以及其证明,均有人用实验的方法予以证实。而仅能主观觉察到的感官刺激,则可由梦中复现之乍睡乍醒之感官影像观其一斑。至于由内脏发生之肉体上的刺激,虽不能确定地证明出其影响,但大致上可由众所皆知的消化、泌尿以及性器官的兴奋状态,对梦的内容所生的影响,而多少看出端倪。

        “神经刺激”和“肉体上的刺激”就这样地被认为是梦的“解剖学上的来源”,而有很多学者,乃以为此即梦之唯一来源。

        然而,我们却发现了好几个疑问,而足以使这种肉体刺激的理论站不住脚。

        尽管提倡这种理论的学者们是如何地有自信,尤其是对偶然的,外界的神经刺激方面,他们可能不难在梦的内容里找出这种来源,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梦中所发现的这些丰富的意念,内容并无法单单以外界刺激完全解释得通。就这方面,卡尔金小姐曾在六个礼拜中,对她自己的梦,以及另一实验者的梦与外界感官所受之刺激所作的实验看出,她们两人的梦与外界刺激之关系分别只达百分之十三点二,和百分之六点七而已。在她们所收集的所有梦中,只有两个梦可以与器官之感觉扯上关系。这个统计数字更使我们早先由自己的经验,所导致对这说法的怀疑更为加深。

        常常有人干脆就将梦分为两类,一种是上述的神经刺激引发的梦,以及另外的因素引起的梦。如斯匹达,就曾分类为“神经刺激梦”以及“联想梦”。但,这也仍解决不了问题。

        唯有能找出梦的肉体来源与梦内容之意念之间的关联,才算是真正解决这悬案。

        除了上述“外来刺激之来源并不多见”的证明以外,尚有第二个质疑:“许多梦如果用这种梦来源,解释并未能完全行得通。”兹举两例:第一,为何梦中那外来刺激的真实性质往往不易看出,而多以别物取代。第二,为何心灵对这错误感受到的刺激所生的反应竟是如此地不定而多变化呢。我们已知道,史特林姆贝尔对这质疑所作的答复,他以为心灵在睡眠时往往与外界隔离,而无法对外界感官刺激予以正确的解释,以致被迫对这来自各方的朦胧的刺激建构一番幻象。在他那本《梦的性质及其来源》第一百零八页,他有如下说法:

        “在睡眠时,由外界或内在的神经刺激,在心灵上引发出一种感觉,或一种情意综合,或任何一种精神过程,而这种感觉在心灵里唤起了属于醒觉状态时所经验到的某些记忆、影响,这也就指着是那些以前的各种感受——可能是毫不经过润色的,或有精神价值附着于上的。就这样子,经由神经刺激,引致心灵收集出一些或多或少的影像记忆。而使我们人有如在醒觉状态下一般,心灵能“解释”这些睡中由神经刺激所生的印象。而这种解释的结果即所谓的“神经刺激梦”——“一种梦,其成分是由神经刺激在心灵上产生精神效果,而按着‘复现的原则’使某种心灵上的影像重现出来。

        在主要观点上与这理论相同的,就是冯特的主张,他以为梦的观念,绝大部分来自于感官的刺激,尤其是全身性的刺激,因而引发多半是不真实的幻象——只利用小部分的真实记忆,而扩展成幻觉的程度。以这种理论来说明梦内容与梦刺激之关系,史特林姆贝尔曾作一种譬喻:“就像一个不懂音乐的人,用他的十根指头在琴键上乱弹一般。”这意思就是说,梦并不是一种由精神动机引发出来的精神现象,它是一种生理刺激导出的后果,只是由于受到这刺激后,心灵无法以他种方式表现其反应,而不得不以精神上的症状来表现而已。基于同样的假设,梅涅特曾对obsessiveidea的解释作了那有名的譬喻:“在数码转盘上,每个数字均高高地以凸字表现出来。” 

        (Strachey注:此段文章并无法在梅涅特的著作内找到出处)。 

        虽然这理论似乎广为人们所接受,而且说起来也颇动听,但我们仍不难看出它的毛病。

         每一个在睡中引起心灵产生幻象的肉体刺激,常常可引发无数种不同的梦的内容〔39〕。但史特林姆贝尔与冯特均无法指出“外界刺激”与心灵用来“解释”它的“梦内容”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无法解释得通这种“刺激经常使心灵产生出的如斯奇特的梦”〔40〕,其他的反对意见多半是针对这理论的基本假设——“在睡眠中,心灵是无法正确地感受外界刺激的真正性质。”老一辈的生理学家布尔达赫曾告诉我们,在梦中心灵仍能相当正确地解释那些由感官所得到的印象,并且正确地予以反应。他并且指出,某些对个人较重要的感觉往往在睡中并不会与其他一些刺激一同受到忽视。相反地,它们常常自然地脱颖而出,引起睡者的特别重视,一个人在睡觉时,听到人家叫自己的姓名往往马上惊醒,但对其他的音响却往往仍照睡不误。当然,这是基于一个大前提——在睡中,心灵仍能分别各种不同的感觉的。因此布尔达赫以为,并不是心灵不能解释睡眠状态中的感官刺激。而是它对这些刺激并不发生足够兴趣所致。在一八三○年利普士又把布尔达赫这一套搬出来,以攻击主张肉体刺激这一派的看法。在这些论争里头,心灵这东西就有如一段趣闻中的睡者一般。人家问他:“你在睡觉吗?”他回答:“不是。”而再问他:“那么你借我十个佛罗林〔41〕吧?”他却有了借口:“喔!我已睡着了!”

        有关肉体刺激形成梦的理论仍有许多不适切之处。由观察的结果,纵然就是在我们一开始做梦时,那肉体刺激马上介入的话,我们也仍无法确定外界刺激必定会导致梦的形成。譬如说,当我在睡觉时,我感受到触摸或压力的刺激,那么我仍有一大堆的反应供我选择。我可能根本不理它,而直到醒来时,才发觉我的腿没盖上被子,或是我因为侧卧而压着一条手臂。事实上,在精神病态的研究中,我发现有一大堆的例子,均是各种相当兴奋的感觉或运动方面的刺激,但却在梦中引不起丝毫反应。或者,我可能在睡中一直感受到这份刺激的存在,就像通常睡中所感受到的痛感一样,但在梦中却未把这痛感加在内容里头。第三,我可能因为这刺激而惊醒,以便驱散或避开这份刺激。最后第四种反应:我可能由这神经刺激而引起梦的产生;其他尚有各种各类与梦的产生同样可能发生的反应。因此,如果说除了肉体上的来源以外找不出其他引起梦的动机,那实在是欺人之谈。

        有鉴于上述的肉体来源的说法有诸多漏洞,其他的学者——如歇尔奈尔以及跟随他的哲学家伏克尔特——乃致力于更精细地探究那些由肉体刺激引起的具有各种彩色影像的梦,以决定其精神活动之性质,由此他们将梦当作一个心理学上的问题加以研讨,并且以为梦纯粹是一种精神活动的表现。歇尔奈尔不仅将梦的形成以其诗般的文笔加以精彩的阐论,并且深信他自己已找出了心灵应付所受到的刺激的原则。按歇尔奈尔的说法,梦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幻象,它刚由白天所受到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而尝试用象征的手法将感到这刺激的器官的特性表现出来。因此,我们可以作出一种释梦的书,一种解析梦的导引,而利用这些,我们可以将肉体的感觉、器官的状况,以及刺激的状态由梦的影像中找出意义来。“因此猫的影像就像征着极坏的脾气,而雪白、光滑的白面包就像征着赤裸的人体。在梦中的幻象,整个人体就用一间房子来代替,而内脏各器官即分别以房子中各部分所代替。在牙痛引起的梦中,一个圆形拱顶的大厅象征着嘴巴,而一座往下走的阶梯象征由咽喉下至食道。在头痛引起的梦中,一座天花板覆满蟾蜍颜色的蜘蛛,即象征着上半头部的问题。”

        “对同一个器官,我们在梦中往往使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呼吸胀缩的肺脏以烈火烘烘的火炉代替,心脏以空盒子或篮子、膀胱以像圆形皮包的东西或只是空心的东西代替。而最特别有意思的是,在梦的结束时,受刺激的器官本身或其功能往往会毫无掩饰地真的由梦者的肉体上表现出来。因此,牙痛的梦往往是最后梦者由口中拔出大牙而告结束。”但,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分神化了。因此使得歇尔奈尔的读者们对他的说法很难接受,甚至连一些我本身也认为颇有道理的,都因为所言太玄而鲜为一般人所相信。我们可以看出,他这方法其实等于古代应用象征理论的释梦的方法的复活,只是他用在释梦的,仅局限于人体的象征符号而已。由于缺乏科学上所能理解的方法,使得歇尔奈尔这理论的应用仍受到极大的限制,由此对梦所作的解释仍充满不定性,特别是一种刺激可以在梦内容内用好几种象征符号所取代的说法,更使人难以信服,甚至连他的门徒伏克尔特也无法确信房屋是象征人体的说法。还有另外一个反对的理由:根据他的看法,梦的活动根本是一种无用的,无目标的心灵活动,心灵本身只满足.于绕着刺激构想一堆幻想,而根本就不曾想把这刺激消除掉。

        歇尔奈尔这个肉体刺激的象征理论尚有一大致命伤的缺点,有某些肉体上的刺激是一直持续存在的,而这种刺激一般认为往往在睡眠中较清醒时更容易为心灵感受到其存在。因此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心灵并不竟夜长宵地一直在做梦,为什么并不每夜梦见所有的这些有关系的器官呢?如果对这种质疑,我们作出如下的遁词:“要引起梦的活动,必须先由眼、耳、牙齿、肠等等器官先有特殊的兴奋状态。”那么我们又面临另一难题:如何证明增加的刺激是客观的呢?这只有在少数几个梦可以找出证明来,如果说梦见飞翔是象征着肺叶的胀缩,那么这种梦,正如史特林姆贝尔所说的,应该是常常被梦见的,不然就得证明出在做这梦时梦者的呼吸特别加快。当然,还有第三个更好的解释,那就是说,当时一定是由某种特殊的动机引导梦者的注意力倾注于那些平时经常存在的内脏感觉,但这将使我们的论证远超过歇尔奈尔的理论范畴。

        歇尔奈尔与伏尔克特的理论,其价值在于唤起我们对某些有待解释的梦特征的注意,而促成了更新的发现,其实梦的确有他们所谓的肉体器官的象征现象——譬方说,梦中的水往往代表着想小便的冲动,而男性性器往往以直耸的硬物或木柱作象征……等等。还有由一些充满新鲜视觉,五光十色的梦中影像与其他晦暗不明的梦影比较,使我们也很难驳斥那种“由视觉刺激引起的梦”的说法。同样地,对那些含有声音人语的梦,也无法否认的确是有幻觉形成的存在。一个像歇尔奈尔所说的梦,两排长得活泼可爱的孩子站在一座桥上对峙着,彼此打来打去的,直到最后梦者本身坐到桥上去,由他的下颏找出一根大牙才结束这怪梦。另外,伏尔克特的另一相似的梦,两排抽屉拉出拉入,最后也是以拔牙作结束。由于这两位作者记述出相当多的这类梦的形成,所以我们也不能把歇尔奈尔的理论看成一种昧于真理的臆测。因此,我们所必须作的工作便是如何对这种所谓的牙齿梦的假想象征作一不同的解释。

        在我们对梦的肉体来源探讨中,迄今我一直未引述我们由梦的分析所得的论断。现在,由于利用一种以前研究梦的学者们所未曾用过的方法,我们能够证明梦具有精神活动的内在价值,由愿望来充当梦形成的动机,而以前一天的生活经验做梦内容中最明显的资料。而任何其他研究梦的理论,如果忽略了这种重要的研究方法——以致形成那种把梦看作由肉体刺激引起的无用的、费解的精神反应——都可以不必再多作批评即予否定。不然的话,那就等于说(事实上,这根本不可能的)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梦,一种我们已详尽观察得到的结果的,而另一种却是那些只有早年的学者所研究的。为了消除这份矛盾,我们得尝试在我们梦的理论的范畴内,找出方法来解释那些所谓肉体来源引起的梦。

        在这方面的工作,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我们发觉梦的工作是基于一种前提,拟使同时感到的所有梦刺激综合成一整体性的产物(见本章开头部分)。我们已知道,如果当天遗留下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印象深刻的心灵感受,那么由这些感受所产生的愿望便会凝聚形成一个梦;同样地,这些具有精神价值的感受又与当天另外一些无甚关系的生活经验(只要这些能使那几个重要的印象间建构出联系来)综合而成梦的资料。因此,梦其实是对睡眠时心灵所感受的一切所作的综合反应。就我们目前已分析的有关梦的资料看来,我们发现它是包含了心灵的剩余产物以及一些记忆的痕迹——这些记忆,虽然其真实性的本质并无法当场验明,但至少我们均充分地感受到其精神上的真实性(由于多半均与最近或孩提时代的资料确有关联)。有了这种观念,我们也较容易能预测得到究竟在睡中加入的新刺激与本来就存在的真实记忆将会合成如何的一种梦。当然,我们须强调的是,这些刺激对梦的形成确实重要,因为它毕竟是一种真实的肉体感受。而借着再与精神所具的其他事实综合,才完成了梦的资料。换一句话说,睡眠中的刺激必须与那些我们所熟悉的日间经验遗留下来的心灵剩余产物结合而成一种“愿望的达成”。然而,这种结合并非一成不变的,我们已经知道,对梦中所受的物理刺激,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行为反应。但一旦这种合成的产物形成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在这梦内容内看出各种肉体与精神的来源。

        梦的本质决不因为肉体刺激加之于精神资料上而有所改变,无论它是以何种真实的资料为内容,均仍旧是代表着“愿望的达成”。

        在此,我拟提出几种可能改变外界刺激对梦的意义的特点。我以为梦的形成须视梦者当时的生理状况而异,譬如当时外界刺激的强度、睡眠的深度(平时习惯性的,或当时偶发的),以及个人对睡中刺激的反应均有差异。可能,有人根本不受其扰而继续呼呼大睡,有人因此惊醒,更有人即将之纳入梦中的资料。由于有这种差异,因此,外界刺激对梦形成的影响也因人而异。就我自己而言,由于我向来睡得很好,很少为外界任何刺激所惊扰,所以由外界肉体刺激引起的兴奋很少能介入我的梦中,而大部分的梦均来自于精神上的动机。事实上,我记得自己只有一个梦是与一件客观的、痛苦的肉体刺激来源有关,而且我认为在这梦里,我们可以看出外界刺激如何地影响这梦的特点:

        “我骑着一头灰色的马,最初看来,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似乎我是硬着头皮练习似的。然后我碰到一位同事甲先生,他也骑着一头装有粗劣饰带的马。他挺直地端坐于马鞍上,他提醒我某件事情(可能是告诉我,我的坐鞍很差)。现在我开始觉得骑在这头十分聪明的马身上,非常轻松自如;我越骑越舒服,也越觉熟练。我所谓的马鞍是一种涂料,整个敷满马颈到马臀间的空隙。我正骑在两驾篷车之间,而正想摆脱掉他们。当我骑入市街有一段距离后,我转过头来,想下马休息。最初我打算停在一座面朝街心的小教堂,但我却在距离这一所甚近的另一所小教堂前下了马。旅馆也就在同一条街上,我大可以让马自个跑去那儿,但我宁可牵着它到那儿。不知怎地,我好像以为如果骑着马到旅馆面前再下马会太丢人。在旅馆面前,有个雇童在招呼,他拿着我的一份札记本,向我调侃其中内容,那上面写着一句“不想吃东西”(并且底下用双线加注),再下去又另有一句(较模糊的)“不想工作”,同时,我突地意识到我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城镇,在这儿我没有工作。”

        这梦相当明显地可以看出是来自于痛刺激的影响的。就在前一天,我因长了疔,而痛苦万分。后来竟在阴囊上方长成一个苹果大的疖疮,而使我每一举步均感穿心之痛。全身发热、倦怠、了无食欲,再加上当天繁重的工作,使我整个人崩溃下来。虽然这种情况并未使我完全不能行医,但由于这病痛的性质与发病部分,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一定无法做的,那就是“骑马”。而就因为“骑马”这活动使我构成了这个梦——一种对此刻病痛的最强力的否定方式。事实上,我根本不会骑术,我不曾做过骑马的梦。而一生我也只骑过一次马。还有,无鞍骑马,更是我所不喜的。但在梦中,我却骑着马,有如我根本在会阴处并未长什么毒疮似的。或者说,“我所以骑马,是因为我希望我并没长什么疮。”由梦的叙述我们可以猜测,我的马鞍其实是指着能使我无痛入睡的膏药敷料。也许,由于这般地舒适,使我最初的几小时睡得十分香甜。以后痛感又开始加剧地意识到,而使我几乎痛醒过来;于是梦就出现了,并且抚慰地哄我:“继续睡吧,你不会痛醒的!你既然可以骑马,可见并没有长什么毒疮的,因为哪里有人长了毒疮,还能骑马呢?”而梦就如此成功地把痛感压制下去,而使我继续沉睡。

        但梦并不只是用一个根本与事实不符的幼稚意念,来敷衍掉疖疮的痛楚而已(就像痛失爱儿的母亲或突告破产的商人所作的疯言疯语)。其实在梦中,它所否定的感觉与影像之细节尚与一些心灵中确实存在的记忆有所联系,而在梦中将这些资料一一予以利用,“我骑着一头‘灰色的’马”——这马的颜色正与胡椒盐的颜色一样,而这正好使我想到,最近一次在村庄碰到我的同事甲先生时,他曾警告我,调味品加太多的食物吃了会生疖疮,而且一般人都以为疖疮的病因与“糖”大有关系。我的朋友甲先生自从他接替了我去治疗那位我曾花过一大番心血的女病人以来,他就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直译当为:骑着高马),但这位女病人,事实上就像“周日骑士”的故事里头的马一样,她随其所欲地载着我跑,因此,梦中的“马”其实就是这女病人的象征(梦中说,它是“十分聪明的”)。我觉得“非常轻松自如”,其实就指着在我那同事甲先生取代了我以前我在她家照顾她时的感受。记得城里名医中有一位支持我的同事,最近曾就我对这女病人的处理,作如此褒勉:“我想你是相当称职的”(直译当为:我想你在那“马鞍”上是安全了)。而且身体正受着如许病痛的折磨,还要每日为病人作八到十小时的心理治疗,可真称得上是一件大功德,但我自己也深知,如果没有理想的健康状态,我是无法再将这繁重吃力的工作继续干下去的。而且梦中又充满着一大堆如果我的病继续发展下去的恶果(那札记,就像神经衰弱的病人拿给他们的医生看的:“不想工作,不想吃东西”)。再更进一步地探讨,我发觉这梦可以由骑马代表愿望的达成,更追溯到童年的一件回忆——我与那年纪长我一岁的侄子(现住于英国)在童年时的多次吵架。还有,这梦也采用了一些我去意大利旅行的片段材料:梦中那街道正是威洛纳与西恩那两城市的景象。再更深一层的解析引向性方面的梦意,我发现我梦中所用的这些风光明媚的城镇竟可能是这位未曾去过意大利的女病人所梦见的(去意大利,德文为gehenItalien〔音近genItaliealieals 〔性器〕)同时我曾提到在甲先生以前是我到她“家”给她看病的,还有我那疖疮所长的位置,均隐约有“性”的意味在内。

        在另外一个梦,我也同样成功地将打扰我睡眠的刺激躯除掉。这次的骚扰是来自感官的刺激。其实,这偶发的刺激与梦内容的关系也是很偶然的机会下发现的,也因此才使我对此梦得以了解。“在一个仲夏的清晨,当时我住在提洛尔(在阿尔卑斯山中)的别墅里,醒来时我只记得梦见‘教皇死了’。”面对这短短的毫无影像的一个梦,我竟完全无从解析,唯一扯得上关系的是,在几天前我曾由报纸上看到有关他老人家身体微有小恙的报道。但这天早上我太太问了我一句话:“今天清晨你可听到教堂的钟声大作吗?”事实上,我完全没听到这钟声,但,却因这一句话而使我对梦中情景恍然大悟。由于这群虔诚信教的提洛尔人所敲出的钟声,促使我由睡眠的需要产生了如此的反应——为了报复他们的扰人清睡,我竟构成了这种梦内容,并且得以继续沉睡而不再为钟声所扰。

        在以前几章里所提过的一些梦也都可以拿来作阐释“梦刺激”的例证。那“高觞畅饮”

        的梦便是一个好例子,其起源完全来自“肉体的刺激”,而由这感觉——“渴”引起的“愿望”即为此梦之唯一动机。其他种种仅肉体刺激即可产生梦的例子永不乏其数。一个病妇,梦见她摔掉两颊的冷敷器具,是一个对痛刺激所生的较不寻常的“愿望达成”的反应。这似乎使梦者暂时忘却了痛苦,而将其病痛归诸于他人身上。

        我那三位巴尔希(命运女神)的梦很明显地是个饥饿的梦,而这对食物的需求更可远溯自儿时对母亲乳房的期待,但它却以这种无害的欲望来取代了某种不能公诸于世的欲望。在那有关都恩伯爵的梦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偶发的肉体需要经由何种程序而与一种精神生活中最猛烈、最强力潜抑的冲动发生关系,还有,伽尼尔所写的,拿破仑一世在定时炸弹的炸声惊醒他以前,那声音先使他产生了一个战争的梦。由此我们不难清晰地看出睡中精神活动对肉体感觉所生反应的真正目的。一位年轻的律师,由于全神贯注于某件破产讼案,在午睡时,竟梦见与一位由这件讼案才认识的莱西先生相会于胡希亚汀。而这地名Hussiatyn(德文为“咳嗽”之意)更使他引入更深的冥想,不久他惊醒过来,才发觉他的枕畔人因气管炎而大声不断地在“咳嗽”。

        现在,且让我们由拿破仑(这位出名的精于睡眠之道的传奇人物)的梦,再来比照以前所提过的那好睡的医科学生,他曾被女房东由懒睡中唤起,提醒他该是上医院的时候了。等到他蒙头再睡时,他就梦见他正躺在医院的床上,而最可能的解释是这样的:如果我已在医院了,那我就不必现在起床赶去医院了。这很明显地,是一种“方便的梦”,而睡者也自己坦承那确是他做这梦的动机。而由此,他也看出一般的梦所具的一种秘密——所有的梦,就某方面来说,均属于“方便的梦”。它们可以使梦者继续酣睡而不必惊醒。“梦是睡眠的维护者,而非扰乱者”。以后在另一章,我们拟再就醒觉状态的精神因素讨论这种观念。但就目前而言,我们已可用这观念解释一般外来的客观存在的刺激所引起的梦。不管是心灵果真能完全不理会外来刺激的强度和意义,而能继续呼呼大睡也罢,或者梦是用来否定掉那些外在刺激。或者第三种说法,睡眠中的心灵能感受刺激,它总是将一种合于睡眠理想状态的真实感觉,编织于梦中,以抵消其他骚扰睡眠的事实。上例的拿破仑就以“那只不过是在阿尔哥的枪声炮响的梦中回忆而已”而继续其酣睡〔42〕。

        “睡眠的愿望”使意识的自我调整其本身的感受,再加上梦的检查作用以及以后将提到的“加工润色”,而使自我形成了梦,这种观念必须在梦形成的动机探讨中经常谨记在心——每一个成功的梦均是愿望的达成。至于,梦所必然附带的、不变的“睡眠愿望”与梦所附带达成的其他某些愿望,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则待以后我们再详论。由“睡眠愿望”的说法,我们发现到这可以补缀史特林姆贝尔与冯特的理论之不足,并且它可以避免前述那些以外界刺激所作解释的荒谬与令人怀疑的程度。其实,睡中的心灵能够对外界刺激予以正确的感受,并投予主动的好恶,有时甚至会因此而惊醒。因此,这些正确的感受,只有能通过那至高无上的睡眠愿望的检查制度,才能于梦中现形出来。梦中情境所用的逻辑可用以下一例代表:“那是夜莺,而非云雀”,因为果真那是云雀,那么这美妙的夜就要告终了。然而能通过这种检查制度的,心灵可能有不下一种的对外界刺激所作的阐释,然后再选出其中与心灵中愿望冲动最相合的作为梦内容。因此,我们可以说梦中每一件内容均有肯定的存在,而无一令人怀疑之处。对梦所作错误的解析其实并非一种幻觉,而是——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呼它的话——一种遁词,就像梦的检查制度所取用的转移置换,我们日常的精神过程也免不了这种歪曲事实的毛病。

        只要是外界的神经刺激和肉体内部的刺激其强度足够引起心灵的注意(如果它们只够引起梦,而不使人惊醒的程度),它们即可构成产生梦的出发点和梦资料的核心,而再由这两种心灵上的梦刺激所生的意念间,找出一种适当的愿望达成。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的梦均可由其内容中找出肉体上的因素,甚至有些情形是,本来那愿望并不存在,但却因梦形成的需要而唤醒了它的存在。其实,梦说穿了无非是代表愿望的完成而已,它的工作即在于由某种感觉而找出能借此达成的某种愿望。甚至假如这些感觉资料是带有痛苦不愉的成分在内,它仍用以构成某种梦的形成。心灵能够巧妙自如地将某些会引起不愉快,或根本不矛盾冲突的资料,经由两种心理步骤(见第四章)以及存在于其间的检查制度,而变为完全合理的愿望达成。

        在我们的精神生活领域里,我们都知道有许多是属于心灵“原本步骤”(或谓“原本系统”)的受潜抑的愿望,而其所以不能达成则完全来自于“续发步骤”(或谓“续发系统”)的压力。这两者之间我们并非以“时间性的存在”来划分——即这些愿望最初存在,而后来即被摧毁消失掉。“潜抑作用”的原则,为我们对心理症的研究所需具备的观念,它以为受潜抑的愿望并非就此消失,它只是由于某种重压而予以暂时性的抑制。在另外一个字“压抑作用”,由其字的ub—presb sion,意即“压下去”,即可看出这类的意思〔43〕。而一旦这些受压制的愿望得以脱颖而出,于是,“续发系统”的压制力便告消失(这种压制是可以意识到的),此时乃在心理源表现出“不愉快”来。总之,我们的结论是:如果一种在睡眠时来自肉体上的不愉快的感觉发生时,梦活动可以将之利用来达成某种本来受压制的愿望。此时检查制度仍具有或多或少地存在。

        这种说法对某些“焦虑的梦”可以解释得通,但另外某些梦却不太适用这种愿望理论,而需要其他不同的阐释。由于梦中的焦虑均免不了带有心理症的特点,所以来自性心理兴奋的梦,其焦虑均代表受潜抑的原欲,因此这种焦虑,就像整个的焦虑梦一样,具有心理症状的意义,而我们所面临的难题就在于究竟梦中愿望达成的趋势究竟到哪种程度才受到限制。

        然而,另外有些“焦虑梦”却是来自肉体因素的焦虑(譬如某些肺脏或心脏有病的患者,往往偶发呼吸困难的焦虑),那同样地,它也可用来使某些强力压制的愿望在梦中予以实现,而得以疏导出那份焦虑,要想在这两种看来相矛盾的情形找出合理的说明,事实上也并不难。当这两种心理构成物,一种“情绪上的偏好”与一种“观念内容”具有密切关系时,只要其中之一确实存在,即可引发另一种之产生,甚至梦中亦复如此。那么,我们可以看出,来自肉体的焦虑引发了受压制的“观念内容”,而由此再加上性兴奋,使得焦虑得以宣泄出去。就某些情形而言,可说是“由肉体产生的情绪变化由精神予以阐释”。而相反地另外一种情形,却是“来源均由精神因素引起,但所受压抑的内容却明显地由肉体上将焦虑宣泄出来”。然而在这方面的探讨所面临的困难与梦的了解无甚关系,而这些困难之所以产生,乃由于我们的讨论范围已跨入了焦虑的演变与“潜抑”的问题。

        无疑地,来自身体内部的主要梦刺激是包括了全身性的肉体知觉,它不仅能供给梦的内容,并且能使“梦思”在所有资料中挑选最适合其特性的部分作为梦内容的代表,而将其余部分予以删除。同时,这些由当天所遗留下来的全身性知觉以及所附的心理意象也都对梦有很大的意义。而且,一旦这些知觉所带来的是痛苦的反应,那它也可能遁入另一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

        如果睡眠时来自肉体的刺激并非具有十分强烈的程度,那么依我看来,它们对梦的形成所生的影响,充其量也只不过像那些白天所遗留下来不太重要的印象。我的意思也就是说,它们只能用来与某些“观念内容”相结合以形成梦。它们就像是一些便宜的现成货色,视需要而定随时可以取用,而并非十分重要的梦来源。我可作一种譬喻:当一个鉴赏家拿一块稀世宝石,请艺匠镶成艺术品时,那艺匠就必须视宝石的大小、色泽以及纹理来决定镶刻成什么样的作品。但一旦他所用的材料是俯拾皆是的大理石、砂石,那么艺匠就可以完全依照他本身的意念来决定其成品。就我看来,只有以这种譬喻才能说明何以那些几乎每夜都发生的较平凡的肉体刺激并未常常构成千篇一律的梦〔44〕。

        也许,如想好好说明我上述的意思,最好还是再举一个释梦的例子。有一天,我曾对梦中常有的一种“被禁制的感觉”〔45〕,发生兴趣,而思索竟日,结果当天晚上我做了如下一梦:“我衣冠十分不整地,由楼下用一种近乎跳的方式,每次跨三阶地上楼梯,我因为自己的健步如飞而得意。突然我发现女佣人正从楼梯上向着我走下来,刹那间我感到十分尴尬羞愧,而想马上跑开,但我却发现到一种‘受禁制的感觉’,我竟在梯间上身不由主地动弹不得。”

        分析:这梦中情境是来自每日生活的真实情况。在维也纳我所住的房子,有二楼,楼下是我的诊所与书房,而楼上是我的起居室,两者唯有一个楼梯上下相通,每天工作到深夜,我才上楼休息。在做梦的当晚,我的确是衣冠不整地——已把领带、纽扣全部解开——蹒跚上楼,但在梦中却更过分地变得近乎衣不蔽体的程度。通常,我上楼总是两、三阶一大步地跑上去。还有,由梦里也可看出愿望的达成——由于我能如此步履轻快,表示我心脏功能还十分不错,同时,这种跑上楼的自在正与后半段的动弹不得的困境又正是一大对比,我在梦中动作的完全自由轻快,使我不禁想起,我有如在梦中飞驰一般。

        但梦中我上楼去的那房子并非我家,最初我并无法认出那地方,而后来有个女人告诉了我这是什么地方。这女人是我每天出诊两次去给她打针的一位老友人的女佣。而这梦中的地点的确就是我每天都要走两回的那老女人家的阶梯。

        这些“阶梯”与这“女佣”怎会跑入我的梦中呢?为了自己衣冠不整而羞惭,无疑地是带有“性”的成份在内,但那女佣人比我年纪大,而且一点也不吸引人。这些疑问使我想起以下的插曲:当我每次早上去她家看病时,总是习惯地在上楼时要清清喉咙,而把痰吐在阶梯上。由于这两楼连一个痰盂也没有,所以我私自以为楼梯如想保持干净,问题并不在我,而是她应该买个痰盂供人使用。但那管家婆是一个吝啬而具有洁癖的老女人,却有另一种不同的看法。她每天到那时候总是站在楼梯口,注意我是否又随便吐痰,而一旦正好被她发现,势必又有一阵窝囊气好受。甚至后来她看到我,也不再作礼貌上的招呼。就在做梦的当天早上,我又由那女佣的恶言更加强了我对她的反感。当我看完病走出前门时,那女佣竟盯着我说:“大夫!你最好擦擦皮鞋再进来吧!我们的红地毯又被你搞脏了。”而这些事件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阶梯”与“女佣”会出现于我的梦中了。

        至于“跳阶上楼”与“吐痰于阶梯上”是有密切关系的。咽喉炎与心脏的毛病可能是吸烟的恶习所致的惩罚,再加上连我自己的女管家也嫌我不够清洁,因此我在两家均不得人缘,而这在梦中更混合而成一件事。

        其他有关此梦的解析须待我能指出“衣冠不整”的“典型的梦”的来源以后再作详谈。

        同时由刚才所叙述的梦可以看出,梦中的“受禁制的感觉”往往是在梦境需要再接上另一事件时发生的。至于在我睡觉当时的运动系统状况并无法解释这梦的内容,因为就在刚刚不久前,我才发现我又习惯地跳着上楼,就像梦中情景完全一样。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1

         丁、典型的梦

        一般而言,如果别人不供给我们一些他的梦中所隐含的意念想法的话,我们就无从对他的梦作一合理的解释,也因此而使得我们的释梦方法大受限制〔46〕。但与这一种特具个人色彩,鲜为外人所能了解的梦相对照的,另有一些例子,却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同样内容、同样意义的梦。由于这种“典型的梦”,不论梦者是谁,它几乎都来自同样的来源,所以这类梦的研究特别适合我们对梦的来源所作的探讨,也因此我拟在这章专文讨论它。

        为何有这种困难,以及我们如何补救技巧上的困难,则留待下一章再讨论。读者们将来自会了解我为何在本章只能处理几类“典型的梦”,而将其他的讨论延至下一章。

         一、尴尬——赤身裸体的梦

        梦见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或穿得很少,有时也可能并不引起梦者的尴尬羞惭。但我们目前所认为较有探讨价值的是那些使梦者因此而尴尬,而想逃避,但却发觉无法改变这窘态的梦。唯具有这些因素的赤身裸体的梦,才属于本章所谓“典型的梦”,否则其内容的核心可能又包含其他各种关系,或因人而异的特征。这种梦的要点就是“梦者因梦而感痛苦羞惭,并且急于以运动的方式遮掩其窘态,但却无能为力。”

        我相信大部分的读者都曾经有过这一类的梦吧!

        暴露的程度与样子大多相当模糊,可能梦者会说:“当时穿着内衣。”但其实这并非十分清楚。大多数情形下,梦者对袒裼裸裎的叙述均以一种较模糊的方式表示,“我穿着内衣或衬裙”,而通常,所叙述的这种衣服单薄的程度并不足以引起梦中那么深的羞惭。一个军人,通常梦见自己不按军规着装,便代替了这种“裸体”的程度,“我走在街上,忘了佩带,军官向着我走来……”。或是“我没戴领章”,或是“我穿着一条老百姓的裤子”等等。

        在梦中被人看见而不好意思的对象大多是一种陌生面孔,而无一定的特点,并且在“典型的梦”里,梦者多半不会因自己所羞惭尴尬的这件事而受外人的呵责。相反地,那些外人都呈现漠不关心的样子,或者,就像我所注意过的一个梦中,那人是一副僵硬不苟的表情,而这更值得我们好好回味其中蕴味。

        “梦者的尴尬”与“外人的漠不关心”正构成了梦中的矛盾。以梦者本身的感觉,其实外人多少应该会惊讶地投以一眼,或讥笑他几句,甚或驳斥他,关于这种矛盾的解释,我认为可能外人憎恶的表情,由于梦中“愿望达成”的作祟而予以取代,但梦者本身的尴尬却可能因某些理由而保留下来。对于这类只部分内容被“愿望达成”所改装的梦,我们仍未能完全了解。基于这种类似的题材,安徒生写出了那有名的童话《皇帝的新衣》,而最近又由福尔达以诗人的手笔写出类似的护符。在安徒生童话里,有两个骗子为皇帝编织一种号称只能被天神和诚实的人所看到的新衣。于是皇帝就信以为真地穿上这件自己都看不见的衣服,而由于这纯属虚构的衣服变成了人心的试金石,于是人们也都害怕得只好装作并没发现到皇上的赤身露体。

        然而,这就是我们梦中的真实写照。我们可以如此地假设:这看来无法理解的梦内容却可由这不着衣服的情境而导致记忆中的某种境遇,只不过是这境遇已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而用作另一某他的用途。我们可以看出,这种由“续发精神系统”在意识状态下如何将梦内容予以“曲解”,并且由这因素决定了所产生的梦的最后形式。还有,就是在“强迫观念”、恐惧症的形成过程,这种“曲解”(当然,这是指在同样心理的人格而言)也扮了一大角色。甚至,我们还可能指出这释梦的材料取自何处。“梦”就有如那骗子,“梦者”本身就是那国王,而有问题的“事实”就因道德的驱使(“希望被别人认为他是诚实的”)而被出卖,这也就是梦中的“隐意”——被禁制的愿望,受潜抑的牺牲品。由我对“心理疗”病人所作的梦分析,使我发现梦者童年时的记忆在梦中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只有在童年时,我们才会有那种穿戴很少地置身于亲戚、陌生的保姆、佣人和客人之前,而丝毫不感羞惭的经验。在有些年长些的孩子们,我们发现,他们被脱下衣服时,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感到兴奋地大笑、跳来跳去、拍打自己的身体,而母亲、或在场的其他人总要呵责几句:“嘿!

        你还不害臊——不要再这样了!”小孩总是有种展示他们自己于人前的愿望,我们随便走过哪个村庄,总可以碰个二三岁的小孩子在你面前卷起他(她)的裙子或敞开的衣服,很可能他们还是以此向你致敬呢!我有一位病人,这个仍清楚地记得他八岁时,脱衣上床后,吵着要只套上衬衣就跑入他妹妹房间内跳舞,但却被佣人所禁止了。心理症病人童年时,曾在异性小孩面前暴露自己肉体的记忆确实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患妄想病的病人,常在他脱衣时,有种被人窥视的妄想,这也可以直接归自于童年的这种经验,其他性变态的病人中,也有一部分由这种童年冲动的加强引起所谓的“暴露症”。

        童年期的这段天真无邪的日子,在日后回忆起来,总令人兴起“当时有如身在天堂”之感,而天堂其实就是每个人童年一大堆幻想的实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这天堂里总是赤身露体而不羞惭,而一旦达到了羞恶之心开始产生的时候,我们便被逐出这天堂的幻境,于是才有性生活与文化的发展。此后唯有每天晚上借着梦境我们才能重温这天堂的日子,我们曾推测最早的童年期(由不复记忆的日子开始至三岁为止)的印象,皆为各遂其欲的产物,因此这印象的复现即为愿望的达成。因此,赤身露体的梦即为“暴露梦”〔47〕。

        “暴露梦”的核心人物,往往是“梦者目前的自己”,而非童年的影像。而且由于日后种种穿衣的情境以及梦中“检查制度”的作用,以致梦中往往并非全裸,而呈现“一种衣冠不整的样子”,然后再加上“一个使他引起羞惭的旁观者”。在我所收集的这类梦中,从不曾发现这梦中的旁观者,正好是童年暴露时的真实旁观者的复现。毕竟,梦境并不是单纯的一种追忆而已。很奇怪地,这些童年时“性”兴趣的对象也并不复现于梦,“歇斯底里症” 以及“强迫性心理症”。而唯独“妄想症”仍保留这旁观者的影像,并且虽看不见“他”,但病人本身却荒唐地深信“他”冥冥中仍暗伺于左右。

        在梦中这类旁观者多半为一些并不太注意梦者尴尬场面的“陌生人”所取代,这其实就是对梦者所欲暴露于其关系深切者的一种“反愿望(ter—wish)。“一些陌生人”有时在梦中还另有其他涵义。就“反愿望”而言,它总是代表一种秘密〔48〕。我们甚至可以看出,在妄想症所产生的“旧事复现”也合于这种“反面倾向”。而且梦中绝不会只是梦者单纯一人,他一定被人所窥伺,而这些人却是“一些陌生的、奇怪的、影像模糊的人”。

        并且,“潜抑作用”也在这种“暴露梦”里插了一脚,由于那些为“审查制度”所不容许的暴露镜头均无法清楚地呈现于梦中,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梦所引起的不愉快感觉完全是由于“续发心理步骤”所产生的反应,而唯一避免这种不愉快的办法,就是尽量不要使那情景重演。

        在以后的章节里,我们将再讨论“被禁制的感觉”。目前我们可以看出在梦中,它是代表“一种意愿的冲突”“一种否定”。根据我们潜意识的目标,暴露是一种“前进”,而根据“审查制度”的要求而言,它却是一种“结束”。

        我们这种“典型的梦”与童话、其他小说以及诗歌的关系并非巧合或偶然的。有时诗人以其深入的自省、分析也可以发现到,他的作品可以追溯到本身梦境,而诗歌只是由梦所蜕变出来的产品。有位朋友曾介绍我看凯勒尔的作品《年轻的亨利》,其中有一段特别值得注意:“亲爱的李,我想你永远无法体会奥德赛斯〔49〕回到家园,赤着身子、满身泥泞地现身于瑙希伽及其玩伴之前时所感受的辛酸激动!你想知道那意思吗?且让我们仔细地玩味这件事吧!如果你曾离乡背井,远离亲友而迷途于异乡;如果你曾历尽沧桑;如果你曾饱经忧患,陷于困境、被人遗弃,那么可能有天晚上,你会梦见你回到家园了,你看到了那熟悉的最可爱、最美丽的景色;一大堆你所思念的、感激的人们跑出来迎接你,而突然间你发觉自己衣衫褴褛地、近乎赤裸地、并且全身泥泞,马上你会被一种无可名状的羞惭、恐惧所攫袭;你想找个东西盖住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而终于冷汗浃背地惊醒过来。一个饱经忧患、颠沛于暴风雨中的人,只要是尚有人性的话,必会有这种梦的,而荷马就由这人性最深入的一面挖掘出这感人的题材。”

        这所谓的人性中最深入的一面,这些引起读者们共鸣的诗篇,岂不就是由那些发生于童年时的精神生活的激动所演变成不复记忆的影像吗?童年的愿望,今日再也不被容许,于是受到潜抑后,乃趁隙借着这沦落天涯的断肠人的希望,而表现于梦中,也因此使得这实现于瑙希伽故事的梦,顺理成章地变为一种“焦虑的梦”。

        至于我自己梦见慌张上梯,而后变成动弹不得于阶梯上,由于具有这些主要特征,所以也是一种“暴露梦”。这也可以再追溯至我童年期的某些经验,而也唯有了解了这些,才能使我们获知女佣人对我的态度(譬如说,她责怪我弄脏了地毯)如何使她在我梦中扮演了那种角色,如今我差不多已可对这梦作合理的解释了。在精神分析里,一个人必须学习如何利用各种资料所具时间上的先后联系而得以解析,两个乍看毫无关联的意念一旦紧接着发生,那么它们就必须视为一件事来加以阐释。就像说我们念英文字时,一旦a与b合写在一起,我们就得将ab合念成一个音节,而释梦的手法也不外乎如此。阶梯的梦可由我有关阶梯所曾做过的一系列的梦中所熟悉的人物中找出某种解释(当然,这一系列的梦必须是属于类似内容的),而另有一系列的梦则是有关一位保姆的记忆,这是一位我从吃奶时到两岁半托养于她家的妇人,对这人我的记忆已是十分模糊,最近由母亲口中获知,这妇人长得又老又丑,但却十分聪明伶俐,而由我所做过有关她的一些梦看来,她似乎待我并不太和善,并且对我的不能养成清洁的习惯常常加以斥责。由于我那病人家里的女佣人也在这方面对我加以数说,于是,在我的梦中,便把她蜕变成这几乎已不复记忆的老女人。当然,这有一个假设,那就是虽然这位保姆待小孩子十分苛刻,但他对她仍是有兴趣的。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2 

         二、亲友之死的梦 

        另一系列称为“典型的梦”,其内容均为至亲的人之死,如父母,兄弟、姐妹或儿女的死亡。在这儿,我们必须将这种梦分成两类:一种是梦者并不为所恸;而另一种却使梦者为此至亲之死,而深深地感伤,甚至于睡中淌泪啜泣。

        上述的第一种梦,其实不算是“典型的梦”。因为这种梦一旦分析下去,必可发现其实内容是暗示着另一件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某种愿望。这就像我们所提过的那梦见姐姐的孩子僵死于小棺木的例子(见第四章)。这梦并不表示梦者希冀其小甥之死,就像我们由分析获知的,那是隐藏着想要再见到久别的恋人的愿望——她自从很久以前另一外甥丧礼时见过这人一次以后,就不曾再见过面。而这愿望,才是梦的真正内容,因此这并不会使梦者因此而伤感。我们可以看出这梦所含蕴的感情并不属于这显梦的内容,而应该归于梦的隐意,只不过是这“情绪的内容”并未受到“改装”而直接呈现于“观念的内容”。

        但另外一种的梦,却使梦者确实想象到亲友的死亡,而引起悲痛的情绪。这显示出,就像内容所指的,梦者确有希冀那位亲友死亡的愿望,然而,由于这种说法势必引起曾有过这类梦的读者们的杯葛,我将尽可能以最令人心服的理由来说明之。

        我们曾经举过一个梦例以证明梦中所达成的愿望并不一定是目前的愿望,它们可能是过去的,已放弃的,或已受潜抑而深藏的愿望,而我们也决不能因它曾复现于梦中,即认为这愿望仍旧继续存在。然而,它们并非完全消逝,并非像我们一般人死了就完全归于虚无一般。它们倒有点像奥德赛中的那些魅影,一旦喝了人血又可还魂的。那梦见孩子死于盒子内的例子(见第四章)就包含了一个十五年前存在的愿望,而当时梦者也坦承其存在,而且——这也许是重要的梦理论的观念——有关梦者最早的童年回忆即来自这愿望的存在。当这梦者仍是一个小孩时(但确实是在几岁所发生的,她已不复记忆矣),她听人家说,她母亲在怀她这一胎时,曾发生过严重的情绪上的忧郁症,而曾拚命地盼望这孩子会胎死腹中。等到她长大了,自己有了身孕,她只不过是又依样卖葫芦地形成了如此的梦。任何人如果曾经梦见他父母、兄弟或姐妹死亡而悲恸,我并不认为这就证明他们“现在”仍旧希冀家人的死亡。而释梦的理论,事实上也不需要有这种证明,它只是申言,这种梦者必定在其一生的某一段时间甚或童年时,曾有过如此的希冀。但我想,这些说法,恐怕还难以平息各种反对的批评,很可能,他们根本反对这种想法的存在,他们以为不管是现在已消失的或仍存在的,这种荒谬的希望决不可能发生过,因此,我只好利用手头上所收集的例证来勾画出已潜藏下来的童年期心理状态〔50〕。

        最先且让我们考虑小孩子与其兄姐之间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以为兄弟姐妹永远是相亲相爱的,因为,每个人事实上都曾有过对其兄姐的敌意,而且我们常能证明出这种疏远实来自童年期的心理,并且有些还持续迄今,甚至,那些对其弟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好人,事实上,童年期的敌意却依然在心中存在的。兄姐欺负弟妹,讥骂、抢他的玩具,而年纪小的只有满肚子怒气,却不敢作声,对年纪大的既羡又惧,而后来他最早争取自由的冲动或第一次对不公平的抗议,即针对这压迫他的兄姐而发。此时父母们却往往抱怨说,他(她)们的孩子一直不太和睦,而却找不出什么原因。其实,甚至是一个乖孩子我们也无法要求他的性格会达到我们所要求成人所应有的性格,小孩子都是绝对的自我为中心的,他急切地感到自己的需要,而拚命地想去满足它,特别是一旦有了竞争者出现时(可能是别的小孩,但殆半多是兄弟姐妹),他们更是全力以赴,还好我们并不因此而骂他们坏孩子,我们只是说他顽皮,毕竟,这种年纪他们是无法就自己的判断或法律的观点来对自己的错误行为负责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在所谓“童年期”阶段,利他助人的冲动与道德的观念开始在小小心灵内逐步发展,套句梅涅特的话,一个“续发自我”渐渐出现,而压抑了“原本自我”。当然,道德观念的发展并非所有方面都同时进行,而且,童年时的“非道德时期”之长短也因人而异。我们一般对这种道德观念发展的失败惯于称之为“退化”,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发展的“迟滞”。虽然“原本自我”已因“续发自我”的出现而遁形,但在歇斯底里症发作时,我们仍可或多或少地看出这“原本自我”的痕迹,在“歇斯底里性格”   与“顽童”之间,我们的确可以找到明显的相似处。相反地,强迫观念心理症,却是由于原本自我的呼之欲出,而引起“道德观念的过分发展”。

        许多人,他们目前与其兄弟们十分和好,并且为其死亡而悲恸逾常,但却在梦中才发现他们早年所具潜意识的敌意,仍未完全殒灭。这特别是由三四岁以前的小孩子对其弟妹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些有趣的事实。父母亲往往告诉他,亲生的弟弟或妹妹是由鹳鸟由天上送来的,而小孩子在详细地端详这新来报到的小东西以后,往往表示了如下的意见与决定:

        “我看,鹳鸟最好还是再把他带回去吧!”〔51〕

         在此,我拟慎重其事地申言,我以为小孩子在新弟妹的降生后,均能衡量其带来的坏处。我有一个小病人,他现在已与比他小四岁的妹妹相处得很好,但当初他知道妈妈生了一个新妹妹时,他的反应是:“但,无论如何,我可不把我的红帽子给她!”而如果说小孩必须等到长得更大才会感到弟妹将使他少受不少宠爱的话,那他的敌意应该是那时才会产生的。我曾经看过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女孩,竟想把小婴孩在摇篮里勒死,而她所持的理由是,她认为这小家伙继续活着对她不利,小孩在这段期间多半均能强烈地,毫不掩饰地表现其嫉妒心理。还有,万一果真那新生的弟妹不久即告夭折,而使他再度挽回了以前全家对他的钟爱,那么,下次,如果鹳鸟再送来一个弟妹时,这小孩是否会极自然地又希冀它的夭折,以便能使他过得与以前第一个弟妹未出生前或他死后的那段集众宠于一身的幸福日子呢?当然,就正常状态下而言,小孩对其弟妹的这种态度,只是一种年龄不同导出的结果,而经过一段时间,小女孩们就会对新生无助的小弟妹产生母性的本能的。

        一般而言,小孩子对其兄弟姐妹之仇视事实上比我们所看到的观察报道更普遍〔52〕。

        就我自己的儿女而言,由于他(她)们每一个岁数接得太近,使我无从作这种观察,为了补偿这点,我仔细地观察了我那小甥子,他那众宠加身的“专利”在十五个月后由于另一女性对手的降生而告终。虽然,最初他一直对这新妹妹表现得十分够风度,抚爱她、吻她,但还不到两岁,开始牙牙学语时,他就马上利用这新学的语言,表示了他的敌意,一旦别人谈及了他的妹妹,他便气愤地哭叫:“她太小了、太小了!”而再过几个月,当这妹妹由于发育良好已经长得够大而骂不了“太小了”时,他又找出另一个“她并不值得如此受重视”

        的理由:“她一颗牙齿也没有”〔53〕。还有,我们家人也都注意到我另一个姐姐的长女,在她六岁时,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对每个姑姑、姨妈不停地说:“露西现在还不会了解这个吧?”露西是她的竞争者——比她小二岁半。

        几乎所有人,我都可以问出他们均曾梦见过兄弟或姐妹的死,而找出所隐含的强烈的敌意,在女病人身上,除了一个例外以外,我全部得到过这种梦的经验,而这例外,只经过简单的解析,又可用来证实这种说法的正确。有一次,当我正坐着为某个女病人解释某件事情时,由于我突然想到可能她的症状与这有点关系,所以我问她是否有过这种梦的经验,想不到她居然给予否定的答复,但她说她只记得在四岁时她头一次做过如下的梦(当时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而以后这梦即反复地出现过好几次 :“一大堆的小孩子,包括所有她的堂兄、堂姐们,正在草原上游戏,突然间他(她)们全都长了翅膀,飞上天去,而永远不再回来。”她本身并不了解这梦有甚意义,但我们却不难看出这梦是代表着所有兄姐的死亡,只是所用的是以一种较不受“检查制度”所影响的原始形式。同时我想大胆地再进一步分析:

        由于她小时是与发伯的孩子们住在一起,那么多孩子中曾有个孩子夭折,而以梦者当时还不到四岁的年纪,总有可能会提出一种疑问:“小孩子死了以后变成什么?”而其所得的回答大概不外是“他们会长出翅膀,变成小天使。”经过这种解释以后,那些梦中的兄姐们长了翅膀,像个小天使而——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飞走了。然而我们这小天使的编造者却独自留下来了;所有都飞走了,只有她一人留下来。孩子们在草原上游戏,飞走了,这几乎是指着“蝴蝶”——由这看来似乎小孩子的意念联想也与古时候人们想象赛姬(Psyche〔54〕),与有翼的蝴蝶之间的联想一样。

        也许有些读者现在已同意了小孩的确对其兄弟姐妹有敌意的存在,但他们却仍怀疑,难道小孩赤子之心竟会坏到想致其对手于死地吗?然而,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却忘了一件事实——小孩子对“死亡”的观念与我们成人的观念并不完全相同。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想过衰老病死的恐怖,坟场冷清的可怕,以及无极世界的阴森。所有成人对死的不能忍受,神话中所提出可怕的“后日”,在小孩心中丝毫不存在。死的恐怖对他们是陌生的,因此他们常会以这种听来可怕的话,向他的玩伴恐吓:“如果你再这样做,你就会像弗兰西斯一样死掉。”而这种话每每使做母亲的听了大感震惊,而不能原谅。甚至当一个八岁的孩子,在与母亲参观了自然历史博物馆以后,也还会对他母亲说:“妈,我实在太爱你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把你作成标本,摆在房间内,这样我就仍可以天天见到你!”小孩子对死的观念就是如此地与我们不一样〔55〕。

        对小孩子而言,他们并未意念到死前痛苦的景象,因此“死”与“离开了”对他们只是同样的“不再打扰其他还活着的人们”。他们分不清这个人不在,是由于“距离”,或“关系疏远”,或是“死亡”〔56〕。如果,在小孩最早的年岁时,一个保姆被开除了,而过不了多久母亲死了,那么我们由分析往往可以发现,这两个经验在其记忆中即形成一个串联,其他尚有一个需要了解的事实是小孩往往并不会强烈地思念某位离开的人,而这常常使一些不了解的母亲大感伤心(譬如,当这些母亲经过几个礼拜远行回来后,听佣人们说:“小孩在你不在时,从不吵着找你”)。但其实,如果她果真一去不回地进入幽冥之境,那么她才会了解小孩只是最初看来似乎忘了她,但渐渐地他们便会开始记起死去的亡母而哀悼的。

        因此,小孩子们只是由希冀消除另一小孩的存在,而将这愿望冠以死亡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且由死亡愿望的梦所引发的心理反应证明出,不管其内容有多大相同,梦中所代表的小孩的愿望与成人的愿望是相同的。

        然而,如果我们对小孩梦见其兄弟之死解释为童稚的自我中心使他视兄弟为对手所致,那么,对于父母之死的梦又如何用这种说法来解释呢?父母爱我、育我,而竟以这种极自我中心的理由来作如此的愿望吗?

        对这难题的解决,我们可以由某些线索着眼——大部分的“父母之死的梦”都是梦见与梦者同性的双亲之一的死亡,因此男人梦见父亲之死,女人梦见母亲之死,当然,我并非认为这永远是如此地发生,但大部分情形均为如此,以致我们需要以具有一般意义的因素加以解释〔58〕。一般而言,童年时“性”的选择爱好引起了男儿视父亲、女儿视母亲有如情敌,而惟有除去他(她)、他(她)们才能遂其所欲。

        在各位斥责这种说法为荒谬绝伦以前,我希望读者们再客观地想想父母与子女间事实上的关系如何,我们首先必须将我们传统行为标准或孝道所要求于我们的父子关系与日常真正所观察到的事实分别清楚,那就可以发现父母与子女间确实隐含着不少的敌意,只是很多情况下,这些产生的愿望并无法通过“检查制度”而已。且让我们先考虑父亲与男儿之间的关系,我以为由于奉行了“十诫”的禁令而多少使得我们对这方面事实的感受钝化了,或者我们不敢承认大部分的人性均忽略了“第五诫”的事实,在人类社会的最低以及最高阶层里,对父母的孝道往往较其他方面兴趣来得逊色,由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民间小说等均使我们不难发现许多发人深省的有关父亲霸道专权、擅用其权的轶闻。克洛诺司吞噬其子,就像野猪吞噬小猪一样;宙斯(希腊神话之主神)将其父亲“阉割”而取代其位〔59〕;在古代家庭里,父亲越是残暴,他的儿子必越与其发生敌对现象,并且更巴不得其父早日归天,以便接掌其特权。甚至在我们中产阶级的家庭里,父亲也由于不让儿子作自由选择或反对他的志愿而酝酿了父子之间的敌意。医生往往可以看到一件可怕的事实:父亲死亡的哀恸有时并不足以掩饰儿子因此而获得自由之身的满足之感。一般而言,现代社会的父亲仍都对其由来已久的“父性权威”至死也不放手,以致诗人易卜生,曾在他的戏剧里,将这父子之间源远流长的冲突搬上舞台。至于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冲突多半开始于女儿长大到想争取性自由而受到母亲干涉的时候,而母亲这一方面也多少由于眼见含苞待放的女儿已长得亭亭玉立,而难免有青春不再的伤痛。

        所有这些均在一般人身上发生过,但对一些视孝道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人,其父母之死的梦,却仍无法解释得通。然而,我们仍可就以上所讨论的再继续探究这些童年早期的死亡愿望之来源。

        就心理症的分析看来,更证实了我们以上的说法。因为分析的结果显示出小孩最原始的“性愿望”是发生在很早的年岁,女儿的最早感情对象是父亲,而男儿的对象是母亲,因此对男儿而言,父亲变成可恶的对手,同样地,女儿对母亲也是如此。这种情形就有如上述对兄弟之间“对手”之敌视一般,因此在孩童心理,这种感情很快地形成“死亡愿望”,一般而言,在双亲方面,也很早就产生同样的“性”选择,很自然地,父亲溺爱女儿,而母亲袒护男儿(但就“性”的因素并无法歪曲其判断的范围内,他们仍是主张严厉训练子女的),小孩子们也注意到这种偏袒,而也能对欺负他的一方加以反对。小孩子认为成人“爱”他的话,并不只是能满足他某种特殊需要而已,他必须包括纵容他在各方面的意愿。一言以蔽之,小孩作如此的选择,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性本能”,同时也由来自双亲的刺激加强此种倾向。

        虽然大部分这种孩提时期的倾向均被忽略掉,但在最早的童年仍有一些看得到的事实足资探讨。一个我所认识的八岁女童,当她妈妈离开餐桌时,她就利用这机会,俨然以母亲的当然代理人自居:“现在我是妈妈,卡尔,你要再多吃些蔬菜吗?听我的话,再多吃一些。”……等等。一个还不到四岁的乖巧伶俐的小女孩,更由以下她所讲的话清晰地道出这种儿童心理,她坦白地说:“现在妈妈可以走了,然后爸一定与我结婚,而我将成了他太太。”但,这决不意味着这小孩子并不爱她的妈妈。还有,如果在父亲远行时,男儿获准睡在母亲身侧,而一旦父亲回来后,他又被叫回去与他不喜欢的保姆睡觉时,他一定会有一种愿望“父亲永远不在家多好!”这样他就可永远占有亲爱的、美丽的妈妈,而父亲的死很明显地就是这愿望的达成。因为小孩子由“经验”(譬如已故的祖父永远不再回来的例子)获知人死了就再也不回来的。

        虽然由小孩子身上我们可以很快地找出与我们的解释相合之处,但在成人心理症的精神分析,却无法达成如此完全的效果。因此心理症病人的梦必须加上适当的前提“梦是愿望的达成”,才更能完满了解。有一天我发现一位妇人十分忧郁、啜泣着,她告诉我:“我再也不愿见我的亲戚们,他们会使我害怕。”接着,几乎主动地,她告诉我一个她四岁时所做的梦,这梦迄今她仍印象犹新,但,当然,她是无从领会其意义的。”一种狐狸,或山猫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接着,有些东西掉下来,又像是我自己掉下来,以后便是母亲被抬出房子外——死了”。而使得梦者因此大哭。我告诉她这梦是指着一种希望见到母亲死亡的童年愿望,而由于这个梦,使她认为她没有脸见其亲戚,于是她又给了我一些释梦的资料:当她还是小孩子时,街上的小男孩有一次叫她一个很难听的绰号“山猫眼仔”,还有当她三岁时,有一次从屋顶上掉了一块砖瓦敲破了母亲的头,使她因此大量出血。

        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对一个年轻女病人的各种不同精神状态作过透彻的研究,在她最初发作时的狂暴惶惑状态下,她对其母亲的态度表现出一种从所未有的转变,只要母亲走近她,她便对母亲拳脚交加,辱骂厉斥,而同时却在对另一位长她很多岁的姐姐极其柔顺,后来她变得较沉静清醒,其实可以说是较无表情的状态,并且常常睡不好觉,也就是这时她开始接受我的治疗以及梦的分析。这时的梦泰半经过或多或少的掩饰,影射着她母亲的死亡,有时是梦见她参加一个老妇人的丧礼,有时是梦见她与姐姐坐在桌旁,身着丧服……均毫无疑问地可看出梦的意义。在渐渐康复后,她开始有了歇斯底里恐惧症,而最大的畏惧便是担心她妈妈会发生意外,不管她当时身在何处,只要一有了这种念头,她就得赶回家看看母亲是否仍活着。现在透过这个例子,再加上我其他方面的经验,可以发现相当有价值的收获。由此可以看出,心灵对同一个使它兴奋的意念可以产生好几种不同的反应,就像对同一作品可以有好几种文字的译文一样。在狂暴惶惑的状态时,我认为是当时“续发心理步骤”已完全为平时受抑压的“原本心理步骤”所扬弃,以致对母亲的潜意识的恨意占了上风,得以露骨地表现出来。后来,当病人变得较沉静清醒时,表示心灵的骚动已平息下来,而“检查制度”得以抬头,所以这时对母亲的敌意只有在梦境才能出现,而在梦中表现了母亲死亡的愿望。

        最后,当她更向正常之路迈进时,她产生了对母亲的过分的关切——一种“歇斯底里的逆反应”和“自卫现象”。而由这些观察所得,我们对一般歇斯底里症的少女何以常对其母亲有过分的依赖,也可以有清楚的解释。

        在另一个例子里,我有机会对一个患有严重“强迫心理症”的青年人的潜意识精神生活作一深邃的研究,当时他严重到不敢走到街上去,因为他深恐自己会在街上看到人就想杀。

        他整天只是处心积虑地在想办法,为市镇上发生的任何可能牵涉到他的谋杀案,找出自己确实不在场的证据。当然,毋庸赘述地,此人的道德观念是与他所受的教育一般具有相当高的水准。由分析(并借此以治疗其病的)显示出,在这要命的“强迫观念”底下,却隐藏着他对其过分严厉的父亲有种谋杀的冲动,而这冲动确曾在他七岁那年,连自己都惊骇地表现出来。当然,这冲动是早在七岁以前就已酝酿着。当这年轻人三十一岁那年,他父亲因一种痛苦的疾病而去世,于是这种强迫观念便开始在心中作祟,而将对象转变为陌生人,形成了这一种恐惧症。任何一个曾希冀谋杀亲父的人子,怎有可能对其他毫无血亲的陌生人,反而不存杀害之心呢?于是他只好把自己深锁在房间里。

        以我迄今相当广泛的经验看来,在所有后来变为心理症的病人,父母多半在其孩提时代的心理占有很主要的角色。对双亲中之一产生深爱而对另一方深恨形成了开始于童年的永久性的心理冲动,同时也很重要地形成了日后心理症的来源。但,我不相信心理症的病人与一般正常人在这方面能找出极明确的分野——这也就是说,我不相信这些病人本身能制造出一些绝对新奇不同于人的特点。较有可能的说法(这可由正常儿童的平日观察得到佐证)应该是:日后变成心理症的孩童在对父母的喜爱或敌视方面,将某些正常儿童心理较不显著、较不强烈的因素明显地表现出来。由古代传下来的一些轶闻野史也可多少看出这种道理,而唯有借着上述的孩提心理的假设,才能真正了解这些故事的深邃而普遍的意义。

        我将提出的是有关俄狄浦斯王的逸闻,也就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是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与王后伊俄卡斯达所生的儿子,由于神谕在他未出生即已预言他长大后会杀父,所以一生下来,即被抛弃于野外,但他却被邻国国王所收养,而成了该国王子,直到他后来因自己出身不明而去求神谕时,因为神谕告诉他,他命中注定杀父娶母而警告他远离家乡,他才决定离开这国度,但就在这离家的路上,他碰到了拉伊俄斯王,而由于一个突然的争吵,他将这身份未晓的父王打死了。他到了底比斯,在这儿他答出了挡路的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之人面狮身怪物)之谜,而被感激的国民拥戴为王,而同时娶了伊俄卡斯达为妻。在位期间中国泰民安,他并与他所不认识的生母生下了一男二女,直到最后底比斯发生了一场大瘟疫,而使得国民再度去求神谕,这时所得的回答是只要能将谋杀先王拉伊俄斯的凶手逐出国度即可停止这场浩劫,但凶手在何处呢?这好久以前的罪犯又从何找起呢?而这部悲剧主要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乍尔山穷水尽,乍尔柳暗花明地(就像精神分析的工作一样)慢慢引出最后的残酷真相——俄狄浦斯王就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并且更糟的是他本身竟是死者与其妻所生的儿子。为这本身糊里糊涂所干出来的滔天大祸而震骇的俄狄浦斯终于步入最悲惨的结局——自己弄瞎了眼,而离开其家乡之国,完全符合了神谕的预言。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命运的悲剧,以天神意志的无远弗届与人力对厄运当前只不过有如蜉蝣撼柱的强烈对照构成其悲剧性。而观众由此所深受感动的庶几是这人力的渺小,神力的可怕吧!近代作家也就因而纷纷地以他们自己构思的故事来表达这类似的冲突,以达到同样的悲剧效果。然而观众们却似乎对这些作品中无法扭转命运而牺牲的可怜角色,并不投以类似程度的感动。就这方面而言,近代的悲剧是失败了。

        因此如果说俄狄浦斯王这部戏剧能使现代的观众或读者产生与当时希腊人同样的感动,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这希腊悲剧的效果并不在于命运与人类意志的冲突,而特别在于这冲突的情节中所显示出的某种特质。在俄狄浦斯王里头,命运的震撼力必定是由于我们内在也有某种呼声的存在,而引起的共鸣,也因此而使我们批评女祖先等近代的命运悲剧作品为缺乏真实感。的确,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里,是可以找到我们的心声的,他的命运之所以会感动我们,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命运也是同样的可怜,因为在我们尚未出生以前,神谕也就已将最毒的咒语加于我们一生了。很可能地,我们早就注定第一个性冲动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而第一个仇恨暴力的对象却是自己的父亲,同时我们的梦也使我们相信这种说话的。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就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我们童年时期的愿望的达成。但我们较他更幸运的是,我们并未变成心理症,而能成功地将对母亲的性冲动逐次收回,并且渐渐忘掉对父亲的嫉妒心。我们就这样子,由儿童时期愿望达成的对象身上收回了这些原始愿望,而尽其所能地予以潜抑。一旦文学家由于人性的探究而发掘出俄狄浦斯的罪恶时,他使我们看到了内在的自我,而发觉尽管受到压抑,这些愿望仍旧存在于心底。且看这对照鲜明的道白: 

        “……看吧!这就是俄狄浦斯,他解开了宇宙的大谜,而带来权势,他的财产为所有国民所称羡,但,看吧!他却沉沦于如此可怕的厄运里!”而这段戒训却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因为自从孩提时代,我们的傲气便一直自许为如何聪明、如何有办法,就像俄狄浦斯一般,我们却看不到人类所与生俱来的欲望,以及自然所加赐于我们的负担,而一旦这些现实应验时,我们又多半不愿正视这童年的景象〔60〕。

        在索福克勒斯这部悲剧思,的确可以找到这有关俄狄浦斯的故事是来自一些很早以前的梦资料,而其内容多半是由于孩童第一个性冲动引起孩童与双亲的关系受到痛苦的考验所致。伊俄卡斯达曾对当时尚未知晓其身份,时而为神谕而担心的俄狄浦斯安慰说,她以为有些人所常梦见的事,并不见得一定有甚意义,譬如说:“有很多人常梦见他在梦中娶了自己的母亲为妻,但对这种梦能一笑置之的,却都能过得很好的。”梦见与自己的母亲性交的古今均不乏其例,但人们却因此而大感愤怒、惊讶而不能释然,由此,我们不难找出要了解这种悲剧以及父亲之死的梦,究竟关键在哪里。俄狄浦斯的故事,其实就是由这两种“典型的梦”所产生的幻想的反应,而也就像那种梦对成人一样,这种内容必须加上改装的感情,所以故事的内容又掺入恐怖与自我惩罚的结局,于是最后形成的情景是经过一种已无法辨认的另外加工润色,而用来符合神学的意旨〔61〕。当然,在这作品中,也与其他作品一般,对神力的万能与人类的责任心无法达成一种协调。

        另外一个伟大的文学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与俄狄浦斯王一样来自于同一根源。

        但由于这两个时代的差距——这段期间文明的进步,人类感情生活的潜抑,以致对此相同的材料作如此不同的处理。在俄狄浦斯王里头,儿童的愿望幻想均被显现出来并且可由梦境窥出底细;而在哈姆雷特里,这些均被潜抑着,而我们唯有像发现心理症病人的有关事实一样,透过这种过程中所受到的抑制效应才能看出它的存在。在更近代的戏剧里,英雄人物的性格多半掺入犹豫不决的色彩,已成了悲剧的决定性效果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这剧本主要也就在于刻画哈姆雷特要完成这件加之于他身上的报复使命时,所呈现的犹豫痛苦,原剧并未提到这犹豫的原因或动机,而各种不同的解释也均无法令人满意。按照目前仍流行的看法,这是哥德首先提出的,哈姆雷特是代表人类中一种特别的类型——他们的生命热力多半为过分的智力活动所瘫痪。“用脑过度,体力日衰”。而另外一种观点以为莎翁在此陈示给我们的是,一种近乎所谓“神经衰弱”的病态,优柔寡断的性格。然而,就整个剧本的情节看来,哈姆雷特绝非用来表现一种如此无能的性格。由两个不同的场合,我们可以看到哈姆雷特的表现:一次是在盛怒下,他刺死了躲在挂毯后的窃听者;另一次是他故意地,甚至富有技巧地,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两位谋害他的朝臣。那么,为什么他却对父王的鬼魂所吩咐的工作却犹豫不前呢?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件工作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质。哈姆雷特能够作所有事,但却对一位杀掉他父亲,并且篡其王位、夺其母后的人无能为力——那是因为这人所做出的正是他自己已经潜抑良久的童年欲望之实现。于是对仇人的恨意被良心的自谴不安所取代,因为良心告诉他,自己其实比这杀父娶母的凶手并好不了多少。在这儿,我是把故事中的英雄潜意识所含的意念提升到意识界来说明:如果任何人认为哈姆雷特是一个歇斯底里症的病人,那么我又得承认这是由我的解释所导出的不可避免的结果。在他与奥菲莉亚的对话所表现的性变态也与这种推论的结果相符合——在此后几年内,这种性变态一直不断地盘踞于莎翁心中,直到最后他才写出了雅典的提蒙。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哈姆雷特的遭遇其实是影射莎翁自己的心理,而且由布兰德(GeeBrandes)对莎翁的研究报告指出,这剧本是在莎翁的父亲死后不久所写出的(一六○一)。这可以说,当他仍然在哀挽父亲的感情得以复苏。还有,我们也知道,莎翁那早夭的儿子,就是取名叫作哈姆涅特(发音近似哈姆雷特)。就像哈姆雷特处理人子与父亲的关系,他另一同时期的作品马克贝兹是以“无子”为题材。就像所有心理症的症状以及梦的内容,均能经得起“过分的解释”,有时甚至是需要经过一段“过分的解释”才能看出真相,同样地,我们对任何真正的文学作品,也必须由文学家心灵中不只一种的动机、冲动去了解它,并且需要承认,它可能有两种以上的不同解释。在此我只拟就这位富有创意的文学家心灵冲动中最深的一层来加以讨论〔62〕。

        关于这种亲友之死的“典型的梦”,我在此拟以一般梦的理论再多说几句话,这些梦显示给我们一些极不寻常的状态,它将一些潜抑的愿望所构成的梦意,逃过“检查制度”,而丝毫不变地以原来面目显示出来,而这惟有某种特别状况下才有可能发生。以了两种因素有助于这种梦意的产生:第一,我们心中必定潜藏有某种愿望,而我们自己深信,这些愿望甚至在做梦也不会被发现,于是“梦的检查制度”便对这怪念头毫无戒备,就像所罗门法典,当年就没预料到有必要设有一条有关杀父之罪的刑罚一样。第二,在这特殊情形下,这种潜抑的、意想不到的愿望往往以某种对亲人生命关怀的形式,对当天昼间所遗留下来的感受发生让步的现象。但焦虑必定利用这相对应的愿望而如影随形地进入梦境。所以,在梦中这份愿望往往都能被白天所引起的对某人的关怀所掩饰。然而如果有人以为梦无非是夜以继日的心灵活动,而将这种亲友之死的梦另辟于一般梦的解说之外的话,那么这些解释也就更加简化,而一些尚留下来的难题就更不需要再加探究了。

        试图再探索这种梦与“焦虑梦”之间的关系,是相当有意义的。在亲人之死的梦里,潜抑的愿望多能避过“检查制度”而不受其改装,但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来梦中所感受的痛苦情感。同样地,“焦虑梦”也唯有“检查制度”全部或部分受到压制时才会发生,而另一方面,一旦由肉体来源引起了真实的焦虑感觉,则强大的“检查制度”便将抬头。因此,很清楚地,我们可以看出心灵之如此运用其检查制度以“改装”梦内容的用意——唯有这样做,“才可以避免焦虑或任何形式的痛苦后果”。

        在前面,我已提过儿童心理的自我主义,现在我要再强调这点,并且由于梦也保留了这份特征,所以我们不难由此看出其间的联系。所有梦均为绝对的自我中心,每个梦均可找到所爱的自我,甚至可能是以经过改装后的面目出现的。而梦中所达成的愿望都不外乎这个自我的愿望。表面看来“利他”的梦内容,其实都不过是“利己”的。以下我将举出几个看来悖逆这种说法的例子加以分析之: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3 

         第一个梦

        “一个还不到四 岁的男童告诉我以下的梦:‘他梦见一个很大的绘着花卉的盘子里,放着一大块烤肉,而突然间那些肉并不经过切碎,而一下子就被吃光了,但他却看不出是谁吃掉的〔63〕。’”

        这小家伙梦中的饕餮之客究竟是谁呢?当天的经验必可供给我们一点线索吧!这小孩子几天以来,一直按医生的指示只吃牛奶,做梦当天,由于他太顽皮了,而被众人罚他不能吃晚餐。因为他早就已被限制少吃食物,所以他也不在意地接受这份惩罚,他知道自己今晚再吃不了东西,因此他就尽量避免去想肚子饿的事情,然而,在梦中虽经过了改装,但毫无疑问地,他自己就是梦中那个对丰盛菜肴有所期待的人(甚至是一大块未切开的肉),但由于他知道自己是不准吃这些东西的,于是他也不敢像通常饿了的孩子所做的梦一般〔64〕,坐在餐桌旁大吃一餐,因此梦中这吃掉烤肉的人就一直不敢露面。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4

     第二个梦

        “有天晚上我梦见在一个书摊上看到了一本我对这方面有兴趣的收集本(艺术作品、历史、成名艺术家等的专文收集)。这本新集的书名是‘著名的演说家’(或‘著名的演说’),而第一人物的名字是雷歇尔博士。”

        分析时,我发觉,这个德国反对党的雷歇尔,一个出名的长篇大论的演说家,居然会在我梦中萦绕我心而甚感不解。原来事实是这样的:几天前我开始对几位新病人作心理治疗,而者了。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5

     第三个梦

        在另一个场合,我梦见“一位我所认识的大学教授对我说:‘我的儿子患了近视’,而 接着是一些彼此简单的对话,而第三部分接着便出现了我与我的长子。”就这梦的隐意看来,父、子和某讲师只不过是用来影射我与我的长子。以后我会就 其中另一特点,再详细讨论这个梦。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6

          第四个梦

        由以下这个梦,可以看出真正的自我中心的感情,如何隐藏于体贴关怀别人之后:

        “我的朋友奥图看来像生病似的,脸色褐红,眼球突出。”

        奥图是我的家庭医生,我对他深深感激,因为几年来都是他在照顾我家小孩的健康,他不仅在他们生病时给予及时的治疗,并且每次登门总是找尽借口地带些礼物给他们。而在做梦当天他曾来我家拜访,当时我太太注意到他看来十分疲累倦困。当晚我就梦见他如此状态,简直就是一个巴瑟洛氏病〔65〕的病人。如果你忽略了我所提过的释梦法则,那么你们一定解释这梦是代表着我十分关切友人的健康,以致将这份关切之情带入梦中。然而这种不仅与我那“梦是愿望的达成”的说法相违背,并且更不容于我这“梦只能以自我和冲动来作解释”的说法。然而,那你们如果那样解释我的梦的话,那么我又为什么要担心奥图会患上巴瑟洛氏病呢?另一方面,我自己的分析是利用了一件我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加以解释。当时我们一些人,包括R教授在内,正坐在一辆车内,在黑夜中赶路,以便到还有几小时路程的某村庄歇夜。由于司机精神不好,竟把我们整个车翻下河岸,还好,大家均无受伤,但这下子却只得在邻近的小客栈过夜。当时我们的不幸事情曾引起了村人的同情,曾有一位男士,一看便知身患巴瑟洛氏病的(皮肤褐红,眼球突出,但喉部并无肿胀),前来招呼我们,并且问我们需要些什么。R教授以其一向坦率态度回答:“不要什么,借我一套‘睡衣’就好!”但这位慷慨的仁兄回答道:“抱歉之至,这我可没有。”而就此离开。

        继续分析下去,我才想起巴瑟洛并不只是发现那病的医生的名字,并且也是一位出名的教师的名字(现在我已十分清醒,倒觉得这种事实是否可靠还成问题。)。我的朋友奥图,我 曾托他,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时,孩子的健康问题,尤其是青春期这段年纪(因此我提到“睡衣”),一律交付他全权负责,由于梦中我看到奥图身罹上述的那位慷慨赐助的村民的症状,我才恍然大悟梦中意义无非是:“如果我有不幸,奥图会对我孩子们就像那村民对我们一般地关怀、贴切。”这梦所含的自我意味,如今大概已经清楚地看得出吧〔66〕!

        但这梦的愿望达成又在哪里呢?并不是我在对至友奥图报复(他似乎经常在我梦中吃瘪),而是以下的情形:就像我将梦中的奥图比作那村民,我自己也就成了另一个人——r教授,因为我有所求于奥图,就像R当时有求于那位村民一样,而这就是关键所在。因为R教授在学术圈内独持己见,有如我一样,以致他到晚年才获得了他早就应当有资格的教授头衔。于是再度地,我又发现了“我希望作一个教授”!那句“他到晚年才……”是一个愿望的达成,因为这意味着我还能活得很久,足够使我在儿女青春期仍能亲自照顾他们。

        至于其他使梦者感到轻松惬意或陷入惊骇慌乱的“典型的梦”,我本身是没有这类经验的,但就我所作的精神分析我倒可以说一些心得。由所得的一些资料看来,这些梦也是一种童年影像的复现——那是说,梦可能包括一些童年时代最喜欢的某些包含急速运动在内的游戏。几乎所有作舅舅、叔叔的不是对着小孩伸开双臂地逗得他满堂飞跑,便是放他在自己膝下摇,然后再突然一伸腿,搞得小孩哇哇大叫,不然便是把小孩高高举起,再突然收手,出奇不意地吓他几下。而在这种时刻,小孩总是高兴得大叫,并且不满足地还要再来一次(特别是如果这种游戏含有一点恐怖或晕眩的情形在内时)。日后他们在梦中又重复这种感觉,但却把扶持他们的手省略掉,所有小孩子都喜欢被荡来荡去或玩跷跷板一类的游戏,而一旦他们看了马戏团的运动表演以后,他们这些游戏的追忆便更加清楚了〔67〕。在某些男孩,歇斯底里症发作时,只不过是某种动作的不断熟练的重复,这些动作本身虽然并不带任何刺激,但往往却给当事者带来性感觉的兴奋〔68〕。简单地说:小孩时期兴奋的游戏都在飞上、掉下、摇晃的梦中得以复现,惟有肉欲的感觉现在变成了焦虑。然而,就像一般母亲所熟知的小孩兴奋的游戏往往最后以争吵、哭闹而结束。

        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反对那种以睡眠状态下,皮肉的感觉、肺脏的胀缩动作等来解释这种飞上、掉下的梦,我发觉这些感觉都可以由梦所带来的记忆予以复现,因此,它们毋宁说就是梦内容本身,而非仅仅为梦的来源。

        然而,我并无法对这些“典型的梦”全部予以合理的解释。更精确地说,是因为我所具有的资料使我走入这进退维谷的困境,我所持的一般意见是这样的:当任何心理动机需要它们时,这些“典型的梦”所具有的皮肉或运动的感觉便复苏了,而用不上它们时,它们就被忽略掉。至于这与孩提经验的关系,则可由我对心理症的分析得到佐证。但我却无法说,这些感觉的记忆(虽然看来都是“典型的梦”,但却各有因人而异的记忆)究竟对梦者一生的遭遇另有哪些其他意义。但我衷心地希望能够有机会仔细地再分析几个好例子以补充这些不足之处。也许有些人怀疑,为什么这种飞上、掉下、拔牙的梦不计其数,而我却仍抱怨资料之缺乏,其实自从我开始注意“释梦”的工作以来,我自己竟从未有过这一类的梦,而且虽然我处理过许多心理症的梦,但并不是所有梦均能解释,还有许多梦都无法发掘其中最深层所隐藏的意向。某些形成心理症的因素,在心理症症状将消失时,会变得更加厉害,而使得最后的问题仍旧无法解释得通。 

     第五章-丁、典型的梦-7 

         三、考试的梦 

        每一个在学校通过期末大考而顺利升级的人,总是抱怨他们常做一种恶梦,梦见自己考场失败,或者甚至他必须重修某一科目,而对已得到大学学位的人,这种“典型的梦”又为另一形式的梦所取代,他往往梦见自己未能获得博士学位,而另一方面,他在梦中却仍清楚地记得自己早开业多年,早已步入大学教席之列,或早已是律师界的资深人物,焉有未能得到学位之理,因此使梦者倍感不解,这就有如我们小孩子时,为自己的劣行而遭受处罚一样,这是由我们学生时代的这种苦难日子要命的考试所带来的记忆的复现,同样地,心理症的“考试焦虑”也因这种幼稚的恐惧而加深。然而,一旦学生时代过去以后,再不是父母或教师来惩罚我们,以后的日子,乃为毫无通融的因果律所支配,但每当我们自觉某件事做错了,或疏忽了,或未尽本分时(一言以蔽之,即“当我们自觉有责任在身之感时”),我们便再梦见这些令自己曾经紧张的入学考试或博士学位的考试…… 

        对“考试的梦”所作更一层研究,我拟举出一位同事在一次科学性的讨论会所发表的有关这方面的心得。照他的经验看来,他认为这种梦只发生在顺利通过考试的人,而对那些考场的失败者,这种梦是不会发生的。由种种事实的证明,使我深信“考试的焦虑梦”只发生于梦者隔天即将从事某种可能有风险,而必须负责任的“大事”。而梦中所追忆的必是一些过去梦者会花费甚大心血,而后由其结果看出,这只是杞人之忧的经验。这样的梦能使梦者充分意识到梦内容在醒觉状态下受了多大的误解,而梦中的抗议:“但,我早就已是一个博士了。”……等等均为事实对梦的一种安慰。因此,其用意不难用以下的话一语道破:“不要为明天担心吧!想想当年你要参加大考前的紧张吧!你还不是空自紧张一番,而事实上却毫无问题地拿到你的博士学位吗?”……等等。然而,梦中的焦虑却是来自于做梦当天所遗留下来的某些经验的。

         就我自己以及他人有关这方面的梦,解析起来虽非百分之百,但大多有利于这种说法。

         譬如说,我曾未能通过法医学的考试,但我却从不曾梦及此事,相反地,对于植物学、动物学、化学,我虽曾大伤脑筋,但却由于老师的宽厚而从未发生问题,而在梦中,我却常重温这些科目考试的风险。我也常梦见又参加历史考试,而这是我当年一直考得很不错的科目,但是我必须承认一件事实——这大多是由于当时的历史老师(在另外的一个梦里,他成了一个独眼的善人),从不曾漏看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在交回的考卷上,往往在较没有把握的题目上用指甲划叉,以暗示他对这问题不要太苛求。我有一位病人,他曾在大考时缺席,而后补考通过,但却在公务员国家考试失败了,以致迄今未能为政府录用,他告诉我,他常梦见前一种考试,但后一种考试却从不曾出现于梦中。 

        史特喀尔,是第一位解析“考试梦”的人,他指出这种梦,一概是影射着性经验与性成熟,而以我的经验而言,这种说法是屡试不爽的。 

          ————–●注释:

         〔1〕罗勃特以为梦是用来使人摆脱白天留下来的无用的记忆,但由于我们童年的芝麻小事屡见于梦中,所以这种说法再也站不住脚。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梦往往未能适切地执行其工作。

         〔2〕艾里斯曾对“梦的解析”这书作了一个善意的批评,在他那本《梦的世界》中,提到“由这点再往下的推论,那我们之中就很少人愿意苟同了”。但其实艾里斯先生并不曾作过任何梦的分析,因此他无法意会出只用梦的显意来作梦的解释是多么不合理的事。

         〔3〕参照下一章“梦的工作”:在我以前,大概就只有德尔伯夫曾提起过梦中言谈方式的内容,而以“陈辞”比喻之。

         〔4〕这似乎是在FliegendeBlaEtte或类似的滑稽书页内所常看到的一些漫画的回想。

         〔5〕为了某些好奇的人们,我要坦白说出,由这梦曾引起隐含的某种偶发的绮想,而使我这方面产生一种性挑逗的行为,而那妇人方面发生了拒斥的现象。如果这种解释被读者认为荒谬绝伦的话,我想提醒读者们,曾有无数的歇斯底里症的妇女,均曾对医生们发出类似的非非之想,而且这种想法,往往甚至是毫无隐饰地表现出来或变成妄想,而不只是经过改装的梦而已。以上的所举的那梦是她第一次接受精神分析治疗时所供出来的梦,后来,我才知道就是由这梦,可以探查出她所经常地重复提及的早期某种心灵伤害,实为她所患心理症之病源,而以后,我也经常地注意到,许多患心理症的妇人,也都在其梦中不断复现早期性方面伤害的印象。

        〔6〕解析以后,我们就可看作,其实刚好是相反的意义。

        〔7〕译注:pullover,本意为套头的毛衣,但此处中文不宜以此译之。

        〔8〕译注:译者系译自Brill及Strachey之英译本,惜乎无德文原版可稽考。而这两种英译本均以为该梦,只能以德文才能作合理达意的解释。

        〔9〕artichohe朝鲜蓟,块茎可食之一种向日葵。

        〔10〕我早就发觉,只要我下得了决心,我就去得了罗马,但却因为迟疑延宕,而终不能成行,以致内心更心仪罗马不已。(由弗氏与弗利斯之通信,亦可发觉弗氏对罗马之行所寄予之热盼,而他一直到一九○一年夏天才得遂所愿。)

        〔11〕译注:德文意:糖先生。

        〔12〕椐我所知,语出利希特尔(1763—1825)。

        〔13〕本书第一版时,我曾将此名字误写成“Hasdrubal”,一个惊人的错误,这点我曾在我那本“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解释到这错误的发生。

        〔14〕这位将军的犹太后裔,惜乎不可考。

        〔15〕译注:英文译句意为“找出错误”来。

        〔16〕一种近日已不习用的风俗,以前在德国森林一带,情人们求婚示爱时,男人须架上梯子爬过爱人的窗口,进入她闺房内做爱简直就是试婚的程度,而女孩子只要不是有过太多的这种求婚者,那她也决不会因为曾接受“越窗偷情”而为人所不耻。

        〔17〕由这些儿时情景而对这不可避免的命运所生的惊奇与失望,在这梦的更早些时候,就已出现过这种情绪的反应,而当时就使我回忆起这件儿时的经验。〔18〕我并非完全随意地取出这个字,而是因为我曾在那位老师面前因不懂这个字,而感到一种羞辱。

        〔19〕就如中文之“宝宝”,为德国人哄弄婴儿时所称之名。

        〔20〕德文Freud意为“快乐”。

        〔21〕此段前句来自赫尔德向哥德借书时,在便条上所题的一首打油诗,而后句则由弗洛伊德以自由联想的方式,由哥德作品《道利斯的伊菲珍妮》摘录出来,原文本来是伊菲珍妮在获悉特洛城包围战中,有那么多英雄丧失时,哀恸大呼“你们徒具神明的影像,最后也必归于尘埃”。

        〔22〕译注:莫扎特所作之歌剧,剧本为法人包玛歇所作,该剧描述阿玛维巴伯爵在其家仆费加洛的婚礼前,想尽办法想染指他那位新娘——伯爵夫人的侍女苏珊娜的笑闹讽刺剧。

        〔23〕在写这份梦的内容时,我竟重复地写了这一句话,显然这是一种无心的误失,但我仍保留下来,因为经过解析,也许会找出另有一种意义吧!

        〔24〕这纯粹是一种错误,而非笔误,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华休的伊玛尔村,并非当年费休夫所住的伊玛尔村,只不过是地名雷同而已。

        〔25〕一八○九——一八九二,英国诗人。

        〔26〕译注:莎士比亚有一剧本以此为名。

        〔27〕有两句童谣可暗示此种联想,一为德文:“蔷薇、郁金香、康乃馨,所有花儿终归凋谢”(Rosen,Tulpen,Nelken,alleBlumenwelken),另一为西班牙文的:“小伊莎贝拉!不要因为你的花儿凋谢而哭呀!”(Isabelita,nue semarchitanlasflores)又这段西班牙文曾现在费加洛那剧本内。

        〔28〕其实不是在《阳春》里,而是来自左拉的另一部小说《土地》里——这错误是我在解析过程中才发现到的。在这儿我想请诸位注意一下Huflattich(款冬)与flatus这字发音之相近。

        〔29〕一位迂阔的传记作家,维特尔斯,曾指责我在上述的那句话中漏掉了耶和华之名。事实上在英国的奖牌上是含有这圣者之名,但却是用希伯莱文写的,而且是写在那奖牌上所绘的云影背景中,所以要把它看成图的一部分或文句的一部分,其实均无关宏旨。

        〔30〕德文Frauenzimmer一词为对“女性”带轻蔑之称谓,而Frauen本字即女性,Zimmer为“房间”。

        〔31〕译注:此原为希腊传说,Abydos的青年黎安德每夜游渡Hellepont海峡到Sestos往晤其爱人希洛,在一风雨之夜,希洛之导引灯火被吹熄以致黎安德溺毙,其后希洛寻获其尸,乃投海殉情而死。

        〔32〕译注:为乐天派之酒徒,粗率而好讥讽。

        〔33〕另一种解释:他是单眼,就像那万神之父的欧丁——欧丁的“安慰”。而在童年景象中我曾“安慰”父亲: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床。

        〔34〕这儿仍有一些值得解析的:手拿着玻璃做的尿壶,使我联想到一个笑话:一个眼科医生为一个不识字的农夫配眼镜,让他试这个、试那个镜片,总无法使他能够读出字来。——(“农夫的捕器”——前一个梦所述及的“少女的捕器”)——左拉的《大地》一书中那农夫如何对待他那白痴父亲——在先父去世的前几天,他一直大小便失禁,而像小孩子一般地撒在床上,因此,悲剧式地补偿,使我在梦中成了他的看护,“在这儿,‘心里想到’与‘真正经验到’,就像是同一回事,”,这句使我想起巴尼查所作的一部富有革命意味的戏剧,他在这书里,把天父比喻成一个瘫痪的老头子,而受制于一位大天使,一种类似甘尼密〔35〕的人物,这位天使对天父有一种使命:要使天父的意愿,永远与事实如一,结果害得他反而因此永远不敢咒诅、立誓,因为他一咒诅,天使就会马上使它变成事实。——计划、思考其实是在反对我的父亲,就像梦中的“大叛逆”,“蔑视权威”均可溯自于对家父的不满,君王往往称为一国之父,可见父亲是最早最老的权威,而对一个小孩子而言,他是唯一的权威,而由此在人类的文明进展中演变而成社会的各种独裁(至目前,母权仍未能找出有类似父权之地位)。——在梦中我所想到的那句话“心里在想”与“真正经验到”,是同一回事,正可解释歇斯底里症的症状,而这也与男用尿壶又有联带关系——对一个维也纳人,我实在用不着解释Gsas的原则——这就是利用一些无用的、琐碎的废物作出罕见名贵的东西——譬如说,我们那些艺术家们在欢宴上常作的把戏,以一些餐具,几束稻草,和长竿子拼凑成一组甲胄。而我发现歇斯底里症病人也有这种类似的行为,他们除了感受到真正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刺激以外,他们常会由一些无关痛痒的真实经验里,不自觉地受到对他们最恐怖、最荒唐的事件。而他们的症状并不附着于那真实事件的记忆,却症结于这些本身的幻想上。这种解释使我克服了很多难题,并予我以甚大之愉悦。并且我可以用这来解释梦中的“男用尿壶”,因为最近一次的Gsas晚上所展出的柳克里西亚〔36〕,服毒所用的高脚杯,其制造的原料据说竟是用通常医院所用的“男用玻璃尿器”。

        〔35〕译注:天神宙斯带去为众神司酒的美少年。

        〔36〕译注:罗马之烈妇,于公元前五一○年为TarquiniusSertus所污而服毒自杀。

        〔37〕梦的分层意义是梦析中最微妙,而且最成果辉煌的一大发现。如果忘了这个分层探讨的可能性,那么就对梦的本质无从把握住。然而迄今这方面所作的研究,除了峦克曾由排尿刺激作出一相当有条理的分层符号以外,并未有更完备的研究报告。

        〔38〕译注:由于第一章一般译本均认为太过冗长,故本书只译Brill之节录。

        〔39〕我希望每个人均能详读那本伏尔特所作的各种梦实验(他收集成二册出版),他由此而证明以实验中的状况能解释每个梦内容的实在很少,而且断言以这方法来探究梦的问题并没有多少发展的余地。

        〔40〕见利普士所著《精神生活的基本事实》。

        〔41〕一种欧洲国家的币值。

        〔42〕就我所知的这梦的两种来源并不完全与其内容相符。

        〔43〕译注:RepressionSuppression分别译为“潜抑作用”、“压抑作用”系按徐静医师所著心理自卫机转一书之译名,前者意指“不知不觉地抑制至潜意识中”,而后者指“有意识地抑制自己认为不该有的冲动与欲望。”

        〔44〕峦克,曾研究过很多由器官的刺激(如排尿、遗精的梦)引起到令人由睡中惊醒的梦,他发现这是由睡眠与器官两方面需求的冲突而引起,并论及后者来对梦内容的影响。

        〔45〕这种常见的梦境,可使梦者感到动弹不得,或无法作什么动作,这与“焦虑”有密切关系〔46〕这种认为没有梦者的联想资料到手,就无法释梦的说法,其实也需有所保留。有一种情形,我们是可以不同这些联想而能释梦的:那就是,当梦者在梦中利用了“象征成分”。但这时,我们所用的方法,严格地说,应该叫做“释梦的辅助方法”。

        由这些“典型的梦”,我们希望可以看出究竟我们释梦的方法能有多大用处,并且万一这方法有所不适,也可就此加以补救。通常这类梦的解析,我们不是无从获得那些用以了解普通梦的联想资料,便是所到手的资料混乱而不合用。

        〔47〕费兰齐曾报道许多女人赤裸的梦,而很清楚地推溯出这来自童年期的暴露快感,但这些报道却与我们所谈的“典型的梦”略有出入。

        〔48〕很明显地,梦见所有家人在场也具有同样意义。

        〔49〕译注:伊达迦国王,曾参加特洛城包围战,回程中发生许多冒险事迹为荷马史诗奥德塞之主角。

        〔50〕参看拙著一个五岁男童恐惧症的分析以及儿童性理论。

        〔51〕在前一个注解,所提到的那畏惧症病童,汉斯,在三岁半时,他对那新生的小妹狂热地表示“然而我并不希望有个妹妹”,而十八个月后,他因心理症就医时,坦承当时他希望妈有天会在浴缸失手,而使小妹溺毙。然而,汉斯却是一个天性善良,很有感情的小孩,而且不久他就非常喜欢妹妹,并且刻意照顾她。

        〔52〕自从这段文字写出来以后,在精神分析的文献中,我收集了一大堆有关小孩对其兄弟姐妹或双亲的敌视态度的报道。有一位作者,史毕特勒以其最真实、最生动的叙述写下他自己童年时最早感受到的一种典型的稚气态度:“……还有,现在又来了新来的第二个阿道夫,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小怪物,但我就看不出他有甚用处,或者他们为什么故意骗我说他很像我,我本身已经自足了,多一位弟弟又于我有甚好处?他不仅无用,他甚至是个麻烦呢!当我缠着祖母抱我,他竟也要插一腿,当我坐在婴儿车内乱转时,他竟在我对面,而占了我一半地方,以致我们不得不常常互相踢到彼此的脚。”

        〔53〕——我以前所提过的那三岁半的小汉斯,也曾对他妹妹用同样这种批评。而且他以为是因为没有牙齿才不会讲话。

        〔54〕译注:此为希腊神话中丘比特所深爱的美女,被视为灵魂之化身,在艺术界常被画为蝴蝶或有翼的人。

        〔55〕我很惊奇地获知,有一个聪明的十岁男童,在他父亲暴毙不久后,他说:“我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但我就搞不懂,他为什么总不回来吃晚饭。”其他有关这方面资料,可参照FrauDrvonHngHellmuth所编的孩童心理。

        〔56〕一个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父亲曾作如下的一个报道:他那四岁聪慧的小女儿,在这种状况下了解了“离开”与“死亡”的分别:小孩在餐桌上出乱子,而注意到那寄宿在她家的女侍者不耐烦地瞪着她。于是她告诉爸爸“约瑟芬应该让她死掉!”她爸爸和气地问:

        “为什么一定要她死呢?使她离开我们不就够了吗?”小孩回答道:“不!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就小孩时期明显的“自我恋”看来,任何拂逆其意的小事均为大逆不道,而就像德拉寇法典〔57〕一样,小孩们也认为所有的各种犯罪均惟有一种惩罚——“死”。

        〔57〕译注:雅典立法者德拉寇所拟之严峻法典。

        〔58〕这种情况往往以惩罚的形式加以“改装”——即利用道德反应,恐吓其可能丧失父母。

        〔59〕至少有些神话是如此记载的,但按一般说法,“阉割”只有克洛诺司用来对付其父乌拉诺司而已。

        〔60〕精神分析的研究从没引起过如此痛苦的矛盾——由“童年时所含乱伦的冲动深藏于潜意识里”的说法,而招来如此愤怒的反对以及如此有趣的变化。最近甚至有人,不顾所有过去的经验,而拟只用象征符号来代表乱伦的意义。费兰齐根据叔本华的信中一段文字,曾试图对俄狄浦斯的神话作一别出心裁的解释。但在这本书中,首次提到的俄狄浦斯情意综是对这方面作更深入的研究所得,并借此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及宗教道德的进化获得意想不到的意义。详见《图腾与禁忌》一书。

        〔61〕请比较前述的暴露症的梦资料。

        〔62〕有关哈姆雷特分析研究的继续发展以钟士博士最为出色,他曾对这观念的各种批评加以精辟的辩驳(哈姆雷特及俄狄浦斯情意综的问题)。哈姆雷特的资料与神话的英雄之诞生的关系也由兰克加以阐释。至于有关马克白的分析,可参考我的其他著作精神分析工作中的几种特殊型态以“俄狄浦斯情意综”来解释哈姆雷特之秘密:动机的探讨。

        〔63〕甚至梦中一些“巨大的”、“大量的”、“非凡的”、“夸张的”东西都是儿童的一大特色。小孩子一心只盼望长大,而想吃东西也与成人一样多。小孩是很难使他满足的,他无法了解“足够”这个字的意思,对他所喜爱的他永远贪求不厌,惟有经过训练,他才能渐渐学会谦虚、中庸。而我们都知道,心理症病人也多半同样地倾向于过分,而失之中庸。

        〔64〕参照第三章所述小女安娜的梦。

        〔65〕译注:即甲状腺功能亢进症。

        〔66〕钟士博士在美国科学学会作有关梦的自我中心的演讲时,座中有位妇女曾反对他这种“非科学的推论”,她认为演讲者只能说这是这国人的梦有这种特色,但决无权推广为美国人也不外如此。就她自己而言,她敢肯定地说,她所有梦均以“利他”为目标,然而,为了不伤这位妇女的国家优越感,我必须再多作一些说明,以免人们误解了我这“梦均为自我中心”的论调。由于所有发生于“前意识”的念头,均可在梦中(显意或隐意)出现,所以利他助人的感情当然也有可能..于梦中流露出来。同样的,对某人的怀念喜爱,如果的确存在于潜意识里,那么在梦中发生是大有可能的。因此我所提的那种说法的真正意思是说:在梦中潜意识刺激里头,我们往往可以发现一些醒觉状态下已经压制下去的自私的倾向。

        〔67〕精神分析的研究使我们得到如此的结论:由小孩小运动表演的偏好以及歇斯底里发作时这些动作的重复出现,我们知道,除了感官上的愉快以外,必定仍有另一个因素存在(往往是潜意识地):那就是在人类及动物所看到的性交的记忆影像。

        〔68〕一位天性并不神经兮兮的年青同事,在这方面提供了我一件他的经验:“当我荡秋千荡到最高高度时,我的生殖器往往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对我而言虽然并不是一种快感,但我仍认为是一种肉欲的感觉。”我常听到病人告诉我他们第一次感到性器勃起并常有肉欲的感觉是在他们儿时爬行的时候。由精神分析可以确定地证明孩童期间的混战、扭打往往使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性的感觉。

     第六章-前言

        所有以前所作过的有关梦的解释都是以记忆中所保留的“梦内容”直接予以阐释。他们由梦内容寻求解释,有些甚至不经过解析,而直接由梦内容获取结论。然而,这方面我们却有一些不同的资料,在我们研究出来的结果与“梦内容”之间,我们发现了另一新的心理资料:梦的隐意沿袭自古所用“梦内容”〔或称为“梦的显意”(dream—tent)〕。因此我们所面临的将是一个崭新的工作,一种近似小说的工作——仔细检验“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之间的关系,并探讨后者如何由前者蜕变出来。

    “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就有如以两种不同的预言表达同一种内容,或说得更清楚些,“梦的显意”就是以另一种表达的形式将“梦的隐意”传译给我们,而所采用的符号以及法则,我们唯有透过译作与原著的比较,才能了解,一旦我们做到了这点,那“梦的隐意”就再不是一个如此难以了解的秘密。“梦的显意”,就有如象形文字一般,其符号必须逐一地翻译成“梦的隐意”所采用的文字。因此,这些符号决非以其图形的型态即可解释,它必须按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来作这项翻译的工作。譬如说,现在我面前呈现一个画谜,有一所房子,在屋顶上有只木舟,然后是一个大字母出现;再来便是一个无头的人在飞跑等……。一眼看上去,我一定会斥责这简直是荒唐而毫无意义,一只木舟怎有可能摆在屋顶上,无头人怎么会跑,而且人哪有可能比房子还大,还有,如果整个画面是代表一幅景物,那么一个字母又代表什么呢?自然界的风景哪有这种景象?因此要想对这画谜作正确的解释,唯有抛弃这些对这部分或整个的反对批评,相反地,将这每一个影像均视为有意义,而绞尽脑汁地去找出每一个所代表或牵涉到的文字,而后再把这些文字凑合成一个句子,这时它们再也不是毫无意义了,而很可能地,成了一句漂亮动听寓意深长的格言。梦其实就是这么一种画谜,只是我们祖先却没把握住真正的释梦方法,而误把画谜当作一张艺术作品加以鉴赏,也因此,才会认为梦是毫无意义,一文不值的。

     第六章-甲、凝缩作用

          甲、凝缩作用

        在梦的“隐意”,与“显意”之间的比较,第一个引人注意的便是梦的工作包含一大堆的“凝缩作用”。就“梦的隐意”之冗长丰富而言,相形之下,“梦的内容”就显得贫乏简陋而粗略,如果梦的叙述<var>..</var>需要半张纸的话,那么解析所得的“隐意”就需要六或八至十张的纸张才写得完。这差距的比例按各种不同的梦而异。但就我的经验看来,几乎多半是这样的比例。一般而言,我们多半低估了梦所受凝缩的程度,以为由一次解析所得的“隐意”即包含了这梦所有的意义,然而事实上继续对这梦分析下去,往往又发掘出更多深藏在梦里的意义。因此我们必须先要有个声明,“一个人永远无法确定地说他已将整个梦完完全全地解释出来”。尽管所作的解释已到毫无瑕疵、令人满意的地步,但他仍可能再由这同一个梦里又找出另一个意义出来。因此严格地说,凝缩的程度是无法定量的。由这梦的“隐意”与“显意”间的不成比例,而得出“在梦的形成时,必有相当多量的心理资料经过凝缩的手续”的结论恐怕会受到一些反对。因为我们经常有种感觉,“我昨天整个晚上做了一大堆的梦,但却忘了一大半”,因此有人会以为醒后所记得的部分只不过是整个梦里头的片段,而如果能把所做的梦全部内容追记出来,那就差不多可与“梦的隐意”等量齐观了。就某一程度而言,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梦只有在睡醒后马上记下来才有可能精确地把握住所有内容,否则随着时间必渐渐淡忘而不复记忆。然而,我们需要认清一件事实,自以为所梦的比所追记得出的资料还要丰富得多,其实是一种错觉,而这种错觉的来源以后会再详细解释。还有,梦工作所采用的“凝缩作用”并不因为“有可能遗忘掉一些内容”的说法而有所影响,因为我们可以由记忆所尚保留的梦的各部分分别找出所代表的一大堆的意义。果真梦的大部分内容均不复记忆,那么我们将很可能无法探究一些新的“隐意”,因为我们毕竟没有理由判断这些遗忘掉的梦所隐含的“梦思”一定与我们所仍保留下来的部分内容所解析出来的“隐意” 完全一样。

        就每一部分的“梦的显意”逐部分析时所产生的一大堆意念看来,许多读者一定禁不住心中有个怀疑,难道现在分析这梦时心灵所产生的每一种意念均可能构成“梦的隐意”吗?

        换句话说,我们岂不是先假定所有这些念头均在睡眠状态下活动着,并且均参与了梦的形成。有些梦形成时并没参与的新念头是不是很可能在解析梦意时才产生呢?对这反对意见,我只能给予一种条件性的回答。当然,这些分散的意念的组合是直到分析时,才第一次出现的。但我们可以看到的,这种组合只有在各种意念之间确实已经在“梦的隐意”里有某种联系时才会发生的。因此,可以说,惟有在能以另一种更基本的联系形式存在下,才有这种新组合的结果。由分析时,所产生的大部分意念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们早在梦的形成时已有所活动。因为如果我们由一连串的意念下手时,许多乍看之下,对梦的形成并无关联的意念,却会突然发觉它带给我们一个确实与梦的内容有关联的结果,而这正是梦的解析所不可或缺的关键,但它却只有由那一连串的意念追寻下来才能达到。读者此时不妨再翻阅前述的有关“植物学专论”的那个梦,即可发掘其中所含惊人程度的“凝缩作用”(虽然我并未能完完全全地解析出来)。

        然而,人们在做梦以前的睡眠状态下的心理又是怎么一种样子呢?是不是所有“梦思”

        已并列地横陈于脑海里呢?或是一个个地互相竞逐于心灵呢?或是各种不同的意念,各由不同的制造中心,同时涌现到心头,而在此引起大聚会呢?我认为目前讨论梦形成的心理状态并用不上提出这种仍无法确证的观念。但,我们可别忘记我们所考虑的是“潜意识的思想”,这与我们自己沉思默想中的“意识思想”是有很大不同的。

        然而,既然梦的形成确实是经过一番“凝缩作用”,那么,这过程又是如何进行呢?

        现在,如果我们假定这一大堆的“梦思”只有极少数的意念能以一种“观念元素”表现于梦中,我们就可以推论说,“凝缩作用”是以“删略”的手法来对付“梦思”,“梦”并非“梦思”的忠实译者;它并未逐字逐句地翻译。反之,它只是东删西略的产品。我们不久就会发现,这种观念其实是不太正确的。但,目前,我们且以这为起点,而先自问:“如果‘梦思’中只有少数元素可以进入‘梦的内容’,那么究竟什么条件决定这些选择呢?”

        为了解决这问题,我们且研究一下那些符合我们所追寻的条件的这种梦内容中的元素,而这方面最适合的资料是那些在形成时经过强烈的凝缩才产生的梦。以下我选用第78页的“植物学专论”的梦: 

        一梦内容:“我写了一本有关某科植物的专论,这部书正摆在我面前。我正翻阅着一张折皱的彩色图片。这书里夹有一片已脱水的植物标本,看来就像是一本植物标本收集簿。”

        这梦的最显著成分即在于《植物学专论》。这是由当天的实际经验所得,当天我的确曾在一书店的橱窗看到一本有关“樱草属”的专论。但,在梦中并未提到这“属”,只有“专论”与“植物学”的关系遗留下来。这“植物学专论”马上使我想到我曾发表过的有关“古柯碱”的研究,而由“古柯碱”又引导我的思路走向一种叫做Festschrift的刊物,以及另一个人物“柯尼斯坦医师”——我的至友,一位眼科专家,他对古柯碱之临床应用于局部麻醉颇有功劳,还有,由柯尼斯坦医师又使我联想起,我曾与他在当天晚上谈过一阵子,而为别人所中断。当时所谈涉及外科、内科几位同事间的报酬问题。于是,我发觉这谈话的内容才是真正的“梦刺激”,而有关樱草属的“专论”虽是真实的事件,但却是无关宏旨的小插曲而已。现在我才看出来,“植物学专论”只是被用来作当天两件经验的共同工具,利用这无关宏旨的真实印象,而把这些甚具心理意义的经验以这种最迂回的联系将之合成一物。

        然而,并非只有“植物学专论”的整个合成的意念才有意义。就是“植物学”、“专论”等各个字眼分开来逐个层层联想也可引入扑朔迷离的各种“梦思”。由“植物学”使我联想到一大堆人物:格尔特聂(德文“园丁”之意)教授及其“花容玉貌”的太太,一位名叫“弗罗拉”的女病人,以及另一位我告诉她有关“遗忘的花”的妇人。由格尔特聂这人,再度又使我联想到“实验室”以及与柯尼斯坦的谈话,以及这谈话中所涉及的两位女性。由那与花有关的女人,我又联想到两件事:我太太最喜爱的花,以及我匆匆一瞥所看到的那本专论的标题,更进一层地,我联想到在中学时代的小插曲,大学的考试,以及另一崭新的意念——有关我的嗜好(这曾由上述的对话中浮现出现),再利用由“遗忘的花”所联想到的“我最喜爱的花——向日葵”而予以联系起来。而且由“向日葵”,一则使我回想意大利之旅游,另一方面又使我忆及童年第一次触发我日后读书热的景象。因此,“植物学”就是这梦的关键核心,而成为各种思路的交会点。并且,我能证明出这些思路均可于当天的对话内容一一找出联系。现在,我们就恍如在思潮的工厂里,正从事着“纺织工的大作”:

        “小织梭来回穿线,一次过去,便编织了千条线。”

        在梦中的“专论”再度地涉及两件题材:一端是我研究工作的性质,而另一端却是我的嗜好的昂贵。

        由这初步的研究看来,“植物学”与“专论”之所以被用作“梦的内容”,是因为它们能使人联想到最多数的“梦思”,它们代表着许多“梦思”的交会点,而就梦的意义而言,它们也就具备了最丰富的意义。这种解释可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如下:“梦的内容”中每一个成分具有甚多的意义,它们代表着不只一种的“梦思”。

        如果我们仔细检验梦中每一成分如何由“梦思”蜕变过来,那我们将可了解得更多。由那“彩色图片”引入另外新的题目——同事们对我的研究所作的批评,以及梦中所已涉及的我的嗜好问题,还有更远溯到我童年时曾经将彩色图片撕成碎片的记忆。“已脱水的植物标本”牵涉到我中学时收集植物标本的经验,而特别予以强调之。因此,我得以看出“梦内容”与“梦思”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梦内容的各个成分代表好几种的“梦思”,同时每一个“梦思”又能以好几种不同的梦内容的成分代表,由梦中某一成分着手,经过联想的思路可以引出好几种“梦思”,反之,如果由某一种“梦思”着手,也可引出好几个梦中的成分。而在梦的形成过程中,并不是一个梦思,或一组的梦思,先以简缩的手法在“梦内容”

        中出现。然后另一个梦思,再以同样手法接续于后(就像按人口比例,每多少人选出一位代表的过程一般),事实上,整个“梦思”是同时受到某种加工润色,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唯有那些具有最强烈最完整实力的分子才脱颖而出,因此这种过程反而较像“按名册选举”。无论是哪一种梦,一经过我解析,我总发觉我这“基本原则”屡试不爽,“由整个‘梦思’蜕变而形成各种‘梦内容’的成分,而这各种成分又各有多种的梦思附于其上”。

        为了说明“梦思”与“梦内容”的关系,确有其必要再多举一个例子,以下所举的例子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两者相互交织的错综关系,这是一个患有“幽闭畏惧症”所做的梦,读者们不久就可以看出为何我如此欣赏这梦的结构,而称之为“非常聪明的梦活动的成品”。

        二、“一个美丽的梦”

        “梦者与很多朋友正在×街上驾着车子兜风,这街上有一间普通的客栈(但事实上并没有)。在这客栈里的一个房间内正上演着一出戏剧,最初他是个观众,但后来竟成了演员。

        最后大家都开始换衣服,准备回城里去。一部分人在楼下,一部分人在楼上换装,楼上的已经换好了装,但楼下的仍旧慢吞吞地,以致引起楼上的同伴不满。他的哥在楼上,他在楼下,他认为哥哥他们换装那般匆忙简直太没道理(这部分较模糊)。并且,他们在到达此地以前,早就已经决定好谁在楼上,谁在楼下。接着,他独自由山路登向城市,脚步十分沉重,举步艰辛竟至在原地动弹不得。一位老年绅士加入了他的行列,并且愤怒地谈论意大利国王。最后,快到山顶时,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松自如。”

        举步困难的印象尤其清晰逼真,甚至醒后,他犹自分不清刚刚那经验是真实或梦境。

        由梦的显意看来,倒是内容平平,但这次我要一反以往的常规,而以梦者所认为最清晰的部分开始着手解析。

        梦中所感受到的最大困难——举步迟重并带气喘——是梦者在几年前生病时曾有过的症状,当时再加上一些其他的症状,被诊断为“肺结核”(可能系“歇斯底里的伪装”)。由我们对“暴露梦”所作的研究,已经了解了这种梦中运动受禁制的感觉,而现在,我们又可以看出这也可用来作为其他种类的代表。“梦内容”中有关爬山的部分,初则十分吃力,到了山顶化为轻松,使我联想到法国小说家都德的名作沙孚〔1〕这故事里,一位年青人抱着他心爱的女郎上楼,最初佳人轻如鸿毛,但爬得越高,越觉得体重不堪负荷,这景象其实就是一种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展的象征。而都德借此以戒斥年青人切勿四处留情,空留满身风流债,到头来吃不完兜着走〔2〕。虽然我确知这病人最近曾与一女伶热恋,而终告破裂,但我仍不敢说,我这种解释确实正确。在沙孚的情形正与此梦“相反”,梦中的爬山是最初困难,而后来轻松,但小说中的“象征”却反而是最初轻松,后来却成了重负。我很惊讶地,病人竟告诉我这种解释正与他当天晚上所看的一部戏剧的结构十分吻合,那剧本叫做维也纳之巡礼,叙述一位最初颇受人尊崇的少女,如何沦落到卖笑生涯,而后来与一位高阶层男士发生关系,开始“向上爬”,但最后她的地位却更加低落,这剧本又使他联想另一个剧本《步步高升》,而这戏的广告画就以“一列阶梯”为代表。

        再接下去的解析显示出,那位与他最近热恋过一阵子的女伶就住在×街上,而这街里并没有客栈。然而,当他在维也纳与这位女伶打发这夏天的大半时间时,他就下榻于这附近的一间小旅馆〔3〕。当他离开那旅馆时,他告诉车夫:“发现这儿没有一只臭虫,我很高兴!”(事实上,害怕臭虫又是他的另一畏惧症),而车夫回答道:“这地方怎么有人住得下呢?这根本算不上是一间旅馆,充其量不过一间‘小店’而已!”而“小店”这字眼又使他马上想起一句诗:“后来我就成了这么好的主人的宾客!”但这首乌兰德的诗中所歌颂的主人却是一株“苹果树”,第二段诗句又由思潮中涌现出来:(浮士德四一二八——三五)。

        浮士德(面对着年青的女巫):

        我曾有过一段美梦,我看见了一株苹果树,

        那儿高挂着两颗最漂亮的苹果,

        她们诱使我不由自主地“爬上去”。

        漂亮的苹果,

        自从天堂里惊鸿一瞥,

        你就朝夕心仪这苹果,

        而我非常高兴地获知,

        在我的花园里正长着这种苹果。

        “苹果树”与“苹果”的意义,我想是殆无疑问的。那女伶丰满诱人的胸部,正是使我们这位梦者神魂颠倒的“苹果”。

        由梦的内容看来,我们可以确信这梦是含有梦者小孩时期的某一种印象(梦者此时为三十岁)。果真这种说法正确的话,那么这必是指着梦者的奶妈而言。奶妈柔软的胸部事实上就等于小孩子最好安眠的“旅馆”。“奶妈”以及都德笔下的沙孚,其实就影射着他最近放弃的那位情妇。

        这病人的哥哥也出现在“梦内容”,“他哥哥在‘楼上’,而他在‘楼下’。”而这与事实又相反的,因为就我所知,他哥哥目前穷困潦倒,而他反倒仍维持得很不错。在叙述这“梦内容”时,梦者曾对“他哥哥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一节言词闪避不定。而这句话正是一种我们在奥地利所常用的口语,当一个人名利丧失殆尽时,我们会说“他被放到‘楼下’去了”,就像说他“垮下来了”一样。而现在我们该可以看出,在梦中某件事故意以“颠倒事实”的情形出现时,必有其特殊意义的,而这种“颠倒”正可解释“梦思”与“梦内容”

        之间的关系。要了解这种“颠倒”确有其途径可循,在这梦的末尾,很明显地“爬山”以及沙孚中的叙述又是“颠倒”的一例,而这种“颠倒”的意义可分析如下:在沙孚这本书里,那男人抱着那与他有性关系的女人上楼,那么,如果在“梦思”里,一切都颠倒的话,那该是一个女人抱着男人上楼,而这只有可能发生于童年时期——奶妈抱着胖娃娃上楼,因此,这梦的末尾部分成功地将奶妈与沙孚拉上了关系。

        就像诗人提出沙孚这名字,总免不了引申到女性同性恋一般,梦中“人们在‘楼上’、‘楼下’,在上面、下面忙着”也意指着梦者心中的“性”方面的幻想,而这些幻想,就与其他受潜抑的欲望一样,与梦者之心理症颇有关系,“梦的解析”并无法告诉我们,这些只是幻想,而非事实的记忆,它只能供给我们一套想法,而让我们自己再去玩味其中的真实价值。在这种情形下,真实与想象的乍看均具有同等价值(除了梦以外,其他重要的心理结构也有这种类似情形。)。就如我们早已获知的,“许多朋友”是象征着“一种秘密”。而梦中的“哥 哥”,利用对童年时代景象的“追忆”加上“幻觉”,用来代表所有的“情敌”。

        然后再接着一件无甚关系的经验,“一个老年绅士愤怒地谈着意大利国王”意指着低阶层的人闯入了高级社会所发生的不合。这看来倒有点像都德笔下那年青男人所受的警告,而同样地这也可用在吮乳的小孩身上〔4〕。

        在上述的两个梦里,我在“梦思”内所一再复现的成分均用方体字或括弧以别于他字,俾使各位更易看出“梦内容”与“梦思”的多种关系。然而,因为这些梦的分析仍未能作得彻底,所以也许有必要再选一个梦来作整套的分析,以便看出梦内容中的多种意义。为了这目的,另选用前提过“伊玛打针”的梦,而由这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出“梦的形成”所用的“浓缩作用”往往利用了多种的方法。

        “梦内容”中的主角是我的病人伊玛,在梦中她看来就如她平常的样子,所以,那无疑地是代表她本人的。然而,当我在窗口给她检查时,她的态度却是我由另一位妇女身上所观察到的,而这女人,在“梦思”里,我宁可用来取代我这病人。由于伊玛在梦中有“白喉伪膜”,使我联想起长女得病时的焦急,因此她又代表着我的女儿,而由于我女儿名字的雷同,又使我联想起一位因毒致死的病人。在梦中,以后伊玛人格的续变(但梦中的伊玛的影像并不再变)代表着:她变成了一位我们在民众服务门诊所看的一位病童,在那儿我的朋友们为她们统计智能的差别。而这种变迁很明显地是受了我的小女儿的影响,由于她常不愿意张开嘴巴,同样地梦中的伊玛就变成了另一位我检查过的女人,而利用同样的联系,又引申到我太太身上。还有,由我在她喉头所发现的病变,也可以再引申出好几位其他的人。由伊玛而引起连串的联想所产生的这些人物,在梦中并不曾亲身出现。她们全都隐身于伊玛一人之后,因此伊玛成了一个“集合影像”,而不可避免地是有许多互相冲突矛盾的特点。在梦中伊玛代表了其他这些为梦中“凝缩作用”所抛弃的人物,但却仍把这些人物的特点多少保留下来,点点滴滴注入于梦中伊玛的形象内。

        为了解释“梦的凝缩作用”,我以另一种方式创造了一种所谓“集锦人物”——将两个以上的真实人物的特点集中于一人身上。利用这种方法,我在梦中制造出M医生,他以“M医生”为名,并且言行均同于平时的M医生。但他所生的病以及身体上的特征却与属于另一个人物——我的长兄。而苍白脸色,由于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特点,所以较无特别意义。梦中的R医生同样地,是R与我伯父的“集锦人物”,但这个“集锦人物”却是用另一不同方式所编造出来的。这次我并未将两个人物的记忆中的特征予以合并,相反地,我采用了嘉尔登制造家人肖像的方法——我将两个人物复叠在一起,而使两人的共同特征得以更趋明显,而彼此不同的特点反倒互相中和而变得模糊。这书中我伯父的“漂亮胡子”得以出现,就因为这是R与我伯父两人面相上的共同特点。至于,说到那胡子渐渐变灰色,则可以引申到我父亲与我自己。

        “集体”或“集锦”人物的产生是“梦凝缩”的一大方法。

        我们马上又可应用在另一种联系上。

        “伊玛打针”的梦所提到的“痢疾”这个名词也有好几种解释,它可能是由“白喉”这个字音的相近所引起的,但另一方面,它可能是影射到我送她去东方旅行的那病人(她的“歇斯底里症”是个误诊)。

        梦中所提到的propyls这个字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凝缩”产物。在“梦思”里其实是amyls这个字较有分量,很可能这是在梦形成时,两字之间发生了简单的“置换”。而事实上由以下的补充分析,可以看出这种置换完全是凝缩的结果:如果我对propylen这个德文字沉思一段时间,那么它的同音字propy-laeum一定会自然浮现出来的,而propylaeum〔5〕并不只有在雅典才找得到,在慕尼黑也可以看到。而约在做这梦的一年前,我曾去慕尼黑探望一个病重的朋友,而这位朋友就是我曾与他提过trimethylamin这种药物的人,因此由梦中紧接着propyl跑出trimethylamin,更可支持这种说法。

        就像在其他的梦分析一样,我在这儿发现了一大堆对等意义的联想,而使我不得不承认在“梦思”中的amyls确实是在“梦内容”中被propyls这个字所取代。

        一方面,这梦牵涉到有关我的朋友奥图的一些意念,他不了解我,他认为我有错,他送了我一瓶含有amyls怪味的酒……,而另一方面,与前者成对比的,又有一些有关我那住在柏林的朋友威廉的意念,他真正了解我,他永远认为我是对的,而且他曾供给我一些很有价值的有关“性”过程的化学研究资料。

        在有关奥图的意念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都是一些引起梦的近因,而amyls是属于较清楚的成分,以致在内容中占有一席之地。至于有关威廉的意念则泰半是由威廉与奥图两人之间的对比所激发,并且其中各成分均与奥图的意念有所呼应,在这整个梦里,我一直有种明显的趋向——摒弃那些令我不愉快的人物,而亲近其他能与我共同随心所欲地对付前者的人。

        因此属于奥图意念的amyls使我连想到属于威廉意念的trimethy-lamin(两者同样是属于化学的领域),而这意念由于受到心理各方面的欢迎而得以于“梦内容”中脱颖而出。

        amyls本来也可以未经改装地遁入梦内容中,但却由于这字眼所能涵概的意念,可以由另一威廉意念的字眼所包括而失败。propyls既与amyls这字看来相似,而且它又可以在威廉意念间以慕尼黑的propylae-un找到联系。因此两意念集团间乃以propylspropylaeum发生关联,而双方有如经过了妥协,而以这中间产物出现于梦内容中。于是就这样造成了一个具有多种意义的共同代号。也唯有透过这种多种意义的字眼才得以深窥“梦内容”的究竟。因此,为了形成这种共同代号,梦内容中注意力的转移必定发生于某些在联想范畴内接近该重点的小节上。

        由这个“伊玛打针”的故事多少已使我们看出梦的形成过程中凝缩作用所扮演的角色。

        我们发现“凝缩作用”的特点即在梦内容中找出那些一再复现的原素,而构成新的联合(集锦人物,混合影像)以及产生一些共同代号。至于凝缩作用的目的以及所采用的方法,需待我们讨论到梦形成的所有心理过程以后再作更深入的研究。目前且让我们先就所得的结果作一整理,我们所找出来的事实是这样的:由“梦思”与值得注意的“梦内容”之间的联系正好由“梦凝缩”补缀。

        梦中的“凝缩作用”一旦以“字”或“意义”表达的,更容易为吾人所了解。一般而言,梦中所出现的“字”往往被视为“某种东西”,而与东西所附带的意念一般、也需经过同样的结合变化,因此这种梦就产生了各种各类滑稽怪诞的新字。

        1、一位同事寄来一份他写的论文,其内容就我看来似乎对最近生理学的发现有些过高估计,并且也对他自己运用了不少言过其实的话。于是当天晚上,我梦见了一句很明显地针对这篇论文所发的批评:“这的确是一种norekdal型的”,这个新字的形成乍看的确令我摸不着头脑,这字无疑地是一些最高层的形容词colossal(巨大的)pyramidal(顶尖的)

        之类的谐谑模仿,但我却无法找出字源到底来自何处。最后,我才发现这怪字可以分成两个字Nora与Ekdal,而这分别来自易卜生的两部名剧,不久前我曾读过报上一篇有关易卜生的评论,而这篇论文的作者的最近一篇作品,正是我梦中所批评的对象。

        2、我有一位女病人梦见一个男人,长着漂亮的胡子以及一种奇异的闪烁眼神,手指着挂在树上的一块指示板,上面写着:“uclamparia—wet”〔6〕。

        分析:那男人长相颇具威严,其闪烁之眼神马上令她想起罗马近郊之圣保罗教堂里,她所看到的镶嵌细工制成的教皇绘像。早年的教皇中有一位具有金黄色的眼睛(其实这是一种视觉的幻象,但却常常引起导游者的注意)。更深一层的联想显示出这人的整个长相确实与她的牧师相似,而那漂亮胡子的造型使她联想到她的医生(我弗洛伊德本人),而那人的身材却与她父亲相仿佛。这些人对她而言,均有一种共同关系——他们均引导指示她生命之道。再进一步地探询,金黄色的眼睛——金子——钱——所受精神分析治疗花费她不少金钱,而使她非常痛心。金子,更使她联想到酒精中毒的“金治疗法”——D先生,要是他不患上酒精中毒,她就会嫁给他——她并不反对别人偶尔喝点酒;她本身有时就喝点啤酒或普通的酒。这又再度使她回想到圣保罗教堂及其周遭环境。她想起当时她曾在这附近的一所叫TreFontane(三泉)的寺庙里饮了一种Troppist(天主教之一支)僧徒由“尤加利树”所制成的酒。接着她告诉我,这些僧侣如何在这沼泽地带种植尤加利树,而把整片沼泽荒地化为良田美亩,因此ub clamparia这个字可以看出是由eucalyptus(尤加利树)与malaria(疟疾)两字所合成,至于wet(潮湿)这个字则由该地区以前为沼泽地区所引起的联想。

        还有,wet(潮湿)有时也暗示着反面的dry(干燥)。而巧的是,那位要是不沉迷于酒杯中,便可与她成婚的男人名字便叫Dry。这怪名字Dry是来自德文字源(德文drei意为“三”),因此,这又影射到“三泉”寺庙。在谈及Dry先生的酒癖时,她曾用了如下的夸张说法:“他可以喝掉整座泉水。”而Dry先生自己也曾自我解嘲地说:“由于我永远‘干涸’(dry,意指其名字而言),所以我必须经常喝酒。”而eucalyptus(尤加利树)也意指着她的心理症,这毛病最初曾被误诊为Malaria(疟疾),由于她的焦虑性心理症发作时,总会发冷发热以致在意大利时曾被人以为是疟疾。而她本身也深信由那些僧侣手中买到的尤加利树汁的确多少治好了她这毛病。

        因此,“uclamparia—wet”这凝缩的产物正是梦者的心理症与其梦的交会点。

        3、这是一个我自己的较冗长混乱的梦,主要情节在于航海旅程中,我突然想起下一站为Hearsing港,而再一站为Fliess。后者正好是我一位住在B市的朋友的名字,而B市是我经常往访的城市。而Hearsing这个字则是采用了一般维也纳近郊的地名所惯有的ing字尾,如Hietzing,Liesing,Moedling(古代米底亚字,meaedeliciae,意即“我的快乐”,而德文“快乐”就正是我的名字Freude这个字)。然后再拼凑上另一个英文字Hearsay,意即诽谤、谣言,而借此与另一白天所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印象发生关联——一首在Fliegende BlaEtter的刊物上讽刺中伤侏儒SagterHatergesagt(Saidhe Hashesaid)

        的诗。还有,由Fliess与ing字尾凑成的字Vlissingen确实有这地名,这正是我哥哥由英国来访问我们时所经过的港口。而Vlissingen在英文称之Flushing,意即Blushing(脸红),而使我想起一些罹患Erythrophobia(惧红症)的病人,这种病例我曾处理过几个,还有,最近贝特洛所出版的有关这方面的心理症的叙述,颇引起我的愤慨〔7〕。

        第一个看了这本书的人对我作了如下的批评,而后来的读者可能也会赞成,“果真如此,梦者未免都表现得太诙谐而富有机智吧?”然而,事实上就梦者而言,确实是如此的,唯有将这种批评引申到梦的解析者身上时,才会遭到反对,如果我们的梦呈现得诙谐,并非我个人的错误,而是梦形成时所处的特别精神状态,而这与急智、滑稽的理论大有关系。梦之所以会变得诙谐,多半都是由于表达意念的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往往行不通所致,我的读者们可能会相信我的病人的梦所表现的诙谐并不下于我自己所提出的梦。因此,这种批评迫使我再作“梦工作”与急智的比较研究。

        4、在另一个场合里我作了一个分成两部分的梦。第一部分是一个我清晰记得的单字Autodidasker,而第二部分则为我几天前所做的梦内容的翻版,而这梦引致我在下次见到n 教授时,一定得告诉他:“上次我曾请教您的那病人确实正如你所料的,是个心理症的病人”。因此,这新创的字Autodib dasker不仅含有某种隐意,并且这意义必与我对N教授的诊断予以推崇的决定有点关系。

        现在Authordidasker这个字可简单地分成Author(德文“作家”即Autor)

        Autodidact,以及Lasker,而后者可联想到叫Lasalle的名字。这第一个字“Author”就做梦的这段时间而言正有一番特别意义。当时,我给太太买了好几本我哥哥好友(他是一位名“作家”)所作的书回家,而就我所知,此人(名叫J.J.David)与我谊属同乡。有个晚上,我太太告诉我,David的一本小说(描述天才的糟蹋)曾使她深深地感动,于是我们的话题乃转入如何发掘自己子女的天才才不会糟蹋了他们,而我安慰她说,她所惧怕的这种差错绝对可以用“训练”来弥补。当晚,我的思路走得更远,满脑子交织着我太太对子女的关怀以及一些其他杂事,而有些那小说作者告诉我哥哥有关婚姻的看法也引导我的意念遁入旁支而产生梦中种种象征。这条思路引至Breslau这地名,一位我们熟悉的妇人结婚后就搬到那地方去住,而在Breslau,我找到两个人名Lasker和Lasalle。这两个例证均可用来证实我的担心——“我的子女将会被女人毁弃一生”,这两个例证同时代表了两种引致男人毁灭的路〔8〕。

        这些“追逐女人”所引起的意念,使我联想到我的哥哥,他迄今仍旧独身,名叫Alexander,而我看出来,我们惯于简称他Alex的这发音,酷似Lasker的变音,而经由这事实使我的思路又由Breslau折往另一条道路。

        然而,我所作姓名、音节的拼弄工作同时还另有一种意义。这代表了我内心的某种愿望——希望我哥哥能享受家庭天伦之乐,而用以下方法展示出来:在描述艺术家生活的小说中,由于其内容与我的梦思有所关联,所以更待追查。这出名的作者借着书中主角Sandoz把他个人以及其家庭乐趣全盘托出。而这名字很可能经由以下步骤加以变形:Zola(左拉)

        如果颠倒过来念(小孩最喜欢将名字倒念的)便成了Aloz,但这种改装仍嫌不够,于是Al的这音节,借着与Alexander这字第一音节的雷同,蜕变成该字第二音节Sand,而凑成了Sandoz这书中人物的名字,而我的Autodidasker 也就利用这种同样方法产生出来。

        至于我的幻想“我要告诉N教授,我们两人一起看过的那病人确实患上了心理症”可以由以下方式产生:就在我要开始休业度假时,我碰上了一个棘手的病例。当时以为是一种严重的器官毛病,可能是脊髓交替退化病变,但却无法确实证明出来。这其实大可诊断为“心理症”而省了一大堆麻烦,但因为病人对“性”方面的问题均力加否认,而使我不愿意率作这种诊断。由于这种困难,使我不得不求助于一位我最佩服的权威医师。他聆听了我的质疑以后,告诉我:“你继续观察他一段时间吧!我想他可能是心理症病人。”因为这位医师并不赞同我关于心理症病源的理论,所以虽然我并不反驳他的诊断,但我却仍保留了内心的怀疑。几天以后,我告诉这病人,我实在无能为力,而劝他另访高明。然而,出乎意外地,他到这时才坦白向我承认过去他曾对我撒谎,他自觉羞惭歉疚,接着他终于告诉我一些我早就猜测出来的性问题的症结,而有了这些才使我能够确实诊断“心理症”。这可真使我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我又自觉不无憾意;毕竟我不得不承认我所请教的那位前辈,他能够不为性问题的付诸阙如而受挫,仍能作出正确的诊断,的确技高一筹。因此,我决定下次与他碰面时,一定马上告诉他,事实证明他是对了,而我是错了。

        以上便是我这梦中所要做的事。但果真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又可达成什么愿望呢?我真正的愿望便在于证明我对子女的担心是多余的,也就是说,在梦思中所采用的我太太的恐惧可因此证明为错误。梦中所叙述的事实之对错与梦思中之核心并未曾脱节。于此我们有同样的两种抉择,由女人引起的机能性或器官性的病症,或者是由真正的性生活引起的——也就是说“梅毒性瘫痪”或“心理症”,同时Lasalle的毁灭又与后者有间接的关系。

        在这结构完整的(并且经过解析后意义清晰的)梦里,n 教授不只代表这种类推所产生的结果以及我想证明自己错误的愿望,也不只是由Breslau这地名联想到那位婚后住在那儿的朋友,梦中N教授的出现尚与当时我们一起看病人以后的闲谈有些关联:记得当他看完了那病人,除了提出前面提过的建议以外,他问我:“你有了几个孩子?”“六个。”他以一种关切的、长者的神态再问我:“男孩还是女孩?”“男女各三个,他们是我最大的骄傲与财富。”“嗯!你可得小心些,女孩子较没有问题,倒是男孩子日后的教导并不简单!”我回答他,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十分听话。很明显地,这种有关我儿子将来的说法使我不太愉快,就有如他当时对我那病人的诊断以为只不过是心理症而已。于是,这两件前后连续发生的印象便因此而并在一起,而当我在梦中加入了心理症的故事时,我便利用它来代替了有关孩子教育的对话,其实,这些我太太所担心焦急的孩子问题才真正更与梦思的核心发生关系。因此,虽然我对N教授或所提出的儿童教育问题引起的隐忧也遁入内容中,但它却隐藏于我的希望:“证明自己这种担心纯属一种杞人忧天”,而这幻象便同时代表了这两种互相冲突的选择。

        “考试的梦”在解析时也遭到了这种同样的困难,我已于“典型的梦的特征”里提到过。梦者所补充追加的一些联想资料往往并无法足够解析的需要。对这类梦更深一层的了解则有待更多的这种梦的搜集。不久前我所提过的安慰词句如:“你早就已是一个医生了”

        等,其实并不只是一种安慰,而且也是一种谴责。这可以有另一种弦外之音:“你已活了这般岁数,却仍做出这种傻事,仍犯了这种小孩子的毛病。”而这种自我安慰与自我谴责的混合体正是“考试的梦”也具有的特征。因此,由最后解析的那个梦看来,我们大可顺理成章地推论其“傻事”、“小孩子的毛病”均为被斥责的性行为的重复。

        梦中的文字转变为一般发生妄想病的情形仿佛,并且在“歇斯底里症”以及“强迫观念”的病人亦可看到。小孩子口语上的恶作剧,在某种年纪时,他们也真正把“字”、“话”当作对象,甚至创造些新奇的语言、自制的句法,而这些都成了梦和神经官能症的共同来源。

        对梦中的奇形怪状的新字加以解析,特别适合用来探讨梦工作之“凝缩作用”的程度。

        由以上所学的少数例子千万可别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些材料均属少见甚或例外的梦。相反地,这种梦例比比皆是,可惜在精神分析治疗中,梦的解析工作很少能记录下来作成报告,而且所能报告出来的解析大部分也仅为神经病理学者所能领会。

        当梦中有一些话语,确实清楚地导自某种念头时,几乎所有这种“梦中的话”均来自于“梦资料”中印象犹新的话,这些话的措辞可能完全原封不动,也可能只是稍加更动。往往“梦中的话”是由所说过的一些话东补西缀地凑合而成,句法可能不变,但整句的意义却可能变得暧昧隐涩,或甚至连句法均有改变,往往这些“梦中的话”只不过是追述重复那些印象犹新的话而已〔9〕。

     第六章-乙、转移作用

         乙、转移作用

        当我们收集以上的“梦凝缩”例子时,我们就已注意到另外一种重要性不下于“凝缩作用”的因素。某些在“梦内容”中占有重要篇幅的部分在“梦思”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而相反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一些在“梦思”中位居核心的问题却在“梦内容”中找不出蛛丝马迹。而梦就是这般地无从捉摸,由它的内容往往并不足以找出“梦思”的核心。举例而言,在以前提过的“植物学专论”的梦里,“梦内容”中最重要的部分显然是“植物学”,但在“梦思”里,我们主要关切的问题却是同事间做事时所发生的冲突与矛盾,以及对我自己耗费太多时间于个人嗜好上的不满。至于那“植物学”除了用来做个“对照”以与“梦思”发生一点点关联外(因为植物学一直并不是我喜欢的科目),并无法在“梦思”中找出一点地位。在我的病人所作有关沙孚的梦里,上山下山,上楼下楼是主要内容,然而“梦思”却主要为担心与“低”阶层的人发生性关系的危险。由此可见仅有梦思中之一小部分遁入梦内容内,而予以过分的夸张。还有,在我舅舅的梦中,那漂亮的胡子在“梦内容”中算得上是个核心,但却与我们分析后找出的“梦思”——追求“功成名就”的欲望,竟是风马牛不相及。由这些梦,使我们不得不相信“转移作用”的存在。但与此完全相反地,在“伊玛打针”的梦里,我们发觉了这梦的“梦内容”中每一单元的地位竟与解析后的“梦思”完全一一对应,因此分析过这种梦后,再碰到以上所举的梦例,我们不免为这“梦思”

        与“梦内容”间之崭新而不调和的关系感到惊讶。如果我们在正常生活中的心理过程发现,一个意念的产生是由一大堆意念间挑选出来后,才在意识界受到特别重视,那我们就会证实的确一种特别的心理价值(某种程度兴趣)会附着于脱颖而出的意念。但,我们却发觉在梦思中这每一个单元所受到的价值在“梦形成”时并不复存在,或并不予以考虑。由于梦思中的各种意念事实上也无法分出价值的高下,我们往往要靠自己的判断遂作决定。在梦形成时,那些附有强烈兴趣的重要部分往往成了次要部分,反而被某些“梦思”中次要的部分所取。这种情形,乍看似乎每一个意念所附的心理价值并不为梦形成所接受,反而是它所含的意义多寡才是关键。我们很容易就以为能现形于梦内容中的并不是梦思中重要的部分,而只不过是它曾多次地出现,然而,就这个假设而已并不足以使我们对梦形成的了解增进多少。

        首先,我们就无法相信,两个具有多种意义及内含价值的意念除非彼此同朝一方向,那有可能影响梦的选择。那些在“梦思”中最重要的意念往往也可能一时再出现的,因为每一个梦思的单元都是由这些核心发散出来。但,梦仍可能拒斥这些经过特别地强调并且强烈地增援的单元,而在梦内容中采纳其他只受到强烈地增援的意念。

        这种困难,也许我们借着研究梦内容的“过度决定”可加以解决。很多这方面的读者,也许都私自以为发现梦内容的各单元的多种意义并不是重要的工作。由于在分析时,我们是由各梦中的单元着手,将每个由这单元发生的联想一一记载下来,因此有关这些单元在记载的意念资料中会较容易复现的可能性难道还有所怀疑吗?由于我并无法承认这种反对意见的正确性,我现在只能说出以下的看法:在梦析中所找出的意念里,有些已与梦的核心相去甚远,而变成了似乎是为了某种特定目的而设的人为添加物。它们的目的可以很快地看出,即在“梦思”与“梦内容”之间建立一种联系,而这往往是一种牵强的联系,并且很多情形下,一旦这些重要单元在解析时未能找出,则“梦内容”中的各部分不只是不能“过度决定”,连“足够的决定”均无法做到。因此我们获得以下的结论:在梦的选择中占有决定性地位的“多种意义”,可能并非永远是梦形成的最主要因素,往往只是一些未为吾人所知的精神力量的次要产物。然而,就每一单元要进入梦内容而言,这仍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因为就我们观察所得,有些时候“多种意义”并不易由“梦资料”内找出来,而唯有经过一番心血才有所获。

        现在,我们大概可以这样假设:在“梦的工作”下,一种精神力量一方面将其本身所含较高精神价值的单元所含的精神强度予以卸除,而另一方面,利用“过度决定”的方法,于较低精神价值的单元中塑造出新的重要价值,而借着这种新形成的价值得以遁入梦内容中。

        果真这种方法的确为梦形成的步骤,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梦形成的过程中,在各单元之间发生了“心理强度的转移作用”,而由此形成了“梦内容”与“梦思”的差异。这种我们所假设的心理运作其实正是梦的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环。这我们就称之为“梦的转移”,而“梦的凝缩”与“梦的转移”是我们剖析梦的结构的所发现的两大艺匠。

        我以为利用“梦的转移”来解析梦中所含的精神力量并非难事,而转移的结果便无非使梦内容不再与梦思的核心看得出有所关联,而梦只以这改装的面目复现潜意识里的梦愿望。

        而我们目前已熟悉了梦的改装,因此我们可以由此追溯出在精神生活中某种“心理步骤”对另一种所作的“审查制度”,而“梦的转移”便是达成这种改装的主要方法之一,我们必须假设“梦的转移”是由这种审查制度的影响所产生的一种精神内在的自卫〔10〕。

        在“梦形成”时,究竟“转移”、“凝缩”以及“过分解释”何者居首,何者为副且留待以后再讨论。但同时,我们顺便需要一提的,要使意念能出现于梦的第二个条件便是“他们必须能免于审查制度的拒抗”,有了这种假设,我们就可放胆地说“梦的转移”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第六章-丙、梦的表现方法

         丙、梦的表现方法

        我们发现把潜在思潮转变为梦之显意的过程中,有两个元素在运作,梦之凝缩作用和梦之转移作用。在接下来的研讨里,我们将遇到另外一两个决定性因素,它们无疑地决定了哪些材料能够进入梦中。

        虽然有使我们讨论的进展停顿的危险,但我认为有必要先把解释梦的程序来个粗略的介绍。我得承认要把这些程序解释得清清楚楚,并且能让评论家相信不疑的最简单方法乃是用某些特殊的梦做为例子,详细的予以解释(如我在第二章对“伊玛打针”所作的分析),然后把所发现的梦思集中起来,而找出构成此梦的程序——换句话说,用梦的合成来完成梦的分析,事实上我已经在好几个梦例中根据自己的指示使用上述的方法;但我不能在此将它们发表,因为这牵涉到有关精神资料的性质问题——有许多的理由,而每一个理性的人都不会反对的,这些顾虑在分析梦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分析可以是不完全,但仍旧能保有其价值——虽然它并没有深入梦的内容。但对梦的合成来说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认为如果不完全,那么它就不会具有说服力的,因而我只能够把一些名字为世人所不知的人之“梦的合成”公诸于世。但既然这愿望只能以我的心理症病患来达成,所以我必须把这问题的讨论暂时搁下,直到我能够把心理症患者的心理和这个题目拉在一起——在另一本书里〔11〕。

        把梦思合成以建造出梦的尝试使我领悟到由分析得来的材料并非都是具有同样的价值。

        只有一部分是主要的梦思——即是说,那些完全在梦中被置换的;而如果没有审查制度的话,它们本身就足以改变整个梦。另外的材料则常被认为不是那么重要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来支持“后者对梦的形成亦有贡献”的论调。相反的是,在梦发生之后到分析这段期间里,也许倒发生了一些使它们产生关联的事件,因而这部分材料即包括了所有由梦的显意指向隐意的连接途径,以及一些中间的连接关键——在分析的过程中,借着它们才能发现那些连接的途径〔12〕。

        目前,我们只对本质(重要)的梦思感兴趣,这些通常是一组说有多繁杂就有多繁杂的思想与记忆的综合——由一些我们清醒时所熟悉的思想串列所提供。它们常常是由许多不同的中心发出来,虽然彼此间有相连的地方。每一思想串列几乎恒常为其相反的想法所紧随,并且与它有相互的关联。

        当然,这繁杂构造的各个不同部分相互间就有很多很多的逻辑关系。它们可以表示前景或背景,离题或说明,各种情况,各种证据或是反驳。不过当整个梦思处在梦的运作的压力下时,这些元素就被扭转,被碎裂,以及被挤压在一起了——就像碎冰被挤成一堆那样——因而就产生这样的问题:构成其基础的逻辑建架变得怎样啦?梦中到底是以什么来代表“如果”、“因为”、“就像”、“虽然”、“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等连接词呢?——如果没有这些,我们是无法了解任何句子或语言的。

        我们最先想到的回答便是,梦并没有任何方法来表现出梦思之间的逻辑关系。大体来说梦忽视这些连接词,它只将梦思的内涵夺取过来而加以操纵处理〔13〕。而分析过程的工作即是要把这被梦的运作破坏了的联系重新建立。

        梦之所以无法表达出这种连接关系乃是基于造成梦的精神材料的性质所致。就像是绘画和雕刻所受到的限制,它们不像诗歌那样能够利用语言;而基于同样的理由,它们的缺陷都源于那些它们想利用来表达一些想法的材料上。在绘画寻得其表达原则以前,它曾经尝试过要克服这缺陷——在古代的绘画中,人物的口中都吊着一些小小说明,用来叙说画家无法用图画来表白的念头。

        现在,也许有人会对梦无法表现逻辑关系表示异议。因为在有些梦中往往有最繁杂的理智运作——反对或证实某些叙述,甚至加以讥讽或比较,就像是清醒时的思想一样。但是这又一次说明了外表常常是骗人的。如果深入分析这些梦时,我们会发现这整个思潮不过是梦思材料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在梦中所产生的理智运作。这外表看来像是思想的东西,不过是重现了梦思的主要材料而不是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是思想所要表现的。我将要提出一些有关这方面的事实。最简单的是,梦中所说的句子(所特别描述的),不过是一些未经改变,或稍有变动的梦思材料而已。这种常常不过暗示了包括在梦思中的一些事件,而梦的意义也许和它差距十万八千里。

        但我却得承认重要的思想活动——并非是梦思材料的重现——确实在梦的形成扮演重大的角色。在完成本题目的讨论后,我将阐述这思想活动所扮演的部分。那时我们就会明了这思想活动并非由梦思产生,而是在梦完成后(由某一观点来看),由梦本身而来的(请看本章后一节)。

        我们暂时可以这样说,梦思之间的逻辑关系在梦中并没有任何独立的表示。譬如说,如果梦中产生矛盾,那么这矛盾不是由于梦本身便是由于某一个梦思的内涵所致,梦的矛盾只能在非常间接的情况下才和梦思之间的冲突有所关联,但是就像绘画(至少)终于能够找到一种方式——而不再是那种小小说明的——来表白那些文字的意图(如感情、威胁、警告等),梦亦有可能用某些方式来阐述梦思之间的逻辑关系——对梦的表现方式加以适当的改变。实验显示出各种不同的梦,(由这观点看)都有表现方式不同的“改变”。有些梦完全不理其材料之间的逻辑关系,另外一些则尝试尽量加以考虑。因此,梦有时与其处理的材料相差不远,有时却又有巨大的相差。同样,如果梦思在潜意识中有着前后的时间顺序时,梦对它们的处理亦有着相似的变异幅度(如在伊玛打针的梦一样)。

        到底梦的运作如何决定梦思之间的这些(逻辑)关系(而这是梦的运作所难以表现的)

        呢?我将一个一个地加以说明。

        梦首先,粗略的考虑,存在于梦思之间的相关——这无疑是存在的——把它们连成一个事件。因而产生连续性(时间)的逻辑连接。由这点看来,梦就像是希腊或巴拿树〔14〕画派的画家一样,把所有的哲学家或诗人都画在一起。这些人确实未曾在一个大厅或山顶集会过;但是由思想来看,他们确是属于一个群体的。

        梦很小心地遵循此法则,甚至细节亦不放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梦把两个元素紧拉在一起,那么这就表示在相关的梦思之间必定存在着某些特殊的亲密关系。这就和我们的文字相似,“ab”表示这两个字母是一个音节。如果在“a”及“b”中间有个空隙,那么“a”

        就是前一个字的最后字母,而“b”是另一个字的起头〔15〕,所以,梦中二元素的并列并非是不相连的梦思借着机率而并接在一起,其实在梦思中这部分亦是具有相似的关系。

        为了表现这因果关系,梦有两种在本质上相同的程序。假设梦思是如此的:“既然这是如此的,那么,那个等等必会发生。”最常见的表现方法便是以附属子句做为起始的梦,而那主句就是“主要的梦”了。而时间的前后关系可以倒过来。但通常梦的重要部分是和主句对应的。

        我的一位女病人有一次叙述了一个梦,它是表现梦的因果关系的极好例子,我将在后面把它完完全全地写出来。梦是这样的——它具有一个短的序曲,然后是牵涉非常广泛的梦,不过却紧紧围绕一个主题。也许可以称之为“花的语言”。

        起始的梦是这样的:她走入厨房,那时两位佣人正在那儿。她挑她们的毛病,责备她们还没有把她那口食物准备好。在同一时间里,她望见一大堆厨房里常用的瓦罐口朝下的在厨房里累叠着以让内壁滴干。两个女佣人要去提水回来,不过要步行到那种流到屋里或院子的河流去汲取。然后梦的主要部分就这样地接下去:她由一些排列奇特的木桩的高处向下走,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的衣裙并没有被它们勾着……

        起始的梦和她双亲的房子是相关联的。毫无疑问,梦中的话是她妈妈常挂在口边的。而那堆瓦罐是源导于同一建筑物内的小店(卖铁器的)。梦的其他部分由说到她父亲——他常常追求女佣人,而最后在一次河流泛滥中,罹患重病死去(他们的房子靠近一河流)。因此,藏在这“起始的梦”的意义乃是:“因为我在这房子出生,在这卑鄙以及令人忧郁的环境……”主要的梦亦肯定有同样的观念,不过却以一种愿望的满足将它加以改变:“我是由高贵世家来的”,所以隐藏的真正观念是这样的:“因为出生是如此卑微,所以我生命的过程就是这样的了。”

        就我所知,把梦分成这不相等的两份,并不永远表示这后面的梦思与前面具有因果的关系。反而,我们会觉得同一材料常常以不同的观点各自出现于这两个梦中(当然,晚上那系列最终导至射精或高潮的梦就是这样的——这是一系列将肉体需求愈来愈清楚表白出来的梦。)有时,这两个梦源于梦思不同的中心,不过其内涵有点重复。因而这梦的中心在另一梦中只是线索式的存在着,而在这梦中不重要的部分却是另一梦的中心。但是在某些梦中,把它分为一个短的前言和一较长的主要部分正表示这两半有着显著的因果关系。

        另外一个表现因果关系的方法则牵涉较少的材料,它把梦中的一个影像(不管是人或物)变形成另外一个。当变形在目击下发生时,我们才要真正地考虑其因果关系——而不是在那种仅仅是某物代替了某物的时候。

        我已经说过这两种方法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因果关系同样是用前后的顺序来表现的:前者是用梦的前后发生,后者却以一影像直接变形为另一个。我得承认,多数的梦例并没有表现出这因果关系,它们已在梦的过程中,因为不可避免的各元素之混淆而消失了。

        那种随便一个都可以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的情况在梦里是无法表现的。它们常常各自插入梦里,似乎二者都是一样的有效(译者按:其实只有其中之一能够成立)。伊玛打针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很清楚的,它的隐意如下:“我不用替伊玛仍旧存在的病痛负责;因为这不是由于她拒绝接受我的治疗,就是源于她生活在那不合适的性生活,再不然就是因为她的病痛是器官性,而非歇斯底里的。”这梦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这些可能(其实它们却是排他性的——不同时存在)。如果合乎梦的愿望,它也会毫不考虑地加上第四个可能。

        在分析完这梦后,我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加入梦思的内涵中。

        但是如果在重新制造一个梦的时候,如果想要运用“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譬如说“这不是花园就是客厅”——那么呈现于梦思的就是“和”一个简单的加法而已。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通常是用来指一个含糊的梦元素——但是却能够被分开的,在这种情况下,解释的原则是:把两个情况看成同样有效,以一个“和”字把它们串连起来。

        譬如说,有一次我的朋友逗留在意大利,我恰好有一段时间没有他的地址。那时我梦见收到了附有他地址的电报。它是以蓝字印成电报体,第一个字是模糊的:“Via(经由)”

        或者是“Villa(别墅)”

        或者是“Casa(房子)”

        第二个字很清楚是:“Seo”

        第二个字念起来有点像意大利的人名,这提醒了我和这位朋友讨论过的词源学题目。并且也表露了我对他的愤怒,因为他把住址匿藏那么久而不告诉我。但是第一个字的三种可能情况却在分析后变得各自独立并且都能成为一个思想串列的起点〔16〕。

        在家父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布告(招贴或者海报)——倒有点像在火车站候车室内贴着的那种禁止吸烟的布告——上面印着:

        “你被要求把两只眼睛闭上”

        或是“你被要求把一只眼睛闭上”

        我通常把它写成:

        “Youarerequestedtoclosetheaneye(s)”

        这两个不同的说法有各自的意思,在分析的时候就导致不同的方向。我那时选择了最简单的送殡仪式,因为我很清楚家父对这种仪礼的看法,但是家里其他的成员对这种清教徒式的简单葬礼并不那么欣赏,认为会被那些参加葬礼的人们所轻视。所以,其中一句话:“你被要求把一只眼睛闭上”——这就是说,闭着一只眼,或是忽视的意思。在这里我们很容易发现“either—or”所表现的模糊的意义。梦的运作不能用单一字眼来表现出梦中呈现的模棱两可,因而这两道思潮即使在梦的显意中亦开始分道扬镳了〔17〕。

        在有些梦例中,这种要表现出“either—or”的困难是利用将梦分成相等的前后两半来克服的。

        梦处理相反意见以及矛盾的方法是值得注意的——它干脆不予以理会,对梦来说,“不”似乎是不存在的〔18〕。它很喜欢把相反的意见合在一起,或者把它们当作同样的事件来表现。它甚至会随心所欲地把相反意思取代了原先的元素而在梦中表现;因此我们不能一眼望过去就决定一个相反的元素在梦思中是否亦是如此的存在或者恰好相反〔19〕。

        在前面刚提到的一个梦里,我们已经解析过它的第一个句子(“因为我的出生是如此这般”)。在这梦里,病人梦见自己正由一些高低排列的木桩上步行下来,而手里握着开花的枝条。因为这影像,她想起了那手持百合花宣告耶稣诞生的天使画像〔20〕——而她的名字恰好又是玛丽亚——同时也令她回忆当街道用青色树枝装饰,举行“耶稣圣体游行”时,那些穿着白袍步行的女孩子。因此,梦中这开花的枝条无疑的暗示着贞洁——枝条上长着红花,看起来就像是山茶花。梦是这样进行的,当她走下来的时候,花已经大部分枯萎了。然后,接着一些无疑是月经的暗示——看来,这似乎是纯洁少女,握着同样的像是百合花(译者按:纯洁的意思)般的枝条是影射着茶花女:她平时戴着白色的山茶花,但在月经来临的时候,则戴着红色的。这带花的枝条〔歌德诗“Der Mülleri”中的(少女的花)〕

        同时代表着贞洁以及其反面。而这梦表现她对这一生纯洁无瑕的欣悦,但是在某几个部分却泄露了相反的概念(如花的凋谢)——提示出她因为各种有关贞洁过失而引起的罪恶感(即是说,在她孩童时期发生的)。在分析梦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很清楚的把这两道思想分开,自我慰解的那部分比较表面化,而自责的那部分较为深藏——这两道想法是全然对立的,不过相反但性质相似的元素却在梦的显意中以同样的事件表现〔21〕。

        梦的形成机转最喜爱的逻辑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相似,和谐,或者是相近的关系——即“恰似”。这关系和别的不同,它在梦中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22〕。梦思间早已存在的平行或“恰似”的关系是架构成梦的第一个基础,而梦的运作大部分不过是在制造一些新的平行关系来替代那些已经存在但是无法通过审查制度的阻抗者。梦的运作是倾向于凝缩,因而它赞助这种相似的关系。

        相似、和谐、所谓具有相同归属的——在梦中却以单元化来表现;这些关系或者早就存在于梦思间,或者是新近才被创造出来。第一种可能可以称为“仿同”,第二种则称为“集锦”。仿同是用在人身上,而集锦则指对事物的统一。不过“集锦”亦可施用于人身上。而地方则常常被当作人一样看待。

        在仿同作用里,只有和共同元素相连的人才能够表现于梦的显意中,其他人则被压抑了。但是这个梦中单一的封面人物出现于所有的关系及环境中——不仅是他自己,并且也概括了其他的人物的。在集锦作用里,这种情形就扩展到人的关系——这梦的影像概括了各人所持有的特征,但不是每个人所共有的;因而这些特征的组合导致了一个新的单元化,一个新的合成,集锦的实际过程可以有好几条,有时,梦中人具有一个和它相关的人的名字——在这情况下,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这和醒着的知识相同:这正是我们要的人——而外观却是别人的样子。或者,梦的影像可以一部分像某人,一部分又像另一个人。或者这第二人的涉及并非是外观的,而是存在于梦中人的姿态,说话和所处的情况中,在最后的这种情形下,仿同和创造一个集锦人物间的分野就不那么清楚了〔23〕。但是,要制造一个像这样的集锦人物的尝试可以遭遇失败。在这情况下,梦中的景物就只像是属于其中一个有关的人物,别的角色(而通常是最重要的),则变为一些附随的,而不具有什么功能。做梦的人有时会用这些词句来形容该种情况:“我妈妈也在那里。”梦内容中的这元素也许类似于像形文字中的决定性因子——不是发音,而是用来说明别的符号的。

        造成两个人物结合的共同元素也许会表现于梦中,也许会被删除。一般来说,仿同或者是建造一集锦人物的理由是为了避免表现出这共同元素。为了避免说,“A仇视我,B亦是如此。”所以我在梦中制造一个由A和B合成的人物,或者幻想A在做一些为B所特有的行动。这样造成的梦中人因而有了新的连接。而它代表了A和B的情况使我能够很合理的在梦的适当时间内穿插一个它们共有的元素,即是说,对我的仇视态度。利用这种方法常常能使得梦内容得到显著的凝缩;如果我能够利用别人而把相同的情况表现得清楚,那么就可以省去了直接表现某人的情况所需的繁琐。我们亦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种利用仿同作用来表现的方法亦可以用来逃过审查制度的阻抗,而阻抗正是梦之运用的严厉一面。审查制度所反对的,也许恰好落在梦思中某一特殊人物的特定意念上;所以我就寻找另外一人,他也和这被反对的材料有关,不过涉及较少。由于这两人不被审查通过的共同点使得以建造一集锦人物——它具有了两人其他无关重要的特征。不管是源于仿同或集锦作用,这人物于是被允许进入梦内容而不被阻抗。所以利用梦的凝缩作用,我满足了审查制度的要求。

        当梦表现出两个人共有的元素时,这往往暗示着另一个被蒙蔽的共同元素,不过却因为审查制度而无法表现。共同元素常常利用置换作用来达到顺利表现的目的,因此,梦中集锦人物所具有的无关紧要的共同元素使我们能下这样的断语:梦思中必定还有一个不是如此不紧要的共同元素。

        根据以上的讨论,仿同作用或者是集锦人物具有下列意义:首先,它代表两个人之间的共同元素。第二,它代表一件被置换了的共同元素。第三,它仅仅代表了一种一厢情愿的共同元素。因为希望两个人具有共同元素的想法,常常和这两人的置换不谋而合,所以后者在梦中亦是以仿同作用来表现,在伊玛打针的梦中,我希望将她和另一病人置换:那就是说,我希望另一病人和伊玛一样亦在接受我的治疗,梦达成这愿望的方法是,呈现一个叫伊的妇人,不过她被检查 的方式却是我以前看到另一妇人所接受的情况。在关于我叔叔的梦里,这种交换成为梦的中心:我利用处置和裁判同事把自己比喻成部长。

        根据经验,我发现每个梦都是关系着做梦者本人,丝毫没有例外,梦完全是自我的〔24〕。当自我不在梦内容中出现,反而代之以外人时,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自我一定利用仿同关系隐藏在这人的背后;因而能够把本人的自我加入梦内容里。在别种的情况下,如果本人的自我确实出现于梦中,那么亦可知道别人的自我亦借着仿同作用而隐匿于本人的自我后面。因此在分析这种梦的时候,常常得注意我和此人所共同具备的隐匿元素(而这元素是连接在此人身上的)。在别的梦里,自我起初是附着在别人身上,不过当仿同作用消失后又再度回复到本人的自我来。这些仿同因而使我得以细察在自我的意念中,哪些部分是审查制度所不通过的。由于这种原因,自我在梦中可以经过数度交迭,有时直接呈现,有时却又经由仿同别人而表现,借着好几个仿同作用,它乃能把好多好多的梦思凝缩起来〔25〕。这种梦者本人的自我在梦中会数次呈现或者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基本上是和在清醒的思考中、自我亦会出现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或关联没有两样——譬如这句子,“当我想我以前是多么健康的一个孩子。”

        至于地点名称的仿同要比人来的更容易了解,因为在梦中具有重大影响力的自我没有牵涉在内。在我的那个关于罗马的梦里,我发现自己处身于一个被称为罗马的地方,不过却因为看到街头大量的德文招贴而感到非常惊奇。后者是种愿望达成,立刻使我想到布拉格;而这愿望也许源于我童年时代度过的德国国家主义时期(而这已经是过去的〔26〕。在做这梦时,我有希望在布拉格遇见朋友(弗利斯);所以罗马和布拉格的仿同可以解释成一种愿望的共同元素:我愿意在罗马遇见朋友,而不想在布拉格。而且这会见的目的使我乐于将布拉格和罗马交换。

        这种制造集锦结构的可能是使梦常常披上一层奇幻外衣的最主要因素。因为它在梦内容中导入了一种不能由感官真正感受到的元素〔27〕。这种建构集锦影像的精神程序很明显地和清醒时幻想或涂绘恐龙以及半人半马怪物的情况相同。唯一的不同点是,清醒时,意欲创造的新构造本身决定了这想像物的外表;而梦中集锦的影像却取决于一些和它外表无关的因素——即梦思所含的共同元素。梦中的集锦物可以有好多种方法去完成。最单纯的方法便是只以某物直接表现,不过这种表现却暗示着它仍有别的归属。更复杂的方法则是把两个物体合成新的影像,而在结合过程中,巧妙地利用了两者在现实中所含有的相似点。新的产物也许是怪诞离奇,也许要被认为是高明的想像,这要看原来的材料是什么,以及其拼凑的技巧高下而定。如果凝缩成一个单元的对像是太过不和谐,那么梦的运作常常制造一个具有相当明显的核心,但附随着一些不明显的特征后就心满意足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把材料组成一个单元化影像的努力是失败了。这两种表现方法互相重复出现,产生一些性质相当于两种视觉影像竞争的东西。在绘画上,如果我们想表现许多个人体认的意像所形成的一般概念时,亦会产生出同样的情形。

        梦当然是这许多集锦的组合。在前述的梦的分析中,我已经提出了许多例子;以下我将多补充几个,下面这个梦是以“花的语言”来描述病人的生命过程:梦中的自我在手中握着开花的枝条——而我们说过,这代表着圣洁以及性的罪恶。由于花朵的排列情形,这枝条也向梦者暗示着樱花,而这些花儿,如果个别来看则是山茶花而且给人的印像是,花是加上去的。这集锦物各元素间的共通点可以由梦思中显示出来。开花的枝条暗示着那些要赢取,或者想获得她好感的人努力所贡献的礼物。因此,小时候她得到樱花;后来得山茶花树;而那个花看来像是加上去的外表则像征着一位常常外出旅行的自然学者为了获取她青睐所贡献关于花的图画。另一位女病人在她梦中则浮现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像是海边沐浴用的茅屋,像是乡村房子外面的厕所,又像是小镇子的顶楼。前面两个元素的共同点是关于人们的赤裸与脱衣;而与第三者的连接则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在她小时候),顶楼亦是和脱衣有关。

        另外一个男人则在梦中产生了两个地点的集锦——而在这集锦物里进行“治疗”。其中一个是我的诊疗室,另外一个则是他第一次邂逅太太的娱乐场所。一个女孩则在她哥哥答应请她吃一顿鱼子酱后,梦见这哥哥的脚沾满了鱼子酱的黑色颗粒。这“感染”的元素(道德上的意思)和她回忆起小时候布满双脚的红疹(而不是黑的),以及鱼子酱的颗粒组合成一个新的概念——意即她由哥哥那里得到的。在这梦里(别的梦也一样),人体的一部分被当作物来看待。在费连奇报告的一个梦中,那个集锦的影像由医生和马所组成,并且穿着睡衣。在分析过程中,这女病人体会到睡衣像征着小时候她父亲在某一情境的影像,因此这三个元素的共同点也就明了了。这三部分都是她性好奇心的对像,当她年轻的时候,保姆时常带她到一个军队的养马场去,因而她有许多机会来满足她那未被压抑住的好奇心。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梦没有办法表达矛盾或者是相反的关系——即“不”。我现在将首先提出反对的意见。有一类能够归属在“相反”前提下的例子是利用仿同作用的——在这些梦例中,交换或者取代的意念是和相反情况关联着。关于这点,我已经举过了许多例子。另外一类则归属于一种我们可称为“刚好相反”的旗下,它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呈现在梦中——似乎可以把它形容为玩笑。这个“刚好相反”并不直接呈现在梦中,但却经由梦内容(那些为了别的理由而创造的)刚好和它相邻接的部分的扭曲而泄露其存在的事实——就像是一种事后回想。这种方式用实际例子解释可要比描述容易多了,在一个美丽的梦,即“楼上和楼下”的梦里,表现的爬楼梯恰好和梦思的原型相反——即是这恰好和都德名作沙孚中情境相反;在梦中向上爬的动作开始困难,后来却轻而易举,而在都德的故事中开始容易,后来却困难了。另外梦者和她哥哥的“楼上”、“楼下”的关系在梦中刚好倒过来。这指出在梦思中,两件材料的关系是相反的;而我们可以看出梦者幼童式的想让乳母拥抱的幻想,不过在小说的情节中刚好颠倒,主人翁却抱着太太上楼。我那梦见歌德抨击M先生的梦也一样。在此种梦的分析中,必须弄清楚这关系,否则是无法成功的。梦里歌德抨击一位年轻的M先生;而实际存在梦思中的却是另一个重要的人物(我的朋友弗利斯),他被一个不知名的小作家抨击。在梦里,我计算歌德逝世的日子——实际的计算却是基于一位瘫痪病人的生日。

        梦思中具有决定性影响力的思想恰好和歌德应该得到疯子般待遇的意念相冲突,“刚好相反”,梦(潜匿意义)如此说,“如果你不明白书里讲什么,那么你(评论家)便是白痴,而非作者。”另外,我想这种把意义歪曲的梦都隐含着一种轻蔑的,有着这种“背叛某件事”的意念(譬如说,在沙孚的梦中,梦者把他和其兄弟的关系颠倒过来)。另外,我们亦可以看到这种梦中的相反手法时常是源起于潜抑的同性恋冲动。

        附带来说,把一件事扭转到反方向是梦运作最喜欢的表现方式,同时也是运用最广的。

        它的第一个好处乃是能满足对梦思中某些特殊元素的愿望,“如果这件事是相反的话,那该是多好!”这常常要表现自我对记忆中那些不如意部分的最好方法。还有,“相反”是逃避审查制度的有效方法,因为它产生一堆歪曲的材料——这且具有一种瘫痪的效果,譬如说,对尝试要去了解这梦的涵意泼冷水。因此,如果梦很顽固地不愿泄露其意义,那么追究梦显意里那些刚好相反的特殊元素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经过这手续后整个情势就明朗化起来。

        除了把主题颠倒以外,我们还要注意时间的倒置,梦的改装最常见的方法是把事情的结果,或者思想串列的结论置于梦的开始部分,而把结论的前提及事情的原因留在梦后段里,因此,如果不把这原则放在脑海里,分析梦就要无所适从了〔28〕。

        在某些梦例里,我们需要把许多梦内容颠倒过来才能找到其意义。譬如说,有一个年轻的强迫症患者在某个梦中隐匿着一个自孩童时代即已存在的希望父亲死亡的记忆。这父亲又是他所害怕的。梦内容是这样的:因为他回家晚了,父亲骂他一顿。这梦发生在精神分析的治疗过程中。由他的联想看来,本来的意思一定是他生父亲的气,因为父亲回来的太早了。

        他宁愿父亲永不回来,这就等于希望父亲死去(请看第五章),因为这个男孩子在父亲外出的时候做了一件错事,被警告说:“等你爸爸回来,你就知道厉害了!”

        如果我们要更深一层地研究梦思和梦内容的关系,最好的方法便是把梦做为起点,然后研究梦表现方法中的正统特征究竟和底下的思想有什么关系。最显著的是,梦里面各种梦的影像会激发起不同的感觉强度,而梦的各段或者是不同的梦都具有不同的清楚度。

        各种梦影像的强度相差(位于我们所了解的两个极端之间)并不能够看为比真实情况来得大(这我们认为是梦的特征的,其实是掩人耳目而已),因为这和我们在真实情况中所能体会的不清楚度无所比较。我们常常会说,梦中不清晰的对像是“消逝的”,而认为更清楚的影像必定是酝酿了相当长的时间。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梦思的什么东西决定了梦内容中各不同部分的鲜明度呢?

        我想以分析一些可能的情况来做为开始。因为梦的材料可能包括一些睡眠时所觉察到的真正感觉,所以也许有人会这样假设,导源于这些感觉的梦内容一定会有特殊的强度,或者反过来说,在梦中特别鲜明的,一定导源于睡觉时的真正感觉。不过由我的经验来看,此种假设从来没有成立过。由睡觉时所接受的神经刺激产生梦的影像比由记忆而来的清楚——这种关系是不存在的。真实与否对梦影像的强度来说是毫无影响的。

        另外,我们也许这么想,梦影像的感觉强度(鲜明度)和对应的梦思所蕴含的精神强度有关。而精神强度即相当于精神价值;即最鲜明的便是最重要的——是梦思的中心所在。而据我们所知,真正重要的元素通常是无法通过审查而进入梦内容的;但不管如何,也许它在梦中的直接衍化物亦带有一些较大的强度,并且毋需因而形成梦内容的中心。但是这种想法由梦的比较研究来看亦是不正确的。梦思中查元素的强度,和梦内容中相应元素的强度是毫无关联的:事实是“所有精神价值的完全转换”(尼采语),在梦思中举足轻重的元素,也许它的衍化物在梦中变为短暂的存在,并且在一些更强烈的影像相比之下,显得黯然无色。

        梦中各元素的强度反而是由两个独立的因素来决定,第一、完成愿望达成的元素是以特别的强度表现的(请看第七章)。第二、由分析过程看来梦中最鲜明部分乃是产生最多思想串列的起始点——那些最鲜明的元素亦是那些具有最多决定因子的。也可以这样子说:最大强度的梦元素,乃是那些借以得到最大凝缩作用者(请见第七章)。我们也许可以期望,最后终将会有一公式来表达出这两个决定因素和强度的关系。

        前述那个问题——关于梦中某一元素的强度或清晰度的原因——是不能和下面这个关于梦各个段落以及整个梦的清楚或混乱的问题混为一谈。在前一问题里,清晰度是和模糊度相对,而后者之清楚则和混乱相对。但是毫无疑问的,这两种尺度的进退关系是相互平行的。

        具有鲜明印像的那段梦,常常是含有一个强烈因素的,而暧昧不清的梦则具有一些强度较小的元素,但是梦的清楚或混乱可要比梦中元素的鲜明度来的更难于判断。的确,因为一些以后即将讨论到的理由,我们目前仍无法对前者加以讨论。

        但是在某些例子中,我们很惊奇地发现到梦的清晰与否和梦的改装没有关系,它反而是由梦思的材料直接而来(并且是梦思的一部分)。我就有一个梦,在我醒起来时,觉得结构完美、清楚与毫无瑕疵——当我在梦中仍然半睡半醒时的时候,我想要分出一类不受凝缩与置换作用影响,而属于“睡眠中的幻想”的梦,但是细察这稀有梦例时,我发现它仍然和其他梦具有同样的缺陷与隔膜;因此就把这“梦的幻想”〔29〕的分类删除了,梦的内容代表了我们长期追寻以及困扰我们(我和我的朋友弗利斯)的两性理论;而这梦愿望达成的力量使我认为这理论(刚好没有出现于梦中)是清楚与毫无瑕疵的。因此我认为是完整的梦的判断其实不过是梦内容的一个重要部分而已。在这梦例中,梦的运作侵犯了我清醒时的思想,将之篡改使我认为这是对此梦的判断,其实这是在梦中没有成功表现出来的梦思的材料〔30〕。有一回,在分析一位妇人的梦时,我遇到了和这梦相同的情况。开始的时候,她拒绝说,因为“这是非常不清楚与混乱”。终于当我重复说她不能如此确定她一定对以后,她说,有好几个人进入梦境——她本人,丈夫和她父亲——但是她却不能确定她丈夫是否就是她父亲,或者她父亲是谁,以及这类的问题。把梦和她分析过程中的联想合起来很清楚地显示出这是一个常见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佣人怀孕了,但不能知道“小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31〕,因此再度显示梦的不清晰其实乃是促成此梦的材料的一部分:即是说,这材料是以梦的形式来表现。梦的形式,或者梦见的形式是非常普遍的用来表示其隐蔽的主题。

        对梦的谅解,或者表面看来是善意的评论,常常是用来虚饰那以微妙方式出现于梦中的部分,虽然实际上是出卖了它。譬如说,一个梦者说:“梦已被抹掉”;而分析结果则显示出他回忆(童年的),他在倾听那位替他大便后抹屁股的人谈话。另外有一个例子值得详细记录,一位年轻小伙子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内容提醒他有关一些仍记得清楚的童年幻想。

        他梦见傍晚时分,他在夏季游览胜地的旅馆里。他记错了房门号码,结果走入一间客房,里头的一位老太太正和两个女儿解衣就寝。然后他说:“梦在这里有个空当;少了某些东西,最后出现了个男人,他想把我抛出去,于是,我就和他挣扎。”他尽了力量,但始终没有办法记起这重要关键——而无疑的这暗示着他儿时的幻想;最后,真相大白,他所想找寻的其实在他叙述梦的隐蔽的部分时已经说出来了。这空当其实是这些要上床的妇人的生殖器开口;而“少了某些东西”,则是对女性生殖器的形容词。当他年轻的时候,他具有对女性生殖器官的好奇心,同时固执于这有关幼童的性理论——根据这理论,女人是具有男性生殖器官的。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相类似的梦。他这么梦:“我和K小姐一起步入公园餐厅……然后就是个含糊的部分,一个中断……然后发现自己置身于妓女户,那里两个或三个妇人,其中一个穿着内衣裙。”

        分析:K小姐是他前任上司的女儿,她承认,她就像是他妹妹。不过他很少有机会与她交谈,有一次的谈话中,他们“似乎开始察觉到彼此性别的不同”,而他似乎这么说:“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他只到过此餐厅一次,那是和他姐(妹)夫的妹妹一同去的——而对他来说,她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有一回他和三位小姐走过此餐厅大门。那三位小姐是他妹妹、阿姨以及刚提到的姐(妹)夫的妹妹。三位对他来说都没有举足轻重的力量,但都是他的妹妹。他很少逛妓女户——一生中大概只有两三次。

        对这梦的分析主要建立于梦中“含糊的部分”及“中断”的基础上,因而导出他孩童时,因为好奇的缘故,曾经(虽然很不常)检视过小他几岁的妹妹的生殖器,于是后来,他就做了这个梦,像征着他对这过失的(意识的)记忆。

        同一晚上所发生的梦内容都是整体的一部分;而它们之所以会分成这许多段,同时有不同组合和数目的事实都是有意义的,这可以看成隐匿着的梦思所提供的消息〔32〕。在分析

        含有许多主要部分的梦时(一般来说,或者是同一晚上发生的梦),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可能,即这些分开,而同时又是连续着的梦也许含有同样的意义,并且是以不同的材料表达着同一冲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第一个梦通常是最胆怯以及歪曲的,而接着的可能是更确定与明显。

        圣经中那个由约瑟夫解释的法老王所做的关于母牛和玉黍蜀穗的梦就是属于此类。约瑟夫的记载要比圣经上详尽得多。当国王提起第一个梦后,他说:“当我看到这景像时,就由梦中惊醒了,而在混淆以及思索这到底有何意义的当中再度入睡。然后又做了一个梦,这要比前一个来得露骨与奇异,并且使我感到惊恐与迷惑……”听完国王对梦的叙述后,约瑟夫回答说:“国王呀,这梦虽然以两种方式表现,但却具有同一意义……”。

        杨格在那篇“谣言的心理”中提到某女孩经过改装的“色情的梦”如何不经分析即被她同学识破,以及这梦如何更进一步的改装与润饰。他在叙述这许多梦的故事后,下如此的评论:“在一系列的梦中,最后一个梦影像所欲表达的思想,完全和这系列中第一个影像所欲表达的雷同,审查制度利用一连串的不同像征、置换、无邪的改装等来达到尽量延长隔离此情意综的目的。”歇尔奈尔对于这种梦的表现方法非常熟悉。他曾经描述过,并且把它和他的器官性刺激的理论〔33〕连在一起,当着是一种特别的定律:“最后由某一特殊神经刺激引起像征性的梦的构造皆遵循此一般原则:在梦开始的时候,它是以一种最遥远,最不正确的暗示描绘着产生刺激的对像,但是最后,当所有可能的图像来源枯竭后,它就赤裸的表现出刺激本身,或者是(依梦例而不同)如有关的器官或者是该器官的功能,因此,梦在指示出其器官性原因后,达到了目的……”

        峦克干净利落地肯定了这歇尔奈尔的定律。他报告的女孩的梦分为二部分,中间有一段间隔,不过是同一晚上发生,而第二个梦是以达到情欲高潮而结束。即使是没有从梦者取得详细的资料,我们亦能很详尽地分析第二个梦;但是由两梦之间的许多联系看来,我们发现第一个梦所表现的和第二个梦一样,不过是以一种比较羞怯的方式呈露而已。因此这第二个达到情欲高潮的梦使我们能给予第一个梦完整的解释,峦克即根据此梦例,很正确地用梦的理论来分析,“产生情欲高潮或遗精的梦”的意义(请看第六章)。

        不过根据经验,我认为很少有机会碰上要用梦的明确或有疑问的材料来判决梦得清晰抑或混乱。后面,我将展示一个“梦的形成”的因素(我以前没有提过)而这将决定梦中各因子的分量。

        有时当梦中的某一情况或段落持续一段时间后,突然会冒出如此的句子:“但似乎在同一时间里出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生了某件事情。”过一阵子,梦的主流又回复了,而这中途的打叉不过是“梦的材料”的一个附属子句而已——一个窜入的思想,在梦里,梦思的条件子句是这样子表现的:

        以“当”来替代“如果”。

        那个在梦中常常出现而且是那么靠近焦虑的被禁制感究竟具有何种意义呢?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前进,但是却发觉自己被胶粘在那里。想要取得什么但却被一些障碍挡着。火车快要开了,但是却无法赶上。举起一只手想为受到的侮辱报复,但却发现它是无力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前面,我们已经在暴露的梦中提到这感觉,不过却没有真正的尝试对它分析。

        一个容易但理由并不充分的答案是在睡觉时常常有运动麻痹的感觉,因而就产生这种感觉。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一直梦见这种被抑制着(麻痹)的行动呢?不过我们可以很合理地这么想,这种睡觉时任何片刻都可以唤起的麻痹感使某些表现方式容易呈现出来,并且只是当梦思的材料需要如此表现时才会感觉到。

        这种“无法做任何事情”并不常常以此种感觉呈现在梦中,有时它甚至是梦内容的一部分,下面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而且我认为它对此种梦的意义提供了最好的说明。以下是此梦的节录,在梦里我因为诚实而被指控。这个地方是私人疗养院和某种其他机关的混合,一位男仆人出场并且叫我去受审。我知道在这梦里,某些东西不见了,而这审问是因为怀疑我和失去的东西有关(由分析看来,这审问(检查)有两种意义,并且包括了医学检查)因为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而且又是这里的顾问,所以我静静地跟着仆人走,在门口,我们遇见另一位仆人,他指着我说:“为什么你带他来呢?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然后我就独自走进大厅,旁边立着许多机械,使我想起了地狱以及它恐怖的刑具。在其中一个机器上直躺着我的一位同事,他不会看不见我,不过他却对我毫不注意。然后他们说我可以走了。不过我找不到自己的帽子,而且也没法走动。

        这梦的“愿望达成”无疑的是表现于我的“被认为是诚实的,并且可以走了”。因此,在梦思的各个材料中必定和这个相反。“我可以走了”是赦免的一个讯号。因此,在梦的末尾某些事情发生而阻止我的离开不就可以认为是那含着阻碍的潜抑材料正在这时刻表现出来吗?于是我不能找到帽子的意义就是:“毕竟你并不是个诚实人。”因此,梦里这“无法做任何事情”是用来表达一个相反——“no”,所以我又要修改前面所说的梦是无法表达“不”的话了〔34〕。

        在别的梦中,“无法行动”并不是单纯的一种情况而是一个感觉,而这种被禁制的感觉是一种更强有力的表达——它表现一种意志,而这受到反意志地压抑,因此受禁制的感觉代表一种意志的矛盾。而我们以后将提到,睡觉中所连带的运动性麻痹恰好是做梦时精神程序的基本决定因子之一。我们知道运动神经传导的讯息不过是意志力的表现,而我们在梦中确定此传导受抑制的事实不过使整个过程显得更适于代表意志以及反意志的行为。而且我们很容易观察到被禁制的感觉何以那么靠近焦虑,并且在梦中常常和它相连。焦虑是一种原欲的冲动,源起于潜意识并且受到前意识的禁制〔35〕。因此,当梦中,被禁制感和焦虑相连时,这一定是属于某个时候能够产生原欲的意志力量——换句话说,这一定是性冲动的问题。

        我将在别的地方讨论在梦里出现的评语“毕竟这只是梦而已”的精神意义,我这里仅仅要说,这是为了要分散对于所梦见的重大事件的注意。有趣的问题是,梦内容的一部分在梦里被描述为梦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有关“梦中梦”的哑谜已经被史德喀尔在分析一些令人信服的梦例后被解开了。再说一遍,其意图是为了减少对梦里所梦见事物的重要性,即夺除其真实性。梦里所梦见的是梦的愿望,欲在醒后将之蒙蔽的事实。因此我们可以很合理地假设,梦里所梦的是真实(真实的回忆)的呈现,而相反的,那些梦里所表现的其他事物则是梦的愿望而已,等于说希望这被称为是梦的东西不曾发生。换句话说,如果某一事件是以梦中梦的方式插入梦中,那么似乎可以很肯定地说,这暗示这事件是真实的——最肯定的了,梦的运作利用梦见在做为否认的方式。并且因而肯定了梦都是愿望达成的。

     第六章-丁、梦材料的表现力

          丁、梦材料的表现力

        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研讨了许多以梦表现梦思的方法。我们知道在形成梦以前,梦思必须经过某些程度的改造,而且我已触及有关这方面的更深层题目(除了其一般性原则外)。我们也知道,这些材料被剥离了许多相连关系后,还要经过挤压制的程序,同时由于元素不同强度之间的置换,也达致了材料间发生了精神价值的改变。到现在为止,我们所考虑的置换作用只是限于将一个特殊的意念与一个和它非常相近的相互交换,而结果促成了凝缩作用,使一个介于二者之间的单元化元素的进入梦境(而不是两个)。我们并没有提到其他的置换作用,由分析知道,还有另一种置换作用,它置换有关思想的语言表达。在这两种情况下,置换都是基于一串列的联想;此种程序能发生于任何一种精神领域,而置换的结果可能是一元素代替了另一元素,或者是某一元素的语言形式被另外一种所取代。

        第二种“梦的形成”的置换作用不但在理论上是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亦可以解释梦所伪装的极其荒谬外表。置换的结果常常造成梦思中一个无色与抽像的概念改变为图画的或者是具体的形式。这种改变的好处及目的当然可以一目了然了。由梦的观点来看,能够意像化的,即能被表现:就像在报纸上画家因为重要政治题目而面临了插图(表现)的困难,抽像的观念亦使梦得到了同样的危机。此种置换不但是表现能力受惠,亦可以因而得到凝缩以及审查的好处,只要是抽像形式的梦思都是无法利用的;一旦它变成图像的语言后,梦的运作所需的对比与仿同(如果没有,它也会自己创造的)在这种新的表达方式下就能够更容易的建立了。这是因为在每种语言的历史进展中,具体的名词比概念名词具有更多的关联。我们可以这么想,在形成梦的中间过程中(使得杂乱分歧的梦思变得简洁与统一),大部分精力是花在使梦思转变为适当的语言形式。任何一个想法,如果其表达方式因为别的原因而固定的话,那么它就能根据一个变数来选择其表达方式(这些是别的想法所具有的可能表达方式),而它或许从开始就这样了——像写诗一样,如果诗要押韵的话,那么对句的后者必定受到两个限制:它必须表达某种适当的意义,而其表达亦要合乎第一句的韵律。无疑的,最好的韵诗是那种无法找到刻意求韵的斧凿痕迹,而且它欲表达的意义,因为相互影响的关系,从开始就选定了一些字眼,只要稍加变动就可以满足诗韵了。

        在某些例子中,此种改变表达的方法甚至直接协助了梦的凝缩,因为它的含糊的字眼表达出许多梦思(而不是一个),而整个文字的智慧就这样的被梦的运作所废弃了。我们无需因为文字在梦的形成所扮演的角色而感到惊奇。既然是许多意念的交接点,文字亦可以认为注定是含糊的;而心理症患者(譬如说,在架构强迫性思想与恐惧时),亦毫不羞耻的利用这些文字的好处(不比梦来的少)以达成凝缩和伪装的目的〔36〕。我们亦可以很容易发现梦的改造亦因表达的置换而获利。如果以一个含糊的字眼替代了两个意义明确的,那么结果是误人的;如果以图像来替代我们日常所用的严肃表达法,那么我们的了解力将会大受阻碍,特别是梦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它的内容应该是按字面解释或者是比喻的,而且内容是否直接和梦思相联抑或要经过一些中间插入的语句。在分析任何一个梦的元素时,我们常常不知道究竟: 

        a是否要看它的正面或是反面意思;

         b是否要当历史来说明(即回忆);

         c是否以像征的方式来说明,或者d是否以其文字意义来说明。

         但虽然是含糊,我们亦可以说这些梦的运作之产品(我们应当记得,它们并非基于要被了解而制造的),对其翻译者所带来的困难要比那些古代的像形文字来得简单多了。

         我已经举过了几个梦例,它们利用含糊文字的联系来表现。譬如,“伊玛打针”梦中的“她好好地张开嘴巴”(第二章)和“我没法走动”(第六章)。下面我将记录一个梦,内容大部分是把抽像意念转变为图像,这种梦的分析法和利用像征方法来分析梦的分别仍然是清楚而毫不含糊的。在像征的梦分析中,分析家可以任意选择了解像征的解答钥匙;而在此种用文字伪装的梦里,解答已经展示但却被一些日常的文字用法所遮盖住。如果在适当的时机中有恰当的处理,那么我们就能够部分或完全地解释此种梦,有时甚至不必借重梦者提供的资料。

         我一位熟人的太太做了下面这个梦:

         她在剧院里,那里上演华格纳的歌剧,在到凌晨七时四十五分才结束。剧院正厅里摆着餐桌,人们在那里大吃大喝。她那刚由蜜月旅行归来的表哥(弟)和年轻太太坐在一起,旁边是一位贵族。看来这新婚太太相当公开地把丈夫由蜜月中带回来,就像是把帽子带回来的情形一样。正厅的当中有个高塔,上面有个平台,四周围绕着铁栏杆。指挥就在上面(他具有利希特的特征)。他在那里不停地沿着栏杆走,汗流浃背,而他借着那种位置来指挥簇聚在高塔底下的乐队。 她和一位女朋友坐在包厢内,她年轻的妹妹在正厅中想递给她一大堆煤。因为她不知道会这么长,所以觉得快冻僵了(就像包厢在这长时间的演奏里,需要热气来保持温暖一样)。 

        虽然梦是集中在一个情境下,但是由别的角度看,它却是无意义的:譬如说位于正厅的高塔,以及在上面的指挥!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妹妹竟然由正厅下面递给她那些煤块。我故意地不要求她将此梦做个分析,是因为我对梦者的人际关系有相当的了解,所以能够不必靠她就能够解释梦里的某些部分。我知道她同情一位音乐家——他的事业生涯因为疯狂而过早地缩短了。因此,我决定把正厅的塔当作是一种隐喻——她希望此人取代利希特的地位,凌驾于整个乐图之上。此塔因而乃是利用适当的材料做成的集锦图像。塔的下面部分表示此人的伟大;上面的栏杆以及他在里面像一位囚犯或牢笼里野兽一样地团团转——这暗示了这不幸者的名字〔37〕表示了他的最后命运。这两个意念也许是以“urn〔38〕”来表示出来。解决了此梦的表现方式后,我们可以利用同一方法来了解第二部分的荒谬——她妹妹递给梦者的煤块。“煤块”一定是指“秘密的爱”: 

        没有火,没有煤, 

        烧得那么猛烈, 

        就像是秘密的爱, 

        没有人晓得。 

        ——德国民谣 

        她和这位女朋友都没有结婚。她的年轻的妹妹(仍然有结婚希望的)递给她煤块,因为“她不知道它会这么长的”,梦并没特别指出什么会这样长。如果这是故事,那么我们会说这是指演奏的时间,不过因为这是梦,所以我们把这片语当作是不同的实体——认为它的用法是含糊不清,而应该在后面加上“在她结婚以前”(译者按:整句话便是,她不知道自己要结婚还要很长的时间呢!)而由梦者的表哥和她太太在正厅中坐在一起,以及后者公开的爱情更进一步地证实了我们对“秘密爱情”的说明,整个梦的重点是在于梦者的热情和年轻太太冰冷之间的秘密与公开爱情的对比。而在这两种情况里都有人被看重——这是指那贵族以及被寄以无限期望的音乐家〔39〕。

        前面的讨论使我们发现第三种〔40〕将梦思转变为梦内容的因素:即是梦考虑它所将利用的精神材料的表现力——而这大部分指的是视觉影像的表现力。在各种主要梦思的附属思想中,那些具有视觉表征的将大受欢迎;而梦的运作并不迟疑地努力将一些无法应用的思想重铸成另一种新的文字的形式——即使变为不寻常亦在所不惜——只要这程序能够协助梦的表现以及解除了这拘束性思想所造成的心理压力。把梦思内容改变成另一种模式的同时,亦可以产生凝缩作用,并且可能创造一些和其他梦思的联系——而这本来是不存在的;而这第二个梦思也许也为了和这第一个梦思相连,早就把自己原来的表达方式改变了。

        塞伯拉曾经就梦的形成发表了许多将梦思改变为图像的程序的直接观察办法,因而可以单独研究这梦的运作的因素。他发现,在很困及疲倦的情况下,如果做一些理智性的工作时,往往思想会脱离而代之以一个图像——他发现这是那个思想的替代物。塞氏以一个不太恰当的“自我像征”来形容此种替代物。下面我将引述塞氏论著中的一些例子,而我以后将在提到有关这现像的特征时再度涉及这些例子。

        “例一”——我想修改一篇论文中的不满意部分。

        “像征”——我发现自己正在刨平一块木板。

        “例五”——我努力地尽量使自己熟悉(了解)别人建议我做的形而上学研究。我认为他们的目的是要人在追寻存在的本质时,发奋克服困难以达到意识与存在的更高阶层。

        “像征”——我将一把长刀插入蛋糕中,似乎是想将一片蛋糕提起来。

        “分析”——我把刀插入的动作比喻“这有问题的”克服困难……。以下是对这像征的解释。我常常在聚餐时切蛋糕,帮忙把它分给每个人。切蛋糕所用的是一把长而会弯曲的刀子——因此需要小心,尤其是要把切好的蛋糕,干净利落地放到碟子里;这刀子必须要小心地塞到蛋糕下面(这和那缓慢的“克服困难”以达到那本质互相对应)。这图像里还有另外一个像征。因为在这图像里,这是一种千层糕——所以刀子要切过许多层(这和意识与思想的许多层面互相对应)。

        “例九”——我失去了一思想串列的线索。我想再把它找回来,不过却得承认这思想的起点已经不可再得了。

        “像征”——排字工人的一个排版。不过末尾几行的铅字掉了。

        回想受教育者的精神生活(那属于玩笑、座右铭、歌曲、成语的部分,我们应该可以期望它们一定常常被用来替代梦思以达伪装的目的。譬如说,梦见许多的两轮马车,每一辆上面装满着不同种类的蔬菜到底具有何种意义呢?它是对“KrautuntRüben”(字面意思“卷心菜和大头菜”)的相反意愿,即混乱的意思。不过奇怪的,这梦我只听见一次。普遍性相同的梦的像征只有少数几个。而这都是基于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暗示和文字的替代物。另外,这些像征大部分为心理症患者,传说和习俗所共有〔41〕。

        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探究此问题,那么就能发现在完成此种替代的过程中,梦的运作并没有利用什么新的创意。为了达到目的——在此情况下,也许是不受审查制度的阻抗——它运用一些早已存在于潜意识的途径;而它所喜爱的变形手法,和心理症病人在其幻想中,或者是意识的玩笑与暗示中的情形大致相同。因此我们即可了解歇尔奈尔的梦的分析,而我在别处已经为其基本的正确性辩证过了(第五章)。

        不过这种对自己身体想像的先入为主的概念并非是梦所特有,亦非其特征。我对心理症病患的潜意识思想分析的结果发现它是经常存在的,并且是导源于性的好奇——对生长中的年轻男女来说是指异性及自己的性器官。歇尔奈尔及伏克尔特坚持家里的东西并非是用来像征身体的唯一来源。他们是对的——不管是梦,或者是心理症病患的幻想,不过我也知道许多病人用建筑物来像征身体以及性器官(对性的兴趣远超过外生殖器官)。对这些人来说柱子或圆柱代表着脚(就像所罗门之歌内的像征),每一个门代表身体的开口(即洞),每一种小管都是提醒着泌尿器官,在这里不胜一一枚举。有关植物生涯与厨房的事亦同样的可以用来隐匿着性的影像。对于前者,已有许多语意学上的用语,如一些可追溯到古代的类比想像:如上帝的葡萄园、种子、和所罗门王之歌中的少女的花园。在思想或者梦中,最丑恶以及对性生活最详尽的描述也可以利用那种看来是纯洁无邪的厨房活动暗示着;而我们亦将无法了解歇斯底里症的症状,如果我们忘了性的像征可以由一些普通以及不明显的部分找到最好的匿藏。神经质的孩子无法忍受血及生肉,或者看到蛋与通心粉就恶心,还有那些带有神经质的对蛇的夸大性害怕——这些背后都有性的意义。不管什么时候,心理症病患利用为这些伪装时,他们都是遵循着一条古代文明人类即已走过的途径——一直沿用至今(继续存在)而且蒙着最薄的薄纱;在言语、迷信和习俗上都可以找到证据。

        现在我将记录一位女病人所做的“花”的梦(我在第六章答应将此梦记录下来)。我将在具有性意义的部分用方体字标出来。梦者在经过说明后,就失去了她对此美丽的梦的爱好。

        C起始的梦:

        她走入厨房,那时两位女佣人正在那儿。她挑她们的毛病,责备她们没有把她那口食物准备好。在同一时间里,她望见一大堆厨房里常用的瓦罐口朝下的在厨房里累叠着以让内壁滴干。这两个女佣人要去提水回来,不过要步行到那种流到屋里或院子里的河流去汲取〔42〕。

        D主要的梦〔43〕:

        她由一些排列奇特的木桩或篱笆的高处〔44〕向下走——它们是由小方形的木板架构成大格子状〔45〕,它们并非做来让人攀爬的;要找个置脚的地方也有困难,但是她却高兴衣裙没有被什么勾到,所以她一面走一面仍能保持值得尊敬的样子〔46〕。她手里握着一根大枝条〔47〕,事实上它就像是一棵树,布满着红花,枝芽交错并且向外扩展〔48〕,看来有点像樱花树的花朵;但也像是重瓣的山茶花,虽然它们并没有长在树上。当她向下走的时候,起先她只有一株,然后突然变为两株,后来又变回一株〔49〕。当她走下来的时候,比较下面的花朵很多已枯萎。走下来后,看到一位男佣人——她想和他说话——而他正在梳着同样的一棵树,即是说他用一片木头把像是苔鲜由树上垂下来的一团发状物拖曳出来,别的工人亦由树上砍下相同的枝条,把它们丢到路上而分散在那里,因此,许多人各自拾取一些。但她问他们是否可以——是否也可以拾取一株〔50〕。一位年轻男人(她认识的某人,一个不太熟悉的)站在花园里;她走上前问他如何使这种枝条移植到她自己的园子里去〔51〕。他拥抱着她;她挣扎着并问他想要怎样,难道他认为谁都可以这么抱着她。他说这没有什么坏处,这是被允许的〔52〕。然后他说他愿意和她到另一花园,示范如何把这树种好,并且加上一些她并不太了解的话:“无论如何我需要三码(后来他又这么说:3方码)

        或者三英寻(18英尺)的土地。”就像是为了这情愿而要她支付给他什么似的,或者想要在她花园中取得补偿,或者想要欺瞒一些法律,并且由此得到一些利益,但并不伤害她。至于他是否真地展示什么给她看呢——她一点也不知道。

        这梦可以说是一种自传式的,而我是因为其像征元素才把它提出来的,这种常常发生在精神分析期间,其他时间则很少发生〔53〕。

        我当然藏有许多此种资料〔54〕,但是如果都提出来,则将使我们太过深入于心理症病患的情况,这一切都导致同样的结论——即梦的运作无需利用一些特殊的像征活动,它利用那些早就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像征,因为它们更能符合“梦的构成”的需要(由其表现力来看),以及能够逃开审查制度。

     第六章-戊、梦的像征——更多的典型梦例-1

         戊、梦的像征——更多的典型梦例

        由最后这个自传式的梦看来,很清楚的我一开始就注意到梦里的像征。但是却在经验慢慢增加后,我才逐渐了解其重要性与牵涉之广。而这也是受了史特喀尔论著的影响。我想在这里提到他是合适的。

        这位作家对精神分析的破坏也许和他贡献的一样多。他带给这些像征许多出乎意料之外的解释;而起先大家对这些解释皆表怀疑。不过后来,大半都被证实而且被接受了。我这么说并没有小看史氏成就的意思——即他的理论被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用来支持(说明)其分析的例子常常不能令人折服,而他所利用的方法在科学上亦是不可信赖的。史氏是利用直觉来解析梦的像征。关于这点,我们需要感谢天赋予他直接了解的才能。但此种秉赋不能完全被接受,而它又无法予以置评,所以其正确性就不可得知了。这就像是坐在病床旁,以嗅觉来对病患之感染加以诊断一样——虽然许多临床无疑地能对嗅觉加以更多的利用(这通常是退化的),并且可借以诊断胃肠病而引起的发热。

        由精神分析的进展,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病人都具有这种惊人的对梦的像征的直觉,他们多数是早发性痴呆即今日所谓的精神分裂症的病患,因此有一段时间里竟令我们怀疑有这种倾向的梦者都患有此病〔55〕。但事实不是这样——这其实只是个人特殊的秉赋,而且没有病理上的意义。

        当对梦中代表“性”的像征之广泛利用感到非常熟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问题:这些像征是否大多数都具有固定的意义——就像速记中的记号一样——呢?而我们甚至会想利用密码来编一本新的“释梦天书”。对此点,我们有这样的意见:这种像征并非是梦所特有,而是潜意识意念的特征——尤其是关于人的。通常可在民谣、通俗神话、传奇故事、文学典故、成语,和流行的神话上发现,这可要比在梦中更为彻底。

        如果我们一定要找出各种像征的意义,以及讨论这无数的,并且大部分仍然没有解决的和像征关联的问题,那么我们就会远离了梦的解释〔56〕。因此,我们在这里要说,像征乃是一种间接的表现方法。但是我们不能够无视于其特征而和其他的间接表现法混为一谈。在许多例子中,像征和它所代表的物像具有很明显的共同元素;在别的例子,则是隐匿而不明显,因此使人对这种像征的选择感到疑虑。但一定只有后者才能说明像征关系的最终意义。

        他们是具有遗传的性质。现代那些以像征关系相连的事物也许在史前是以概念的及语言的身份相连接的〔57〕。这像征的关系似乎就是一种遗迹,一种以前身份的记号。就像舒伯特指出的,在许多梦例中,共同像征的利用可要比在日常用语中来得更普遍〔58〕。许多像征是和语言一样老,而其他〔如飞艇,齐伯林(译者按,齐伯林,德国工程师,制造齐伯林大飞船者)〕则在近代才铸造出来的。

        梦利用像征来表现伪装的隐匿思想。因此很偶然的,有许多像征,习惯性的(或者几乎是习惯性的)用来表达同样的事情。不过我们不能忘记梦里精神资料的可塑性。很多时候,“像征”应该以它适当的意思来解释,而不是像征式的;但有时,梦者却由其私人的记忆中导衍出力量而将各种平时不表示“性”的事情来做为性的像征。如果梦者有机会由各种像征中选择的话,那么和梦思中其他材料的主题有关联的像征必定为他所喜爱——换句话即是,虽然是典型的,但还是有个人的不同。

        虽然自歇尔奈尔以后的研究,使人无法对“梦的像征”的存在有任何的异议——甚至艾里斯也认为梦无疑的充满着像征——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像征的存在不但使梦的解释变得简单并且也使它变得困难。通常遇到梦内容中的像征元素时,利用梦者自由联想的分析技巧是毫无用处的。而为了能适用于科学的批判,我们又不能回复到利用释梦者的随意的判断——这在古代即被应用,而在史德喀尔轻率的分析梦后似乎又复活了。因此遇到梦内容中的像征性时,我们必须应用综合技巧——一方面依赖梦者的联想,一方面靠释梦者对像征的认识。为了要避免对梦的随意判断,我们在解释像征时必须非常的小心,仔细追究它们在此梦中的用途如何,而我们对梦分析的不确定,一部分是因为知识的不完全——这在继续进步后会慢慢改善的——另一部分则是归咎于梦像征本身的特色了。它们通常有比一种还多,或者是好多种的解释;就像中国字一样,正确的答案必须经由前后文的判断才能得到。 

        这像征的含糊不清与梦的特征(过多的表现——凝缩作用——相关联。即是以区区一个梦内容却要表现出性质极不相同的各种思想与愿望来。 

        在这些限制与保留之下,我将继续进行讨论。

         皇帝和皇后(或者是国王和王后〔59〕)通常是代表梦者的双亲;而王子或公主则代表梦者本人。但伟人和皇帝都被赋予同样的高度权威性;因此,譬如歌德在许多梦中都以父亲的像征出现。

        所有长的物体——如木棍、树干,及雨伞(打开时则形容竖阳)也许代表男性性器官,那些长而锋利的武器如刀,匕首及矛亦是一样。另外一个常见但却并非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指甲锉——也许和其擦上擦下之动作有关。

        箱子、皮箱、橱子、炉子则代表子宫。一些中空的东西如船,各种容器亦具有同样的意义。梦中的房子通常指女人,尤其描述各个进出口时,这个解释更不容置疑了〔60〕。而梦里对于门扉闭锁与否的关心则容易了解(请看一个歇斯底里病患的部分分析里杜拉之梦),因此无需明显的指出用来开门的钥匙;在爱柏斯坦女爵的歌谣中,乌兰利用锁和匙的像征来架构出一篇动人的通奸〔61〕。

        一个走过套房的梦则是逛窑子(妓户)或到后宫的意思,但由沙克斯例举的干净利落的例子看来,它亦可以代表婚姻。

        当梦者发现一个熟悉的屋子在梦中变为两个,或者梦见两间房子(而这本来是一个的)

        时,我们发现这和童年时对性的好奇(探讨)有关。相反亦是一样,在童年时候,女性的生殖器和肛门是被认为一个单一的区域——即下部(这和幼儿期的泄殖腔理论相符)。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个区域具有两个不同的开口和洞穴。

        阶梯、梯子、楼梯或者是在上面上下走动都代表着性交行为〔62〕——而梦者攀爬着光滑墙壁,或者由房屋的正面垂直下来(常常在很焦虑的状况下),则对应着直立的人体,也许是重复着婴孩攀爬着父母或保姆的梦的回忆。“光滑”的墙壁是指男人;因为害怕的关系,梦者常常用手紧捉着屋子正面的突出物。

        桌子,为了餐点准备的桌子、台子亦是妇人的意思。也许是利用对比的关系,因为在这像征中,其外观是没有突起的。一般说来,木头由其文字学上的关系来看,是代表着女性的材料,“‘Madeira’群岛”这名词的意义即是葡萄牙的森林。因为“床与桌子”形成了婚姻,所以后者在梦中常常取代前者,因而代表性的情意综被置换成吃的情意综了。

        至于衣着方面,人的帽子常常可以确定是表示性器官——男性的。外衣(德语: mantel)亦然,虽然不知道这像征有多少程度是因为发音相似的缘故。在男人的梦中,领带常常是阴茎的像征,无疑的,这不但因为领带是长形的,男人所特有的,不可缺少的物件,而且因为它们是可以依借各人的爱好而加以选择的——但这自由,由所代表的物件来看,是受自然所禁止的〔63〕。在梦里利用此种像征的男人,通常在真实生活中很喜好领带的(近似奢侈的),常常收集了好多。

        梦中所有的复杂机械与器具很可能代表着性器官(通常是男性的),像征着它和人类智慧一样不会疲乏,而各种武器和工具无疑地都是代表着男性生殖器官,如犁、锤子、来福枪、左轮手枪、匕首、军刀等。——同样的,梦中许多的风景,特别是那些具有桥梁,或者长着树林的小山,都很清楚地表示着性器。马奇诺维斯基曾经出版了一组梦(由梦者画出来),无疑地表示梦中出现的风景与其他地点。这些画很清楚地刻划出梦的显意和隐意的分野,如果不注意的话,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设计图、地图等,但如果用心去观察则知道它们代表人体、性器官等,而此时这些梦才能被了解(并请参阅Pflister′s的密码和画谜)。至于遇到那些不可理解的新语时,则必须考虑它们是否能由一些具有性意义的成分凑成。

        梦中的小孩常常代表性器官;而的确,不管男人或女人都是习惯于把他们的性器官叫着“小男人”、“小女人”、“小东西”。史德喀尔认为“小弟弟”是阴茎的意思。他是对的,和一个小孩子玩,或打他等常常指自慰。

        表示阉割的像征则是光秃秃的,剪发、牙齿脱落、砍头。如果梦关于阴茎的常用像征两次或多次重复出现,那么这是梦者用来防止阉割的保证。梦中如果出现蜥蜴——那种尾巴被拉掉又会再长出来的动物——亦具有同样的意义〔64〕。

        许多在神话和民间传奇中代表性器的动物在梦中亦有同样的意思:如鱼、蜗牛、猫、鼠(表示阴毛),而男性性器最重要的像征则是蛇。小动物、小虫则表示小孩子,譬如说,不想要的弟弟或妹妹,被小虫所纠缠则是怀孕的表征。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呈现于梦中的男性性器的像征:飞艇,也许是利用其飞行和其形状的关联。

        史德喀尔还提到许多像征和例子,但是还没有足够的证明。他的论著,尤其是那本(梦的语言)载有关于解释像征的最完全资料。里面很多是凭借着想像的,不过经过研究后可以知道它们是正确的——如那部分关于死的像征。但是因为此作者的论著无法加以科学的批判,并且又由于他喜爱以偏概全,所以使人怀疑其解释的可靠性。这过失甚至使理论变为毫无用处。因此在接受他的结论前,必须要小心考虑。所以我很谨慎地只引述他的几个例子。

        根据史德喀尔,梦中的“右”和“左”是具有道德意义的,“右手旁的小道常指正直之道,而左手旁的则是罪犯之途。因此,‘左’可以代表同性恋、乱伦或性异常。而‘右’则代表婚姻、和娼妓性交等。而其意义常常是决定于梦者本人的道德观。”——梦中的亲属是性器官的意思。在这里,我只能证实孩子和妹妹〔65〕是具有这意义的(即是当他们属于“小东西”这范畴)。另一方面,我却遇到了一个毫无疑问的例子,在这梦例中,“妹妹”

        代表着乳房而弟弟则代表着较大的乳房——史氏认为梦见追不上车子的意思是悔恨年龄的差距太大,无法赶上。——他说旅途中提携的行李则是一堆把人拖住的罪恶。但这行李却常常正确地像征梦者本身的性器官。史氏亦给在梦中常出现的数目字予以特定的意义。但这些解释不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且也不是永远正确的,虽然在他的个别例子中,此种解释似乎是正确的。在许多梦例中,“3”这数字可用许多方面来证明是男性性器的像征。

        史德喀尔提出一个推论是,性像征具有两重意义。他问:“是否有一个像征(如果此想像暗示着)不能同时用在男性及女性上呢?”事实上,括弧内的句子即已消除了此理论的大部分确定性。因为事实上,想像并不常常如此暗示(承认)着。根据经验我应该这么说,史氏的一般化推论不能够满足事实的繁杂性。虽然有些像征可以代表男性性器和女性性器,但另外一些像征则大部分或全部代表男性,或女性的意义。事实是这样的,想像不会以长而硬实的物品如武器来暗示女性性器,而中空的木箱、箱子、木盒等亦不会用来代表男性性器。

        不过梦的倾向,以及潜意识幻想应用双性的像征却显示出一种原始的特性。因为孩童时期无法分辨两性性器的不同,而给两性予同样的性器。但我们有时会误解某一像征具有两性的意义,如果我们忘记在某些梦中,性别是倒反的,因此男的变为女的,而女变为男的,这种梦表达一种意愿——臂如,女人想要变为男人的愿望。

        性器官在梦中亦可以用身体其他的部分来表现:用手或脚来表示男性器官,口耳甚至眼睛来代表女性的生殖开口,人体的分泌物——粘液、眼液、尿、精液等——在梦中可以相互置换。史德喀尔后面这句话大体来说是对的,不过却受到赖德勒正确的批评,认为要做这样的修正:“事实上发生的是,有意义的分泌物如精液被一些无所谓的来代替。”

        我希望上面这些不完整的提示会刺激人们去探讨这个题目和收集其资料〔66〕。本人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尝试给梦的像征予以更详细的报告。

        下面我将附录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些像征在梦中的应用,并中,我们是如何情不自禁地接受了这些像征的意义呀!同时,我要提出这警告,不可太过高估梦的像征的重要性,以致使得梦的解析沦于翻译梦的像征的意义,而忽略了梦者的联想。这两个梦的解析工具是相辅相成的;但不管就理论或实际来说,后者的地位是首要的。并且能由梦者的评论中,归结出决定性的意义。而对像征的了解(翻译)就像我提过的一样,只是一种辅助的部分。 

         C帽子,男性的像征(或者男性性器)

        (节自一位年轻妇人的梦,她正因为害怕受到诱惑而患空旷畏惧症)。

        夏天,我在街上行步,戴着一顶形状奇怪的草帽;它的中间部分向上弯卷,而两边则向下垂,(在这里,病人的叙述稍为犹疑一下),其中一边比另一边垂得更低。我兴高采烈,同时深具自信;而当我走过一堆年轻军官的时候,我想:“你们都不能对我有所伤害。”

        因为她不能对这帽产生任何联想,所以我向她说:“这个中间部分竖起而两边向下弯曲的帽子,无疑的是指男性性器。”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何必以她的帽子来代表男人,但请勿忘记这句话“UnterdieHaubeKommen”〔字面的意思是躲在帽子下不过却是“找一位丈夫(结婚)”的意思〕,我故意不问她帽子两端下垂的程度何以不同,虽然这种细节一定是解释的关键所在。我继续向她说,因为她的丈夫具有如此漂亮的性器,所以她不需要害怕那些军官——即是,她没有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东西的必要;而通常因为受诱惑的幻想,她不敢一人单独地无伴的出去散步。基于其他的材料,我已经好几次向她解释其焦虑的原因。

        梦者对此分析的反应是奇特的,她收回对帽子的描述,并且声称她从来没有提到帽子两边下垂的事。但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所以不为所动,并坚持她这样子说过。她寂静了好一会儿,等鼓足了勇气才问道,她丈夫的睾丸一边比另一边低具有什么意义,是否每个男人都是如此。就这样,此帽子特殊的细节就被解释了,而她接受了这个解释。

        在病人告诉我这个梦的时候,我已经对这帽子的像征感到熟悉了。别的较不清晰的梦倒使我相信帽子亦可以代表女性性器〔67〕。

         D像征着性器官的“小东西”——而以“被车辗过”来像征性交(这是空旷畏惧症患者的另一个梦) 

        妈妈把她的小女儿送走了,因此她得自己一人走。她和妈妈走入火车车厢内,但看到她的小东西正在轨道上直直地走着,因此她一定会被火车辗过的。她听到自己骨头被压碎的声音(这使她产生不舒服的感觉,但却没有真正的恐怖感)。然后她由窗子向车厢后面望,看那些碎片是否不会被见到。然后,她责备母亲为何让这小东西自己走。

        分析——要将此梦做一个完全的解释并非易事。这是一连串循环相连的梦的一部分,因此必须和其他的梦连在一起才能被充分地了解。我们很难分离出足够的材料来解释这些像征。——首先,病人声称这火车之旅是和她过去有关,暗示着她被携带着离开一疗养院(她因精神病住院)的旅途。不用说,她爱上了这疗养院的主任。她妈妈来把她带走,而这医生到车站来送行,送给她一束花当作别离的礼物,她觉得很尴尬,因为她妈妈目击了这情况。

        在这里,她妈妈即像征着阻碍她爱情的尝试;而确实在病人小时候,这严厉的女人曾经扮演过这种角色。——她下一个联想和这句子有关:“她由窗子向车厢后面望,看那些碎片是否不会被见到。”由梦的正面看来,这使我们想到她小女儿被辗过而成碎片。但她的联想却指向另一个方向,她回忆从前曾经看见父亲在浴室赤裸的背面;接着她继续谈论有关性别的分野,同时强调即使在背后亦能看见男人的性器,而女人则见不到。在这里,她的解释:“小东西”指的是性器官,而“她的小东西”——她有一个四岁的小孩——则是她本身的性器官。她指责母亲想要她像没有性器官似的活着,而在梦的开始就显露了此指责:“妈妈把她的小东西送走了,因此她得自己一人走。”在她的想像中,“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即是指没有男人,没有任何性关系〔在拉丁文里Coire的意思即是“一起走”,而Coitus (性交)即由Coire变来的。〕——她不喜欢这样,而这一切正说明当她是小女孩的时候,她确实因为受到父亲的喜爱而遭受妈妈的妒忌。

        对此梦的更深一层解析可由同一晚上发生的另一个梦显示出来。在那个梦里,梦者把自己和她的兄弟仿同。她其实是个男性化的女孩,别人常常说她应当是个男孩子,和她兄弟仿同的结果因而清楚地指出“小东西”意即性器官。她的母亲把他(或她)阉割了。这只可能是因为玩弄她阴茎才有的处罚,所以这仿同作用亦证明她小时候曾经自慰过——到这时为止,她这记忆仍然只是限于其兄弟身上。由第二个梦的资料看来,她在早年的时候一定知道男性性器官,不过后来却忘掉了。更进一层来说,第二个梦暗示着“幼儿期的性理论”;根据此理论,女孩子都是阉割的男孩。当我暗示她曾有过这种孩童式的信念时,她立即以一段轶事来证明这点。她说她曾听到男孩向一女孩子说:“切掉的吗?”而女孩子回答道“不,从来都是这样的。”

        因此,第一个梦里的把小东西(性器官)送走和那威胁着的阉割有关,而最后,她对母亲的埋怨是不把她生成男孩。

        而“被车辗过”所像征的性交在此梦里并不能明显的看出来,虽然可以由其他许多来源予以证实。

         F像征着性器官的建筑物、阶梯和柱子

        (一位年轻男人的梦——它受到“父亲情意综”的抑禁)他和父亲散步。地点一定是布拉特〔68〕,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圆形建筑物,前面有一个附属物,看起来有点歪,并且连接着一个栓禁用的圆球。他父亲问他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对父亲的问题他感到惊奇,不过还是向他解释了。然后,他们走到了一个广场,上面延展着一大张锡片。他父亲想要拉断一大片来,不过却先向四周望望,看是否有人在监视着。他和父亲说,只要告诉技工就可以毫无麻烦的取得一些。一组阶梯,由这广场向下延伸到一根圆柱那里,它的壁是一些柔软的物质,就像是盖以皮面的扶手椅子,在这圆柱的尽头是一个平台,然后又是一根圆柱……

        分析——病人是属于治疗效果不佳那类——即在分析的前一段时间里毫无阻抗,但自某一点以后,就变得无法接近。他几乎不需要帮助就自己把这梦解析了。他说:“那圆形建筑物就是我的性器官,而它前面的栓禁用的圆球即是我的阴茎,而我一直担忧它的软弱(strachey版本则是limpness)。由更加详细的观察,我们可以把圆形建筑物翻译成臀部(孩子们习惯的以为是属于生殖器的一部分),而在它前面的则是阴囊。他父亲在梦中问他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即等于问他性器官的功能及目的是什么。这里我们似乎应该把情况倒过来,即梦者变为发问者。因为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他父亲,所以我们把这当作是梦思的一个意愿,或者是一个条件子句,“如果我为了性知识启发而问爸爸……”在梦的另一部分里,我们将看到这想法的连续。

        伸展着一大张锡片的广场乍看起来是不具任何像征意义的,这是由梦者爸爸的商业财产所导衍的。为了慎重起见,我用锡来代替病人爸爸真正经营的物质..,但不改变其他的文字。

        梦者加入了父亲的营业,不过对某种令人起疑但却使公司盈利的行为大加反对。因为,我刚才所解释的梦思是这样连下来的:“(如果我问他)他也会像对他顾客一样的欺骗着我。”

        至于那个代表他父亲在商业上不诚实的“拉断”,他有另一种解释——即是代表着自慰。我不但对这解释很清楚,而且此梦里亦能证实之。事实上,自慰的秘密性质这里正以相反的形式来表达:即可以公开的做。和我们想像的一样,此自慰的行为再度地置换到梦者父亲的身上(和梦中前面一段的问题相同)。他很快地把圆柱解释为阴道,这是因为墙壁上柔软的覆盖的缘故。由别处得来的经验来看,我想说,就和爬上一样,向下爬也是代表着在阴道内性交(请看注〔62〕)。

        梦者自己替两个圆柱之间隔着一个长方形的平台加以自传式的解答。他性交了一段时期,后来因为抑制的关系而停止了。现在希望借助于治疗而再度能够性交,但是此梦在末了的时候,愈来愈不明显。任何对此熟悉的人都会认为可能是第二个主题涉入梦内容来了,而这由父亲的商业,他的欺骗行为,以及解释第一个圆柱是阴道题示着:这些都是指向和梦者母亲的关联。

         G以人来像征男性性器官,以风景来像征女性性器官(达纳报告的一个梦,梦者未受教育,丈夫是位警察)

        ……然后有人闯入屋里来,她很害怕,大声叫喊着要警察来。但她却和两位流浪汉攀登着许多的梯级〔69〕,静静地溜到教堂〔70〕去。在教堂后面有一座山〔71〕,上面长满茂密的丛林〔72〕。

        警察穿着钢盔,佩带铜领,外披一件斗篷〔73〕,并留着褐色的胡子,那两个流浪汉静静地跟着警察走,在腰部围着袋状的围巾〔74〕。教堂的前面有一条小路伸沿到小山上;它的两旁长着青草与灌木丛,愈来愈茂盛,在山顶上则变为寻常的森林了。

         H孩童阉割的梦

        一、一位三岁五个月的男孩,很不喜欢他爸爸由前线归来。有一天早上醒来,带着激动与困扰的神情。他一直这么重复说着:“为什么爸爸用一个盘子托着他的头?昨晚爸爸以盘子托着他的头。”

        二、一位正患着强迫性心理症的学生记得在他六年级的时候,一直不断地做着以下的梦:“他到理发厅去剪发。一位身材高大,面貌凶狠的女人跑来把他的头砍下。他认出这女人是他的母亲。”

         I小便的像征

        一系列图画是费连奇在匈牙利一份叫着Fidibusz的漫画刊物上找来的。他一下子就看出这可以说明梦的理论。峦克曾因此写了一篇论文。

        图画的标题是,“一位法国女保姆的梦”,只有最后一张图片才显示出她被小孩的叫声吵醒。换句话说,前面七张图都是梦的各个阶段,第一张图描绘着应该已使梦者醒过来的刺激,小孩已经感到需要,并要求帮助。但在梦者的梦里,他们不在房间里,而她正带着他散步。在第二个图中,她已经把他带到街道的一角让他小便——而她能够继续地睡着。但那想唤醒她的刺激持续着,而且确实在加强着。这小男孩因为没有人理睬的关系,叫得更大声了。他愈是加强声音坚持要保姆起来帮助他时,梦就愈保证说什么都很好,而她不必醒过来,同时,梦也把愈来愈强的刺激置换成愈来愈多的层面。小孩解出的小便愈来愈有力量。

        在第四张图片上,它竟然能浮起小舢舨,接着是一艘平底船,然后一艘轮船以及邮轮。这位天才的画家很清楚的描绘了想要睡眠和继续不断使梦者醒来的刺激之间的挣扎。

         J楼梯的梦

        (峦克的报告与解释的梦)

        我想我必须感谢那位同事,他曾提供给我有关牙齿刺激的梦,现在又给我另一个明显的关于遗精的梦:

        “我奔下楼梯(或者一层公寓),追着一位女孩,因为她对我做了某些事,所以要处罚她。在楼梯的下端有人替我拦住这女孩(一个大女人?),我捉住了她,但不晓得有没有打她。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楼梯的中段和这小孩性交(似乎就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这不是真正的性交,我只是以性器官摩擦她的外生殖器而已,而当时我很清楚地看到它们,还有她的头正转向上外方翻转,在这性行为中,我看到在我的左上方挂着两张小画(也像是在空中一样)——画着房子,四周围绕着树木的风景,在比较小张的画面下端,没有署着画家的名字,反而是我的姓名,好像是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然后我看见两幅画前面的标签,说还有更便宜的画。(然后我自己就很不明显了,好像是躺在床上)而我就因为遗精带来的潮湿感醒过来了。”

     第六章-戊、梦的像征——更多的典型梦例-2

        分析——

        在发生此梦同一天的黄昏时候,梦者曾经在一间书店里,等待店员招呼的时候,望见一些展列在那里的图画,这和他在梦中看到的相似,他且去靠近一小张他很喜欢的图画,想看看作者是谁——不过他根本不认得这作者。

        后来(同一个黄昏),当他和几位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关于某放荡女佣人夸称她的私生子是在“楼梯上造出来”的故事。梦者询问了有关这不寻常事件的细节,知道这女佣人带着她的倾慕者回到家里。在那里根本没有机会性交,而那男人在兴奋当中就和她在楼梯上面行起周公之礼。梦者当时还用一个描述假酒的刻薄话做一个开玩笑的类比,并说这小孩事实上由“地窖阶梯的葡萄园”生产的。

        梦和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有密切的联系,而梦者能够很容易地把它们说出来。但他却不容易把梦中属于幼儿期回忆的那部分挖出来。这楼梯是在他消磨大部分童年时光的屋子内,特别是他在这里第一次意识地接触到性的问题。他常在这楼梯游戏,除了别的事情以外,他还两脚跨骑在楼梯的扶手由上面滑下来——这给他性的感觉,在梦中他也是很快的冲下楼梯——是那么的快,由他的话看来,他并没有把脚放在梯级上,而是像一般人所说的“飞”过它们。如果考虑幼时的经验,那么梦的开始部分则表现出性兴奋的因素。——梦者曾和邻居的小孩在此楼梯以及其他的建筑物内嬉玩着有关性的游戏,并曾像梦中一样的满足他的愿望。

        如果我们记得弗洛伊德对性像征的研究——楼梯以及攀爬楼梯,几乎没有例外的表示着性交行为——那么这梦就很清楚了。其动机,由其结果的遗精来看,只纯粹的属于性欲的。

        梦者在睡觉当中激发起性欲——这在梦中是以冲下楼梯来代表。此性兴奋的虐待元素(基于孩童时期的嬉戏)在追赶以及控制女孩上显示出来。性欲冲动愈来愈增加并指向性行为——在梦中以捉获小孩,把她放在梯级的中段来代表。直到这里,梦仍然是像征式的具有性意味,而对没有经验的梦的解释者来说是不可了解的。但对性欲兴奋的力量来看,此种像征式的满足并不能让病人安睡,而这兴奋终于导致性欲高潮。因此整个楼梯的像征事实上代表着性交——此梦很清楚地证实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即以上楼梯来像征性的一个理由是,二者都具有韵动性的特征:因为梦者在梦中很清楚很确定地表达的事是那韵律的性行为和它的上下动作。

        至于那两幅图画,除了它们的真实意义外,我还要补充一句,它们仍然具有“Weibsbilder”〔75〕的像征意义。很明显的有一幅较大一幅较小的图画,就像梦中有一个大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出现。而那“还有更便宜的画”则代表了有关娼妓的情意综;而梦者的名字呈现在较小的那幅画,以及那是生日礼物的观念则暗示着对双亲的情意综(在楼梯上出生=由性交而生下)。

        而最后那个不明显的情况,梦者看见自己睡在床上,同时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似乎指向幼儿自慰期更前的时期,其原型是尿床的相似的快感。

         K一个变异的楼梯的梦

        我的一个男病人,具有严重的心理症而自我绝禁性的欲念,而他的幻想(潜意识的)则固着于她妈妈身上,常常反复地做着和她一起上楼的梦。我有一次向他提道,某些程度的自慰也许会比这强迫性的自制对他较少害处,然后他就做了以下这个梦:

        他的钢琴老师责骂他不专心练琴,骂他没有好好地练习Mocheles的“Etudes”及Clementi的“GradusadParnassum”。

        在评论的时候,他指出“Gradus”也是阶级的意思,而琴键本身就是梯阶,因为它分有音阶(scales)〔即阶梯〕。

        我们也许可以合理的说没有任何意念不可以用来代表“性”的事实和愿望。

        L真实的感觉以及对重复的表现一位三十五岁的男人报告了一个他记得很清楚的梦,并说是他在四岁时做的。那位负责管理他爸爸遗嘱的律师——他三岁时父亲就逝世了——买了两只大梨,给他一个,另一个则放在客厅的窗台上,他醒来的时候认为他梦到的是真事,并一直固执地要妈妈到窗台上把第二个梨子拿给他,他妈妈因而笑他。

        分析——这位律师是一位快活的老绅士,梦者似乎记得他真的曾经买来一些梨子。窗台就像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样。这两件事一点关联都没有——只是他妈妈在稍前的时候告诉他一个梦,说有两中鸟停在她头上、她曾自问它们什么时候会飞走;但他们并没有飞走,其中一只还飞到她嘴上吮吸着。

        因为病人不能联想,所以给我们以尝试用像征式来解释。那两个梨子——“pommesoupoires”——是那给他滋养的母亲的乳房;而窗台则是她乳房的投影,就像是梦中房子的阳台一般。他醒过来的真实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妈妈真的在喂他奶,并且事实上比通常的时间还长,那时他能吃到她妈妈的奶〔76〕。这梦必须如此翻译:“妈妈再给我(或让我看)那从前我吮吸着的乳房吧。”“过去”是以他吃了一只梨子来代表;“再”则代表他渴望另一只。在梦中,对一行为的暂时性重复恒常以一物像的数目上的重复来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在四岁小孩的梦中,像征已经扮演着部分角色,这是常规而非例外。可以很安全地这么说,梦者最开始的时候就利用像征。

        下面这由一位二十七岁的女士提供的不受外来因素影响的梦例显示她在早年的时候,在梦生活以外或以内亦应用到像征。她年龄在三岁与四岁间。保姆带她,和小她十一个月大的弟弟,以及年龄在二人之间的表妹上厕所,然后才一起外出散步,因为是老大,所以她坐在抽水马桶,而另外两个在便桶上。她问表妹:“你是否也有一个钱袋呢?华特(她弟弟)则有个小香肠,我有个钱袋。”她表妹回答:“是的,我也有个钱袋。”保姆很开心地听她们讲话,并回去向孩子们的妈妈报告,而她的反应是激烈的申斥。

        这里,我将加入一个梦(罗比锡在一九一二年在一篇论文中记录着),其中那些天衣无缝的美妙像征使我们不必得到梦者太多的协助就能解释得了梦。

         CM正常人梦中的像征问题

        常常用来驳斥精神分析的理由之一是,认为梦的像征也许是神经质思想的产物但却不会发生在正常人身上——最近这意思还被艾里斯所强调,而精神分析发现正常与神经质生活之间并没有基本而只有量的差距。的确,在梦的分析中——潜抑的情意综在健康或者病人身上都是同样的运作——显示出二者的机转与像征都是完全相同的。正常人纯真的梦事实上比神经质的人含有一些更简单、更聪明的及更特殊的像征,因为在后者中,由于审查制度更严谨的态度因而产生更厉害的梦的改装,使像征变得更含糊以及不易解释。下面的这个梦即说明了此事实,这是一个并非神经质,不过却是相当正规与保守的女孩子所做的梦,在和她的交谈中,我发现她已订婚,不过有些阻碍使她的结婚必须予以延迟。她自己告诉我下面这个梦。

        “由于庆祝生日,我在桌子的中间安排着花朵。”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她告诉我,在梦里她似乎是在家里(她目前并不住在那儿),因而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由于常用的像征使我不需帮助即可翻译此梦。这是她渴望当新娘的愿望:桌子以及当中的花朵代表着她以及她的性器官;她以完成来表现出对将来的愿望,因为她已经想到要生孩子了;所以结婚已经过去了好久。

        我向她指出“桌子的中间”并不是个常见的表达方式(她承认了),但我当然不能直接的对这点多加询问,我小心地不去暗示她有关这像征的意义,只是问她对于梦中的分开部分,她脑海中有什么联想没有。在分析的过程中,她的保守态度因为对分析的兴趣而消失了,并因为会谈的严肃性而得以有一种开放性的态度。

        当我问那是什么花,她第一个回答是,“高贵的花,要为它付出代价的,”然后说它们是“山谷中的百合,紫色及粉红色,或者是康乃馨”。我假设在梦中呈现的百合花通常的是像征贞洁的意义,她证实了这个假设,因为她对百合花的联想是纯洁。山谷通常是女性的像征,因此梦的像征利用此两个花的英文名词的偶然配合强调出她贞操的可贵——“高贵的花,要为它付出代价的”——并且表达出她期待丈夫能够重视其价值,我们将看到“高贵的花”等片语在三个不同的花的像征中都有不同的意义。

        “紫色”表面看来是没有什么性的意义的;但据我看来,它似乎是很大胆的,因此也许可以追溯到它和法国字“viol (强奸)”的潜意识连接。使我惊奇的是,梦者联想到英文字中的“暴力”。此梦利用了(“violet”和“violate”)之间偶然的相似——它们只是在最后字母的发音上有不同——来以“花的语言”表达出梦者对于奸污的想法(另外一个利用花的像征),以及显露出她性格上可能存在的被虐待的特征,这是个很漂亮的利用“文字桥梁”(请看注〔36〕)来连接着到达潜意识之途径,“要为它付出代价的”则指要成为妻子或妈妈必须以付出其生命做为代价的。

        连接在“粉红色”后面是康乃馨,所以我想这字可能和“肉体的(al)”有关。但梦者的联想是“颜色”。她并说,康乃馨是她未婚夫最常给她以及给她最多的花。说完以后,她突然自己承认所说非实:她所联想的不是颜色而是肉体化——我所期望的字。恰好“颜色”也不是太离题的联想,但却受决于康乃馨的意义(肉色)——因此也是由同样的情意综来决定。这种缺乏坦率的情况表示在这点的阻抗是最大。相对的事实是,此点的像征性最清楚,而原欲和潜抑对于此阳具论题之间的斗争最是强烈。梦者叙述其未婚夫常常给她那种花朵不但暗示着“康乃馨”的双重意义,并且指出它们在梦中的阳具有意义。花的礼物——这如在生活中使她激奋的因素——表达一种性礼物的交换:她把贞操当着是一种礼物,并且期待着被回报以感情的与性的生活。在这里,“高贵的花,要为它付出代价的”无疑的一定也有着经济的意义。——因此梦的花的像征包括了处女贞操,男性以及暗示着奸污的暴力。值得指出的是以花像征着性是很平常的事(以花——植物的性器官像征着人的性器官),也许情人之间赠送花朵是具有此种潜意识意义的。

        她在梦中准备的生日,无疑的是指婴孩的诞生,她仿同其未婚夫,因此代表着他来为她准备生产——即是,和她性交。潜匿着的思潮也许是这样的:“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再等下去——我会不管安全期而和她性交——我会用暴力的。”这由暴力这字显示出,因此原欲的虐待因素得以表露。

        在梦的更深层,这句话:“我安排……”毫无疑问地具有自我享乐的味道,即是有着幼儿期的意义。

        梦者并且泄露了她对自己肉体缺陷的注意。而这只能在梦中才变为可能:她把自己看成像是一张桌子。没有突出,并且强调着“中央”的可贵——在另一个场合里她用了这些字“中间的一朵花”——即是指她的处女贞操,桌子的水平状态一定也和像征有关。

        我们应当注意此梦的浓缩:没有多余的,每个字都是一个像征。

        后来,梦者替这个梦加了补白:“我用绿色皱纸来装饰花朵。”她又说这是用来盖在普通花盆外面的“花纸”。她接着说:“来隐藏着不整齐的东西——那些会为人所见,并且是不好看的东西;有一个间隙,那是群花之间的空间。这些纸看来像是地毯或是苔藓。”对“装饰”,她的联想是“端庄”,和我期待的一样,她说绿色占大部分,而她的联想是“希望”——另外一个和怀孕的联系——在这个部分的梦,主要的因素并没有和男人仿同;羞耻之意念和自我启示先来,她为了他把自己装扮得漂亮,并且承认自己肉体上的缺陷——感到羞耻,并且想要尝试改正。她的地毯以及苔藓的联想很清楚地指示着阴毛。

        这梦表达了一些她在清醒时所没有觉察的思想——虽然是有关肉欲的爱以及性器官,她被“安排了一个生日”(译者按,生日指生产的日子)——即是说,她被性交。它亦表露了被奸污的恐惧,也许还有愉快的受苦思想。她承认自己肉体上的缺陷,而对自己是处女予以过分的价值来过分补偿。她以羞耻心做为肉欲的讯号,以及其目的在于生产一个婴孩的借口。物质的考虑(不在情人考虑之内的)也找到了表达的途径。连接在这简单的梦的感情——一种幸福的感觉——表示那强有力的感情情意综感到满意。

        费连奇说的很对,像征的意义和梦的意义在那些不会来找精神分析的人之梦中最容易找出来。

        在这里我要插入一个同一时代的历史性人物所做的梦。这样做是由于在任何梦例中都像征着男性性器官的对像在这里有着更深的意义,很清楚地表现了阳具的像征。马鞭无止境地伸长除了表示勃起外,就不能再代表什么了。此外,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一些严肃的思想(除了性以外)也能由幼儿期的性资料来表现。

         CC俾斯麦的梦(录自沙克斯的一篇论文)

        在他那篇男人与政治家内,俾斯麦引用了他在一八八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写给皇帝威廉一世的信,里面有这一段:“阁下的来信使我有勇气向阁下报告一个一八六三年春天做的梦,那是发生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任凭是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我梦见(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太太以及其他的证人叙述此事)自己在狭窄的阿尔卑斯山小径上骑着马,右边是悬崖,左边是岩石。小径愈来愈窄,因此马儿拒绝再前进。因为太狭窄的关系,所以要回转过来走或下马都不可能。然后我以左手拿着马鞭,拍击着光滑的岩石,要求上帝的援助。马鞭无止限地延长,岩石壁像舞台上背景一样地跌下去(不见了),开展了一条宽敞大道,能够看到小山与森林的景色,像是波希米亚的;那里有普鲁士军队的旗帜。虽然是在梦中,我脑海中仍然立刻浮现着向你报告的念头。此梦很完满,而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充满着喜悦与力量……”

        这梦分为前后两半,在前半部里,病人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过却奇迹式地在第二部分中被救出来了。马儿和骑士的困境,很容易知道是此政治家危机境况的梦的图像。对此危机他也许具有一种特殊的苦楚,因为他在发生前对此问题思虑了好久。在上面引用的文字中,俾斯麦用同样的比喻(那里不可能有“出路”)来形容他当时的形势。因此,他必定很清楚此梦的图像的意义。这同时是塞拍拉“官能的现像”的一个好例子,梦者脑海里运行的各种程序——每一个他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案都依次地受到不可克服的障碍,但是他却不能把自己由这执著撕开——很恰当地由骑士进退不得的情况描述出来。他的骄傲——使他不能考虑到投降或辞职的问题——在梦中是这样显示的,“回转过来或下马都不可能。”在他那种冲创性的人生(不停为别人利益而辛劳工作)中,俾斯麦一定很容易把自己想像成一匹马;事实上他好几次这样表示过,譬如在他著名的言论:“好马是死在工作中的”。由此看来“马儿拒绝前进”不过表示这过分劳累的政治家想要避开对于现况的处理,换句话说,他用睡觉与做梦来解除“现实原则”对他的束缚,及第二部明显显露的愿望的达成,其实在此文字中(阿尔卑斯山的小径)就暗示出来。无疑的,俾斯麦已经知道他将在阿尔卑斯山的Gastein度过下一个假期;因此这梦把他带到那里,让他一下子脱离所有政务的纠缠。

        在梦的第二部分,梦者的愿望之达成以两种方法来表现;一方面是明显的不经过伪装,一方面是像征性。其像征性的达成是以阻碍前进岩石的消逝,然后展示出宽敞大道来表现的——他梦寐以求的“出路”,且是最方便的。而不经过伪装的则是那前进的普鲁士军队的图像。为了解释这预言式的梦想,并不需要创造一些神秘的假设:弗洛伊德愿望达成的理论就够了。在此梦里,俾斯麦已经决定为了要避开普鲁士的内在冲突最好是赢取对奥地利的战争。因此,这梦表现出愿望的达成(就像弗氏所假设的)——当梦者看见普鲁士军队以及他们的旗帜出现在波希米亚(即敌人的境内)的时候。此梦例的特殊点是,梦者不只是以梦中的愿望达成就满足了,他知道如何在现实中达成。任何熟悉精神分析的人所不会忽略的一个特点是那无止限伸长的马鞭。我们很熟悉,马鞭、棍子、枪矛以及相似的东西都是阳具的像征;而当马鞭伸长的时候,则无疑地暗示着阳具最大的特征——延展性。而此现像的夸张,即它无止限地伸长,似乎暗示着源自幼儿期的过度投注(hypercathexis〔77〕)。而病人手握马鞭的事实则是清楚地暗示着自慰,虽然这并非指梦者现时的情况,而是许久以前的孩童欲念。史德喀尔医师发现在梦中左手是代表着错,抑禁的,以及罪恶的事,在这里是很适合的,因为这可以适用于孩童时受到抑禁的自慰。在这最深的幼儿期层面,以及和此政治家目前的计划有关的表面,我们很容易找到一个和二者有关的中间层。由马鞭击着岩石,同时向上帝求救,然后得到奇迹式的解放,和圣经中摩西由岩石击出水来救助以色列口渴的小孩非常相似。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假定俾斯麦对圣经这一段记载非常熟悉,因为他是来自一个热爱圣经的新教家庭的。很可能在这段冲突的期间内,俾斯麦把自己比喻成摩西——不过这解放人民的领袖,得到的回报却是反叛、仇恨与忘恩。在这里我们应当和梦者当时的意愿相连着。不过,此段圣经记载亦含有自慰性幻想的内容,摩西在神下命令的时候,手握着杖子,而上帝因为他这违法而处罚他,说他在未进入良善邦国(译者按:指有希望之良善邦国或境况)之前必会死去。那被抑禁的握杖子的举动(在梦中无疑的具有阳具的意思),因为它的鞭击而导致水源,和死的威胁——这一切中我们都能找到幼儿期自慰各种主要因素的连合,我们很有兴趣地观察到:此校定的过程如何把这两个不同来源的图像焊接在一起(一个源自天才政治家的心灵,另一个则来自孩童心灵的原始冲动),并因此成功地消除了所有引起困扰的因素,握着杖子(或鞭)是个禁忌以及反叛举动的事实,只是像征地以“左手”表示而已。另一方面,在梦显意中,呼唤上帝是要公开否定任何的抑禁以及秘密的。至于上帝对摩西的两个预言——他会看到良善的邦国,但是不能进入之——第一个是很清楚的满足的表现(“看到小山与森林的景色”)而第二个令人苦恼的则根本提都不提。水也许是因再度校正而删除了,这成功地使此景色和前一个连成一单元,即以岩石的消逝替代了水的流出。

        我们可以期望在幼儿期自慰性幻想的末了时(这包括抑禁的因素),孩子一定希望他环境中的权威人士不知道任何发生过的事情。在此梦中刚好相反——想要立刻将所发生的事情报告国王,但这反而很奇妙地和表层梦思的胜利幻想以及梦显意一部分天衣无缝地配合着。

        这种胜利与征服的梦,常常掩盖着情欲战胜的意愿;梦中的某些特征,譬如说,梦者的前进受到阻碍,但当他运用他那可伸展的鞭子时就展开了一条宽敞大道,可能即指向这点,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基础可以推论说此种确定的思想与意愿呈现在整个梦中。这是个成功的梦的改装的例子。任何令人不快的事都被表面的保护层所掩盖着,因而可以避免任何焦虑的产生,此梦是个成功的意愿达成,丝毫不违背审查制度;所以我们可以相信这是在来的时候是“充满着喜悦与力量”。 

         最后的一个例子是: 

         CD一个化学家的梦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梦,他致力于放弃自慰的习惯,因为较喜受与女人的性关系。 

        序—— 

        在梦的前一天,他指导学生做Grignard氏反应,即经由碘的触媒作用将镁溶解在绝对纯粹的乙醚中。两天前,当同样的反应在进行时发生了爆炸,把其中一位工作者的手烧伤了。 

        梦——① 

        他似乎是要合成苯——镁——溴的化合物。他很清晰地看到了实验器具,但却把自己替代了镁。现在,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很不安定的状态。他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样对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的双脚已经开始溶解,膝盖也变软了。”然后他用手抚触着脚。这时(他不能说出是如何做的)他把双脚抬出容器之外,对自己说:“这不会是对的。 

        虽然,应当是这样的。”在这当儿,他已经部分醒来了,不过为了要向我报告,他就重温一下此梦。他对梦中的解决感到非常害怕,在这半睡状态中,他很激动并重复着“苯,苯。”

        ②他和家人正在——ing,十二点半的时候他要到SchottenBter〔78〕去会见一位特别的女士。但他却在十一点半才醒来,和自己说道:“已经太晚了。你不能在十二时半到达那里。”然后,他就看见全家人围坐在桌子旁;他的母亲是特别的清晰,而女佣人正提着汤盆。所以他这么想:“既然已经开始晚餐了,那么要出去也是太晚了。”

        分析——他自己也认为无疑的,即使是第一部分的梦也和要会面的女士有关(这梦发生在他约会的前一天晚上)。他认为他指导的那个学生是特别令人讨厌的,他会和他说:“这是不对的。”因为没有任何迹像显示出镁曾受到影响。而那学生以一种漠不关心的语调回答:“不,也不是这样的。”那学生一定是替代了他自己(病人),因为他对这分析也和那学生对合成一样漠不关心。而那梦中的“他”则是替代了我。对他不关心分析结果,我一定是很不高兴的呀!

        另外,他(病人)是那被用来分析(或合成)的材料。问题是成功的效果如何。梦中关于他脚的事提醒了在前一天傍晚发生的事。他在练习完舞蹈后遇到一位他想追求的女士,他把她抱得那么紧以致于她有一次叫了起来。当他松懈对她脚的压力时,他能感觉到她强力对应的压力正顶迫他大腿的下部直到膝盖的部位——这和他梦中提到的部位相同。由这看来,这女人正是瓶里的镁——事情终于进行着。对我的关系来看,他是女性的,就像是对应于那女人来说,他是男性的。如果和那女人的关系进行很好,那么他的治疗也能顺利达成。他本身的感觉以及膝盖的感受都指向自慰,而和他前一天的疲倦有关——他和那女人约会事实上是在十一时半,而他想以睡过头来回避,而和他的性对像留在家里(即是自慰)则对应着他的阻抗。

        在他重复着“Phenyl”的关联上,他告诉我他很喜欢这些末尾是“—yl”的字,因为它们很好用:如benzyl,acetyl等,这解释不了什么。但当我向他暗示着“Schlemihl”也是这系列的另一个时〔79〕,他很开心地笑起来,并说,在这个夏天的时候,他读了一本由皮和斯写的书,里面有一章是“LesExc LusdeLamour”,里头事实上包括对LesSchlémiliés的批评。当他念此书的时候,他向自己说:“这就和我一样——如果他错过了这个约会,那么他就是另一个‘Schlemihlness’的例子。”

        梦中的性像征似乎已经在实验上予以证实了,在一九一二年史罗德医师〔利用史渥柏达所提出的条例〕,使受到深度催眠的人产生梦,结果发现其内容大半受决于暗示。如果暗示他应梦见正常或不正常的性交,那么这受决于暗示的梦,就会利用那些为精神分析所熟悉的像征来取代性的材料。譬如说,如果暗示一位女士,说她应该梦见和一位朋友做同性恋的性交,那么这朋友在梦中背着一个毛茸茸的手提袋,上面有个标签注明“只限女士”。这位做梦的女士以前一点不知道梦的像征与解释,不过在我们要对这些有趣的试验下个判断时却遇到了困难,因为史罗德在做完这实验不久后就自杀了。唯一留下的记录只是刊载在ZentralbattfürPsyalyse 的原始的通讯。

        同样的结果亦由罗芬斯坦在一九二三年报告,而彼韩和哈曼所做的一些实验是特别有趣的。因为他们没有利用催眠术,他们讲了一些大略和性有关的故事给患Korsakoff氏精神病病患听〔80〕,把他们搅糊涂,然后要他们把这些故事再说出来以观察其歪曲的情形。他们发现在解释梦所熟悉的像征在这里却出现了(譬如,上楼、插入与枪声像征着性交,而刀、烟像征着阴茎)。他们且对楼梯像征的出现认为特别重要,因为他们正确的观察到“没有任何意义的改造欲望能够做成此种像征”。

        只有当我们对梦中像征的重要性做个合适的评价后才能够继续研究前面第五章提到的典型的梦。我想应该把这些梦大略地分为两类:①那些永远具有同样意义的,以及②那些虽具有同样的梦内容却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的。关于第一类的典型的梦,我在考试的梦中已经相当详细地说明过了(请见第五章)。

        关于漏搭火车的梦应当和考试的梦放在一起,因为它们具有同样的感情,而由其解释使我们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另外有一种安慰的梦,和那种梦中觉察到的焦虑相反——即对死的害怕。“分离”是最常用也是最容易建立起来的死之像征。因此这种安慰的梦是这样的:

        “不要怕,你不会死(分离)。”就像考试的梦会这样安慰地说:“不要怕,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发生。”这种梦的困难处是在它除了安慰的表达外,还会有焦虑的感觉。

        那些由于“牙齿刺激”引起的梦,常在分析的病人出现,不过却逃离我的了解之外好久,因为它们对分析总是具有太强烈的阻抗作用,但最后,有许多充实的理由,使我相信在男人中,这些梦的动机都是由青春期自慰的欲望而来。我将要分析两个这样的梦,其中一个也是“飞行的梦”。它们都是由同一个人梦见的——他是个年轻男人,具有强烈的同性恋倾向,但在真实生活中却尽量抑禁。

        他由剧院厅堂观赏着费得里奥的演出;他坐在L君的旁边,此人与他意气相投,而他很想和他做朋友,突然间他由空中飞过剧院大厅,并把手放在嘴巴里拔出两根牙来。

        他说这像是被投掷在空中的感觉。因为上演的剧是费得里奥,所以下面这句子:

        WereinholdesWeiderrungen……

        这似乎是合适的,但即使是获得最可爱的女人也不是梦者的愿望。另外两行是更适当的:

        WemdergrosseWurfgelungenEinesFreundesFreundzusein〔81〕……

        此梦因此包含此“历害的抛掷”但却不是意愿的达成。它并隐现出梦者痛苦的经验,他的友谊常常是不幸的,会被“摔出去”。它亦隐现着这个恐惧——他怕此厄运也在他和此朋友的关系上重现(而现在他在其旁边欣赏费得里奥)。接着这个喜爱挑三拣四的梦者认为是很羞耻地作了下述的坦白:“有一次当被一位朋友拒绝后,他在肉欲的兴奋下连作了两次的自慰。” 

        WemdergrosseWurfgelungen, 

        EinesFreundesFreundzusein, 

        Wereinholdesweibergen…… 

        下面是第二个梦:他被两位熟悉的大学教授治疗,而不是我,其中一位对他的阴茎做某些处理:他害怕开刀。另外一个用铁条压住他的嘴,因而使他掉了一或二根牙齿。他被四条丝巾缚起来。

        此梦具有性意义是没有疑问的。那丝巾暗示着与对一位相熟的同性恋者的仿同。梦者从来没有性交过,在真实生活中也从来没有想要和男性性交;因而他想像的性交是源于他青春期常有的自慰而来。

        由我看来,各种有牙齿刺激的典型梦的身体(如牙齿被某人拔掉等)都可以作同样的解释〔82〕。但我们感到困扰的是为何“牙齿刺激”会具有此种意义呢?对于此点,我想强调,对性的潜抑常常是利用身体上部来转换身体下部〔83〕。因此歇斯底里症病患各种应该表现在性器官的情感与意愿都在其他不被反对的身体部位表现出来(如果不表现在适当的性构造上)。我们有一个例子,在潜意识的像征中,性器官是以面孔来像征。在语言学上,屁股和面颊是相似的(Hinterba字面的意思是后面的面颊),而阴唇和围绕着口的嘴唇相似,把鼻子和阴唇相比是常见的,而类似由于二者留有长毛而更趋下完全。只有牙齿不能有任何可能的类比;但正因为是这种相似与不相似的组合使牙齿在受到性潜抑的压力很适宜用来做表现的媒介。

        但我不能假装说具有牙齿刺激的梦都是自慰的梦这件事已经全部解决了〔84〕——虽然我对这种解释没有丝毫疑心。我已经尽我所知地加以解释,剩下不能解决的也只好不提。但我仍要引述另一个语意学上相平行的用途。在我们这世界中,自慰的行为含糊地被形容为“sienausreissen”或者是“sieerreissen”〔字面的意思是“拉自己出来”,“把自己弄贱〔85〕”〕。我不知道这名词的来源或其想像的基础;但“牙齿”和第一句话很配。

        根据一般人的相信,梦见牙齿掉下来或被拔掉是解释着亲戚的死亡,便由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这最多是在开玩笑下才能成立(前面已说过)。不过这里;我却想引用密克所提供的一个牙齿刺激的梦:

        “我一位同事,好久以来就对梦的解释具有深厚的兴趣,他寄给我这个源于牙齿刺激的梦。

        不久前,我梦见自己在牙科诊所内,医师正在磨钻我下巴的一根坏牙。他工作了好久,结果使牙齿变得无用。然后他捉起一把铗子,毫不费力就把它拔出来——这使我吓了一跳。

        他叫我不必担心,因为他真正治疗的对像并不是牙齿本身。他把牙齿放在桌上,它立刻分离成几层(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上排的门牙)。我由牙科手术椅子上爬起来,好奇地靠近它,并问一个吸引我的医学问题。牙医师这时一面在把我出奇的牙齿各层分开,并用某种器具把它捣碎,一面回答说,这和青春期有关,因为只有在青春期以前,牙齿才这么容易掉出来,如果是女性的话,则要在生下孩子后才是如此。

        然后我就感觉到(我相信那时我是处在半睡状态下)自己在遗精,但是却不能很清楚地知道这和梦的那个部分有关,不过好像在牙齿拔出来以前就发生了。

        我然后又梦见一些我不再记得的东西,不过其结尾是这样:我把帽子和大衣遗留在某些地方(也许是在牙医师的衣帽室内)希望有人会赶着拿来给我。而我那时只穿着外套,正要追上一辆已经开动的火车。我在最后一刻跳上了最末尾的车厢,当时已经有人站在那里。虽然我无法挤入车厢里,一直得忍受在此种不舒服的状况下旅行,但最后终于成功逃脱了。我们的车子要进入隧道的时候,迎面开来两架火车,看来它们就像是个隧道。由其中一个车厢的窗子望出去,我似乎觉得自己是在车子外面。”

        而前一天的经验与思潮提供了解释此梦里的资料。

        (1)事实上我最近到牙科部门治疗,而在做梦的那天,我下巴的牙齿继续不停地痛着——恰好是梦中牙科医生所磨钻着的——而正好他对此牙齿处理又比我想像的要久。在做梦的那天早晨,我再度因为牙疼到牙科医师那里;他和我说也许还要拔掉下巴的另一个牙齿,因为痛也许是源于此处,那是智慧齿。那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关联到他对此事的医德问题。

        (2)同一天下午,我因为牙疼引起的坏脾气而向一位女士道歉;而她告诉我她害怕把她的一个牙根拔出(其牙冠已经完全报销了)。她想拔掉眼牙是特别疼与危险的事,虽然一位熟人告诉她要把上排的牙拔除是很简单的(她的坏牙正好是在上排)。这位熟人又告诉她说有一次在局部麻醉之下他被拔错了一根牙。这又增加了她对此必须的手术的害怕。然后她又问我眼牙是臼齿抑是犬齿,以及我对它们的认识。我向她指出这些意见是迷信的,虽然同时也强调了某些大家所接受的事实。然后她向我提起一个很古老而又流传广远的传说——如果孕妇具有牙疼的话,那么她将会有一个男孩。

        (3)这说法引起我的兴趣来,因为这关联到弗洛伊德在  《梦的解析》中所提到的“牙齿刺激的梦是自慰的替代”——此女士说在民间传说中牙齿和男性性器官(或男孩)是相关的,当天晚上我就翻阅  《梦的解析》的有关部分。我发现下面这些论点和前述两件事一样对我的梦具有影响。弗洛伊德对“牙齿”刺激的梦的意见是:“在男人中,这些梦的动机都是由青春期自慰的欲望而来。”以及“各种有牙齿刺激的典型的梦的变体(如牙齿被某人拔掉等)都可以作同样的解释。但我们感到困扰的是为何‘牙齿刺激’会具有此种意义呢?对于此点,我想强调对性的潜抑常常是利用身体上部来转换身体下部(在这个梦中,却由下巴转到上颔)。因此歇斯底里症病患各种应该表现在性器官的情感与意愿却在其他不被反对的身体部位表现出来。”以及:“但我仍要引述另一个语意学上相平行的用途。在我们这个世界当中,自慰的行为含糊地被形容为‘Sienausreissen’或者是‘sienherunb terreissen’”。在年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种表达即代表着自慰,而有经验的梦的解释者将会很容易地找到此梦中潜隐的幼儿期资料。另外梦中的牙齿如此容易被拔出(后来变为上排的门牙),使我记起孩童时的一件事——我自己把松动的上排门牙拔掉,很简单而且不疼痛。这件事(我仍然能很清楚记得它的细节)恰好发生在第一次有意识地对自慰的尝试〔这是一个银幕式的记忆〕。

        弗洛伊德所引用杨格的话:“发生在妇女的牙齿刺激的梦具有‘生产的梦’的意义”

        (见注〔82〕),和一般人所相信的孕妇牙疼的意义造成了此梦中有关(青春期)男女病例不同的决定因素。这又使我记起了前一次由牙科诊所回来后所做的梦,那次我梦见刚嵌上的金牙冠掉出来;这使梦中的我大为愤怒,因为我已花了大笔的钱,而这笔钱还没有弥补过来。现在我已经能了解这个梦的意义了(获得了许多经验以后)——这是对自慰在物质上胜过对像爱的体认:因为后者,由经济的观点来看,都是比不上前者的(即金牙冠gold〔86〕);而我相信此女士关于怀孕妇女牙疼的意义又再唤起我的这些思想。

        我想此同事的解释是极富启发性,也没有可以反对的。我没有什么追加,除了对第二部分的梦所可能隐含的意义外。

        这部分似乎表现出梦者自慰到正常性交的转变——而很明显的是经过极大困难(如火车进出的隧道)及后者的危险性(如怀孕以及外衣)。梦者在这里利用了这文字桥梁:

        “Zahn—ui-hen(zug)”及“Zahn—reissen(reisen〔87〕)”。

        另外,理论上此梦例使我感到兴趣的有两点:第一,它提供了赞同弗洛伊德理论的证据——梦中发生的遗精是伴随着拔除牙齿的举动的。不管此种遗精以何种形式呈现,我们都应该把它看成一种不需假手机械刺激的自慰式满足。另外,此梦中伴随着遗精的满足并没有任何对像——而通常这是有对像的,即使是幻想的——所以它完全是自我享乐的或者最多也是些微的同性恋(因为牙科医师)。

        第二点需要强调的是,也许有人会这样子反驳说此梦例并不能证明洛伊德的理论,因为前一天发生的事就足够使这梦让人了解。梦者见牙科医师,和某女士的谈话及阅读的梦的解释都能清楚地解释他为何会产生此梦,特别是他的睡眠遭受牙疼的困扰。如果需要,我们也可以这样解释,此梦是如何处置了那打扰他睡眠的牙齿——利用那减除牙疼的想法,以及将梦者所害怕的疼痛感沉溺于原欲内。但即使是很不严格,我们也不能很诚恳地相信,单单念了弗洛伊德的解释,梦者就可以把拔牙齿和自慰连在一起,或者是能够把那个关联实行——除非这想法长久以来就存在的,而梦者自己也承认这点(在这句话“Sienausareissen”中)。这关联不但借着与该女士的谈话而复苏,并且也和他下面所报告的事件有关,因为在读梦的解析时,他很不愿意相信(其理由是可以了解的)此种牙齿刺激的梦的意义,并且想要知道此意义是否能应用到所有的这种梦上,此梦证实了这点(至少对他来说),并说明了他为何会去怀疑此理论。由这观点来看,此梦亦是种愿望达成——即是,想要让自己相信弗氏观点的正确度和可适用的范围。

        第二类典型的梦包括那些梦者飞或浮空中,跌落,游泳等。这种梦又有什么意义呢?要给予一般性的回答是不可能的,我们下面将看到,它们在每个梦例里都是不相同的;只有它们那些未经处理的感觉材料才是由同一来源导衍的。

        精神分析的材料使我断定此种梦亦是重复这孩童时期的印像;它们和“动作”的游戏有关——即是那些非常吸引孩童的游戏(具有动作的)。没有一位叔叔不会把孩子架在伸展的双手上,而奔驰于室中(显示如何飞),或者是让孩子骑在他膝盖上而突然伸直其脚,或者把他高举着然后假装让他落下。孩子们非常喜爱此种经验,不断要求再来一遍,尤其是当这些动作会带一些害怕与头眩。好多年后,他们就会在梦中重复这些经验;但是在梦中他们省略了支持的手,因此他们就像浮着或跌落,而没有丝毫的支持。孩童喜爱此种游戏是为人所尽知的(如荡秋千及翘翘板);而当他们看到马戏班子里的杂技表演时,此种记忆又复活了。男孩子歇斯底里的发作有时是此种玩耍的重演——具有繁杂的技巧。这种动作的游戏虽然本身是清白的,但却常常引起性的感觉。孩童的顽皮游戏——如果让我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些行动——常常在飞行,跌落,眩晕等的梦中重现;而那些愉快的感觉则变形为焦虑感。这就像每个妈妈知道的一样,此种顽皮的行动常常以拌嘴和哭泣结束。

        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反对那种认为飞行或跌落的梦的由于睡觉中的触觉感或者是肺脏伸缩感等而引起的理论,我认为这些感觉是由梦所牵连到的记忆之重复;即是说,它们是梦内容的一部分而并非其来源〔88〕。

        因此,这些由同样的来源,相似的动作而导衍的材料可以用来表现各种可能有的梦思。

        所以自由浮沉的梦(通常是具有欢愉的调子)具有各种解释;对某些人来说,这些解释是因人而异的,但对其他人来说,它们又可能是典型的。我的一位女病人常常梦见自己在街道某个高度上浮游着。她很矮,并且很害怕别人接触所受到的污染。她这个飘浮的梦满足了她两个愿望,即是把她的脚由地上升高,并且把她的头抬举到更高层的空中。在另一个女病人中,则发现她的飞行的梦表达了“像一只鸟”的欲望;而别的梦者借以变为天使,因为白天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被称呼为天使,由飞行和鸟的密切关联看来,男人的飞行的梦是具有肉欲的意义的(请看第七章注〔27〕),因此,当我们听到有些梦对于此种飞行力量感到骄傲时是不必感到惊奇的。维也纳的费登维也纳的费登——后来到纽约了——曾经在维也纳精神分析的集会上报告了这种非常吸引人的理论——即这种飞行的梦都是勃起的梦;因为这常常占据人类幻想的奇特的勃起,给人的印像是反重力作用的(请和古代的配有飞翼的阳具相比)。

        值得一提是像窝特那位真正反对任何一种梦解释的道貌岸然的研究者亦支持飞行或飘浮的梦是具情欲的。他说这种情欲的因素是“飞行的梦最强有力的动机”,并且强调伴随着的强烈震荡感,以及勃起和遗精的次数。

        “跌落”的梦则常常具有焦虑的特征。在妇人来说此种解释是毫无困难的,因为她们几乎一定以“跌落”来做为向情欲诱惑低头的像征。我们并没有忽视跌落的幼儿期的来源,几乎每个孩子都有跌倒然后被抱起来爱抚的经验;如果晚上由床上摔下来,保姆会把他们抱到床上去的。

        那些常常梦见游泳,并且在水中划游前进时感到极其愉快等等的人通常都是尿床的,他们在梦中重温他们早就经由学习而放弃的乐趣。下面我们将由不止一个的例子中知道游泳的梦最容易代表的是什么。

        有关火的梦之解析证实了禁止孩子玩火的规定——因此他们不致于在晚上尿床,因为这些梦例中有许多关于孩童时期尿床的回忆。在我那本《一个歇斯底里病患的部分分析》(杜拉第一个梦)中,我利用梦者的病症叙述一个此种梦的完全分析与合成,并且也表现出此种幼儿期的材料如何被用来表现成人的行动。

        如果我们把这名词看成是呈现于不同梦者但却具有相同内容之梦的显意时,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出许许多多的“典型”的梦来。譬如说,我们可以叙述经过狭窄道路或者是在许多套房中踱来踱去的梦,或者是一些有关窃盗的梦——对这些,神经质的人在睡前会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还有人则梦见被野兽追赶(野牛或者马匹),被人用刀子,匕首,或矛枪威胁着——后面这两类梦是那些焦虑者的梦的显意所特有的——等等。对这些资料的特别研究是值得的,不过在这里我却想提出两个由观察得到的现像〔89〕,虽然这并非完全只能用于典型的梦上。

        我们愈是寻求梦的解答就愈发现成人大多数的梦都是和性的资料以及表达情欲愿望有关。这只是适用于那些真正解析梦的人——即是说那些由梦的显意中发掘出其隐意者——而不是那些单单记下梦的显意就感到满足的(譬如说,纳克记录的性的梦)。我现在要说这个事实一点都不令人惊奇,而且和我解释梦的原则完全符合。因为从孩童时期开始,没有一个本能有像性本能和其各种成分遭受那样大的潜抑(请看拙著《性学三论》——由林克明先生译);因此,也没有其他的本能会留下那么多以及那么强烈的潜意识愿望,能够在睡眠状态中产生出梦。在解释梦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掉性情意综的重要性,当然也不可以太过夸大,以致于把它认为是唯一重要的。

        如果仔细解释的话,我们可以断定许多梦却是双性的,以一种过分解释来表现梦者同性恋的冲动——即那些梦者的正常行为的相反冲动。所以我不准备支持史德喀尔以及阿德勒所认为的“所有的梦都是两性的”论调,因为我认为这是不能举例说明,以及不像是真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梦都能满足不是情欲(广义的)的需求;如饥渴的梦,方便的梦等,所以我亦认为那些“每个梦的后面都有死亡的阴影”(史德喀尔)或者是“每个梦都显示出梦由女性倾向男性化的趋势”(阿德勒)都是不适用于梦的解释的。

        至于“每一个梦都需要性的解释”的话(批评家对此点不停地以及愤怒地加以抨击)不能由我这本  《梦的解析》中找到。在前面八个版中没有,在将来的版本中也不会有。

        我已经在别的地方(请看本书第五章)指出一些看来是无邪的梦可能涵藏着情欲的愿望。我能用许多的例子来证实这点。而许多表面是淡薄无奇,不为人注意的梦,在分析后却是有关“性”,并且是出人意料之外的。譬如说,在未分析前,谁曾想到下面这个梦是具有性的意愿呢?梦者这么说:稍在两个富丽堂皇宫后面一点有一个门户闭锁的小屋。太太带我走过通往小路的途径后把门打开;于是我很容易以及很快地溜入内部的庭院,那里有个斜斜的上倾。任何一位具有少许翻译梦的经验者立刻就会想到穿入狭窄的空间,以及打开闭锁的门户都是最常见的性的像征,因而知道此梦代表着肛门性交的意愿(在女性的两个堂皇的两臀之间)。那个狭窄而导向斜斜上倾的,当然指的是阴道。梦者在梦中受太太协助的事实使我们这么断定,在现实里,由于太太的顾虑使他不能实现此种意图。而在做梦的当天,有位女士到梦者家里来往,并且给予他此种感觉——即如果他要如此做时,她是不会有太大的反对的,两个皇宫之间的小屋是巴拉格炮台的回忆,而这又更进一步关联到此女士,因为她是由那里来的。

        当我向一位病人频频强调说伊底帕斯的梦常常会发生时(即梦者和其母亲性交),他常常如此回答:“我没有做过这种梦的回忆。”不过,在这发生后,病人会记起其他一些不显著与平淡无奇但却重复出现的梦。但分析后却显示这又是一个伊底帕斯的梦,我能够很确定的说,和母亲性交的梦大多数是经过伪装而很少是直接呈现的〔90〕。

        在许多关于风景及地方的梦中,梦者都这么强调:“我以前到过这地方。”〔此种似曾见过在梦中具有特殊的意义〔91〕。〕这些地方恒常指梦者母亲的生殖器官;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人有此种确定——认为他以前到过。

        有一次我被一位强迫性心理症患者的梦弄糊涂了。他梦见去拜访一间他见过两次的房屋。但这位病人在相当久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在六岁时的一件事——有一次他和母亲同床而睡,不过却在她睡觉时把手指插入她生殖器内。

        许多常常带有焦虑的梦具有此种内容,即梦者穿过狭窄的路途,或者在“水”中,都是基于一种对子宫内生活,存在于子宫,和生产过程的幻想。下面即是一个男人的梦,表现出他在幻想中如何在子宫内观察其父母的性交。

        他处在一个深坑中,不过却具有一个像Semmering隧道〔92〕中的窗门。起先,他由窗口望见空旷的风景,不过却发现一个图像填补了这空隙(它立即呈现,并堵住这间隙)。这图画表现一片经过深耕的土地;而新鲜的空气,蓝黑色的泥巴,以及此景像带给人一种“勤苦奋发”感觉,激发出美丽动人的印像。然后他又看见一本关于教育的书在他面前展开……

        而他感到惊奇的是,里面大部分提到(孩童的)对性的感觉;而这使他想到我。

        下面又一个女病人漂亮的水的梦——这在她的治疗中极富意义。

        在那她假期常去的……湖中,她在一处冷月反映的部位投入郁黑的水中。

        这种就是出生的梦。它们的解释刚好和梦的显意相反:即不是“投入水中”而是“由水中出来”——即是出生,我们可以由法国俚语“lune”(即下部)连想到人出生的部位。冷月正好是孩童们想像他们出生的地方。而病人希望在她夏天度假场所出生,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呢?我这么问她,而她毫不犹豫地说:“这治疗不就使我觉得是再度出生吗?”因此这梦即是邀请我在夏天度假的地方继续对她治疗——换句话说,在这里治疗她。也许这梦中亦有一个轻微的欲做母亲的暗示〔93〕。

        下面,我将由钟士的著作中摘录另一个出生的梦。“她站在海滩上,望着一位很像是她本人的男孩在那儿涉水。他一直走进水里,直到她望见他的头在水中或浮或沉为止。然后这景像就转到一个充满人潮的旅馆大厅。她丈夫离开了她,而她和一陌生人“进入谈话”。分析后发现第二部分的梦表现她欲背叛丈夫而和第三者发生关系……。第一部分则是个相当明显的出生幻想,不管是在梦或神话中,孩子由羊水中生产经常是用孩子投入水中的改装来表现;这些例子中较为人熟悉的是阿多尼,贺悉里,摩西及巴克斯的出生。在水中浮沉的头使病人想起她自己怀孕时所经验到的胎动。男孩进入水中,导致一个相反的想法。即是把他由水中拉出来,抱入育婴室,把他洗好,穿好,然后带到家里去。

        因此,第二部分的梦即表现出属于梦的隐意(私奔)的前半部;而第一部分的梦又和梦的隐意的后半部(出生的幻想)相对应。除了这秩序的颠倒外,在这两部分的梦中还有更多的倒反。在梦的前半部中,男孩子涉入水中,然后是他头在水中浮沉;不过在蕴含的梦思中却是胎动,然后孩子破水(双重倒反)。在梦的后半部中,丈夫离开她,而在梦思中则是她离开丈夫。

        亚伯拉罕报告了另一个出生的梦——一位接近产期的年轻孕妇的梦。“一个地下通道直接由她房间地板通到水源(生殖道——羊水)。她拉开地板的机关门,很快地冒出一只全身长着褐色毛发,很像海豹的动物,这动物突然变成梦者的弟弟——对他来说,她老是具有母亲的像征。”

        峦克由许多梦例中指出出生的梦利用和具有小便刺激的梦一样的像征。在后者中,情欲刺激以小便刺激来表现;而这些梦的各种层次的意义和自孩童以来逐渐改变的各种像征意义相对应。

        说到这里,我们应当再回述到前章中断了的题目:那种打扰睡眠的肉体刺激对梦的形成的影响。受到此种影响的梦不但公开表示愿望达成和为了方便的目的,并且常常是一个明晰的像征;因为此刺激常常在像征式的伪装下,在梦中与它斗争失败后把梦者弄醒了。这不但施用于遗精与激情的梦,并且适合于那些遗尿或遗粪的情况。“遗精的梦的特殊性质不但使我们直接观到一些被认为是典型,但无论如何却受到激烈议论的性的像征;并且使我们相信一些看来是纯洁无邪的梦中情况不过是性景像的前奏曲罢了。通常,后者只有在较少见的遗精的梦中才不经过伪装而直接呈现,其他时候,则变成焦虑的梦而使梦者惊醒”。

        具有尿道刺激的梦的像征意义在很早以前就被人知晓。希伯克拉底曾经认为梦见喷泉及泉水则表示膀胱有毛病(艾里斯录)。歇尔奈尔研究尿道刺激的多重像征后,断定“任何具有相当程度的小便的刺激通常会转成性区域的刺激,并且像征性地表示出……具有小便刺激的梦常常岩现“性”的梦。

        峦克在他那篇关于惊醒的梦的多重性像征的讨论中这么断定,许多具有小便刺激的梦,实际上是由一些性的刺激所引起,不过却退化地想由幼童的尿道乐欲中取得满足。特别是那些从小便刺激导致的清醒和排尿。不过梦却不顾一切地继续着,因而以不经过伪装的方式表露出情欲幻想例子是更富于启发性的〔94〕。

        同样的,肠子刺激的梦的像征,亦具有相类似的对比;并且证实了社会人类学常提到的金子和粪便之间的关联,“比如说,一位因为肠胃疾患受治疗的妇人梦见一个人在一间看来像是乡村户外厕所的小木屋附近埋藏着宝藏。梦的第二部分则显示她正在抹净她那刚拉完大便的小女孩的臀部”。——峦克拯救的梦亦和出生的梦相关。在妇人的梦里,被拯救,尤其是由水救出,和生产是具有同样意义的,对男人来说,此种梦的意义则不同了〔95〕。

        强盗,窃贼,和鬼怪——这是人们上床前所害怕的,并甚至会妨碍我们的睡眠——源于同样的孩童回忆。他们是那些半夜三更吵醒孩子,以免他们尿床,或者是翻开他们的被单,以检查孩子的手放在什么地方的夜间访问者(双亲)。在分析一些焦虑的梦时,我曾经使梦所回想起这些夜间访问者:

        强盗常常是梦者的父亲,而鬼怪则是穿着白袍的女性。

     第六章-己、一些例子——算术以及演说的梦

         己、一些例子——算术以及演说的梦

        在提到影响梦之形成的第四个因素以前,我要引叙我收集的许多梦例。部分的原因是要说明前述三种因素的相互合作,部分是为了要提供一些证据来支持那些至今仍未提出充分理由加以证实的断定,或者是为了要寻出一些必要的结论。当说明梦的运作时,我发现很难用例子来支持我的见解,因为支持某种命题的情况只有在梦的解释的整个内容下才有意义,如果离开了整体,它就失去了意义。但是,由另一方面来看,即使是粗浅的分析亦会导发出无数的内容来,因而使我们困扰而记不起原来想说明的思想串列。这技术上的困难,将是我的借口,那么,如果读者在下面描述中发现各色各样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共通点(除了和前面数节的内容有关外)。

        我想先举几个很特殊或者是很不寻常的梦的像征方式。

        一位女士梦见:一位女佣人站在梯子上,好像是要洗擦窗子的样子,身边带着一头黑猩猩及一只猩猩猫——后来她改正为长毛而有丝光的猫。这位佣人把这些动物向她身上抛来;黑猩猩拥抱着她,这是非常令人厌恶的。——此梦以一种非常简单的策略来达成目的;利用暗喻明确得表现出来,“猴子”及“野兽”,一般来说是用谩骂别人的。而由梦中的情况看来,它们亦恰好表示着投掷着谩骂。在下面的许多梦例中,我们还会遇见许多利用此种方法的梦的运作。

        另外一个相似的梦:一位妇女生下一个头部形状歪曲很厉害的孩子,梦者听见有人说这孩子根据它在子宫的位置而生长,所以变得那样子。医生说可以用压力使脑袋变的好看些,不过那样做会损伤孩子的脑子。她却认为这是个男孩子,所以这么做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这梦正好隐含了经过更改的“对孩子的印像”,这抽像观念正好是梦者在治疗过程中,医生所给予解释的。

        下面这梦例中,梦的运作稍微有些不同。这梦是关于到靠近格拉兹的兴泰(Hilmteich——在城市郊外的一段水域)的旅行的。外面的天气是令人害怕的,有一座破烂的旅馆,水正由墙上滴落下来,而床单都湿透了。(梦的后面部分,并不像我所写的那样直接被报告出来。)此梦的意思是“过剩体”或淹过;不过后来又以许多相似的图像来表现:外面的狂风暴雨,墙壁内面的滴水,湿透床单的水——都是水,都一样淹盖着一切。

        在梦的表现中,文字的正确拼法并不比其声调来得更重要。对此点我们并不感惊奇,因为在韵诗中,此条规定亦是正确的,峦克曾经很详细地描述,并且详尽分析了一位女孩的梦。这梦是关于她如何走过田亩,以及割下大麦和小麦丰润的麦穗。她童年时期的一位朋友向她走来,但她却企图避开他。分析显示此梦是关于“接吻”的——一个荣誉的吻(Kussinehren——后者的读音同于aEhren)〔96〕在梦里,那被切割而不是被拔除的“aEhren”隐喻着谷类的穗子,而当这和“ehren”连在一起时,它就代表着其他无数潜隐的梦思。

        另一方面来说,文字的演进使梦的运作变得容易。因为文字中有许多是源自于图像以及具有实体的意义,不过今日却变为无色以及抽像的。因此,梦所需做的事只是回复此等文字的过去意义,或者是追溯其演进过程的早期情况。譬如说,某男人梦见其弟被困于一箱子中,在分析过程中,Kasten 被Sk(衣橱——或者抽像的指“障碍”、“限制”)所置换,因此,梦思即是他弟弟应该自我约束而不是梦者本身。

        另一男人梦见自己爬上高山顶,那儿有非常广阔的视野。而事实上他用此与其兄弟仿同——那位兄弟正在编辑一篇有关远东的回顾。

        在DerGrüneHeinrich(GottfriedKeller的小说)中,提到一个关于活泼的马儿在燕麦田中翻滚的梦,而每一麦穗都是“一个香甜的杏仁,一颗葡萄干以及一枚新的铜板……包在红色丝巾内,用猪毛捆起来。”作者(或梦者)让我们能够直接解释这梦的图像:在麦穗的呵痒之下,马儿觉得很舒适,并且大叫道:“燕麦刺着我。”(意即财富纵坏了我)。

        根据亨生的理论,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的梦尤其常常出现双关语与文学的玩弄;在他们的梦里,我们很少会发现有哪一个梦是不具有双重意义或者是字眼的玩弄。

        要收集这些表现的方式,以及根据其原则来分类是一件大事。有些表现方式可以看成是“玩笑”,而使人觉得,如果不经当事人的解释,其意义是不容易被猜到的。

        (一)一位男人梦见,有人问他某人的名字是什么,他却记不起来。他自己的解释是“我不应该梦见它。”

        (二)一位女病人说她梦见所有有关的人都是特别大块头的。她说,这一定和她的童年有关,因为那时候所有成人看来都是特别大的,她本身并没有出现在梦中。

        关于童年的梦亦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即是把时间转变为空间。人物与景像好像是在远处一样,在路的尽头;或者像是从观剧用的望远镜相反那端看出去那样。

        (三)一位在现实生活中常常喜欢用抽像以及不确定词句的男人(虽然大致说来头脑仍是很清楚的)梦见有一次他在火车抵站的当儿到达火车站。不过奇怪的是,火车是静止的而月台向它移动着——一个和事实恰好相反的荒谬事件。这事实不过暗示着另一个梦内容必定也是相反的。分析的结果使病人记起某些图书,里面绘着一些倒过来用头支持身体,用手来走路的男人。

        (四)同一梦者有一次告诉我一个短梦——就像是个画迷一样,他梦见他叔叔在汽车上给他一个吻,然后他立刻给我以下这个解释——我永远不会猜到的——即是,这是指自我享乐。这梦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被看作是笑话。

        (五)一位男人梦见他把一位女士由床的后头拉出来。这梦的意思是,他对她有好感〔97〕。

        (六)一位男人梦见他是一位官员,正坐在皇帝的对面。 

        这指他和父亲对立着。 

        (七)一位男人梦见他治疗一位断腿的某人。分析的结果显示折断的骨头代表着破裂的婚姻(ehebruch——正确来说,应当是通奸)。

        (八)梦中的时刻常常代表梦者童年某个特殊时期的年龄。因此梦中的“早上五时十五分”则指梦者五岁三个月时。

        这是有意义的,因为那时他的弟弟出生了。

        (九)这又是梦中表达年龄的方法,一位妇人梦见她和两位小女孩一起散步,而她们的年龄差是十五个月。她不能想起任何熟人和这有关。她自己这么解释,这两个孩子都代表着她,而此梦提醒她童年时的两个创伤性事件相隔十五个月。 

        一件发生在她三岁半,而另一件则是四岁九个月。 

        (十)在进行精神分析的期间,病人常会梦见它,以及会在梦中表达出他对此治疗的思想与期望——这是不足于令人感到惊奇的。最常用来表现此种想像的是旅行,通常是汽车,因为它是现代化以及复杂的工具。这时,病人即会利用车子的速度来做为对讽刺性评论的通气口——而如果潜意识(梦者清醒时思潮的一个元素)要在梦中表现的话,它很容易为一些地下的区域所置换——在别的情况之下(即和精神分析治疗无关),这些区域则代表着女性的身体或者是子宫。——在梦中“下面”常常指性器官,而相反的,“上面”则指脸部、口部或者是乳房。——梦的运作通常用野兽来表现一种梦者害怕的感情冲动,不管这是他本身或是他人所有的。然而,我们只要更进一层就可以将野兽来置换那些拥有此种冲动的人。此点和那些以供食用的畜生,或是狗、野马来表现令梦者害怕的父亲的梦例相去不远——一种令我们想起图腾的表现方式〔98〕。我们可以这么说,野兽是用来代表原欲——一种为自我所恐惧以及被用潜抑作用来对抗的力量。常常梦者亦会把他的心理症(即他的病态人格)由自身分出来,并视之为另一独立无关的人。

        (十一)以下是沙克斯记录的一个例子:由弗氏的梦的解释,我们知道“梦的运作”利用各种不同的方法用形像来表达出字眼或句子的意义。如果它所要表达的意义是含糊不清的话,那么梦运作就可能利用这含糊:其中一个意义存在于梦思,而另一个意义则表现在显意中。下面这个短梦就是一个这样的好例子(它并且为了表现的理由,很自然地利用了前一天的经验)。在做梦的那个白天里,我患了感冒,并且决定晚上如有可能的话,我就会尽量躺在床上休息。在梦中,我似乎是在继续白天所做的事一样。那天我把剪报贴在簿子中,尽我可能的把它们依性质不同而归类,而在梦中我尝试把剪下来的资料贴在册子中。但是它却不会粘在纸页上而这使我感到很痛苦。我醒过来,发现梦中的痛苦在我身体里面持续着,因此必须放弃我上床以前的决定,此梦(在它指引我睡眠的能力以内),用这句含糊的句子“亦指他不上厕所”来满足我这不想下床的愿望。

        我们可以这么说,为了用视觉形像表现出梦思来,梦的运作不惜利用各种它所能把握的方法——不管在清醒的时候,他本人认为是合法或不合法。这使那些只是听过梦的解释但没有实际经验的人视梦的运作为笑柄以及对它表示怀疑。史德喀尔的书《梦的语言》具有许多这种好例子。但是我一直避免不去引用它们,因为其作者缺乏批判的眼光,以及滥用其技巧,以至于对任何不具偏见的脑袋来说,它们都是有疑的。

        (十二)下面的例子取自道斯克所著关于梦对颜色和衣物的利用之论文。

        (a)A君梦见他过去的女主人穿着一件具有黑色光泽的衣服,臀部显得很窄——意思是其女主人非常淫乱。

        (b)C君梦到看见一位女孩在——路上,沐浴于白色光芒之下,并且穿着一些白色的宽罩衫。——梦者在此路上第一次和白小姐发生肉体关系。

        (c)D太太梦见八十岁的老演员Blasel穿着全副甲盔躺在沙发上。然后他由桌椅上面跳来跳去,拔出一把匕首,望着镜子内自己的影像,向空中比划,好像是和一位假想的敌人作战。——解释:梦者患有长期的膀胱疾患。她躺在沙发椅上接受分析;当她望着镜子内的身影时,她私底下认为虽然年岁已大,但自己仍然是强壮以及精神饱满的。

        (十三)梦中的一个伟大成就——一位男人梦见他是一位怀孕躺在床上的女人。他发现这种情况非常令他不满。他大叫:“我宁愿是……”(在分析过程中,当他记起一位护士后,他以“敲碎石头”来完成这句子)。在床的后面挂着一张地图,其下沿靠一条木头来撑直,他捉着该木条的两端把它撕开,木条不在中间断,反而延着长轴裂成两条。这动作使他感到舒适,并且协助他生产。

        不经任何协助,他把撕下木条解释成伟大的成就。他利用脱离女性态度使自己离开这不舒适的情况(在治疗中)……而那木条不在中间断裂,反而不可置信地沿着长轴纵分为二则是这么解释;梦者想起这混合着分裂为二以及破坏的情势是阉割的一种暗喻,梦常常用两个阳具的像征来表现出阉割,做为对某种相对意愿的大胆表示。恰好鼠蹊是靠近生殖器的部分。梦者综合梦的解释后说,他接受女性的态度,而这要比阉割好得多〔99〕。

        (十四)在用法文分析一个病例时,我得要解释一个自己以大像出现的梦,我自然会问梦者为何我会以那种形式表现,他的回答是,“你在欺骗我”(而trompe=trunk躯干)。

        梦的运作常常会用一些很淡薄的关系很成功地表现出不容易出现的材料,如某些特殊的名字。在我的一个梦中,老布鲁格〔100〕叫我做一个解剖……我钩出一些看来像是一张捏皱了的银纸(在稍后我将再提到此梦),对这点的联想(我稍费些劲才得到的)是“Stanniol〔101〕”然后我才发现自己想的名字是“Stan-nius”——那位我小时很钦佩的著述有关鱼类神经系统解剖作者,而我老师叫我做的第一件科学工作事实上和某种鱼类的神经系统有关,很清楚的,不能在画面中利用此鱼类的名字。

        这里我禁不住要记写下一个很奇怪的应该被注意的梦。因为这是个孩童的梦,而且容易用分析来解释,一位女士说,“我记得童年时常常梦见上帝头上戴着一顶纸做的有边的帽子。我常常在吃饭时被戴上那种帽子——为了不使我看见别的孩子的餐盘内有这么多的食物。既然我知道上帝是万能的,那么此梦的意思即:我是无所不知的——即使我头上戴着那顶帽子。

        当考虑梦中所呈现的数字和计算时,我们就能了解梦运作的性质以及它操纵梦思的方法了。尤其是梦中的数字常常被人迷信地认为和将来的事件有关〔102〕。因此我下面选录了我一部分的材料。

        1这梦例由一位女士,在她快要结束其治疗的时候所做的梦:她正要去偿付什么。她女儿由她(梦者)的钱包取出了三佛罗林和六十五个克鲁斯。梦者和她说:“你做什么?它只不过值二十一个克鲁斯而已〔103〕。”据我对梦者的了解,我不需要她的解释就能了解这梦的全部内容。这女士由外国搬来,她女儿正在维也纳念书,只要她女儿留在维也纳,她就会继续接受我的治疗。这女孩的课程将在三个星期后结束,而这也意味着她的治疗即将终了。

        做梦的前一天,女校长问她是否考虑把女儿再留在这学校一年。由这暗示,她当然也想到自己可以再继续其治疗。这就是此梦的意思,一年等于是三百六十五天。而剩下的课程和治疗时间有三个星期,恰好是二十一天(虽然治疗的时数,要比这个少)。这些梦思的数目字在梦中则指的是钱——并不因为这像征具有更深层的意义而是因为“时间即金钱”的关系,三百六十五克鲁斯只不过等于三佛罗林六十五克鲁斯;梦中数目那么小的钱无疑的是愿望达成的结果。梦者想要继续接受治疗的愿望,把治疗以及学费的数目降低了。

        2另一个梦中所牵涉的数目字则较为繁难。一位女士,虽然年轻,但已经结婚了好多年。

        这时恰好知道一位和她几乎同龄的熟人爱丽丝刚刚订婚的消息。于是她就做了下述的梦:她和丈夫一起在剧院中。一边几乎完全没有人。丈夫和她说,爱丽丝和其未婚夫也想要来;不过只能买到坏的座位——三张票是值一佛罗林五十克鲁斯——当然他们不会要的。她想如果他们买下那些票也没有什么坏处的。

        这一佛罗林五十克鲁斯的来源是如何呢?实际上,它是源起于前一天的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丈夫赠送一百五十佛罗林给她小姨,而她很快地用它们来买珠宝。值得注意的是一百五十佛罗林是一佛罗林五十克鲁斯的一百倍。那么那三张戏票的“三”字又是哪里来的呢?

        唯一的关联是,她那位刚刚订婚的朋友恰好比她小三个月。当我发现了“空剧院”的意义后,整个梦的意思就知道了。这暗示(不经过改装的)了一件他丈夫得以逗弄她的小事。她计划去看一部预定在下星期上演的戏,并且在几天前不惜麻烦地去定票。当上演的时候,他们发现戏院几乎是空的。因此,她无需这么急。

        所以梦思是这样的。“这么早结婚是可笑的。我无需这么急的,由爱丽丝的例子看来,我最后也会得到了一位丈夫。而那样我会比现在好上一百倍(宝藏)。如果我能够忍耐(和她小姨的急躁相对)我的钱(或嫁妆)能够买三个和他(丈夫)一样好的男人”。

        我们发现此梦内容中的数目字比前面那个梦更改的更多——经过更大的改造和变动。对于此点的解释是,此梦思在能够表现以前首先需要克服更大的精神阻抗。另外我们不应忽视梦里那件荒谬的事,即两个人要买三张票。关于荒谬的事件是要特别强调出此梦思——“这么早结婚是可笑的。”而这个数目字“三”恰好天衣无缝地满足了此需求——它正好是她们两的年龄差,不重要的三个月分别。把一百五十佛罗林减少为一佛罗林五十克鲁斯则表示病人在其受潜抑的思想中低估其丈夫(或财产)的价值。

        3下面这例子则显示出梦中的计算方法——这方法带给梦不好的名声。一位男人梦见他坐在B家的椅子上——B是他以前的熟人——和他们说:“你们不让我娶玛莉是个大错。”然后他问那个女孩,“你今年几岁?”她答道:“我生于一八八二年。”“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啦。”

        因为此梦发生于一八九八年,所以这计算很明显是错的。如果没有旁的解释,那么这种错误和白痴没有两样,这位男病人是那种看到女人就想追的人,而恰好这几个月来,排在他的后面接受治疗的是位年轻女士;他常常问起她,并且很焦虑地想给她好印像。他估计她大约有二十八岁。这解释了此计算的结果,而一八八二年是他结婚的那年。还有,他也忍不住要和我诊所的两位女佣人谈话(她们一点也不年轻)——她们常常替他开门——但是由于她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所以他自我解嘲地说,也许她们认为他是年老的严肃绅士。

        4这又是另一个和数字有关的梦。它是很明显地早被决定或者是过度决定的。这是达能医师所提供的梦与解析:“我那栋公寓的主人是警察人员,他梦见自己在街上执行任务。(这是个愿望达成)。一位领上挂着二十二和六十二(或二十六)号码的臂章的督察走近他。不管怎样,上面有好多个二就是。

        梦者把二十二六十二分开来报告即显示出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他记得做梦的前一天,他们曾在警察局提过某人服务的年资——那是关于一位督察在六十二岁的时候退休,并且领取养老金。而梦者只服务二十二年,他必须再服务两年两个月后才能领取百分之九十的养老金。梦的第一个部分满足梦者一直想达到的督察的阶级,这个第二十二六十二臂章的高级官员其实就是梦者本人。他在执行任务——这又是他另一个一厢情愿的愿望——即他已经再服务两年两个月,因此可以和那位六十二岁的老督察一样领取全部养老金。

        如果我们把这些例子,以及我后面将提到的梦例加以观察,那么我们可以很保险地说梦的运作其实不带有任何的计算程序(不管其答案是否正确);这只不过用一种计算的方式来表现出梦思,因此可以暗示出某些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的材料来。由这点来看,梦的运作把数字当作是一种表达目的介质,这就和那些以文字表达的名字和演说完全一样。

        因为事实上梦本身不能创造演说词(请看第五章),不管有多少演说或言谈出现于梦中,也不管它们是否合理,经过分析后都可以知道它们都是以一种任意的方式由梦思中那些听来或是自己说过的言语中节录的。它不但把它们四分五裂(加入一些新内容排斥一些不需要的),而且把它们重新排列。因此一个看来前后连贯的言谈,经过分析后可以知道是由三个或四个不同部分凑成的。为了完成这新说法,梦往往要放弃梦思中这些话的原先意义,并且赋予一些新的〔104〕。如果我们仔细研究梦中的言谈时,我们将发现它一方面具有一些相当清晰以及实体的部分,另一方面则是一些连接的材料(或许它们是后来加上的,就像是在看书的时候,我们会自动加入一些意外遗漏的字母或音节一样),因此梦中言谈的构造就像是角砾岩一样——各种不同种类的岩石被胶质紧粘在一起。

        严格说来,这些叙述只能适用在那些具有“感觉”性质的言谈,并且为梦者描述为“言谈”的。另外的言谈——那些不为梦者认为是听到或说出的言论(即在梦中不牵涉到听觉或运动行动的)——不过是像那些发生在清醒时刻的思想,往往会不经过改变地进入梦中。我们念过的东西,也常常大量出现在梦中无关紧要的言谈中,不过不容易被追溯来源,但不管怎样那些梦中被认为是言谈的东西,确实是梦者听过的或说过的。

        我已经在分析梦的过程(为了别的理由)中提出许多有关梦中言谈的例子。因此,在第五章中那个无邪的“上市场”的梦中的“那种东西再也买不到了”。是像征着我,而另一句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还是不要买的好。”实际上使这梦变得“无邪”。梦者在前一天曾和厨师发生争执而说出这气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做事可要做得像样点!”这看来是无邪的前半部言谈很巧妙地加入了梦中(暗示着后半部)并且天衣无缝地满足了梦中的潜隐的幻想,不过同时却又出卖了这秘密。

        下面是许多具有同样的结论的例子之一。

        梦者处身于一个大庭院内,那里正在烧着许多死尸。他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受不了此种景像。”(这确实不是一种言谈。)然后他遇见屠夫的两个孩子。他问他们:“嘿,它们的味道好吗?”其中一个说道:“不,一点都不好。”——好像指的是人肉。

        这梦的无邪部分是这样的:梦者和太太在晚餐后一起去拜访邻居——一个好人但是却不令人有胃口的(译者按,意即不很受人欢迎的)。这位好客的老太太刚好吃完晚饭,并且强迫〔105〕他去试试她菜肴的味道。他拒绝,并且说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回答道:“来吧,你能吃得下的”(或者是这类的话)。因此他不得不试试看,并且赞美地说:“味道确是很好。”不过当他和太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抱怨这邻居很固执以及菜肴不好。而这句话“我不能忍受此种景像”(在梦中也不呈现为一种言谈)——则暗示着那位请他吃东西的老太太的外貌。这意思一定是指他不想看她。

        下面我要再举一个例子——它具有一个很明确的言谈做为整个梦的核心,不过我要在后面提到梦中的感情时才给予完全的解释。我很清晰地梦见:我晚上到布鲁格实验室去,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后,我把门打开。门外是(已逝世的)弗莱雪教授〔106〕。他和一些陌生人一起进来,和我说了几句话后就坐在他位置上。然后我又做另一个梦,我的朋友弗利斯很顺利地在七月到了维也纳。我在街上遇见他,那时他正和我一位(死去的)朋友P君谈话。我们一块到某个地方去,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而我则坐在桌子狭小的另一边,弗利斯提到他姊(妹),并说她在四十五分钟之内就死掉了,并且说了一句“这就是最高限度”,因为P不了解〔107〕,所以弗氏转过头来问我曾告诉过P君多少关于他的事。在这时候,我被一些奇怪的感情所克制着,因此企图向弗利斯解释,P君(不能了解,因为他)已经去世了。但我那时却说了“Nonvixit”(我知道自己的错误)。于是我深深地望着P君。在我的凝视之下,他脸色变白,他的外观变得模糊不清,而他眼睛变得病态的蓝——最后,他溶掉了。对这点我感到高兴,并且也知道弗莱雪也是个鬼影,一个“revenant”〔字意是回来的人〕;而我觉得,只要希望,这种人都可能存在,而如果我们不希望他存在的时候,又会消失。

        这个漂亮的梦,包括许多梦的特征——我在梦中所做的评论,我错误的把Nonvivit说成Nonvixit,即把他死了说成他没生活,和梦中认为已死者的交往,我最后荒谬的结论,以及给予我的满足——如果详细予以说明,则将花费我一生的时间。在现实里我无法做到梦里所能完成的事——即为了我的愿望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友。由于任何隐匿都只会破坏这个我很清楚了解的梦的意义;所以这里以及在稍后我只将讨论其中的几个问题。

        此梦的中心是我那歼灭P君的视线,他眼睛变成一种奇怪与神秘的蓝色后,他就溶掉了。这个景像无疑的由我确实经验过的一个事件中抄袭过来。在我是生理研究所的指导员时,我曾要在很早的时间上班。布鲁克听说我好几次迟到,所以他有一天在开门前到达,并且等待我的来临。他向我说一些简短但有力的话,不过对我没有太多的影响,倒是他那蔚蓝眼睛的恐怖瞪视使我很不自在。我在这眼神前变的一无是处——就像梦中的P君一样。在梦中,这角色刚好倒过来。任何记得这位伟人漂亮眼睛生气的神色,就不难了解这年轻犯过者的心情了。

        经过好久后,我才能找出梦中“Nonvixit”的起源,最后,我才发现这两个字并不是听到或说出来,而是很清晰地被看到,于是我立刻知道其来源,在维也纳皇宫前的Kaiser Josef纪念碑的碑脚下刻着这些字:SalutiPatriaevixitnondiusedtotus〔108〕我由这铸刻文字中抽取足够的字眼来表达梦思中的仇视思想串列,刚刚足以暗示:“此人对此事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他没有真地活着。”这提醒了我,因为此梦发生于弗莱雪的纪念碑在大学走廊揭幕后几天内。那时恰好我又一次看到布鲁克的纪念碑,因此一定潜意识的替我那位聪慧的朋友P君感到难过。他尽其一生贡献于科学,不过却因为早死而使他不能在这些地方树立其纪念碑,所以我在梦中替他树立碑石;而恰好他的名字又是约瑟〔109〕。

        根据梦的解析的规则,我现在仍不能用nonvixit来取代nonvivit(前者是KaiserJosef纪念碑的文字,而后者是我梦思的想法)。梦思中一定有某些东西促成这个置换。于是我注意到在梦里我对P君同时具有仇恨与慈爱的感情——前者明显,而后者则潜隐着。不过它们同时都以此子句“Non vixit”表现出因为P君在科学上值得赞扬,所以我替他竖立一个纪念碑,但是因为他怀有一个恶毒的念头〔110〕(在梦的末尾表达出来)所以我将他歼灭。我注意到后面这句子具有一种特别的韵律,因此我脑海中必定先有某种模型。

        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种相对一句子呢?——对同一人怀有的两种相反反应,但却又正确而没有矛盾。只有文学上的一段文字(不过却在读者脑海上烙下深刻印像的)这样子说:莎氏名剧《凯撒大帝》中布鲁特斯的演说,“因为凯撒爱我,所以我为他哭泣;因为他幸运,所以我为他高兴;因为他勇敢,所以我荣耀他;但因为他野心勃勃,所以我杀他。”这些句子的结构以及它们相对的意义就和我梦思中所发现的相同吗?因此在梦中我扮演着布鲁特斯的角色。只要我能在梦思中找到一个附带的关联来证实这点那该多好!我想可能的关联是,“我的朋友弗利斯在七月到维也纳来。”对于此点细节,真实生活中没有任何基础可以加以说明。据我所知弗利斯从来没有在七月到过维也纳。但既然七月是因为凯撒而命名的,因此这可能暗示着我扮演布鲁特斯的角色〔111〕。

        说来奇怪,我确会扮演过布鲁特角色——那次我在孩子面前介绍席勒的布罗特斯与凯撒的诗句。那时我十四岁,比我只大一岁的侄儿协助我,他由英国来探望我们;所以他也是个revenant,因为他是我最早期玩伴的回归。直到我三岁的末了,我们一直不能分开。我们互相爱着,也互相打架;这童年的关系对我同代朋友的关系上具有深大的影响,这点我已在第五章暗示过。因以我侄子约翰那时开始其性格各方面陆续发生的肉体化,并且无疑地深烙在我潜意识中。他一定有些时候对我很不好,而我一定很勇敢地加以反抗。因为家父(同时也是约翰的祖父)曾这样责问我:“你为什么打约翰?”

        “因为他打我,所以我打他。”——那时我,还没有两岁大。一定是我这幼年的景像使我把“nonvivit”改变为“nonvixit”,因为在童年后期的语汇中wi(和英文的vixen发音相同)即是打的意思。梦的运作,毫不羞惭地利用此种关联。在真实情况下,我没有仇视P君的理由,不过他比我强得多,所以像是我童年玩伴的重现,这仇视一定和我早年约翰的复杂关系有关。以后我将再提到这个梦。

     第六章-庚、荒谬的梦——梦中的理智活动

          庚、荒谬的梦——梦中的理智活动

        在解析梦的过程当中,我们已经不止一次碰到荒谬的元素,因此我不想再拖延对其意义与源由的探讨(如果它具有意义与来源的话)。因为那些否认梦具有价值者的主要论调是,把梦看成一种碎裂了之心灵活动的无意义产物。

        我将以几个例子来开始,读者将发现它们的荒谬性起先是很显然的,不过在经过更深的研讨其含义后,这种特性就消失了。以下就是一些关于梦者死去父亲的梦——乍看起来好像是种巧合而已。

        1这个梦是一位父亲已死去六年的病人所做的。他父亲碰上一次严重的车祸:他坐在那列飞驶着的夜快车突然失轨了,座位挤压在一起,把他的头夹在中间。然后梦者看见他睡在床上,左边眉角上有一道垂直的伤痕,梦者很惊奇,因为他父亲怎么会发生意外呢?(因为他已经死了,梦者在描叙的时候加上这一句)。父亲的眼睛是如何得清楚呀!

        根据一般人对梦的了解,我们应该这么解释:也许在梦者想像此意外发生时,他忘记父亲已经死去好几年了;但当梦在继续进行的时候,这回忆又再出现,因此使他在睡梦当中对这梦感到惊诧。由解析的经验知道,这种解释是毫无意义的。梦者请一位雕塑家替父亲做一个半身像,两天前他恰好第一次去审查工作进行得如何。这就是他认为的灾祸(在德语来说,bust又指发生意外,或不对劲)。雕塑家从来没见过他父亲,所以只好根据照片来凿刻。梦发生的前一天,他要一位仆人到工作室去观察此大理石像,看他是否亦同样认为石像的前额显得太窄。然后他就陆续记起那些构架成此梦的材料。每当有家庭或商业上的困扰时,他父亲都会习惯地以两手压着两边的太阳穴,仿佛他觉得头太大了,必须把它压小些。——又当梦者四岁的时候,一枝手枪不晓得怎样意外的失火了,把父亲的眼睛弄黑了(那时他刚好在场),所以,“父亲的眼睛如何得清楚呀!”——梦中发生在他父亲左额上那道伤痕,和生前所显现的皱纹(每当悲伤的时候)是一致的。而伤痕取代了皱纹的事实又导出造成此梦的另一个原因,梦者曾为他女儿拍了一张照,但此照片(译者按:早年照像所用的涂抹以显出映像的化学物质的介质也许是易碎的,不是用纸制的)不小心由他手中掉下来,刚好跌出一条裂痕,垂直地延伸到她女儿的眉面上。他不得不认为这是恶兆,因为他母亲去世前数天,他也把她照片的负片跌坏了。

        因此,这梦的荒谬性只不过是一种相当于口头上把照片、石像和真实人混淆在一起的粗心大意而已。如在观看照片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这么说:“你不觉得和父亲完全一样吗?”

        或“你不觉得父亲有些不对劲吗?”当然,此梦的荒谬性可以很容易避免;并且就这个例子来看,我们可以说,此种荒谬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如此策划的。

        2这是我的一个梦,和前者几乎相同(家父于一八九六年逝世)。

        父亲死后在墨牙族(按即匈牙利一族)人的政治领域中扮演着某种的角色,他使他们联合成完整的政治团体;此时我看到一个小张而不清晰的画像: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似乎是在德国国会上;有一男人站在一张或两张凳子上;别的人则围在他四周。记得死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的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是加利巴底(按即意大利义士)。我很高兴这诺言终于实现了。

        有什么会比这些更荒诞无稽?做梦的时期恰好是匈牙利政局混乱的时候——因为国会的痪瘫导致无政府的状态。结果由于协尔的才智而得以解救〔112〕。这么小一张画像中所包含的细节和此梦的解析不是没有关系的。我们的梦思通常是和真实具有同样大小的形式呈现。但我这梦中见到的画像却源于一本有关奥地利历史书中的插图——显示着在那有名的“Moriamurprencstrò”事件中,玛丽亚出现于普累斯堡的议会上的情况〔113〕。和图片中的玛丽亚一样,家父在梦中四周围绕着群众,但他却站在一张或两张椅子上面,他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因此就像是一位总裁判一样(二者间的关联是一句常用德语,“我们不需要裁判”)——而确实当家父逝世的时候,围绕在床边的人却说他像加利巴底。他死后体温上升,两颊泛红而且愈来愈深……回忆到这里,我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呈现出:

        UndhinterihminwesenlosemSe LegwasunsallebaEndigt,dasGemeinc〔114〕这高层次的思想使我们对现实的此“共同的命运”有个准备。死后体温的升高和梦中这句话“他死后”相对,他最深切的苦痛是死前数周肠子的完全瘫痪。我各种不尊敬的念头都和这点关联着。我一位同僚在中学时就失去了父亲——那时我深为所动,于是成为其好友——有一次向我提起他一个女亲戚痛心的经验。她父亲在街道上暴毙,被抬回家里;当他们把他衣服解开时,发现在“临死之际”或是“死后”解出屎来。她对此深为不快,并且这丑恶事件无法从她对父亲的记忆中解离。现在我们已经触及此梦的愿望了,“即死后仍然是伟大而不受污辱地呈现在孩子面前”——谁不是这样想呢?什么造成这梦的荒谬性呢?表面的荒谬是由于忠实呈现在梦中的一个暗喻,而我们却惯于忽略其成分间所蕴含的荒谬性,这里我们又再度不能否认荒谬性是故意的以及刻意策划着的〔115〕。

        因为死去的人常常会在梦里出现,和我们一起活动,发生关系(就似是活着一样)。所以常常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惊奇,并且造成一些奇怪的解释——而这不过显出我们对梦的不了解罢了。其实这些梦的意义是很显然的。它常发生在我们如此想的时候:“如果父亲仍然活着,他对这件事会怎么说呢?”

        除了将有关人物呈现在某种情况下之外,梦是无法表达出“如果”的。譬如说,一位由祖父那里得到大笔遗产的年轻人,正当悔恨花去许多钱的时候,梦见祖父又再活着,并且向他追问,指责他不该如此奢侈。而当我们所谓更精确的记忆发现此人死去已久时,那么这个梦中的批评不过是一种慰藉的想法(幸好这位故人没有亲眼看到)或者是一种惬意的感觉(他不再能够干扰)。

        还有另外一种荒谬性,这亦发生在死去亲属的梦中,不过却不是表现荒诞与嘲笑。它暗示着一种极端的否认,因此表示一种梦者想都不敢想的潜抑思想。除非我们记住这原则——梦无法区分什么是愿望,什么是真实——否则要阐明这种梦是不可能的。例如,某位在他父亲最后那场大病中细心照顾他老人家的男人,在父亲死后确实哀伤了好久,但过后却做了下面这场无意义的梦。他父亲又活了,和往常一样同他谈话,但(下面这句话很重要)他真的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晓得而已。如果我们在“他真的已经死了”的后面加入“这是梦者的愿望”,以及他“不晓得”梦者具有此种想法,那么这梦就可以了解了。正当他照顾父亲的时候,他不断希望父亲早些死去,即是说这是个慈悲的想法,因为这将使他的苦痛得以结束。在悲悼的时候,这个同情的想法变为潜意识的自责,似乎是因为他这个想法缩短了父亲生命。借着梦者幼儿期反抗父亲冲动的复活,使这自责得以在梦中显示;而由于梦的怂恿和清醒时思潮的极端对比正好造成此梦的荒谬性。

        梦见梦者所喜爱的死人是解析梦的一件很头痛的问题,因此常常不能很满意地加以解说。原因是梦者和此人之间存在着特别强烈的矛盾情感。常见的形式是,此人起初活着的,但突然却死了,然后在接着的梦境里又活起来,这使人混淆,不过我终于知道这种又生又死的改变正表示出梦者的冷漠,(“对我来说,他不管是活着或死去,都是一样的。”)这个冷漠当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种想法而已;其功能不过在使梦者否认他那强烈以及矛盾的感情,即是说,这是矛盾情感在梦的表现。

        在另外一些和死人有关的梦里,下面的原则会有些帮助:如果在梦中,梦者不被提醒说那人已经死去,那么梦者把自己看成死者,即是梦见自己的死亡。但如果在做梦的过程中,梦者突然惊奇地和自己说,“奇怪,他已经死去好久了。”那么他是在否认这件事,否认梦者自己的死亡。但我很愿意承认,对此种梦的秘密,我们还未曾全部了解。

        3在下面的例子中,我将指出梦的运作故意制造出来的荒谬性,而这原先在梦的材料中是不存在的。这是在我度假前几天遇见都恩伯爵后所做的梦(见第五章第二个梦):我在一辆计程车内,要司机送我到火车站去。在他提出一些异议后(好像我把他弄得过分疲倦似的)

        我说:“当然,我不能和你驾着车子沿火车路线走。”看来我似乎已经坐在他车里驶过一段通常以火车来完成的旅程,对这令人混乱与无意义的故事,经由分析后得到这样的结果:前一天,我租一辆计程车到唐巴(维也纳的郊外)一条偏僻的街道去。但司机不晓得这街道在哪里,因此他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开(像这类高贵的人所常常做的一样),直到最后我发觉了,向他指示正确的路线,同时讽刺他几句。在后面我将提到这计程司机联想到贵族,因而引出一连串的思想串列。目前我想指出的是,贵族给予我们这些中产阶级平民最深刻的印像是他们很喜欢坐在司机座位上,都恩伯爵实在是奥地利国家马车的司机。梦中的下一句话则指我的兄弟。我将和他计程车司机仿同了,那年我取消和他到意大利的旅行(我不能和你驾着车子沿火车路线走)。这是对他不满的一种处罚,因为他惯于埋怨我在旅途中把地累坏了(在梦中这点没有变更),这是由于我坚持要很快地在许多地点中赶来赶去,以便能在一天中看到许多美丽的事物。做梦的那个傍晚,他陪同我到车站;但快到车站的时候,他在郊区车站和总车站相连的地方下车,以便乘郊区车子到布格斯朵夫(距维也纳约八英里)去,那时我和他说,他可以乘主线到布格斯朵夫去,这样就能和我多处一段时间。这导致了梦中的这句话:坐在他车里驶过一段通常以火车来完成的旅程,这刚好和在真实所发生的事相反——一种tu quoque(拉丁文“你也是”)式的争辩,那时我是这么说的:“你可以和我一起乘着主线来完成你要用支线(郊区车)经过的距离。”在梦里,我以“计程车”来替代“郊区车”,而把整件事混淆了(但恰好能把我兄弟和计程司机的意像连在一起)。这样我就成功地创造出一些看来无法加以解说的无意义,而且和我梦中前段所说的发生冲突(我不能和你驾着车子沿火车线走)。因为没有任何的理由要使我分不清什么是郊区车什么是计程车,所以我必定故意在梦中设计出这迷幻的事件。

         但这又为了什么目的呢?下面我们将探究荒谬的梦的意义,以及发生的动机。上述梦的谜底如下:我需要梦中用一些荒谬及不可解的关联加在“fahren〔116〕”这个字上,因为梦思中具有一个要被表现的意念。一个晚上我在一位聪慧好客的女士家里(她在同一梦的其他部分以管家的身份出现),我听到两则我无法解答的谜,其他人对谜底都很清楚,而我虽然努力尝试却无法找到答案,徒然增加笑料而已。它们其实是架建在“naen”和“vorfahren”两个相关语上,整个谜语大概是这样的: 

        DerHerrbefiehlt’s, 

        DerKutschertut’s. 

        Ei’s, 

        ImGraberuht’s.

         (在主人的要求下司机完成了;每个人都有的,它就在坟墓中休憩。)

         答案:vorfahren(意即“驾驶”、“祖先”;字面的意思是“走到前面”、及“以前的”。)

         令人困扰的是,另一则谜语的前半和上面那首完全相同DerHerrbefiehlt’s,DerKutschertut’s.

         Nichtjederhat’s,

         InderWiegeruht’s.

         (在主人的要求下,司机完成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它休憩于摇篮中。)

         答案:“naen”(“跟在后面”、“后裔”;字意是“跟着来”和“继承者”。)

         当我看到都恩伯爵驾驶着国家,我不禁坠入费加罗的境界,他称赞伟大的绅士们,说他们是与烦恼同生的(即是naen),因此这两则谜语就成为梦运作的中间思想。又因为贵族和司机很容易困扰在一起,同时有一时期我们又把司机称为“schwagen”〔马车夫及姐或妹夫(brotherin law)〕,于是借着凝缩作用就把我兄弟引入同一画面内,而这梦背后的梦思是这样的:“为自己的祖先而感到骄傲是荒谬的;最好是自己成为祖先。”这个决断(即某些事情是荒谬的)就造成了梦里的荒谬。这使梦的其他模糊部分也得以明朗化了。即是说我为什么会想到以前已经和司机驶过一段路途了〔vefahen(以前驾过)——vefahren(驾过)——vorfahren(祖先)〕。

        如果梦思中包括这样一个判断(即某些东西是荒谬的),那么梦就会变为荒谬——换句话说,当梦者潜意识的思想串列具有批评与荒诞的动机。因此,荒谬即是梦运作表现相互矛盾的一种方法——别的方法是把梦思的内容加以颠倒。或是产生一种动作被抑制的感觉。但是梦中的荒谬性却不可单单翻译为“不”;它也是用来表达梦思的情绪,因为它具有梦思所包括的矛盾与嘲笑之组合,只有在这种目的下,梦之运作才会造成一些荒谬性来。因此它又将一部分的隐意直接转变成显意〔117〕。

        其实我们已经提一个具有下列意义的荒谬的梦:这个梦——我只是加以解释而没有分析——是关于华格纳的歌剧,它一直演到早晨七时四十五分才结束。在这歌剧中,指挥是站在高塔上的……。很明显的,它是指:“这是个凌乱无序的世界,疯狂的社会;那些应该得到某些东西的人无法得到,而那些吊儿郎当,毫不关心的却得到了。”——然后梦者又把她的命运和其表妹(姐)比较——在我们第一个荒谬的梦的例子中,它和死去的父亲相关联,这并不是巧合的。在这种例子中,造成荒谬的梦的情形是具有同样特征,因为父亲的威权很早的时候就受到孩子的批评,而他向孩子的严格要求使他们(为了自卫的缘故)密切注意父亲的每一个弱点;但是我们脑海里对父亲印像所激起的孝心(特别在父亲死后)却严厉地审查着,不使任何这种批评到达意识表达的层面来。

        4这是另外一个关于死去父亲的荒谬的梦:

        我接到故乡市议会寄来的一封信,关于某人一八五一年住院的费用,这是由于他那时在我家发生痉挛而不得不住院的。对这事我感到很怪,因为在一八五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同时和这可能有关的家父已经逝世了。我于是到隔壁房见他,父亲正躺在床上。然后我告诉他这件事,使我惊奇的是,他记得在一八五一年里,他有一次喝醉了被关起来,那时他正替T公司做事。于是我这么问:“那么,你也是常常喝酒的啰?那么后来你是否接着就结婚了呢?”算来我是在一八五六年出生的,好像刚好是在接下来的一年。

        由前面的讨论知道此梦之所以一直呈现荒谬性不过暗示着其梦思具有特殊而令人痛苦与感情冲动的争辩。因此发现在这梦里争辩公开的表达出来,而家父又是受嘲弄的对像时,我们将更为惊异。表面看来,此种公开袒露的态度和我们所谓梦的运作的审查制度相矛盾,但是当发现在这例子中,家父不过是一种展列的人物而各种讽嘲都是指向一位隐藏着的人物时,我们就能了解这种情况了。虽然通常梦表现出对某人的反抗(通常背后隐藏着梦者的父亲),但是在这里却刚好相反。表面是父亲实际上却代表另一个人;因此这梦能在此种不经伪装的状态下进行(而此人物通常被视为神圣的),这是由于自己确定所指的人一定不是父亲本人。因为此梦发生在我听见一位年长的同事(其判断力被认为是不会错误的)对我一位精神分析治疗的病人已经进入第五年的治疗而大感惊奇并且表示不赞许。第一个句子即在一种不被察觉的伪装下暗示着此位同事好久以来即取代了家父所不能完成(满足)的责任(关于费用,医院的住费问题),而当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较不友好时,我的感情冲突就和父亲与儿子发生误解时所产生的一样——由于父亲的地位以及他以前给予儿子的协助而无法避免地产生。梦思对此指责(我为何不快一点)加以强烈的抗议——这个指责起先指我对病人的治疗,后来却扩充到其他事物上。我想,难道他知道有谁会治的比我快吗?难道他不知道,除了我这种方法外,这种病情是完全无法治愈同时得忍受一辈子吗?那么四或五年的时间和一辈子来比较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在治疗过程中病人的存在又变成如此的舒适呢?

        这梦之所以会给人荒谬感是因为由许多不同梦思而来的句子不经中间的连接直接地并列在一起的关系,因为这句话“我到隔壁房见他”和前句话所涉及的主题失去关联,这正好正确地重现出我向父亲报告那未经他同意的婚约的情况。因此句话表现出老头子这方面的宽大,和某人——还有另外一人——的行为成一对比。我们需注意在梦境中我爸爸被允许受嘲弄,这是因为在梦思中他毫无异议地被列为模范的对像。审查制度的特性是:我们不可以谈论被抑梦的事物(事实),但是却可以撒撒关于此事物的谎言。下一句话,提到他记起“有一次喝醉了,被关起来。”则已经不再真正和家父有关。他所代表的人物不折不扣就是伟大的梅尔涅〔118〕,我是以多么虔敬的心情步随他足履之后,而他对我的态度,在开始一段的赞赏之后却转变为公然的仇视。这梦提醒一些事件,他曾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度因为习惯于用氯仿使自己中毒而被送到疗养院去。它又使我记起另外一件他死前不久所发生的事。在论及男性歇斯底里症时,我写了一些他否认其存在的事物而和他痛苦地笔战。当我在这致他死命的疾病中拜访他,并问候其病况的时候,他讲了一大堆关于其病症的话,并且这样决断:“你要知道,我就是男性歇斯底里症最典型的例子。”因此他即同意了他那固执着反对好久的事,这不但使我感到惊奇而且觉得满足。但在这梦中我何以会用父亲来比喻成梅尔涅呢?两者之间我又看不出有那些类似的地方。此梦境很精省,但完全足以表示出梦思中这个条件句子:“如果我是教授或枢密顾问官的儿子,那么我当然能做(进行)的更快。”所以在梦里我把父亲变成顾问官和教授。

        梦中最令人迷惑与最喧嚣的荒谬性要数它对一八五一年的看法了,对我来说这和一八五六年没有分别,就像五年的相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后这句话正是梦思所想要加以表达的。四五年又恰好是我得到前述那位同事支持的时间;同时又是我让未婚妻等待的时间(然后才结婚);同时这是梦思迫切寻求的一种巧合,因为这又是我使病人完全治愈所耗费的最长时间。“五年算得了什么?”梦思这么说,“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不值得去加以考虑,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就像你不相信,但我最后还是成功完成的事一样,对这件事,我亦将会成功。”除了这些以外五十一本身却是由另一种方式决定而且具有相反的意义(如果不去考虑前面那世纪的数字的话),这也是为什么它在梦中出现数次的原因,五十一岁对男人来说似乎是个特别危险的年代;我认识好些同事突然在这个时候死去,而在这些人之中间,有一位是在经过好久的拖延后在死前数天才被升为教授〔119〕。

        5下面又是一个玩弄数字的荒谬的梦。我的一位熟人,m 先生曾在文章中被人剧烈地加以抨击,我们认为是太过分一点,这个评论家我们想大概是歌德。M先生自然被这攻击弄惨了,他在餐桌前向大家诉苦;不过这个人经验并不影响他对歌德的尊敬。我企图找出其时间顺序,虽然是不太可能的,歌德死于一八三二年,既然他对M先生的攻击要比那个时间早,所以当时M先生一定还很年轻,我看那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但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所以整个计算变得很暧昧了。很巧的,这攻击是歌德刊载在自然杂志上的著名论文里面。

        下面我们将找出这些胡说八道的意义,M先生是我在餐桌前认识的熟人。不久前他要我去检视他那位显示全身瘫痪症状的弟弟。这个怀疑是正确的;在此次的诊疗中发生一件尴尬的插曲,和病人谈话的时候,在没有什么理由下,病人却说出他哥哥年轻时候的荒唐事。我询问病人关于他出生的年月日,同时又要他做几道小计算题以便试验其记忆力损坏的程度——而他还能答得很好。由此可见我在梦中的情况就像是瘫痪病患(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梦其他部分则源于另一件近事。一本医学杂志的编者(我的朋友),最近发表了一篇剧烈评论我德国朋友弗利斯新近出版的一本书,这篇文章由一位年轻的评论家执笔,而他其实是没有足够能力来做批评的。我想我有权利去交涉,同时要求改正。编者对这事感到抱歉,认为不应该刊出此文章,不过却不愿刊载任何修正。因此我就和该杂志脱离关系,不过在辞职书中我这么写道:希望我们私人的感情不受此事件的影响。此梦的第三个来源是一位女病人提供的——那时这记忆还很新鲜——她那位患精神病的弟弟如何坠入一种狂暴喊叫着“自然,自然”的声音中。诊治的医生相信呼喊的内容是源于他阅读了歌德对此题目(自然)的卓越论文的结果,而且显示他在研究自然哲学时太过劳累。但是我却认为这和性有关——即使较低级的人对自然亦是这样用的。后来这不幸的人将自己生殖器切除,这至少显示我没有错到哪里去,当时他只有十八岁。

        我要提一提有关我朋友那本遭受剧烈议论的书(另一位书评家说“不晓得是自己抑或作者本身是疯狂的”)——它描述个人一生前后发生的事迹,并且显示出歌德的一生不过是数目(日数)的倍数,且具有生物学上的意义。因此很容易知道,我在梦中置身于此朋友的处境(我企图找出其时间顺序),但我的表现却像是个瘫痪病患,因此梦就变成一团荒谬的聚合。因此梦思是这么讥讽地说:“自然,他(我的朋友弗氏)疯狂的傻瓜,而你们(书评家)是天才而且懂得较多,难道这不会刚好倒过来吗?”在此梦例中,这种相反的例子到处可见,譬如说,歌德抨击此年轻人是件荒谬的事,不过一位年轻人却很有可能去贬责伟大的歌德;另外我在计算歌德死亡的年代,不过却用了瘫痪病人出生的年代,对此点已经有详细的讨论。

        但我曾指出,梦都是基源于一种自我的动机。因此对此梦中我取代朋友的位置并且把他的困难担架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必须加以说明。我清醒时刻的批判力不足以使我这样做,但是此十八岁病人的故事,以及对他喊叫的“自然”所做的不同解释却暗示了大部分医生与我的意见相左(我相信心理症是基源于性的),所以我也许对自己这么说:“那些评论你朋友的言论也可以施用在你身上——事实上,已经受到某种程度的议论了。”所以梦中的“他”可以用“我们”来取代:“是的,你们很对,我们是蠢材。”梦里又以歌德美妙的短篇来显示着mearesagi-tur;因为由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对职业的选择感到犹豫不决。后来却因为在一场公共讲演中听到此文章的朗诵使我决定从事自然科学的研究(此梦将在稍后更进一步的讨论)。

        6在本书的前面,我亦曾提到另一个我的自我并没有呈现的梦,不过也一样是自我的,那是在第五章第三个梦中,M教授说:“我的儿子患了近视……”,当时我说那不过是梦的开头而已,是另一个与我有关的梦的介绍,以下就是当时省略的主要的梦——具有荒谬不可解的文字形式,非要经过解释是不能了解的。 

        罗马城发生一些特殊事件,为了安全理由,必须把孩子们移到安全地带,这点我们办妥了。接着看到大门的前景,是一种古老两扇式的设计(在梦见的时候),我记起来这是意大利西埃那的罗马之门。我坐在喷泉的旁边。感到极其忧郁并且几乎要流出泪来。一位女士——服务生或是修女——牵出两个小男孩,交给他们的父亲(并不是我)。但是其中较年长的那位无疑是我的长子;另外一位的面孔我却没有见到。带孩子出来的女人要他们和她吻别。 

        她长有一只大红的鼻子,所以男孩子拒绝向她吻别,不过却伸出手向她挥别,并说“Auf Geseres”而且向我们两人说“AufUngeseres”(或者是我们两人之一)。我想这是表示好感之意。 

        这个梦是我看过新犹太街的戏剧之后产生的想法所建架起来的。这是犹太人的问题,因为不能给孩子一个他们自己的国家而替他们的前途担心,因此很焦虑地想好好地教育他们,使他们能够享受公民的权利——这种种都能在梦思中体认出来。 

        “在巴比伦的水边我们坐下来饮泣。”西埃那和罗马一样,因为美丽的泉水而享盛名。 

        如果罗马要在我梦中出现的话,那么它必须以另一个已知的地点取代(第102到103页)。 

        靠近西埃那的罗马之门有一座巨大而灯火辉煌的建筑物,这就是疯人院。在此梦发生不久前,我听到一位和我具有同样宗教的人被迫辞去他在疯人院的辛苦挣扎得到的职位。 

        我们的兴趣在“AufGeseres”(此梦中的情境使我们期待着这字眼“AufWiedresehen”)以及和它相反而无意义的“AufUngeseres”(Un)的意思是“不”)。由希伯来学者得来的知识显示“Geseres”是真正的希伯来文,源起于动词“goiser”,其意义最好是翻译成“遭受苦难”“命定的灾害”。但由谚语中的用法使我们认为它的意思是“哭泣与哀悼”。而“Ungeseres”则是我发明的新语,同时也是第一个引我注意的字眼,但开始我却不能由它得到什么。但是在梦的结尾所说的那句话:“Unge-seres”表示要比“geseres”更具好感的意思,却打开了联想之门,同时说明了这字的意思。鱼子酱具有同样的类比:无盐的鱼子酱要比咸的鱼子酱更高贵。“将军的鱼子酱”——贵族式的权利;在这后面隐藏着对家庭一位成员之玩笑式的暗喻,因为她比我年轻,所以我期待她将来能照顾我的孩子;这恰好和梦中出现的另一人物(修女),我们家里那位能干的保姆相应合。但是在“无盐——咸,和“Geseres—Ungeseres”之间仍然没有中间的过度思想。但这可以由gesauert—ungesauert(发酵——不发酵)中找到。在逃离埃及的时候,以色列的子民没有时间让他们的面团发酵。为了记念这件事,他们从复活节开始直到这一天都是吃着不发酵的面团。在这里我要加入一点突然呈现的联想。我记得上个复活假期,我和伯林那位朋友在陌生的布累斯劳的街道上散步。一位年轻姑娘向我问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然后我和朋友说:“我希望这姑娘长大的时候会更懂得如何去选择那些导引她的人。”不久,我见到一个门牌,上面写着“海罗医生。诊疗时间……”“我希望这位同行不是个小儿科医师吧。”同时我这位朋友向我提起他对两侧对称的生物学意义所有的看法,同时说了这么一句:“如果我们和独眼巨人一样只有一个眼睛长在额头中间……”这便导出梦中那句教授说的:“我的儿子是个近视……”现在我知道“Geseres”的主要来由了。很多年以前,当这位M教授的儿子(今天已是独立的思考家了)仍然坐在学校的板凳上念书时,不幸得了眼疾,并且在医生解释后造成他焦虑的原因。他这么说,只要它仍然局限在一边就无所谓,但如果感染到另一只眼睛,那么后果就很严重了。他这边眼睛的感染完全好了;但不久迹像显示另一边也受到感染。孩子的妈妈怕得不得了,赶快把医生请到他们的家里来(他们住在很遥远的乡下)。不过当医生诊察另一边后,向他妈妈大声叫道:“你为什么把它看成那么严重呢?如果这一边好了,另一边也会一样。”结果他是对的。

        现在我们必须考虑所有这些和我以及我的家庭究竟有什么关系呢?M教授孩子所用的书桌,后来由他母亲转赠给我的长子。在梦中我经由他的话来说出“告别的话”,我们很容易猜出这置换所代表的其中一个希望。这张桌子的设计是要使孩子避免发生近视以及只用一边视力,因此梦中出现近视眼(其实背后是独眼巨人),以及对于两侧性的文字,我对此一侧性的关心具有许多意义:这不但指身体的一侧性,同时也包括了智力发展的一侧性,难道梦里这一切荒谬不就表示对这焦虑的矛盾吗?这孩子转到一边说再见后,转到另一边来说相反的话,就好像是要回复平衡似的,他的行动似乎是要为了要维持两侧的对称性。

        于是,梦愈荒谬其意义就愈深远。不管在什么年代,那些想要说什么,但是知道说出来就会对自己有害处的人无不将那些话冠以一顶愚蠢的帽子。对于这些禁忌的话的对像来说,如果他们能够一面嘲笑一面又自认自己所反对的事物是荒谬无聊的,那么他们就会比较能够接受(忍受)它,戏中那位皇子不得不把自己装扮成疯子,他的行为就像是梦在真实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样;所以我们可以用哈姆雷特皇子形容自己的话来替梦加以注解——即用智慧与不可解来掩藏着真实的情况。他说:“我不过是疯狂的西北风:当风向南吹的时候,我由手锯认识那头苍鹰(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景〔120〕)。

        因此我已经解决了荒谬的梦的问题,即梦思永远不会是荒诞无稽的——从来不会在健康人的梦中出现——而梦的运作之所以会产生荒谬的梦,以及梦内容会含有个别的荒谬元素,是因为它必须要表现梦思所含的一些批评、荒谬与嘲笑。

        ×××我下面所要做的事是要显示梦的运作只是包含我前面所说的三个因素——(凝缩、置换、以及表现力)——另外还有一个将在后面论及的第四因素;而梦的功能不过是根据这四个因素把梦思翻译出来;我认为心智活动会完全或部分的参与梦的形成是一种错误的观念。

        但不管怎样,梦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判断,一些评论,一些赞赏,并且有时对梦中的其他因素表示惊奇,有时加以解释,或者申辩。所以我下面将用一些经过挑选的梦例来澄清这些现像所引起的误解。

        简单来说,我的解说是这样的:任何一件在梦中看来明显是理智活动的事件都不能被看为梦运作的心智成果,它只是属于梦思的材料,它们不过是以一种现成的构造呈现在梦的显意中。我甚至能够更进一步的阐述!即睡醒后对一个还记得的梦所下的断语,以及里述此梦所产生的感觉或多或少表露了梦的隐意,而这是要包括在解析范围内的。

        1我已经引用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一位妇人拒绝和我谈及她做的一个梦,因为“它是非常不清楚与混乱”。她梦见某人,但不知道那人是她爸爸或丈夫。然后她接下来梦见一个垃圾箱,而这产生下面的回忆,当她刚刚成为主妇的时候,有一次她和一位到她家访问的年轻亲戚戏称她下一步工作将是取得一个新的垃圾箱,第二天她就收到一个,不过里面却插满山谷里的百合花。这个梦表现一句德国常用的话“不是长在我自己的肥料上〔121〕”。当分析完成后,我们发现潜在的梦思是梦者小时候听到一则故事所产生的后果。那是关于一位女孩如何怀了孕而却不清楚孩子的爸爸是谁,在这梦例中,梦所要表现的又再泛滥到清醒的思想里:即用清醒时刻对梦所下的断语来表现出梦思的一个元素。

        2一个相似的梦例,一位病人做了一个自认是很有趣的梦,因为醒来后他立刻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把这梦说给医师听。”把此梦加以分析后,很清楚的显示出病人从开始就在欺骗,决定不要告诉我什么〔122〕。

        3第三个梦例是我本身的经验。我和P一起到医院,中途经过一段坐落许多房屋与花园的区域。同时,我觉得以前在梦中常常看过这地方。我不太知道要怎么走。他指引一条转角到达餐室的路给我(在室内,并非在花园里)。我在那里探问朵妮女士的消息,知道她就和三位小孩住在后面的一间小屋。我向那里走去,但还没有到达那里就遇见一位模糊的人影,带着我那两位小女孩;和她们站一会儿后,我就把她们带在身边,对我妻子把她们留在那里颇有怨言。

        醒过来的时候,我有种非常满足的感觉,原因是我将由这梦的分析中了解“我常常梦见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事实上,精神分析并没有告诉有关这类梦的意义;因此表示“满足”是属于隐意而并非由于对梦的任何决断。我的满足是婚姻给我带来了小孩。P这个人大半生和我的生命伴联在一起,不过后来却在社会地位与物质上远超于我,但其婚姻却是无子的。关于这梦的意义可以由梦中的两件事来加以了解,不必再完全地分析。前一天,我在报上读到朵纳女士逝世的讯息(而我在梦中改为朵妮),她是因为生产而死。我太太说,负责的接产妇就是替我们接下两位最小孩子的那位。朵纳这人名字使我注意是因为不久前我在一本英文小说中看到它,另一件事则是此梦发生的日期。这是我最大儿子生日前一天晚上所做的——他似乎具有诗人的本质。

        4在梦见家父死后在墨牙族人的政治领域中扮演某种角色后醒来,亦有同样满足的感觉;而我的解释是,这满足是上一段梦的连续,记得死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的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是加利巴底,我很高兴这承诺终于实现了……(还连下去的,不过我已经忘了)。分析

        使我能够填满这空隙,这是关于我第二个儿子的事,我替他取了一个和历史上伟大人物相同的名字——在孩童的时候,他强烈地吸引住我,尤其我到英国访问后。在儿子出生的前一年中,我已经决定如果生下是位男孩子的话就要取这个名字,而我将以高度满足的心情去祝贺这新生儿。(很容易看出来,为人父亲那种被潜抑的自大是如何的传给孩子,而在真实生活中,这似乎是一种将此种潜抑感情实施的办法。)而小孩子之所以会在梦中呈现是因为他和那快死的人具有同样的瑕疵——容易把屎拉在床单上,请用此眼光来将Stuhlrichter(总裁判,依字意解乃是“椅子”或“屎”的裁判)和梦中所表露的要在自己孩子跟前呈现出伟大与不受辱的姿态加以比较。

        5下面我们将注意梦中所表达的决断,而不再管那些继续呈现于睡醒时刻或是转换入清醒时刻的断判。如果引用为了其他目的而录用的梦例,那么找寻梦例的工作就简单了,在歌德抨击M先生的例子,里面就包含许多的决断,“我企图找出其时间顺序,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不管由哪一个角度看,它似乎都像是批评这件荒谬的事——即歌德会去抨击这位和我熟悉的年轻人。“我看那时他大概只有十八岁。”这句话看来又像是经过计算的结果,虽然是出自愚弱的脑袋。而最后那句:“但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似乎是梦中不确定或是疑惑的范例。

        因此,上面这些句子看来就像是原发于梦中的决断。但分析结果显示这些文字可以有别种解释,而且是解析此梦所不可缺少的。同时这又可澄清各种荒谬。这句话“我企图找出其时间顺序”使我处身于我朋友弗利斯的处境——他正在想找出生命的时间顺序,这样它就失去了评定在它前面而具有荒谬性意义句子的力量,插入的那句“虽然是不太可能的”则属于下面的“看来他似乎是……”在与那位女士谈论其弟弟个案的例子中,我几乎完全利用了这些精确的字眼。如“依我看来,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观点——即他呼喊“自然!自然!”会和歌德扯上什么关系;而我认为这是更加可能的(这些字具有一些你熟悉的性意义)。确实,在这个例子中,曾经表达某种决断,不过是发生在真实生活里(而非在梦中)而被梦思记起来且加以利用。梦的内容以对待其他梦思的方式将这决断加以利用了。

        在梦中,虽然数字“十八”和决断的相连是无意义的,不过却是此决断由原来地方撕开来所余下的痕迹。最后,那句话“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代”则只是为了加强我和此瘫痪病人的仿同。在我检查他的时候,这点确曾被提及。

        研究这些看来似乎是梦的评论的结果,不过使我们记起本书前面所提到解析梦的原则;即我们必须把梦各成分间的联系看成是无关紧要,同时必须由每一个元素本身去探索其源由。梦是一个凝合的整体,但在研讨的时候必须把它再度回复成碎片。由另一方面来说,在梦中一定有个心灵力量在运作,造成这些表面的关联,即是说将梦的运作连成的材料加以再度校正。这使我们面对另一种力量,其重要性我们将在后面加以讨论,并把它当作是构成梦的第四种因素。

        6下面又是一个我曾经引用的梦例,可以做为“决断”在梦中运作的例子。在那个市议会寄来通知书的那个荒谬的梦中,我这么问:“那么后来你是否接着就结婚了呢?算来我是在一八五六年出生的,好像刚好是接下来的一年。这一切都蒙上一件逻辑结论的外衣。家父紧接他的追求之后,在一八五一年结婚;我当然是家中的老大,在一八五六年出生;所为这都是对的。我们都知道这虚假的结论是为了愿望达成而设的;而主要的梦思是这样子进行的:

        “四或五年根本不是一回事,不值得去加以考虑。”这种逻辑式结论的各个步骤,不管其内涵或程序如何像是真的,都可认为在梦思中就决定好的。而这位我同事认为治疗太长的病人自己决定要在治疗完后要去结婚。梦中我和父亲谈论的方式就像是一种审问或考试一样。这又使我想起大学里的一位教授,他常常询问选修他课程的学生许多令人厌烦的问题:“出生年月日?”——一八五六——“父亲名字?”于是学生就以拉丁文说出父亲的教名;我们学生都这么想,这位先生是否由学生父亲的教名推衍出什么结论,而却不能常常由学生的名字推出来。因此梦中推衍出结论不过是一件推衍结论(梦思中的一件材料)的重复而已。由这里我们学到一些新的事情。如果梦内容出现一个决论,那么毫无疑问,这必定是源于梦思;不过它呈现的形式可以是一段回忆的材料,或者是以逻辑方式连结一大串梦思。不过不管怎样,梦中的一个决论一定代表着梦思中的决论〔123〕。

        现在让我们再继续梦的解析。这位教授的询问使我想起大学生的注册名单(那时候是用拉丁文写的)。并且又使我回想起自己的学术研究,攻读医学的那五年,对我来说是太短了,我于是静静地再工作多几年;因此熟人都把我当作是闲棍一个,怀疑我是否能及格。于是我突然很快地决定要参加考试,并且通过了,虽然迟缓了些。下面是对我梦思的新的加强,借着这梦思我能大胆地面对批评我的人:“虽然因为我慢慢做而使你认为不可置信,但是我仍会成功的;我将使我的医学训练得到一个结束。以前,事情曾经这样子发生过。”

        梦的起头数句里面包含着一些具有争辩性质的句子,这争辩甚至不是荒谬的;甚至可能发生在清醒的时刻:对市议会寄来的这封信我感到很怪,因为在一八五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同时和这可能有关的家父已经逝世了。这两个辩解不但本身正确,并且如果我真正接到这么一封信时,它们亦会和我的辩解相吻合的。由前面的分析知道此梦是源于苦痛及嘲讽的梦思。如果假定审查制度的动机是非常强有力的,那么梦运作都是为了制造一些对存在于梦思的荒谬思想的完整与确实的反驳。但是分析的结果却显示梦运作并不是那么自由的。它必须要义务地运用由梦思得来的材料,这就像是一则代数方程式(除了数字外)其中包含着加号、减号、根号、幂号,而我们叫一位不了解数学的某人把它抄录下来,于是各种符号和数字都抄下来,但是却把它们都混淆在一起了。梦内容中的这两个辩解可以追溯到下述材料上。当想到我对心理症病人作心理学解释所引用的前提一次被听到曾引起怀疑与嘲笑时,我觉得很困恼。譬如说,我主张人生第二年的印像(有时甚至是第一年)会一直存在于那些以后发病者的感情生活上,而这些印像——虽然受到记忆的扭曲与夸张——却都造成歇斯底里症状第一个与最深刻的根基。而当我在这当的时机向病人解释这点的时候,他们以一种嘲弄的口气模仿着这新得到的知识说,他们会准备去找寻一些他们还未活着时的记忆。而我另一个发现——即父亲对他女儿最早期性冲动所扮演的角色(出人意料的)——亦会被同样地看待,但是不管怎样,我觉得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这些假设是对的。为了证实这点,我记起几个例子——他们的父亲都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死去,而后来的事件证明孩子潜意识中仍然保有这位很早就去世的死者影子(不这么想就很令人费解了)。这两个决论是建基于真确性将会受到考验的推论上,因此这就是愿望达成——即在梦运作中利用那我害怕会遇到考验的论点来导衍出不会被引起争论的结论。

        7在一个梦的开始中,梦者对突然而来的事物表示一种惊诧,对这梦我至今还未好好地加以探索,老布鲁格叫我做一些事;非常奇怪的。这和解剖我自己身体的下部(骨盆部和脚)

        有关。我以前好像在解剖室见过它们,不过却没有注意到我的身体缺少这些部分,并且丝毫也没有可怕的感觉。N.路易士站在旁边帮我做。骨盆内的内脏器官已经取出,我们能够看到它的上部,现在又看到下部,二者是合起来的,还能看到一些肥厚肉色的突起(在梦里面,使我想起痔疮)。一些盖在上面像是捏皱了的银纸〔124〕,我亦小心的钩出来。然后我又再度拥有一双脚,在市镇里走动。但是(因为疲倦的缘故),我坐上计程车,使我惊奇的是,这车驶入一间屋子的门内,里面有一条通道,然后在快到尽头的时候转一个弯,终于又回到屋外来了〔125〕。最后,我和一位拿着我行李的高山向导走过变化无穷的风景。在路途中间,他也曾背过我,因为顾虑到我疲倦双脚的缘故。地上泥泞,所以我们沿着边缘走;人们像印第安人或吉普赛人般地坐在地上——其中有位女孩。在这以前,由滑溜溜的地上一步步前进的时候,我一直有这种惊奇的感觉,即经过解剖之后我怎么会走得这么好呢。

        终于,我们到达一间小木屋,末端开了一个窗。向导于是把我放下来。同时拿走两块预备好的宽木板架在窗台上,这样子就可以跨越必须由窗子渡过的陷坑。这时,我真为我的脚担心。但是我们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渡过去,反而看到两位成人躺在沿着木屋墙壁而架的板凳上,好像有两个小孩睡在其旁边。似乎小孩将使这渡越成为可能(而不是木板)。我起来的时候,感到非常害怕。

        任何一位对梦的凝缩作用有稍许概念的人都知道要详细分析这个梦是需要多少页数才够的呀。可幸的是,在这里,我只要讨论其中一点,即做为“梦中的惊异”的例子。这呈现在插入的句子“很奇怪”中。让我们研究这梦吧。那位在梦中帮助我工作的N小姐曾经找过我,要我借她一些书阅读。我给她哈盖特著的《她》,我向她解释说:“这是本奇怪的书,但是潜藏许多意义”;“永恒的女性,我们感情的不朽……”她打断我的话,“我已经知道了。难道你没有自己的一些东西吗?”“没有,我不朽的巨著还未写成。”“那么你什么时候出版你所谓最新启示,并且我们都能看得懂的那本书?”她以一种讽刺的语调问道。那时我发现她是别人假借的发言人,因此就默而不语,我想到即使只把自己对梦的工作发表出来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因为我必须公开许多自己私人的性格。 

        DasBestewasduwissenKannst,DarfstdudenBubendoichtsagen. 

        (你所能知道最好的事,你都不可坦白告诉小孩子们〔126〕。) 

        梦里要我解剖自己身体的工作,因此指我自己的梦例中所牵涉到的自我分析,布鲁格在这里出现的很恰当,因为在我第一年科学研究的生涯中,我就曾把自己的一个发现搁置起来,到他一直坚持要我将它发表出来为止。但和N小姐一谈话所引起的思想串列进入太深而不能显现于意识来,它们分散到因为提起哈盖特的《她》所激起的材料里面去。这评语“很奇怪”是用在此书上,还有同作者的另一本书《世界的心》(HeartoftheWorld)。梦中的许多元素即源于这两本想像力充沛的小说。著者被背过泥泞地带,以及要用携带来的宽木板渡过的陷坑,是取自《她》这本书;而印第安人和木屋中的女孩则来自《世界的心》。这两本小说的向导都是女人,并且都和危险的旅行有关;《她》描述一条神奇冒险的道路,很少人走过,并有导向一个未被发现的地带。由我对此梦所做的笔记看来,双腿的疲倦确是那个白天所感觉到的。也许这疲倦带来一个倦怠的情绪和这疑惑的问题:“我的脚还能负载我多久呢?”《她》这部冒险故事结尾是:女主角(向导)不但没有替他人和自己找到永生,反而葬身于神秘的地下烈火中。一种这样的恐惧无疑地在梦思中活动着。那“木屋”无疑地亦暗示着棺材,即是“坟墓”。但梦的运作却很成功地以愿望达成来表现这最不希望得到的。

        因为我到这坟墓一次,那是靠近Orvieto被挖空的伊特卢利阿人的坟墓(按即意大利北部Etruria之土人)——一个狭窄的小室,靠着墙壁有两个石凳,上面躺着两个男人的骨骼。

        梦中那木屋的内面看来就和它没有两样,除了石室变成木制以外。梦似乎是这样说:“如果你一定要在坟墓中旅居的话,那么就让它是这Estru人的坟墓吧!”但借着这置换却把最悲惨的期待转变成非常欢迎的事。但不幸的是梦往往能够把伴随着感情的概念颠倒过来,但却不能常常改变这感情,因此梦醒的时候我就感到“害怕”——虽然这观念很成功地呈现出来(即孩子也许会完成他们父亲所失散的事)。这暗喻着一本怪诞小说中所谓人的认同可以一代代流传下去,持续二千年之久。

        8另一个梦内容亦对梦中的经验发出相似的惊异。但是这惊异却和一个深刻,牵强附会但又几乎是理智的解释相连,即使它不包含其他两个有趣的特征,我也要将它加以分析。在七月十八或十九日晚上我乘Südbahn线火车,在睡着的时候我听见:“Hollthurn〔127〕到了停十分钟”我立刻想到棘皮动物——想到自然历史博物馆——这是勇敢人类无望的对抗着统治他们国家的超越力量的地方——是的,奥地利的反抗改造运动——就像是斯地里亚或泰罗一个地方。然后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小博物馆,里面摆设着这些人的化石或遗物。我很想走出火车去,但却犹豫不决。在看台上有携带着水果的妇人;她们蹲在那里,在那个姿势下,邀请似的举起她们的篮子。——我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我不知道时间够不够,但火车仍然没有动——然后我突然处身在另外一间房子内,里面的家具和座位显得很狭以至于背部会直接抵触到马车厢的靠背〔128〕,对这我感到很惊异,但我想自己也许在睡着的状态下换过了车厢,里面有好些个人,包括一对英国兄妹;墙上书架明明白白地排着一行书,我看到马克士威著的《国富论》和《物质与动性》,是一本厚厚的巨著,包着褐色书页。那男人提起关于席勒的一本书,问她妹妹有没有忘掉,这些书似乎有时像是我的,有时又像属于他们,我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为了要证实或者支持前面所说的………。我醒来的时候全身是汗,因为所有的窗子都闭上了,车子正好停在马伯格。

        在记下这个梦的时候,我又想起另一段梦来,这是记忆所想遗忘的,我向这对兄妹(英语)交谈,提及一件特殊的工作:“这是从…………。”但接着自己改正为:“这是由……

        …。”“是的,”那人和她妹妹说,“他说的对。”

        此梦由车站的名称开始,无疑的一定把我部分地弄醒了,我用Hollthurn置换了马伯格(Marburg)。而在车掌叫“马伯格到了”的时候,我就听到的事实可由梦中提到席勒而得以证实,虽然他出生地马伯格并不是斯地里亚的这个马伯格〔129〕。我这一次旅行虽然乘头等车厢,不过却很不舒服,火车塞得满满,我的那间小室内还有一对男女,看来是贵族,但却没有什么教养。或者我觉得他们不值得伪装那由于我闯入而引起的恼怒,我礼貌地打个招呼,不过却得不到反应,虽然两人是并肩地坐着(背向着火车头),但那妇人在我眼光下很快地以阳伞霸占住面对着她的那个靠窗的座位;门立即关上了,他们两个交头接耳地交换是否要张开窗户的意见。也许他们一下子就看出我想透一口新鲜空气的欲望。这是个很热的晚上,完全封闭的小室很快就会使人有窒息的感觉。由旅行的经验看来,这种傲慢以及无情的行为只有那些享受半价或免费优待的人才做得出的。当查票员走来,我将那花了许多钱买来的票交给他看时,由那女士的口中发出傲慢以及似乎是威胁的声调:“我丈夫有免费优待。”她具有一种奸诈以及不满足的外观,年纪距离女性美丽的凋萎已经不远;男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一下。我企图睡一觉,在梦里我对令人不快的旅伴做了很可怕的报复;没有谁会怀疑在梦的前半部的支离破裂的表面下会隐藏着侮辱、轻蔑。当这个需求被满足后,下一个希望就出现了——改换房间。在梦中各种景像很快的改变,同时亦不引起丝毫的反对,因此如果我由记忆中找出一些更可亲的人物来取代目前这两位也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惊奇的。但是在这例中,某个东西反对将景色改变,并且认为要加以解释。我为什么会突然转到另一个车厢的小室呢?我不记得 什么时候改换的。只有一种可能:我一定在睡觉的状态下换过了车厢——很少见的一件事,不过这类例子却在精神病患中找到。我们知道某些人会以一种蒙胧(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踏入火车旅途,没有任何迹像泄露其不正常,不过直到旅途某个时候才突然清醒过来,并且对其中间那遗缺的记忆感到惊诧,因此,在梦里我宣布自己是“Automatisnmeambulatoire”(无主漂游症——按即一种歇斯底里症)的病人。

        分析的结果使我发现另外一个答案,那个想要解释的企图不是我的意念——如果把它归为梦的运作所做的话,那么这就太使我惊奇了——而是抄自一位心理症病患。在本书前面我提到一位受过很高教育,但在生活上却是个软心肠的男人,在他父亲死后不久即一直不停地指责自己具有谋杀的意念,同时为了他自己所采取的安全措施而感到苦恼。这是一个强迫性思想症的严重病例,不过病人具有完全的病识感。开始的时候,他一上街就注意(强迫性冲动),他碰见的每一个人在何处不见,如果有哪一位突然逃离他的视线,那么他就觉得很苦恼,并且认为也许自己已经把他干掉了;这令他痛苦不堪。因此这里面藏着(除了别的以外)“凯恩幻想( phantasy)”(按,圣经上的人物Abel的兄弟,后来杀死了Abel,亦即谋杀者的意思),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兄弟”。由于他无法完成这种工作(下手),所以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但是报纸却常常带来外面发生的谋杀事件,而他的良心就会以一种怀疑的形式向他暗示,也许他就是那个被通辑的凶手。在头几个星期里,因为确定自己没有离开房子使他得以免除这些指控。但有一天他想自己也许会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离开了房屋,因此谋杀了别人而不自知,由那时候开始,他就把房子的前门锁着,将钥匙交给管家,再三地叮嘱,千万不能让这钥匙落入他手(即使他向管家要)。

        这就是我那企图解释自己也许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转换了车厢的起源;这已经在梦思里面做好了,预备现成地套入梦内容中,并且在此梦中明显地要满足自己和此病人仿同的目的。

        我对他的回忆很容易的就由一个联想连起来,我上一个夜间的旅途就是和此人一起过的。他已经痊愈了,和我一起到各省去拜访他那些请我去的亲戚。我们两人占了一间包厢;整个晚上都把窗子打开,我们两个谈得非常愉快,我知道他的病的根源在于对父亲的仇恨冲动——源自童年并且和性有关。借着和他的仿同,我向自己坦述同样的冲动,而事实上,梦的第二部分以一种放纵的幻想完结。——由于这两人对我的不礼貌,而这又是因为我的闯入使他们原先要在夜晚里拥抱,亲吻的计划落空。这个幻想还能追溯到孩童时期,那时也许为了性的好奇心,小孩子跑到双亲房间去,而被父亲叫出去。

        我想不需要再描述更多的例子,它们只不过能证实我前面所说的罢了——即梦中的决论不过是梦思中的原型的重现而已。通常,这重复出现的很不恰当,甚至插入一个很不相称的内容来,不过偶尔,就像我们最后这个例子所显示的一样,它运用的那么巧妙,以致乍看之下,我们会认为这是在梦中独立的心智活动,在这里我们要注意虽然精神活动没有加入梦的建造,不过却能够将由不同源起而来的元素联合在一起使具有意义而且不产生矛盾。在讨论该问题以前,我们首先要知道发生在梦的感情,以及将它们和梦思的感情(由分析得知)加以比较。

     第六章-辛、梦中的感情

         辛、梦中的感情

        史笛克的精细观察使我们注意到梦中的感情和梦的内容不同,它们在醒后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忘掉。“在梦中如果我害怕强盗,当然这强盗只是想像的,不过那害怕却是真实的。”

        在梦中如果我感到高兴,这也是一样。由感觉知道,梦中所经验到的感情和清醒时刻具有相同强度的经验相比,是毫不逊色的;而梦确实以更大的精力要求把其感情包括入真实的精神经验中(而对其要求却没有那么大)。但在清醒时刻中我们却不能把它这样包括在内,因为除非和某个观念联结在一起,我们是无法对感情加以精神上的评价。而如果感情和观念的性质与强度不能相配合,那么这清醒时刻的判断力就处在混乱的状态下了。

        我们常常梦得奇怪,梦中的概念内容并不伴随着感情(而在清醒时刻,这念头一定会激起感情的)。史特林姆贝尔曾宣称梦中的意念是不具有精神价值的。但梦中还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况,即一些看来是平淡的事件,不过却会引起强烈的感情激动。因此,梦中我也许处在一个可怕,危险及厌恶的情况但并不以为忤或感到恐惧;反而对一些无害的事却感到害怕,或者把一些幼稚的事觉得得意非凡。

        不过这梦生活之谜在了解其隐意之后却很快地消逝了——比其他的更彻底。所以我们不必再为这谜伤脑筋,因为这么一来,它就不再存在了。分析的结果显示出意念的材料会被置换以及取代,而感情却维持原状不变。所以对这现像我们不应再感到惊奇,因为意念的材料经过改装之后当然和那未曾改变的结果不再相符合;并且透过分析能把适当的材料放回原来的地位,也是不足为奇的〔130〕。

        在一个遭受审查制度影响和阻抗的精神情意综内,感情是最不受到影响的;单单这点,我们就可以获得如何填补那遗漏思潮的指向。对心理症病患来说,这要比梦来得更明确。因为它们的感情是适当的,至少就其质而言,虽然其强度会因为神经质注意力的置换而加以夸大。如果一位歇斯底里病人惊诧于自己对一些琐细无聊的事情害怕,或一位患强迫性思想症的病患为了自己对一些不存在的事实感到困扰以及自责而大感惊奇,那么他们都是迷失了方向的,因为他们把这些意念——即那些琐事,或者不存在的事实——当着是重要的;所以他们的挣扎也是不成功的,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意念是他们思想活动的起点(即病根所在)。精神分析能使他们回归正途,让他们体认这些感情是应当的,并且将那些属于它的意念找出来(已经受到潜抑,并为一些替代品所置换)。这一切的前提是,感情和那些意念内容之间并不具有那些我们视为当然的器质性连接,而这两个分离的整体不过是勉强凑合在一起,故在分析后就能相互分离。由梦解析的经验看来,事实确是这样的。

        下面我将用一个梦做为开始,虽然梦的意念显示梦者应当有感情的激动,但事实却相反,而分析正能解析这一切。

        1她在沙漠中看到三头狮子,其中一头向着她大笑:但她并不感到害怕。虽然后来她一定是要逃开它们,因为她正尝试着攀爬上树;但却发现她表姐(妹)(一位法国太太)已经在树上了……。

        分析导出下列事实,梦中的“不为所动”源于英语中的一句俗语:“鬃毛是狮子的饰物而已。”她的父亲留着一道胡须,盘桓在脸上就像狮鬃一般。她英文老师名字又是莱茵小姐。一位熟人寄给她一份Loewe的名谣集(Loewe,德语,狮子之意)。这就是梦里那三头狮子的来源,那么为何她要怕它们呢?——她阅读过一篇故事,叙述一位黑人,因为同伴的怂恿而起来反叛,结果被猎狗追赶,不得不爬上树逃命。然后,她在一种高昂的情绪下说出她一些断残的记忆,如怎样捉狮子:“将沙漠放在筛子上筛,那么狮子就会留下来了。”还有一则关于某官员的轶事,非常有趣,但没有太多人知道:有人问他为何不去钻营讨好上司,他回答道,“他已经在上面了”。于是整个梦就可解了。我们知道她在做梦的那一天到丈夫上司那里去拜访。他对她很有礼貌,并且吻她的手而她一点也不怕他——虽然他是个大块头,并且在她那国家的首都里扮演着社交的主要人物。因此,这狮子就和仲夏夜之梦中那个暗藏着snugthejoiner的狮子一样了。所有那些梦见狮子而不害怕的梦都是这样的。

        2我的第二个例子是,一位年轻女孩子见她姐姐的孩子死了,躺在小棺木内,但是她却丝毫不感到伤心悲伤(请见第四章及第五章)。由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梦者不过利用此梦来伪装她那想再见见她所爱男人的欲望而已;她的感情必须和愿望相符,而不是配合此伪装。所以她不必要悲伤。

        在某些梦例中,感情和那取代了感情所附着原先材料的意念仍然有相关之处。但在别的梦中,二者的分野却变的更大。感情和它那归属的意念完全脱离关系,而在梦的另一部分出现,和新组合的梦的元素相配合。这情况就和我们前面提到梦中判断那么梦中必也具有一个;但是梦中的结论可能置换到一个不相同的材料上。这种置换常常是依据对偶的原则。

        我将用下面这例子来说明最后这种可能。这是一个我分析得最详尽的一个梦例。

        3一座靠近海洋的城堡。后来,它不再直接坐落在海上,而是在一个狭窄,连通到海的运河上。城堡的主人是P先生。我和他一起站在宽敞的招待室——开三页窗,前面是一道墙的突起物,就像是城堡上的齿状突起。我属于驻守军团,也许是一位志愿的海军军官。因为处在战争状态下,所以我们害怕敌人海军的来临。P先生想要避开风头,所以提示我如果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临时应该怎么处理。她那残废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在这危城内。如果轰炸开始时,大厅应当加以肃清。他呼吸转重,转过身来想走;但是我把他抓住,问他如果需要时,要如何和他通讯。他说了一些话,不过却立刻跌在地上死去。无疑的,我的问题一定加给他一些不必要的刺激。在他死后(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我想他的寡妇是否要留在城堡内;或者我是不要将他死亡的消息告诉给更高的统辖当局知道;或者我是否要代他统治此城堡(因为我的地位仅次于他)。我站在窗前,望着那些航行着的船只通过。都是一些商船,急速地划过深色的水面,有一些具有几道烟囱,有些则具有鼓胀着甲板(就像在起始的梦中那个车站建筑一样——不过并没有在这里报告),然后我兄弟和我一起站在窗前,望着运河,当看到某一艘船时,我们害怕而大叫道:“战船来啦!”不过结果却是一艘我知道要回航的船。然后就是一条小船,以一种滑稽的方式穿插到中间来。它的甲板上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杯形和箱形的物件,我们一齐喊道:“那是早餐船!”

        船的快速航行,深蓝色的水面,烟囱上的褐色烟——这一切组合成一种紧张,不吉祥的印像。

        梦中的地点是由我几次到Adriatic(以及Miramar a,Duino,Venice,和Aquileia)

        的印像所结合成的。复活节假期,我和兄弟到Adriatic游玩的印像仍旧很深刻(做梦的前几个星期)〔131〕。此梦亦暗示着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海战,以及战役带给我的焦虑感(关于我美国亲戚的安危)。

        梦中有两个地方应显露着感情。一处是应有感情激动但没有发生,反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城堡主人之死“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在另一处,当我认为自己见到战舰非常害怕同时感情受着整个睡眠中所笼罩的畏惧感。这个结构完善的梦中,感情配置得那么好,以致没有产生明显的矛盾。我没有理由要因为城堡主人之死而感到畏惧,不过在变成城堡的统帅后,却要因为见到敌人的舰队而感到害怕。分析显示P先生不过是我自己的一个替代物而已(在梦中我反而替代了他)。其实我是那猝死的城堡主人,梦思是关于我早死后家庭的将来情况。

        而这是梦思中唯一烦扰我的;所以害怕必定是和它分离而和认为见到战舰的情节相连在一起。另一方面,那部分和战舰有关的梦思却是由最令我高兴的回忆中得来。一年前在威尼斯的一个神奇而美丽的白天,我们一起站在我们那位于RivadegliSchiavoni房子的窗前望着蔚蓝色的水面,那天湖上船只的行动较频繁,我们期待英国船只的来临,并且准备给予隆重的接待。突然我太太像孩子那样快活地大喊:“英国的战舰来啦!”梦中我因为这些相似的字眼而感到害怕。(这我们又再度发现,梦中的言语是由真实生活中导衍而来的;我将在后面说明我太太所喊的“英国”亦逃不过梦的运作。)因此,在把梦思转变为梦显意的过程中,我把欢悦转变为惧怕,我只需要稍微暗示一下,各位就会明白变形本身就表达出梦内容的隐意。这例子亦证实梦的运作能够随意地把感情与梦思原来的联系切断,并在显意中某个经过挑选的地点中将它介绍出来。

        我要借这个机会来稍微详细地分析“早餐船”的意思,它在梦中的出现使原先颇为合理的情况转变为无意义的结论。当我对梦中这物像加以更仔细地观察时发现这船是黑色的,同时因为中间最宽阔的部分被切短了,所以它的形状和在埃突斯堪城的博物馆那组吸引我们的物件极为相似。那是一些方形的黑色陶器,具有两个把柄,上面立着看来像是装咖啡或茶的杯子,有点像今天我们所用的早餐器具。经过询问后,我们发现这是埃突斯堪女人所用的化妆用具,上面有些容器可以存放粉末和化妆用具,我们且开玩笑地说,把它带回家去给自己太太是件很好的主意。因此,梦中这个物像的意义即是黑色的丧服(blacktoilet因为toilette=衣服),意指着死亡。这物像另一方面又使我想起那些装载着死尸的船〔德语Na,由希腊文Vxus导衍而来(意即死尸)〕——早些时候人们把尸体装在船上,让它漂浮海上而葬身于其中。这和梦中船只的回航相关联:

        “Still,aufgerettetemBoot,treibtindenHafender Greis”

        (安全的在船上,老人静静地驶回港口)

        ——生和死寓言的一部分——席勒作。

        这是该船失事后的回航(德语“Schiffbruck”的字面意思即“船破”)——而早餐船刚好在中间被切短了,但“早餐船”这名字的来源又是哪里来的呢?这就是源自“战舰”前漏掉的“英国”。英语早餐意即是打破绝食。这打破和船的失事又再连接在一起,而绝食和那黑色丧服或toilette又相关联着。

        但是早餐船这名字还是梦中新近造成的,这使我记起最近一次旅程中最快乐的一件事。

        因为不放心Aquileia供给的餐食,所以我们预先由Gorizia带来一些食物,并且由Aquileia买到一瓶上好Istrian酒,当这小邮轮慢慢地由“delleMee”运河驶过空阔咸水湖而航向Grado的时候,我们这两位仅有的旅客,在甲板上兴高采烈地吃着早餐。我们从来没有吃过比这个更痛快的。因此,这就是“早餐船”。在这生活喜悦最佳回忆的背后正潜藏着对不可预测以及神秘的将来所具有的忧郁想法。

        感情与其直接联系的解离是梦形成的一件最明显的事实,不过这并非是梦思转为梦显意过程中的唯一或最重要的改变。如果将梦思的感情和梦中那些相比较,那么我们立刻就会察觉到一件很明显的事实。无论什么时候,梦中的感情都可以在梦思中找到。不过反过来却不成立,通常因为经过种种处理后,梦中的感情已经远逊于原先的精神材料。在重新把梦思架建的时候,我往往发现最强烈的精神冲动,一直挣扎着想出头,和一些与它截然不同的力量相抗衡。但是再回看它在梦中的表现,却会发现它往往是无色的,不具任何强烈的情感。梦的运作不但把内容并且也把我思想的感情成分减低到淡漠(indifference)的程度。可以这么说,梦的运作造成感情的压抑。譬如说,那个关于植物学专论的梦(见第五章)。实际上的梦思是那想要依照自己选择去自由行动以及按照自己(只是我自己而已)认为是对的想法来导引我生命的冲动的感情要求。但是由这梦导衍而来却不是这么说:“我写了一本关于某种植物的专论;这本书就在我面前,它早有彩色的图片,每一图片都附着一片脱水的植物标本。”这就像是由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所换来的和平,看不出有任何迹像显示那曾经发生过的斗争。

        但有时却不是这样的,活鲜鲜的感情有时会进入梦中;但首先我们要先考虑下面的事实,即许多看来是淡漠的梦,不过在追究其梦思时却具有深厚的感情。

        我不能对梦运作将感情压抑的事给予完全的解释。因为这样做以前必定先要对感情的理论以及压抑的机转加以详详细细的探讨(见第七章戊),所以我只想提到两点。我被迫(因为旁的理由)这么想,感情的发泄是一种指向身体内部的离心程序,和运动及分泌作用的神经分布类似。就像睡眠当中,运动神经冲动之传导受到限制一样,潜意识唤起离心的感情发泄在睡梦中也许也变得困难。在这情况下,梦思的感情冲动就变得软弱,所以在梦中显露的也不会是更强烈的。根据这观点来看,“感情的压抑”并非是梦运作的功能,而是由于睡眠的结果。这也许是真的,不过却不是完全的真实。我们亦须注意,任何相当繁杂的梦都是各种精神力量相冲突后相互协调的结果。架构成意愿的思潮必须要对付那阻抗的审查机构;而另一方面,我们都知道潜意识的每一个思想串列都带着某种感情,所以这么想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即感情的压抑是各种相反力量相互制止,以及审查制度压抑的结果。因此,感情的压抑是审查制度的第二结果,而梦的改造乃其第一结果。

        下面我将提及一个梦,其淡漠的感情可以用梦思中的反面对抗来加以解释。这梦很短,不过一定会使每位读者感到厌恶。

        4一个小丘,上面有一个看来是露天的抽水马桶;一个很长的座位,尽头上有个洞。它的后缘满满地盖着许多小堆的粪便,具有不同大小和新鲜度。在座位的后面是草堆。我向着座位小便;长条的尿流把所有的东西洗净;粪堆很容易被冲掉,跌入空洞中。不过好像后来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为什么我在此梦中毫不觉得厌恶呢?

        因为分析的结果显示出此梦乃由一些最令人满意,最恰意的思潮所造成。我立刻联想到赫丘利斯弄清洁奥金王的牛厩〔132〕,而这大力士就是我。小丘和草堆来自奥斯湖,我孩子正在那里停留。我已经发现心理症源起于孩童时期,所以能预防他们使不患此种病。那个座位(除了那个洞以外)和一位女病人因感激而送给我的一件家具完全一个模样,因此使我想起多少病人曾夸耀过我。的确,即使是那个有关人类排泄物的古老设施亦可解说成一种快慰。不管在真实中我是如何的讨厌,在梦中它则暗示着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即意大利小城镇的马桶都完全是这个样子的。那道把什么都冲净的小便,无疑是个伟大的像征。这是在小人国游记内,伽利维熄灭Liliput的大火——虽然这使小人的皇后对他产生厌恶感。这也是拉贝赖的超人卡甘杜阿跨越诺脱达姆教堂,用尿来喷射城镇以报复拜火教徒的方法。在做梦的前一个晚上,我才翻阅了尼尔对拉贝赖著作所做的插图,奇怪的,另一件事可做为我乃此超人的证据。巴黎著名的诺脱达姆教堂乃我喜爱的场所;每个闲暇的下午我都在该教堂那布满着怪物与魔鬼的塔宇爬上爬下。而尿流使粪便那么快的消逝又使我记起这个座右铭来:

        “Afflavitetdissipatisunt”,日后我将把这句话作为一章关于歇斯底里症治疗方法的篇名。

        现在让我们提到有关此梦令人激动的原因。这是个闷热的夏天下午;黄昏时刻我讲演有关歇斯底里症以及行为偏差的关系,我所说的一切都令我不满,并且似乎是毫无意义的。我很疲倦并且对这艰苦的工作感到毫无乐趣;心里一直希望赶快结束这关于人类污垢的唠唠叨叨,早些和孩子们一起去游览美丽的意大利。就在这种情绪下,我由课室走到咖啡馆,在露天下吃一些小食,因为我毫无胃口。但是一位听众跟来要求我喝咖啡吃卷面包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然后他就开始说一些谄媚的话;说他由我学到了许多东西,说他如何以新的眼光来观看事物,以及我关于心理症的理论如何洗净了他那有奥金牛厩似的错误与偏见。总而言之,他说我是个伟人。我当时的情绪对这种赞扬恰好不能配合,于是我一直和自己的厌恶感挣扎,提早回家以便摆脱他;并在入睡以前翻阅拉贝赖的画页和梅耶的短篇小说《一位男孩的哀愁》。

        这乃是造成此梦的材料。而梅耶的短篇小说更勾起我童年的一幕(请见第五章有关都恩伯爵的梦)。白天情绪的急变以及厌恨之情持续进入梦中,并且提供显意的整个材料。但在夜晚中,一个相反而且强有力,几乎是夸张式的自我肯定的情绪置换了前者。于是梦内容必须找到一种形式来同时表达出自惭形秽以及夜郎自大的妄想。二者的妥协因此造成这模糊不清的梦内容;但同时亦做成一种淡漠的情绪,这是由于两个相反的冲动相互中和的结果。

        根据愿望达成的理论,如果没有这相对的自大在厌恶的情绪中发生的话,那么此梦是注定无法产生的(它虽然受压抑,但却具欢愉的调子)。因为那些困扰的事情不一定会在梦中表现;没有任何令我们困扰的梦思可以进入梦境,除非它同时具有一种满足某个愿望的伪装(请阅第七章丙)。

        梦运作还有另一种处置梦思中感情的方法——除了把它们转变或减少到零以外,梦运作能把它们变得刚好相反。关于解析梦的规则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在解析时,梦中每一个元素都很可能代表相反的意义,其机会是和显意相同的(请见第六章注〔19〕)我们事先并不能知道它是这个意思或者刚相反,只有由梦的内涵才能决定。当然一般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释梦的书常常采用“梦的意义与其显意相反”的规则。这种能够把事情转变为反面的事实是因为在脑海里面,某件事以及其对偶是很密切的相关联着。就像其他种类的置换一样,这种转变能够满足审查制度的目的,不过通常却是愿望达成的产物,因为愿望达成本来就是把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以其反面来置换,就像概念能以反面呈现于梦中,梦思的感情亦然;而这种感情的倒换似乎常常由梦的审查制度所完成。我们可用社交生活做为梦审查制度最为大家熟悉的类比,因为在此种场合中我们也利用压抑以及相反的感情达到假装的目的。

        如果和一位我需要必恭必敬的人物谈话(而我又想说些对他有敌意的话),那么我一定要能掩饰这些感情,并且缓和我的语调。如果我说一些很有礼貌的话,但表情或姿态却泄露出恨意与轻蔑,那么后果是和公开在他面前表露敌意一样。因此审查制度使我压抑着感情,即如果我是假装的专家(所谓玉面狐),那么就能装出相 反的感情——在愤怒的时候微笑,在充满毁灭欲望的时候装成深具感情的样子。

        我们前面已经看过一则关于感情以相反形式显现的例子。在那个梦见我叔叔长着黄色胡子的梦(请见第四章)。梦中我对朋友R先生具有很深厚的感情,不过在梦思中却认为他是大呆瓜。一个我们开始就是由这个梦中把感情倒反的例子导引出审查制度存在的可能。但我们不需要假设说梦运作是凭空造出这种感情的;因为它们早就存在于梦思中,而且通常是随手即可招来,而梦的运作不过基于一种由防卫动机而来的精神力量将它们加强,直至能在梦形成中独当一面。在刚刚提到的有关叔叔的梦中,那个相对的,丰厚的感情也许来自孩童的时期(在梦后面部分暗示着),因为据我孩童最早期以及特殊的经验来看,叔叔与侄儿的关系成为所有我的友谊与仇恨的来由。

        一个关于此种相反感情的好梦例由费连奇记载过,“一位老绅士半夜被太太吵醒,因为他在睡眠中毫不拘束地大笑。然后这人就报告了以下这梦:我躺在床上,一位我认识的绅士走入房间。我想把灯开亮,但办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但都不成功。然后我太太由床上下来帮助我,但她也一样办不到,由于穿着晨褛在外人面前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她也放弃了尝试而回到床上。这一切是那样的可笑以至于我无法忍住大笑。我太太问:“你笑些什么?你笑些什么?”但我还是一直大笑,直到醒来——第二天,这位绅士觉得很忧郁,同时又有头痛;他自己认为是因为笑得太多而使他不安的缘故。

        分析起来,这梦似乎不是那样好笑了。进入房间那位他认为的绅士由梦的隐意看来是死亡那“伟大的未知”的意像——一个他前一天在脑海中浮现的意念。这位老绅士患着动脉硬化症,因此有理由在那天想到死亡。而不可抑制的大笑则置换了那因为他必须死亡所带来的哭号与饮泣,他所不能再扭亮的是生命之光。这忧郁的思想和他入睡前尝试的性交有关,他尝试,不过却失败了。虽然太太宽怀而谅解的协助他,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下坡了。而梦运作成功地把性无能和死亡的忧郁思想以一滑稽的景像表达出来,并且把哭泣变为大笑。

        有一类特别的梦,可称之为“伪君子”,并且是愿望达成定理的重大考验。这是在喜飞丁女医师在维也纳精神分析协会提供罗赛格的梦后,才吸引我的注意力。

        罗赛格在“你被解雇了”记下这故事:

        “通常我睡得很熟,但好多晚上我却不能好好地休息——因为虽然我的生涯是学生以及文学家,但好多年我就拖迤着一个不能解脱的裁缝生活的影子——像一个不能够解脱的鬼影。

        “在白天,我并不会常常或者强烈地想到过去。就像剥去野蛮人外皮而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者会有许多事要干一样,我这位充满干劲的年轻人亦不会去想到关于自己晚上的梦。

        只有在我养成思索的习惯后,或者是我身体内野蛮人的本性开始稍微肯定它的存在时,我才发现只要做梦,我都是一个裁缝织工,长时期在师傅的店里工作而没有薪俸。坐在他身边缝缀熨烫服装时,我很清楚自己不再是属于这工作。在成为中产阶级后,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梦中我老是在假期中,老是到外旅行,而且坐在师傅旁边帮他忙,我老是觉得不舒服,后悔花去太多宝贵的时间,而这些时间也许可以做一些更好的用途。如果布料量度或切得不太准,就要挨师傅的骂。不过从来没有提到薪酬的问题。在弯腰站在黑暗的店里时,我常常想写个报告来告假。有一次我办到了,不过师傅毫不在意,然后我又再坐在他的旁边缝着衣服。

        “在这些辛劳的工作之后,我醒来的时刻是如何的快乐呀!不是我自己决定这持续不停的梦,如果再发生的话,我要狠狠地把它甩开并说:‘这不过是错觉而已,我正在躺在床上,我要睡觉。’……但第二个晚上我又再度坐在裁缝店里。

        “于是这梦继续好几年,而且很有规则地发生。有一次我和师傅在阿伯埃侯夫的家(这是我第一次当学徒时所寄住的农夫家)工作,而我师傅对我的工作特别不满意。‘我要知道你的脑筋开溜到那里去?’他叫道,严肃地望着我。我想最合理的反应是站起来和他说,我工作只是为了让他高兴,然后离开他,但我没有那样做。当师傅叫另一个学徒过来,命令我挪开让他有位置坐下来时,我并没有反对而移到角落去缝缀。同一天,另一个职工,一位狡猾的伪君子被聘请——他是个游荡民族——十九年前曾在我们这里工作,不过有一次由酒馆回来却掉入湖里。当他要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位了。我带着询疑的眼光紧盯着师傅,而他向我这么说:‘你对裁缝没有天分;你可以走了,从今而后,我们一刀两断互不相识了。’我是那么害怕以致醒了过来。

        “灰色的晨曦经由没挂上窗帘的窗子照入我熟悉的房间来,各种艺术的著作围绕着我;我那漂亮的书架立着永恒的荷马,伟大的但丁,无可超越的莎士比亚,辉煌的歌德——都是光耀灿烂的不朽人物。隔壁房传来孩子醒来和母亲开玩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似乎又重新体会到一种田园诗般甜蜜、和平、诗意的精神生活。这是我一直深深感受到的沉思的快乐。不过令我感到不痛快的是,不是自己提出辞呈,反而被师傅炒鱿鱼。

        “我是多么的奇怪呀呀!自从梦见被辞后,我就再度享受平和了,因为不再梦见过去那么久的裁缝生涯了——这不虚假朴素的生活确是令人愉快的,不过却在我后来的生命中投下好长的阴影……”

        在这长系统的梦中(梦者是个作家,小时候是个裁缝职工),我们很难发现愿望达成。

        梦者的快乐全部建架在他白天的生活;晚上做梦时,他又再回复到他终于挣脱的不愉快生活。我自己一些相类似的梦使我对此问题能稍微了解。当还是个年轻医生的时候,我有一段长时间替化学研究所工作,不过却没有办法学好这门科学所要求的技巧,所以在清醒的时刻,我一直不想忆起这乏味以及丢脸的学习生活。不过我却一直梦见自己在实验室工作、分析以及做其他种种事情。这些梦和考试的梦一样不好受而且也不明确。当分析其中的一个梦时,我终于注意到“分析”这个字——使我了解这些梦的钥匙。自从那些日子开始我就是个分析家,而我现在做的是一些被赞许的分析工作,当然事实上是精神分析。于是我发现:如果我对早上的分析工作感到骄傲,并且吹嘘自己是如何的成功,那么晚上做的梦就会提醒着另一件——即那我没有理由感到骄傲的失败的分析工作,这是个奋斗成功者的惩罚的梦,就像那位裁缝职工变为名作家后所做的梦一样。但是梦为何会自我批评,如何会磨灭自己奋斗成功的骄傲,如何呈现合理的警告而不是强蛮的愿望达成呢?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一样,这问题的解答是困难的,我们也许可以这样地说,这种梦的基础可能是一种夸张而野心勃勃的幻想所造成,不过后来这泼冷水的侮辱思潮却取而代之,我们不可忘掉心灵中的被虐冲动,这也许造成了此种相反。我不反对将这些梦命名为“处罚的梦”以和愿望达成的梦分开,我想这并没有对我前面所提的各种理论有所冲突,不过只是语言上的一些缺憾以致使我们觉得两个相反的极端会合在一起是很奇怪的。不过对此种梦的彻底研究,使我们又再发现另一个元素。在我关于实验室的许多梦当中,有一个背景含糊,并且我又恰好落在医学生涯最忧郁以及最不成功的年龄。我还没有职位,并且不知道要如何赚钱生活,不过同时却发现我有几个可以选择的结婚对像。于是我就再度年轻,还有,她也年轻了——这位和我共度许多年困苦生活的妇人。因此,一个一直向老年人内心唠叨的愿望变成了潜意识的梦的煽动者。这种心灵上虚荣与自我批评之间的矛盾决定了梦的内容,不过只有那深埋的欲成为年轻人的愿望才能使这冲突成为梦。即使在清醒时刻我们有时也会这样子对自己说:“今天一切事情都很顺利,而以前那些日子则是困苦的。但这都一样,因为那些时光是美好的——那时我还年轻〔133〕。”另一类我常常遇到并且认为是虚伪的梦,其内容往往是和一些长久以来即断绝友谊者的和谐交往,这些梦例的分析都显示一些使我和他们断绝来往或成为敌人的事件。不过梦中却描绘成完全相反的关系。

        就作者或诗人记忆下的梦来说,我们可以知道他们一定会省略那些他们认为是无关紧要或者是分散注意力的梦内容。因此这些梦对我们来说乃是一大难题,但是只要他们把那些内容填补后问题就解决了。

        峦克曾向我指出林姆的神话故事“小裁缝”或是“一拳七个”具有同样的奋斗成功者的梦,那位裁缝成为英雄后,被招为驸马,有一个晚上梦见他过去的手艺,那时他正躺在他太太(公主)的身旁。于是公主起疑心,第二晚叫武装的守卫躲在能够听见梦者呓语的地方,预备将他逮捕,不过小裁缝事先受到警告,因而得以改正他的梦。

        那种使梦思感情得以转变成梦中所呈现的感情是需要经过复杂的程序,如删除、减轻及倒反的;而这种程序在经过完全分析后合成的梦例中能够被辨认出来,下面我将要再引用一些感情的梦的例子,他们将证实这些说法。

        如果我们再回溯到那个奇怪的梦,即关于老布鲁格叫我解剖自己骨盆部的梦(见第六章庚梦7)。我们不难发现在此梦中,我缺少这种情况下所应有的害怕的感觉。由好多方面来说这都是种愿望达成,解剖即指我在这本关于梦的书中所进行的自我分析——这程序在真实生活中对我有极大的困扰,以致我迟延了一年以上不将它出版。然后想到我也许可以克服这个不是味道的感觉,因此造成我梦中不害怕的感觉。我亦很高兴不再变为灰色。我头发已经长得够灰了,这警告说我不能再迟延下去。在梦的结尾,那种要我小孩完成艰苦旅途的目标乃得以表现出来。

        下面我们再来讨论两个梦醒后感到满足的梦例。第一个梦例的满足的理由是期望,“乃是我所谓的‘曾经梦见这个’的意义,而其满足实在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的诞生(见第六章庚梦3)。第二个梦例的感到满足的原因是我确认某些预期的事件终于变成事实了,而实际上所指的和前个梦例相似!这是我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满足(见第六章庚梦4)。在这些梦例中,梦思中的感情持续到梦中;但是我们可以保险地说,梦中事情是不会如此简单的。如果对此二例加以更深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这个逃过审查制度的满足受到另一来源的加强。这另一个来源有理由害怕审查制度,而其伴随的感情,如果表面不用一些相似而合理的满足(来自一些被核准的源流)来掩盖,而将自己置身于其护盖之下,无疑的是会遭受阻抗。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这些梦例中说明这点,不过由生活另一部分所取得的例子可以使这意义变得清楚。有一位我很讨厌的熟人,每当他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我都会有一种觉得很快乐的倾向。但我性格中的道德部分却不允许这种冲动得逞。我不敢表达希望他倒运的念头,而每当他遇到一些不应当得到的厄运时,我都压抑着自己的满意,并且强迫自己去表露以及觉得歉意。每个人一定都会在某个时候遇到我这种情况。不过后来却发生了一件事,这个我讨厌的人做了一件坏事而处在一个罪有应得的情况;这时我因为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满足,同时和其他公正无私的人具同样的意见。不过却发现自己的满足要比别人来得更强烈,因为它得到别的来源之支持(由我的憎恨),虽然直到那个时刻前一直受到审查制度的阻止,但在这改变的情况下,它乃以随意奔驰。在社交生活中,被嫌恶或者是不受欢迎的少数人如果犯了过错,常常会受到此种待遇的,他们所受到的处罚通常在应得之外再加上那恶意,而这种感觉在以前并没有产生什么后果。那些处罚他们的人无疑是不公正的,不过却不自知。因为那长久的压抑消除后所获的满足将它蒙闭了。在这种情况下,感情在质上说是应该的,但量却不对了;当自我批评对某一点不予置许后,它很容易忘掉对第二点的审查。就如一道门被推开后,人们就很容易都挤进来,这要比原先你所期望放进来的人数多很多。

        神经质性格的一个主要特征——即某一原因产生的结果虽然在质上说是适当的,不过量则太过了——就心理学所能了解的来说,亦可适用上述的句子。过多的部分仍是那些以前受压抑而留在潜意识的感情所引起。这些感情借着和一个真正的原因相联系,而使它的产生和其他的源由——一个合法以及没有瑕疵的感情——连在一起。因此,我们注意到被压抑,以及压抑机转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只是相互的抵消而已。有时二者亦会合作无间,互相加强以达致一病态的效果(这也是同样值得注意的)。

        现在,让我们利用这些精神机转的提示来了解梦中感情的表达吧!一个在梦中展露的满足,即使能够在梦思中找到其源由,也不一定可以完全用此关系来加以解释。通常我们还要在梦思中找寻另一来源——一个受到审查制度压抑的,因为这压力的关系,所以这源由平时所产生的效果不是满足而是其相反。但是因为第一种感情源由的存在,使得第二个源由的满足不受压抑的影响,并且使得第一来源的满足得以加强。因此梦中的感情是由几个来源组合成并且受到这些梦思的过度决定。即在梦的运作当中,那些能够产生同样感情的同类,挤在一堆共同制造。

        经由对那种以“没有生活”做为主题的梦的分析来看,我们已能对这繁杂的问题有一点了解。在这梦中,各种性质的感情在显梦中却归组成两部分。当我用两个字把我的敌手和朋友歼灭后,仇恨以及困扰的感觉就产生了——梦中的文字是“被一些奇怪的感情所克制着”。另一部分则发生在梦快结束的时候,我非常高兴,并且认为有一种“回来的人”可以草草用意愿就能将之加以歼除(而我知道在清醒时候,这是荒谬的)。

        我还没有提到这个梦的来由呢——这是很重要的,并且能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此梦。我由朋友处知道柏林的一位朋友,弗利斯(梦中我称之为FL)将要被动手术。我想由他住在维也纳的亲戚处探听关于他更多的消息。开完刀后所得到的前几个报告并不是很确定的,因此我感到很焦虑,而想亲自到他那里。不过那时本身却生病,全身疼痛而寸步难移。所以,梦思是我担心这要好朋友的生命。据我知道他唯一的姐(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一个短暂的毛病而逝世了(我并不认识她)。〔在梦中弗氏(FL)提到他姐(妹),并说她在四十五分钟内就死掉了。〕我一定是这么想,他的身体也强壮不了多少,所以不久我就要在听到关于他的更坏消息后抱病踏上旅途,但是一定会到得太迟,而这又将使我永远地责备自己〔134〕。因此“来的太迟所受到的责骂”成为此梦的中心,而这恰好可用年轻时代的良师布鲁克在我迟到的时候以蔚蓝色眼珠的恐怖瞪视来责骂我的情景表现出来。不过梦不能如此完完全全的把它搬过来用,理由我会在后面提到。所以它把蓝眼珠交给另外一个人,并且给我予歼灭的力量。这很明显看出来,这是愿望达成的结果。我对这朋友的生命的关心,我对自己不去探问他的自责,我对于此事的羞愧(他曾很客气的来维也纳看我),我觉得自己是假借此病不去看他——这种种即造成我那梦中展现的感情风暴,同时也是在梦思这部分中狂吹。

        不过产生此梦的原因当中却有一个是具有相反效果的。动完手术后的头几天,他的情况不太好。我曾被警告不要和任何人讨论此事。这使我很伤心,因为这不必要的对我的谨慎表示怀疑。当然我知道这话不是我朋友说的,而是传达讯息者的笨拙及过度胆小造成的;不过这掩饰着的指责却使我感到很不愉快,因为这亦非毫无理由。大家知道,只有那种含有实质的指责才会有伤害的力量。许多年前,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两个人(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以其友谊来表示对我的敬意;而我很不必要的在一次谈话中把其中一位所说的批评他朋友的话告诉了另一位。这件事当然和我的朋友弗氏毫无关系,不过我却永远忘不了这件事。这两个人之一是弗莱雪教授,另一位的教名是约瑟——这刚好是梦中我那朋友与对手P的教名〔135〕。

        在梦中此元素指责我不能保守秘密。弗利斯问我曾告诉过P君多少关于他的事亦是同样的指责。不过借着这个记忆(我早期不能守秘密以及造成的后果)却使我现在这个对自己将太迟到达的自责转换到在布鲁克实验室工作的时期。同时借着把梦中被歼灭的人唤为约瑟,不但指责自己将到达太迟,并且指责(我强烈压抑着的)自己不能保守秘密。由这梦即可看出凝缩作用和置换作用,以及其产生的动机。

        而我现在这个微不足道的愤怒(关于警告我不得泄露关于弗氏的疾病)却由心灵的深部得到加强,形成一股仇恨的洪流,指向我在真实生活所喜爱的人身上。这个加强源于我的童年。我已经提过(第六章庚),我的友谊与敌意源于童年时和大我一岁侄儿的关系;他如何凌驾于我之上,我如何学习防卫自己;我们一起生活,不可分离,互相亲爱,不过有一段时间(据我们长辈的回忆),我们两人常打架,同时埋怨对方的不是。由某一观点来说,我后来的朋友都是这形体的重新肉体化,因此都是“revenants”。这位侄儿在我孩童时期又再出现,那时我们一起扮演着凯撒与布鲁特斯的角色。我感情的生活一直强调着自己应有一个亲密朋友以及一个仇敌;而我一直能够使自己满足这愿望。同时我这孩童的概念常常会使我的朋友与敌人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当然这不会是同时发生,也不是经常转换的(和我童年的情况不同)。

        至于说一件新近发生的事件如何会引出孩童时所发生的事件,并且以之取代目前的因果关系,我却不愿在这里加以讨论。这问题属于潜意识思想心理学的范围,或者是心理症的一个心理学上的解释。不过为了梦解析的缘故,我们可以这么假设,我对孩童的回忆(或者由幻想所产生)多少具有下列的内容:“我们这两个孩子因为某些事而打架——到底真正是什么可以不管,虽然记忆或是其错觉显示出它是很确定的一件事——每一位都说他比另一位先到达,因此有权利得到它。于是我们整夜都在打斗着;力量就是权力;由梦中的证据看来,我自己已经觉察出自己的过错(“我知道自己的错误”);不过这次我是强者,掌握着战场的胜利;于是失败者跑到我父亲(他祖父)跟前,诬告我,而我以由父亲口中听来的话替自己辩护:“因为他打我,所以我才打回他。”这个记忆(更可能是幻想)在我分析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在没有更多的证据前,我不能说为何会如此——并且成为梦思的中间元素,并屯积着它们的感情(就像井子收集流入来的水流一样)。由这点看来,梦思是这样的:

        “活该,你要对我让步;为什么你要企图把我推倒呢?我不需要你,不久我就可以找到别的玩伴。”等等然后这些就进入到梦中表现的途径。有一个时候,我指责过约瑟,因为他也有个相似的态度:“ote—toiyquijemiymette!(让开!)”他在我之后继任布鲁克研究所的助手,该研究所的升迁不但慢而且罗嗦。而布鲁克的两个得力帮手又没有离去的迹像,因此年轻人就沉不住气了。我这位朋友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同时又因为与上级间没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有时大声公开地表示不满。又因为他的上司弗莱雪病得很严重,而P想要把他赶走的意愿也许地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升迁,其意图可能更为恶毒。自然,在这几年以前,我亦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只要有提级及升迁的可能,那么就会有对妄想意愿压抑的机会,莎士比亚的哈王子即使在他病危父王的床边,亦压抑不住把皇冠戴上头上试试的行动。不过和我们的推理相同的是:梦中对我为朋友无情的想法加以处罚而放开了我自己〔136〕。

        “因为他野心勃勃,所以我杀他。”因为他不能等待别人的离去,所以他本身就被摒除了。这是在我参加大学纪念堂的揭幕典礼后立刻产生的感想——不是对他,而是对另外一个人,因此,我梦中所感觉到的满足,应当如此解释:“一个公正的处罚!你是罪有应得。”

        在P君的葬礼后,一位年轻人说了下面这些似乎不近情理的话:“教士说的话使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失去此人后,是无法存在的。”他不过表达其忠诚的反抗,其感伤因这夸张而得到困扰,但他这些话则是下述梦想的源起:“真的,没有人是无法予以取代的。我已经看到多少人死去了呀!不过我还活着,因此我拥有这个领域啦。”在我害怕无法赶上见弗利斯(Fl)一面的时候,类似这样的想法就涌现出来。我只能够想到这样解释;因为自己又比别人多活久些,因为他死去了(并非是我),因为我硕果仅存地拥有这个领域——而这童年以来即梦寐以求的。此源于童年的满足(拥有这个领域)造成梦中感情的主要部分。我很高兴自己活着,因此就像下面这轶事所表达的天真的自我情绪一样。丈夫对妻子说:“如果我们其中一人死去,那么我会搬到巴黎去。”因此,很明显的,我认为自己不是将死去的那个。

        不容否认,解析与报告自己的梦是需要高度的自律。因为这将使报告者成为与他共同生活的高贵生命中的坏蛋。因此,我觉得自然的,这些revenants在我要他活多久就活多久,并且可以一个意愿就将它加以抹杀。这就是为何我的朋友约瑟就会在梦中受到处罚。不过revenants是我童年时期朋友的肉体重现,因此亦是我感到满足的来源——我能一直为此角色找到替代者;而我对这快要失去的朋友又将找到一个替代者——因为没有人是不可置换的。

        但,审查制度到底是搅什么的?为何它对这狠毒的自私不予以强烈地对抗呢?为何它不把连结在这思想串列的满足改变为极度的不愉快呢?我想答案是这样的,和此人相连的别种无法反对的思想串列同时得到满足,并且其感情恰好遮盖了由这受抑制的童年妄想所带来的感情。在揭幕典礼的时候,我思想的另一层次是这样的:“我失去多少朋友了呀!有些死去,有些是因为友谊的年代,我将要保持这友谊而不再失去它。”“我对能够以一个新的朋友来取代失去的友谊”是能准许进入梦而不会受干扰的,不过同时却偷溜进了源自童年感情的具有敌意的满足。无疑的,童年的感情加强了现时这合理的感情,不过童年的仇恨亦成功地得以表现出来。

        除了这些以外,梦中亦明显地暗示着,另一能导致满足的思想串列。不久前,在好久的期待之下,我朋友弗氏生下一位女儿。我知道他是如何的哀悼他早年夭折的妹妹,因此写信告诉我说终于可以将他对妹妹的爱转移到这个女儿身上,而她将失掉那不可补偿的损失。

        因此这个思想又再和前面提到的隐意的中间思想发生关联(请见第六章)(而由这思想却发射出许多相反的途径)——“没有人是无法予以取代的”“只有revenants:我们那些失去的都再度回来啦!”而梦思各种相冲突成份间的关系再度因为下面这偶合事件而连接的更密切;我朋友小女婴的名字恰好和我小时的女伴具有相同的名字,她和我同年,并且是我那最早的朋友与敌人的妹妹(按即ohn与pauline兄妹)。当我听到此婴孩子命名为为赛琳时心中大感满足,对此巧合的暗示是,我在梦中以一约瑟代替另一个约瑟,并且发现无法压抑着“Fl”与“Fleischl”之间起头的相似处。现在我的思想又再回到自己孩子的名字上,我一直坚持他们的名字不应追求时尚,而是应该纪念那些我喜爱的人。这些名字使他们成为revenants。我想,孩子难道不是我们到达永恒之路吗?

        对梦中的爱情,我只有另外一些话要补充——由另一个观点看,睡眠者脑海中的某一统辖的元素造成我们所谓的“情绪”——或者是某种感情的倾向——而这对他的梦会有决定性的影响。这种情绪可能根源于他前一天的经验或思想,或者是依据记忆,不管怎样,它都是伴随的适当的思想串列。不管梦思的理念是决定了感情,或者是感情决定梦思的理念,对梦的建架来说都是没有分的。二者都预示梦的建架是受到愿望达成的影响,并且都是由愿望取得其心灵的动力。这实际存在的情绪和梦中产生的情感是得到同样看等的(请看第五章丙)。即有时会被忽视,有时会用来做为愿望达成的新解析。睡眠中的不安情绪可以是个梦的原动力,因为它引起那活力勃勃的愿望,这正是梦所欲满足。情绪所附着的材料于是被加以运作直至能够表达其愿望达成为止。而这不安情绪在梦思中如果愈是强烈和占优势,那么愈被强烈压抑的愿望冲动就会乘机潜入梦中:因为既然不愉快已经存在(否则它们需要制造出来),所以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即使自己潜入梦中的工作。这是我们又再碰见焦虑的梦的问题;以后我就会知道这将是梦活动的边缘例子。 

     第六章-壬、再度校正〔137〕 

         壬、再度校正〔137〕 

        终于我们现在能够论及梦形成的第四因素了,如果我们以和开始一样的方法来探讨着梦内容的意义——即以梦中显著的内容和它梦思的来由相比较——那么就会遇到一些必须以崭新的假设来加以解释的元素,我脑海中还记得一些例子,梦者在梦中感到惊奇,愤怒,被拒绝,而这仅仅是由于梦内容的一部分所引起。在前节的许多例子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梦中的紧急的感觉和内容并不一致,反而是梦思的一部分,这我会在适当的例子中显示出来,但是有许多这类的材料却不能如此解释:它和梦思的关系无法找到。譬如说,这句常常在梦中发现的话:“毕竟这只是个梦而已”具有何种意义呢?(请见第六章)这是梦中一个真实的评论,就像我在清醒时所做的一样,而且这常是睡醒前的序曲;更常见的是它紧随着一些不安的感觉,但在发觉是梦境后又平静下去了。当梦中产生“毕竟这只是个梦而已”时,它和奥芬巴赫的笑剧中La beliehelene口中里所说出的具有同样意义〔138〕:它不过是要减少刚刚经验到事件的重要性,以及使接下来即将产生的经验更易于被接受。它的目的在向“睡眠”催眠,因为这精神因素正要使它奋起,同时有将使梦不再继续的可能——或者是该剧的继续发展——这么一来,就可以更舒适地继续睡下去,并且忍受梦中的一切,因“这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认为这个轻蔑的评论(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是在下述的情况产生的:当那从未真正休眠的审查制度发现在不经意之下让某个梦产生,要潜抑已经太晚,所以审查制度只好用这些话来对付因之而产生的焦虑感。这不过是精神审查制度的esb pritdescalier的一个例子。

        这使我们得以证实梦中每一事物,并非都是源于梦思,有时其内容能由一种和清醒脑袋不相上下的精神功能所制造出来。不过问题是,这种情况是例外,抑或除了审查以外,此种精神活动亦恒常占据梦的内容一部分呢?

        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后者正确,虽然知道审查机构只是删除以及限制梦内容,不过它也能够增加或插入一些情节。这些插入的情节是很容易被辨认出来的。通常梦者述及此点时免不了会犹豫,同时前面冠以“就像”;它们本身并不太令人注目,不过却是用来连接梦内容的两部分,或者将梦的两部分连接起来。和真正源于梦思的材料比较后知道它是较不容易留存在脑海;如果我们把梦给忘了的话,这部分的记忆是最先失去的。我怀疑那些常听到的怨语:“我有好多梦,不过却忘了大部分,只记得一些琐碎”(请看本章第一节凝缩作用),就是因为此种急速忘却的思潮引起的,在完全的分析过程中有时我们发现,它和梦思的材料毫无关联。不过在仔细地研究后,我发现这并非常见;插入的部分通常能溯源到梦里,不过却无法以本身的力量或先决的方法来呈现于梦中,似乎只有在很特殊的情况下,这种精神活动才会创造新的事物,大部分的情况,它却是利用梦思中的材料。

        这个梦运作的因素的特征乃是其目的,这也是泄露其身份的部分〔139〕。这功能和诗人恶意形容哲学家的字眼一样:“它以碎布缝补着梦架构的间隙。”〔140〕由于它的努力使梦失去了荒谬与不连贯的表征,并且接合于理智的经验。但是它也不常是成功的。

        表面看来,梦常常是合乎逻辑与合理的;由一个可能的情况开始,然后经由一连串的发展而得到一个近理的结论(虽然并不太常见)。这一类的梦必定受过此种精神功能(和清醒时的脑袋没有两样)大量的修正;它们看来似乎是有意义的,不过却和真正的意思大大不同。如果将它们一一加以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再度校正非常自由地玩弄着梦材料,并且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减到最少。这些梦可以说还未呈现到清醒的脑袋以前就已经被解析一遍了〔141〕。在别的梦例中,此种具有偏向的校正只能说是部分的成功而已。梦的一部分似乎是很合理,不过接着又变为模糊,无意义;也许接下来又再变为合理了。还有一些梦例,校正可说完全失败了,因为那些梦只是一堆无意义的碎片组合而已。

        我不愿意否认这个属于第四种梦产生因素的存在——不久我们即将对它感到熟悉。事实上,它是四个因素中我们最熟悉的一个——我也不愿意否认这个第四因素具有提供给梦的新贡献,不过据我们知道它和其它因素一样,也是利用梦思中现存的材料,依据其爱好来选择。有一个例子,它不需要辛劳地替梦架建起一座冠冕堂皇的正面——因为这已经存在于梦思中。我习惯于把这些梦思称为幻想;而这和清醒时刻的“白日梦”是相似的——也许这么说就可以避免读者的误会。精神科医师对它在精神生活上所扮演的角色还不太明了,虽然,朋纳第在这方面有很好的开始〔142〕。不过白日梦所具的意义并不能逃过诗人毫无错失的眼光,譬如说都德曾在很有名的总督大人中描述一位小角色的白日梦(请看第七章乙)。对心理症病患的研究使我们很惊奇地发现幻想(或者白日梦)乃是歇斯底里症状的直接前身,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歇斯底里症状并非和真实的记忆相关联,而是建立在一些基于记忆的幻想上。因为这些意识到的白天幻想常常发生,使我们对此构造得以了解。不过,除了这些意识到的幻想外,还有更多的潜意识幻想——而其内容与受潜抑的来由造成它们变为潜意识的理由,仔细研讨这些白天幻想的特征使我们觉得把它和晚间的思想产物——梦——相比是很恰当的。他们和晚间的梦具有许多共同的性质,因此对它们的研究也许是了解梦的最短与最好的方法。

        和梦一样,它们都是愿望达成;和梦一样,它们大都是根源于幼童时经验到的印像;和梦一样,它们因为审查制度的松弛而得到某种程度的好处,如果仔细观察其结构的话,我们不难发现“愿望的目的”正把各种建架的材料重新组合以形成新的整体。它们和幼童时期记忆的关系,就像是罗马宫廷和古代废墟的关系一样——其阶级和柱子供给这些现代建筑的材料。

        由“再度校正”中——这个所谓梦产生的第四个因素——我们再度发现那个在创造白日梦时不受别的影响而得以呈现的同样精神活动。可以简单的这么说,我们所谈论的第四个因素把供给的材料模塑成一些像白日梦的东西。不过梦思中如果已经有现成的白日梦存在着,那么梦运作的第四个因素就会利用这现有的材料,而将它纳入梦的内容。因此有些梦只是在重复着白天的幻想——也许是潜意识的。譬如说,我的孩子梦见和Trojan战后的英雄同驰战场(请参阅第三章)。还有我那“Auto-didasker”的梦(请见第六章第一节),其第二部分完全是我白天幻想和N教授谈天的重现(此幻想本身是无邪的)。不过这些有趣的幻想只形成梦的一部分,或者只有一部分进入梦中的事实,只能如此解释,即梦的产生需要满足许许多多繁杂的条件。一般来说,幻想和其他的梦思部分都受到同样看待的,不过在梦中,它通常被视为一个全体。在我的梦中常常有许多部分是独特的,和其他部分虽然不同,它们似乎是更加通顺,关系更为密切,并且比梦的其他部分来得更短暂。我知道这些都是进入梦中的潜意识的幻想,但是却从未成功地记下这种幻想。除了此点以外,这些幻想和梦思的其他成分同样会受到压抑、凝缩,并且互相重叠等等。当然还有一些居中的例子,在两个极端——一头那些一成不变造成梦内容(至少亦是其正面)者,另一头是极端相反,它们只是以其中一元素,或者很遥远的比喻来呈现在梦内容中,梦思中幻想的最后下场当然也是和它能够符合审查制度和凝缩作用的程度有关。

        在前面所选择的梦例当中,我一直避免引用那些潜意识幻想占据相当重要地位的梦,因为介绍这个特别的精神因素,需先花很长的篇幅来讨论潜意识思考的心理学,不过我还是不能完全不考虑幻想,因为它们常常完完全全地移入梦中;更常见的是,经由梦而让我们意识到,因此,我下面要再引用一个梦例,里面含有两个互相抗拮的幻想——一个是明朗化的,而第二个则是前者的解析〔143〕。

        这个我唯一没有好好记下注释的梦,内容大概是如此的:梦者,一位年轻未婚的男人,正坐在他常去的餐馆内(在梦中很真实地呈现)。然后几个人出现,要把他带走,其中一位还要逮捕他。他对同桌的伙伴说:“我以后再付帐,我还要回来的。”但他们以一种蔑视的嘲笑叫道:“我们全都知道了。大家都这么说的。”其中一位客人且在他背后这么说:“又是一个!”他于是被带到一个狭窄的房间,里面有一位女人抱着一个小孩。护卫着他的某一个人说:“这是米勒先生。”一个警探,或者是某种政府官员很快地翻阅着一堆入门卷或者纸张,并且重复着“米勒,米勒,米勒”。最后,他问梦者一个问题而他答道:“我会这样做的。”于是他再望着那妇人,发现她长着一脸大胡子。

        在这梦例,我们不把两部分分开,表面的一个乃是被逮捕的幻想,而看来它似乎是新近由梦运作所制造。不过我们仍能够看到它背后的材料,而这种受到梦运作用稍加改换外观而已————即是结婚的幻想。这两个幻想相通特点在梦中显得很清晰——就像Galton的集锦照片一样。那位单身汉应允要回到此厅馆来,其同伴的怀疑(因为累积的经验而变得聪明些),以及他们在他背叫的“又是一个(去结婚的)”——这些问答却能很满意地适合两种幻想。那向政府官员宣誓的“我会这样做的”也是一样。翻阅一大堆纸同时重复着同样的名字较为次要,不过却是婚姻典礼的一个特殊特点——即是阅读一堆祝贺的电报,它们的致电都是具有同样的名字。结婚的幻想实际上比表面的被逮捕的幻想来得更成功,因为新娘在梦中确实呈现。由得到的消息中我知道新娘最后为何会长着胡子——不过并非经由分析而来。

        在梦发生的前一天,梦者和一位朋友(和他一样对婚姻感到畏羞)在街上散步,他要朋友注意一位走向他们的黑发美女,他朋友这么说:“确是不错。只要这些女人在数年后,不像她们父亲那样长着胡子就好。”当然即使在这梦中,梦的改造仍然在运作。因此,“我以后再付帐”指的是怕岳父对聘礼的意见。的确,各种疑虑都使梦者不能由这结婚的幻想中得到愉快。其中之一乃是害怕结婚会使他付出自由的代价,因此在梦中变形为逮捕的景色。

        如果我们暂时回到这个观点上——即梦的运作喜欢利用梦思中现成的幻想而非利用梦思来另外制造一个——那么我们就能解决和梦有关的一个最有趣的谜。我曾经提到过,毛利在长梦之后醒来,发现自己的后颈被小块木板敲击着——而梦中他却梦见法国大革命,自己被断头台上的刀片切断脑袋,既然此梦仍是连贯的,而且据他的解释,乃是为了解释那使他醒过来的刺激,而这刺激又是他所不能够预测到的,因此只有一种情况是可能的,即梦恰好在木板敲击他的头,以及他醒来之间形成的,在清醒的时刻,我们从来就不敢认为思想活动是如此的快速的,所以认为梦的运作具有加速我们思想程序的功用。

        对这急速成为大家所熟知的决论,许多作者都加以激烈的反对。他们一方面就怀疑毛利的梦的正确性,一方面又想辩论清醒时刻的思潮并不比这梦来得慢——如果夸张的部分加以消除的话。这些辩论引出许多基本的问题,不过我却不认为它们近于答案。但我必须承认,譬如说我不认为伊格对毛利断头台的梦的反对是能令心信服的。我自己认为这梦或许应该这样解释。毛利的梦很可能表示那多年以来一直储存于他脑海的幻想,不过却在他被那刺激弄醒的那刻里被唤起——或者是被暗示出来。果真如此,就不难了解为何这样长而详细的梦会在如此短的时刻内制造出来——因为这故事早就做好了,如果这块木头在清醒时刻击中毛利的头,那么也许他会这么想:“这就像被砍头一样。”但既然他在梦中被木板击着,梦运作于是很快地利用这敲击的刺激而获得愿望达成;就像它是这么想(这完全是比喻的):“这是个好机会来实现我那意愿的幻想,而它是在我某个读书时间中所形成的。”这是不容易受人置疑的,因为每一个年轻人在强有力的印像下都会造成完全像这样的梦故事。谁不会被那恐怖时代的描述所吸引住呢——尤其是一位法国人,而且又是研究人类文明历史的学者——那时贵族男女,国家的精华,都显示出他们能兴趣高昂地面对死亡,并且在死亡刹那前仍能维持其高贵风度与灵活的智慧。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想像是多么的诱人呀!——想像自己正向一位高贵女士道别——吻着她的手,无畏地步向断头台。或者野心乃是这幻想的主要动机时,把自己取代那些可怕的人物又是如何的诱人呀!(这些人单单利用其智力与流利的口才就统治了城市中那些痉挛似抽动的人心,并且以其判决把千千万万的人命送上断头台而铺下整个欧州大陆改组的道路,而同时他们的头又是很不安全,终有一天会落在断头台的刀子下。)试想把自己看成Girb rondist(按即一八七一年法国国会之和平共和党员,其领袖皆来自rrokde州),或者伟大的英雄人物达坦,又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呀!这是此梦的一个特征,他被“带到执行死刑的地方,四周围绕着一大群暴民”,看来他的幻想就是此种“野心”型的。 

        而且这长久以来即已准备的幻想并不必要在梦中一一展现,只要加以触摸一下就行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弹几道音符,而有人说是莫扎特的Figaro(就像在DonGiovanni中所发生的一样)许多印像就被勾引出来,但原先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关键的词句就像是个进口同时把所有的关系都激动起来。潜意识的思想程序也是一样的,这弄醒他的刺激把精神的进口给兴奋起来,而让整个断头台的幻想得以呈现。但这幻想并非在梦中全部一一浮现,那是在睡醒后回想时才出来。醒过来后,他记得这在梦中以整体的方式激起的幻想所具有的所有细节,在这种梦例中,我们没法证实自己确是记得一些梦见的事情,这种解释——即这只是事先准备好的幻想,而被一个弄醒的刺激所激动起来——可以应用在别的被外在刺激弄醒的梦,如拿破仑一世在战场中被炮弹吵醒的梦(请见第五章丙)。

        土波窝士卡为了她那关于梦的长短所做的论文而收集的梦中,我认为最有价值的乃是马卡里奥所报告的由剧作家波佐做的梦。某个傍晚,波佐想要去观看他剧本的第一次演出,但是他是那样的疲倦以致当戏幕拉起的时候,他就打瞌睡。在睡梦中他看完他全戏的五幕,以及各幕上演时观众们的情绪表现,在戏演完后他很高兴听到激烈的鼓掌并且高叫他的名字。

        突然他醒来了,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或眼睛,因为戏不过才上演第一幕的头几句话。他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我们这么想是不会太过草率的;梦者看完五幕戏,并且观察观众对各段落反应态度的事,并不需要在睡梦中由任何新鲜的材料制造出来,而可为由已经存在的幻想重现出来。土波窝士卡和别的作者一样,强调那些观念急速倾盆而出的梦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它们是特别连贯的(这和别的梦不同),而对它们的回忆只是摘要而非细节,当然这是那些由梦运作触发的现成幻想所具有的特征,但是原作者却没有指出这结论,我当然没有断言所有被弄醒的梦都适用的这种解释,或者梦中快速呈现的观念都是经由此种方式处理的。

        在这里我们无法不去讨论梦内容的“再度校正”和其他梦运作的因素之间的关系。难道制成梦的程序是像下面描述那样吗?即梦的形成元素——如凝缩作用的努力,逃避审查制度的需要,以及精神意念的表现力——首先由梦的材料中抽取出临时的梦的内容,然后此临时内容再经过重新铸造直到完全满足这续发的“再度校正”。不过,这是很不可能的,我们倒不如假定这因素从开始就和凝缩作用、审查制度和表现力一样,梦思必须满尼它的需求才能被诱导与选择出来而形成梦内容的一部分,这些因素是同时进行的,不管在哪个梦例中,这个最后提到的梦因素其需求对梦是具有最小束缚力的。

        下述的讨论将使我们认为这个我们称为再度校正的精神功能和清醒时刻的脑筋活动很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我们清醒(前意识)的思想对一切认知材料的态度,和此因素对待梦内容的材料完全相同,对清醒的思潮来说,我们很自然地对此等材料创造出秩序,制造相互间的关系,同时使它满足理智的期望。事实上我们这样做是太过分的,魔术师很容易利用这些理智习惯来愚弄我们。我们努力使各种感觉印像综合成合理的形式往往让我们隐入最奇特的错误,甚至把眼前材料的真实性否决掉。 

        关于这点的证据是人所共知的,我不想在这里花费太多的笔墨。在阅读的时候,我们常把错印(而把原意破坏)的部分误认为正确。法国一本畅销杂志的编者有次和人打赌他能叫排字工人在一段长文章的每个句子后面加上一“前面”,“后面”的字眼,而没有一个读者会觉察出来,结果他赢了,很多年前我在报纸看一则有关这种虚假联想的滑稽例子。无政府主义者有一次掷入一个炸弹在法国国会会议上爆炸开来,杜培以这勇敢的话“LaSeainue(会议将继续进行下去)”来缓和恐怖的气氛。看台上的来宾被问及他们对此暴行的印像。其中两位是由乡下来的,一个说他确曾在某人发表言论后,听到爆炸声,不过他以为国会在每个发言人说完后都要鸣炮一声。第二个人也许听过几次会议,也有同样的结论,除了他认为鸣炮是对一些特别成功的演说致敬。

        因此精神机构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梦内容,要求它们合理能解而加以第一眼的解释,不过却常因此产生完全的误解(请见第六章)。为了解析的目的,我们的原则是,不管任何梦例,我们都不考虑梦表面的连贯性,而怀疑各部分具有不同的来源。所以不管梦本身是清晰抑或含糊,我们都要遵循着各元素原先的路途回溯到梦思的材料去。

        现在我们就能知道前面所论有关梦的清晰抑或含糊都不是独立的,再度校正能够产生效用的那部分是清晰的而不能发生效用的则是含糊,又因为梦中含糊的部分常常又是不够鲜明的,所以我们能这样断言,这个续发的梦运作亦能够贡献各个梦元素的强度。

        如果我要找寻一个物像来和这个梦的最后形式(经过正常思考的协助后)相较量,那么没有任何比飘页中那些很久以来就吸引住其读者谜样的铭言来得更恰当了。书中的句子给读者的印象是像拉丁铭言——而其实是一些极其粗鄙的土话(为了对比的缘故)。为了这目的,所以把土话句子中的文字字母排列弄乱,而加以重新排列。因此不时出现一些真正的拉丁文字,有些地方又像拉丁字的缩写,而别的部分我们又看到一些好像掉了一些字母,或涂删的文字,因此忽视了每个独立文字的无意义。为了不被愚弄,我们必须放弃找寻铭言的企求,注视每个文字,不管其外表排列如何而把它重新组成自己的母语,这样才能了解。

        再度校正是梦运作四个元素中最能被大多数作者观察到而且了解其意义,艾里斯曾有趣地描述过其功能:“事实上我们可以想像睡眠中的意识如此对自己说:‘我们的主人(清醒时刻的意识)来了,它是具有强而有力的理智和逻辑等等。赶快!把材料收集好,将它们排好——任何秩序都行——在它又再掌握实权之前。’”

        其运作的方法和清醒时刻思想的雷同,曾被笛拉谷露斯描述:“这个解析的功能并非梦所特有,我们清醒时刻对感觉作用所作的逻辑协调亦是一样。”

        苏利和土波窝士卡亦有同样的意见:“精神对这些不连贯的幻觉所做的努力,就和白天它对感觉所做的协调一样,它把所有分离影像以想像的环节连起来,并且使它们之间的巨大间隙填补着。

        根据其他作者的说法,这种重组以及解释的程序在梦中开始发生,并且连续到清醒为止,因此包汉说:“不过,我常常这么想,梦也许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形或重新造形,在记忆中……而那要产生系统化的想像在睡梦中开始作用,不过却要在睡醒时才会完成。因此思考的速度在清醒时刻的想像力作用后会很明显地增加。”

        李罗和土波窝士卡说:“反过来说,我们对梦的解析与协调不但需借助于梦中的资料,而且也需要用到清醒时刻的……”

        因此,这个大家所认知的因素无可避免地被过分高估,——他们认为梦之所以创造出来完全是因为它的成就。哥洛认为此种创造性工作是在睡醒那刹那间所产生的,而浮卡更进一步地认为清醒时刻的思想将睡眠时浮现的思潮制造成梦。对这观点,李罗和土波窝士卡有下述评论,“有人认为可以在清醒的时刻发现梦的进行,所以(这些作者)主张梦是由清醒时刻的思想将睡眠时所产生的影像制造成的。”

        依据这对再度校正的讨论,我将更进一步地讨论梦运作的另一个因素,而这是最近由塞伯拉的细心观察研究所发现的。我前面曾经提过(请看第六章丁),塞氏在极度疲倦与昏困的状态下强迫自己从事理智活动却发现自己把思想转变为图像。在那时刻中,他所处理的思想不见了,却以一些图像来替代此类抽像思想。不过这时刻产生的影像(可以和梦的元素相比较)有时并非是所从事的理智活动——即是说和疲倦,以及工作的困难和不愉快有关。也就是说和从事这工作者的主观情况与功能有关,而与他所从事的活动物像没有关联。塞氏把这种常发生的事件叫做官能性现像,而非他所期待的“物质现像”。

        譬如说:“一天下午,我很困地躺卧在沙发上,但是却强迫自己思考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我想比较康德和叔本华对时间的看法。不过因为太过疲乏,我无法立刻把他们两人的争论同时浮现在脑海中,而这是把他们相互比较的必要条件。经过几次徒劳的尝试后,我又再度用全部意志把康德的推论浮现在脑海中以便能和叔本华的相比较。但当我注意力转移到后者,然后又返回康德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论证逃开了,我无法再把它挖掘出来。对于要把匿藏在脑袋中的康德理论找出来的徒劳尝试突然使它在我眼前以一种实在的,造形的影像呈现,就像是梦的影像一样:我向一位脾气暴躁的秘书询问某件事情,那时他正在弯着腰伏在办公桌上办事,恼怒我那紧急问题的干扰,因此半伸直着身体,给我一个愤怒而拒绝的脸色。 

        (取自塞伯拉) 

        下面则是别的关于往返清醒和睡眠之间的例子(皆取自塞氏)。

         发生时的情况:早晨,在清醒的时候,当我在某种程度的睡眠状态(半睡半醒)下,并且回想刚才所做的梦,想要重复以及继续下去,却发现自己愈来愈接近清醒,不过心理却要留在这蒙胧时刻。

        梦见的情境:我把一脚跨到溪流的另一边,不过却立刻把脚收回来,因为我想要停留在这一边。

        例六:发生的情况和例四相同(他想要多躺在床上一会而不睡过时间),“我想要多睡一会。

        梦见的情境:“我和某人道别,不过却安排不久和他(她)再见的时间。”

        塞氏观察到的官能性现像(代表一种精神状态而非物体)主要是发生在入睡与清醒两种情况下。明显的是,梦之解析上和后者有关,塞氏的例子强有力地批出,在许多梦中,显梦的最后部分(接下来就是醒过来),往往只是表现清醒过程,或者是清醒的欲望,这种表现可能是跨过门槛(门槛像征),从一房间走到另一房间,离开,回家,和朋友再见,潜入水中等等,但是由自己的梦或分析别人的梦中,我却无法找到很多和门槛像征有关的梦元素,而塞氏的著述却使我们期待能够找到更多的像征。

        不过这种门槛像征也许可能解释梦的中间部分——譬如说,往返于深睡以及睡醒的时候。然而,有关这方面的确实证据还未找到(请看下面第七章丙弗氏关于这点的评论)。而较为常见的是过度决定的例子,在这些例子当中和梦思相联系的梦内容只是更用来表现某种精神活动的状态。

        这个塞氏表现的有趣的官能性现像(虽然错不在该作者),却导致许多滥用:因为它被认为是支持那些古老的以像征和抽像来解析梦的证据。许多喜爱此“官能性类型”的人甚至在梦思具有一些理智活动或情绪程序,就说它是官能性现像,虽然这些前天遗留下来的残物,并不比其他的材料有更多或更少的权利入梦。

        我们认为塞氏现像乃是清醒时刻的思想对梦形成的第二个贡献。(第一个贡献我们已经以再度较正的名义下予以讨论过了。)我们已经显示白天运作的注意力继续在睡眠状态下指导着梦,局限着它,批评它,并且保留着中断它们的权利。看这个留存的精神机构唤醒了审查官,而这对梦的形式具有强劲的限制性,塞氏的观察所能追加的是,在某种状况下自我观察亦扮演着某种的角色,并且形成一部分的梦内容。这自我观察机构(也许在哲学家的心灵中特别发达)和别的如精神内省,观察的错觉,良心,梦的审查官等的关系,也许在别处讨论较为适当。

        下面我将把这长篇有关梦运作的讨论加以摘录,我们曾被指问,精神是否以它全部力量或者仅以剩余的受限制部分来创造梦,研究的结果发现这问题是不合适的,但如果我们被迫一定要回答的话,那么我们要说二者都是对的,虽然看来这两个答案是互相排斥的,在制造梦的时候,我们能够分辨出两种精神活动:梦思的产生,以及把它们转变成梦内容,梦思是理性的,它是我们所能具有的所有精神精力所制造出来的,它们属于那些不在意识层面的思想程序——经过某些变异,这程序亦产生我们意识的思想。无疑的,梦思有许多值得探讨,有许多神秘处,不过却和梦没有特别关系,所以不忘在梦的前提下予以讨论〔144〕。但是形成梦的第二种精神活动(把潜意识思想转变为梦的内容)却是梦所独有,而且是其特征。

        这特殊的梦运作和清醒时刻思想型式的分野远比我们想像得还大,即使是梦形成的精神功能之最低级者亦然,梦运作不单只是更不小心,更无理性,更健忘,或者更不安全;它和清醒时刻的思想完全不同(就质来说),所以是无法加以比较的,它并不思想,计算或者判断;它把自己局限在给予事物新的变形,我们前面已经不厌其烦地描述种种它在产生结果前所必须满足的情况。那个结果,最主要的是要能够通过审查制度,为了满足此目的,梦的运作就置换各种精神的强度,甚至把所有的精神价值都改变了。思想必须完全或主要的以由视觉或听觉的记忆痕迹来表现,而这又使梦运作在进行的置换时做表现力的考虑。也许要由晚上梦思所能给予的制造出更大的强度,因此就有凝缩作用。我们不用去注意思想之间的逻辑关系;它们只是特殊的梦外形的一个伪装,不过梦思的感情不会受到太大的改变,这些感情通常是受压抑的常存在梦中时,它们和原来附随着的思想是分离的,而且同样性质的感情连在一块。只有梦运作的一部分——所谓的校正(因梦例而有量多少的不同)则受到部分清醒的意识所影响——才和其他作者苦心赞誉的思想(他们想用来包括形成的全部分)相同。

        ————–●注释:

        〔1〕译注:沙孚为纪元前六○○年左右之希腊女诗人。

        〔2〕有关这段文字的意义,我们将在“像征代表”的那一章再详论爬楼梯的梦。

        〔3〕德文“下榻”、“停留”所用的字,如按字源分析,其意为“步下”。

        〔4〕有关梦者的奶妈所影射的荒唐意义是依其情况而定,譬如,在这情形下,那奶妈其实便是影射着他的母亲。还有,我曾在前面提过这位年轻人曾后悔他当年未曾好好利用机会吃他奶妈的豆腐,也可能就成了这梦的来源。

        〔5〕译注:此字意为希腊,罗马建筑物之入口、通廊,尤指雅典街城Acropolis 之入口。

        〔6〕由于原稿德文无法译出,故此为英译者自创之。

        〔7〕音节上的分析拼凑,的确可称之为真实的“音节化学”,事实上日常生活中倒不乏趣例,找“银子”最合算的办法是什么,你只要跑到“银莓”生长的地方,采些银莓,再把“莓籽”去掉,不就有了“银子”吗?(此为英译例子)。

        〔8〕Lasker死于”进行性瘫痪”,这是由接触女人引起的疾病(梅毒)。而Lasalle,也是一个梅毒病人,为了一个他所爱的女人而与人决斗被杀死。

        〔9〕最近我发现一个例外的病例,他是一个被“强迫观念”所困扰的年轻男性,但其智能均仍有高度的发展。他在梦中所发生的话语并非来自他自己所曾说过听过的话,却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强迫观念不经化装的表达,然而这些在醒觉意识状态下却只能以另一种改装后的面目出现。

        〔10〕由于我视“梦改装”与“审查制度”为梦理论的核心问题,所以我拟在此举出林克斯的故事“梦幻犹醒”的结尾数节以飨读者,在这儿也许可以看到我的说法的梗要:

        “这是叙述一个人天赋有一种能力,永远不会梦见无稽的内容……”

        “你所以能梦中犹如醒觉,全都是由于你的美德,你的善心,你的公正,你对真理的爱,由于你天性中道德的清晰概念使发生在你身上所有的事均能为我所理解。”

        但回答却是:“然而,如果我再好好想一想的话,我几乎相信所有人均与我一样,不可能梦见过无稽的内容,一个梦者事后仍能清楚地追述出来的,决不是一种谵妄的梦,它必定有某种意义的。而不可能是另有其他说法的,因为与其本身相矛盾的内容决不可能被合成一体的。梦中的时间、地点往往混淆,而与梦的真正内容有所出入,但这却不影响梦的基本内容,其实在醒觉状态下,我们也常作出这一类的事,如冥想神仙故事,一大堆幻想中的英雄人物……而这些却只有白痴才会不解风情地批评:“这不可能的,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一位朋友说:“但愿每个梦均能像你对我的梦所作的解释那般精确!”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用心一点,对梦者而言,是有可能做到的。你问说为什么这总是不可能?就你来说,似乎梦里隐藏着某些以特别的,得意的形式所表现的龌龊事情,某种很难窥透的你本性上的秘密,而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梦常显得了无意义或荒谬绝伦。其实,更深一层的研究,当可发现决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毕竟一个人不管醒觉或做梦状态下总还是他本人的。”

        〔11〕在写完以上这些文字后,我已经发表了两个完整的梦的分析和合成——在“一个歇斯底里病例的部分分析”(弗洛伊德,一九○五版,seⅡ和Ⅲ)。和弗洛伊德,seⅣ中对“狼人梦的合成——。峦克的分析(一个自我解释的梦,一九一○年)值得一提,因为这是所发表过较长的梦中分析最详细的。

        〔12〕最后这四句(由另外的材料……)是一九一九年才加上的。在早些的版本中,此段是如此写的:“另外的材料则被称为支径。整个来说,它们构成了梦思的真实愿望变为梦的希望所必须经过的途径。这些“支径”第一类便是由梦思本身衍化而来,由本质的置换成非本质的。第二类便是一些把所有非本质的元素连接起来(而这些元素是由于置换,所以变得重要),并伸展到梦的内容。第三类则是一些联想和思想串列,借着它们,我们仍能在分析过程中将梦的内容和第二类附带元素连起来。我们不需要假设这第三类必须和梦的形成有所关联。弗洛伊德在一九二五年说他把这collaterals的名词删除,但这名词在第七章却又出现了。

        〔13〕这些话的详细阐述请参第六章注〔123〕。

        〔14〕译注:Parnassus,山名,在希腊,为Apollo及Muses诸神之圣地。

        〔15〕这是弗洛伊德爱好的比喻。可能源于歌德的抒情诗。

        〔16〕这梦在弗氏写给弗利斯——梦里的那位朋友——的信中有(一八九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详尽的描述。“请看弗洛伊德,第60封信。”

        〔17〕弗洛伊德在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日寄给弗利斯的信中报告这个梦(请看弗洛伊德,第50封信。)那时,他说这梦是在出殡后一天发生的。

        〔18〕关于这话的描述请见第六章丙节、丁节。

        〔19〕看过了K.Abel的“原始语言对偶词句的意义”——他的观点亦为其他的语言学说所证实——,我感到很惊奇,因为最原始的语言和梦的行为竟然是完全相像。起先,它们只有一个名词来形容完全相反的两年事(譬如:“强——弱”、“衰老——年轻”、“远——近”、“紧——松”);然后,用一种续发步骤把这共同的名词稍加改变就造成相反的两个意念。Abel特别指出古埃及的文字,不过他显示出闪族和印度与德国语系亦有同样的发展过程。

        〔20〕Annunciation:相传天使Gabriel向圣母玛丽亚宣告耶稣降生之消息。三月廿五日即是纪念此事之节日。

        〔21〕这梦在第六章丁节有很详尽的描述。

        〔22〕请见亚里斯多德对于释梦者的看法,见第二章注〔2〕。

        〔23〕关于集锦人物的题目请参阅第六章甲节二。

        〔24〕第五章注〔66〕。

        〔25〕当我不知道要在那个人物中寻找本人的自我时,我根据下述原则去判断:那个梦中人具有我睡着时所经验到的情感,那么他身上就隐藏着本人的自我。

        〔26〕请看第五章乙节革命的梦。

        〔27〕见弗洛伊德有关梦的短篇的短篇论文,标准本第五册六五一页(ondream)的最后部分有一些有趣的例子。

        〔28〕歇斯底里发作常常利用时间秩序的颠倒来混淆视听以达到掩饰其意义的目的。譬如说: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在一次发作中想表现一种带罗曼蒂克的味道——这是她在地下火车遇到某人后,潜意识所幻想的罗曼蒂克。她想像那个男人被她美丽的双脚所吸引,上前和她搭讪,而那时她正在看书;然后他们就一起去玩,享受了一段美丽的爱情。她的发作便是以身体的痉挛来表现这段爱,同时用嘴唇的动作代表接吻,两臂的紧握表示拥抱。然后她急促地跑到隔壁房间,坐在椅子上,拉起裙角以露出双足,假装看书,同时和我说话(即是,回答我)。另外请看Artemidorus说的:“在分析梦境的时候,有时要由头开始,有时却要倒过来从后面开始……”

        〔29〕〔一九三○年加注〕这到底是否正确,我现在不敢确定。(弗洛伊德在他那篇讨论梦与第六感的末段曾为这个分类的存在争辩)。

        〔30〕这题目在第六章庚节中讨论得更详细。

        〔31〕她伴随的歇斯底里症状是月经不调,及忧郁(这是病人的倾诉)。

        〔32〕这在第六章丙节已经提到。

        〔33〕歇尔奈尔认为肉体的刺激只不过提供给心灵一些可以激发想像的材料。

        〔34〕在完成分析后发现这和我童年的一件事有关,这是用下面的联想而得的结论,dermohrhatseineschul-digkeitgetan,dermohrkanngehen〔摩尔人(moor摩洛哥或附近非洲北部之土人)完成了他的义务,所以他可以走了〕。schuldigkeit(duty)其实是arbeit(work)的字误,然后就是这样一个滑稽的哑谜:“摩尔人是几岁完成他的义务呢?”——“一岁,因为他那时就能走了。”〔gehen:离开(go)或走路(walk)〕(似乎因为我生下来就具有卷曲的黑发,所以年轻的母亲把我叫做小摩尔人)——不能找到帽子是生活中发生的一件事(清醒时)。我们那位具有藏东西天才的女佣人把它给藏起来了。——梦的末尾,亦陷藏了对死之是忧郁地反抗:“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所以我还不能走。”——这梦牵涉到生与死,就像我不久前梦到的歌德以及瘫痪病人的梦。

        〔35〕由后来的知识看来,这句话不再能够成立,请见InhibitionSymptoms andAy1926,可以知道作者后来对焦虑与原欲关系的看法。

        〔36〕请看我关于玩笑的著作——尤其是第六章的末尾——以及应用文字桥梁于解决心理症症状(譬如说,杜拉第一个梦的形成),——在《弗洛伊德集》,第二部,以及《捕鼠人对鼠的强迫性思想》——弗洛伊德著《关于一个强迫症病患的分析》。

        〔37〕此人之名为HuugoWolf。

        〔38〕字面的意思“愚笨者之塔”——这是疯人院的老名字。

        〔39〕此梦的荒谬将在第六章辛节予以评论。

        〔40〕前面两种是凝缩作用和置换作用。

        〔41〕“梦的像征”这题目将在下节有详细的讨论。

        〔42〕对于这起始的梦的解析——当作一种具因果关系的附属子句来说明。

        〔43〕描述她生命过程。

        〔44〕她高贵的出身:与“起始的梦”相对的意愿。

        〔45〕一个集锦的图像,联合了两个地点:她家里所谓的阁楼,她曾在那里和她兄弟嬉戏——而他成为后来她幻想的对像。另外一个则是农场——为一个坏叔叔所拥有,他常逗弄她。

        〔46〕一个对她叔叔农场回忆的相对意愿,在那里睡觉的时候,她常常把衣服除掉。

        〔47〕就像是在Annunciation的图画中的一位女天使,手持着一株百合花。

        〔48〕为了解释这集锦图像,请看第六章丙节:天真无邪,月经,Ladaneaux camelias。

        〔49〕这指出她的幻想涉及许多人。

        〔50〕这是指她是否可以拉下一个,即指自慰(或译手淫)

        〔sieerb reissen——字面意思,“topullonedown”or“out”——这是含糊的德语,相当于英文的把自己扔掉(totossoneselfoff),弗洛伊德在他的论文末段也曾经唤起对此种像征的注意〕。

        〔51〕枝条很久以来就用来代表男性的生殖器;在这里恰好亦暗示了她的姓。

        〔52〕这句话,以及下面紧接的,皆指婚姻所要注意的事。

        〔53〕一个相似的自传式的梦将在第六章戊3梦例三中报告——它是我梦的像征的第三个例子,另外一个则由峦克详尽的报告。还有一个需要倒过来说明的梦例则由史特喀尔记录。——〔对于自传式梦的文献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运动的历史》的末尾可以找到〕。

        〔54〕(在一九○○、一九○九与一九一一的版本中,前面还有一段,不过于一九一四年删除。其内容是:我需要再提出另一些在梦或心理症病患用以伪装性材料的意念:即关于搬家的意念。“搬家”很容易以“Auszi”来置换(此字指“搬家”或“脱衣”)因此与“穿衣服”这题目相关联。如果梦里出现上楼,那么就提醒了此英文字“tolift”,即把衣服提高起来。

        〔55〕弗洛伊德在别处提到,就像早发性痴呆的存在使像征的分析变容易,强迫性心理症却使它变得困难。 

        〔56〕请看布罗拉和他苏黎支的弟子,梅德、亚伯拉罕等关于像征的著作,以及他们所引述的非医学的作者(如小保罗等)。和这题目最有关的则要看峦克及沙克斯钟士的论述。 

        〔57〕此观点为史伯柏提出的理论所强力支持。他认为所有原始的字都是涉及有关性的事情,但后来经由用在一些相似于性的事件与活动上而失去了性的意义。

         〔58〕譬如说,费连奇指出,一艘在水上航行的船发生于匈牙利梦者的“小便的梦”,虽然这个字“Schiffen”〔意即装载;相似英文中字意含糊的“topump ship——把船上的水抽出来”,并不存在于匈牙利语中。(并请看下述第六章戊节小便的像征)。在说法语以及其他罗马语系的国家,房子是用来像征妇人,虽然在这些文字里并没有一个字和德语的“Franuenzimmer”少女、少妇(译者注:德文Frau为女人,复数即Frauen而zimmer为房间,但两字合成一字Frauenzimmer 时,亦指少女、或少妇之意而已。)相似,请看第五章注〔20〕。

         〔59〕在美国,梦中的爸爸是以总统来表示,不过最常见的还是州长——这常在日常生活中用来称呼父亲。

         〔60〕我一位住在宿舍的病人梦见他遇见一位女佣人,问她的号码是多少。他很惊诧,因为她回答道:十四。事实上,他和这位女佣私通,并且已经到过她的房间数次,她自然害怕女房东会起疑心,因在他做梦的前一天提议他们应该在一间无人住的房间内会面。这房间的号码是十四号,而在梦中这女人却是十四号,我们很难再想一个关于女人和房子仿同的更好证据(钟士,Interschr.f.Psyb al-yse,ii1914)。另外亦请看Artemidorus的TheSymboolismsofDreams …“因此,如果某人是在屋里的时候,睡房即表示他妻子”。

         〔61〕请看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中的第二部,关于“诞生的理论”。 

        〔62〕这里我将重复在别处说过的话:“前一些时候,我听见一位和我们意见不同的心理学家与我们其中一人说,不管怎样,我们无疑地夸张了梦中所潜隐着的性意义。他最常有的梦是上楼,而非常确定的是,这里面一点性的意义都没有。因为这反对,所以我们非常警惕,而且注意梦中的阶梯、梯子、楼梯的意义,不久我们知道楼梯(以及类似的东西)毫无疑问的代表着性交。只要比较一下,我们即不难发现:在一连串的韵律动作,以及愈来愈厉害的喘不过气来后,我们爬到了顶端,然后在几个快步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底下,因此,性交的韵律性动作在上楼的动作中重演了。另外,我们亦不应该忘记语言上的证据:攀登就相当于性行为。我们常说某男人是个“steiger”(mounter)及NnachsteigenN(即追求,字面意思是climbafter)。在法文里楼梯的每一梯级被称为marches而unvieux marcheur和我们所谓的eieiger(老不羞——anoldrake)具有相同的意思。

        〔63〕请和Zbl.Psyal2,675上所刊登的关于一位十九岁的躁郁病病患的图画相比较。一位男人挂着一只蛇的领带,而这蛇正弯向一位小姐。另外在Anb thro-pophyteia6,334页中的“害羞的男人”:一位女士进入浴室,撞见一位来不及穿上衣的男人。他很尴尬赶快用褂衫的前面部分盖住自己的咽喉,并说:“对不起,我还没有结上领带。”

        〔64〕这点在弗洛伊德的著作《奇妙的》的第二部分有详细的说明。并请看他的关于女妖之头的著作。

        〔65〕而明显的,小弟弟也包括在内。

        〔66〕虽然歇尔奈的梦像征和这数页的观点不同,我必须强调歇尔奈尔是第一个真正发现梦的像征者,而精神分析的研究使他那本很早出版,而且是一度被认为幻想的书被世人重视。

        〔67〕请看Kirchgrapher的一个相似的例子。史德喀尔亦记录了一个梦,里面有一顶帽子,中央插着一根弯曲的羽毛——这像征着“阳萎”的男人。

        〔68〕Prater维也纳郊区有名的游览胜地。

        〔69〕性交的像征。

        〔70〕或Chapel,指阴道。

        〔71〕阴阜。

        〔72〕阴毛。

        〔73〕根据专家的意见,蒙在头布与斗篷内的魔鬼是具有男性器官的特征。

        〔74〕阴囊的两半。

        〔75〕字面的意义是“PicturesofWomen”,德文用来代表女人或裙子的俗语。

        〔76〕这点——即醒来时对梦的真实性以及潜匿的梦思所有的强烈感觉——弗洛伊德对严森“怀孕”的研究中,曾在第二章的末了强调过。并且在“狼人的梦”中也提过。

        〔77〕沙克斯对此名词的用意是指更多的投注而非弗氏的用法。

        〔78〕——ing,也许是维也纳近郊,Schottentor则近市中心。

        〔79〕“Schlemihl和那些字尾是“-Yl”的同音,是一个源于希伯来文的德语,常用来表示运气不好,无能力的人。

        〔80〕KorsakoffrPsychosis:一种长期酒精中毒引起的精神病,常常具有定向力的阻碍,易受外界刺激或暗示的影响,错误记忆,及幻觉,而且常有多发性神经炎症。

        〔81〕“他赢取了伟大的投掷,成为朋友的朋友,他赢取了一位可爱的女人……”这是席勒的快乐颂第二段的起句,由贝多芬配乐,用于他的交响乐“合唱”中,但是第三行(即弗洛伊德前面第一个所引用的)事实上也是贝多芬的歌剧费得里奥终场的合唱中最后一段的起句——他的歌剧事实上是抄写自席勒的。

        〔82〕梦中牙齿被某人拔掉,通常是解释成阉割(史德喀尔说这就像是理发师剪发),但我们必须分辨具有牙齿刺激的梦和牙科医师的梦不同点。

        〔83〕在杜拉的个案报告中会有这种例子,下面所提到的相比,可在弗洛伊德一八九九年一月十六日写给弗利斯的信中找到。

        〔84〕和杨格的通讯中得知有一个发生在妇女的牙齿刺激的梦具有“生产的梦”的意义。钟士很清楚地确定此点。这个分析和上面分析的共同点是阉割与生产中,都是把身体的一部分由整体中分开。

        〔85〕请看第六章注〔50〕。

        〔86〕金币〔(Krone)〕那时是奥地利的钱币。

        〔87〕〔Zahnziehen拔掉一根牙齿;zug(和ziehen同一字源)=“火车”或“拔”。zahn—reissen=掉掉一根牙齿;reisen(和reissen的发音相似)=旅行〕。

        〔88〕因为内容的需要,所以重复了此段文字。

        〔89〕这“两”个观察的“两”,其实是一九○九及一九一一年版本所遗留下来的,那时对典型的梦的讨论完全放在第五章中,他所谓的第一个观察到的结果就由下段开始直到本节结束为止,而第二个观察结果则自(第六章戊节)的“当对梦中代表‘性’。……”开始到(第六章戊节12)的“另一个Schlemichles的例子”结束。

        〔90〕峦克曾在ZentralbattfurPsyalyseNo:4中发表过一个典型的伪装的俄狄浦斯的梦。另外一些利用眼睛像征的伪装的梦则散见于峦克、爱德、裴廉克齐及赖德勒的著作,就像在别处一样,俄狄浦斯传说中被弄瞎眼睛的说法代表阉割的意思。而古罗马时代经以伪装的俄狄浦斯梦的像征并非不为人所知——峦克这么写着:“因此我们知道凯撒大帝梦见和其母亲性交,而当时梦的解释者说这是他拥有大地的预兆。而对达氏(译者按:Tarquins:罗马史乘中,属于第五王及第七王一族之人)的神论亦是同样有名的——此预言是这样的,即那位第一位吻其母亲的人将会攻克罗马而布鲁特斯把这解释成大地(“他吻着大地,并说这是所有生物的母亲”)。请和希维托斯报告的希比亚的梦相比较:“波斯人被Pisisb tratus的儿子、布比亚带领到马拉松去,即在前一天晚上,布氏梦见和母亲睡觉;他的解释是,他必须回到雅典去重建其势力。因此,此老人即死在其故乡中。这些神话与其解释指向一个正确的心理认识。我发现那些认为妈妈疼爱他们的人,在真实世界中往往显得自信,而那个看来似乎是英雄式的乐观常常带给他们确实的成功。 

        以下是我记录的一个典型但经过伪装的伊底帕斯梦:一位男人梦见:他和与另一位男人将要结合的女人发生暧昧的关系,他很担心那人会发现这私通,因而不和此女人结婚。所以他对此男人表现得非常具有感情;拥抱而且吻着他。——此梦和梦者的生活只有一点相连的,他和一位有夫之妇私通;而她丈夫(他的朋友)一句语意含糊的话使他怀疑他朋友是否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事实上还有别的问题——在梦中丝毫没有提到,不过也隐含着了解它们的关键。此丈夫想有严重的病,而其太太对他可能猝然去世已有了心理上的准备,梦者意识的想在他朋友死后和此年轻寡妇结婚。这些外在的影响,使梦者置身于伊底帕斯梦的领域里去;其愿望是把此人杀掉,然后和其妻子结婚,不过他的梦却伪善地加以改装——他不但不表示她已结婚,反而说另一位男人想和她结合(这实际上和他秘密的意愿相对应),而他对此男人的仇恨感则隐藏在感情的外衣下——而这正是他儿时对待父亲的回忆。 

        〔91〕关于dejavn的一般讨论,请看弗氏的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十二章。按即林克明医师译本(新潮文库〔39〕)之第二—三页最末一行起。

        〔92〕离开维也纳约七十英里的隧道,连结到西南部的支线。

        〔93〕我经过好久才知道关于胎儿期生活的幻想与潜意识思想的重要性,它们解释了大多数人对被活埋的极度恐惧;并且提供了死后复生的极度深层的深意识基础。这无非是表现了此种未出生前对茫茫人生的一种投射。尤其生产行为是第一次经验到的焦虑,因此即有焦虑情感的原型。

        〔94〕那些在孩童式的膀胱的梦中所利用的像征在大人的意义则纯粹是性的:水=尿=精液=羊水;船=抽出船上的水即(小便)=子宫〔箱子(木箱)〕;弄湿=尿床=性交=怀孕;游泳=膨胀的膀胱=胎儿的居所;下雨=小便=受精的像征;旅行(出发或到达)=离开房铺=性交完毕(蜜月旅行);小便=射精;(峦克)。 

        〔95〕Pfister曾报告过一个这样的梦。至于“拯救”的意义,请看弗氏、峦克和赖克的其他著作。

        〔96〕这和德国一个成语有关“EinenKussinEhrenKannniemand verwehren”(没有人能拒绝一个荣耀的吻)。事实上,梦者在走过田亩时就得到第一个吻——谷穗间所给予的吻。

        〔97〕这纯粹是文字的,因为在德语中“拉出来”(hervorziehen)和“具有好感”(vorziehen)是相似的。

        〔98〕请看弗氏之“图腾与禁忌”,第四章第三节。

        〔99〕此例首先在一篇论文中报告,插入本节时,弗氏删去了“他利用脱离女性姿态……”后面的一段文字。此段文字提到有关塞伯拉的“官能性现像”——这将在第七章甲节起予以讨论。删除那段是这样的:“我们不能反对对病人的这种解释;但是我不愿意单单因与这构思和病人治疗的态度有关就说它是官能的。这种思潮和别的事件一样,都是梦的材料,我们很难想像为何接受分析的病人思想不和他接受治疗时期的行为有关。而塞氏所谓:

        “物质的”与“官能的”的分野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意义(请看塞氏著名的坠入睡乡的自我观察——即只有当梦者的意志指向他脑海中的梦思,或者是他确实的精神状态而不是那些形成他梦思的部分。弗氏并且在括弧中说,不管在哪种情况下,“木条不在中间断裂,反而不可置信地沿着长轴纵分为二”都不可能是官能的。

        〔100〕请看第七章注〔135〕。

        〔101〕银纸(silverPaper)=锡箔;stanniol是锡的衍化物。

        〔102〕弗氏“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十二章中会加以讨论。

        〔103〕佛罗林及克鲁斯是奥地利古代的钱币,在本书第一版印出来时还未改换。在那时候一佛罗林(一百克鲁斯)约等于一先令十便士,或者是美金四角。因此,本梦以及下一个梦中所提到的三佛罗林六十五克鲁斯约等于六先令(或美金一元二角五分);二十一克鲁斯约值四便士(七角半);一佛罗林五十克鲁斯约值二先令六便士(六角半);一五○佛罗林则值十二镑十先令(六十二元半)。

        〔104〕心理症患者也是一样,我知道一位病人,她不能自主地,不能如愿地一直听到(幻觉)一段段的歌曲,并且不知道这对她精神生活有何意义(她不是妄想病患)。分析结果显示她给予自己某些自由,而把歌曲的意义予以改变。譬如说:“温柔的,温柔的,虔敬的旋律(Leise,leise,frommeweise!)。她潜意识地把最后一个字看成“Waise”(因而使整个句子变成温柔的,温柔的,孝敬的孤儿)。这孤儿即是她本人。另外,在一圣诞歌曲的起首,“呀,被祝福以及快乐的……”;她省去了圣诞节日(christmastide),因而把它变成一首婚礼的歌曲,这种改造的机转单单在联想的时候就能发生(不需要经过幻觉)。

        〔105〕有一句男人常常用来开玩笑并且具有性意味的话和这有关,即以“notzuchtigen。(强奸)”用来代替“notigen”(强迫)。

        〔106〕请看(第七章)的注〔135〕。

        〔107〕在第七章甲节有更详尽的分析。

        〔108〕“对他国家的富强来说,他活得不长,但却是全心全力的”。正确的字应当是Salutipublicaevixitnondiusedtotus。对于我把“Publicae”误为“patriae”,Wittels有很好的解释。

    〔109〕这也许是一个过度决定的说法:我迟到上班的理由,晚上做的太晚,而且早上又要走过KaiserJosef大道和WaEhringer大道那么长的路途。

        〔110〕这在第六章壬节有更详细的讨论。

        〔111〕Caesar和Kaiser之间还有更进一层的关联。

        〔112〕此即一八九八——一八九九年匈牙利的一次政治危机,后来由协尔组联合政府而解决。

        〔113〕即“我们誓死效忠国王!”乃是一七四○年奥地利王位继承之战后,玛丽亚登上王位,贵族们对她呼吁所做的反应。另外我记不起来在那里看到有关一则梦的记载。该梦中的人物都是异常细小的,其源由是梦者白天看到的铜版画,这些卡乐的画像都是具有好多好多微细的人物。有一套是描绘三十年代战争的恐怖。

        〔114〕这来自歌德在其朋友席拉死后数月为其遗作LiedVlocke(钟之歌)所作之跋上,他说席拉的灵魂正向真实、完善与美丽之永恒前进,但“在他背后却笼罩着一个枷锁着全人类的阴影——共同的命运”。

        〔115〕此梦在“第六章庚节”有更进一步的讨论。

        〔116〕德文的fahren,在梦以及分析中不断地被提到。不过翻译成英文时却要根据含义翻成驾驶(汽车),或(坐在火车中)旅行。〔117〕在这里,梦的运作模仿着那被认为是荒谬的思潮——借着制造一些和思想相关联的荒谬来呈现。在批评巴威略(Bavaria)国王的烂诗时,海涅引用了他所欲评判的句子,造出一些更烂的句子来。如: 

        HerrLrdwigisteingrosserPoet,Undsingter,sostürztApollo 

        Vorihmaufdieknieeundbitteru, 

        “Haltein!ichwerdesonsttoll.O!”

         (路威伯爵是个伟大的诗人,当他开始朗诵的时候,阿波罗向他跪下,哀求道:“停止吧!否则我就要发疯了呀!”)

         〔118〕梅尔涅(1833——1892)曾任维也纳大学精神科教授。

        〔119〕无疑的,这是弗利斯周期性定律的一个例子,51=28+23,恰好各是男性和女性的时期。51重复出现的事实将在第七章甲节提到。

        〔120〕上面的梦是这个规则的一个好例证:即是同一个晚上所做的梦虽然回想起来是分离的,但是却是一定源于同样的梦的材料。同样的,我这个要把孩子安全的移出罗马城的梦亦受到小时的一件事情所扭曲:那时我很羡慕那些亲戚,他们就能把自己的孩子移送到另外的土地上。

        〔121〕“NichtaufmeinemeigenenMistgewa”——意即“这不是我的责任”或“这不是我的孩子”。德语的“Mist”本来是指肥料,通俗的用途中则指废物,而在奥地利话中刚是指垃圾箱“Mistruger”。

        〔122〕如果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病人在做梦的当儿和自己说:“我一定要告诉医师关于这事。”那么这恒常暗示着病人受到很大的阻力而不易坦白此梦——而且常常接着就忘了。

        〔123〕某些方面来说,这是对我前面所说关于梦中逻辑关系的修正。前面只不过描述梦运作的一般行为,但却没有论及更精确,更细微的细节。

        〔124〕Stanniol,锡的衍化物,这里暗示着Stannirus所著关于鱼的神经系统的书。

        〔125〕这是我住那栋公寓的底层,那些租户在这里存放着他们的摇篮车;但在其他方面,却是种过分决定。

        〔126〕请见第四章前言。

        〔127〕这不是任何一个真实地方的名字。

        〔128〕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依循着报告梦例的基本规则、把脑海呈现的东西都写下来,所用的字眼本身就是梦里所表现的一部分。请看第七章甲节。

        〔129〕席勒并非出生于马伯格,而是在马巴哈,一个德国学生都晓得的事实,我也不例外,这又再是那种为了取代意欲的伪造而犯的错误。详见“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十章。

        〔130〕如果没有错得太离谱,那么由我孙儿(二十个月大)的第一个梦可以获得这事实,即梦运作成功的把其材料转变成愿望达成,不过对伴随着的感情却无法改变。在他父亲离家重登沙场的前一个晚上,孩子在梦中大声狂叫:“爸爸!爸爸!——孩子!”这只能这样解释。“爸爸和孩子在一起吧!”不过其眼泪却表示他对这即将来临的分离感到伤心。在这时候,这孩子已经很能够表达出分离的概念了。“Fort”即“离别(gone)”——在梦中一个拉长而且特别强调的O——O——O——来置换——是他学到的第一个字,而在做这梦的几个月前他早就能用他的玩具,扮演着离别的游戏。这游戏又再显示着他早年生活一种成功的自律,因为他能允许妈妈离开他“即相当于离别”。

        ——(Freud,BeyondthePleasurePrinciple第二章)

        〔131〕这梦在弗氏和弗利斯的通信(一八九八年四月十四日)上有很详尽的说明。

        Aquileia,离水数里,以一条小运河和咸水湖相通,湖中的一个岛屿上即坐落了Grado,这些地方都是位在Adriatic的北部,一九一八年前是奥国的一部分。

        〔132〕译注:Augean乃Elis之王,其牛厩养牛三千经三十年而不洗Hercules,希腊神话之英雄,乃Jupiter与Alemene之子,以其力大并成就十二件难事而著名。

        〔133〕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些处罚的梦满足了超我的愿望。

        〔134〕就是这个潜意识梦思中的幻想一直坚持着以“NonVivit”取代“Non Vxit”:

        意即“你来得太晚,他已经不再活着了。”

        〔135〕下面这些Bernfeld所发表的事实将使接着的梦变得更易解。弗氏一八七六年至一八八二年在..维也纳生理学研究所(布鲁克实验实)工作,布鲁克(1819—1892)是弗氏的上司,那时候的两个助手是爱斯能(1846—1925),以及弗莱雪(1846—1891),他们都比弗氏大十岁左右,弗莱雪在晚年的时候患上很严重的身体疾病。弗氏就是在这里遇见布劳尔(1842—1925)——这位和他一起合作研究歇斯底里症的伟大前辈并且又是此梦中的另一个约瑟。第一个约瑟——弗氏早夭的朋友与敌手P君则是Josefpah(1857—1890),他继承着弗氏在此研究所的职位(另外请见钟士所著《弗氏传》第一卷)。

        〔136〕很容易看出,约瑟在我梦中占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请看前述有关我叔叔的梦——第四章)。我的自我很容易把自己藏在具有此名字者的背后,因为约瑟夫是圣经上的名人,一位梦的解析者。

        〔137〕“sekundirebearbeitung”以前翻译为再度修润,我认为不太对应是sedaryrevision(strachcy)。

        〔138〕第二幕中,巴利斯和海仑谈爱的情景,后来被menelaus闯入。

        〔139〕弗洛伊德在别处这么说严格说来,再度校正不是梦运作的一部分,请参阅他那关于“marcuséshaerbuch的精神分析”的文章。

        〔140〕暗示着海涅的“返乡”弗氏会在其新导论最后一篇的讲演中,会在前面引用全文。

        〔141〕譬如说在第六章壬节刊载的梦。

        〔142〕弗氏后来有两篇文章论及白日梦。一九二一年J.Varendonck发表《白日梦心理观》,弗氏会为之作序。

        〔143〕在我那本关于《一个歇斯底里之症患的部分分析》的书中,我曾经分析过一个此种梦的好例子——里面具有许多幻想的重叠。本来在分析自己的梦时,我低估了幻想对梦形成的重要性,因为我的梦常常根源于心理的冲突以及讨论。对其他人来说我们更容易证明梦和白日梦之间是完全类似的,对歇斯底里症患者来说,梦可以替代歇斯底里症状的发作,因此很容易就此了解白日梦的幻想乃是此两种精神状态的前身。

        〔144〕从前,我很难使读者区别梦显意识和隐藏着的梦思间的不同,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由一些未经过解析的梦中提出质问与反对,而忘了要需要对它先加以解析,不过现在当分析使他们了解其含义时,许多人又同样顽固地隐入另一个过失中,他们想要由梦隐意中探究其梦精要,不过在追究的过程中却忘了隐匿的梦思和梦运作之间的不同,基本来说,梦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思想,只有在睡眠状态下才能存在。梦运作造成此种形式的思想,而它本身即是梦的主要部分,这说明了它那种特殊的性质。我这么说是为了要澄清读者所熟知的“梦具有预测力”的错误,梦只不过想要解决我们精神生活所面临的问题,这和我们意识那清醒时刻的精神活动一样的;除了这点以外,它不过告诉我们这种活动亦能在前意识中进行——关于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

     第七章-前言

         前言

        在我听到的许多梦当中,有一例子特别值得我们在此地加以注意。这是一位女病人所报告的,她曾在一次“梦的讲演”中听到下面我将提到的(我至今仍然不知其真确来源)。不过该梦内容所产生的深刻印像却使该女士再度梦见(即再度梦见此梦的某些元素),换句话说,即是她经由此种方法来表达她对梦某部分的赞同。

        这个范例的前奏(她所听到的梦)是这样的:一位爸爸在孩子快逝世的时候日夜守在病榻旁。孩子死后,他到隔壁房间躺下,不过却让两室相连的大门敞开,因此,他能望见置放他孩子的房间以及他尸体四周点燃着的蜡烛。他并且请一位老头看顾着死尸,且在那里低声祷告。睡了数小时后,这位父亲梦见他孩子站在他床边,捉着他的手臂,低声地责怪他:

        “爸爸,难道你不知道我被烧着吗?他惊醒过来,发现隔壁房正燃着耀目的火焰,赶过去一看发现那位守候的老先生睡着了,而一枝点燃着的蜡烛掉下来了,把四周围着的布料和他深爱的孩子的一条手臂给烧着了。

        这位病人和我说,此感人的梦很容易解释,而那讲演者也曾很正确地加以说明。一定是那经过大门传来的火焰照射在他的眼睛使他得到下述的结论(如果清醒时,他也会有同样的印像):蜡烛跌下来在尸体附近燃烧着某些东西。也许他在堕入梦乡时还在怀疑那老人是否能够尽职。

        对这解释,我没有异 议,不过要追加的是,梦的内容必定是过度决定的,梦中那孩子的话一定在生前说过,并且和他爸爸心灵中的一些重要事件有所关联。譬如说“我发着高烧”

        也许病人曾在最后这场病中,发着高烧的时候说过。而那“爸爸,难道你不知道?”也许和某些被遗忘的敏感情况有关。

        但是,虽然知道此梦是一种具有意义的程序,而且关系着梦者的精神体验,不过我们却很奇怪此梦为何在这种急需醒过来的情况下发生。而这梦也是种愿望达成。在梦中,此男孩的行为像是活着般:他走到父亲的床前,握着他的手臂,警告他——也许和他生前说出“我发着高烧”的情况一模一样。为了满足此愿望,所以父亲多睡了一会儿。他较喜欢梦中的情况,因为这么一样,他的孩子又再活起来。如果父亲先醒过来,然后才达致以上结论而赶到隔壁,那么孩子的生命就短少了这段时间。

        对于这吸引人的短梦的特征,我们无可置疑。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主要的论点都放在梦的意义,发现此等意义的方法,以及梦的运作如何隐匿其意义上面。换句<dfn>..</dfn>话说,梦的解析一直是我们的主题所在,但现在我们却遇到一个梦,其意义很明显,而且解析毫无困难,不过仍保有某些特征而和清醒的时刻有所分野,而此分野必须要加以解释。只有把所有关于梦解析的工作放置一边,才会体验出我们对梦的心理了解是如何的贫乏呀!

        不过在踏上“梦的心理”这条路以前,我们必须停下来向四周望望,看看在后面那段路途中是否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事物。因为我们必须了解,以前经过的路乃是此旅程中最顺利的(如果我没有太大错误的话),那么直到现在,我们所走过的路都是通向光明的——即指向更深入的了解。不过一旦我们要更深入了解有关梦的精神程序,那么我们面临的是一片黑暗。我们不能以精神程序来解释,因为所谓解释即是将某事件追溯到一些已知的知识上,而眼前并无一些确定的心理知识使我们能够用来做为梦心理探讨的基础。反而,我们必须设立许多假定和心灵结构有关的假说,以及其运作的力量。不过我们必须小心,不能以超过一级的逻辑连结来建立假说,否则这些假说的价值便不确定了。但即使我们的推论没有错误,并且考虑过各种逻辑的可能性,单单这些假设上的残缺就足以使我们整个的推演变得徒劳无功。就算费尽心思,单独的个别对梦,或者是其他心灵活动加以充分地研究,我们仍然无法证实或者裁决心灵架构以及其运作的方法——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必须对一系列的心理功能加以比较研究,然后将所得到的各种确定知识综合起来。因此我们暂时.要把梦的精神分析推衍而得的假设放在一旁,直到它和我们由另一角度去探讨同一问题的结论发生关系为止。

     第七章-甲、梦的遗忘

          甲、梦的遗忘

        因此目前我想把论题转移到我们一直忽略,并且可能动摇解释根基的一个题目上,好多人都认为我们事实上并不知道那些我们加以解释的梦——或者应该更清楚地说:我们没有把握它是否真正如所描述那般的发生。

        第一、我们所记忆的以及加以解释的梦本身受到那不可信赖的记忆所截割——它对梦印像的保留是特别的无能,而且常常把最重要那部分忘却。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梦的时候,常会发现虽然曾经梦得更多,不过却只能记得一小部分,而这部分又是很不确定的。

        第二、有许多理由怀疑我们对梦的记忆不但残缺不全,而且是不正确与谬误的。一方面,我们也要怀疑梦是否真的如记忆那般的不相连;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怀疑梦是否像叙述那样的连贯——是否在回忆的时候,任意将一些新的以及经过挑选的材料填补被遗漏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空档;或者我们以一些装饰品将它修饰得圆圆滑滑,以致无法判断哪部分是原来的内容。确曾有一位作者史笔达如此说,梦的前后秩序和相关都是在回忆的时候加进去的。因此,这个我们想判断其价值的印像是否有可能完全由手指间滑过而不留丝毫痕迹呢?

        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上述的警告。相反的,我们把一些琐细,不明显以及不确定的部分和那些明显确定的部分予以相同的评价,伊玛打针的梦中,就有这个句子“我立刻把M医师叫来。”我们假定它是源于一些特殊的原由,因此,我即能追溯到一个不幸病人的故事。我就在他的床榻旁“立刻”把上级同事叫来。那个“将五一和五六看成不可分别”

        而显然是荒谬的梦中,五一那个数字数度出现,我们没有把它当作一件自然或者是无意义的事件。相反的,我们由此推论,五一背后必定埋藏着另一个隐意;遵循着路线,发现原来我害怕五一会是我的大限,这和梦的主要内容所夸耀的长寿产生强烈的对比。在那个“nonvixit”的梦中(请见第六章己节),我起先忽略了一个中途插入的不明显事实:“因为P不了解,所以弗氏转过头来问我”等。当解释过困难的时候,我回到这句话上,结果溯源到孩童时期的幻想——而这恰好是梦思中间的重要分歧点。这是由下面这几句话推来的:

        SeitenhabtihrmichverstandeenauchverstandtichEuch,

        Nurwennwirimkotunsfanden,

        Soverstandenwirunsgleich。

        (字面意思:“你们很少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们。直到我们在泥巴中相见,才会很快彼此了解。”——Heine)

        每个分析中都有许多例子可以显示出,梦中最琐细的元素往往是解释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而且往往解释会因为对它的忽略而延误了。我们对梦中所展示的各种形式的文字都赋予相同的重要性。即使梦中的内容是无意义或者不完全——似乎要给予正确的评价是不会成功的——我们亦把这缺陷加以考虑。换句话说,别的作者认为是随意糅合,并且草率带过以避免混淆的部分,我们都把它拜为圣典般。对这个不同意见,我认为有加以解释的必要。

        这些“解释”较看好我们,虽然别的作者并非绝对错。在我们新近获得对梦来源的知识探照下,以上的矛盾突然释解了。在重新叙述梦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歪扭。这是对的;不过这歪扭正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再度校正——这个普通施展作用于正常思考上的机构——又一次运作(请见第六章壬节)。但这歪扭不过是梦思经常受到梦审查制度修 正的一部分。别的作家在此点都会注意或怀疑这运作明显的“梦的歪扭”作用;不过我们对此却没有太多的兴趣,因为另一个更为深远的扭曲作用(虽然较不明显)早已经从隐藏的梦思中选出梦来。以前作家所犯的唯一过错乃是认为将梦用语言表达出来所造成的变异乃是任意的,不能企求有更进一步的分解,因而给予我们一个错误的梦的图像。他们太过低估精神事件被决断的程度——它们从来不会是任意的。我们很容易显示出下面这现像:如果某元素不被甲系的思想串列所决断,那么乙思想串列很快地就取代了它的位置。譬如说,我要任意地想一个数字。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所提示的数字毫不含糊的,而且必然经过了我的思考,虽然对现时的注意力来说,它可能是遥远的〔1〕。在清醒时刻,梦所受到的校正更改,也同样并非是任意而为的。它们和被取代的事件间有着关联,并且替我们指出通往该内容之途径,而那内容也许又是另一个的替代品。

        在解析梦的时候,我常常运用下述手段,而从来没有失败过。如果病人向我提出的梦很难了解的时候,我要他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很少会运用同样的文字。而他那运用不同文字来形容的梦的部分正好是梦伪装的脆弱点:对我来说,它们的意义就像齐格飞斗篷上的绣记对哈根所代表的意义一样〔2〕。这就是梦解释的起始点。要病人重复一遍不止在警告他说我要更花费心机来分析这梦;于是在这阻抗的压力下,他急促地企图遮掩梦伪装的弱点——以一些较不明显的字眼来取代那些会泄露意义的表达。不过他这样恰好挑起我的注意力。因此梦者企图阻止梦被解释的努力反而让我推断出它斗篷上绣记的所在。

        前述作者过分怀疑我们所记得的梦到底有多少是不对的。因为这没有什么理智上的根据。一般来说,我们无法保证记忆的正确性;但却往往将它赋于超过客观性的信任。对于梦或者它某一部分是否正确的被报告出来的疑问,实际上只不过是指出梦审查制度的一个变体而已(意即梦思要进入意识后面所遭受的阻抗)。这种阻抗并不因为已经产生的置换以及取代而消失;它仍然以一种存疑的姿态附着于那被允许出现的材料上。我们尤其容易误解这点,因为它是作用不明显的元素,而不是那些强烈的。我们已经知道,梦所呈现的,是经过精神价值的完全置换,已和梦思不同,歪扭必须要在消除精神价值后才能产生;它能常以此种方法表达,而且偶尔也安于这种现状。但如果某一含糊的梦内容被怀疑的话,那么我们就有十分的把握说,这乃是一个违禁梦思地直接推衍。这就是古代国家的伟大革命,或者是文艺复兴后的情况:高贵以及掌握实权的家庭,曾经一度控制整个局势,现在被放逐,所有的高级官员被新面孔所取代。只有那些最穷困,最无力量的败落人家,或者是些优胜者的喽罗才会被允许住在城内;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享有完全的公民权利,并且不被信任。这个不信任和上面所提的怀疑是相对应的类比。这是为何我要强调分析梦的时候,所有用来判决确定度的方法都要废弃;而梦中虽然只有些蛛丝马迹,也要当作是绝对的真实。在追梦中的某一元素时,我们必须遵守这态度,否则分析必将搁浅。如果对某个元素的精神价值抱有疑问,那么对梦者的影响是,该元素背后所藏有的观点亦不会自动进入梦者的脑袋。因此结果是不会太明朗的——梦者可以相当合理地这么说:“我不太清楚这是否发生在梦中,不过我却具有下面这想法。”但是从来没有人如此说过。事实上,这疑问是造成分析中止的原因,并且也是精神阻抗的一种工具及衍化物,精神分析的假设是正确的——它的一个条件是:凡是阻碍分析工作进行的都是一种阻抗。

        除非考虑精神审查制度,否则梦的遗忘亦是不可解的。在许多例子中,梦者觉得梦见许多事情,但却记得很少,这可能具有其他的意义。譬如,梦的运作一整晚都在工作,但是却只留下了一个短梦。无疑的,时间愈久,我们忘掉的梦内容也就更多;有时虽然费尽心思也无法将它们记起来。我认为不但此种遗忘常常被高估:而且梦之间的沟隙限制了我们对它了解的观点也是太过强调的。我们常常能够借着分析的方法填补忘掉的梦内容;至少在很多的例子中,我们能由一个剩余的部分架构出所有的梦思(当然,不是梦的本身,而这事实上并不重要)。为了达到这目的,梦者在进行分析过程当中必须付出更多的注意力,与自律——就此而已,但是这显示出梦的遗忘不无仇视(即阻抗)的因素在内〔3〕。

        借着观察此种初步遗忘的现像,我们可以得到“梦的遗忘乃是偏见的,并且是种阻抗的表现”的确实证据〔4〕。常常在分析的过程间,被遗忘的梦的某部分又再出现。病人常常这么形容道:“我刚刚才想起。”借此种方法而得以呈现的梦部分必定是最重要的;它通常是位于通往梦解答的最近路途上,因此也就受到更多的阻抗。在本书的许多梦例中,其中一个梦即有一部分借着此种“后来想起”的方式呈现出来。那是一个旅行的梦,关于我向两个令人不快的旅行者之报复,那时我因为此梦表面的不清楚而没有深入解析(请看第六章庚节梦8)。那段被省略的部分是这样的:我提及席勒的一件著作(用英文),“这是从……”

        但察觉出错误后,自己改正为:“这是由……”“是的,”那人和他妹妹说,“他说的对。”

        这种梦中出现的自我更正,虽然引起某些作者的兴趣,但在此地却不必花费我们太多的心血。但我却要借着一梦例说明关于梦中发生文字错误的典型例子。这发生在我十九岁的时候,首次访问英国。第一次在爱尔兰的海里度过一整天。自然我很高兴地在沙滩上捡起浪潮所遗留下来的水生物。当我正好观察着一双海星的时候——〔梦的开始即是hollthurn hollothurian(海参类)〕——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走上前来问道:“它是海星吗?是活的?”我答道:“是的,他是活的。”我立刻发现自己的错误,很尴尬地赶紧加以改正。而在梦中我却以另一个德国人常犯的文法错误来取代之。

        “DasBuchist vonSchiller”应该翻成这本书是由“by”,而不是“from”。在听过这么多关于梦运作的目的,以及其不择手段,任意运用各种方法以达目的的讨论后,如果听到这个英文字“from”是借着和德文“from(虔诚)”的同音而达到极度凝缩的作用,我们将不会感到惊奇。但是我那个关于海滩的确实记忆何以会呈现于梦中呢?它表示——用一个最纯真无邪的例子——我把性别的关系搞错了。这当然是解释此梦的钥匙之一。而且,任何一个听过马克思的《物质与动性》书名来源者都不难填补这个空隙:(莫里哀“LeMaladelmaginaire”中的La Matierest—elleLaudable〔5〕——肠子的动作)。况且我还能以亲眼目睹的事实来证明梦的遗忘大部分是由于阻抗的结果。一位病人对我说,他刚做一个梦,不过却全部忘了;我们于是再继续进行分析。然后遇到一个阻抗;于是我向病人解释一番,借着鼓励与压力帮助他和这不能令他满足的思潮取得妥协。我几乎要失败,突然间大声叫道:“我现在记得自己梦见什么了。”因此妨碍我们分析工作的阻抗也同时使他遗忘了此梦,而借着克服此阻抗后,这梦又回到他脑海中。

        同样的,一位病人在达到某种分析过程后,也许会想起他好多天前所做过的梦,而这梦在以前是完全被遗忘的。

        精神分析的经验已经提供另一个证据,说明梦的遗忘主要是因为对该事实的阻抗,而并非由于睡觉和清醒是两个互无关联的境界——虽然别的作家强调此点。我常常有这样的经验(也许别的分析家与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也有同样的经验),在睡眠被梦吵醒后,我立刻以拥有的所有理智力量去进行解释工作。在那种情况下我往往坚持如果不能完全了解便不去睡觉。然而我就会有过这样的经验:在第二天清晨醒过来时,完全把解释以及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虽然依旧记得我曾做过梦而且解释过它。不但理智无法将梦保留在记忆内,反而梦常常和解析的发现一起烟消云散。但这并不像是有些权威人士所认为那样:梦的遗忘乃是因为分析活动和清醒时刻的思潮间有一道精神的阻隔。

        普林斯先生对我的“梦的遗忘”大加反对,他认为遗忘只是解离精神状态所产生记忆丧失的一种特殊情况,而我对此种特殊记忆丧失的解释无法伸展到别种形式上,因此我的解释是毫无价值的。我要提醒读者,在对这些解离状态的描述上他根本没有尝试找寻一种动力性的解释。如果如此做的话,他必然会发现潜抑(或者更精确地说,由它而来的阻抗)是造成精神内涵的遗忘与解离的主要原因。

        在准备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观察到梦的遗忘和其他的精神活动之遗忘没有两样,而且它们的记忆也和其他的精神功能相似。我曾经记录下许多自己的梦,有些是当时无法完全解释,有些则根本未加解释。而现在(经过一年到二年之间),我为了想得更多的实证而对某些梦加以解析。这些分析都很成功;的确,我可以说,这些梦在经过长时间隔离后反而变得比近期的梦来得更容易解释,可能是因为我在这段时间内已把一些内在的阻抗克服了。在进行这些分析时,我常常把以前的梦思和现在的加以比较,发现现在的总是较多,而且旧的总是被包括在新的里面。我起先很惊异,不过很快就不以为怪,因为发现自己很早就有要病人诉说他们往日的旧梦,而把它当作昨日梦而加以解析的习惯——用同样的步骤,并且可得到同样的成功。当我讨论到焦虑的梦时,我将要提出两个像这样迟延解析的例子(请见本章丁节的梦),我在得到这第一次经验的时候,曾经准确地如此预测:梦和心理症的症状各方面都很相像,当我用精神分析来治疗心理症——譬如说,歇斯底里症——我不但要解释那使他来找我治疗的现存症状,而且也必须解释那早就消逝的早期症状;而我发现,他们早期的比现在的问题更好解决。甚至在一八九五年,我在歇斯底里症的研究上曾经替一位年龄大过四十岁的女病人,解释她十五岁时第一次歇斯底里症的发作〔6〕。

        接下来,我将提及许多关于解析梦更进一步但却不互相关联的论点。这也许能做为读者的引导,如果他想分析自己的梦来证实我说法的准确性。

        他必须要知道,解析自己的梦并不是简单而且容易的事。虽然并没有阻抗此种感觉的精神动机,要察觉这种内在现像以及其他平时不太注意的感觉都需要经过不断的尝试。要把握那些“非自主的观念更是难上加难,任何一位想这样做的人必须对本书所提的各项事实感到熟悉,并且在遵循这些规定进行分析的时候,必须不带有任何先人为主的观念、批评,或者是情感或理智上的成见。他必须要牢牢记得法国生理学家本纳得对实验工作者的规劝:

        “Travaillereue”——即是说他必须具有野兽般忍耐地工作,并且不计较后果。如果你确实遵循这劝告,那么此事就不再是困难的。

        梦的解析常常不会在第一回合就完全解决的。在依循着一系列的相关后,我们常常会发现自己已经精力消耗殆尽;而且当天不能再由那梦中得到什么。最聪明的办法是暂时放弃,以后再继续工作;那样也许另一个梦内容会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并且导出另一层的梦思。这个办法也许可以称为部分的梦解析。

        要使初学者明白即使他把握了梦的全部解析——一个合理合题的解析,而且顾及梦内容的每一部分——他的工作仍未结束,乃是最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同一个还有别种的逃离他注意的不同解析,如“过度的解析”。的确,我们不容易有这样的概念:即无数活动的潜意识思潮挣扎着寻求被表达的机会:而且也不容易体会到梦的运作常常把握着一些能涵盖数种意义的表达——就像神仙故事中的小裁缝的“一拳打死七个”。读者埋怨我在解析过程中往往加入一些不必要的技巧;不过实际的经验将使他们知道得更多。

        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能证实塞伯拉首先提出的:每个梦(或者是许多梦,或某种的梦)都有两种解析,而且两者之间具有固定的关系,其中一个意义是“精神分析的”通常赋梦予某种意义;这通常具有孩童式的“性”的意义。另外一种他认为较重要的是“神秘的”,这里头埋藏着梦运作视为更重要与更深刻的思潮。塞伯拉虽然引叙许多梦例来说明此两点,但他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而我必须说塞伯拉的论断并不成立。尽管他这么说,多数的梦并不需要过度的解析,尤其是所谓的神秘的解析,塞氏的理论和近年来所流行的理论一样,他们都是企图遮盖梦形成的基本情况,而把我们的注意力由其本能性的根源转移开来。不过在某些情况下,我能够证实塞氏的说法。借着分析的方法,我们发现在某些情况下,梦运作必须面对将一些高度抽像的观念转变成梦的难题,而这些观念是无法直接加以表现的,为了解决这问题,它不得不把握着另一组的理智材料;而这材料和那抽像观念稍为有些关联(可以说是譬喻式的),并且要表现也没有那么多的困难。对于此种方法形成的梦,梦者会毫无困难地说出其抽像意义;但是对那些中间插入材料的正确解释则需要借助那些我们已经熟悉了的技巧。

        我们是否能够解析每一个梦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要记得,在分析梦的时候我们必须对抗那些造成梦歪曲的精神力量。因此问题是,我们的理智兴趣,自律的能力,心理知识,以及解析梦的经验是否足于应付内在的阻抗。通常,我们都能够深入一些:足以使我们自己相信此梦具有意义,足以让我们惊鸿一瞥地窥见其意义。那些紧接着的梦亦常能证实我们对梦的假设。仔细观察两个连续的梦,我们常会发现甲梦的中心在乙梦中并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反之亦然;所以它们的解析常常是互补的。以前我已经学过许多例子说明同一晚上所做的许多梦通常应该视为整体来解析。

        即使分析最彻底的梦也常常有一部分必须放置不顾;因为在解析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部分是一些不能解开的互相缠绕着的梦思,而且也不能增加我们对梦内容的了解。这部分即是梦的关键,由此伸展至无知。由解析而得来的梦思并没有一些确定的根源;它们在我们那错综复杂的思想世界中向各方向延伸。而梦的愿望则由某些特别接近的缠绕部分长出来,这就和蘑菇由菌丝体长出来的情形相似。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有关梦被遗忘的一些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们仍然无法从那里推衍出任何重要的结论。我们已经知道清醒时刻的生命无疑地倾向于要把晚间所形成的梦给遗忘掉——不管是整个儿在睡醒后就忘掉,或者在白天当中一点点地忘却;我们也知道遗忘的主要原因是精神的阻抗,而它在晚间也早就尽其力量反对过了。但问题是,如果所说属实,为何梦会在这阻抗的压力下产生呢?让我以最极端的例子来解释(意即清醒时刻把梦中一切都忘掉,就好像从来没有梦见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样推论,即晚间的阻抗如果和白天一样强,那么梦就不可能会产生。因此结论是,晚间的阻抗力量较小,虽然并没有全部失去(因为它仍然是梦形成的歪曲因素)。但我必定要假设其力量在晚间减弱,因此使梦形成得以进行。现在我们很容易了解阻抗在恢复全力的时候为何能把它虚弱时所允许的事推翻掉。描述心理学告诉我们,梦形成的唯一规则是:心里必须处在睡眠状态下;现在我们已经能够解释此事实:睡眠使梦得以进行是因为精神内涵的审查制度减弱的结果。

        无疑的,我们想把这点当作是梦遗忘的许多事实所能推衍出的唯一结论,并且以此为起点更进一步地研究睡眠和清醒时刻中,这阻抗的能力相差多少。不过我想在此先暂停一下。

        当我们更深入研究梦的心理,我们将发现梦之形成可以从别的角度来看。譬如说:也许那时对抗梦思表达的阻抗会回避不见,但力量丝毫不减少。似乎二者都可以促进梦的形成,并且都能发生在睡眠状态下。现在我们要暂时在这里停顿一下,待会才再继续讨论(请见本章丁节)。

        我们现在必须考虑另外一些反对我们解析梦的程序的意见。我们的方法是,把所有那些平时指引我们的有意义观念弃之不顾,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梦的某一元素上,记下不由自主浮现和它关联着的任何观念。过后再更换一部分,又依样画葫芦地重复一次。不管思潮往哪边走,我们都让它发挥,并且由一个题目转移到另一个上面(虽然自己并没有直接地参与),但我们有信心在最后得到梦所源起的梦思。

        反对者的理由如下:梦中某一元素能将我们带到某处(即带来某些结论)丝毫不值得惊奇;因为每个观念都可以和某些东西相关联,值得惊奇的是,这些漫无目的,而且任意的思想串列怎能导出梦思来呢?很可能是自我欺骗而已。我们一直跟随着某一元素的联想,然后为了某些理由而中断。接着再遵循第二个元素的联想。在此种情形下,原来并不受拘束的联想会愈来愈窄。因为我们脑海里仍然浮现着原先的思想,所以在分析第二个梦思时,我们很容易捉着和第一道思潮相关的联想。然后竟然欺哄自己——认为已经找到一个连接梦中两种元素的思想。因为我们任意地把思想连接在一块(除了正常那种由一思想移形到另一个的情况以外),最后必须会找到许多我们形容为梦思的“中间思想”——这是没有保证(即不知是否真实)的,因为我们不能知道梦思究竟是什么——而且认为是相当于梦的精神替代。但这整套都是任意捏造的;不过是一种富有技巧的机会组合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只要他肯付出这些徒劳天功的代价,都能由梦编造出任何的解析。

        如果只是面对这些反对意见,我们也只要如此辩驳就好了——即描述解析所造成的深刻印像;追随某一元素过程间突然浮现出和梦其他元素的相关;以及除非事先有精神上的联系,否则单单机会是不可能由梦中推衍出这么多东西的。另外我们也能指出,这种梦解析和解除歇斯底里症状的方法是同出一辙的;而这方法的可靠性可以由症状的一起浮现与消除得以证实。或者可以这么说,本书的论断是由“插入的说明”而证实的。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为何追随某个无目的以及任意的思想串列就会达到一个事先存在的目标;不过我们并不需要回答这问题,因为这问题根本无法成立。

        因为在解析梦的时候,虽然我们弃除一切意见,并让任意的思想浮现,我们其实并非追随着一些无目的的思想潮流。我们知道,能够摒除的思想正是那些我们知道的有意义的思潮;然后一旦成功的完成摒除工作后,那些不知道有的目的想法——或者更明确地说,潜意识——就出面把持大局,从而决定了那些非自主的意志浮现。没有任何的影响力可以使我们的精神力量去做一些无意义的思考——甚至任何精神混乱的状态也不可能。而精神科医师们太过轻易放弃他们对精神程序完整的信心。我知道,在歇斯底里症和妄想病中,无目的的思潮和梦的形成一样,是不可能产生的。也许这种无目的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呈现在任何内源的精神异常上。如果劳列的看法没错,那么谵妄或者意志迷乱的状态也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不了解是因为中间有个沟隙无法超越。在观察这些病症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意见;谵妄之所以产生乃是审查制度不再掩瞒它的操作;即它们不再同心协力制造一些不被反对的新想法,反而粗率地把不合格的都删除掉,因此剩下来的就支离破碎,不知所云了。这审查制度的行为就像苏联边界的报刊审查委员会一样,他们要把国外杂志涂黑了好多段落后才允许留传到他们所保护的民众手中。

        也许在器质性的脑部障碍中,思想能够借着一些偶然的关联而自由推演;然而在心理症中所谓的自由推演却可以用那受到审查制度影响而被推到前台的思想串列(其意义被隐藏着)来说明。下面这些所谓表面关联被认为是自由联想(即不受意识的力量所主宰)的永真讯号——即借着谐音,含糊不清的字义,暂时且和字义无关的巧合,或者是开玩笑玩弄字眼间所运用的联系。这些特殊的联系正存在于那些由梦元素通往中间思想串列之中;同样的,它们亦存在于由中间思想通往梦思本身。我们很惊奇能在许多梦的分析上看到这种例子。架构于二思潮之间的联系,没有哪一种是太过松弛以致于不配合,也没有哪种玩笑是太过粗鲁而不能用。但是这种表面看来吊儿郎当的真正理由却因而很快地被发现了。无论何时,当两个元素之间有着很表浅或者是牵强的联系,它们之间一定还有一个更深刻以及正统的联系,不过却受到审查制度的阻抗。

        表浅联系之所以盛行的真正理由不是因为舍弃了有意义的思想,而是由于审查制度所施的压力。当审查制度封锁了正常的通道后,当然表浅的联系就取而代之了。我们也许可以想像出这样的类比:一个山区为主要交通遭到阻碍(譬如说,洪水泛滥),但是与山区的通讯仍然可以利用那些陡峻不便的小径(平时的猎人所利用)。

        这里我们要分辨两种情况,虽然基本上来说它们是一样的。第一个情况是,审查制度破坏了两个思想之间的联系。它们从而不再受到它的阻抗。然后这两个思潮相继进入意识层面,二者间的真正连接被隐没了,不过却有层表线的联系(这种联系我们本来不会想到的)。这联系通常是附录在那些并不受到压抑,而且也并非是主要的联系所在。第二种情况是,两个思想的内涵都各自受到审查制度的阻抗。因此必须以一种替代的形式呈现,不过在选择两个替代的时候,它们之间的表浅联系亦重复着该两个思想之间的主要关联。在这两种情况下,审查制度都将正常以及严肃的联系转移成一个表浅的,而且似乎是荒谬的关系。

        因为有这种转移的关系存在,所以我们在解析梦的时候,毫不犹疑地依赖着此种关系〔7〕。

        这是精神分析最常用的两个定理——即当意识层面的观念被舍弃后,潜意识中有意义的概念则控制了整个现时的思想;而表浅的联系不过是一些更深层以及被压抑的关联的替代物而已。的确,这理论已成为精神分析的基柱。当我命令病人舍弃任何成见,把所有他脑海中浮现的事物告诉我时,我深信他不能摒除掉那些有意义的概念,而且虽然他提起的那些看来像是无邪或者是任意的事物,实际上却和他的疾病有着关联。另外一个病人所不怀疑的有意义的概念则是我的人格。至于这两个定理的证明以及其重要性的体验,则已经属于描叙精神分析治疗方法的领域了。在这里,我们必须又暂时将梦的解析置于一旁。

        由以上许多反对的意见当中,可得一真正的结论,即我们不需要把所有解析工作的联想都视为夜间之梦的运作(请参阅第六章甲节、丙节)。其实在清醒时刻进行分析工作时,我们以相反方向跟随着一条由梦思通向梦元素的途径,而梦运作所遵循的那条路线也和我们反向。这些途径亦并非全部是双线大道,却可以两面相通。似乎我们白天的分析就像是沿着新鲜的水道驾驭着木筏,有时遇见中间的思想,有时在这里遇见梦思,有时在另一处。在这情况下,我们知道白天的材料亦会加入解析的行列中。也许夜间以后所增加的阻抗使得我们必须做更多的改道。我们遵循支径的数目多少并不重要,只要它能带我们到所要找寻的梦思就行了。

     第七章-乙、退化(后退)现像

          乙、退化(后退)现像

        在辩驳了各种反对意见后,或者至少在显露了我们防御的武器之后,我们不应该再迟延那准备了很久的心理探讨。现在让我们把近来的主要发现摘录一下:梦是一种精神活动,和其他的一样重要;其动机常常是一个寻求满足的愿望;它们之所以不被认为是愿望,以及具有许多特征与荒谬性,完全是由于精神审查制度在梦形成过程中加以影响的结果;除了回避审查制度外,下述的因素亦在梦的形成过程中扮演着某种角色:①需要把精神材料凝缩起来,②要能以影像来表现,③需要一个合理可解的梦构造的外表(虽然不一定真)。以上每一主张都导致一些心理假说和预测。因此我们必须探讨梦的意愿动机与梦形成的四种条件之间相互的关系,以及这些条件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且也必须找出梦在精神生活中的位置。

        在本章的开头,我引用了一个梦,因为它提醒许多我们仍未解决的问题。这个梦(关于被燃烧的童尸)并不难解析,不过由分析的观点来看,它并没有被完全解释清楚。当时我问过这问题,为何这父亲只梦见而不是醒过来,同时我们发觉那要孩子仍然活着的愿望是他做梦的一个动机。在更进一步地讨论后,我们将发现此梦还有另一个愿望在运作。但目前我们可以这么说,睡眠时思想程序的造成愿望促使此梦的形成。

        如果把此梦的愿望达成删除掉,那么梦思与梦这两个精神事件之间的差别就只有一个特征做为分野了。梦想也许是这样的:“我望见孩子尸体躺卧的房间传来一些光芒,也许一枝蜡烛掉在孩子的身上,也许烧着我的孩子了。”梦毫不改变地反映出这些意念,不过却以一种实际的情况来表现(好像在清醒时刻般的以感觉器官来感觉),这就是梦程序最显明的特征:某种思想,或者某些意欲的思想,在梦中都物像化了,且以某种情境来表现,好像亲身体验过似的。

        那么我们要如何解释这梦运作的特征呢?或者把范围缩小点,我们要把它放在精神程序的哪一个位置呢?

        如果更仔细观察此梦,我们将发现梦的显意具有两个互相独立的特征:①思想在这里以一种眼前的情景表现出来,而省略了“也许”这个字眼。②思想被移形为景像以及言语。

        在这个梦中,那个把期待思想改变成现在式的思想改变并不特别明显,这也许因为梦中的愿望达成只扮演着次要的角色。让我们看另外一个梦例,譬如伊玛打针——这里,梦的意愿并没有脱离那被带入梦境的清醒时刻之思想。它的梦思是这样的一个条件子句:“如果奥图医生应该为伊玛的疾病负责,那该多好!”不过梦却压抑着此条件式,而以一个单纯的现在式表现:“当然,奥图医生应该为伊玛的疾病负责。”这个就是梦(即使是最不改装的)

        带给梦思的第一个改变。我们不需要在这点浪费时间。在意识的幻想(白日梦)中,理想观念也受到同样的对待。当都德的Joyeuse先生在巴黎街头流浪的时候(虽然她女儿相信他已找到一份差事,并且正在办公室里坐着),他梦见某些发展带给他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帮助,使他能顺利找到工作——而他正是以现在式梦见的〔8〕。因此梦和白日梦同样利用现在式。现在式是用来表达愿望达成的时式。

        第二个梦所具有的特色乃是将思想内容转变成视觉形像(可以由这点和白日梦区分),对此形像我们不但赋予信心,并且像体验过似的。我现在必须追加的是,并非每个梦都把概念转变成能感觉的形像;有些梦只是许多思想的组合,不过因为具有梦的特质所以不能把它们排除在“梦”这类属之外。我那个“Autodidasker”的梦(请见第五章乙节第四个梦)就是一个例子。它所包含的感觉元素并不比我白天所想的要多多少。只要稍为长一点的梦里面,必定有些元素没有转变成感觉的形式,它们就像清醒时刻那样地被想起。另外我们要记得此种将观念转变成为感觉形像的事并非单纯发生于梦中,在幻觉与幻影上亦可能发生(不管是发生在心理症病患或是健康人身上)。简而言之,我们现在所观察到的关系并不全是排外的。不过这个梦的特征(如果它呈现的话)仍然是最显明,所以我们想像梦境的等候不会少掉它。但为了解它,我们必须再进行非常详细的讨论。

        做为探究的开始,我想由许多梦的理论中捡出一个特别值得一提的。在一篇简单的梦的讨论中,伟大的G.T.H.Feer指出梦的性质:“梦中动作的景像和清醒时刻的概念世界是不一样的。”这是唯一使我们了解梦特殊性的假说。

        这些文字带给我们“精神位置”的概念。我将不承认我们所知道的精神装置具有已知的解剖学形式,而且我将尽量小心避免将精神位置和解剖学结构配合的诱惑。我们将局限在心理学的基础上,而我建议将这个把我们精神功能推动的装置想像成复式显微镜、照相器材,或者这一类性质的东西。在这基础上,精神位置就相当于此器材中初步景像得以呈现的那部分。我们知道在显微镜或者望远镜中亦存在此种理想点,虽然并没有任何可触摸的零件存在于此点上。我想我们不必因为这比喻不够完美而感到歉疚,因为此种类比只不过是帮助我们了解那错综繁杂的精神功能——借着把功能分解,并将不同的成分归诸于此器材的不同部分。据我们所知,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利用这种解剖的方法去探讨精神的工具,而我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我深信可以让假设自由奔驰,只要我们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并且不把建筑的骨架搅错就好。因为第一次接触任何无知的题目以前,我们都需要一些辅助观念的协助,所以我将先提出一个最粗略以及踏实的假设。

        根据上述的理由,我们把精神装置想像成一个复式的构造,它的各个的成分我们将称之为“机构”,或者为了更清楚的理由,把它称为“系统”。然后我们可以预测这些系统间相互存在着一些空间的关系,就像望远镜内,各个系统镜片所处的位置一样。严格说来,并不必要假定精神系统具有空间的秩序。实际上只要有个确定的先后秩序也就够了——即在某一个特定的精神事件上,系统的激发会遵循着一个特定的暂时秩序。在别的程序中,先后秩序可能就不一样。这是可能的。为了简便的理由,我们姑且把这个装置的成分称为“系统”。

        首先这个由系统组成的装置是具有方向的。我们所有的精神活动都是始于刺激(不管是内在或在外在的),终于神经传导。据此,我们将给予此装置一个感觉以及运动的开头与结尾。精神程度或步骤通常由感觉端进行到运动端,所以精神装置可以用上列图表表示。(图一)

        不过这也只是满足我们好久以来就熟悉的需求——精神装置必须具有像反射弧一般的构造,反射动作仍然是每种精然后我们在感觉端加以第一次的分化。感觉刺激后,精神装置会留下一些痕迹——我们可以把它称为记忆痕迹,和这有关的功能则称之为记忆。如果我们坚守让精神程序附在系统上的假说,那么记忆痕迹必将使系统发生永久性的变化。但是就像在别处指出的一样,同一个系统如果要留住不动,然而又要继续保持新鲜度以接受新的刺激将是很困难的。因此,依据假设的原则,我们把这两个功能归诸于两个不同的系统。我们假定第一个系统位于此装置的最前端,接受感觉刺激,但不留下丝毫痕迹,因此没有记忆。在它背后的第二个系统,能将第一个系统的短暂激动转变成为永久的痕迹。于是我们这个精神装置的图解就如前图。

        (图二)

        我们知道记忆所保留的东西多于刺激感觉系统的感觉内涵。在我们的记忆中,感觉是互相联系的,尤其当两个同时发生。我们把这事实称为关联。很明显的,如果感觉系统没有记忆的话,关联的痕迹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先前的一个连接会影响新的感觉,那么感觉元素在执行功能的时候就不免受到阻碍了,因此我们也必须假定记忆系统内必定存在有关联的基础。所谓关联即是在阻抗减少以及使交往便利的途径形成后,激动较易由此记忆元素传给相关的另一记忆元素。

        仔细考虑后,我们发现此种记忆元素的存在不单单只有一个,应该有好多个。这样一来,由感觉元素传导的同一激动就会留下许多不同的永久性痕迹。第一种记忆系统自然会记下同一时间发生的关联,而同一个感觉材料在后来的记忆系统中则根据其他的巧合而安排,譬如说“相似”的关系等等。当然,要把这种系统的精神意义用文字来表达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其特征视它与不同的记忆原料的关系而定——即是(如果我们想要提示一个更偏激的定理)在传导此等元素带来的激动时它所给予的不同程度的阻抗。

        这里我想插入一个一般性的评语,也许会有重要的启示:那些,没有记忆力的感觉系统给我们意识层各种繁杂的感觉性质。另一方面,我们的记忆力——包括那些深印在脑海中的——都是属于潜意识的,它们能被提升到意识层面,但无疑它们能在潜意识状态下施展其活动。被形容为我们的“性格”的乃是基于我们印像的记忆痕迹。另外,那些对我们影响极大的印像——发生于我们早期的童年者——则几乎不会变为意识的。如果记忆再度被提升到意识来时,它们的感觉性质和感觉相比,不是等于零,就是很少。如果下面这理论能被证实,那么我们就很有希望能够了解造成心理症激动的原因,此理论即:在系统中,记忆与意识的特质是互相排外的。

        对于精神装置感觉端的构造,我们迄今仍未利用梦或其他精神活动所能获得的知识。梦能够让我们了解这装置的另一部分。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到(第四章前言后部分)为了了解梦的形成,我们必须假设两个心理机构,其中一个将另一个的精神活动加以审核(这包括将它由意识层面删除掉)。我们所得的结论是,这个批判的机构要比那受批判的更接近意识层面,它就像一道筛子般,站在意识与后者之间。后来,我们认为有理由将此批判的机构和那指导我们清醒时刻的生活、决定我们自主及意识行为的机构同体化(请见第六章壬节)。如果我们把这些机构用系统来取代的话,那么这些批判(审查)的系统必定位于此精神装置的运动端。现在我们要把这两个系统加入我们所设立的图解中,并表示它们和意识层面的关系。(图三,见下页)

        运动端的最后一个系统属于前意识,这表示此系统的激动程序能够不再受到阻碍而直接到达了意识层(如果其他的条件能够满足的话,譬如说达到某种程度的强度,或者那个被称为“注意力”的功能有特殊的分布等等)(请见本章己节)。这个前意识同时也掌握了自主运动之钥。我们把那位于它背后的系统为“潜意识”,因为除非经过前意识的协助,它无法到达意识层,而且通过这关卡时,其激动的程序必须受到改变〔9〕。

        那么梦形成的动力究竟要放在这些系统的什么地方呢?

        为了简便起见,我们说是在“潜意识”中。但在以下的讨论中,我们会发现这并不全对,因为梦形成的程序必须和属于前意识的梦思相关系(请见本章丙节),但如果单只考虑梦的愿望,那么我们将发现产生梦的动力是由潜意识所供给的。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把潜意识系统做为梦形成的起点,就像其他的思想结构一样,这个梦形成的促成者努力地想到达前意识,然后借以进入意识层。

        由实验知道,经由前意识通往意识的途径,在白天时都因为审查制度的阻抗而封锁,要到晚上它们才有办法度入意识层。不过问题是如何进入,以及要经过何种变动。如果梦思因为晚间潜意识与前意识之间的阻抗力降低而得以潜入的话,我们的梦应该是概念式而不具有幻觉式的性质。因此潜意识与前意识间审查标准降低只能够解释像“Autodidasker”之类的梦,而不会产生那我们做为起点的“尸体被燃烧”的梦。

        那么幻觉式的梦究竟如何产生呢?我们只能说它激动的传播方向是倒向的——它并非指向运动端,反而是向着感觉端,而最终传到知觉的系统。如果我们把清醒时刻潜意识的精神程序形容为进行的。那么我们就要把梦中的称为后退的(regres-sive〔10〕)。

        这个后退(退化)无疑是梦程序的一个心理学上的特征,但我们要记得,这不单只发生在梦中而已。回忆和正常思考的程序亦同样需要精神装置的此种后退作用——由一些繁杂的概念回到架构成它们的记忆痕迹的原料上。但是在清醒的时刻,这种后退作用不会超过记忆影像,它不会使知觉影像产生幻觉式的重现。为什么梦中就可能呢?在提到梦的凝缩作用时,我们不得不假定某个概念所附着的强度可以借着梦之运作而转移到另一个概念上(请见本章丙节)。也许就是这个正常精神程序的改变使得感觉系统的传导得以反向,由思想概念开始,一直到完全鲜明的感觉上。

        希望在讨论目前这名词的重要性时,我们没有欺骗自己。因为我们所做的事不过是在命名一个错综复杂的现像而已。在梦中,当概念借着后退而变成原来的感觉影像时,我们把它称为“后退”。如果这名字不带来一些新知,那么它的命名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相信“后退”这名词对我们是有用的,因为至少它连接了一个我们借着图解早就知道的事实(在这个图解中,精神装置是具有方向的。)现在,这图解可要首次给我们带来好处啦,因为只要再对它细察一下(不必再进一步推论),我们就可以发现梦的另一个特征。如果把梦看为这假精神装置的“后退”现像,那么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所有梦思的逻辑关系在梦的活动中会消失殆尽,或者难以表达出来。因为根据我们的图像,这些关系并不存在于第一个记忆系统,而是存在于后来的系统上;因此在后退为感觉形像的时候,它们必然失去表达力。在后退现像中,梦思的架构溶解为原先的材料。

        什么改变使得这白天不可能的后退现像得以产生呢?对此点,我们不得不满足于一些假定。这时每个系统必定在能量上有所改变,以致会更容易或更不容易激动,而在这种装置上很多方法都可以产生同样激动通道的改变。首先自然是睡觉状态对感觉端所产生的能力变化。在白天,有一道连续不断的激动由此系统的感觉端流向运动端;晚上,这道激流停止了,因此再也不能阻挡激动的反向传导。根据某些作家的意见,与外间世界隔绝可以解释梦的心理特征。在解释梦的后退现像时,我们必须考虑其他病态状况下的后退(退化)现像。

        对这些状况,刚才的解释根本用不上。因为虽然感觉流一直不间断,后退现像仍然产生。对于歇斯底里症和妄想症,及正常情况的幻影,我的解释仍然是“后退现像”——即思想移形为影像——但能够产生此种移形的思想,是与那些被潜抑或者是处在潜意识中的记忆密切相连的。

        譬如说,我有一位最年轻的歇斯底里病患(一位十二岁的男孩),他因为受到一个红眼青面的恐吓而不能入睡。这现像的源由是他四年以来得自另一男孩的潜抑记忆(虽然这有时会到意识层)。那位男孩送他一份关于孩童坏习惯所产生恶果的警世画,包括手淫在内。我的病人现在正因为这习惯而自责。他妈妈当时曾形容他这位行为不检的孩子为红眼青面(红眼圈)。这就是他幻影的来由,而这又恰好提醒了他妈妈的另一个预言——这类的孩子长大后变成呆子,在学校里学不到东西,而且很早就会夭折。我这小病人实现了这预言的前一部分,因为他的学校成绩毫无进展,而由他的自由联想看来,他正害怕另一半的实现(我要多说一点)。在经过治疗后他能够入睡了,神经质消失了,而在学年结束时,他得到优异的成绩。

        这里,我要解释另一位歇斯底里病人(四十岁的妇人)告诉我在她生病以前的一个幻影。一天早上,她睁开眼睛,发现她兄弟在房间内(虽然知道他正在一个疯人院内)。她的小儿子在她旁边睡着,为了使这孩子免于因为看见舅舅而发生痉挛,她用床单盖住他的脸。

        这时那个幻影消失了。这个幻影其实是她孩童时期记忆的一个翻版。此记忆虽然是意识的,不过和她脑海中的潜意识材料有着密切的关系。她的保姆曾经提起她的母亲(她很年轻就死去了,当时我的病人才不过十八个月大)说她(母亲)患有癫痫或是歇斯底里性痉挛,而这要归咎到她弟弟(即病人的叔叔)以一床单罩头扮鬼恐吓的结果。因此这幻影和她记忆具有相同的元素:弟弟的出现、床单、恐吓以及其后果。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元素重组成另一种内容,而且转移到别人身上。而明显的动机(或者是它所取代的思想)是她害怕这位极像舅舅的儿子会步他后尘。

        我所引用的这两个例子并不完全和睡眠脱离关系,因此对我想要它们证明的事来说,以它们为例子并非很适当。因此我要向读者提起一位患有幻觉性妄想的女病人的分析以及我仍未发表的对心理症病患的心理研究(按:弗氏从未发表过这类题目的论文)。在这种思想后退移形的情况下,我们发现记忆的力量不可小看,尤其那些源自童年时期,被潜抑或者留在潜意识的记忆;这记忆把那和它关联而且被审查制度禁锢的思想拖入后退现像中,即是使它像记忆那样呈现出来。另外,在歇斯底里症的研究中,我们发现几个事实,即当我们把幼童时期的景像(不管是记忆或幻想)提升到意识层面时,它们是像幻觉般地被看到,而这特质只有在用文字报告的过程中才消失。我们还发现到,在那些记忆很少是“视觉”的人,他们对孩童时候的早期回忆一直保留着鲜明的视觉状态。

        如果我们不忘掉孩童经验以及源于它们的幻想占据了梦思的大部分,同时又注意到这些经验的碎片常常在梦中出现,以及许多梦的愿望皆源于它们,那么我们就不能否认在梦中,思想之所以转变为视觉形像,也许就是由于这些视觉记忆渴求复活,加压于那些被摒除于意识之外的思想,并挣扎着寻求一种幼童时期景物的替代品,因移形到最近的材料而被加以变更。幼童时期的景物不能靠自己复活,因此只好满足于成为一个梦。

        可以这么说,幼童时期的景物(或者是它们幻想的产物)能够成为梦的模型,那么歇尔奈尔以及他信徒所谓内源刺激的假说就变成多余了。歇尔奈尔(一八六一年)假定梦中呈现特别明显或者特别多的视觉元素时,梦者一定处在一种“视觉刺激”的状态下,即是视觉器官受到内源的刺激。我们不必摒弃这假说,但是只要假定这激动指的是视觉器官的精神感觉系统,那也就行了。不过我们也许可以更进一步指出,这种激动状态是由某个记忆所引起的,同时也是某个曾经是视觉刺激的复活。我不能由自己经验中举出产生此种结果的幼童记忆。我认为自己梦中的感觉成分比别人的少。但是在我这几年当中最鲜明与最美丽的梦里,我不难由梦里的幻觉式清晰当中溯源到最近或者是近期印像中的感觉部分。在第六章壬节梦3,我记录下一个梦,里面有蔚蓝色的海水,船上烟囱冒出来的褐色煤烟,以及深褐色和红色的建筑物——这带给我极深刻的印像。如果论来源的话,那么此梦必定可以追溯到某个视觉刺激。但是,什么东西使我的视觉器官产生此种刺激状态呢?这是一个和以前许多系列的印像相联合的近期印像所造成的。我所梦见的颜色就是前天孩子们用玩具砖头堆成而向我炫耀的精致建筑物的颜色。那些大砖头同样是深红色,而小一点的也是同样的蓝色和褐色。这也和我上次游历意大利时的色彩印像有关:浅湖以及lsonzo的美丽蓝色和Carso的褐色(按即Trieste背后的灰石台地)。梦里的漂亮颜色不过是记忆的重复罢了。

        让我们摘录由这梦的特征(即将概念内容投射为影像的力量)所学到的东西。我们也许没有利用已知的心理学定律来解释这梦运作的特征,但我们已把它挑出来并形容为“后退现像”。当发生后退现像时,我们认为这不但是抗拒思想以正常途径进入意识层的阻抗作用,并且也是具有鲜明视觉的记忆产生吸引的结果。感觉器官在白天源源不断产生的进行性激流,当它们在晚间停止产生的情况下,也许会促进着“后退现像”的发生;在别种后退状况下,由于没有这辅助力量,所以引起后退的动机强度就要来得更大了。不过我们不能忘记,在梦中或者是病态情况下的后退,其能力的转移必定和正常的精神生活有所不同。因为在前者,它可以使感觉系统产生完全的幻觉,而我前面对梦运作的“表现力”的讨论,也许可以认为是梦思所引起视觉景色的选择性吸引。

        另外,后退现像在形成心理症症状的理论中所占的重要性地位,并不亚于那存在于梦中的。因此我们可以分辨三种后退(退化)现像:①区域性的后退现像,这是指我们在系统中所讨论的。②时间性的后退现像,指后退至古老的精神架构而言。③形式的后退现像,指原始的表达与表现方法替代了常用的。这三种后退现像基本上说来是一个,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一起产生。因为那些较古老的(时间上说来),也是较原始的,而且就精神区域学来说,也更接近感觉端。

        在结束对梦中后退(退化)现像的讨论时,我们必须提起一个不断向我们冲击的观念(在我们更深入地研究心理症时,这观念会再度以不同的强度出现):整个说来,梦是退化到梦者最早期情况的例子,是梦者童年以及当时盛行的冲动,和表达方式的复活。在这童年的背后,我们可以望见种族进化的童年——一个人类进化的图像,而个体的发展不过是生命的偶然情况的一个简短的重复而已。我不禁觉得尼采的话是对的,他说梦中“存在着一种原始人性,而我们不再能直达那里。”我们也许能期望由梦的解析中去了解人类的古老传统,关于他那天赋的精神的了解。也许梦和心理症保留着比我们期待的更多的精神古物,因此对那些关心并且想重建人类起源的最早以及最黑暗时期的种种科学来说,精神分析是最有价值的。

        也许我们对第一部分的梦的心理研究感到不满意,不过我们应该这样安慰自己:毕竟我们是向黑暗进军呀!只要我们的起步不错,由别的方法必定也能到达同一结论,那么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比较满意。

     第七章-丙、愿望达成

         丙、愿望达成

        本章开头所引述的燃烧童尸的梦,使我们有个好机会来考虑梦是愿望达成这理论所面对的困难。当然,如果有人说梦单单只是愿望达成,那我们每个人都会感到惊奇的——这不单单因为和焦虑的梦相反。当前面的分析显露梦的背后还隐匿着意义与精神价值时,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意义是如此统一的(单元化的)。根据亚里斯多德那个正确但简短的定义:

        “梦是一种持续到睡眠状态中的理想。”既然我们白天的思想程序能产生那么多的精神活动,诸如判断、推论、否定、期待、意念等等,为什么在晚间就把自己单单限制在愿望的产生呢?相反的,不是有许多梦显示出其他不同的精神活动吗?譬如说“忧虑”。而本章开头那个燃烧童尸的梦不就是这样一个梦吗?当火焰的光芒照射在这位睡着父亲的眼睑上,他立即推演出这样的结论:也许一枝蜡烛掉在他儿子身上,并且将尸体烧了起来。他把这结论转变成梦,并且将它装扮成现在式的一种情境。此梦的哪个部分是属于愿望达成呢?在这个例子,难道我们看不出,由清醒时刻持续而来的思想或者是新的感觉刺激具有垄断式的影响力吗?

        这些考虑都很对。我们不得不更进一步地去研究愿望达成在梦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持续入梦的清醒时刻的思想究竟带有何种意义。

        我们早就根据愿望达成而把梦分成两类。第一类很明显地表露出愿望达成,而另一类梦的愿望达成不但不易觉察出来,而且往往以各种可能的方法去掩饰。在后者的情况下,我们知道是审查制度影响的结果。那些具有不被改装的愿望的梦大部分发生于孩童,不过,简短而且明明白白是愿望达成的梦也似乎(我要强调这个字眼)一样会发生在成人身上。

        接下来要问的是,梦中的愿望究竟源于何处?在提出此问题时,我们脑海中究竟还浮现出其他什么可能的种类,或者完全相反的影像呢?我想这个显著的对比是白天的意识生活和那潜意识的精神活动(只有晚间才会引起我们注意)。对于此种意愿,我想到三种可能的起源:①它也许在白天即受到激动的,不过却因为外在的理由无法满足,因此把一个被承认但却未满足的意愿留给晚上。②它也许源于白天,但却遭受排斥,因此留给夜间的是一个不满足而且被潜抑的愿望。

        ③也许和白天全然无关,它是一些受到潜抑,并且只有在夜间才活动的愿望。如果再转到前面那个精神装置的图解上,我们就能够把这些愿望的源起勾画出来:第一种愿望起于前意识;第二种愿望从意识中被赶到潜意识去;第三种愿望冲动无法突破潜意识的系统。现在的问题是,这些不同起源的愿望对梦来说是否具有相同的重要性,而且是否有同样的力量促使梦的产生?

        如果把所有已知的梦在脑海内思索,那么我们立刻要加上第四个愿望的起源,就是晚间随时产生的愿望冲动(譬如说,口渴或者是性需求)。我们认为梦愿望的源起并不影响它促成梦的能力。我又想到那小女孩因为在白天延迟了游湖的计划而做的梦,和其他我记录下的孩童的梦(请看第三章),我把它们解释为前一天未满足但也没有被潜抑的愿望。至于那些白天受潜抑的愿望,在晚上化而为梦的例子,多到不胜枚举。对此类我只想提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梦者是个很 喜欢作弄别人的女士。有一次一位比她年轻的朋友刚刚订婚,许多熟人问她:“你认识他吗?你对他的印像如何?”她的答案都是一些应酬的赞语,而实际上她隐藏了自己真正的批评,虽然她很想照实说出来——即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以打计算的人,很多的意思)。当天晚上她梦见别人问同样的问题,而她以此公式回答:“如果再要订购的话,只要写上编号就行了。”经过分析无数的例子后,我们发现如果梦曾经被改装,那么其愿望是源于潜意识,而且在白天是无法被觉察到的。因此我们第一个印像是,所有的愿望都具有相同的价值与力量。

        但事实是相反的。虽然我无法在此提出任何证明,不过我却要强调这假定,即梦愿望的选择是更加严格的。当然,我们毫无疑问的可以由孩童的梦证实白天不能满足的意愿能够促使梦的产生。但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只是孩童的愿望,是孩童所特有的愿望冲动的力量。我很怀疑成人白天没有满足的愿望是否足以产生梦。我宁可这么想。当我们学会以理智来控制本能生活后,我们愈来愈不能形成或保有这种对孩童来说是很自然的强烈愿望。对于此点当然会有个人间的差异,有些人能把这种幼童式的精神程序保留得更久些——这就像那本来很鲜明的视觉想像力地逐渐衰微一样。不过一般说来,我认为一个白天被满足的愿望是无法使成人产生梦的。我随时准备这么说,源于意识层的愿望会助成梦的产生,不过却仅止于此而已。如果前意识的愿望无法得到别处来的援助,梦是无法产生的。

        它的来源实际上是潜意识。我相信意识的愿望只有在得到潜意识中相似意愿的加强后才能成功地产生梦。由心理症病患的精神分析看来,我相信这些潜意识的愿望永远是活动的,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会和意识的愿望结成联盟,并且将自己那较强的力量转移到较弱的后者上〔11〕。因此表面看来意识的愿望独自产生了梦,不过由梦形成的某些不显眼的特征可以看出潜意识的痕迹。这些永远活动,永不灭亡的潜意识愿望使我想起那有关帝坦族人的神话故事:已经记不清楚到底经过多少年代,这些被胜利神祇以巨大山岳埋在地底的族人,仍然不时因为他们那强劲四肢的痉挛而造成大地的震颤。不过根据心理症的心理研究,我们知道这些遭受潜抑的梦都是源于幼童时期。因此我想把刚才下的结论(即梦愿望的起源是没有关系的)取消,代之以另一个:梦中呈现的愿望一定是幼童时期的。在成人,它源起于潜意识,而孩童由于前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仍未有分界(仍未有审查制度的产生),或者只是在慢慢地分化,仍未清楚,所以它的愿望是清醒时刻的未满足且未加以潜抑的意愿,我知道这结论不能绝对正确,不过却能常常属实(即使在一些我们不怀疑的例子中),因此当作是一般性的推论,倒也未尝不可。

        所以,我认为清醒时刻的愿望冲动在梦形成的时候是被放置在次要的地位。除了是梦内容的赞助者之外(供给一些真实感觉的材料),我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作用。现在我将以同样的思路去考虑那些白天留下来的精神刺激(但并非愿望)。当我们睡觉的时候,我们也许能将清醒时刻思潮的潜能暂时停止。能够如比做的人都能睡得很好,拿破仑一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我们并非常常能够成功,或者完全成功。一些仍未解决的问题,令人头痛的烦忧,太过强烈的印像——这一类的事情甚至使思想的活动持续至睡眠,并且把持了那我们称为前意识系统的精神活动。我们可以把这持续入梦的思想冲动分成下面几类:

        1、由于一些偶然的原因,无法在白天达到结论者。

        2、那些因为我们智慧的不足,而无法完全处理者。

        3、那些在白天被排挤与潜抑者。

        4、由于前意识在白天的作用使这处在潜意识中的愿望受到往往是强有力的激动者。

        5、那些无关紧要的白天印像。因为无关紧要所以未被处理者。

        我们毋需低估那些由白天残留下来而入梦的精神强度的重要性,特别是那类白天未解决的问题。我们确知此种激动在晚间仍然继续为表现而挣扎,而我们也可以同样的自信来假定,在睡眠状态下,前意识的激动不按正常途径进行到意识界。晚间,如果我们的思想能以正常途径通往意识层,那么我们一定没有睡着。我不知道睡眠状态能到底会给前意识带来什么变化〔12〕,但无疑的,此特殊系统在睡眠时的能量变化一定是造成睡眠的心理特征(而这系统亦控制了行动的能力),不过在睡眠时却瘫痪了。另一方面,除了潜意识续发性的变化外,我实在不能在梦的心理中找到任何睡眠所造成的变化。因此在睡眠中除了由潜意识而来的愿望激动外,没有任何的源由可以造成前意识的激动;而前意识的激动必须得到潜意识的加强,同时必须和潜意识一起携手通过迂回的通路。但前一天在前意识的遗留物究竟对梦有何影响呢?无疑的,它们必定大量地寻求入梦的途径,即使在夜间也想利用梦内容来进入意识层。的确,它们有时控制住梦的整个内容,并且迫使它进行白天未完成的活动。这些白天的遗留物除了愿望外,自然还有别的性质。在这里我们要观察它们到底要满足何种条件才能进入梦中。这是很重要的,也许和“梦是愿望达成”的这个理论有着决定性的关系。

        让我们以一个前面提过的梦为例吧。我梦见我的朋友奥图像生病似的,好像患了甲状腺机能亢进症状(请见第五章丁节第四个梦)。在做梦的前一天,我对奥图的脸色感到忧虑,这忧虑就像和他有关的其他事情一样,令我感到非常关切。我想这关切一定和我一起入睡,我也许很焦虑地知道他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个忧虑终于在做梦的那个晚上得以表露——其内容不但无意义而且也非愿望达成。于是我开始调查这忧虑不恰当的表现(梦)的来源。

        经过分析后,我发现自己将这朋友和L男爵仿同,而我则和R教授仿同。对于选择这特殊的替代,我只有一个理由解释。我一定整天都在潜意识内向R教授仿同,因为借着仿同作用,我孩童时期不朽的愿望——自大狂的愿望——才得以满足。而对我朋友的仇视(在白天当中,一定受到排挤)则混水摸鱼,取得机会而窜入梦中,但我日间的忧虑亦借着一些替代品从梦内容中表露出来。这白天的思想(并非愿望,反而是忧虑)和在潜意识受到潜抑的幼童时期思想相关联的结果,使它得以(经过适当的化妆后)进入意识层。这忧虑愈是擅权,那么连接的力量就愈大;而这忧虑和愿望之间,并不需要有任何的关联。事实上,在我们这个例子中,的确是如此。

        也许,再继续对这问题加以考虑是有必要的——即如果梦思的材料和愿望达成刚好相反时——如一些适当的忧虑,痛苦的反省,困扰的现实,梦会变为怎样?可能的结果可略分为二:①梦的运作成功地相反观念取代了所有的痛苦概念,因此压制了归属它们的痛苦感情,结果造就了一个简单而令人满意的梦——一个看来是愿望达成的梦,对于此点,我不必多说了。②这痛苦的经验也许能进入显梦,虽然经过修饰,不过却能或多或少地被认出来。就是这类的梦使我们怀疑梦是愿望达成这理论的真实度,因此需要再继续探讨。对这种带有令人困扰内容的梦,我们的反应也许是漠不关心,也许具有整个困扰情况所涵盖的痛苦感情,甚至发展成焦虑或惊醒。

        不过,由分析结果看来,这些令人不快的梦,也和别的梦一样,同是愿望达成。一个属于潜意识的而R受压抑的意愿(它的满足对自我来说是痛苦的)在白天痛苦经验的不断激发下,把握时机,支援它们,因此使它们得以入梦。在第一种情形下,潜意识和意识的愿望相符合。在第二种情形下,意识与潜意识(潜抑与自我)之间的不调和则被泄露了。而这就像神仙故事中,神仙给那对夫妇的三个愿望的情况一样(请看第七章注〔24〕)。这种潜抑愿望得以呈现后所带来的极大满足也许能够中和那白天遗留物所附带的不快(请参阅第六章辛节)。在此种情况下,梦者的感觉是漠不关心,虽然它同时满足了愿望和恐惧。或者睡觉时的自我在梦的形成中占据了一个更大的地位,因此对那潜抑愿望的满足产生强烈的悔恨,甚至会以焦虑感来中止梦的进行。因此我们不难发现不愉快的梦和焦虑的梦同样是愿望达成,这和我们的理论是一致的,而且这和那些明明白白是愿望达成的梦没有两样。

        不愉快的梦也许是种处罚的梦。我们必须承认,因为对这种梦的认识使我们梦的理论增加许多新知。在这些梦中得以满足的也同样是潜意识的意愿,换句话说,这个愿望要处罚梦者,因为他拥有一个被禁忌的冲动。到目前为止,这些梦还能满足下面这条件:即梦形成的动力,必须由属于潜意识的某个愿望所提供。但是经过仔细心理解析后,我们发现它们和其他的愿望的梦有所不同。在第二类的情况下,梦形成的愿望是属于潜意识并且受到压抑的,但在处罚的梦中,虽然同样属于潜意识,不过并非潜抑,而是属于“自我”的。因此,处罚的梦显示自我在梦的形成上也许占有更大的分量。如果我们以“自我”和“潜抑”来取代“意识”和“潜意识”的对比,那么梦形成的机能也许就会更清楚些。不过在这样说以前,我们必须知道心理处罚的梦不一定源自白天发生痛苦事件的情况下。相反的,当梦者感到自在时最容易发生——白天的遗留物是一些令人满意的思想。不过它们所表达的满足却是被禁忌的。这些思想不能在显梦中发现,除了其反面以外,而这就和前述第一类的梦相同。因此处罚的梦的特征是:其梦形成的愿望并不源于潜抑的材料(虽然是在潜意识),而是因它引起的处罚意愿——属于自我但同时也是潜意识的(即是前意识〔13〕)。

        这里我想报告一个自己的梦,来说明前面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梦的运作如何处理前一天的余痛。

        “开始是很不明显。我告诉太太,我有些消息要说给她听,那是一些非常特别的。她害怕起来,并且说她不想听。我向她保证这些消息一定会使她高兴,于是开始向她叙述我们那孩子所属的军团寄来一笔钱(5000Kronen)〔14〕……一些关于优异的表现……分布……。

        这时我和她走进一间小房间(看来有点像仓库),去找些东西。突然我看见孩子出现。他没有穿制服,而穿着绷得紧紧的运动服(像只海豹?)还戴着顶小帽。他爬上碗柜旁边的蓝子,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放在柜子上。我叫他,他没有回答。看来他的脸或前额都被绷带缚着,他用手在嘴巴里搅动半天,把一些东西推进去。他的头发亦闪着灰色光芒。我想:“难道他已经损耗得那么厉害吗?他也有了假牙?”我还没有来得及再叫他一次,就醒过来,不感到焦虑但却心跳得厉害。这时手表指着:早晨二点三十分。

        要完全加以分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强调几个重点。前一天的痛苦期待产生了这个梦——我们又一个星期没接到在前线打仗的孩子的讯息了!我们很容易由梦的内容中看出,他不是受伤便是被杀害。在梦开始的时候,我们很容易看出来,梦运作很辛勤以地一些相反的事物来取代那些令人因扰的思潮,如我要说一些令非常愉快的消息——关于寄来的钱……

        优异……分布(这笔钱源于我行医时的一件令人满意的事迹,因此想要把此梦脱离原来的主题),但是这努力失败了。我的太太怀疑一些可怕的事,拒绝听我说。这个梦的伪装太过浅薄,因此它想压抑的事到处都把它戳破。如果我的孩子战死了,那么他的战友会将他的东西寄回来,而我将把这些东西分给他的弟妹或者别人,通常优异奖是颁发给那些光荣战死的军人。因此梦虽然挣扎,但却也表露了他起先想否认的事实,而同时愿望达成的倾向也借着歪曲的形式来呈现。(梦中这种场地的改变,无疑的,可以视为塞伯拉所谓的门槛像征)(请看第六章壬节)。确实,我无法说出什么东西造成此梦的动机力量(因此表露了我这困扰的思潮)。在梦中,我的孩子不是掉下来(falling。按:在战场掉下来,即死去之意),而是爬上去——事实上,他以前是很优异的爬山家。他没有穿制服,反而穿运动装;这表示我现在害怕他发生意外的地方却是他以前发生过的,因为他曾在一次滑雪运动中跌下来,把大腿给摔断了。另外,他穿着的样子使我立刻想起某个年轻人——我们那个可爱的外孙儿,而他那灰头发使我想起后者的父亲——他在战争中度过好难挨的日子。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经说的够多了。——场地是一个仓库,还有一个他想从那儿拿某些东西的碗柜(在梦中变成“他想放入某些东西”)——这无疑暗示着我自己找来的一件意外。那时我才两三岁。我爬上仓库小房的凳子上,想拿碗柜或桌子上某些好吃的东西。小凳子被弄翻,它的边缘打中我下巴的后部;想来我那时很可能就把所有的牙齿都敲掉。此回忆伴随着这样的一个告诫:敲的好而这好像是指向此勇敢士兵的敌意冲动。借着更深层的分析,我发现那隐匿着的冲动竟在我孩子的可怕意外事件中得到满足——这是老头子对年轻人的嫉妒(而在真实生活中,他却认为自己完全地把它压制着)。毫无疑问的,悲痛的感情——像这种灾难确实发生后所带来的——为了取得一些慰藉必定会找寻此种潜抑的愿望达成。

        我现在能很清楚地解说潜意识对梦所扮演的角色。我不得不承认有一大类的梦,其产生的原因大部分或完全源于白天生活的残遗物。让我们再回到奥图的梦。如果我对朋友健康的忧虑没有持续入眠,那么那个期待自己将升为教授的愿望也许就会使我安安静静地睡过整个晚上。但单单忧虑本身也不能造成梦。梦形成所需的动力必须由愿望来提供,而要怎样才能捉住一个愿望来做为梦的动力来源,这就是忧虑的事了。

        也许可以用一个类比来说明这种情况。白天的思潮在梦中扮演着一种企业家的角色;但就如一般人所说的,企业家虽有头脑,如果没有资本他也是无能为力的。他需要一位资本家来支持各项费用,这个负责精神消费的资本家毫无疑问而且一定是源于潜意识的愿望——不管清醒时刻的思潮是何种性质。

        有时候资本家本身就是企业家。在梦中,这是常见的。一个潜意识的愿望被白天活动煽动起来而形成梦。另外,我这个类比中各种可能的经济情况,在梦中都找到对应的地位。企业家本身也许亦下些小投资,几个企业家也许共同寻求一个资本家的援助,或者几个资本家联合支持某企业家的资金。同样的,我们见过具有许多愿望的梦。还有其他相类似的情况,可以一一道来,不过对此我们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兴趣。我们以后将再详细论及梦的愿望。

        上述类比的第三种比较元素,即企业家所能动用的那笔适当的资金(在类比中是资金,在梦中则是精神能量),在形成梦构造的细部仍然具有更大的影响力。在第六章的转移作用及表现方法中我曾指出,在梦中都能找到一个感觉强度特别鲜明的中心点。一般说来,这个中心点就是愿望达成的直接呈现,因为如果把梦运作的转移作用除去后,我们将发现梦思各元素的精神强度都被梦内容各元素的感觉强度所置换。而邻近愿望达成的元素和它的意义毫无关系,它们不过是和愿望相反,且令人困扰的思想的衍生物而已。它们是借着与中心元素的人造的联系而得到足够的强度,因此得以在梦中呈现。所以愿望达成得以表现的力量并非集中一点,而是像球形般的扩散在其四周。它所包围的一切元素——包括那些本身不具有意义的——因此都有足够的力量得以表现。在那些具有数个愿望的梦里,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将个别愿望达成的范围界定出来,而梦中的沟隙则是这些范围之间的边界地带。

        虽然前述的讨论减少了白天遗留物在梦中所占据的重要性,但还是值得给它们更多的注意。它们一定是梦形成的重要成分,因为我们由经验中发现这令人惊异的事实,即每个梦内容都和最近的白天印像——通常是最不明显的——有所联系。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解释为何这是需要的。当我们把潜意识愿望所扮演的部分记在脑子里,同时到心理症病患那里去找寻资料,那么这需要性就很明显了。由心理症病患那里我们知道潜意识的概念本身是不能进入前意识,因此只能借着和已经是属于前意识的无邪概念发生关系,同时把自己的强度转移过去,掩盖着自己,从而对前意识加以影响,这就是转移作用〔15〕。它可以解释心理症病患精神生活的许多现像。这无端获取极大强度的前意识概念,虽然被转移,也许并没有受到改变,也许会因为受到那转移内容的压力而被修饰。我希望各位能原谅我由日常生活中取得类比。我认为这种受潜抑的观念和在奥地利的美国牙医师相似,他无法在这里开业,除非他请一位合法的医师代他签字,并且在法律上“庇护”他。就像成功的开业医师很少和这种牙医师结成联盟,那些在前意识中就已经吸引广大注意的前意识或意识的概念也不会被选上与潜抑的概念联合。因此潜意识比较喜欢和前意识那些不被注意、漠视或刚被打入冷宫(排挤)的概念攀上关系。在关联的条规中,有一条大家很熟悉的(由经验加以证实):如果概念在某方向得到密切的联系时,它曾排挤其他的各种新联系。我以前曾据此建立歇斯底里麻痹的理论。

        如果假定由心理分析过程中所发现的对潜抑概念的转移亦在梦中运作时,我们可以一下子就解决两个梦之谜:即每个梦的分析上我们都可以发现一些新近发生的印像组入梦的结构中,而且这新近的元素通常是琐碎的。这些新近发生而且没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元素,其所以会以替代古老梦思的姿态入梦的理由是它们最不怕阻抗的审查(我在第五章甲节分析部分曾经提过此事)。虽然这些琐碎元素之所以较易入梦的事实可用不受审查制度阻抗来解释,不过近来发生的事物之所以经常呈现的事实亦指出转移作用存在的必要。这两件事都满足了潜抑的要求(一些仍然不发生关联的材料)——选用那些没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元素是因为它们没广泛的关联,而选用那些近来的元素则是因为它们还未有时间去形成关系。

        因此我们知道这些被分类为无举足轻重地位的白天遗留物,不但在梦形成中(如果它有份的话)由潜意识中借来某些东西——即那些潜抑愿望所具有的本能性力量——而且以一些不可分的东西提供给潜意识——即转移现像所需要的附着点。如果想由此点更深入去探讨心灵的过程,那么我们就应该更深入了解前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相互作用——这可由心理症的研究上达到,不过梦对此点却毫无帮助。对白天的遗留物,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它们毫无疑问是真正的睡眠的打扰者,而梦不但不是,反而保卫着睡眠。我以后将再度回到这论题中。

        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在讨论梦的愿望:我们追溯到潜意识的来源,并且分析过它们和白天遗留物的关系——而这遗留物也许是种愿望,一种精神冲动或者干脆是最近产生的印像。在这种情形下,我们都可以解释各种各样的清醒时刻的思潮在梦的形成中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甚至以这思想串列为基础,我们亦可以解释这种极端的例子——即梦追求着白天的活动,并且为真实生活中未解决的问题达至称心如意的结论。我们所欠的只是一个这样的例子——分析其幼童时期或者是潜抑的愿望,借着这愿望的力量使前意识的活动达至如此的成功。但是这一切却不能使我们对此问题——即为何潜意识在睡眠当中除了是愿望达成的动力外没有提别的什么东西——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这问题的解答将使我们更了解愿望的精神性质。我想以前述精神装置的图解来解答。

        我们毫不怀疑此精神装置在到达今日的完整性前必定经过长时期的演化过程,让我们先回述其早期的演化过程中的功能。由一些必须以别的角度予以证实的假说看来,这精神装置的力量起先是使自己尽量地避免遭受刺激〔16〕。因此其最早期的构造是根据反射装置的蓝图而制造的,接受的感觉刺激可以很快地经过运动途径而产生反应。不过它所面对的生命危机却干扰着这简单的机能。另一方面这精神装置所以会更一步地发展也是基于此种原因。它首先面对的生命危机是主要的肉体需求。内在需求所产生的激动要由行动中找寻发泄,这可以形容为“内部变化”或者“感情的表露”。如一位饥饿的婴孩会无助地大喊大闹。但情势毫不改变,因为源于内部需求而产生的激动,并非只能产生暂时性冲击的力量而已,它是连续不断。只有经过某种处理后才能发生改变(如婴孩这例子,则是经由外来的协助)——即达到“满足的经验”后才能使内源之刺激终止。这“满足的经验”的主要成分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在我们这例子当中,则是营养),而它在脑海中所留下的记忆影像自此以后和需求所产生激动的记忆痕迹相关联。这联系建立后,一旦此种需求再产生,就会立即引起一种精神冲动,重新加强此感觉的记忆影像,并再度唤起此感觉,换句话说,即重新建立第一次满足的情况。此种冲动我们称之为愿望。而感觉的重现即是愿望的满足。由需求产生的刺激直接造成感觉的充盈乃是满足愿望的最短途径,我们也许可以假定一个在原始精神装置所确实遵循的途径,即愿望终于幻觉。因此第一种精神活动的目标在于对感觉的仿同〔17〕,即是重复着和满足需求有关的感觉。

        生命的痛苦经验一定使此种原始的思想活动变成一种续发而且更合宜的行动。这种经由装置内后退作用的捷径所建立的知觉仿同,对心灵其他部分的影响和外来的知觉刺激并不一样。因为满足并不能接在它后面。而且需求仍然存在。这种内源的精神充盈只有在不停的产生下才能和外在的刺激具有相同的价值——事实上这种情况可发生在产生幻觉的精神病患以及饥饿幻想的情况上——借着对其愿望对像的附着而消耗整个精神活动。为了要更有效地应用此种精神力量,它必须在后退现像仍未完成前将它断绝,使它不超过记忆影像之外,并且能够寻求其他的途径以达成我们所希望的经由外在世界而得到知觉仿同〔18〕。这种抑制后退现像,以及跟着把激动分开来的现像乃成为控制随意运动的第二类系统的工作——第一次将行动导向预期的目的上。但是,所有这些复杂的精神活动——由记忆影像到外在世界所建立的知觉仿同——不过只是形成愿望达成(这是经验认为需要的)团团转的途径而已〔19〕。毕竟思想也没有什么,它不过是幻觉式愿望的一种替代品而已,而很明显的,梦必须是愿望达成,因为只有愿望才能使我们的精神装置运作。由这观点看来,梦——经由后退现像的短路以满足愿望——不过是我们所保存的精神装置的原始运作方式,这种方式早就因为缺乏效果而被舍弃了。这个曾经一度操纵着清醒生活的方法——那时候心灵仍然年轻,而且能力不强——现在似乎被放逐到晚间去。这就像我们在托儿所中所见的那种被大人舍弃的原始工具——弓和箭。梦是那已经被废除的幼童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此种精神装置的运作方式在正常的情况下是被压抑的,但是在精神病患中却又重新建立,而且在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上,泄露出它们的不满足我们需求的事实〔20〕。

        很清楚的,潜意识的愿望冲动亦企图在白天发生作用,而那转移作用的事实(精神病症亦然)很明显地指出,它们很努力地想借着前意识通往意识层的路途上挤压出它们的路,并且获得控制行动的力量,因此潜意识与前意识之间的审查制度——这个是梦迫使我们去假定的——应当受到我们的承认与尊敬,因为它是我们心理卫生的守护者。那么我们是否应该这么想,此守护者在晚间的松弛是一种粗心大意的行为,因为这种潜意识中的潜抑冲动得以表露,并且使得幻觉式的后退现像再度发生。我想不是,因为这重要的守护者去休息的时候——而我们可以证实这睡眠并不很深——它也同时关闭了行动力量的大门。不管那正常状况下被抑制的潜意识冲动在台上如何高视阔步,我们仍无需担心,因为它们是无害的,因为它们不能使那可以改变外在世界的运动装置产生运动。睡眠保证了那必须加以防守的要塞的安全。但如果这种力量的病态减弱,或者潜意识激动力量的病态加强,同时前意识仍然充满着潜能,通往行动力量的病态加强,同时前意识仍然充满着潜能,通往行动力量之门仍然敞开时,情况就不那么单纯无碍了。在此种情况,守护者招架不住,潜意识的激动压倒前意识,因此控制了言语和行动,或者强有力地造成幻觉式的退化,从而借着知觉吸引所造成的精神能量分布而指导着那并不为它们设计的精神装置。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精神病。

        我们现在最适于再继续搭建心理的骨架。虽然我们停顿在介绍潜意识与前意识那点上,但是我们有理由再继续谈论我们所谓的“愿望乃是造成梦的唯一精神动力”。我们已经接受了这观念,即梦永远是愿望达成。其理由是它们都是潜意识系统的产物,而它的活动除了愿望达成外,没有别的目标,而且除了愿望的冲动外,不拥有别的力量。现在如果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关于此种基于梦解析的事实而设立具深远意义的心理推测——那么就有责任证明此种推测将梦置入也能包括别种精神活动的联系上。如果潜意识这个系统存在的话(或者是与它类似而适合于我们讨论的东西),那么梦不可能只是它的唯一表现。每一个梦都可能是愿望达成,但除了梦以外必定还有别种形式的愿望达成。事实上关于所有心理症症状的理论亦说明了一点:它们亦可以当着是潜意识愿望的满足〔21〕。我们的解释不过是使梦成为那类对精神科医师具有重大意义的第一个成员而已,而且对梦的了解不过显示了精神病学所遭遇问题的纯粹心理学方面的解释〔22〕。

        这一类愿望达成的其他分子,如歇斯底里症,具有一个基本的特征,而此特征不能在梦中发现。在本书常常提到的研究中我们发现,为了要形成歇斯底里的症状,脑海中的两道主流必须要会合。这些症状不单单是一个可实现潜意识愿望的表露,前意识中必定还有一个满足的这个症状的愿望。因此这些症状至少有两个决定性的因子,各自源起于两个和此冲突有关的系统。就和在梦中一样,它们对更进一步的过度决定并没有限制。据我的了解,这些不来自潜意识的决定性因子,都毫无例外地是对抗潜意识愿望的思想串列,譬如说一种自罚。

        于是我可以这么说:歇斯底里症只有在那由不同精神系统源起的两个相反愿望得以在单一的表露中相会合而得到满足的时候才能产生(请和我最近述及的有关歇斯底里症的起源的论文——歇斯底里幻想以及它和变性的关系——相比较)。在这里,例子对我们的帮助不会很大,因为除了非常详细地说明此种复杂情况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达至此种结论,因此我将不去证实此论点,只引述一个例子——这是为了使此点更为明了,而非用来证实。我的一位女病人的歇斯底里性呕吐一方面是满足她那青春期开始即有一个潜意识幻想——即是她会继续不断的怀孕,生产无数孩子的愿望。后来还加上一个她和好多男人结合以达到上述结果的愿望。于是产生了一个强有力的卫护性冲动以对抗这不道德的愿望。而既然呕吐的结果会使她失去美好的身材,因此失去对任何人的吸引力,所以这症状亦能满足那处罚自己的思想串列。因为它能满足这两方面,所以就可能成为真实。这和古安息国皇后对待罗马三执政之一的克拉苏的方法一样。因为相信他的出征是由于爱好黄金的缘故,所以她下令将溶化的黄金倒入他尸体的口中,然后说:“现在你已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关于梦的事乃是它们表露了潜意识愿望的满足,而表面看来,操纵大局的前意识似乎在强迫愿望产生某种歪曲之后才允许这种满足。而我们常常不能在梦中找到一个和梦愿望相反的思想串列。只有偶尔在梦的解析中才可能看到一些反应物的迹像,譬如在我梦见叔叔(蓄着黄胡子)的梦中,我对朋友R的感情(请见第四章前言部分)。但是这些遗漏的部分可以在前意识的其他部分找到。梦借着各种扭曲而表达出由潜意识而来的愿望,而那操纵大局的系统退入睡眠的愿望内,觉察那愿望而改变辖属于它极力范围内精神装置的能量,并且在整个睡眠过程中持续地把握着这愿望。

        这个属于前意识对睡眠的决定性愿望通常能促进梦的产生。让我们回想本章开头那个父亲的梦,他借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火光,推想到他孩子的身体可能被火烧着。这父亲在梦中达至此推论(而不是被火光弄醒的时候)。我们曾提出产生此种结果的其中一个精神力量是,那瞬间延长他在梦中见到孩子的生命的愿望。而其他源于潜抑部分的愿望也许就脱离了我们的注意力,因为我们无法分析这个梦。但我们可以假定另一个产生此梦的动力是这父亲需要睡眠;他的睡眠(和这孩子的生命一样)因为梦的缘故而增延一刻。他的动机是“让梦再进行吧,要不然我就得醒过来。”在别的梦中(就和此梦一样),想要睡眠的意愿实际上支持了潜意识的愿望。在第三章中我曾经描述了一些表面看来是“方便的梦”,但这些梦都可以应用上述的形容词(按即睡眠的意愿)。这种继续睡眠的愿望的操纵最容易在那种“惊醒的梦”所有之中发现——它们把外来刺激加以某种方式地修饰使这些刺激和睡眠的继续进行不发生冲突;它把刺激编入梦中,因此使它们失去了代表外在世界刺激的能力。同样的愿望一定亦发生于其他的梦中。虽然这种愿望本身就可能使当事人由睡眠中醒来。在某些例子中,当梦见不祥的事时,前意识会这么和意识说:“不要紧!再继续睡吧!毕竟这只是梦而已!”(请看第六章壬节)以上这些不过是泛论主要的精神活动对梦所持的态度,虽然事实不一定确定是这样的。我必须做如此的结论:在整个睡眠状态中,我们知道自己在做梦,就和知道自己在睡觉一样的确定。我们必须不要太过注意下面这相反的论调,即我们的意识从未想到后者,并且后者也只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才进入意识中(即当审查制度解除警卫的时候)。

        另一方面,有些人在夜晚时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睡觉与做梦,因此似乎具备用意志指导梦的能力。譬如说这种梦者对梦感觉不满意时,他能够不醒过来而将梦中断,然后再以另一个新方向开始。这就像一位通俗的戏剧家在众人压力之下,会把他的戏剧套上一个较为愉快的结尾。或者在别种情况下,即当梦使他进入一种性兴奋的状态时,他可以自己这么想:

        “我不要再梦下去,以免遗精而消耗我的精力;我要忍住,而把它留给真实的情况。”

        瓦西所记录的MarquisdHerveydeSaint—Denys宣称自己具有随心所欲的,加速其做梦的过程,并且能如愿地把它们转到任意的方向。似乎在他那种情况下,那睡眠的愿望为另一个前意识的愿望所取代——即是观察自己的梦而且去享受它。这种愿望和那种在某些情况被满足后,不想起来的愿望(如第六章戊节提到的保姆或者是“被尿湿的保姆”的梦)同样的和睡眠不产生冲突。另外,大家都很清楚,如果某人开始对梦有兴趣的话,那么他醒后所能记得的梦也就更多了。

        费连奇在讨论有关导引梦产生的其他观察中,曾经这么说:“梦从各种角度苦心地修饰着这刹那间占据着心灵的思想:如果某一梦的影像威胁着愿望达成,那么它就会删除此影像,同时又再继续寻找新的解答,直到后来,它终于产生一个能满足此两个心灵机构的愿望达成。” 

     第七章-丁、由梦中惊醒——梦的功能——焦虑的梦

           丁、由梦中惊醒——梦的功能——焦虑的梦 

        现在我们知道整个晚上,前意识都集中精力于睡眠的愿望,因此我们要再进一步了解梦的程序。但首先我要摘录一下我们所了解的部分。 

        做梦的情况是这样的。它或者是前一天清醒时刻的遗留物,而且没有失去其所含的能量;或者是整个清醒时刻的流动把潜意识中的一个愿望给激励起来;或者是此两种情况的偶合(我们已经讨论过各种可能的情况)。潜意识的愿望和白天的遗留物关联起来,并且产生转移作用——这也许在白天的过程中已经产生了,或者要在睡眠状态中才成立。产生一个转移到近期的材料的愿望,或者是一个近斯的愿望在受到压抑后借着潜意识的协助而得以新生。然后这愿望由思想程序必经的正常途径,通过前意识(而它有一部分是属于前意识的)

        努力地冲向意识。但它还是碰上那仍然会发生作用的审查制度,并且受到它的影响。此时它已经被歪曲,这是借着转移到近期材料所造成的。直到这里,它正在向成为一些如强迫性思想、妄想或者类似东西(即受到转移作用加强的思想)的路上进行,并且因为审查制度的缘故在表达上产生歪曲。但是它再一步地进行却受到前意识的睡眠状态的影响(可能这个系统借着减少激动来保卫自己,以免受到侵害)。于是梦的程序进入后退的途径。这途径正由于睡眠状态的特殊性质而得以畅通无阻,而各类的记忆吸引着并指导它上路。某些记忆只是以一些视觉的能量存在,并没有变成续发系统中的字眼。在它后退的途径上,梦程序取得了表现力(以后,我将提到压缩pression的问题。见第七章戊节)。这时候梦已经完成了它迂回旅途的第二部分。旅途的第一部分是进行的,由潜意识的景像或者幻想指向前意识。第二部分则由审查制度的前线再度回到知觉上来。但是当梦程序的内容变为知觉的以后,它就冲破了那个由审查制度与睡眠状态在前意识中所建立的障碍(请见第七章甲节)。它很成功地将注意力转向自己,并且使意识对它注意。

        因为意识——这个我们认为是用来了解精神性质的感觉器官——在清醒的时刻中可以由两方面接受刺激。首先它由整个装置的周边(知觉器官)取得激动的讯息。另外,它还能接受愉快与不愉快的激动——这种激动是精神装置内部和能量转移有关的唯一精神性质。Ψ系统中的别种程序(这包括前意识),都不具任何精神性质,因此不能是意识的对像,除非它们能将愉快或不愉快带到知觉上去。我们可以如此确定:这种愉快和不愉快的产生,自动调整整个能量的添加过程。但是为了使更精细的调节工作得以进行,于是各程序必须使自己比较不受不愉快的影响。因此,前意识系统必须具有一些能够吸引住意识的性质,而这些性质可能就是前意识程序与语言符号记忆系统(一个并非不具性质的系统)的联系而得来的(请见第七章己节)。因此,本来只是感觉器官的意识就变成思想程序感觉器官的一部分了。于是,产生了两种感觉面,一种是对知觉而言,另一种则是前意识的思想程序。

        我必须假定睡眠状态使指向前意识的意识感觉面较知觉系统更不易受到激动,这种夜间对思想程序的失去兴趣具有另外一种意义:思想需要停止,因为前意识需要睡眠。但是一旦梦成为知觉后,它就能借着新获得的性质而刺激着意识。这种感觉刺激促使前意识内一部分可资利用的能量去注意发生激动的原因,这是它的主要功能(请见第七章戊)。因此,我们得承认每个梦都有唤醒的作用——即是它使前意识中静止的一部分能量产生活动。在这能量的影响下,梦于是受到我们所谓的“再度修正”地修饰——关于其连贯与可解度。这等于说,此能量把梦和其他的知觉内容给予相同的待遇;只要梦材料允许,它亦得到同样的预期性概念。如果这梦程序的第三部分具有方向性,它亦是前进的。

        为了避免误解起见,我想提一提关于梦程序时间上的关系——这也不会是太离题的。无疑的,由毛利具有暗示性的关于断头台的梦里,高博提出一个很吸引人的推论。他想要说明梦不过是占据着睡眠与清醒之间的过度时期。醒来的过程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在这时间内,梦产生了。我们想,也许是这样的,最后梦的影像是如此地强有力以至于把我们弄醒了。事实上,在这刹那间我们已经准备起来了,因此它才具有此种力量。梦是刚刚开始清醒的。

        杜卡斯曾经指出,高博因为要广泛推论其定理,所以忽视了许多事实。梦发生在我们仍未清醒的时候——如在一些我们梦见自己做梦的例子。根据我们所有的知识看来,我们不能同意,它只是包括要醒过来的那段时间。相反的第一部分的梦运作可能在白天就开始了,这是在前意识的控制下进行的。其第二部分——审查制度所做的改变,潜意识情景的吸引,以及挣扎着而欲成为知觉的努力——无疑的整个晚上都在进行。由这观点看来,当我们感觉整晚都在做梦,但不晓得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们也许并没有错(请看第七章甲节)。

        但我觉得不必要认为梦在变为意识以前一直都维持着我所叙述的时间顺序:即首先出现的是转移的梦的愿望,然后接着审查制度的歪曲,再来就是改变为后退的方向等等。我必须以这种方法来描述;不过实际上却无疑是许多情况(途径)同时发生;激动的摇荡,时而这样,时而那样;直到最后它在某个最有希望的方向集合,而那特殊的某一组就继续留存下来。由我个人的某些经验看来,我认为梦的运作需要超过一天一晚的时间才能获得结果。如果这观点确实无讹,那么对于“梦形成”所显示的优异才能是不必感到惊讶的。我的意见是,甚至那将梦当作知觉事件来了解的要求亦在梦吸引意识的注意以..前早就发生作用了,然而由这点开始,梦形成的步伐就开始加速。因为从这刻开始梦就和任何被感觉到的事件一样,接受同样的对待。这就像放烟火一样,准备的时间要好久,却在一刹那间就放完了。

        到这个时候,梦的程序或者已经经由梦运作获得足够的强度以吸引着意识和唤醒了前意识(不管醒了多久,也不管睡得深或是浅),或者其强度仍不足以达到此点,因此必须继续留存在一种戒备的状态,直到刚刚要醒过的前一刻,注意力变得较活跃而与之会合为止,多数的梦者是具有较低值的精神强度,因为它们都在等待那醒过来的过程。这能解释以下的事实:当我们突然由深睡中醒过来时,我们通常能够发觉到一些我们梦见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和我们自动醒过来的情形相同),我们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梦运作所创造的知觉内容,然后接着才察觉到外在世界所提供的知觉内容。

        然而具有高度理论兴趣的梦都是那些能在睡眠的中途将我们弄醒的。将他种情况下梦所具有的意义放在脑海中,我们也许会这么问,梦(潜意识的愿望)为何具有力量来打扰睡眠(亦即干扰了前意识的愿望)?其解答无疑地存在于那些我们仍不知晓的能量关系上。如果具有此种知识的话,那么也许会发现,让梦自由地发挥及施于梦以或多或少的注意力是一种能量的节省——如果和有如白天般地紧握着潜意识的情况比较(请见第七章丁节)。由经验看来,即使在晚上使睡眠中断数次,梦和睡眠也不是互相排斥的。我们不过起来一回,然后立刻又再睡着了。这就像在睡眠中把一只苍蝇赶走一样:本身就是一种醒过来的现像。如果我们再度入睡,这中断就被除去了。就像那熟悉的保姆或被尿湿的保姆之梦(请见第六章戊节7)中所显示的一样,那想睡觉的愿望的满足和维持某种程度的注意力是不会相违背的。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一个基于对潜意识更多地了解而产生的反对意见。我们曾经断定潜意识是永远活动的。但是又说它们在白天没有足够的力量使自己被察觉。然而如果睡眠的状态仍然持续着,同时潜意识的愿望亦显示它够强的能力以创造出梦,同时以之唤醒了前意识,那么为何梦在被觉察到的时候这力量又消失了呢?而且梦会不会继续重现,就像讨厌的苍蝇被赶走后又再不断地飞回来呢?我们又有何权利断定梦驱除了“睡眠的打扰者”呢?

        潜意识愿望永远活动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它们代表那些常被利用的路途,只要稍为有些激动就行(请参阅第七章注〔11〕)。的确,这种不可毁灭的性质乃是潜意识程序的一个明显特征。在潜意识内没有任何东西具有终点,亦没有过时的,或是被遗忘了的东西。在研究心理症病患(尤其是歇斯底里症)的时候,这点更明显。那导致歇斯底里症产生的潜意识思想途径只要有足够的激动堆积起来,就可能再度重蹈一个三十年前所受到的侮辱,只要它能够进入潜意识的事情内,那么这三十年来的感受就和新近发生的没有两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这记忆一被触及,它就复活起来,受到激动地充电,然后以发作而得到运动地释放。这正是心理治疗所要干涉的地方——它的工作是使潜意识程序能被处理,最后要把它忘掉。的确,那些逐渐被遗忘的记忆以及那些不再是新鲜的印像所具有的微弱感情,我们向来都把它视为当然,认为是时间对记忆所产生的原本反应,而实际上这是辛苦的努力所带来的续发变动。这工作是前意识做的。而精神治疗所能做的仍是将潜意识带到前意识的辖权下。

        因此对任何一个特殊的潜意识激动程序都可能产生两种后果。它或者不被理会,在这种情况下它终于会在某个地方产生突破,并因此得到将其激动释放以产生行动的机会,或者它受到前意识的影响,所以其激动不但不会解除,反而受到前意识的束缚。这第二种情况正是那梦程序中所发生的(请看第七章戊节)。由前意识而来的潜能在半路上和变为知觉的梦相会合(借着意识中被挑起的刺激而产生),将梦的潜意识激动约束住,梦就无法再进行干扰活动。如果梦者真的清醒一会儿的话,他就能够赶走那干扰他睡眠的苍蝇。而我们发现这是比较方便以及比较经济的方法——让潜意识的愿望自由发挥,借着打开后退现像之路以产生梦,然后利用前意识运作的一点力量而将此梦束缚,而不必在整个睡眠当中继续不断地把潜意识愿望紧紧地缚住(请参阅第七章丁节)。梦虽然本来不是一个具有意义的程序,但是在精神力量的相互作用上亦取得一些特定的功能。我们现在将看看这功能是什么。梦使得潜意识那自由不拘的激动受到前意识的控制。在这过程中,它把潜意识的激动给释放了,因此是一种安全的活门,利用一点点清醒时刻的活动来保持着意识的睡眠。因此就像许多的精神构造(它是这些系统的一员)一样,它造成一种妥协,同时服侍两个系统,因而使它们互相谐和合适。如果我们翻过来看第一章中罗勃特所提的有关梦的“排泄的理论”,我们甚至在一瞥之下就决定要接受他所谓的梦的功能,虽然他的前提及有关梦程序的观点和我们不同〔23〕(请参阅第五章甲节)。

        上面所谓“至少使两个系统的愿望互相谐和”暗示着梦的功能有时也会失手的。梦开始的时候是对潜意识愿望的满足,但如果这个愿望达成的企图太过激烈地扰乱前意识以至于不能继续睡下去,那么梦就破坏了这妥协的关系,并且不能再进行第二部分的工作。在这情况下,梦完全被中断了,并且变为完全清醒的状态。即使在这状况下,梦虽然看来像是睡眠的打扰者而不是正常情况下睡眠的守护者,但这并非真的是梦的过错。这事实大可不必让我们产生此种偏见,而对梦的意义发生怀疑。这并非是唯一的例子,对个体来说,那些正常情况下有用的计策在情况发生些许的改变后,就变为无用而且碍手碍脚的事实是常见的,而这困扰至少具有一种使个体的调节机构注意并且重新调整以应付变化的新功能。当然我现在脑海里所想的是“焦虑的梦”。为了不让别人误解我一直在逃避这和愿望达成定律的主张有所不同的梦,我将在下面提示一些关于“焦虑的梦”的解释。

        对我们来说,产生焦虑的精神程序亦能满足某个愿望,这并不是相互矛盾的。我们知道可以用这事实来解释,即愿望属于一个系统(潜意识),而它却受到前意识的拒绝与压抑〔24〕。即使是在完整无瑕的健康心理中,前意识对潜意识的镇压并不完全,而这压抑可用来度量我们精神的正常度。心理症的症状显示出病者这两个系统发生了冲突,这些症状是产生妥协并使二者之间的冲突得以终止的产物。它们一方面让潜意识的激动有发泄的场所,即给它一种发泄口,另一方面它亦能让前意识对潜意识有某种程度地控制。在这里考虑歇斯底里症或恐惧症的意义是有益的。让我们假设一位神经质的病人无法单独过马路——这个我们很正确地称为“症状”者,如果我们强迫他去做那他认为以为自己无法做的事情(借以消除他的症状),那么将导致焦虑的发作。而的确恐惧症的导火线往往是马路上发生的焦虑。因此,我们发现症状之所以产生乃是借以避免焦虑的发生;恐惧症就像是竖立着对抗焦虑的碉堡。

        如果不去探究感情所扮演的部分,我们的讨论将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不能完全做到这点。让我们先这样假定,感情对潜意识的压抑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让潜意识自生自灭,它会产生一个本具有快乐性质的感情,不过却在受到潜抑学潜意识后,变为痛苦的。而压抑的结果与目的便是阻止此种痛苦的产生。这压抑扩展到潜意识的概念内容,因为痛苦的产生可能由这内容开始。这里我们将以一个有关感情来源而且相当确定的假说来做为我们讨论的基础(请参阅第六章辛节)。它被认为相当于运动或分泌功能,不过它的神经分布之钥却要在潜意识中去找寻。在前意识的控制下,它被束缚被抑制,以致不能产生感情的冲动。因此,如果来自前意识的能量停止发出,那么潜意识的冲动就有释放出一种不愉快与焦虑感情的危险。如果此梦的程序能继续不去,那么这危险性就会物质化,那些使它得以实现的情况是:潜抑必须早就发生,而压抑的愿望冲动亦要相当壮大。因此这些决定性因子就不在梦形成的心理架构之内。要不是因为我们的论题有一个地方(即夜间潜意识的释放)和焦虑的产生有关,那么我将要删除有关“焦虑的梦”的讨论,并且因而省略了许多暧昧不清的部分。

        我已经一再说过,形成“焦虑的梦”的理论亦是心理症病患心理的一部分(我可以这么说,梦中的焦虑是个焦虑的问题,而不是梦的问题。——译者按:本句在一九一一年增加,却在一九二五年删除)。在指出它和梦程序相连的部分后,我们就不再有什么可做的了。我现在还剩下一件事。既然我曾经断定心理症的焦虑源起于“性”,那么我就要解析一些“焦虑的梦”以显示梦思中所存在的性材料〔25〕。

        在这里我有理由将心理症病患的许多例子置于一边而引用一些年轻人的梦。

        几十年来我都没有做过真正焦虑的梦。但我仍然记得一个七岁或八岁时所做的梦,而我在三十多年后再予以解析。这梦还很鲜明,我在此梦中看见我深爱着的母亲。她的外表看来具有一种特别安静、睡眠的表情,由两个或三个生着鸟嘴巴的人抬入室内,把她放在床上。

        我醒了过来,又哭又叫,把双亲的睡眠中断了。那些穿得很奇怪并且奇异得高而且具有鸟嘴巴的人,我是由菲利逊圣经〔26〕的插图中找来的。我幻想他们一定是那些由古代埃及坟墓上的凸雕而来的鹰头神祇。另外经过分析后,引出一位坏脾气的男孩,他是一个看门者的孩子。当我们小的时候,大家常一起在屋前的草地上玩耍。这个男孩子的名字是菲利浦。我好像是由这男孩那里听到有关“性交”的粗鲁名词,而那些受教育的人则是用拉丁文“交媾”来形容此事,在这梦中我则选用鹰头〔27〕。我一定是由那年轻指导员(他对生命的事已经很熟悉了)的脸色来猜测此字所具性的意义。我妈妈梦中的那个样子,则是抄寻自祖父死前数天昏迷、喘着气的样子。对于此梦的“再度校正”

        的解析是我妈妈快要死了,坟墓的凸雕刚好和这配合。我醒来的时候充满焦虑,直到把双亲吵醒以后还不停止吵闹。我记得看到妈妈的脸孔后,心里就突然平静起来,似乎我需要她并没有死去的保证。而此梦的“续发的”解析在焦虑的影响下已完成了。我并没有因为梦见妈妈正在死去而感到焦虑,我之所以会产生焦虑是因为在前意识的校定中我已受到焦虑的影响。当我们把潜抑加以考虑的时候,这焦虑之情可以推溯到那含糊但却明显的由梦中视觉内容所表露的性的意味。

        一位二十七岁的男人很严重地大病一年后,告诉我他在十一到十三岁之间常常反复地做下面这个梦,并且感到非常焦虑:一位男人拿着斧头在追赶他,他想要逃开,但他的脚似乎麻痹了,不能移动半步。这个是一个常见的焦虑之梦的好例子,而且从来不会被认为是和性有关。在分析的时候,梦者首先想到一叔父告诉他的故事(在那梦第一次发生之后),那是有关他叔父一天晚上在街头被一位鬼头鬼脑的男人攻击的事。梦者自己由这联想得到以下的结论:他在做梦之前听到一些和这相似的事。至于斧头,他记得在一次劈柴时手指砍伤了。

        然后他立刻提到和他弟弟的关系。他常常对弟弟不好,将他打倒。他特别记得一次他以长靴剔破弟弟的头,流了许多血,然后他母亲对他说:“我害怕有一天你会把他杀掉。”当他仍然在思索有关暴力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他九岁时候的一件事。某天晚上他父母亲很晚才回来,双双上了床,而他恰好在装睡。不久他即听到喘气声以及其他奇怪的声音,他还能够猜度他双亲在床上的姿势。进一步的分析,显示他将自己和弟弟的关系和父母的此种关系相类比。他把父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包含在暴力和挣扎的概念下。他并且找到对此观点有利的证据:常在母亲的床上找到血迹。

        我可以这么说,成人之间算是家常便饭的性交却会使看见的小孩认为奇怪并且导致焦虑的情绪。这焦虑之所以产生乃是因为这种性激动不能为小孩所了解,并且因为父母之牵涉在内而遭受排挤,所以转移为焦虑。另外我们知道在一个更早的生命过程中,孩子对异性父母的性冲动还未受到潜抑,因而会自由地予以表达(请见第五章丁节)。

        对于小孩那些晚上发作的恐怕和幻想,我毫无怀疑地给予同样的解释。这种例子亦是一种性冲动的问题,因为不被了解以有受到排挤而引起的。而如果把它记录下来也许会显示出发作的周期性,因为性原欲可以因为意外的刺激或者自动的周期性发展而得以加强。 

        我没有足够的观察材料来证实我这解释〔28〕。 

        另一方面,小儿科医师不管对孩童的身体或精神方面都缺少这种了解整个现像的见解。

         下面我要记录一个有趣的例子,如果不小心被医学神话所蒙蔽,那么就会很容易地将它看错。我要借用底巴克的有关论文“PavorNous”。

         一位十三岁的男孩,身体不好,感到焦虑与多梦,他的睡眠开始受到困扰,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次从睡眠中惊醒,非常焦虑而且伴随着幻觉。他一直都能清楚地记得这些梦。他说那恶魔向他喊:“啊,我们捉到你了!啊,我们捉到你了!”于是有一种沥青和硫磺的味道,他的皮屑即受到火焰的烧伤。他由梦中醒来时感到非常恐怕,但起先都叫不出来。当声音回复时,他记得自己很清楚地这么说:“不,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或者:

        “请不要这样!我不会再做了!”或者有时说:“阿伯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后来他拒绝脱衣,“因为火焰只有在他不穿衣服的时候才来烧他。”当他仍然做这种恶魔的梦时(对他的健康是种威胁),他被送来我们的国家。经过十八个月的治疗后,他复原了。有一次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这么承认:“我不敢承认,但我一直有针刺的感觉,而且那部分过度的激动使我感到焦虑,好几次我真想由宿舍的窗口出去!”

        我们可以毫无困难的推论:①这男孩年轻的时候曾经手淫过,他或许要否认它,或者为这坏习惯而要给自己严厉的处罚(他的招供是:“我不再这么做”、“阿伯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②在青春期来临后,这种手淫的诱惑又再度经由生殖器官的刺痒感觉而复活了。

        ③现在他产生了对压抑的挣扎,但他虽将他的原欲压抑下来不过却将之移形为焦虑,而这焦虑则将他以前扬言要处罚自己的方法集合起来。

        现在让我们看看原作者的推论:

        1、由这观察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青春期可以使一位健康不佳的男孩变得非常软弱,并且可以产生某种程度的大脑贫血。2、这种大脑贫血会产生人格的变化,产生恶魔式的幻觉,以及非常剧烈的夜晚焦虑状态(也许还有白天的)。

        3、这个男孩的魔鬼妄想和自我谴责要追溯到宗教教育在他小时候所产生的影响。

        4、所有这些症状在相当长的一段乡村之旅后消失了,这是由于身体的运动以及青春期结束后身体精力的重获所致。

        5、也许这男孩大脑发展的先决影响是由于先天的遗传因素,或者是他父亲的梅毒感染。

        以下是他的结论:“我们把这病例归属于因为营养不足而引起的无热性谵妄,因为这个症状是由于大脑缺氧的缘故。” 

     第七章-戊、原本的与续发的步骤——潜抑 

         戊、原本的与续发的步骤——潜抑 

        为了要更深入地了解梦的心理,我给自己找来一个极其麻烦的事情——对这件事来说,我的解说力量是很不够的。我一方面只能把这些复杂而又同时产生的元素,一个个地加以描述(不能同时进行),一方面在描述每一点的时候,又要避免预侧它们所依据的理由。像这一类的困难,都是超出我的力量所能解决之外。在叙述梦的心理时,我已经忘了提出这些观点的历史性发展,对这些我必须予以补偿。虽然我对梦这问题的探讨方向,是根据以前对心理症病患的研究而定的,但我并不想把后者当作我目前这工作的引证基础,虽然我一直想这么做。不过我却想以反方向进行,即以梦来做为对心理症病患心理研究的探讨方向,我知道读者所将遭遇的许多困难,不过我却找不到什么方法可以避免这些困难。 

        由于我对这些问题的不满意,我很愿意在此稍为暂停一下,以便能考虑别的观点,它们似乎对我的努力给予较大的价值。就像在第一章中所描述过的一样,我发现自己正在面对着一个各派作家各具有完全不同意见的论题。在对梦的这问题的处理上,我们都能将主要的矛盾给予合理的解答。我们只反对其中的两个观点——所谓梦是一种“无意义的过程”,以及它是属于肉体,除了这两点以外,我都能在自己的复杂论题中各自证实了这些相互矛盾的意见,并且指出它们都照亮了部分的真实。

        关于梦是清醒时刻的兴趣与以证实。而这又和那些对我们具有重大意义与兴趣的事情发生关联。梦永远不会为小事忧心。不过我们又接受相反的意见,即梦收集白天各种无关痛痒的遗留物,而它们不能把握白天任何重大的兴趣,除非它们和清醒时刻的活动分开。我们发现对梦的内容来说,这也是正确的——它借着改装而将梦思的表达给予改变。由于联想的原因,我们知道梦的程序比较容易控制住近期或者毫无关系的概念性材料(而这还未被清醒时刻的思潮所封禁);而它亦因为审查制度的原因,将精神强度由于一些重要但又遭受反对的对像转移到一些无举足轻重的事情上。

        至于梦具有“过强的记忆”以及和幼童时期的材料有关的事实,早就成为我们梦的定理的基石——在我们梦的理论中,源于幼童时期的愿望是梦的形成所不可缺少的动力。

        自然我们毋须怀疑睡眠时外来刺激所具有的意义,这曾经实验加以证实;不过我们曾经指出这些材料和梦愿望的关系,相当于白天活动中持续入眠的思想遗留物一样。我们亦没有理由反对这个观点——梦对客观感觉刺激的解释和错觉一样——不过我们已找到产生此种解说的动机。这些理由都被其他的作者忽略了。对于这些感觉刺激的解说是这样的——不去打扰睡眠,并且用来满足愿望达成。至于感觉器官在睡眠时感受到的主观性刺激状态,曾由拉德先生予以确实。我们并没有把它们当作梦的一个特殊来源,但我们却可以利用那在梦背后活动的记忆的后退(退化)性复苏来解释这种激动。

        至于那些内脏器官的感觉——曾经一度是解释梦的主要论点——也在我们的概念中占据一席之地,虽然不很重要。这种感觉——如落下来、浮游或者被抑禁的感觉——是一种随时“待命出发”的材料,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合乎需要,梦的运作都会利用它来做为梦思的表达。

        我们相信梦的程序是快速而且同时发生的。这个观点,如果以“意识对已造好的梦内容的察觉”来看是正确无讹的,不过在这以前的梦程序,可能是缓慢而且具有波动性。至于梦之谜——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压了大量的材料的疑问——我们的解释是,它们把心灵内那些已经作好的构造拿来应用。

        我们知道梦都是改装的,并且受记忆的截割的,不过这并不造成阻碍,因为它不过是开始梦形成的那刻就已存在的改装活动之公开,而且是最后的一部分。

        关于那令人失望以及表面看来是无法达到妥协的争论——心灵在晚间是否亦睡觉,或者它仍然像白天一样地统帅着各种精神机构——我们发现二者都对,但并非全部都对。在梦思中,我们能证明那非常复杂的理智机能是存在的,它几乎和精神装置的所有其他来源一起运作。然而我们无法否认这些梦思皆源于白天,而且也要假定心灵会有睡眠的状态。所以即使是“部分睡眠”的理论亦有其价值,虽然我们发现睡眠状态的特征并非是心灵连结的解体,而是白天统辖的精神系统将其精力集中于睡眠的愿望上。由我们的观点看来,这从外在世界退缩的因素亦自有其意义在,它虽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子,不过亦是促使梦表现的后退现像得以进行的原因。所谓“放弃对思想流向的主动引导”的概念亦不可予以非难,但精神生活并不因此而变得漫无目标,因为我们知道,当自主(主动)的具有意义的思想被舍弃后,非自主的思想则取得统辖权。另外,我们不但发现梦中含有各种松弛的关联,而且还能指出其他我们想像不到的连结。而这松弛的关联不过是另外那些确定,而且具有意义的连结的替代物。确实,我们会把梦视为荒谬的,不过梦例却又给我们这样的教训——即不管梦表面是如何的荒谬,它还是非常合理的。

        对那些梦的功能——各个作家认为梦所应该赋有的——来说,我们毫无异议。如梦是心灵的安全活门,以至罗勃特说的“所有有害的事物,经过梦的表现后,都变得无害了”——这观点不但和我们所谓的梦的双重愿望吻合,而且对这句话来说,我们要比罗勃特了解得更深。至于“心灵在梦中能够自由扮演”的观点,在我们的理论看来,则相当于前意识的活动让梦自由发展而不予以干扰。如“在梦中,心灵回复到胚胎时期的观点”这一类的文字,或者是艾里斯形容梦的话——“一个古老的世界,具有庞大的感情和不完全的思想”——使我们很高兴,因为这和我们的论点不谋而合(我们认为这些白天被压抑的原始活动和梦的建造是有关系的)。我们也能衷心地接受沙里所写的:“我们的梦带回我们早先的以及依次发展的人格。在睡眠当中,我们回复了从前对事物的看法和感觉,还有那些曾经统辖我们的冲动和反应。”还有,我们亦和德拉格一样,认为那些受到“压抑的”成为梦的主要动力。

        我们重视歇尔奈尔叙述那部分,关于“梦的想像”的重要性,以及他本人的解释,但我们不得不把问题转到另一个位置来看。事实上,重点不在梦创造了想像,而是在梦思的建造上,潜意识的想像活动占了重要的大部分。不过我们仍然亏欠歇氏许多,因为他指出了梦思的来源,但所有他描述为梦运作的几乎都是白天的潜意识活动,而它促使梦发生的能力是不下于促使心理症状的产生。这和我们所谓的梦运作是不相同的,而且梦运作包含的范围也较窄。

        最后,我们没有理由舍弃梦和精神疾病之间的关系,反而应在一个新的立场上建立一个更巩固的连结。

        我们所以能够在自己建架的结构内,容纳早期作者们所提出的各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发现,这要归功于我们梦理论的特色,它将这些理论结合成一个更高级的单元。对许多发现,我们给予新的意义,但只有少数几处遭受我们的否决。然而,我们的建架仍未完全。除了那些因为我们进入和梦心理的暗处所遭遇的复杂问题以外,我们似乎遇到了一个新的矛盾。一方面我们认为梦思源于完全正常的心灵活动,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在梦思中发现许多不正常的梦程序,这些程序后来进入梦内容,而且在解析时又重复一遍,所有那些形容为“梦运用”

        的却和我们所知道的理智的思想程序不同。以前作者的严格判断,认为梦的精神功能是低能量,似乎是正确的。

        也许需要更进一步地研究才能得到解答,并且使我们步入正途。现在让我们再把另一个梦形成的连接加以更仔细地观察。

        我们已经发现,梦取代了许多源于日常生活的思潮,并且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秩序。因此,我们不必怀疑这些思想是否源于正常的精神生活。我们认为价值很高的思想以及极其复杂的行为,都能在梦思中找到。但是我们无须假设这些思想行为在睡眠的时候完成,这种假设会大大地弄坏了我们迄今所引用的关于睡眠精神状态的概念。相反的,这些思想也许源于前些日子,它们也许从开始就逃过意识的注意,在睡眠开始进行时,也许就已经完成了。由此等前提,我们最多只能下这样的结论:最繁杂的思想成就也许不需要意识的协助亦能完成。由每一位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歇斯底里症病患或强迫思想症病患中,我们都会找到这种事实。这些梦思本身当然不是无法进入意识层;如果我们白天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那一定有许多旁的理由。要被“意识”到和那特殊的精神功能——注意力——有关,这个功能似乎只有一定的能量,因此可以由某一有问题的思想串列转移到别的目标上。另外,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使这些思想串列不能进入意识面:“意识的反映”显示在施展注意力的时候,我们是沿着一条特别的途径,如果沿着此途径进行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不能接受批评的概念,那么我们就瓦解了——即我们遗弃了注意力的潜能。似乎这样起头以及被遗弃的思想串列会继续地进行下去,而绝对不会再受到注意,除非它在某一点达到特别高的强度,才会迫使注意力再去注意它。因此如果某思想串列开始的时候就遭受排斥(也许是意识的)——在直接的理智用途下,判断它是错的,或毫无用处——那么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此思想串列继续进行下去,毫不为意识所察觉,直到睡眠的开始。

        总括一句,我们把这一类的思想串列称为“前意识”,我们认为它是完全理智的,并相信它或者被忽视,或者被排挤而受压抑。让我们再用简单的字眼来叙述我们对思想产生的看法。我们相信当发生一个有目的概念时,某些数量的激动——称为“潜能”的东西——就会依着此概念选择的连接途径,转移过去,那些被忽视的思想,则是没有得到此种“潜能”

        者。而受到压抑或排挤的思想串列,其潜能即被收回。在这两种情况下,它们都得靠自己的激动。有时这些思想串列——具有有目的潜能——可以吸引意识的注意力,然后经由意识的机构而得到过度的潜能。接下来,我们要阐明意识的功能与性质。

        前意识中如此进行的思潮最终有两种结果,它或者自动地消失,或者持续下去。对于前者,我们这样认为:它将能量由各个相连的小径发散出去,这能量使整个思想网处在一个激动的状态。这种激动状态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就消退了。这是因为寻求解放的激动转变为静寂的潜能。如果是这第一种结果的话,对梦形成来说,它已不具任何意识。但前意识中仍然潜伏着其他有目的的概念,它们源于潜意识,而且一直保持活动。它们也许会控制这些前意识中不被理会的思想激动,或者建立它与潜意识的关联,并将潜意识愿望的能量转移过去。

        因此,虽然加强力量仍然不能使它到达意识层,但是这种受到压抑以及忽视的思想串列仍能够自我维持,于是我们可以这么说,此前意识的思想已被带入潜意识中。

        其他可能引起梦形成的局势如下:前意识的思想串列可能一开始就和潜意识的愿望相连,因此受到那主要的具有目的的潜能拒绝;或者一个潜意识的愿望,因为某些原因(如由肉体而来的)而变为活动性,并且找寻机会把能量转移到那个前意识所不支持(不供给能量)的精神遗留物。这三种情况都有同样的结果:前潜识中有一组思想串列,受到前意识潜能的遗弃,不过却由潜意识愿望中取得潜能。

        由这点开始,此思想串列即进行一系列的变形,我们再也不能把它们认为是正常的精神程序,最后导致一个令我们惊讶的结果(一个精神病理学上的构造)。下面我将列举这些程序:

        ①每一个单独的思想强度都可以全部释放,由一个思想传给另一个,因此某些概念形成时,即被赋予极大的强度(请见第六章丙节)。又因为这过程可以数度重复,所以整个思想串列的强度终于会集中在一个思想元素上。这是我们熟悉的梦运作的“压缩”。凝缩作用是我们对梦产生如此迷乱印像的主要原因,因为在我们已知的正常与能够到达意识层的精神生活中找不到相类似的东西。在正常的精神生活中,我们也能找到一些概念——属于整个思想串列的结果或症结——它们亦具有高度的精神意义,但是其价值却并不以任何对内在知觉来说是明显的感觉状态表达出来。另外,在凝缩作用的过程中,每个精神的相互联系都变为概念内容的强化。这情况就和我写书的时候,用方体或正体来表达出那些我认为是了解内文的重要部分。在演说的时候,我要更大声更慎重,以强调的语气把这个字念出。第一个类比使我立刻想起梦运作所提供的实例:“伊玛打针的梦”中那个字。艺术史家们使我们注意到这事实,即最早而且富有是历史性意义的雕刻都服膺于相同的原则:它们以形像的大小来代表雕像的地位。国王要比他的侍从或被击败的敌人大二或三倍,罗马时代的雕刻则利用更微妙的方法来表现这种效果。如皇帝被放置在中央,直立着,被特别小心地加以雕塑,而他的敌人则屈服于他足下。不过他不再是矮人群中的巨人。而今天在我们之间,下级对上级所行鞠躬礼即是这种古老表现原则的一种回响。

        梦中凝缩的进行方向一方面受到梦思和理性的前意识关系的影响,一方面又受潜意识中视觉记忆的决断。凝缩作用的结果是产生那借以穿透而进入知觉系统所需的强度。

        ②借着强度的转移,中间思想——和妥协相似——经由凝缩作用的影响而形成(请参阅我提过的许多例子),这也是我们正常思想中所从未有过的。在正常思想中最主要的是选择以及保留那“适当的”概念元素。另一方面,在我们尝试以语言表达出前意识的思想时,集锦构造与妥协常会出现,它们被认为是“说溜了嘴”。

        ③那些互相转移强度的概念间具有最松弛的相互关系。它们之间的关联是我们正常思考所不屑一顾的——最多用于笑话上——特别是那些同音异义以及一语双关的情况,它们被认为是和其他的连接相等。

        ④互相矛盾的思想,但并不互相排斥,反而继续相依为生,常常会组合而成凝缩的产物,就好像矛盾并不存在一样,或者它们达致一种妥协——对此种妥协,我们的意识是同样无法忍受的,不过却常在行动中出现。

        以上是一些梦思(其前身是架建于理智的基础)在梦运作过程中最显著的异常步骤。我们以后将看到这些程序的整个重点是放在使潜能变为可动的,同时能加以释放。至于这些潜能所附着的精神元素,其内容真正的意义却不被重视。我们亦可以这么假定:凝缩作用以及妥协之产生是为了促成退化作用,即使思想转变为影像的作用。至于某些梦的分析,还有梦的合成,如“Autodidastes”的梦,虽然不具有后退现像所产生的影像,却也仍然和别的梦一样,具有同样的转移与凝缩作用。

        因此,我们可以达至这样的结论,梦形成和两种基本上就不同的精神程序有关。其中一个产生完全合理的梦思,和正常的思想具有同样的真理性,而另外一种则以最迷乱、最不合理的方式,来处理这些思潮。我们已经在第六章的讨论中,把第二种精神程序称为梦运作本身。对这精神程序的来源,我们有何可说的呢?

        如果我们早先没有深入了解心理症的心理——尤其是那些歇斯底里症的——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回答此问题。由这些研究,我们发现一个同样不合理的精神程序在歇斯底里症状的产生上占据着主要的地位。在歇斯底里症中,我们开始的时候也只是看到一些完全合理的思想,和意识的思想一样正确,而这第二种形式的存在,我们无法找到,只能在后来的追踪研究中发现出来。借着对病人症状的分析,我们将发现这些正常的思想受到不正常的处理:它们借着凝缩作用及产生妥协,借着表面的联系,在不顾矛盾的情况下,经由后退现像的小径转变成为外面所表现的症状。由于梦运作的特征和那些产生心理症症状的精神活动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们把歇斯底里症的结论借用在梦上。

        我们由歇斯底里的理论中,借用下述的主张:一个正常的思想串列只有在下述情况才会受到前述异常的精神处理,即当一个源于幼童时期而且遭受潜抑的潜意识愿望转移到思想上,这思想才会得到此种精神处理。我们曾经假设产生动力的梦的愿望皆源于潜意识(这和上面的观点是一致的),不过我们曾经说过这假设虽然无法驳斥,但也不是完全正确的。

        但为了要解释潜抑——一个我们已经用过那么多次的字眼——我们必须要更进一步去探讨我们的心理建架。

        我们已经提过关于原始精神装置的假设(见第七章丙节),其活动是避免激动的堆积,以及使自己尽可能地维持在平静的状态。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它的建造蓝图是据反射装置。

        而行动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种引起身体内部变化的方法——则受到它的操纵。然后我们继续讨论“满足经验”所引起的精神后果。而在这点上,我们又加入第二个假说:激动累积(如何达到累积效果,我们暂时可以不管)的感受是痛苦的,同时它使装置发生作用,想着以重温满足的经验——即减少激动,并且产生愉快的感觉。精神装置内的这道主流——由不愉快流向愉快,我们称之为愿望。我们断定只有愿望才能使这装置产生行动,而愉快与痛苦的感觉则自动地调节激动的路程。第一个愿望的发生也许是“满足记忆”幻觉式的强化印像。不过这种幻觉,除非能够得到完全的消耗,否则无法使需求停止,因此也就无法借完成而得到愉快的感觉。

        因此我们需要第二种活动,或称为第二个系统活动。它使记忆的潜能不至于超过知觉范围,束缚着精神力量,并且把由需求而来的激动加以改道,使它循看一条团团转的路,直到最后借着一种自主的行动操纵外在世界,使个体能够真正地感觉那引起满足的真正“对像”。我们在精神装置的图解中,就只提到这里。这两个系统就是我们在完全发展的装置内所谓潜意识和前意识的根源。

        为了能够用行动将外在世界适当地予以改变,我们必须在记忆系统中堆积一大堆的经验,以及许许多多由不同的“有目的的概念”和这堆记忆材料所产生的永久性关联。于是我们就能将假设向前推进一步。这第二个系统的活动是在永远借着摸索的前进中,交互地送出或收回潜能。它一方面需要不受拘束地管理各种记忆材料,但由另一方面来看,如果它沿着各个思想小径送出大量的潜能,那么将使它们随意漂流而毫无效果的浪费掉,并且减少了那用以改变外在世界的力量。所以我如此假定(为了效率的缘故),这第二个系统将其大部分能量置于一种静止的状态,而只利用一小部分于转移现像上。我还不太了解这些程序的机转;不过任何一位想真正了解这概念的人必须在脑中有个实体的类比,即想像神经细胞激动时所伴随的行动。我要强调的概念是,第一个系统的活动是使激动的能量能够自由地流出,而第二个系统则借着由此而产生的潜能,将那激动流出口堵住,并把它转变为静止的潜能,同时提高其能量。因此我假定第二个系统控制激动所遵循的途径和第一个系统必大不相同。

        当第二个系统在其试验性思想活动中达至结论后,它即解除抑禁,并且把堆积起来的激动加以释放以产生行动。

        如果我们把抑制第二系统内“潜能的解除”和“痛苦原则”〔29〕调节功能的关系加以比较,那么就可以得到一些有趣的结果。现在让我们先指出满足的死对头——即客观的恐怖经验。让我们假设,某知觉刺激于此原始装置,并且是痛苦的来源。因此即产生不协调的运动行为,直到最后某一个动作使此装置和知觉分开,同时也远离了痛苦为止。如果知觉再度出现,这动作立刻又会再度出现(也许是种逃难的动作),直到知觉又再消失为止。在这情况下,没有任何倾向会以幻觉或其他的方式去增添痛苦来源之知觉的潜能。相反的,如果有什么发生而使得此令人困扰的记忆图像重新显现,这原始装置会立刻把它再度删除,因为这激动的流入知觉会产生(或更精确地说开始产生)痛苦。这种记忆上的回避——不过是重复了此知觉逃避——亦被下列事实所协助,即回忆不像知觉,这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唤起意识,因此不能吸取新鲜的潜能。这种借着精神程序不花力气,以及经常回避那曾经产生困扰的记忆提供我们一种原型,以及第一个精神潜抑的例子。这是一个常见的事实,即回避那些令人困扰的刺激——鸵鸟政策——仍能在具有政党精神生活的成人中见到。

        因为痛苦原则的结果,第一个系统不能将任何不愉快的事带入其思想内容中。它除了愿望以外,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一直停留在这点上,那么第二个系统的思想活动必定遭受阻碍,因为它需要很自由地和各种经验的记忆交通。因此产生两种可能。第二系统也许完全不受痛苦原则的约束,因此能够继续进行而不会受到不愉快回忆的影响,或许它有办法使不愉快的记忆无法将不愉快的情绪释放。我们要删掉第一种可能,因为痛苦则很清楚地控制着第二系统的激动过程(和第一系统中的一样)。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即第二系统转移潜能的当时亦抑禁了记忆激动的产生,这当然包括不愉快感的产生(可以和运动神经传导相比)。

        因此从两个不同的起点,根据痛苦的原则以及前面所提的消耗最少潜能的原则,我们都能够得到同样的结论,即第二系统的潜能同时产生激动传导的抑禁。让我们牢牢记住(因为这是了解潜抑定律的钥匙):第二系统要在能够抑制住某一概念所发生的不愉快感觉时才能将潜能传移给它。任何一个能够逃离抑制的都无法为第二系统以及第一系统所接近。因为痛苦原则的关系,它很快地就被删除掉。这种不愉快的抑制并不一定会彻底,不过它必须产生一个开始,因为这样才能让第二系统知道此记忆的性质,关于它是否适合思想程序所找寻的目的。

        我要把第一系统内进行的精神程序(步骤)称为“原本步骤”,而那由第二系统的抑制所产生的程序称为“续发步骤”。我还能指出另外一个理由,为何续发步骤要改正原本步骤。原本步骤努力地想产生激动的传导,因为借着如此堆积起来的激动,它能建立“知觉仿同”(请看本章丙节)。然而,续发步骤舍弃了这个意图,而以另一个来取代其位置——即建立“思想仿同”。所有的思想都是由某个满足的记忆(被当作是有目的概念)绕道而达至同一记忆的相同潜能——希望借着运动经验的媒介而再度获得。思考所关心的是概念之间的相互联系,以及妥协的产物,都是达到仿同目标的障碍。因为它们以某一概念取代另一概念之后,就把原来通向第一个概念的通道弄歪。所以像这类的步骤都是续发性思维所极力避免的。我们也容易看出来,“痛苦原则”虽然在另一方面提供思想步骤许多最重要的指标,但是在建立“思想仿同”时却是一大阻碍。因此,思想步骤的倾向一定是要由“痛苦原则”的规定中解脱出来,同时将感情的发展降低到最小,使它刚刚足以产生信号即可。借着意识的帮助得到过度的潜能后,思考才能达到这精练功能的目标(请参阅第七章己节)。不过我们很了解,即使在正常精神生活中,这个目的亦很难达到,而我们的思考仍然因为痛苦原则的影响而时常发生错误。 

        然而这思想(续发思考活动的产物)成为原本精神步骤的对像并不是我们精神装置的功能性缺陷(这个方式可以用来解释梦以及歇斯底里症的产生)。这个缺陷源于我们发展历史中的两个会合的因素。其中一个完全属于精神装置,因此对这两个系统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另外一个因素的作用则是波动性的(时大时小),将机质性的本能力量带入精神生活来。这两个因素都是起源于童年,而且是自幼年开始,我们的精神和身体器官所产生变异的沉淀物。

        当我把精神装置内的一个精神程序称为“原本步骤”的时候,我不单单是对其重要性和效率考虑,我还想以其命名来显示发生时间的前后。据我们所知,没有一个精神装置只具有原本步骤,所以这样的一个装置只是理论上的虚构物。但下面这点倒是事实的:在精神装置中,原本程序是最先出现的,而续发步骤则在生命的过程当中慢慢成形、抑制并且掩盖过原本步骤,不过要完全地控制它可能要到壮年的时候。因为这续发步骤出现得慢,所以我们的核心(由潜意识的愿望冲动所组成)仍然是前意识所无法到达、了解,或者是抑制的,而后者则受到一经决定就无法予以变更的限制并成为传导潜意识愿望冲动的最适当途径。这些潜意识的愿望对前意识的精神趋向能够加以强迫的压力,这是后者所必须服从的,不过后者也许可以努力地将这些潜意识力量叉开,并将之引导到更高层的目标。续发步骤较晚出现的另一个结果是前意识的潜能无法进入广大的记忆材料内。

        在这些源起于幼年时期不能被毁灭或抑禁的愿望冲动间,某些愿望的满足是和续发性思考的“有目的的概念”相冲突的,这些愿望的满足因此不再产生愉快的感情,反而是痛苦。

        这种转变的感情正是我们所谓的“潜抑”的基本。潜抑的问题是它为何发生此种转变,以及基于何种动机的力量。但对这问题,我们在这里只要轻轻碰一下就好了〔30〕。我们只要知道这种转变在发展的过程中产生——我们只要回忆孩童时期如何发生厌恶感,而这本来是不存在的——而且和续发系统的活动有关。那些被潜意识愿望借以释放情感的记忆,既然不会为前意识所接近,因此附于此等记忆的情感的释放亦不会受到它的抑制。所以即使把附在它们上面的愿望能量转移给前意识思想,前意识思想亦因为这种情感的起源而无法和它接近。 

        反过来,“痛苦原则”却支配大局,使前意识远离这发生转移的思想。因此它们就被遗弃了,所以许多幼童时期的记忆一开始就被前意识疏远了,这是潜抑的必须情况。

        最理想的情况是不愉快的感情在前意识内。因为思想转移失去潜能后就停止产生了,这结果表示痛苦原则的参与是有用的。但是当潜抑的潜意识愿望接受机质性的加强,然后再转移给被转移的思想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失去了前意识的所有潜能,这转移能量所造成的激动亦使这些思想企图冲出重围,于是产生防卫性的挣扎。因为前意识加强它对潜抑思想的抗拒(即产生“反潜能”),而后这被转移的思想(潜意识思想工具)经由症状产生的妥协状态达到其突破的目的。但是当这潜抑思想受到潜意识思想的强力资援,同时又被前意识潜能遗弃后,它们就受原本精神步骤的控制,而目标则是运动行为的产生。

        或者,如果可能则会使知觉仿同造成幻觉式的后现。我们大概知道,前述这些不合理的步骤只能发生于潜抑的思想。现在我们又能看得更深一层,那些发生于精神装置中的不合理步骤是根本的。只要概念被前意识所舍弃,让它自生自灭,并且由潜意识不受压抑的能量所转移(而这潜意识努力地找出口),他们就会发生。其他一些观察亦能支持我们的观点——这些被称为不合理的,并非是指正常步骤的错误(所谓理智错误),而是那由抑制解放出来的精神装置的活动方式。因此我们发现统驭由前意识激动转变为行动之间的还是同样的步骤,而前意识思想和文字之间的连结也很容易出现同样的转移和混淆。这我们常归咎于不注意。最后,要抑制这些原始形式的功能,需要更多工作(能量)的证据存在于下列的事实中:如果我们让这些力量突破到意识层,则会产生一种滑稽(一些要借着笑声而释放的过多能量)的效果。

        有关心理症的理论指出下面这个不变以及无疑的事实,即只有幼童时期而来的性愿望冲动,在孩童的发展过程中受到潜抑后,曾在后来的发展中重新复活过来(或许是源于起始是双性的性体质的关系,或者是性生活过程中不良影响),所以可供给产生各种心理症症状的动力。只有推论到这些性力量,我们才能把潜抑理论中仍然存在的隐缝塞住。对于这些性的以及幼童时期的因素是否同样的适用于梦理论的问题,我将不予回答。我没有完成后者的理论,因为在假定梦愿望永远是由潜意识中而来的时候,我已经超过我能解说的地步〔31〕。 

        在此我也不想再深究形成梦和歇斯底里症之间的精神力量有什么不同。我们对任何一个仍然没有足够的了解。 

        另外还有一个地方我认为是重要的,而我要承认,我是因为这点才能导出有关两个精神系统的讨论——它们的运作方式以及潜抑的事实。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是否能将这和大家有关的心理因素造成一个适当而且正确的概念,或者(相当不可能)我的看法是否歪扭以及不完全的。虽然在判断精神审查制度和梦内容的合理与异常的修正中,我们会造成许多变异,但以下这些一定还是事实。在梦的形成过程中,这类的步骤必定在运作,而它们的基本是和歇斯底里症的形成是同类的。然而梦并非是病态的,它并没有显示任何精神平衡的困扰,而且它也不会发生效率被破坏的结果。也许有人认为不能由我的梦或者是我病人的梦中得到全体有关正常人的梦之结论,但我相信这个反对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我们可以由所见的现像推论它的动机力量,结果会发现心理症病人所应用的精神机转并非新创,而是早已存在于正常装置之中。这两个精神系统,控制二者之间通道的审查制度,其中一个活动对另一个的抑制与掩盖,以及二者和意识层的关系——或者其他对此观察到的事实的更正确解释。这些都形成我们精神工具的正常结构,而梦则指出一条让我们能了解这精神构造的路。即使很保守地局限于已知的确定知识的范围,对梦我们仍然可以这么说:它们证实了那些被压抑的东西仍然会继续存在于正常或异常人的心灵中,并且还具有精神功能。梦本身即是此受压抑材料的一种表现。理论上来说,每一梦例都应是如此的。由实际的经验看来至少可以在大部分的情况中找到,尤其是那些表现出最明显的梦生活之特征者。在清醒时刻中,由于矛盾态度的相互中和,所以心灵中被压抑材料无法被表达,并且无法被内部的知觉所感受,但是在晚间,却由于冲力对妥协结构震撼的结果,这被压抑的材料找到进入意识的方法与路途。

        Flecteresinequeosuperos,Aovebo〔32〕(如果我不能影响神祇,那么我亦要搅动冥界。)

        梦的解析是了解潜意识活动的大道。借着梦的分析,我们能够了解这最神秘最奇异的构造。无疑地,这只是一个小步,但却是个开始,而且这个开始使我们能够更进一步分析(也许基于其他我们称为病态的构造)。而疾病——至少那些正确的被称为官能性的——并非表示这装置的解体,或者在内部产生新的分裂。它们需要有动力的解释,即在各个力量的相互作用下,有些成分被加强,有些变弱,因而许多活动在正常机能下不会被察觉。我希望在别处能够显示这两种机构合成的装置,这样要比只有其中一个来得更为优越〔33〕。 

     第七章-己、潜意识和意识——现实

          己、潜意识和意识——现实 

        如果更仔细地想一下,那么将会发现前章的心理讨论使我们假定有两种激动的程序或者解除的方式,而不是两个靠近装置运动端的系统。但这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我们如果发现一些更恰当以及更靠近那我们所不知的真理的事实时,我们必须随时把以前的概念架构加以改变。所以让我们来改正一些错误的观念(如果我们把这两个系统很简明地当作是精神装置的两个位置)——如“潜抑”与“突破”中所蕴含的这些错误观念的痕迹。所以当我们说某个潜意识思想寻找机会进入前意识,然后突破而入意识界的时候,我们脑海中所想的并不是在新的地方形成新的思想(像副本由原本复印出来,两本共同存在的情形),而那个突破入意识的概念也并不指位置的改变。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前意识的思想被潜抑或由潜意识所驱逐而加以取代。这些意像(借用争夺一片工地的观念)很容易使我们认为某个地点的精神集合真的消逝,而以另一个新据点的集合来代替。现在让我们用一些和现实更接近的东西来替代此种类比:某些特殊的集合具有潜能,可以再增加,也可以减少,因此这结构就能够受到某特殊机构的控制或者脱离之。在这里我们用一种动力学的观念来取代前述的区域性理论,即我们认为可更动的不是精神构造本身,而是它的“神经分布”〔34〕。

        然而我认为我们可以一起利用此二系统的两种类比影像——这是合宜而且正当的。如果把以下的观念放在脑海中,那就可以避免任何滥用此种表现方法的可能:概念、思想以及精神构造一般来说不应该认为是坐落于神经系统的任何机质元素上,而是(可以这么说)“在它们之间”,而各种阻抗以及便利的道路形成了相对应的关联。能够成为内在知觉的任何对像都是“虚像”——假的,和望远镜借着光线的折射所造成的影像一样。但我们把这系统——本身并非精神的,而且永远无法为我们的精神知觉所察觉——看成像望远镜投影的镜头那类东西,是合理的。而如果我们继续比较时,我们可以两种系统之间的审查制度比喻成光线由一介质进入另一新介质中所发生的折射作用。

        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是靠自己的摸索来发展我们的心理学。接下来我们应该考虑那些盛行于现代心理学的定律,并且检查它们和我们假说间的关系。利普士在他那有影响力的文章中曾表示,就心理学来说,潜意识问题比较不是心理学上的问题。只要心理学家漠视此问题,认为“精神”指的是“意识”,而潜意识的精神程序则是明显的“无意义”,那么医生对不正常精神状态的观察则不可能用心理学去评价。医师和哲学家只有互相承认所谓“潜意识的精神程序是一个确定的事实”后才有可能合在一块。如果有人对医生说,“意识是所谓精神不可缺少的特征”,那么他只好耸耸肩膀,不过如果他对这些哲学家的话仍然具有足够的信心时,他也许可以这么假定,我们和科学上所追究的并非是同样的问题。因为是对心理症病人精神生活有一点了解或者是对梦做一个分析一定能使任何人产生很深刻的印像,即那些最繁杂以及最合理的理想程序——并且无疑是对精神程序——能够在不引起意识的注意时而产生〔35〕。当然,这是真的:医生只有在那能够交通和被观察的意识界中形成某种影响之后,才能够学到潜意识的程序。但在这意识呈现的结果也许是个和潜意识不一样的精神特征,以至于内在知觉无法辨别乙乃甲的取代物。医生们必须自在地借着潜意识程序对意识的影响中,以“推论”的方式继续深处了解。借着此种方法,他发现意识效果只是潜意识的一个遥远(按即次要的)的精神产物,而后者不单单是以此种方式呈现在意识界,而且它的出现与运作常常为意识所不知。

        我们必须放弃这种高估的想法,即意识乃是真正了解精神事件不可或缺的基本。就像利普士所曾说过的,潜意识是精神生活的一般性基础,潜意识是较大圆圈,它包括了“意识”

        这小圆圈;每一个意识都具有一个潜意识的原始阶段;而潜意识也许停留在那阶段上,不过却具有完全的精神功能。潜意识是真正的“精神实质”。对于它的内在性质,我们和对外在世界是真实一样的不了解。而它经由意识和我们交往,就和我们的感觉器官对外在世界的观察一样的不完备。

        当我们舍弃了意识生活与梦生活之间的对立,以及将潜意识放在它应占据的地位时,许多早期作者有关梦的重要问题都失去了意义。因此许多使我们惊奇的在梦中成功呈现的活动不再被认为是梦的产物,而是属于潜意识的思想——它在白天的活动并不少于晚间的。如果像歇尔奈尔所说的那样,梦只是玩弄着一些身体的像征性表现,那么我们知道,这些表现是某些特定潜意识幻想的产物(这也许源于性的冲动)。它们不但表现于梦中,并且呈现在其他歇斯底里性恐怖和别的症状上。如果梦中继续进行着白天的活动,完成它,并且带来具有价值的新观念,那么我们所要做的便是将梦的伪装撕除。此伪装是梦运作和心灵深处不知名力量协助下的产物(如Tartini奏鸣曲之梦中的魔鬼〔36〕,其理智上的成就和白天产生同样结果的精神力量是完全相同的。即使在理智以及艺术的产物上,我们也许亦倾向于过分的强调意识的部分。由某些生产特别旺盛的作家报告看来,如歌德和荷尔姆赫兹,他们创造中的那新的以及重要的部分是整体的呈现在脑海中,而不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当然在别种情况下(需要每个理智成分的专注时),意识活动亦有部分的贡献。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不管何处,只要意识参加一份,它就将其他的活动遮盖起来,这是它滥用了的特权呀!

        把梦的历史性意义以一个独立的题目来讨论似乎是不值得的。譬如说,也许一个梦促使某个领袖去做一些大胆的尝试,它或许改造了历史。那么只有在认为梦是一种神秘力量,并且和常见的精神力量不同时,才会产生此问题。如果把梦视为在白天遭受阻抗的冲动的“一种表达方式”(在晚间被心灵深处的激动来源所加强),那么这问题也就消逝无踪了〔37〕。古人对梦的尊崇都是基于一种正确的心理认识,这是对人类心灵中不可控制以及无法摧毁的力量的崇拜——那个产生梦愿望的“魔鬼”以及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运作的力量。

        在提到“我们的”潜意识时,我并非没有任何目的。因为我所描述的和其他哲学家所谓的潜意识不同,甚至和利普士的亦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这个名词仅仅是意识的相反词;这个他们以同样的热诚、精力去赞成与反对的论题乃是——除了意识以外,必定还有潜意识的精神力量。利普士更进一步断言,所有属于精神的都是存在于潜意识中,而其中的一部分亦同时存在于意识中。但是我们集中这些有关梦和歇斯底里症的现像并非为了证实这理论,因为对正常清醒时刻生活的体验就足够证明它的正确性。由精神病理学构造以及此类的第一成员(梦)的分析所得的新发现乃是潜意识——属于精神的——是两个不同系统的功能组合。

        正常人如此,病态的人也一样。因此就有两种潜意识,今仍未为心理学家们所分辨。由心理学上的用法来说,它们都是潜意识的,但从我们的观点看来,其中一个被称为潜意识,是无法进入意识层的,而另一个我们称为前意识,因为其激动——在满足某些规定,或者经过审查制度的考核之后——能够到达意识界。关于此激动到达前必须经过连串固定机构(我们可以由审查制度的所产生的改变看出它们的存在)的事实,使我能够以一种空间的类比来描述它们。在前面,我们已经描述过这两个系统的相互关系,即前意识立于潜意识与意识之间,像一道筛子。前意识不但阻隔了潜意识和意识的交通,并且控制随意运动的力量,负责那能变动的潜能的分布——其中一部分所谓的“注意力”是我们所熟悉的。

        另外,我们必须要分辨超意识和下意识之间的不同——这于强调精神和意识之间的相同。

        那么意识所剩下来的角色又是什么呢?(它一度曾是那么全能,隐瞒着一切)。只有那些用来察觉精神性质的感觉器官了。根据我们那图解的基本概念看来,我们只能把意识感觉看成一种特殊系统的功能,因此这缩写“意识(cs)”是合宜的。由其物理性质看来,我们认为这系统和知觉系统很相像,因为它能接受各种性质的刺激,但是却无法保留变更的痕迹——即没有记忆。以其知觉系统的感觉器官指向外在世界的精神装置,对意识的感觉器官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外在世界,而意识存在的目的即靠着这个关系。这里我们又再接触到各种机构——似乎是统治着精神装置结构的——组成统治集团的原则,激动的材料由两个方向流向意识的感觉器官:①由感觉系统——其激动取决于刺激的性质——而来。也许在变为意识感觉之前,先经过新的润饰。②由精神装置的内部而来。当经过某些更改之后,它们进入意识,而其步骤的数量是以快乐和痛苦的质量被感觉出来的。

        那些发现理智以及极其繁杂的思想结构不必经过意识亦可能产生的,哲学家们于是感到彷徨,不知道意识到底具有何种功能。在他们看来,它不过是整个精神步骤多余的镜影。但是我们却借意识系统和知觉系统的类比避开了这尴尬。我们知道感觉器官的知觉将注意力的潜能集中在那传导感觉刺激的输入途径中,知觉系统不同性质的刺激是精神装置运动量的调节物。我们亦可以认为意识系统的感觉器官亦具有同样的功能。借着对愉快与痛苦的察觉,它影响精神装置内潜能的路线,否则此路线将是一种借着潜意识的转移而运作。痛苦原则很可能是第一个自动调节潜能转移的因素。但是对这些性质的“意识”,很可能导致第二种而且更微妙的调节,甚至可以反对第一种。为了使装置的功能臻于完善,不惜冒看和原先计划相反,引导并且克服那些会产生痛苦的关联。由心理症的心理看来,我们发现这些由感觉器官因为不同性质刺激所引起的调节程序占了此种精神装置功能的重大部分。原始的“痛苦原则”的自动统辖以及效率上的限制,受到感觉调节的中断(它的本身亦是自动的)。我们发现潜抑(虽然开始有效,不过后来终于失去抑制力以及心灵的控制)比知觉更容易影响记忆,因为它不能由精神的感觉器官得到更多的潜能。我们知道,一个要被删除的思想不能变为意识,因为它受到潜抑;另一方面,此种思想有时候之所以受到潜抑是因为别的理由而将它退出意识层。下面是一些解开潜意识症结所能利用的治疗程序。

        意识的感觉器官对于那数量可以变更的潜能调节造成过强潜能的价值,可以由下面的事实表露出来,即产生一些新的性质,因此带来一些新的调节。这些造成人类优于动物的原因。思想程序本身是不具有任何性质的,除了伴随着愉快或痛苦激动。我们知道必须加以某些限制,因为它们可以打扰思想。为了要使思想程序具有性质,在人类来说,它们必须和文字记忆相关联——其剩余的性质足以吸引意识的注意因而从意识赋予思想程序一种新的,可更迁的潜能(请参阅第七章)。

        只有借着对歇斯底里症的思想程序加以分析,我们才能了解意识问题的多面性。由这里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印像,即由前意识潜能移形到意识时亦有个类似于潜意识与前意识之间的审查制度〔38〕。同样的,这个审查制度亦透过某个数量的限制后才发生作用,因此具有低能量的思想构造就逃离它的控制,我们可以在心理症状中找到许多不同的例子。这些例子显示出某个思想为何不能进入意识,或者为何能在某种限制下挣扎进入意识。这些例子都指出审查制度和意识之间的密切以及彼此相反的关系。下面我将用两个例子来结束我对这问题的讨论。

        几年前,我有个机会和一位病人交谈,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子,不过脸上却显露着一种单纯而冷漠的表情,她的衣着很奇怪。因为一般说来女人对衣着都很仔细,但她的一边袜子下垂着,罩衫上的两枚纽扣也没有扣上。她说脚痛,我没有要求说要看,可是她却露出她的小腿。她说她主要的困扰是(根据她的说法):她身体内有一种感觉,她像有些东西在里面“刺”,“前前后后的动作”一直不停地“摇摆”着她,有时使她全身“硬绷绷的”。当时我一位医学同事也在场,他望着我,很显然的他了解她主诉的意义。但令我感觉惊异的是,病人的妈妈对这一切全然不在乎,虽然她一定常常处于她孩子所主诉的情况下。这女孩全然不知她自己的话里面所含的意义,要不然她不会说出来。在这个例子中,审查制度很成功地被钩住,因而让一个本来会被困在前意识内的幻想借着伪装的无邪的主诉出现了。

        以下是另外一个例子。一个十四岁男孩患着挛缩性抽搐、歇斯底里性呕吐、头痛等,而来找我做精神分析。我这样开始对他的治疗:要他把眼睛闭上,然后如果见到什么影像或者有什么思想则立刻告诉我。他以对影像的描述来回答——他来见我以前最后的那个印像在记忆中浮现。那时他正和叔叔玩像棋,看着面前的棋盘,他想到几种情况,有利或者不利的,和一些不安全的下法。然后他看见棋盘上有一把匕首——一个属于他爸爸的东西,不过却在他的幻想下,置于棋盘上。接着是一把镰刀,然后是大镰刀,然后是一位老农夫在他家的远处用大镰刀修剪草地。过了好几天,我才发现这一系列图像的意义。这位小孩因为家庭的不愉快而感到困扰,他爸爸是个粗鲁容易发脾气的人,和病人妈妈的婚姻并不和洽,而且他所受的教育中具有太多的“威胁”。他爸爸和母亲离了婚——她是一位温柔、富有感情的女人,后来又再度结了婚。有一天他爸爸带回一位年轻女人,那是这病人的新母亲。几天后,这孩子的病就开始发生。他对父亲的恨被压抑后产生上述一系列图像,其暗喻是很明显的。

        它们的材料源于神话的回忆。镰刀是宇宙之神宙斯阉割他父亲的东西;大镰刀和老农夫的景像代表那残暴的老人克洛诺司,他把自己的孩子吃下肚,对他的行为宙斯给予如此不孝的报复(请见第五章)。他父亲的再婚给孩子一个机会去报复他父亲很久以前所给予他的责备和威胁——因为他玩弄自己的性器(请注意:下棋、不安全的下法(被禁止的行为)、可伤害人的匕首。)。在这例子内,长期被潜抑的记忆及由此记忆所导衍出来的东西一直存在于潜意识中,现在却用一种绕圈子的办法,以一种表面无意义的图像来溜入意识内。

        如果有人问梦的研究到底有何生理上的价值呢?我的回答是:它对心理学知识有所贡献而且是投射到心理症问题的曙光。有谁能预言对精神装置的构造和功能彻底了解是具有何其重大的意义呢?因为即使在今天这种不全了解下,我们仍可用于能治疗的心理症,并且获得很好的治疗效果。但是把这个研究当作是了解心灵以及每个人隐匿着的性格之工具——我听过这样的问题——究竟有何种实际上的意义呢?由梦所泄露出的潜意识冲动是否显示出生活中真正力量的重要性呢?压抑愿望中的道德意义是否不要予以重视,它们现在创造了梦,以后会不会创造别的东西?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我并没有深入地研究有关这方面的梦的问题。不过,我认为罗马皇帝将他的一名百姓处死——因为梦见谋杀皇帝——是错的。他应该先找出此梦的意义,而这意义极可能和它表面不同。也许具有另一种内容的梦,实际上含着此种弑君的意义。我们难道不应该认为以下的说法是对的吗?——柏拉图曾断言善良的人满足于“梦见”坏人实际干的事。所以我认为梦应该被赦免。至于这些潜意识的愿望是否应该变为真实呢?我就不敢说了。不过那些中间的以及移形的思想则必然不应是真实。如果潜意识以其最真实的形貌出现在眼前,我们仍然毫不犹豫地如此决断,精神的真实也是种特殊的存在,不应该和物质上的真实混为一谈。因此,人们拒绝接受其梦境的不道德似乎是不必要的。在了解我们精神装置的功能以及认识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关系后,我们梦中生活的不道德部分和幻想的生活就会大部分消逝无踪。沙克斯曾说:“如果回到意识中去寻找那些梦告诉我们关于一个现实情况的东西时,我们应当不会感到惊奇。如果分析的放大镜使我们发现所谓的庞然怪物不过是微细的小虫而已。”

        在判断人类性格的实际用途上,一个人的行为和实际表达出来的意见就足够做为参考了,尤其行为更应该是第一个被考虑而且是最重要的。因为许多进入意识层的冲动在未付诸行动前就被精神生活的真正力量中和掉了。事实上,这些冲动在进行时候常常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因为潜意识确定它们在某个阶段中必定会被删除。不管怎样,由这些我们美德骄傲生长着的(经过极其仔细地耕耘的)土地上学习,是有益的。因 为复杂的人类性格——被动力向各方向推动——很少像古老道德哲学上所提的简单二分法。

        那么梦是否能预示将来呢?这问题当然并不成立,倒不如说梦提供我们过去的经验。因为由每个角度来看梦都是源于过去,而古老的信念认为可以预示未来,亦并非全然毫无真理。以愿望达成来表现的梦当然预示我们期望的将来,但是这个将来(梦者梦见是现在)却被他那不可摧毁的愿望模塑成和过去的完全一样。 

        ————–●注释: 

        〔1〕请看拙著《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十二章,关于写信给弗氏,我预言此书有二千四百六十七个错误。

        〔2〕齐格飞的身体只有一个地方能受到伤害。而哈根借着一个诡计,促使克宁希在齐格飞外套上相当于此重要地点绣上一个小十字(只有克宁希知道秘密),后来哈根就根据这记号而把齐格飞刺死了。

        〔3〕下面这个在我的“精神分析导论”的讲演中引用的梦说明了梦中的疑问与不确定的意义,以及其内容改变成为一个单元的现像。虽然如此,在经过一段时间地阻隔后还是能很成功地被分析。 

        一位怀疑心颇重的女士做了很长的梦。“梦境中,有些人和她提起我那本关于玩笑的书,并且评价很高。然后有一个好像关于通道的想法,也许这是基源另一本提及(el)的书,或者是一些关于通道的事……她不知道……一切都不明显。” 

        无疑的,你会认为“通道”这个元素是不能接近,而且也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它是如此不明确,在察觉“遇到难题”这点上,你是对的;不过这困难并非由于不明显而来。困难,不明显反而源于另一原因。梦者无法把“通道”和别的事物相连,当然我也无法加以解释,过了不久——事实上是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想到某些也许和她有关的东西,那是一个笑话,一个她听过的笑话。在英法的Dover与Calais之间的渡轮上,一位知名的作家与某英国人攀谈起来。后者引用了一句话“Dusub-limeauridiculeiln’yaqu’unpas”(升华与荒谬之间只是一步之差而已)。“是的,lepasdeCalais”作者回答道,意即他认为法国升华而英国则荒谬可笑。但是PasdeCalais是个通道(水道)——在英国的部分。你也许会问,我是否认为这和梦有关。当然;它并且提供了此梦费解部分的解答。难道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在梦发生前早已存在,并且是藏在“通道”后面的潜意识想法吗?难道你认为这乃是后来加上去的发明?二者之间的关系泄露了病人表面仰慕所遮瞒的怀疑;而她的阻抗无疑造成迟延将此故事说出以及使这梦元素变为不明显的原因。仔细考虑这梦元素与其潜意识背景的关系,我们发现它是该背景的一部分,是它的暗示,不过却因为隔离而使它变得不被理解。 

        〔4〕请参阅《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林克明译)第一章“关于遗忘的心理机转”。 

        〔5〕“这事情顺利吗?”这是旧的医学用语,意即“排泄物是否正常。” 

        〔6〕孩童早年所做的梦,常常记忆鲜明地留在脑海里。这些梦对了解当事人的精神发展与其心理症的产生上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对于此种梦的解析因此能使医生免于错误与不确定,从而避免产生理论上的混淆。 

        〔7〕这原则当然也可以应用在那些梦内容公开展露着表浅联系的情况上,如毛利记载的两个梦:“他梦见自己是耶路撒冷或是麦加的朝香客。经过好多冒险后,他拜访化学家pelletier,和他谈一阵后,这位化学家送给他一把锌制的铲子,然后这东西又变成一把宽剑。在另外一个梦里,他在高速公路上漫步,一面数着里碑上的公里数,然后他置身在杂货店,那里有一组很大的秤锤。一位男人正把公斤的秤锤子加在秤上,因为他要称毛利的体重。后来他向毛利叫道:‘你不在巴黎,而是在Gio-lo。’然后接着几个情景后,他望见lobelia,花,接着是Lopez 将军——他刚在报上看到他死去的讯息。最后当他梦见lotto这游戏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在和心理症的病人工作如此长久之后,我发现此种表现法是他们都乐于利用的。

        〔8〕《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七章、一一二页的末段,弗氏曾经讨论过他对都德笔下这角色所犯的错误。

        〔9〕如果对这直线形的图表想加以更进一步的分化,那么就必须假定前意识的前面还有意识,换句话说,就是感觉等于意识。

        〔10〕最早提到后退的是十三世纪一位学者AbertusMagnus。他说:“想像借着储藏的感觉印像造成了梦,而梦产生的步骤和清醒时刻恰好相反。”Hobbes亦曾说过:“总而言之,我们的梦乃和清醒时想像的相反。当我们清醒的时候,其动作由一端开始,而做梦时却在另一端。”

        〔11〕它们和所有那些真正属于潜意识的精神活动(即只属于潜意识者)一样,都具有此种不可毁灭的性质。这些通道只要一打开,就永远通畅无阻,不会因为荒废不用而封闭。

        只要受到潜意识刺激的重新戳击,它们就会继续将这激动的程序引发。如果允许我用个比喻的话,这就和奥德赛的残灭的地底世界的鬼怪一样——这些鬼怪只要再饮到人血就会重生。

        那些前意识系统中的程序,以此观点看则是可以破坏的。对于心理症病患的心理治疗原则是建基在这不同点上。

        〔12〕我曾企图更进一步地了解睡眠时所盛行的事物,以及幻觉的情况。这些努力都记载在我的论文“对于梦理论的一些后设心理学上的补充”上(一九一七年)。

        〔13〕这是后来“精神分析”所谓的超我。

        〔14〕一种德国金币。——Krone相当于十马克。

        〔15〕在后来的论述中,弗洛伊德把“转移作用”用来描述另外一种不同(虽然也并非没有关系)的心理程序。他首先在精神分析治疗中发现此种现像——即将原来施于某幼童时期的对像(现在仍然存在潜意识中)转移到现时的一个物像上。

        〔16〕这是所谓的永恒的原则,弗氏在《在快乐原则之外》的前几页曾予以讨论。但在弗氏的早期心理著述中就已经是其基本的假定了。

        〔17〕即一些在感觉上和“满足的经验”完全相同者。

        〔18〕换句话说,必定有一“现实试验”的方法来试验某一事物是否真实。

        〔19〕LeLorrain很正确地表达了梦的愿望达成。他说:“不会产生严重的疲劳,也不会再度经验到那漫长与顽固的挣扎。这挣扎把我们所找寻的愉快都消耗光了。”

        〔20〕我已经在关于这两种主要精神活动——快乐原则与真实原则——的论文中深入地讨论过此种思想串列,这讨论以后将再讨论到。

        〔21〕或者更正确的说,有一部分的症状和潜意识的愿望达成相对应,而另一部分则是那些与愿望相抗拒的精神结构。

        〔22〕杰克逊说:“如果了解所有关于梦的事实,那么就能全部了解精神失常。”

        〔23〕是否这就是梦的唯一功能呢?我不知道别的。梅德曾经审试要显示梦具有其他的续发性功能,他的出发点是基于正确的观察,即某些梦是为了解决冲突,在梦见后真的在真实情况下企图用以解决问题——即梦似乎是清醒时刻行动的试验所。于是他在梦和野兽以及孩子的游戏间画下一道平行线——它们可以被看成是天生本能的练习场所,同时又是后来严肃行动的准备。他并且提出这假说,即梦具有一种“游戏的功能”。在梅德以前,阿德勒亦坚持过梦具有一种“事先想好”的性质(在我一九○五年发表的关于《一个歇斯底里病例的部分分析》中那个梦。我们只能把它当作是表达意愿的梦,因为它每晚一直重复地出现,直到这意图被识破为止)。 

        借着些许的思考,我们就知道这所谓梦的“续发性”功能不应该属于任何梦的解析所要讨论的范围。事先想好形成意愿、造就一些问题的可能解答(而这在后来的清醒时刻里被察觉到),以及其他相似的东西,都是心灵中潜意识与前意识的产物;他们也许以“白天的遗留物”的身分持续进入睡眠中,并且和一个潜意识的愿望连结而形成梦。因此与所谓梦的“事先想好”的功能不过是前意识清醒时刻思想的部分,其产物可借着梦的分析以及其他现像而得以察觉。在梦和其显意很久以来就被混淆在一起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小心,免得把梦和隐藏的梦思混为一谈。 

        〔24〕第二个因素是更重要更深入的,但却同样为一般人所忽视。无疑的,愿望达成必定带来愉快,但是却产生这样的问题:“对谁呢?”当然是指对那位具有此愿望者。不过,据我们所知,梦者和其愿望之间的关系是很特殊的。他排挤并且审查它们。简单说来他毫不喜欢它们。因此其满足不会带来愉快,反而是相反的。由经验看来,这相反的情况以一种焦虑的状态呈现(这是需要更进一步去解释的)。因此梦者和他愿望之间的关系可以看成是将两个完全分开的人以一些重要的相同因素结合在一起。我要告诉你一个神仙故事(请参阅第七章丙节),其情境是和前述的一样。一位善良的神仙答应完成一对贫穷夫妇的头三个愿望,他们很高兴,决定要好好地选择这三个愿望。但是隔邻农舍传来的烤腊肠的香味使这妇人动心而想要得到一些,于是在一道闪光下,她的第一个愿望达成而她先生却光火了。在愤怒下,他希望腊肠挂在太太的鼻尖上,这愿望也完成了。而腊肠怎样也无法由这新位置中取下来。这是第二个愿望的满足。但它只是男人的愿望,而其实现却使太太很不舒服。接下来的故事你已知道了。既然他们事实上是一体——先生与太太——那么第三个愿望应该是腊肠离开这位女士的鼻子,这神仙故事可以和许多东西发生关联,不过在这里我只想用来说明:如果两人意见不一致,则其中一人的愿望达成也许带给另一人许多的不快。 

        〔25〕下列的某些言论在弗氏后来发表对焦虑的观点下,是应该加以修正的。

         〔26〕一本以希伯来文和德文写的旧约版本。在第四章关于申命记中有许多木刻的埃及神祇的插图,其中有几个长着鸟喙。

         〔27〕关于性,德文的俚语是“vogeln”,而这是由“vogel”(平常指鸟)变来的。

         〔28〕在我写这本书后,许多这类的材料就陆续出现于精神分析的文献上。

         〔29〕在后来的著述上,弗氏称之为快乐原则。

         〔30〕译注:这题目弗氏后来在他一九二一年的论文《潜抑》中有很长的讨论。对此问题的后期看法则见于他一九三三年“roductorylecture”的第三十二课。 

        〔31〕在这里(别处也一样),我故意地不把我论题的缺陷补好,理由是:一方面要花费很大的努力,另一方面又使我引用那些和梦无关的材料。譬如我删掉了“压抑”和“潜抑”之间是否有不同的意义。但是大家应该很明白,后者较强调对潜意识的联系。我也没有说明为何梦思在放弃进行到意识界的道路,选择后退过程的时候,还要受到审查制度的歪曲。此外还有许多相似的省略。我所急于要做的乃是创造一个问题的概念——这在对梦运作更进一步地分析中会遇到的,同时暗示在进一步分析时所会遇到的题目。决定在什么地方将解释之线索切断并不是易事。有许多特别的原因(也许不是我的读者所能猜到的)可以说明为何我不把性内容在梦中所扮演的地位予以详尽的处理,以至为何我避免分析那些明显具有性内容的梦。由我的观点以及神经病理的定律看来,我都不会把性生活视为可耻,或者是认为医生或科学研究者不应该和它扯上关系。那位翻译Oneirocriticaof ArtenidorusofDaldis的作家,因为道德的理由,而不把有关性梦那部分印给读者看的举动,在我看来是荒谬可笑的。那使我踌躇不前的理由是它将使我涉及我仍然不清楚的性变态和双性的问题,所以我把这问题留待将来。(Strachtey注。那位翻译Oneirocritica的译者克劳斯后来把这部分删去的章节登在他的期刊Anb thropoplyteia上。这本杂志,弗氏曾经引用,并且在别处曾大力赞扬之。)

         〔32〕弗氏认为Virgil这话是想用来表示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力量。 

        〔33〕梦并非唯一可以形成精神病理基础的心理现像的研究。在一些没有完成的短文中,我曾经企图以许多日常生活的现像得到相同的结论。这些以及其他关于遗忘、说溜了嘴、粗劣的动作等的记载都编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一书中。

         〔34〕了解前意识的重要特征乃是和文字表现的遗留物发生关联后,这个观点需要进一步的阐明。神经分布,这是个非常含混的字眼,常常表示构造学上的意义,用来指神经在某个器官或区域的分布情况。弗氏则常用它来表示某一系统或神经的能量传导,或者指一个导出系统——即是一个释放的程序。 

        〔35〕我很高兴在此指出一位作者(DuPrel)对梦加以研究后,他所观察到的意识和潜意识的关系竟和我的结论一样。他这么写道:“关于心灵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先回答这基本的疑问(即意识和心灵是否完全相同)。对这基本问题,梦的答案是否定的,亦即心灵这概念要比意识广大得多。就像天上的星星,在它的照明力以外,仍然产生重力的影响一样。” 

        他又说:“这是个事实,意识和心灵所包括的并不一样广大。” 

        〔36〕Tartini是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一六九二——一七七○)。据说他梦见“他将灵魂卖给魔鬼后,就抓起一个小提琴,以炉火纯青的技巧演奏了一首极其美妙的奏鸣曲。”醒来后,他立即写下所能记忆的部分,结果写成那有名的“Trillo DeDi-avolo。”

         〔37〕请见第二章注〔4〕中亚历山大大帝包围特洛城而久攻不下时所做的梦。

         〔38〕有关前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审查制度,在弗氏后期的著作中很少再见到。然而,在他那篇《The Unscious》中他却详细地给予讨论。

  • 伯特兰·罗素《西方的智慧》

    目 录

     第一章 开篇 第二章 苏格拉底之前 第三章 雅典 第四章 希腊化时代 第五章 早期基督教 第六章 经院哲学 第七章 近代哲学的兴起 第八章 不列颠经验主义 第九章 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 第十章 功利主义及其以后 第十一章 当代 结束语

     亚历山大的诗人卡尔马丘说: “一部大书就是一大灾难。”对此 我抱有同感,我之所以敢把这本书写出来,是因为就灾难而言,这本 书是不大的。前段时间,我写过一部名叫《西方哲学史》的著作,与 现在的这部主题相同。但我要在此说明的是:《西方的智慧》是一本 全新的书。

    本书试图写成一部从泰勒斯到维特根斯坦的故事概述,并对这些 事迹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做出提示。为了说明问题,我在书中收集了许 多与此相关的图片。它至少显示了这样一个优点:它不受任何语种的 约束。

    至于说到再出现一部哲学史著作,我想,基于两个缘由。首先,同时顾及简明和全面的哲学著作极少;其次,目前知识的专门化已成 风尚,对于祖先的智慧已迹近遗忘。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挑战这种数典忘祖的现象。严格说来,西方的哲学就是希腊哲学,任何试图割断我 们与往昔的这些伟大的思想家之间血脉的思考都是不明智的。对于那 些认为哲学开始于1921年的人,与他们进行希腊哲学的探讨尤其必 要。

    哲学史的写作,要么是纯叙述式的,要么是夹叙夹议式的。本书 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但我要强调的是,不应该让读者因为某位哲学 家的漏洞对其而不予理睬。康德说过,他不担心被证明有错误,却担心被误解。至少,我们应该在明白某些哲学家的思想之后,再将他们 搁到一边。

    本书的资料收集归功于我的编辑保罗·福尔克斯博士,他帮助我 选择图片、设计图表,并帮助我撰写正文。

    本书旨在考察哲学家们业已讨论过的首要问题。如果读者在读完 之后,印象深刻,就达到了我写作本书的目的。

    伯特兰·罗素

    第一章 开篇

    哲学家们究竟做了些什么?这确实是个奇怪的问题,要回答这个 问题,也许我们有必要先揭示他们没有做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对身边的许多事物都已经十分了解了。比如 蒸汽机的运转方式,这属于力学和热力学知识。我们对人体结构及其 功能也相当熟悉,这些是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研究对象。再比如说星球 的运行,我们也了解了不少,这就属于天文学范畴。所有诸如此类有 着明确定义的知识都属于某种具体的学科。

    但是,所有这些知识又全都被未知的领域包围着。如果你越过边界,走入这个未知的领域,你就从科学转向了沉思,这种沉思活动是 一种探索,其中就包含了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正如我们在后面将读 到的那样,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的各个领域无不发端于哲学探索。 一旦某种科学有了牢固的基础,除了一些边缘问题和方法问题,它会 在发展中不同程度地变得独立。但是换个角度看,探索的过程不会这 样进行下去,它只是在不断地前进,从而找到新的研究内容。

    我们必须把哲学和其他的沉思活动区别开来,哲学本身既不打算 为我们解除烦恼,也不是为了拯救我们的灵魂。正如希腊人所说的那 样,所谓哲学,也就是一种出于自身原因而进行的探险旅行。因此, 原则上并不存在什么教条、礼仪或神圣的问题,尽管个别哲学家可能 会拘泥于教条,变得越来越固执。对于未知的事物,实际上有两种态 度:一是接受人们基于书本、神话或神灵启示所做的声明;二是自己 亲自走出去看一看,而这种方法正是哲学和科学的方法。

    最后,我们可能还注意到了哲学的一个特性。如果有人问我们什 么是数学,我们可以告诉他一个辞典上的定义,出于辩论的需要,我 们可以说数学就是关于数的科学,这样说不仅可以避免非议,而且提 问者也很容易理解,尽管他可能对数学一窍不通。用这种方式,我们 可以就任何一个具体的学科给出定义;但是,我们却不能这样定义哲 学。对哲学所下的任何一个定义都会引起争议,因为它仅仅是某一种 哲学态度的体现。要弄清哲学究竟是什么,惟一的途径就是去研究哲 学。而本书的主要目的也就是揭示以前的人们是怎样研究哲学的。

    人们常常会在心中产生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无法从科学领域 找到答案,另外,那些有主见、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也不甘心轻易相信 预言家提供的现成答案。哲学要做的事情正是探索这些问题,有时甚 至是解决这些问题。

    因此,我们可以试着问自己几个这样的问题,比如,生活的意义 是什么,如果真有的话;世界的存在是否有一个目的?历史究竟要向 哪里发展?或者,以上问题是否毫无意义?

    另外,还有这样几个问题,如自然界是否真的被规律支配着?还 是我们因为愿意看到万物有一定的秩序,而认为本应如此?此外,还 有一个普遍存在的疑问,那就是世界是否被分割成精神和物质这两个 不同的部分?如果是,它们又是怎样发生联系的?

    关于人类,我们又该做何评价呢?是否就像天文学家所说,人只 是在一个渺小的星球上无助地爬行的一些尘埃?或者像化学家所说的 那样,人只是以某种奇妙的方式组合而成的一堆化合物?或者像哈姆 雷特所认为的那样,人都有着高贵的理性和无限的潜能?也许,人同 时具备了上述所有的特点?

    同时,还存在着关于善与恶的伦理问题。是否可以说某种生活方 式是善的,而另一种是恶的,或者无论采取哪种生活方式都无所谓? 如果真的存在着一种善的生活方式,那么它是什么?我们是否可以从 中有所收益?是否存在着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智慧”的东西?或者 是否所谓智慧只是虚妄和疯狂而已?

    所有这些问题都让人感到迷惘。我们当然不能通过实验室的实验 来解决这些问题,而有独立见解的人又不愿意苟同那些兜售灵丹妙药 者的观点。对于这些问题,哲学史提供了尽可能详尽的答案。

    要想研究这个艰深的课题,我们就有必要了解过去时代的人们是 怎么思考这些问题的。这样,我们才能更深地理解他们,因为处理哲 学的方式成了他们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将最终引导我们 学会怎样生活,尽管我们从中学到的东西可能并不多。

    第二章 苏格拉底之前

    当一个普遍性问题被人提出来时,哲学就产生了,科学也是这 样。最早表现出这种好奇心的是希腊人。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哲学和科 学都源自希腊人。希腊文明的出现,导致了思想活动的大繁荣,可以 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事件之一。这样的巅峰时期是空前绝后 的,在短短的200年里,希腊人在艺术、文学、科学和哲学领域都取得 了令人惊叹的伟大成就,这些杰作汇聚成奔流不息的激流,最终形成 了西方文明的普遍标准。

    哲学和科学开始于公元前6世纪初米利都的泰勒斯。在他之前,究 竟是什么事件导致了希腊人天才的大爆发呢?我们必须尽力找到其中 的答案,从20世纪以来,考古学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借助它的帮助, 我们也许可以从各种零星材料中发现希腊世界的发展轨迹。

    在世界所有的文明中,希腊文明是后起之秀。埃及和美索不达米 亚文明要比希腊文明早好几千年。这些农业社会在大河两岸发展起 来,其统治者或是神圣的君主,或是靠武力发迹的贵族,或是掌握多 神教教义阐释权的祭司特权阶级,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是那些种地的 农奴。

    埃及人和巴比伦人都曾经为后来的希腊人提供了某些知识,但谁 也没有发展出哲学和科学。其中的原因是否由于缺乏天赋或者社会条 件,在这里并没有多大意义,尽管这两点都在某种程度上起了作用。 最主要的是,宗教在智力的探险旅程中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

    埃及的宗教更多地关注人死后的生活。金字塔就是丧葬的纪念性 建筑,它的修建过程中用到了某些天文知识,以预测尼罗河洪水的爆 发。作为管理者,祭司创造了象形文字,但却并没有为其他方面的发 展提供多少有价值的遗产。

    在美索不达米亚,强大的闪米特帝国赶走了先前的苏美尔人,并 取而代之。他们采纳了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在宗教方面,他们对今 生的幸福更感兴趣。无论是日月星辰的运行记录,还是巫术和占卜之 类的活动,都为这一兴趣所左右。

    我们可以发现,贸易社会不久就出现了,其中最主要的成员是克 里特居民,克里特人的文明直到最近才重现于世。他们可能来自小亚 细亚沿海一带,很快就在整个爱琴海诸岛占据了主导地位。大约在公 元前1500年,新的移民潮导致了克里特文明的繁盛。克里特人在克诺 索和费斯图斯兴建了宏伟的宫殿,他们的船队在地中海各地穿梭往 来。

    从公元前1700年起,频繁的地震和火山爆发迫使克里特人开始向 临近的希腊和小亚细亚移民。克里特的手工艺人使大陆居民的文化发 生了改变,在希腊,能证明这一点的最著名的遗址是阿哥里德的迈西 尼城,也就是传说中的阿加门农的故乡。《荷马史诗》记载的正是迈 西尼时代的历史。公元前1400年左右,一场剧烈地震使克里特人遭到 了毁灭性的打击,其霸权和优势也随之突然结束了。

    此前,希腊大陆已经连续遭到了两次入侵,第一次是北部的伊奥 尼亚人,时间大约是公元前2000年,这些人似乎逐渐和当地居民融为 一体了。300年后,亚该亚人也入侵希腊,这一次不同,他们成了统治 者。总的说来,在迈西尼时代和荷马时代,统治希腊人的就是这些 人。

    克里特一亚该亚人在整个地中海有着广泛的商贸往来。即便在公 元前1400年的大地震中,克里特人的这种联系也没有中断。在公元前 1200年左右威胁到埃及的“海洋民族”中,就有克里特人,也就是埃 及所称的“腓力斯人”,他们是最早的腓力斯坦人,其定居地“巴勒 斯坦”也因此而得名。

    大约公元前1100年,更进一步的入侵造成了自然灾害也无法产生 的结果。在多立亚人入侵的影响下,这个尚未开化、却又生气勃勃的 游牧民族征服了整个希腊和爱琴海,亚该亚人早在公元前12世纪初的 特洛伊战争中就伤了元气,根本抵御不了这种猛烈的进攻。海上霸权 也落到了腓尼基人的手中。从此,希腊进入了默默无闻的时期。大约 就在这个时期,希腊人从腓尼基商人那里学会了闪语字母,随后又增 加了一些元音,使它变得越来越完善。

    希腊本土的地形很复杂,气候变化无常。贫瘠的山脉把国土分割 开来,山谷之间的陆上交通十分困难,不同的社会区域只有在肥沃的 平原上才发展起来,当土地再也养活不了更多的人时,一些人就开始 飘洋过海,寻找新的殖民地。

    公元前8世纪中叶到公元前6世纪中叶,希腊人的城市零星地散落 在西西里海岸、意大利南部和黑海。随着殖民地贸易出现和发展,希 腊人和东方的联系又重新恢复了。

    在政治上,多立亚以后的希腊发生了一系列有规则的变迁,首当 其冲的是王权。权力逐渐落到了贵族手里,接下来是非世袭的君主时 代,最后,政权落到了公民手中,“公民”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民 主”。就这样,君主政治和民主政治交替实施。只要能把全体公民召 集到集市上,那么纯粹的民主就可以发挥作用。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 时代,只有瑞士的一些小州才幸存着纯粹的民主。

    希腊最早、最伟大的文学丰碑应该是荷马的作品。关于荷马,我 们所了解到的没有一样是确切的,甚至有人认为在荷马之后有很多诗 人都在用这个名字。不管怎样,荷马的两部伟大史诗,《伊利亚特》 和《奥德赛》似乎在公元前800年前后就已经写成了。史诗中描述的特 洛伊战争发生在公元前1200年,因此,我们可以从后来的多立亚人那 里找到他们对祖辈事迹的描述;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种描述中必 然有很多不连贯或不一致的地方。从目前的版本来看,史诗追溯到了 公元前6世纪雅典的统治者庇西特拉西的退位,在荷马史诗中,早期的 暴行已经有所淡化,尽管还留有一些痕迹。史诗的确反映了当时思想 开放的统治者的一些理性态度。我们知道,在迈西尼时代,尸体是要 埋葬的,而这一时期的尸体却是火化的。在奥林匹亚的诸神庙里,众 神济济一堂,认真修行。由于宗教对人们的行为不具有约束力,规矩 繁多的社会习俗,如和陌生人友好相处,就变得强有力起来。一些更 原始的做法,比如处死囚犯并将其作为仪式上的献祭,虽然偶尔也能 看到,但已经非常少见了。总的来说,那一时斯的社会充斥着理性的 气氛。

    从某个角度看,这是希腊人灵魂张力的象征。一方面,存在着秩 序和理性,而另一方面又存在着无序和本能的冲动。前者产生了哲 学、艺术和科学;后者出现在有着丰富仪式的原始宗教活动中,这类 因素在荷马史诗里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抑制,到了后期,尤其是恢复了 与东方的联系后,它再次大量涌现,这与人们崇拜狄奥尼索斯或酒神 巴克斯(最初为色雷斯的神)有关。

    对这种原始冲动的革新是由于受到了神话人物俄耳浦斯的影响, 传说他是被喝醉酒的疯狂女祭司们肢解的。俄耳浦斯教义主张抑制欲 望,重视精神的喜悦,它希望进入一种“神秘感应”或“天人合一” 的状态,以此来获得用其他方式得不到的神秘知识。俄耳浦斯宗教通 过这种形式,对希腊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早是毕达哥拉斯在自 己的神秘主义学说里吸纳了这种观念,随后在非纯粹科学的范围里, 它的各种观点先后在柏拉图和绝大多数希腊哲学家的书中找到了自己 的位置。

    但是,甚至在俄耳浦斯的传统中也存在着更原始的因素,这实际 上是古希腊悲剧的发端。在古希腊悲剧中,那些被强烈的情感和热情 所折磨的人们总是能得到同情。亚里士多德很贴切地把悲剧称为“感 情(受到艺术的感染而引起的)净化”。正是希腊人的这种双重性格 最终使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尼采称这两种因素为“阿波罗因 素”和“狄奥尼索斯因素”。任何一个因素都不可能单独使希腊文化 发扬光大,在东方,主宰一切的是神秘主义因素。将希腊人从迷惘中 拯救出来的是伊奥尼亚科学学派。但是,宁静本身和神秘主义一样, 是无法使思想发生演变的,还要有对真与美的热烈探索才行,而俄耳 浦斯的影响似乎正是提供了这种观念。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哲学就是生活的方式。值得关注的是,“理 论”一词最初在希腊语中有“观光”的意思,希罗多德正是从这个意 义上使用这个词的。长盛不衰的好奇心以及热烈而不带偏见的探索, 使古希腊人在历史上获得了独一无二的地位。

    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其基础就是始于2500年前米利都的哲 学和科学传统,西方文明正是在这一点上有别于世界上其他主要文 明。古希腊哲学的主导概念是“逻各斯”(古希腊哲学术语),含有 “言辞”和“量度”的意思,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意思。因此,哲学 讨论与科学探索是密不可分的。在这种联系下产生的伦理学说发现了 知识中的善,而这正是需要公正探讨的论题。

    前面说过,当普遍性的问题被人提出来时,哲学和科学就开始 了,那么,这类问题是以什么形式被提出的呢?从广义上讲,对于漫 不经心的观察者来说,提出这类问题相当于在一连串杂乱的偶发事件 中找到一种秩序。想想秩序这种观念最初是怎样产生的、为什么产 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政治动物,不可能孤立 生活,而要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当中。即便是在最原始的水平上,秩序 观念也含有某种程度的组织形式。秩序首先是社会秩序,当然,自然 界的一些有规律的变化,如昼夜更替、四季轮换等,无疑在很早以前 就被人发现了,这些变化只有被赋予一些有人情味的解释,才能为当 时的人们所理解。所谓天就是神灵,是自然的精神力量,这些都是人 根据自己的想像创造出来的说法。

    要想生存,首先意味着人必须按自己的意愿去征服自然。在运用 我们现在称为科学的方法去做到这一点之前,人们靠的是巫术。从基 本观念来看,两者是相同的。巫术是一种尝试,它试图通过严格地执 行仪式来获取某种特定的结果,它基于对因果关系原则的认同,认为 只要给出同样的前提条件,就会出现同样的结果。因此,可以说巫术 是原始的科学。而另一方面,宗教恰恰相反,它企图得到不符合规则 的结果,它只有在出现奇迹时才起作用,其中含有对因果关系的摈 弃。两种思维方式存在着很多差异,尽管我们经常发现它们在原始思 维中混杂在一起。

    在集体参与的各种公共活动中,我们称之为语言的交流方式产生 了,语言的根本目的在于实现人的共同目标。因此它的基本概念就是 同意,而且,可以把这一概念视为逻辑的出发点。它源于这样的事 实:人们通过交流,最终达成了一致,尽管有时候不过是同意保留各 自的意见。当出现无法达成一致的僵局时,毫无疑问,我们的祖先会 用武力来解决问题,当你杀死对手后,他自然也就无法再坚持不同意 见了。有时候也采取另一种办法,那就是通过讨论来解决问题,如果 有可能讨论的话。这种方法就是一种哲学和科学的方法。读者可以自 己得出结论,从史前时代至今,人类在这方面取得了多大的进展。

    在各个时期,希腊哲学都受到了许多二元论的影响,它们一直以 不同的形式成为哲学家们写作和争论的主题。最根本的问题就在于对 真与假的区别。在希腊人的哲学思想中,和真与假密切相关的是善与 恶、和谐与冲突二元论,其次还有至今仍属热门话题的现象与本质二 元论,同时,还有精神与物质的问题、自由与宿命的问题,甚至还有 宇宙论的问题,如事物是“一”还是“多”,是单纯还是复杂。最 后,还有混乱与秩序、无限与有限二元论。

    早期哲学家们对这类问题的处理方式是有指导意义的。一个学派 可能会抨击某个二元论的一个方面,紧接着,另一个学派则可能对此 提出批评,并采纳相反的观点;最后,第三个学派也许会更进一步, 找到某种妥协的观点,以取代前面两种观点。黑格尔正是通过观察前 苏格拉底哲学家中对立学说的这种拉锯战,才建立了他自己的辩证法 体系。

    许多这类二元论都以某种形式相互联系,但我们可以用一种简单 的方式将其分割开来,以揭示哲学所研究的不同类型的问题是什么样 子。真与假是逻辑学讨论的对象;善与恶、和谐与冲突,表面上看是 属于伦理学的问题;现象与本质、精神与物质则是知识论或认识论的 传统问题;其他的二元论都在不同程度属于本体论或存在论。当然, 这样的划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打破这些界限正是希腊哲学 的一个典型特征。

    米利都产生了第一个科学的哲学学派,在当时,这座位于伊奥尼 亚海岸的城市是生机勃勃的贸易中心。米利都的东南是塞浦路斯、腓尼基和埃及,北边是爱琴海和黑海,越过爱琴海一直往西就是希腊大 陆和克里特岛。米利都的东面紧挨着吕底亚,并通过吕底亚与美索不 达米亚帝国有着密切联系。米利都人从吕底亚人那里学会了铸造金币。米利都的港口挤满了各国商船,城里的货仓也堆满了来自世界各 地的货物,人们以这种可以保值的货币用于流通,交换各种商品。因 此,米利都的哲学家提出万物由什么构成的问题也就不奇怪了。

    据说,米利都的泰勒斯认为“万物皆由水构成”,哲学和科学由此产生了。希腊人将泰勒斯列为“七贤”之一。我们可以从希罗多德 那里了解到,泰勒斯曾预言过一次日食,据天文学家推断,那次日食 发生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585年,这也正符合他在世的时间(泰勒斯生卒年不详)。泰勒斯虽然不大可能了解日食的原理,但他一定熟悉巴比伦人对日食现象所做的记录,因而能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发生,幸运 的是,这种日食现象能够在米利都看到,它不仅为编撰年表提供了便 利,而且也使泰勒斯本人出了名。另外,他是否在几何学领域创立了 三角形相似定理也同样值得怀疑。但他在测量海上船只或其他无法接 近的目标的距离时,显然运用了埃及人测量金字塔高度的“经验测算 法”。他还据此提出了“几何原理具有普遍应用范围”的观点,因此 我们说,是希腊人首创了这个普遍性观点。

    据说泰勒斯认为磁石具有灵魂,因为它能够使铁移动。至于他认 为万物都具有灵魂这种进一步的论述,就更加值得怀疑了。这很可能 是人们根据他的前一种说法,通过推理强加给他的。但这样做其实没 有必要,因为只有当所有其他事物都没有灵魂时,磁石具有灵魂的说 法才有价值。

    和泰勒斯有关的故事还有很多,其中一些也许是真实的。据说有 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他就通过垄断橄榄油市场表现出了他的实践 才能。他所具备的气象学知识使他能够预见到橄榄将会大丰收,于是他提前租下了所有能搞到手的榨油机,到了橄榄成熟的时候,再以高价租出去,从而大获其利。同时也向那些轻慢他的人证明:哲学家也 能够赚到钱,假如他们愿意的话。

    泰勒斯最重要的观点是“万物皆由水构成”,这既不是匆忙一瞥 得出的印象,也不是没有观察的纯粹臆想。今天,我们把生成水的氢 称为一种化学元素,其他任何元素都能与它合成。这种“万物归一” 的观点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科学假说。单就观察而言,海边的观察使得 这一假说看起来似乎更加合理。人们看到海水在太阳下蒸发,雾气从海面升腾起来,形成云,然后又形成雨降落到海里。按这种观点,大 地就是以浓缩水的形式存在的。其中的细节可能来自非常奇特的想 像,但它仍然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因为它揭示了一种物质能够在各 种不同的聚合状态中保持不变。

    米利都的第二位哲学家是阿那克西曼德,他大约出生于公元前610 年。他和泰勒斯一样,既是一位发明家,又是一位注重实践的人。另 外,他还是第一个地图绘制者和黑海沿岸某个米利都殖民地的首领。

    阿那克西曼德批评了他的前辈泰勒斯的宇宙论。是啊,为什么一定就是水呢?构成事物的基本要素不可能以事物本身的某种形式出 现,它应该是一种与所有这些形式都不同的东西,也就是说,它是一种更基本的东西。因为物质的各种形式始终在相互冲突着,如冷与 热,湿与干,它们总是不断地此消彼长,也许在希腊人看来,它们处 于“不公正”的状态,也就是缺乏平衡。如果其中一种形式就是基本 物质的话,那它可能早就战胜别的形式了。亚里士多德把起始物质称 为“物质因子”,阿那克西曼德则称之为“无际”,也就是可以全方 位扩展的无限物质,世界生于此,也将终于此。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地球是一个自由漂浮着的圆柱体,而人类就生 活在其中的一个切面上。而且,他还设想我们的世界被无数别的世界 包围着。这里所说的别的世界之一,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银河,每个 世界的内部功能都被漩涡运动左右着,该运动将地球向地心吸引。天 体就是被气遮蔽的火轮。只有一点不同,我们可以把它比喻成自行车 轮胎,未被遮蔽的那一点就是气嘴,我们当然还记得,那时的希腊人 认为气就是能够使事物隐形的东西。

    关于人类的起源,阿那克西曼德提出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观 点。他注意到年幼的人需要长期的照料和看护,从而得出这样一个结 论:如果最初的人也像今天这个样子,就不可能延续到今天。因此, 他认为以前的人一定和现在的人不同,也就是说,人一定是从一种能 够很快做到自我供给的动物进化而来的。这种论证法就是归谬法,即 通过一个给定的假设推断出某些明显的错误。在他看来,既然人不可 能延续到今天,这种假设(最初的人和现在的人一样)就只能被推 翻。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我也这样认为),即:假如最初的人和现 在的人一样需要长期照料才能长大,人类就不可能延续至今。那么, 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建立这样的论点:其间一定发生了某种形式的进 化。但阿那克西曼德并未对此感到满足,他还进一步认为,人是由海 洋中的鱼类演变而来,他还以自己对化石遗迹和鲨鱼喂养幼鲨的观察 来证明这一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告诫我们不要吃鱼。而我们的 海洋同胞们是否也对我们怀有同样深厚的感情,就不得而知了。

    米利都第三位著名的哲学家是阿那克西美尼。我们除了知道他是 三位哲学家中最年轻的一位之外,并不了解他所处的具体年代。从某 种意义上说,他的理论和他的前辈相比是一种倒退。虽然他的思想不 够大胆,但从总体上来说却更加经得起检验。他和阿那克西曼德一 样,也坚持认为存在着一种基本物质,不过他是从具体的物质“气” 中发现这一点的。我们发现物质的各种形式都是通过聚散过程从 “气”里产生出来。既然这种观点认为一切差异只是量的差异,那么 把某种具体的物质看做基本因子就应该是对的。“气”构成了灵魂, 赋予我们生命,也使世界得以延续。后来,这种观点为毕达哥拉斯学 派所采纳。阿那克西美尼在宇宙论问题上走入了歧途,所幸的是,毕 达哥拉斯学派在这方面继承了阿那克西曼德的宇宙观;而在其他方 面,他们更喜欢借用阿那克西美尼的学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 对的。阿那克西美尼是米利都学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他继承了该学 派的所有传统。此外,正是他的“聚散论”使米利都人的世界观得到 了真正的完善。

    米利都哲学家的气质与今天某些戴着哲学家头衔的专家不同,他 们从事的是城邦的实际事务,而且能够亲身感受各种突发事件。据说 阿那克西曼德的理论还在一篇地理学论文中得到过广义上的阐释。这 些早期论文的内容已经遗失,留存下来的题目大意是“论事物的物理 本质”,可见,课题涉及的范围很广,论述也许不是很深入。后来的 赫拉克利特无疑是反对这种“关于多种事物的知识”的。

    对哲学而言,重要的不是给出的答案,而是提出的问题。从这个 意义上说,米利都学派是名符其实的。由此,孕育了荷马史诗的伊奥 尼亚被称为科学和哲学的摇篮也就不奇怪了。我们知道,荷马时代的 宗教带着奥林匹亚特征,而且始终如此。在那里,神秘主义未能对社 会产生很大的影响,科学思辨倒更有可能得以顺利发展。虽然后来的 许多希腊哲学学派纷纷接受了神秘主义,但我们应该记住,他们全都 从米利都学派吸取了营养。

    米利都学派和任何宗教活动都没有关系,这确实是前苏格拉底哲 学家的一个显著特征,他们全都独立于盛行的宗教传统之外,甚至像 毕达哥拉斯这种并不反对宗教的学派都是如此。总的说来,希腊人的 宗教活动和各个城邦的风俗有关,当哲学家们坚持自己的观点,走自 己的路时,可能会与所在城邦的国教发生冲突,这是很正常的,这种 不幸的命运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轻易地压服那些具有独立思想 的人。

    离伊奥尼亚不远就是萨摩斯岛,尽管在地理位置上很近,但岛上 的传统在某些方面却比大陆的城邦更为保守。在萨摩斯岛,昔日的爱 琴文明似乎更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我们应该记住,这种地域的差异 带来了什么样的结局。总的看来,荷马笔下的伊奥尼亚和早期的米利 都学派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但萨摩斯岛人却从一开始就深受俄耳 浦斯观念的影响,这种影响最终移植到了从克里特——爱琴海时代留 存下来的信念中。

    奥林匹亚膜拜是一项没有严格宗教教义的国家事务,而另一方 面,俄耳浦斯教义却具有神圣的经文,它通过灌输信念的方式把信徒 们聚集在一起。在这种背景下,哲学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观点 为后来的苏格拉底所继承。

    萨摩斯人毕达哥拉斯正是这种新哲学精神的先驱。我们对他生活 的年代和生活细节知之甚少。据说他在公元前532年曾经名噪一时,当 时正好是波吕克拉底的君主统治时期,萨摩斯城可与米利都和其他大 陆城邦相匹敌。公元前544年,波斯人占领萨狄斯后攻陷了萨摩斯,但 萨摩斯的船队仍在整个地中海往来穿梭。波吕克拉底曾一度和埃及国 王阿玛西斯结为盟友,这就使得下面的故事有了发生的可能:毕达哥 拉斯曾经游历埃及,并在那里获得了数学知识。他之所以要坚持离开 萨摩斯,是因为不能忍受波吕克拉底的压迫。他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座 希腊城市——克罗顿定居下来,并建立了自己的社团。他在克罗顿生 活了20年,直到公元前510年发生了反对学派的内乱,他才到梅达朋提 翁隐居,在那里一直住到去世。

    我们知道,对米利都人来说,哲学是一种紧张的实践过程,哲学 家的确都是务实而善于行动的人。而在毕达哥拉斯那里,一种对立的 观念出现了,也就是说哲学成了对世界的孤立的思索。这种观念带有 俄耳浦斯教义的痕迹,毕达哥拉斯对生活的态度就体现了这种思想。 如果我们把人按其生活方式分为三类,就像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三 种人一样,那么层次最低的是那些小贩;其次是参加比赛的人;第三 种是观众,也就是书上所说的理论家,哲学家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 人。哲学的生活方式是惟一有可能超越存在的偶然性、并摆脱轮回的 途径,按毕达哥拉斯的观点,灵魂是受一系列轮回的支配的。这类传 统与繁复的原始禁忌有关。我们会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毕达哥拉 斯学派以及其他前苏格拉底学派中再次发现生活方式的三分法。可以 说,它是早期哲学家各种学说的综合体现。

    但另一方面,毕达哥拉斯学派又产生了一种科学传统,具体地说 就是数学传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真正继承者是数学家。尽管在俄耳 浦斯复兴时出现了神秘主义因素,但宗教观念并没有改变该学派科学 的一面。科学本身是不会变成宗教的,即便对科学生活方式的追求带 有一些宗教色彩。

    毕达哥拉斯可能发现了被我们称为“音程”的简单的数的关系。 一根调和琴弦按其长度平分,可以获得八度音;同理,如果长度减为 四分之三,则会发出四度音;如果减为三分之二,则发出五度音;四 度音和五度音合在一起又可得到八度音,即4/3×3/2=2/1。因此,这 些音程与调和级数的比值2∶4/3∶1相一致。据说调和弦的三个音程可 以与人的三种生活方式相类比。虽然这种比较是一种思辨,但调和弦 肯定在希腊哲学思想中起了核心作用。平衡意义上的和谐概念、就像 适当调高或调低音程一样进行对立的编配和组合、伦理学的中庸或中 道观念、四种气质的学说,所有这些观点都可以在毕达哥拉斯的发现 中找到源头。其中不少内容我们将在柏拉图的学说中看到。

    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观点的产生,很可能与他在音乐中的发 现有关。根据这一观点,如果我们想认识身边的世界,就必须找出事 物中的数;一旦了解了数的结构,我们就能控制整个世界。这的确是 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虽然它的意义在古希腊人文主义时代之后遭到 了暂时的埋没,但是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开始重新对古代资料产生 兴趣时,它就得到了更多的认同。这是近代科学观念的主要特征之 一。我们可以从毕达哥拉斯那里首次发现,他对数学的兴趣最初并不 是出于实践需要。埃及人掌握了数学知识,但只是用它来建造金字塔 或丈量土地;希腊人则是“为了探索”而开始了对数学的研究。用希 罗多德的话说,毕达哥拉斯是他们当中最重要的研究者。

    毕达哥拉斯发明了排列卵石或符点的计算方法。这种方法确实以 各种形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拉丁文中的“计算”就有“摆弄石 子”的意思。与此相关的是他对算术级数的研究。如果我们把卵石排 成行,第一行放一个,下面的每行都比上一行多放一个,于是我们就 得到了一个“三角形”数。它的特殊意义还在于1+2+3+4=10这种四行 三角形数里面。与此相似,连续奇数之和可以得出一个“正方形” 数;而连续偶数之和则可以出现一个“长方形”数。

    在几何学研究中,毕达哥拉斯发现了一个著名的定理,就是直角 三角形弦的平方等于另外两边的平方之和,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 证明这一点的,但在这里,我们再次找到了与“经验测算法”相反的 普遍性方法的实例。但是,这个定理的发现却给学派出了一道极大的 难题,因为它有一个推论是正方形对角线的平方等于边长平方的两 倍,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正方形”数能够被分解为两个相等的正方形 数;因此,这个问题无法用我们现在称为“有理数”的方法来解决。 对角线是不可能用边来实际测量的,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要用到 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所提出的“无理数”。显然,这个“无理”可以 追溯到这桩早期数学丑闻中,传说当时有一个学派成员因为泄露了秘 密而被沉入大海淹死。

    至于世界观,毕达哥拉斯则在米利都学派的基础上,加进了自己 的数的理论。前面所说的用于排列计数的数字被称为“界石”,自然 是因为它起源于对田地边界的测量或字面意义上的“几何”。拉丁文 “界石”(Tern)在字面上有同样的意思。按照毕达哥拉斯的说法, 无限的气将各种基本单元分隔开,而单元又为无限提供了量度,进一 步说,无限相当于黑暗,而有限相当于火,显然,这种观念来自对天 空和星辰的观察。毕达哥拉斯和米利都人一样,认为存在着许多世 界,尽管从他的数学观来看,他不大可能认为有无限多的世界。他在 阿那克西曼德的观点之上进一步提出,地球是一个球体,而摈弃了米 利都人的漩涡理论。但是这还不够完善,后来的萨摩斯人又在这个基 础上提出了太阳中心说。

    醉心于数学的毕达哥拉斯提出了我们以后将碰到的理念论或共相 论。一个数学家在证明一个三角形命题时,它所涉及的并不是任何正 在谈论的画在某个地方的图形,而是只有他心目中才有的东西。于 是,可知事物与可感事物的区别就产生了。而且这个已确定的命题永 远都是完全正确的。从这个观点到下述观点只有一步之遥:只有可知 事物才是真实、完美和永恒的;而可感事物只是表象,是有缺陷和暂 时的。这些都是毕达哥拉斯学说的直接推论,从此,这些观点一直支 配着哲学和神学思想。

    我们还应该知道,毕达哥拉斯的信徒们的主神是阿波罗。尽管在 他们的信仰中有俄耳浦斯因素,但是欧洲的理性主义正是靠了这种阿 波罗倾向,才与东方的神秘主义区分开来。

    由于受到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原有的奥林匹亚宗教被一 种新的宗教观念所取代。色诺芬尼对传统的诸神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色诺芬尼可能生于公元前565年的伊奥尼亚。公元前540年,当波斯人 侵入伊奥尼亚时,他逃到了西西里岛。他的主要目标是想彻底推翻奥 林匹亚神庙中根据人的形象塑造的诸神。同样,他也反对俄耳浦斯复 兴时的神秘主义,并且嘲笑毕达哥拉斯。

    这种哲学传统的下一个代表人物也是伊奥尼亚人,他就是爱菲斯 的赫拉克利特。大约公元前6世纪末,赫拉克利特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我们对他的生平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不过 他一些遗作的残篇却留传了下来,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他为什么会被 人看做是难以捉摸的人,他的一些观点常常以预言的形式表达出来, 其残稿简洁、高雅,到处是生动的隐喻。说到永恒的生死轮回,赫拉 克利特说“时间是一个下跳棋的孩子,而支配权就在他的手中(即时 间支配着一切)”。当他以轻蔑的态度奚落迟钝的人时,会毫无顾忌 说出刻薄的话: “傻子即使听到了别人的谈话也会像聋子一样无动于 衷:即使他们在场,也跟不在场一样。”“如果人们的头脑不能理解 别人的语言,那么眼睛和耳朵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无用的摆设。”

    为了提醒我们,要想取得有价值的成就,就需要付出很大的努 力,赫拉克利特说: “寻觅金子的人即使挖了很多土也不会有很多收 获。”由于这项工作过于艰难,有的人会半途而废,他挖苦他们就像 “驴子(笨蛋)宁要草料,不要黄金”。此外,他还预示了后来苏格 拉底在一句名言中表述过的思想,告诫我们不要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沾 沾自喜,苏格拉底的名言是: “孩子在成人的眼里是幼稚的,而成人 在上帝的眼里也是幼稚的。”

    对赫拉克利特的理论作更深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明确地理解这 些格言,尽管赫拉克利特缺少他的伊奥尼亚前辈们对科学的兴趣,但 他的理论还是以伊奥尼亚学派和毕达哥拉斯的思想为基础的。阿那克 西曼德曾经说过,相互斗争的对立双方最终将归于无限,以调和彼此 的侵犯。赫拉克利特从毕达哥拉斯的和谐概念出发,发展出一个新的 理论,这也是他对哲学的卓越贡献,他的观点是,真实世界在平衡调 节中包含了对立的倾向。根据不同的量度,在对立双方的冲突的背 后,世界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和谐。

    通常,这种普遍性概念不是轻易显露出来的,因为“自然喜欢隐 藏自己”。的确,他在某种意义上似乎坚持认为,和谐的东西肯定不 是立刻能够引人注目的。“潜在的和谐优于公开的和谐”。实际上, 人们往往会忽视和谐的存在,“人们不知道事物是怎样实现对立统一 的。这是一种对立的、紧张的和谐,就像弓与七弦竖琴一样”。

    因此,冲突就是使得世界保持生机的原动力。“荷马说过,‘如 果神灵和人之间再也没有冲突该多好啊!’但他错了。他没有看到他 是在祈求宇宙的毁灭,要是他的祷告能够被听见的话,万物都将消 亡。”我们应该从逻辑学的角度,而不是按照军事准则来理解他的 “战争乃万物之父”的论断。这种观点是想要强调“火”这种重要而 基本的物质。他在原则上,而不是在细节上继承了米利都学派的思 想。

    他说: “万物皆可比作火,火亦能比作万物,犹如货物可以换黄 金,黄金可以换货物一样。”这种商业性的比喻阐释了该理论的观 点。一盏油灯的火苗看上去是固定不变的,但在整个过程中,油不断 地被吸取,然后转换为火焰,油烟随着燃烧而落下,因此,世界上一 切事物的发展都是这种转换的过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持原样。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在你面前流动的总是新的河 水。”正是由于这种解释,后世的作家们才把“万物流变”的名言归 于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还给赫拉克利特及其信徒起了一个绰号,叫 “流动者”。

    我们有必要把赫拉克利特的这一名言与其另一名言进行对比,后 者是: “我们既踏入又没有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们既存在又不存 在。”表面上看,这句话似乎与他的前一句名言不大一致,但这只是 同一理论的不同表达而已。线索就在于它的后半部分。“我们存在又 不存在”这听上去有些令人费解,其实它的意思是,我们的存在既是 稳定的,又时刻在变化着。用柏拉图后来创造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 存在是一种不断的形成。还是以河流为例,如果我今天踏入泰晤士 河,明天再踏入一次,虽然我踏入的都是泰晤士河,但第二次的河水 已经与第一次不同了,我想这种观点再清楚不过了。另一种说法也论 述了这种观点,即“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都观察过火苗的情况:油被吸上灯芯,烟尘落在地上,两者都是 燃烧过程的一部分。首先,我们必须从字面上来理解这种观点。一条 坡路既向上,又向下,是上坡路还是下坡路,取决于你怎么走,赫拉 克利特的对立理论提醒我们,那些表面上看来有冲突的因素,实际上 却代表了事物的本质部分。关于这一点,最鲜明的一个表述就是“善 恶一体”。这当然不是说善恶是一回事;相反,就像一个人不可能设 想一条没有下坡的上坡路一样,我们也不可能在不理解恶的情况下去 理解善的概念。如果你将坡铲平,在消除了上坡路的同时,你也就消 除了下坡路;对人来说,善恶也是如此。 看来,“万物流变”的理论其实不是什么新思想。阿那克西曼德 就曾经提出过十分类似的观点。但是,赫拉克利特对事物为什么会保 持同一的解释却领先了米利都学派一步。量度的主要概念源自毕达哥 拉斯。尽管事物在不断地变化,但由于保持了适当的量度,因此仍能 维持原样,这一点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世界都是正确的。

    自然界的事物根据量度而发生转化。同样,在人的灵魂中也有着 干与湿的变化。湿的灵魂如果没有火的抑制,就会堕落,而且有毁灭 的危险;这一点大概可以通过观察醉酒的人得到验证。另一方面, “干的灵魂是最智慧、最优秀的灵魂”,尽管我们不应该错误地对它 过分赞誉。过量的“火”和过多的“湿”一样,也会扼杀灵魂。但毁 灭于火似乎让人觉得更为光彩,因为“死得越壮烈,美名就越盛”。 我们可以想到,这是由于火是永恒的物质,“这个世界对于万物都是 一样的,既不为人而创造,也不为神而创造;它在过去、现在和将来 都只是一团永恒的火,按照某种量度燃烧和熄灭”。

    自然的种种演变过程无不遵循各自的量度。正如阿那克西曼德所 说的那样,“不公正”不是因为对立双方的冲突,而是因为对量度的 漠视,“太阳不会超出它的量度,否则爱林尼神(正义神的侍女)就 会有所觉察”。但是量度并不是绝对严格的,只要它没有超出界限, 它实际上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波动。这可以用来说明某些周期现象,如 日夜更替、人的清醒与睡眠以及其他类似的变化。将这种量度波动概 念和毕达哥拉斯的连分数构成无理数理论联系起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情。后者的连续近似值有时大于或小于精确值。但我们不知道早期的 毕达哥拉斯学派是否发展了这种方法,尽管它在柏拉图时代已经闻名 遐迩。我们不是很有把握将这种知识归功于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和色诺芬尼一样,也藐视当时的奥林匹亚教和俄耳浦 斯教。仪式和献祭并不能使人变得善良。他清楚地看到了宗教仪式活 动肤浅而原始的特性。“为了净化灵魂,他们徒劳地往自己身上涂抹 鲜血;就像一个跳进泥坑的人企图用污泥洗净双脚一样。任何人看到 这种行为,都肯定会说他是疯子。”善是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得到的。

    但是,智慧却可以通过掌握事物的基本规律来获取。这个规律就 是对立双方的和谐,虽然它无所不在,人们却未能认识它。“我所说 的规律,人们也许听说过,也许没有,但他们都未能掌握它。因为, 虽然万物都由此产生,但人们从未体验过。即便他们去感受我所阐释 的这些话语和行为,即便我分门别类地将事物一一区分开来,并剖析 其中的缘由,他们也无法理解其真谛。”

    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这个规律,那么任何学习都是毫无用处的。 “学习了很多事物并不等于学会了理解那些事物”。这种观点我们将 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再次看到,赫拉克利特则是最早提出它的人。

    要想拥有智慧,就必须掌握基本规律,这个规律适用于一切事 物。我们必须遵循基本规律,就像城市必须依法行事一样。是的,我 们甚至必须更为严格地遵循它,因为共同的规律具有普遍性,而不同 的城市可以有不同的法律。因此,赫拉克利特坚持共同性的绝对特 征,反对当时基于对不同民族的不同习俗进行对比而建立起来的相对 主义概念。他的学说与诡辩家的实用主义观点相对立,后来,毕达哥 拉斯在其论述中将它说成“人是万物的量度”。

    尽管这种普遍规律或“逻各斯”无所不在,但许多人却对此视而 不见,他们自以为是,好像人人都有个人的智慧似的。人们愚蠢地认 为共同规律绝不是公众的意见,赫拉克利特因此有些瞧不起公众。他 是一位贵族,他主张最优秀的人物拥有权力。“爱菲斯人应该把所有 的成年人都吊死,让孩子们来管理城市,因为他们放逐了他们当中最 优秀的人赫尔莫多罗,并且声称‘我们不需要最优秀的人,如果有, 就把他赶走,赶到别人那里去’。”

    赫拉克利特本人也非常自命不凡,也许我们可以原谅他这一点。 除了有些偏执,他确实是一位很有影响的思想家。他总结了前人的主 要观点,并对柏拉图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学说提到了万物皆包含某种运动的事实。希腊 哲学的下一个转折点又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对运动的彻 底否定。

    迄今为止,我们所谈到的一切理论都具有这样的特征:每一种学 说都试图用某种单一的规律解释世界。虽然不同的学说提出了各不相 同的解决办法,但它们都涉及万物产生的基本规律。但是,那时还没 有任何人对这种普遍性观点作过批判性的验证。

    第一个批判者是巴门尼德。

    就像对其他许多哲学家一样,我们对他的生平也缺乏了解。巴门 尼德是意大利南部的爱利亚人,他创建了“爱利亚”学派。他事业的 巅峰是在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如果我们认可柏拉图的说法,那么就会 知道,巴门尼德曾和他的弟子芝诺访问过雅典,两个人在大约公元前 450年的某个时候,见到了苏格拉底。在希腊所有的哲学家中,只有巴 门尼德和恩培多克斯用诗歌的形式阐述出理论。巴门尼德的诗篇和许 多早期哲学家的作品一样,也取名为《自然论》。全诗分为两部分, 前一部分叫做“真理之道”,里面包含了我们感兴趣的逻辑理论;后 一部分叫做“舆论之道”,他在里面提出了实质上属于毕达哥拉斯学 派的宇宙论,不过他非常明确地指出,我们必须把一切看做虚幻的东 西。虽然他曾经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个追随者,但当他最终阐释自 己的批判观点时,却抛开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理论,因此,他在这部 分诗篇中有意收录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各种错误,而他就是从这些错 误中走出来的。

    巴门尼德从所有前辈理论的一个共同弱点开始了他的批判。他在 “万物皆由某种基本物质构成”和同时存在的虚空观点之间找到了这 个弱点。对于物质,我们可以说它“存在”;对于虚空,我们则说它 “不存在”。早于他的所有哲学家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说“它” 不存在,好像真有“它”似的。赫拉克利特甚至还说过“在同一时间 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话。巴门尼德的不同在于,他仅仅断定了“它的 存在”。也就是说,不存在的东西是不会被想到的,因为人不可能思 考“无”。不能被想到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东西是可以被想 到的。这就是巴门尼德观点的主导思想。

    我们可以由此立刻得出一些推论来。“它存在”意味着世界充满 了物质。虚空是完全不存在的,无论是世界的外部还是内部。而且, 一个地方必然和另一个地方拥有同样多的物质,否则我们就不得不 说,密度较小的地方“它”就不存在,但这是不可能的。“它”一定 在任何方面都相等,也不可能到达无限,因为这会意味着“它”是不 完整的。“它”是永恒的,是不可创造的;“它”既不会被某种物质 消解,也不会产生于某种物质,因为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和“它”在一 起。这样,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就是一个坚固的、有限的、均匀的球体 物质,没有时间,没有运动和变化。这对于我们的常识来说确实是一 个可怕的打击,但它是纯粹的物质一元论的逻辑论断。假如我们的感 知受到冒犯,人们必然会将感性经验当做幻觉抛弃,这正是巴门尼德 所希望的。通过将一元论推向极致,他迫使后来的思想家不得不寻找 新的出发点,巴门尼德的球体理论对赫拉克利特的观点进行了阐释, 也就是说,如果冲突消失,世界也会随之消失。

    值得一提的是,巴门尼德的批判并没有妨碍人们正确理解赫拉克 利特的理论,因为万物皆由火构成的观点并不是赫拉克利特理论的真 正实质。他的理论是通过隐喻产生作用的,火焰以多变的方式表现了 以下的重要观点:没有任何事物是静止的,一切都处在发展中。在前 面,我们已经谈到赫拉克利特如何解释“它存在又不存在”这样的论 断,事实上,赫拉克利特学说已经隐含了对巴门尼德语言上的形而上 学批判。

    巴门尼德的理论在语言形式上,简单地说就是这样的:当你在想 或说的时候,你想到或说到了某种东西,那么,一定有某种独立的、 永恒的东西供你思考或谈论。你可以在许多不同的场合做到这一点, 因此,想到或说到的东西一定是永远存在的。如果它不存在,也就不 可能发生变化。在这个观点中,巴门尼德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永远 也不能否定任何事物,因为这样一来就会迫使他自己承认“它不存 在”。另外,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他就再也无法断定任何东西都永远 存在了,这样,一切言说和思想都成了不可能的事。除了“它存 在”,没有任何事物存在,这是一个空洞的恒等式。

    不过,他的理论中也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如果我们能够运用 某个可理解的词语,它就一定具有某种含义,而这种含义必定在某种 意义上是存在的。如果我们还记得赫拉克利特的话,就不会出现自相 矛盾的问题。当问题变得很明确时,我们发现没有人会真的认为“它 不存在”,而只是“某种类型的不存在”。因此,当我说“草不是红 色的”时,并不是在说草不存在,而是说它与那些红色的东西不是同 一类型。如果我找不出别的红色物品做例子,如汽车,那我就的确不 能说“草不是红色的”。赫拉克利特的观点就是,今天是红色的东西 也许到了明天就变成了绿色,你是可以把一辆红色的汽车漆成绿色 的。

    于是,词语在什么条件下才有意义的普遍性问题就产生了。这个 问题过于复杂,在此就不作讨论了。然而巴门尼德对变化的否定却为 后世的所有唯物主义理论提供了源泉。巴门尼德以“它”来表示存 在,而“它”后来被称为“物质”,唯物主义者认为万物就是由这种 不变、不灭的物质构成的。

    在所有的前苏格拉底思想家中,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建立了两 个极端对立的理论。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柏拉图,原子论者们也综合 了这两种对立观点。他们从巴门尼德那里借用了不变的基本粒子,从 赫拉克利特那里获得了绝对运动的概念。这是首次对黑格尔辩证法有 所启发的经典例子之一。这的确是一种思想进步,这种进步源自对各 种观点的综合,也是对于极端论点进行执着探索的必然结果。

    要批判巴门尼德,就必须对“世界由什么构成”的问题给出新的 解决办法。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勒找出了新答案。我们对他的生平 也同样知之甚少。他的巅峰期在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在政治上,他站 在多数人一边,传统的说法认为他是一位民主领袖。同时,他身上带 着一种与毕达哥拉斯的俄耳浦斯影响有关的神秘色彩。和巴门尼德一 样,恩培多克勒最初非常迷恋毕达哥拉斯的说教,后来又与之分道扬 镳。至今还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离奇故事,据说他会呼风唤雨、控制 天气,毫无疑问,他用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曾经成功地控制了塞利努 斯的一次疟疾流行。出于感激,人们把这件事铸在城市的金币上作为 纪念。据说他把自己当做天神,他死的时候,有人说他升了天,有人 说他跳进了爱特纳火山口,尽管这种说法很不可信——任何称职的政 治家都不会跳进火山口。

    为了在爱利亚学说和平时的感知经验之间达成妥协,恩培多克勒 采纳了所有过去尝试过的基本物质,并增加到四种,将其称为事物的 “根”,亚里斯多德则称它为“元素”,这就是著名的“水、气、 火、土”四元素理论。这个理论几乎左右了化学2000年之久,甚至在 今天的日常用语中还残存着其中一些痕迹,如我们所说的“暴风骤雨 (其英文字面含义为‘诸元素的愤怒’)”。这一理论实际上揭示了 两组对立的“干与湿、热与冷”之间的本质。我们也许能注意到,要 想对付巴门尼德的批判,仅仅增加基础物质的种类是不够的,还必须 有某种能够以不同方式混合基础物质的东西才行。于是,恩培多克勒 提出了爱与冲突的两个动力原则,它们惟一的作用就是统一和分裂物 质。由于当时还没有产生非物质动因的概念,爱与冲突也只能被视为 物质。所以它们自身被认为是物质的或实际存在的,并且和另外四个 加在一起,构成了六元素。这样,当四元素分裂时,冲突就出现在它 们中间;而当四元素统一时,爱就把它们合在一起。我们也许在无意 中已经发现,有些东西可以证明“动因必须是物质”这种观点。尽管 这种观点还值得商榷,但它仍是近代科学的观点,即动因必须在某处 有一个物质源泉,即使是在它不起作用的地方。

    阿那克西曼德已经提出动因是“气”,尽管我们不知道他的依据 是什么。恩培多克勒找到了不同的依据,因为他发现了“气”是物质 这一事实,他是通过水漏壶实验发现的。需要说明的是,他的前辈们 所说的“气”与他所说的“以太”都是希腊单词。后者在19世纪后半 叶赢得了新的科学地位,当时的电磁理论要求为波的传播提供介质。

    在改进这些理论的过程中,恩培多克勒保留了爱利亚理论中的很 多东西,如基本物质是永恒不变的,而且它本身不能被进一步解释。 这也是科学解释的一个重要原则,拿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来说,人们 用原子来解释化学现象,这些原子本身必然是不能被再解释的,要想 解释它们,人们必须认为它们是由更小的粒子构成的,而这些更小的 粒子则不能被再解释。

    就像前面说过的“存在与否”的问题,没有任何事物能从“不存 在”中产生,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变成“不存在”。所有这些都属于 纯粹的爱利亚唯物主义。我们也许能看到,恩培多克勒对唯物主义学 说进行修正后提出的一般观点未能化解对巴门尼德的批判。他的观点 是,如果你认为有变化,你就必须承认有虚空。因为,如果变化是可 能的,那么从原则上说,仅仅增加物质的数量是不够的,一定空间里 的一定数量的物质同样可能逐渐减少,直到消失。因此,巴门尼德在 否定虚空的同时也否定了变化,这倒是十分正确的。

    恩培多克勒并没 有真正解决这个难题。我们将在后面看到原子论者们是如何解决这个 问题的。 恩培多克勒知道光的传播需要时间,也知道月光是反射的。尽管 我们不清楚他是怎样获得这些知识的。他的宇宙观建立在以外部的 “冲突”和内部的“爱”结合其他元素推动世界的循环理论上。“冲 突”不断地排挤“爱”,直到其他元素分离,“爱”也不见了踪影; 然后再反过来,世界又回到起点。

    与这种循环论相关联的是他的生命观。在循环的最低阶段,当 “爱”侵入球体时,各种不同的动物纷纷产生;当“冲突”消失后, 就遵循“适者生存”的原则,任由各类事物自由发展组合;当“冲 突”出现时,分化就开始了,我们人类的世界处在这个过程的高级阶 段,更多地为“适者生存”的进化原则所支配。

    最后,我们必须注意到恩培多克勒对医学和生理学的兴趣。他从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弟子——克罗顿的阿尔克梅翁医生那里,吸取了下 述理论:健康就是对立因素之间的适当平衡;如果其中一个因素占了 上风,就会出现疾病。同样,他还接受了气孔理论,即整个人体通过 气孔进行呼吸,正是这些气孔使我们有了感性知觉。特别是他的视觉 理论,在很长的时期里都处于主导地位。该理论提出了这样的观点: 视觉是所视物体中流出来的东西与眼里发出的光交汇的结果。

    恩培多克勒的宗教观念继承了俄耳浦斯传统,与其哲学相去甚 远,因此我们不必在这里多作停留。然而,让人感兴趣的是,在他的 宗教著作中,似乎提出了某些与其世界观不一致的观点。这种差异是 常见的,特别是在那些没有对自身信仰进行批判性验证的人当中更是 频频出现。要同时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观念,确实不大可能;但有的 人就喜欢今天相信这个,明天又相信完全相反的另一个,而从不怀疑 其中可能存在着不一致的地方。

    现在要说到的故事将把我们带回到公元前5世纪,许多只能在前苏 格拉底哲学中讨论的问题,实际上在苏格拉底时代也出现了,因此我 们常常不可避免地在某些方面有些重复。为了说明彼此的相互联系, 我们不得不常常超越纯粹的编年史界限。这是一个困扰着一切历史研 究的难题,因为历史不会考虑为编年史的作者们提供便利。

    过一会儿,我们还将更加具体地提到雅典。现在,我们必须对公 元前5世纪希腊的社会政治背景作简单的介绍。尽管波斯战争使希腊人 对自己的语言、文化及国家之间的联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但是城邦 仍然是利益的中心。除了所有操希腊语的人共同的传统外,每个城市 都持续地保持着各自的地方习俗。荷马史诗算是他们的共同遗产,但 是斯巴达与雅典的区别,就像监狱和操场的区别一样大,它同样有别 于科林斯或提佛。

    斯巴达的发展将自己带到了一个独特的转折点。由于人口膨胀, 斯巴达人被迫向外扩张,征服了附近的迈西尼部落,并将他们变成奴 隶民族,结果,斯巴达国家逐渐成为一个军事帝国。

    它的政府设有一个公民大会,大会选举出元老院,并任命两名执 政官或监察官。另外,还有两位国王,他们来自不同的贵族家庭,不 过实权掌握在执政官手中。斯巴达教育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培养出严守 纪律的士兵。斯巴达以穷兵黩武闻名于整个希腊,的确,它有一支令 人生畏的军队:勒奥尼达斯和他的三百士兵在温泉关顽强抵抗薛西斯 统率的波斯军队,这肯定算得上最值得纪念的历史功绩之一。斯巴达 人不是感情脆弱、病态的民族,他们纪律严明,善于抑制个人情感。 为了不削弱种族的活力,他们遗弃畸形婴儿。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得 离开父母,到类似于兵营的机构里接受训练。女孩的待遇基本上和男 孩一样,当时的妇女在多数情况下享有平等的社会地位。柏拉图的许 多理想国的观念都是受到了斯巴达范例的影响。

    科林斯城位于地峡之上,主导着贸易和商业。它由一个寡头统 治,曾参加过斯巴达领导下的伯罗奔尼撒联盟。科林斯人虽然偶尔也 参加波斯战争,但他们没有行使过领导权,他们对做生意更有兴趣。 科林斯并不以出政治家和思想家而闻名,倒是以娱乐场所著称于世。 它是希腊所有的殖民地中最有名的大都市之一,在它与西西里岛的锡 腊库札之间,沿科林斯海湾有一条受到保护的航道,它与广义上的大 希腊有着活跃的贸易往来。

    在西西里岛,希腊人的近邻是强盛的迦太基的腓尼基城。在薛西 斯入侵希腊的同时,迦太基人也在公元前480年试图侵犯该岛。但是资 源丰富的锡腊库札在领袖杰拉的领导下,挫败了这种企图,正如希腊 大陆在伟大君主的领导下,一次又一次消除了被征服的危险一样。

    在公元前5世纪的发展过程中,雅典逐渐取代了科林斯,这无疑是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导火索,然而正是灾难性的锡腊库札战役使雅典最 终败北。

    在雅典西北部的玻俄提亚平原上,座落着古城提佛,俄狄浦斯的 传说就和这座城市有关。公元前5世纪,提佛也是由一位贵族寡头统治 着。它在波斯战争中所发挥的作用不值一提。在战前,提佛人与勒奥 尼达斯并没有分裂,但当薛西斯率领波斯军队入侵国土时,他们却在 普拉太亚站到了波斯人一边。为了惩罚他们的背叛行为,雅典人剥夺 了他们在玻俄提亚的领导权,并且从此以后有些蔑视提佛人。但是, 随着雅典的势力不断增长,斯巴达和提佛结成了联盟,与之抗衡。在 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尽管提佛周围的乡村遭到了波斯军队的蹂躏,但 他们还是坚持与雅典为敌。然而当斯巴达人取得胜利时,他们却改变 立场,转而支持雅典。

    在希腊,绝大多数城邦都控制着它们的周边地带。那些生活在乡 村的人耕种田地,而政府的权力却集中在城里。公民们都有机会参与 公共事务,而且这种参与意识十分普遍,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会受人 鄙视,会被人称为“白痴”。在希腊语中,这是“自私自利”的意 思。

    希腊的土地不适合大面积耕种,当人口激增时,他们就必须从外 地进口粮食。这种供给的主要来源就是黑海沿岸附近的那些地方,几 个世纪以来,希腊人在那里建立起了大量的殖民地。作为交换,希腊 人向外出口橄榄油和陶器。

    希腊人强烈的个性体现在他们对法律的态度上。在这方面,他们 非常独立,完全不同于同时代的亚洲人。在亚洲,统治者的权威来自 法律,他们的法律是神授的;而希腊人认为法律是人制定的,而且是 为人服务的,如果某项法律不再符合时代的需要,就可以通过一致同 意的方式加以修正;但是,只要这项法律得到了公民的共同支持,那 就必须遵守。在守法方面,最经典的范例就是苏格拉底拒绝逃避雅典 法院对他的死刑判决。

    希腊人在法律上的独立性,也意味着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法律, 人们无法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城市间的争端,因为没有统一的权威标 准。

    内部的相互忌妒和破坏性的个人主义,使得希腊人之间存在着严 重的分歧,国家也一直无法实现稳定。希腊曾先后为亚历山大和罗马 所征服,但是,它拥有一种允许其作为文化整体留存下来的制度和理 想。我们在前面说到过它的民族史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文化 联系。所有希腊人都敬畏科林斯海湾北部山顶上的德尔菲神庙,并且 以某种方式遵守德尔菲的神谕。

    德尔菲是阿波罗神的膜拜中心,而阿波罗神象征着光明与理性。 在古代传说中,阿波罗杀死了代表黑暗的神虫皮彤,人们因此修建了 德尔菲神庙来纪念他的功绩。阿波罗神为希腊精神的各种成就提供保 护,同时,阿波罗崇拜还含有一种与净化仪式相关的伦理倾向。阿波 罗神自己也不得不为战胜皮彤时染上的瘴气赎罪,现在他又向那些以 血迹玷污自身的人们提供帮助。只有一种罪不能得到宽恕,那就是弑 母罪。不过有一件事成了雅典人自信心增强的一个明显的征兆,那就 是他们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发现,奥列斯特有这种罪名,却被雅典 娜和阿埃罗帕哥斯宣判无罪。另一座主要的阿波罗神庙位于德罗河岛 上,该岛曾是伊奥尼亚部落的一个宗教聚会点,还一度是德罗斯联盟 的金库所在地。

    还有一种伟大的泛希腊风俗,就是在西伯罗奔尼撒举行的奥林匹 克运动会,运动会每四年举办一次,而且在举办期间,任何其他活 动,包括战争都得停下来。再没有比获得奥林匹克比赛的胜利更伟大 的荣誉了。优胜者将戴上桂冠,其所在城市还要在自己的奥林匹亚神 殿里立一尊雕像以资纪念。第一次竞赛是在公元前776年,从那以后, 希腊人就用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四年周期来计算年代。

    奥林匹克运动会是希腊人重视身体价值的一个生动证明,也是强 调和谐的一个典型特征。人既要有肉体又要有思想,两者都必须受到 训练。值得我们牢记的是,希腊思想家与我们现代社会那种继承了中 世纪学究传统的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有着本质的区别。

    最后,我们还必须多费点笔墨来讲讲奴隶制度。人们常说希腊人 不善于实践,因为怕实践会弄脏他们的手,于是把这种消遣留给了奴 隶们。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总结更容易误导人的了。有证据清楚地表 明事实并非如此,这些证据就是关于他们科学成就的记录和雕塑,还 有建筑遗迹。无论如何,对奴隶的重要性是不应估计过高的,即使那 种认为绅士不必动手的势利观念真的存在。是的,在劳林山银矿干活 的奴隶们经受着非人的待遇,但总的说来,城市里的奴隶并没有遭到 有意的残酷对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奴隶太有价值了,特别是当他 还精通某项手工艺的时候。许多奴隶最终都成了自由人。大规模的奴 隶制出现在公元前5世纪后的希腊。

    知识实验和发明的突然大量涌现,也许是公元前5世纪最令人惊叹 的事件了,无论在艺术领域还是哲学领域都是如此。上个世纪的雕塑 在形式上还在生搬硬套埃及原型,而现在却突然贴近了生活。在文学 方面,旧的形式主义传统变成了生动活泼的希腊戏剧。一切都在扩 展,似乎没有什么是希腊人做不到的。这种巨大的自信心在索福克勒 斯的《安提戈涅》的著名开场白中表现得尤为充分: “虽然存在着很 多强大的生物,但它们谁也比不上人强大。”到了后来的时代,这种 豪情消失了,但是在近代文艺复兴时又得到了恢复。在意大利人文主 义者阿尔伯蒂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人的地位的极为相似的观 点。

    这个充满勃勃生机的时代并没有冷静客观地评价自身,过分的自 信很容易使人产生毁灭性的傲慢。正是那个世纪的后期,苏格拉底开 始提醒人们注重善的形式。

    这就是希腊文明达到无与伦比的高度的历史背景,它以和谐的宗 旨为基础,虽然受到内部冲突的破坏,但这却最终使它显得更加伟 大。尽管它从未发展成一个强有力的泛希腊化国家,但它征服了所有 曾经占领过希腊国土的人,直到今天,它还保持着西方文明的主体框 架。

    第一位到雅典来生活的哲学家是阿那克萨哥拉,从波斯战争结束 到那个世纪的中叶,他在那里住了将近30年,但他却是一位克拉左美 尼的伊奥尼亚人。阿拉克萨哥拉继承了米利都的伊奥尼亚学派的兴 趣,他的家乡在伊奥尼亚人起义时被波斯人占领,他大概就是随着波 斯军队一起来到雅典的。据史料记载,他在雅典当了一名教师,还和 伯里克利成了朋友。甚至有人说,欧里庇得斯曾经是他的学生。

    阿那克萨哥拉关注的主要是科学和宇宙论方面的问题。我们至少 知道一个证据可以证明他是一位敏锐的观察家。公元前468年至公元前 467年间,有一块体积很大的陨石坠入了埃果斯波达莫斯河。他无疑正 是以这个现象作为部分依据,提出了星辰由发光的灼热石块构成的观 点。

    虽然他在雅典结交了一些有权势的朋友,但还是引起了狭隘的雅 典保守者的厌恶。独立的、非大众化的思想在多数时代都是危险的。 当它与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的偏见相抵触时,就可能给“异教徒”们带 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阿那克萨哥拉年轻时曾经倾向于波斯人这一 事实,使得情况变得更为复杂。直到2500年后的今天,这种情况也似 乎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无论如何,阿那克萨哥拉因被指控不敬神和归 顺波斯而受到了审判。至于他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以及他怎样逃脱 的,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他的朋友伯里克利从狱中劫走了他,并迅 速将他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从此以后,他在兰萨库斯定居下来,并且继续讲学,直到去世。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该城的居民对他的活动持一种更开明的态度。阿 那克萨哥拉肯定是历史上惟一死后受到学校每年放假纪念的哲学家。 他的教诲被载入课本,他的部分遗作在一些别的资料中保留了下来。 后来,苏格拉底同样被指控犯了不敬神的罪,他对法官说,他所坚持 的这种不合传统的观点实际上是阿那克萨哥拉的观点,任何人只要花 一个古希腊银币都可以买到阿那克萨哥拉的书。

    阿那克萨哥拉的学说,正如他之前的恩培多克勒一样,是一种消 化巴门尼德批判的新尝试。恩培多克勒认为基本物质是对立双方的各 个部分:热与冷、干与湿。与此相反,阿那克萨哥拉认为这样的各个 部分是按一定比例存在于一切微小物质之中的,不管它有多么小。为 了证明这一点,他求助于物质的无限可分性。正如他指出的那佯,仅 仅将事物分成更小的事物,并不能使我们最终获得不同的事物。因为 巴门尼德已经证明:不能存在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划分的,也 不可能通过划分把事物变得不存在。物质无限可分的假设是非常有趣 的,他首次提出了这一观点。它的错误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 限可分的概念适用于空间。

    原子论者似乎从这里找到了一个起点,后来提出了虚空的概念。 就其最大限度的正确性而言,假如我们认可这种假设,那么阿那克萨 哥拉对恩培多克勒的批判到此为止是最为合理的。

    各种事物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对立双方的某一方占了较大的优 势。阿那克萨哥拉可能会由此认为,从某个角度看,雪是黑色的,除 非白色占了优势。这在某些方面带有赫拉克利特的特征。对立双方结 合在一起,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变为别的事物。阿那克萨哥拉说,“世 上的事物都不是分离的,也不是用斧子从彼此间砍下来的”,他还 说,“除了理性,每一个事物里都包含着一部分别的事物,但也有一 些事物包含着理性”。

    这里所说的理性或智力就是取代恩培多克勒“爱与冲突”的活动 原则。理性仍然被认为是一种物质,尽管它十分罕见,十分微妙。理 性不同于其他物质,因为它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正是理性在 驱动着事物运动,对理性的拥有还能使生命体与非生命体区分开来。

    关于世界的起源,阿那克萨哥拉提出了与近代思辨有某些类似的 观点,即理性在某处产生漩涡运动,由此聚积能量;各种不同的事物 按照它们量的多少进行分离,沉重的大石头被地球旋转着抛了出去, 而且抛得比别的物体更远,由于运动速度过快,它们开始发光,这就 解释了天体的性质。和伊奥尼亚一样,他认为存在着许多个世界。

    关于知觉,他创造性地提出了知觉取决于对比反差的生物原则。 因此,视觉就是光闯入了与之对立的黑暗;过于强烈的感觉会引起痛 苦和不适。这些观点至今仍在生理学中盛行。

    阿那克萨哥拉在某些方面提出了比前辈们更为精确的理论,至少 有一些线索可以说明他试图努力获得虚空的概念。尽管他常常想使理 性成为一种非物质因素,但他似乎做得不大成功。和恩培多克勒一 样,他最终也未能实现对巴门尼德的根本性批判,然而,他的无限可 分设想却在解释世界由什么构成方面标志着新的进步。尽管这离“无 限可分性属于空间”的认识还有一段距离,而这段路程是留给原子论 者来完成的。

    我们要是想像阿那克萨哥拉是一位无神论者,那就错了,但他的 神灵观念是哲学性的,与雅典的国教并不一致。正是这种非正统观点 使他受到了不敬神的指控,因为他把神与理性(一切运动的原动力) 等同起来。这样的观点必然会引起政府的关注和不满,因为它很自然 地对现有仪式活动的价值提出了质疑,因而在这方面触犯了政府的权 威。

    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学派在公元前 510年被驱逐出克罗顿。不过我们能够看出学派在什么地方可能与正直 的公民们发生冲突,要知道,毕达哥拉斯确实在干预政治,正如希腊 哲学家们习惯的那样。尽管总的来说,很多人对哲学家持一种宽容和 漠不关心的态度,但当他们提出批评意见时,显然搅乱了职业政治的 局面。最让统治者恼火的是哲学家暗示他们其实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 样聪明。克罗顿人无疑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烧毁了毕达哥拉斯的学 校,但是,为此而焚烧学校或人的行为恰恰证明了他们对非正统观念 的无奈。灾难的结局虽然是原来的学校被毁,但是这些非正统观念却 使那些返回希腊的幸存者们的活动更加广为人知。 我们已经知道,爱利亚学派的创始人最初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 名追随者。后来,爱利亚哲学家芝诺对毕达哥拉斯数字论进行了破坏 性攻击。因此,了解这种理论的内容是十分重要的。

    数被认为是由单元构成,单元又由点来表示,点则具有空间度, 这种观点是说,一个单元会占据一个位置,即它具有某些度,无论是 什么样的度。这种数的理论在处理有理数时是很有效的,因为总是可 以以这种方式选择一个有理数作为单元,任何一个有理数都是单元的 整倍数。但是,当我们遇到无理数时,这种理论就失灵了。无理数是 无法用这种方法测量的。值得注意的是,“无理”是从希腊语译过来 的词,它的本义是“不可测量”,而不是“没有理性”。为了克服这 种困难,毕达哥拉斯冥思苦想,发明了一种用连续的近似值找出这些 难以捉摸的数字的方法。我们在前面说到过这种连分数的解释。在这 种数列中,我们可以通过递减数的量,使近似值大于或小于精确值, 但是在本质上,这个过程是无限的。无理数的目标是这个过程的极 限。这种观点使我们能够像接近极限一样,获得有理数的近似值。这 一特性实际上与现代极限的解释是一致的。因此,数的理论可以按照 这些方法设计出来,但是离散数与连续量之间的根本混淆被单元的概 念掩盖了。这一点直到毕达哥拉斯将此理论应用于几何学时才暴露出 来。其中有哪些难题,我们将在讨论芝诺的批判时读到。

    毕达哥拉斯在数学方面的另一主要遗产是他的理念论。后来,苏 格拉底吸收和进一步发展了这一理论。如果柏拉图的话可信,那么这 种理论也受到了爱利亚学派的有效批判。我们已经初步知道了这种理 论的数学起源。拿毕达哥拉斯的定理来说,要想绝对精确地画出一个 直角三角形,并在它的每个边画出正方形,然后测量它们的面积,这 完全是徒劳。就算画得再精确,也不可能完全精确,实际上永远也做 不到这一点。这样的图形是不能证明其定理的,因为要想证明它,我 们需要有一个不能被画出来、而只能被想像的完全精确的图形。任何 实际的图形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忠实地反映了我们脑子里的图像,这就 成了理念论的一个包袱,也成了晚期毕达哥拉斯学说中著名的一部 分。

    我们已经知道毕达哥拉斯是怎样从调和弦的发现中提出和谐原则 的。在这个基础上,他还提出了健康就是对立面之间的某种平衡的医 学理论。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进一步发展了这一理论,并将和谐概念 应用于灵魂,按照这种观点,灵魂是肉体的一种和谐。这样,灵魂就 成了肉体有序状态下才具有的一种功能。如果肉体组织坏掉,肉体分 解,灵魂也就随之消失。我们可以把灵魂看做某件乐器上张开的弦, 将肉体看做安装弦的骨架。如果骨架遭到破坏,那么弦就会松弛,失 去和谐。这种观点和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在这个问题上的概念有所不 同:毕达哥拉斯似乎相信灵魂的轮回,而其后来的信徒们却认为灵魂 必会像肉体一样消亡。

    在天文学方面,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假 说。根据这个假说,世界的中心不是地球,而是一团作为中心的火, 地球是围绕这团火转的一颗行星。不过我们看不见这团火,因为我们 所处的地球这一面始终背向该中心。他们认为太阳也是一颗行星,它 的光芒是对中心火的反射。这个假说向着后来亚里斯塔克提出的“日 心说”迈进了一大步。但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的理论在形式上却 存在着如此多的难点,以至于亚里士多德又重新坚持地球是平面的观 点。由于亚里士多德在其他问题上的权威,这个观点竟然取代了正确 的观点,在后来的时代里盛行,而该理论的来源却被人们遗忘了。

    在事物构成理论的发展上,毕达哥拉斯看到了许多早期思想家所 忽视或误解的一个特征,那就是虚空的概念。如果没有虚空,则不可 能对运动做出满意的解释。在这方面,后来的亚里士多德再一次退 步,他认为“自然憎恨虚空”。而原子论者则认为,我们必须寻找物 理学理论发展的真实脉络。

    同时,毕达哥拉斯学派试图吸收恩培多克勒所取得的成就。当 然,他们的数学观不允许他们把这些元素当做终极元素。于是他们达 成了一种妥协,这就奠定了物质构成的数学理论基础。现在,他们认 为元素是由规则的、立体状的粒子构成的。在柏拉图的《泰缪斯篇》 中,这一理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元素”一词本身很可能就是由 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家们创造出来的。

    在这方面,任何一位唯物主义者也不曾对巴门尼德的批判做出过 完全令人满意的应战努力。不管爱利亚学说本身有什么样的缺陷,事 实依然存在着,仅仅增加基本物质的种类是无法找到解决办法的。巴 门尼德的信徒们提出的一系列论据,强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他们中 最重要的一位哲学家就是爱利亚的芝诺,他大约生于公元前490年,是 巴门尼德的同乡和追随者。我们除了知道他对政治感兴趣,还知道一 个重要的事实,就是他和巴门尼德曾经在雅典会晤过苏格拉底。这是 柏拉图说的,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

    前面已经说过,爱利亚学说产生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因而很 多人都在试图弥补这种唯物论。芝诺试图论证,如果爱利亚学说都违 背了常理的话,那么其他声称能够打破这一僵局的理论只能产生更加 奇怪的难题。芝诺没有直接为巴门尼德辩护,而是使对手陷入自相矛 盾的境地。他从对手的假设入手,运用演绎论证法来证明对手的假设 里包含了不可能的结论,从而表明这样的假设无法成立,在事实上予 以推翻。

    这种论证法和我们讨论阿那克西曼德的进化论时提到的归谬法很 相似,但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一般归谬法会这样论证:既然结论在事 实上错了,那么必然有一个前提在事实上也错了。

    在另一方面,芝诺试图证明,从一个给定的假设中,人们可以推 出两个相互矛盾的结论,也就是说这些结论不仅在事实上不真实,而 且也不可能。因而他论证说,产生这种结论的假设本身也是不可能 的。这种论证法不用在结论和事实之间作任何比较就可以进行下去。 从这个意义说,它在问与答的范围内是纯粹辩证的。芝诺是第一次系 统地运用了辩证法的人,而辩证法在哲学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苏 格拉底和柏拉图从爱利亚学说中继承了它,并按各自的方式加以发 展。正是从那时起,辩证法在哲学中占据了显著的地位。

    芝诺的论证主要是为了颠覆毕达哥拉斯的单元概念。与此相关的 是,他还提出了否定虚空和否定运动可能性的论证。

    我们先看一看他是如何论证单元概念的谬误性的。芝诺说:任何 存在的事物必然具有某种量值。如果完全没有量值,它就不可能存 在。同样,事物的每一部分也具有一定量值。他还继续提出,这种说 法一时或一直都是正确的。这是一种介绍无限可分性的简单办法;不 能说任何部分是最小的,否则,事物那么多,这些部分将不得不在同 时既是大的又是小的。实际上,它们必须小得没有尺寸,因为无限可 分性表明了事物的部分是无限多的,这就要求单元没有量值,因而所 有单元的总和也没有量值。但同时,单元又必须有某种量值,因此事 物的大也是无限的。

    这个论证很重要,它表明毕达哥拉斯数的理论在几何学中失败 了。如果我们在考虑一条线,那么按照毕达哥拉斯的理论,我们应该 能说出线里面存在着多少个单元。显然,如果我们用无限可分性来假 设,单元理论立即就会瓦解。同时,我们还应该知道很重要的一点, 就是它并不是证明了毕达哥拉斯的错误,而是证明了不能同时既接受 单元理论又接受无限可分性;换言之,它们是不相容的,必须抛弃其 中一个——由于数学需要有无限可分性,所以毕达哥拉斯的单元理论 必须抛弃。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归谬法本身。一个有意义的单 一命题是不会产生不相容的直接结论的,只有当它和别的命题结合在 一起时,才可能产生矛盾。这就是说,在两个不同的论证中,当其中 一个的附加命题与另一个的附加命题不相容时,矛盾才会产生。现 在,我们就有两个论证:第一,事物是很多的,单元没有大小,因而 事物没有大小;第二,事物是很多的,单元有大小,因而事物在尺寸 上是无限的。两个不相容的附加前提就是:单元没有大小和单元有一 定大小。显然,在任何一种解释中,结论都将是荒谬的。因为每个论 证的前提都有错误,错的正是毕达哥拉斯的单元理论。

    为了替巴门尼德反对虚空的理论进行辩护,芝诺提出了一个新的 论证:如果真的存在空间的话,那它必然包含在什么东西里面;这只 能意味着还有更多的空间,由此类推,多到无穷。但是芝诺并不甘愿 接受这种“退步”,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不存在空间。这实际上是 否定了“空间是一个空容器”的观点。按照芝诺的观点,我们绝不可 能把物体和它所处的空间区分开来。显然,容器理论与巴门尼德的球 体理论是相抵触的。因为,假设世界是一个有限的球体,那么就意味 着它存在于虚空之中。芝诺在此试图维护老师的理论,但令人怀疑的 是,当他谈到一个有限的球体时,如果球体之外什么也没有,那他的 话是否还有意义呢?

    这种可以一再重复的论证叫“无限回归”,它并不总是引出矛盾 的结论,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人反对这样的观点了:任何空间都是 更大空间的一部分。对芝诺来说,之所以会出现矛盾,是因为他想当 然地认为“存在是有限的”,因此他才会陷入这种“谬误性的无限回 归”。

    实际上,这种谬误性的回归论证就是某种形式的归谬法,它揭示 了论证的基础与别的某个真命题是不相容的。

    芝诺最著名的论证就是关于运动的四个悖论,其中最重要的是阿 喀琉斯与乌龟的故事。在这里,他再一次间接地为巴门尼德的理论做 了辩护。但由于他们自己的理论也无法解释运动,于是他把失败推给 了毕达哥拉斯学派,让他们去寻找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的论证是这样 的:如果阿喀琉斯与乌龟赛跑,那么他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对手。假设 乌龟在跑道上先跑一段距离,那么当阿喀琉斯跑到乌龟的起点时,乌 龟将跑到更前面的某个位置;而当阿喀琉斯追到那个新位置时,乌龟 又跑到了稍前一点的某个位置。这样,每当阿喀琉斯接近乌龟的前一 位置时,这个讨厌的小家伙又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当然,阿喀琉斯会离乌龟越来越近,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超过它。 我们应该知道,芝诺的论证是直接针对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因此他利 用了该学派的假设,即一条线是由很多单元或点组成的。这就等于 说,无论乌龟跑得多慢,它在赛跑前就已经跑了一段无限长的距离。 这是另一种论证方式,前提就是事物在尺寸上是无限的。 尽管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结论的错误之处,但很显然,作为毕达哥 拉斯单元理论的反对意见,他的论证是无懈可击的。我们只有抛弃了 单元观点,才能提出一个显示该结论错在哪里的无限级数理论。比 如,一个级数里包含了许多个以某个常数递减的项,就像比赛中各连 续路程的长度一样,我们可以由此算出阿喀琉斯将在什么地方追上乌 龟。我们把这样一个级数之和定义为某个数,无论有多少个项,无论 项有多大,它们的总和都绝不会超过级数之和。但是,如果有足够 多、足够大的项相加,那么它们的和就会越来越接近级数之和。对一 个给定的级数来说,我们无需证明就可以指出,必定有一个,而且只 有一个这样的数。赛跑中涉及的这种级数就是几何级数。今天,任何 熟悉初级数学的人都能够处理好这个问题。但我们不要忘了,正是由 于芝诺的批判性工作,才使充分的连续量理论有了发展的可能;该理 论是和数的基础,如今对我们来说却像孩子的游戏一样简单了。

    芝诺的另一个悖论(有时被称为“跑道论”)揭示了辩证攻击的 另一面。论证是这样的:我们绝不可能从跑道的一边跨到另一边去,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越过无限多的点。说得更明了 一些,就是我们在到达任何一点之前,必须先到达半个点的位置,由 此类推,没有穷尽。因此,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起跑。这一论证,加上 阿喀琉斯与乌龟的论证,表明了已经起跑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停下来, 从而推翻了一条线上包含着无限多单元的假说。

    通过假设一条线包含着有限的单元来进行弥补。我们先以三条长 度相等的平行线为例,它们都由同样多的有限的单元构成。让其中一 条在原地不动,另外两条则以相同的速度向相反方向移动。通过这种 方式,当两条移动的线经过静止的那条线时,三条线并排在一起。两 条移动线之间的相对速度是任意一条移动线与静止线之间相对速度的 两倍。现在,根据进一步的假设来论证,即时间和空间都是由许多单 元构成的,那么通过计量在给定时间内经过某一给定点的距离点数, 就可以计算出速度来。当一条移动线经过静止线长度的一半时,它就 经过了另一条移动线的全长。因此,后一时间就是前一时间的两倍。 但是,为了到达相互并列的位置,两条移动线得花同样的时间。于是 两条移动线的速度似乎是它们实际移动速度的两倍。这个论证有点复 杂,因为我们通常不是从距离上,而是从时间上考虑速度的。但它确 实是对单元理论的极为合理的批判。

    最后是有关飞矢的悖论。飞行中的箭在任何时候所占的空间都和 它自身体积相等,因此它是静止的,而且是永远静止的。这就是说运 动甚至不可能开始,但前一个悖论说的却是运动总要比实际速度快。 芝诺正是用这一论证否定了毕达哥拉斯的离散数量理论,并为连续量 理论打下了基础,这也正是维护巴门尼德连续球体理论所必须做的。

    爱利亚学派另一位重要哲学家是萨摩斯的梅里苏斯,他和芝诺是 同时代的人。关于他的生平,我们只知道他是萨摩斯起义时期的一位 将军,在公元前441年打败了一支雅典舰队。梅里苏斯对巴门尼德理论 的一个重要方面进行了修正。我们知道,芝诺为了维护老师的尊严, 不得不一再坚持否认虚空。但是,把存在说成是一个有限的球体,也 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暗示着球体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或者说还存 在着虚空。一旦否认了虚空,我们将被迫把物质世界看成在所有方向 上都是无限的。这就是梅里苏斯得出的结论。

    梅里苏斯在为爱利亚学派的“太一”理论作辩护时,几乎预见到 了原子论。他辩论说,假如事物是很多的,那么每一事物本身必定像 巴门尼德的“太一”一样。因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形成或消亡,所以 惟一可以成立的理论就是把巴门尼德的球体分解成许多小球体,这 样,很多事物才能产生,而这正是原子论者至今仍在继续进行的课 题。

    芝诺的辩证法主要是破坏性地攻击了毕达哥拉斯的观点,同时也 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特别是为我们后面将遇到的假说方法奠定了基 础。而且,他首次针对某个具体问题,系统地运用了严密的论证。爱 利亚学派可能对毕达哥拉斯的数学深有研究,因而他们希望在该领域 看到这种方法得到应用。遗憾的是,很少有人知道希腊数学家们分析 时所用的实际方法。但是显然,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数学的迅猛发展, 与论证的既定原则的出现有关。

    我们怎样才能从根本上解释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呢?显然,解释 的真正本质是它自身的基础不能变化无常。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早 期的米利都学派,我们已经了解到,后来的学派逐渐对这个问题进行 了修正。后来,另一位米利都派哲学家对此作了最后的回答,他就是 留基伯。我们除了知道他被誉为“原子论之父”外,不知道他还有哪 些重要成就。原子论是爱利亚学说的直接产物,梅里苏斯几乎是偶然 间发现它的。

    留基伯的理论在“一”和“多”之间达成了妥协。他采用无数粒 子作为组成部分的概念,每个粒子都具有巴门尼德球体的特征:坚 固、立体、不可再分。这就是“原子”,就是那些不可分割的东西。 它们总是在虚空里运动着。所有原子的成分都被假设为相同,但在形 态上可以有所不同。所说的这些粒子不可分割的特性,是指无法用物 理手段将它们分解,它们所占的空间在数学上当然可以无限地分割下 去。我们之所以无法用普通方法看见原子,是因为它们极其微小。现 在,我们可以对事物的形成和变化进行解释了,正是由于原子的种种 重新组合,世界才有永远变化的一面。

    如果原子论者们使用巴门尼德的语言,那他们就不得不说“不存 在”和“存在”同样真实。换言之,空间之类的东西是存在的。至于 那究竟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我认为在这方面,今天的人们并不比古 希腊人进步了多少。我们真正有信心说出的一切就是,在某种意义 上,几何学是适用于虚空的。唯物主义早期的困难正是在于他们坚持 认为万物应该是有形的。巴门尼德也许是惟一对虚空概念有清晰认识 的人,当然,他否认了虚空的存在。同时,必须了解的是,“不存在 的是存在的”在希腊语里并不等于措辞上自相矛盾。以下事实就是线 索:在希腊语中,有两个表示“不”的词,一个是范畴性的,如陈述 句“我不喜欢……”;另一个是假设性的,用以表示命令、愿望等 等。这个假设性的“不”出现在爱利亚人的短语“不存在”里面。要 是范畴性的“不”用在“不存在的是存在的”这句话里,当然就会使 人莫名其妙。由于英语里没有这种区别,因此难免要在这里说一些题 外话。

    人们经常会问,古希腊人的原子论是通过观察得出的呢,还是黑 暗中的意外收获?他们除了哲学上的沉思以外,有没有做别的基础工 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一方面,正如上面所 说,原子论显然是常识与爱利亚学说之间惟一可行的妥协,爱利亚理 论是对早期唯物主义的逻辑批判。另一方面,留基伯是一位米利都 人,熟知其伟大同胞及前辈们的各种理论。他自己的宇宙论就说明了 这一点,因为他并没有追随毕达哥拉斯学派,而是接受了阿那克西曼 德早期的观点。

    在某种程度上,阿那克西美尼的“聚散论”显然是以观察下述现 象作为基础的,如雾气在光滑的地面上凝聚等等。因此,这是把爱利 亚学派的批判吸收到粒子理论里的结果。原子应当服从于永恒运动的 说法很可能也出自同样的观察,或者是对尘埃在一束阳光里飞舞的观 察。无论如何,阿那克西美尼的理论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除非我 们考虑的是一大批密集的粒子。因此,那种认为希腊的原子论只是猜 想的看法显然是不对的。当近代的道尔顿重振原子论时,他清楚地理 解了古希腊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并且发现该观点还为他观察化学 物质按固定比例结合提供了某种解释。

    另外,还有更深层的理由可以证明原子论不是偶然产生的,这涉 及对本身逻辑结构的解释。我们为什么要对事物做出某种解释?那是 为了证明所出现的现象怎样才是事物构型变化的结果。因此,如果我 们想对某个物体的变化做出解释,就必须指出所假设的各种成分(这 些成分本身不被解释)排列组合的变化。只要不调查原子本身,那么 原子的解释功能就不会受到影响。如果我们要探究原子本身,那么原 子就成了经验探索的目标,而起解释作用的实体则成了次原子微粒, 这次又轮到次原子微粒不能被进一步被解释了。法国哲学家E.梅耶松 曾对原子论的这个方面作过非常详尽的论述。因此,这样的原子论是 符合因果解释的结构的。

    德谟克利特进一步发展了原子论。他是阿伯德拉人,事业的巅峰 期大约在公元前420年。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将事物的本质和表象进 一步区分开来。因此,按照他的原子观,我们所处的世界实际上是由 运动的原子组成,而我们正在以各种方式体验它。这就产生了很久以 后才被称为本初性和从属性的区别。一方面存在着形状、大小、物 质,另一方面存在着色彩、声音、味道等等。那么从属性就必须根据 原子自身具有的本初性来加以解释。

    在我们探讨的过程中,还将多次遇到原子论,我们将在适当时候 讨论它的局限性。在这里,我们只是指出原子论并不是异想天开的结 果,而是经过150年才发展起来的、对米利都人的问题所做出的一个严 肃的回答。

    原子论除对自然科学产生了重要作用,还产生了一个新的灵魂理 论: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灵魂也是由原子构成的。灵魂的成分比别 的原子更加精细,并且遍布全身。后来,伊壁鸠鲁及其门徒根据这个 观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死亡就意味着瓦解,个人的不朽是不存在 的。幸福作为生命的终极目标,就存在于灵魂的平衡状态之中。

    随着公元前5世纪各哲学学派的发展,出现了一些在某种意义上处 于哲学边缘的人,他们通常被称为诡辩家。苏格拉底轻蔑地说他们是 把无理说成貌似有理的人。我们很有必要了解这种运动的形成以及它 在古希腊社会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哲学辩论的背景不断变化着,人们很难看出真理到底在哪一方。 务实的人没有时间去听那些没有结果的争论,他们仅仅希望问题得到 积极的解决,一个没有定论的问题只会遭到他们的诅咒。总的来说, 这种状况为诡辩家提供了用武之地,因为哲学家们相互冲突的理论使 人很难相信他们的知识是可信的。此外,与其他民族广泛交往的经历 表明,不同民族的习俗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希罗多德曾经说 过一个轶闻:在波斯大帝的宫廷里,各地部落的代表们会聚一堂,当 他们听说了其他部落的丧葬习俗后,都感到万分恐惧。因为有的部落常常将尸体火化,而有的则把尸体吃掉。希罗多德在结论中引用了平 达的话:“习俗乃万物之王。”

    诡辩家们感到拥有知识是不可能的,所以宣称知识并不重要,重 要的是有价值的意见。当然,这里面也包含着一定的真理,因为在处 理实际事务时,成功确实是压倒一切的想法。苏格拉底对此提出了相 反的观点。诡辩家们感兴趣的是彻底的实践,而苏格拉底却认为这不 够,他认为没有经过审验的生活是不值得去过的。

    在一个时期里,希腊几乎没有什么系统教育,正是诡辩家们承担 了系统教育的任务。他们都是专职教师,工作是巡回讲课或指导。他 们为苏格拉底所厌恶的行为之一就是收学费。人们也许觉得苏格拉底 在这个问题上有点不公平,因为即便是空谈家也要吃饭啊。值得注意 的是,直到今天,学术传统仍然认为工资是一种能让教授们忘掉物质 问题的聘用费。

    诡辩家们在讲课时各有重视的科目。他们最值得称道的活动只是 提供了某种文字教育,但也有一些人在讲授具有实践价值的科目。随 着公元前5世纪民主制度的扩大,演讲的能力变得日益重要起来,修辞 学教师也就应运而生了。同样,政治学教师会教学生们如何在集会上 处理事务。还有辩论学教师,他们能把坏的说成好的,这种技巧在被 告必须为自己辩护的法庭上十分有用,教师们会告诉学生如何歪曲论 证,进行反驳。

    把辩论与辩证区分开来是十分重要的。辩论者的目的是取胜,而 辩证者则是要努力发现真理。实际上,这就是辩论和讨论的区别。 虽然诡辩家们在教育上承担了重要的使命,但他们的哲学观点不 利于对真理的探索。因为他们对知识持否定态度,他们的观点是令人 绝望的怀疑主义。这种思想可以用普罗泰戈拉的一句名言来概括: “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 存在的尺度。”因此每个人的观点对自己来说都是真实的,人与人之 间的分歧不可能用真理来判定是非。难怪诡辩家特拉西马库斯会把 “正义”定义为“强者的优势”。

    普罗泰戈拉虽然放弃了对真理的探索,但出于实用的考虑,他似 乎还同意一种意见比另一种更好,尽管这种立场容易在被人们问到两 种意见哪一种更好时,立刻就会回到绝对真理的概念上去。无论如 何,普罗泰戈拉都是实用主义的创始人。

    下面这个有趣的故事可以说明人们是怎样看待诡辩家的。普罗泰 戈拉自信地认为自己的授课简单明了,连傻瓜都能听懂。他告诉一个 穷学生,可以等他接到第一个诉讼案,挣到收入后再支付学费。但那 个年轻人学完后却不去开业。于是普罗泰戈拉就把学生告上法庭,要 求他支付学费。普罗泰戈拉在法庭上说,这个学生必须付他学费,如 果学生胜诉,就按原来的协议付款,如果败诉,则按判决付款。没想 到他的学生却说: “如果我胜诉,按照判决就不用付款;如果败诉 (即没有获得诉讼收入),按协议也不用付款。”

    “诡辩家”一词本身就有点“智者”的含义。由于苏格拉底也是 一位教师,这就难怪当时的人们会不加区分地把他也称为诡辩家。我 们已经说过,这种划分是错误的。但直到柏拉图时代,人们才正确地 意识到这种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哲学家和诡辩家会引起人们相似 的反应也是很自然的。

    自远古以来,那些没有哲学头脑的人对哲学持着十分奇怪而多变 的态度。他们一方面会把那些温和而善良的哲学家当做无害的傻瓜或 怪人——他们走路望着天,问一些傻里傻气的问题,对人们真正关心 的事不管不问,对明智的公民应该参与的事务很淡漠;另一方面,哲 学的思索又确实对既定惯例和习俗有一种深刻而不定的影响。这时 候,哲学家被怀疑是企图颠覆传统与习俗的“异教徒”,他们没有无 条件地同意那些在别人看来已经足够好的习惯和观点。一旦哲学家对 人们珍视的信仰提出疑问,那些不习惯这种态度的人就会感到不安, 并做出憎恶和敌视的反应。苏格拉底因此被等同于通常的诡辩家,尤 其是传授巧辩术的教师,从而被指控进行了反传统的教学。

    第三章 雅 典

    希腊哲学史上最伟大的三个人物都与雅典有关。苏格拉底和柏拉 图出生于雅典,而亚里士多德早年在雅典学习,后来又在雅典讲学。 因此,在我们讨论他们的作品之前,先对他们生活过的城市作一番了 解是有好处的。公元前490年,雅典人在马拉松平原上孤军击败了大流 士的野蛮游牧部落。十年后,希腊人又联合起来摧毁了薛西斯的陆军 和海军。斯巴达的一支后卫部队在温泉关让波斯人遭受了重大伤亡。 随后,在雅典领导下的希腊舰队在萨拉米斯又给了敌人的海军致命打 击。次年,波斯人在普拉太亚遭遇了最后的失败。

    但是雅典也因此荒芜了。波斯人烧毁了城市和庙宇,那里的人民 已经四散而逃。于是,一次伟大的重建拉开了序幕。雅典在战斗中一 马当先,曾是战争的领导者,现在危险过去了,她又成了和平时期的 领袖。希腊大陆的人民得救之后,接下来就是解放爱琴海诸岛。在这 方面,斯巴达军队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在海湾围困波斯大王的 使命就交给了雅典海军。这样一来,雅典人就控制了爱琴海。以德洛 斯岛为中心而缔结的德洛斯联盟,最终成了雅典帝国,金库也从德洛 斯迁到了雅典。

    雅典因共同的事业而蒙受了损失,因此她认为她的庙宇应该用公 共资金来修复,这也是十分合理的事情。于是雅典人修建了拥有巴特 农神庙及其他建筑物的新的“山顶之城”卫城,其遗址一直保存到今 天。雅典成了希腊最重要的城市,她是艺术家和思想家汇聚之地,也 是航运和商贸中心,雕塑家菲迪亚斯为新神庙创作了大量雕像,尤其 是雅典娜女神的巨像高耸于卫城,俯视着神殿的前厅和台阶。历史学 家希罗多德从伊奥尼亚的哈利卡纳苏斯来到雅典定居,并且写出了他 的波斯战争史。希腊悲剧就是从参加过萨拉米斯战役的埃斯库罗斯开 始,才进入繁荣阶段的。埃斯库罗斯在《波斯人》一剧中讲述了薛西 斯的战败,主题不是出自荷马史诗,这在他还是第一次。悲剧作家索 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在有生之年还目睹了雅典的衰落,喜剧诗人阿 里斯托芬也是如此,他那辛辣尖刻的讽刺不放过任何人。修昔底德是 第一位科学的历史学家,他记录了斯巴达和雅典的伟大战争,在波斯 战争和伯罗奔尼撒战争之间的数十年里,雅典在政治和文化上达到了 巅峰。后人曾用一个人的名字来为这个时代命名,这就是伯里克利。

    伯里克利出身贵族。他的母亲是改革家克利斯提尼的侄女,克利 斯提尼开创了使雅典的政治体制更为民主的事业。阿那克萨哥拉曾经 是伯里克利的老师。伯里克利逐渐摆脱了当时盛行的迷信,养成了含 蓄而稳健的性格,而且有点蔑视平民。但正是在他的领导下,雅典的 民主政治才得以完全成熟。当时,类似上议院的雅典最高法院已经丧 失了大部分权力,除了审判杀人罪,其全部作用已被500人议会、市民 大会和法庭所取代。这些机构所有的成员都是享受俸禄的国家官员, 全都通过简单抽签选举产生。新的社会服务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 旧的传统美德。

    伯里克利具有做领袖的天赋。公元前443年修昔底德被放逐后,伯 里克利每年都被选为将军之一。由于深受人民爱戴,这位极具魄力的 演说家和能干的政治家使同僚们黯然失色,伯里克利几乎像独裁者一 样统治着雅典。修昔底德后来在提起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时写道,民 主只是虚有其名,雅典实际上是被第一公民统治着。只是在伯罗奔尼 撒战争爆发前的几年里,民主党派才开始要求更多的权力。直到那 时,人们才认识到把公民权限制在公元前441年之前的雅典父母所生的 雅典人所带来的恶果,以及无节制的大兴土木所造成的财政紧张。由 于斯巴达不满雅典的帝国作风,战争爆发了,从公元前431年持续到了 公元前404年,最后以雅典的彻底失败而结束,伯里克利本人死于公元 前429年战争爆发之初,也就是瘟疫袭击雅典的公元前430年。雅典虽 然在政治上衰落了,但它作为文化中心却长盛不衰。直到今天,它仍 然是人类努力追求的一切伟大、美好目标的象征。

    现在,我们来谈谈雅典人苏格拉底。也许他是一位尽人皆知的哲 学家。我们对他的生平了解不多,他大约出生于公元前470年,是雅典 公民,几乎一贫如洗,也不想努力赚钱。他最大的消遣就是和别人讨 论问题,并为年轻的雅典人讲授哲学,不过他不像诡辩家那样收取学 费。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曾在《云》一剧中取笑他,因此可以断定他是 雅典全城皆知的人物。公元前399年,他被指控从事了违背雅典人传统 的活动,被判处服毒自尽的死刑。

    至于别的细节,我们必须依赖他的两位学生——色诺芬将军和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了。其中柏拉图的著作更重要。他在几篇谈话录中 向我们展示了苏格拉底的生活和言论。我们从《会饮篇》中了解到苏 格拉底很容易进入失神状态。他会在某个地方突然停住,有时陷入沉 思达数小时之久。同时他又有着强壮的体格,据说他在服兵役期间, 比别人更能忍受严寒和酷热,也更能忍饥耐渴。我们还知道他在战场 上很英勇,有一次冒着极大的危险救了他的朋友阿尔西庇亚德的命, 当时阿尔西庇亚德已经负伤倒地。无论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苏 格拉底都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这一点直到他临终时也没有改变。他 长相一般,不修边幅,穿着又皱又破的短袖长袍,而且还总是打着赤 脚。他做任何事都很从容,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虽然他 很少喝酒,但一旦痛饮起来,却能让同伴们瘫倒在桌子下,而自己却 毫无醉态。

    从苏格拉底身上,我们发现了晚期希腊哲学中斯多葛学派和犬儒 学派的先兆。和他一样,犬儒学派不关心世俗利益;而斯多葛学派则 喜欢把德行作为众善之首。除了年轻时代,苏格拉底并不过多地作科 学思考,而主要思考善的问题。在柏拉图早期的一些对话录中,苏格 拉底在这一点上的表现尤为突出,我们发现他在致力于伦理学术语的 定义。《卡密德篇》提出了什么是适度,《露西思篇》提出了什么是 友谊,《拉黑斯篇》则提出了什么是勇气。虽然他没有向我们提供那 些问题的最终答案,但却向我们表明了提出那些问题的重要性。

    他本人的主要思想在这里得以显示。尽管他总是说自己无知,但 他并不认为知识是不能获得的东西。我们恰恰应该努力去寻求知识, 因为苏格拉底认为一个人犯错误或犯罪的原因正是无知。一个人只有 懂得了知识,才不会犯过失。因此,无知是罪恶的一个首要根源。为 了达到善的境界,我们必须具备知识,所以善也就是知识。善与知识 的联系成了整个希腊思想的一个标志。基督教的伦理观是与此完全相 反的,它认为重要的是有一颗纯净的心,而无知的人心灵可能更纯 净。

    苏格拉底试图通过讨论来澄清这些伦理学问题。这种以问答的方 式来发现事物的方法被称为辩证法,苏格拉底很擅长辩证法,尽管他 不是最早使用这一方法的人。根据柏拉图的对话录《巴门尼德篇》的 记录,苏格拉底年轻时曾见过芝诺和巴门尼德,并且了解了这种辩证 法,后来他又传授给了别人。柏拉图的对话录表明,苏格拉底是一位 具有幽默感、尖刻和机智的人。使他出名、并且令人畏惧的就是他的 反讽。“反讽”是一个希腊词,字面意思有点像英语里的“有意识的 非充分陈述”。因此,当苏格拉底说自己无知的时候,就是在运用反 讽,尽管在玩笑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某个严肃的观点。苏格拉底无疑熟 知希腊所有的思想家、作家和艺术家的成就。但是当我们面对浩瀚无 边的未知领域时,我们知道的就太少了,简直就像一无所知。一旦清 楚了这一点,我们就确实可以说自己无知。

    《申辩篇》是苏格拉底行为的最佳记录,它向我们展示了审判苏 格拉底的情形。这是他为自己所作的辩护,或者确切地说,是柏拉图 后来根据回忆记下的话,它不是一字不差的报道,而是苏格拉底有可 能说的一些话。这种报道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历史学家修 昔底德就曾很直率地使用过这种方式。因此,《申辩篇》可算是一篇 历史作品。

    苏格拉底被指控为不信国教的异端,而且还以授课方式毒害青 年。这完全是一个虚假的诬告。政府反对他是因为他和贵族派别的联 系,他的绝大多数朋友和学生都属于这个派别。由于有大赦法,法院 难以在这项指控上有所作为,所以就让民主派政客安尼托斯、悲剧诗 人迈雷托斯和修辞学教师吕康充当正式起诉人。

    诉讼一开始,苏格拉底就充分运用了他的反讽才能。他说指控他 的人犯了强辩罪,所发表的言论华而不实。他自己已经年过七十,以 前从未上过法庭,因此请求法官们容忍他不合法律程序的讲话。苏格 拉底在这时还提到了一些更狡猾、更阴险的控告者,因为他们躲在幕 后,更加难以捉摸。这些人一直到处宣称苏格拉底是“一位智者,通 晓天文地理,能把坏的说成好的”。苏格拉底回答说,他不是科学 家,不像诡辩家那样为了钱而讲课,也不知道诡辩家们到底懂得些什 么。

    那么,人们为什么要称他为智者呢?因为德尔菲的神谕曾经说 过,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他也曾设法证明神谕是错误的,于是 他找到那些公认的聪明人,向他们提出问题。他问过政治家、诗人、 手艺人,发现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自己在做些什么,没有一个堪 称聪明。在指出别人无知的同时,他也给自己大量树敌。终于,他明 白了神谕的深意:只有神才是最智慧的,人的智慧是微不足道的。在 人当中,像苏格拉底这样有智慧的人却看到了自己智慧的渺小。因 此,他一生都在揭穿那些假装有智慧的人,尽管这样做使得他成了穷 人,但他必须去执行神谕。

    苏格拉底在质问原告迈雷托斯的时候,迫使他承认整个国家除了 苏格拉底,所有的人都在使青年进步。但是和好人在一起应该比和坏 人在一起更好,因此他不可能故意毒害雅典人,假如他无意中做了, 迈雷托斯应该纠正他,而不是控告他。苏格拉底还被指控树立了自己 的新神,但迈雷托斯同时又严厉地指责他不信神灵,这种说法显然是 自相矛盾的。

    这时,苏格拉底告诉法庭,说他的使命就是执行神的旨意,研究 自己和别人,即便是冒着与国家冲突的危险。苏格拉底的这种态度告 诫我们,“对忠诚的分裂”正是希腊悲剧的主题之一。他说自己是一 只令国家厌恶的牛虻,并且说有一个来自内心的声音始终在指引着 他,它禁止,而从不命令他去做什么。正是这种声音阻止他参与政 治,因为没有人能够在政治中保持长久的诚实。原告们没有提出让他 的任何一位学生出庭作证,他也不会带着自己哭哭啼啼的孩子们来乞 求怜悯,他应该说服法官,而不是乞求恩惠。

    当法庭做出有罪判决时,苏格拉底发表了一番措辞尖刻的演说, 提出愿意为此支付30米尼的罚金。这当然遭到了拒绝,死刑被再次确 认。在最后陈词中,苏格拉底警告那些控告他的人,说他们将为自己 的罪行遭受严重的惩罚。随后,他转向他的朋友们,告诉他们所发生 的一切不是罪恶。不必害怕死亡,死亡就像无梦的睡眠,或者像另一 个世界的生活,在那里,他可以不受干扰地同欧尔费、缪索斯、赫西 俄德以及荷马交谈,而他们肯定不至于杀死一个提问者。

    由于去德洛斯作年度宗教访问的船只因风暴而推迟返航,而在它 返回之前是不宜处决死囚的,因此苏格拉底在喝下毒芹酒之前,在狱 中被关了一个月,在这期间,他拒绝了越狱逃走,《斐多篇》中说, 在临终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他还在和朋友及门徒们讨论永生的问题。

    当你读完这本书后,将会发现没有哪位哲学家占有柏拉图和亚里 士多德那样大的篇幅,这是由于他们在哲学史上占有独特的地位。首先,他们是前苏格拉底各学派的继承者和系统的整理者,他们发展了 那些思想,并且使许多未能被早期思想家充分揭示的问题变得明晰起 来。另外,他们在各个时期都对人类的想像力产生巨大的影响。西方的思辨论证无论在哪方面发达起来,背后都有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 影子。最后,同他们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思想家相比,也许他们对哲学 做出了更多实质性的贡献。他们几乎在所有的哲学问题上都发表过一 些有价值的言论。今天,任何试图在学术上有所独创而忽视雅典哲学 的人,都要冒巨大的风险。

    柏拉图的一生经历了雅典的衰落和马其顿的兴起。他生于公元前 428年,也就是伯里克利去世的第二年,因而他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 长大的。他活了八十多岁,死于公元前348年。他有着贵族的家庭背景 和成长环境。其父阿里斯顿的祖先可追溯到古代雅典的王室,他母亲 伯里克蒂阿尼则来自长期活跃于政坛的家族。柏拉图还是个孩子的时 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随即改嫁给他的叔叔毕利兰伯,毕利兰 伯和伯里克利既是朋友又是同党,柏拉图的性格似乎就是在继父家中 形成的。有了这种背景,就难怪他会对公民的政治责任抱有坚定的信 念。他不仅在《理想国》一书中鲜明地表达了这些看法,而且还亲身 实践。在他的早年,他似乎有可能做一个诗人,而且多少被认为应该 从事政治活动。不过这种雄心在苏格拉底被处死之后突然消失了。这 个恐怖的政治阴谋在这个年轻人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没有人 能在党派政治的圈子里保持长久的独立和正直。从此,柏拉图最终决 定一生致力于哲学研究。

    苏格拉底是柏拉图家族的老朋友,柏拉图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 他了。苏格拉底被处死后,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一些其他追随者逃到 了梅加腊避难,一直住到舆论平息。这之后,柏拉图似乎外出旅行了 多年,到过西西里、意大利南部,甚至还可能去过埃及,但我们对他 这一时期的情况所知甚少。无论如何,我们发现他在公元前387年又在 雅典出现了。这时他创办了一所学校,学校在雅典西北部离城很近的 一个小树林里。这块土地与传奇英雄阿卡得摩斯有关,因此学校取名 为“阿卡德米(学院)”。学校的组织结构仿效了意大利南部毕达哥 拉斯学校的模式,柏拉图在旅行中曾与该学校有过往来。阿卡德米是 中世纪以后出现的大学的前身。作为一所学校,它存在了900多年,比 任何同类机构都要长久。到了公元529年,它才被查士丁尼大帝关闭, 因为这种古典传统的存在有违他的基督教原则。

    阿卡德米的各种科目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传统科目大致相同。算 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声学、和声学是教学的基本内 容。也许是由于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密切联系,阿卡德米很重视数 学。据说学院的入口处有一块铭文,提醒那些不喜欢这些学科的人不 要入学。学生们接受这些学科的教育长达十年的时间。教育过程如此 漫长,是为了把人们的注意力从纷杂的经验世界引到世界背后永恒不 变的架构上来,用柏拉图的话说,就是从形成转向存在。

    不过这些学科并不是独立的,它们最终都要服从于辩证法原则, 对这些原则的研究正是教育的真正特点。从现实的意义上看,即便到 了今天,这仍然是教育的真正目的。大学的作用不是把尽可能多的事 实塞进学生的大脑,而应该是引导学生养成批判和观察的习惯,以及 理解与所有问题相关的原则和标准。

    我们不可能了解到阿卡德米的组织细节,但是通过一些文字线 索,我们可以推测它一定在很多方面都类似于近代的高等教育机构。 学院配有科学仪器和一座图书馆,除了授课,他们还举办研讨会。

    由于有了这样一所学校来提供教育,诡辩家们的生意很快就衰落 了。当然,为了使学院维持下去,来这里学习的人必然得捐献点什 么。但在那时候,钱并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除了因为柏拉图十分富 有,足以忽视这些问题,更重要的是由于学院的办学目的是为了训练 人们理性地进行独立思考。学生们不必将所学直接用于实践,这与诡 辩家的目的完全相反,后者除了通晓世事外,再无其他要求。

    亚里士多德属于阿卡德米的第一批学生,也是该学院最著名的学 生。他少年时就前往雅典,到该学院求学,并在那里住了将近二十 年,直到柏拉图去世。我们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得知,他的老师授课前 从来不备课。我们还从其他的资料中了解到,在专题研讨会或小组讨 论会上,老师会提一些问题让学生们去解决。他们的对话记录就是书 面的哲学论文,这些论文所针对的不是学生,而是更广泛的受过教育 的公众。柏拉图从未写过一本教科书,也一直不肯将他的哲学思想整 理成某种体系。他似乎觉得世界实在过于复杂,以至于无法将它压缩 到一个预先设计好的书面模子里去。

    在阿卡德米成立二十年的时候,柏拉图再次出国。公元前367年, 锡腊库札的统治者狄奥尼修斯一世去世,他的儿子狄奥尼修斯二世继 位。这位三十岁的年轻人似乎不够老练,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掌握像锡 腊库札这样重要国家的命运。实际掌权的是他的姐夫狄奥,狄奥是柏 拉图热心的朋友和崇拜者。他邀请柏拉图去锡腊库札的目的,是想让 他检验一下狄奥尼修斯的本事,并把他培养成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要 使这样一个计划取得成功,可能性并不大。但柏拉图同意试一试,一 方面当然是由于他和狄奥的交情,另一方面由于这是对阿卡德米声望 的一种考验。同时这也确实给了柏拉图一个机会,看看他的教育理论 对统治者是否有效。这种科学教育能否把一个政治家变成更聪明的思 想家,确实值得怀疑,不过柏拉图显然认为这是可能的。如果西部的 希腊人要想在日益强大的迦太基势力面前站稳脚跟,那么在西西里有 一位有能力的统治者是十分重要的。假如一些数学训练能使狄奥尼修 斯变成这样的强者,那么可算成就不小,而且即使失败了,也不会有 什么损失。

    刚开始,柏拉图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好景不长,狄奥尼修斯没 有长期坚持学习的毅力,而且,他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阴谋家。由于嫉 妒狄奥在锡腊库札的影响和他与柏拉图的友谊,他放逐了狄奥,让他 流亡他乡。这时候,柏拉图再留下来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于是他 就返回了雅典的阿卡德米。尽管远在雅典,他仍然尽力设法挽回,但 已经没有用了。公元前361年,他再次来到锡腊库札,为挽回局面作最 后一次努力。他花了近一年时间来制定一些切实可行的措施,试图把 受到迦太基威胁的西西里的希腊人团结起来,但结果告诉我们,保守 派的敌意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起初甚至危及到了柏拉图的生命,但最 终他还是于公元前360年想办法离开锡腊库札,回到了雅典。后来,狄 奥靠武力恢复了他在锡腊库札的地位。不过,尽管柏拉图向他提出过 忠告,他仍然是一个失策的统治者,他在某个时候被人暗杀了。虽然 柏拉图竭力劝说狄奥的追随者采取原有的策略,但他的忠告没有引起 重视。最后,西西里的命运正如柏拉图所预见的那样,为外国所征 服。

    柏拉图于公元前360年回到雅典后,继续在阿卡德米授课和写作, 作为一位勤勉的作家度过了他的一生。在所有的古代哲学家中,柏拉 图是惟一把自己的作品近乎完整地传给我们的人,前面所说的对话录 并没有被他当成哲学的正式论文和技术性论文。柏拉图清楚地看到, 如果像过去许多哲学家所做的那样,追求建立一套体系来取代所有其 他体系,这种尝试必然会面临重重困难。另外,在所有哲学家中,他 的独一无二还在于,他既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又是一位伟大的作 家。柏拉图的作品说明他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杰出人物之一。遗憾的 是,这种独特性至今在哲学界仍然十分少见。有很多哲学著作冗长浮 华、枯燥乏味或哗众取宠。在一些地方几乎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那 就是哲学作品一定不肯流畅、明快地表述,而要在文体上搞得晦涩难 懂才算高深。这的确令人遗憾,因为它吓跑了那些喜欢哲学的外行。 当然,我们也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柏拉图时代受过教育的雅典人就一定 能读懂他的对话录,并且马上就能理解其哲学的重要性。这就像不能 期望一个不懂数学的人打开一本微分几何书,就能够比以前懂得更 多。但不管怎样,柏拉图你是能够读懂的,而大多数其他哲学家就不 好说了。

    除了对话录,柏拉图的一些书信也留存了下来,这些书信主要是 写给锡腊库札的朋友们的。作为历史文献,这些书信也很有价值,不 过缺少了他特有的哲学趣味。

    我们必须讲讲苏格拉底在对话录中所充当的角色。苏格拉底自己 从未写过任何东西,因此,他的哲学思想主要是通过柏拉图留传的。 同时,柏拉图在后期的著作中又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所以我们必须弄 清楚对话录中,哪些是柏拉图的观点,哪些是苏格拉底的观点。这项 工作虽然有些棘手,但并非不可能。比如,在我们通过独立证据判断 出的后期对话录里,柏拉图批判了苏格拉底的某些早期观点。过去常 常有人认为对话录里的苏格拉底只不过是柏拉图的代言人,柏拉图通 过这种文学手法,把当时碰巧符合他思想的种种观点提了出来。但这 种说法是不尊重事实的,而且已经不再盛行了。

    柏拉图在哲学方面的影响可能比任何其他人都大,作为苏格拉底 和前苏格拉底各学派的继承者,作为阿卡德米的创办者和亚里士多德 的老师,柏拉图处于哲学思想的核心地位。无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法国逻辑学家E.戈博才会这样写下这样的评语:“柏拉图的哲学不是 某种形而上学,而是惟一的形而上学。”如果我们搞清苏格拉底和柏 拉图的区别,就可以更确切地说,正是柏拉图式的苏格拉底学说对哲 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柏拉图哲学凭其自身的魅力再次复兴是前不久 的事。在科学领域,这种复兴可以追溯到17世纪初期,而在哲学领 域,则就在我们这个时代。

    要研究柏拉图,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牢记数学所起的中心作 用。这是柏拉图区别于苏格拉底的特征之一,苏格拉底早就对科学和 数学失去了兴趣。在以后的时代里,由于人们不能很敏锐地掌握柏拉 图的理论,就把他严肃的哲学研究当成了神秘的数字贩卖。遗憾的 是,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并不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少见。当然,对逻辑学 家来说,数学仍然是他们特别感兴趣的一个领域。我们现在必须要考 察一下对话录中所涉及的一些问题。要说出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这毕竟不是我们主要关心的问题。不过即便是翻 译,我们还是保留了必要的文采,以此表明哲学不必非搞得不可卒读 才有价值。

    说到柏拉图,人们马上就会想到理念论。苏格拉底在几篇对话录 中提出了这个理论。但到底是苏格拉底提出的,还是柏拉图提出的, 则是一个长期有争议的话题。《巴门尼德篇》虽然是一篇晚期的对话 录,但它却记载了苏格拉底年轻时的一件事,而那时候柏拉图还没有 出世。我们从中发现苏格拉底试图坚持理念论,以反对芝诺和巴门尼 德。我们还在另一些地方发现苏格拉底与一些显然熟悉其理论的人交 谈(理念论发端于毕达哥拉斯学派)。我们来看看《理想国》对它的 解释。

    我们先从这个问题开始:什么是哲学家?从字面上看,哲学家就 是爱好智慧的人。但并非每个有求知欲的人都算哲学家,因此这个定 义的范围必须缩小为:哲学家就是爱好真理本身的人。艺术品收藏家 爱种种美的事物,但他并不因此就成为哲学家。哲学家爱的是美本 身。如果说爱美的事物的人是在梦想,那么爱美本身的人就是清醒 的。爱艺术的人只有意见,而爱美本身的人却有知识。正如巴门尼德 所说,知识必须有一个对象,而对象必须是某种存在的事物,否则就 不会有知识。知识是固定、明确的,它是摆脱了谬误的真理;而意见 则可能是错误的。但由于意见既不是存在的知识,也不是子虚乌有, 所以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它一定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

    苏格拉底由此认为,我们通过感知所了解的一切个体事物,都具 有相反的特性。一尊单独的美丽雕像也包含着某些丑的方面。从某种 角度看,个体事物是大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是小的。这一切都 是意见的对象。而我们并不能通过感知把握这样的美和这样的大,它 们作为知识的对象,是永恒不变的。苏格拉底结合巴门尼德和赫拉克 利特的观点,提出了他的理念论或形式论,这一新的理论是两位早期 思想家都没有的。在希腊语中,“理念”就是“图画”或“样式”的 意思。

    理念论既有逻辑学的一面,又有形而上学的一面。在逻辑学方 面,我们可以将某一类个体对象和这一类的共同名称区分开来。因 此,“马”作为共同名称,指的就不是这匹马或那匹马,而是任何一 匹马。它的含义与作为个体的马以及发生在这些马身上的各种情况都 没有关系。它不存在于空间,也不存在于时间,而是永恒的。在形而 上学方面,理念论意味着某个地方存在着一匹“理想的”马,这匹马 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永恒不变的,这就是共同名称“马”的含义。个 体的马之所以是马,是由于它们归属于或部分归属于“理想的”马。 理念是真实和完全的,而个体则是一种表象,是有缺陷的。

    为了便于我们理解理念论,苏格拉底概括性地提出了著名的洞穴 比喻:没有哲学思想的人就像洞穴里的囚徒,他们戴着镣铐,不能转 身。在他们的后面有一堆火,前面有一堵白墙,隔断了空空的洞穴。 墙就像幕布一样,他们从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以及他们与火之间的 物体的影子。但由于无法看到别的东西,他们就以为影子是真实的。 最后,有个人挣脱了枷锁,摸索着爬到洞口。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 阳光,阳光正普照着真实世界的蓬勃事物。然后他又回到洞穴里,把 他的发现告诉同伴们,并试图证明他们在洞里见到的东西只不过是现 实的模糊影子。但是,由于见到了灿烂的阳光,他有些头昏眼花,发现自己此时更难辨别影子了。他试图指引同伴们走向光明,可是在同 伴们看来,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愚蠢了,因此要说服他们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我们在哲学上是门外汉,那么我们就像这些囚徒一 样,只能看到影子或事物的外表。但是,当我们懂得了哲学的时候, 我们就能在理性与真理的阳光下看清周围的事物,这就是实在。这样 的阳光赋予我们真理和求知的力量,代表着善的理念。

    如前面所说,这里的理论主要是受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启发。不 管怎样,它也不能算柏拉图成熟期的观点,以下的事实似乎可以充分 证明这一点:在他后期的对话录中,理念论先是被推翻,后来则完全 消失了。《巴门尼德篇》的核心主题之一就是批判这个理论。巴门尼 德与芝诺见过苏格拉底的说法并非完全没有依据,不妨把它看做历史 事件,尽管他们当时的谈话内容不大可能由对话录来记载。另外,他 们的谈话是符合各自的性格的,他们所表达的观点也与我们从其他独 立资料所了解到的相一致。我们还记得,巴门尼德年轻时曾受过毕达 哥拉斯学派的影响,后来又彻底摆脱了该派的说教。因此理念论对他 来说并不是新观点,要想批驳年轻的苏格拉底对这一理论的阐释,他 是可以找到现成论据的。

    首先,巴门尼德指出,苏格拉底可以把“形式”(即形式论)用 于数学对象和善、美之类的概念,却不肯把它用于元素和一些微小事 物,这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将导致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苏格拉底 形式论的主要难点就是怎样才能把形式与个体事物联系起来,毕竟形 式只有一个,而个体事物却很多。为了解释这种联系,苏格拉底使用 了参与的概念,但令人费解的是,个体事物是如何参与到形式中去 的。显然,整体形式是无法出现在每一个个体事物里的,因为那样的 话它就不可能成为一种形式。或者说,每个个体事物都含有形式的一 部分,但这样一来,形式也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了。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为了解释形式与所属个体事物之间的联系, 苏格拉底被迫提出了参与概念,而这个被许多事例证明了的概念本身 就是一个形式。但我们肯定会马上提问,这个形式(参与概念)是怎 样在与原来形式相联系的同时,又和个体事物相联系的?这样一来, 我们需要的似乎就不止这两种形式了,于是我们就陷入了恶性的无限 回归。即每当我们提出一个形式,试图弥补缺口时,就会出现两个新 的缺口。因此弥补缺口就像服海格立斯式的劳役一样,始终没有海格 立斯逃脱的机会。这就是著名的第三者论证,它是由于在一个特殊的 事例中,所讨论的形式是人的形式而得名。苏格拉底试图回避难题, 于是又说形式就是样式,而个体事物与之相类似。但这还是解释不了 第三者论证。因此,苏格拉底始终无法解释各种形式是怎样与它们的 个体事物相联系的。实际上,这一点是可以直接证明的,因为我们已 经假设形式是不可感知的,而是可以理喻的。在它们的领域里,联系 只能在它们彼此间发生,个体事物也是如此。这就是说,形式似乎是 不可知的。如果形式的确不可知,那么它们自然就是多余的,也不可 能再解释任何事物。由此,我们也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提出这个问题: 如果形式只是其本身,而与我们的世界无关,那么它们就是空洞、没 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假如它们与我们的世界有关,那它们就不属于 它们自己的世界。因此,形而上学的形式论是不能成立的。

    在后面,我们将看到柏拉图本人是怎样解决共相问题的。在这里 我们只需注意苏格拉底的学说经不起严密的验证。在《巴门尼德篇》 中,这个问题没有继续被追究下去。巴门尼德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 他指出,即使在苏格拉底的形式领域之内,也不是所有的解释都令人 满意。芝诺对此作了详细的辩证批判,证明了苏格拉底关于各种形式 彼此分离的观点是错误的,这也为柏拉图找到解决办法打下了基础。

    但是,还有一个困难,这个困难将使我们回到毕达哥拉斯学派提 出的最初的理念论。我们知道,理念论的另一面来自数学中关于论证 对象的解释。当数学家提出某个三角形定理时,显然不是在考虑任何 能够被画在纸上的实在图形,因为任何这样的图形都有缺陷,不属于 数学研究的范畴。无论人们如何尝试画出一条精确的直线,它也永远 不会完全精确。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完美的直线属于另一个世界,于 是我们就有了以下观点,即形式属于与感知对象不同的存在层次。

    看上去,这个观点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比如,认为两个感知对象 近乎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也许它们趋向于相同,却又永远达不到 相同,这种观点似乎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管怎样,要想断定它们完 全相同,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极为困难的。另一方面,我们以两个 不同的事物为例。这时候我们总是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不同。因此似 乎是不相同的形式才在感知世界里十分明了地展示了自己。如果不用 形式论术语来系统地阐述这一点,而是采用通常的方式,那我们就会 很自然地说,两个事物几乎相同,但又不完全相同。不过这种说法没 有什么意义。因此,这种批判很直接地推翻了形式论。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理念论已经被爱利亚学派破坏性地批判过 了,为什么苏格拉底还要继续坚持呢?他一定非常了解这种批判的威 力。不过,也许我们把这个问题倒过来看要更加中肯一些。正因为苏 格拉底在智慧方面遇到了诸多难题,他才会退避到伦理学和美学问题 中去。不管怎样,人的善是不能用我们感知头发颜色的方式来发现 的。但即便在这一领域,苏格拉底也逐渐对参与理论有些不满起来, 尽管他从未提出过其他新理论。但这也给了我们一个暗示,那就是答 案绝不能从事物里找到,而要在对事物的论证中获得。柏拉图正是朝 着这个方向继续对共相问题做出努力的。

    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曾经顺便提到过这个问题,尽管他没有 把问题的这一方面继续展开。而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和《诡辩家 篇》中也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理想国》也许是柏拉图最著名的对话录了,它包含了后世思想 家们(直到我们这个时代)从事的许多探索的预见。对话录就是因为 书中讨论了一个理想国的建立而得名。我们现在要描述的就是这种国 家的政体。我们知道,在希腊人看来,国家就是一座城市。希腊语 “政体”一词就说明了这一点,它的大意就是“城镇”,其含义还包 括一座井然有序的城市所具备的一切社会机构。这篇对话录的希腊语 标题就是“政体”。英语里的“政治”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柏拉图把理想国里的公民分为三个阶级:管理者、士兵、平民。 管理者是少数精英分子,他们单独行使政治权力。国家建立之初,由 立法者来任命管理者,而且其职位可以亲属世袭。低阶层中的优秀孩 子可以被提拔进入统治阶级,而统治阶级中能力低下的后代也可以被 贬为士兵或平民。管理者的任务就是去执行立法者的意志。为了确保 他们这样做,柏拉图制定了一整套的计划,规定他们必须如何接受教 育和如何生活。他们将受到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的培养。精神方面有 “音乐”,即缪斯女神主管的任何一种艺术;肉体方面有“体操”, 即不必列队练习的运动。“音乐”或文化方面的训练是为了培养出有 教养的人,英国人所理解的“绅士”概念,就是从柏拉图那里产生 的。受教育的年轻人必须做到举止高雅而英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书籍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诗人的书必须查禁:荷马和赫西俄德把诸 神描写成喜欢争吵、放纵欲望的样子,这不利于人保持对神的敬意。 神所创造的不应该说只是世界上的非邪恶事物,而是整个世界。另 外,他们的诗篇中有的章节容易激起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叛逆行为 的赞美,或者怀疑恶人会得势而好人却会遭殃。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都应该查禁。包括那种狭义的音乐,也应该审查,只有那种能激发勇 气和倡导节制的调式、韵律才允许存在。

    管理者必须过清心寡欲的生活,这样他们就不用求医,在他们年 轻的时候,必须与庸俗的东西隔离开,而到了一定年纪又要学会抵制 恐惧和诱惑。只有那些能够同时应付恐惧和诱惑的人才适合做管理 者。监管者的社会、经济生活必须是严格的共产主义。他们的住所很 小,只拥有一些维持个人生存的东西。他们分组进餐,吃最简单的食 物。男女完全平等,所有女人都是全体男人共同的妻子。为了保证他 们的数量,统治者会在一些节日,用抽签的方式选定一组合适的男 女,让他们聚在一起繁衍后代。孩子出生后马上就被抱走,在子女和 亲生父母之间互不知晓的方式下集体养育成人。未经许可而生育孩子 属于非法,畸形或劣质婴儿将被抛弃。这样一来,个人情感就变得越 来越微弱,而集体精神会逐渐强大起来。最优秀的孩子被选出来接受 哲学教育,这些懂得哲学的人最终将适合做统治者。

    如果是出于公共利益考虑,政府就有权撒谎。尤其是它将反复灌 输“忠实的谎言”,即告诉公众,这个美丽的新世界是神授予的。两 代人之后,人们将毫不置疑地接受这个谎言,至少普通百姓是如此。

    最后,我们来看看对正义的定义。自从柏拉图提出他的理想国概 念以来,这个定义就是所有的讨论得以展开的理由,因为他认为首先 在一个大的范围讨论正义可能会容易些。当每个人都只专心做自己的 事情时,正义就会占据支配地位。只有每个人都从事属于自己职责的 工作,而不去干涉别人的事,国家机器才能从容而高效地发挥作用。 “正义”一词在希腊语中,是与和谐概念相联系的,是与每一部分各 司其职、整体平稳运行相联系的。

    从这本书里,我们的确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国家机器蓝图,在这样 的国家里,作为个体的人几乎消失殆尽。《理想国》中描述的乌托邦正是阿尔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一类幻想的源头;而且它无疑鼓舞过很多当权者,这些人处在主导社会变革的地位,却全然不 顾可能给人带来的苦难。在这种观点盛行的任何地方,都必然会产生 这样的结果,即人被迫去适应预先设计好的制度。即使是今天,在某 些地方,“国家应该是公民的仆人,而不是相反”的观点仍然被视为 异端。国家与公民之间如何达成平衡,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不 必急于在此得到答案。总之,《理想国》中所描述的理想世界,使许 多持反对意见的人给柏拉图贴上了种种耸人听闻的标签,因此我们必 须考察它所阐述的政治理论的准确含义。

    首先,我们必须知道,柏拉图在政治事务中的后期发展出现过逆 转。这一点我们过一会儿再作考察。《理想国》里的理想社会与其说 是柏拉图式的,不如说是苏格拉底式的,它似乎是在毕达哥拉斯学派 理想的直接启发下形成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理想国实际上是 一种用合理的方式治理国家的科学家式的观点。作为一种科学家的模 式,它极有可能会诱使一位社会改革家去进行巨大变革,因为他可能 会天真地相信自己正在做一件科学的事。如果听任科学家们去做,这 种事他们是干得出来的。同时,理想国的概念也鼓励了这种认识。因 为理想国毕竟只是一个为了讨论某些问题而设想的模式。很显然,苏 格拉底正是出于这种动机才提出建立理想国的,关于这一点,我们看 看这个人间天堂的某些极端措施就知道了。另外,我们还应该考虑到 某种程度上的反讽因素。比如,没有人真的想去查禁诗人,也没有人 真的希望在性爱方面实行彻底的共产主义。当然,理想国的某些设想 是来自对斯巴达实情的考察,但它毕竟只是模式,并不意味着它将作 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去建立一座实际的城市。当柏拉图后来参与 锡腊库札的政治时,他也并没有试图按这种模式去建立一个理想国。 我们知道,他的目标是十分稳妥和实际的,他只想改变一位被宠坏了 的王子,使他有能力处理一个重要城邦的事务。柏拉图没有取得成功 则又当别论,但这个例子足以说明教育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那种灵丹 妙药。

    在后期的对话录中,柏拉图曾两次谈论了政治问题。在《政治家 篇》中,我们读到了他对城市里可能存在的各种政治体制的解释。出 现什么样的体制取决于统治者的数量和统治方式。既有可能是君主制 或寡头政治,也有可能是民主制;每种制度既可以按照法律原则发挥 作用,也可以抛开这些原则,总共可出现六种不同的组合。假如没有 法律原则,由于不存在统一的目的,被多数人掌握的权力就会产生最 少的罪恶。另一方面,如果有法律原则,那么民主制就是最糟糕的制 度,因为这种情况下要办成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既 然这样,那么君主制就成了首选。

    还存在着实行混合政体的可能性,就是从六种简单政体中提取某 些因素加以组合。柏拉图在他最后一部作品《法律篇》中说,我们这 个世界似乎找不到哲学家式的君王,我们所能采取的最佳方式就是在 法律原则下,把个人统治与众人统治相结合。《法律篇》对如何组织 这种政体以及如何选举官员都作了十分详尽的指导。同时他在教育问 题上,也对我们现在所说的中等教育的时间安排与内容,给予了大量 的详细说明。在希腊化时代,文法学校是年轻人接受教育的一个必经 阶段。《法律篇》就为这类教育机构奠定了基础。

    前面已经分析过,《理想国》的政治理想并不意味着要付诸行 动。在这方面,柏拉图后期的思想是截然不同的。他对政治和教育持 一种非常现实的态度。其中许多观点都被后世不经意地接受,但它们 的源头却很快被人遗忘了。《理想国》中的体系正好相反,作为一种 体系,它曾经被普遍地误解,但它那些惊人的条款却不止一次找到了 热心支持者,结果使那些人类的“豚鼠”(实验动物)深受其害。正 是出于这个原因,柏拉图有时被说成是这些人的先驱,他们起初是不 理解他,后来又为他的力量所征服,争先恐后地走上歧途。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承认,即便是柏拉图本人,也在他的政治 思想中表现出了一定的局限性。在这方面,他也有普通希腊人对野蛮 民族的疏远情绪。这是一种自我意识中的优越感,或者只是一种从至 高无上的希腊文化中产生的思维方式,我们很难在这一点上做出判 断。

    不管怎样,柏拉图在《法律篇》中仍然认为,在建立一座新城市 (这是这篇对话假设的主题)时,为了避免被对外贸易及交往所腐 蚀,人们应当在远离大海的地方选址。当然,这样做会带来一些困 难,因为一定程度的贸易活动是必需的,总得让那些没有独立收入的 人以某种方式谋生吧。尤其是在谈到他所设想的文法学校的教师时, 柏拉图认为必须付给他们薪水,因此他们必须是外国人。

    这种政治上的封闭态度,最终使得希腊世界没有能力在更大的范 围上建立一个有生命力的组织。他们所设想的这种政治生活是静态 的,而他们周围的世界却在飞速变化着。这就是希腊人政治观念的主 要弱点所在,以帝国形式出现的罗马最终将建立一个世界性的大国。 如果说罗马人缺乏希腊人的创造力,那么,他们也没有受到城邦式的 极端个人主义的影响。

    在政治理论方面,我们可以把苏格拉底式的理论与柏拉图后来发 展的理论区分开。不过一般说来,仍有一些社会理论的特征为两人所 共有,比如他们对教育本质的看法。当然,他们的态度仅仅是在证明 希腊的探索传统而已。我们回顾一下就知道,科学和哲学研究都是在 师生之间能够密切合作的学校或社团里进行的。有一个重要的真理似 乎一开始就被认识到了,至少是被模糊地理解了,那就是学习并不是 一个传播知识的过程。当然,其中有些东西确实是必须传播的,但教 师既不是惟一起作用的人,也不是最重要的人,和那个时代相比,这 一点在今天尤为明显。因为那时的书面资料远比现在少,找起来更困 难,而我们今天则有理由说,任何一个有阅读能力的人都可以从图书 馆收集信息。和过去相比,教师更不应该仅仅是知识的传播者了。这 种观念要归功于古希腊的哲学家,他们早就明白了真正的教育应该如 何进行。教师该做的就是引导,引导学生自己领悟知识。

    但是,独立思考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它必须靠自己的努 力,同时还要有好老师的帮助,后者可以指导这种努力,这也就是我 们今天大学里的有指导的研究方法。可以说,学校所起的恰当作用就 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培养独立思考的习惯和不带成见与偏见的探索 精神。如果一所大学不能完成这项任务,那么就说明它降到了只会灌 输的水平。同时,这种失败还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因为在独立思 考消失的地方(无论是因为缺乏勇气,还是缺乏训练),独裁的恶习 就会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压制批评意见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它比很 多人想像的要严重得多。这种情况一旦出现,既不能在社会上确定一 个有生气的统一目标,又会强加给国家政体某种枯燥、脆弱的共性。 遗憾的是,那些执政者和负责人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教育就是让学生在教师的指导下学会独立思考。事实上, 伊奥尼亚学派在办学之初就是这样实践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也对此有 清楚的认识。法国哲学家G.索雷尔曾经指出,哲学最初的含义并不是 爱智慧,而是“朋友们的智慧”。这里所说的朋友当然是指毕达哥拉 斯学派的弟兄们。无论这个定义是否正确,它至少强调了科学和哲学 是作为传统,而不是作为孤立的个人探索发展起来的。同时我们还清 楚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强烈反对诡辩家的原因,因为诡辩家们只是提 供一些实用的知识,他们的教导——如果还能称之为教导的话——是 浅陋的。也许他们能够在某些方面指导别人对不同情况做出适当反 应,但这种知识的堆砌是缺少基础的,也是没有经过检验的。当然, 这也并不是说一个真正的教师就能使每一个学生都获得成功。事实 上,教育过程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需要师生双方的共同努力。

    苏格拉底认为,这种教育理论与另一个概念有关,这个概念可以 追溯到早期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在《美诺篇》中,学习的过程被称为 “回忆”,也就是对过去知道的、后来又被忘却了的存在事物的回 忆。这就需要前面说的那种共同努力。回忆概念的基础,就是灵魂要 经历一系列进入或脱离肉体的交替状态的观点,显然,这个观点与毕 达哥拉斯学派所坚持的轮回学说有关。灵魂脱离肉体后就像在睡眠中 一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当我们醒着时(或者说灵魂进入肉体时), 以前学过的东西也必然会醒来。苏格拉底曾试图通过对美诺的一名小 奴隶提问来证实这一点。这个小奴隶除了日常希腊语知识外,几乎没 有受过任何教育。但是苏格拉底仅仅提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就成功地 诱导这个男孩按照给定的一个正方形,画出了一个两倍大的正方形 来。我们应该承认,把这个故事作为回忆论的证据并不能完全令人信 服。因为苏格拉底已经把图形画在了沙地上,而且每当男孩出现偏差 时,他就指出来。另外,这却是对一次教育情景的准确描述。正是按 照这个例子所提出的方式,即教师和学生相互作用,共同努力,才产 生了真正的学习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学习可以被描述成某种辩证 的过程,这也正是“学习”一词的希腊语本义。有意思的是,这里所 描述的教育理论,不仅在学习和哲学中,还在日常口语中留下了痕 迹,比如我们常常会说到某个人对某个问题的兴趣被唤醒或激发出 来。这个例子说明了语言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日常语言是以 往一点一滴的哲学思维的归宿,假如那些倾向于提倡日常用语的人能 够偶尔回忆起这一点,虽然有点超出探索原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 事。

    苏格拉底运用回忆理论,目的是为了证明灵魂的不朽。《斐多 篇》描述了这种观点,尽管有人会认为那个例子算不上成功。但不管 怎样,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舍弃了轮回理论,这还是值得关注的。如 前所述,他们接受了一种新的观点,这种观点以和谐概念为基础,并 在事实上导致了相反的结论,即灵魂最终会消亡。关于回忆过程的教 育作用,我们也许还注意到了精神分析疗法正是完全基于对过去的记 忆重新觉醒的概念。尽管它包含着某些更神秘的因素,但比起以休谟 的观点为基础的联想心理学来,精神分析疗法更加正确地掌握了教育 与疗法之间的联系。从广义上说,教育在苏格拉底眼里就是灵魂疗 法。

    教育的过程就是引导人通往知识的过程,因此也是引人向善的过 程。这样,无知就可以被看做自由之路上的某个阶段,生活的自由正 是通过知识与洞察力来实现的。我们在黑格尔的哲学中也能看到类似 的观点,根据他的描述,自由就意味着人们对必然性的理解。

    《美诺篇》还讨论了另一个也许更为重要的问题,尽管《尤塞弗 洛篇》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更有趣味性。这就是定义的逻辑问题,《尤 塞弗洛篇》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神圣?对话录表明尤塞弗洛 试图给神圣下一个定义。在这里,他的所有努力最终白费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讨论过程中,苏格拉底使他懂得了形成一个定义需要具备 些什么,并由此澄清了以“种”和“属差”来下定义的形式逻辑特 征。

    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种逻辑问题的论述方法似乎有些古怪,如 今的人们习惯了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方式,去面对枯燥、教条的教科书 的解释。柏拉图发明的这种哲学对话录体裁曾经有很多人效仿,但现 在已经过时了。这也许是一个遗憾,因为我们不能说只有今天的哲学 作品样式才是对的,与其他写作形式相比,对话录要求作者具备更高 的文学修养。在这方面,柏拉图早期的对话录是无与伦比的。我们还 要知道,这里所讨论的篇章是柏拉图在苏格拉底去世后不久写的,而 当时,他自己的哲学思想还在形成中,但作为一位才华出众的艺术 家,他的影响力已经达到了巅峰。因此,这些对话录比后期的作品更 容易阅读,因为它们更有文采,只是我们更难理解其中的哲学精粹 了。

    在早期的几篇对话录里,有这样一些谈话者,当要他们给某个术 语下定义时,他们都犯了一个根本而普遍的错误:他们不是在下定 义,只是在举例子。像尤塞弗洛那样回答什么是神圣的问题是没有用 的。他说,神圣就是揭发亵渎宗教的人。但这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定 义,它只是说明了揭发亵渎者是一种神圣的行为,但神圣的行为也可 以是别的。至于神圣到底是什么,我们仍然不知道。这就像问什么是 哲学家,有人回答说苏格拉底就是一位哲学家。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当 时谈话的情景,就会发现那种场面带着一些可笑的讽刺意味。苏格拉 底为了揭露对他的指控的本质而前往法庭,路上遇到了尤塞弗洛,后 者也正好要打一个官司,他准备去控告自己的父亲杀死了一个玩忽职 守的奴隶。尤塞弗洛是按照公众的正统惯例和宗教习俗去做的,并表 现出许多人所具有的那种自信。这种人对自己社会的习俗从不加以批 评,而总是给予有力的支持。于是苏格拉底就夸他是一位专家,还假 装向他请教道德问题,说他一定是这方面的权威。

    姑且先把道德问题放到一边,我们发现苏格拉底圆满地解释了逻 辑上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在探寻神圣的“形式”,换句话说,是什么 使神圣的事物成为神圣的。用大家更习惯的话来说,我们现在要运用 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来论述这个问题。因此,只有当某种动物具有理 性时,“它”才是人,也许蹒跚学步的孩子应该排除在外,他们是从 匍匐爬行开始的,就像其他四足动物一样。我们可以用两个相交圆的 图解方法来说明这一点。人(被定义的术语)就是两个相交圆的共同 部分,而这两个圆涵盖的分别是理性的和动物的范围。我们定义的方 法就是提出其中一个术语如“动物”,然后用第二个术语“理性的” 对它加以限定。第一个术语叫做“种”,第二个就是“属差”,也就 是从动物中挑选出人来。如果你同意,人就是具有理性属差的动物。 至少教科书上似乎是这样说的。如果慎重些考虑的话,人们就会怀 疑,这个定义(尽管在形式上是对的)会不会在实质上是一个虔诚的 错误呢?

    在伦理学方面,对话录清晰地展现了雅典的国教,也阐明了苏格 拉底的伦理观和它有什么不同。这种差异是权威主义与原教旨主义伦 理观的差异。尤塞弗洛对神圣的定义是诸神的一致赞同,当苏格拉底 想对这个定义做出进一步阐释时,问题就变得清晰起来。苏格拉底想 知道,事物是因为得到了诸神的赞同才神圣呢,还是因为它神圣,诸 神才赞同它?显然,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含蓄地批判了尤塞弗洛的观 点。对他来说,问题的关键在于诸神会发出该做什么事的指令。在雅 典历史上存在过国教,这实际上就意味着必须完全服从市民大会颁布 的法令。奇怪的是,苏格拉底本人竟然承认这个问题是一个政治惯 例,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不得不对国家本身的活动提出伦理上的质 疑,这种做法是当今的“尤塞弗洛们”不会也不可能想到的,同时, 这马上就引发了古老的“分裂忠诚”两难推理,如前所述,“分裂忠 诚”正是古希腊戏剧的核心主题之一。

    从法律与正义的问题始终伴随着我们这一事实中,我们可以清楚 地看到,“分裂忠诚”绝不是一个已经消失和被埋葬了的问题,法律 与公正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当我们发现某项法律不公正,但又被要 求服从时,我们怎么办?当我们盲目服从政治主子,使世界面临无法 挽回的毁灭威胁时,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敏感。

    总之,尤塞弗洛与苏格拉底的不同就在于,前者认为法律是某种 静态的东西,而后者的观点则暗示法律并非不可更改。尽管苏格拉底 没有用更多的话来详细阐述这一点,但他在这里表现得更像一位社会 理论中的经验主义者。这就使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探讨某些惯例的善 恶问题,而不管是谁在掌握它们。他肯定也清楚,这样做会招致国家 的厌恶和迫害,这对于那些触犯了正统观念根基的“异端”思想家来 说,似乎是一种常见的命运。即使他们可能是出于完全公正的动机, 去纠正别人所受的不公对待,也同样会遭到敌视。

    在《克里笃篇》里,苏格拉底表现出了他对雅典法律的态度,该 篇说他拒绝采用越狱的方式来逃生。尽管法律是不公正的,但也必须 遵守,以免败坏法律的声望。然而他却没有认识到,正是因为不公 正,法律才会臭名昭著。

    苏格拉底在权威问题上前后不一的态度,使他放弃了简单易行的 逃生方式。由于他不肯妥协,检察官不得不动手行刑。他成了自由思 想的殉道者。《斐多篇》描述了他的临终时刻,这篇作品当属西方文 学的杰作之列。谈话的中心议题是试图证明灵魂是不朽的。我们不必 在这里考虑这些论证的细节。尽管他们提到了关于灵与肉的一些有趣 的话题,但作为论证,他们做得还是不够成功的。在谈话快结束时, 讨论达到了无人再提反对意见的地步。虽然他们不可能完全忽视毕达 哥拉斯学派的观点,即新的难点将随之产生,但似乎是由于该事件的 不祥气氛和对苏格拉底的忠诚感情,使得他们克制住了自己,不再对 他的结论提出最后的质疑。从哲学角度看,对话录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也许是对假说和演绎法的描述。这正是一切科学论证的骨架。

    当朋友们在论证中因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而有些沮丧时,苏格拉 底就对问题进行解释。他告诫朋友们不要厌恶讨论,不要总是怀疑和 拒绝论证,随后他还就自己的方法作了一番正式的总结。

    我们应该先从某种假设或假说开始。“假设”和“假说”的含义 是一样的,都有在某种前提下提出的意思,关键是我们必须为即将建 立的论证打好基础。从假说中演绎出必然的结论,然后看它是否与事 实相一致,这就是“顾全现象”最初的含义:如果一个假设的结论与 事实相似,那就是顾全了现象(出现在我们周围的事物)。毫无疑 问,这一概念最初与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天文学有关,尤其是与流 星或行星的概念有关。它们的表象运动是不规则的,而不规则的特性 不符合形而上学对简单化的要求,因此他们需要用一个简单的假说来 顾全现象。

    如果事实和假设的结论不一致,那么假设就是失败的,我们就不 得不另外提出假说。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假说本 身还是没有得到证明。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随便选择出发点,但它的 确意味着,论证必须从所有参与者承认的某个事物开始,即使不是为 了得出定论,至少也要考虑论证的需要。而假说的证明则完全是另一 码事,这时我们的论证就必须从一个更高的起点开始,该假设应该能 推出一定的结论。这正是苏格拉底所设想的辩证法的任务。我们必须 从消除其特殊性的角度,推翻各类科学的特殊假说。说到底,辩证法 的目标就是要达到最高的起点,也就是善的形式,这当然会让我们觉 得有些前景黯淡,但实际上,理论科学总是在朝着更普遍化的方向前 进的,也就是说,在朝着各个领域的统一方向前进,而这些领域看起 来似乎是各不相关的。对于数理哲学家来说,理论科学更是朝着算术 与几何的统一方向前进的。大约两千年后,笛卡尔以其过人的才华解 决了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并不是最早通过假设进行论证的人。爱利亚 学派早就把这一程序运用到了批判多元论的辩论中,但总的来说,他 们论证的目的是否定和摧毁。而这里却出现了一个顾全现象的新概 念,换言之,问题在于当我们观察事实的时候,我们要对它做出某种 肯定的解释或“逻各斯”。我们正是通过假说来解释事实的。值得注 意的是,这种方法中隐藏着一个伦理学概念,即被解释过的事实总是 要比没有解释过的好。我们可以回顾一下,苏格拉底就曾经认为,没 有经过审验的生活是不值得去过的。总之,这一切都与毕达哥拉斯 “探索本身就是善”的伦理观念有关。而且,那种日益增强的统一化 趋势(直到万物最终归于善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还表明了爱利亚 学说积极的一面。善的形式与爱利亚学派的“太一”在下面这一点上 是一致的,即理论学将以这些概念所暗示的方式发挥作用。

    对假说与演绎法论述得最好的,当首推《斐多篇》。奇怪的是, 苏格拉底好像从来没有发觉这种方法与他的知识论之间存在着某种令 人费解的矛盾。由于运用了假说的演绎理论,显然就要求所需顾全的 现象本身必须是准确无误的,否则就无法在现象与假说结论之间进行 比较。另一方面,现象可以通过感知来理解,而苏格拉底却认为感知 可能会产生错误的意见。因此,如果我们要认真考虑假说和演绎法, 就必须抛弃苏格拉底的知识论和意见论。同时,它们也间接地破坏了 理念论,因为理念论的基础正是建立在知识与意见的区别之上的。这 个问题早就被经验主义者解决了。

    一种假说最初是怎样建立起来的,这个问题尚未被触及,对此我 们无法给出一个统一的答案,何况也没有什么可以确保探索成功的正 式规定。也许正因为苏格拉底有远见,他才根本不提这个问题。诸如 发明的逻辑性之类的问题是不存在的。

    从同一个角度看,《斐多篇》与《申辩篇》显然都属于历史文 献。《斐多篇》展示了苏格拉底所坚持的生活方式,这种态度直到去 世也没有改变。他总是体谅别人,有一种不自觉的自信感;他勇敢而 从容,在他看来,情感过分外露有失尊严;他还责备他的朋友们,在 他喝毒芹酒前的最后时刻,不该紧张得几近崩溃。相反,他自己却若 无其事地喝下了毒酒,然后躺下来静候死神的光临。他临终前最后的 请求,是希望他的朋友克力同在阿斯克勒庇俄斯跟前献祭一只公鸡。 在他眼里,死亡就是灵魂从肉体中解脱出来,就像接受一种治疗一 样。

    我们在对话录《巴门尼德篇》中已经讨论了巴门尼德对苏格拉底 理念论的批判。在《泰阿泰德篇》中,我们的确远离了苏格拉底的理 论,柏拉图自己的学说正开始成形。如前所述,苏格拉底认为知识具 有形式,而感知只能产生意见,这一观点正确地强调了数理知识与感 知经验之间的某些差异,但它作为一般的知识论却从未成功过。实际 上,《巴门尼德篇》就指出了它不可能成功的原因,而《泰阿泰德 篇》为解决这个问题又做了新的努力。

    在《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仍然是中心人物之一。该篇批判 了《理想国》中隐藏的知识论,所以这个问题由苏格拉底本人来探 讨,似乎并无不妥。但这时苏格拉底的观点已经不再处于主导地位 了。在随后的对话录中,柏拉图终于提出了自己成熟的观点,并且借 一个陌生人之口讲述了自己的理论,于是苏格拉底也就消失了。

    对话录得名于著名的数学家泰阿泰德,他以精于算术和几何学而 著称于世。他发明了计算二次不尽根的一般方法,还完成了正立面体 理论。我们从对话录中可以看到,在苏格拉底受审前不久,他已经是 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了。公元前369年的科林斯战役之后,泰阿泰德因 伤身亡。本篇的问世就是对他的纪念。

    对话录序言中的玩笑引出了什么是知识的问题。起初,泰阿泰德 也是犯了常见的错误,即不是下定义,而是举例子。但他很快就意识 到了这一点,并给出了第一个定义。他说,知识就是基本感觉。这是 一个通用的希腊术语,意指任何类型的感觉。英语中的“麻醉”只是 失去知觉的意思。更具体地说,我们在这里考虑的就是感知。“知识 就是感知”的观点实际上与普罗泰戈拉的原则是一致的,他认为人是 万物的尺度。在感官知觉中,事物以其原样出现,因此我们是不会搞 错的。在下面的讨论中,问题变得明晰起来,即他给知识下的定义是 不充分的。首先,我们不可能真的认为,某种事物就是以它出现的原 样存在的,因为事实上没有任何事物是这样。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 事物总是处在一种不断形成的状态中。感知实际上是知觉者与知觉对 象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且,普罗泰戈拉自己也承认,在必须有定论的 问题上,一个人的观点不一定比另一个人的好,专家的判断也不一定 就比外行的判断准确。另外,一个毫无哲学思想的人基本上不会赞同 这种准则,所以这本身就意味着普罗泰戈拉必须承认,他的理论对于 这样一个人来说,是不真的。讨论的结果是:如果我们想按照赫拉克 利特的流变学说来描述知识,那么我们就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东西,因 为每当我们用某个词去约束任何一个事物的时候,它都已经消失在别 的事物之中了。所以我们必须试试用别的方法来解答什么是知识的问 题。

    下面,让我们考虑一下这个事实:当各种感官都有其特定的对象 时,通过不同的感官就可以获取不同的知觉,如果有任何东西需要这 些不同的知觉发生联系,那么它就会要求用到某种总体的感官功能。 这个总体感官就是灵魂或心灵,柏拉图对这两个词没有作明显的区 分。灵魂可以理解这样一些普遍属性,如一致、差异、存在和数量, 同时它还可以理解伦理和艺术的一般属性。因为我们不能把知识简单 地定义为感官知觉,我们应该尽力从灵魂的角度找到知识的定义。灵 魂的作用就是进行自我对话。当某个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时,我 们就说这是由于灵魂做出了判断。现在,我们必须来证实一下能否把 知识定义为正确的判断。我们通过调查发现,这一理论不可能对错误 或错误的判断做出满意的解释。很显然,所有的人都会承认犯错误是 不可避免的。真理与谬误的区别在这个层面上还没有被揭示出来。柏 拉图所做的只是开拓性工作,因为他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在当时还 没有完全展开。

    假如判断是灵魂本身的一种活动,那么就不可能有错误的判断。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心灵就像一块刻有记忆标识的平板,那么谬 误可能就存在于当前的感觉与错误标记的联系中。但如果遇到算术错 误,这就不起作用了,因为我们对它没有感觉。如果我们把心灵比做 鸟笼,笼子里的这些鸟就是知识的各个片断,那么我们偶尔也会抓错 某只鸟,而这只被抓错的鸟就是谬误。但是,犯错并不等于说出一个 离题的真理,因此我们必须事先设想其中一些鸟就代表着某种谬误。 但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即如果我们抓到了其中的某只鸟, 而且一抓到就知道它正是某个谬误,那我们就永远不会去犯这个错 误,另外,我们还注意到了这个论证所忽略的一点,即如果我们导入 了各种谬误(事先就存在),那么在解释谬误时,整个叙述就会变成 一种循环论证。

    况且,一个人做出某个正确的判断很可能是由于偶然原因或其他 原因,比如说,他要坚持某个观点,而这个观点碰巧在事实上又是正 确的,知识的最终定义企图符合如下论述:所谓知识就是有论证支持 的正确判断,没有论证就没有知识。我们不妨想一想那些字母,它们 可以有名称,但没有含义。当它们组成音节而这些音节又可以被分析 时,它们就成了知识的对象。但是,假如音节只是字母的堆砌,那么 它们就像其本身一样,是不可知的。如果音节不仅仅是字母的堆砌 (还有其他特征),那么正是这个附加特征才使它们变成了可知的。 如此看来,上述知识定义就毫无意义了。另外,这里所说的论证又是 什么意思呢?很显然,论证就是去解释某一事物如何与其他一切事物 不同。我们可以说论证就是进一步的判断,也可以说它就是关于事物 间区别的知识。前一种说法意味着某种回归,后一种则是定义上的某 种循环。尽管我们的问题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也澄清了某些误 解。无论是感知还是推理,都无法做到单独解释知识。

    知识问题和谬误问题显然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由于在目前 的讨论中,哪一个方面都不能得到解决,所以我们必须换一个新起 点。现在就让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新起点上来吧。

    来看另一篇对话录,它是《泰阿泰德篇》中的对话在次日的继 续,这就是《诡辩家篇》。从文风上看,该篇的写作年代可能比《泰 阿泰德篇》要晚很多。虽然进行讨论的还是原来那些人,但现场多了 一位爱利亚的陌生人。正是这位陌生人成了对话的中心,而苏格拉底 只充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从表面上看,《诡辩家篇》所涉及的 是一个定义问题,即何为诡辩家,怎样才能把他与哲学家区分开来。 这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交锋,它主要是针对梅加腊的苏格拉底学派 的,该派提出了一种片面而具有破坏性的爱利亚强辩模式。从这位爱 利亚陌生人的嘴里,我们似乎听到了柏拉图自己的声音,该篇表现出 对论点更为正确的把握,并提出了一个解决谬误问题的高明方法。柏 拉图借这位陌生人的口,使我们了解到他自己坚持了哲学发展的真正 传统,而梅加腊诡辩家的悖论贩子已经误入了歧途。

    事实上,《诡辩家篇》所讨论的问题是巴门尼德关于“不存在” 的难题。巴门尼德认为,这个问题主要与物质世界有关,而其追随者 却把它扩展到了逻辑学领域,我们在这里要验证的正是这个问题。在 谈论对话录这个核心问题之前,我们也许应该对划分方法稍加评论, 因为它是阿卡德米的分类程序。亚里士多德就是在阿卡德米学习期间 进行他的动物分类工作的。这种方法为我们提供了详尽的术语定义, 其过程是,先从“种”开始,然后通过给出一组可以替换的“属 差”,一步步将其逐级一分为二。《诡辩家篇》给出了一个解释这一 过程的初步例子,需要被定义的术语是钓鱼。首先,钓鱼是一门技 术,因而技术就构成了第一个“种”;我们可以把技术分为生产技术 和获取技术,钓鱼显然属于第二种;现在,获取又可以分为两种情 况,一是获取对象是心甘情愿的,二是获取对象完全是被捕获到的, 钓鱼就属于后面这种情况;捕获又可分为公开的和隐蔽的,钓鱼属于 后者;被捕获的东西可以是没有生命的,也可以是有生命的,钓鱼的 对象就属于后一种;动物可能生活在陆地上,也可能生活在水里,这 里所需定义的术语就属于后者;生活在水里的动物可以是禽类,也可 以是鱼类,而鱼可用网或鱼钩来捕获;捕鱼在夜里或白天进行都可 以,而钓鱼是在白天进行的;我们可以把钩放到水上,也可以放到水 下,钓鱼则属于后者。现在,回顾一下我们的步骤,并且把所有“属 差”聚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给钓鱼下这么一个定义:这是一种在白天 进行的、用隐蔽方式将钩放到水下并捕获水生动物的技术。当然,我 们也不必对这个例子太较真,选择它作例子是因为我们也可以把诡辩 家看做钓鱼者,只不过他们的猎物是人的灵魂。关于诡辩家的种种定 义也是如此,我们不必对此深究下去。

    现在我们转到爱利亚问题的讨论上来。正如那位陌生人敏锐地指 出的那样,之所以会产生关于“不存在”的难题,正是因为哲学家们 未能正确地理解“存在”的含义。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泰阿泰德 篇》中认为知识至少要有相互作用,因此也就需要“运动”(不管它 还需要别的什么)。但知识同样需要“静止”,否则任何东西都不可 以谈论了。如果事物要作为探究的对象,那么它们就必须在某种意义 上保持原样。这也给了我们一个解决这个难题的暗示,因为运动和静 止肯定都是存在的,但由于它们相互对立,因此无法结合在一起。它 们本身似乎可以有三种组合的可能,要么是万物保持完全分离的状 态,这时候运动和静止都不能与“存在”发生关系;要么是万物可以 合并在一起,那么运动和静止也应当能够合并在一起,但它们显然又 不能。因此问题仍然是,某些事物可以合并,另一些则不能。解决难 题的办法就是承认“存在”和“不存在”的说法本身就是毫无意义 的。它们只有出现在某个判断中才有意义。所谓“形式”和种类,如 运动、静止、存在,都是《泰阿泰德篇》中已经提到过的普遍属性, 它们显然有别于苏格拉底的“形式”。后来的“范畴论”就是从这种 柏拉图式的形式论发展起来的。

    辩证法的作用就是研究哪些形式或“最高种类”能够结合,哪些 不能。正如我们所了解的那样,运动和静止是不可以结合在一起的, 但是它们能够分别和“存在”结合,而且自身都存在。另外,运动与 它本身是一致的,但不同于静止。相同或等同、不同或相异,就像 “存在”一样无所不在。因为它们每一方都与自身等同,而与所有其 他方面相异。

    现在,我们可以了解“不存在”是什么意思了。我们可以说运动 既存在又不存在,因为它是运动,而非静止。那么在这个意义上, “不存在”与“存在”就属于同一层次。但是很明显,这里所说的 “不存在”绝不能完全抽象地去理解。它是这样的“不存在”,或者 更确切地说,它不同于这样的“存在”。柏拉图由此找到了困难的根 源。用现代的行业术语来说,我们必须把“is(是)”在存在判断方 面的用法和它作为命题系动词的用法加以区分。其中后一种用法具有 重要的逻辑意义。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就可以对谬误做出一个简单的解释。正确的 判断就是按事物的原样做出判断。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就会做出不正 确的判断,因而出现失误。可能让读者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结果并不 像他们认为的那样艰难和神秘。但是我们一旦知道了解决办法,就可 以处理任何问题。

    最后,我们还可以看到,《泰阿泰德篇》中的问题也顺便被解决 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一个恰当的问题。我们必须坚持判断, 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些判断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但 我们怎样才能知道一个判断的正确与否呢?答案就是,如果它与事物 相符,那么它就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没有什么正式标准能确 保我们不犯错误。

    我们刚才对“不存在”所作的概括性解释,使我们从此能够处理 “变化论”。它也使赫拉克利特的理论变得更为清晰,并去掉了它表 面的悖论色彩。柏拉图还提出了“变化论”,这和我们今天所了解的 原子论及数学物理直接相关。这一理论是在《泰缪斯篇》中提出来 的,该篇是柏拉图思想成熟期和最后阶段的一篇对话录,其中对宇宙 进化论的解释将使我们离题太远,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其中有大量毕 达哥拉斯学说的成分,还有正确解释行星运动的种种提示。没错,太 阳中心说可能就是阿卡德米的发现。这篇对话录还谈到了许多别的科 学问题,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放在一边。

    我们现在就转到柏拉图的“几何或数学原子论”上去。按照这个 观点,我们必须将形式、基本物质和感性世界的有形实在区分开来。 这里的基本物质仅仅是指虚空,可感知的实在是种种形式与空间混合 的结果,这些形式在空间里留下了痕迹。柏拉图在这个基础上,为我 们提供了用四种元素来解释物质世界的方法,这个世界既是物理的, 又是生物的,但这些元素现在被依次认为是由两种基本三角形构成的 几何体,其中包括半个等边三角形和一个直角等腰三角形,也就是半 个正方形。我们可以用这些三角形构成五种正立体之中的四种。四面 体、立方体、八面体和二十面体分别代表火、土、气、水的基本粒 子。通过把这些立体拆分成构成它们的三角形,再将其重新编排,就 可以实现元素间的变换。另外,火的粒子具有锐利的尖头,可以刺穿 别的立体;而水是由平滑的粒子构成的,所以水会流动。事实上,这 里所说的变换理论就是近代物理理论的一个了不起的前辈。和德谟克 利特的唯物主义原子论相比,柏拉图确实领先了一大步。这些基本三 角形显然就相当于近代物理学中的核或基本粒子,它们是基本粒子的 组成部分。我们还会看到,这些粒子并没有被称为原子,对古希腊人 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原子的字面意思是指一种不可分割的东 西,因此,严格地说,由其他成分构成的东西是不应该叫做原子的。

    柏拉图在这方面正是近代主要科学传统的先行者。一切事物都可 以归于几何,这是笛卡尔明确提出的观点,爱因斯坦也以另一种方式 说明了这一点。当然,柏拉图拘泥于四种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这 的确是他的一种局限性。他之所以选择四种元素,是因为这个观点在 当时非常盛行。柏拉图所作的努力就是要“顾全现象”,而对这个观 点给出“逻各斯”或解释,他提出的假说是数学式的。我们知道,从 数的观点看,世界最终是可以解释清楚的,这也是柏拉图接受的部分 毕达哥拉斯学说。因此,我们得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物理解释的数学模 式。就方法来说,这也正是今天的数理物理学的目标。

    这个理论应该和正立体理论有一种特殊的联系,也许这就是毕达 哥拉斯学派神秘主义的一个特征。的确,在这个方案中,我们没有找 到十二面体。在五种立体中,只有这一种的各个面不是由两种基本三 角形,而是由等边五角形构成的。我们回顾一下就知道,五角形正是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神秘符号之一,它的构造要涉及无理数,我们在讨 论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时曾提到过无理数,而且,十二面体看上去要 比其他四个立体都要圆一些,因此柏拉图就用它来代表世界。这种思 维并不影响这个数学模式的合理性。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在这里完全展开柏拉图的数学理论。但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靠对话录中的部分提示和亚里士多德的某些讲 述,才能把这一理论完整地拼接出来。但是,注意以下两件事是很重 要的:

    首先是柏拉图(就算不是他,也是阿卡德米学院)修正了毕达哥 拉斯学派有关数的理论,使它免遭爱利亚学派的批判。在这里,他还 预示了一个十分现代的观点。数的序列被认为是从“零”而不是从 “单元”开始,这就为发展一般的无理数理论提供了可能性。如果有 谁“卖弄”学问,现在就不应该再像当初那样说他无理了,同样,在 几何学中,线被认为是由一个点的运动产生的,这个观点在牛顿的流 数理论中充当了主角,流数理论就是后来被称为微分的原形之一。我 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根据辩证法精神,这些发展促进了算术与几何学 的统一。

    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据亚里士多德说,柏拉图曾经说过数不能相 加,这个声明实际上包含着一种极具现代色彩的数字观的萌芽,和毕 达哥拉斯学派一样,柏拉图也把数视为形式,而形式显然是不可以相 加的,当我们作加法时,只是把某一类东西放在一起。比如卵石。但 是数学家们所说的这类东西却既不同于卵石,也不同于形式,而似乎 是介于两者之间,数学家们相加的东西并没有被确定属于哪一类,它 可以属于任何一类,只要在相关的方面,所有相加的东西都属于同一 类。根据弗雷格、怀特和我给数下的定义来看,这一点就变得十分明 晰了。例如,数“3”代表一切种类的三重物;一个三重物则代表了给 定类别的这一类事物。同样,其他任何基数无不如此。数“2”代表所 有二重物,一个二重物则是某一类事物。你可以把属于同一类的一个 三重物和一个二重物相加,但不可以把数“3”和数“2”加在一起。

    至此,我们仅仅是对柏拉图的某些重要理论作了一番简要的概 括。就思想的广度和深度而言,很少别的哲学家能与柏拉图相比(即便有,也十分罕见),而超过他的人,则一个也没有。任何打算从事 哲学研究的人如果忽视了他,都是不明智的。

    亚里士多德是居住在雅典,并在那里讲学的三位伟大思想家中的 最后一位,他也许是最早的职业哲学家,在他生活的年代,古典时期 的巅峰已经过去,雅典在政治上正变得日渐衰落,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年轻时曾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为希腊化世界的繁荣打下了帝国基 础,不过这是以后的事。

    亚里士多德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不同,他是寄居在雅典的外地人。他大约在公元前384年降生于色雷斯的斯塔基拉,他的父亲是马其 顿国王的御医。18岁那年,亚里士多德就被送到了雅典的阿卡德米学 院,师从柏拉图。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始终是阿卡德米的一员,直到公元前348年至公元前347年柏拉图辞世,他才离开那里。由 于阿卡德米的新任院长斯波西普斯具有强烈的柏拉图式数学倾向,而 这种倾向正是亚里士多德懂得最少和最不喜欢的,因此他离开了雅 典。

    我们发现,在接下来的12年里,他在很多地方工作过,小亚细亚 海岸的密西亚统治者赫米阿斯曾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同学,亚里士多德 后来应他的邀请加入了当地的一个阿卡德米同学会,并娶了东道主的侄女为妻。三年后,他去了累斯博斯岛的米提利尼。

    前面说过,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分类工作是他在阿卡德米期间进行 的。他在爱琴海居住的日子里,肯定也做过海洋生物学的研究,他在 该领域所做的贡献,直到19世纪才有人超越。公元前343年,他被召到 马其顿国王菲力浦二世的宫庭里,担任王子亚历山大的导师。亚里士 多德任该职达三年之久,但我们却找不到这个时期可信的原始资料, 这也许是一件憾事。人们不禁会感到疑惑,这位智慧的哲学家用什么 方法管住了桀骜不驯的王子。但我们似乎仍然可以肯定地说,两个人 看法完全一致的情况并不多。亚里士多德政治观念的基础是几乎快要 消亡的希腊城邦,而亚历山大大帝统治下的中央集权帝国,在他看来 (实际上是在所有的希腊人看来)就是一种野蛮人的发明。就像在一 般的文化问题上一样,希腊人对自己的城邦制度的优越性表现出相当 的敬意,但时代在改变,城邦在一天天衰落,一个希腊化的大帝国呼 之欲出。关于亚历山大崇尚雅典文化的说法是完全真实的,但那时候 所有人都是这样,并不是因为亚里士多德的缘故。

    从公元前340年到菲力浦去世(公元前335年),亚里士多德一直 在故乡生活。然后,从公元前335年到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他 始终在雅典工作。在这个时期,他创办了自己的学校——吕克昂学 园,这个名称源自阿波罗神庙附近的吕克俄斯(杀狼者)。亚里士多 德在这里为各个班级授课,授课的方式就是在讲堂和庭园中漫步,边 走边讲。由于这一习惯,吕克昂的教学就逐渐获得了逍遥哲学或漫步 哲学的名声。有意思的是,英语单词“论述”(discourse)的原意就 是“来回走”。它的拉丁文前身直到中世纪才开始具有现在的“推理 论证”这一含义,因此,它的最初含义可能与逍遥哲学有关,尽管这 一点还没有完全的定论。亚历山大去世后,雅典人开始起义,反抗马 其顿的统治。亚里士多德自然也被人另眼相看,人们怀疑他是马其顿 的支持者,并以亵神的罪名指控他。苏格拉底的案子已经说明,这种 法律实践有时候会导致不愉快的结局。亚里士多德可不是苏格拉底, 他决定躲避“爱国者们”的魔爪,以免被雅典人再添上一个反哲学的 罪名。他让狄奥弗拉斯图来管理吕克昂学园,自己则退居到了加尔西 斯,直到公元前322年离开这个世界。

    亚里士多德留存至今的绝大部分著作都属于第二雅典时期。这些 作品并非全都是真正的书。似乎争议最少的是,亚里士多德全集中有 的部分是根据授课笔记写成的,因此亚里士多德看来就是这些教材的 第一作者。而有些作品则简直像学生们的记录。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在文风上显得枯燥平淡,尽管据说他也曾仿效柏拉 图写过一些对话录。亚里士多德的对话录没有一篇得以留传下来,但 从他别的作品来看,他在文学上的地位显然无法与柏拉图相比。柏拉 图写出了令人激动的杰作,而亚里士多德却制造出干巴乏味的教科 书;柏拉图文采飞扬,写下了散文一样优美的对话录,而亚里士多德 写的却是系统的论文。

    要了解亚里士多德,必须知道他是第一个批判柏拉图的人。但我 们并不能说亚里士多德的批判都是有理有据的。当他陈述柏拉图学说 时,我们有理由信任他;但当他继续解释其意义时,就不那么可信 了,当然,我们可以设想亚里士多德熟知当时的数学,他是阿卡德米 成员之一的事实似乎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但同样明显的是,他并不赞 同柏拉图的数学哲学,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弄懂过它。当他评 论前苏格拉底学派时,我们也必须同样持保留态度,可以信赖他所作 的间接陈述,但绝不能完全相信他所有的解释。

    亚里士多德还是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尽管我们能体谅他的一些 十分古怪的过失,他在物理学和天文学方面的观点也只能说是混杂不 清,令人失望;而综合了米利都学派与毕达哥拉斯学派传统的柏拉 图,在这一领域却非常接近正确目标,后来的希腊科学家,如阿里斯 塔克和埃拉托色尼,也都是这样。亚里士多德对系统思维最著名的贡 献就是他的逻辑学著作,尽管其中有相当部分源自柏拉图的观点,但 柏拉图的逻辑学说散见于大量其他材料中,而亚里士多德则把它们搜 集起来,并以一种至今仍然保持原样的讲授方式提了出来。亚里士多 德的影响曾经一度阻碍了历史的进步,这主要是由于他的许多追随者 持一种盲从的教条主义态度。当然,我们不能责怪亚里士多德本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复兴仍然是与亚里士多德决裂而重新走向柏拉 图。就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本身而言,仍然是古典时代的产物,尽管雅 典在他出生之前就渐渐衰落了。对于自己有生之年发生的政治变革的 重要意义,他从来没有理解过,而古典时代早已逝去多年了。

    我们讨论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时之所以颇觉困难,一是由于它 大量散见于其所有的作品之中,二是由于他没有作某种明确的交代。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形而上学和亚里士多德时代的形 而上学含义是不一样的。形而上学的字面意思只是“在物理学之 后”,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一位早期的编辑在安排作品顺序时把 它放在了物理学之后。也许把它放在物理学之前更恰当一些,因为那 个位置本来就属于它。亚里士多德可能会称它为“第一哲学”,也就 是对于研究工作的一般前提的讨论,然而“形而上学”这个名称已经 传播开了。

    可以这样说,亚里士多德在这一领域的工作就是试图以自己的新 理论来取代苏格拉底的理念论。他的主要批判就是应用于参与学说的 “第三者论证”,但这不过是附和了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中的意 见而已,因为亚里士多德转换了物质论和形式论。例如,用来建造圆 柱的材料是物质,而类似于建筑师画的圆柱图样的东西就是形式。在 某种意义上,两者都是抽象概念,而两者的结合才是真实的该物体。 亚里士多德也许会说,正是这种形式被施加到物质上时,才使后者能 以原样存在。形式赋予物质特征,实际上就是使物质变成了某种实 体。如果我们想正确地理解亚里士多德的话,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 是不能把物质和实体混为一谈。“实体”一词是从亚里士多德时代的 希腊文直译过来的,其含义是“基础的东西”,它是某种不变的事 物,是品质的载体。正因为我们会自然地倾向于按照某种原子论来思 考,所以才会将实体与物质混为一谈。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原子就是 物质的统一体,其作用是承载品质和解释变化。我们在谈到原子论者 时就已经暗示过这一点了。

    按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形式无论如何也比物质更重要,因为形式 是可以创造的。当然,物质也需要,但仅仅是被当做原材料而已。从 字面意思上说,形式最终是实体的,按照刚才的解释,显然就意味着 形式是构成现实世界的基本的、不变的、永恒的实体,因此归根结底 这与苏格拉底的理念或形式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假如说形式是实体 的,那就意味着它们独立于个体事物而存在着,至于这种实体是怎样 存在的,则从来没有过明晰的解释,不管怎么说,似乎还没有人打算 给它们确定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独特世界。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 德认为,他的形式与共相是全然不同的。实际上,对理念论的批判和 一个简单的语言观点有关。在日常会话中,有些词代表事物,有些词 则描述该事物的样子,前者是名词,后者是形容词。用专门的术语来 说,名词有时又叫“表示独立存在的词”。这一术语可以追溯到希腊 化时代,并且揭示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对语法学家产生了多么巨大的 影响。因此,名词也就是实体词,而形容词则是表示品质的词。但如 果我们由此推断出肯定独立存在着以形容词命名的共相,那就错了, 亚里士多德的共相观点是更有机的,类似于生物学家的观点。

    共相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干预事物的生成,但共相并不存在于自己 的影子世界里。尽管亚里士多德不打算用他的物质——形式理论来取 代共相,但他的理论却和这个问题有关。而且正如我们所知,它也并 没有真的脱离理念论。我们还应该记住很重要的一点,按照亚里士多 德的理论,人们完全可以恰当地谈到非物质的实体,灵魂就是一个例 子,它赋予肉体以形式。灵魂本身是一个实体,却又是非物质的。

    有一个问题是伴随着共相问题出现的,就是如何解释变化的问 题。有些人,如巴门尼德,发觉这个问题过于复杂,于是干脆否定了 变化的存在。而另一些人则采纳了某种精细的爱利亚学说,并用原子 论来进行解释。还有一些人则继续利用部分共相论,凡此种种,前面 都已经提到过了。我们发现与原子论相比,亚里士多德的现实性和潜 在性理论更类似于共相论。

    在讨论潜在性问题时,我们应该注意把它没有价值的一种形式抛 开。有一种说法认为,潜在仅仅是起了“马后炮”的作用。假如一瓶 油已经燃烧起来了,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是因为它事先具有了燃烧 的潜在性,但是显然,这根本不能算什么解释。的确,某些哲学学派 正是根据这种理由,否认在这个问题上能够说出任何有价值的观点。 正如我们后面将看到的那样,梅加腊的安提斯泰尼就是其中之一。根 据这种观点,事物或者具有,或者不具有某种性质,除此之外全是废 话。但是,我们显然确实可以做出这样的陈述,如“油是可燃的”, 而且它们完全具有意义。亚里士多德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正确答案。 当我们说一个事物具有A的潜在性时,我们指的是在某种条件下,潜在 性确实会变成事实。说“油是可燃的”就是承认如果给出一组指定的 条件,它就会燃烧。因此,如果温度正合适,那么你在油面上划一根 火柴就能把它点燃。当然,这里所说的条件必须是事实上能够出现的 条件,或者是现实的条件。从这样的逻辑意义上说,现实的要优于潜 在的,这时,就可以用一种实体来解释变化了,这种实体就是能在其 中变成现实的一系列品质的潜在载体,无论这种解释在实践中可能有 什么样的缺陷,但它至少在原则上是重要的,如果我们还记得亚里士 多德对潜在性的解释,这种方法显然能让我们更多地联想到苏格拉底 和柏拉图,而不是原子论者。亚里士多德在生物学方面的兴趣影响了 其部分观点,因为潜在性在生物学中尤其有用。但是,这个观点还不 是很完整,因为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它还没有涉及,即它没有提到各种 变化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在这方面,亚里士多德有一个十 分详尽的答案,我们将在谈到他的因果论时再考虑。至于宇宙起源 说,还有上帝是第一动因或强大推动力的观点,也将在以后讨论。不 过在这里我们要记住的是,亚里士多德把他的神学看做是我们现在所 称的形而上学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转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上来。前面已经说过,希腊 科学和哲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证明概念。东方天文学家只满足于记 录现象,而希腊的思想家却在竭力解释它们。证明一个命题的过程包 括建立各种论证。当然,这种工作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已经有人做了 很长时间了,但据我们所知,他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对论证所采取的 形式作过详尽的普遍性解释。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提供了一种 考察,不管怎样,他和康德都认为这种考察是完整的。他在这方面的 不幸疏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发觉了对形式逻辑做出普 遍性解释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最好马上强调一下非形式逻辑的不存 在,也就是说,论证的普遍性形式是逻辑学的一项研究,亚里士多德 的逻辑学是靠大量与其形而上学相关的假设存在的。首先,他想当然 地认为所有的命题都是“主谓”型的。日常谈话中有很多命题就属于 这种形式,这也正是“实体与品质”形而上学产生的根源之一。当 然,柏拉图早就在《泰阿泰德篇》中提出了这种“主谓”形式,可以 想像,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将该形式派生出来的人。共相问题正是在 这种情况下出现了。划分命题的依据就是它们所涉及的究竟是共相还 是个别。如果是前者,它们就可以涵盖共相的整个范围,如“人都是 要死的”,这被称为全称命题;换一种情况,命题可能就只包括共相 的一部分,如“有的人是明智的”,这是一个特称命题;而“苏格拉 底是一个人”这样的命题则是单称命题,当我们在某项论证中将这些 命题结合起来时,单称命题就必须被当做全称命题来处理。命题是肯 定的还是否定的,要看它的主语在承认还是在否定什么。

    根据这种分类法,我们现在来看看论证中会发生什么情况。从以 一个或多个命题为前提开始,我们推论出别的命题或这些前提产生的 结果。亚里士多德认为,一切论证的基本类型就是他所说的三段论 法。三段论法就是具有两个“主谓”型前提的论证,而且它的两个前 提必须有一个共同的项。这个中间的项将在结论中消失。以下就是一 个三段论法的例子:所有人都是理性的,婴儿是人,所以婴儿也是理 性的。在这个例子中,结论的确是由两个前提推出的,因此论证是成 立的。至于各前提本身是真是假,则是另一个问题。的确,我们也可 能从错误的前提中推出正确的结论来。但重要的是,如果各前提是真 的,那么任何一个被有效推导出来的结论也必然是真的。所以,揭示 哪些三段式论证有效,哪些无效,是非常重要的。

    亚里士多德对无效的三段论法作了一番系统的解释,首先,各种 论证按其“格”分类,“格”则取决于项的排列。亚里士多德提出了 三种不同的构型,斯多葛学派后来又发现了第四种,在每个“格” 中,有些论证有效,有些则无效。18世纪的瑞士数学家欧拉发明了一 种巧妙的检验三段论法的方法。即用一个圆圈来表示某个项的范围, 这就很容易发现某个论证是否正确,因此就不难看出上文给出的例子 是正确的。经院哲学家给这种“第一格”三段论取了一个专门的名称 ——“巴巴拉”。同样,哺乳动物都不会飞,猪是哺乳动物,所以猪 也不会飞,这也是一个有效的“第一格”论证。这种形式被称为“西 拉伦特”,请注意,在这个特殊例子中,结论是真的,尽管有一个前 提不真,因为蝙蝠就是会飞的哺乳动物。

    亚里士多德在后世的威望,使他的三段论法在其后两千多年中被 逻辑学家们认定为惟一的论证类型。而对三段论法的批判,最后竟然 还是由亚里士多德本人最先提出的。例如:所有人都是会死的,苏格 拉底是人,因此苏格拉底也会死。在这个论证中我们已经假定,如果 想知道第一个前提(人都会死),则必须事先知道结论。因此,这一 论证采用的是未经证明的假定。造成这种误解的原因就在于误解了我 们是如何知道“所有A都是B的”这一结论的。实际上,通常没有必 要,也不会对A逐一检验,看它是不是Bo相反,最常见的做法是检验某 一单个例子,了解其关系就可以了。这一方法在几何学里更是如此, 比如说所有三角形的三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之和,在大胆地做出一般 性断定之前,任何明智的几何学家都不会去逐一细看各种三角形,以 消除心中的顾虑。

    简明扼要地说,这就是三段论法的主旨。亚里士多德还论述过由 模态命题构成的三段论,也就是包含“也许”或“一定”,而不是 “是”的陈述句。模态逻辑在现代符号逻辑领域里再次引起了人们的 关注。从较新的发展看来,三段论学说在当今似乎并没有原来想像的 那么重要,就科学领域而言,三段论法的运用并没有证明其前提。于 是出发点的问题就被提了出来。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科学必须开 始于某些不需要论证的陈述。他把这种陈述称为公理,它不一定在人 们的经验中很普遍,但只要一解释就能使人清楚地理解。有一点也许 有必要指出来,那就是和科学探索的进程相比,它更多地涉及一批科 学事实的陈列。叙述的顺序总是遮盖了发现的顺序。在实际探索中, 一旦问题得到解决,许多模糊或不确切的认识就会被清除。

    在谈到公理的时候,亚里士多德脑子里似乎想到过几何学。直到 他那个时代,几何学才开始系统地出现。亚里士多德与欧几里德只隔 了几十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还没有别的什么科学达到过几何学那 样的地位。似乎从那以后,各类科学就依照某种等级来排序了。在这 里,数学是至高无上的,比如说,天文学的地位就在它之下,因为天 文学必须要用数学来解释其观察到的各种运动,在这一领域,亚里士 多德预见到了后人的工作,尤其是法国实证论者孔德的科学分类法。

    亚里士多德认为语言研究是一项重要的哲学任务,该研究的开创 性工作是由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和《诡辩家篇》中完成的。事实 上,逻各斯正是希腊哲学的主导概念之一,我们首次遇到这个术语是 在谈论毕达哥拉斯与赫拉克利特的时候。它的含义包括言辞、量度、 准则、论证、原因等,如果我们想了解希腊哲学的精神,就必须记住 这一系列含义的重要性。显然,“逻辑”这个术语就是由它派生出来 的,逻辑学也就是关于逻各斯的科学。但逻辑学有着独特的地位,它 与所谓的正式科学是有区别的。亚里士多德把科学分为三类,其依据 就是每一门科学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理论科学提供的是知识(在这个意义上,知识是与意见相对立 的)。数学是最明显的例子,尽管亚里士多德把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也 包括在内。他所说的物理学的含义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并不完全一 样,它是对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普遍性研究,我们可能会把其中 某些部分当成形而上学,甚至是逻辑学(如果其含义足够宽泛的 话)。而实用科学(如伦理学)的作用在于控制人们在社会中的行 为。最后是生产科学,它的功能就是指导我们创造使用或艺术欣赏的 对象。

    逻辑学似乎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所以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一门 科学,而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普遍方法,对科学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它 为识别和证明提供标准,应该被视为影响科学研究的工具或手段。亚 里士多德在谈到逻辑时所使用的希腊语“工具论”正说明了这一点。 而逻辑这一术语本身则是后来斯多葛学派的发明。至于论证形式的研 究,亚里士多德称它为“逻辑分析学”,字面含义是“释放”。论证 的结构就是这样被“释放”(分析)出来以供验证的。尽管逻辑学与 词汇有关,但亚里士多德认为它涉及的不仅仅是词汇,因为大多数词 语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代表非词语事物的偶然标记。因此逻辑有别于语 法,尽管它可以对后者产生影响。逻辑学也不是形而上学,因为和存 在事物相比,它更多地涉及我们对这些事物的认识方式。在这里,亚 里士多德拒绝了理念论,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坚持这一理论的人都 会认为,我们现在所说的逻辑学,从狭义上说可能跟形而上学没什么 区别,但亚里士多德正相反,他认为两者截然不同。他试图借助我们 所说的“概念”来解决共相问题,而概念无论如何也不会存在于我们 的世界之外的某个世界里。最后,逻辑学也不同于心理学,这一点在 数学中尤为明显。欧几里德《几何原本》的演绎顺序是一回事,而数 学探索过程中的精神折磨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科学的逻辑 结构与科学探索的心理过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而在美学中,一 件艺术品的价值与生产的心理学是完全不相干的。

    我们对逻辑学的考察,必须先以介绍的方式在某个方面对语言结 构和其中可能说出的东西进行确定。《范畴篇》根据亚里士多德的 “工具论”讨论了这个问题,就像我们在讨论《诡辩家篇》时所看到 的那样,这项工作也是开始于柏拉图。但亚里士多德的讨论更贴近现 实,与语言事实的关系也更为紧密,它区分了十种能够通过论述加以 识别的一般性范畴,也就是实体、品质、数量、关系、地点、时间、 姿态、状态、动作、属性,第一个范畴就是任何陈述都会涉及的“实 体”,其他的范畴涵盖了各种由某个实体构成的陈述。因此,如果说 到苏格拉底,我们就可以说他具有某种品质(一位哲学家);他还具 有一定的身高,不管尺寸会是多少,这就解答了数量的范畴;他与别 的事物保持着某种关系,并处在一定的空间和时间里;他还通过行动 与周围的环境相互发生作用。正如我们后面将看到的那样,《范畴 论》有许多杰出的继承者,虽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更像是在 从事形而上学研究,而不是亚里士多德的语言研究,最突出的例子就 是康德和黑格尔。

    范畴的确是抽象的概念,它回答那些可能针对任何事物提出的最 普遍的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范畴就是词的本义,词的本义作为知识 对象和作为判断对象,其含义是不同的。对于第一种情况,亚里士多 德会认为人们有一种直接的理解,在现代语言学中,有时候用它表达 “具有概念”的意思,而不管它可能的概念是什么。人们在某个真判 断中获得的那种知识则完全不同,在这里,概念被结合起来以表示某 一事物的状态。

    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最早试图以系统的方式提出语言和论证的普 遍形式,虽然其中有相当部分是在柏拉图理论的启示下产生的,但这 并没有影响它的价值。柏拉图的逻辑观点零碎地散布在所有的对话录 中,某个特殊问题可能受当时心情的影响被提出来又被放弃掉。亚里 士多德对待逻辑的方式也就是不久后欧几里德对待几何学的方式。亚 里士多德的逻辑学直到19世纪之前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逻 辑论就像他的许多其他观点一样,逐渐被那些慑于其威望而不敢质疑 的,以一种僵化的方式传授下来。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近代哲学家都 具有这样的特点,他们对学派中的亚里士多德派别非常不满。这种不 满产生了一种反作用,使他们排斥一切与亚里士多德这个名字相关的 事物。这的确令人遗憾,因为亚里士多德那里仍然有许多有价值的东 西值得我们学习。

    但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在下面这个重要的方面存在着严重的 缺陷:它没有把自身和数学中十分重要的关系论证联系起来,例如:A 大于B,B大于C,所以A大于C。问题的关键就在“大于”这一关系的过 渡特征。虽然通过某种机巧的方式,可以勉强在这个论证上套用三段 论法的模式,但在一些更为复杂的例子中,这样做的可能性似乎就很 小了。尽管如此,论证的关系特征还是被他忽略了。

    现在,我们应该转而讨论大量普遍性的问题,它们可以归于自然 哲学的范畴。主要探讨这类问题的书就叫做《自然哲学》。我们应该 回顾一下,在希腊语中,“物理学”的含义就是“自然”。

    当亚里士多德开始动笔时,他可能注意到了很多前辈都曾以“论 自然”为题发表过论文。从泰勒斯的时代起,凡是自认为最终发现了 世界的真正运行方式的人在写作过程中都有过这种意向。今天的物理 学意味着更加专门化的知识,尽管其中也包含了比较普遍的问题。物 理学在不久前还经常被称作自然哲学,苏格兰的大学仍然保留着这一 术语。但不能把它等同于德国唯心论者的自然哲学,后者是物理学的 一种形而上学的形态,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作更多地了解。

    这里要探讨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因果论。因 果论与物质及形式论有关。一种因果状况既包括物质的一面,又包括 形式的一面。后者又被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狭义的形式,可以 称它为构型;第二部分是动因,它实际上导致了变化,就像扣动扳机 导致了射击一样;第三部分是变化力求达到的目的。这四个方面分别 被称为物质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 说明这一点:一块石头在台阶的边沿晃动,如果把它推过边沿,它就 会掉下去。在这一情况中,物质因就是石头自身这种物质;形式因是 总的地势状况,也就是台阶和石头的相互位置;动力因是任何推动石 头的东西;目的因就是石头尽可能寻求最低落点的“愿望”,也就是 地心吸引力。

    关于物质因和形式因,这里没什么可补充的。我们不再把它们当 做原因,它们只是因果情况中的必要条件,因为任何事情要发生,都 必须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某种条件。至于动力因和目的因,这两项都值 得我们花点时间来探讨。现代术语简单地把动力因称为原因,因此, 一块石头从台阶上掉下来,是因为某人或某物推了它一下。在物理学 中,这是被人们认识到的惟一因果关系,科学的总体趋势就是试图用 动力因来进行各种解释。今天的物理学没有吸纳目的因概念,尽管它 的词汇里还保留着目的论的痕迹。吸引、排斥、向心之类的词都是目 的论概念的残余,它提醒我们,直到大约350年前,才有人对亚里士多 德的因果论提出质疑。目的因果论带来的不利影响与潜在性概念(前 文讨论过)带来的麻烦极为相似,说石头掉下来是因为它有掉落的趋 势,这实际上等于没作任何解释。但在某些时候,目的术语又的确能 起到某种合理的作用,比如,在伦理学领域里,把某个目标作为一定 行为或行动的原因并非没有意义。总的说来,人类的活动也是如此, 对未来事件的当前期望就是我们采取行动的动机。动物也是这样,有 时候人们甚至还有可能认为这种说法同样也适用于植物,因此很显 然,当我们考虑生物和社会问题时,目的性并不总是微不足道的。亚 里士多德正是出于他的生物学兴趣,才提出了目的因概念。由此看 来,潜在性与目的性显然结合到了一起,生物学家面临的是一粒种子 怎样长成大树,一个卵子怎样发育成动物的问题。亚里士多德会认 为,橡果潜在地包含着橡树,至于长成大树,则是因为有实现自我的 倾向,当然,这种说法是运用这些概念的一个浅显的例子。更通俗地 说,随着科学的发展,目的因解释将被动力因解释所取代,甚至心理 学也在顺应这一趋向,精神分析学(不管它有什么样的优点和缺点) 就是在试图根据以前发生的情况,而不是即将发生的情况来解释人的 行为。

    目的论观点最终从下述事实中获得了自身的力量:我们周围的自 然环境似乎展示出了某种秩序,与动力因有关的因果必然性似乎是一 种盲目的力量,因为其运作无法解释这种秩序。另一方面,目的论却 仿佛很有预见性,生物学的秩序在此很可能又让人们认同目的论观 点。但不管怎样,亚里士多德认识到了必然性和目的性的效力。在这 样的基础上,自然科学显然是不会繁荣起来的,尤其是物理学遭到了 严重阻碍,直到伽利略时代,人们在方法上回归到柏拉图那里之前, 这种状况都未见好转。由于数学家不大容易像生物学家那样想到目的 性概念,因此柏拉图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考虑到这一点也就不奇怪 了。目的论最终因其拟人特征或神学特征而出了差错,因为只有人才 会具有意图,才会追求目的,所以目的性只在这一领域才具有价值。 棍子和石头并不怀有目的,即便假设它们似乎有目的,也没有什么好 处。但是,我们完全可以适当谨慎地使用趋向概念,就像我们有可能 用到潜在性概念一样。

    说一块石头具有坠落的趋向,也就是说如果给定某种条件,它就 会掉下去。然而亚里士多德却不这样想。他认为目的性与意图有关, 他是从秩序的存在中推断出这一点的,秩序在他看来就象征着规划。 遵循这样的原则,物理学研究显然不可能繁荣起来。因为,如果探索 者的求知欲为虚假的解释所满足,那么自然现象的真实解释就无从获 取。亚里士多德对科学,尤其是天文学的发展,造成了严重的阻碍。 目的性理论给万事万物都分配了适当的位置,这使得他把尘世和尘世 以外的领域区分开来,并认为这两部分受到不同原则的支配,如果和 阿卡德米先进的天文学相比,这种纯粹的妄想简直就等于精神错乱。 然而真正的危害还来自于那些不敢对亚里士多德持批判态度的人,他 们全盘接受,连糟粕也不肯放弃,从而使得亚里士多德在各个领域都 留下了坏名声。

    空间、时间和运动是自然哲学讨论的另一个普遍性话题,关于运 动,我们在谈到变化时曾提到过。亚里士多德在这方面的做法是值得 关注的。爱利亚学派在试图解释运动时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而亚 里士多德却从另一个角度接近了这个问题。“运动确实会发生”的观 点必须成为我们的起点。如果认为这个观点是理所当然的,那么问题 就在于如何对它做出解释。与爱利亚学派的唯理论者相反,亚里士多 德表现得更像一位经验论者,他采用了具有现代色彩的划分法。这一 点并非没有意义,尤其是在常常有人错误地认为,经验的方法总不大 可靠的情况下。拿运动来说,亚里士多德坚持存在着连续性的观点, 人们完全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并且有可能随后发现其中一定包含着什 么,但是不可能从非连续中虚构出连续性来。数学家们总是忽视了这 一点,从毕达哥拉斯时代起,他们就指望无中生有地建立起数学的世 界来。而连续性的分析理论却能以纯逻辑的方式建立起来,它在几何 学中的应用取决于连续性假定。

    上文提到过的运动是指品质的变化。此外还有两种运动:数量变 化和地点变化。运动只能归属于这三个范畴。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 论,我们无法像原子论者那样,把所有的变化都归结为粒子的运动, 因为把一个范畴与另一个范畴合并起来是不可能的。亚里士多德的观 点在这里又一次偏向了经验主义一边,正如我们所知,原子论者们继 承的是爱利亚传统,他们按照理性主义的简约原则进行思考。

    关于空间和时间,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与现代观点有许多共同之 处。亚里士多德从不同物体能够在不同时间占有相同空间这一事实中 推导出了“位置”的概念。因此我们必须把空间和存在于空间里的东 西区分开来。为了确定某个物体的位置,我们可以先确定它所属的范 围,然后将范围逐步缩小,直到我们到达该物体的准确位置。亚里士 多德按照这种方式,把物体的地点定义为它的界限。从表面上看,这 是对一个艰难的问题给出的一个十分苍白的结论。然而,当我们分析 此类问题时,结果却往往出人意料地简单和现实。而且这种解决方式 就像止痛药一样,总能带来一些有趣的结果,在眼前这个例子中,我 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我们问任何一个物体在什么地方,是有意义 的;但如果问世界在什么地方,就是废话,这就是说,万物皆存在于 空间,只有宇宙除外,因为它不包含在任何东西里,事实上,宇宙并 不是桌椅之类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诉任何一位希望周 游世界的人,他的尝试是徒劳的。或许应该提到,在地点或位置分析 方面,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提出数学家或物理学家可能提出的空间理 论,他所做的更像是在进行语言分析,但语言分析与空间理论之间并 非没有联系。如果我们能够分析“位置”这个词的含义,显然将有助 于我们加深对空间的种种陈述的理解。

    亚里士多德和原子论者正相反,他认为不存在虚空。他为这一观 点提供了许多实际上不正确的论证,其中最有趣的就是归谬法。首 先,他从如下事实着手:物体在某种介质中的速度会随介质密度和物 体自身重量的变化而变化,由此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物体在虚空里 的运动速度应该是无限的,但这同时又很荒谬,因为任何运动都需要 一定的时间。其次,重的物体的运动速度应该比轻的快,但在虚空中 却不可能这样。根据这两点,亚里士多德宣称虚空是不存在的。但他 的这些结论并不是从前提得出的,“物体在较稀薄的介质里会移动得 快一些”这一事实并不能推导出“物体在虚空中会无限地快”这个结 论。而另外一点,实验表明,在真空中,较轻的物体和较重的物体的 确以同样的速度落了下来。亚里士多德有关虚空的错误概念大约直到 两千年后才得到澄清。尽管如此,但我们仍然只有这样说才公正:即 使到了今天,科学家们还是对虚空问题感到棘手。他们曾经用“以 太”之类的特殊物质来填充虚空,最近又用到了“能量分布”。

    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的讨论与他的地点分析十分相似。事件都按一 定的时间序列发生,就像物体都有一定的地点序列一样,一个事件有 一个恰当的时间,犹如一个物体有一个确切的位置。亚里士多德根据 连续性,把事物分成三种排列方式。首先,事物可以是连贯的,一个 接一个,序列中的任何插入项都不予考虑。其次,事物可以是接触 的,就像连续的各项相邻一样。最后,事物的顺序可以是连续不断 的,即相连各项实际上有共同的界限。如果两个事物是连续的,那么 它们也就可以发生联系,否则就不能。同样,两个接触的事物也是连 贯的,但不能反过来说。

    确定了这些初步概念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不可分割的元素是不能 构成一个连续量的。显然,不可分割的元素是不可能有界限的,否则 它就可以进一步细分,另一方面,如果不可分割的元素没有大小,那 么它们就是连贯的,相邻或连续的说法就等于是一句废话。例如,在 一条线的任何两点之间,还有别的一些点;同样,在一段时间的任何 两刻之间,也有其他一些时刻。因此,空间和时间是连续的和无限可 分的。在这种情况下,亚里士多德开始解释芝诺的悖论。虽然他的答 案在事实上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把握住芝诺论证的本意。前面说过, 芝诺并没有提出肯定性理论,他只是试图证明,毕达哥拉斯的单元论 根本不能成立。如果他抛开自己的爱利亚偏见,肯定会赞同亚里士多 德的观点。

    我们不必在此谈论亚里士多德科学理论的细节。尽管他做了一些 有益的工作(尤其是在生物学方面),但他的成就却因过分夸张而受 到了损害,没有哪位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会鼓励这种做法。

    前面说过,我们似乎可以从伦理学中发现目的因的某些合理性, 目的论正是在这一领域被推导出来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善”就 是万物为之奋斗的目的。由于他不肯使用理念论(形式论),我们自 然也就找不到一种善的形式。他还注意到了“善”一词具有不同的用 法,这些用法不能全都归到同一个标题下。然而,“善”不管以任何 形式表现出来,它最终都源于上帝的善,因此从表面上看,这并非与 理念论完全不同,也不是脱离得太远。这种动摇不定的观点在亚里士 多德的哲学里比比皆是。一方面,他与阿卡德米决裂;另一方面他似 乎又回到了阿卡德米。某些时候就像现在一样,我们能把这两方面分 开,只从其价值来考虑他与阿卡德米的决裂。他对“善”的用法的分 析,告诉了我们一些有价值的区别,而这些区别有时可能会被人们所 忽视。这很有趣,但并不会使我们走向极端,尽管某些现代语言分析 家会说,除此之外,他就无事可做了。他们在这方面的态度也许有些 轻率,因为他们不能客观地对待某些“废话”的流行。毕竟,真理不 是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至于上帝在形而上学中的地位,亚里士多德 认为这完全不是个人的问题。上帝就是为世界提供第一推动力的强大 的首要因素,在任务完成后,他对尘世不再怀有积极的兴致,自然也 就不会密切关注人类的所作所为了。他是一位虚弱苍白的哲学家的 神,仅仅是因果理论的一个附属品罢了。

    要想了解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要旨,我们必须先稍稍讲一下他的 灵魂理论。他从柏拉图那里借用了三分理论,认为灵魂可分为有滋养 的、感性的、理性的三类。有滋养的灵魂属于一切生命体,它们都有 所谓的新陈代谢功能;感性的灵魂属于动物和人类,但不属于植物; 而理性的灵魂是人类独有的。只有达到理性的层次,伦理学才会介入 生活。而植物只有植物式的生长,动物只有动物式的生活,灵魂与肉 体溶为一体,犹如形式与物质的结合。对个人来说,人死后灵魂也就 不复存在,尽管人的理性是不朽的。

    当我们提出人生的目的是什么的问题时,伦理学问题就产生了。 亚里士多德的答案在理性灵魂的幸福中,对他来说,就意味着这种生 活是一种积极理性的活动,充满了德行,并为人们努力追求。因此,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德行就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当然,并不 是人人都能达到相同程度的目的,、但它是一个人能够企及的最高目 标。苏格拉底认为,理论的生活是最美好的生活。

    对亚里士多德时代的一位希腊人来说,这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 火和脱离具体事务。知道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首先,尽管应该采取 一种超然的姿态,但理论的生活还是要涉及活动。因此,理论的生活 并不是致使实验方法失灵的原因,尽管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了对已知 真理(而不是新发现)的思索性评价。这样一来,一个他所忽视的难 题就产生了。因为,为了对某个东西做出评价,人们必须进行某种初 步的智力尝试,但谁又能说清这种尝试到什么时候才算够呢?问题的 真相是,不能用这种方式来限制探索工作。其次,无论是在和平年代 还是在战争期间,好公民都应该履行自己的义务,并且做出各种各样 的贡献。“象牙塔”式的哲学概念是斯多葛派的发明,正是由于他们 脱离了感知世界,科学运动才逐渐衰落了下去。

    关于道德或品德,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德行理论,并将它作为一种 中庸之道。在任何情况下,人的行为都有可能不足或过分,这两者都 无法构成适当的行为,而德行则介乎这两个极端之间。因此,坚定的 勇气既不是率性的放肆,也不是怯懦的退缩。中庸理论受到了毕达哥 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和谐学说的启发。亚里士多德描绘了这样的画 像:具备全部德行的人就是具有伟大灵魂的人。这确实公正地反映出 当时公民们的举止中有某种受到普遍推崇的品质。总之,这个结论有 点夸张,尽管没有虚伪的谦虚也非常招人喜欢。一个人不应该过高地 估计自身的价值,但同样,他也不应该妄自菲薄。然而高尚的人毕竟 还是极少数,因为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机会去实践所有的德行。和苏 格拉底、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特别倾向于伦理方面的精英。中庸 论并不是完全成功的。比如,我们怎样去定义“诚实”?诚实被认为 是一种德行,而我们却很难说它就是“严重撒谎”与“轻微撒谎”之 间的折中。尽管有人怀疑,但这种观点在某些地方还是颇为流行。无 论如何,这样的定义是不适合理智方面的德行的。

    关于人的善恶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除了受到强迫和出于无 知,人的行动都是自发的。和苏格拉底不同的是,他承认一个人可能 会故意作恶。同时,他还对“选择”的含义作了进一步分析,在那种 认为“人从来不会存心犯罪”的理论中,这个问题当然是不会出现 的。

    亚里士多德的正义理论采纳了分配原则,在《理想国》对苏格拉 底的定义里早已应用过这一原则。如果人人都能得到公平的份额,那 么正义也就实现了。但是这种观点本身就包含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它 没有提供一个断定什么是公平的基本依据。公平的标准是什么?苏格 拉底至少还坚持了一个似乎客观合理的标准,也就是以教育为尺度。 这个观点与现代观点相比,有很大一部分是相同的,尽管中世纪不是 这样。如果要人们应用正义理论,显然必须先解决什么是公平的问 题。

    最后,我们必须讲讲亚里士多德的友谊观。他认为,我们要想过 一种美满的生活,就必须有朋友,在为环境所迫时,可以相互商量和 依靠。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友谊就是把自尊延伸到他人。正是为了自 身的利益,你才会爱你的兄弟如同爱你自己一样。和通常情况一样, 洋洋自得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多少损害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形 象。

    在谈及亚里士多德的政治理论时,有两点立即引起了我们的注 意。首先,我们发现关于政治的论证必然会带有目的性,亚里士多德 对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其次,他的政治理论几乎完全是围绕着城邦 进行的。亚里士多德完全不了解在其有生之年,希腊的城邦制时代正 在迅速消逝。马其顿掌握了希腊的统治权,并在亚历山大的领导下继 续扩张,准备建立帝国。但亚里士多德对帝国之类组织的政治问题毫 无兴趣。当然,他也曾漫不经心地提到过亚历山大大帝、埃及和巴比 伦,但关于这些野蛮民族的少许离题的话却使对比更加鲜明。在亚里 士多德眼里,希腊城邦展示了政治生活的最高形式,而外国的政体只 不过是形形色色的野蛮主义。

    我们在别处见过的这种目的论方法,一开始就得到了采用。出于 达到某种目的的需要,种种联盟就应运而生了。国家是其中最大、最 广泛的一种,因此它必须要达到最伟大的目的。当然,这是伦理学的 一种善的生活,并且能在一定规模的公共社团中实现,这里说的公共 社团是指由较小的团体联合而成的城邦,这些较小的团体又以户为基 础。人作为一种政治动物活着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必须为善的生活 而奋斗。任何凡人都不能做到独立存活的自足。亚里士多德进一步谈 论了奴隶制的问题,他说,高贵与卑贱的二元论遍布整个自然界,因 此,肉体与灵魂、人与动物这些事例就在我们的大脑里涌现出来。在 这种情况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存在应该对双方都是最有利的,希 腊人天生就比野蛮人高贵,因此,由外国人(而非希腊人)来做奴隶 是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等于承认了奴隶制最终是不合理的。 因为每一个野蛮部落也都无疑会认为自己是优越的,并且都会按照自 己的观点来处理问题。事实上,那些半野蛮的马其顿人当时就是这样 做的。

    关于财富与获取财富的手段,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种区别,后来 这种区别逐渐在中世纪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认为事物具有两种价 值,一是它本身的价值或使用价值,例如一个人穿一双鞋。二是它的 交换价值,这就产生了一种人为的价值,比如一双鞋不是用来交换具 有直接用途的另一种商品,而是拿去换货币。货币是一种更便携、更 紧凑的价值形式,这是它的一个优点,而它的缺点在于具有了自身的 独立价值。这方面最糟糕的例子就是有利息的借贷。亚里士多德的许 多异议可能出于他在经济或社会方面的偏见。一个有教养的人不去修 持善的生活,而是沉溺于赚钱,是不应该的。不过他忽视了一点:如 果缺乏一定的财富,这些目标同样是不可能实现的。至于放债问题, 他的异议是基于一种十分狭隘的资本功能观点。毫无疑问,一个穷困 的自由民在手头拮据的时候,如果向放债人求助,就有可能沦为奴 隶,人们对此表示反对是完全合理的;但是在为商业企业筹资方面, 资本也是有建设性用途的。亚里士多德不可能接受这种放债的观念, 因为他把大规模的贸易,尤其是与外国人进行的贸易,看做是不幸又 不得已的做法。

    现在,当我们转而讨论亚里士多德的理想国时,可以发现其条款 要比柏拉图的《理想国》蓝图更为成熟。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了家庭 单元的重要性。为了培养真正的感情,就必须对感情所涉及的范围加 以某种限制。为了得到真正的关心,孩子必须由父母亲自照顾,纯粹 的集体责任感在这方面可能会导致玩忽职守。总的来看,《理想国》 里的理想国家太强调整体性了,它忽视了下述事实:在某种限度上, 国家是一个有许多不同利益共存的社会。同时,我们还可以注意到, 假如我们承认有很多利益,就没有必要为了统一目的去撒“忠诚的 谎”。关于土地,亚里士多德主张其所有权私有化,而产品则应该为 社会所共享。这就相当于一种开明的私有制形式,所有者用他的财富 为社会谋福利。那么要培养出这种责任感,就必须依靠教育。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公民概念中,采纳了一种十分狭隘的观点,即 只有那些既有选举权,又肯积极地直接参与国家管理的人才能被称为 公民。这就把广大的农民和工人排除在外了,亚里士多德认为他们不 适合发挥政治作用。当时还没有任何人想到用代表制度来管理国家的 可能性。至于种种不同类型的政体,亚里士多德在《政治篇》中大量 采用了柏拉图的方案。但和柏拉图不同的是,他确实揭示了财富的重 要性(而不是统治者的数量)。统治者的数量是多是少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们是否掌握了经济大权。谈到对权力的正当要求,亚里士 多德承认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候执行同样的正义原则,为自己要求 权力。即同等的人应该获得同等的权力份额,不同等的人则没有这样 的权力。然而困难就在于如何确定同等与不同等。那些在某个领域出 色的人往往觉得自己在所有方面都高人一等。能够最终走出这一困境 的惟一出路就是承认伦理原则。同等与否必须根据善的标准来判断, 只有善的人才可以拥有权力。在对各种政体进行了长期考察之后,亚 里士多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总而言之,最好的政体就是财富既不太 多也不太少的政体。因此,以中产阶级为主的国家才是最合理、最稳 定的国家。

    接下来,他还讨论了发生革命的原因及其防止措施。革命的根本 原因就在于正义原则被滥用:人在某些方面平等或不平等,并不等于 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最后,他对理想国进行了解释:理想国的人 口不仅在数量上必须适度,而且要掌握适当的技能;理想国应该站在 山顶上就可以一览无余;它的公民应该是希腊人,他们是惟一集北方 人的活力和东方人的智慧于一身的民族。

    最后,我们必须提及一部作品。尽管它篇幅不长,却对艺术批评 史,尤其是戏剧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本主要讨论悲剧与史诗的著作。我们必须注意到,“诗学” 一词本身的字面意思是“造物过程”,因此,它通常可以用于任何生 产性活动,但在当前含义中,它仅用于艺术创作。从如今的意义上 说,诗人就是写诗的人。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一切艺术都是模拟。他的分类法首先把 绘画与雕塑从别的艺术中分离出来,并把现代意义上的音乐、舞蹈和 诗歌归为一组。根据“模拟”介入方式的不同,诗歌被分为不同的类 型。不过,他却从未对“模拟”的含义作过真正的解释。当然,从理 念论的角度看,我们对这个概念是熟悉的,因为在理念论中,个体可 以说成是对共相的模拟。在亚里士多德眼里,模拟似乎意味着用人为 的方式唤起真实的情感。他的全部讨论好像都是围绕着戏剧艺术来进 行的,因为正是在这一领域,模拟原则得到了最自然的运用。

    当亚里士多德进一步谈到人类行动的模拟时,这一点尤为明显。 人的行为可以用三种方式来描述。一是我们可以适当精确地展示他 们;二是我们可以模拟高于其行为正常标准的某种事物;三是可以模 拟低于该标准的事物。用这种方式,就能够将悲剧和喜剧区分开来。 悲剧中人物的表现要高于生活中的尺度,尽管离我们不是太远,还不 至于阻止我们对其遭遇表示同情。而喜剧却把人表现得比实际的差一 些,因为喜剧强调了生活滑稽的一面,人物性格中的逗乐因素被认为 是一种缺点,尽管不是特别有害的缺点。在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艺 术价值与伦理价值的某种结合。这是一种源于《理想国》的偏见,该 篇将艺术评论和社会、伦理标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彻头彻尾的邪恶 与堕落绝不可能具有美学价值,这是现代文学标准不予承认的一种局 限性。

    接着,亚里士多德把讲故事的诗和表现情节的诗区分开来,这就 把史诗从戏剧中提取出来了。从那些与宗教仪式相关的吟诵中,我们 可以找到戏剧艺术的起源。很明显,希腊悲剧起源于俄耳浦斯宗教仪 式中的某些咒语。对“悲剧”的一种可能的解释就是它是指一首山羊 的歌曲,山羊正是俄耳浦斯教的象征之一。在希腊语中,“Traros” 是“山羊”,“Ode”是“歌曲”。在最初的悲剧仪式中,由一位领唱 人吟诗,一群人应和,很像今天的宗教仪式。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 的,最初的演员和最初的合唱团就是由此发展起来的。另一方面,喜 剧则起源于狄奥尼索斯的欢宴,喜剧的本义就是“狂欢曲”。

    史诗从头至尾采用同一格律,而悲剧却随着剧情的不同起伏变 化,更重要的是,悲剧更多地受场景的限制。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明确 地提出地点、时间和情节统一的理论,更确切地说,这是两类作品的 内在局限性问题。一场戏必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一次性演完;而一 部史诗却可以想写多长就写多长,因为它的舞台是想像。亚里士多德 的悲剧定义是:对人类行为的模拟。悲剧应该是善的、完整的,应该 具有合理的时空范围,还应该在观众中产生共同的恐惧和怜悯心理, 并以此将其从灵魂中清除掉。

    关于作品的完整性,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一部悲剧应该有序幕、 中场和结尾。表面上看,这似乎算不得一个很有知识的见解,然而它 的含义却是十分合理的:一场悲剧首先应该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起点, 并以合乎情理的方式展开剧情,最后得出一个有结论的问题。悲剧必 须是独立、完整的,因此剧情长短十分重要,如果太长,观众的精神 就会动摇;太短则不能给观众留下什么印象。

    悲剧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情感的净化来清理灵魂,希腊语 “catharsis(感情受艺术的作用而发生的净化)”就是这个意思。正 是体验到引起共鸣的恐惧和怜悯情绪后,灵魂才得以从这种负担中解 脱,因此,悲剧具有一种治疗性的目的。这一术语是从医学上借用 的,亚里士多德观点新颖的地方,就是他提出用疾病本身的一种适当 的形式来治疗疾病,就像精神病学的预防接种一样。假如我们想这样 来解释悲剧的目的,当然必须先自信地认为这一点是真实的,即所有 的人都会受到恐惧、怜悯的纠缠和烦扰。

    亚里士多德继续审查了悲剧作品的各个方面。其中首要的是情 节,没有情节就不会有戏剧。直到今天,角色也还是通过情节来实现 自我的,角色的地位次于情节,潜在的角色要在情节中才会变得现 实。有两类事件尤为重要,一是命运的突然逆转,二是某种意外的、 影响情节的新情况。这些事件将压倒一个在任何品德上都不是太出色 的人,而他的失败并不是由于其罪恶,而是由于缺乏判断力。他被拉 下高位,并因此最终成了众人遗弃的对象。在希腊戏剧中,这样的例 子比比皆是。

    谈到角色的处理,亚里士多德首先要求它具有真实的典型性。和 情节一样,角色也必须给人以鲜活的印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 从另外的角度来理解亚里士多德的论述,即诗歌涉及的是普遍情况, 而历史则描写特殊事件。在悲剧中,我们看到了人类生活的普遍特 征,这也正是作品的主题。注意到下面这点十分重要:尽管亚里士多 德提到过被我们称为“舞台表演”的方面,但他却认为那无关紧要。 他几乎把着重点全放在了作品的文学质量上,也许他认为悲剧要像适 合于舞台表演一样适合于阅读。

    虽然《诗学》没有提出一套成熟的艺术和美学理论,但它明确地 提出了至今还极大地影响着文学评论的诸多标准。首先,他没有谈论 剧作家们的情感和动机,而是集中谈论作品本身,这种做法倒是十分 可喜的。

    我们已经知道,希腊哲学和理性科学产生于同一个时代。问题的 实质是,哲学问题来自科学探索的边缘,这一点对数学来说尤其真 实。从毕达哥拉斯时代起,算术和几何就一直在希腊哲学中发挥着重 要的作用。有好几个原因可以说明数学为什么在哲学领域特别重要。 首先,数学问题明白、简单,这并不是说它总是很容易解决,而是指 我们不必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它的简单。不过,当我们把数学中的普 通问题同别的问题(如生理学)相比较时,前者还是要简单一些。第 二,数学已经有了一套既定的论证模式。当然,我们必须记住,肯定 有人首先把这种模式找了出来。证明与论证的普遍性正好就是希腊人 发现的。证明在数学中所起的作用,比在绝大多数其他科学中更明 显,尽管一项数学论证到底做了些什么总是引起争议,并常常被人误 解。第三,一项数学论证的结论一旦被正确理解,就不容置疑。对于 诸前提已经被接受的任何有效论证的结论来说,这当然是正确的。接 受前提是论证程序的一部分,这是数学的一个特征。而在其他领域, 由于担心某个前提是错的,人们总是将结论与事实进行比较。在数学 中,除了其自身,是没有什么事实需要比较的。由于有了这种确定 性,任何时代的哲学家一般都会承认,数学能提供一种优越的知识, 这种知识比从其他任何领域获得的知识更为可信。很多人都说过,数 学就是知识,他们否认任何其他信息可以被称作知识。如果使用《理 想国》中的语言,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数学属于形式的范畴,所以它 产生知识;而其他领域只是针对特殊问题,所以最多只能产生意见。 理念论源自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学,苏格拉底把它扩展到了共相的普 遍性理论中,柏拉图则再次将它限定在数学的范围之内。

    公元前4世纪末,数学活动的中心转移到了亚历山大。该城是亚历 山大大帝于公元前332年建成的,并且迅速成了地中海最重要的贸易中 心之一。它位于通往东方大陆的门户上,为西方文化和巴比伦、波斯 文化提供了一个交流的地点。一个庞大的犹太人社团在短时期内出 现,并很快被希腊化了。来自希腊的学者在这里建立了一所学校和一 座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在整个古代都非常有名,没有任何其他藏书可 与亚历山大的丰富藏书相比。遗憾的是,公元前47年,尤利乌斯·凯 撒的军团占领该城时,竟将这个古代科学与哲学的独特宝藏付之一 炬,同时,一些古典时期的伟大作家的许多资料也不可挽回地消失 了,很多价值稍次的东西无疑也被烧毁了。今天,当某些图书馆被损 坏时,历史上这一相似的事件也算给人们提供了一些安慰。

    欧几里德是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数学家,公元前300年,他到处讲学,他的《几何原本》至今仍是希腊科学最伟大的丰碑之一。在书 中,他通过演绎的方式整理了当时的几何学知识。虽然其中的很多内 容并不是他的发明,但他的功绩在于对问题作了系统的论述。《几何 原本》是许多世纪以来,很多人努力追求达到的一个榜样。当斯宾诺 莎提出“更加几何化的”伦理学时,正是以欧几里德为榜样的,牛顿 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也是如此。

    我们知道,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所涉及的问题之一,就是建立作 为连分数序列极限值的无理数。然而,这个问题的一套完整的算术理 论从未得到过详尽的阐释,这样一来,用算术术语来解释比例就无法 进行下去,因为无法给一个无理数或不可度量的数取一个数的名称。 而对长度来说,问题就不一样了。的确,这一困难最初是我们试图用 一个数来表示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其边长为一个单位)的斜边时才 发现的。因此正是在几何学中,才形成了一套完整、成熟的比例理 论。它的发明者似乎是和柏拉图同时代的尤多克苏斯。但该理论传到 今天的书面形式是在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中发现的,该书对问题 进行了令人赞叹的、清晰又严谨的论述。对算术的最后回归出现在约 2000年之后解析几何被发明的时候。当笛卡尔设想可以用代数来处理 几何学的时候,他实际上是继续了苏格拉底辩证法的科学理想。为了 否定几何学中的特殊假说,他发现了可以作为基础的更普遍的原理。 这也正是阿卡德米数学家们所追求的目标,但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他 们究竟会取得多大程度的成功。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是纯粹的数学。在 这方面,亚历山大的数学家们遵循了阿卡德米传统,从事数学研究仅 仅是出于兴趣。这一点在欧几里德的书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这本书 中找不到任何一个提及几何学可能有用的暗示,何况要掌握这样一门 科学需要长期的努力。当埃及国王要求欧几里德只用几节课就教会他 几何学时,欧几里德作了以下著名的回答:通向数学殿堂的御道是不 存在的。不过“数学无用”的想法是错误的。认为数学问题并非总是 从实践中来,同样也是错误的。但是,研究某项特殊理论的起源是一 回事,根据其自身价值来对待这一理论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这 两件事常常没有被充分地区别开来。假如因为欧几里德不重视数学导 致的社会学,就对他加以指责,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不过是对此 没兴趣罢了。只要他获得了一大堆数学知识(不管怎么获得的),他 都会着手整理,并将它们置于严谨的演绎程序之中。这是一种科学实 践,其正确性并不取决于国家的状况,事实上也不取决于别的任何东 西。这些观点确实同样适用于哲学本身。毫无疑问,由于当时的条 件,人们总是关注眼前的问题,而忽视了过去和未来的问题。

    尤多克苏斯的另一个贡献,是发明了所谓的“穷尽法”。计算由 曲线圈定的面积时用得着这一程序,它的目标是用一些更简单的图形 (其面积更容易求出)来尽可能地填满原空间面积。从原理上说,这 正是积分学中出现的情况,因此,“穷尽法”其实就是积分学的先 驱。

    阿基米德是运用这种计算方法的最著名的数学家,他不仅在数学 领域有非凡的成就,而且还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和工程师。他住在 锡腊库札,普卢塔克说他曾不止一次凭借其技巧,帮助该城阻止了敌 军的进攻。但罗马人最终征服了整个西西里和锡腊库札。锡腊库札于 公元前212年陷落,阿基米德在洗劫中惨遭杀害。传说他正忙着在自家 花园的一块沙地上计算某个几何题时,一个罗马士兵刺死了他。

    阿基米德求抛物线和圆的面积时运用了“穷尽法”。对于抛物 线,他用一系列(无限多)逐渐缩小的三角形来和它内接,最终推导 出一个精确的数值公式。对于圆,答案就取决于数值,也就是圆周与 直径之比。由于它不是一个有理数,所以用“穷尽法”就可以算出其 近似值。通过内接和外切正多边形(其边数不断增多),我们可以越 来越接近圆周。内接多边形的周长总会小于圆的周长,而外切多边形 的周长则总是大于圆的周长。不过随着多边形边数的增加,两者的差 值就会越来越小。

    亚历山大的阿波罗尼是公元前3世纪另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他创造 了圆锥曲线理论。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一个推翻特殊假说的明显例 子。因为现在看上去,一对直线、一条抛物线、椭圆形、双曲线和圆 都是作为同一个东西(即圆锥截面)的特殊形态出现的。

    在其他科学领域,希腊最惊人的成就可能在天文学方面。其中某 些成就,我们在谈论几位哲学家时已经提到过。这个时期最令人吃惊 的成就是日心说理论的发现。萨摩斯的阿里斯塔克(和欧几里得、阿 波罗尼同时代)似乎是第一个对此观点进行了完整、详尽解释的人, 尽管在公元前4世纪末,阿卡德米也有可能提出过这一观点。但无论如 何,阿基米德向我们提供了可靠的证明,阿里斯塔克确实持有这样的 理论。我们还发现普卢塔克也提到过它。日心说的主要意思是:地 球、行星和其他星星一起围绕太阳运转,而太阳本身则保持固定不 动;地球在其轨道上运行的同时还绕着自己的轴心自转。阿卡德米的 赫拉克利特早在公元前4世纪就已经知道,地球每天绕着自己的轴心旋 转一圈;而黄赤交角则是公元前5世纪发现的,所以,阿里斯塔克的理 论绝不是什么全新的发明。但在当时,这种敢于背离常识的做法会招 来某些反对,甚至是敌视。应该承认,甚至有一些哲学家也表示反 对,不过他们可能主要是从伦理方面考虑的。因为,如果说地球不再 是万物的中心,那么原有的道德标准必然会遭到瓦解。斯多葛派的哲 学家克雷安德甚至要求希腊人指控阿里斯塔克犯有渎神罪。有时候, 关于日月星辰的偏激观点会像政治中的非正统观念一样带来危险。在 遭到激烈反对之后,阿里斯塔克再提到自己的见解时,似乎就有些犹 豫和胆怯了。在另一个著名的场合,当伽利略赞同哥白尼的理论时, 地球运动的观点再次扰乱了宗教感情。我们应该注意到,哥白尼实际 上只是复兴或再现了萨摩斯天文学家的理论而已。阿里斯塔克的名字 被哥白尼写在了某篇手稿的旁注里,这就证明此事是确凿无疑的,至 于太阳系中天体的相对大小和距离,其研究结果并不是同样的成功。 对太阳和地球之间距离的估计大约是实际距离的一半;而月亮和地球 之间的距离却计算得相当准确;估算出的地球直径则比实际数字小了 五十英里,这一功绩应归功于埃拉托色尼,他是亚历山大的一位图书 馆专家,也是一位敏锐的科学观察家。为了确定地球的周长,他选择 了几乎位于同一子午线上的两个观测点,其中一个是北回归线上的希 恩,这里的中午,太阳就位于天空的正上方,太阳的位置是通过它在 一口深井中的映象观测到的;另一个点在亚历山大北边四百英里处, 它只需确定太阳的角度,通过测量一个方尖塔的最短的影子就能轻易 做到。人们从这个结论中要推算出地球的周长和直径并不难。

    这种知识的大部分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其主要原因是它不符合当 时的宗教偏见。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连一些哲学家也在这方面犯错误 了,因为这种新天文学使斯多葛运动的伦理学说面临着被颠覆的危 险。保持中立的观察家倾向于认为,由于新天文学理论证明了斯多葛 主义并不是好的学说,所以应当推翻它。但这种理想是无法实现的, 那些观点受到批驳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其立场的。既坚信某种观点, 同时又保持超然的态度,这种能力是最为罕见的一种天赋。哲学家和 科学家比其他人更为努力地培养自己的这种能力,尽管最终他们并不 一定做得比别人更好。这种态度非常适合数学研究,许多大哲学家同 时也是数学家,这绝非偶然。关于数学,最后也许还有一点值得强 调,除了问题的简单性与结构的明确性,数学还为美的创造提供了一 定的范围。

    希腊人的确具有非常敏锐的美学意识。今天所使用的“美学”这 一术语是由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鲍姆加通最先提出来的。不管怎样, 当济慈说“真即是美”的时候,他所表达的是一种纯粹的希腊概念。 当一位柏拉图派学者考虑某个希腊茶壶的几何比例时,他也许正好会 有这样的感受。数学证明本身的结构也是这样。在这一领域中,“典 雅”与“节约”等概念都是符合美学原则的。

    第四章 希腊化时代

     公元前5世纪初希腊人还在抵御波斯人的入侵,然而到了公元前4 世纪,波斯帝国就只是一个泥脚巨人了。因为色诺芬已经证实,一小 支训练有素、指挥得法的希腊部队,即便是在波斯本土也能守住阵 地,反抗波斯帝国的强权。

    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率领下,希腊世界开始转守为攻了。短短十年 间(公元前334年至公元前324年),波斯帝国就为这位年轻的马其顿 国王所征服。从希腊到大夏,从尼罗河到印度河,世界突然处于亚历 山大的个人统治之下。尽管在希腊人看来,他是一位马其顿的最高统 治者,但他却把自己视为希腊文明的传播者,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如 此。他不仅是一位征服者,也是一位殖民者。他的大军每到一个地 方,都要按照希腊模式建立起一些城市。在这些主要实行希腊生活方 式的城市里,土著希腊人或马其顿定居者都将与当地人融为一体。亚 历山大鼓励马其顿臣民与亚洲妇女通婚,而且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他娶了两位波斯公主为王妃。

    亚历山大的帝国作为一个国家,寿命并不长。他死后,他的将军 们最终把领土分为三部分。欧洲部分或安提哥尼帝国在100多年后落到 了罗马人手中。亚洲部分或塞留西王国被分为两份,西部为罗马人所 接管,东部则为帕提亚及其他民族所占据;托勒密统治下的埃及为奥 古斯都所掌握,成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但马其顿作为希 腊文化的传播者,其征讨还是十分成功的。希腊文明几乎是源源不断 地涌入了东方。希腊语成了世界各地文明人士的语言,并且很快发展 为贸易和商业上的通用语,就像近几十年来英语的扩张一样。公元前 200年左右,操希腊语的人们可以从海格立斯(大力神)石柱一直走到 恒河。

    从此,希腊的科学、哲学,最早则是它的艺术,渐渐影响了古老 的东方文明。铸币、花瓶、建筑和雕刻的遗迹以及影响不那么明显的 文学,都是这场文化入侵的证据。相应地,东方也对西方产生了新的 影响。不过这种影响多少有些落后,因为在那个时期,最让希腊人着 迷的似乎只是巴比伦的占星术。因此,尽管科学技术有了进一步发 展,但希腊化时代比古典时代更为迷信。即便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同 样的事情也会再度发生。在我年轻的时候,占星术只是极少数不正常 的狂热分子热衷的东西,而今天,这种迷信的影响力却大得惊人,以 至于蛊惑了那些掌握着大众报纸的人去开辟专栏讨论星相问题。也许 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在罗马人到来之前,整个希腊化时代都是失 控、动荡和危险的。冲突各方的雇佣军都会不时地骚扰乡村。亚历山 大所建立的新城市缺乏旧殖民地的政治稳定性,后者与它们的宗主城 邦有着传统的联系。从总体上来说,希腊化时代是缺乏安全感的。强 大的帝国已崩溃,后继者们又在不停地争夺最高的霸权,这样一来, 人们就必然会深感世事变化无常了。

    在文化领域,我们看到了一种日益明显的专业化趋势。古典时代 的伟大人物作为城邦的一位公民,如果需要,他们都能处理很多领域 的事务。而希腊化世界的探索者却把自己限定在某个专门领域。科研 中心从雅典转移到了亚历山大,该城是亚历山大大帝建立的最为成功 的新城市,也是世界各地的学者、作家汇聚之地。地理学家埃拉托色 尼曾一度出任大图书馆的馆长,欧几里德和阿波罗尼讲授数学,阿基 米德则曾经在此求学。在社会方面,奴隶人口的不断膨胀逐渐损害了 稳定的生存基础,在用奴隶做劳动力的地方,一个自由民是很难与之 竞争的,他们惟一的出路就是从军,指望在一些有利可图的掠夺中发 一笔横财。虽然希腊影响力的进一步扩大使人们具有了比城邦时代更 为宏伟的理想,但是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一项事业大到足以重振 破碎的亚历山大世界。

    长期的不安全感使人们对公共事务丧失了兴趣,理智与道德的力 量也普遍衰落了。昔日的希腊人无法应对当时的政治问题,希腊化时 代的人们同样如此。最终还是由具有组织天才的罗马人从混乱中建立 起了新的秩序,并将希腊文明流传于后世。

    随着城邦黄金时代的消失,一种普遍的、越来越没有生机和活力 的气氛笼罩着希腊世界。如果说所有伟大的雅典哲学家都有一个明显 的共同特征的话,那就是一种勇敢而洒脱地面对人生的态度。他们认 为世界不是一个糟糕的居所,国家可以被看个清楚明白。正如我们所 知,亚里士多德曾经认为这是理想国家的一个特征。马其顿扩张的后 果是这种自得其乐的态度被彻底摧毁了。那个时期的哲学倾向反映出 一种全面的悲观和不安,我们再也见不到柏拉图似的贵族公民的自信 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苏格拉底的死标志着希腊文化的分野。尽 管柏拉图的工作仍在继续,但希腊文化实际上已从巅峰降到了平原, 在哲学方面,许多新的运动正纷纷涌现出来,其中第一个运动就和安 提斯泰尼直接相关。他是苏格拉底的信徒之一,其名字和爱利亚传统 的一个悖论联系在了一起。按照这个悖论,人们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意 义的陈述,例如,“A是A”虽然是真的,但毫无意义;或者“A是 B”,但B并不是A,所以这一陈述肯定是错误的。这就难怪安提斯泰尼 会逐渐对哲学失去信心。他在晚年脱离了上层阶级的生活,率先过起 了普通人的简朴生活。他十分反感当时的习俗,渴望回到一种原始的 生活中去,以求摆脱组织化国家陈规陋习的束缚。

    安提斯泰尼有一个叫第奥根尼的弟子,新的运动就是因他而得 名。第奥根尼是西诺普人,西诺普是希腊在黑海的一个殖民地。第奥 根尼过着狗一样的原始生活,这为他赢得了“犬儒”的绰号,意思就 是“像狗一样”。传说他住在一个木桶里,有一次,亚历山大大帝来 拜访这位名人,年轻的亚历山大请第奥根尼说出一个愿望,并表示将 满足他的愿望。第奥根尼却回答说: “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 大感慨地说:“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就会做第奥根尼。”

    犬儒主义提倡的是把脱离世俗财富而竭力追求德行作为惟一有价 值的善。这显然具有苏格拉底学说的倾向,但它对世俗事务的反应多 少有些消极。的确,一个人牵挂的东西越少,他受到伤害或失望的可 能性也就越小。但是从这样一种源头出发,我们是不可能获得更多激 励的。犬儒学说在适当的时候发展成了一种广泛的、有影响的传统, 公元前3世纪,它在整个希腊化世界赢得了公众巨大的支持。当然,这 只能说明一种低劣的犬儒主义形式恰巧如实地反映了当时的道德状 况。它是一种机会主义的生活态度,如果可以获得什么,就用双手去 接,而贫困时也不怨天尤人;如果有机会享受生活,就去享受;如果 遭遇苦难,就耸耸肩坦然承受。正是从这样的发展中,“犬儒”一词 才开始具有了贬义。不过犬儒主义作为一种运动,并非完全蓄意要这 样进行下去。它的伦理原则逐渐为斯多葛学派所吸收,稍后我们将论 述到这一点。

    哲学衰败时期的另一个产物是截然不同的怀疑主义运动。怀疑论 者的字面意思就是一个持怀疑态度的人,但怀疑主义作为一种哲学, 却把怀疑提升到了教条的地位,它不承认有人能够确定地知道任何事 物。当然,问题是人们想知道哲学的怀疑论者是从哪里获得这一信息 的。如果他们的立场明确地否定了知识存在的可能性,那他们又是怎 样得知这一结论的呢?对意见的怀疑一旦变成了某种原则,那么这种 批评就是恰当的。因为它作为一项有益的提醒,告诫人们还是谨慎为 好,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妥。

    第一位持怀疑论的哲学家是皮浪,他是爱里斯的一位公民,曾随 亚历山大的军队闯荡过世界。怀疑学说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因为我们 已经从前文了解到,毕达哥拉斯和爱利亚学派就怀疑过感知的可靠 性;而诡辩家们也提出了相似的概念,作为他们的社会和伦理相对主 义的一个基础。但其中没有一位思想家把怀疑本身当做一个中心问 题。当17和18世纪的作家们提起皮浪派哲学家时,指的就是这一类怀 疑论者。我们对皮浪本人的情况所知甚少,但他的信徒狄蒙似乎否认 过获得演绎法根本原理的可能性。由于亚里士多德对科学论证的解释 依赖于基本原理,因此这对亚里士多德追随者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 击,这也是为什么中世纪经院派学者对皮浪哲学如此敌视的原因。而 苏格拉底对假说及演绎法的论述却没有受到怀疑论者大肆攻击的影 响。17世纪新学术的复兴在哲学方面脱离了亚里士多德,回归到了柏 拉图那里。

    狄蒙于公元前235年去世后,怀疑主义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派也随之 消失了。而在阿卡德米则相反,它被吸收成为一种怀疑论偏见,并持 续了将近200年之久。这当然是对柏拉图传统的一种扭曲。的确,柏拉 图的作品中有部分段落,如果断章取义的话,它们似乎主张放弃建设 性思维的所有努力。现在,《巴门尼德篇》中的辩证法之谜也出现在 我们的脑海里,但辩证法在柏拉图看来,其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辩证 法只有遭到这种方式误解后,才会具有怀疑主义色彩。另外,在一个 越来越迷信的时代,怀疑论者的确起到了积极的揭露作用。不过出于 同样的原因,他们也可能决定去参与某些迷信仪式,但内心却无动于 衷。正因为有了这种完全消极的观点,怀疑主义作为一种体系,才容 易在其信徒中产生一代不成熟的嘲弄者,与其说他们正确,倒不如说 他们脑瓜子转得快。

    到了公元前1世纪,怀疑主义再次成了一种独立的传统。2世纪的 讽刺作家鲁西安和塞克斯托·恩皮里库斯属于后期怀疑主义学派,他 们的作品至今仍然保存着,但时代的趋势最终要求一种更加明确和激 励人心的信仰体系,教条主义观点的发展,逐渐使怀疑论哲学黯然失 色。如果把希腊化时代的哲学思辨与伟大的雅典传统及其先驱们相比 较,我们就能更强烈地感受到颓废时代的萎靡不振。古代思想家们把 哲学研究视为一种冒险,它需要开拓者的敏锐和勇气。尽管后来的哲 学也可以说凭借的是勇气,但它是放弃与忍耐的勇气,完全不是探险 家一往无前的英勇。在旧的社会框架已遭到瓦解的时代,人们追求的 是和平,如果他们连这点根本需要都得不到保障的话,那他们就只能 养成这样的德行,就是对无法避开的种种苦难逆来顺受。这一点在伊 壁鸠鲁哲学学派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伊壁鸠鲁生于公元前342年,父母是雅典人。他18岁时,从萨摩斯 来到了雅典,不久又去了小亚细亚,并在那里迷上了德谟克利特的学 说。他刚三十出头,就创办了一所学校。从公元前307年直到他去世 (公元前270年),这所学校都在雅典正常运转着。学校就像他的居所 与庭院里的一个小社会,他想方设法使学校与外面世界的纷争隔离开 来。伊壁鸠鲁一生小病不断,他虽然饱受折磨,但却毫不退缩地忍耐 下来。他的学说的主要目标就是获得某种不受干扰的安宁状态。

    伊壁鸠鲁认为快乐是最大的善。没有快乐,就不会有善的生活, 这里所说的快乐既包括肉体的快乐,也包括精神的快乐。后者存在于 对肉体快乐的思索中,它并不会在任何重要意义上显得更为优越。另 外,因为我们能够较好地控制自己精神活动的方向,所以在某种程度 上,我们就可以选择思索对象,而肉体快乐大部分是强加给我们的。 这也就是精神快乐惟一的优势。根据这一观点,有德之人在寻求自己 的快乐时是很谨慎的。

    这个普遍性理论产生了新的“善的生活”概念,这种概念与苏格 拉底和柏拉图的观念是截然不同的,它总的趋向是摆脱活动与责任。 当然,苏格拉底确实说过理论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 完全的脱离。相反,积极地参与公共事务恰恰是精英人物的职责之 一。同样,柏拉图也富于这种责任感,从洞穴中走出来的哲学家必须 返回去帮助那些在洞察力上不如他的人们获得自由,正是这种信念使 他参与了西西里的冒险事业。而伊壁鸠鲁却认为不存在任何生命活 力,尽管他的确对积极快乐与消极快乐作了区分,但却把后者放在了 最重要的位置。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人们在欲望的驱使下,竭力追 求某种快乐的结局,从而体验到一种积极的快乐。但目标实现之后, 如果缺乏任何进一步的欲望,那么消极的快乐就会出现,它是酒足饭 饱之后的一种神气活现的麻木状态。

    可想而知,一个厌倦了动荡的时代是乐于接受这种谨慎的伦理观 的;但作为对“善”的一种解释,它又是十分片面的。它忽视了这样 一个事实:积极探索的一个特征就是无欲和无情。苏格拉底坚持“知 识就是善”,从根本上说是正确的。正是在不偏不倚的理解中,我们 才达到了伊壁鸠鲁所追求的不自觉的敏锐。但是,和他的多少有些严 肃的观点相比,其个人气质就不怎么一致了。因为他重视友谊超过了 其他的一切,尽管这还不是很明显的消极的快乐。“伊壁鸠鲁式的” 一词逐渐成为奢华生活的代称,就是由于伊壁鸠鲁受到了与他同时代 的斯多葛学派及其后继者们的大肆诽谤。在他们看来,伊壁鸠鲁的学 说似乎带有某种明显的唯物主义观点,因而为他们所鄙视。其实这更 是对实际情况的一种误解,因为伊壁鸠鲁交往圈子里的人实际上过的 是俭朴的生活。

    伊壁鸠鲁接受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确是 一位唯物论者。但是他并没有采纳原子运动严格受法则支配的观点。 前面说过,法则概念最初是从社会领域派生出来的,只是到了后来才 应用于物理领域的各类事件。同样,宗教是一种社会现象,这两种思 路似乎在必然性概念中有所联系。神才是最终的法则制定者。既然伊 壁鸠鲁抛弃了宗教,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去考虑严格的必然性法则。因此,伊壁鸠鲁允许原子有在一定程度上变化的独立性,尽管德谟克利 特说过,一旦某一过程处在进行之中,它的下一过程就会遵循法则。

    而灵魂只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其粒子与构成肉体的原子融为一 体。他把感知解释为物体发出的放射物与灵魂原子相撞的结果,当死 亡意外发生时,灵魂原子就会与肉体分离,并且消散;虽然这些原子 依然存在,但已无法产生感知,伊壁鸠鲁用这种方式论证了对死亡的 恐惧是荒谬的,因为死亡本身并不是我们能够体验的东西。尽管伊壁 鸠鲁坚决反对宗教,但他承认诸神的存在,但是,我们不会由于诸神 的存在而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坏。神本身只是伊壁鸠鲁主义的超级 执行者,他们对人类事务并无兴趣。

    神既不会奖赏谁,也不会惩罚谁。总之,我们应该沿着一条谨 慎、中庸的道路前进,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达到一种没有混乱的安宁状 态,这就是最大的快乐,因而也是最高形式的善。伊壁鸠鲁主义和其 他学派的不同在于,它并没有发展出一种科学的传统。他的自由思考 以及反对迷信传统的态度,继续受到了早期罗马帝国上层社会中少数 杰出人物的推崇,尽管在伦理方面,它已逐渐为斯多葛主义所取代。

    伊壁鸠鲁传统中的另一位著名人物是罗马诗人卢克莱修(公元前 99年至公元前55年)。他在一首叫做《关于宇宙》的著名诗篇里,讲 述了伊壁鸠鲁的学说。

    盛极一时的斯多葛主义是希腊化时代最有影响的哲学运动。同一 些伟大的雅典学派相比,它的成员并不严格地局限于宗主国希腊的国 土,其中一些著名的代表人物来自东方,后来还有一些来自罗马的西 部。该运动的创始人是一个腓尼基的塞浦路斯人,名叫芝诺。我们不 知道他的具体出生年代,但应该是在公元前4世纪的后半叶。由于家族 的商业活动,这位年轻人首次来到了雅典,并在那里对哲学产生了兴 趣。他放弃了经商,最终建立起了一所自己的学校。他常常在意为 “彩绘有顶柱廊”的斯多亚·波依基尔里讲学,因此该学说就随该建 筑被人称为斯多葛主义。

    斯多葛哲学延续了将近五个世纪之久。在这期间,它的学说经历 了很大的变化,但这一运动却因它始终如一的伦理学说而得以维系下 来。斯多葛主义的伦理学说起源于苏格拉底的生活方式。淡泊名利, 勇于面对危险和困难,这些都是斯多葛学派十分重视的德行。正因为 该派如此重视忍耐与超脱,“斯多葛”一词才具有了现代含义。

    斯多葛主义作为一种伦理理论,与古典时代的理论相比,多少显 得有些平淡和严肃。但是作为一种学说,它却比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 的学说更为成功地赢得了人们广泛的信奉。这也许是因为柏拉图所强 调的“知识是最高的善”,不容易为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们所接受。但 是不管怎样,似乎正是斯多葛主义俘获了希腊化时代的君主和统治者 的头脑。苏格拉底曾经有过一个理想,就是哲学家应该成为君主,君 主也必须成为哲学家。值得怀疑的是,斯多葛主义能否实现这个理 想。

    早期斯多葛学派的作品除了一些残缺不全的篇章,几乎没有任何 材料留存下来,尽管根据现存的材料仍有可能拼凑出该学说的概貌 来。芝诺本人似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伦理学上。斯多葛哲学始终最有 兴趣的主题之一就是宿命论和自由意志,这个哲学问题至今仍吸引着 哲学家们的注意。

    芝诺认为自然界严格受到法则的支配。他的宇宙论似乎主要是受 了前苏格拉底观点的影响。他和赫拉克利特一样,也把火视为初始物 质,经过一定的时间之后,再从火中分离出别的元素,这似乎在一定 程度上效仿了阿那克萨哥拉的理论。最后燃起了熊熊烈火,万物又回 归到原始的火,一切重新开始,就像恩培多克勒的循环论所说的那 样。世界运行所遵循的法则来自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控制着所有 的历史细节。万物都在按预先规定的方式发生,以便达到某种目的。 芝诺认为最高的或者说神的动力并非存在于世界之外,而是像潮气渗 透沙子一样,充斥着整个世界。因此,神是一种存在于宇宙万物之内 的力量,其中一部分就在每个人的体内。这种观点在现代变得如此著 名,是由于斯宾诺莎的哲学著作,而斯宾诺莎正是受了斯多葛传统的 影响。

    德行是最大的善,它体现在生活与世界的一致性中。但我们不能 以“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是这样与世界相一致的”作为理由,把它理解 为仅仅是一种同义的重复。因为它通过与自然的交融而不是对立的方 式,来指引一个人的意志。应该轻视世俗的财富。暴君可以剥夺一个 人的外部财富,甚至是生命,但却无法剥夺他的德行。德行是一种内 在的\不可分割的占有。因此我们得出以下结论:如果放弃了对外部 财富的错误需求,一个人就会拥有纯粹的自由,由于外部力量无法触 及他的德行,因而德行是惟一重要的东西。

    其中某些见解作为高贵生活的格言,也许值得人们赞赏,但作为 一种伦理理论,芝诺的学说则存在着严重缺陷。因为,假如世界受法 则的控制,那么宣扬德行的至高无上就没有什么意义。那些有德行的 人之所以有德,是因为受法则支配,不得已而为之,邪恶的人同样如 此。另外,我们该怎样来理解预先规定了善恶的神呢?柏拉图在《理 想国》中给了我们一点暗示,即神只是世间善的创造者,在这里几乎 是没有什么用。

    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都要面对类似的反对意见,因为他们试图通 过主张“人的心灵无法从总体上把握事物的必然性”来回避困难。但 同时他们又提出,在现实中,万物都会处在可能世界的最佳状态中, 得到十分恰当的安排。然而除了一些逻辑问题之外,这一理论似乎还 明显存在着实际错误。更糟糕的是,从总体上看,磨难无助于增加德 行或使灵魂变得更崇高。另外,我们这个进步时代的一个令人伤心的 发现就是,只要有足够的技能,就可能击败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力 量有多么强大。

    斯多葛主义真正切中要点的是,它承认在某种意义上,德行内在 的善比别的东西更重要,物质的丧失总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补偿,但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尊,他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人。

    据说斯多葛主义的第一次系统阐述要追溯到克吕西普(公元前280 年至公元前207年),虽然他没有作品留存下来。斯多葛学派正是在这 一时期,对逻辑和语言产生了更强烈的兴趣。他们详尽地阐述了假言 三段论和选言三段论的原理,并发现了一种重要的逻辑关系,即现代 术语所称的“实质性内涵”。这是一真一假两个命题之间的关系。以 这个陈述为例: “如果气压降低,就会下雨。”“气压降低”与“下 雨”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实质性内涵关系。同样,斯多葛学派还发明 了语法术语,语法在他们那里变成了一个系统的探索领域。语法中格 的名称也是斯多葛学派的一项发明。其拉丁文译名至今还在使用,其 中 包 含 由 罗 马 语 法 学 家 传 下 来 的 一 个 希 腊 术 语 的 误 译 “accusative(宾格/对格)”。

    西塞罗的文学活动使斯多葛学说在罗马找到了立足之地,西塞罗 曾师从斯多葛哲学家伯希东尼。这位来自叙利亚的希腊人游历丰富, 在许多领域都有所建树。在前面,我们曾提到过他的天文学研究。作 为一位历史学家,他延续了波里比乌斯的工作。他的哲学立场中含有 不少古老的阿卡德米传统,如前所述,当时的阿卡德米本身已经受到 了怀疑论的影响。

    虽然从哲学角度看,斯多葛主义后期的代表人物不如早期的那么 重要,但其中三位的作品却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后人对他们的生 平也十分清楚。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但他们的哲学观点却几乎 一样。其中,塞涅卡是罗马元老院议员,祖籍西班牙;爱比克泰德原 本是希腊奴隶,后来在尼禄王手下获得了自由;马尔库斯·奥勒留是 二世纪时的皇帝。三个人都十分相似地写出了斯多葛风格的伦理学文 章。

    塞涅卡大约出生于公元前3年,来自一个迁居罗马的富有的西班牙 家庭。他进入了政界,并在某个时期担任了行政职位。他的命运后来 出现了暂时的坎坷,后来皇帝克劳地乌斯同意了皇后梅萨林娜的请 求,于公元41年放逐了他。这位元老院议员在批评皇后生活方式不检 点时,似乎有点过于放肆。几年之后,皇后意外地暴死。克劳地乌斯 的继任皇后阿格丽皮娜生了尼禄。公元48年,塞涅卡从落难地科西嘉 被召回了宫廷,担任了太子尼禄的老师。不过这位罗马王子却不是斯 多葛派哲学家理想的学生,而塞涅卡本人的生活方式也和那些斯多葛 伦理学宣讲者所期望的截然不同。尼禄积敛了大量财富,其中大部分 是通过向不列颠居民放高利贷获得的。这可能就是导致不列颠省叛乱 的原因之一。所幸的是,现在仅靠高利率已经无法激起不列颠人民革 命的思想火焰了。由于尼禄变得日益独断和疯狂,塞涅卡又一次失 宠,最终被恩赐自尽,否则就要被处死。于是他以时兴的方式割断了 静脉。尽管总的说来,他的生活与斯多葛主义并不相符,但他对死亡 的态度却真实地体现了他的哲学。

    爱比克泰德是一位希腊人,大约出生于公元60年。正是他的名字 提醒了我们,他曾经是一个奴隶,因为“爱比克泰德”含有“被俘获 者”的意思。由于他在早年奴役生活中所遭受的虐待,他的一条腿瘸 了,而且健康状况很差。获得自由之后,他就在罗马讲学,直到公元 90年,多米提安把他和其他斯多葛派学者驱逐出境,因为他们批判了 皇帝的残暴统治,并且形成了一股反对王权的道德力量。他的晚年是 在希腊西北部的尼古波里度过的,大约去世于公元100年。他的一些论 述被他的学生阿里安保存了下来。我们在其中发现了前文解释过的斯 多葛伦理观点。

    爱比克泰德生来就是奴隶,而斯多葛派最后一位伟大作家马尔库 斯·奥勒留(公元121年~180年)却生来就是皇帝。他由叔父安东尼 奴斯·庇乌斯抚养长大。正如其称号所暗示的那佯,庇乌斯是罗马皇 帝中比较开明的一位。马尔库斯·奥勒留于公元161年继承了皇位,并 且穷其一生为帝国效劳。由于那时天灾和战乱层出不穷,作为皇帝的 他一直忙于对付那些野蛮部落,他们侵扰帝国的边境,并且开始威胁 到罗马的霸权。虽然肩负政务的重担,但他认为这是他的职责。国家 面临着内忧外患,他采取了一些似乎有助于维护秩序的措施。他迫害 基督徒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由于他们对国教的反对成了异议和麻烦 的根源。在这一点上,他也许是对的,尽管迫害同时也说明了迫害者 的内心的虚弱,因为一个根基牢固而又充满自信的社会是不用去迫害 异端的。像爱比克泰德的论述一样,马尔库斯·奥勒留用希腊文写的 《沉思录》也完整地传到了我们手上,这些都是在军务、政务的繁忙 中抽空记录下来的哲学反省日记,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马尔库斯·奥 勒留赞同一般斯多葛主义“善”的理论,但他却坚持恪尽公职的态 度,这一点与柏拉图更为一致。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我们必须在政治 事务中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就使得有关自由意志和宿命论(前文已提 及)的伦理方面的难题更加突出。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按照一般斯多 葛派的观点,一个人的德行或邪恶只是个人的问题,是不会影响到他 人的。但是按照人的社会观,每个人的伦理品质都会对任何其他的人 产生极其明显的影响。如果皇帝马尔库斯·奥勒留对自己的职责采取 宽松的态度,发生争端的可能性无疑就会比已有的多得多。斯多葛主 义从来没有对这一难题做出过令人满意的解答。

    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个问题是基本原理的问 题。斯多葛学派提出了天生理念论:演绎过程从清晰的、无需证明的 起点开始,这一观点左右了中世纪的哲学界,也为一些现代理性论者 所采纳。它是笛卡尔方法的形而上学基础。在人的概念方面,斯多葛 学说要比古典时代的理论宽大得多。我们回顾一下就会发现,亚里士 多德在这一点上曾经走得有多远,他竟然认为希腊人不应该做同胞的 奴隶。而斯多葛主义却跟从了亚历山大的实践,他们主张在某种意义 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即使在奴隶制规模更大的帝国时代也应该 如此。顺着这一思路,斯多葛派提出了自然法则与国家法律的区别。 这里面提到的天赋权利意味着一个人因为其人性而有权获得的某种东 西。天赋权利的学说对罗马立法产生了一些好的影响。对于那些被剥 夺了一切社会权利的人来说,它能起到安抚的作用。在文艺复兴后期 反对君权神授的斗争中,它又以相似的原因得以复兴。

    尽管希腊本身曾是世界的“智慧作坊”,但它却无法作为一个独 立自由的国家生存下来。而另一方面,希腊的文化传统又得到了广泛 的传播,无论如何也给西方文明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标志。中东地区 由于亚历山大的努力而被希腊化;在西方,罗马成了希腊遗产的传播 者。

    起初,希腊和罗马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意大利南部的希腊殖民地开 始的。在政治上,亚历山大的扩张运动并没有波及希腊西部的国家。 在希腊化时代初期,该地区存在着两支重要的力量,即锡腊库札和迦 太基,但它们都在公元前3世纪的前两次布匿战争之后被罗马征服,西 班牙也在战争中被吞并。公元前2世纪,希腊和马其顿也被征服。第三 次布匿战争以公元146年迦太基城被彻底摧毁而告终。同年,科林斯在 罗马军团的践踏下也得到了相似的结局。这种肆意、残忍的破坏行动 是十分罕见的,不仅在当时受到了谴责,后世也对此大加批判。在这 一点上,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倒是迅速回到了野蛮状态。

    公元前1世纪,罗马又先后吞并了小亚细亚、叙利亚、埃及和高 卢,而不列颠则陷落于公元1世纪。这些连续不断的征讨并不是单纯的 渴望冒险所至,而是为了寻求一条自然的边界,以便不费力地坚守并 抵御外来敌对部族的侵犯。在帝国早期,这一目标就已经实现了:罗 马的疆域北以莱茵河和多瑙河这两条大河为界;东以幼发拉底河和阿 拉伯大沙漠为界;南以撒哈拉,西以大西洋为界。在这样的地理环境 中,公元1世纪和2世纪的罗马帝国处于相对和平和稳定的状态。

    从政治角度看,罗马最初作为一个城邦在很多方面与希腊相似。 伊特刺斯康王朝传说的统治时期之后,是由控制着元老院的一个贵族 统治阶级主宰的共和国。随着国家规模和重要性的增大,趋向于更民 主的政体变革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尽管元老院仍然保留着大量的权 力,但代表着平民大会的保民官逐渐对国事有了发言权。非贵族出身 的人也有了担任执政官的可能性。但是扩张的结果,却使统治阶层家 族获得了巨额的财富,地主们占有大片的土地,他们使用奴隶来耕 种,并赶走了小农经济阶层。元老院因此掌握了最高权力。公元前2世 纪末,由格拉古领导的一场平民民主运动失败后,接连不断的内战却 逐渐导致了帝王统治的建立。尤里乌斯·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最终恢复 了秩序,并获得了“奥古斯都”的头衔,作为皇帝来统治国家,尽管 民主制度还在名义上保留着。

    公元41年,奥古斯都去世。在接下来大约200年间,罗马帝国总的 说来还算太平。当然,内部纷争和困扰还存在着,但都未成大气,不 足以毁掉帝国统治的基石。虽然边境仍有战事,但罗马人还是过着宁 静有序的生活。

    后来,军队自身也开始经常利用其权力收取金钱,作为回报,它 向皇帝提供支持。皇帝们就是依靠这样的军事后盾登上宝座的,同 样,一旦这种支持被撤回,他们就得下台。戴克里先(公元286~公元 305年)和君士坦丁(公元312~公元337年)通过努力曾一度避开了灾 难的发生,但他们采取的某些应急措施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反 而加速了帝国的衰落。大量的日耳曼雇佣军在为帝国作战,结果证明 这正是帝国覆灭的原因之一。野蛮部落的首领们通过在罗马军团效 力,接受了战术训练。后来,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学的新技能如果 不是为罗马主子效劳,而是为自身利益服务,也许能够获得更多的好 处。仅仅一百年之后,罗马城就落入哥特人之手。不过昔日的一些文 化遗产却通过基督教的影响保存了下来,基督教在君士坦丁统治时期 被升为国教。一旦入侵者改信了基督教,那么教会就能在某种程度上 保留希腊文明的知识。而东罗马帝国却遭到了完全不同的厄运。在那 里,穆斯林入侵者把自己的宗教强加给了帝国,并以他们自己的文化 把希腊传统传到了西方。

    在文化上,罗马几乎完全是派生出来的。无论是艺术、建筑,还 是文学、哲学,罗马世界都多少模仿了来自希腊的杰出范例。不过有 一个方面罗马人是成功的,而希腊人,乃至亚历山大则都是失败的, 这就是大规模的政府、法律和行政制度,因此,罗马还是在某些地方 影响了希腊的思想。我们在谈到政治问题时已经看到,古典时代的希 腊无法超越城邦理想,而罗马的视野却要开阔得多,历史学家波利比 乌斯对此印象很深。他大约出生于公元前200年的希腊,后来成了罗马 入侵者的俘虏。他和斯多葛学派的潘尼提乌一样,属于一个以小西庇 阿为核心的文人圈子。除了一点政治影响外,罗马未能产生任何可以 启发希腊思想家的新观念。希腊作为一个国家虽然被摧毁了,但却在 文化领域击败了罗马征服者。因为有教养的罗马人都讲希腊语,就像 直到最近,有教养的欧洲人还讲法语一样。雅典的阿卡德米对罗马的 贵族子弟很有吸引力,西塞罗就曾经是该校的学生。每一个领域都采 用了希腊标准。罗马在许多方面都只是在苍白地复制希腊原作,尤其 是罗马哲学更是缺乏有独创性的思想。

    希腊传统不虔诚和喜欢探询的特点,随着希腊化时代的衰落,多 少削弱了古罗马的长处,尤其是海外扩张使得大量财富流入这个国家 的时候。而真正的希腊影响却在力量上减弱了,它逐渐集中在极少数 人,尤其是罗马城的贵族身上。另一方面,希腊化文化中的非希腊因 素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强大起来。前面说过,东方提供了一种神秘 主义因素,但总的来说,它并没有在希腊文明中占据主导地位。来自 美索不达米亚和更远地方的宗教影响,通过这种方式渗入了西方,并 产生了广泛的信仰调合因素,基督教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最终得以提 升到国教的地位。同时,神秘主义倾向鼓励了各种迷信和惯例的扩 散。当人们对现世的命运不满意,对自身的能力缺乏自信的时候,荒 唐、非理性的势力便乘虚而入了。的确,罗马帝国享受了两个世纪的 太平,但“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和平”时代并不适合作建设性的智力尝 试。如果说它还有哲学的话,只是斯多葛派风格的延续。只有在政治 上,罗马才比古典思想家们狭隘的地方观念领先了一步,因为斯多葛 主义提倡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在罗马统治已知世界的数百年 里,这个斯多葛派的概念确实具有了实质上的意义。

    罗马帝国和希腊城邦一样,通过自己的方式保持着对境外世界的 优越感和恩赐姿态。尽管它与远东有一些联系,但却不足以使罗马公 民注意到以下事实: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伟大文明,而这些文明是不 能被简单地看做野蛮而不予考虑的。尽管罗马具有更宽广的视野,但 它还是被傲慢支配着,犹如它的文化祖先希腊。这种傲慢甚至也为教 会所继承,它们自称“天主教的”或“广泛的”(英文catholic同时 具有这两种含义),尽管在东方还有一些其他伟大宗教,其伦理观至 少与基督教一样先进,人们仍然做着世界政府和文明之梦。

    罗马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继承了一种比自身文化更悠久、更优越 的文化。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罗马管理者的组织天才和帝国的社 会凝聚力。遍布罗马全境的巨大道路网络遗迹使我们想起它伟大的组 织工作,尽管存在着民族差异并在后期出现了封建统治,但罗马的扩 张还是保证了欧洲的大部分能够作为一个文化单位继续发挥较大的作 用。即便是野蛮部落的入侵,也无法把这一文化基础摧毁到不可修复 的地步。而在东方,罗马的影响就不那么持久了。其原因就在于阿拉 伯穆斯林征服者强大的生命力。在西方,入侵者会慢慢被一种归功于 罗马的传统所同化;而中东则几乎全部改信了征服者的宗教。西方把 自身获得的大量希腊知识归功于阿拉伯人,这些知识被穆斯林思想家 通过西班牙传到了欧洲。

    在被罗马统治达三个世纪的不列颠,盎格鲁-萨克逊的入侵似乎导 致了与罗马传统的彻底决裂。伟大的罗马法律传统虽然在其统治下的 西欧各地都得以保存下来,但在不列颠却站不住脚。英国的习惯法至 今仍是盎格鲁-萨克逊的。在哲学方面,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趣结果: 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与法律密切相关,而哲学上的诡辩术却与古罗马严 格而形式化的运用相似。在英国,盎格鲁-萨克逊的法律传统是有效 的,即便是在经院哲学的全盛时期,哲学的绝大多数方面也还是更具 经验主义的特征。

    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宗教领域出现了妥协趋势,哲学中也出现了相 似的发展。从广义上说,斯多葛主义是帝国初期的哲学主流,而更令 人振奋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学说却有些受排挤。但是到了公元3世 纪,出现了一种根据斯多葛学说对旧伦理学所作的新解释,这与当时 的普遍状况是完全协调的。这种不同理论的混合物渐渐被称为新柏拉 图主义,它将会对基督教神学产生巨大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新柏 拉图主义是联结古代与中世纪的桥梁。古代哲学就是在这里画上了句 号,而中世纪思想则从这里开始了。

    新柏拉图主义最早兴起于亚历山大,该城是东西方的交汇点。在 这里可以看到来自波斯和巴比伦的宗教影响、埃及仪式的残余、一个 信仰自己宗教的强大的犹太社会,还有基督教各派别,这一切构成了 一个希腊化文化的总体背景。

    据说新柏拉图学派是阿摩尼阿斯·萨卡斯创立的,我们对他的生 平了解不多。他的学生普罗提诺(公元204~公元270年)是最杰出的 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出生于埃及,后来在亚历山大求学和 居住,一直到公元243年才离开。

    由于对东方宗教和神秘主义感兴趣,普罗提诺跟随高尔狄安三世 出征波斯。但他的这一事业并未成功。由于年轻的皇帝缺乏经验,不 知为什么引起了将领们的不满。在当时,这种冲突是以速决方式了结 的,年轻的皇帝最终死在了自己本来应该能控制的部下手里。普罗提 诺于公元244年从谋杀之地美索不达米亚逃到罗马住了下来,并在那里 任教直至去世,他的著作是由学生蒲尔斐利根据他晚年的授课笔记编 纂而成的。蒲尔斐利多少受了些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因此,流传 至今的普罗提诺作品带有一定的神秘主义色彩,这也许得算编纂者蒲 尔斐利的过失。普罗提诺留存至今的著作一共有九册,因此被称为 《九章集》,其总体趋向和观点是柏拉图式的,尽管缺乏柏拉图作品 的广度和文采,内容几乎全部是理念论和毕达哥拉斯的某些神话。普 罗提诺的作品与现实世界有一定的疏离,但如果我们想一想帝国的状 况,就知道这并不奇怪了。面对当时的混乱局面,即使是一个盲人, 也需要有极度的坚毅才能保持坦率、愉悦的心境。理念论把感知世界 及其苦难看做不真实的东西,这正好可以使人安于现状,听由命运的 摆布。

    在形而上学方面,普罗提诺的中心学说是“三位一体”理论, “三位”按其优先程度和依存关系,分别是“太一”、“奴斯”和 “灵魂”,在我们深入探讨这一理论之前,首先要注意的是,尽管它 对神学产生了影响,但它本身却不属于基督教,而属于新柏拉图主 义。普罗提诺的同学奥里根是一个基督教徒,他也提出了一种“三位 一体”理论,即把三个部分放在不同的层次上。这一理论后来被视为 异端,遭到了责难。普罗提诺不是基督徒,所有没有遭到谴责。也许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影响一直到君士坦丁统治时期都比奥里根大 一些。

    普罗提诺“三位一体”理论中的“太一”与巴门尼德的球体很相 似,对此,我们最多只能说“它存在”。用别的任何方式来描述它, 都将意味着可能还有其他更大的东西。普罗提诺有时把它称为 “神”,有时又称它为“善”,就像《理想国》中的处理方式一样。 但它比“存在”要大,它无所不在而又不被任何事物所包含,不可言 喻而又渗透一切。关于“太一”,我们与其说什么,不如保持沉默; 在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了神秘主义的影响。因为神秘主义者也是躲 在沉默与不可言传的壁垒后面逃避困难的。说到底,希腊哲学的伟大 之处就在于发现了逻各斯的中心作用。尽管希腊思想也有一些神秘因 素,但本质上还是与神秘主义相对立的。

    普罗提诺称“三位”中的第二个因素为“奴斯”。要对这个词做 出适当的翻译似乎不大可能。它的意思有点像“精神”一类的东西, 但又不是神秘的,而是具有理智方面的意义。“奴斯”与“太一”的 关系可以通过类比得到最好的解释。“太一”就像是自身发光的太 阳,“奴斯”则是“太一”由此见到自身的这种光。在某种意义上, “奴斯”可以比作自我意识。在远离感官的方向上,我通过运用自己 的心灵,就能够认识到“奴斯”,并且通过它认识到“太一”,因为 “奴斯”就是“太一”的映像。由此,我们发现它近似于《理想国》 中的辩证法概念,后者也宣称有一个通往显示“善的形式”的过程。

    “三位”中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因素,被称为灵魂。灵魂在 本质上具有双重性的。在其内部,它可以上通“奴斯”;而在其外 部,则下达感官世界,它是感官世界的造物主。斯多葛学派把神与世 界等同起来,而普罗提诺的不同在于,其理论否定了泛神论,并且回 到了苏格拉底的观点上去。尽管它把自然看做是灵魂的向下发散,但 并不像灵知学那样将它视为邪恶。相反,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很轻松 地承认:自然是善和美的。但这种宽容的观点并没有为后来的神秘主 义者、传教士甚至哲学家们所接受。在他们“修来世”的观念中,美 与快乐被当做下流与邪恶遭到了诅咒。当然,如此可怕的学说,除了 精神错乱的狂热分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去真正地实践它了。然而这 种颠倒的、对丑陋的崇拜确实曾主宰了很多个世纪。基督教至今还正 式保持着“快乐是有罪的”这一古怪的思想。

    关于灵魂不朽的问题,普罗提诺吸纳了《菲多篇》中提出的观 点,即认为人的灵魂是一种实体,由于实体是永恒的,所以灵魂也是 永恒的。这与苏格拉底的解释有些类似,苏格拉底认为灵魂与形式结 合在一起。但是,普罗提诺的理论里也有一定的亚里士多德因素。虽 然灵魂是永恒的,但它却有与奴斯合为一体的倾向,因此它丧失了自 己的个性,尽管它还保留着自身。

    现在,我们对古代哲学的考察即将结束。在考察过程中,我们从 泰勒斯时代到普罗提诺时代,跨越了大约9个世纪。虽然我们以此为 界,但这并不表明后来的思想家就不应被考虑纳入古代传统。在某种 意义上,对所有的哲学都是如此。不过,要在文化传统的发展中找出 某些主要的停顿阶段还是可能的,普罗提诺就做到了这一点。自他以 后,不管怎么说,哲学在西方都是处在教会的庇护之下,即便有鲍依 修斯这样的例外,情况也还是如此。同时,我们还应该记住,罗马帝 国覆灭的时候,在它的东部,无论是早先在拜占廷,还是后来在穆斯 林的统治之下,哲学传统都得到了延续,而并没有受到宗教的束缚。

    当我们回顾古代世界的哲学奋斗历史时,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希腊 心灵在洞察普遍性问题时的非凡力量。柏拉图曾说过,哲学源于迷 惑,而早期的希腊人就拥有了这种令人赞叹的能力,并使之达到了非 凡的高度。探索的一般性概念是希腊的伟大发明之一,它塑造了西方 世界。诚然,比较不同的文化总是让人反感的,但是如果我们要用一 句话来描述西方文明的特征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它建立在以 希腊精神为主要事业的伦理之上。希腊哲学的另一个主要特征,是它 基本上以透明性为目的。它的种种真理,犹如真理本身一样,并不宣 称某种不可言传的预感,而是从一开始就极为重视语言和交流。当 然,它也有某些很早以前传下来的神秘因素,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神秘 倾向就贯穿了古代哲学始终。但从某个角度看,这种神秘主义实际上 并没有干扰探索本身,而是更趋向于影响探索者的伦理观。只有衰败 开始出现时,神秘主义才充当了更重要的角色。正如我们在讨论普罗 提诺时说过的那样,神秘主义与希腊哲学的精神是对立的。

    与现代人相比,古代的思想家面临着更为严峻的问题,其中最主 要的一个问题就出现在下述事实中:我们今天可以从过去的传统中寻 求帮助,但对于早期的希腊哲学家来说,这种支持是不存在的。我们 从古典的原始资料中吸收了大量的哲学、科学和技术的词汇,而且经 常是囫囵咽下。而对于希腊探索者来说,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他们只 能从日常语言提供的材料中创造新的说法、发明专用词汇,因此,有 时候他们的表达方式在我们看来似乎有些笨拙,但我们必须知道,他 们往往是在黑暗中摸索新的表达方式,因为当时必要的工具仍在形成 之中。这就需要我们设身处地去想一想那种情况,就像我们离开了希 腊语和拉丁文,要用盎格鲁-萨克逊语来从事哲学和科学工作一样。

    以回归早期文化根源为基础的文艺复兴和现代科学出现之前,有 将近12个世纪的抑制期。这种抑制期为什么会出现呢?也许这是一个 没有答案的问题,任何解答的尝试都将过于简单。但有一点却毋庸置 疑,那就是希腊和罗马的思想家都未能成功地拿出一套完善的政治理 论。

    如果希腊人的失败是因为高智力带来的某种傲慢的话,那么罗马 的失败则完全是因为想像力的缺乏。这种心灵的迟钝并不仅仅表现在 帝国时代的巨大建筑上,而是在各个方面。希腊与罗马之间精神上的 差异,完全可以用希腊神庙和晚期罗马的长方形大会堂来象征。希腊 的智慧遗产到了罗马人的手中,多少变得不那么精致典雅了。

    希腊哲学传统实际上是一种启蒙运动和解放运动,因为它的目的 在于使心灵摆脱愚昧的束缚。它认为世界是可以理喻的,从而消除了 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它以逻各斯为工具,为的是在“善”的形式 下追求知识。不偏不倚和超然的探索本身被视为伦理上的善,人们通 过它,而不是宗教的神秘,来达到善的生活。伴随着这种探索传统, 我们还看到了某种不带虚伪情感的令人振奋的观点。苏格拉底认为,未经审验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重要的不是活得久,而是活得好。诚然,这种观点的一部分在希腊化时代和罗马时 代消失了,那时候,似乎更重视自省的斯多葛主义已经打下了根基。 不过,西方文明的思想框架中的一切精粹部分,还是要从希腊思想家 的传统中寻找。

    第五章 早期基督教

    和今天一样,从希腊时代到罗马时代的哲学,其主体还是独立于宗教的。当然,哲学家也可以提出让关注宗教事务的人同样感兴趣的 问题,但那时候的宗教团体无法影响也无权控制思想家。从罗马覆灭 到中世纪结束的这段时间里,下述方面既不同于罗马之前,也不同于 中世纪之后:西方的哲学成了一种在教会的庇护和指导下繁荣的活动,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很多的。

    在西罗马帝国覆亡时,罗马的“神皇合一”机制已经分裂为两股 势力。由于基督教被君士坦丁定为国教,因此教会接管了所有涉及神 与宗教的事务,而皇帝则负责处理世俗事务。直到宗教改革坚持信教 属于个人行为从而否定了教会的主张之前,教会的权威在原则上都是 不容置疑的,尽管它变得日益衰落。从此以后,教会就成了新兴民族 国家的统治工具。

    世俗的、非宗教的学术传统,在古老帝国的中部还苟延残喘了一 段时间,而北方的原始部族则没有任何学术传统可依赖。因此,读书识字几乎渐渐成了教会人士或教士们的专利。过去的传统的幸存部分都被教会保留了下来,而哲学变成了一种为基督教及其卫道士们提供 辩护的学问,只要它的教义大体上能被人接受,教会就能获得并保持 其权势。但也有一些别的传统在争取最高统治权,其中包括古老的罗马传统,教会正是由于它的衰落才首次得势。另外还有新日耳曼传 统,取代古老帝国政治组织的封建贵族就是从这一传统中产生的。不 过这些传统都没有一种适当的社会哲学作其代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 它们无法有效地挑战教会势力,但这不是惟一的原因。

    罗马传统从起 于14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中逐渐再次得到坚持,而日耳曼传统则以 16世纪的宗教改革为契机取得了突破。但是在中世纪,哲学还是与教 会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随着“神皇合一”机制被两大势力取代(一个是代表上帝的教 皇,一个是皇帝),其他几种潜在的二元现象也出现了。首先是拉丁 与条顿二元性的客观存在。教会势力仍旧是拉丁族的,而帝国却落到 了野蛮的条顿族入侵者的后裔手中。一直到被拿破仑征服之前,它都 被称为日耳曼的神圣罗马帝国。其次,人也被划分成教士和俗人两 类。教士是正统教义的卫护者,由于教会成功地经受住了各种异端影 响的考验,教士的地位在西方大大提高了。早期的一些信基督教的皇 帝曾经同情阿利乌斯教派,但最终还是正统派占了上风。此外,还出 现了天国与世俗诸国的比较。这种比较的根源可以在《福音书》里看 到,但它在罗马帝国覆灭之后才获得了更为直接的重要意义。虽然野 蛮部族能够摧毁城市,但神的城市却是无法摧毁的。最后是精神与肉 体的二元对立。这种对立更为古老,其根源可追溯到苏格拉底的“肉 体与灵魂”理论。这些概念以新柏拉图主义的形式变成了保罗派新教 的核心,而且启发了其中的早期基督教苦行(禁欲)主义。 天主教哲学在世界范围的发展情形是这样的:它的第一次成熟是 靠圣·奥古斯丁的努力,此人主要受了柏拉图的影响;而圣·托马斯 ·阿奎那则使它达到了巅峰,托马斯将教会建立在亚里士多德理论的 基础上,教会的主要辩护者们至今还在为这一基础辩护。由于这种哲 学与教会的联系是如此紧密,所以要想说明它的发展及对后世的影 响,就需要进行大量的历史考察。但是,如果我们想了解那个时代的 精神及其哲学,那么还是有必要对这些事件作一些说明。 逐渐主宰了西方的基督教,本来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而那时的 犹太教又是希腊与东方思想的混合物。基督教和犹太教都认为上帝有 自己的宠儿,尽管两者的选择对象不同。它们坚持同样的历史观,认 为历史开始于神的创造,并将走向神的某种结局。但两者的确存在着 一些分歧,如弥赛亚(救世主)是谁?他想实现什么?在犹太教看 来,救世主仍将到来,并赐予他们尘世的胜利;而基督教徒却认为救 世主就是拿撒勒的耶稣,他的天国不在我们这个世界。基督教接受了 犹太教的正义概念,并将其作为帮助同胞和笃信某种教条的指导思 想。从本质上说,后来的犹太教与基督教都赞同新柏拉图主义的“彼 岸(另一个世界)”概念。不过,希腊理论是哲学理论,不容易为每 个人所理解;而犹太教与基督教的观点更注重对来世的解释,正义者 将升入天堂,而邪恶者将下地狱受煎熬。其“来世报应”的说法,使 这一理论广为人知。 ◎ 闪米特的神祇,巴比伦崇拜的神。

    要想了解这些信仰是如何发展的,我们就必须记住:耶和华(犹 太教的上帝)最初是闪米特族的主神,他保护自己的人民。除了耶和 华,还有别的神主宰着其他部族。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现过任何关 于“彼岸”的暗示。以色列的主神掌握着其部族的世俗命运。他是一 位爱妒嫉的神,不能容忍他的子民同时信奉别的神灵。古代的先知都 是一些政治领袖,他们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制止人们崇拜其他诸神, 因为他们怕招致耶和华的不快,担心威胁到犹太人的社会凝聚力。犹 太教的这种部族特征,通过一系列的民族灾难得到了加强。 公元前722年,亚述人攻陷了北方的以色列王国,并将绝大多数居 民驱逐出境。公元前606年,巴比伦人攻占了尼尼微,并摧毁了亚述帝 国。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征服了南方的犹太王国,并于公元前586年 占领了耶路撒冷,烧毁了神殿,将大量的犹太人流放到巴比伦。一直 到公元前538年,波斯国王居鲁士攻陷巴比伦之后,犹太人才获准回到 巴勒斯坦。正是在被流放巴比伦期间,犹太教的教义和民族特性得到 了加强。由于神殿被毁,犹太人只好免掉了祭奠仪式。大量留传至今 的犹太教口头传说,都要追溯到这个时期。 犹太人散居各地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 都回到了故土。那些回去的人确实活了下来,但只是建立了一个不怎 么重要的神权国家。在亚历山大死后,亚细亚的塞琉西王朝与埃及的 托勒密王朝之间发生了旷日持久的争执,犹太人必须想方设法守住自 己的地盘。一支重要的犹太人群体在亚历山大城增长起来,除了宗教 之外,一切都很快被希腊化了。希伯来文的《圣经》也不得不译成希 腊文,从而产生了《圣经》的“七十人译本”,之所以有这个名称, 是因为传说有七十位翻译者独立翻译,却译出了完全一致的译本。但是当塞琉西国王安提阿古四世在公元前2世纪上半叶,试图强迫犹太人 按希腊方式生活时,犹太人在马喀比兄弟的领导下纷纷揭竿而起。犹 太人以巨大的勇气和毅力,为争取以自己的方式敬神的权利而战斗。 结果他们赢了,于是马喀比家族以大祭司的身份统治国家。其家族的 世袭统治被称为哈斯摩尼亚王朝,该王朝一直延续到希律王时期。 ◎ 托莱多犹太教堂的阿拉伯花饰 当散居各地的犹太人越来越希腊化的时候,主要靠了马喀比家族 的成功抵抗,犹太教才得以幸存下来,也为基督教及后来的伊斯兰教 得以兴起提供了必要条件。正是在这一时期,犹太教产生了“彼岸” 的概念,因为起义已经证明人世间的灾难总是首先光顾那些最有德行 的人。公元前1世纪,除了正统派势力,还发展出一种更成熟的、受希 腊文化影响的运动,它的教义预示着应该对《福音书》中的耶稣进行 伦理上的重新评价。早期的基督教实际上就是一种经过改革的犹太 教,正如新教起源于教会内部的某种改革运动一样。 马克·安东尼结束了大祭司们的统治,并任命希律为国王,希律 是一位彻底希腊化了的犹太人。公元前4年,希律死后,犹太国由罗马 的一名地方财政长官直接统辖。但犹太人并不喜欢罗马的“神皇合 一”机制,当然,基督教徒也是如此。不过,犹太教徒与基督教徒有 一个不同之处,后者至少在原则上赞同谦卑的传统;而前者却在总体 上显得很自大,这一点颇像古典时代的希腊人。除了自己的神以外, 他们顽固地拒绝承认任何其他的神。事实上,他们也拒绝承认罗马的 “神皇合一”。公元66年,犹太人举行了反抗罗马的起义,经过一场 残酷的战争之后,耶路撒冷于公元70年被攻陷,神殿再次被摧毁。希 腊化犹太历史学家约瑟法斯在他的希腊文著作中记载了这一战役。 ◎ 特苏斯的保罗,宗教罪人与圣徒,基督教的创立者。 这一事件致使犹太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散落到各地。正如被 放逐到巴比伦时一样,正统派变得更加苛严。公元1世纪之后,基督教 和犹太教都把对方看做完全不同的、势不两立的宗教。在西方,基督 教煽起了一种可怕的反闪米特族情绪,使得犹太人从此生活在社会的 边缘,并饱受迫害和剥削,这种情况直到他们于19世纪获得政治权利 才结束。只有在穆罕默德的穆斯林国家,尤其是在西班牙,犹太人才 得以兴旺起来。当摩尔人最终被驱逐时,古典传统和阿拉伯知识才大 量地通过通晓多种语言的犹太思想家传授给了教士们。1948年,犹太 人再次拥有了迦南。他们是否会发展出自己新的文化势力,要回答这 个问题恐怕为时尚早。 犹太教中持不同意见的派别形成了早期的基督教,他们最初并没 有想用这种新教义去控制不信犹太教的人。这些早期基督徒仍然保持 着旧的排外传统,犹太教从来没有打算争取外族的皈依,即使在今天 得到改良的情况下,只要割礼和斋戒还在进行,它就不可能吸收外族 入教。如果没有一个信徒去设法放宽入教的基本条件的话,那么基督 教可能至今仍然是非正统犹太人的一个教派。特苏斯的保罗(一个希 腊化的犹太人和基督徒)扫除了这些外部障碍,从而使基督教受到了 普遍的欢迎。 罗马帝国的希腊化公民还是不承认基督应该是犹太人之神的儿 子。灵知主义弥补了这个缺陷,它是与基督教同时出现的一种宗教调 和运动。按照灵知主义的观点,可感知的物质世界是耶和华创造的, 但耶和华实际上只是一位小神,它与最高的神闹翻之后,便出来作 恶。终于,为了推翻《旧约》中的错误教义,最高的神的儿子化作凡 人降临人间。这些观点再加上一些柏拉图的思想,就构成了灵知主 义。它把希腊传说的成分、俄耳浦斯神秘主义的因素、基督教义以及 别的东方思想结合了起来,然后采取一种妥协的哲学混合方式使它变 得圆满。 而摩尼教(后期灵知主义所派生)则干脆把精神与物质的差异混 同于善与恶的差异。在藐视物质事物方面,他们比敢于冒险的斯多葛 学派走得更远。他们禁止食肉,并宣称任何形式的性行为都是罪恶 的。从它们只流传了数世纪的情况来看,我们似乎可以准确地推断, 这些苛刻的教条并没有得到完全有效的执行。在君士坦丁之后,灵知 教派不再那么重要了,但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幻影教派宣称,钉在十 字架上的不是耶稣本人,而是他的某种幻影或替身,这不禁让人想起 希腊传说中伊芙琴尼亚的献祭。穆罕默德承认耶稣是一位先知,尽管 无法和他自己相提并论,后来他也采纳了幻影教派的观点。 随着基督教根基的日益牢固,它与《旧约》宗教的纷争也愈演愈 烈。它认为犹太人没有承认古代先知所预言的弥赛亚,所以是罪恶 的。从君士坦丁往后,反闪族主义变成了基督教狂热的一种体面的形 式,尽管宗教并不是狂热分子们惟一的动机。奇怪的是,曾遭受过可 怕迫害的基督教一旦翻了身,竟然会同样残暴地对付一个坚持自己信 仰的少数派。 在某些方面,基督教有了新的、明显的变化。总体上看,犹太教 是一种十分简单的非神学事物,这一率真特性甚至还在“对观福音 书”中有所体现。但是在《约翰福音书》里,我们却发现了神学思辨 的开端,当基督教思想家们试图在自己的新教义中吸收希腊人的形而 上学时,这种神学思辨的重要性就得到了加强。随着《圣经》的逐渐 形成,我们不再只关注“神加人”的基督形象,而是关注他的神学方 面。《圣经》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斯多葛学派、柏拉图,乃至赫拉克利 特。这种神学传统在欧利根(公元185~公元254年)的著作中首次得 到了系统的阐释。 ◎ 圣徒们 欧利根生活在亚历山大城,他曾在普罗提诺的老师阿摩尼阿斯· 萨卡斯门下求学,因而与普罗提诺有不少共同点。根据欧利根的观 点,上帝本身在其所有三个方面(圣父、圣子、圣灵)都是无形的。 他坚持古老的苏格拉底理论,即灵魂以某种独立状态先于肉体存在, 当人出生时,它才进入肉体。这一观点正如“一切灵魂终将获救”的 观点一样,后来使他被视为异端。但他一生都在冲撞教会。他年轻时 曾经不明智地走向极端,用自我阉割的方式来预防肉体的虚弱,而这 种方式并未得到过教会的认可,他因此而走了背运,并失去了担任教 士的资格,尽管在这一问题上似乎还有过一些不同意见。 欧利根在《反西尔撒斯论》一书中,详尽地批驳了西尔撒斯,而 西尔撒斯的反基督著作却没有留存下来。在这里,我们首次看到了为 《圣经》具有神授性观点辩护的倾向。除了其他方面,信仰能够使信 仰者产生一种有价值的社会影响这一事实也被用以证明信仰的合法性 和正确性。说到底这是一种实用主义观点,最近的一位思想家威廉· 詹姆士再次把它提了出来。但不难看出,这种论证是一把双刃剑,因 为它完全取决于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马克思主义者不赞同已 经制度化了的基督教,他们称宗教为“人民的鸦片”;如果按照实用 主义观点,他们完全有权竭力反对基督教。 教会的集权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起初,主教是由各地的教会成 员选举产主的。罗马主教权力越来越大,那只是君士坦丁统治之后的 事情。通过救济穷人,教会有了一群依附者,这一点很像昔日罗马元 老院家族的作风。君士坦丁统治时期充斥着教义斗争,因此也给帝国 带来了不少骚乱。为了解决其中的一些问题,皇帝于公元325年召开了 尼西亚会议。会议确定了和阿利乌斯教派对立的正统派的若干准则, 从此教会就采用这些准则去解决教义发展中的分歧。阿利乌斯是亚历 山大的祭司,他的教义认为圣父的地位高于圣子,两者是截然不同 的。撒伯留斯则为相反的观点进行辩护,他说圣父与圣子只是同一个 人的两个方面。正统观点最终获得了胜利,它将两者放在同一个层次 上,认为两者是同体异位。但是,阿利乌斯教派还是继续兴盛起来, 各种其他异端同样如此。正统教义的主要提倡者是阿撒那修斯,他于 公元328年至公元373年任亚历山大城的主教。而阿利乌斯教却得到了 君士坦丁的继承者们的支持,只有朱利安是个例外,因为他是个异教 徒。但是,狄奥多修斯于公元379年登基后,正统派又得到了帝国的支 持。 在西罗马帝国晚期和基督教时期,有三位重要的教士各自以不同 的方式加强了教会势力,他们死后都被颂为圣徒。安布洛斯、杰罗姆 和奥古斯丁都出生于4世纪中期,彼此相差不过几岁。再加上6世纪的 教皇大格里高利,后来一并被称为“教会博士”。 ◎ 写作中的奥古斯丁 在这三个人中,奥古斯丁是惟一的哲学家。安布洛斯是一位无所 畏惧的教会势力的辩护者,他为国家与教会的关系打下了基础,这种 关系盛行于整个中世纪。杰罗姆是《圣经》最早的拉丁文译者。奥古 斯丁进行的是神学和形而上学的思辨。宗教改革前的天主教神学架构 和改良宗教的主导原则主要归功于他。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本人 就是奥古斯丁教义的僧侣。 公元340年,安布洛斯出生于托莱福。他在罗马受的教育,后来又 从事与法律相关的职业。他30岁时被任命为意大利北部列古里亚和埃 米里亚的地方长官,任职达四年。在此期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 放弃了世俗生活(虽然没有停止政治活动),并当选为米兰主教,当 时米兰是西罗马帝国的首都。担任主教一职之后,安布洛斯勇敢地、 而且经常毫不妥协地坚持教会有至高无上的宗教地位,并由此而产生 了深远的政治影响。 ◎ 安布洛斯,米兰主教。 起初,宗教的地位很明确,似乎也没有对正统派构成什么威胁, 皇帝格雷善自己就是一个天主教徒。因为疏于政事,他后来被谋杀 了,于是有关继位问题的麻烦接连不断,马克西姆斯篡取了除意大利 以外的整个西罗马的权力,而意大利的统治权则为格雷善的弟弟瓦林 提尼安二世合法继承。由于小皇帝年纪尚小,实权则为太后查士丁娜 所掌握。查士丁娜是一个阿利乌斯教徒,因此一场冲突便不可避免地 发生了。异教与基督教最引人注目的冲突地点当然是罗马城。君士坦 丁的儿子君士坦丁乌斯统治时,胜利雕像本来已经搬出了元老院,背 教者朱利安又把它搬了回来,格雷善则再一次把它搬了出去,于是元 老院的一些议员就提出要再次搬回来,但另一些基督教议员却在安布 洛斯及教皇达马苏斯的帮助下占了上风。格雷善死后,异教派别于公 元384年重新兴起,他们向瓦林提尼安二世请愿,为了不让异教徒的这 一新举动获得皇帝的支持,安布洛斯就在奏本中提醒说,皇帝有责任 为上帝服务,正如公民作为士兵有责任为皇帝服务一样,其中的暗示 比“耶稣要求赋予上帝和凯撒各自有权接受的东西”还要过分。这样 一来,我们就只好宣称教会作为上帝支配人间的工具要高于国家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国家权力正日渐衰减。教 会作为普遍性的国际组织,即使帝国崩溃了,它也照样能存在下去。 一个主教作了这样露骨的暗示之后,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也正标 志着罗马帝国的衰落。但是,胜利雕像的事依然没有了结。后来,篡 位者尤金尼乌斯又把它竖了起来,直到公元394年败给狄奥多修斯之 后,基督教派才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由于查士丁娜信奉阿利乌斯教,安布洛斯与她发生了争执。查士 丁娜曾经要求在米兰为阿利乌斯教的哥特军团保留一座教堂,主教安 布洛斯不同意,民众也站在主教一边。被派去攻打教堂的哥特军人却 与人民达成了一致,不肯诉诸武力。这是安布洛斯的一个显著的英勇 行为,他在全副武装的蛮族雇佣军面前毫不屈服。最后皇帝只好做出 让步,在为基督教会争取独立的斗争中,安布洛斯在道义上取得了一 次伟大的胜利。 ◎ 主教的象牙宝座 不过,主教的行为并非总是同样值得赞颂的。在狄奥多修斯统治 时期,皇帝曾命令一位地方主教赔偿一座被烧毁的犹太教堂的修缮费 用,因为火灾正是在他的蓄意挑唆下发生的,但主教安布洛斯却对此 极力反对。虽然皇帝的本意是不支持这种恐吓行径,但安布洛斯辩解 说,基督教徒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赔偿这类损失。这种危险的说法致使 中世纪出现了许多迫害行为。 安布洛斯的主要功绩是管理与治国,而杰罗姆却是当时的优秀学 者之一。公元345年,杰罗姆生于达尔马希亚边境附近的斯垂登。他18 岁时赴罗马求学,在高卢游历了数年之后,他在距故乡不远的阿奎雷 亚定居下来。由于一场争执,杰罗姆离家去了东方,他在叙利亚的沙 漠里隐居了5年。后来,他到了君士坦丁堡,不久又回到了罗马。公元 382年至公元385年,他一直留在罗马。教皇达马苏斯于前一年去世, 而继任的教皇似乎不大喜欢这位爱争辩的教士,于是杰罗姆再次去了 东方,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些有德行的罗马妇女,她们赞同他的独 身禁欲戒律。公元386年,一行人最终在伯利恒定居下来,并过起了修 道院的生活。 杰罗姆于公元420年去世。他的名著是拉丁文《圣经》译本,该译 作成了天主教承认的惟一正统译本。在最后一次在罗马停留期间,杰 罗姆从希腊原文翻译了《福音书》。至于《旧约》,他还追溯到了希 伯来的根源。 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杰罗姆极大地影响了当时日益盛行的修道 院运动,使它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他的一些罗马弟子随同他去了伯利 恒,并在那里建了四座修道院。和安布洛斯一样,杰罗姆也是一位伟 大的书信作家,其中许多信是写给年轻女子的,信中规劝她们保持德 行与贞洁。当公元410年哥特入侵者劫掠罗马时,他似乎有些听天由 命。他并没有去考虑拯救帝国的措施,而是更加热衷于对贞操价值的 赞颂。 ◎ 奥古斯丁,希波主教,神学与哲学作家。 公元354年,奥古斯丁出生在努米底亚省。他所受的教育完全是罗 马式的,20岁时,他带着妻儿来到了罗马。不久,他又去了米兰,在 那里以教书为业。在此期间,他本来是一个摩尼教徒,但最后却在不 断的悔恨的驱使下,被一位有心计的老妇人领进了正统派。公元387 年,安布洛斯为他施了洗。公元396年,他回到非洲,担任希波地方的 主教,直到430年去世。 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我们看到了他与罪孽作斗争的引人 注目的描写。他终身都为小时候的一个事件所困扰。这实际上只是一 件小事,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把邻居花园里一棵梨树上的 梨摘光了。虽然这只是一时兴起的顽皮行为,但他对罪过的病态反省 却夸大了这一过错,认为永远都不能宽恕自己。在他看来,这无论如 何也是一种危险行为。 在《旧约》的早期,个人罪孽被看做是整个民族的缺点,后来才 逐渐被看做个人的污点。对基督教神学来说,这一转变是至关重要 的,因为教会作为一种机构是不可能犯过失的,只有个别基督徒才可 能犯下罪过。通过对个人因素的强调,奥古斯丁成了新教神学的一位 先驱。天主教越来越认同教会的重要性,而奥古斯丁认为两方面都重 要。人在本质上是有罪的,应该打入地狱,要通过教会的调解才能得 救。但按照宗教惯例,即使过一种有德的生活也并不能保证一定得 救。上帝是善的,而人是恶的,上帝允许拯救算是一种恩赐,拒绝拯 救也不应受到指责。这种宿命论后来为改良神学中更为顽固的流派所 采纳。另一方面,摩尼教曾认为恶是一种物质的原则,而奥古斯丁却 认为恶是不良意志的一个结果,这个有价值的观点也为改良神学所继 承,并构成了新教责任概念的基础。 奥古斯丁的神学著作主要是以批驳裴拉鸠斯的温和观点为目的。 和当时的绝大多数教会人士相比,裴拉鸠斯这位威尔士教士的心怀更 为仁慈。他否定了原罪论,并且教导说,人可以依靠自身的努力来获 得拯救。由于其宽容性和开明性,这一理论必然会赢得众多的支持 者,尤其是那些保持着希腊哲学家的某些精神的人。奥古斯丁为了替 自己辩护,就强烈地反对裴拉鸠斯的学说。对于裴拉鸠斯被最终宣布 为异端邪说,奥古斯丁是负有一定责任的。他以保罗的《使徒书》为 起点解释宿命论,而假如保罗看到从自己的教诲中推出了如此可怕的 命题,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后来,这一理论为加尔文所吸收,但是, 教会却明智地抛弃了它。 奥古斯丁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神学上,即便涉及哲学问题,他的主 要目的也是为了调和圣经的教谕和柏拉图学派的哲学遗产。在这个意 义上,他是基督教辩护传统的先驱。尽管如此,他的哲学思辨本身仍 然很有意思,并且证明了他是一位敏锐的思想家。这类资料可从《忏 悔录》第十一卷中找到,由于它不是闲谈的好题材,所以流行版本总 是将它省略。 奥古斯丁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就是去揭示上帝的万能怎样才能与 《创世纪》中的创造事实(假定真有其事)协调起来。首先,有必要 把犹太教、基督教,还有希腊哲学中的创世概念区分开来。对希腊人 来说,假如说能像变戏法那样把世界从子虚乌有中产生出来,也许他 们在任何时候都会觉得十分荒谬。如果上帝创造了世界,那么他应该 被看做使用了现成原材料的建筑大师。无中生有的东西是与希腊精神 中的科学特征相抵触的。《圣经》里的上帝则不是这样,他被认为既 创造了原材料,又创造了建筑物。希腊的观点自然能推导出泛神论, 因为它认为上帝就是世界,这一思路始终吸引着那些有强烈神秘主义 倾向的人。持有这一观点的最著名的哲学例子就是斯宾诺莎。奥古斯 丁接受了《旧约》中的造物主,一个世界之外的上帝。上帝是一个永 恒的神灵,不受因果关系或历史发展的支配,他在创造世界的同时, 也创造了时间。我们无法追问创世之前的状态,因为那时还不存在可 以用来提问的时间。 ◎ 鲍依修斯,柏拉图派哲学家和罗马贵族。 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一种三重性的现在。之所以被恰如其分 地称为现在,是因为它是惟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过去是现在的回忆, 而未来是现在的展望。这一理论并非没有缺陷,但它主要是为了强调 时间作为人(被创造的存在物)的一部分心灵体验的主观性。按照这 一观点,追问创世之前有什么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康德也对时间作过 主观的解释,他说时间是一种知性形式。这种主观态度使奥古斯丁预 示了笛卡尔的如下学说:人惟一不能怀疑的就是自己在思考。尽管主 观主义最终未能在逻辑上站得住脚,但奥古斯丁仍然算是它的一位能 干的阐释者。 奥古斯丁时期的标志性事件就是西罗马帝国的覆灭。公元410年, 阿拉里克的哥特人攻占了罗马。也许基督教徒们从这一事件中看到了 他们罪孽的应有惩罚。而对异教徒来说,他们的想法却相反:以前的 诸神已经被抛弃,朱庇特自然就撤回了他的庇护。为了应对这一论 证,奥古斯丁从一个基督徒的角度出发,写下了《上帝之城》,并在 写作过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基督教历史论,其中很大一部分在今天 只剩一点怀古的情趣,但“教会独立于国家”这一中心论点却在中世 纪具有重大意义,甚至在今天的某些地方,它还保留了下来。为了参 与对灵魂的拯救,国家必须服从教会,实际上,这种观点是建立在 《旧约》中犹太国家样板的基础上的。 在狄奥都利克统治时期,罗马住着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他的生活 和作品与当时文明的普遍衰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就是鲍依修斯。 大约公元480年,鲍依修斯出生于罗马,他是一位贵族子弟,与元老院 议员阶层关系密切。鲍依修斯还是狄奥都利克的朋友,公元500年,这 位哥特国王成了罗马的统治者,10年后,鲍依修斯终于被任命为执政 官。但是后来,他的命运却出现了逆转。公元524年,他被关进了监 狱,并以叛国罪被处死。在狱中等候行刑期间,他写下了《哲学的慰 藉》,这本书使他声名远扬。 ◎ 鲍依修斯在狱中候刑时写作《哲学的慰籍》一书。 在生前,鲍依修斯就以睿智和博学著称。他是第一个把亚里士多 德的逻辑学著作翻译成了拉丁文的人。此外,他还写了自己的著作和 关于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评注。他在音乐、算术和几何学方面的论 文,长期被中世纪的文科学院奉为范文。他想完整地翻译柏拉图与亚 里士多德著作,但这一计划从未得以完成,的确令人遗憾。奇怪的 是,中世纪不仅把他当作一位伟大的古典哲学学者,而且把他当做一 名基督教徒来加以推崇。 正如《哲学的慰藉》里提到过的那样,他坚持柏拉图式的立场。 但相比之下,他更有可能是一名基督徒,就像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只能算名义上的基督徒,因为和教士们的神 学思辨相比,柏拉图哲学对他的影响要大得多。不过,如果他真的被 当做可靠的正统派的话,也许更好一些,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 的大部分柏拉图观点才能顺利地被后来几个世纪的教士们所吸收。而 在当时,异端的罪名是很容易使他的作品遭到埋没的。 无论如何,《哲学的慰藉》一书脱离了基督教神学。该书包括交 替出现的散文与诗歌部分,鲍依修斯自己发言时用散文,而哲学则借 一位妇女的形象用诗歌应答。该书的教义与观点并没有引起当时教会 人士的兴趣。他直截了当地再次肯定了三位伟大的雅典哲学家的崇高 地位,在追求善的生活方式上,鲍依修斯遵循了毕达哥拉斯学派传 统,而他的伦理学说大部分源于斯多葛学派,他的形而上学则可以直 接追溯到柏拉图。书中一些章节带有泛神论的色彩,他据此提出了恶 并不真实的理论。上帝是善的,不可能作恶;既然上帝是万能的,那 么恶必定是虚幻的。这一观点有许多地方都是与基督教神学和伦理学 格格不入的,但不知为什么,它似乎并没有激怒正统派阵营中的任何 人。全书主要是在回顾柏拉图,它避开了普罗提诺之类的新柏拉图主 义作家的神秘主义,与当时盛行的种种迷信也毫无瓜葛,书中也找不 到当时基督教思想家的那种狂热的罪孽感。该书最突出的特点,或许 就是它的作者是一名死囚。 如果我们把鲍依修斯看做一位象牙塔里的思想家(脱离当时的实 践事务),那就错了。恰恰相反,他像古代的哲学家一样,经历了各 种实践事务,是一位有才能、头脑冷静的执政官,并忠于自己的哥特 主子。后来,他被当做受到阿利乌斯教派迫害的殉道者,这一谬误也 许有助于提高他作为一位作家的知名度。但作为一位不偏颇、不盲从 的思想家,他却从未被颂为圣徒,而赛瑞利(下文将对此人作更多介 绍)却成了圣徒。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鲍依修斯的作品提出了一个持久的问题, 即一个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必然是其时代的产物?鲍依修斯所生活的 世界,是对超然而理性的探索抱有敌意的世界,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 迷信和狂热泛滥的时代,然而在他的著作里,这些外部压力似乎一点 也没有显示出来,他的问题也绝不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问题。诚然, 罗马的贵族阶级不大容易屈从于流行时尚与狂热情绪。某些旧道德, 在帝国覆亡之后,仍然在这些贵族当中留存了很长时间。在一定程度 上,这也可以用来解释鲍依修斯伦理思想中的斯多葛倾向。但是下述 事实本身却必须得到解释:尽管外有野蛮部族侵扰,内有狂热情绪盛 行,这样一群人(坚持旧道德的人)还是继续存在了下来。我想,可 以从两个方面来回答这个问题。一方面,人肯定是传统的产物。首 先,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会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后来,他们的生活方 式又从他们所坚守的传统中得到了支持,不管这种忠诚是完全出于自 觉,还是多少出于盲从。另一方面,传统不容易受时间的约束,它们 呈现出自身的一种生活,并且可以长期存在下去。传统就像郁积在地 表下的暗火,当重新得到支持时,就会再次被煽成明火。在蛮族入侵 时那种动荡不安的环境里,古典时代的传统依然在某种程度上幸存了 下来,在这种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现鲍依修斯之类的人物。但他一定 早就意识到了横在他与同代人之间的鸿沟。如果相信某种传统的力 量,就需要有一定的毅力来支持它,鲍依修斯肯定也需要鼓起他的全 部勇气。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另一个相关的问题了。为了理解某些哲学问 题,是否有必要去研究哲学史?为了理解某个时期的哲学,是否有必 要去了解这个时期的历史?按照上文所述的观点,社会传统与哲学传 统之间显然存在着某些相互作用。迷信的传统不会产生不迷信的思想 家,把禁欲看得比事业还高的传统不可能产生能够接受时代挑战的建 设性措施。另外,即使没有完整的历史知识作注解,我们也有可能充 分理解某个哲学问题。读读哲学史,其意义正在于认识到绝大多数问 题过去曾经提出过,一些明智的答案过去也曾经有过。 对罗马的洗劫开创了一个战事不断的时代,并导致了西罗马帝国 的灭亡和日耳曼部族在帝国全境的定居。北方的不列颠遭到了盎格鲁 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的侵犯;法兰克部族扩张到了高卢;汪达尔人 向南侵入了西班牙和北非。下述留存至今的国家和地区名称,还能让 我们想起相关的事件:英格兰因盎格鲁而得名,法兰西得名于法兰 克,安达卢西亚则得名于汪达尔。 西哥特人占领了法兰西南部,东哥特人则征服了意大利,在此之 前,他们曾试图瓦解东罗马帝国,但未能成功。从3世纪末以来,哥特 雇用军为罗马作战效劳,因此逐渐掌握了罗马的战术。罗马失陷以 后,帝国还苟延残喘了几年,直到公元476年,终于被国王奥都瓦克率 领的东哥特人摧毁。公元493年,狄奥都利克命人谋杀了奥都瓦克,结 束了其统治,于是,狄奥都利克成了东哥特的新国王,统治意大利直 到公元526年去世。在哥特人的背后,东方的匈奴蒙古人部落在国王阿 替拉的率领下,正向西挺进。虽然他们有时也与哥特人结为联盟,但 是公元451年阿替拉入侵高卢时,双方的关系就恶化了。一支哥特、罗 马联军在沙龙阻止了阿替拉的进犯。随后,由于教皇列奥施加了道德 压力,阿替拉攻占罗马的计划也就取消了。这位蒙古国王不久后去 世,部族失去了习惯的统帅,这支掳掠成性的亚洲军队渐渐失去了往 日的威风。 有人可能认为这些动荡会引起教会的明显反应,但教会的注意力 却为“基督的多重位格”的极端教义的细枝末节所吸引。有的人认为 基督是一个具有两种面貌的人格,这一观点最终取得了胜利,它的主 要辩护者就是赛瑞利。赛瑞利于公元412年至公元444年任亚历山大城 主教,他是正统派顽固的支持者,并且以实际行动表现出他的狂热 ——煽动迫害亚历山大城的犹太人,并策划了对希帕莎的凶残谋杀 (希帕莎是为数学史做出贡献的少数妇女之一)。赛瑞利因此被颂为 圣徒。 而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主教奈斯脱流斯的追随者们却赞同“基 督有两个位格”的观点,也就是作为人的基督和作为上帝之子的基 督;前面提到过,这一观点的创始者是灵知教派。奈斯脱流斯的学说 主要是在小亚细亚和叙利亚赢得了支持者。 为了解决这个神学难题,双方作了一次努力,于公元431年在以弗 所召开了一次会议。没想到赛瑞利教派设法抢先到了会场,趁对方没 来得及入场,就迅速做出了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表决,于是奈斯脱流斯 教派被宣布为异端。“基督只有一个位格”的观点终于占了上风。赛 瑞利死后,公元449年以弗所的一次宗教会议进一步宣称,基督不仅只 一个位格,而且只有一个本性。该教义后来被称为“一性论异端”, 公元451年的卡罗西顿会议谴责了该教义。如果赛瑞利此时还活着的 话,就很可能被定为一性论异端分子,而不再是圣徒。然而,虽然全 体基督教会议可以制定标准,但异端也会咬牙坚持下去,尤其是在东 方。正是由于正统教派与异端教派的互不妥协,伊斯兰教势力后来才 得以大展宏图。 在意大利,哥特人并没有盲目地摧毁原来的社会结构。狄奥都利 克(公元526年去世)保留了原有的行政制度。他在宗教问题上的态度 也很温和,他本人是一个阿利乌斯派教徒,似乎也允许一些非基督教 因素继续存在,尤其是在罗马的贵族家庭中存在。鲍依修斯这位新柏 拉图主义者就是狄奥都利克的大臣。然而皇帝查士丁却是一个坚持狭 隘观念的人,公元523年,他宣布阿利乌斯为非法教派,这一举动把狄 奥都利克弄得很尴尬,因为他的意大利领地内到处是天主教,而他自 己的力量无法与皇帝抗衡。由于担心自己的支持者搞阴谋,他将鲍依 修斯关进监狱,并于公元524年将他处死。公元526年,狄奥都利克去 世,次年查士丁去世,查士丁尼继位。正是由于查士丁尼下旨,伟大 的罗马法大纲、法典和法学汇纂才得以完成。查士丁尼是正统派的坚 定拥护者,继位初期,他下令关闭了雅典的阿卡德米学院。在这之 前,阿卡德米一直作为古老传统的最后一个堡垒,尽管这时它的学说 已经被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因素淡化了。公元523年,君士坦丁堡开始 兴建圣·索菲亚教堂,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士耳其人占领之前,该 教堂一直是拜占廷教会的中心。 查士丁尼的宗教兴趣也影响了皇后(著名的狄奥都拉),她的经 历很平常,此外,她还是一位一性论者。查士丁尼正是为了她,才开 始了“三个牧师会”的论战。在卡勒西顿,三个具有奈斯脱流斯倾向 的神父被宣布为正统派,这就触犯了一性论的观点。于是查士丁尼发 布敕令,宣称三人为异端,这一决定使教会内部出现了长期争论。结 果,查士丁尼本人也成了异教徒,他接受了阿法萨托都塞提克的观 点:基督的肉身是不朽的,这正是一性论的必然结果。 ◎ 查士丁尼试图再次征服西方。正统的他关闭了了阿卡德米学院。 查士丁尼统治时,国家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试图从蛮族首领手中 夺回西部各省。公元535年,他入侵意大利,此后将近18年时间里,这 个国家都饱受战乱之苦,非洲被勉强地重新征服,但总的说来,拜占 廷的统治是不是一件幸事却也值得怀疑。拜占廷的力量并未大到足以 收复整个帝国,尽管皇帝得到了教会的支持。公元565年,查士丁尼去 世。3年后,意大利又遭到了一次蛮族的入侵。伦巴底入侵者长期占据 着北部地区,该地区后来就被称为伦巴底。他们与拜占廷人争斗了200 年之久,后者由于受到萨拉森人从南面发起的攻击,最终败退了。拜 占廷在意大利的最后一个堡垒——拉温那,也于公元751年被伦巴底人 占领。 在我们所谈论的时代,像鲍依修斯这样的人物是十分罕见的。这 个时代的特征并不是哲学上的。不过,我们必须提到后来对中世纪哲 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两个发展:一是修道生活在西方的发展,二是教 皇势力与权威的发展,它们分别与本笃和格里高利的名字有关。 ◎ 查士丁尼的皇后狄奥都拉,一性论者。 修道生活始于4世纪的东罗马帝国,起初,它与教会并没有什么关 系,由于阿撒那修斯首先采取了措施,修道运动才最终被教会所控 制。前面说过,杰罗姆是修道生活方式的伟大推行者。6世纪期间,高 卢和爱尔兰开始建立修道院。但西方修道生活的决定性人物却是本 笃,后来的本笃修士会就是因他而得名。本笃于公元480年出生于贵族 家庭,并且在罗马贵族安逸奢华的环境中长大。20岁时,他开始对早 年的教养传统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于是跑到一个洞穴里隐居了三年。 公元520年,他在蒙特卡西诺建了一座修道院,该院成了本笃修士会的 活动中心。它的创立者本笃所制定的教规告诫会员,要发誓保持清 贫、顺从和贞洁。但本笃并不喜欢东方僧侣们的那种过于刻苦的修 行。由于他们(东方僧侣)机械地理解了基督教关于肉体有罪的观 点,才会互相比试,看谁能达到最高的舍身境界。对于这些有害的怪 观念,本笃教规予以坚决制止。该组织的权力掌握在终身任职的修道 院院长手中。后来,本笃修士会又提出了自己的传统,该传统与其创 立者本笃的意图多少有些不符。本笃派学者们在蒙特卡西诺搜集了大 量藏书,为维护经久不衰的古典学问传统做了很多工作。 本笃定居于蒙特卡西诺,直到公元543年去世。大约40年后,修道 院遭到伦巴底人的洗劫,修士会逃亡到了罗马。蒙特卡西诺在其悠久 的历史中,还遭受过两次破坏,一次是9世纪被萨拉森人毁坏,另一次 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幸的是,它丰富的藏书留存了下来,现 在,修道院也得到了彻底重建。 ◎ 边奈狄克特,蒙特卡西诺图书馆的创始人。 格里高利在他的《对话录》第二册里,记载了本笃生平一些细 节。其中有相当篇幅讲的是超凡的行为及事件,这些传说揭示了当时 有教养人士的普遍思想状态。必须记住的是,阅读在当时已经成了极 少数人拥有的技能,因此这些作品完全不像今天的超人和科幻小说之 类的垃圾,它们不是为容易受骗的文盲大众写的。此外,这些《对话 录》还成了我们了解本笃的主要资料来源。 《对话录》的作者大格里高利,被誉为西方教会的第四位博士。 他生于540年,有罗马贵族血统,并在富足奢华的环境中长大。他受到 了教育,尽管没有学过希腊文。这一缺憾永远也未能弥补,即使后来 他在宫廷里住了六年之久。公元573年,他担任了城市的行政长官。但 是不久,他似乎感觉到了神的召唤,于是辞去官职,舍弃财产,当了 一名本笃派僧侣。他做出了这一不同寻常的决定之后,苛严、节俭的 生活便开始了,并长期损害了他的健康。但是,他所过的生活并不是 他以前向往的那种潜心思索的生活。他的政治才干也没有被人忘记, 教皇裴拉鸠斯二世派他出任君士但丁堡宫廷的大使(西方仍对君士坦 丁堡表示象征性的忠诚)。公元579年至公元585年,格里高利虽然住 在宫廷里,却未能完成他的主要使命,即怂恿皇帝和伦巴底人交战。 由于当时已不是军事干预的时代,查士丁尼最后几次军事干预虽然取 得了暂时的成功,但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 大格里高利,教皇权威的促进者。 回到罗马后,格里高利在修道院里住了五年。公元590年,教皇去 世后,更愿意当僧侣的格里高利被选为继承人。这就需要格里高利施 展其全部的政治才能,去应付西罗马政权崩溃后留给国家的不稳定局 面。意大利正遭受伦巴底人的践踏,非洲成了斗争的战场,孱弱的拜 占廷政权为摩尔部族所困扰,西哥特人和法兰克人正在高卢交战,盎 格鲁-撒克逊入侵者已经把不列颠变成了异教徒之地,异端继续困扰着 教会,道德的普遍沦丧开始损害那些本应支配教士生活的基督教原 则。圣职交易泛滥,并在事实上失控了近500年之久。格里高利接过了 所有这些麻烦,并且竭尽全力加以遏制。但正是席卷西方的极度混乱 状态,才使他能够在前所未有的、更为牢固的基础上,建立起教皇的 权威。在此之前,罗马主教从来没有像格里高利那样,如此广泛而成 功地行使过权力。格里高利主要是通过给教士们和世俗统治者们大量 写信来做到这一点的,在他看来,这些人似乎是未能尽职或者犯了越 权办事的罪过。通过发布《主教法规》一书,他为罗马在管理一般教 会事务中的至上权力打下了基础。这部纲领性读物在整个中世纪受到 了高度的推崇,甚至还以希腊文译本传入了东正教。受格里高利神学 教诲的影响,《圣经》的研究转变成了象征性的解释,而忽视了纯粹 的历史内容,直到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才开始注意《圣经》的历史内 容。

    尽管格里高利为巩固罗马天主教的权威做出了坚决的努力,但他 仍然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在政治上,如果皇帝的过分行为也符合他 自己的利益,或者当他感到站出来反对会带来危险时,他就会采取宽 容的态度。和安布洛斯这样的人相比,他是一个狡猾的机会主义者。 他为扩大本笃修士会的影响做了大量工作,该修士会后来成了修道机 构的典范。然而当时的教会对世俗学问不够尊重,格里高利也是如 此。

    第六章 经院哲学

    随着罗马中央集权的衰落,西罗马帝国陷入了一个野蛮时期。在 这一时期,欧洲出现了普遍的文化沉沦。所谓的“黑暗时代”,大概 是指公元600年到1000年。当然,任何把历史划分成若干个整齐区段的 做法都是很勉强的,我们不要指望从这种划分中有多少收获,它最多 只能提示一下该时期的某些综合特征。所以,我们绝不要以为,公元7 世纪刚一来临,欧洲就突然一片漆黑,直到四个世纪后,它才重新浮 现出来。

    ◎ 西罗马帝国开始陷入一个野蛮的时期

    首先,古典传统依然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尽管它们的持续性影 响不够稳定,而且受到了限制。在修道院,尤其是在爱尔兰这样的偏 僻角落,一些学问得到了鼓励和扶植。但是,称这些世纪为“黑暗时 代”也没有什么不妥,尤其是与它们之前和之后的时代相比较的时 候。同时,我们必须牢记,用同等的标准来看,东罗马帝国并没有遭 遇如此普遍的衰败。拜占廷仍然保持着帝国的控制力,并由此使得学 问更加世俗化。而西方要达到这一步则需要花费许多个世纪的时间。 同样,当西方文化日渐衰弱时,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伊斯兰文明(包括 印度、中东、北非和西班牙大部分地区)却达到了最伟大的巅峰。在 更远的中国,唐朝开创了其文明史上最重要的文学纪元。 要理解为什么哲学会与教会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们必须描 绘出这一时期教皇统治与世俗势力发展的主要脉络。教皇们之所以能 在西方巩固其主导地位,主要是因为罗马皇权消失后留下了政治上的 真空。而东方(东罗马帝国)的大主教们除了更多地为皇权所限制以 外,他们对罗马主教们的傲慢也从未有过好感,最终,他们的东正教 教会与罗马分道扬镳了。而且,在入侵部族的野蛮影响下,西方的识 字水平大为降低,而在罗马时代,识字却在整个帝国都得到了普及。 那些保留了残存学问的教士们,逐渐形成了一个会读写的特权集团。 当几个世纪的冲突结束后,欧洲进入了较为稳定的时期,正是这些教 士创办了各种学校。在文艺复兴之前,经院哲学一直都是至高无上 的。 在七八世纪的西欧,教皇统治夹在拜占廷皇帝与蛮族君主两个敌 对势力中间,在一条危险的航道上行进。从某个角度看,与希腊交往 总比依附蛮族更可取,至少皇帝的权威建立在正当法律基础之上,而 征服部族的统治者靠的是武力夺权。另外,东罗马帝国保持着罗马鼎 盛时代的文明尺度,因而也就保持这某种活跃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 与蛮族的狭隘民族主义是截然不同的。况且,哥特人和伦巴底人在不 久前都信奉阿利乌斯教,而拜占廷至少还有点正统因素,尽管它不肯 屈服于罗马的教会势力。 但是,东罗马帝国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在西方维持其权威了。公元 739年,伦巴底人企图攻占罗马,但未能得逞。为了与伦巴底人的威胁 抗衡,教皇格里高利三世试图谋求法兰克人的帮助。当时,克洛维斯 的继承人,墨洛温王朝的君主们在法兰克王国已经丧失了全部实权, 真正的统治者是大总监。8世纪初担任这一官职的是查理·马特尔,他 在公元732年的图尔战役中阻止了伊斯兰教的扩张。查理和格里高利都 死于公元741年,他们的继承人丕平和教皇斯蒂芬三世达成了一项协 议:大总监要教皇正式承认其国王身份,以便取代墨洛温王朝;作为 回报,丕平将公元751年伦巴底人曾占领过的拉温那镇以及东罗马帝国 总督管辖的其他领地送给了教皇。这就导致了他与拜占廷的决裂。 没有了中央政权的约束,教皇在自己的领域里就比东正教更有势 力。当然,拉温那的赠与绝不是一桩合法交易。为了使这一交易貌似 合法,教士们伪造了一份文件,这就是有名的“君士坦丁馈赠”。该 文件自称是君士坦丁的一份政令,根据这一政令,原属西罗马帝国的 全部领土都将移交给罗马教皇。通过这种伎俩,教皇建立了自己的世 俗权力,并且在整个中世纪都得以维持。直到15世纪前,这桩文件伪 造案都没有被揭露。 伦巴底人试图抵抗法兰克的武力干涉,公元774年,丕平的儿子查 理曼翻越阿尔卑斯山,给了伦巴底军队致命一击。查理曼夺取了伦巴 底国王的头衔向罗马挺进。在罗马,他兑现了其父公元754年的许诺。 教廷对他表示支持,他则为基督教在萨克逊疆域内的传播不遗余力, 尽管他改变异教徒的信仰不是靠说服,而是武力。在东部边界,他征 服了大部分日耳曼领土,但在南部的西班牙,他试图逼退阿拉伯人, 却不大成功。公元778年,他的后卫部队战败了,著名的罗兰传奇就因 此而产生。 ◎ 查理·马特尔,图尔战役的胜利者,抑止了伊斯兰教的上升趋势。 查理曼的目标并不仅仅是巩固边疆,他自视为西罗马帝国的合法 继承人。公元800年圣诞节,教皇在罗马为他举行了皇帝加冕仪式,这 标志着日耳曼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开始了。与拜占廷的决裂起初是由 丕平的馈赠引起的,但最终完成却是因为西罗马产生了一位新皇帝。 查理曼为自己的做法所找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当时伊琳女皇还 占据着拜占廷的宝座。查理曼辩解说,这是不符合皇室惯例的,因而 王位仍然空着。而他认为自己获得教皇的加冕后,可以作为凯撒的合 法继承人行使权力。同时,教廷也通过这事件与帝国势力联合了起 来。尽管后来一些独断的皇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废黜或拥立教 皇,但他们仍然需要得到教皇的加冕来确认其皇帝身份。这样一来, 世俗势力与宗教势力便谁也离不开谁了。当然,分歧是不可避免的, 教皇和皇帝为了各自的目的,一直在进行激烈的“拔河”赛。产生冲 突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主教的任命问题(下文将详细介绍)。 到了13世纪,冲突双方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在随后的斗争 中,教廷占了上风。但是在文艺复兴初期,教皇们日益沦丧的道德水 准却使得他们失去了来之不易的优势。与此同时,民族君主制在英格 兰、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兴起,导致了新的势力产生,从而破坏了在教 会精神领导下的团结局面。帝国摇摇欲坠地维持着,直到拿破仑征服 欧洲。教廷则幸存至今,尽管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已经在宗教改革中不 复存在。 ◎ 查理曼,公元800年在罗马加冕称帝,恺撒的继承人。 查理曼在世的时候,为教皇们提供了深受欢迎的保护;作为回 报,教皇们也谨慎地不去干涉他的意愿。查理曼本人不怎么有学问, 对宗教也不虔诚,但他并不敌视别人的学问和虔诚。他鼓励文学的复 兴,并且向学者们提供庇护和资助,尽管他自己的娱乐缺乏文化色 彩。对于纯粹的基督徒行为,他认为这对人民是有益的,但绝不应该 过度约束宫廷生活。 在查理曼的继任者统治期间,皇权衰落了,尤其是国土被虔诚的 路易的三个儿子瓜分的时候。这些事件所产生的矛盾,最终导致了日 耳曼人与法兰西人的对立。当帝国在世俗冲突中丧失力量时,教廷的 实力却大大增强了,但另一方面,罗马教廷又必须对主教们实施权 威。如前所述,主教们已经在各自的地盘上获得了不同程度的独立, 尤其是当他们远离权力中央所在地时。在教皇的任命问题上,教皇尼 古拉一世(公元858~公元867年)基本上成功地保住了罗马的权威。 但是所有的问题不仅在世俗力量中,而且在教会的内部仍然是有争议 的。一位聪明、刚毅的主教很可能对教皇毫不退让,如果后者不怎么 刚毅的话。尼古拉死后,教廷的权力终于衰落了。 公元10世纪,教廷为罗马当地的贵族所掌握。由于拜占廷、伦巴 底和法兰克军队之间的战争所造成的多次破坏,罗马陷入了野蛮、混 乱的状态。在整个西方,由于封建主们无力控制各自为政的诸侯们, 这片土地变得动荡不安。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法兰西国王,都无法有 效地约束那些不守法纪的贵族。匈牙利人突袭了意大利北部,而北欧 海盗们的恐怖行为却在整个欧洲的海岸和河岸蔓延。诺曼底人最终在 法兰西得到了一块狭长的土地,作为回报,他们改信了基督教。来自 南部的萨拉森人的威胁从9世纪起就日益加强,直到公元915年东罗马 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嘎里戈里阿诺河击败了入侵者,这一威胁才得以解 除。然而帝国的力量大弱,已经不可能再像查士丁尼时期那样试图去 控制西方了。在这种普遍的混乱中,教廷被迫服从于为所欲为的罗马 贵族,不仅丧失了原本在东正教事务中可能存在的残余影响,而且当 西罗马帝国的地方主教们再次宣布独立时,教廷对这些教士的控制能 力也在逐渐消失。不过,地方主教们在争取独立方面却并不成功,因 为,他们虽然与罗马教廷的联系有所减弱,但是与当地世俗势力之间 的联系却加强了。在此期间,圣·彼得宝座下众多教士的品质,也无 法阻止道德和社会解体的洪流。 11世纪时,民族大变动已经接近尾声。外来的伊斯兰教威胁也已 得到遏制。从此,西方开始转守为攻。当希腊文化在西方的大部分地 区已经被人们遗忘的时候,却在爱尔兰这样偏僻的角落幸存了下来。 总的说来,当西方经历衰落的时候,爱尔兰文化却出现了一派繁荣景 象。后来,由于丹麦人的到来,这一小块文明之地才遭到了破坏。因 此当时最有学问的人是一位爱尔兰人也就不奇怪了。他就是约翰·司 各脱·厄里根。 这位9世纪的哲学家是一位新柏拉图主义者,也是一位希腊语学 者,他在观点上属于裴拉鸠斯派,而在神学上却是泛神论的。尽管持 有非正统的观点,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受到迫害。当时爱尔兰 文化的活力是由于环境的有趣组合造成的。当高卢开始连续遭到野蛮 侵略的时候,大批知识分子纷纷跑到最西部,希望得到保护。然而英 格兰却没有那些人的立足之地,因为到处都是盎格鲁-萨克逊和朱特人 这些异教徒。而爱尔兰却提供了安全保障,于是许多避难的学者就到 了那里。我们也必须对英格兰的“黑暗时代”进行某种不同的评价。 在盎格鲁-萨克逊入侵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个文化停顿期,但是阿尔弗 莱德大王统治时期又出现了复苏。因此,“黑暗时代”的开始与结束 都提前了两百年。九、十世纪丹麦人的入侵,致使英国的发展出现了 一次中断,也使爱尔兰的发展出现持续性倒退。这时候,学者们又开 始沿着来路往回撤。这一时期,罗马由于相距太远,也无法控制爱尔 兰的教会事务。主教的权威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修道院的学者们时刻 都在为教义争论不休。约翰·司各脱的自由观点如果在别处还有可能 产生,在这里却将迅速被纠正。 ◎ 法兰西国王秃头查理,约翰·司各脱·厄里根的庇护人。 至于约翰的生平,除了他在法兰西秃头查理的宫廷里生活的这段 时间,别的我们就不清楚了。他的生卒年似乎是公元800~公元877 年,但并不能确定。公元843年,他应邀到法国宫廷主管宫廷学校。在 这里,他陷入了宿命论与自由意志问题的争论。约翰支持自由意志 说,认为一个人自身对德行的努力是有价值的。招人不快的并不是他 的裴拉鸠斯主义本身(尽管这也很糟糕),而是他用一种纯哲学的方 式来处理这一问题。他说,理性和启示是真理的两个独立的源泉,互 不重叠和冲突;但是,假如在某个给定的情况下,看起来好像有冲突 的话,那么首先应该相信理性,而不是启示。事实上,真正的宗教正 好也是真正的哲学,反之亦然。呆板的宫廷教士们并不接受这一观 点,约翰关于这些问题的论文也受到了批判。只是靠了他和国王的私 交,才免受惩罚。国王查理和这位爱尔兰学者都死于公元877年。 从经院哲学术语的角度看,约翰在哲学上是一位实在论者。搞清 “实在论”这一术语的用法是十分重要的。它最早源于柏拉图及苏格 拉底对理念论的阐释。实在论认为共相即万物,它们先于个体而存 在。它的对立面则建立在亚里士多德的概念论基础之上。这一理论被 称做唯名论,它坚持认为共相仅仅是名称,个体要先于共相而存在。 在整个中世纪,实在论者和唯名论者在共相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直 到今天,科学和数学之中还存在着这个问题。由于经院派的实在论与 理念论有关,所以现代人也称它为唯心主义。我们应该把这一切与它 们后来的非经院用法区分开来。在适当时候,我们将对此做出解释。 (1)上帝是创造者,但不被创造。 (2)理念是创造者,但被上帝创造。 (3)时空被创造,但不是创造者。 (4)作为总体目标的上帝,既不创造,也不被创造。 约翰在他的主要哲学著作《论自然的划分》中,约翰清晰地展示 了他的实在论。他提出了自然的四重划分法,划分依据是事物创造或 不创造;被创造或未被创造。首先,能够创造而又不被创造的显然是 上帝。第二,能够创造而又被创造的是柏拉图和苏格拉底意义上的理 念,它们创造个体也依附于个体,其本身又为上帝所创造。第三,不 能创造,但可以被创造的一类,就是时空中的诸事物。最后是既不创 造也不被创造的东西,在这里,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万物为之奋斗 的终点——上帝。从这个意义上看,上帝与其目标同一,因此不创 造。 到此为止,虽然涉及的都是存在事物,但也包括了自然中不存在 的事物。首先,在这些非存在事物中,按照新柏拉图学派的观点,普 通的物理对象就被排斥在可理喻世界之外。同样,罪恶被视为一种缺 陷或沦丧,一种缺乏神性模式的堕落,因此它属于不存在的范畴。所 有这些最终都回到柏拉图的理论上去了,前面说过,该理论认为善就 是知识。 “上帝与其目标同一”的观点直接导致了非正统的泛神论神学的 出现。上帝的本质,无论对于人,还是对于他自己,都是不可知的, 因为他不是一个可知的对象。其逻辑上的理由(尽管约翰没有明说) 就是:上帝就是一切。所以,不可能出现既有知者又有所知对象的情 形。约翰的“三位一体”理论与普罗提诺的没有什么不同。上帝的存 在正是通过万物的存在来显示的,其智慧体现于万物的秩序,其生命 体现于万物的运动。这与圣父、圣子和圣灵相一致。至于在理念的范 畴,它们则构成了逻各斯,通过圣灵的作用导致或产生不存在独立物 质性的个体,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了万物,其含义就是这种虚无就是上 帝本身,因为他超越一切知识,所以就是虚无。于是约翰藉此来反对 亚里士多德允许“个体具有物质性存在”的观点。另一方面,根据创 造和被创造标准做出的前三种划分,则源自亚里士多德类似的原动和 被动划分标准。第四种划分则派生于狄奥尼修斯的新柏拉图学说。狄 奥尼修斯这位圣·保罗的雅典弟子,是一篇论文的假定作者,该论文 融合了新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义。约翰曾从希腊文中翻译了该著作, 他很可能因此而受到了保护,因为凭着与圣·保罗的关系,这位罗马 的假狄奥尼修斯被误以为是正统人士。 11世纪,欧洲终于进入了新生时代。诺曼底人遏制了来自北方和 南方的外来威胁。他们征服英格兰后,结束了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侵 犯,而他们在西西里的战争则使该岛彻底摆脱了萨拉森人的统治。修 道院改革进展顺利,教廷选举和教会组织的原则也在重新审议。随着 教育状况的改善,文化水平不仅在教士中间开始提高,而且贵族在一 定程度上也是如此。 圣职买卖和禁欲问题是当时困扰教会的两大难题。从某种意义上 说,两者都和多年发展起来的教士地位有关。由于教士是宗教奇迹与 权力的执行人,他们就逐渐对世俗事务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 要发挥其作用,必须要人们在总体上不怀疑这些权力的真实性。在整 个中世纪,人们的这种信念始终是真诚和广泛的。然而权力总是刺激 人的欲望。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道德传统加以指导,那些地位优越的人 很可能就会营私舞弊,中饱私囊。这样一来,靠授予教职来换取金 钱,就成了那些掌握了这种权力的人敛财和加强势力的一种手段。这 些做法最终腐蚀了教会本身,于是人们又不时地向这种邪恶行为宣 战。而在教士禁欲的问题上,效果却不那么明显。这个问题在道德方 面从来没有得到最终解决。无论是东正教还是西方后来改良后的宗 教,都从未认为禁欲在道德上有多少价值。另外,伊斯兰教甚至对禁 欲问题大加抨击。但同时,从政治角度出发,当时的种种变革并不是 所有的根据都那么合理。如果教士结了婚,特别是当其中还有保留财 产的经济动机时,他们就有可能发展为一个世袭的阶层。另外,教士 应该与其他人有所区别,禁欲就宣扬了这种区别。 修道院改革的中心是创建于公元910年的克律尼修道院,一项新的 组织原则就是在这里首次得到了实施。修道院只直接对教皇负责,院 长又对克律尼所属的机构行使权力。新体制致力于防止走向奢靡和禁 欲两个极端。紧随其后的其他改革者建起了新的修士会:卡玛勒多兹 修士会创建于1012年,卡尔图斯修士会创建于1084年,而奉行本笃教 规的西多修士会则建于1098年。 ◎ 被逐出教门的亨利四世,正请求女修道院院长玛蒂尔达进行调解。 对于教廷本身,改革主要是皇帝与教皇争夺最高权力的结果。为 了改革教廷,格里高利六世从前任本笃九世手中买下了教皇职位。然 而皇帝亨利三世(1039~1056)虽然也是一位年轻而充满干劲的改革 者,却不赞成这一交易,不管格里高利的动机有多么值得称道。1046 年,22岁的亨利突然来到罗马,废黜了格里高利。从此,亨利在任命 历届教皇时始终非常小心谨慎,如果他们有负期望,就会被免职。在 亨利四世(1056~1106年在位)年幼的时候,教廷再次恢复了某种程 度的独立。教皇尼古拉二世通过了一项教令,让红衣主教掌握教廷的 实际选举权,而将皇帝排斥出局。同时,尼古拉也加强了对大主教的 控制。1059年,他派彼得·达米安(一位卡玛勒多兹学者)前往米 兰,以示教廷的权威,并支持当地的改革运动。达米安提出了一种有 趣的学说,即上帝不受矛盾律的约束,并且能够做到“从头再来”。 这个观点后来遭到了阿奎那的抵制。达米安认为哲学是神学的婢女, 他还反对辩证法,认为上帝应该能够推翻矛盾律,其中的暗示就带来 了万能概念上的麻烦。例如,如果说上帝是万能的,他就不能造出一 块连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但他又应该能,如果他真是万能的话。因 此,他似乎既能,又不能。“万能”最后成了一个不可能的概念,除 非人们放弃矛盾律。但放弃矛盾律又会使论证无法进行下去。正是由 于这个原因,达米安的理论才必然遭到了反对。 尼古拉二世继承人的选举问题,加剧了教皇与皇帝之间的冲突, 形势变得对红衣主教有利起来。1073年,希尔得布兰得被选为新教 皇,称格里高利七世。他在任职期间,与皇帝在授职问题上发生了严 重的冲突,这个问题后来持续了几百年之久。把戒指和权杖(职位的 象征)授与一位新主教,历来都是由世俗统治者来做的,为了巩固教 廷权威,格里高利掌握了这项权力。1075年,当皇帝任命一位新的米 兰大主教时,矛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教皇威胁说要将皇帝废黜并开 除其教籍,皇帝则宣称自己拥有最高权力,并决定废黜教皇。作为报 复,格里高利宣布皇帝和主教已被废黜,并开除了他们的教籍。起初 是教皇占了上风,1077年,亨利四世来到卡诺萨以苦行赎罪,但是, 这只是他走的一步政治棋。虽然他的教皇已经选出了一个取代他的对 手,但亨利及时地战胜了他的反对派,当1080年格里高利最终宣布支 持鲁道夫称帝时,为时已晚了。1084年,亨利带着自己挑选的一个伪 教皇进入罗马,并举行了加冕大典。格里高利虽然在西西里诺曼底人 的帮助下,迫使亨利及其伪教皇仓皇逃离,但他自己也成了其保护者 的阶下囚,并于次年死去。 尽管格里高利自己未能成功,但他的策略在后来还是有效的。不 久,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伦(1093~1109)等人和格里高利一样,也 和世俗权威发生了争执。安瑟伦因发明了有关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而 在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作为思维最大的可能对象,上帝不可能不 存在,否则他就不会是最大的思维对象。实际上,这里的错误在于 “存在是一种品质(属性)”的观点。但许多哲学家却从此抓住这一 争论不放。 当西方世界被皈依了基督教的蛮族蹂躏的时候,东罗马帝国逐渐 遭到了伊斯兰教徒的践踏。尽管伊斯兰教徒并没有决意改变被征服民 族的宗教信仰,但他们却允许对那些加入了伊斯兰教的人免征贡税。 这个优惠政策也让绝大多数人从中获益。穆罕默德的纪元要从海格拉 算起,公元622年,他从麦加逃到麦地那。 公元632年他去世后,阿拉伯人的扩张在短短一个世纪里就改变了 世界。叙利亚、埃及、印度、迦太基、西班牙,分别于公元634~公元 636年、公元642年、公元664年、公元697年、公元711~公元712年陷 落。公元732年的图尔战役使局势发生了逆转,阿拉伯人退到了西班 牙。君士坦丁堡于公元669年和公元716~公元717年两次被围。拜占廷 帝国在日益缩水的领土上维持着,直到1453年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 攻占了该城。帝国在这一时期的普遍衰竭,助长了穆斯林活力的爆 发。 另外在许多地方,入侵者还从当地的冲突中找到了可乘之机。尤 其是叙利亚和埃及,由于不属于正统而备受磨难。 ◎ 安瑟伦 从某个角度看,先知穆罕默德所宣称的新宗教是对《旧约》中严 格的一神论的回归。他摒弃了《新约》中添加的神秘内容,和犹太人 一样禁止供奉偶像,所不同的是,他还禁止饮酒。后面这条禁令究竟 保持了多大的有效性是值得怀疑的,而前一条则与奈斯脱流斯教徒反 对崇拜圣像的态度一致。侵略扩张几乎成了一种宗教职责,尽管《圣 经》里的人民不应该受到伤害。禁令也影响了基督教徒、犹太教徒和 拜火教徒,他们各自遵守着自己神圣经文里的教义。 一开始,阿拉伯人并没有制定系统的征服计划。他们生活在干旱 贫瘠的土地上,习惯了越境掳掠。但由于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抵抗,袭 击者就成了征服者。在很多情况下,这些新主人并没有触及和改变原 有的管理模式。阿拉伯帝国的统治者是哈里发,他们是先知的继任 者,也是其权力的继承人。虽然最初的哈里发们由选举产生,但没多 久就变成了乌玛亚德统治下的王朝。这一统治家族遵循先知的教谕, 反对狂热,这么做并非出于宗教原因,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总 之,阿拉伯人扩张的宗教因素并不是很多,他们的动机(正如最初一 样)只是为了夺取物质。正是由于不狂热,所以他们尽管人数不占优 势,却能够统治广大的地区,那里居住着信仰各异、更文明的人们。 但是在波斯,先知的教谕却根植于昔日的宗教和思辨传统已有充分发 展的土地上。公元661年,穆罕默德的女婿阿利死后,伊斯兰教分裂为 逊尼派和什叶派。后者是少数派,忠于阿利,不允许来自乌玛亚德家 族的人加入该派。波斯人就属于这个少数派,也许正是通过他们的影 响,乌玛亚德王朝才被阿拔西人推翻并取代,首都也从大马士革迁到 了巴格达。新王朝的政策给了伊斯兰狂热教派更多的自由。不过他们 失去了西班牙,从家族覆没中幸存下来的一个乌玛亚德人在科尔多瓦 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哈里发政权。在阿拔西王朝统治期间,哈伦·阿尔 ·拉细德使帝国出现了辉煌的局面。拉细德是查理曼的同时代人,因 其在《天方夜谭》中出现而闻名于世。由于大量使用土耳其雇佣军, 他于公元809年去世后,帝国开始深受其害,就像当初罗马人招募蛮族 兵士一样。阿拔西王朝的哈里发政权衰落了,并于1256年随着蒙古人 对巴格达的洗劫而覆灭。 穆斯林文化的源头在叙利亚,但不久其中心就转移到了波斯和西 班牙。在叙利亚,阿拉伯人继承了奈斯脱流斯教派所推崇的亚里士多 德传统,而当时的新柏拉图主义者则坚持正统的天主教,但是亚里士 多德的理论与新柏拉图学说的糅和造成了许多混乱。在波斯,穆斯林 逐渐掌握了印度的数学,并且引进了阿拉伯数字(实际上应该称之为 印度数字)。尽管有13世纪的蒙古人入侵,波斯文明还是孕育了菲尔 杜锡这样的诗人,并且保持了其艺术高水准。阿拉伯人是通过奈斯脱 流斯传统,才开始接触希腊知识的。这些传统在更早的时期,公元即 481年拜占廷皇帝芝诺关闭埃德撒学院之后,就已经传到脱流斯。穆斯 林思想家们从这两个来源中学习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和哲学以及古 代的科学遗产。 ◎ 穆斯林世界的扩张 波斯最伟大的伊斯兰哲学家是阿维森纳(公元980~公元1037 年)。他出生在波卡拉省,后来在伊斯巴罕讲授哲学和医学,最后定 居于德黑兰。由于持非正统观点,他遭到了神学家们的敌视。他的著 作被翻译成拉丁文,在西方世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主要关心的一 个哲学问题就是长期争论不休的共相问题,这一问题后来还成了经院 哲学的中心问题。阿维森纳的解决办法就是试图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 德调和起来。他最早提出“形式”的普遍性产生于思维,阿威罗伊及 后来的阿勒贝尔图斯·马革努斯(阿奎那的老师)也提出过这一亚里 士多德式的观点。但阿维森纳对其观点作了进一步限定。共相同时存 在于万物之前、万物之中和万物之后。当上帝按某种模式创造万物 时,它已存在于上帝心中,即万物之前;当万物属于外部世界时,它 存在于万物之中;当人们通过经验来辨别模式时,它存在于人的思维 之中,即万物之后。 西班牙也孕育出一位杰出的伊斯兰哲学家,他就是阿威罗伊 (1126~1198)。他出身于科尔多瓦一个民事法官家庭。除了其他知 识,他还学过法律,曾任塞维利亚的民事法官,后来又在科尔多瓦任 职。1184年,他当了一名宫廷医生,但最终由于坚持哲学观点、不满 足于自己的信仰而被流放到摩洛哥。他的主要贡献就是把亚里士多德 研究从新柏拉图主义的扭曲中解放了出来。就像后来的阿奎那一样, 他认为只能在理性的基础上去证明上帝的存在。关于灵魂,他坚持亚 里士多德的观点,认为灵魂并非不朽,尽管“奴斯(即理性、智 慧)”是不朽的。由于这种抽象的理性和智力是一元的,其存在并不 意味着个人的不朽,基督教哲学家们自然不肯接受这些观点。通过拉 丁文译本,阿威罗伊不仅影响了经院哲学,而且也受到了后来被称为 “阿威罗伊派”的自由思想家们的普遍推崇,这些人也反对灵魂不朽 的说法。 在格里高利七世去世的时候(1085年),他的政策似乎已经从教 廷手中夺回了他在帝国事务中的权力和影响。但结果说明,世俗势力 与宗教势力之间的斗争远没有结束。事实上,教廷还没有达到其政治 生涯的巅峰。同时,由于有了伦巴底各个新兴城市的支持,教皇在宗 教事务方面的权威得到了提高,十字军则最先增强了他的威信。 教皇乌尔班二世(1088~1099)重新挑起了授职问题的争端,因 为他再次夺取了这项权力。1093年,康拉德起来反对其父皇亨利四 世,他寻求并得到了乌尔班的支持。北方各城倾向于支持教皇,于是 整个伦巴底被轻易地征服了。法兰西国王腓力普也于1094年被招了 安。这样一来,乌尔班就可以作一次穿越伦巴底和法兰西的胜利巡游 了。在第二年的克雷尔蒙会议上,他煽动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乌尔 班的继任者巴沙尔二世成功地延续了由教廷授职的政策,一直到亨利 四世去世(1106年)。而新皇帝亨利五世至少在日耳曼土地上占有优 势。教皇建议皇帝不要干预授职,并以教士们放弃世俗财产权作为交 换条件。但是教士们对世俗世界的感情要比这个虚伪提议所设想的坚 定得多。因此,建议的条款一公布,日耳曼的教士们便惊呼大祸难临 头了。当时亨利五世正在罗马,他威逼教皇屈服,并为自己举行了皇 帝加冕大典。但他的胜利是暂时的,11年后,也就是1122年,教皇喀 列克斯图斯二世根据沃尔姆斯宗教协定,重新取得了授职权。 ◎ 阿威罗伊 在皇帝弗里德里希·巴巴罗撒统治期间,斗争进入了新的阶段。 1154年,英格兰人哈德里安四世当选为教皇。最初,教皇和皇帝联合 起来对付公然藐视他们的罗马城。罗马人在布累斯齐亚的阿诺德的领 导下,开展了独立运动。阿诺德是一位勇敢的异端分子,他激烈地抨 击了教士们世俗的荣华富贵。他坚持认为,教会人士如果拥有世俗财 富,就不能进天堂。教会的“王侯们”自然不会接受这一观点,阿诺 德也因其“异端邪说”而受到了激烈的攻击。其实早在前任教皇时 期,这些麻烦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在哈德里安当选教皇后才达到了 白热化地步。哈德里安以内乱为由惩罚了罗马人,他下令剥夺了他们 的教权。结果,罗马人的独立精神瓦解了,同意流放他们的异端领 袖。阿诺德躲了起来,但后来落到了巴巴罗撒军队手中,并被立即烧 死。1155年,皇帝加冕登基,自然又对在现场示威的群众进行了一番 血腥镇压。但是,两年之后,教皇与皇帝决裂了,接下来就是两股势 力长达20年的战争。与其说伦巴底联盟是为教皇而战,不如说是为了 反对皇帝。战争局面变化莫测。1162年,米兰被彻底摧毁。同一年晚 些时候,巴巴罗撒和他的伪教皇遇到了一场灾难,在他们向罗马进军 的途中,军队由于瘟疫而严重减员。1176年,巴巴罗撒在雷格纳诺战 役中被打败,他瓦解教皇权力的最后一次企图终于落空了。双方达成 了一个并不可靠的和约。皇帝参加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1190年死于 安那托利亚。 ◎ 哈德里安四世,惟一的英格兰人教皇。 教会与帝国之间的频繁斗争,最终导致两败俱伤。北部意大利的 一些城邦开始发展成新的势力。只要他们的独立受到皇帝的威胁,他 们就转而支持教皇;当这种威胁消失了的时候,他们就根据自身的利 益发展出一种有别于教会的世俗文化。虽然在名义上还是信仰基督 教,但他们却提出了一种十分自由的观点,这一点很像17世纪以后新 教组织的倾向。在十字军东征期间,北部意大利的沿海城市作为舰船 和给养的供给地,重要性日益明显。宗教狂热也许曾是十字军运动的 原动力之一,但在当时起作用的还有强烈的经济动机。东方提供了掠 夺财富的希望,而且这种希望还能以道德与神圣的名义去实现。而近 在眼前的欧洲犹太人则成了他们发泄宗教义愤的最方便的对象。起 初,基督教骑士们并没有明显意识到,自己是在穆斯林世界里,与一 种比自身文化更优越的文化发生对抗。 作为一种运动,经院哲学以“结论先于事件”而区别于古典哲 学。它必须在正统轨道内发挥作用。经院哲学最高的古代典范是亚里 士多德,他的影响逐渐取代了柏拉图。在方法上,经院哲学遵循亚里 士多德的分类法,运用了辩证的论证,却忽视了事实。其中最重要的 问题之一就是共相问题,这个问题将哲学世界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 营。实在论者从柏拉图的观点及其理念论出发,主张共相就是万物; 唯名论者正相反,他们借助亚里士多德的权威,坚持认为共相只不过 是一些名称。 通常,经院哲学从罗瑟林算起,他是一位法兰西教士,还是阿伯 拉尔的老师,其生平不详。他的哲学思想主要记载于安瑟伦和阿伯拉 尔的著作中。罗瑟林是一位唯名论者,按照安瑟伦的说法,罗瑟林认 为共相仅仅是声音的轻微流动。他不仅否定了共相的实在性,而且还 进一步否定了“共相高于个别”的观点,这一观点必然导致一种呆板 的逻辑性原子论。该理论与三位一体观点一联系,很自然地产生了异 端的观点,1092年,他被迫在莱姆斯宣布放弃这些观点。 阿伯拉尔生于1079年,是一位更重要的思想家。他在巴黎求学和 讲学,曾一度研究过神学,但在1113年又重返教坛。在这一时期,他 和厄罗伊斯谈起了恋爱,没想到却激怒了女友的叔父坎农·福勒伯 特。坎农阉割了这位莽撞的情人,并把两个人分别送进了教士收容 所。阿伯拉尔活到了1142年,并继续以教书而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他 是一位唯名论者,但比罗瑟林更为明确地指出,我们判断某个词的属 性时,所根据的并不是它的存在,而是它是否具有意义。共相的确产 生了事物间的类似性,而类似性本身并不像唯实论者错误设想的那 样,也是某一事物。 13世纪,经院哲学运动达到了顶峰,教皇与皇帝之间的斗争也同 样达到了顶峰。在很多方面,这一时期都可以算欧洲中世纪的高潮。 在后来的世纪里,即从15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到17世纪科学与哲学 的再次兴起,各种新势力纷纷登台。 从政治上说,最伟大的教皇是英诺森三世(1198~1216),在他 的治理下,教廷的权威达到了后无来者的高度。巴巴罗撒的儿子亨利 六世已经征服了西西里,并娶了该岛罗曼王室的后裔康斯坦斯女王为 妻。亨利死于1197年,其子弗里德里希继位时才两岁。教皇英诺森三 世就职后,小皇帝被母后置于教皇的监护之下。教皇表示尊重弗里德 里希的权力。作为回报,皇帝也承认教皇的地位至高无上。教皇获得 了大多数欧洲统治者类似的承认。但是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中,教皇 的计划却毁在了威尼斯人手里,威尼斯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强迫 教皇攻取君士坦丁堡。不过,他对阿勒比占西斯派采取的冒险行动却 大获全胜。在这次行动中,法兰西南部的异教被彻底摧毁和清除。在 德意志,皇帝奥托被废黜,弗里德里希二世此时已经完全长大成人, 于是被选中继位。这样一来,英诺森三世就真正地控制了皇帝和各地 王侯。在教会内部,罗马教廷获得了更大的权力。然而从另一个角度 看,教廷在世俗方面的成功恰恰预示了它的没落。因为教廷对现世的 控制越牢固,它在来世问题上的权威就越小,正是这种情形后来导致 了宗教改革。 ◎ 教皇英诺森三世,教皇至上的倡导者。 弗里德里希二世虽然在教廷的支持下被选中继位,但也付出了承 认教皇地位至高无上的代价。除非迫不得已,年轻的皇帝是不愿意信 守这些承诺的。这位年轻的西西里人有着日耳曼及诺曼血统,在他成 长的社会里,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文化。穆斯林、拜占廷、日耳曼和意 大利的影响在此汇聚,并产生了一种现代文明,这一文明为意大利文 艺复兴注入了原动力。由于深受这些传统的影响,弗里德里希才能够 赢得东西方同样的推崇。他的观点远远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他的政 治改革也颇具现代色彩。同时,他还喜欢独立思考,做事雷厉风行。 其强有力的建设性政策使他获得了“人间奇才”的盛名。 英诺森三世和日耳曼前皇帝奥托(败给了弗里德里希)在两年内 先后去世。霍诺留斯三世继承了教皇一职,年轻的皇帝很快就和他闹 僵了。熟悉阿拉伯文化的弗里德里希不同意进行十字军东征。另外, 伦巴底也出现了麻烦,因为日耳曼文化在那里普遍不受欢迎,而教皇 却得到了伦巴底各个城市的支持,这就进一步加剧了皇帝与教皇的冲 突。1227年,霍诺留斯三世去世,格里高利九世继任后立刻开除了弗 里德里希的教籍,理由是后者没有进行十字军东征。然而皇帝并没有 对此感到惶恐不安,因为他已经娶了耶路撒冷诺曼王的女儿为妻。 1228年,他前往巴勒斯坦。他虽然被逐出了教会,但却在那里通过协 商,解决了与穆斯林之间的问题。耶路撒冷的战略价值虽然不大,但 基督教徒却对它有着很深的宗教依恋感。于是圣城便按条约的规定交 了出来,弗里德里希被加冕为耶路撒冷之王。 按照教皇的想法,这种解决纠纷的方式实在太理性了,但是在成 功面前,他又不得不于1230年同皇帝讲和。随后就进入了一改革时 期,其间西西里王国有了一套现代管理模式和一部新法典。国内所有 关税壁垒的取消刺激了商贸的发展,那不勒斯大学的建立推动了教育 的进步。1237年,伦巴底再次出现了敌对情绪,于是弗里德里希又忙 于和历任教皇进行持久战,直到1250年去世。斗争的残酷性掩盖了他 早期开明时代的光辉。 ◎ 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西西里一个现代国家的缔造者。 对异教的清除进行得很投入,尽管并不是完全成功。阿勒比占西 斯派(法兰西南部的一个摩尼教派)的确在1209年被十字军全部清除 了,但其他的异教运动仍然存在着。1233年创立的宗教裁判所从未彻 底消灭过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犹太教徒。12世纪后期,瓦勒都教派掀起 了一场运动,这预示了宗教的改革。该派在彼得·瓦勒都的率领下, 从里昂流亡到了阿尔卑斯山的丕德蒙特河谷,该河谷位于都灵的西 面。他们在那里作为新教徒和讲法语的社团一直存在到了今天。从这 类事件中,人们也许会认为后世的人已经懂得,采取政治迫害的手段 是不可能轻易扼杀思想的,但是历史却似乎表明,这类教训并没有被 人吸取。 ◎ 阿勒贝尔图斯·马革努斯,当时最重要的亚里士多德派哲学家,正给阿奎那授课。 13世纪的宗教尽管处于极有影响的地位,但也不是高不可及的。 即使在纯教会领域,如果现有的教会未能与其创立者的宗旨保持基本 一致,那么它的内部就会产生两个修士会。刚开始,它们还起到了一 些平衡作用,早期的多米尼克修士会和弗兰西斯修士会都遵循创立者 圣·多米尼克(1170~1221)和圣·弗兰西斯(阿西西人,1181~ 1226)的戒律。这些修士会最初都坚持托钵化缘,但安于清贫的誓约 却并没有束缚他们多久。多米尼克和弗兰西斯这两个修士会都以处理 宗教裁判所的事务而著称,所幸的是,宗教裁判所从来没有传到英格 兰和斯堪的纳维亚。也许曾经有人一度认为,尘世间的暂时苦痛能够 拯救灵魂,使其免受永恒的诅咒,因此宗教裁判所施加的酷刑正是为 受刑者的未来着想。然而毫无疑问,实用方面的考虑往往也增强了法 官们的虚伪。于是英格兰人眼睁睁地看着圣女贞德被酷刑处死,却不 敢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而多米尼克和弗兰西斯修士会却背离了其创立 者的初衷,逐渐致力于追求学问。阿勒贝尔图斯·马革努斯及其学生 阿奎那属于多米尼克修士会,而罗吉尔·培根、邓斯·司各脱和奥卡 姆·威廉则是弗兰西斯修士会的成员。他们对当时的文化所作的真正 有价值的贡献是在哲学方面。 如果说教士们主要是从新柏拉图主义的源泉中找到了自己的哲学 灵感,那么13世纪他们则目睹了亚里士多德思想的胜利。托马斯·阿 奎那(1225~1274)试图在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础上建立天主教教 义。运用纯粹的哲学方法,究竟能使这一事业取得多大程度的成功, 这确实是令人怀疑的。首先,亚里士多德的神学与基督教认可的上帝 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但毫无疑问,作为教会内部的一种哲学影响,托 马斯的亚里士多德主义得到了完整而持久的坚持。托马斯主义成了罗 马教会的官方教义,并按原样在教会所有的学校里讲授。除了辩证唯 物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官方学说),今天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哲学能够 享有如此显赫的地位和强大的后盾了。诚然,托马斯的哲学也并不是 在他的时代一下子就达到了这种特权地位的。但随着他的权威日益牢 固,哲学的主流再一次走进了世俗道路,并恢复了独立精神,这种精 神渗透了整个古代哲学。 托马斯来自离蒙特卡西诺不远的阿奎那村的一个伯爵家庭,并在 那里开始了他的探索。他在那不勒斯大学呆了六年之后,于1244年加 入了多米尼克修士会,并在科隆的阿勒贝尔图斯·马革努斯门下继续 研究,马革努斯是当时一流的多米尼克教士会教师和亚里士多德派学 者。在科隆和巴黎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托马斯于1259年回到了意大 利,并在其后的五年里埋头撰写《异教徒驳议辑要》,这是他最重要 的著作。 1266年,他开始写作他的另一部主要著作《神学纲要》。在这期 间,他还为亚里士多德的许多作品撰写了评注,他的朋友威廉为他提 供了直接来自希腊原著的译本。1269年,他再次动身去了巴黎,并在 那里住了三年。当时的巴黎大学对多米尼克教士会的亚里士多德学说 怀有敌意,因为后者含有与当地阿威罗伊派的某种联系。关于灵魂的 不朽,前面说过,阿威罗伊派的观点更接近于亚里士多德派,而不是 基督教义。这对亚里士多德派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于是托马斯绞尽脑 汁把阿威罗伊的观点逐出了自己的领域。他在这一方向上的努力是十 分成功的,这一胜利也为基督教神学拯救了亚里士多德,尽管这意味 着托马斯要舍弃自己的部分原文。1272年,托马斯回到了意大利,两 年后在前往里昂出席会议的途中去世。 ◎ 托马斯·阿奎那,教会官方哲学的创始人。 托马斯的哲学体系很快就获得了承认。1309年,它被宣布为多米 尼克修士会的官方教义,1323年又被确定为经典。也许托马斯体系的 哲学意义并不像其历史影响那么重要,基督教义事先就毫不客气地把 结论强加给了这一体系,这一事实损害了它的哲学意义。苏格拉底和 柏拉图允许论证不受约束地进行,但是在这里,我们却看不到这种公 正和超然了。但在另一方面,伟大的《神学纲要》体系却是脑力劳动 的丰碑,对立的观点被阐述得清晰而完整。在对亚里士多德著作的评 注中,托马斯表现得仿佛是这位斯塔基拉人聪明的学生。这一点是他 所有的前辈,包括他的老师,都不可能做到的。他那个时代的人们称 他为“天使博士”。对罗马教会而言,他是一位真正的使者和导师。 早期新柏拉图主义神学家把理性与启示的二元论排斥在了体系之 外。而托马斯主义则提出了与之对立的学说。在存在领域,新柏拉图 主义有一种二元论,如共相与个别。更确切地说,他们可能有一种表 示存在级别的等级,这种等级开始于“太一”,并通过理念下达到个 别,即最低的存在级别。而逻各斯就是共相与个别之间鸿沟的桥梁。 用更现实的话来说,逻各斯完全是一种可以感知的观点,因为语词虽 然具有普遍含义,但也可以用来特指个别事物。除了这种存在二元 论,我们还有一种认识一元论,即智力或理性具有一种本质上属于辩 证的认识方式。托马斯的立场正好相反。在此,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方 式,存在只有在个体中才能看到,并由此推导出上帝的存在。在个体 被看成原材料的限度上,这一观点是经验主义的,它与试图演绎出个 体的理性主义形成了对比。另一方面,托马斯主义者虽然坚持存在一 元论,却又发明了一种认识领域的二元论。它假设了两种知识来源。 首先,正如前面所说,我们有理性,理性从感知经验中,为我们的思 维提供食粮。经院哲学有一个著名的原则,就是如果理性在感知经验 里不是第一位的,那么这种理性里就一无所有。此外,启示也是知识 的一个独立来源。在理性产生理性知识的地方,启示则赋予人信仰。 有些东西看上去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围,如果它们还能够被掌握的 话,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启示。宗教教义的一些具体观点,如超出理解 范围的信仰条款,就属于这一类。比如上帝“三位一体”的本质,复 活以及基督教研究死亡、末日审判、天堂、地狱等的“末世学”。上 帝的存在虽然可以通过启示为人所接受,但也可以建立在辩证的理性 基础之上。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人们做出了种种努力,以求证明这一 命题。因此,在宗教准则经得起理性论证的范围内,我们就能与非信 仰者进行辩论。至于其他方面,启示则是通向大彻大悟的惟一途径。 总之,实际上托马斯主义并没有完全站在同一立足点上来论述这两种 认识来源。似乎在能够探询理性知识之前,人们就必须先有信仰,也 就是说,人们必须先相信,再推理。因为虽然理性真理都是自主的, 但要探求它们,则全靠启示(启示赋予人们信仰)。这种说法还是具 有某种危险性的,因为通过启示获得的真理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尽管 托马斯认为理性与启示之间、哲学与神学之间都没有任何对立,但在 事实上,其中一方总是在暗中损害和削弱另一方。在理性能够应付的 地方,启示就是多余的,反之亦然。 ◎ 设计论证:秩序隐含着设计者,因此上帝便存在着。 我们必须记住,神学实际上可分为两类。一是所谓的自然神学, 它通过分析造物主、第一推动力之类的话题来论述上帝。这也就是亚 里士多德所说的神学,它可以归于形而上学。但作为基督徒,托马斯 还提出了教条神学,它所涉及的问题只能通过启示来把握。在这个问 题上,托马斯求助于早期的基督教作家们,主要是奥古斯丁。总的看 来,他似乎认同奥古斯丁的“感恩祷告”及“灵魂获救”观点,这些 问题的确是不能以理性的方式来理解的。教条神学与古代哲学精神自 然是完全不相容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我们看不到一点这样的因 素。 托马斯的形而上学正是因为其神学因素,才在某个重要方面超越 了亚里士多德。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亚里士多德的上帝是一位超然的 建筑师,他并不认为必须把存在赋予个别事物,有些个别事物本来就 存在着,其构成原料也是如此,而另一方面,对托马斯来说,上帝是 一切存在的根源,他认为一个有限事物只有存在的可能性,并没有逻 辑上的必然性,其存在与否直接或间接取决于某个必然存在物,也就 是上帝。在经院哲学的语言里,这是用本质和存在的术语来表达的。 某物的本质大体上是指它的一种性质,或者说该物是什么;而存在术 语则用来表示某物存在的事实,该物正是借助于它而存在的,从两者 都不是独立的这个意义上看,本质和存在这两个术语确实都是抽象 的。一个具体事物总是同时兼有本质和存在的。但一些语言事实却使 人觉得这里面还有某种差异。当弗雷格对含义和所指对象进行区分 时,准确地暗示了这一点。一个词的含义是一回事,是否真的有与之 适应的对象则是另一回事。因此有限物就具有可以区分的存在和本 质,尽管不是什么可以分割的特征。只有在上帝的本质和存在之间才 没有客观上的区别,在这里,关于有限存在的存在依赖性的形而上学 理论,产生了《神学纲要》中论证上帝存在的五项证明中的第三项。 从日常经验的事实中入手,万物的自生自灭说明它们的存在并不是必 要的(单就这一意义而言),于是我们就可以进而论证说,这类事物 实际上在某个时刻并不存在。但这样一来,又会出现一个不存在任何 事物的时间,那么现在就可能什么也没有,因为有限物是不可能把自 己的存在授予自己的。所以必须有一些必然存在的东西,即上帝。 也许有必要对这一论证稍加评注。首先,它理所当然地认为,任 何事物的存在都必须得到证明或解释。这是托马斯主义者形而上学的 一个基点。如果不坚持这一观点(亚里士多德实际上就没有这样 做),那么论证就无法进行下去。但如果为了讨论而事先承认前提, 那么论证就会由于这一内在缺陷而失去说服力。从有限物有时并不存 在的事实中,我们并不能推导出有一个不存在任何事物的时间。 托马斯借助亚里士多德的潜在性及现实性理论,巩固了本质和存 在术语。本质完全是潜在的,而存在则是现实的,因此有限物中总是 包含了本质和存在的一种混合物。要存在,就必须参与某种活动,对 任何有限物来说,这种活动必须来自别的什么东西。 实际上,关于上帝存在的前两项证明是与亚里士多德派相符的。 托马斯的论点是,有一种本身不被推动的推动力和一个没有起因的原 因。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认为,推动力和原因的无限循环是不可接受 的。但这简直就等于推翻了论证的前提。以第二项论证为例,假如每 个原因本身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那我们就不能同时说,有一个没有 起因的原因。这完全是矛盾的。然而应该提到的是,托马斯论述的并 不是时间上的因果链,而是一个有关原因序列的问题。这里所说的原 因序列是指一个原因取决于另一个原因,这很像悬挂在天花板钩子上 的一根由链条组成的链环。天花板就是最初的原因,或者说是没有起 因的原因,因为它并不是挂在任何别的东西上的一个链环扣。只要循 环不导致矛盾,我们就没有充分的理由来否定循环。大于0而小于且等 于1的有理数序列是无限的,它没有初始数字。拿运动来说,循环问题 甚至都不必产生。相互围绕旋转的两团有重力的粒子,如太阳和行 星,将继续这样无限地运动下去。 关于上帝存在的第四项证明,是从承认有限物的种种完善程度开 始的,也就是说,事先设定存在着某种十全十美的事物。第五项论证 指出,自然界的非生命体似乎要顾及某个目的,即让世界充满某种秩 序。这种观点是说一个外在智力的目的要如此来获得满足,因为非生 命体不可能具有自己的目的,该论证被称为目的论证或设计论证。它 假设必须对秩序加以解释,这样的假设当然是没有逻辑根据的,因为 我们同样也可以说,无序也需要解释,那么论证也就走上了歧途。托 马斯否定了圣·安瑟伦的本体论,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是从逻辑上否 定,而是从实用角度否定它。既然被创造的(因此也是有限的)心灵 不能理解上帝的本质,那么上帝的存在(隐含于本质)实际上就永远 也不可能这样推导出来。 新柏拉图主义的上帝似乎与世界一样广阔而悠久,而托马斯的上 帝则是一种处于被创造世界之上的无形的天父,并且具有无限多的、 一切肯定性质。这一点是从上帝存在的空洞事实中推出来的,尽管我 们否定这一问题的答案。托马斯认为,有限的心灵不能做出肯定的定 义。 ◎ 罗吉尔·培根 正是由于托马斯的描述和改编,亚里士多德学说才能主导文艺复 兴前的哲学界。但是在文艺复兴时期遭到拒绝的也并不全是亚里士多 德和托马斯的教导,更多的只是某些愚昧的形而上学思辨习惯。罗吉 尔·培根反对的就是这种形而上学思辨,他强调了经验研究的重要 性。培根是一位弗兰西斯派学者,由于他们的影响,中世纪的思维方 式开始瓦解。培根与托马斯是同时代人,但他从未反对过神学。在为 后来的研究路线奠定基础时,他也无意去破坏教会在宗教事务中的权 威。事实上,13世纪后期和14世纪初期的弗兰西斯派思想家也大多如 此,不过,他们对信仰与理性问题的态度和观点,却加快了中世纪的 崩溃。 前面说过,托马斯主义认为理性与启示可以重叠。弗兰西斯派学 者们重新研究了这一问题,并寻求两者之间更准确的定义。通过对智 慧领域和信仰领域的明确划分,他们试图让纯粹的神学摆脱对古典哲 学的依赖。但同时,哲学也由此割断了它对神学目的的从属关系。随 着对哲学思辨的自主追求,科学研究开始了。尤其是弗兰西斯派再次 强调了鼓励数学研究的新柏拉图主义的作用。理性探索被严格排除在 信仰领域之外,这就要求科学与哲学不要再对信仰条款吹毛求疵。同 时,信仰也不得随便宣布教义,它必须让理性的科学和哲学能够坚持 己见。和以前相比,这种情形导致了更尖锐的冲突。因为,如果信仰 的执行者对某件事发号施令,却又发现事实上这是错的,那么接着他 们就得收回成命,否则就要在自己没有资格的领域进行论争。启示要 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加入辩证法的论争。用这种 方式,人们才能在献身于科学研究的同时,还能坚持对上帝的信仰。 托马斯主义者试图证明上帝的存在,但这种论证不仅本身没有取得成 功,而且还削弱了他们的神学地位。从宗教信仰的角度看,这意味着 理性标准根本不适用,在某种意义上,灵魂可以自由、忠诚地对待它 所喜爱的一切。 罗吉尔·培根大约生于1214年,死于1294年,不过这两个年份都 不很确切。他在牛津和巴黎求学期间,全面地掌握了所有学问分支的 渊博知识,这有点像过去的阿拉伯哲学家。他在反对托马斯主义时是 直言不讳的。托马斯在不能直接阅读原著的情况下,竟然只根据译本 写出了关于亚里士多德的权威评注,这一点似乎令他很吃惊。译文是 不可靠也不可信的,更何况,亚里士多德虽然很重要,但还有同样重 要的东西,尤其是托马斯主义者不大懂数学。要获得新知识,我们必 须依靠实验,而不是权威。培根并没有批判经院辩证法的演绎法本 身,但他坚持认为,仅仅推导结论是不够的,要使人信服,则必须经 得起实验的验证。 ◎ 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弗兰西斯修士会的创始人。 这种新颖的观点自然会引起正统派的反感。1257年,培根被逐出 牛津,并流亡到巴黎。1265年,居·德·福勒克(前教廷驻英格兰使 节)当上了教皇,即克莱门特四世。教皇对这位英国学者很感兴趣, 就请他写一篇自己的哲学纲要。1268年,培根不顾弗兰西斯派的禁 令,提交了这份纲要。他的学说得到了教皇的支持,于是获准返回了 牛津。但教皇当年就去世了,这时的培根仍然没有学会圆滑的处世之 道。1277年,大规模的定罪讨伐运动发生了,培根和别的许多人都被 召去解释自己的观点。不知道是根据哪一条来认定他有罪的,总之他 坐了十五年的牢,1292年才获释,两年后他就去世了。 邓斯·司各脱(约1270~1308)对哲学的兴趣更大,我们从他的 姓氏可以看出,他是苏格兰人,也是弗兰西斯修士会成员。他是在牛 津上的学,23岁时成了牛津的一名教师。后来他到巴黎和科隆执教, 最后在科隆去世。邓斯·司各脱更为明确地指出了信仰与理性之间的 分离。一方面,理性的范围在逐渐缩小,另一方面,上帝恢复了完全 的自由和独立。涉及上帝的神学,不再是一种理性学科,而是一种为 启示所激发的有用信仰。正是凭着这种精神,邓斯拒绝接受托马斯主 义者关于上帝存在的种种论证,因为他们所依赖的是感知经验。同 样,他也拒绝接受奥古斯丁的论证,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要借助于 神的启发。既然论证与证明属于哲学,而神学又与哲学互相排斥,因 而他就不能接受奥古斯丁的证明。另一方面,他并不反对将一种概念 性证明建立在第一个无起因存在的观点之上,这多少有点倾向于阿维 森纳。这实际上是安瑟伦本体论的一个变种。然而关于上帝的知识是 不可能通过被创造的事物来获得的,因为它们的存在只是偶然的,而 且取决于上帝的意志,实际上,万物的存在与本质是一致的。不妨回 顾一下,托马斯认为这种同一性有助于对上帝进行定义。知识源于本 质,所以它们与上帝心中的理念不同,因为我们不能认识上帝。既然 本质与存在相一致,那么使个体得以存在的东西就不可能是物质,而 必须是形式,这和托马斯的观点是相对立的。尽管邓斯认为形式是实 质性的,但也并不赞同彻底的柏拉图实在论。在个体中就可能存在这 各种各样的形式,由于它们只是在形式上有所不同,所以它们是不可 能独立存在。 ◎ 邓斯·司各脱认为意志支配着理性;柏拉图则持相反的观点。 正如上帝的意志产生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一样,邓斯认为在人的灵 魂中,正是人的意志左右着人的智力,是意志的力量给了人们自由, 而智力则受其所指对象的限制。我们从这一点就可以得出结论,意志 只能把握有限的事物,因为无限物的存在是必然的,因此就取消了自 由。自由学说是符合奥古斯丁传统的,它通过弗兰西斯派的学者之 手,极大地影响了怀疑主义。假如上帝不受世界永恒法则的约束,那 么我们可以相信上帝什么,也就令人怀疑了。 一种更为激进的经验主义出现在奥卡姆·威廉的著作中。奥卡姆 是弗兰西斯派学者中最伟大的一位,他大约在1290~1300年之间的某 个时候,生于苏黎的奥坎姆。他在牛津求过学,也授过课,后来又去 了巴黎。由于他的学说不大合乎正统,1324年,他奉命去阿维农晋见 教皇。四年后,他再一次与教皇约翰二十二世发生了争执。唯灵派 (弗兰西斯修士会的一个极端教派)坚持清贫的苦行生活,曾引起教 皇的不快。教皇在形式上拥有修士会产权的协定已经实行了一段时 间,现在却被取消了,于是许多修士会成员公然蔑视教廷的权威。由 于奥卡姆、巴都阿的马西哥利欧、西塞纳的米凯尔(修士会会长)站 在反叛者一边,因此在1328年被教皇开除了教籍,所幸的是,他们逃 离了阿维农,并在慕尼黑路易皇帝的宫廷中受到了保护。 在两股力量的斗争中,教皇扶持了另一位伪皇帝,并开除了路易 的教籍。路易针锋相对,也在一次全教会议上以异端的罪名指控了教 皇。为了报答皇帝的保护,奥卡姆自愿充当了皇帝咄咄逼人的小册子 的撰稿人,对教皇口诛笔伐,猛烈抨击其插手世俗事务的行为。1338 年,路易去世,而奥卡姆仍然留在慕尼黑,直到1349年去世。 巴都阿的马西哥利欧(1270~1342)是奥卡姆的朋友和难友。他 也同样反对教皇,并且对世俗与宗教势力的组织、职能提出了十分现 代的观点。在这两方面,最终的统治权都应当属于大多数人民,全教 会议也应通过全民选举形成,只有这样的会议才有权开除人的教籍。 全教会议可以独立制定正统标准,但教会不得干预国事。虽然奥卡姆 的政治思想并不都是如此极端,但也深受马西哥利欧的影响。 ◎ 奥卡姆的剃刀,节省的原则;运用最简单的假设。 在哲学方面,奥卡姆比其他任何一位弗兰西斯派学者都更接近于 经验主义。邓斯·司各脱尽管把上帝请出了理性思维的领域,但仍保 留着一定程度的传统形而上学,而奥卡姆则全面地反对形而上学。按 照奥卡姆的观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其追随者所坚持的一般本体 论,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实在性隶属于个别、单一的东西,只有它们 才可能成为经验的对象,并产生直接而明确的知识。这就是说,亚里 士多德苦心经营的形而上学体系是完全多余的,它无法解释存在。我 们应该在这个意义上来解释奥卡姆的如下论断: “能简则简,繁复无 益。”这句话为另一句更有名的格言提供了基础,即“如非必要,勿 增实体”。虽然这句格言不在奥卡姆的著作里,却作为“奥卡姆剃 刀”闻名遐迩。当然,这里所说的实体是指传统形而上学中的形式和 实质之类的东西。然而那些主要对科学方法感兴趣的后世思想家们, 却对这一准则作了完全不同的曲解。当他们解释现象时,“奥卡姆剃 刀”成了一种通用的节省原则。如果简单的解释说得过去,就不必寻 求复杂的解释。当奥卡姆这样坚持存在属于个体时,他也允许在词语 的逻辑领域出现字义的普遍知识。这并非一个直接理解的问题(针对 个体),而是一个抽象的问题;另外,它也不保证这样得出的东西就 会作为某物存在。因此,奥卡姆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唯名论者。在严格 的亚里士多德派意义上,逻辑必须被视为一种语言工具,它涉及的是 术语的含义。在这一点上,奥卡姆发展了11世纪早期唯名论者的观 点。事实上,鲍依修斯很早就坚决主张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是关于词 语的。 论述和交谈中使用的概念或术语完全是思想的产物。在没有用词 语表达它们之前,它们被称为自然的共相或符号,与此形成对照的是 约定俗成的符号。为了避免出现可笑的错误,必须仔细地将事物的陈 述和词语的陈述区分开来。当我们谈及事物时,所使用的术语就叫第 一概念;如果我们谈到的是词语,所用的术语则被称为第二概念,在 论证过程中,保证所有使用的术语具有同一的概念是至关重要的。运 用这些定义,就可以这样来表达唯名论者的观点: “共相”这个术语 属于第二概念。实在论者认为共相具有第一概念是错误的。托马斯主 义不仅赞同奥卡姆拒绝把共相概念看做事物的观点,他们还进一步同 意允许共相先于事物而存在,犹如上帝心中的理念。前面说过,这一 准则的源头要追溯到阿维森纳。然而,托马斯认为这是一个得到了理 性支持的形而上学真理,而奥卡姆则把它看做一个神学命题,因此脱 离了理性的领域。在奥卡姆眼里,神学是一个纯粹的信仰问题,上帝 的存在是不能用逻辑证明来确立的。他在这一点上比邓斯·司各脱走 得更远,他不仅拒绝了托马斯,而且拒绝了安瑟伦。他认为,不能通 过感知经验来认识上帝,也不能通过理性手段来确立有关他的任何东 西,是否相信上帝及上帝的种种属性,完全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这种信 仰。有关三位一体、灵魂不朽、创世纪之类的全部教义体系同样如 此。 于是,奥卡姆在这个意义上被说成了一个怀疑论者,但如果我们 认为他是个异教徒,那就错了。通过对理性范围的限定,并使逻辑学 摆脱形而上学与神学的约束,奥卡姆为促进科学研究的复兴做了大量 工作;同时,信仰领域也向所有喜欢自由的人敞开了大门。因此,奥 卡姆学说导致了一场在许多方面回归了新柏拉图传统的怀疑主义运 动,也就不奇怪了。这一运动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是爱克哈特大师 (1260~1327),他是多米尼克教派成员,其理论完全不考虑正统的 要求。在现有的教会看来,一个神秘主义者的危险性,即使不超过一 个自由思想家,也会和后者一样。1329年,艾克哈特的学说被教廷宣 布为异端。 ◎ 但丁,他的伟大诗篇总结了中世纪的观点。 中世纪最杰出的思想家也许就是但丁(1265~1321),他是中世 纪思想的集大成者。的确,他创作《神曲》的时候,中世纪已经开始 解体。那么我们就有了一个经历过全盛期的世界概观。我们可以回顾 一下托马斯时代伟大的亚里士多德派复兴以及充斥意大利城邦的派系 之争(规勒夫派与基伯林派)。但丁显然曾经读过“天使博士”托马 斯·阿奎那的著作,同样,他还熟悉当时普遍的文化活动,通晓当时 所知的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神曲》记述了一次经过地狱、炼狱 而升入天堂的旅行,但在旅途中,作者实际上通过隐喻向我们提供了 一个中世纪思想的概要。1302年,但丁在故乡佛罗伦萨遭到了放逐。 当时的对立派系之间出现了长期的内部纷争,最后黑党规勒夫派终于 上了台。而但丁家族却是白党规勒夫派的支持者,他本人也坚持帝国 职能观点。大量的这类政治斗争和引发这些事件的近期历史,都在 《神曲》中有所表现。在本质上,但丁属于基伯林派,他尊崇皇帝弗 里德里希二世。皇帝具有广博的见识和阅历,这正是诗人心目中理想 皇帝的范例。 但丁这个名字是西方文学史上少数几个最伟大的名字之一,但这 并不是使他声名卓著的惟一头衔。首先,他把通俗的大众语言锤炼成 了一种普遍的文字工具,从而第一次确立了一种超越各地方言的标 准。在此之前,只有拉丁文曾发挥过这种作用,而现在意大利文则成 了文字表达工具。作为一种语言,意大利文至今也没有什么变化。皮 却·德拉·维格纳也许是最早用意大利文写诗的人,他是弗里德里希 二世的大臣。但丁从许多方言中吸纳了自认为最好的部分,并在自己 母语(托斯卡语)的基础上创立了现代意大利的文学语言。大约在同 一时期,通俗语言也在法兰西、日耳曼和英格兰发展起来。乔叟生活 的年代就在但丁之后不久。然而用拉丁文来进行学术研究的习惯仍然 保持了很长的时间。首次用母语写作的哲学家是笛卡尔,不过那时也 只是偶尔为之。拉丁文逐渐走向了衰落,直到19世纪初,它作为表达 思想的工具,才彻底为那些学问家所抛弃。从17世纪到20世纪,法语 充当了这种普遍交流的工具,而今天,则是英语正在取代法语。 在政治观念方面,当帝国原有的影响快要丧失殆尽之际,但丁仍 是帝国强权的斗士。法兰西和英格兰的民族国家在一天天发展壮大, 而世界帝国的观念却不怎么受人欢迎。与但丁的中世纪观念相一致的 是,这种政治重心的变化并没有引起他的特别关注。假如他能够看到 这种变化的话,那么意大利就完全有可能提早发展为一个现代化的国 家,但这并不是说,一个复杂的帝国的古老传统并没有多少可以支持 这种发展的内容,只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罢了。这一结果使得但丁的政 治理论在实际政治领域中始终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 对我们来说,《神曲》中那些关于古人地位的古怪问题似乎是无 关紧要的。我们当然不能仅仅因为他们不信基督教,就认为昔日伟大 的古典哲学家们应该受到永远的诅咒,特别是“智慧大师”亚里士多 德肯定是值得我们颂扬的;更何况,由于没有受洗,这些思想家当然 就不能算基督教徒。于是但丁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作为非基督 徒,古代哲学家们应该下地狱,我们也的确在地狱的章节中发现了他 们,不过但丁在地狱中给他们留了一个特殊的角落——凶险环境中的 一块天堂飞地。当时教条的约束力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让人觉得如 何安置过去那些非基督教的伟大思想家都成了问题。 尽管中世纪的生活存在着恐怖与迷信,但大体上还是有序的。一 个人的身份地位取决于其出身,并且要效忠于他的封建领主。政治体 制有着恰当的划分,等级十分森严。马西哥利欧和奥卡姆批判了政治 理论领域的这一传统。宗教势力曾经是压制人们的恐怖行径的主犯, 但是,当人们一旦觉得宗教教义可有可无时,它的影响就开始减弱 了。这不会是奥卡姆的意愿,但肯定是奥卡姆学说逐渐对改革派产生 作用的结果。马丁·路德认为奥卡姆是经院派最重要的学者。不过但 丁的著作没有预示些动荡和变革,他反对教皇并不是出于任何背叛正 统的目的,而是认为教会干预了本应属于皇帝权限的事务。然而,在 但丁的时代,一位日耳曼皇帝已经不可能在意大利维持其权威了,尽 管那时的教廷势力已大为减弱。1309年,教廷移到了阿维农,从此, 教皇实际上成了法兰西国王的一件工具,教皇与皇帝之间的斗争也由 此成了法兰西与日耳曼的斗争,英格兰站在帝国一边。1308年,当卢 森堡的亨利七世成为皇帝时,帝国看起来似乎有可能再次恢复元气, 但丁也欣喜地把他当成了救世主。然而亨利的成功并不彻底,而且十 分短暂。尽管他突然袭击了意大利,并于1312年在罗马加冕称王,但 在征讨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时,却未能坚持到底。亨利于次年去世, 1321年,但丁在流亡拉文纳时去世。 ◎ 其他地方同样如此:天堂就是一个拾级而上的金字塔。 随着各种通俗语言的兴起,教会在科学与哲学的智力活动中丧失 了部分控制权。与此同时,世俗文学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起于意大 利,并逐渐向北蔓延)。探索范围的扩大,加上某种程度的怀疑主义 (源于信仰与理性之间的鸿沟),使得人们不再关注非现世的事物, 而是学会了尽力改善(或者多少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所有这些趋 向都始于14世纪上半叶。但丁未能预见到这些情况,他基本上还在缅 怀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时代。从总体上看,中世纪世界是中央集权的, 文艺复兴的种种新生力量试图摧毁中世纪社会牢固的结构。然而在我 们这个时代,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似乎还有可能再次出现统治世界 的思想。 到14世纪,教廷势力在迅速衰落。尽管在与皇帝的斗争中,教廷 证明了自己的强大,然而要想动辄以威胁开除教籍来控制基督徒,已 经不再那么容易了。人们开始敢于独立思考关于上帝的问题,教廷已 经在道德和宗教方面失去了对思想家及学者的约束力,而国王和民众 也同样对教皇的使者征敛巨额钱财十分不满。所有这些因素正在开始 形成,尽管在世纪之交尚未发展成公开的冲突。是的,教皇鲍尼法斯 八世在“一致神圣”的训令中强调了教廷的至高无上,他的强硬甚至 超过了英诺森三世。他宣布1300年为大赦年,所有前往罗马朝圣的教 徒都将予以大赦。这不仅可以突出教皇的宗教权威,而且也是聚敛钱 财的好机会,同时也能使罗马人富起来,因为他们的生计与为朝圣者 提供临时服务紧密相关。大赦年办得如此成功,以至于后来改为50年 一次,继而又改为25年一次,以取代原定的100年一次。 无论表面上看来是多么的至高无上,鲍尼法斯八世的权力基础还 是脆弱的。作为人,他对金钱的热爱超过了做教会之王;即便是在信 仰问题上,他也不能算正统派的榜样。他在任职期间,不是和法兰西 主教们,就是和法兰西国王腓力普四世发生冲突。在这场争执中,法 兰西国王成了胜利者。1305年当选的下一任教皇是克莱门特五世,他 是法兰西人,于1309年在阿维农上任。在他的任期内,在他的纵容和 默许下,腓力普四世镇压了圣殿骑士团。这种掠夺性的做法靠的是莫 须有的异端罪名。 一般说来,从此以后教廷的争端往往是损害了自身的权威。约翰 二十二世与弗兰西斯派的分歧招致了奥卡姆的批驳。由于教皇在阿维 农而不是罗马,因此在克拉·第·李恩济的领导下,罗马出现了短暂 的分裂。起初,李恩济这位罗马公民只是反对腐败贵族,最后公然蔑 视起教皇和皇帝来,并声称罗马应该像过去一样成为宗主国。1352 年,李恩济被教皇克莱门特六世抓获,直到两年后教皇去世,他才被 释放。虽然他又重新在罗马掌了权,但几个月之后却被暴民杀害了。 由于流亡法兰西,教廷的威望大打折扣。为了弥补这一损失,格 里高利十一世于1377年回到了罗马,但他第二年就去世了。继任者乌 尔班六世(意大利人)又和法兰西大主教们发生了争执。大主教们选 举日内瓦的罗伯特(法兰西人)为他们的教皇,称之为克莱门特七 世,并重新住在阿维农。由此产生的宗教分裂一直持续到了康斯坦斯 全教会议。法兰西人拥护他们的阿维农教皇,而帝国只承认在罗马的 教皇。由于两个教皇都任命了各自的大主教,而这些主教们又都选举 了教皇的接班人,因此裂痕便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为了打破这一僵 局,1409年在比萨召开的全教会议决定废黜两位现有的教皇,并在会 上选出了一位新教皇。但是被废黜的教皇都不肯退位,于是就有了三 位教皇,而不是过去的两位。1414年召开的康斯坦斯全教会议终于恢 复了某些秩序。新当选的教皇被废黜,罗马的教皇被劝退,阿维农的 教皇则由于缺乏在法兰西得势的英格兰人的支持,最终解体。1417 年,全教会议任命马丁五世为教皇,这才算结束了宗教大分裂。然而 教会自身的内部改革并不成功,教皇通过反对会议运动,进一步削弱 了教廷原本可以赢得的威信。 ◎ 当康斯坦斯会议选举马丁五世为教皇时,宗教大分裂便结束了。 在英格兰,约翰·威克利夫(约1320~1384)进一步开展了对罗 马的抵制。威克利夫是约克郡人,也是牛津的学者和教师。值得一提 的是,英格兰和欧洲大陆相比,长期以来就不大顺从于罗马。征服者 威廉早就有规定,在他的疆域内,未经国王同意不得任命主教。威克 利夫是一位世俗的教士,他的纯哲学著作不如弗兰西斯派的重要。他 放弃了奥卡姆的唯名论,倾向于更接近柏拉图的某种形式的实在论。 奥卡姆赋予了上帝绝对的自由和权力,而威克利夫则认为上帝的律法 是必需的,而且这种约束对上帝本身也有效。世界不可能超越它存在 的样子,这个观点明显受到了新柏拉图学说的启示,并于17世纪在斯 宾诺莎的哲学中再次出现。威克利夫晚年渐渐开始反对教会,首先是 因为教皇和主教们沉醉于奢靡的世俗生活之中,而广大信众却十分贫 困。1376年,他在牛津的一次演说中提出了一种世俗统治的新观点, 即只有正直、正义的人才有权获得财产和权威。教士们迄今为止都未 能经受住这种考验,这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财产,财产问题应当由国 家来决定。无论如何,财产都是弊端的根源:如果基督及其门徒原本 一无所有,那么今天的教士们也不应该拥有任何财产。有财产的教士 们自然不喜欢这样的观点,但正准备停止向教皇进贡的英国政府却很 支持。教皇格里高利十一世发现威克利夫与巴都阿的马西哥利欧有着 同样的异端见解,于是就下令审判他,但审判却为伦敦市民们所否 定。另外,牛津大学也坚持自己有服从国王的学术自由,而否定了教 皇将其教师送上法庭的权力。 ◎ 约翰·威克利夫,教会的异端分子和批判者,1381年的农民起义部分受其激发。 宗教大分裂之后,威克利夫甚至声称教皇是反基督分子。他和一 些朋友一起出版了《圣经》的英译本,并建立了一个清贫教士的世俗 修士会,会员都是为穷人服务的巡回传教士。最后,他还谴责了“化 体论”观点,后来的宗教改革领袖们也痛斥了这一观点。威克利夫在 1381年的农民起义中采取了中立,尽管他以前曾是起义的同情者。 1384年,他在路特渥尔兹去世。他生前逃脱了迫害,死后却被康斯坦 斯全教会议鞭尸泄愤,他的英格兰追随者(罗拉德派)也遭到了无情 地消灭。而在波希米亚,威克利夫的学说却启发了胡斯运动,该运动 一直持续到宗教改革。 如果我们问自己,希腊思想和中世纪思想的主要区别是什么?那 我们就完全可以说,希腊思想中缺乏原罪意识。希腊人似乎并不为遗 传下来的个人罪孽负担感到苦恼。也许他们的确注意到了现世生活是 朝不保夕的,随时可能因为神灵的心血来潮而毁灭。但他们绝不会认 为这是对过去罪孽的一种正义的报应。由此可见,希腊人心灵里没有 赎罪或灵魂获救这种观念。因此,总体上看,希腊人的伦理思想完全 不是形而上学的。在希腊化时代,尤其是随着斯多葛主义的兴起,某 种忍受苦难的特性悄然潜入了伦理学,后来又传给了早期的基督教各 派。然而说到底,希腊哲学并没有遭遇过神学问题,因而始终是彻底 世俗的。 当西方世界为基督教所控制的时候,伦理问题的形势便发生了剧 烈的变化。对基督教徒而言,今生是在为更好的来世作准备,一个人 的各种苦难是其必须经历的考验,是为了消除其原罪负担。但是,从 字面上理解,这似乎是超人才能完成的任务。为了成功地经受住考 验,人需要神的帮助,而神则可能愿意,也可能不愿意提供帮助。在 希腊人眼里,德行是对自己的奖赏,而基督徒则认为行善是因为上帝 有此要求。虽然仅靠遵循严格的德行原则并不能确保灵魂获救,但无 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先决条件,其中的一些信条当然要深信不疑,这正 是神的帮助首先介入的地方。由于人必须通过对神的皈依来获得信 仰,因而就得尊重信仰的各种条款。那些连第一步都做不到的人就只 能无可救药地被诅咒了。 正是上述背景使得哲学逐渐具有了某种宗教功能。虽说信仰超越 理性,但信仰者还是可以尽量利用理性来展示其信仰,从而增强自己 抵制疑惑的意志,于是,哲学在中世纪就成了神学的婢女。只要这种 观点还盛行,基督教哲学家也就必然是教会成员。迄今为止,所有的 世俗学问都是教士们和某些大修士会成员所开办的学校(或后来的大 学)保留下来的。这些思想家所使用的有效哲学手段可以追溯到柏拉 图和亚里士多德,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派还在13世纪占据了主导地位。 不难理解为什么亚里士多德比柏拉图更容易被基督教神学采纳。用经 院派语言来说,我们可以这样来解释这一点:在对事物的处理上,实 在论者的理论没有给神权留下丝毫发挥关键作用的余地,而唯名论却 在这方面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尽管犹太教与基督教的上帝并不等于 亚里士多德的神灵,但无论如何,亚里士多德学说也确实比柏拉图学 说更适合基督教方案。柏拉图的学说很容易激发出泛神论观点,正如 我们下文将介绍的那样,斯宾诺莎就是一个例子,尽管他的泛神论特 征完全是逻辑性的。只要承认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信仰,那么哲学 与神学之间的这种融洽就会持续下去。自从14世纪的弗兰西斯派学者 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并坚持认为理性与信仰互不相干后,中世纪观念 就逐渐从舞台上消失了,神学领域不再继续使用哲学。奥卡姆使信仰 彻底摆脱了与理性探索的联系,从而使哲学回到了现世主义的老路上 去。16世纪以后,教会就不再在哲学领域占主导地位了。 ◎ 中世纪人眼中的亚里士多德 这次宗教大分裂,还使人们能够把自己的理性活动与宗教活动严 格区分开来。如果认为这是一种虚伪,那就完全错了。无论过去、现 在还是将来,总有很多人不愿让自己的实际信仰干预宗教信仰。相 反,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宗教才能保持独立性, 使自己免遭怀疑的袭击,因为只要神学进入了辩证法领域,就必须遵 循理性讨论的规则。 而当人们必须相信某个不符合经验探索结果的命题时,又会走进 另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拿地球的年龄来说,《旧约》的估计是5750 年左右,这是正统派必须相信的数字;而另一方面,地质学家们却拿 出了种种证据,认为地球的年龄在40亿年以上。这样一来,其中的一 个信念就必须加以纠正,除非具有宗教思想的探索者打算在星期日坚 持一个观点,而在其余几天则坚持另一个观点。这里的重要意义在 于,在宗教原则与探索结果出现冲突的地方,宗教总是处于防守地 位,并且不得不改变其立场,因为从本质上看,信仰绝不应该和理性 发生冲突,既然这样的冲突在理性辩证法的领域之内,那么宗教就总 是不得不败下阵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退却之后的宗教,却能够维持 自己独特而独立的地位。 ◎ 神圣三位一体的本质:一个持久的经院哲学问题。 经院派哲学家们在试图尽量合理地解释宗教教义时,常常显示出 他们过人的独创性和巧妙思维,这些实践的长远影响锤炼了后来中世 纪思想家们所继承的语言工具。这或许就是经院派所完成的最有价值 的工作。它的缺陷在于对经验探索不够重视,这个缺陷一直到了弗兰 西斯派学者那里,才引起了重视。在一个关注上帝和来世甚于今生的 时代,如此轻视经验探索的结果,也是很自然的。文艺复兴思想家们 再次强调了以人为中心,在这个思潮中,人的活动应该以其自身价值 而受到重视,由此,科学探索的步伐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 在近三、四百年里,一种重视活动的伦理观不仅改变了西方世 界,而且也改变了世界其他地方。由于世界已经为西方的技术所征 服,所以其伦理观也随之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新的影响。

     第七章 近代哲学的兴起

     ◎ 升腾于波涛之间的维纳斯,文艺复兴的象征,也出现在大众艺术中。 中世纪观念在14世纪开始衰落,与此同时,一些新的力量逐渐产 生,并塑造了今天的现代世界。从社会角度看,随着一个强大的商人 阶级的崛起,中世纪社会的封建结构变得岌岌可危了,商人阶级与君 主联合起来反对那些为所欲为的贵族。从政治角度看,当贵族们的习 惯据点在更先进的攻击性武器面前越来越脆弱的时候,他们不可侵犯 的优势便丧失了。如果说农民们原始的棍棒长矛无法攻破城墙的话, 那么火药就另当别论了。有四项伟大的运动可以作为这一过渡时期的 标志(过渡时期是指从中世纪衰落到17世纪的跃进)。 首先是十五六世纪始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虽然但丁还停留在中 世纪的思维方式里,但他却提供了通俗的语言工具,使那些不懂拉丁 文的普通人(非教士)也能读写书面文字。薄伽丘和彼特拉克这些作 家则回归了世俗的理想。我们在各类艺术和科学中,到处可以发现人 们对古代世俗文化的兴趣又重新焕发了,它标志着与中世纪教士传统 的一种决裂。 尽管有关上帝的种种偏见主宰着中世纪的舞台,但文艺复兴思想 家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人。一种新的文化运动从这种状况中产生了,这 就是人文主义运动,这是第二种伟大的新生力量。虽然文艺复兴从总 体上影响了人们的普遍人生观,但人文主义运动仍然停留在思想家和 学者们的范围中。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并没有使国家再次持久地统一, 整个国家被分为若干地区,实行城邦统治,无政府状态十分盛行。意 大利落到了奥地利与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手中,直到19世纪中叶才 重新恢复为一个主权国家。但是,它的文艺复兴运动却产生了巨大的 影响,并且逐渐向北传到了德国、法国和低地国家。这些地区伟大的 人文主义者大约要比他们的意大利前辈们晚了一个世纪。 改变了中世纪世界的第三大力量,就是与人文主义运动同时代出 现的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确,在教会内部,曾经有人一度认识 到应该进行某种改革。人文主义思想家们曾批判教会管理中充斥着种 种不法行径,但野心勃勃、贪图钱财的教皇仍然有着太强的控制力。 宗教改革一爆发,立刻遭到了罗马的猛烈反击和诅咒。作为一种新兴 运动,它原本可以被纳入万国教会的大家庭之内的,却因此而被迫陷 入了孤立,进而发展成许多国家的新教教会。当天主教终于开始进行 自身变革时,这一宗教分裂已经不可挽回了。从此,西方的基督教一 直处于分裂状态。改良后的各种宗教之所以认为“人人都是传教 士”,正是由于人文主义的影响。每个人都可以直接与上帝接触,基 督不需要代理人。 ◎ 马丁·路德 第四个重要的发展直接来自经验研究(发端于奥卡姆的批判)的 复兴。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科学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中最重 要的就是哥白尼重新发现了太阳中心说,并于1543年对此作了解释。 自17世纪以后,物理学与数学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并且通过对技术进 步的促进,确立了其在西方的支配地位。科学传统除了带来物质利益 以外,它本身也是独立思想的一个伟大的推动者。无论西方文明传播 到哪里,它的政治理想都会紧随着物质扩张的步伐到来。 科学进步所产生的观点,在本质上还是希腊人的观点,从事科学 工作也就是去顾全解释现象。这些传统所获得的权威和中世纪教会强 加于人的教条主义是完全不同的。当然,在很大程度上,当探索者持 不同意见时,靠信仰的教条体系生活的僧侣统治阶层会用同一种论调 来对付所有问题。有些人以为牢不可破的整体一致就是优越性的标 志,至于为什么却从未得到过答案。毫无疑问,它可以使那些支持者 感受到一种力量,这才是实际情况。但这样做并不能使他们的立场有 更多的合理性,就像一个命题并不会因为用了更高的嗓门来宣布,就 会变得更正确一些。探索工作惟一需要尊重的,就是理性论证的普遍 规则,或者用苏格拉底的话说,就是辩证法。 然而不知为什么,科学在技术应用领域的巨大成就却招来了另一 种危险。因为渐渐地,很多人开始以为只要恰当地引导和利用人的努 力,就没有什么人不能企及的目标。近代技术的巨大进步取决于很多 人的共同努力,对于那些以制定新计划为己任的人来说,他们一定真 的以为自己的力量是无穷的。而所有这些计划都包含着人的努力,并 且应当为人的目标服务,这一点却被忘到了脑后。从这方面看,我们 自己的世界也正面临着过分的危险。 在哲学领域,对人的强调产生了一种内向的思辨倾斜,由此导致 的观点是与那种激发权力哲学的观点截然不同的。现在,人成了自己 能力的批判者,除了某些直接经验外,人不承认还有什么不可批判 的。这一主观态度导致了某种极端的怀疑论,它的随心所欲就像“完 全忽视个人”的倾向一样过分。显然,必须另外寻求一种妥协的解决 办法。 另外,还有两项特别重要的进步可以作为这一过渡时期的标志。 首先是活字印刷术的出现。就西方世界而言,它可以追溯到15世纪, 而中国人使用这种方法的时间还要早500年,不过当时的欧洲人并不知 道。印刷术的出现极大地拓展了新思想的传播范围,最终,这也有助 于破坏传统的权威。比如说,译成了通俗语言的《圣经》通过印刷, 便可以很轻易地弄到,教会再也不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来维持它在信仰 问题上的监护人地位了。至于一般的学问,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加快 了向现世主义的回归。印刷术不仅为批判旧秩序的新政治学说提供了 传播的途径,而且还使得人文主义学者们能够出版古人的著作。这样 一来便促进了对经典史料的更广泛的研究,并且有利于普遍提高教育 的水平。 有必要指出一点,即如果探讨的自由得不到保障,那么印刷术的 发明是否算一件好事就值得怀疑了,因为谬论和真理同样易于印刷和 传播。如果个人对摆在面前的材料毫不置疑地接受,那么这个人的阅 读能力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只有在能够自由发表言论和意见的地方, 印刷品的广泛传播才会促进探索。如果没有这种自由,也许当文盲会 更好一些。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更为严重了,因为印 刷品不再是大众交流的惟一媒介。自从无线电和电视发明以来,就更 有必要永远保持这种警惕了。一般说来,这种警惕性一旦丧失,自由 就会开始丧失活力。 ◎ 哥伦布使用过的那种船型。美洲的发现开辟了新的视野。 随着信息的更广泛传播,人们开始对地球形成了一种更为合理的 认识。这一认识是通过一系列的航海发现来获得的,这些发现为西方 的魄力和胆略提供了新的契机和出路。造船及航海技术的进步以及对 古代天文学的回归,都使得这些冒险和开拓有了实现的可能。在15世 纪以前,船只还不敢远离大西洋海岸线,一方面是因为这样做没有什 么意义,更重要的是,如果冒险进入没有陆地标志导航的水域,水手 们就会觉得不安全。罗盘的使用开辟了公海,从此,探险家们就可以 飘洋过海,探索新的大陆和航线了。 在中世纪的人看来,世界是一个静态、有限和有序的地方,世上 的一切都有其特定功用,星辰围着各自的轨道运行,人们生活在命定 的地位之中。这幅自以为是的画面被文艺复兴撕得粉碎。两种对立的 倾向导致了一种新观点。一方面,人现在占据着舞台的中心,并对自 己的力量和创造力信心十足;但同时,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却变得不那 么高了,因为空间的浩渺无际开始依赖于哲学家的想像力。德意志的 红衣主教尼古拉·卡萨努斯(1401~1464)在著作中暗示了这些思 想,在接下来的世纪里,它们又被纳入了哥白尼的思想体系。同样, 另一种观点则向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回归,它认为世界建立在数学模 式之上。这一切思辨不仅否定了事物的现有秩序,而且在教会和世俗 两方面都动摇了根基牢固的古老权威。教会试图遏制异端思想的传 播,但收效不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记住,即使到了1600年, 宗教裁判所还在诅咒乔达诺·布鲁诺,并将他烧死在火刑柱上。现有 秩序的维护者们出于对颠覆的恐惧,对那些敢于特立独行的人给予凶 残的判决。这种情形在以前也并不少见,然而正是这种判决表明了他 们原以为可以维护的地位是多么的岌岌可危。在政治领域,逐渐发展 起了新的权威概念,而世袭统治者的权力则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限制。 宗教改革也并不是在各个方面都富有成效。也许改革派原以为人 们在众多宗教面前最终会明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崇拜同一个上 帝。早在宗教改革之前,卡萨努斯就在提倡这一观点了。不过这个十 分明显的结论却未能为广大信众所接受。 当然,文艺复兴也不是古代知识从休眠中突然觉醒。事实上,我 们已经看到整个中世纪都残留着某些古老传统的遗迹。这种整齐的分 界线并不能简单地将历史分割开来,但如果处理得好,这种划分还是 有它的优点的。所以,如果单独谈及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合理的,这 意味着在中世纪和近代之间肯定有一些明显的差异。例如在经院派的 教会文学和世俗文学之间就存在着鲜明的反差,后者始于14世纪,采 用通俗语言来创作。在人文主义者以古典文化为基础进行学术复兴之 前,这种文学的复苏就已开始了,新文学运用了大众的语言作为创作 工具,而学者们的作品却仍然在使用拉丁文,因而前者的吸引力和号 召力比后者更广泛。 至此,所有的领域都抛弃了中世纪的狭隘观念。灵感的源泉首先 存在于当时蓬勃的世俗兴趣,后来又体现在对古代的理想化想像中。 当然,那个时代所发展起来的古代概念多少受到了一代人热情的歪 曲,因为他们重新看到了历史的某种延续性。直到19世纪之前,有关 古人的浪漫观点都一直存在着。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和作家相 比,我们对这类问题懂得当然要多一些。 意大利的古代文明遗迹提供了昔日的视觉象征,和后来在阿尔卑 斯山以北所采取的形式相比,意大利文艺复兴获得了更广泛的立足 点。从政治角度看,国家的瓦解就像古希腊一样。北方是为数甚多的 城邦,中间是教皇的辖区,南部则是那不勒斯及西西里王国。在北方 城邦中,米兰、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实力最强。城邦之间存在着长期的 冲突,各城邦内部也存在着派系纷争。虽然人与人之间阴谋仇杀的熟 练和残忍程度达到了极点,但作为整体的国家并行没有遭到严重的损 害。贵族和城邦都使用雇佣兵来互相厮杀,这些人的职业目的就是生 存,为了生存他们什么都肯干。当意大利成为法兰西国王和罗马皇帝 的战场时,这种混乱的局面才得以迅速扭转。但是意大利的分裂实在 太严重了,以至于不能同心协力来抵御外来侵略。因此,国家依旧四 分五裂,大部分地区为外国所统治。在法兰西与帝国的反拉锯战中, 哈布斯堡王朝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西班牙继续控制着那不勒斯和西西 里,而教皇辖区则享有默认的独立。1535年,米兰(教皇党的一个据 点)沦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属地。威尼斯人则处于一种特殊的地 位,一方面是由于他们从未被蛮族打败过,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与拜 占廷的联系。威尼斯人在历次十字军东征中积攒了实力和财富,并在 战胜对手热那亚人之后,主宰了整个地中海的贸易。当1453年君士坦 丁堡落入奥托曼土耳其人手中时,威尼斯开始走向了衰落,好望角航 线的发现和新世界的开辟,更加速了这一进程。 文艺复兴最重要的策源地是佛罗伦萨。除了雅典,还没有任何城 市能像佛罗伦萨这样造就过这么多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但丁、米开朗 基罗、列奥那多·达·芬奇及后来的伽利略,全都是佛罗伦萨人。佛 罗伦萨的内乱使但丁被流放,该城最终为梅狄奇家族所统治。从1400 年往后,除一些暂时的中断外,这个商人贵族家族统治了这个城市长 达三个多世纪之久。 至于教廷,文艺复兴则对它有着双重影响。一方面,教皇们对人 文主义者的学术探索表现出开明的兴趣,并成了艺术的伟大庇护人。 教廷声称其世俗权力来自“君士坦丁的馈赠”;而教皇尼古拉五世 (1447~1455)却对揭穿这一骗局并持有其他可疑观点的洛伦古·瓦 拉极为推崇,尽管他有非正统的思想,这位文学“侦探”还是被任命 为教皇秘书。另一方面,信仰标准变宽松后导致的世俗成见,使教廷 的宗教影响力大减。有的人,如亚历山大六世(1492~1503)的私生 活就有些缺乏虔诚,而这种虔诚本来是他们作为上帝的人间代表所应 该具有的;更何况,16世纪的教皇们为了追求世俗的享乐,还把来自 国外的大量钱财挥霍一空。这些行为所引起的不满和抱怨,在宗教改 革中激起了怒潮。 总的说来,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在哲学领域并没有产生伟大的作 品。这并不是一个进行伟大哲学思辨的时代,而是一个重新寻根的时 代。尤其是通过对柏拉图的研究来再次挑战经院派的亚里士多德主 义。15世纪初,科济莫·德·梅狄奇统治下的佛罗伦萨建起了佛罗伦 萨学院。该学院支持柏拉图派,并借此反对现有的大学。从通常意义 上说,人文主义学者们所做的工作为17世纪伟大的哲学发展铺平了道 路。 虽然文艺复兴把人们从教会的教条主义中解放了出来,但并没有 使人们脱离形形色色的古代迷信。占星术一直为教会所反对,这时却 大受欢迎,不仅目不识丁的人被它吸引,而且饱学之士也受了影响。 巫术也同样得到了广泛的接受,许多行为古怪却又无害的人被当做巫 师烧死在火刑柱上。当然,即使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政治迫害也并不 罕见,尽管已不再时兴使用火刑了。随着对中世纪教条主义的抵制, 人们也不再尊重长期形成的品德和行为模式。在所有的因素中,特别 是这一点阻碍了面对北方威胁的意大利实现国家统一。在这个时期, 背信弃义的阴谋和两面派行为泛滥成灾,消灭对手的“文雅”做法已 经发展成了某种无与伦比的权术。在这个欺骗和猜疑盛行的时代,任 何可行的政治合作形式都不可能出台。 ◎ 马基雅维利,佛罗伦萨外交家、政治哲学家。 在政治哲学方面,意大利文艺复兴产生了一位杰出人物尼科罗· 马基雅维利(1469~1527),他是一位佛罗伦萨律师的儿子,他的政 治生涯始于1494年梅狄奇家族被逐出佛罗伦萨之际。就是在这一时 期,佛罗伦萨受到了萨万纳罗拉的影响,这位多米尼克派改革家坚决 反对当时的罪恶行径和腐败现象。他在积极的努力过程中,终于得罪 了鲍吉亚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并于1498年被烧死在火刑柱上。也许 是这些事件诱发了人们对权力及政治成就性质的反思,后来,马基雅 维利就以萨万纳罗拉为例写道:赤手空拳的预言家总是会失败的。在 梅狄奇家族流亡期间,佛罗伦萨是一个共和国,马基雅维利一直担任 公职,直到梅狄奇家族于1512年卷土重来,再次掌权。由于马基雅维 利在此期间抨击了梅狄奇家族,因此遭到了罢黜。被迫退出政坛之 后,他开始潜心进行政治哲学及相关问题的写作。为了重新获得梅狄 奇家族的欢心,1513年他向洛伦佐二世献上了自己的著作《君王 论》,但仍未能如愿以偿。他死于1527年,就在这一年,罗马遭到了 皇帝查理五世雇佣军的洗劫。 马基雅维利的两部论述政治的杰作是《君王论》和《史论集》。 第一部研究了专制政权得以取胜和维持的方法及手段,第二部则普遍 研究了权力在不同统治形式下的运用。《君王论》中的理论根本没打 算为如何做一名有德之君提供道德忠告;相反,它承认某些罪恶勾当 有助于获取政权。“马基雅维利式的”一词正是因此而具有了一定程 度的邪恶含义。公平地说,马基雅维利并不提倡邪恶原则,善与恶也 不在他的探索范围,正如核物理学家的研究一样。因此他的论证才这 样说道,如果你想获取权力,那么你就必须冷酷无情。至于这是善是 恶则完全是另一个问题,而马基雅维利的研究兴趣并不在这里。人们 也许会因为他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而对他过于挑剔,但如果由于他研 究了客观存在的政治权术而对他横加指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君 王论》所记载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只是总结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 普遍做法而已。 ◎ 恺撒·鲍吉亚,亚历山大六世之子。 马基雅维利在为佛罗伦萨效劳的政治生涯中,曾经接受过各种外 交使命,从而有足够的机会来亲身体会政治阴谋的错综复杂。在外交 工作中,他对凯撒·鲍吉亚有了很深的了解。凯拉·鲍吉亚是亚历山 大六世的儿子,他同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地道的恶棍。长于计谋和胆 略的凯撒计划在其父去世之后确保自己的地位。在实现野心的过程 中,他的兄弟由于挡了他的道而被他除掉了。在军事方面,凯撒协助 其父扩大教皇的统治区,完全是为自己日后拥有这些土地打算的。在 教皇的继位问题上,为了使自己的一位朋友得到该职位,他不惜采取 一切手段。在实现这些目标的过程中,凯撒·鲍吉亚表现出了令人惊 叹的独创性和外交手腕,他时而假装和善,时而又置人于死地。当 然,我们无法知晓这些政治斗争的牺牲者们的感受,他们很可能从一 种超然的观点出发,对凯撒·鲍吉亚的权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也正 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凯撒的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他的父亲于 1503年去世时,他自己也病倒了,而继任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正是他的 一个死对头。单就凯撒·鲍吉亚的目标而言,我们完全可以承认他非 常能干,正因为如此,马基雅维利慷慨地赞许了他,在《君王论》 中,他把鲍吉亚誉为热爱权力者的楷模。马基雅维利认为,这种做法 之所以经得起辩驳,是因为它符合时代的普遍标准。不过总的说来, 从17世纪到19世纪,这种冷酷无情的做法并没有得到宽恕,至少没有 得到公开的赞扬。20世纪再次产生了许多具有马基雅维利传统的政治 领袖。 从1513年到1521年,教皇宝座被列奥十世占据着,他来自梅狄奇 家族。由于马基雅维利试图巴结梅狄奇家族,因此我们发现《君王 论》用了一些虚伪的陈词滥调来回避教皇的权威问题。而《史论集》 对教廷的批判则尖锐得多,里面的探讨更多地充满了伦理观。马基雅 维利认为,各种类型的掌权者,从宗教创始人到最初的暴君,都应当 以功绩大小为序加以考虑。关于宗教在国家中的作用,他的观点与实 用主义一脉相承,只要国家能够获得一定的社会凝聚力,那么宗教信 仰的正确与否根本就无关紧要。根据这种观点,为了维护社会稳定而 迫害异端自然就是完全正确的。而教会,则因两条罪行而受到了指 责:首先,很多教会执行者的罪恶生活方式已经削弱了大众对宗教的 信任;另外,教廷对世俗政治的兴趣已经成了意大利实现国家统一的 一大障碍。我们还可以顺便留心一下,后面这条是与如下认识完全一 致的:为了达到个人目的,有些政治性教皇曾经处心积虑,不择手 段。《君王论》并未提及这些目的,《史论集》则时有提及。 《君王论》十分清楚地表明,统治者不受传统道德的约束,除非 是出于权宜之计,统治还可以打破所有的道德准则。的确,如果想掌 权的话,就必须经常这样做。但同时,他又得在别人面前作出高尚正 直的样子,只有靠这种表里不一的两面派方式,一个统治者才能保住 自己的地位。 在《史论集》的一般讨论中,马基雅维利阐述了“制约与平衡” 理论。社会各阶层都应该拥有一定的法定权力,以便实行一定程度的 相互制衡。该理论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政治篇》,17世纪的洛克和 18世纪的孟德斯鸠使它变得更为引人注目。因此,马基雅维利不仅影 响了近代政治哲学家的理论,而且影响了当时独裁者的行为。这一两 面派理论得到了很多人淋漓尽致地发挥和应用,尽管它也有马基雅维 利未曾料到的局限性。 在15世纪,文艺复兴运动曾席卷意大利。但它在阿尔卑斯山北面 出现则费了些时间。复兴的力量在向北蔓延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重 要的变化。首先,在北方只有学者才关心新观点。在严格的意义上, 甚至将它称为复兴都是不恰当的,因为北方并没有什么曾经有过如今 又能再生的东西。一般说来,在南方,过去的传统对人们还有一些模 糊的意义;而在北方,罗马的影响只是暂时的,或者说不曾有过,因 此,新运动主要靠学者来倡导,其影响力也就多少受到了一些限制。 由于在艺术领域找不到相同的出路,北方的人文主义就在某些方面演 化成了更为严肃的事情,结果,和意大利相比,它与中世纪权威的决 裂显得更为突然和壮观。尽管有很多人文主义学者不赞成宗教改革带 来的宗教分裂,但从某个角度看,人们还是希望这种分裂能够随着北 方的文艺复兴而产生。 文艺复兴以来,宗教在阿尔卑斯山两侧的人民生活中所起的作用 是完全不同的。在意大利,教廷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与昔日帝国的直 接联系,宗教事务本身反而成了例行公事,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人们对它的态度就像对待饮食一样平静,甚至在今天,和其他地方的 信仰相比,意大利的宗教信仰仍然保持着那种平静。因此我们就有了 两方面的原因,来解释为什么不可能与现有宗教传统完全决裂。首 先,教会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现存体制的一部分,即使如马基雅维利 所说,教廷是意大利实现国家统一的障碍。其次,宗教信仰并没有达 到号召一声就出现激进变革的地步,北方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们严肃地 关注着宗教及宗教的弊病。他们在辩论作品中,猛烈地抨击了罗马教 廷的倒行逆施。除此以外,他们还有一种意大利主教们始终不曾原谅 过的民族自豪感,这不仅仅是为修缮罗马城而进贡纳税的普通问题, 而是出于对意大利人的不满,因为头脑灵活的意大利人在严肃认真的 北方条顿人面前总是摆出一付恩赐的姿态。 ◎ 鹿特丹的埃拉斯摩,学者兼编辑。 北方最伟大的人文主义者是鹿特丹的爱拉斯摩(1466~1536)。 他不到20岁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这似乎使他未能上大学。监护 人把他送进了一所僧侣学校,他在适当的时候加入了斯泰因的奥古斯 丁修道院。早年的经历使他对苛严而呆板的经院主义产生了永久的憎 恨,因为他深受其害。 1494年,爱拉斯摩被冈布雷主教任命为秘书,从而摆脱了斯泰因 的隐居生活。随后,他多次访问了巴黎。然而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哲学 气氛已经不能再促进新学术了,因为托马斯派和奥卡姆派在文艺复兴 中已经握手言和,并联合起来反对人文主义者。 1499年末,爱拉斯摩对英国进行了短暂的访问,并在那里见到了 克利特,但首先是结识了摩尔。回到欧洲大陆后,他开始了希腊文的 学习,并且学得很快。1506年,他在意大利的都灵获得博士学位,这 时候他的希腊文水平已经无人能及。1516年,《新约》的希腊文第一 版印刷出版了。他的作品中最值得回味的是《愚行颂》,这部讽刺作 品写于1509年的摩尔家中,以摩尔名字的双关语作其希腊文标题。该 书不仅讽刺了人性的种种缺陷,而且还尖锐地抨击了宗教组织及其执 行者的堕落。尽管他敢于直言不讳地进行批判,但是当宗教改革的契 机到来时,他却没有公开表示支持。他基本上坚持一种新观点,认为 人可以与上帝直接联系,神学纯属多余。但同时,他又没有卷入改革 所带来的宗教论战。他对自己的学术研究与出版更有兴趣,并且觉得 宗教分裂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不幸。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论战确实 令人厌烦,但这些问题是不能忽视的。 最终,爱拉斯摩宣布倒向天主教,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重要了, 历史舞台已经为更勇敢的人所占据,只有在教育方面,爱拉斯摩的影 响才给人们留下了长久的印象。在任何西欧观点盛行的地方,人文主 义学问至今仍是中学教育的主要内容,这主要归功于爱拉斯摩的文学 和宗教活动。作为出版家,他并不总是对原文进行彻底的批评性审 查,他的出版对象是更为广泛的普通读者,而不是学术专家,但同 时,他又并没有采用通俗语言来写作,而是有意加强拉丁文的地位。 在英国,最杰出的人文主义者是托马斯·摩尔爵士(1478~ 1535)。摩尔14岁时被送入牛津,并开始在那里学习希腊文。在当 时,这很容易被视为不务正业的古怪举动,自然也就引起了这位年轻 学者的父亲的怀疑。于是摩尔注定只能继承父业,从事法律工作。 1497年,他结识了初访英伦的爱拉斯摩。与新学问的重新接触增强了 他对希腊文研究的兴趣。不久,他过了一段时间的禁欲苦行生活,并 体验了卡尔图斯修士会的苛严作风。但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做僧侣 的念头,这可能与他的朋友爱拉斯摩提出了反对意见有一定关系。 1504年他成了下院议员,并因直言不讳地阻止亨利七世的财政请求而 名声大噪。亨利七世死于1509年。摩尔又重新干上了律师职业。但亨 利八世很快又把他召回去担任公职。1529年武尔济垮台之后,摩尔被 提升到了最高职位,成了下一任大法官。但他任职时间并不长,1532 年,由于反对国王与阿拉贡的凯萨琳离婚,摩尔辞去了大法官职务, 并因拒绝出席安妮·布琳的加冕典礼而引起了国王的强烈不满。当 1534年“至权法案”确定国王为新教会的领袖时,摩尔又拒不宣誓, 于是他被关进了伦敦塔。1535年,他被认定曾经说过下院无权决定国 王为教会领袖的话,从而以叛逆罪被处死。那个时代并没有在政治问 题上宽容的习惯。 ◎ 托马斯·莫尔,英国人文主义者。 摩尔是一位多产作家,但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今天几乎已经没有人 去读了。他的名声完全得益于一本名为《乌托邦》的政治空想书籍。 这种幻想的社会、政治理论显然受了柏拉图《理想国》的启示。这些 观点以报道一位水手遭遇的形式提了出来,船只遇难后,这位水手在 岛屿(乌托邦)上生活了五年之久。像柏拉图的作品一样,该书也极 为强调公共财产,而且理由相近。它坚持认为,在财产私有的地方, 就不可能出现对集体福利的彻底尊重。另外,假如人们将财物据为己 有,那么财富数量的差异就会使他们彼此产生隔阂。在乌托邦社会 里,人人都应该平等,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基本状况。他由此推断, 私有财产是一股腐蚀力量,因而不应容许它存在。当来访者对乌托邦 人说起基督教时,主要吸引他们的只是基督教财产教义中的共产主义 色彩。 这本书极为详尽地描述了这个理想国的组织。这个国家由一个首 都和五十三个其他城镇组成,不仅建造模式相同,而且住宅样式也整 齐划一,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来往。由于这里没有私有财产,所以偷 窃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散布于乡村的农庄全都按一样的方式经营。至 于服装,除了已婚妇女和未婚女子之间有一处细微而必要的差异外, 所有的人都穿同一样式的衣服,服饰十分朴素,而且总是一成不变, 人们根本不知道有五花八门的时尚。公民们的工作生活也按照同一模 式进行,所有的人都每天工作六小时,晚上八点就寝,早晨四点起 床,从不更改。那些有学者素质的人则从事脑力劳动,而不干任何别 的工作,管理者就是从这群人中选举产生的。政治体制是一种间接选 举的代表制民主形式。当选的国家元首只要恪尽职守,就可以终身任 职;如果品行不端,就会被废黜。公众的社会生活也要服从严格的规 章制度。而同外国的关系,则要限定在必不可少的最低程度。比如乌 托邦没有铁,就必须依赖进口。尽管除了自卫或支持盟国及受压迫国 家外,决不发动战争,但男女公民还是要接受军事训练。国家尽可能 招募雇佣兵来打仗,并通过贸易来建立贵重金属基金,以便在战时给 雇佣兵发军饷,而他们自己是不需要用钱的。乌托邦人的生活方式既 不偏激,也不苦行,但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限制:无神论者虽然被允许 坚持自己的观点,但不享有公民身份,也不能进入政府机构。比较卑 下的工作则由奴隶们来承担,这些奴隶是从那些为逃避本国惩罚而逃 亡的外国人和重刑犯中征来的。 毫无疑问,在这样一个精心设计的国家里,人们的生活是了无生 趣的。这是各种理想国的一个共同特征。然而在摩尔的讨论中,更中 肯的是他对宗教宽容问题的新自由观。宗教改革已经动摇了欧洲基督 教自以为是的权威态度,前面说过,改革先驱者们提倡在宗教事务上 持宽容态度,当宗教改革运动导致了欧洲宗教持久的分裂时,宽容概 念便逐渐盛行起来了。为了避免出现大规模的绝灭和镇压,别的方法 也曾用过,但最终都无济于事。在16世纪,所有人的宗教信仰都应该 得到尊重的观念仍被视为奇怪的想法,这足以引起正统派的注意。 宗教改革的结果之一,就是使宗教成了一种更开放的、经常以国 家为基础的政治性事务。比如在英国,只要某种世界性的宗教占据了 优势,这种情况显然就不可能发生。正是由于宗教信仰的这种政治特 征,摩尔之类的人才会拒绝支持宗教改革。实际上,他们是赞成进行 某种改革的,我们在谈到爱拉斯摩时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但使他们感 到惋惜的是,为了某种教义的完全分离,竟然出现了暴力冲突。从这 一点上看,他们当然是十分正确的。在英国,宗教分裂的国家特征极 为明显,新建立的教会与国家机器的政治结构紧密相关。同时,英国 的决裂在某些方面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剧烈,因为英国曾经长期存在 着一种相对独立于罗马的传统。征服者威廉早就坚持他在主教任命问 题上的发言权,从威廉和玛丽时代起,英国就始终保持着由新教徒继 位的传统,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新教会的反罗马倾向,这一倾向还残留 在一条规定罗马天主教徒不得任美国总统的不成文法当中。 我们知道,在宗教改革爆发前的几个世纪里,知识氛围的逐渐变 化已经动摇了教会至高无上的旧观念。产生这一革命性变化的原因很 多,也很复杂。从表面上看,我们看到的仅仅是人们对上帝的代理人 职权的一种反抗,但是,如果教会本身的弊端没有使人们注意到它的 言行不一的话,那么这个值得称道的原则也许就不会独自取得突破。 事实上,教士们经常占有地产,如果不是因为牧师们的世俗举止违背 了耶稣的教谕,他们拥有地产本身倒也不会引起人们的反对。至于教 义的问题,奥卡姆早就坚决主张,即使没有至高无上的罗马主教,基 督教也同样可以发挥作用。因此,对基督教徒的宗教生活进行彻底改 革的条件,就存在于教会内部。最后是由于政治势力的介入,改革才 导致了宗教分裂。 ◎ 马丁·路德,奥古斯丁派修士,宗教改革家,《圣经》译者。 在智力方面,改革者虽然不如那些为改革打下基础的人文主义学 者,但他们却提供了批判性思想家难以唤起的革命激情。马丁·路德 (1483~1546)是一位奥古斯丁派的修道士和神学教师,教会出售免 罪券的恶劣行径使他和别的许多人一样,在道德上感到十分的苦恼。 1517年,他挺身而出,公开发表了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并将这 份文件钉在了维登堡教堂的大门上。当他在这一点上向教廷挑战时, 并没有准备建立某个新宗教,但是,这个争论不休的问题牵涉到向德 意志大规模进贡的政治问题。当路德于1520年当众烧毁教皇开除教籍 的训令时,问题就不再是单纯的宗教改革问题了。德意志的王公贵族 和统治者们开始联合起来,于是宗教改革演化成了一场德意志人反对 教皇敏感权力的政治起义。 1521年的乌姆斯会议之后,路德隐居了十个月,潜心翻译了《新 约》的德语版。作为一部文献,在某种程度上,它对于日耳曼人就像 《神曲》对于意大利人一样重要。无论如何,它为福音书在民间的传 播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现在,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够发现耶稣的教 义和现有社会秩序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正是这种认识和以《圣经》 作为惟一权威的新教观念,为1524年的农民起义提供了道德上的支 持。但路德并不是一个民主改革家,他公然反对那些蔑视自己政治主 子的人,他在政治上仍旧保持着中世纪的观念。农民起义在各个方面 都导致了暴力与残杀,最终被残酷镇压了下去。这次社会革命的失 败 , 也 在 一 定 程 度 上 削 弱 了 宗 教 改 革 的 原 动 力 。 “ 新 教 (Protestant)”一词源自改良宗教支持者们所发出的一个呼吁。 1529年,他们对会议条款表示抗议,该会议宣布路德及其追随者为非 法,不过这一议案从1526年以后就暂时被搁置了起来。现在,路德由 于再次遭到帝国的禁止,因而无法出席1530年的奥格斯堡会议。但这 时的新教运动已颇具实力,要压制下去已经不可能了。1532年,皇帝 不得不接受纽伦堡宗教和约,并很不情愿地保证:新教徒可以自主信 教。 宗教改革运动迅速蔓延到了低地国家、法国和瑞士。在路德之后 影响最大的改革家是约翰·加尔文(1509~1564),一位定居日内瓦 的法国人。加尔文二十岁出头就转向了改革运动,此后成了法国和荷 兰新教的精神领袖。作为一种学说,加尔文主义的奥古斯丁教义要比 路德的福音主义更为激烈和不妥协。它洋溢着清教徒理想,认为灵魂 得救是一个宿命论问题。这是基督教神学缺乏吸引力的特征之一,罗 马教会就明智地舍弃了这种教义。当然,在实践中它并不像看上去那 么有害,因为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认定自己就是上帝选中的获救者之 一。 ◎ 约翰·加尔文,定居日内瓦的法国人,改革家。 16世纪下半叶,天主教与改良后的胡格诺教派之间的宗教战争把 法国弄得支离破碎。正如德国的情况一样,这类动荡的原因并不仅仅 是宗教上的,倒是有部分的经济原因。更确切地说,宗教和经济两方 面因素正是从中世纪到近代过渡期普遍变革的标志。因为改良宗教及 其清教徒特征是与近代商贸的兴起密切相关的。1598年在南特颁布的 宽容敕令曾一度弥合了法国的宗教分歧,当这一敕令于1685年被废止 时,许多胡格诺派教徒离开家园,移居到了英国和德国。 由于新教不是世界性宗教,因此它需要得到国家政治首脑的庇 护,而后者也就容易成为国教领袖。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件可喜的事 情,因为新教牧师们缺乏罗马教士那种权力,也就不会胡作非为了, 尽管他们常常也像别人一样顽固而偏执。最终,人们发现宗教纷争是 徒劳的,是不会有定论的,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强大到消灭另一方的 地步。宗教宽容正是从这种消极意识中逐渐发展了起来。 16世纪中叶,一场新的宗教改革运动在罗马教会内部爆发了。这 场运动以耶稣会为中心,耶稣会由伊纳爵·洛约拉(1491~1556)创 立,并于1540年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受早年军旅生涯的启发,洛约拉 按照军事原则建立了耶稣会。耶稣会反对新教所采纳的奥古斯丁教 义,并且强调自由意志高于一切。他们的实际活动包括传教、教育及 铲除异端邪说,他们也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主要组织者。 北方人文主义引出了一个新的基督教概念,而意大利的人文主义 思想家们却不大重视宗教。像现在一样,那时的天主教在意大利只是 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没有深入到人们意识深处。在某种意义上,宗 教在他们的生活中只充当了一个小角色,自然也就不大可能激发起他 们的情感。另外,罗马是统治集团的中心,因此罗马天主教不可能削 弱意大利人的民族自豪感,这正是古罗马帝国时代就存在过的国家崇 拜原则的残余。在罗马教会的统治机构中,意大利影响一直到今天还 保持着它的优势。 在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观念里,更重要的是他们再次强调了毕达 哥拉斯与柏拉图的数学传统。世界的数字结构再一次受到重视,并取 代了亚里士多德传统,尽管后者曾经使前者黯然失色。这是导致十 六、七世纪科学探索复兴的主要发展之一。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建筑 理论和实践中,这一点尤为明显,这时的建筑与以前的经典传统,尤 其是与维脱鲁维作品中所确立的传统有着直接的关系,维脱鲁维是1世 纪的罗马建筑师。建筑物各部分之间的比例以及与美有关的数学理论 受到了极大的重视。正如维脱鲁维基于希腊传统所说的那样,美存在 于适当比例的和谐之中。这种看法可以追溯到毕达哥拉斯时代。同时 它还表明,包含着理念论的另一种方式也是成立的。因为人的肉眼显 然不能精确地判断某个结构各部分之间的数字关系,但如果有了精确 的比例,似乎就可以产生某种美的满足感。因此,这些比例作为一种 理想存在,就保证了完美。 阿尔伯蒂(1404~1472)是意大利最重要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之 一,就那个时代而言,这位威尼斯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工匠。他在建 筑领域的影响最为持久,但同时他也是一位哲学家、诗人、画家和音 乐家。诚然,正如要理解毕达哥拉斯派对希腊哲学的影响,就必须了 解一些基本的和谐知识一样,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学中,为了领会 设计中的各种比例关系,也需要用到同样的知识。简单地说,这一理 论的基础就是把毕达哥拉斯音程中的听觉和音作为建筑设计中的视觉 和谐标准。当歌德后来说“建筑就是凝固的音乐”时,他确切地表达 了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师们所要实践的一些东西。这样一来,以调和弦 为基础的和谐理论就为艺术提供了总的“优秀”标准,乔治奥与列奥 那多·达·芬奇等人也作过这样的解释。比例原则还体现在人体结构 和道德调节功能上,这一切都属于直接而严密的毕达哥拉斯主义。但 数学在这里还进一步发挥了“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科学复兴”的作用, 只要带有数的特征,艺术立刻就能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最明显的例 子就是音乐,但它也适合其他门类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反映 了这一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家是多才多艺的,尤其是许多人既是艺术 家又是建筑师,因为关于比例的数学为宇宙万物的设计提供了一把万 能钥匙。当然,这种理论能否作为美学可靠的普遍基础,也还是有争 议的,但无论如何,它都具有极高的价值。这种理论建立了不受情感 或目的约束、无可争议的、客观的“优秀”标准。 ◎ 阿尔伯蒂,建筑师,人文主义思想家。 ◎ 毕达哥拉斯系数:乔治奥在设计中运用了这些比例。 由于了解了事物中的数字结构,人们就有了征服周围环境的新力 量。在某种意义上,它使人更像上帝。毕达哥拉斯派曾认为上帝是至 高无上的数学家,如果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运用并提高自己的数学技 能,那他就更接近于神的地位了。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人文主义就不虔 诚,或者甚至反对公认的宗教,但它确实表明,流行的宗教习俗很可 能被作为例行公事来接受,真正激发思想家想像的则是古代前苏格拉 底学说。因此,一种新柏拉图主义的倾向就在哲学领域再次引起了重 视。对人的力量的关注,使我们想起雅典鼎盛时期的乐观主义。 以上就是近代科学得以成长的知识氛围。人们有时候会以为,在 17世纪初,科学突然全副武装地闯入了生活,犹如雅典娜从宙斯的头 颅里冒了出来。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科学的复兴直接地、有意识 地源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毕达哥拉斯传统。同样应该强调的是,在这 种传统中,艺术家与科学探索者的工作并不是对立的,他们都以各自 不同的方式探索真理,并通过数字来掌握真理的实质。对于任何一位 不辞辛劳的真理探求者来说,这些数字的模式都是清晰可辨的。这种 对世界及其各类问题的新观点与经院哲学的亚里士多德主义截然不 同,它是反教条的,因为它并不依赖书本,它惟一依赖的权威就是数 字科学。在这方面,它有时候也许走得太远了,像一切别的领域一 样,这种过度的危险性必须永远牢记。就拿现在的例子来说,做得过 度则可能导致把数字当做魔术符号来依赖的数学神秘主义,这一点和 一些别的因素,在以后的世纪里曾使比例理论声名狼藉。另外,人们 还感到毕达哥拉斯的音程理论对设计师的发明天赋强加了许多不自然 的、沉闷的限制。很显然,这种违背规则的不切实际的副作用,在我 们这个时代也完全可能继续发展下去,然后在不久的将来再向着曾经 激励过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某些原则回归。 总体上看,十五、六世纪的哲学本身并不是波澜壮阔的。另一方 面,新知识的传播、书籍的发行,首先是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传统的 重新焕发活力,为17世纪的伟大哲学体系铺平了道路。 随着古代思维方式的复苏,伟大的科学革命紧接着开始了。它在 一定程度上以正统的毕达哥拉斯主义为起点,并逐渐推翻了亚里士多 德物理学和天文学的既成概念,最后深入到现象的背后,发现了极其 普遍而强有力的各种假说。在所有的领域,精益求精的探索者们都清 楚自己直接继承了柏拉图的传统。 第一位重新提出亚里斯塔克“太阳中心说”的人是哥白尼(1473 ~1543)。这位波兰教士早年到过意大利,并于1500年在罗马讲授数 学。正是在罗马,他接触到了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毕达哥拉斯主义。 他在意大利的几所大学攻读了几年之后,于1505年回到了波兰,并于 1512年重操旧业,在弗劳恩堡大教堂当了一名牧师。他主要做些管理 工作,偶尔也给人看看病(他曾在意大利学过医),一有空闲,他就 研究天文学。在意大利期间,太阳中心说的假说引起了他的注意,现 在,他试图用当时所能搜集到的仪器来证实他的观点。 他的《天体运行论》完整地记录了这一切,这本书直到他去世以 后才得以出版。他所阐述的理论并没有摆脱各种难题,在某些方面还 受到了来自毕达哥拉斯的预定概念的支配。行星必须在圆周上匀速运 动,这对于哥白尼来说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结论,因为圆周是完美的象 征,而且只有匀速运动才适合于某个天体。然而,在力所能及的观测 范围内,主张圆形轨道的太阳中心说要比托勒密的本轮学说更合理, 因为它终究是一个能够单独解释所有现象的简单假说。 哥白尼的理论遭到了天主教徒和路德派教徒的强烈敌视。因为他 们感觉到了这是一场新的反教条运动的开始,虽然不会撼动宗教本 身,但它至少会损害到宗教组织所依赖的独裁原则。科学运动的伟大 发展之所以主要在一些新教国家出现,是因为这些国家的教会在控制 教友的意见方面比较软弱。 ◎ 哥白尼,教士及天文学家。 ◎ 哥白尼的宇宙体系 继哥白尼之后,第谷·布拉埃(1546~1601)继续进行天文学研 究。他的主要贡献是提供了广泛而准确的行星运行记录。他还证明了 月球以外的空间同样也有变化,并由此对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说提出 了质疑。因为1572年发现的一颗新星就没有周日视差,所以它的距离 肯定比月球远得多。另外,还可以证明彗星在月球轨道以外的地方运 行。 开普勒(1571~1630)则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他是在第谷·布 拉埃手下工作的一位青年。他通过对观测记录的仔细研究,发现哥白 尼的圆形轨道并没有合理地解释现象。他认识到轨道是椭圆形的,而 且太阳就位于其中一个焦点上;另外,他还发现在一定的时间内,太 阳光的辐射半径每次扫过某颗行星的面积是不变的;最后,所有的行 星都具有一个相等的比值,即行星旋转周期的平方与行星和太阳之间 平均距离的立方之比。这就是开普勒的三定律,它们确实与毕达哥拉 斯主义彻底决裂了,后者曾指导过哥白尼的研究。这样一来,圆周运 动之类的肤浅说法显然就要被抛弃掉。在这之前,由于简单的圆周运 动显得不够充分,于是自托勒密以后,人们习惯于用本轮运动来合成 更为复杂的轨道。这种方法对月球相对太阳的运动作出了近似的解 释,但更为细致的观测却表明,复杂的本轮根本不能充分地描述所观 测到的轨道,而开普勒的第一定律则一下就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难题。 同时,他的第二定律表明,行星在自己轨道上的运动不是匀速的,当 它们离太阳更近的时候,比在轨道的较远位置运动得要快一些。这一 切使人不得不承认,如果不参照事实,光凭美学或神秘原则的想当然 来进行论证,是很危险的。另一方面,开普勒的三定律还出色地证明 了毕达哥拉斯主义的数学原理。这样一来,似乎的确是现象中的数字 结构才提供了理解现象的钥匙。同样,为了合理地解释种种现象,人 们就必须寻找那些往往不很明显的关系。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宇宙 运行所遵从的准则是隐蔽的,探索者要做的就是去发现它们。最重要 的是,千万不可为了维护某个表面的原则而歪曲现象。 ◎ 伽利略,科学家与发明家。 如果说忽视现象是危险的,那么盲目地记录现象,则像异想天开 一样,也是于科学无益的。亚里士多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因为他 正确地说了下面这句话:如果你不继续推动某个物体,那么它就会最 终停下来。对于我们能看到的、并且能推动的物体来说,这句话无疑 是对的,但如果由此认定我们自己无法推动的星体也一定如此,那就 错了,我们会因此认为,它们一定是按照别的方式来运行的。动力学 中的一切谬论都是建立在自以为是的表面现象之上的,在这里,正确 的分析同样是隐蔽的。在没有受到连续推动的情况下,致使物体速度 变慢的原因是阻力,假如没有阻力,物体就会自动地永远运动下去。 当然,我们不可能完全消除阻力,但我们可以通过减小阻力来看到, 路障清除得越彻底,运动持续时间就越长。最后,当物体不受任何东 西的阻碍时,它就会继续运动下去。 伽利略(1564~1642)系统地阐述了动力学中的这一新假说,他 是近代科学的伟大奠基者之一。这个新的动力观点在两方面完全脱离 了亚里士多德主义。首先,它假定了物体的第一状态不是静止,而是 完全自然的运动。其次,它表明了圆周运动并不像原来一位的那么 “自然”,更“自然”的应该是直线运动。“自然”一词在这里具有 特殊含义,如果某物体不受任何形式的干扰,那它就会沿着一条直线 匀速运动下去。对观测结果缺乏批判性的态度曾经影响了人们正确地 理解支配落体的规律,事实上在大气中,如果质量相等,那么密度大 的物体要比密度小的物体下落得快一些。在这里,我们必须考虑到物 体下落时所受到的介质阻力,介质越稀薄,所有的物体下落的速度就 越接近一致,而在真空中则完全一样。对落体的观测表明,物体下落 的速度每秒会增加32英尺,因此,由于下落速度不是均匀的,而是加 速的,所以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干预物体的自然运动,这种东西就是地 球所施加的重力。 ◎ 伽利略望眼镜 这些结论不仅对伽利略的抛射体研究具有重大意义,而且对于其 庇护人塔斯卡尼公爵来说,同样具有一些军事上的实用价值。这里有 一个明显的例子就首先利用了一项重要的动力学原理。如果我们考虑 抛射体的轨迹,就可以把整个运动看做由两部分彼此分离、独立的运 动构成,其中一种运动是水平、匀速的,另一种则是垂直的,这种结 合的运动路线最终形成了一条抛物线轨迹,这是一个遵循平行四边形 加法定律的矢量合成的简单例子。速度、加速度和力都是可以按这种 方式来处理的量。 在天文学方面,伽利略接受了太阳中心说,并且继续有了许多重 大发现。他对不久前在荷兰发明的望远镜作了改进,并观测到了大量 的事实,这些事实彻底摧毁了亚里士多德错误的天文观念。终于,他 发现了银河是由无数星星组成的。哥白尼在其论述中曾经说过,金星 肯定会显示出相位(盈亏),现在,这一观点通过伽利略的望远镜得 到了证实。望远镜还发现了木星的卫星,并证明了这些卫星正按照开 普勒的定律绕着木星运转。这一系列发现推翻了根深蒂固的谬误,并 使得正统经院派大肆谴责望远镜,因为它损害了他们原本安稳的教 条。有一点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那就是三百年后出现了一件非常类似 的事情——孔德谴责显微镜破坏了气体定律的简单形式。从这个角度 看,实证论者倒是与亚里士多德在物理观测方面的执拗和肤浅有着许 多相同之处。 伽利略必定会冒犯到正统派,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在1616年宗 教裁判所的秘密法庭上,他受到了指责。但他似乎毫无妥协之意,于 是1633年他再次被强行拉上了法庭,受到了公开审判。为了脱离凶 险,他只好当众认错,并承诺从此放弃一切有关地球运行的观点。据 说他迫于教廷的命令不得不这样做时,嘴里还在自言自语: “可地球 还是在转嘛!”当然,他的公开认错只是表面上的,但宗教裁判所却 因此成功地阻挠了意大利的科学探索长达数百年之久。 ◎ 伊萨克·牛顿 动力学普遍理论的最后一步工作是由伊萨克·牛顿(1642~ 1727)来做的。它所涉及的绝大部分概念曾经被前人暗示过或运用 过,但牛顿第一个理解了前辈们探索进程的全部意义。在1687年出版 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一书中,他提出了运动的三大定律,并按 照古希腊人的演绎方式论述了动力学。牛顿第一定律是对伽利略原理 的广义上的表述,一切物体,假如不受外力的阻碍,都会以恒定的速 度作直线运动,用专门术语来说,就是作匀速运动。牛顿第二定律把 力定义为变速运动的原因,并且指出,力与质量、加速度之积成正 比。牛顿第三定律则认为每个作用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 作用。在天文学方面,他作出了最后的完整论述,而哥白尼和开普勒 做的是一些基础工作。按照万有引力定律,物质的任何两个粒子之间 都有引力,而且该吸引力与两个粒子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距离的平 方成反比。用这种方式,行星及其卫星,还有彗星的运动,都能够被 解释到已知的最细微的地步。由于事实上每个粒子都在影响着任何一 个别的粒子,于是这个理论就使我们有可能准确地计算由其他物体所 引起的轨道摄动,在这之前,是没有任何其他理论能够做到这一点 的。至于开普勒的定律,现在只能算是牛顿理论的推断。在此,牛顿 似乎终于找到了通向宇宙的数学钥匙。我们现在用以陈述这些事实的 终极形式,就是运动的微分方程(它所适用的现实运动的一切表面偶 然性细节都已经被完全排除)。爱因斯坦更为广义化的论述也是如 此。不过迄今为止,相对论仍然是有争议的,而且为其内在难题所困 扰。牛顿阐述动力学的数学工具是流数理论,这是微分学的一种形 式,莱布尼茨也独立地发现了它。从此,数学和物理学开始有了长足 的进步。 17世纪还有一些其他的重大发现。1600年,吉尔伯特出版了有关 磁力的著作;惠更斯在这一世纪中叶提出了光的波动理论;哈维于 1628年公布了他在血液循环方面的发现;罗伯特·波义耳于1661年出 版的《怀疑的化学家》一书结束了炼金术士的故弄玄虚,由此回归了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理论。仪器制造业的巨大成就提供了更精确的观测 手段,从而促进了理论的进一步发展。随着科学活动的空前繁荣,与 之相应的技术发展也紧跟其后,并使西欧保持了大约三百年的霸主地 位。科学革命使希腊精神再次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所有这一切也都在 哲学中有所体现。 迄今为止,哲学家在解释现象的过程中,所讨论的主要还是解释 和说明方面,而现象本身则几乎无人提及,当然,这种状况也是有很 多理由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作为一种“工具”或“工具论”, 已经无法再促进科学的进步,看来还需要有一种新的工具论。 最早明确地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是弗兰西斯·培根(1561~ 1626)。他是掌玺大臣的儿子,受过法律专业知识的训练。培根的家 庭背景使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政界。他23岁就进了下议院,后来又成 了艾塞克斯伯爵的顾问。当伯爵因叛逆罪而遭罢黜时,培根站到了王 室一边,尽管他从未得到过伊丽莎白女王的完全信任。但是当1603年 詹姆士一世继承王位时,培根的前途变得更有希望了。到1617年,他 已经升到了其父的职位(掌玺大臣),第二年又当上了大法官(兼上 院议长),并获得了维尤拉姆男爵的封号。1620年,他的政敌指控他 在法庭诉讼案中收受贿赂,企图以此来毁掉他的政治前途。培根没有 为自己进行辩护,就承认了受贿事实,但他解释说,他所作出的判决 从未受过礼品的影响。上议院判他缴纳四万英镑罚金,并根据国王的 旨意,将他拘禁在伦敦塔,以后不得再担任公职或下院议员。这个灾 难性的判决后来有了松动,他被赦免了第一项处罚(罚款),而第二 项,也只是关押了他四天。但是要他退出政界的决定却得到了强制执 行,从此他过起了退隐生活,以写作和作学问为业。 ◎ 弗兰西斯·培根 ◎ 培根的科学方法:把具有特定属性的各项列表。 培根对文艺复兴传统有着广泛的兴趣。他创作了法律以及历史方 面的作品,并以随笔闻名于世,这种文体是不久前由法国的蒙田 (1533~1592)发明的。在哲学方面,培根最著名的著作是《学术的 进展》(1605年出版),在这本书里,培根为自己后来的探索工作搭 起了舞台。正如书名所示,他关心的是扩大知识的范围和增强人对所 处环境的控制力。在宗教问题上,他采纳了类似于奥卡姆主义者的观 点,即让信仰和理性各司其职,互不干扰。理性在宗教领域中的惟一 作用,就是从人们基于信仰而接受的原则中演绎出结论。关于科学探 索,培根强调必须有一种新的方法或工具来发现真理,以取代显然已 经力不从心的三段论法。他是从自己的新归纳法中看到这一点的。归 纳概念本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亚里士多德早就运用过它了,但直 到今天,用于实践的归纳形式都只是简单的举举例。培根认为自己找 到了某种更有力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在调查时,把那些具有同一既 定属性,或不具有该属性,或在不同程度上具有该属性的事物,逐一 列举出来。通过这种方法,人们就有可能发现该属性所独具的特征。 如果这一列表过程能够完整地走到尽头,那我们就一定会到达自己的 探索目标。不过在实践中,我们必须满足于部分列表,然后据此大胆 地作出某种推测。 简单地说,这就是培根解释科学方法的主要方法,他把这种方法 看做新的发现工具。下面这篇论文的标题就表明了这种观点,1620 年,他出版了《新工具论》,旨在取代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它 作为一种实用方法,并没有被科学家们接受,而作为一种方法论,它 也是错误的,尽管对传统理性主义的泛滥来说,它坚持观察的态度不 失为一种有价值的解药。但是从根本上看,这种新的工具的确从未超 出过亚里士多德的范畴,它只是简单地依赖于分类法及如下概念:通 过足够细致的列表,就能找出适用一切事物的正确“分类架”,一旦 我们为某个属性找到了恰当的位置和名称,我们就可以认为自己在一 定程度上控制了该属性。 对于统计学的探索而言,这种解释是十分充分的,但是对于假设 的系统阐述,培根错误地认为它以归纳法为基础,而归纳法更多涉及 的是假设的验证。事实上,为了进行一系列的观察,人们必须事先有 一个初步假设,但不能对假设的发现也制定一套条条框框。培根完全 错误地认为能够找到一种发现工具,通过对它的机械运用,人们就可 以揭示出新的惊人的自然秘密。但是假设的建立根本不能以这种方式 来进行。另外,培根对三段论法的拒绝使他低估了演绎论证在科学探 索中的作用,尤其是他很不欣赏当时正蓬勃发展的数学方法。归纳法 在假设的验证中的作用只是所需方法的一个很小的方面,如果没有数 学的演绎法从假设中导出可验证的具体情况,我们就无从知道需要验 证的是什么。 培根对人类容易犯的各种错误作了论述,这些论述成了他哲学中 最精彩的部分之一。按他的说法,我们很容易屈从于四类精神缺陷, 他称它们为“幻象”。第一类是“部族的幻象”,由于我们是人,所 以会受此约束,妄想就是一例,尤其是不切实际地期望在自然现象中 存在着一种更好的秩序。第二类是“洞穴的幻象”,就是每个人自己 的怪念头,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第三类是“市场的幻象”,这些 错误是由受言辞迷惑的心灵倾向引起的,也是哲学中特别普遍的一种 错误。第四类是“剧院的幻象”,它们源自各种思想体系和学派的错 误。培根常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亚里士多德主义。 虽然培根对科学探索很有兴趣,但他却忽视了当时所有重大的科 学进步。他没有关注开普勒的工作,也不了解哈维医生在血液循环方 面的发现,尽管他还是哈维的病人。 一般说来,在哲学上对不列颠经验主义更有影响的人是托马斯· 霍布斯(1588~1679)。虽然他的某些方面属于经验主义,但他也赞 赏数学方法,数学把他和伽利略、笛卡尔联系在了一起。由于熟知演 绎法在科学探索中的作用,他对科学方法更为彻底和正确的把握是培 根所不及的。 ◎ 托马斯·霍布斯 霍布斯早年的家庭生活十分惨痛。他父亲是个性情粗野、头脑糊 涂的牧师,当霍布斯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伦敦失踪了。所幸 的是,他的兄弟很有责任感,自己又没有子女,于是就担当起了抚养 侄儿的重任。霍布斯14岁进了牛津学习古典知识,经院派的逻辑和亚 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都在当时的课程范围,霍布斯对这类知识产生了 终身的厌倦感。1608年,他做了威廉·加威狄希的家庭教师,后者是 德劳郡伯爵的儿子。两年后,他陪同学生作了一次例行豪华旅行。这 位年轻的贵族继承了爵位之后,便成了霍布斯的庇护人。霍布斯通过 他结识了当时的许多头面人物。在主人去世后,霍布斯曾去巴黎住了 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做了先前这位学生的儿子的家庭教师。1634 年,他随年轻的伯爵访问了法国和意大利,在巴黎期间,他遇到了默 塞尼等人。1636年,他在佛罗伦萨拜访了伽利略。1637年,他回到家 中,开始撰写早期的政治理论文章。在即将爆发的保皇党与共和党的 斗争中,他的君权观点未能博得任何一方的好感。于是生性谨慎的霍 布斯于1640年去了法国,在那里一直住到1651年。 ◎ 《利维坦》扉页,作者霍布斯。 在巴黎逗留期间,霍布斯再次与默塞尼这群人来往,并且邂逅了 笛卡尔。起初,他和这些逃离英国的保皇党流亡者们(包括未来的查 理二世)互相很友好,但是当他于1651年出版《利维坦》时,却同所 有人都闹僵了。保皇党朋友们不喜欢他对待忠诚问题的那种科学而超 然的态度,而法国教士们则厌恶其反天主教的观点。于是霍布斯决定 再度出走,这一次他回到了英国,屈从于克伦威尔,并退出了政界。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霍布斯和来自牛津的瓦里斯之间,发生了一场 “化圆为方”的论战。霍布斯对数学的尊重超过了他的数学能力,因 而瓦里斯教授得以轻松获胜。而霍布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与数 学家们争论不休。 1660年,查理二世的王政复辟后,霍布斯再次得到了国王的宠 幸,甚至还获得了一百英镑的年金,不过这项慷慨的赠与一直没有可 靠地兑现。当“瘟疫”和“大火灾”发生以后,迷信的流行促使下议 院对无神论进行调查,霍布斯的《利维坦》成了反对派批判的一个重 点目标,从此他就不能在国内发表任何有关社会或政治问题的有争议 的文章了。霍布斯很长寿,他晚年时在国外赢得的声誉竟然超过了国 内。 霍布斯在哲学上奠定的基础,后来成了不列颠经验主义学派的一 个特征。他最重要的著作是《利维坦》,在这本书中,他把自己的哲 学观点用到了君权理论的设计上。在转向社会理论之前,《利维坦》 以导论的方式完整地总结了他的一般哲学思想。该书的第一部分用严 格的机械术语论述了人和人类心理学,还有语言和认识论方面的一些 哲学反思。他和伽利略、笛卡尔一样,也主张我们所体验的一切都是 由外物的机械运动造成的,而视觉、声音、气味之类并不属于客体, 而是为我们个人所拥有。在这个问题上,他顺便指出,大学里还在讲 授基于亚里士多德的拙劣的发散理论。不过随后又闪烁其词地补充 说,自己在总体上并不反对大学,只是因为自己日后要提到大学在共 和政体中的作用,所以必须指出大学应该改正的主要缺点,“毫无意 义的频繁演说就是其中之一”。对于心理学,他持一种联想主义者的 观点;至于语言,则采取了纯粹的唯名论。他还认为几何学是迄今为 止惟一的科学,理性的作用和几何学中的论证具有相同的特性。我们 必须从定义开始,而且在下定义时要谨慎,不要使用自相矛盾的概 念。正如笛卡尔坚持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理性就是某种通过实践 得来的非天生的品质。接着,霍布斯还用运动来解释感情,他认为所 有的人在自然状态下都是平等的,都在谋求牺牲别人、保全自己,因 此每个人都处于某种战争状态。 为了逃避这种使心灵不安的梦魇,人们就联合起来把自己的权力 交给某个权威。这就是《利维坦》第二部分的主题。人类是理性的, 也是彼此竞争的,他们不得不达成一种人为的协议,同意服从于共同 选择的某个权威。一旦这种体制得到实施,他们就无权起来反叛,因 为协议制约的是被统治者而不是统治者。统治者应该能够提供保护 (这也是他被选中的首要原因),只有在他做不到这一点时,人们才 有理由宣布废止协议。在这种契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就是共和 政体,它就像一个由许多普通人组成的巨人,一个“利维坦”,它比 个人更大,更强,因此就像一个神灵,尽管它也和普通人一样会消 亡。核心权威被称为君权,在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绝对的权力。 《利维坦》第三部分概述了不应存在世界性教会的原因。霍布斯 是彻底的伊拉斯图派教徒,因此主张教会应该是服从民事当局的一个 国家机构。该书的第四部分谴责了罗马教会,因为它未能明白这一 点。 当时政局的动荡影响了霍布斯的理论。他最厌恶内部的纷争,因 此他的观点不管怎么看都是倾向于和平的,这与洛克后来提出的“制 衡”概念相对立。他的政治观点虽然脱离了神秘主义和迷信,却倾向 于把问题过分简单化。对于自己所处的政治环境来说,霍布斯的国家 概念是欠充分的。 前面说过,文艺复兴时期逐渐唤起了人们对数学的关注,后期文 艺复兴思想家们关注的第二个主要问题就是方法的重要性。在谈到培 根与霍布斯时,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勒奈·笛卡尔(1596~ 1650)则以古代哲学家过人的气魄,将这两种影响融合成了一种全新 的哲学体系,因此他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是十分恰当的。 ◎ 勒奈·笛卡尔 笛卡尔出身于一个级别较低的贵族家庭,他的父亲是布列塔尼地 方议会的一名议员。1604~1612年,笛卡尔在拉夫赖士的耶稣会学院 接受了扎实的古典教育,此外,他还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数学基础训 练。离开学院后,他去了巴黎,并于次年在普瓦捷学习法律,1616年 毕业。然而他的兴趣却在别的领域。1618年,他应征从军到了荷兰, 因而有大量的时间来从事数学研究。1619年,“三十年战争”终于爆 发了,想到外面闯荡一番的笛卡尔加入了巴伐利亚军队。就在那年冬 天,他发现了激发自己哲学思想的主导概念。《方法论》一书讲述了 他的这一经历。那一天特别寒冷,笛卡尔躲进一间小屋,坐在一个瓦 炉旁。在身体稍稍暖和一些后,他开始了沉思。到那天快结束的时 候,他的整个哲学的轮廓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了。1622年以前,笛卡 尔一直呆在军队里,随后又回到了巴黎。第二年他访问了意大利,并 在那里住了两年。重返法国后,他却对自己的家庭生活感到非常心 烦。由于他性格有点孤僻,加上想在没有干扰的氛围中工作,于是他 在1628年去了荷兰。笛卡尔在临行前变卖了小部分地产,因而可以过 着舒适的独居生活。除了三次对法国的短暂访问之外,他剩下的21年 时光都是在荷兰度过的。沿着自己在发现方法过程中所形成的思路, 笛卡尔逐渐完成了他的哲学。1633年,当他听说伽利略受到了审判, 就放弃了一部重要的物理学著作的出版,因为这本书采纳了哥白尼的 理论。他主要是不想卷入到论战中去,对他来说,那只会浪费宝贵的 时间。而且从各种表面现象来看,他都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尽管 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教义的纯洁性永远也没人知道。笛卡尔决 定只出版三卷本合集,即《屈光学》、《大气学》和《几何学》。 1637年出版的《方法论》则是他特地为这三篇论文写的前言,其中最 著名的《几何学》提出并运用了解析几何的原理。在1641年和1644 年,他又先后出版了《沉思录》和《哲学原理》,这两本书是献给巴 拉丁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的。1649年,他还为公主写了一篇关于灵魂 激情的论文。这一年,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女王对笛卡尔的作品发生兴 趣,并最终劝他到了斯德哥尔摩。这位斯堪的纳维亚君王是一位真正 的文艺复兴人物,她意志坚强、精力充沛,坚持要笛卡尔在清晨五点 为她讲授哲学。在瑞典的冬夜里,清晨五点并不是一个适合哲学家起 床的时刻,笛卡尔终于经受不住而病倒了,并于次年的2月去世。 说到底,笛卡尔的方法是他喜爱数学的结果。在几何学领域,他 已经表明了这种方法将会怎样产生深远的结果。因为借助于分析方 法,人们就可能通过简单的方程式来描述一切曲线的特征。笛卡尔相 信,在数学领域如此成功的方法,也能延伸到别的领域,并使探索者 可以像在数学中一样获得同样的确定性。《方法论》旨在告诉我们, 为了充分利用我们的理性品质,我们应该遵循什么样的规则。至于理 性本身,他认为在这方面人人都是平等的,其中的区别仅仅是有的人 比另外一些人运用得好一些而已。但方法是某种实践的产物,笛卡尔 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因而他并不想把某种方法强加给我们,而是想 表明他如何成功地运用了自己的理性。书中的说明是自传式的,它讲 述了作者早年对存在于一切领域的不确切、无定论说法的不满足。关 于哲学,他说再也没有什么令人如此难以容忍、却又为某些人所持有 的观点了。数学以其演绎法的确定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他还是 无法搞清它的恰当用途。他放弃了书本上的学习,开始外出旅行,却 又发现各种习俗就像哲学家的观点一样差别明显。最后,他通过审视 自我来发现真理。该书接着还记述了前文已提到过的“炉边反思”。 ◎ 《方法论》扉页,作者笛卡尔。 笛卡尔发现,只有完全由作者自己完成的作品才是满意的作品, 于是他决定舍弃一切他所学过的和被迫信以为真的东西。只有逻辑 学、几何学和代数学在他的这场大扫荡中得以幸存下来,他还从这些 学科中得出了四条规则:一、除了明晰独特的理念,决不接受任何东 西。二、必须根据解决时的需要把每个问题分成若干部分。三、思维 必须按照由简到繁的顺序,如果没有顺序,我们必须假设一个。四、 为了确保没有任何疏忽,我们应该经常进行彻底的检查。笛卡尔在将 代数应用于几何问题时,就采取了这一方法,并由此创立了“解析几 何”。至于它在哲学上的应用,笛卡尔认为必须推迟到自己年纪更大 一些之后。我们在伦理学上陷入了困境。伦理学虽然被排在科学序列 的末尾,但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却必须迅速作出决定。于是笛卡尔采 取了一种临时性的行为模式,按照实用主义标准,这种模式将为他提 供最好的生活条件,因此他决定遵守本国的法律和习俗,并且始终保 持对宗教的虔诚。一旦决定了采取某个行动,他就会果敢地走下去。 最后,他还试图严格地约束自己,不去冒险,要使自己的愿望适应万 物的秩序,而不是反过来。从此以后,笛卡尔决定专攻哲学。 ◎ 几何学中的一个图解 在继续谈论形而上学时,笛卡尔的方法使自己产生了系统的怀 疑。感官提供的证据是不确定的,因而必定使人产生怀疑。甚至数学 也必须受到怀疑,尽管关于它的疑问要少得多,但上帝可能会故意把 我们引入歧途。有一个事实怀疑者最终必须承认,那就是他自己的怀 疑。这是笛卡尔的基本命题“我思故我在”的基础。他还认为这是形 而上学的一个清晰的出发点。笛卡尔由此得出结论说,他自己是一个 完全独立于自然、也独立于肉体的一个正在思维的东西。他还进一步 论及上帝的存在,不过基本上是重复了本体论证明。从我们自己明确 的理念意义上说,既然上帝必然是诚实的,那他就不可能欺骗我们; 既然我们拥有各种物体或广延性的理念,那它们就一定是存在的。接 下来,《方法论》概述了物理学问题,其罗列顺序和尚未发表的论文 中的顺序一样。一切都可以用广延性和运动的术语来解释,这个方法 甚至应用到了生物学。笛卡尔把血液循环解释为心脏运动的结果,而 心脏则像一个加热装置,使流入其中的血液扩散开来。这当然是不符 合哈维的观察结果的,从而引发了两个人之间的激烈争论。但在《方 法论》中,这种机械的理论却推导出了“动物是没有灵魂的自动化物 体”的观点,之所以这样说,其依据就是它们不会说话,因而一定是 缺乏理性的。这就使“人的灵魂独立于肉体”的观点得到了强化,并 且推导出了“灵魂不朽”的结论,因为不存在任何别的破坏力量。最 后,《方法论》隐晦地谈到了对伽利略的审判,还提到了是否出版的 问题。笛卡尔到底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把《方法论》作为前 言,和前面提到三篇论文一起发表。以上就是《方法论》的要义,它 为我们呈现了笛卡尔哲学原理的一个简洁的轮廓。 这一学说最为重要的部分就是批判性怀疑的方法。作为一种方 法,它导致了普遍的怀疑,就像后来的休谟一样。不过笛卡尔却摆脱 了这种怀疑性的结论,因为他在思考中抓住了明确理念。他认为广延 性、运动之类的一般性概念是独立于感官的,它们是与生俱来的理 念,也是关于这些第一属性的真正的知识。而感官知觉是第二属性, 如色彩、味道、触觉等,它们并不真的存在于事物当中。笛卡尔在 《沉思录》中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即通过观察一根蜡烛及其变化来 说明这一点。广延性是始终不变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理念可以为心灵 所感知。 笛卡尔哲学强调思维是无可置疑的出发点。从此,欧洲的哲学, 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都受到了这一观点的影响。这种观点 的确是正确的,尽管它的基础“我思故我在”的命题本身并不是十分 合理。因为只有在我们承认其中隐藏着一个先决条件,即思维是一种 自我意识的过程时,“我思故我在”的说法似乎才能成立;否则,我 们同样可以说“我行故我在”,因为如果我确实在走,那么我就必定 存在。这一异议是由霍布斯和伽桑狄提出的。我在实际上并未行走的 时候,当然也可以想像自己在行走;而事实上并没有想时,我就不能 认为自己在思维。正是这种在思维过程中出现的自我参照,赋予了这 个命题不容置疑的、明确的特征。就像后来的休谟那样,一旦去掉自 我意识,这一原理就崩溃了。然而仍旧真实的是,一个人自身的精神 体验所具有的独特确定性,是别的活动所没有的。 笛卡尔哲学激化了古老的精神与物质的二元论,从而把该理论必 须面对的心灵与肉体的关系问题摆在了显要位置。因为现在物质世界 与精神世界似乎互不相干,而只受自身规律的支配。按这种观点,愿 望的心理效力更不可能影响到物质世界。但笛卡尔自己却在这里容许 了一个例外,那就是人的灵魂能够改变生命体的运动方向(尽管不是 数量)。然而这个人为的退路与他的整个体系是不一致的,而且也不 符合运动规律,因而笛卡尔的追随者们舍弃了它,转而主张心灵不能 移动肉体。为了解释两者的关系,我们必须认为世界就是这样预先规 定的,即某种身体运动无论在何时发生,实际上都同时伴有精神领域 的适当意识的发生,但这种意识与身体运动并没有直接联系。这个观 点是笛卡尔的追随者们,尤其是格令克斯(1624~1669)和马勒伯勒 士(1638~1715)发展起来的。它被称为“偶因论”,因为它认为正 是由于上帝的旨意,物质活动与精神活动才会沿着平行的轨道进行, 在这种方式下,其中一个活动总是在另一活动发生的适当时刻发生。 为了阐释这一理论,格令克斯还发明了两个时钟的比喻。假如我们有 两个钟,都走得很准,那么我们只看一个钟就行了。当指针指向某个 正点时,我们会听到另一个钟在报时,这样,我们就可能倾向于说, 是第一个钟引发了第二个钟的响声。心灵和肉体就如同这两个钟,上 帝为它们上好了发条,各自在独立而平行的轨道上运转。当然,偶因 论也产生了一些棘手的问题,比如由于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只看其中 一个钟就行了,因此我们似乎就有可能完全通过参照物质活动来判断 精神活动。 ◎ 笛卡尔二元论:精神与物质彼此分离。 偶因论本身的原理为如此冒险的计划提供了成功的保障,于是我 们就可以仅仅根据物质活动,设计出一整套精神理论来。事实上,这 种尝试是由18世纪的唯物论者来进行的,并且得到了20世纪行为主义 心理学的推广。这样一来,偶因论不仅没有把灵魂从肉体中独立出 来,反而最终使其中之一(灵魂或肉体)成了多余的。无论采用哪种 观点,都是与基督教原则格格不入的,难怪笛卡尔的著作会在天主教 的禁书目录中找到自己无法逃脱的位置。首先,笛卡尔主义未能始终 如一地容纳自由意志。最后,无论从物理学还是生物学方面来看,他 在解释物质世界时所提出的严格决定论观点,都极大地促进了十八九 世纪的唯物主义发展,尤其是当它与牛顿的物理学结合起来的时候。 经院派哲学家曾经使用过“实体”一词,从这一专门术语的含义 上说,笛卡尔的二元论纯粹是用某种习惯方式处理实体问题的结果。 实体是各种属性的载体,但实体本身又是独立和永恒的。笛卡尔认识 到,物质与精神是两种不同的自给的实体,并且无法以任何方式相互 影响,于是他采用了偶因论者的方法,以此来弥合两者之间的差别。 但是很显然,如果我们承认了这样的原理,那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尽可 能地依赖于它。比如,人们可以把每个心灵都当做它自己的一个实 体。朝着这一方向发展下去,莱布尼茨在“单子论”中提出了无限多 实体的理论,并指出这些实体是独立的,但又是协调的。另一方面, 人们也可以追溯到巴门尼德的观点中去,即认为只有一种实体。斯宾 诺莎接受了后一种观点,他的理论可能是迄今为止最连贯、最不妥协 的一元论。 ◎ 斯宾诺莎 斯宾诺莎(1632~1677)出生于阿姆斯特丹一个犹太人家庭。据 说他的祖先为了寻找一个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敬神的地方,不得不 舍弃原本在葡萄牙的家园,因为自从穆斯林被赶出西班牙和葡萄牙之 后,宗教裁判所就不再容许异教的存在,这至少使得非基督徒的生活 不大好过了。而正在与西班牙暴政对抗的荷兰则经历了宗教改革,为 这些受迫害的人提供了避难之地,阿姆斯特丹因此成了犹太社团的新 家园。正是在这里,斯宾诺莎接受了早年的教育。然而对于他活跃的 头脑来说,这些传统的学习太简单了。借助于拉丁文,他熟读了一些 思想家的著作,这些思想家曾经推动了学术的复兴,而且正在发展新 的科学和哲学。让犹太社团极为尴尬的是,斯宾诺莎竟然很快就发觉 自己不可能再留在正统范围之内了。改良宗教的神学家们坚持走自己 的路,毫不妥协;正统派则认为对宗教的任何激烈批判,都将破坏当 时盛行于荷兰的宽容气氛。最后,他们用尽了《圣经》里所有的诅 咒,将斯宾诺莎赶出了犹太教堂。 从此,生性内向的斯宾诺莎就完全隐遁起来,在由朋友组成的小 圈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以打磨镜子为生,并沉浸在哲学沉思之 中。尽管过着一种隐居生活,但他的名声却迅速地传开了。后来他与 一些有影响的崇拜者保持了书信联系,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莱布尼 茨,据说他们相识于海牙。但斯宾诺莎从没有答应过复出。1673年, 巴拉丁选帝侯提出让他担任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被他婉言谢绝。 之所以谢绝这一荣誉,他自有充分的理由。他说: “如果我专门去教 授年轻人哲学的话,那么我就得中止对哲学的进一步研究。何况,我 也不知道应该把哲学探讨的自由控制在什么范围之内,而不至于给人 留下试图推翻现有宗教的印象……所以您能够理解,我并不指望交上 什么好运。不过我放弃讲学的原因,仅仅是由于珍惜宁静的生活。要 过这种生活,我想最好还是维持现状吧。” 斯宾诺莎不是一位多产作家,但他的作品却展示了罕见的专注性 和逻辑严密性。他对上帝和宗教的观点是如此超前,以至于他在生前 和死后一百年里都被咒骂为邪恶的怪物,尽管他的伦理观念很受推 崇。斯宾诺莎最杰出的作品是《伦理学》,这本爆炸性的书在他死后 才得以出版。在政治理论上,他与霍布斯有许多共同之处,不过前者 的立足点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在很大程度上,他们都认为一个健全合 理的社会应该具备某些特征。霍布斯采用了经验主义的方式来确立自 己的解释,而斯宾诺莎则从自己的一般形而上学理论中推演出了结 论。实际上,如果我们想了解斯宾诺莎论证的力量,就必须把他的全 部哲学著作当成一整篇长论文,以便从总体上把握,部分原因是由于 和经验主义哲学家的政论文相比,斯宾诺莎的作品不容易给人留下直 观的印象。但我们应该记住,他所讨论的都是当时十分活跃和现实的 问题。与19世纪相比,自由在当时的政体中的重要作用还没有得到普 遍的认同。 斯宾诺莎是思想自由的热心辩护人,这正是他和霍布斯不同的地 方。的确,从他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中,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即 只有在思想自由的情况下,国家才能正常运转。他在《神学政治论》 中着重论述了这一点。这本书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它通过批判《圣 经》的间接方式讨论了这些话题。在这里,斯宾诺莎主要针对《旧 约》提出了批判,两百年后,这个批判又变成了所谓的“高级批 判”。他首先考察了《旧约》中的历史事例,并且以此证明说,思想 自由是社会存在的根本。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发现他的结论中有一种 独特的反思。“但是我必须承认,思想自由有时也可能导致某些麻 烦。但谁又能建立起完全没有副作用的东西呢?那些希望以规则支配 万物的人,将会引发更多的缺陷而不是减少它们。无法禁止的东西必 然要得到容许,即使有时它们会导致危害。” 斯宾诺莎并不认为民主制就是最合理的社会秩序,这也是与霍布 斯不同的一点。最合理的政府应该在合理的地方发布合理的政令,还 应该在信仰和教诲问题上持回避态度。当一个负责政治的特权阶级建 立在所有权基础之上时,民主就会出现。斯宾诺莎认为,在这样的政 府治理下,人们就会有最多的机会去发挥自己的知识潜力。从他的形 而上学观点来看,这也是人类本性所追求的目标。至于什么样的政府 才算最好的问题,如果一个贸易社会(其活动取决于一定程度的自由 和安全保障)能够有最好的机会来确定自由规则的话,那么这种社会 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斯宾诺莎以他的祖国荷兰为例,阐述了自己 的观点。 ◎ 斯宾诺沙《伦理学》的扉页。 按照斯宾诺莎体系发表的时间顺序,现在才轮到了《伦理学》, 尽管按逻辑顺序应该最先了解它。《伦理学》的书名容易使人产生误 会,以为它的所有的内容都是伦理学的,事实上,我们首先看到的是 斯宾诺莎的形而上学,它隐含着对自然进行科学考察的理性主义蓝 图。在17世纪,它曾经是最重要的智慧问题之一。该书接下来还阐述 了心灵、意志心理学、激情心理学以及基于上述各项的伦理学理论。 全书的结构按照欧几里德的方式,从定义、公理及其全部证据、推论 和解释入手,从中推导出全部命题。这种哲学探讨的方式在今天已经 不流行了。对于那些只热衷于时尚新书而不管其中有没有长处的人来 说,斯宾诺莎体系确实有些陌生而古怪。不过其体系的设置似乎并不 特别让人无法忍受,而且就其正确性而言,《伦理学》也仍然堪称一 部简洁清楚的论证杰作。 《伦理学》的第一部分涉及了上帝。它提出了六个定义,其中包 括与经院哲学传统用法相同的实体定义和上帝定义。书中的公理陈述 了七个基本假设,但没有作进一步的证明。再往下,我们只是看到了 一些推论,就像欧几里德的作品一样。从斯宾诺莎给实体下定义的方 式来看,似乎实体必然是某种完全可以进行自我解释的东西。实体必 定是无限的,否则它的局限性就会给自身带来某些影响,而且最终变 成世界的总实体只能是一个,它还能与上帝重合一致。因此,上帝和 宇宙(万物的总和)是同一的。这就是著名的斯宾诺莎泛神论。应该 强调的是,斯宾诺莎的解释并没有神秘主义色彩,整个过程完全是按 照演绎逻辑的方式来进行的,而且建立在一组定义和公理的基础上, 这些定义和公理体现了他惊人的独创性。斯宾诺莎体系也许是哲学史 上最杰出的体系结构典范。 把上帝等同于自然的观点,引起了所有阵营中正统派的极端反 感,而它却是一项简单演绎论证的结果。就其本身而言,它是十分合 理的,如果说它伤害了某些人所珍视的信仰的话,这只能说明逻辑对 任何情感都是一视同仁的。如果按照传统方式来定义上帝和实体却一 无所获的话,那么人们就不得不接受斯宾诺莎的结论,这样一来,人 们就完全可能逐渐认识到,这些术语具有某种独特的性质。按照这一 理论,斯宾诺莎把人类自身的智慧看做上帝智慧的一部分。和笛卡尔 一样,他也坚持明确性,他说: “谬误的原因在于缺乏足够的领悟力 和洞察力,而让残缺混淆的理念掺杂其中。”一旦我们有了充分的理 念,我们就必然会像把握理念的秩序和联系一样,逐渐把握住事物的 秩序和联系。心灵的本质在于探询事物的必然性,而不是偶然性。我 们在这方面做得越好,就越接近于和上帝(或世界)同一。正是在这 种意义上,斯宾诺莎说出了如下名言:心灵的本质在于以某种无始无 终的观点来领悟事物。这确实是心灵把事物看做必然这一事实的推 论。 《伦理学》的第三部分揭示了激情是如何妨碍心灵的,从而使心 灵不能全面理智地认识宇宙。支配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就是自我保 存。人们可能会认为,这种纯粹的利己原则会把我们全都骂成追逐私 利的犬儒主义者,但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一个人在寻求自身 利益的过程中,迟早会渴望与上帝统一起来,如果达到了这个境界, 他就更能以“永恒的形式”来看待事物,这种“永恒的形式,”就是 上面所说的“无始无终的观点”。 ◎ 斯宾诺莎认为心灵与物质是一个物体的两个方面。 《伦理学》的最后两个部分才真正讲到了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一 个人只要受到了外部影响和原因的制约,那么他就处于某种奴隶状 态。的确,对一切有限的事物来说,也同样如此。但只要能与上帝保 持一致,我们就不再受这些影响的制约,因为宇宙作为整体是不受制 约的。所以,人们可以通过越来越协调于整体宇宙,来获得相应程度 的自由。由于自由意味着独立自主,而只有上帝才享有完全的自由。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能够摆脱恐惧。像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样,斯 宾诺莎也认为无知是万恶之源,而知识则有助于人们采取明智、恰当 的行动。 和苏格拉底不同的是,斯宾诺莎并不考虑死亡问题。“一个自由 的人从不考虑死亡问题,他的智慧是对生命,而不是对死亡的思 考”。既然罪恶是否定的,那么上帝或自然作为一个包罗一切的总 体,就不可能是罪恶的。在这个惟一可能的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追 求极至。在实际事务中,为了获得与宇宙的最大程度的沟通,人就应 该按照自我保存的方式来行动。 以上就是斯宾诺莎体系的一个大致轮廓,它对于17世纪科学运动 的重要意义在于它采用同一标准的决定论解释了宇宙万物。事实上, 这一体系也是日后用来详尽阐述一元化科学大全的纲要。如果不是从 严格意义上看,这种尝试现在就不能被认为是合理的尝试。同样,在 伦理上,我们也不能承认邪恶纯粹是消极的东西,比如,任何无法无 天的残酷行为都是整体世界的一个积极而永恒的缺点,基督教在原罪 论中所暗示的可能就是这一点。斯宾诺莎的答案必将是:在永恒的方 式下,没有永远无法无天的残酷。但是这种观点不大容易确立起来。 不管怎么说,斯宾诺莎体系仍然是西方哲学的一座丰碑,尽管它的严 肃风格有点《旧约》的色彩,但它仍然是一种伟大的尝试,因为它以 古希腊人的宏伟气魄向我们指出,世界是一个可理喻的整体。 前面说过,实体问题的确能推导出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法。假如说 斯宾诺莎坚持的是极端一元论,那么莱布尼茨的答案则走向了另一个 极端,即假设实体的数量无穷多。从某种角度看,这两种理论之间的 关系就像巴门尼德学说与原子论的关系一样,尽管这种类比不是完全 贴切。归根到底,莱布尼茨的理论是以如下反思为基础的:单个实体 不可能具有广延性,因为这将导致多样化,而且只能描绘出某一组实 体的特征。于是他推断说,实体是无穷多的,每个实体都是非广延 的,因此也是非物质的。他称这些实体为“单子”,从这个词的普遍 含义来看,“单子”具有灵魂的基本特征。 莱布尼茨(1646~1716)生于莱比锡,其父是大学教授。他很小 的时候就显示出活跃的批判性才华。他15岁进入大学学习哲学,两年 后毕业,又到耶拿攻读法律。20岁时,他申请了莱比锡大学的法律博 士学位,由于年龄太小而遭到了拒绝。阿尔杜夫大学则比较宽容,不 仅授予他学位,而且还给了他教授的职位。不过另有打算的莱布尼茨 并没有接受这一职位。1667年,他在美因兹大主教手下从事外交工 作,后者不仅是选帝侯之一,而且是一位活跃的政治家,他决心在 “三十年战争”的大破坏中重振破碎的帝国,而第一步就是必须阻止 法国路易十四的入侵。 ◎ 莱布尼茨 1672年,莱布尼茨带着这一目的来到了巴黎,并在那里呆了将近 四年。他的计划是去劝说太阳王出兵镇压异教徒并入侵埃及。尽管未 能完成任务,但在此期间,莱布尼茨遇到了许多那个时代重要的哲学 家和科学家。马勒伯勒士当时正是巴黎的活跃人物,还有一些人,如 巴斯加之后的冉森主义主要代表人物阿尔诺,当时也誉满巴黎。同 时,莱布尼茨还结识了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1673年,他去了伦敦, 遇到了化学家波义耳和奥尔登伯格(新创立的皇家学会的秘书,莱布 尼茨后来也加入了该学会)。在这一年里,他的雇主美因兹大主教去 世了,布伦斯威克公爵正好在汉诺威需要一位图书馆管理员,提表示 让莱布尼茨负责这一工作。莱布尼茨并没有立即接受,而是依旧呆在 国外。1675年,他开始在巴黎研究微积分,这项工作牛顿虽然做得稍 早一些,但莱布尼茨是独立发现这一方法的。1684年,莱布尼茨在 《学问记述》上发表了他的观点,该观点比牛顿的流数理论更接近现 代形式,而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三年之后才问世。紧随其 后的是一场长期的无聊争论,人们没有正视其中的科学问题,而是根 据国家立场来决定支持谁。结果,英国在数学方面落后了一个世纪, 因为法国人所采用的莱布尼茨数学标记法是一种更加灵活的分析手 段。1676年,莱布尼茨在海牙拜访了斯宾诺莎,然后到汉诺威负责图 书馆工作,直到去世。他用了大量的时间来编辑布伦斯威克的历史, 其余的时间则用来进行科学及哲学研究。此外,他还进一步设计了欧 洲政局的改革方案。他曾试图弥合巨大的宗教分歧,但没有人注意他 的方案。1714年,汉诺威的乔治当上英格兰国王时,没有邀请莱布尼 茨随皇室前往伦敦,这无疑是他的微积分争论所造成的不幸后果。他 心情沮丧地留在了汉诺威,并遭到了人们的冷落,两年后就去世了。 ◎ 莱布尼茨在汉诺威的寓所。 要讨论莱布尼茨的哲学不大容易。首先,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不 完整的片断,经常忘了及时修改那些导致轻微矛盾的地方。这主要归 咎于莱布尼茨的生活环境,因为他的哲学写作很少能在悠闲的时间里 完成,因而很容易被延迟和中断。而另一个有趣的原因使得莱布尼茨 的作品有时令人费解,这就是其哲学的两重性。一方面,他根据单子 论提出了实体的形而上学观;而另一方面,他又提出了一种逻辑理 论,这一理论在很多方面与他的形而上学思辨很相似。对我们来说, 他的逻辑观点也许比形而上学更重要,但莱布尼茨本人却显然对这两 个方面都同样重视。的确,对他来说,从一个领域转到另一个领域并 不难。现在,多数英国哲学家都开始怀疑这一观点;尽管“语言与逻 辑总能自给”这一概念本身就是一种有缺陷的形而上学观。我们必须 注意到以下这一点,那就是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吸纳了当时科学发展 的一些主导特征。他的形而上学著作在生前就出版了,其中就有单子 论,这一理论为他赢得了大约两个世纪之久的哲学声誉。而他的逻辑 著作直到20世纪初才得以出版,并获得恰当的评价。前面说过,莱布 尼茨在形而上学理论中,通过“单子”论对实体问题做出了回答。和 斯宾诺莎一样,他也坚持实体不能相互影响的观点。这就立即导出了 一个结论,即任何两个单子之间都不能够产生因果关系。的确,单子 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形式的真实联系。打个比方说,就是所有的单子都 没有窗户。那么这又怎样与公认的事实——宇宙的任何部分都有因果 关系相符合呢?现成的答案就是格令克斯的“两个时钟”理论。我们 只要把单子(实体)扩展到无穷多,就可以符合既定的和谐理论,因 为上帝规定了所有的事务,所有单子都处在一个设计精巧而庞大的平 行轨道系统中,并在自己的轨道上独立运行。那么从这个意义说,每 个单子都能反映整个宇宙。 每个单子都是一个实体,单子之间不仅具有质的区别,而且代表 了不同的主张。从严格意义上,我们不能说它们有各自不同的位置, 因为它们不是时空的实体。空间和时间都是不真实的感觉现象。在时 空背后,单子的排列组合才是真实的,每个单子都代表着一个不同的 主张,并且以略为不同的方式反映宇宙。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单 子,否则,所有的单子实际上就是同一个单子。这就是莱布尼茨“非 辨别物的同一性”原理的意义所在。因此宽泛地说,两个单子可能只 是在位置上有所区别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所有的单子都不相同,那么我们就能够根据它们反映世界的 清晰度,将它们排列成序。每个物体都由一群单子构成,人体也是如 此,但其中必须有一个主导单子,它因自身的清晰度而与众不同。更 具体地说,这个特殊单子就是人的灵魂,尽管从广义上看,所有的单 子都是灵魂,而且都是非物质的、不可摧毁的,因而也是不朽的。主 导单子或灵魂之所以突出,不仅因为它的领悟清晰度更高,而且也因 为它具有让其“部属”按各自既定的和谐方式运行的种种目的。宇宙 万物的产生都有其充分的理由,但自由意志却被允许例外,人的行动 理由不受逻辑必然性的严格约束。上帝也享有这种自由,尽管他不能 随意违背逻辑规则。在斯宾诺莎可能引起敌视的地方,莱布尼茨的这 种自由意志论却为人们所接受;对于采用单子进行的系统解释来说, 这一理论似乎真的永远行得通,但事实却有差异,这一点将在后面谈 到。 对于“上帝存在”的问题,莱布尼茨完整地展示了我们已经遇到 过的各种主要的形而上学论证。在四项论证中,首先是安瑟伦的本体 论论证;其次是源于亚里士多德某种形式的第一推动力论证;第三项 是源于必然性真理的论证,不知为什么,它竟然需要神的心灵存在; 第四项源于既定的和谐理论,实际上是一种从设计出发的论证。这些 论证我们都在别处探讨过,并且揭示了它们的缺点。康德迅速而全面 地否定了这些形而上学证明的可能性。至于神学,我们应该记住的 是,形而上学的上帝是对万物本性理论所作的最后润色,它并不能激 发感情,和《圣经》里的上帝也毫无关系。除了新托马斯主义者,从 总体上看,神学家们已经不再依赖传统哲学的神性实体了。 借助于显微镜得出的新研究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莱布尼茨 的形而上学。当时,列文虎克(1632~1723)已经发现了精子,也有 人证明了一滴水里充满了微小的生命体。这的确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只不过比我们的日常世界规模小些罢了。正是由于这一类思考,莱布 尼茨提出了单子概念,并把它作为终极的、非广延的形而上学“灵魂 点”。微积分似乎也是在同一方向上发展起来的。在这里,莱布尼茨 觉得重要的是这些终极成分的有机性质,他在这方面摆脱了伽利略和 笛卡尔所发展的机械论观点。尽管这样做也遇到了一些难题,但却使 莱布尼茨发现了一种早期形式的能量守恒定律以及最小作用原理。从 总体上说,物理学的发展所遵循的还是伽利略和笛卡尔的原则。 不管莱布尼茨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有一 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前者提供了大量的暗示,至少使得后者更容易理 解。我们先看一看莱布尼茨是如何接受亚里士多德的主谓逻辑的。有 两条一般逻辑原理被吸纳为基本公理,第一条是矛盾原理,即两个相 互矛盾的命题中必有一个是真,一个是假;第二条是前面提到过的充 分理由原理,即一种给定的事态在成立之前要有充分的先决理由。我 们从莱布尼茨的角度,用这两条原理来分析命题,如“所有的金属硬 币都是金属的”,那么我们就能够从矛盾原理中看出,所有这类命题 都是真的,而充分理由原理则导出了这样的观点:一切有充分依据的 真命题都是分析命题,尽管只有上帝才能这样理解它们。对人的心灵 来说,这类真理全都是偶然的。正如在斯宾诺莎那里所看到的一样, 我们在这里也看到了在理想科学方案上的某种努力。由于科学家们为 了建立理论,就要去把握住偶然的事物,再把它作为其他事物的后果 呈现出来,从而使这种偶然具有必然的意义。只有上帝才掌握着完美 的科学,因而他能根据必然性洞悉一切。 实体互不作用是以下事实的一个结果:每一个逻辑主语的生命史 都已经包含在它自己的概念之中。这也源于另一个事实,即它的生命 史既符合自身,也符合所有真命题的分析性。因此,我们必须承认预 定的和谐。但这种解释本身如同斯宾诺莎的理论一样,是严格的决定 论,前文所阐释的自由意志在其中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至于上帝及 其创世,斯宾诺莎认为上帝出于仁慈而创造了尽可能好的世界。但是 他关于这一主题的另一个理论却丝毫没有提及上帝与创世。这种观点 似乎是受了亚里士多德“圆极论”或“尽力将潜在性变为现实性”理 论的启发。那个在任何时刻都呈现出最大现实性的世界最终是存在 的,但必须记住,并非所有的潜在性都能够同时变成现实。 如果不是因为严格坚持主谓逻辑,也许莱布尼茨已经发表了数理 逻辑的一些尝试性见解,从而使这一研究主题得以提前一个世纪出 现。他还觉得应该有可能发明一种完美的、能以计算代替思考的通用 符号语言。虽然有了计算机,但这种想法还是有点性急。不过他预见 了逻辑领域越来越常见的东西。而完美的语言只不过是另一种表述方 式而已,亦即希望人们能够逐渐掌握关于上帝的完美科学。 对明晰理念的执著以及对完美通用语言的探索,都是笛卡尔传统 哲学的主要理性主义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这也和前文所提到的科学 目标相一致。同时,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一条可以走下去的道路。当莱 布尼茨暗示只有上帝才掌握着完美的科学时,他至少已经隐约了解到 了这一点。 伟大的意大利哲学家扬巴蒂斯塔·维科(1668~1744)在其作品 中更激烈地批判了理性主义思维方式。莱布尼茨的观点被包括维科在 内的每一个敬畏上帝的基督徒所接受,并使这位意大利哲学家建立了 一种新的认识论原理。上帝之所以掌握了关于世界的完善知识,是因 为他创造了世界,而作为被创造的人则不能完善地认识世界。对于维 科来说,认识某一事物的前提条件就是创造了该事物。该原理的基本 表述就是,我们只能认识自己能够创造的东西。如果按照“事实”一 词的原义来理解,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真理就是事实。 ◎ 扬巴蒂斯塔·维科 事实上,维科在生前和身后的五十年里并不出名。他出生在那不 勒斯,是一位小书商的儿子。他31岁时当上了那不勒斯大学的修辞学 教授,并始终担任这个不怎么显要的职务,直到1741年退休。维科一 生清贫,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去做家庭教师和为贵族干些临时性 的文字工作,以贴补微薄薪水的不足。他之所以不为同时代人所知 晓,也从未交上好运,遇到或以书信方式结识到一位和自己分量相当 的思想家,其中部分原因就是他的文风晦涩难懂。 ◎ 真理即行动:知识的限度与我们行动的范围一致。 “真理即行为”的理论产生了许多极为重要的结果。首先,它为 数学真理的明确性提供了一个理由。因为人正是按照抽象、随意的方 式,创立了数学科学的各种法则,而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数学,就是 因为我们创造了它。维科还认为数学并不像理性主义者以为的那样, 能使我们增加自然知识,因为数学是抽象的(这里说的抽象并不是指 从经验中提取,而是指脱离自然、人为的某种随意性构造)。上帝创 造了自然,因此只有他才能完全了解自然。如果人想掌握一些有关自 然的知识,那么就应该采取实验与观察的经验性方法,而不是这么多 的数学方法。维科更赞同培根,而不是笛卡尔。应该承认,维科在告 诫人们不要使用数学方法时,他并没有看到数学在科学研究中的作 用。同时还应该指出的是,这里面也含有反对随心所欲地进行数学思 辨的告诫,这种思辨有时会冒充经验主义研究。而处于这两个极端之 间的正确方法,我们已经提到过。 数学之所以具有明确性,是因为人们从事或创立了数学,这一理 论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人,尽管他们可能并不同意维科如下观点:数学 是任意的。我们也许有必要在此提到马克思主义作家索莱尔的观点以 及戈布鲁特和迈耶松所作的解释,他们都主张数学的有着功利主义和 实用主义的本质。而另一方面,形式论者却接受了任意性概念,他们 把数学看做某种精心设计的游戏。当然,要全面地陈述维科的直接影 响,将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们知道,马克思和索莱尔曾经研究过维科 的著作。然而理念常常以某种微妙的方式为人所感知,它们的这种影 响是潜移默化的。尽管维科的著作并没有广为流传,但却包含了19世 纪许多哲学发展的萌芽。 维科原理的另一个主要产物就是他的历史学理论。他认为,由于 数学是人为的,所以是完全可知的,但它并没有反映现实;自然是上 帝创造的,因此不为人所全知,但它却反映了现实。直到今天,在那 些把纯数学看做是一种构造的地方,这一悖论仍然有生命力。维科试 图找到一种既可全知,又能反映现实的“新科学”。结果他在历史学 中找到了,他认为人可以和上帝合作,这一惊人的观点颠覆了传统观 念,因为笛卡尔派早就把历史学当做非科学的东西而取缔了。在19世 纪,德国哲学家狄尔泰、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和松已特,再次提出 了社会本来就比惰性物质更可知的观点。 在多次再版的《新科学》一书中,维科十分完整地阐述了这个新 的假设。对于现在的读者来说,这本书里有一些阅读障碍,因为它混 杂了各种各样的内容,始终没有恰当地加以区分。除哲学问题外,作 者还讨论了经验主义问题以及明确的历史问题,然而他所探索的各个 组成部分并不容易解决。诚然,维科自己有时候似乎也没有意识到他 正从一个问题陷入另一个问题。尽管文风晦涩,又有这样的缺陷, 《新科学》一书还是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 假如把真理等同于所做的事,或事实,这将意味着什么呢?在作 进一步的考察之后,我们发现这个不太正统的原理在认识论问题上, 产生了一些十分合理的推论。因为行为的确有助于我们提高认识,明 智地采取某些行动无疑会加强人们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显然,这种现 象在人类的行动或尝试中,发生得最为自然和常见。对音乐的理解就 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要彻底弄明白一首乐曲,光听是不够的,我们还 必须通过读谱或演奏,把这首乐曲按原样再现出来,尽管做得相对不 那么专业。问题的关键在于,专业技巧正是通过这种方式逐步获得 的。而科学探索也是如此,通过研究材料而获得的主动知识,要比纯 粹的外部抽象知识更能使人牢固地把握现实。正如后文所提及的那 样,这一观点为皮尔士的实用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不管怎么说,这 里并没有任何晦涩的东西,人们根据一般常识已经在“实践创造完 美”这句格言中看到了这一点。因此,单纯学习数学定理是不够的, 人们还应该把自己的理论资源运用到各种具体的问题中去。这并不是 鼓励功利主义,而抛弃超然、公正的研究,相反,对于概念的正确理 解正是要通过行动来实现。从表面上看,这种观点有点像普罗泰戈拉 的实用主义学说,但维科并没有完全从诡辩家的意义上使人成为万物 的尺度,他所强调的是认识过程中能动的、不夸大的再造性因素,这 完全不同于把每个人的见闻都看做终极标准的做法。强调能动性,是 与理性主义者提出的明晰理念根本对立的。 理性主义把想像当做混乱的根源而尽力回避,维科却正相反,他 强调了想像在发现过程中的作用。他可能认为,在概念形成之前,我 们会根据某种十分模糊而定义不明的情形来思考。这个观点并不是完 全令人满意的,因为无论思维过程有多模糊,我们都很难看出它怎样 才算缺乏概念性内容。也许不如说,原始思维是以图像和隐喻来进行 的,而概念性思维则是最终的复杂阶段。这一切中包含着一个有价值 的线索,就是理性主义者的解释把科学当作一件制成品,并按照讲解 的次序来陈列。而维科作品中隐含的解释则表明,科学正在形成之 中,而且以发明的先后为序。不过维科并没有对这里面的大部分内容 作清晰的陈述。 至于人所创造的历史,维科认为可以达到最大限度的明确性,他 感到历史学家有可能揭示历史进程的普遍规律,并且根据这些规律来 解释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将会按照预见的方式继续下去。维科 并没有说每个细节都可以按机械的方式进行预测,而是说大致轮廓一 般说来是可知的。在他看来,人的事务有高峰和低谷,就像潮涨潮落 一样,人类的命运也是如此循环往复。前面提到过,循环理论最早见 于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原始资料。但维科如同剧作家和演员,通过在人 的心灵中探询历史重演的形式,从一个新的角度认识了这些古老的概 念。 因此,维科的理论不是对过去的回顾,而是对黑格尔历史论的展 望。同时,这种对待对历史问题的态度,也比理性主义者更适合于历 史的经验主义研究。所以,由霍布斯及后来的卢梭阐述的社会契约论 是一种典型的理性主义的曲解,几乎可以说,那是一种按照机械的数 学方式得出的社会理论。而维科的理论则允许把社会组织视为人类自 然而循序渐进地成长的结果,人类通过自身所积累的传统,逐渐建立 起了集体生活的各种形式。另一方面,社会契约论却假定人们突然发 觉自己是理性的,并且懂得为自己打算,于是他们通过合理的决定, 采取了一次行动,使一个新社会一下子冒了出来。 普遍符合于社会的事物,也同样符合于具体语言。人们在共同的 活动中不得不互相传达信息时,语言就产生了。语言的原始形式包括 各种手势和象征性动作。当语言开始变成声音时,它的符号就不再与 其对象发生直接的自然联系,而是逐渐变成了约定俗成的模式。实际 上,语言是从诗歌开始的,只是经过发展最终变成了一门科学。那些 撰写了语言结构原理的语法学家们也在这里采取了理性主义观点,错 误地以为语言是一种有意识的构造。我们在讨论古代哲学时已经了解 到,科学和哲学语言是文明的新产物。我们在其中可以看到,人们为 了表达新事物,是如何与当时的通用语言作斗争的。虽然常常被人遗 忘,但这仍然是一条重要原则。科学和哲学的职责正是从平常语言入 手,锤炼出更锋利的语言工具,以便进行新的探索,这个可贵的信息 就隐含在笛卡尔对明晰理念的要求之中。维科本人似乎并没有从中看 到这一点,因而也就忽视了理性主义哲学对于科学的重要性。 我们可以用两种对立的方式来讨论语言问题,一是像莱布尼茨那 样,采取极端的理性主义观点,把语言看做某种充满明晰的概念,并 具有明确计算规则的算法。二是按照维科的观点,认为自然语言是作 为交流的充分媒介发展而成的,同时放弃任何形式化的曲解企图。按 照这一观点,逻辑的作用实际上是多余的,因为具有意义的惟一标准 就是语言本身的积极运用。这两种极端的看法都是错误的,理性主义 者误以为发展的方向就是可以达到的终极目标;而对形式化的全盘否 定,则使我们丧失了突破狭隘视野的可能性,结果总是只看到我们自 己。另外,后一种观点还常常与如下的观点联系在一起:日常会话已 经完全清晰明白了。实际上这是一个十分草率的乐观看法,它没有考 虑到过去哲学的种种偏见还残存在日常用语当中。 虽然维科在社会学方面有着正统的理论,但他依然是一位虔诚的 天主教徒。不管怎么说,他都试图把天主教纳入自己的体系,至于这 样做会不会出现自相矛盾,则是另一个问题。但始终如一并不是维科 的优点,维科不可思议地预见了19世纪及其哲学的发展,这才是他的 重要性所在。在他的社会学中,他放弃了理性主义者“理想共和政 体”的概念,而埋头于经验主义事务,也就是研究社会是如何形成与 发展的。在这方面,他具有非凡的独创性,第一个提出了人类文明的 一项真正理论。这一切都与他全部思想的主导概念密切相关,这一概 念就是:真理即行为。用拉丁文表述就是“verum factum”。

    第八章 不列颠经验主义

     紧随着宗教改革的步伐,欧洲北部出现了一种新的政治和哲学立 场。作为对宗教战争时期和隶属于罗马时期的一种反作用,它主要出 现在英国和荷兰。欧洲大陆的宗教分裂所造成的恐怖对英国的影响不 大,的确,英国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曾一度态度暧昧地互相迫害,克伦 威尔统治下的清教主义也和教会有矛盾,但并不存在大规模的暴力冲 突,更没有来自外国的武力干涉。而荷兰却受到了宗教战争的一切影 响,在与天主教西班牙长期艰苦的斗争中,他们的独立终于在1609年 得到了暂时的承认,并得到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首肯。这里 所说的关于各种社会与智力问题的新立场被称为自由主义。这一标题 有点笼统和含糊,但人们仍然可以从中分辨出许多鲜明的特征来。 ◎ 内战中的克伦威尔 首先,从根本上说自由主义是新教的,但并没有采取狭隘的加尔 文方式,它是新教“人人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和上帝沟通”概念的一 种发展。另外,自由主义还认为偏执的态度于事业不利,因为自由主 义是新兴中产阶级的东西,而商业和工业正在这个阶级的手中蓬勃发 展着。自由主义还与贵族和君主的顽固特权传统格格不入,因此它的 主要思想就是宽容。在17世纪,当欧洲的大部分地区被宗教冲突弄得 支离破碎,被毫不妥协的宗教狂热所折磨时,荷兰共和国却成了异教 徒和各种自由思想家的避难所。新教教会从来没有获得过天主教会在 中世纪时所拥有的政治权力,国家权力因此变得更为重要。 中产阶级越来越厌烦君主的独裁,他们凭着自身的进取精神获得 了财富。因此,自由主义运动就朝着民主的方向发展,其基本愿望就 是争取财产权和削弱君权。除了否定神授的君权以外,还产生了一种 认识,即人们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善当前的境遇。结果教育的重 要性便开始得到普遍的承认。 通常,人们对政府持怀疑态度,因为政府正在限制商业的自由发 展。但人们同时又意识到,对法律和秩序的需求是最基本的需求,这 样就多少缓和了他们反政府的态度。从这个时期开始,英国人便继承 了典型的妥协传统。在社会问题上,这就暗示着他们更喜欢改良而不 是革命,因此,就像它的名称所提示的那样,17世纪的自由主义其实 是一股解放的力量。它解放那些实践它的人们,使他们摆脱中世纪传 统在弥留之际仍不肯放弃的一切暴政,包括政治、宗教、经济和智力 上的暴政。同样,它也反对极端主义新教各派的盲目狂热,并且不承 认教会在哲学、科学问题上享有合法权威。在维也纳会议把欧洲带入 神圣同盟的新封建泥潭之前,一种乐观的看法激发了早期自由主义的 活力,并且在无穷能量的驱动下大步向前迈进,而没有遭到重大挫 折。 在英国和荷兰,自由主义的蔓延与当时的普遍条件是如此密切相 关,以至于几乎没有引起什么动乱。而在别的地方,如法国、北美, 自由主义就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并左右和决定了后来事件的发展。 自由主义态度的主要特征就是对个人主义的尊重,新教神学早就强调 了教会在良心问题上享有立法权是不恰当的。同样,个人主义也渗入 了经济和哲学领域。在经济领域它表现为“自由放任”,而它在理论 上则表现为19世纪的功利主义。在哲学方面,它对知识论表现出强烈 的兴趣,从此以后,哲学家们一直致力于这一理论的研究。笛卡尔的 著名命题“我思故我在”就是这种个人主义的典型例子,因为它使每 个人都把个人的存在当做知识的基础。 这种个人主义学说主要是一种理性主义理论,它极力推崇理性, 感情用事一般会被认为是蒙昧的表现。然而在19世纪,个人主义学说 还是逐渐延伸到了感情领域,并在浪漫主义运动的巅峰时期导致了大 量的权力哲学(鼓吹强者的一意孤行)。这样的结果当然是与自由主 义相对立的,实际上,这些理论也是不攻自破的,由于害怕同样野心 勃勃的人竞争,成功者自然就会“过河拆桥”。 自由主义运动影响了学术气氛,因此那些在哲学上持有相反观点 的思想家在政治上却是自由主义的,也就不奇怪了。像不列颠的经验 主义哲学家一样,斯宾诺莎也是自由主义的。 19世纪的工业社会崛起之后,自由主义就成了遭受残酷剥削的工 人阶级要求改良社会的强大源泉,这一功能又被后来更富战斗力的新 兴社会主义运动所继承。总体上看,自由主义仍然是一种没有教条的 运动,但不幸的是,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它现在已经失去了效力。绝 大多数人离开了苛严的政治纲领,就没有勇气活下去,这就是对我们 这个时代的一种可悲的评价,也许这正是20世纪国际性大灾难所导致 的恶果。 笛卡尔哲学产生了两个发展主流,一是复苏的理性主义传统,在 17世纪,这个传统的主要传播者是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二是通常所 说的不列颠经验主义。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过于生硬地使用这些分类 标签。实际上,像在任何别的领域一样,理解哲学的最大障碍就是盲 目、生硬地给思想家们贴上分类标签。但习惯的分类法并不是随心所 欲的,而是指出了两种传统的主要特征。 ◎ 约翰·洛克 即使在政治理论上,不列颠经验主义者也确实展示了一种理性主 义思维的显著特色。这一运动的三位伟大的代表人物是洛克、贝克莱 和休谟,时间大约从英格兰内战到法兰西大革命。约翰·洛克(1632 ~1704)自小接受了严格的清教徒式教育,他的父亲在内战期间曾与 议会军队并肩作战。洛克学说的基本宗旨之一就是宽容,这最终导致 了他与冲突双方都断绝了关系。1646年,他前往威斯敏斯特学校,并 在那里学到了古典学问的基础知识。六年后,他又进了牛津,在那里 度过了十五年,先是当学生,后来成了那里的希腊文和哲学教师。经 院哲学当时在牛津仍然盛行,但并不为洛克所喜爱,他对科学实验及 笛卡尔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于他这种持有宽容观点的人,顽固 的教会是不会给他什么发展机会的,于是他最终决定从事医学研究。 在这一时期,他结识了波义耳,后者与1668年创立的皇家学会有联 系。1665年,他随同一个外交使团拜访了勃兰登堡选帝侯,第二年又 遇到了阿什利勋爵,阿什利后来成了第一代沙夫茨伯里伯爵。在1682 年之前,他始终是伯爵的朋友和助手。 ◎ 洛克论文扉页 ◎ 洛克《论教育》(1695)中的一页 洛克最著名的哲学著作是《人类理智论》,该书作为与朋友们探 讨的成果,于1671年开始撰写。书中明确指出,对人类知识的范围和 局限性做出初步评价是有好处的。沙夫茨伯里于1673年倒台后,洛克 去法国生活了三年,并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当时顶尖的思想家。1675 年,沙夫茨伯里复出,并且担任了枢密院大臣。这一年,洛克再次成 了伯爵的秘书。沙夫茨伯里试图阻挠詹姆士二世登基,并且卷入了不 成功的蒙默思叛乱,结果,他遭到了放逐,于1683年死在阿姆斯特 丹。也就在这一年,洛克被怀疑与伯爵有牵连,因此逃到了荷兰。为 了不被引渡回国,他曾一度改名。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完成了《类理 智论》。在同一时期,他还完成了《宽容书简》和《政府两论》。 1688年,奥兰治的威廉当上了英格兰国王,不久,洛克便回到了故 乡。《人类理智论》出版于1690年,洛克晚年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准 备该书的后期版本上,并且忙于应付此书引发的论战。 在《人类理智论》中,心灵的局限性和我们所能进行的探索的局 限性,第一次得到了直截了当的阐述。理性主义者显然有这么一种设 想,即完善的知识最终是可以获取的。不过新的探讨却对此并不那么 乐观。总体上说,理性主义是一种乐观的学说,并且到了丧失批判性 的地步,而洛克的认识论探索却是某种批判性哲学的基础,这种哲学 在两种意义上是属于经验主义的。首先,它并不像理性主义者那样预 先断定了人类的知识范围;另外,它强调了感知和经验的因素。因 此,这种观点不仅标志着经验主义传统的开始(由贝克莱、休谟和 J.S.穆勒所推动),而且标志着康德批判性哲学的开始。可见洛克的 《人类理智论》旨在扫除过去的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见解,而不是为了 提供某种新的哲学体系。在这方面,洛克为自己确定了一项工作,他 谦虚地认为这项工作比不上那些大师(如“无与伦比的牛顿先生”) 的工作。对于自己所作的贡献,洛克认为“如果能像一名扫地的低级 雇工,清除一下知识道路上的垃圾,就算是抱负不小了”。 在这一新计划中,首先要做的就是严格地把知识置于经验基础之 上,这就意味着必须舍弃笛卡尔和莱布尼茨的天生理念。有一种观点 是公认的,即我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既能够发展,又能够使我们学到 不少知识的资质。但如果由此设想未受过教育的心灵也会有蛰伏着的 内容,那就不对了。如果真的如此,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把这种知识 与真正来自经验的知识区分开来,而且也可以说一切知识都是与生俱 来的。当然,这正是《美诺篇》中的回忆理论所提倡的观点。其次, 最初的心灵要像一张白纸,由经验来为它提供思想内容。洛克把这些 内容叫做理念(这个术语在这里具有极为宽泛的含义)。按照所指对 象的不同,理念一般可分为两类,一是感觉理念,我们通过感官了解 外部世界就可获得这种理念;二是反思理念,它们源于心灵的自我审 视。至此,这一学说并没有提出任何惊人的新观点。如果不通过感官 拥有内容,心灵只是一片苍茫,这是经院学派的一个古老命题。莱布 尼茨又加上了一个限定条件,即把心灵本身排除在这个命题之外。经 验主义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指出了感觉理念与反思理念是知识的惟 一来源。因此,在思考和思辨时,我们只能通过感觉与反思来获得知 识,而绝不可能超越这一限度。 接下来,洛克把理念分为简单理念和复杂理念两类,但他并没有 提出令人满意的简单标准。他称不能再分解的理念为简单理念,作为 一种解释,这并没有什么好处。另外,洛克在使用这一词组时也并不 是前后一致的,但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却是很清楚的。如果只有感觉理 念与反思理念的话,那么就必然可以表明思想内容是怎样由这些理念 构成的,或者说,复杂理念是怎样从简单理念的组合中产生的。复杂 理念又可分为实体、程式和关系三类。实体就是独立存在的事物的复 杂理念,而程式则依赖于实体存在。正如洛克开始注意到的那样,就 其自身的意义而言,“关系”根本不能算真正的复杂理念,它们自成 一类,源自心灵的比较作用。我们以因果事实为例,这种关系理念是 随着对变化的观察而出现的。洛克认为必然联系概念的基础是一个先 验的假设,而不是经验的。后来休谟强调了后一种观点,而康德则强 调了前一种。 ◎ 约翰·洛克 洛克认为,如果说某人知道什么,那就意味着他确信他所知道 的。在这方面,洛克不过是遵循了理性主义传统。“知道”一词的用 法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那里。按照洛克的观点,我们现在所 知道的就是理念,而理念又代表了世界。知识表现论使洛克很自然地 超越了自己大力提倡的经验主义。假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理念, 那么我们也许永远也不知道这些理念是否与万物的世界相一致。不管 怎样,这种知识观使洛克产生了以下的见解:语词代表理念,正如理 念代表万物一样。不过其中也有这样的区别,即语词是约定俗成的符 号,而理念则不是。既然经验只向我们提供了个别理念,那么心灵的 作用就是去产生抽象理念和普遍理念。《人类理智论》还顺便表述了 洛克关于语言起源的见解,他和维科一样,也发现了隐喻的作用。 洛克知识论的一个主要难点就是解释谬误。如果我们将洛克的白 纸换成柏拉图的鸟笼,将理念换成鸟的话,该问题的形式就和《泰阿 泰德篇》中的形式完全一样。根据这种理论,我们似乎就不可能犯错 误,但洛克并不总是为这类问题感到不安。他的表述不仅缺乏系统 性,而且经常是遇到难题就退却。由于抱着某种实用的目的,洛克处 理起哲学问题来总是很零碎,他并没有去正视前后要一致的责任。就 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是一个低级雇工。 至于神学问题,洛克认同了把真理分为理性真理和启示真理的传 统划分法,他虽然独来独往,但始终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他特别厌 恶希腊原义上的“神秘灵感”,即被神灵启示所眩惑的某种状态,它 是十六七世纪宗教领袖的一个特点。洛克认为这些人的狂热不仅损害 理性,而且损害启示。宗教战争的暴行令人恐怖地证实了这一点。总 之,洛克在这方面遵从了当时哲学的一般趋向,确实把理性放在了第 一位。 洛克的政治理论中,也包含了理性与经验主义的混合物。他在 1689~1690年完成的《政府两论》中阐述了这些理论。其中第一篇论 文批驳了一本名为《族长制》的小册子(罗伯特·费尔默爵士著), 这本书含有神授君权的极端观点。这一理论的基础是世袭原则,洛克 发现要推翻它易如反掌,尽管人们也许会认为这一原则与人类的理性 并不是那么水火不相容。事实上,这一原则在经济领域得到了广泛的 认同。 洛克在第二篇论文中提出了自己的理论。他和霍布斯一样,也认 为在文官政府存在之前,人们生活在一种受自然法则支配的自然状态 之中。这些观点全都属于传统的经院哲学。洛克还认为,政府是在社 会契约的理性主义学说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在当时的背景下,他和那 些坚持君权神授的人相比,算是前进了一步,尽管它比不上维科的理 论。洛克认为,社会契约背后的原动力就是对财产的保护,由于有这 类协定的约束,人们就放弃了独自维护其利益的权力,而这种权力现 在交给了政府。由于在君主制度下,国王本人也可能卷入纷争,那么 按照任何人都不应对自己的案件进行裁判的原则,司法就必须独立于 行政。孟德斯鸠后来非常详尽地论述了权力的划分。洛克第一个对这 类问题进行了充分的解释,尤其是考虑到了国王的行政权力和相对应 的议会立法权。立法机构作为整个社会的代表,是至高无上的,它只 对社会负责,但是假如行政和立法发生冲突,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显 然,在这种情况下,行政必须被迫屈从于立法。查理一世也确实曾遭 遇过这样的事情,他的独裁引发了内战。 另一个问题是人们如何来决定,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对暴君采取正 义的武力行动?在实践中,往往是根据起义能否成功来决定的。尽管 洛克似乎隐约感觉到了这一事实,但他的观点仍是与当时政治思维的 一般理性主义倾向相一致的。他设想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能明辨是 非。由于只有根据某个内在的原则,才能评价一个行动的对与错,那 么第三种权力(司法权)正好在这里起到了独特的作用。洛克并没有 把司法权当做一种单独的权力来讨论。但是在权力划分逐渐为人所接 受的任何地方,司法权都及时地获得了完全的独立,并且可以在其他 任何权力之间进行裁决。这三种权力通过这种方式组成了一个相互制 约的均衡体系,从而防止了任意的权威出现。对于政治上的自由主义 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的英国,政党一成不变的结构和内阁所产生的权力,在一定 程度上削弱了行政权与立法权之间的分工。权力划分(像洛克设想的 那样)最明显的例子是美国的政体,它的总统和国会都独立发挥作 用。至于大多数国家,自洛克时代以来,已经发展成国家权力以牺牲 个人为代价的局面。 在所有的思想家中,洛克既不是最深刻的,也不是最具独创性 的,但他的工作却逐渐在哲学和政治两个领域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 响。在哲学领域,他站在了新经验主义的前列,这种思想首先是由贝 克莱·休谟和后来的边沁、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发展起来的。18世 纪法国的百科全书派运动,除了卢梭及其追随者,大部分都属于洛克 派。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特色也是在洛克的影响下形成的。 在政治方面,洛克的理论是对英国实际应用的一套方法的总结, 因此不可能导致什么大的动荡。而在美国和法国,情况则完全不同, 洛克的自由主义导致了一种更为壮观的革命。自由主义在美国成了国 家理想,并被写进了宪法。作为一种理想,它并没有始终得到忠实的 遵守;但作为一项原则,早期的自由主义几乎原样不变地在美国继续 发挥着作用。 奇怪的是,洛克的巨大成功是与牛顿理论彻底的成功分不开的。 牛顿的物理学永远地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的权威;同样,洛克的政治理 论尽管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却也否定了神授君权,并试图从经院哲学 的自然法则出发,建立一套新的国家学说。这些尝试的科学性反映在 它们对后来事件的影响上。《独立宣言》的措词正好就打上了它的烙 印。富兰克林写下了“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他用“不 言而喻”代替了杰斐逊的“神圣不可置疑的”,富兰克林在这里模仿 了洛克的哲学语言。在法国,洛克的影响更为巨大。“旧秩序”的暴 政已经过时,并与英国的自由主义原则形成了痛苦而鲜明的反差。另 一方面,牛顿的见解在科学领域取代了比较陈旧的笛卡尔世界观。在 经济方面,英国的自由贸易政策在法国受到了极大的推崇,尽管存在 着部分的曲解。在整个18世纪,英国文化都得以在法国盛行,而这种 状况首先是由于洛克的影响。 ◎ 富兰克林 正是由于洛克的哲学,近代欧洲哲学才出现了第一次分裂。总体 上说,大陆哲学构建了大规模的体系,它的论证具有先验性,而且在 论证范围之内常常忽视细节问题。而英国哲学却更为遵循科学的经验 主义研究方法,它以零散的方式讨论了许多小问题,当它真的要提出 普遍性原则时,就会把这些原则置于直接证据的验证之下。 上述差异必然会导致如下的结果:假如先验体系的基本原则被去 除,那么它就会完全被推翻,即使它本身是前后一致的;而以观察事 实为基础的经验主义哲学却不会崩溃,即使我们可以在某些地方对它 吹毛求疵。两者的反差就像两座塔基与塔尖颠倒的金字塔一样。经验 主义的金字塔建立在牢固的地基之上,即使从某个地方拿走一块石 板,它也不会倒塌;而先验性的金字塔却是靠塔尖支撑的,似乎瞟它 一眼,它都会摇摇欲坠。 这种方法的实际效果在伦理学中更为明显。善的理论被当做一个 严格的体系提了出来,如果某个不宽容的暴君自以为注定要由他来贯 彻这一理论,那么就会出现恐怖性的灾难。毫无疑问,有些人可能会 鄙视功利主义伦理学,因为它源于追逐快乐的低级欲望。然而可以绝 对肯定的是,和那些不顾一切追求理想目标的高尚改革家相比,这种 理论的辩护者在改善同胞命运方面要做得更多。除了这些不同的伦理 学观点,相应的,政治学的发展中也出现了不同态度。坚持洛克传统 的自由主义者并不喜欢在抽象原则的基础上进行彻底变革,每项争执 都必须在自由讨论中按照自身的价值来进行讨论。正是英国政府和社 会实践中的这种零散的、暂时的、不仅不成体系而且反体系的特征, 才使得欧洲大陆怒火中烧。 洛克自由思想的功利主义继承人赞同一种开明的利己伦理学。虽 然这一概念不可能在公众中唤起最高尚的情怀,但由于同样的原因, 它实际上也避免了在崇高体系的幌子下犯下堂皇的暴行——这些体系 展望了更崇高的目标,却忽略了人并不是抽象的这一事实。 ◎ 《独立宣言》中“不言而喻”的运用显示出洛克的影响。 洛克理论留下了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他对抽象理念的解释。当 然,这种解释只是一种尝试,试图解决洛克认识论中余下的共相问 题。其中的困难就在于,假如我们从具体实例中提炼抽象理念的话, 最终将会一无所获。洛克拿三角形的抽象理念为例,它必定“既不是 斜角的,又不是直角的;既不是等边等角的,又不是不等边的。这些 特征既同时具有,又同时没有”。贝克莱哲学正是从对抽象理念论的 批判出发的。 乔治·贝克莱(1685~1753)于1685年出生于爱尔兰,是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后裔。他15岁就进了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在那里,除了传 统学科以外,牛顿的新学问和洛克的哲学正日益兴盛。1707年,贝克 莱当选为三一学院研究员。在其后的六年里,他发表了一些著作,从 而奠定了他的哲学家声誉。贝克莱不到30岁就已经出了名,从此以 后,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别的事业中。从1713年到1721年,贝克莱 一直在英国和大陆居住和旅行。回到三一学院后,他出任了高级研究 员,并于1724年当上了德利教区的负责人。在此期间,他开始准备在 百慕大创办一所教会学院,在政府做出提供支持的承诺后,贝克莱于 1728年前往美洲寻求新英格兰人的资助。然而威斯敏斯特许诺的资助 迟迟不能兑现,因此贝克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于1732年回到了 伦敦。两年后,他晋升为克罗因地区的主教,并终身担任这个职位。 1752年,他访问了牛津,第二年初逝世于牛津。 ◎ 乔治·贝克莱 贝克莱哲学的基本观点是,被感知的东西等同于存在物。在他看 来,这个命题是不言而喻的,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对不大信服的同时代 人解释他想做什么,因为从表面上看,这个命题与常识相去甚远。通 常,没有人会认为(正如这种观点似乎要求的那样)自己感知的对象 就在自己的心灵当中。然而它的意义却在于,贝克莱隐晦地提出了所 指对象的理念存在着某些问题,他所根据的正是洛克曾经宣扬过、却 又未能坚持到底的经验主义观点。因此,试图用约翰生博士那种方式 来驳倒贝克莱的做法就完全偏离了目标。至于贝克莱自己的理论最终 能否解决洛克的难题,则是另一回事了。同时,我们还应该记住,贝 克莱并不打算用一些神秘的难题来使我们迷惑,而是试图修正洛克某 些自相矛盾的地方。至少可以说他在这方面是十分成功的,如果根据 洛克的认识论,那就无法合理地保持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反差。我 们不可能在坚持洛克理念论的同时,又认同知识表现论。后来,康德 在解释同一个问题时,也遇到了极为相似的困难。 贝克莱在他的第一部著作《视觉新论》中批判了抽象理念论,他 一开始就讨论了当时盛行的关于感知的种种混淆观念,尤其是对以下 表相难题做出了合理的解答,即我们看见的事物是正的,尽管其图像 在眼睛视网膜上是倒立的。这在当时是一个十分盛行的难题,贝克莱 证明了这完全是由于一种简单的谬误所致,关键在于我们是用眼睛看 东西,而不是像看屏幕一样从眼睛后面看眼睛,因此,造成这一误解 的原因就是我们无形中从几何光学掉进了视觉感知语言的陷阱。贝克 莱进一步提出了一种感知论,这一理论明确地区分了不同感官所针对 的不同对象。 贝克莱认为,视觉感知并不是外部事物,而只是心中的理念。但 他又认为触觉感知(虽然在心灵里属于感觉理念)的对象是有形物 质,尽管在后来的著作中,他不再同意这种区别,并且认为一切感知 都只在心灵中产生感觉理念。各种感官之所以会如此分离,其原因就 是所有的感觉都是独特的。这也就解释了贝克莱为什么要否定他所谓 的“唯物主义”。因为物质完全是各类属性的形而上学载体,而只有 属性才能产生经验,也就是思想内容。单纯物质是不可能被经验的, 因此也是多余的、无用的抽象。这样的见解也适用于洛克的抽象理 念。例如,假如你把一个三角形所具有的所有特性都去掉,那么严格 地说,最终将什么也留不下来,而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无法经验的。 1710年,也就是《视觉新论》发表的第二年,贝克莱又出版了 《人类知识原理》一书,他在书中毫不保留和妥协地陈述了自己的命 题:存在即被感知。严格地说,这是洛克经验主义的最终结果。那 么,当我们事实上确实有经验时,我们惟一能说的就是自己具有了某 些感觉或反思的经验。因此,我们不仅被限定在这种存储于心灵中的 经验范围内,而且不得不只能在自己有这些经验时,才承认它们的存 在。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很自然的:在你有经验的时候,而不是在别 的时候,你就只有经验。只有在经验中,或者通过经验来提及物的存 在,这才有意义,因此,存在就等于被感知。根据这种观点,如果去 谈论某个未曾经验过的经验,或某个未曾感知过的理念,就是毫无意 义的。那些持有现象主义认识论的现代哲学家们继续坚持着这一立 场,按照这样的理论,未经感知的感官数据是不存在的。至于抽象理 念,如果有可能的话,它们必然代表着某些无法体验的实在,这一点 是与洛克的经验主义相矛盾的。因为在经验主义者看来,实在性与能 够被经验的东西同样广阔和久远。那么又怎样来解决共相问题呢?贝 克莱指出,洛克所想像的抽象理念纯粹是普遍性的名称,它们并不是 指任何单个的事物,而是指一组事物中的任何一个。因此,“三角 形”一词就是指任何三角形,而不是指一个抽象的三角形。实际上, 抽象理念论面临的困难和我们谈到苏格拉底形式论时所面临的困难是 有关系的,那些形式指的也是完全非特定的东西,它们独立存在于另 一个世界里,但有可能被认知。 贝克莱不仅抛弃了抽象理念,而且完全抛弃了洛克所作的对象与 理念的区分以及由此产生的知识表现论。因为,对一个前后一致的经 验主义者来说,我们怎么能够一面坚持“所有经验都针对感觉理念与 反思理念”,而同时又断言“理念与那些本身不可知或不能被人所知 的对象相一致”呢?康德后来对事物的本体和现象作了区分,但是洛 克的理论中早就有了这种迹象。贝克莱没有采纳洛克的这些观点,并 且非常正确地抵制了它们,因为它们与洛克的经验主义不相容。贝克 莱唯心主义的意义正在于此。我们能够认知和提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心 灵(思想)的内容。在提出知识表现论的同时,洛克还认为语词是理 念的符号,每一个词都有一个与之对应的理念,反之亦然。正是这种 错误观点导致了抽象理念论的出现,因此,洛克必定会认为,在言谈 中说出一个词,就会唤起一个理念,信息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一个 人传给了另一个人。 贝克莱很轻易地证明了对语言的这种解释是错误的。因为,我们 在聆听时所理解的是对方说话的大意,而不是一系列彼此分离,然后 又像珠子一样串起来的单词的含义。人们也许还会说,知识表现论的 难题肯定会反复出现,如何来确定理念的名称呢?这就要求我们能够 以非言辞的方式,把出现在心灵中的某个明确理念传出来,然后再给 它安一个名称。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述出其中的 对应性。因为用理论术语来说,理念本身是非言辞的。因此,洛克对 语言的解释存在着严重缺陷。 我们已经看出,人们可以对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进行一番阐释,使 其不像看上去那么吓人。唯心主义使贝克莱作了一些推论,不过这些 推论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他认为,如果进行了感知活动,那么就一定 会牵涉到心灵或精神,这一点看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一个包含了 理念的心灵并不是它自身的经验对象,所以它的存在并不体现于被感 知,而是体现于去感知。但是这种心灵观与贝克莱自己的立场并不一 致,因为我们通过考察可以发现,用这种方式感悟到的心灵恰恰就是 贝克莱批判过的洛克的抽象理念。心灵是一种去感知的东西,而不是 别的东西,但它又是抽象的。至于心灵不活动时会遇到什么,就需要 有一个特别的答案了。显然,如果“存在”要么意味着去感知,要么 意味着被感知,那么心灵在不活动时就一定是上帝心中的某种理念, 因为只有上帝的心灵才是永远活跃的。引用这个哲学中的上帝,正是 为了应付理论上的某个难题,他的作用就是确保心灵能够连续地存 在,顺便也保证了所谓物质对象的继续存在。这种比较自由的方式使 整个解释回到了一种接近常识的层面上去。贝克莱的这部分观点是最 没有价值的,也是最缺乏哲学趣味的。 这里值得强调的是,贝克莱的命题(存在即被感知)并不表明他 认为这是一个应该通过实验来确定是否引进上帝的问题。实际上,我 们只要仔细考虑怎样来正确使用自己的词汇,就能明白他的命题肯定 是真的。因此,他在这个问题上所做的并没有形而上学含义,只是在 探讨如何运用某些词语的问题。只要我们决定把“存在”与“被感 知”当同义词来使用,自然就没有怀疑的余地。然而,贝克莱不仅指 出了我们应该如何运用这些词语,而且认为我们在谨慎的谈话中已经 这样做了。我们一直在尽力揭示这一观点,它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的。但人们很可能会感觉到,这种说法并不像贝克莱所想像的那么妥 当。 首先,他被引向了关于心灵和上帝的形而上学理论,这一理论与 他的其他哲学观点不协调。如果贝克莱不坚持这一点,我们就会觉得 他的术语没有必要与通常的说法有区别,尽管这可能还有争议,而且 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人们抛弃它的理由。除此之外,贝克莱的解释还 有一个哲学上的缺陷,从而使得他的大部分解释很容易受到批判。在 以下事实中,这一点尤为突出:贝克莱本人曾经指出过有关视觉的这 类错误观点。前面说过,他正确地坚持了人是用眼睛看东西,而并没 有看眼睛;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用心灵去感 知,但在感知的时候并没有审视自己的心灵。正如我们没有看自己的 眼睛一样,我们也没有看自己的心灵;同样,正如我们不能说自己看 见了视网膜上的东西一样,我们也不能说自己感知到了心灵里的东 西。这至少说明我们应该慎重地考虑“在心灵中”这个短语,而贝克 莱却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以上批判表明,我们也许有充分的理由来反驳贝克莱赞成另一术 语的说法,其根据就是事例中的类比。很显然,贝克莱的命题在这一 点上很容易给人以误导。也许有人认为这对贝克莱不大公正,但这也 许正是他自己希望批评家去做的事,因为他认为哲学家的本职就是去 澄清给人以误导的说法。在《人类知识原理》导论中,他是这样看问 题的: “我在总体上倾向于认为,哲学家们至今仍然感兴趣的绝大部 分难题(即使不是全部)之所以成了求知的障碍,完全要归咎于我们 自己。我们刚刚扬起一点尘土,就抱怨什么也看不见了。” ◎ 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节选 贝克莱的另一部主要著作《海拉与菲伦诺对话录》并没有提出可 供讨论的新话题,而是以更有可读性的对话录形式,重申了早期作品 的观点。 洛克提出的理念学说很容易招致许多严厉的批评。如果心灵只知 道感官印象的话,那么贝克莱的批判就指出,品质的第一属性和第二 属性是不可能区分的。但是批判性解释要想进行得彻底,还必须比贝 克莱更进一步,因为他仍然认可了心灵的存在。休谟把洛克的经验主 义发展出了逻辑性的结论,结果,正是由此导致的夸大的怀疑论立 场,暴露了当初假设中的种种缺陷。 大卫·休谟(1711~1776)出生于爱丁堡,他12岁就进了爱丁堡 大学,在完成常规文科课程的学习之后,他离开了大学,当时还不到 16岁。他曾一度考虑过从事法律工作,但他真正的兴趣还是在哲学方 面,并且最终决心致力于哲学研究。休谟作了短暂的经商尝试之后, 很快就放弃了。1734年,他去了法国,并在那里住了三年。由于没有 多少财产,他不得不学会有计划地花钱。他很乐于受到这样的限制, 因而能够完全专著于学术研究。休谟在法国期间,写下了他最著名的 作品《人性论》。完成这部奠定日后哲学声誉的著作时,他才26岁。 回国后不久,休谟就在伦敦出版了《人性论》。然而刚开始,他却遭 遇了惨败。作者的不成熟在书中有所体现,这种不成熟主要不是哲学 内容,而是他轻率直白的文风。对公认的宗教原则进行直言不讳的批 判,这是不利于自己被普遍接受的。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休谟未能 在1744年获得爱丁堡大学的哲学教授一职。1746年,他加入了圣·克 莱尔将军的部队,并于次年跟随将军出使了奥地利和意大利。这个差 事使他攒下充足的钱,1748年退役后,他就致力于自己的工作。15年 间,他出版了不少关于认识论、伦理学和政治学的著作,更令人欣慰 的是,《英国史》一书使他名利双收。1763年,休谟再次前往法国, 这一次是担任英国驻法大使的私人秘书。两年后,他成了大使馆秘 书,并且在大使被召回期间出任了代办一职,直到新的任命下发。 1766年,他回英国担任了两年的副国务大臣,1769年退休后,在爱丁 堡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 大卫·休谟 休谟认为,在一定程度上,“人的科学”支配了一切探索。和洛 克、贝克莱不同的是,他所考虑的不光是清理地面(打基础),而且 要牢记可能随之建立的体系,这就是人的科学。这种试图建立新体系 的尝试暗示了欧洲大陆理性主义的影响,因为休谟和那些继续受笛卡 尔原理支配的法国思想家们保持着联系。无论如何,这种有希望的 “人的科学”使得休谟探索了普遍的人性。首先,他探索了人的精神 (思想)的范围和局限性。 休谟吸纳了洛克“感觉论”的基本原理。根据这种观点来批评贝 克莱的心灵或自我理论并不难,因为我们能意识到,感官经验中全都 是印象,而且没有任何印象能够产生人格同一性。的确,贝克莱已经 发觉自己把灵魂当做一个实体,是在用人为的方式将其嫁接于自身体 系。他不承认我们能够认知灵魂,于是就建议我们持有某种灵魂的 “概念”,但他从未解释过这些概念是什么。不过,无论他会说什 么,这都确实破坏了他自己的理念论。 休谟的论证是建立在大量的一般性假设之上的,这些假设贯穿于 他的整个认识论。在原则上,他同意洛克的理念论,尽管自己使用了 不同的术语。休谟把印象和理念解释为感知的内容,而洛克则把理念 划分为感觉理念和反思理念。休谟的这种区分和洛克不同,而且它突 破了洛克的分类法。 休谟认为,一个印象既能够从感官经验中获得,也能够从记忆之 类的活动中获得。他认为印象产生了理念,而理念又不同于感官经验 (两者的生动性和逼真度不同)。理念是印象的苍白复制品,在感官 经验中,印象有时候要先于理念。不管怎样,当心灵思考时,其中就 会伴随有理念。在这里,“理念”一词要按照其希腊原义来理解。对 休谟而言,思维指的就是形象思维或想像(拉丁文“想像”具有同样 的原义)。总而言之,一切经验,不管是感觉还是想像中的经验,都 称为感知。 需要注意的是,休谟遵循了洛克的以下看法,即印象在某种意义 上是彼此分离的、独特的。因此,休谟认为我们可以把一个复杂的经 验分解为简单的印象(该经验的组成部分)。从中还可以推出这样的 结论,既然简单的印象是构建一切经验的材料,那么它们就可以分别 被想像。不仅如此,既然理念是印象的苍白复制品,所以无论我们能 够在思维中描绘些什么,它们都可能是某种可行经验的对象。基于同 样的理由,还可推出这样的结论:不能想像的东西同样也是不能被经 验的。如此一来,可行想像就与可行经验有了同样广的范围。如果我 们想理解休谟的论证,那么记住这一点是最关键的,因为他常常要我 们去尽力想像某个东西,并且相信我们和他自己都不可能做到这一 点。他断定,所想像的情况并不是一个可能的经验对象。因此,经验 是由一系列接续性感知构成的。 除了这种接续性以外,感知之间从来不会产生别的联系。笛卡尔 的理性主义与洛克及其追随者的经验主义在这里存在着根本的区别。 理性主义者认为事物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并且坚持这些联系是 可知的。而休谟却否定了这种联系,他甚至还提出,即使有这种联 系,也必定永远不可能为我们所认知。我们所能认知的一切只有接续 性印象或理念,因此,甚至考虑是否存在其他更深的联系,都是徒劳 的。 根据休谟认识论的这些普遍性特征,我们现在就可以更接近地考 察他在其哲学中对一些主要问题所作的特殊论证。我们先从人格同一 性的问题开始,《人性论》第一卷“论知性”的末尾讨论了这一问 题。休谟一开始就说: “有些哲学家设想我们随时都会在内心深处意 识到所谓的‘自我’,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及其存在的接续 性。‘自我’的完整同一性和单纯性都是无须验证、确定无疑的。” 但只要我们将其置于经验之中,就可以看到,假设“自我”就是经验 的基础是经不起验证的。“不幸的是,所有这些断言都恰恰违背了用 来为自己作辩护的经验——按这种解释,我们也就不可能有任何‘自 我’的理念。因为,从什么样的印象中才能得出这种理念来呢”。接 着,休谟还证明了不可能得出这样的印象,因而也就不可能有“自 我”的理念。 还有一个更大的难点,就是我们无从知晓自己的特殊感知是怎样 与“自我”相联系的。关于特殊感知,休谟以他独特的方式论证说: “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同的,它们既可以被分别考虑,也可以分别存 在,而且它们的存在不需要任何东西来支持。那它们以什么方式属于 自我,又以什么方式与自我联系呢?对我来说,当我进入内心最深处 的‘我自己’时,我总是会遇到各种特殊感知:热或冷、明或暗、爱 或恨、苦或乐。假如没有某种感知,我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把握住‘我 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观察到任何感知以外的东西。”随后他又补充 说: “如果任何人(在认真而不偏颇地反思之后)认为他有某种不同 的‘我自己’概念,那我就得承认我无法再和他讨论下去。我能体谅 的就是,他可能和我一样正确,但我们在这个特殊问题上有着根本的 区别。”不过很明显,他把这样的人当成了怪人,他说: “我可以冒 昧地断定,他人只是不同感知的集合体,这些感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彼此相连,而且处在某种运动之中。” “心灵是一个剧场,各种不同的感知相继登台亮相。”不过这是 有限定条件的: “以剧场作类比绝不应该使我们受到误导。它们仅仅 是具有接续性的感知而已(这些感知构成了心灵)。我们根本没有任 何在剧场里演戏的概念,也没有任何构建该剧场的材料概念。”人们 之所以会错误地相信人格同一性,是因为我们倾向于把接续性理念和 同一性理念混淆起来,这种情况在一个时期内没有改变过。于是,我 们就被导向了“灵魂”、“自我”、“实体”的概念,从而掩盖了实 际上存在于我们的接续性经验中的变化。“因此,有关同一性的争论 并不只是措词上的分歧。因为当我们把同一性赋予可变的或非接续性 的对象时,我们的错误就不只是在表述上了,而是常常伴有某种虚 构,虚构出了不变的、连续的事物,或者神秘的、令人费解的事物, 或者我们至少有虚构的倾向”。随即,休谟还进一步揭示了这种倾向 发挥作用的过程,并且以其联想心理学解释了人格同一性的理念是如 何随之发生的。 随后我们将讨论联想的原则。至于为什么要详尽地引用休谟的原 文,他本人优美的文风就是充足的理由。另外,在休谟处理问题的方 式面前,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更清晰的表述方式了。总之,这种状况 为英国的哲学创作开了一个可贵的先例,尽管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人 达到休谟的完美。 ◎ 休谟认为因果关系来自对习惯的联想;理性主义则坚持原因与结果相关联。 休谟的因果论是我们必须考察的另一个主要问题。理性主义者认 为,因果联系是事物与生俱来的某种内在特征。例如斯宾诺莎就认 为,如果以一种充分的方式来考虑事物,那么就有可能通过演绎表明 一切现象都必有其因果关系,尽管通常人们认为只有上帝才能具有这 样的想像力。按照休谟的理论,这样的因果关系是不可知的,他所持 的正是在批判人格同一性时所提出的理由。这种错误观点的根源就在 于,我们倾向于把某种序列中理念间的必然联系归于这种因果关系的 本质。现在,理念间的联系产生于联想,而联想则是由三种关系(相 似性、时空衔接性和因果关系)导致的。休谟把这些关系称为哲学关 系,因为它们在理念的比较中发挥了作用。在某些方面,它们与洛克 的反思理念是一致的。前面说过,当心灵对自身内容进行比较的时 候,这种理念就产生了。在一定程度上,相似性绝不会介入所有的哲 学关系,因为没有相似性,就不可能有比较。休谟把这些关系细分为 七种类型,即相似性、同一性、时空关系、数的关系、品质等级、对 立性和因果关系。他特别挑出了同一性、时空关系和因果三种关系, 并指出另外四种关系仅仅依赖于被比较的理念。比如,数的关系在一 个给定的几何图形中,只能依赖于该图形的理念。他还认为只有这四 种关系才能产生知识的确定性。但对于同一性、时空关系和因果关 系,我们就无法进行抽象推理,而必须依靠感官经验。其中惟一真正 具有推理作用的是因果关系,另外两种关系都要依存于它。某个客体 的同一性必须根据因果原则来推知,时空关系也是这样。这里需要注 意的是,休谟常常不经意地陷入有关客体的一般说法中去,这时他的 理论就要十分严格地迫使他只提及理念。 接着,休谟对如何从经验中得出因果关系进行了心理学阐释。假 如两个给定种类的客体在感官知觉中出现恒定的联系,那么就会产生 一种心灵习惯,从而使我们联想到由印象产生的两个理念。当这一习 惯足够强烈时,一个客体的现象(在感觉中仅仅是现象)就会在心灵 中引发两个理念的联想,对于这种联想来说,不存在任何确定或必然 的东西,因此,可以说因果关系就是一种心灵的习惯。但是休谟的论 述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在前面看到,他说联想本身产生于因 果关系,而在这里却又用联想来解释因果关系。但联想主义者的原则 作为心灵习惯如何形成的一种解释,却是一种有用的心理学解释,并 且一直具有非常大的影响。 ◎ 理性主义 对休谟来说,确实不可以提及心灵习惯或心灵倾向,至少不可以 提到它们的形成。因为正如我们所知,在他的严格意义上,心灵仅仅 是具有接续性的感知。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发展成为习惯,也不 能说一系列感知实际上发展了某些形式,因为勉强的陈述意味着令人 费解,除非我们能够多少使这种陈述看起来不完全像某种巧合。现 在,有一点显然是正确的,正如理性主义者所要求的那样,因果的必 然联系不能从休谟的认识论中杜撰出来。因为无论我们所面临的(客 体)联系是多么恒定和有规律,我们都始终不能说:在一系列的印象 之上产生了必然的印象,因而我们不可能认为必须有一个必然性理 念。但由于有些理性主义者倾向于别的想法,因此一定有某种心理作 用误导了他们,心灵习惯恰巧就趁虚而入了。我们是如此地习惯于从 经验中看到原因产生相应的结果,以至于我们最终一味地相信必然如 此。如果我们接受了休谟的经验主义,那么最后这一步是不可能得到 证明的。 ◎ 怀疑主义 通过制定一些“判断因果的规则”,休谟结束了对因果关系的讨 论。他在这里提前一百年展望了J.S.穆勒的归纳法准则。休谟在制定 规则之前,回顾了因果关系的主要特征。“一切都能导致一切”,他 这样说,以此来提醒我们不存在必然联系这类东西。规则一共八条, 一是“因果必须具有时空邻近性”;二是“原因必先于结果”;三是 因果之间必定有恒定的联系。后面这几条则预示了穆勒的准则。他在 第四条中告诉我们,同样的原因总是产生同样的结果,而且这一原则 是从经验中来的;第五条指出,如果不同的原因能够产生同样的结 果,那么这些原因一定具有某个共同点;我们也可以推出第六条,不 同的结果表明了不同的原因。剩下的两条我们就不必在这里讨论了。 最后,休谟的认识论导致了某种怀疑论立场。我们在前面已经看 到,古代的怀疑论者是那些反对创立形而上学体系的人。我们绝不能 根据他们之后的通俗意义来理解“怀疑论者”这个术语,“怀疑论 者”的通俗含义是指某种经常性的犹豫不决,而其希腊文原意是指一 个谨慎的探索者,凡是在体系创立者们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的地方, 怀疑论者却不敢肯定,而是继续观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使他们出名 的并不是他们的继续研究,而是他们的缺乏信心。从这个意义上看, 休谟的哲学就是怀疑论的,因为他像怀疑论者一样得出了如下结论: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觉得毋庸置疑的明确事物,都得不到任何方式的证 明。当然,我们绝不能以为怀疑论者在面临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时,也 是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在阐述了怀疑论立场之后,休谟明确指 出,这并不影响一个人的日常追求。“假如有人在这里问我,我是否 真诚地同意这个我曾费尽心机向人灌输的论点,我是否真的也是一名 怀疑论者,认为一切都无法确定,我们对于任何事务的判断都不存在 真理或谬误。那么我将告诉他,这个问题纯粹是多余的,无论是我还 是任何别的人,都不会永远忠实如一地持有那种见解。自然凭着某种 无法阻挡的绝对必然性,已经决定了我们既要去呼吸、感觉,又要去 判断……无论是谁热衷于批判这种彻底怀疑论的不足,实际上都是在 进行没有对手的论战……” 关于洛克提出的理念学说,休谟坚定地表明了这种理论最终会把 我们引向何处。一旦离开了这一点,就无法再遵循这些路线。如果有 人认为我们通常提到因果关系时,并不是指(我们的确是指)休谟所 说的那种关系,那么就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起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 科学家还是普通人,都不会仅凭恒定的联系来思考因果关系。对此, 休谟的回答可能是:如果他们另有所指,那么他们就全错了。然而在 这里,他可能过分彻底地排斥了理性主义学说。正如我们在讨论斯宾 诺莎时所看到的那样,对科学家的实际工作进行了更好的描述的,恰 恰就是理性主义本身。科学的目的在于通过演绎体系来揭示因果关 系,而在演绎体系中,结果是由原因引起的,正如一个有效论证的结 论源于它的必然性前提一样。但是对于前提本身来说,休谟的批判仍 然是正确的。对此,我们应该保持某种探索或怀疑的态度。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休谟主要对人的科学感兴趣,在此,怀疑论 立场导致了伦理学和宗教领域的剧烈变革。因为我们一旦证实了自己 无法认知必然的联系,即使用理性论证来证明伦理学原理,道德的力 量也必定受到削弱。现在,伦理学的基础虽然已经变得不如休谟的因 果关系本身那么牢靠,但根据休谟自己的说法,在实践中,我们当然 可以自由地采纳自己所愿意采纳的任何观点,尽管我们不能证明它。

    第九章 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

     不列颠经验主义运动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那些遵从不同传 统的人持普遍的宽容态度。因此,洛克坚持要一视同仁地予以宽容, 哪怕是对信奉“教皇至上”的信徒们也应该如此。尽管休谟嘲笑一般 的宗教,尤其是罗马天主教,但他却反对容易导致镇压的“宗教狂 热”。这种普遍的开明态度逐渐成了当时学术氛围的特征。在18世 纪,它首先在法国,而后又在德国站住了脚。启蒙运动或后来德国人 所谓的“Aufk-Larung”(启蒙思想),并非一直与哲学思想的某个特 殊学派有关,实际上它是十六七世纪没完没了的宗教血腥冲突的产 物。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洛克和斯宾诺莎都采纳了宗教宽容的原 则。同时,这种关于信仰问题的新态度还产生了深远的政治影响,因 为它必然会抵制一切领域的任意权威,神授君权是不可能赞同这种自 由观点的。在英国,政治斗争在17世纪末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由此导致的宪法实际上并不民主,但它却摆脱了其他地方贵族统治所 具有的某些无法无天的特征,因而也就不大可能发生激烈的动乱。而 在法国,情况则完全不同,启蒙力量已经为1789年的大革命作了大量 的准备工作。在德国,启蒙运动几乎仍是一个智力复苏的问题。“三 十年战争”以后,德国只是在逐步振兴,它在文化方面受到法国的支 配。直到普鲁士在腓特烈大帝的统治下得以兴起以及18世纪后半叶的 文学得以复兴,德国才开始摆脱对法国文化的依附。 ◎ 1794年,卢梭被尊为神圣:人们将他的遗体送往先贤祠。 启蒙运动还与科学知识的传播紧密相关。在过去按照亚里士多德 和教会的权威把许多东西视为理所当然的地方,现在遵从科学家的观 点已经成了时尚。就像在宗教领域,新教已经产生了每个人都应该独 立判断的思想一样,现在在科学领域,人们也必须亲自考察自然,而 不应该再盲从那些陈腐学说的权威。西欧的生活正被科学探究的结果 改变着。在法国,大革命最终粉碎了旧有的制度,而18世纪的德国大 体上还被“仁慈的”暴政约束着。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言论自由的 存在,尽管它绝不是想说就说,普鲁士(如果去掉其军事性质)或许 就是最好的国家范例。无论如何,某种形式的自由主义已开始在知识 界发展起来,腓特烈大帝自称是国家的第一公仆,他允许在自己的国 家里,人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方式获得拯救。 ◎ 在法国,旧的制度最终被大革命粉碎。 启蒙运动主要是重新评估了独立的思考,从字面上看,它主要是 为了传播光明,消除过去普遍的黑暗。人们可以凭着强烈的献身精神 致力于这种运动,但它并没有因此成为崇尚激情的生活方式。同时, 人们还感受到了另一种对立的影响,即更为猛烈的浪漫主义力量。 在某些方面,浪漫主义运动与启蒙运动的关系使人联想到狄奥尼 索斯倾向与阿波罗倾向的对比。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的某些理 想化观念,这一观念曾经在文艺复兴中再次出现过。在18世纪,法国 浪漫主义运动反对理性主义思想家冷静、超然、客观的态度,逐渐转 化成了对情感的崇尚。自霍布斯起,理性主义者曾经试图建立和维持 社会的政治稳定,而浪漫主义者却提倡一种有风险的生活。他们不求 安稳,向往历险;他们唾弃舒适与安全的生活,认为那是一种堕落; 他们坚持认为,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在理论上无论如何也是一种更高 贵的东西,并由此对贫苦农民产生了理想化的概念,认为农民虽然靠 小块田地得以勉强维持贫穷的生活,但却得到了补偿,也就是摆脱了 都市文明的束缚和腐蚀。他们把接近自然看做一种独特的美德,在这 里受到赞美的这种贫穷生活,实际上就是田园生活。早期浪漫主义者 诅咒工业主义,的确,工业革命产生了社会和物质两方面的丑恶后 果。在其后的几十年里,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人们逐渐对工业无 产阶级有了某种浪漫主义的看法。从那以后,产业工人正义的抱怨得 到了伸张,关于“工人”的浪漫主义观点至今仍留在政治学中。 与浪漫主义运动有关的还有国家主义的复苏。科学与哲学的伟大 尝试基本上不带什么国家感情。启蒙运动并不了解这类政治界线,即 使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这样的国家,启蒙运动也不可能和天主教一同兴 旺。另一方面,浪漫主义却加剧了国与国之间的差异,并且鼓励神秘 的国家概念,这是霍布斯《利维坦》一书不曾预料到的一个必然结 果。国家逐渐被当做一个放大了的人,而且具有某种自己的意志,后 来,导致了1789年大革命的各种势力都受到了这种新国家主义的支 配。英国由于幸运地拥有天然边界,能够在极为宽松的环境里获得某 种国家感,它自己的地位在事态的变化中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而年轻 的法兰西共和国则是四面受敌,也就不可能地发展出如此自然的国家 信念;德国的领土已被拿破仑的帝国军队吞并,当然就更不具备这样 的国家意识了。国家感情的迸发激起了1813年的解放战争,普鲁士成 了德国的国家主义振兴之地。有意思的是,一些伟大的德国诗人预见 到了这种国家主义将会导致灾难性后果。 浪漫主义者抛弃了功利原则,而遵循美学标准。凡是他们的思想 所及,无论是行为、道德还是经济问题,美学标准都得到了运用。自 然中的事物,为他们所认可的正是那种壮烈的美。在他们眼里,新兴 中产阶级的生活太沉闷,而且受到了残缺惯例的禁锢。他们的这类说 法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如果说我们今天的观念更为宽容的话,那么 这正是那些公然蔑视既定习俗的浪漫主义叛逆者的功劳。 在哲学领域,浪漫主义产生了两种相反的影响。首先,它过分强 调了理性和虔诚的希望,即我们只要对眼前的问题稍微用点心,一切 困难就会一劳永逸地解决。17世纪的思想家并不具有这种浪漫理性主 义,但它却出现在德国唯心主义者和后来的马克思哲学里。功利主义 者也具有这一特色,他们设想人在理论上有无限的可教育性,但这显 然是不对的。一般说来,乌托邦概念不论是纯思想的,还是关于社会 问题的,都是浪漫理性主义的典型产物。而另一方面,过低地评价理 性同样是浪漫主义的一种表现。这种非理性主义的态度(臭名远扬的 一个品种或许就是存在主义)在某些方面是对工业社会日益侵犯个人 自由的一种反抗。 ◎ 拜伦 浪漫主义首先得到了诗人的支持。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者可能要算 拜伦了。在这里,我们发现了构成彻底浪漫主义的全部要素:叛逆、 反抗、蔑视陈规陋习、做事不顾后果和高贵的行为。为了希腊的自由 事业而死在了密索隆奇沼泽地,这是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姿态。拜伦影 响了后来的德国和法国浪漫主义诗歌。俄国诗人莱蒙托夫也自称是他 的门徒。意大利也有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即莱奥帕迪,他的作 品反映了19世纪初意大利令人绝望的压抑状态。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 的伟大丰碑是由法国的一群作家和科学家编纂而成的百科全书。这些 人有意识地背弃了宗教和形而上学,而在科学中寻找新的知识动力, 他们通过搜集整理当时所有的科学知识,汇编成了这部浩瀚的巨著 (不仅要按照字母顺序记载知识,而且要论述研究世界的科学方 法),这些作家希望在反对既定权威愚民政策的斗争中产生一种强有 力的工具。18世纪法国绝大多数著名的文学家和科学家都对这一事业 有所贡献,其中两位尤其值得一提。达兰贝(1717~1783)也许作为 数学家最有名,他的名字命名了理论力学中的一条重要原理。但他是 一位对哲学和文学怀有广泛兴趣的人,除了其他贡献,百科全书的导 论尤其要归功于他。狄德罗(1713~1784)承担了大部分的编辑工 作,他是一位涉及多种学科的作家,并且摈弃了宗教的一切传统形 式。 不过从广义上看,百科全书派并不是非宗教的,狄德罗就持有近 似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观点。对百科全书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伏尔泰 (1694~1778)曾经说过,假如上帝不存在,那我们就必须创造一 个。的确,他强烈反对制度化的基督教,但同时又真的相信,假如人 们过着善的生活,那么某种超自然力量的目标就可以实现。这是某种 形式的裴拉鸠斯主义(不依附于任何常规和惯例)。同时,他还嘲笑 了莱布尼茨的观点,即我们的世界是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他认 为罪恶是一种必须与之斗争的实在物,因此,他与传统宗教进行了激 烈而艰难的斗争。 ◎ 达兰贝 在否定宗教方面,法国的唯物主义者们更极端。他们的学说是对 笛卡尔实体论的发展。我们知道,在心灵和物质的研究上,偶因论原 理实际上已经使这一学说成为多余,因为心灵和物质这两个领域严格 按照平行的方式运转,我们可以省略其中的一个。拉梅特里的《人是 机器》是对唯物主义学说最好的解释。拉梅特里抛弃了笛卡尔的二元 论,只允许一种实体的存在,就是物质。但这种物质并不具有早期机 械论所认定的惰性,相反,它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运动,并且不需要 什么原动力,上帝只是后来的拉普拉斯所说的一个“不必要的假 设”。按照这种观点,精神就是物质世界的一种功能。这一理论与莱 布尼茨的“单子论”有一些联系,尽管它认为只有一个实体,而莱布 尼茨则认为单子的数量是无限多。然而把单子看做“灵魂”的观点却 很像物质时刻具有心灵般的作用的概念。顺便说一句,马克思“精神 是肉体组织的副产品”的理论正是从这一源泉中推导出来的。 唯物主义者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坚持了鲜明的无神论立场,任 何形式的宗教都被认为是致命的、蓄意的谬误,统治者和僧侣们为了 自身的利益,就大力宣扬和鼓励宗教信仰,因为愚昧无知的人更容易 控制。当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时,他也要在这里感激唯物 主义者。唯物主义者希望通过揭穿宗教和形而上学的玄想,指出一条 科学和理性的道路,以便引导人类进入人间天堂。百科全书派也持有 这样的观点,并且再次启发了马克思的空想社会主义。然而他们在这 方面,全都受到了浪漫主义幻觉的支配。 虽然对生活采取一种开明的态度,的确有助于我们找到克服困难 的适当措施,但是在现世,要想找到一个永久性解决所有问题的终极 办法,显然是不可能的。所有这些思想家都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 强调了理性的卓越性。在宗教统治被法国大革命瓦解了之后,理性就 被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还专门为它设立了一个节日。这实际 上是对理性的一种神化。但同时,大革命又在某些问题上对理性缺乏 尊重。在恐怖时期,“近代化学之父”拉瓦锡受到了革命法庭的审 判。他曾经是一名包税人,事实上他提出的一些财政改革意见还是有 价值的。但他作为旧秩序的一名官吏,被认为犯下了反对人民的罪 行。当有人强烈声明他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时,法庭的回答是共和 国不需要科学家。于是,拉瓦锡被送上了断头台。 ◎ 让·雅各·卢梭 大百科全书在某些方面,堪称18世纪启蒙运动的象征。它强调冷 静而理性的探讨,旨在为人类开辟更为幸福的新前景。这一时期,与 理性相对立的浪漫主义运动也得到了发展。浪漫主义的一个主要代表 人物是让·雅各·卢梭(1712~1778)。严格地说,他不能算一位哲 学家。也许他的政治理论和教育著作应当除外,通过这些方面的工作 和大量的文学活动,他对后来的浪漫主义运动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我们在卢梭的《忏悔录》中找到了关于他生平的记载,尽管这本 书的叙述因其“诗人般的”随意而多少有些不真实。卢梭生于日内 瓦,是加尔文教徒的后裔。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由一位姑母 抚养长大。自12岁离开学校起,他尝试过很多不同的职业,但都不喜 欢。16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在都灵,他改信了天主教。作为谋生 的权宜之计,他一度坚持了这一信仰,并依附于一位贵妇人,但这位 夫人三个月之后就去世了,他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窘迫。就在这时 候,发生了一件著名的小事,这件事表明了一个完全感情用事者的伦 理观:有人在卢梭那里发现了一条从主人那里偷来的丝带,卢梭却说 丝带是一个女仆给他的,于是那个女仆立刻因偷窃而受到了惩罚。后 来,卢梭在《忏悔录》中告诉我们,是他自己出于对女仆的爱慕而偷 了那条丝带。当人们要求他做出解释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女仆。 卢梭对自己所作的伪证没有任何悔恨的暗示,他的理由可能是自己这 样做并无恶意。 后来,他又投靠了同样改信了天主教的德·华伦夫人。这位贵妇 人比年轻的流浪汉卢梭要大许多,她同时充当了母亲与情妇两种角 色,卢梭在她家里住了十年之久。1743年,他做了法国驻威尼斯大使 的秘书,但由于领不到薪水而辞了职。大约1745年,他在巴黎邂逅了 女仆黛蕾丝·勒·瓦色,随后就娶了她为妻,但他时时又与别的女人 有染。瓦色为他生的五个孩子都被送进了育婴所。我们不清楚他为什 么会爱上这位女佣,她贫穷、丑陋、无知,而且很不诚实,但似乎正 是她的缺陷使卢梭产生了优越感。 卢梭在1750年之前,还不能算一位名作家。就在这一年,狄戎学 院以艺术与科学是否有益于人类为题,举办了一次论文大赛,卢梭作 为反方,以其精彩的论证获了奖。他坚持认为文化教给人们各种非自 然的需求,并使人们受到这些需求限制。他赞同斯巴达,反对雅典。 科学遭到了他的诅咒,因为它产生于卑劣的动机。他认为文明人是腐 化的,只有高尚的未开化者才具有真正的德行。卢梭在1754年出版的 《论不平等》一书中进一步发展了这些观点。第二年,他送了一本给 伏尔泰,后者对他进行了大肆嘲讽,这种轻蔑终于使他们发生了争 执。 1754年,已经成名的卢梭应邀回到了故乡日内瓦,为了获得公民 资格,他重新皈依了加尔文教。1762年,他的《爱弥儿》和《社会契 约论》问世。前者论述了教育问题,后者含有他的政治理论。然而两 本书都遭到了谴责,因为《爱弥儿》对自然宗教的解释导致了所有宗 教团体的不快,《社会契约论》则具有民主倾向。卢梭先是逃亡到了 当时隶属于普鲁士的纳沙泰尔,后来又到了英国,并在那里遇到了休 谟,还获得了乔治三世的一笔年金。但最后,他和所有的人都闹翻 了,还渐渐患上了迫害幻想症。回到巴黎之后,卢梭在贫困中度过了 余生。 反对理性,维护感情,卢梭的这种态度极大地影响了浪漫主义运 动。除了其他方面,它还使新教神学走上了一条明显不同于托马斯学 说的新道路,后者继承了古代哲学传统。关于新教,卢梭的观点免去 了上帝存在的证明,并且认为即使不求助于理性,这种信息也会从心 底涌起。在伦理学方面,卢梭同样坚决主张我们的自然感情朝着正确 的方向,而理性则会将我们引入歧途。这种浪漫主义的学说自然是与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经院哲学完全对立的。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理 论,因为它的随意性太强,简直是在鼓励任何行为,只要这种行为有 当事人的感情支持就行了。对自然宗教的说明只是《爱弥儿》的一个 插曲,题目为“一个萨瓦牧师的忏悔”。从某种角度看,源自卢梭的 新感伤主义神学是不可置疑的,因为它一开始就以奥卡姆的方式抛弃 了理性。 《社会契约论》的风格完全不同。在这本书里,卢梭达到了他理 论的巅峰。人们一旦把权利交付给了整个社会,他们就会丧失所有的 个人自由。的确,卢梭也允许存在某些保护性措施,认为个人可以保 留某些自然权利,但这取决于不可靠的假设,即统治者事实上始终尊 重这些权利。统治者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他的意志就是“普遍意 志”,这是一种合成的裁决,对于那些可能持不同意见的个人同样有 强制力。 卢梭的很多观点都建立在普遍意志概念上,遗憾的是,他阐述得 并不是很清楚。这一概念似乎是指除了相互冲突的个人利益,剩下的 就是全体的人共享的“自身”利益。但卢梭并没有继续探究下去,直 到得出最后的结论。一个遵循这一方向、尤其是怀有政治经济目的的 国家,将被迫禁止一切形式的民间组织,这样一来,就具备了某种极 权主义制度的全部要素。对于这一点,卢梭似乎也不是毫无觉察,但 他却没有指出怎样才能避免这种后果。至于他所讨论的民主主义,我 们应该这样来理解,他考虑的是古代城邦,而不是代议制政府。当 然,那些最早反对卢梭学说的人以及后来的革命领袖们(尽管支持该 学说)都曲解了这本书。 我们知道,在笛卡尔之后,欧洲哲学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发展方 向。一个是大陆哲学的各种理性主义体系,另一个是总体上的不列颠 经验主义,两者都是关注个人经验的主观主义哲学。洛克曾为自己定 下一个任务,即为搞清人的心灵范围而进行初步的探索。而休谟则极 为明确地提出了怎样解释关系的大问题,休谟的答案是,我们养成的 某些习惯使得我们看到了事物之间的联系。严格地说,即便如此也超 出了休谟可以陈述的范围,但这种陈述还是暗示了解决困难的某种可 能的方式。正是由于读了休谟的书,康德才从教条主义的昏睡中清醒 过来,他把休谟所说的习惯提高到了某种理性原则的高度,从而轻易 地解决了休谟的问题,尽管他很自然地又陷入了自己的一些新的困境 当中。 ◎ 伊曼努尔·康德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生于东普鲁士的柯尼斯堡,他一 生从未远离过该城。早年的教育使他保持了虔信派的特征,这个特征 不仅影响了他的生活方式,而且影响了其伦理学创作。康德曾在柯尼 斯堡大学就读,刚开始学习神学,而最终转向了哲学,并从中得到了 真正的乐趣。有一个时期,他为了谋生而做了地主贵族子弟的私人导 师,直到1755年获得柯尼斯堡大学的讲师职位为止。1770年,他晋升 为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教授,并担任这一职务直到去世。康德过的虽然 不是苛严的苦行生活,但还是非常地自律和勤勉。他的生活是如此的 有规律,以至于市民们常常以他路过的时间来对表。他身体不算强 壮,但也没什么病,原因就是生活有规律。同时,他还非常健谈,总 是在各种社交集会上受到人们的欢迎。在政治上,康德完全接受了启 蒙运动传统,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他在宗教上坚持一种非正统的新教 立场。他还支持法国大革命和共和国原则。他虽然一生都不富有,但 却以自己伟大的哲学著作而声名卓著。康德晚年时已经心力衰竭,但 柯尼斯堡人仍然以他为荣。他去世后,人们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他所获得的这种荣誉的确很少有其他哲学家获得过。 康德著作涵盖很广泛的内容,他曾在某些时候讲授过所有这些问 题。在这里,我们要特别关注康德的批判哲学。批判性问题最初是由 洛克提出来讨论的,他的愿望是扫净地面,打下基础。但是在洛克之 后,理念的方式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休谟的怀疑主义。在这方面,康德 发动了一场他所谓的哥白尼革命。和休谟不同,他并没有试图用经验 来解释概念,而是一开始就用概念来解释经验。从某种意义上,我们 可以说康德哲学在不列颠经验主义的极端立场和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先 天原则之间保持了某种平衡。康德的理论十分复杂,令人费解,而且 很多地方值得怀疑,但是,如果我们要想理解他的学说对后来哲学产 生的巨大影响,那么就必须尽力把握它的总体轮廓。 与休谟及经验主义者一样,康德也认为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不 同的是,他为这一观点加上了一条重要的评论:我们应该把实际产生 知识的东西和这些知识所采取的形式区分开来。因此,虽然知识可以 来自经验,但又不完全来自经验。也就是说,感官经验是产生知识的 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康德可能会认为,知识所采取的形式以 及将经验素材转化为知识的组织原则本身并不来自于经验。他虽然并 没有这么说,但它们显然就是笛卡尔意义上的先天原则。 ◎ 伊曼努尔·康德 心灵所提供的理性使经验形成了知识。康德采用了亚里士多德的 术语,把理性的普遍概念称为范畴。由于知识具有命题的性质,所以 这些范畴必须与命题的形式相关联。不过在揭示康德如何推导出范畴 之前,我们先来探讨一下有关命题分类的重要问题。追随莱布尼茨的 康德坚持了传统的亚里士多德主谓逻辑。他真的以为自己的逻辑是完 整的,不必再作进一步的完善了。这样,所有的命题就可以分为两 类,一类是主语已经包含谓语,另一类则不包含。“所有物体都具有 广延性”就属于前一类,因为它涉及物体如何被定义。这类命题被称 为分析命题,它们只解释词语。而“所有物体都有重量”则属于后一 类,因为物体概念本身并不包括重量概念。这是一个综合命题,它可 以被否定而不会导致自相矛盾。康德在提出这一命题区分方式的同 时,还提出了另一种分类标准。他把原则上独立于经验的知识称为 “先验的”,而把其他所有来自于经验的知识称为“后验的”。关键 在于,这两种分类彼此交叉。康德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脱离经验主义 者的困境的,而后者,比如休谟,可能曾经混淆了这两种分类。 分析命题涵盖了先验知识,而综合命题则与后验知识相关。的 确,康德承认前者,但同时又坚持存在着先验的综合命题。《纯粹理 性批判》一书的主旨就是要确定先验的综合命题怎样才有可能存在。 具体地说,康德在这里竭力想要证明的是纯粹数学的可能性,因为按 他的说法,数学命题就是先验的综合命题。他讨论的例子就是一道算 术题:5+7。这个例子无疑是来自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该篇用 的也是同样的数字。5+7=12这个命题就是先验的,因为它并不来自 经验,但同时它又是综合的,因为“12”这个概念并不包含在“5”、 “7”和“10”的概念之内。以此为根据,康德坚持认为数学是先验综 合的。另一个重要例子就是因果论原则;休谟的解释在“必然联系” 这道障碍面前出了差错,因为根据印象和理念的理论,必然联系是不 可能的。对康德来说,因果论就是一种先验的综合原则。之所以称它 为先验的,只是为了强调休谟的观点,即它不可能来自经验。但康德 并没有把它说成是某种外在的条件性习惯,而是把它看做一种认识原 则。它之所以是综合的,是因为我们可以否定它,又不至于陷入语言 上的自相矛盾。正如我们稍后将了解到的那样,它是一种先验的综合 原则,知识离开了它,就会被认为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们可以转向康德的范畴论了。范畴不是数学概念,而是 先验的认知概念,如前所示,它们只能在命题的形式中发现。如果我 们接受了康德的逻辑观,那么范畴的一览表似乎就自然地随之而来 了。康德的确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推导范畴完整名单的方法。首先, 他对命题的某些传统形式特征作了区分,如数量、品质、关系和模 态。对于数量,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逻辑家们已经发现了全称命题、 特称命题和单称命题。与此相对应的是单一性范畴、多样性范畴和全 体性范畴。一个命题的品质可以是肯定的,也可以是否定的和限定 的,与此对应的分别是范畴的实在性、否定性和限制性。在关系特征 方面,我们可以把命题分成定言、假言和选言三类,相对应的则是实 体和偶性范畴、原因和结果范畴、相互作用范畴。最后,命题根据其 模态可分为盖然命题、实然命题和必然命题三种,与此相对应的是可 能性与非可能性范畴、存在性与非存在性范畴、必然性与偶然性范 畴。 在这里,我们即使不去考察康德的演绎细节,也不难看出,康德 的范畴表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么完整,因为它依赖了一些狭隘的逻辑 观点。不过,这种并非来自经验,却又在经验领域发挥作用的“一般 概念”的见解还是颇具哲学趣味的。它对休谟的问题给出了一种答 案,尽管康德的说明也许并不能为人们所接受。 从形式化思索中演绎出范畴一览表之后,康德继续指出:假如没 有范畴,就不可能有任何可交流的经验。因此,在感官印象转化为知 识之前,我们必须通过知性活动,以某种方式来整理或综合这些印 象。我们在这里探讨的是认识论问题,为了解释康德的观点,就必须 了解他的术语用法。他说认识的过程一方面涉及感官,另一方面涉及 知性,感官只是受到来自外界的经验的冲击,而知性则把这些感觉因 素组合起来。后来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表示,应该把知性与理性区分开 来。他认为理性使人们联合,而知性则使人们分离。可以说,人都是 理性的,或者都具有理性,从这个意义上看,人人都是平等的;而在 知性方面,人们却是不平等的,因为知性是能动的智力,谁都知道, 人们在这种智力方面的确是有高有低的。 为了以一种可以在判断中系统阐释的方式来获得经验,就必须用 到康德所谓的知觉统一性。显然,光有休谟彼此分离的印象是不够 的,无论它们具有多高的接续性。康德肯定了某种连续性,以取代经 验主义“感官经验”的断续性。根据康德的观点,如果不通过范畴的 架构,我们就不可能获得任何永恒事物的经验,因此,范畴发挥作用 就是这些经验的一个必备条件。的确,范畴不是一个充分条件,因为 感官也必须发挥作用。不过范畴也参与了进来,这样一来,康德似乎 想否认纯粹经验(仅仅是被动地接受印象)的可能性,除非我们真的 涉及了不可言传的意识流。 康德认为空间和时间是两个先验的特殊概念,分别属于外部感官 和内部感官的纯粹直觉。他对这些问题的论述非常复杂,而且在总体 上,其论证也不大有说服力。这一理论的主要观点似乎是:假如离开 了先验的时空概念,就不可能有经验。在这里,空间和时间有点近似 于范畴。经验因此而受到了先验概念的影响,但产生经验的东西仍然 受心灵之外事物的制约。康德把经验的这些源头叫做“物自体”或 “本体”,这和表象或现象是相对立的。按照康德的理论,我们不可 能体验到一个物自体,因为一切经验都是与空间、时间和范畴同时发 生的。我们顶多可以推断某些东西来自假定的外部印象源泉。但严格 地说,即使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缺乏独立的方式来证实这些源泉 的存在。即使能,我们也还是不能说它们正在使我们产生感官印象。 因为,在谈到因果关系时,我们已经处于先验性概念(正在知性内部 发挥作用)的网络之中了。在此,我们又一次面临了洛克的困难。因 为,正如洛克不该按照自己的理论说外部世界产生了感觉理念一样, 康德也没有权力说本体产生了现象。 处于时空之外的物自体是形而上学的一部分内容。尽管它是一种 有点主观的认识论,但却保证了我们可以避开怀疑论,并承认某种至 少是主观的经验领域。康德不得不持这种立场,因为他不承认时空的 独立存在。一旦把这两者从先验性概念的名单中删除,物自体就成了 多余的东西。这一点当然可以做得到,也不会危及康德的范畴论。但 总的说来,康德需要物自体还有另一个理由。我们即将讨论他的伦理 学,其中就包含了这个理由的线索。同时,我们还必须注意到,物自 体完全处在了先验性概念和原则的范围之外。投机地运用这些概念的 危险之一就是我们可能逾越其适用范围,先验性概念的界限也就是经 验领域的界限。如果我们再进行下去,那么就会陷入徒劳的形而上学 和“辩证法”之中,在康德眼里,辩证法是带有贬义的。 《纯粹理性批判》只讨论了我们必须解决的三个主要问题中的一 个。它为“认知力”设定了限度,却没有论及“意志力”和他所谓的 “判断力”。前者属于伦理学范围,《实践理性批判》对它进行了探 讨。而“判断力”的含义是去评价目的或结果,它是《判断力批判》 一书的主题,我们在这里就不作考察了。但我们必须简要地考察一下 康德的伦理学理论,《实践理性批判》和《道德形而上学》两本书都 讨论了这一理论。 ◎ 伊曼努尔·康德 邮票 意志力所致的行动是实践性的,而认知力的过程则是理论性的, 两者形成了对比。我们必须按希腊文原义来理解这里的“理论”和 “实践”,它们分别表示“看”与“做”。实践理性的基本问题是: 我们应当怎样去做?在这里,康德还提出了一些革命性的东西。如果 说伦理学历来都假定意志受外部影响支配的话,那么康德就设想意志 为自身确定了法则。从这个意义上,意志就可以被说成自治的东西。 如果我们想要找到行动的一般性原则,却又去寻找外部目标或原因, 那么这个愿望就无法实现,相反,如果要揭示康德所谓的道德法则, 我们就必须在自身寻找答案。但是,这种道德法则显然不可能包括具 体的条款,它不可能告诉我们在任何既定的情形下应当如何去做,因 为根据自治的原则,这正是我们必须避免的。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 一种缺乏经验内容的纯形式的原则,康德把这种原则叫做“绝对规 则”。这里还有另一种混合的概念,在理性的实际运用中,它与理性 的理论运用中的先验假设相对应。在传统的逻辑里,绝对论式和规则 论式是相互排斥的,但康德认为,有些包含着“应该”的陈述可以是 无条件的,这也就是他所谓的“绝对规则”。因而,他下述“绝对规 则”中发现了伦理学的最高原则:行动时始终要使指导自己意志的原 则能够成为普遍规律的基础。这个有点道貌岸然的说法实际上只是一 种浮夸罢了,也就是希望“我对人做了什么,人也对我做什么”,这 是一种否定了特殊辩解的原则。 我们发现,建立在康德伦理学基础之上的“绝对规则”,是一种 形式原则,它本身不属于理论的理性范畴,因为理性是与现象相关 的。由此,康德得出一个结论,由这种“绝对规则”确定的善的意志 必定是本体的。在这里,我们终于看到了本体所发挥的作用。现象遵 从于范畴论,尤其是因果范畴论;而另一方面,本体却不服从这些限 制。康德通过这种方式避开了自由意志对立于确定论的难题。从人属 于现象世界的意义上说,人是由世界的法则所确定的;但人作为一种 道德力量,则是本体的,因而具有自由意志。这种解决方法的确很新 奇,尽管它必然会与“物自体”概念一起崩溃。康德的伦理学在一定 程度上具有加尔文教徒正直而严峻的倾向。很显然,惟一有价值的就 是我们的行动应该受到正确原则的支配。按照这种说法,如果在道义 上应该做,于是我们就喜欢做,这种想法完全成了道德行为的一个障 碍。假如我喜欢我的邻居,于是在他有困难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帮 助他。按照康德的原则,这是不值得称道的,它简直就是把同样的仁 慈态度延伸到了另一个非常讨厌的人那里。因为事情变成了一系列并 非出于愿望,而是依据伦理原则来履行的令人不快和抑郁的义务。行 动者做事应该出于善的意志,只有善的意志才能称为无条件的善。 我们不能总是受一时冲动的摆布,这当然是十分正确的。很多时 候,我们也确实在按原则办事,即使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但是,如 果一个人所有的行动都要这样受原则的限制,也是很奇怪的。康德之 所以持这样的观点,可能是因为他基本上过着一种极为理论性的生 活。否则他就可能会发现,在个人感情的领域可能有许多我们可以恰 当地称之为善的东西,而并不存在一切都必须变成普遍规律的问题。 而且,康德的伦理学还容易受到某种更为严厉的批驳。他认为,假如 有价值的是心境和意向,那么你就能够心甘情愿地陷入彻底的困境, 只要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至于你的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后果, 则是无关紧要的。苏格拉底说过,最大的恶是无知,这句话完全可以 用来告诫那些为这种伦理观辩护的人。 关于“物自体”在伦理上的作用以及进一步的推论,康德在《纯 粹理性批判》中指出,在理论理性的领域,是不可能通过论证来证明 上帝存在的。纯粹理性的思辨活动的确容许了上帝存在的理念,但只 有实践理性才能为这种信念提供依据。实际上,在实践的范围内,我 们不得不接受这个概念,因为离了它,我们就无法进行适当的道德活 动。对康德来说,按照道德的“绝对规则”行事的可能性,实际上就 暗示了上帝的存在。 康德的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划出了一条让人联想到奥卡姆的分界 线,因为《纯粹理性批判》旨在给知识划出界限,以便为信仰留出余 地。“上帝存在”不能作为一条理论上的真理为人所知,但它却可以 作为一种实用信仰强加于人,而且始终具有理论和实践的意义。但 是,康德的伦理学却不允许他遵从任何宗教教条。因为正如我们所 知,只有道德准则才是真正重要的,各种宗教的具体教义都被错误地 说成是神授的。虽然康德认为基督教是惟一真正符合道德规范的宗 教,但他的宗教观点仍然受到了普鲁士政府的谴责。 1795年出版的小册子《论永久和平》提出了和平和国际合作的观 点,对于康德的时代来说,这同样是激进的。他的主导概念中还包括 了代议制政府和世界联盟。在我们这个时代,最好还是牢记这些观 点。 我们知道,康德的哲学曾对休谟的问题给出了某种答案,但也付 出了接受本体概念的代价。在德国的唯心主义运动中,康德的继承者 们活跃地论证这一概念的缺陷,尽管他们自己在认识论中的发展也存 在着问题。 唯物主义者曾指出过一种避免二元论的方法,他们认为心灵是某 种物质组织的伴随物。另一种可能的观点则完全相反,即在某种意义 上把外部世界视为心灵的产物。假定了本体的康德不愿意走这最后一 步,而费希特却审慎周密地选择了它。 ◎ 费希特 费希特(1762~1814)自小家境贫困,他从小学到大学都得到了 某位庇护人的慷慨资助。此后,他靠当私人导师来维持拮据的生活。 当他偶然读到康德的著作时,就立刻去找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在后者 的帮助下,他发表了一篇有关启示的批判论文。论文一举获得成功, 费希特也因此成了耶拿大学的教授。然而他的宗教观点却不受当局的 欢迎。于是他去了柏林,并在政府中任职。1808年,他发表了一系列 演说,这就是著名的《告德意志国民》,他号召全体德国人团结起来 抵抗拿破仑。这些演说多少带有强烈的德意志国家主义色彩。根据费 希特的观点,“做有骨气的人和做德国人无疑是一回事”。不知他认 为这是一个经验性的事实呢,还是一个恰当的词语定义?如果是前 者,这还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如果作为一个定义,似乎就有些离 谱了。 费希特在1810年柏林大学创建的时候,成了该校的教授,并任该 职直到去世。1813年解放战争爆发后,他把自己的学生送到前线去和 法国人作战。他和许多人一样,也曾是法国大革命的支持者,但却反 对拿破仑对革命的破坏。 在政治思想方面,费希特展望了马克思“国家控制生产和分配的 社会主义经济”的概念。但在我们的讨论中,他的“自我”学说更有 哲学趣味。该学说主要是对抗康德的二元论。在某些方面,“自我” 等同于康德的知觉统一性,按照康德的解释,它是一种自治的、能动 的东西,经验世界则是“自我”的一种无意识的投射,费希特称之为 “非我”。他说,正因为投射不是有意识的,所以我们才会误以为自 己受到了外部世界的制约。至于“物自体”,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出 现,因为我们所认知的全都是现象。如果说到本体,就会自相矛盾, 就像根据定义去认知不可知的东西一样。投射不仅是无意识的,而且 还是无条件的,因为它不被经验,也不由因果论范畴来认定。作为一 种自由的过程,它源于“自我”的实践和道德本质。在这里,“实 践”一词要按其原义来理解。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激发“自我”的能 动原则才可能发挥作用,以便和“自我”本身的投射达成协调。 这个极具想像力的理论的确避免了二元论的难点。正如我们在后 面将看到的,它是黑格尔主义的先行者。该理论的推论之一就是,肯 定有可能从“自我”中造出一个世界来。谢林就作了首次尝试,他的 《自然哲学》后来启发了黑格尔。 ◎ 马克思 ◎ 谢林 和黑格尔以及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一样,谢林(1775~1854) 的原籍也是斯华比亚。他15岁进入图宾根大学时,和前两位成了朋 友。他所受到的主要哲学影响来自康德和费希特。才华过人、文笔典 雅的谢林,不到23岁就获得了耶拿大学的教授职位。于是,他逐渐结 识了浪漫主义诗人蒂克、诺瓦利斯和施莱格尔两兄弟——弗里德里希 和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曾和蒂克一起将莎士比亚著作译成了德文,他 的妻子和他离婚后又嫁给了谢林,尽管谢林比她小12岁。谢林对科学 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很了解科学的最新进展。25岁之前,他曾出版了 《自然哲学》一书,该书主要是对自然进行了先验性解释。谢林并没 有忽视经验科学的实际地位,但他事后的确认为,肯定有可能从非经 验的普遍原则中演绎出这些结果来。他的这种尝试带有斯宾诺莎理性 主义的色彩,并且结合了费希特的能动性概念。谢林设想自己试图推 导出的先验世界就是能动的,而经验科学的世界则似乎是僵死的。后 来的黑格尔采用了这一方法。对于当代读者来说,对科学问题作这种 玄妙而深入的思辨简直是莫名其妙。在这些论述中有大量空洞的话和 荒唐的细节,再加上别的一些原因,使后来的唯心主义哲学一度落到 了臭名昭著的地步。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谢林本人在晚年也逐渐摈弃了这种哲学思 辨。经历了早年阶段之后,谢林的兴趣已经转向了宗教神秘主义。那 时候他的第一位妻子已经去世,自己又和黑格尔闹翻了。1841年谢林 应邀为法国哲学家维克多·库辛著作的德译本作序时,他借机猛烈抨 击了黑格尔的自然哲学。虽然没有指名道姓,黑格尔也早已亡故,但 谢林的意图是十分清楚的。在这里,谢林强有力地否定了从先验原则 中演绎出经验事实的可能性。至于他是否意识到了这样做不仅破坏了 黑格尔的理论,而且也损害了自己的自然哲学,那就无从知晓了。 在费希特和谢林的著作里,我们都找到了黑格尔后来用于辩证法 的种种形式。在费希特那里,我们看到了“自我”如何承担起战胜 “非我”的使命。而在谢林的自然哲学里,则有着两极对立面及其统 一性的基本概念,这一概念更为明显地预示了辩证法。不过追溯起 来,辩证法的起源还是康德的范畴论一览表,康德解释道,每组范畴 的第三项都是对第一项和第二项的组合,而第一项与第二项又是相互 对立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单一性是多样性的对立面;而全体性 则包含了许多单元,它把前两个概念统一起来了。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获得了它最终的体系。黑格尔从 费希特和早年的谢林那里获得启发之后,构建了一座哲学大厦,尽管 它不那么可靠,但仍然具有趣味性和指导性。另外,黑格尔主义不仅 对德国,而且对英国一个时代的思想家都产生了广泛影响。尤其是在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中,黑格尔哲学得以保留下来,而马 克思为黑格尔哲学的站不住脚提供了一个最好的例证。但从总体上 说,法国并没有追随黑格尔哲学,也许是由于原著过于晦涩,妨碍了 它被翻译成清晰明了的法文。 黑格尔(1770~1831)出生于斯图加特,他和谢林同时就读于图 宾根大学。有一个时期,他一直在当家庭导师。1801年,他和谢林一 起到了耶拿大学。五年后,也就是耶拿战役前夕,黑格尔在这里完成 了《精神现象学》。他在法军得胜前就离开了耶拿,在随后几年里, 他当过编辑,担任过纽伦堡中学的校长,并在那里创作了《逻辑科 学》。1816年,他获得了海德堡大学教授职位,并出版了《哲学全 书》。1818年,他应聘就任柏林大学哲学教授一职,从此就留在了那 里。他对普鲁士极为推崇,他的哲学也就成了官方学说。 ◎ 黑格尔 在所有的哲学文献中,黑格尔著作是最难懂的。其原因不仅在于 所论题目的性质,而且在于作者笨拙又晦涩的文风。尽管偶尔也有精 彩的隐喻让人觉得宽慰,但不足以抵消其整体的晦涩。为了尽量理解 黑格尔的目标,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康德对理论和实践所作的区分。从 “实践”一词的原义上说,黑格尔哲学可以说是坚持了实践至上的原 则。由于这个理由,他对历史和人类一切尝试的历史性质极为重视。 至于在康德、费希特和谢林著作中已经有了根基的辩证法,在黑格尔 看来,其合理性和可行性无疑是来自对历史运动所作的考察。尤其是 前苏格拉底哲学的成长似乎就遵循了这种模式,黑格尔把这种方法提 高到了历史解释原则的高度。现在,就辩证进程而言,从两种对立要 求到某种妥协性解决是完全可以说明问题的。黑格尔进一步指出,历 史必须根据这一原则来经历各个阶段。毫无疑问,要做到这一点就只 有去歪曲事实。承认历史事件的模式是一回事,根据这一原则去推论 历史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正如对自然哲学的批判一样,谢林的 批判也适用于这一观点。 在某些方面,辩证法使人回想起苏格拉底竭力追求的“善的形 式”。善的形式相当于黑格尔所谓的“绝对理念”。正如苏格拉底的 辩证法一样,通过推翻特殊假说来最终导致善的形式,黑格尔的辩证 法也要回溯到绝对理念。不论成功与否,《逻辑科学》总算是解释了 这一过程。需要记住的是,黑格尔说逻辑学实际上是形而上学的同义 词,因此在这个主题下,我们看到了关于范畴的一种说明,它们是通 过正、反、合的辩证进程互相构造出来的。这一学说显然受到了康德 范畴论的启发,康德也把“单一性”范畴当做了出发点。此后,黑格 尔就走了自己的路,构筑出了一长串有些随意的范畴,直到提出绝对 理念为止。至此,我们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单一性问题上来。从某 个角度看,黑格尔把绝对理念当做完整和正确论证的一种保障。实际 上,绝对理念最终成了“单一性”范畴的最高范例,一切差异都在其 中淹没了。 我们理解了导向“绝对理念”的辩证过程,就能够更为全面地把 握这个令人费解的概念。要想用简单的语言来进行解释,不仅黑格尔 做不到,任何人也必然是做不到的。但黑格尔的著作充斥着明显的例 证,他在这里就借用了其中的一个。他所作的比较是:一个人的“绝 对理念”未曾经过辩证的证实;而另一个人正相反。这正如祷告对于 孩子和老人来说具有不同意义一样,虽然他们都在念着同样的句子, 但这些句子在孩子看来只不过是某种喧闹;而对于老人来说,却唤起 了人生历程的回忆。 辩证法原则因此认为绝对理念(辩证进程在这里到达终点)是惟 一的现实。特别是在这方面,黑格尔受了斯宾诺莎的影响。他的推论 是,整体里的片断本身不具有任何现实性或意义,只有当它和整个宇 宙联系起来时,才可能具有意义。看来,我们似乎要冒险接受这个独 特的命题:绝对理念是实在的。只有整体才是真的,任何部分的东西 只具有部分真实性。而在黑格尔的作品里,绝对理念的定义是如此晦 涩,简直像毫无价值一样。但它的主旨却十分的简单明了,在黑格尔 看来,绝对理念即自我思维的理念。 这是一件形而上学的陈列品,它在某些地方相当于亚里士多德的 上帝,是一个隐藏在自身思维中的孤单的、不可知的实体。在别的一 些方面,它也使人联想到斯宾诺莎的上帝,这个上帝等同于宇宙。和 斯宾诺莎一样,黑格尔也抛弃了一切形式的二元论。由于他像费希特 一样,也从心灵入手,因此会采用理念来论述问题。 黑格尔把这种普遍的形而上学理论应用到了历史中。该理论可以 适用于历史的某些普遍模式,这当然并不奇怪,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法 原则正是从历史中演绎出来的。但是,正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样, 对于事件具体细节的解释是不应该采用这种先验方式的。另外,在历 史中通向“绝对理念”的辩证进程,还为一些赤裸裸的国家主义宣传 提供了机会。在黑格尔时代的普鲁士国家里,历史似乎已经达到了最 终阶段。这就是黑格尔在《历史哲学》里得出的结论,现在看来,这 位辩证法大师的推论未免有些草率和仓促。 同样的论证模式还使得黑格尔赞同用极权主义的方式来组织国 家。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在历史进程中,精神的发展首先是德意志人 的任务,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理解自由的普遍范围。这里的自由不是一 个否定性概念,而是指必须和某个法典相联系。我们可以在这一点上 赞同黑格尔,但我们不能像黑格尔那样由此推断,有法律的地方就有 自由。如果是这样,“自由”就成了“守法”的同义词,这与普通人 的观点是相违背的。同时,黑格尔的自由概念中还有一个可贵的暗 示:如果一个人由于不愿意承认砖头比脑袋硬,就习惯性地用脑袋去 撞砖墙,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固执,而不能说这就是自由。从这个 意义上说,自由就是去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去幻想或把握必 然性的运动。我们知道,赫拉克利特早已预见了这一观点。不过,当 涉及普鲁士的具体法律时,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表明这些法律具有逻辑 上的必然性。为了维护其必然性,只要像黑格尔所赞同的那样,命令 软弱的公民盲从于国家的法令就行了。他的自由就是,要他做什么就 做什么。 ◎ 辩证过程:两个对立的命题产生一个综合命题。 历史考察的另一个特征也启发了辩证法,因为它强调了对立势力 之间斗争的一面。像赫拉克利特一样,黑格尔也特别重视冲突。他甚 至指出,战争比和平更有道德上的优越性,如果国家没有对手,那么 人们就会在道德方面变得虚弱和颓废。在这里,黑格尔显然想到了赫 拉克利特的名言:战争乃一切之父。他抛弃了康德的“世界联盟”概 念,也反对维也纳会议产生的神圣同盟。关于政治与历史的全部讨 论,都由于黑格尔对政治史的片面兴趣而受到了歪曲。他在这方面缺 乏维科的广阔视野,维科看到了艺术和科学的重要性。只有从一种狭 隘的政治观点出发,黑格尔才可能得出下述的结论:外来之敌人对于 一个国家的道德健康至关重要。如果把眼光放远一些,人们就会清楚 地发现,在任何一个特定的社会里,公民们都有充分的机会来表现自 己健康的尚武精神。认为国与国之间的争端必须通过战争来解决的观 点隐含了一种假设,即国与国之间不可能达成社会契约,在彼此的交 往中,它们必须顺其自然地崇尚强权。在这个问题上,康德的洞察力 要明显强于黑格尔。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已经证明,战争最终将会导致 世界性的毁灭。这的确是一个极端的辩证法结果,即使是最固执的黑 格尔主义者,也一定会完全认同的。 黑格尔的政治和历史学说非常怪异,实际上也无法和他自己的逻 辑学协调一致。因为辩证过程中出现的“全体性”既不像巴门尼德不 可分的“太一”,也不像斯宾诺莎的上帝或自然,后者认为个体将逐 渐与宇宙同一,并最终融为一体。黑格尔则相反,他采用了有机的整 体性来思考问题,这一概念后来影响到了杜威的哲学。根据这个观 点,个体要通过与整体相联系,才能具有完全的现实性,正如有机体 的各个部分一样。也许有人以为这会导致黑格尔同意国家里有各种各 样的组织存在,但实际上他一个也不容许,国家是高于一切的惟一的 力量。作为一名地道的新教徒,黑格尔自然宣扬国家对于教会的优势 地位,因为这样才能维护教会组织的国家性质。对于罗马教会,先不 说别的,仅凭以下这一点,黑格尔也会反对它:罗马教会是一种国际 性团体(实际上这正是它的主要优势)。同样,黑格尔也反对在社会 内部单独追求有组织的利益,尽管根据他的有机观点,他本来应该欢 迎这类活动的。至于不偏不倚的探索或沉溺于个人爱好,他也是反对 的。可是,比如说,为什么集邮者不可以在俱乐部聚会呢?他们只不 过是为了追求共同的集邮兴趣而已。值得关注的是,官方的马克思主 义学说在这方面也保留了很大程度的黑格尔主义。不知为什么,该学 说认为一切活动都必须直接有助于国家利益。在这种制度下,如果一 个集邮协会不使自己的工作为社会主义革命做出贡献的话,那么它的 会员将被粗暴地剥夺集邮或进行任何其他活动的权利。 黑格尔的政治理论在另一个重要方面,与其形而上学并不一致。 对自己辩证法原则的彻底应用原本应该使他明白,反对建立国际组织 是没有根据的,而建立这类组织或许正是康德所提倡的路线。迄今为 止,政治中的“绝对”国家似乎就是普鲁士王国。黑格尔结论的推导 当然是假的,当然,我们不能否认有些人对这一命题深信不疑。虽然 某些相信这类说法的人可能感到安慰,但是宣称它们是理性使然则有 点虚伪了。用这种方式,一个人很容易为世上任何一种偏见和暴行找 到欺骗性的理由。 现在,让我们回到辩证法上来,辩证法的确是黑格尔体系的核心 概念。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注意到一个辩证法步骤是如何涉及三个阶 段的。首先必须有一个陈述,然后有一个对立的陈述,最后把两者合 成一个综合陈述。有个简单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例如,一个人可 能提出以下命题:黄金有用。与之相对立的命题则是:黄金无用。那 么可能的综合命题就是:黄金是否有用取决于环境。如果你恰好在牛 津街,有人愿意用三明治来换你的黄金,那么黄金就有用;但是,假 如你带着一袋黄金迷失在撒哈拉大沙漠里,而你需要的是水,那么在 这里黄金就是无用的。因此,我们似乎应该把所处的环境考虑进去。 也许黑格尔并不赞同这个例子,但在这里它却符合我们的要求。现在 的论点是:综合命题变成了一个新命题,同样的辩证过程将重新开 始,由此类推,直到理解了整个宇宙。这就是说,任何事物只有放在 自身一切可能的联系中(即放在整个世界中)来加以考虑,它才能产 生全部的意义。 我想到了几条评论。第一条是关于辩证法的历史内容。以某种妥 协的方式来调整不相容的要求,这样的情况肯定是有的。比如,我可 能不情愿缴纳所得税,而税务当局自然会采取相反的行动,坚持要抽 走税款,最后,我们找到了某种折中的解决办法,以使双方都能在一 定程度上满意。在这方面,从来就没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必须注意的 是,妥协并不源于两种矛盾的要求,而是源于两种相反的要求。我们 应该对这个逻辑论点进行某种解释。如果一个陈述为真,另一个就必 然为假(反之亦然),那么这两个陈述就是矛盾的;但是两个相反的 陈述完全有可能都是假的,尽管它们不可能都是真的。因此在以上例 子中,妥协的解决办法就是揭穿两种对立主张的虚假性。在真实的历 史事件中,以下事实使辩证法发挥了作用:某种协议总能够从相反的 要求中达成。当然,如果有关各方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制定一个都能够 接受的方案,那么斗争就很可能变得更为激烈,最终是强者胜,弱者 败。在这种情况下,相反的要求在事后也可能被视为矛盾的要求,但 只能在事后才这样因为这种事的发生并非不可避免。正是由于持有相 反的(而不是矛盾的)纳税观点,公民和税务当局才没有被逼得非拼 个你死我活不可。 另外,我们可以看到,智力的发展也遵循了相似的模式。在这方 面,辩证法回顾了柏拉图对话录问答形式的相互作用,这正好表明了 面临某个问题时,心灵是怎样工作的。一个例证提出后,就可能产生 种种异议。在讨论过程中,可能通过对事态采取更精确的看法来进行 调整,或者,经过反思,发现必须接受其中某条异议,从而放弃原来 的例证。在这里,相互对立的陈述无论是矛盾的还是相反的,都有可 能达成某种妥协。因此,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运动”和巴门尼德的 “万物皆静止”就是相反的。但也许有人会说某些东西并不运动,以 此来反驳赫拉克利特的观点,这时候,两个陈述就是矛盾的。不管是 哪种情况,我们都可以达成妥协:有的东西运动,而有的则静止。这 样一来,就导致了黑格尔不愿意承认的一个重大差异。矛盾只是某种 在交谈中才出现的东西。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发生矛盾,或者确切 地说,一种表述可以和另一种表述相矛盾,但是在日常的事实的世界 里,却是不存在矛盾的。无论对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持什么样的观点, 一个事实是不可能和另一个事实相矛盾的。因此,贫穷与富裕并不是 一对矛盾,而只是一对差别。由于黑格尔对世界持某种心灵的观点, 所以他倾向于简单粗暴地对待这个重要的区别。 另外,根据这个观点,不难看出为什么辩证法不仅可以作为知识 论的一个工具,而且可以直接用于对世界的某种描绘。用专门术语来 说,黑格尔认为其辩证法不仅是认识论的,而且也是本体论的。黑格 尔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辩证地解释了自然。我们在前面已经谈 到过谢林对它的批判。除了以拉梅特里的唯物主义原则来取代黑格尔 偏执的唯心论以外,可以说马克思主义者全盘吸收了这种荒唐的观 点。 另外,黑格尔对数字“3”的偏好,也是一个源于辩证法的特殊偏 见。仅仅由于辩证法包含了三个阶段(正、反、合),于是一切事物 似乎都与“3”有关。无论在什么地方需要对事物进行划分,黑格尔都 会把它一分为三。比如说,他对历史的记述就只承认东方世界、希腊 和罗马世界,还有日耳曼世界,其他的世界似乎都不值一提。为了对 称,这样做当然也可以,但作为一种研究历史的方法,则似乎没有多 少说服力。同样,我们发现《哲学全书》也分成了三部分,分别对应 精神的三种状态。第一种是产生了逻辑的“自在”状态;第二种是所 谓的“异在”状态,据说是精神经历了某种自我疏离之后的状态,第 二种状态在自然哲学里作了讨论;第三种状态是精神完成了它的辩证 往返旅程之后,又回到了自身,与此相对应的是精神哲学。事情被设 想为一种辩证的三合一。这种说理方式是如此荒谬,以至于尊崇黑格 尔的人都不再打算为它辩护了。 不过,在进行了这些批判之后,我们绝不可忽视黑格尔哲学有价 值的部分。首先,必须承认就辩证法而言,黑格尔展示了他对心灵作 用的非凡洞察力,因为心灵的发展往往是按辩证法模式进行的。作为 对智能心理学的一大贡献,辩证法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是一种敏锐的观 察。另外,黑格尔主义确实强调了维科在一个世纪以前提出的历史的 重要性。由于词语的使用不是很到位,黑格尔在陈述自己的论证方式 时有时候受到了妨碍,这可能和语言自身的某种诗性概念有关。因 此,当黑格尔说哲学就是对自身历史的研究时,我们应该根据辩证法 原则来理解这句话。他其实是说,哲学必然按照辩证法模式发展,而 辩证法是至高无上的哲学原则,因此,辩证法研究和哲学史研究似乎 正好达到了一致。所以,这是一种间接的表述,其原意是说,为了正 确地理解哲学,我们必须了解一些有关哲学的历史。也许有人不同意 这个看法,但它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在系统的论述中,黑格尔经常用 到词语的不同含义。他也确实说过:不知为什么,和人类相比,语言 的确具有某种更为优越的固有智能。令人惊讶的是,今天的牛津普通 语言哲学家们竟然也持有极为相似的见解。 在研究历史形势时,黑格尔感到“绝对理念”将会到来,因此应 该建立哲学体系。根据他的观点,哲学体系总是紧随事件之后产生, 他在《法哲学》一书的序言中突出地表明了这一点: “只有当夜幕降 临后,米涅瓦的猫头鹰才开始飞翔。” 有一个普遍原则在哲学史上反复出现,并启发了黑格尔的哲学, 这就是:世界的任何部分都不可能被单独理解,除非把它放在整个宇 宙的背景之中,因此,只有整体才是惟一可能的实在。早在苏格拉底 之前,哲学家就有了这种观点。当巴门尼德说宇宙是一个静止的球体 时,他就试图表达这个意思。当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理哲学家们说 “万物皆数”的时候,同样暗示了这个概念。较晚的斯宾诺莎则代表 性地提出了如下观点:只有整体才是最终的实在。继承了毕达哥拉斯 传统的数理物理学家们,在探询一个可以解释整个宇宙的最高公式 时,也为同样的信念所左右。牛顿物理学的惊人发展就提供了一个这 方面的例子。虽然要推翻唯心主义宇宙体系的概念并不难,但如果不 设法理解它的意图就简单地予以否定,是很危险的。 有意思的是,唯心主义体系在某个方面正确地描绘了科学理论的 理想。科学的主旨确实是为我们系统地了解自然提供越来越广阔的视 野,并揭示出从未被怀疑过的各种相互关系,把日益增多的自然事件 纳入某种理论体系。从原则上说,这种发展是没有止境的。而且,科 学理论不容许出现例外,它必须具有普遍的控制力,要么适用于一 切,要么对一切都不适合。因此我们可以说,唯心主义体系是一种柏 拉图式的整体科学观,也是莱布尼茨所设想的那种神的科学。按照某 种方法,一切都相互联系,这是非常正确的。但如果认为事物因为与 别的事物有联系才发生变化,是错误的。正是在第二种情况下,这种 科学观很糟糕地偏离了目标。另外,由于科学探索的特征之一就是没 有止境,所以,把一切事物都看成一种制成品同样是错误的。黑格尔 的立场与19世纪后期的科学乐观主义没有联系,在19世纪后期,所有 的人都以为关于一切事物的答案就在眼前,就像早就可能预知的一 样,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幻觉。另一方面,对神的科学进行 补充也是徒劳的。不管在这方面可以说些什么,这都不是它所属的世 界,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不可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因此,唯心 主义体系是一个不合逻辑的谬误概念。 ◎ 理性主义之于经验主义,正如各部分不可分的整体拼图之于疏离的单块拼板。 我们可以用一个例子来更为直接地证明这一点。我有许多真实的 信念,比如说,我认为纳尔逊圆柱要比白金汉宫高,而黑格尔主义者 却什么也不承认。他们会驳斥说: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了 解你所谈到的事实,你就必须清楚这两个建筑物用的是什么材料,是 谁建造的,为什么建造,这样,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多得没有止境。在 你有资格说自己知道纳尔逊圆柱比白金汉宫高是什么意思之前,你将 不得不了解整个宇宙。”但这样一来,麻烦自然就出现了:按这种说 法,我在认知任何事物之前,都将不得不先认知一切事物,因此,我 甚至可能永远也无法开始。没有人会谦虚到声称自己彻底无知的地 步,何况这完全不是事实。我的确知道纳尔逊圆柱比白金汉宫高,但 不会宣称自己像神一样无所不知。事实上,你能够认知某种事物,而 不必了解与之相关的一切;你可以恰当地使用某个词语,而不必掌握 全部词汇。黑格尔坚持认为,就像拼图一样,在完成整个拼图之前, 拼板上的任何一块都是没有意义的。而经验主义者正好相反,他们承 认每一块都有自身的意义。的确如此,如果它真的没有意义,你就不 可能拼它。 ◎ 在整个拼图完成之前任何单独一块都没有意义。 从伦理学意义上说,对体系逻辑学说的批判具有十分重要的意 义。因为如果逻辑理论是正确的,那么以它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伦理学 理论也必定是正确的。但事实上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黑格尔主义与洛克的自由主义是完全对立的。黑格尔认为,国家 本身是善的,而公民则并不重要,只要他们于整体有利就行了。自由 主义却认为国家应该照顾到各类成员的个人利益。唯心主义观点容易 导致偏狭、残酷和暴政;而自由主义则产生了宽容和妥协。黑格尔唯 心主义是把世界当做某种体系的一个尝试。黑格尔主义的目标完全不 是主观主义的,尽管它强调精神,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客观唯心主义。 前面已经说过辩证法的体系架构后来如何受到了谢林的批判。从 哲学角度看,丹麦哲学家叙伦·克尔恺郭尔就是从这里出发,猛烈抨 击了黑格尔主义。他的作品在当时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大约五十年 后,却成了存在主义运动的源泉。 克尔恺郭尔(1813~1855)生于哥本哈根,17岁进了哥本哈根大 学。他的父亲年轻时就弃农从商到了首都,并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因此克尔恺郭尔没有谋生的压力。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的才智,而且继 承了其沉思的气质。1841年,他获得了神学硕士学位。这期间,他曾 与一位女士订婚,但无果而终。那位女士似乎并不喜欢他把神学作为 自己的使命。总之,他解除了婚约,完成学业之后去了柏林,当时谢 林正在那里执教。从此他沉浸在神学与哲学的思辨之中,而那位曾和 他订过婚的女士则明智地嫁给了别人。 还是先回到谢林对黑格尔体系的批判上来吧。谢林对消极哲学和 积极哲学进行了区分。用经院派的术语来说,前者涉及概念,如共相 和本质,它论述的是事物“是什么”的问题;而积极哲学则涉及实际 存在,或事物“就是那样”的问题。谢林坚持认为,哲学肯定始于某 个消极阶段,然后才向积极阶段转移。这种解释使人联想到他的“两 极对立面”原则和下述事实:他自己的哲学发展就经历了这么一个过 程。在这种意义上,谢林早年的观点是“消极的”,而后期的作品才 是“积极的”。他对黑格尔的主要批判就是:黑格尔扎根于消极领 域,却想推导出积极的事实世界来。这一评论正是存在主义的发端所 在。 ◎ 克尔恺郭尔 谢林的批判仅仅是从逻辑上驳斥了黑格尔,同样重要的是,克尔 恺郭尔还在情感上驳斥了黑格尔。黑格尔主义涉及的是枯燥的理论化 事务,很少给灵魂的激情留出空间。一般说来,德国唯心主义哲学都 是如此,甚至谢林晚期的思辨也不例外。启蒙运动已经有了肯定激情 的趋向,尽管还有一些疑虑。克尔恺郭尔则希望使激情重新在哲学上 获得尊重,这与诗人们的浪漫主义观点是一致的,而与那种把善与知 识、恶与无知联系到一起的伦理观相对立。 存在主义者按照真正的奥卡姆方式,割裂了意志与理性,试图把 我们的注意力引到人们行动和选择的需要上去,这种需要不是哲学反 思的一种结果,而是源于意志的某种自发作用。这样就可以立即以某 种简单的方式,为人们的信仰留出余地,因为这时候,接受宗教就是 意志的一种自由选择。有时候可以把存在主义原则表述为:存在先于 本质。也就是说,我们先认了知事物的存在,然后才认知其本质。这 就等于把个别放在共相之前,或把亚里士多德放在柏拉图之前。 克尔恺郭尔认为意志先于理性。他论证说,我们不应当把人过分 科学化,处理一般性问题的科学只能从外部触及事物。与此相对,克 尔恺郭尔承认从内部把握事态的存在主义思维方式。以人为例,如果 以科学的方式来对待人,就会感觉真正重要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我 们只能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来理解个人的具体感受。在克尔恺郭尔看 来,伦理学理论太倾向于理性主义,以至于不容许人们自主地安排自 己的生活。这些理论从来没有充分恰当地评价过个人道德行为的具体 特征。另外,要找到打破其规则的反面例子或例外情形总是很容易, 正是基于这些理由,克尔恺郭尔才鼓励我们要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宗 教原则而不是伦理学原则的基础之上。备受推崇的新教奥古斯丁传统 就包含了这样的主张,即一个人只对上帝及其旨意负责,任何其他人 都不能干预和改变这种关系。 按照克尔恺郭尔的看法,宗教是一个存在性思维的问题,因为它 来自灵魂的内部。克尔恺郭尔是一位热情的基督徒,他的观点必然与 丹麦国教僵化的制度发生冲突,这也是很自然的。他否定经院哲学自 以为是的理性主义神学,认为上帝的存在应该通过存在性方式来把 握。在本质范围内,无论有多少论证,也不可能确立上帝的存在。因 此,如前面所说,克尔恺郭尔将信仰与理性割裂开来。 克尔恺郭尔在批判黑格尔的过程中,他的反思活动自然得到了发 展。从总体上说,他的批判是正确有效的,不过派生于其中的存在主 义哲学却并不那么合理。由于限定了理性的范围,它为五花八门的荒 谬学说敞开了大门,但在信仰层次上,它不仅受到了尊重,而且是受 欢迎的。对于那些相信(神的)启示的人来说,“信仰源于谬论”是 一句古老而流行的格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许是对的。如果你 想行使你的信仰自由,那么你也可能紧紧抓住某个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是,必须记住的是,就像估计过高一样,过低地看待理性也是 危险的。黑格尔对理性的评价太高,以至于出现了“理性能够产生宇 宙”的错误。克尔恺郭尔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事实上,他坚持认为 理性无助于我们把握具体事物,而只有具体事物才真正值得去认知。 这种观点否定了科学的全部价值,它与浪漫主义原则是协调一致的。 尽管克尔恺郭尔猛烈地抨击了浪漫主义生活方式,认为它完全取决于 外部影响的无规律变化,但他本人却是一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他的 假设了存在主义思维模式的原则,恰恰就是一个模糊的浪漫主义概 念,针对黑格尔的存在主义批判基本上不承认世界本身构成了一个体 系。尽管克尔恺郭尔并没有明确地深入这一问题,但其存在主义实际 上却预先设定了一个实在的认识论(与唯心主义观点相对立)。如果 我们回到康德的二元论中去,那么就会产生针对黑格尔的完全不同的 批判,这种批判在叔本华的哲学中出现了。 ◎ 青年亚瑟·叔本华 亚瑟·叔本华(1788~1860)的父亲是一位但泽商人,他仰慕伏 尔泰,像伏尔泰一样推崇英国。1793年,普鲁士吞并自由城市但泽 时,叔本华一家迁居汉堡。1797年,9岁的叔本华去了巴黎,并在该城 生活了两年。在此期间,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母语。1803年,叔本华来 到英国,就读于一所寄宿学校。尽管只有大约六个月时间,但足以使 他学会英语,并厌恶英国的学校。叔本华晚年长期订阅了伦敦的《泰 晤士报》。回到汉堡后,他曾心不在焉地尝试经商,父亲一死,他立 刻就放弃了。他母亲这时已经搬到了魏玛,并很快成了一个文学沙龙 的女主人,魏玛的许多著名诗人和作家经常光临这个沙龙。实际上, 她自己最终也成了一名小说家。但这时候,她的儿子,性格乖僻的叔 本华,却开始对她那种有点自由放纵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21岁时, 叔本华得到了一笔不大的遗产,从此母子俩就疏远了。 那笔遗产可以支持叔本华完成大学的学业。1809年,他进了哥廷 根大学,并在那里首次接触了康德哲学。1811年,他转到了柏林大 学,主修科学。叔本华虽然也听了费希特的一些课,却对后者的哲学 抱一种轻视的态度。1813年,他完成了学业。这时候解放战争爆发 了,不过这并没有唤起他持久的热情。后来,他在魏玛结识了歌德, 并且在那里开始了对印度神秘主义的研究。1819年,叔本华作为没有 薪水的教师,开始在柏林大学授课。他自信地认为自己的天赋很高, 觉得如果隐瞒这一事实,不告诉那些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是不 诚实的表现,于是他把自己的课程安排在黑格尔授课的同时进行。当 他未能有效地把黑格尔主义者吸引过来时,就决定放弃授课,去法兰 克福定居。他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叔本华是一个傲慢自负、阴 郁乖戾和爱慕虚荣的人,但他并没有在有生之年得到他所渴望得到的 名声。 ◎ 老年亚瑟·叔本华 叔本华的哲学观点在早年就已经形成。他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 与表象的世界》出版于1818年,当时他才30岁。这本书问世之初,丝 毫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该书提出了一种修正的、审慎保留了“物自 体”的康德学说。不同的是,叔本华将“物自体”等同于意志,因此 在康德学说的意义上,他和康德都认为被经验的世界是由现象构成 的,不过导致现象的东西并不是一系列不可知的本体,而是本体的意 志。这一点与正统的康德观点十分近似。我们已经知道,康德认为意 志就位于本体之中,假如我运用我的意志,那么经验世界里与之相对 应的就是我的肉体运动。我们顺便还可以发现,实际上,康德在这里 并没有超越偶因论。因为本体与现象之间不可能存在着因果关系。总 之,叔本华认为肉体是一种现象,它的实在性存在于意志之中。和康 德一样,叔本华也认为本体世界位于空间、时间和范畴之外。本体的 意志并不隶属于其中任何一个。所以,它既不是时间的,也不是空间 的,这就表明它具有一体性。就我的意志而言,我并不是独特和分离 的,这纯粹是一种现象的幻觉,正相反,实际上我的意志是惟一的宇 宙意志。在叔本华看来,这种意志是十足的罪恶,它产生了人生不可 避免的苦难。另外,他和黑格尔正好相反,认为知识是苦难的(而不 是自由的)源泉,因此,叔本华展示的是一种没有快乐余地的悲观前 景,而不是理性主义体系的乐观态度。 叔本华认为性是一种邪恶的交易,因为繁衍后代完全是在为苦难 提供新的牺牲品。叔本华的讨厌女人也和这种观点有关,因为他觉得 在性方面,女人比男人更有心计。 没有什么逻辑上的理由可以说明康德认识论为何要与悲观主义观 点相联系。叔本华由于自己乖僻的性格而无法感到快乐,所以就宣称 快乐不可能实现。在他阴郁的生命快要结束之际,他的成就才得到了 认可,经济状况也有所改善,这两个变化突然使他不顾自己的理论, 开始快乐起来。不过,这也并不能证明理性主义者对这个世界的 “善”持有十足的信心就是正确的。至少,像斯宾诺莎这样的思想家 不打算从理论上发现罪恶,而叔本华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一切事 物中都看不到善。根据叔本华的观点,摆脱这种痛苦的办法必须到佛 教神话中去寻找。由于我们的意志导致了我们的苦难,所以通过麻醉 意志,就可以最终在涅□或空的境界中得到解脱。通过神秘的入定, 我们就可以看穿代表幻觉的“摩耶面纱”。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逐 渐把世界视为一个整体。具备了这样的知识之后,我们就可以征服意 志。但是,这里的一体性知识既不像爱克哈特长老之类的西方神秘主 义者那样,导致人和上帝的感通;也不会分享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世 界。相反,对整体的洞悉和对苦难的同情,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遁入空 的退路。 叔本华哲学和黑格尔派的理性主义学说相反,它强调了意志的重 要性。后来的许多哲学家采纳了这一观点,尽管他们在其他方面几乎 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们不仅在尼采,也在实用主义者的作品中发现 了这种观点。存在主义也对与理性相对立的意志极感兴趣。而叔本华 学说中的神秘主义因素,倒是处在哲学主流之外的。 ◎ 尼采 如果说叔本华哲学寻求的是一种最终摆脱尘世及其冲突的途径, 那么尼采(1844~1900)则走向了它的反面。要归纳尼采的思想内 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通常意义上,他算不得一位哲学家,而且 他也没有留下某种系统的观点。也许有人从字面意义上,把他描绘成 一个贵族人文主义者。因为他最早试图提倡的就是最优秀人物享有至 高的地位,这些人具有最健康、最坚强的秉性。同时,他还强调了面 对苦难时的坚忍和顽强,这与公认的伦理标准有相同之处,尽管实践 起来并不一定是这样。许多人由于断章取义地关注这些特征,以为尼 采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暴政的预言家。虽然暴君们的确可能从尼采那里 获得某些启发,但如果要他对这些人的罪行负责,是不公平的,这些 人顶多是肤浅地理解了尼采。因为,如果尼采能够活得更长,亲眼目 睹自己国家的政治发展的话,他也会极力反对的。 尼采的父亲是新教的一名牧师,这就营造了一种虔诚、正直的家 庭气氛。即使在尼采著作最具叛逆性的时候,其强烈的道德感仍然保 留了这种色彩。尼采在早年就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24岁就成了巴 塞尔大学的古典语言学教授。一年后,爆发了普法战争。由于他已经 是瑞士公民,因此只能当一名军队医院的卫生员。后来因感染上痢 疾,他退伍回到了巴塞尔。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从服役以来,始 终未能恢复健康。1879年,他不得不辞去教授职务,尽管那笔丰厚的 年金足以使他过上很舒适的生活。随后的十年,尼采是在瑞士和意大 利度过的。他仍然从事写作,却在大多数时候孤独寂寞、默默无闻。 1889年,学生时代染上的性病终于导致了一个迟来的恶果,尼采患上 了精神病,直到去世精神都不很正常。 ◎ 尼采和他的母亲 尼采的探索首先受了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尤其是斯巴达理想 的启发。在第一部主要著作《悲剧的诞生》(1872年)中,尼采提出 了著名的区别,即希腊精神中的阿波罗情结和狄奥尼索斯情结。对人 类悲剧实在性的认识,与暗淡而情绪化的狄奥尼索斯倾向有着密切的 联系;而奥林匹亚的诸神殿则是某种可以抵消人生不幸的安宁幻象。 这一点源自希腊精神中的阿波罗倾向。可以说,希腊悲剧是狄奥尼索 斯热望的阿波罗式升华。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对此也持有类似的观 点。从这些关于悲剧起源的解释中,尼采最终选择了悲剧英雄的概 念。和亚里士多德不同,尼采在悲剧中看到的不是一种能够引起共鸣 的感情净化,而是积极地接受现实生活。叔本华得出的是悲观的结 论,而尼采却采取了乐观的态度。他认为这种态度可以在有关希腊悲 剧的正确解释中辨别出来。但必须注意的是,这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 乐观主义,而是对生活的严酷性和现实性的豪迈承受。和叔本华一 样,他也认可意志的至高地位,但他更进一步认为,坚强的意志是善 者的优秀特征,而叔本华却把意志视为万恶之源。 尼采把人类及其道德分为两类,即主人和奴隶。他的《善恶之 外》(1886年)一书详尽论述了基于这一区分的伦理学理论。在主人 道德中,“善”意味着独立、慷慨和自助等等,实际上,所有这些都 是亚里士多德“具有伟大灵魂的人”的品质。与之相对的缺陷则是依 附、吝啬和怯懦等等,也就是恶。在这里,善与恶的对比大体上相当 于高尚和卑鄙。奴隶道德按照完全不同的原则发挥作用。它认为善存 在于某种普遍的沉默当中,存在于一切消除苦难和反抗的事件当中。 它谴责主人道德中的善,认为它不仅不恰当,而且是罪恶的,因为主 人道德中的善容易引起人的恐怖感。对于奴隶(道德)来说,所有引 起恐惧的行为都是罪恶的。而英雄或者超人的道德,则在善恶之外。 这些学说在《查拉图斯拉如是说》中以道德宣言的形式被提了出来, 该书在风格上模仿了《圣经》。尼采是一位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他的 作品看上去更像诗体散文,而不是哲学。 可以说,尼采最为厌恶的东西,就是随着新技术发展起来的新的 大众人性。他认为社会应该成为少数杰出人物实现贵族理想的温床。 至于这样做可能会给小人物带来苦难,在他看来,则是无所谓的。他 所想像的国家与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国家有许多相同之处。他认为 传统宗教为奴隶道德提供了支持。按他的观点,自由者必须认为上帝 已经死了,我们必须为了人的更高形态,而不是为了上帝而奋斗。尼 采在基督教中发现了奴隶道德的现成例子,因为基督教消极地怀着来 世生活更好的希望。他还对奴隶道德做出了恭顺、怜悯之类的评价。 正是由于瓦格纳后来倾向于基督教,尼采才会抨击这位曾被自己视为 可敬的朋友的作曲家。除了提倡英雄崇拜以外,尼采还强烈地反对男 女平等,他鼓吹把妇女看做奴隶的东方习俗。我们发现,这正反映了 尼采本人无法妥当地与女性相处的事实。 尼采在这样的伦理学说中,对各种人和人的生活方式作了大量有 价值的考察。如果是为自身考虑,那么使用某种无情的手段还算情有 可原的,但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而对大多数人所忍受的苦难无动于 衷,这种观点却是缺乏说服力的。

    第十章 功利主义及其以后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一个世纪以前,谈论一下事情的另一个组成 部分。随着这个世界物质环境的急剧变化,唯心主义哲学及其批判也 得到了发展。源于18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给世界带来了许多变化。首 先是机器的运用,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织布机的构造有了改进,纺 织品的产量也随之增加了。最关键的一步,是蒸汽机的完善,它为大 量涌现的工厂提供了驱动机器的无限动力。利用燃煤锅炉来产生蒸汽 是最有效的方式,因此煤矿开采业有了极大的发展,尽管常常在严酷 恶劣的环境下作业。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工业化的早期的确是一 个可怕又可憎的时代。 ◎ 蒸汽机的完善至关重要。 英国的圈地运动在18世纪达到了顶峰。数百年间,公地正逐渐被 贵族圈占,作为私用。对于那些在一定程度上靠公地收益过活的乡下 人来说,圈地运动给他们带来的是苦难。然而在18世纪以前,对他们 土地专有权的这种侵犯并没有导致大批乡下人背井离乡,流到城镇去 寻求新的活路,这些人逐渐被新工厂安置下来。这些低收入的被剥削 者居住在城市的贫民窟和郊区(19世纪大面积产业贫民窟的前身), 机器的发明首先引起了手工艺人的彷徨,他们感到自己的技术日益变 得多余。同样,机器性能的每一次改进,都容易受到产业工人的抵 制,因为他们害怕砸了自己的饭碗。即便是今天,他们也依然存在着 这种担心。就像19世纪的动力纺织机一样,电子机械的使用也使工会 忧心忡忡。不过,就这个问题来说,悲观主义者总是错的。世界上工 业国家的生活条件并没有下降,相反,财富和舒适程度在各个方面都 有了逐步增长。 但必须承认的是,早期的英国工业无产者的苦难是十分明显的。 造成一些严重罪恶的原因,部分是由于无知,因为人们从未遇到过这 些新问题。以手工业和农民产权为基础的旧自由主义,在处理工业社 会的新问题时显得缺乏灵活性。改革虽然迟到了,但最终还是纠正了 这些早期的过失。工业化发展得越晚的地方(如大陆国家),困扰工 业社会发展的一些麻烦就越少,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问题就更容易理 解了。 ◎ 早斯的纺织车间 到了19世纪早期,科学与技术之间相互影响的趋势开始明显起 来。当然,这种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始终都是存在的。但自工业化时代 以来,科学原理系统地应用于技术设备的设计制造,还是引起了物质 的加速扩张。蒸汽机提供了新动力,而19世纪上半叶目睹了对相关原 理的全面科学研究,新的热动力学又反过来告诉工程师们如何制造出 效率更高的发动机。在这期间,蒸汽机开始在运输行业取代了所有其 他动力形式。在19世纪中叶的欧洲和北美,庞大的铁路网络正在形 成。同时,汽轮开始取代帆船,所有这些革新都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 生活和视野。从总体上看,人似乎是一种保守的动物。就发展速度而 言,人类的技术能力超过了自己的政治智慧,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 从这种失衡中恢复过来。 工业生产的早期发展唤起了人们对经济问题的兴趣。近代政治经 济学作为一项研究,可以追溯到亚当·斯密(1723~1790)的作品 中。 ◎ 亚当·斯密 亚当·斯密是一位哲学教授,也是大卫·休谟的同乡。他的伦理 学著作继承了休谟传统,但总的说来不如自己的经济学著作重要。 1776年发表的论文《国富论》为他赢得了声誉。该书首次对在国家经 济生活中起作用的各种力量进行了研究尝试,特别引人注目的一个重 要问题是劳动分工。斯密比较详尽地揭示出:假如把某件商品的制作 过程细分为诸多环节,每一环节由一名专业化工人来负责,那么工业 产品的产量就会增加。他特别举出了制造别针的例子,而且他的结论 无疑是在实际考察的基础上得出的。从此以后,劳动分工的原则在工 业中得到了普遍的应用,其正确性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当然,还必 须考虑人的因素。因为,如果专门化操作变得过于缺乏连贯性,那么 就会破坏人们对本职工作的兴趣,最终受损害的还是工人。这个在斯 密时代没有得到充分认识的难题,已经成了现代工业的主要问题之 一,它对那些操作机器的人产生了非人性化的影响。 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了英国特色。18世纪 法国的重农主义者虽然的确对经济问题产生过兴趣,但他们的影响不 如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后者成了古典经济学的圣经。这方面的 第二个重大贡献就是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后来该理论为马克思所继 承。 在哲学方面,工业化的兴起导致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开始重视功利 (主义),而功利正是浪漫主义者强烈反对的东西。但同时,和诗人 及唯心主义者所煽起的浪漫激情相比,这种显得有些乏味的哲学在社 会事务方面导致了更多的必要改革。它所寻求的变革是零碎而有序 的,它的目标根本不是革命。而更为情绪化的马克思学说却不是这 样,该学说以其独特的方式保留了大量的不妥协唯心主义(源于黑格 尔),其目标在于通过暴力,对现有秩序进行全面的改造。 有些人忽视了工业社会中至关重要的人的问题,这些人并没有体 会过工业无产阶级所遭受的侮辱。他们起初认为,这些不愉快的事实 也许是不幸的,但也是不可避免的。到了18世纪后期,当作家们开始 提出这类问题的时候,那种有些自以为是的、缺乏同情心的漠然观点 便被粉碎了。为了使这些事实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1848年的革命采 取了一些行动。虽然作为一项政治策略,革命者掀起的骚乱并不怎么 成功,但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们留下了对于社会环境的忧虑。英国 的狄更斯和后来法国的左拉,都在作品中表现了这些问题,从而使人 们对事态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 杰勒密·边沁 根治一切社会弊病的良药之一,就是向人们提供适当的教育。在 这一点上,改革家们也许并不完全正确。仅仅教会每个人读写和计 算,这本身并不能解决社会问题,但同样错误的看法是,这些令人羡 慕的技能对于一个工业社会的良好运作是不可或缺的。从总体上说, 大量的专门化例行工作是可以让文盲来做的,而教育能够间接地有助 于解决某些问题,因为它有时可以使那些被迫忍受苦难的人找到改善 命运的办法。同时,非常明显的是,单纯的教育过程并不一定能产生 这样的结果,相反,它却可能使人们相信现有秩序是理所当然的,这 类灌输有时是非常有效的。但是,改革者们却正确地坚持了下述观 点:除非能够全面理解一些至关重要的情况,否则有些问题就不可能 得到正确的解决,而这就的确需要某种程度的教育。 亚当·斯密根据商品制造所提出的劳动分工理论,几乎达到哲学 探索的高度。可以说,这种探索在19世纪的发展中同样变得工业化 了。 那种使功利主义运动得名的伦理学说,追溯起来,尤其要提到哈 奇逊,他早在1725年就对该学说进行了阐释。简单地说,这种理论认 为善就是快乐,而恶则是痛苦,因此,我们所能达到的最佳状态,就 是快乐最大限度地抵消痛苦的状态。这一观点为边沁所采纳,并作为 功利主义逐渐广为人知。 杰勒密·边沁(1748~1832)最感兴趣的是法学,在这方面,他 主要是从爱尔维修和贝卡利亚那里得到了启发。边沁认为,在研究如 何通过合法的方式来促进最佳事态时,伦理学主要是发挥一种基础的 作用。他还是一群所谓“哲学激进分子”的领袖,这群人十分关注社 会改革与教育,普遍反对教会权威和社会统治阶层的特权。边沁是一 位性情孤独而谦和的人,起初,他的激进观点并不是很明显,但到了 晚年,他虽然不大抛头露面,却成了一位锋芒毕露的无神论者。他很 关注教育,和自己圈子里的激进派一样,他也对教育的包治百病抱有 很大的信心。值得一提的是,边沁时代的英国只有两所大学,而且只 有宣称自己信奉国教的人才能入学。直到19世纪后半叶,这个不正常 的现象才得到纠正。边沁希望帮助那些无法满足现行体制苛刻条件的 人们,向他们提供接受大学教育的机会。1825年,他和别的团体一起 协助创办了伦敦大学院。学院不对学生进行宗教审查,也不搞礼拜仪 式,这时的边沁已经与宗教彻底决裂了。临终前,边沁要求将自己的 遗体做成蜡像,并穿戴整齐,保存在学院里。该展品摆放在学院的陈 列柜中,以此来永久纪念学院的创始人之一——边沁。本书中的这幅 照片就摄自这一展品。 ◎ 边沁的圆形监狱计划设计图 追溯起来,边沁哲学的基础是18世纪早期的两个主导理念。其一 就是哈特里早就强调过的联想原则,该原则最初源于休谟的因果论, 休谟通过理念的联想来解释因果依存的概念。哈特里和后来的边沁都 把联想原则当做心理学的基本原理。边沁提出了自己惟一的原则,这 一原则根据经验提供的素材发挥作用,并以此取代了关于心灵及其运 作概念的传统方法。这就使他可以确定地解释心理学,而完全不必涉 及心灵概念。事实上,这些概念早就被“奥卡姆剃刀”剃掉了。巴甫 洛夫后来提出的条件反射理论,正是建立在联想主义心理学的相同观 点之上的。第二个原则是“最大快乐”的功利主义格言(前文提到 过)。这一原则与心理学有关,因为在边沁看来,人们尽力所做的就 是去获得自己最大的幸福。幸福在这里的含义也就是快乐。而法律的 作用就是保证在追求自身最大快乐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妨碍他人同 样的追求。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使尽可能多的人获得最大的快 乐。 尽管仍然有不同意见存在,但这却是各类功利主义的共同目标。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这样的目标听起来有些缺乏创意,而且自以为 是,但它背后的意图却远不止这些。作为一种致力于改革的运动,功 利主义所取得的成就显然要超过一切唯心主义哲学的总和,而且这些 成就是在没有引起什么混乱的情况下取得的。同时,多数人的最大幸 福原则还有另一种解释。在自由主义经济学家那里,它变成了“自由 主义”和自由贸易的一个正当理由。因为它假设在既定的法律制度 下,如果每个人都自由地追求自身的最大快乐,那么就会产生社会的 最大快乐。但是,自由主义者在这方面过于乐观了。也许有人会认 为,按照苏格拉底的观点,如果人们不厌其烦地告诫自己和估量自己 行为的后果,那么一般说来他们会明白,损害社会最终将损害自己。 问题是人们并不总是谨慎地考虑这些,反而经常凭一时的冲动和无知 采取行动。所以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由放任的学说已经逐渐为一些防 范措施所限制。法律就被看做这样的机制,它保证每个人都能够追求 自己的目标,但又不妨碍他人。因此,法律制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报 复,而是为了防止犯罪。重要的是,一些侵犯行为虽然应该受到惩 罚,但不应该是野蛮的酷刑(实际上,当时的英国正有这样的倾 向)。边沁反对不加区别地实施死刑,在当时,罪过很轻微的人也会 被随意处死。 功利主义伦理学推导出了两个重要结论。第一个推论是这样的: 很明显,在某些方面,所有的人都对幸福有着同样强烈的要求,因此 他们也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和机会。在当时,这一观点是比较新颖 的,它成了激进派改革方案的一个核心原则。另一个推论则指出,最 大的快乐(或幸福)只有在稳定的状况下才能获得,所以,平等和安 全就成了最首要的考虑。而自由,边沁认为这不是太重要。在他眼 里,自由就像人的权利一样,似乎带有一些形而上学和浪漫主义的色 彩。 边沁在政治上赞同仁慈的专制,而不是民主。这就顺便给他的功 利主义带来了一个难题,因为显然没有什么机制可以保证立法者采取 仁政。他自己的心理学理论也要求立法者总是在全面知识的基础之 上,富于远见地行事。然而,这种设想并不完全正确。作为一个实际 的政治问题,这种困难不可能得到彻底的解决,人们最多可以设法做 到不让立法者在任何时候都过于放任。 在社会批判方面,边沁的观点与18世纪的唯物主义是一致的,它 的许多预见后来都被马克思保留了下来。边沁认为,有关奉献的现有 道德不过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既得利益而采取的一种欺骗手段。它 期望别人做出牺牲,自己却一毛不拔,边沁的功利主义原则就是针对 这种情形提出来的。 ◎ 约翰·斯图亚特·穆勒 尽管边沁生前始终是激进派的精神领袖,但这一运动的幕后驱动 者却是詹姆士·穆勒(1773~1836)。穆勒持有与边沁同样的功利主 义伦理观,同样蔑视浪漫主义。在政治问题上,他认为人们可以做到 以辩论来说服对方,并且养成在行动之前进行理性分析的习惯。相应 的,他还过分地相信教育的功能。这些先入之见的实施对象首先就是 他的儿子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穆勒承受了父亲无 情地灌输给他的教育学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孩子,”他在晚年 抱怨说,“我从来没有玩过蟋蟀。”相反,他3岁就开始学习希腊文, 而后所学的一切都与当时的年纪不相称,这使他显得很老成。在他21 岁前,这种可怕的经历很自然地使他精神崩溃了。 虽然穆勒后来很关注1830年的议会改革运动,但他并不热衷于谋 取领袖职务,这一职位曾先后属于边沁和老穆勒。从1865年到1868 年,穆勒是下议院中的威斯敏斯特代表,他继续强烈要求进行普选, 并追随边沁,走上了普遍自由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研究之路。 穆勒在哲学方面的观点几乎完全是派生的,《逻辑学》(1843) 可能是最能牢固树立其声誉的书。他对归纳法的讨论在当时算是比较 新颖的观点。归纳法受到一套原则的支配,它使人想起休谟的某些因 果关系法则。归纳逻辑中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是如何证明归纳论证 的正确性。穆勒提出了如下见解:归纳论证的依据就是我们所观察到 的自然恒定性,而自然恒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的归纳。这样一 来,论证自然就成了循环论证,但穆勒似乎并不为此担心。然而,这 里还牵涉到了一个更普遍的问题,它至今仍使逻辑学家们头疼。大体 上说,困难就在于:不知为什么,人们总觉得归纳法毕竟不那么受推 崇,尽管它本该如此,因此,它必须得到证明;不过,这样一来似乎 就会不自觉地陷入困境,但人们有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证 明本身就是一个演绎逻辑的问题,如果归纳法本身还需要得到证明的 话,那么它就不可能是归纳的。而演绎法本身,却没有人觉得非证明 它不可,自古以来,它就是极受推崇的。也许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归纳 法自成一派,不与演绎法辩护发生联系。 穆勒对功利主义伦理学的解释见于《功利主义》(1863)一书。 该书几乎没有在任何地方超越边沁。和伊壁鸠鲁(也许可算第一位功 利主义者)一样,穆勒最后也愿意承认某些快乐高于别的快乐,但事 实上,他并没有成功地解释,与只有数量差异的快乐相比,质量更高 的快乐意味着什么。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最大快乐的原则和对快乐的 计算,隐含着对质量的排斥和对数量的赞同。 穆勒试图提出一项论证,来支持“人们追求的实际上就是快乐” 这一功利主义原则,然而,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有当人们事 实上看见了某个物体,它的可见性才能被证明;只有当人们听到了某 个声音,它的可闻性才能被证明。经验的其他来源全都是这样。按照 类似的方式,我可以这样理解,只有人们实际上有过要求后,才能证 明什么东西是符合需要的。”不过这是利用了词语相似性的一种诡 辩,它隐藏了逻辑上的差异。如果某物能够被看见,我们就说它是看 得见的。拿“符合需要的”为例,它的含义是模棱两可的。当我说某 物是符合需要的,可能只是指事实上我的确需要它。当我对别人这样 说时,当然会假定他和我一样喜欢或不喜欢。在这个意义上,说符合 需要的东西就是人们想要的东西,这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当我们说什 么东西是符合需要的,其中还有另一个含义。比如,我们说诚实是符 合需要的,这实际上是说我们应该诚实,它是人们所作的一种伦理学 表述。因此,穆勒的论证肯定是错误的,因为“可以看见的”和“符 合需要的”两者的类推是粗浅的。休谟早就指出过,我们不可能从 “是”中演绎出“应该”来。 不管怎么说,要举出证明这一原则无效的直接反证并不难。快乐 定义为想要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另外,说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快 乐,按常理也是错误的,尽管一种愿望的满足的确能给我带来快乐。 在另外一些情形下,除了我有该愿望这个事实之外,我想要的东西与 自己的生活并没有直接关系。例如,人们可能希望某匹赛马获胜,但 实际上自己并没有下赌注。因此,功利主义原则很容易招来大量的异 议。但是功利主义伦理学仍旧是有效的社会行动的源泉,因为,伦理 学说宣称善就是大多数人的最大快乐。这种观点可能被用到别处去, 而没有考虑到人们是否真的一直按照有利于这种普遍快乐的方式来行 动,那么,法律的作用就是保证最大的快乐得以实现。同样,建立在 这个基础之上的改革目标,与其说是为了实现理想的制度,不如说是 为了建立可行的制度,以便真正赋予公民某种程度的幸福,这是一种 民主的理论。 ◎ 马尔萨斯 穆勒有一点与边沁完全相反,即他是自由的热情捍卫者。在著名 的《论自由》(1859)一书中,他对这个问题给出了最好的说明。这 本书由他和哈丽特·泰勒共同写成,泰勒在前夫去世后,于1851年改 嫁给了穆勒。在这篇论文中,穆勒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作了强有力的 辩护,并建议限制国家干预公民生活的权力。他尤其反对基督教宣称 自己是诸善之源。 18世纪末,预防接种降低了死亡率,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口的急剧 增长,这个问题开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马尔萨斯(1766~1834)对 人口问题进行了研究。他是一位经济学家,也是激进派的朋友,此 外,他还是一名圣公会传教士。马尔萨斯在著名的《人口论》中提出 了“人口增长远远快于粮食供应”的理论。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 粮食供应却只按算术比例增长,所以,人口增长必须得到限制,否则 就会出现大规模的饥荒。在如何控制的问题上,马尔萨斯采纳了传统 的基督教观点。人们必须通过接受教育,学会“克制”,从而保持人 口的低增长率。马尔萨斯本人结了婚,他身体力行地贯彻了这一理 论,而且比较成功,他四年只生了三个孩子。尽管有这样的成就,但 现在看来,马尔萨斯的理论也并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有效。在这些问 题上,孔多塞的观点似乎更合理些。马尔萨斯主张“克制”,而孔多 塞却提出了现代意义上的“节育”。对于这一点,马尔萨斯从来没有 原谅过孔多塞,因为在他坚定的道德观念中,这类方法是罪恶的,他 认为人工节育并不比卖淫好多少。 起初,激进派对这个普遍性问题意见不一。边沁曾一度支持马尔 萨斯,而穆勒则倾向于支持孔多塞的观点。穆勒18岁时,曾一度被捕 入狱,因为他在某个工人阶级贫民窟散发“节育”小册子。因此他始 终对普遍性的自由问题极为关注,也就不奇怪了。 《人口论》对于政治经济学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它所 提出的某些基本概念后来在其他领域也得到了发展。尤其是达尔文 (1809~1882)由此演绎出了“物竞天择”原则和“生存竞争”概 念。《物种起源》(1859)一书论述了有机体按照几何级数增长,随 之而来的就是相互间的斗争。达尔文说: “具有多种作用的马尔萨斯 学说适用于动植物王国,因为在这种情形况下,既没有人为的粮食增 长,也不会在生育上保持谨慎的克制。”在为了有限的生存条件而进 行的自由竞争中,最能适应环境的有机体将取得胜利,这就是达尔文 的“适者生存”学说。从某种意义上看,这只是边沁“自由竞争”概 念的延伸,但是在社会领域中,这种竞争必须遵循某些规则,而达尔 文的“自然界竞争”并不知道有什么约束。用政治术语来说,“适者 生存”的观点激发了20世纪独裁者们的某些政治思想。达尔文本人大 概不会鼓励对其理论进行这样的扩展,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名自由主义 者,同情激进派及其改革方案。 ◎ 达尔文 达尔文工作的另一部分,也是首创性较少的一部分,就是进化 论。我们知道,这种思想要追溯到阿那克西曼德。达尔文所做的,就 是在坚持不懈地观察自然的基础上,提供了大量事实的细节说明。世 人对他的进化论证褒贬不一,但和杰出的米利都学派来相比,他肯定 获得了更好的评价。而且,达尔文理论首次把进化论假说引入了更广 泛的公开讨论之中。由于它根据“物竞天择”的原则,用某种普遍的 原始有机体来解释物种的起源,因而与现行宗教所坚持的创世纪观点 是对立的,这就使得达尔文主义者与所有的正统基督教徒都发生了尖 锐的冲突。 伟大的生物学家T.H.赫胥黎是达尔文主义的一个主要辩护者。自 他以后,这些争端就逐渐平息了下来。然而在争执的白热化阶段, “人和高级类人猿是否有着共同的祖先”这个问题却能够极大地伤害 人们的感情。而我倒认为,这种说法是对类人猿的冒犯。不管怎么 说,今天已经没什么人为此感到别扭了。 ◎ 李嘉图 以激进派为起点的另一条发展路线直接通向了社会主义和马克 思。李嘉图(1772~1823)是边沁和詹姆士·穆勒的朋友,1817年, 他发表了《政治经济学与赋税原理》一书。在论文中,李嘉图提出了 完善的地租理论及劳动价值论。前者不为人所重视,而后者认为商品 的交换价值完全取决于生产者所消耗的劳动量,这就导致了1825年托 马斯·霍吉斯金提出,劳动者有权从其创造的价值中获得利益,如果 资本家或地主收走了地租,这就和抢劫没有什么区别了。 与此同时,罗伯特·欧文也在为工人的事业奔走呼吁。他早就把 一些处理劳工问题的新原则引进到了自己的新拉纳克纺织厂。他满怀 着高尚的伦理观念,宣称当时普遍剥削工人的非人道做法是错误的。 他通过实践表明,即使付给工人们公平的薪水,而且不用加班加点, 经营一个企业也照样能够盈利。在欧文的推动下,第一部《工厂法》 出台了,尽管它的条款远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目标。1827年,欧文的 追随者们首次被称为社会主义者。激进派当然不会喜欢欧文的学说, 因为它似乎想推翻公认的财产概念,而自由主义者更倾向于认可自由 竞争及可能获得的意外横财。欧文领导的运动产生了合作制,而且促 进了早期的工会概念。但是由于缺乏相应的社会哲学,这些早期的发 展并不顺利。欧文首先是一位实践者,他对自己的主导思想怀有炽热 的信念。 为社会主义提供哲学依据的工作是由马克思来做的。在这方面, 马克思以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为基础,建立了自己的经济学。他把黑 格尔的辩证法看做哲学讨论的一种工具。这样一来,功利主义就成了 马克思理论的基础,最终的结果证明,这一理论更具影响力。 ◎ 卡尔·马克思 摩泽尔河畔的特里尔城是一个诞生圣人的地方,因为它不仅是安 布洛斯的故乡,而且也是卡尔·马克思(1818~1883)出生的地方。 就圣人资格而论,马克思无疑更胜一筹。马克思出身于一个皈依了新 教的犹太家庭。在大学时代,他受到了当时正盛行的黑格尔主义的强 烈影响。当1843年普鲁士当局查禁《莱茵报》时,他的记者生涯就突 然结束了。接下来,马克思去了法国,并结识了法国的社会主义领袖 人物。他在巴黎遇见了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恩格斯的父亲在德国和 曼彻斯特都拥有工厂。由于曼彻斯特的工厂由恩格斯来管理,因此他 能够向马克思介绍英国的劳工问题和工业问题。在1848年革命前夕, 马克思发表了《共产党宣言》。他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法国和德国的革 命中去。1849年,他遭到了普鲁士政府的驱逐,于是就到伦敦避难。 除了几次短暂的回国之外,他一直住在伦敦,直到去世。基本上是由 于恩格斯的资助,马克思及其家人才得以生存下来。尽管生活贫困, 但马克思仍然充满热情地研究和写作,为他感到即将到来的社会革命 铺平道路。 马克思思想的形成主要受了三方面的影响。首先是他和“哲学激 进派”的联系。和后者一样,马克思也反对浪漫主义,而探索一种所 谓的科学社会理论。他从李嘉图那里采纳了劳动价值论,尽管做出了 不同的解释。李嘉图和马尔萨斯从一个假设中论证出,现有的社会秩 序是不可更该的,由于自由竞争使工人的工资保持在维持生存的水平 上,因而人口的数量就可以得到控制。而马克思却采取了工人的立 场,认为一个人创造了超出其酬劳的价值,资本家为了自身利益,将 这种剩余价值全部搜刮走,资本家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剥削了劳工。然 而,这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私人的问题,因为,这种剥削需要同时有大 量的人力和设备来完成工业规模的商品生产,所以,我们应该按照系 统化生产以及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整体关系来理解剥削。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马克思思想的第二个特征,即黑格尔主义倾 向。和黑格尔一样,马克思也认为重要的是整个制度,而不是个人。 必须解决的是经济制度问题,而不是孤立的抱怨。尤其是在这方面, 马克思与激进派的自由主义及其改革截然不同。马克思学说和以黑格 尔派为主的哲学理论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也许就是马克思主义从来没 有在英国真正盛行的原因,因为总的说来,英国人的哲学修养不是很 高。 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的历史观”也源自黑格尔。这种进化论观点 与马克思全盘接受的黑格尔辩证法有关。历史进程按照辩证的方式向 前发展,马克思的解释方法完全是黑格尔式的,尽管两个人所设想的 推动力并不一样。黑格尔认为历史进程就是以“绝对理念”为奋斗目 标,循序渐进的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实现。马克思则以生产方式取代了 精神,以无阶级社会取代了“绝对理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既 定的生产体系将会在各个相关阶级中导致内部的紧张,这些矛盾将逐 渐产生某种更高级的合成。辩证斗争采用的形式是阶级斗争,在社会 主义制度下,斗争仍会继续进行,直到出现一个无阶级的社会为止。 这个目标一旦实现,斗争对象就消失了,辩证过程也就可以结束了。 在黑格尔眼里,人间天堂是普鲁士国家;而马克思却认为是没有阶级 的社会。 马克思和黑格尔都认为历史的发展是无法避免的,而且这一结论 都是从某个形而上学理论中推导出来的。对黑格尔的批判同样适合马 克思。马克思敏锐地评价了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就这一点而言,这 些历史事件并不需要一套逻辑来宣称自己是被推导出来的。尽管马克 思的解释方法是黑格尔式的,但它抛弃了黑格尔坚持世界的精神本质 的看法。马克思认为,必须把黑格尔颠倒过来,于是他进一步吸纳了 18世纪的唯物主义学说。马克思哲学的第三大组成部分正是唯物主 义。在这里,马克思同样对旧理论作了新解释。他从经济的角度解释 了历史,其中就有唯物主义因素。 另外,我们还发现马克思哲学中的唯物主义并不属于机械论,他 所主张的是一种可以追溯到维科的能动性学说。在《关于费尔巴哈的 提纲》(1845)一书中,他以一句著名的格言表述了这一观点: “哲 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了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从这 个意义上,他提出了一个很容易使人想到维科公式的“真理”概念, 并预见了某种形式的实用主义。在他眼里,真理不是一个思辨的问 题,而必须得到实践的证明。思辨的态度让人联想到资产阶级的个人 主义,而马克思是蔑视后者的,他的实践唯物主义属于社会主义的无 阶级世界。 唯物主义这种能动性学说,已经由普遍的唯心主义学派,尤其是 黑格尔主义发展起来。由于没有各种机械论学说参与到这种发展中 来,唯心主义就得以确立起这方面的理论,尽管要使它发挥自己的作 用,必须先把它颠倒过来理解。维科对马克思的影响可能并不是有意 识的,尽管后者肯定知道他的新科学。马克思称自己的新理论为辩证 唯物主义,因此同时强调了其中的进化论因素和黑格尔因素。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学说是一种高级学说。辩证唯物主义 的支持者声称该哲学体系涵盖了一切范围,这曾导致了大量与黑格尔 同样的哲学思辨,实际上,这类问题最好还是留给科学的经验探索。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德国哲学家杜林 的批判。然而用量变引起质变、矛盾、否定和反否定,以及针对水为 什么会沸腾而作的详尽辩证解释,丝毫也不比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更令 人信服。实际上,给传统科学贴上追求资产阶级理想的标签,是说不 过去的。 ◎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马克思坚持认为,在一定程度上,一个社会的普遍科学兴趣能够 反映统治集团的社会兴趣。这很可能是对的,因此人们也许以为,文 艺复兴时期天文学的复苏促进了贸易的发展,增强了新兴中产阶级的 力量,尽管人们可以说,不能随便用其中一个来解释另一个。然而这 一学说有两个重要的缺陷:首先,在某个科学领域中,个别问题的解 决显然没有必要与所有的社会压力都扯上关系。当然,也不能否认, 有时候解决某个问题是为了满足当时的急需。不过通常情况下,科学 问题并不以这种方式来解决。这样,就引出了辩证唯物主义解释的第 二个缺陷,即没有承认科学运动是一种独立的力量。同样,没有人否 认科学探索和社会上其他的事情有着重要的联系。而随着时间的流 逝,科学探索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力量,以保证自己享有某种程度的独 立。一切形式的探索都是如此。所以,尽管辩证唯物主义指出了有价 值的东西:经济影响具有塑造社会生活的重要功能,但在运用这一重 要概念时,却容易将事物简单化,错误也就随之出现了。 这种情形在社会领域也引出了一些奇怪的推论。如果你不赞同马 克思学说,那么别人就不认为你持有进步的立场;对于那些还没有接 受新启示的人,留给他们的称号就是“反动派”。从字面上来推断, 这就是说你在与进步背道而驰,辩证的过程将确保你会在适当时候被 消灭,因为进步最终总会赢得胜利。因此,这就成了以暴力来消除异 己的基本原理。在这里,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有一种强烈的救世主特 征。正如某种早期教义的创立者所说的那样,不赞成我们的人就是在 反对我们,这显然不符合民主学说的原则。这一切都证明了马克思不 仅是一位政治理论家,而且是一位鼓动能手和革命小册子撰稿人。 马克思的作品常常带有义愤和道德上的正义色彩,如果辩证法必 然会走向自己不可避免的道路,那么这种文风似乎是不合逻辑的。正 如列宁后来指出的那样,如果国家正在走向灭亡,那么就没有必要事 先大惊小怪。但是这个遥远的历史目标(尽管在思辨中可能让人叹 服),却没有给那些时刻在受苦的人带来多少安慰。因此,任何能够 实现的信念都是值得尊重的,尽管它与宣扬暴力推翻现有秩序的历史 辩证进化论并不完全一致。事实上,这一理论似乎主要反映了19世纪 工人阶级绝望的困境。它是马克思用自己的经济观阐释历史的最佳范 例,它强调,各个时代是根据其主导经济秩序来提出各种观点的。这 种学说至少在一个方面危险地接近了实用主义,因为它看上去似乎正 在废除真理,转而赞同以经济条件决定一切的偏见。如果现在我们对 这种理论本身提出同样的问题,那么我们不得不说,它也只是反映了 某个特定时期的某些社会条件罢了。然而在这里,马克思主义为了维 护自己而含蓄地破了例,它认为按照辩证唯物主义模式,对历史做出 经济性解释是正确的。 马克思在其预示历史的辩证进化方面,并不是完全成功的。的 确,他比较准确地预见了自由竞争制度终将导致垄断的形成,这一点 确实能从传统的经济理论中分辨出来。但马克思错误地设想富人将越 来越富,穷人将越来越穷,直到这种“矛盾”强烈到诱发革命的地 步。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相反,世界上的工业国家通过限制经济 领域的行动自由以及提出社会福利方案,制定了缓和明显经济冲突的 调整办法。革命的真正爆发并不像马克思预言的那样,发生在工业化 的西欧,而是发生在农业社会的俄国。 马克思哲学是19世纪最后的伟大体系。大体上说,它的巨大号召 力和广泛影响不仅由于其乌托邦预言的宗教特性,而且由于其行动纲 领的革命性。它的哲学背景,正如我们曾经揭示的那样,既不是那么 简单,也不像人们常常以为的那样新颖。对历史的经济性解释只是众 多一般历史论中的一种,说到底,这些理论都派生于黑格尔学说。尤 其是马克思主义的矛盾学说直接借用了黑格尔理论,因而很容易遇到 同样的难题。从政治上看,在我们这个时代,该学说提出的问题也同 样具有某些重要性。今天,绝对相信马克思理论的国家几乎控制了半 个世界。如果要使各国共同存在下去,那么就必须在理论信仰上有某 种缓和。 ◎ 奥古斯特·孔德 法国的奥古斯特·孔德(1798~1857),是百科全书派哲学运动 的一位继承者。和哲学激进派一样,他也尊重科学,反对现有宗教。 他还试图从数学到社会学,对一切科学进行全面分类。他和同时代的 英国人一样,也反对形而上学(尽管他们根本不了解德国的唯心主 义)。因为他坚持认为,我们必须从直接来自经验的东西开始进行探 索,而且要克制自己,不要试图深入到现象背后,他称他的学说为实 证哲学。实证主义正是由此而得名。 孔德出生在古老的大学城蒙彼利埃,他的家庭十分受人尊敬,世 代都是政府官员。他的父亲是一位专制主义者和严格的天主教徒,但 孔德成年后很快就摆脱了父辈狭隘的视野。他在巴黎工艺大学求学 时,因参加了反对某个教授的学生运动而被开除。后来这件事还妨碍 了他获得大学的聘任。他26岁时发表了第一卷实证主义概论,从1830 年起,《实证主义教程》六卷本相继问世。在最后的十年里,孔德花 费了大量的时间来精心阐释某种实证宗教,以取代现有的宗教教义。 这种新信条承认至高的是人性,而不是上帝。孔德的身体始终比较虚 弱,而且精神抑郁症几乎使他自杀。他靠当私人导师来维持生活,也 靠朋友和追随者的馈赠来贴补家用,J.S.穆勒就是他的一位资助者。 然而孔德似乎对那些未能始终承认他是天才的人有些不耐烦,因而最 终导致他和穆勒的关系疏远了。 孔德的哲学与维科的哲学很相似,他曾经研读过维科的著作。他 从维科的理论中推导出了历史在人的事务中居于首位的概念,同样, 这一源头还提供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的概念。维科本人早 就从希腊神话的研究中演绎出了这一观点。孔德采纳了以下观点:社 会开始于最初的神学阶段,并经过了形而上学的阶段,最终达到了他 所谓的实证阶段,这一阶段将把历史进程引向合理的幸福结局。在这 方面,维科是一位更为现实的思想家,他认识到社会确实能够从精致 而文明的时代重新堕入新的野蛮状态,罗马世界的崩溃导致了“黑暗 时代”就是一例。也许我们的时代也是如此。孔德认为实证阶段受理 性科学的支配,这就是他著名的发展三阶段论。曾经有人指出,这种 理论有点模仿黑格尔,但这种类似性是表面上的,因为孔德并没有用 辩证法术语来论述一个阶段到下一个阶段的发展,事实上,这三个阶 段纯粹是偶然的。孔德和黑格尔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持有历史进程 终将获得完满的乐观看法。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马克思也持有类似 观点,这是19世纪乐观主义的一个普遍征兆。 实证主义理论认为,一切科学领域都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进化。数 学是惟一已经彻底清除了所有障碍的科学,而物理学则仍然充满了形 而上学概念,尽管我们希望它离实证阶段不要太远。下面我们将看 到,马赫是怎样在孔德之后的五十年里对力学进行实证说明的。孔德 试图做的工作首先是以一种全面的逻辑顺序来排列所有的科研领域, 他在这一工作中的表现证明了他是百科全书派的真正传人。当然,这 样的顺序观念是极为古老的,最早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等级序列 中的每一门科学都有助于解释排在它后面的科学,却无助于解释排在 前面的科学。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得出孔德的一览表:首先是数学,随 后是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社会学。 排在最后的社会学是最重要的科学。休谟曾称它为“人的科 学”,孔德专门创造了社会学一词。按他的观点,这门科学还有待建 立,因此他自认为是它的创始人。从逻辑上看,社会学是等级序列中 最后的和最复杂的研究对象,然而事实上,所有的人对社会环境的了 解,却超过了对纯粹数学公理的了解。这就揭示了历史首要性(见维 科著作)的另一面,因为历史的进程就是人的社会存在。社会存在的 实证阶段激发了孔德的想像力,它具有一切乌托邦思想体系的共同缺 陷。 ◎ 逻辑顺序认识论顺序相反 孔德的思想中存在着明显的唯心主义因素,尽管我们不很清楚他 是如何受到这种影响的。在每一个发展阶段的内部,都存在着某种逐 渐统一的趋势,该趋势贯穿了发展的三个阶段。因此,在神学阶段, 我们可以从泛灵论出发,这一理论把神的地位赋予原始人觉察到的一 切物体。接着我们由此进入多神论和一神论。事物总是趋向于更大的 统一,在科学上,这就意味着我们力求把各种现象归入某个单一的标 题之下;而在社会上,我们的目标则是摆脱个人,趋向全人类。这一 点确实具有某种黑格尔意味。实证的人类将由科学精英的道德权威来 主宰,而执行的权力则委托给技术专家。这种安排和柏拉图的理想国 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伦理学上,这一体系要求个人抑制自己的欲望,全身心投入到 人类的进步事业中去。对“事业”的强调和对私利的排斥,也是马克 思主义政治理论的特点。可以预料,实证主义并不承认某种内省心理 学的存在。之所以要明确地否认,是因为有人说认知的过程不可能认 知其自身。这种说法暗示了在某种认知情况下,认知者一般无法认知 到自身的认知。就这一点而论,我们可以说它是合理的。不过,实证 主义把普遍假设当作形而上学的内容统统排除,是对解释本质的一种 曲解。 C.S.皮尔斯(1839~1914)提出了与实证主义完全不同的看法。 孔德早已把假设当做形而上学的内容抛弃掉了,而皮尔斯却正相反, 他坚持认为,提出假设是一项具有自身逻辑性的重要活动。皮尔斯的 著作既多又零碎,另外,他还常常与难题和新见解较劲,因此不大容 易搞清楚他的立场。但是,皮尔斯无疑是19世纪后期最具独创性的思 想家之一,而且肯定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美国思想家。 皮尔斯生于马萨诸塞州的坎布里奇。其父是哈佛大学的数学教 授,皮尔斯自己也曾是哈佛的一名学生。除了两次短期授课(几年时 间)外,皮尔斯从未获得过长期的学术聘任。他在大地测量局担任行 政职务时,除了科学著作,他还源源不断地创作了有关广泛的哲学话 题的文章。他之所以未能获得教授一职,多少与他无视所处社会的行 为标准有关。而且,除了一些朋友和学者,几乎没有人承认他是天 才,没有人真正地理解他。完全是靠了一种使命感的驱使,才使他能 够忍受这种被埋没的境遇。在生命的最后二十五年里,他虽然贫病交 加,却仍然勤奋工作,直到去世。 通常,人们把皮尔斯看做实用主义的创始人,不过这种看法还有 待加以严格的限定。当代实用主义并非源于皮尔斯,而是源于威廉· 詹姆士对皮尔斯学说所作的阐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混淆,是由于多 方面的原因。首先,皮尔斯自己的观点在晚期的作品中才变得明晰起 来,而詹姆士则从更容易产生歧义的早期论述中得出自己的结论。皮 尔斯曾试图否认詹姆士送给他的实用主义称号(pragmatism),因而 把自己的哲学叫做“务实主义(pragmaticism)”,希望这个粗糙的 新词能使人们注意到两者的区别。 从表面上看,皮尔斯早期的一些著作在论述实用主义时所采取的 形式,确实为詹姆士的推论提供了依据。出于定义真理的需要,皮尔 斯普遍地讨论了探索的动机。探索产生于某种不满或不安,据说其目 的就是要去除各种烦恼,达到一种安宁状态。人们在心情平静的任何 时候所接受的观点,都是他尽可能认知的真理。但是人们永远也不可 能明白,新的证据也许并不要求他改变自己的立场。我们不能保证自 己从来没有犯过一次错误,皮尔斯把这种普遍的探索理论称为“错误 难免论”。相应的,他还认为,真理归根结底是一种使社会安定的见 解。就它的表面含义而言,这当然是一种谬论,因为就算我们都去相 信2+2=5,相信地球马上就会毁灭,我们以前的算术偏差也仍然是一 种错误。也许真有这种情况:如果我所有的邻居都认为这是真的,那 么我的言行也许会更谨慎一些,至少假装同意他们的看法,但那完全 是另一回事。所以,皮尔斯的论述必须放在“错误难免论”的背景中 去理解。 关于一切特殊真理的意义,皮尔斯坚持认为任何一个号称正确的 陈述,都必须具有实际结果,也就是说必须允许出现某个未来行动的 可能性,以及在任何特定的情况下形成某种能够相应行动的倾向。据 称一项陈述的意义就在这些实际结果之中,詹姆士正是按照这种形式 采纳了实用主义。但必须记住,皮尔斯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是与维科 “真理即事实”的公式一脉相承的,真理就是你能够按自己的陈述去 做的东西。例如,如果我针对某个化学物质作了陈述,那么该物质的 经得起实验和审查的一切属性,就增加了这一陈述的重要性。大体上 看,这似乎就是皮尔斯的意思。詹姆士从这些理论中挑出来的实用主 义,使我们想起了普罗泰戈拉的命题“人是万物的量度”。而与此形 成反差的皮尔斯的意图,却在维科的理论中得到了更好的表述。 皮尔斯在假设的逻辑讨论方面,做出了基础性的贡献。关于假 设,哲学家们曾经提出过各种各样的说法,如理性主义者可能认为假 设是演绎的结果,经验主义者则认为假设是归纳的结果。皮尔斯发现 这些观点没有一个是充分恰当的,他说,假设是完全不同的第三方逻 辑过程的结果。皮尔斯把这种逻辑过程称为“臆设法”,它相当于试 验性地采纳某种假设,因为它解释了某种特殊现象。当然,解释现象 是进行演绎,而不是接受假设。 和他的父亲一样,皮尔斯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数学家。他在符号 逻辑领域有许多重大发现。除了其他发明,他还发明了用于确定复合 公式“真理价值”的“真理表”方法,这一方法后来经常被逻辑学家 们使用。另外,一种新的关系逻辑也要归功于他。皮尔斯还非常重视 用图解来论证自己的体系,但是论证程序的规则过于复杂,其思想似 乎也没有被普遍接受。皮尔斯的实用主义观点使他强调了数学论证的 一个有趣的方面,但这个方面却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他坚持建立数 学证明的重要性。后来这些观点又在哥勃洛和迈耶松的作品中出现 了。 皮尔斯不仅熟知数学和当时科学的发展,而且对科学史和哲学史 有着全面的了解。正因为有了这种广博的视野,他才能看到科学中蕴 含了某种实在主义的形而上学基础。因此,他的形而上学明显地倾向 于邓斯·司各特的经院实在主义,他也确实主张实用主义与经院实在 主义联手发展。无论这是不是事实,它都表明皮尔斯的实用主义与詹 姆士的实用主义基本上没有联系。 ◎ 皮尔斯的图解序列 皮尔斯在自己的时代一直默默无闻,是威廉·詹姆士(1842~ 1910)所作的阐释使实用主义成了一种有影响的哲学。如前所述,皮 尔斯绝不会对此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学说远比詹姆士的实用主义精 妙,只不过刚开始得到人们的尊重罢了。 詹姆士是一位新英格兰人,也是一名坚定的新教徒。这种背景对 他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尽管他是一位自由的思想家,而且有怀疑一切 正统神学的倾向。和皮尔斯不同,詹姆士在哈佛大学的学术生涯是持 久而有名望的,他是哈佛的心理学教授。1890年,他的《心理学原 理》一书出版,至今仍是心理学领域最优秀的普遍性论述之一。尽管 哲学实际上只是他的副业,但他却被视为美国哲学界的领袖人物。和 从事文学的弟弟亨利不同,詹姆士为人亲切、宽容,而且强烈地支持 民主。他的思想虽然不如皮尔斯哲学精深,但由于他的人格和地位, 他在哲学上的影响要比前者大得多,特别是在美国。 詹姆士在哲学上有两方面的重要意义。我们刚才了解到了他在传 播实用主义方面的影响和作用,而在另一个主要方面,他的思想与他 所谓的“激进经验主义”学说有关。该学说最早见于1904年的《“意 识”存在吗?》一文。詹姆士在这里证明,传统的主体和客体二元论 是产生正确认识论观点的一个障碍。他认为,我们必须抛弃“自我意 识”概念,它被看做对立于物质世界客体的一个实体。在他眼里,对 认知的主体和客体的解释是一种不自然的理性主义误解,无论如何也 不属于真正的经验主义。的确,我们没有任何东西超越了詹姆士所谓 的“纯粹经验”。纯粹经验被视为生活的具体性,它和随之产生的抽 象反思形成了对比。这样一来,认知过程就成了纯粹经验不同部分间 的一种关系。詹姆士没有继续指明这一理论的全部含义,但那些推崇 这种说法的人后来用“中性一元论”取代了原来的二元论,他们认为 世界上只有一种基本要素。 ◎ 威廉·詹姆士 在詹姆士看来,“纯粹经验”就是构成万物的要素。在这里,他 的实用主义破坏了他的激进经验主义,因为前者否定对人类生活没有 实际意义的任何东西,只有形成了部分经验(即他所说的“人的经 验”)的东西才是恰当的。和詹姆士同时代的英国人司各脱·席勒对 这个问题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他称自己的理论为“人本主义”。这一 学说的困境就在于它的范围太窄,不能涵盖科学和常识始终视为自身 主要任务的东西。探索者必须把自己看做世界的一部分,而世界又总 是超出自己的知识范围,否则,追求任何东西都将失去意义。如果我 必然会与世界可能表明的任何东西相关联的话,那我什么也不用干就 可以坐享其成了。尽管詹姆士正确地批判了旧的精神与物质二元论, 但他自己的纯粹经验理论却也不被人认可。 关于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这个普遍性问题,我们必须谈到詹姆士 所作的一个著名的区分。根据这一观点,理性主义学说倾向于强调精 神,舍弃物质,它具有乐观的特征,追求统一,主张反思,忽视实 验。詹姆士把那些接受这种理论的人称为“脱离实际者”;而经验主 义理论则倾向于物质世界的探索。它是悲观的,承认世界的分离性, 认为实验优于计划(方案),这类观点得到了“讲求实际者”的支 持。 当然,这种区分不能做得太绝对。实用主义学说显然是倾向于 “讲求实际者”的。詹姆士在《实用主义》(1907)一文中阐释了他 的理论,并指出了它的两面性。一方面,实用主义是一种在态度上等 同于经验主义的方法。詹姆士谨慎地认为:作为一种方法,实用主义 并不规定任何特殊结果,它仅仅是论述世界的一条途径。这种方法的 大致意思是:如果区别不能体现实际的差异,那么这种区别就没有意 义。相应的,他还拒绝承认任何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已经得到了最终的 解决。这类观点大多直接来自于皮尔斯,而且还会被任何一位经验主 义探索者所接受。如果不涉及任何其他的东西,那么詹姆士说实用主 义不过是一些旧思想的新名称而已,这种说法还是十分正确的。 但是,詹姆士却从这些值得称道的原则中,逐渐陷入了更令人怀 疑的理论。实用主义的方法使他认为科学理论是未来的行动工具,而 不是“自然”问题的最终合理答案。我们不应该把某个理论当做巫师 声称能控制自然的神奇咒语。实用主义者坚持认真审验每一个词语, 并要求它具有实用价值,即詹姆士所说的“现金价值”。从这里只要 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得出实用主义的真理定义:真理就是某种有成效 的东西。杜威的工具性真理概念同它如出一辙。在这一点上,实用主 义本身成了一种最暧昧的形而上学,这就是为什么皮尔斯要想方设法 割断与它的联系的缘故。且不论难以确定某个特定观点会产生什么样 的后果以及这些后果最终是否有成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有一些 后果有成效,或者没有成效,但不管怎么说,都不得不以一种非实用 主义的普遍方式来进行确定。如果说这些后果将会在某种无法确定的 程度上有成效,从而回避这个问题,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将允许 我们全盘接受任何东西。詹姆士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种困难,他承认一 个人有选择某种信仰的自由,如果这种信仰有助于幸福的话。宗教信 仰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但这绝不是一个教徒坚持自身信仰的方式。 他并不是由于估计到这些信仰将给他带来满足感,才去接受它们,而 是由于有了这些信仰,他才感到幸福。 自哲学在希腊的最初发展起,数学就始终是哲学家们特别感兴趣 的一个学科,最近两百年来的进展又明显地证实了这一点。莱布尼茨 和牛顿所论述的微积分学使18世纪出现了数学发明的大爆发,然而数 学的逻辑基础却没有得到正确理解,很多的运用都是由一些经不起推 敲的概念组成的。数学分析在那个时代非常重视“无穷小”的概念, 据说,它在新发明的微积分的运用方面充当了重要角色。“无穷小” 是一个没有大小、也没有限度的量,但同时又在“逐渐趋向于零”。 人们假设,正是这种量在形成微分系数和积分时发挥了作用。实际 上,“无穷小”是数学谱系中最古老的一个概念,它可以追溯到毕达 哥拉斯的“单元”,两者具有十分相似的含义。 我们已经知道芝诺是如何揭示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在现代,对 “无穷小”理论的批判同样来自哲学家。贝克莱可能是第一个指出其 困境的人;黑格尔在讨论这些问题时也提出过一些生动有力的观点。 但数学家们起初并没有重视这些警告,他们一如既往地探索自己的科 学。当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在新学科的起源和发展问题 上,却有一个特殊的事实:过早和过多的严密性将禁锢人的想像力, 从而无法产生发明。从陈腐的形式主义枷锁中获得一定的自由,将促 进某个学科早期阶段的发展,尽管这意味着要承担出错的风险。然 而,任何领域的发展,总会有一个必须增强严密性的时期,在数学方 面,其严密性始于19世纪初。法国数学家柯西率先提出了一套系统的 极限理论,这种理论和德国维尔斯特拉斯后来的工作结合后,就取代 了“无穷小”概念。而乔治·康托尔则首次研究了隐藏在这些发展背 后的持续量和无限数的普遍性问题。 ◎ 乔治·康托尔的一个悖论:偶数与正整数一样多。 数的无限性所导致的困难,从芝诺及其悖论起就已经存在了。如 果回顾一下阿喀琉斯和乌龟的赛跑,我们就可以这样来分析这场比赛 令人困惑的一面:每当阿喀琉斯到达一个点,乌龟都占据着另一个 点,可以设想,两者在任何时候都占据着同样多的点,然而阿喀琉斯 显然会覆盖更多的路面。这似乎就违反了全体大于部分的常识性概 念。但是当我们论及无限集合时,情况却不同了。举个简单的例子, 无限集合的正整数数列包括奇数和偶数,假如去掉所有的奇数,你可 能就会认为剩下的数是原来的一半,然而余下的偶数却和原来数列的 总数一样多(无限之多)。这个有点惊人的结论是很容易证明的,我 们首先写下自然数数列,然后依次写下它的倍数数列。第一个数列中 的每个数都能在第二个数列中找到对应的项,也就是数学家所谓的一 一对应关系,这样,两个数列就具有了同样多的项。因此在无限集合 的例证中,部分和全体就包含着同样多的项。这就是康托尔用来定义 无限集合的性质。 在这一基础上,康托尔提出了一整套无限数理论,尤其是他指出 了存在着大小不同的无限数,尽管我们不能完全以谈论一般数字的方 式来考虑它们。比自然数数列更明显的例子就是实数数列,假定所有 的十进制小数依次排列,然后我们来生成一个新的小数表,做法是取 第一项的第一个数、第二项的第二个数,由此类推,并把每个数自乘 一次。结果,这个新的小数表与原表(我们已经设定它是完整的)中 所有的小数都不同。这就证明,要生成一个可数的表是不可能的。与 自然数相比,十进制小数具有更高的无限性。这个“对角线法”后来 在符号逻辑中也得到了重要的应用。 19世纪末,另一个问题引起了逻辑学家们极大的兴趣。最早的数 学家们就有这样的愿望,就是证明整个科学是从某个单一起点出发, 或者至少是从尽可能少的起点出发的一种演绎体系。这也是苏格拉底 “善”的形式的一个方面。欧几里德的《几何原理》就提供了所需的 一个例证,尽管他自己的论述是不充分的。 ◎ 皮亚诺的公设:一个数的后继者是一个数,任何数都有,且只有一个这样的后继者;零 是一个数,但不是一个后继者。最后是数学归纳法原则。 在算术方面,可以从意大利数学家皮亚诺提出的一小组公设中演 绎出其他的一切。基本陈述一共有五条,它们定义了级数的分类,自 然数数列就是其中一例。简单地说,这些公设表明,每个数的后继者 也是一个数,每个数只有一个后继者。数列从零开始,虽然零也是一 个数,但它本身并不是某个数的后继者。最后是数学归纳法的原理, 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确立数列中所有数的一般属性。该原理的运作 如下:假如任何一个数“N”的某个特性既属于它的后继者,又属于 “零”的话,那么它就属于数列中所有的数。 从皮亚诺时代开始,人们就对数学的基础问题有了新的兴趣。在 这个领域有两个对立的学派。一方面是形式主义者,他们主要考虑一 致性;另一方面是直觉主义者,他们采纳了有点类似于实证主义的路 线,要求你对自己碰巧谈到的东西提出解释或证明。 这些数学发展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逻辑学家对它们感兴 趣。在这里,逻辑学和数学似乎开始接触和交融。康德曾经认为逻辑 学是完善的,从他的时代起,逻辑学理论的研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 化,尤其是产生了用数学公式来处理逻辑论证的新形式。最早对此做 出系统说明的人是弗雷格(1848~1925),然而,人们竟然在长达二 十年的时间里对他的著作毫不知晓,直到1903年,我使人们注意到了 他的著作。长期以来,弗雷格在自己的国家里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数 学教授,只是近年来,他作为哲学家的重要性才得到人们的承认。 弗雷格的数学逻辑观产生于1879年。1884年,他出版了《算术基 础》一书,书中运用数学公式彻底论述了皮亚诺的问题。皮亚诺的公 设虽然省事,但从逻辑上看,却不那么令人满意,因为它提出数学科 学的基础应该是这些公设,而不是别的一些陈述,这看上去似乎有些 武断。皮亚诺本人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弗雷格给自己定的任务,就是用最普遍的形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所做的,就是把皮亚诺的公设作为自己符号体系的一个逻辑结论展 现出来,这样立即就去除了武断的弊病,而且证明了纯粹数学只是逻 辑学的一种延伸。给数本身推导出某种逻辑定义,是很有必要的。把 数学变成逻辑学观点,皮亚诺的公设很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因为这 些公设把数学的基本词汇限定为两个术语: “数”和“后继者”,后 者就是一个普遍性的逻辑术语。为了把词汇完全转换成逻辑术语,我 们只需对前者做出某种逻辑性解释就行了。这也正是弗雷格所做的, 他通过纯粹的逻辑概念给“数”下了定义。 怀特海和我本人在《数学原理》中所作的定义,与弗雷格的定义 有着很多共同之处。书中指出,一个数就是所有的类(近似于某个特 定类)组成的类。因此每个由三种东西组成的类都是数3的一个例子, 而数3本身就是所有这些类组成的类。至于通常意义上的数,则是所有 特殊数的类,因此最终是一个第三阶的类。从这个定义中可能产生一 个出人意料的特征,即数不能相加。虽然你能够把三个苹果和两个梨 相加,得到五个水果,但你却不可能把所有三元的类和所有二元的类 相加。但正如我们所知,这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新发现,柏拉图早就 说过数是不能相加的。 ◎ 《数学原理》的作者之一:伯特兰·罗素。 弗雷格通过对数学的论述,系统地阐释了一个命题的含义和所指 之间的区别。要想证明“等式并不只是空洞的重复”这一事实,就需 要这种区分。等式两边虽然具有共同的所指,但含义是不一样的。作 为一种符号逻辑学体系,弗雷格的解释并没有为他赢得很大的声誉, 部分原因无疑是由于它的符号过于复杂费解。而《数学原理》则使用 了近似于皮亚诺式的符号,而且已经证明它们更具适应性。从此以 后,数学逻辑领域开始应用大量的符号。著名的波兰逻辑学派设立的 符号是其中最精致的符号之一,并在上一次战争中得以传播开来。 同样,在约简符号及体系的基本公理数目方面也取得了很大进 展。美国逻辑学家希弗尔设立了一个单一的逻辑常量,可以利用它来 依次定义命题演算的常量。借助这种新的逻辑常量,就有可能把符号 逻辑体系建立在单一的公理基础之上。不过这都是高度专业化的问 题,在这里无法进行详细解释。 从纯粹形式意义上说,数学逻辑不再是哲学家关注的对象,它是 留给数学家处理的问题。的确,它也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数学。哲学家 感兴趣的是普遍性“符号”假设所产生的问题,这些假设在体系进行 之前就被提出来了。 同样,符号体系的建立过程中有时得出的矛盾结论,也引起了哲 学家的兴趣。《数学原理》在论述数的定义时,就得出了这样的一个 悖论。产生这一悖论的原因就是“所有类组成的类”这一概念。因 为,显然“所有类组成的类”本身也是一个类,因此属于所有类组成 的类。这样一来,它就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成员。当然,还有许多别 的类并没有这种性质。由全体选民组成的类本身不具有普选资格。当 我们考虑并非自身成员的“所有类组成的类”时,悖论也就出现了。 问题在于这个类是不是它自身的一个成员。如果假定它是,那么 它就不能成为包含自身的类的例子。但是,为了成为自身的一个成 员,它又必须是我们首先考虑的那种类型,即不是自身的一个成员。 相反,要是我们假定所讨论的类不是自身的一个成员,那么它就不是 一个不包含本身的类的例子。然而,为了不成为自身的成员,它又必 须像一开始提出的问题那样,是本身的一个成员。无论在哪种情况 下,我们都将得出一个自相矛盾的结论。 要摆脱这种困境是可能的,如果我们能注意到,绝不可站在完全 相同的立足点上论述“类”和“类的类”,就像通常情况下,不在同 一层次上论及一个人和一些国家一样。因此,我们显然没有必要像提 出悖论那样,在谈到属于自身成员的“类”时纠缠不清地兜圈子。虽 然已经有很多方法来应付有关悖论的难题,但在如何解决方面,却依 旧没有达成普遍的共识。不过与此同时,这个问题已经使哲学家们再 次意识到了审查建立命题及用词方式的必要性。

    第十一章 当代

     我们在讨论过去七八十年的哲学时,面临着一些特殊的困难。由 于我们与这一时期过于接近,以至于很难用一种恰当的距离和超然的 态度来看待它。过去时代的思想家们经受住了后人批判性的考察,随 着岁月的流逝,自然淘汰的作用越来越明显,这也有助于人们做出选 择。一个很一般的哲学家长期获得某种程度的声誉,这种可能性是非 常小的,尽管的确发生过重要人物被不公正地忽略的事情。 更大的困难则是对最近的思想家们做出选择。对于历史人物,我 们有可能全面了解整个发展过程的各个阶段;而当代的人物由于离我 们太近,使我们很难以同样的信心去辨识真相的各个部分。的确,实 际情况只能如此。在事后才变得更明智,并且逐渐理解哲学传统的发 展,要相对容易一些。但是,如果以为能从当代变革的所有细节中总 结出它们的意义来,这只能是一种黑格尔式的幻觉。人们最多有可能 看到某些与更早时期事件相关的普遍趋势。 19世纪后期的一些影响了我们这个时代知识界风气的新发展,可 以作为那一时期的标志。首先,工业化之前的陈旧生活方式崩溃了, 技术力量的巨大发展使得生活比以前更为复杂起来,至于是好是坏, 则不是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我们只是注意到了下述事实:和过去任何 时候相比,我们对时代的要求变得更为多样化,对日常生活的要求也 更为复杂化了。 这些变化也同样出现在知识领域。以前,个人曾经有可能掌握几 门学科,而今天,即使只想彻底掌握一门,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知 识探索的范围被分割得空前的狭窄,这的确已经在我们这个时代引起 了语言上的混乱,这种不健康的现象是某些变革产生的恶果,而这些 变革则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发展强行带来的。在不算遥远的过去,不仅 在某个国家,而且在整个西欧的大部分地区,都有着一种共同的背 景,这种背景为所有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所分享,这当然不是普遍 的或平均主义的粉饰。过去的教育往往是一种特权,一种后来被废除 的垄断;而今天,能否为社会所认同,惟一的标准就是能力,这是另 一种特权。我们丧失了共同的理解基础,年轻人被专门化的需求和压 力引入了狭窄的隧道,以至于没有时间去发展广泛的兴趣。其恶果就 是,致力于不同探索分支的人们彼此交流起来往往感到极为困难。 19世纪还导致了另一种更为切实的语言混乱。在这个世纪,从远 古时代起就为所有国家的学者所通用的语言衰落了,并最终走向了消 亡。从西塞罗时代到文艺复兴,拉丁文曾是学者、思想家和科学家的 语言。高斯在19世纪初期曾用拉丁文写下有关曲面的名著,但这种情 况已经有些罕见了。今天,任何领域的探索者如果想深入自己的专业 工作,都不得不掌握两三门其他语言,这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到今天,尽管某种现代语言看起来最终将发挥拉丁文曾经起到过的作 用,但还是没有找到解决这一难题的办法。 ◎ 科学的严密性:居里夫人和丈夫在实验室。 艺术与科学的分离,是19世纪的另一个新特征,这种退步违背了 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思想倾向。这些早期的思想家们按照一种 和谐比例的原则来追求科学与艺术,而浪漫主义影响下的19世纪却强 烈地抵制科学进步,仿佛它会对人造成腐蚀。科学的生活方式以及实 验室与科学实验,仿佛禁锢了艺术家必不可少的自由和冒险精神。 “实验方法揭示不了自然的奥秘”,这个奇怪的观点,毫无疑问是歌 德以其浪漫主义腔调说出来的。不管怎样,实验室与艺术家工作室之 间的这种对比,正好反映出了前面所说的分离。 与此同时,科学与哲学之间也出现了某种分离。在17世纪和18世 纪初期,在哲学上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往往是那些在科学问题上并 不外行的人。而到了19世纪,这种宽广的哲学视野在英国和德国消失 了,这种状况主要归咎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如前所述,法国人之所 以得以幸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语言不容易准确地翻译出这种哲学思 想,因此科学与哲学的分离未能在法国造成同等程度的影响。从总体 上说,这种分离从此继续发展着。当然,科学家和哲学家并不是完全 忽略了对方,但也许可以公平地说,他们常常不能理解对方在干些什 么。当代科学家要研究哲学,并不比唯心主义哲学家研究科学更容 易。 19世纪的欧洲,在政治领域处于国别差异加剧的状态,而18世纪 对政治问题并没有同样激烈的观点。那时候,当英法交战之际,英国 绅士照样有可能在地中海的海滨度过冬季假期。总的说来,战争虽然 残酷,却打打停停,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并不像过去一百年里的国家 大战。正如许多别的现代事务一样,战争也变得更有效率了。到今 天,如果试图挽救世界,使它免于彻底毁灭的话,那就得寄希望于世 界的统治者们永远无能。不过,如果让公共事务的管理权落到日后的 “阿基米德”(其战争武器是原子弹而不是枪炮)手中的话,我们很 快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没几天活头了。 但是19世纪后期并没有全面地预见到这些变化,相反,那个时代 盛行着一种科学乐观主义,它使人们相信天国会突然降临在地球上。 科学和技术的突飞猛进,似乎也让人们感到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即将 被掌握,牛顿的物理学就是用来完成这个任务的工具。但是,后一辈 人的各种发现对有些人产生了猛烈的冲击,他们仍然以为只要把著名 的物理学原理应用于特殊情况就行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原子结构方 面的发现已经粉碎了世纪之交发展起来的自以为是的观点。不过,这 种科学乐观主义的某些因素至今还保留着,用科学与技术改造世界的 余地的确是无限的。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日益增强的疑虑(甚至专家们也有),即一 个“美妙的新世界”也许并不像一些过分热切的倡导者所想像的那 样,完全是一件幸事。在很大程度上,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可能会消 除,这是我们在有生之年就能看到的一种令人不快的普遍现象,这很 可能会使人类社会成为一部更有效率、更稳定的机器,但它肯定会使 一切思想上的努力到此结束,无论在科学领域还是别的任何领域,这 种梦想实际上都是黑格尔式的幻觉。它幻想存在着可以达到的终极目 标,以为探索是一个走向终极的过程。然而这种观点是错误的,相 反,似乎很显然,探索是没有止境的,也许这将最终使我们远离乌托 邦的臆造者们所梦想的那种目标。 ◎ 画家基里科的作品《伟大的形而上学家》,内涵探索的象征。(收藏于纽约现在艺术博 物馆) 普遍的科学控制,导致了新的具有伦理学特征的社会问题。科学 家的发明和发现,就其本身而言,在伦理学上是中性的,但它们给予 我们的力量却能够转化成好的或坏的行为。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新 问题,使今天的科学更具危险性的,正是现有破坏方式的可怕效能。 另一个问题似乎是现代科学对破坏对象不加区别的特征。从希腊时代 以来,我们确实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一个希腊人在战时可能犯下的 最大的罪行,也不过是砍倒橄榄树而已。 然而,在提出所有这些警告之后,我们也许应该记住,要正确地 透视我们所处的时代是非常困难的。另外,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当 一切似乎濒临灭亡之际,总会有一些具有远见与魄力的人站出来正本 清源。尽管如此,还是完全可以说,我们正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局面。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西方经历了一次空前的物质变革。 科学与哲学的对立,究其原因,是孔德实证主义的一个结果。我 们在提及这一点时可以看到,孔德坚决否定了假设的建立。自然的进 程可以被描述,但不能被解释。从某些方面看,这种观点和当时盛行 的科学乐观主义有关。只有当人们感到科学事业已经达到一定程度的 完备,并感到目标即将实现时,才可能出现这样的理论。值得关注的 是,提到这个话题时,人们总是喜欢断章取义地引用牛顿的一段话, 从而使他的本意遭到了曲解。在谈到光的传播方式时,牛顿慎重地说 自己没有提出假设,他无意去做出某种解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 解释。不过,我们也许能意识到,一种有力的理论(如牛顿的)一旦 创立,就会在一个时期内得到充分的应用,而不需要提出这样的假 设。只要科学家们仍然认为牛顿的物理学将会解决一切悬而未决的问 题,那么他们就会很自然地坚持描述而不去解释。唯心主义哲学家喜 欢按照黑格尔的方式,把探索的一切分支纳入某个包容一切的巨大体 系,而科学家正相反,他们感到自己的研究不应该陷入某种一元论哲 学。 至于实证主义者要求把探索维持在经验的范围内,这是在有意识 地求助于康德及其追随者。为现象寻找理由,并声称提供了解释,这 无异于闯进了解释范畴并不适用的本体之中,因此,这必定是一项不 切实际的工作。所有对探索的哲学意义感兴趣的科学家,都以这种态 度看待科学理论。当康德的名字在这里被引用时,必须记住的是,这 些思想家所得出的观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康德学说。因为,正如我 们所知,康德的认识论把解释范畴的架构看做经验的一个前提条件, 而在现在这种背景下,这些思想家声称解释是非科学的,因为他们设 想它超出了经验范围,所以我们不认为这些科学实证主义者已经透彻 地理解了康德。 E.马赫(1838~1916)就是这些科学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其 《力学》一书为力学提供了一种实证主义解释,并在解释过程中有意 避免了使用牛顿物理学中曾经出现过的经院派术语。像“力”这样的 术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力”并不是我们看得见的东西,我们只 能说,物体以某种方式运动,因此马赫废除了“力”的术语,而用纯 粹运动学的加速度概念来定义它。的确,马赫并不是在宣称建立一门 将会更加有效的力学。事实上,实证主义者所做的就是运用“奥卡姆 剃刀”剃掉空洞的科学概念中明显的累赘。 在这里,我们无法详细地审验这种删减具有多大的合理性,但 是,坚持普遍性科学方法的观点却具有某些重要意义。排斥假设,是 误会了解释在科学中的作用,只要假设能够说明现象和预测未来,那 么它就起到了解释的作用。如果不把假设本身当作探索的对象,那么 它就可以继续解释下去,只要不违背事实。但是,假设之所以能起解 释的作用,仅仅是因为它本身仍然没有被解释。当轮到它需要有说明 时,它也就不再起解释的作用了,不过我们必须利用尚未得到解释的 其他假设来解释它。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你不可能同时解释一切。而 实证主义者却错误地认为你根本不能解释任何事物。如果你真的要抛 弃所有的假设,那么又怎么来从事科学研究呢?剩下的全部方法似乎 就只有培根的分类法。正如我们所知,这种方法并不能把我们引向深 入。因此,恰恰是科学需要继续发展这一事实,证明了马赫之类的实 证主义者的虚妄。迈耶松(1859~1933)的著作对实证主义学说进行 了一针见血的批判。他的认识论的确是康德式的,虽然细节上并不一 致,但在原则上是一样的。 科学哲学家们在试图用科学观点来取代他们所蔑视的“形而上 学”时,常常陷入自己的形而上学困境。从某种角度看,这并不奇 怪。因为,他们虽然有一些正当理由来否定哲学家的形而上学思辨, 但却忘了科学探索本身就是在某些预想的基础上进行的。康德至少在 这个程度上是正确的。因此,像因果关系这样的普遍性概念就是科学 工作的前提,它不是研究的结果,而是一种预想,即使只是一种人们 心照不宣的预想,没有它,研究就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以这种观点来 看问题,那么后来出现在科学家著作中的那些新奇的哲学观,就不像 猛一看上去那么令人鼓舞了。 由于科学家们赞成某种数学的仪式,就把科学陈述及程序的意义 有意地抛开了。科学研究的结果已经推翻了僵化、封闭的牛顿世界 观,但总的说来,科学家们并不打算扩大这种观点,而是满足于利用 数学理论来应付他们的问题,一旦有了恰当的解释,这些理论就会产 生充分的结果。他们不再理会计算与转换的中间阶段,后者不过是起 到了一套规则的作用。尽管这种态度并不普遍,却流传甚广;令人惊 讶的是,它竟使人想起了文艺复兴后期毕达哥拉斯学派及其信徒的数 字神秘主义。 这些普遍性趋势,使哲学领域产生了一场脱离科学的运动。不仅 欧洲大陆唯心主义的复苏如此,而且不列颠的语言哲学也多半如此。 至于后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任务确实不是去发现,而是去评价 被各方接受的各种说法的价值。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哲学一直在做的 事情之一。但是,不同的哲学观却能在不同的程度上,推动或妨碍科 学探索的发展。 现在,我们必须回到正题,讨论一下哲学本身。在19世纪后期, 从大陆漂流而来的唯心主义在英国的哲学舞台上占据了主导地位。不 列颠的雨水来自爱尔兰,唯心主义则来自德国。然而这个领域的领军 人物却并不完全坚持黑格尔传统。在牛津从事研究和创作的F.H.布莱 德雷(1846~1924)批驳了唯物主义,他所追求的“绝对”使人想起 斯宾诺莎的上帝或自然,而不是黑格尔“绝对理念”的那个“绝 对”。另外,他在讨论中所采用的辩证方法,也并不是黑格尔所谓的 有机生成原则,而是一种符合柏拉图及其爱利亚传统的推论工具。的 确,布莱德雷在不遗余力地批判黑格尔有点理性的一元论,因为后者 有一种把认知与存在混为一谈的倾向,这种观点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 和毕达哥拉斯学派。布莱德雷试图在理性思维的范畴之内,达到纯粹 感觉或经验的境界,我们正是在这个阶段,才能够谈到实在性。思维 常常歪曲了实际存在的东西,仅仅产生出一些现象。之所以造成这种 结果,是因为人们把外来的分类与关系的框架强加于实在存在。因此 布莱德雷认为,在思维过程中,我们会不可避免地使自己陷入矛盾之 中。这种学说见于《现象与实在》一书。 ◎ F.H.布莱德雷 布莱德雷抨击思维的主要出发点是:思维必然是理性的;至于关 系,正如他所说,则把我们卷入了矛盾之中。为了使这个奇怪的结论 得以确立,布莱德雷采取了“第三人论证”的形式,柏拉图式的巴门 尼德派曾用这种形式来批驳苏格拉底的参与论。由于品质与关系是有 区别的,但同时又是不可分的,所以我们应该可以在任何特定的品质 中,将严格属于品质和关系的两部分区分开来。不过,我们不能区分 品质本身的各个不同部分,即使能,也会遇到把品质与关系这两部分 重新扯到一起的难题。这样就会牵涉到一种新的关系,“第三人论 证”也就由此介入其中了。 这样一来,思维领域及其科学就陷入了矛盾的困境,因而属于现 象而不是实在。布莱德雷在这里令人费解地绕了一圈后,却得出了和 休谟相同的结论,尽管他们的根据不同。他和休谟一样,也否定了 “自我”概念,因为它涉及关系。正是由于同样的理由,也必须把现 有宗教的上帝当做现象不予考虑。 用这种方式清理了现象之后,布莱德雷在“绝对”中看到了实 在,这里所说的“绝对”,似乎就是爱利亚学派从内心(比理性思维 更直接的层次)体验到的“太一”。在“绝对”中,一切差异得到了 统一,一切冲突都得到了解决。但这并不意味着现象被取消了,因为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思维和科学研究都要涉及现象。同样,人所犯 的罪,也像现象一样扎根于日常世界,无法抹去。但是从“绝对”的 高度看来,这些缺陷似乎已经消失了。 本纳德多·克罗齐(1866~1952)的哲学似乎是另一种派生于黑 格尔的唯心主义,尽管维科的直接影响可能更大一些。克罗齐不是一 位学院派哲学家,他一生长寿,而且在经济上独立。他的国际声望使 他在法西斯时代幸免于难,没有受到太多的骚扰。战后,他曾在意大 利政府中担任过多种职务。克罗齐创作了大量的历史和文学作品。 1905年,他创办了文学杂志《批评》,并一直担任它的编辑。他的哲 学态度有一个特点,就是强调美学,因为当心灵思索一件艺术品的时 候,它正在具体地经验。 ◎ 本纳德多·克罗齐 克罗齐和黑格尔一样,也认为实在是属于精神的。黑格尔的一元 论不肯为不列颠经验主义(甚至康德理论)认识论的各种困难留有余 地。尽管黑格尔强调辩证法,并坚持精神过程包含着对障碍的能动性 克服,但克罗齐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直接回到了维科的“真理即事 实”。不管怎么说,他看到了黑格尔主义的某些主要弱点:一是把辩 证法应用于自然;二是把数的三分法搞得玄而又玄。黑格尔一开始就 在他的唯心主义体系概念中犯了错误,我们已经对此作了一些批判性 评论。在这里,还可以补充一点:辩证发展的学说与终极目标的实现 是相抵触的。克罗齐保留了发展概念,尽管他没有接受黑格尔对这一 概念的解释。他没有采纳辩证的进程观点,而是对维科的阶段论进行 了加工。维科曾认为这些发展是循环式进行的,因此,万物最终都将 回到同一个起点。回顾一下就可以发现,恩培多克勒也持这一观点。 而克罗齐则认为这些发展是往前进行的,因此,当心灵回到起点时, 它已经在过程中有了新的觉悟。 克罗齐尽管批驳了黑格尔,但他仍然在自己的著作中保留了很大 程度的辩证法。他在《美学原理》中的说法就使人想起黑格尔的逻辑 学。“谬误与真理之所以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因为纯粹、绝对的 谬误是不可想像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存在这种谬误。谬误 用两个声音说话:一个声音对错误进行断定,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否定 它。这是一场‘是’与‘非’的斗争,也就是所谓的矛盾。”克罗齐 认为这段摘录也可以用来强调以下观点:心灵可以把握住实在。从原 则上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发现的。任何不可想像的东西都 不可能存在,因此,只要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可以想像。需要指出的 是,布莱德雷的观点正好颠倒了过来,他认为可以想像的东西就一定 存在,其表达公式是:可能存在和一定存在的东西才存在着。最后, 克罗齐把维科描述成了19世纪的理性主义者,这是黑格尔派的影响所 致,实际上,维科应该是17世纪的柏拉图主义者。 ◎ 亨利·柏格森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有影响的法国哲学家是亨利·柏格森 (1859~1941),他在反对科学方面引起了完全不同的变化。他坚持 的非理性主义传统,可以追溯到卢梭以及浪漫主义运动。柏格森和实 用主义者一样,也强调行动至上。在这方面,他对哲学和科学探索中 谨慎而冷静的理性方式有些不耐烦。理性思维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力求 精确,《沉思录》中的笛卡尔格言就很好地表达了理性思维。首先, 当我们试图在语言的框架内捕捉瞬间的经验运动时,我们似乎就阻碍 了实在的流变,得到的只是一幅苍白而静止的语词图画。在这里,我 们遭遇了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的古老问题。柏格森要做的,就是坚 持流变在经验中的实在性,反对用理性的僵化形式来模仿和歪曲世 界。至此,柏格森的问题似乎让人想起布莱德雷,但答案却完全不 同。布莱德雷的形而上学最终和他的逻辑理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特别是真理的一致性理论,而柏格森则认为必须克服逻辑本身的影 响。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布莱德雷说成理性主义者,把柏格森 说成非理性主义者。 和19世纪唯心主义及唯物主义一元论形成反差的是,柏格森哲学 又回到了二元论的世界观。然而,把宇宙一分为二的观点并不完全就 是早期的二元论。一个是笛卡尔所说的物质;另一个则是某种活力原 则(不同于理性主义的心灵或精神)。活力与物质这两种巨大的力量 卷入了一场永恒的斗争之中,积极的生命冲动试图克服由惰性物质设 置的种种障碍。在这个过程中,生命的力量虽然受到了物质条件的影 响,但仍旧保持着自由行动的基本特征。柏格森抛弃了传统的进化 论,是因为它具有理性主义倾向,这种倾向不允许出现任何全新的东 西。这就损害了柏格森赋予生命的行动自由,他认为进化能产生真正 的新事物,从字面意义看,进化是创造性的。 柏格森在自己最有名的著作《创造性进化论》中提出了这一学 说,他所设定的这种进化过程直接来源于艺术创作的类推。正如艺术 家在创造性欲望的驱使下采取行动一样,自然界的生命力也是如此。 进化的变革通过源源不断的创造性欲望来实现,而这些欲望所针对的 则是迄今尚不存在的某些新特性。 进化过程使人类成了智能超越本能的动物,在柏格森看来,这是 人类的不幸。在他之前,卢梭也有同样的观点。人的智能有禁锢本能 的倾向,从而剥夺了人的自由,由于智能把它的概念性条条框框强加 于世界,因而扭曲了世界的本来面目。理性主义学说认为智能是争取 自由的力量,而我们实际上已经远离了自由。 本能的最高形式是直觉,直觉是某种直接与世界相一致的精神活 动。智能在歪曲世界,而直觉却在如实地把握经验。根据柏格森的观 点,智能的困境就在于它只能胜任对物质世界非连续性的说明。显 然,这种观点和如下概念有关:语言是非连续性概念的框架。至于生 活,则在本质上是连续的,所以智能不可能理解生活。在这方面,我 们似乎必须依赖于直觉。柏格森认为,智能与直觉的区别类似于空间 与时间的区别。智能分解并分析世界,它以一种梦幻般的永恒方式发 挥作用。我们以前在词的本义上对比过理论与实践,认为智能是理论 的,它以几何学方式来看待世界,对它来说,世界只有空间而没有时 间。然而生活却是一种时光在流逝的实在的事务,于是直觉就介入了 生活。的确,通过智能而获得的空间性分析有一定的意义,但它们却 使我们不能正确地理解生活。物理学理论中的时间并非真正的时间, 而是一种空间性隐喻。柏格森把直觉的实在性时间称为“绵延”,但 “绵延”到底是什么,却不容易说清楚。柏格森似乎认为它是某种纯 粹的经验,当我们停止理性思维,彻底放任自己翱翔于时间之巅时, 这种经验便主宰了我们。可以说,在某些方面,这种观点类似于认识 的存在主义模式,克尔恺郭尔首先提出了这种模式,后来存在主义者 加工并接受了它。 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与他对记忆的解释有关。在记忆中,具有意识 的心灵会设法联通过去与现在。过去已经不复存在,而现在则正具有 活力。当然,这种观点所假定的恰恰就是那种数学意义上的时间。如 果是在别的地方,柏格森就会想方设法摈弃它,而支持“绵延”。如 果要使关于活动的陈述有意义,那么就必须将过去与现在分开。另 外,记忆一词的双重含义也产生了某种混淆,有时候,我们把记忆理 解为此时此地正在回忆的精神活动,有时候又把它理解为正在如此回 忆的过去的事件。精神活动与其对象的混淆使得柏格森把过去与现在 放到一起纠缠不清。 柏格森的思想有反理性主义的倾向,因此他不喜欢为自己的观点 (期望别人接受的观点)提供理由,无论这理由是好是坏。相反,他 喜欢借助于某种诗化的属性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这样做虽然非常精 彩,但不一定能使读者信服。的确,任何企图超出理性范围的准则都 会面临这种困难,因为,一旦论及接受观点的理由,就已经进入了理 性领域。 我们最好认为柏格森的理论指出了经验的一些心理学(而不是逻 辑学)特征,从这个意义上,它与心理学理论的某些趋向是一致的。 至于存在主义,我们也可以这样去考虑。心理学领域伟大的新发展就 是精神分析论,不过在展开对它的简略探讨之前,我们必须提及心理 学的另一个趋向,即通常所说的行为主义观点,它在许多方面和精神 分析论是对立的。心理学的行为主义是实证主义的一个分支,它否认 过去的内省心理学表面上看来的神秘本质,宣称赞同公开的行为(分 析)。只有观察到正在做的事情才有意义。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们最 多只能够通过某种方式,以概念框架来描述行为和行动的意向。而这 些东西是公开的、可以观察到的,而且经得起物理学家实验的检验。 ◎ I.P.巴甫洛夫,俄国生理学家,从事条件反射研究。 这种方法的一种简单的推广,就是为心理学事件找到纯物理学和 生理学的解释,因此,在前面解释过的意义上,这种理论就是唯物主 义和实证主义的。这种发展中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俄国生理学家 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研究。我们都听说过巴甫洛夫和流涎狗的故事, 简单地说,该实验就是在向动物提供食物的同时发出某种信号,例如 在屏幕上显示某个图形。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只要出现图形,就能使 动物产生期待食物出现的生理反应,一见到相应的信号,动物就开始 流唾液。这种反应就叫条件反射。 这类研究要表明的是,可观察的具体情景揭示了某些有关联的事 件,而这种联系可以通过强加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来予以改变。 从这一点上看,解释中所采用的联想主义心理学就完全是传统的休谟 方式。不过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以下言外之意:没有必要把这些神秘 本质假设为思想;能观察到的相关事件已经包括了我们可以说出的一 切。这也许是一个极端的例证说明,无疑需要加上某些限定条件。不 过,就我们现在的讨论目的而言,它已经足以预示趋向了。 ◎ 巴甫洛夫在实验室 在哲学方面也出现了一种类似的发展,即语言学的一些形式废除 了传统意义上的含义,取而代之的是语言的实际用法,或在适当场合 以某些方式使用语言的意向。我们也应该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去流 口水,而不是思考。 与行为主义观点完全对立的各种心理学理论,都与西格蒙德·弗 洛伊德(1856~1939)这个名字有关。他从一种纯生物学的观点出 发,最终确立了他的心理学,他的学说不受限制地看到了隐蔽的本 质。这一理论中的“潜意识心灵”概念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就本质 而言,潜意识是不能直接观察到的,这个理论是否健全,我们姑且不 论,在这里必须重复的是,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一个十分正确的科学 假设。那些出于实证主义偏见而排斥假设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它在科 学方法中的作用,但是在弗洛伊德这里,潜意识心灵的理论及其运作 方式,却为心理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手段。首先是弗洛伊德关于 梦的一般性理论,参见《梦的解析》(1900);其次是他关于遗忘的 理论(与前者有关),1904年出版的《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一书 对该理论作了通俗的解释。 梦与醒的区别在于:梦允许某种自由和幻想,这些东西在清醒的 生活中是经不起事实的考验的,但做梦者的这种自由毕竟要比现实中 的自由更彻底。这也是任何关于梦的普遍性理论的结论。弗洛伊德著 作总的假设是:在日常生活中,由于种种原因而受到抑制的需求和欲 望,却能在梦中实现。我们不能在这里深入地探讨抑制的机制和个人 心理器官的详细结构,但只要指出以下这一点就足够了:做梦者有一 定的自由来重新组合基于直接经验的各种因素以及白天(乃至孩提时 代)受到抑制的愿望。解释的作用就在于揭示梦的真正含义,这里面 包括对抑制过程中某些象征符号的认识。为了掩盖某种令人不快的真 相,或担心真实意图得不到支持,而避免直言不讳。在做出这些解释 的过程中,弗洛伊德确立了一整套象征符号一览表,不过,他本人在 使用这些象征符号时,比他的追随者们更为谨慎。 在治疗学方面,我们必须记住,弗洛伊德是一名医生,他认为这 些过程的暴露或对其进行精神分析,有助于调节压抑引起的神经失 调。要达到治病的目的,仅仅依赖分析是不够的;但如果没有它,甚 至不可能作任何尝试。当然,治疗学里的知识概念也不是什么新东 西,如前所述,苏格拉底早就有过这种看法。当代语言分析学家们也 对哲学难题持有一种极为相似的观点,他们把这些难题比作需要用分 析来治疗的语言学神经官能症。 ◎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创始人。 关于遗忘,弗洛伊德认为它和类似的压抑机制有关,我们遗忘是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害怕记忆。为了治愈遗忘症,我们必须知道,是什 么东西使我们害怕记忆。不管怎么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是有价值的, 它在对梦做出普遍性科学解释方面进行了认真的尝试。当然,其中一 些细节性解释并不是完全令人信服的,例如,弗洛伊德的象征符号一 览表似乎就不能完全接受。当然,正是由于对性行为和性压抑的坦白 承认,才使得精神分析引起了人们更多的关注,同时,这也使它成了 无知者谩骂的对象。 进入20世纪以来,美国哲学的主导力量一直是经过修正的实用主 义,这一运动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约翰·杜威(1859~1952)。杜威是 新英格兰人的后裔,深受该地区古老的自由主义传统的影响。他兴趣 十分广泛,其范围超出了学院派哲学。他的主要影响也许是在教育领 域,自1894年成为芝加哥大学的哲学教授以后,他在这个课题上就很 有发言权。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传统教育和技术社会所需的职业培 训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的话,那么杜威的著作在其中起了部分作用。 ◎ 约翰·杜威 杜威的哲学中的三个主导概念,把他的哲学与某些早期发展联系 在了一起。我们已经提到过实用主义的因素,和皮尔斯一样,杜威也 认为探索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对行动的高度重视,这一点是柏格森主 义的,而不是实用主义的。如前所述,实用主义者也确实相信行动的 重要性,不过我们必须回顾一下,詹姆士曲解了皮尔斯,后者的能动 性更接近维科在阐述“真理即事实”时所想的东西。最后,杜威的理 论中有很大程度的黑格尔因素,尤其是他坚持认为探索的终极目标是 有机或统一的整体。因此,他把过程中出现的逻辑步骤视为通往整体 的工具,这种工具性的逻辑概念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有很多共同之处, 如果我们把后者当成确立完整体系的一种工具的话。 追随实用主义学派的杜威,不愿意受到传统的真理和谬误概念的 羁绊,因为它们来自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数理哲学。相反,杜威论 述了可保证的断言性,这一概念派生自皮尔斯。不过我们要补充一 点,皮尔斯后来认为存在着一个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无论它离 我们多么遥远。 关于消除绝对意义上的真理这个一般性问题,我们可以运用谈论 普罗泰戈拉时的那种批判。假设有人断定我是一个讨厌的人,如果我 以实用主义者的语气问他,是否能保证这个断言具有正当理由,那么 他会如何回答呢?实际上,如果坚持这种观点可能对他有利,那么就 会诱使他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是,不管他肯定或否定,他都会立即打 破自己的实用主义原则,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一个保证的问题了。他根 本没有想到第二层的保证,这实际上直接导致了一种无穷的回归。反 过来,如果他肯定或否定,他就隐晦地承认了真理的某种绝对意义, 就算他搞错了问题的真相,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他也可能真诚地做出 某种回答,最终却发现是那虚伪的。要想给出任何一个答案,都必须 在无形中接受某种绝对标准。这种批判不仅对实用主义的真理理论有 效,而且适用于试图以其他标准来定义真理的任何理论。 要搞清这种把逻辑纳入行动的企图来自何处并不难。事实上,它 来自柏格森派的不满:按照传统、客观的逻辑观,世界上就不可能产 生任何真正的新事物。正是由于要求创新的呼声,这种理论才被激发 起来,并得以建立,最终出现了把人活动的多样性和表达这种多样性 的语言与逻辑的固定框架相混淆的情况。如果不认识到这些标准,人 就容易超出界限,并忘记自己能力有限这一事实。 ◎ A.N.怀特海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到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我的老同事A.N.怀 特海(1861~1947)。前面说过,他是一位数学逻辑学家。和我一起 完成了《数学原理》一书后,他的兴趣逐渐转向了当代科学的哲学问 题,并最终陷入了形而上学。1924年,他实际上开始了一种新的生 活,出任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一职。他晚期的作品大多晦涩难懂。尽 管说一本书难懂,这本身不是什么批判,但我必须得承认,怀特海的 形而上学思辨对我来说,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我还是要尽力对 它作一番简略的陈述。 怀特海认为,要想把握世界,我们就决不能遵循伽利略和笛卡尔 将“实在”分为第一、第二属性的传统。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只 能得到一幅被理性主义范畴论扭曲了的图画。更准确地说,世界是由 无数鲜活的事件组成的,其中每一事件似乎都让人想到莱布尼茨的 “单子”。但是和“单子”不同的是,事件是暂时的,它会消亡,并 生成新的事件。不知为什么,这些事件又发生在各种对象之上。我们 可以把这些事件理解为赫拉克利特的流变,把各种对象看做巴门尼德 的球体。当然,事件和对象都是抽象的,但在实际过程中,两者又有 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至于与“实在”的真正接触,则需要一种发自内 心的认知,需要把认知者和认知对象合并为一个单一的实体。在这 里,我们想到了斯宾诺莎。怀特海主张:每一个命题最终都必须根据 它与宇宙体系的关系来看待。显然,这是系统唯心主义的一种形式, 尽管它并不完全具有杜威哲学的唯心主义特征。杜威的整体概念要追 溯到黑格尔;而怀待海的唯心主义则与谢林后期的有机体概念更一 致。 简单地说,这大概就是怀特海形而上学的主要思想。我不敢说它 将在哲学史上拥有什么样的地位,不过使我们感兴趣的是,一种形而 上学的学说在这里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从对某些普遍性科学问题的兴 趣中直接产生出来的。诚然,我们已经了解到,17世纪的理性主义者 和19世纪的唯心主义者都是如此。从科学理论试图掌握整个世界这一 点来看,它所追求的目标正是形而上学的,不同在于,科学对严酷而 难以解决的各种事情承担了更大的责任。 如果可以说19世纪比以前的任何时代都更为彻底地改变了世界的 话,那么过去的五十年也是如此,这一时期的改造甚至更为急剧。第 一次世界大战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进步的概念作为一种主导思想,曾经激励了数代人。世界似乎正 朝着一个更美好、更文明的方向发展,西欧是慈善家,而世界其他地 方则是政治和技术上的附庸。从某些方面看,这种世界观并不是没有 道理的。毫无疑问,西方在政治上,在掌握由工业产生的物质力量方 面,占据着主导地位。非凡的自信和上帝站在进步一方的感觉,成了 这一切的后盾。工业社会的发展导致了人口的剧增,一百年来,英国 的人口数量增长了五倍,但是马尔萨斯的悲观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 相反,由于工业社会开始克服自身的初步问题,社会的普遍生活方式 逐渐变得舒适起来。 这些变革导致了乐观主义情绪的盛行,人们对未来信心十足。而 在这之前,这样的情绪和信心一向是经常动摇的。20世纪所有的主要 思潮都具有这种乐观主义基调,功利主义、实用主义和唯物主义莫不 如此。最明显的例子也许就是马克思学说,它甚至成功地把“进步不 可避免”的信念保持到了今天。作为惟一的政治理论,它一直坚持着 自己天真的信仰,尽管从那以后,世界已经饱尝了各种动乱的滋味。 就生硬的教条和乌托邦式的观点而言,马克思学说是19世纪的出土遗 迹。 生活在这种进步的氛围之中,人们似乎觉得世界建立在牢固的基 础之上。不仅那些富有的人有这种思想,就连那些最底层的贫民也觉 得自己的命运能够改善、将会改善,这种希望最终的确没有落空。同 时,教育的普及也有助于人们认识到改善自身状况的途径,因为在这 个新社会中,那些没有职权优势的人可以通过知识和技能出人头地。 这种竞争因素在社会是一种新事物。商人之间的竞争固然和商业本身 一样古老,然而,一个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善自己的境遇,这 却是一个最近才出现的新观念。中世纪的人们普遍接受这样的观点: 每个人的位置都是由上帝安排的,改变神定的秩序是一种罪恶,这些 陈腐观念首先是遭到了文艺复兴思想家的怀疑,到了19世纪,则被彻 底肃清了。 当然,这里所描述的情况属于工业化已经有了根基的地区,包括 英国和西欧的部分地区。必须记住的是,这些地区只占地球可居住面 积的一小部分。这些国家的发展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已经与其人口数 量完全不成比例了。不过在人类历史中,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单就 面积而言,古代波斯帝国比希腊更辽阔,但它的影响却是微不足道 的。 那些生逢盛世,并受到进步思想激励的人,似乎在满怀信心地为 将来作打算。形势是如此的安定,以至于人们有理由从整体上展望他 们的未来。同时,这些打算又完全是个人的事,因为只有通过自己的 不懈努力,才能获得地位和保障。对于社会底层的贫民,则由有责任 心的公民来为其提供救济和自愿资助。奇怪的是,提供社会福利的第 一个决定竟然是俾斯麦做出的,为了占据对社会主义反对派的优势, 他先发制人地为工人们引进了某种形式的健康保险。 普遍自由主义的政治观是这个时期的另一个显著特征。人们理所 当然地认为政府从事的只是旁观性工作,它的职责就是对各种利益冲 突做出裁决,至于政府会干预工业或商业的运作,人们甚至连想都没 想过。今天,政府本身经营各种企业,则是马克思主义影响了我们对 社会问题的看法所致。至于行动自由,在整个欧洲的绝大部分地区是 完全不受限制的。正如现在一样,那时的俄国是一个例外,除了沙皇 帝国要求出具护照以外,你不用带任何证件就可以走遍西欧。同时, 人们外出旅行的机会也不像现在这么多,部分原因是由于开销太高, 限制了不少人的行动。从那以后采取的种种控制措施则表明,国际间 的信任已降到了多么严重的地步。 在政治方面,西欧从1870年以来,已经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和平。 事实上,这种幸福的局面并不是世界性的。非洲有殖民地冲突;在远 东,俄国败给了日本,后者努力学习西方技术和文明,已经取得了极 大的进步。尽管如此,对于生活在我们这个角落的人来说,世界似乎 仍旧是一个公正的国度。这就是五十年前的情景,当我们回顾它的时 候,就很容易感到那时候的人们仿佛生活在梦境之中。 然而整个价值体系被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摧毁了。尽 管在19世纪的进程中,已经出现了比较强烈的国家意识,但在这之 前,那些国别差异是一直隐藏着的。现在,它们爆发了,并导致了空 前的世界性大屠杀。随着这场大灾难的发生,人们对进步的信心锐 减,怀疑的气氛日益增长,世界再也没有从这场破坏中完全恢复过 来。 从纯技术角度看,第一次世界大战表明了武器的改进速度远远超 过了军人战术思想的发展,结果导致一场可怕的、难以预料的大屠杀 极大地削弱了西欧的实力。自1918年以来,法国的虚弱和不稳定在很 大程度上就是这次战争的后遗症。同时,美国逐渐在世界事务中发挥 了核心作用。而俄国经历了布尔什维克革命后,建立了远比沙俄帝国 强大的新工业化社会。民族主义情绪从维也纳会议以来一直在地下郁 积着,现在终于以新民族国家的形式表现出来了。每个国家都对自己 的邻国怀有戒心,行动自由受到了种种限制,直到今天,情况才有所 好转。 欧洲各国的进一步互相残杀将真正威胁到西方文明的继续存在, 这一点已经变得明显起来了,这也是1919年建立国际联盟的主要原 因。在这种努力为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合作奠定基础的尝试中,美国总 统威尔逊是主要倡导者之一。事实上,由于他的建议最终未能获得本 国的支持,所以一开始就极大地削弱了国际联盟的地位。同时,中央 权力的瓦解,反而使更激烈、更不妥协的民族主义得到了空前的复 苏。国际联盟成立还不到二十年,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独裁就发动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其规模和破坏程度都超过了过去历史上的任何一次 战争。更庞大的军事技术力量,更强烈的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使军 队之间的冲突转化成了全面战争。受它影响的不仅是士兵,而且还有 普通百姓。原子弹首次在日本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威力,破坏性力量中 的这一终极成果,现在已经使人类有了自我毁灭的可能。人们是否能 足够明智地抵制这种诱惑,则是个未知数。我们希望,二战后取代了 旧联盟的联合国能够成功地制止那种不死不休的相互毁灭。 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推动技术发展的两股主要力量就是贸易和 战争。近年来发生的各种事件已经以惊人的方式证明了这一点。电子 和通讯的发展产生了现在所谓的第二次工业革命。这次革命就在我们 的眼前改造着世界,它所采用的方式甚至比以蒸汽机为基础的第一次 工业革命还要剧烈。同样,运输工具所经历的变革也是19世纪做梦也 想不到的。从罗马时代到出现铁路,相对来说,旅行方式的变化并不 大,但从那以后,人类已经把伊卡洛斯的神话变成了现实。大约80年 前,人们还以为在80天内环游地球是一种幻想,而现在,只用80个小 时就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在某些方面,这些意义深远的发展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人们来 不及适应新的环境。首先,大规模的国际冲突已经危及到了19世纪普 遍的安全感。人们不可能再以同样的方式来看问题。同时,国家行为 已经严重侵犯了曾经一度属于个人的行动自由。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是多方面的。首先,工业国家经济生活的日益复杂化,已经使这些国 家对任何骚乱都极为敏感,由于我们现在的社会远不如中世纪那么稳 定,因此就有必要对那些可能推翻政府的各种势力采取一定程度的管 制;其次,为了抵消不可避免的动乱,就必须提供某种均衡力量,这 就使国家的行为卷入了经济事务;第三,人们虽然丧失了独立争取到 的保障,但国家提供的种种服务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补偿,这些变化 和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几乎没有什么关系,而主要取决于文明世界的 技术水平;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些政治体制截然不同的国家里,这些 问题却是多么的相似。 组织体制在现代生活中的决定性影响,已经引发了非理性主义哲 学思维的新倾向。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些思潮不仅反对曾激发过当代 独裁统治的权力哲学,而且反对“科学对人类自由的威胁”。非理性 主义的主要哲学观点,见于复苏的存在主义学说。存在主义近年来曾 在法国和德国的哲学领域发挥过主导作用,对此,我们将作一些简短 的评论。在这里,需要注意的要点是:这种趋向包含了各种学说,它 们常常相互争执不休。 在欧洲大陆,与存在主义学说相伴的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回归; 在英国,哲学近年来主要是沿着语言学的轨迹发展。大陆哲学与英国 哲学之间的鸿沟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巨大,确实,它们甚至都不承认 对方真的是在从事哲学研究了。 ◎ 随着航空联系的增强,世界各地间距离已经缩小。 以上就是当代思想领域简略的背景轮廓。如果要勾勒出一幅草 图,那么我们不仅要冒曲解真相的风险,而且要冒缺乏洞察力的风 险。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不过,我们可以看到 一个普遍性结论,迄今为止,西方文明之所以能主宰世界,是由于它 的技术和产生技术的科学、哲学传统。现在看来,这些力量似乎仍然 占据着主导地位,尽管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为什么必然如此。当西 方的技术和技能传播到世界其他地方后,我们的优越地位就因此下降 了。 大陆的存在主义哲学在某些方面是令人困惑的,有时候确实很难 看出其中有什么东西能算传统意义上的哲学。但整个存在主义运动共 同的起点,似乎是认为理性主义哲学不能合理地解释人类存在的意 义,理性主义者通过概念体系所作的一般性描述,未能把握个人经验 的具体特性。为了弥补这个明显的不足,存在主义者求助于克尔恺郭 尔所谓的“存在主义思维模式”。理性主义从外部探讨世界,不能恰 当地处理鲜活经验的直接性。要把握世界,还必须按存在主义方式, 从事物内部入手。 对于这种明显的困惑,人们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的论述。首先,有 人可能很想指出,从这些思辨的含义看,人生是没有意义的。生活的 目的就是以一种尽可能有趣的方式活着;至于未来的目的,则都是幻 想。另外,存在主义思维模式的概念本身也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如果 你反思任何事物的存在,那么你考虑的必然是特定的东西。存在本身 就是一个错误的抽象概念,甚至连黑格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毫无疑问,这些激烈的论证是有效的,但却容易妨碍我们看清这 些思想家所要暗示的东西。所以,我们应该对存在主义采取比较宽容 的态度,并尽力简明扼要地说明它试图表达的是什么。 ◎ 卡尔·雅斯贝尔斯 卡尔·雅斯贝尔斯的存在主义哲学虽然摆脱了唯心主义的形而上 学,但他所承认的三种存在中,却保留了黑格尔意义上的某种辩证因 素。雅斯贝尔斯年轻时对心理学,尤其是对心理病理学感兴趣,并由 此逐渐转入了哲学,因此,他的哲学研究是以人为中心的。从这个意 义上看,我们可以把他的存在主义描述成人本主义,萨特就曾用这一 短语来给自己的哲学命名。不过,和文艺复兴时的客观人文主义形成 反差的是,这里的存在主义最多只能算一种主观人文主义,所以,使 用萨特的格言就是对存在主义哲学家的一种曲解。 我们在雅斯贝尔斯的存在论中,遇到了三个不同的概念。层次最 低的就是客观世界,它只是简单地存在于此,所以,客观世界的存在 是一种从外部来把握的“存在于此”,它涵盖了一切门类的科学。但 我们却无法充分、正确地认识它的存在本身。适用于科学领域的客观 存在,确实妨碍了我们感受这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即雅斯贝尔斯所说 的“自我存在”或简称“存在”,该存在模式不再对支配客观存在领 域的理性负责。据称“自我存在”或“个人存在”往往含有超越自身 的暗示,为了不使雅斯贝尔斯感到委屈,我们可以用亚里士多德的术 语来描述,即他认为“个人存在”本身隐藏着各种不确定的“潜在 性”。在争取突破自身的过程中,这种“自我”就和第三类存在协调 起来,后者可以称做“超越”,它是一种包含了前两种存在模式的 “自在”。虽然雅斯贝尔斯并不追求那种激励了唯心主义者的目标, 但很明显,他的“三类存在”构成了辩证进程的一个妥当的例子。 不知为什么,该学说在这里竟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理性范围。就 像我们在前面所看到的那样,对于任何企图在原理上颠覆理性的理论 来说,这都是一个固有的难题。当然,人们受感情支配的程度,不亚 于,甚至超过理性,这虽然让人难堪,却也的确如此。从原则上说, 这并不是对理性的一种制约,不过,当它形成了某种理性的理论,却 又企图使理性本身失效时,就会出现难堪的自相矛盾。因为,要想解 释任何事物,就必然会求助于理性,如果否定了理性的效力,就无法 找到理论上的依据,我们说不出道理来,就只好保持沉默。存在主义 者在一定程度上也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有时候他们的确也 提倡沉默,尽管自己并不去实行。至于雅斯贝尔斯,他意识到了困难 所在,并尽力作了某些修正:承认理性最终还是重要的。 雅斯贝尔斯在上述存在划分的基础上主张:本质上必然具有解释 性的科学,必然不能真正把握“实在”。因为,如果承认解释与解释 对象之间存在着差别,就等于无形中承认我们已经失败。似乎可以这 样设想:一切陈述之所以都是对事实的歪曲,仅仅因为陈述并不等同 于陈述对象。因此,由于陈述还涉及别的东西,所以它们就被认为是 不充分的。必须注意的是,陈述在这里之所以被视为不充分,是由于 它的本质属性不充分,而不是像唯心主义所说的那样,是由于它脱离 了能够为它提供全部意义的其他陈述。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哲学讲的就是“超越”或“自在”这种存在 模式,更确切地说,哲学就是个人在超越过程中的奋斗。至于个人的 道德,则在个人存在的层面上发挥作用,人们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才 能彼此了解和体验到自由感。既然自由处于理性范围之外,我们就不 能对其作理性的解释,而只能满足于辨认它在某些情绪中的表现。据 称,我们的自由感是与某种忧虑或恐惧感相随的,雅斯贝尔斯借用了 克尔恺郭尔的这个短语。总之,我们可以这样说:理性支配着“存在 于此”(客观世界)的领域,而情绪则支配着“自我存在”的领域。 雅斯贝尔斯的存在主义在“超越”的层面上像克尔恺郭尔学说一 样为宗教留有余地,而马丁·海德格尔更具形而上学意味的著作却充 斥着截然不同的腔调。由于措词十分怪异,因此他的哲学晦涩难懂, 我们忍不住要怀疑语言的运用在这里是不是太随心所欲了。他的哲学 思辨中有一个有趣观点,即他所坚持的“虚无(不存在)是某种实证 的东西”。正如存在主义中的许多其他观点一样,这也是一种假冒逻 辑的心理学观察。 在法国,存在主义运动曾经与文学有着紧密的联系。该运动最著 名的倡导者让·保罗·萨特,不仅创作了有影响的哲学论文,而且创 作了多部小说。他的大部分存在主义思想都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来体 现的,这些人物面临着某种行动的呼唤,这正是存在主义如此重要的 一个原因。小说作为文学媒介,提供了反映人类困境的完美工具。 ◎ 马丁·海德格尔 ◎ 让·保罗·萨特 人类自由的存在主义观点被萨特推向了极端。人类不断地抉择自 己的命运,这些抉择与传统或个人生活中的先例并无联系,每一个新 的决定似乎都需要完全的投入。那些害怕这一真相的人,试图从世界 的合理化思考中寻求保障。在这方面,科学工作者与宗教信徒的表现 是一致的,都企图逃避现实。但萨特认为他们都错了,世界并不像从 科学角度所看到的那样,至于上帝,则似乎从尼采时代起就已经死 了。决心面对世界本来面目的人,确实容易联想到尼采的英雄,萨特 的无神论正是从这一源泉中派生出来的。 萨特反对的实际上是理性主义的必然性概念。这一概念见于莱布 尼茨和斯宾诺莎的著作,并为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所继承。我们不妨回 顾一下,在这些思想家看来,任何存在物原则上都是可以被视为必然 的,如果我们采取某种足够宽容的看法的话。这样,自由学说就不可 避免地要采用斯宾诺莎或黑格尔的形式,自由存在于和必然性运作相 协调的存在之中,这种自由观一旦遭到抛弃(如萨特那样),其他观 点似乎就会自动出现。前面说过,理性主义的必然性观点支配着理论 科学,因此,一旦我们采纳了存在主义的自由学说,那么就必须抛弃 这种必须性观点。同样,还必须抛弃理性主义神学,尽管萨特走得太 远了,企图把它和无神论联系起来。如果我们有萨特所设想的那种自 由,那么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选择。如前所述,对于这个问 题,实际上不同的存在主义思想家已经作了不同的选择。 在批判理性主义的必然性观点时,存在主义特别关注一个重要的 论点。但是,它的哲学批判并不比基于心理学基础的情感断言更有说 服力。正是从一种压抑的情绪中,存在主义发起了对理性主义的反 叛。这种反叛导致了一种奇怪的个人世界观,即现实世界是自由的一 个障碍。理性主义者在探讨关于自然运行的知识时看到了自己的自 由;而存在主义者则在自己的情感放纵中看到了自由。支撑这一切的 基本逻辑观点,可以追溯到谢林对黑格尔的批判。从普遍逻辑原理中 是不可能推导出存在的,任何正统的经验主义者都乐于赞同这样的批 判。不过,由于前面已经对这个问题谈了很多,因此就不必再作补充 了。 的确,假如在这一批判的基础上演绎出了某种存在主义心理学, 似乎就推翻了这个值得称道的批判。这也正是萨特理论想要实现的目 标。在对各种心理状态的描述中,含有许多有趣、有价值的意见,但 人们如果根据这种方式来行动和感知,则不是“存在并非逻辑上必然 的”这一事实的逻辑结论,否则就会在同时既肯定又否定谢林的观 点。所以,虽然人们完全可以认为心理观察是精确的,但要想把这种 观察结果转化为本体论,则是行不通的,而这正是萨特的著作《存在 与虚无》的目的所在。该书具有朦胧的诗意和奔放的语言,可算德国 传统的上乘之作。该书试图把个别的人生观转化为本体论,对于传统 哲学家(不管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古怪的 想法,就像有人要把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变成哲学课本一样。 需要注意的是,存在主义者可能会反驳说,我们的批判并不中 肯,因为我们用的正是理性主义标准,我们不是在讨论存在主义问 题,而是在理性主义逻辑的范围内活动。也许的确如此,不过,这样 的异议也可以反过来驳斥自己。这纯粹是另一种说法,即任何标准都 只能在理性领域内起作用,语言也是如此,所以,利用语言来宣扬存 在主义学说是危险的。或者,也可以满足于某种诗性的抒发,这样, 每个人都能从中获益。 ◎ 加布里尔·马塞尔 加布里尔·马塞尔和萨特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存在主义哲学具有 宗教倾向。在这方面,它有些类似于雅斯贝尔斯的学说。像所有的存 在主义思想家一样,马塞尔也特别关注个人及其对人类独特处境的具 体经验。至于一般的哲学,马塞尔认为有必要超越分解、分析式的通 常反思。为了看清整体意义上的实在,我们必须把被理性主义分解的 各个片断重新组合在一起。这种综合性操作是通过马塞尔的“第二力 量反思”来实现的,其意义在于表达更为强烈的概念和更高形式的反 思。“第一力量反思”是外向的,而更高的“第二力量反思”则是内 向的自我审视。 肉体与心灵关系是马塞尔考虑的问题之一,它源于马塞尔对人类 困境的关注(如个人在某个特定的现实背景中被打倒),他对笛卡尔 二元论的批判,使人想起贝克莱,后者批驳了那些把视觉混同于几何 光学的人。说心灵有别于肉体,等于是设置了一个暗喻:不知为什么 心灵游离于肉体之外,而且心灵与肉体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大体上 说,这似乎就是马塞尔十分合理的观点。但他把问题的解决和综合反 思联系到了一起,而我们却觉得,在此稍作语言分析就可以揭示出谬 误所在。 产生于世纪之交的实证主义,其代表人物之一是马赫,我们在前 文已经谈到过他的力学著作。在随后的二十年里,他逐渐对符号逻辑 产生了更大的兴趣。这两种趋向的结合,形成了以施里克为中心的新 运动。施里克和马赫一样,也是维也纳大学的教授,以他为首的团体 被称为维也纳学派,他的哲学后来作为逻辑实证主义而广为人知。 逻辑实证主义正如其名称所示,它首先是实证主义的。该学说坚 持认为,我们的全部知识都来自科学;严格地说,旧的形而上学全是 空话。除了经验,我们不可能认知任何别的东西。假如抛开“本体” 不论,那么这一观点就类似于康德的思想。他们不仅坚持经验性的考 察,而且提出了一种内涵标准,后者与实验室科学家的传统实用主义 有些关系。这就是著名的可验证性原则,根据该原则,一个命题的内 涵就是其验证方法。它派生于马赫,马赫在定义力学术语时就使用了 这种方法。 虽然逻辑实证主义运动发源于维也纳,但却并没有在维也纳维持 下来。1936年,施里克被他的一名学生杀害了。由于纳粹政权的禁锢 即将到来,学会其他成员认为有必要搬到别的地方去定居,结果,他 们都去了美国或英国,卡尔纳普去了芝加哥,韦斯曼去了牛津。与科 学语言的统一化趋势相一致的是,该运动在战争爆发前夕出版了《统 一化科学的国际百科全书》的首批专著。这套书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 出版,主编奥·纽拉特于1945年在英国去世。因而逻辑实证主义就从 其故土移植到了英语国家,并再次与不列颠经验主义的古老传统发生 了联系;在某种程度上,它是这一传统的受惠者。在英国,逻辑实证 主义学说通过A.J.艾耶尔的《语言、真理与逻辑》(1936)一书首次 赢得了广泛的关注。 ◎ 奥·纽拉特利 ◎ 对于时间里的一切,我们都可以问在它之前发生过什么。 实证主义运动的内部盛行着某种共同的立场,即轻视形而上学, 重视科学。但别的领域却在逻辑、科学方法问题上存在着很大的分 歧,尤其是“可验证性原则”遭到了各式各样的解释。事实上,实证 主义运动的历史就是围绕如下探讨来发展的:可验证性原则究竟有着 什么样的地位和意义? 和真理的实用主义理论一样,内涵的可验证性理论也面临着难以 自圆其说的困境。因为,如果我们已经找到了某种验证命题的方法, 并对这种方法进行一番描述性的解释,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问:这种 解释的内涵是什么?这就立即导致了内涵需要验证的无限循环,除非 我们在某个阶段认为命题的内涵就在眼前,不必验证。但这样一来, 最初的原则就被打破了,而且我们还可以说:内涵能够被立即直接辨 识出来。 实证主义者进一步的困难,就是要把一切哲学思辨当做毫无意义 的东西予以抛弃,因为,可验证性理论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理论。为了 尽可能避开这一难题,施里克论证说:可验证性原则实际上深藏在我 们的行为之中,之所以要费这么多笔墨来陈述它,只是为了提醒我们 事实上自己是如何去做的。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一原则 就最终是正确的,从而表达了某个哲学立场,因为,大家都承认它并 不是经验科学的一个陈述。 施里克试图摆脱连续性验证的无限循环。他认为,内涵最终是从 明显的经验中推导出来的,是后者把前者赋予了命题。卡尔纳普在寻 求类似的目标,他试图建立一套形式逻辑体系,把认识论问题纳入原 始理念,这些理念则由认可相似性的某种基本关系联系到一起。这种 办法的基础是一个与真理理论对应的心照不宣的假设。作为对认知问 题的一种解释,该理论的缺陷在于:它要求我们成为局外人,让经验 与命题自己去进行比较。 纽拉特意识到了这一困境,他坚持一个命题只能和另一个命题相 比较。按照他的看法,向命题提供支持的是“拟定性陈述”;他把这 种陈述和通常的经验性陈述放在一起来考虑,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 必然的。卡尔纳普采取了相似的看法,但他认为“拟定性陈述”是不 容置疑的起点,这种观点有点笛卡尔主义的意味。无论在什么情况 下,这种探讨问题的方法都会使我们按照传统理性主义的方式,得出 一种一贯性的真理理论。 在逻辑实证主义哲学的根本问题上,卡尔纳普最终把注意力转向 了大不一样的立场。如果人们能够发明某种形式化的语言,其结构是 如此奇妙,以至于使不可验证的陈述无法得到阐述,那么使用这样一 种语言,就可以让一切实证主义者心满意足。可验证性原则就被按原 样植入了该体系的句法之中。不过,这种处理问题的方法也不够充 分。首先,内涵的问题不可能纳入句法结构,因为后者涉及的是遣词 造句的方式。其次,构建这样一种体系,等于是在心照不宣地设想: 现在,所有的发现都已经完成。在某些方面,它等于是黑格尔的体 系,后者的基础也是相似的观点,即世界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尽管维特根斯坦不是维也纳学派的成员,但在逻辑实证主义者看 来,他仍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早期的逻辑理论对前者的思想产 生过很大的影响。不过,当逻辑实证主义扎根于英国之后,给它带来 全新转变的却是维特根斯坦后期语言学的发展。 实证主义运动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学派,其中最重要的学派之一就 是语言分析学派,在过去数十年中,它主导了英国哲学。和正统的逻 辑实证主义一样,语言分析学派也坚持以下原则:一切哲学困惑都是 在语言运用上敷衍的结果。因此他们认为,每一个阐述得当的问题都 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进行分析的目的就是指出“哲学的”问题产生 于对语言的随意滥用。如果阐明了这些问题模棱两可的解释,那就说 明滥用语言是没有意义的,困惑自然也就消失了。所以只要运用得 法,我们就可以把哲学看做某种语言疗法。 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阐明这种方法,尽管我并不认同针对这 一点的特殊论证。人们常常问自己,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是什么启动 了世界?或者说世界开始运行时是什么样子的?姑且不论答案,我们 先来仔细考察一下问题的措词。问题的中心词就是“开始”。在日常 交谈中,这个词是怎样运用的呢?为了解决这个附带的疑问,我们必 须考察一下使用这个词的一般情形。比如,一场交响音乐会可能在八 点开始。开始之前,我们可能要进城吃饭;结束以后,我们就要回 家。必须注意的一个要点是:只有问开始之前或开始之后发生了什么 才是有意义的。“开始”是指时间上的一个点,它标志了事件发生的 一个阶段。假如我们现在回到“哲学的”问题上来,立刻就会明白自 己正在以某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使用“开始”这个词。因为我们从未打 算问每一件事开始之前都发生过什么。的确,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 可以看到问题的错误所在。如同寻找某个圆的方形一样,寻找没有开 始的开始同样是不可能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再提这样 的问题,因为它是毫无意义的。 维特根斯坦(1889~1951)对英国的分析哲学产生了极大的影 响。他曾一度和维也纳学派有过接触,和该学派的成员一样,在希特 勒德国的风暴来临之际,他也离开了原来的居住地。他后来迁居到了 剑桥,1939年G.E.穆尔退休之后,他应聘担任了教授一职。出版于 1921年的《逻辑哲学论》,是他生前出版的惟一著作。他在书中提出 了“一切逻辑真理都是同义反复”的观点。根据他的专门含义来理 解,“同义反复”是一个命题,与之相对的是自相矛盾。在这个意义 上,“同义反复”基本上相当于更为常用的术语“分析”。在晚年, 维特根斯坦的兴趣从逻辑学转向了语言分析。就现存的记载来看,他 的观点见于教学笔记和他去世后才发表的论文集(我手头有其中两 卷)中。由于文体独特而深奥,他很难干脆利索地进行描述。至于他 晚年哲学理论的基本原则,用这句话来陈述也许是恰当的: “词的内 涵在于其运用”。 维特根斯坦在进行解释的过程中,提出了“语言游戏”的比喻。 按照他的见解,有些语言的实际运用就像是一场游戏,比如下棋,其 中既有对弈者必须遵循的一定规则,又有允许走棋的某种限制。后来 维特根斯坦完全摈弃了自己早年的《逻辑哲学论》,对当时的他来 说,似乎有可能把一切陈述都解析成不可再分的简单终极成分。所以 这一理论有时也被称为“逻辑原子论”,它与早期理性主义的单纯终 极学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人们正是以它为基础,试图创造出能够极 其精确地表述一切的完美语言。维特根斯坦在晚年否认了创造这种语 言的可能性。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完全避免混淆。 通过掌握各种语言游戏的规则,我们就可以从词汇的运用中获得 它们的内涵。也就是说,我们有时需要学习某个词的“语法”或“逻 辑”。这一专门术语在语言分析学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那么,形而 上学问题的产生就会是未能掌握词的“语法”的结果。因为我们一旦 正确地理解了规则,就没有理由提出这类问题了。语言治疗法已经治 愈了我们的“随意滥用”。 尽管维特根斯坦极大地影响了语言哲学,但在某种程度上,语言 分析还是按照自己的一些方式来发展的。尤其是在语言区别方面出现 了某种新的趣味,不管它具有什么样的疗效。一种新的经院哲学已经 产生,并像它的中世纪先驱一样,驶入了有些狭隘的轨道。绝大多数 语言分析流派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即日常语言是充分适当的,困惑 来自哲学的谬误。这种观点忽略了如下事实:日常语言充满了过去哲 学理论逐渐褪去的色彩。 前面举出的例子揭示了应该如何来理解常用疗法。在清除深奥晦 涩、错综复杂的形而上学糟粕方面,这种分析法的确是有效的武器; 但作为一种哲学理论,它却存在着一些缺陷。的确,我本来应该想 到,哲学家们一直在默默地进行修正。今天之所以不愿意承认这一 点,是出于某种学问上的狭隘观念,这种观念似乎正是最近的新风 尚。尤其严重的问题是,日常用语被奉为一切争议的仲裁者。我认 为,日常语言本身也有被严重混淆的可能,这一点似乎是很显然的。 假如像对待善的形式一样来对待日常语言,不去探究它是什么、怎样 产生、运用和发展,那么这至少也是危险的。正如生活中所运用的那 样,心照不宣的假设就是具有某种优越性和潜在智能的语言。和它有 间接联系的进一步假设,则允许忽视所有的非语言知识,那些语言分 析的信奉者正是醉心于这种随意的做法。

    结束语

    我们的叙述已经接近尾声。现在,读者可能会问自己从中有什么收获。应该提醒读者的是,我们所讨论的每一个主题,都有完整的专著可供查阅。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只考虑了浩瀚资料中的一小部分。不过,仅仅熟读一本书(不管其范围多么宽广)是从来不会把读 者变成专家的。如果是单纯的阅读,即使读得再多,一个人对事物的 理解力也是不会自动提高的。除了扩充见闻以外,还必须对涉及的各种问题进行认真的思考才行。这也是研究哲学史的一个理由,在我们 处理每一个论题时,都会有专家提供如此齐备的详尽著作。 对于外行而言(实际上对学者也是如此),重要的是静下心来,不要草率行动,而要从宏观上把握问题。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进行 一种既不庞杂,也不过于沉迷于细节的考察。这种考察首先要经过独 立思考。我们所作的并不是名词解释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式阐述,无论 对人还是对思想,都根据需要有所取舍。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提供普遍性思潮的概貌,同样,对历史背景资料也进行了严格的规划和精 简。本书无意向读者讲述历史,而是要经常提醒读者不要忽略产生哲 学观点的历史背景。另外,本书还强调了西方文化传统从古希腊到当 代的连续性。 可能有人会问,在这样一本历史书中,我们为什么没有给通常所 说的“东方智慧”留一席之地?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做出若干回 答。首先,由于东西方两个世界的发展有一定的隔离,所以单独讲述 西方思想是允许的。另外,这已经是一项足够艰难的工作。所以我们 才会做出选择,将探讨的范围限于西方。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是你必 须相信的,因为在某些十分关键的方面,西方的哲学传统有别于东方 的心灵思辨。东方文明不像希腊文明那样,允许哲学运动与科学传统 联袂发展。正是这一点赋予了希腊探索独特的视野,也正是这种双重 性传统造就了西方文明。 理解这种特殊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在特定领域内进行的科学探索,与哲学并不是一回事,但哲学思考的源泉之一却是科学。通常, 当我们考虑什么是科学的时候,就是在处理一个哲学问题;而对科学 方法原则的研究,也就是一项哲学研究。哲学家们关注的一个永恒的 问题,就是尝试用世界的普遍特征来解释它像什么。但是在这里,我 们要审慎地说清楚:以科学的方式去描述事实,并不是哲学研究的一 个恰当的目标。如果不尊重这一界限,系统的唯心主义者就会经常误 入歧途。哲学所能提供的是对经验探索结果的一种考察方式,是把科 学发现纳入某种秩序的一个框架。唯心主义者过去的尝试都没有越过 界线,完全处于自己的适当限度之内。 同时,我们可以指出,一旦开始从事科学工作,我们就已经陷入 了一种哲学的世界观。因为我们所说的常识,实际上就是有关事物本 性的心照不宣的普遍性假设。唤起人们对这种情况的注意,这也许就 是批判哲学的主要价值所在。不论如何,它并不是多余的,它提醒我 们:不管科学理论可以使我们采取什么有利可图的行动,它们的目标 都是要陈述世界上某种真实的东西。就像忘了数的用途是为了计算一 样,那些认为理论不过是抽象形式体系的人,也忘记了这一点。 探索的对象并不是我们的创造物。实际上,尽管出现了错误和幻觉,我们也确实还能够设法应付,并且常常感到难以觉察自己正在犯 错。但是,使我们获得正确认识的,并不是某些信仰提供给我们的那 种随意或内心的安宁。一个人可能会认为自己拥有无尽的财富,因为 这种想法能给他带来某种满足感。虽然确实有人接受这种观点,但总 的说来,银行经理们和法庭并不赞同他们的看法。有时候,探索的结 果是错误的,但这并不表明它们就是主观的。我们可以非常公正地看 到,如果说有错误的话,那么至少需要有一个当事人,自然本身是不 可能犯错的,因为它从不作任何表白。正是人阐述命题时才会犯错 误。也许实用主义理论的一个动机就来自这一事实。因为如果错误是 主观的(按照它与犯错者的联系来理解),而且谁也无法保证不犯 错,那么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总也走不出主观见解的范围。然而这种看 法是不对的。说错误总是不知不觉地出现,这是一回事;断定我们从 未正确过,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所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个判断里就 没有任何主观因素。对错误来说也同样如此,如果我是错的,那么我 犯错就是一个关于认识世界的事实。重要的是强调公正探索的客观性 和所追求真理的独立性。有些人坚持真理是某种可延伸的、主观的东 西,但他却没有注意到:按照这一观点,探索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了。 另外,他们还错误地以为,探索者不可能只服从自己的好奇心,而完 全忽视自己在发现中获得的利益。大多数研究并非如此,没有人会否 认这一点,但还是有一些例外。不能用实用主义概念来解释科学的历 史。 对于那些源于主观主义偏见的力量无穷的幻觉来说,尊重客观真理很可能起到急刹车的防范作用,这就呈现出了哲学思辨的另一个主 要动机。至此,我们谈到的只是科学及其运作的一般原则(也是哲学 研究的一个对象)。但是,作为社会动物的人,却不光是对揭示世界 感兴趣,在世界的范围内行动,这也是人的任务之一。科学考虑的是 手段,我们在此讨论的却是目的。人之所以会面对伦理问题,主要是 因为社会本性决定了这一点。科学能够告诉人实现某种目标的最佳方式,却不能告诉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目标。 关于伦理问题,我们已经了解了各种不同的伦理观。在柏拉图的 思想中,伦理最终与科学走到了一起,善即知识。如果真是这样,当 然令人鼓舞,但遗憾的是,柏拉图的观点过于乐观了。有时候,那些 最有知识的人倒有可能把知识转变成罪恶。无论如何,不管一个人有 多少知识,其知识本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还有理性与意志的普遍性问题。如果我们否定了“两者有充分的 余地达成一致”的看法,那么我们就只能像奥卡姆那样承认它们是彼 此独立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完全没有联系。对于意志与激情来说,理智能够,也的确起到了制约和引导的作用;但严格地说,还是意志在选择目的。 这一事实产生了一项推论:我们无法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或自 己所采取的伦理原则进行科学的证明。要使论证得以进行下去,必须一开始就承认某些伦理前提。因此,人们可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 们在行动上也应该这样去维护自己所处的社会,或者去促进社会体系 的某些变革。无论它有什么样的伦理前提,在这一基础上都有可能产生各种论证,以表明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或那样的行动。有一个重点需 要注意,如果没有一个含有“应该”的前提,就无法推导出一个告诉 自己应该做什么的结论。 因此很明显,伦理要求可以因人而异。在伦理问题上,人们常常 会有不同的意见,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随之而来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能不能找到一种具有一定程度普遍效力的伦理原则?不管怎样,伦理 原则要想被人接受,就不能取决于某一个人。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存在着具有普遍范围的伦理原则,那么它就必须适用于整个人类社 会。这并不等于“在所有的方面都人人平等”,如果硬说就是如此, 将是愚蠢的,因为事实上两者并不一样。人们在机会、能力和其他许 多方面都有差异,但是在伦理判断上,把他们归于某个特殊的群体是 行不通的。比如,我们主张一个人应该诚实,这一伦理原则就不取决 于当事人的身材、相貌和肤色。从这个意义上,伦理问题就产生了 “兄弟般的关系”概念。这一观点首先在斯多葛派伦理学说中得到了 清晰的阐述,而后又被基督教所采纳。 大多数文明生活原则都具有这样的伦理性质。我们无法用科学的 理由来解释为什么随意对别人施加暴力是不对的。我觉得那样做似乎 不对,还觉得自己的看法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但至于为什么不对,我 却没有把握提出充分的理由。这些难题还有待解决,也许在某个适当 的时候,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但同时,对那些持有相反观点的人来 说,这也暗示了他们应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是 否脱离了支持该看法的事实?这样,一条看似具有普遍性的伦理原 则,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辩解罢了。 如前所述,尽管真正的伦理原则不会因人而异,但这并不意味着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在各种众所周知的差别中,知识差别是一个特 例,我指的不仅仅是见闻,而且包括可以清晰有力地表达的知识。苏 格拉底认为知识倾向于与善一致;我们已经批判了这种理论的过于理 性主义化。不过,有一个观点是绝不能忽略的:苏格拉底很坦率地承认,一个人所知道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总之,更重要的是人应 该探求新知识。善就是公正超然的探索,这是源自毕达哥拉斯的一个 伦理原则。自泰勒斯时代起,不受追求者控制的真理探索,就一直是 科学运动的伦理推动力。必须承认的是,这确实没有触及滥用发明成 果所引起的伦理问题。不过,尽管我们应该正视这个问题,但如果把 这些完全不同的论点糅在一起,却也不利于我们理解这些问题。 因此,探索者要承担起一项双重性任务。一方面,尽力探求他的 独立研究对象,这正是他的使命,无论结果令人欣慰还是烦恼,他都 必须这么做,正如伦理原则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一样,探索结果也不 一定会顾及我们的感情;另一方面,从伦理角度看,还有一个把探索 结果转化为善行的问题。 最后的问题是,应该如何理解真理是一件善事这个伦理原则。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从事科学探索的能力,但也不可能在任何情 况下都犹疑不决,人必须思考,也必须行动。不过,有一件事却是人 人都能做到的,那就是允许别人自由决定是否对自己不愿意怀疑的问题做出判断。这也就顺便说明了公正的探索是与自由(可看做另一种善)相关的。在一个社会中,宽容是探索得以繁荣的一个先决条件。 言论和思想的自由是自由社会的强大推动力,只有这样,探索者才有可能在真理的引领下漫游。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能够对这一至关重要的善做出贡献,尽管这并不表示我们要对每一件事都持相同的看法,但它可以保证不会人为地封闭任何探索之路。对于人来说,未经审验的生活,确实是不值得过的

  • 知识付费与知网

      2019年2月,曾收到过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通知书的演员翟天临在直播中问“知网是什么东西啊?”,让这个被称为“全球最大的中文知识门户”的网站的中国知识付费领域的隐形巨人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走入大众视线。

      知网做的是知识贩卖的中间生意,与各类期刊进行内容合作,低价获取内容,并打包转手高价卖给中国的科研院所、大学及其他机构,以“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之名,做着稳赚不赔的生意,年收入过十亿,毛利率过50%。

    知网概况

      中科院针对万方、维普和知网的资源情况进行了简单分析对比,这个对比主要从中文期刊、中文学位论文和中文会议论文三个维度进行。

      在中文期刊这一资源上,在知网收录的期刊品种中,维普的覆盖率为89.6%;如果考虑期刊收录的起始年,维普的覆盖率降至84.4%。这意味着知网对期刊品种的收录年限较维普更长。

      万方相比较知网的劣势则更加突出。在知网收录的期刊品种中,万方的覆盖率仅为59.3%,如果增加1小时内文献传递,这一覆盖率提升至78.2%。在未能覆盖的2492种知网期刊中,核心期刊为69种,但63种能够在维普中获得保障。

      综合来看,万方加上维普对知网收录期刊品种的覆盖率能够达到93.7%。中科院声称,两者能够较大满足中科院所的基本需求。

      在中文学位论文上,万方与知网也只能做到优势各半。知网收录了831家学位授予单位的503万篇论文,而万方则收录了988家学位授予单位的528万篇论文。而且,万方对诸如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一流高校的论文收录数量较知网更高,但万方对清华大学、北京理工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论文数量的收录数量则不及知网。

      而在中文会议论文上,万方收录的267万余篇中文会议论文虽然比较知网收录的360万篇差距不小,但在国际、国家级和一级学会的会议论文数量上,万方比知网高出了约60%,因此能够在质量上实现领先。

      知网作为中国国家知识基础设施(CNKI)的主要访问平台,是在教育部、中共中央宣传部、科技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国家计委的大力支持下,由清华大学直接领导的一项知识工程。该工程由清华大学和清华同方发起,于1995年正式立项,最初仅仅是发行《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但很快就占领了中国图书情报市场,尤其是高校。

      1999年,CNKI实现网络化,中国期刊网开通,之后不断拓展服务,建立了包括期刊、博硕士论文、会议论文、年鉴、统计数据、图书、标准、专利等资源在内的中国知识资源总库。

      CNKI的主导产品是《中国学术期刊全文数据库》,并在此基础上不断集成、整合新的资源,开发新产品,形成了中国最大的具有垄断地位的、集各种全文学术信息于一体的网站——中国知网。

      官方数据显示,知网收录了 95% 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学术资源,有2亿多篇中文文献,覆盖包括几千万学生、学者,10320种期刊,3万多个高校及研究机构。

      2011年开始,除了硕博研究生的论文必须查重之外,教育部发文要求本科毕业论文也必须进行查重检测。因此,号称拥有“全国最大规模学术论文数据库”的知网,也就逐步成为各大高校的“必购清单”。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1年全年我国研究生教育招生117.7万人,较2020年的增幅为6.42%,包括硕士生和博士生在内的在学研究生333.2万人,毕业研究生77.3万人。这一规模预期还在继续增长。

      知网是各大数据库中查重收费最贵的。查重一篇万字的本科论文,知网收费198元,而维普只需30元,万方是15元。

      知网虽贵,学生查重却还是离不开它。这是因为知网收录了95%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学术资源,远超维普、万方,使用知网查重,显然更有保障。

      查重是知网不可替代性的一小部分体现,“核心期刊资源”的掌控能力,才是知网核心的竞争力。“很多学生在知网查重前,也都会花一点钱购买其他软件进行初步查重,最终才到知网,差距不会太大,这也意味着这存在被代替的可能性。但知网的期刊资源,尤其是核心期刊的掌控力,才是关键。”

      硕士和博士如果想毕业,都需要在一些期刊发表论文。大学教师在职称的评选以及晋升也对在期刊发表论文有要求,甚至有的还会要求发表在国内核心、国际核心期刊上。

      在科研这个循环中,研究人员从事每一项研究,都需要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大学的图书馆和科研机构都无法独自提供数据库支持,在此背景下,诸如知网等数据库检索平台的优势就会被无限放大。

      2010年开始,中文学术期刊全面普及了期刊版权声明制度,在此之后发表论文都需要接受期刊的版权声明。而大多数期刊都规定,凡在该期刊发表论文,作者必须无偿同意该期刊将成果全文的出版权转卖给知网等学术数据库。目前允许作者自由选择是否被收录的期刊可以用凤毛麟角形容,绝大多数期刊是强迫作者必须被指定的数据库收录的,否则投稿将不被接受。

      知网的核心客户并不是没有持续需求的“散户”,因为个人下载的价格较为透明,常规文献价格为0.5元/页,下载单篇只需要10元左右。对于知网而言,机构客户比如高校、科研机构、带有科研性质的企业等,才是核心客户群体。一份份动辄近百万元的合同,是知网收入的主要来源。

      2016年曾公开抵制知网的武汉理工大学,2022年,其采购知网版权的费用为127.85万元,相比2021年涨了4.8%。校方当时在一则声明中表示,2000年以来,知网每年的报价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年的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

      目前,知网对多家高校采取了缓慢涨价的策略。比如,北京语言大学2022年的续订费用为65.4592万元,而2021年,其采购中国知网数据库的价格为56.5万元,涨幅13.69%。武汉理工大学2022年采购费用127.85万元,2021年为122万元,涨幅4.8%。中南大学2022年采购费用为150万元,2021年为141.95万元,涨幅5.67%。最近两三年,知网的价格涨幅有所下降,但仍然每年对大部分高校都保持涨势,主要因为无固定的定价规则,合同周期为一年,知网掌握着定价权,价格浮动因素大。

      也有涨幅比较大的,如:北京语言大学,从2020年的51万元涨到2022年的65万元,涨幅高达27%;中南大学三年涨幅18%;苏州大学13%;武汉理工大学11%。这三年复旦大学维持在了较低的涨幅,为6%。

      与其他数据库对比,知网价格明显高于同行。如2022年中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向13家数据库采购的项目成交结果公告中显示,费用最高的当属知网,达到了72.4万元,对比之下,成交金额第二高的超星数图为23.1万元,万方为13万元。

      与ScienceDirect(外文学术出版商Elsevier旗下数据库)相比,中国知网的标价并不算贵。 不过,ScienceDirect数据库并非是全部收费,它设有5种访问级别,分别是开放获取(open access)、开放存档(open archive)、全文访问(full text access)、仅有摘要(abstract only)、禁止访问(no access),其中前三项无需付费,只有后两项需要付费才能获取全文。其中,包括250种完整出版物在内的超过120万篇文章可开放获取,比例占到总数的7.5%,《Lancet》《Cell》等顶级期刊的文献可以免费下载。

      不同于爱思唯尔、斯普林格等是学术出版机构,但都拥有在线和印刷版期刊可以形成竞争,也不同于科学网(Web of science)是一个通向不同数据库的学术文章检索平台,知网既掌控了绝大多数数字出版的渠道,也具备相比国内竞品更健全的文献检索和分发的功能,因此面对原创作者、学术期刊都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内容的获取

      知网在论文收录上的价格一直保持不变,且收录价格非常低廉。知网官网显示,收录一篇论文,知网会一次性给到作者100元/60元的现金稿酬+300元/400元面值的阅读卡。

      高校毕业生的论文或许也是知网低价收录论文的渠道之一。很多高校会给毕业生发学位论文出版授权书,在保证顺利毕业的前提下,很多学生只能前述这一授权书,导致其论文最终被知网收录并用来获利。

      知网还会悄悄收录一些未经授权使用的论文。这对于知名的学者、教授来说,知网这种做法无疑损害了他们的权益。天眼查App的风险信息显示,知网背后的主体公司《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涉及上千条法律诉讼。其中,该公司作为被告的近800条信息中,案由为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和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的超过700条。

      知网曾未经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师赵德馨教授本人同意,擅自转载其160多篇文章。赵德馨教授自2013年开始上诉维权,案件全部胜诉,截止2021年底,他在历时9年的诉讼胜诉中获得赔偿70余万元。

    对于输了的官司,知网一般会“赔礼道歉”,并下架原告所有文章,且“以后不会再收录”。

    经营情况

      知网下载期刊的费用为0.5元/页或1元/页,一篇硕士学位论文15元,一篇博士论文25元。

      知网官方2016年公布的稿酬标准显示,一篇博士论文,知网会一次性支付作者100元人民币的现金稿酬,以及一张面值400元的“中国知网数据库阅读卡”;硕士论文著作权人对应的是300元的阅读卡和60元现金。(根据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使用文字作品支付报酬办法》,原创作品的基本稿酬标准为每千字80-300元,改编作品每千字20-100元)

      在2022年的采购项目中,众多大学采购中国知网数据库的费用都超过了100万元:北京师范大学198.35万元(2020年为198.35万元,2019年支付了60万元查重费)、青岛哈尔滨工程大学220万元、清华大学188.0347万元、中国地质大学(北京)117万元、华中科大179万元,武汉理工128万元。

      低于100万元的有:同济大学98万元、复旦大学83万元,上海理工大学42万元、上海对外经贸大学49万元、苏州大学77万元、上海师范大学80万元、北京语言大学65万元。

      2016年至2017年,知网毛利率维持在60%左右。

      同方股份财报显示,2020年全年,同方知网主营业务收入11.68亿元、归母净利润1.93亿元,毛利率53.93%。

      2021年上半年,该公司主营业务收入4.96亿元、归母净利润1892.70万元,毛利率为51.30%。

      知网目前已高校市场的占有率为100%,其他主要市场的占用率为60%以上,已形成事实上的垄断地位。

    其他的道路

      2011年,哈萨克斯坦研究生亚历山德拉·埃尔巴金成立了Sci-Hub。他运用特定帐号,每天从各大学术出版网站下载文献,并从后台更新上传到Sci-Hub网站供免费使用。目前,网站声称收录了超过8000万篇论文,每天为访客提供数十万份文献。其首页写着:致力于清除科学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当然,Sci-Hub也没能逃过侵权的指控。2015年,Elsevier向纽约地方法院提交诉讼,指控Sci-Hub侵犯著作权,要求网站永久关闭并支付赔偿。2017年6月,法院裁定Sci-Hub向Elsevier赔偿1500万美元的侵权损失,但Sci-Hub没有资产,它的运营者也没有意愿支付这笔赔偿。事实上,Sci-Hub仍然运行至今,只不过是以被封禁和重新上线的游击战术存续着。

      在欧洲,这一设想被起名为S计划。这样的倡议是对现有学术出版制度的挑战,更是对学术商业性和公益性的一次调整。

      现有国内大学或科研机构的科研项目中,不少得到了政府经费资助,比如国家社科基金、自然科学基金、教育部课题资助等,但多数科研成果并没有在正式渠道免费下载。2012年,中国社科院建立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数据库,推进学术资源的公益使用、开放共享,公众可以免费下载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论文成果,但其影响力仍然无法和知网相抗衡。

  • 华语现代诗选读

    伴随白话文运动和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发展,以现代汉语(白话文)书面语为主创作的现代诗取代文言韵文而极大爆发。这既是语言自身变革的必然,也是华语诗艺术的重大突破。其过程有着种种实验和探索,经历时间之大浪淘洗,少数作品最终沉淀于华语语言和文化之中且亦可立足世界现代诗文明之林。

    胡适

    两只蝴蝶

    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1916

    两只蝴蝶[改]

    两只蝴蝶,两只蝴蝶,双双飞;

    一个飞上天,一个飞回来,真孤单。

    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但愿花开早,能将宿愿偿,

    满庭花簇簇,开得许多香”。

    郭沫若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1920

    刘半农

    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他?

    ——1920

    徐志摩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拂一拂衣袖,

    不带走一篇云彩。

    沙扬挪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1923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冰心

    纸船

    ——寄母亲

    我从不妄弃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纸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1923

    闻一多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1928

    七子之歌·澳门

    你可知“Macau”不是我的真姓?

    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那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

    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1925

    鲁迅

    《而已集》题辞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

    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1928

    卞之琳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1935

    艾青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

    戴望舒

    雨巷[节]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我用残损的手掌[节]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1942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4秋

    任毅

    知青之歌[节]

    未来的道路那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走,伴着月亮归

    沉重的修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

    ……

    食指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68

    疯狗

    受够了无情的戏弄之后,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我还不是一条疯狗,

    不必为饥寒去冒风险,

    为此我希望成条疯狗,

    更深刻地体验生存的艰难。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假如我真的成了条疯狗

    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

    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

    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

    ——1978

    热爱生命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象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那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也许经过人生激烈的搏斗后,

    我死得比那湖水还要平静。

    那请去墓地寻找的我的碑文,

    上面仍刻着:热爱生命。

    我下决心:用痛苦来做砝码,

    我有信心:以人生去做天秤。

    我要称出一个人生命的价值,

    要后代以我为榜样:热爱生命。

    的确,我十分珍爱属于我的

    那条曲曲弯弯的荒槽野径,

    正是通过这条曲折的小路,

    我才认识到如此艰辛的人生。

    我流浪儿般的赤着双脚走来,

    深感到途程上顽石棱角的坚硬,

    再加上那一丛丛拦路的荆棘

    使我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我乞丐似地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道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旧势力挑战的个性,

    虽是历经挫败,我绝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78

    梁南

    我不怨恨[节]

    ……

    马蹄踏倒鲜花,

    鲜花,依旧抱住马蹄狂吻;

    就像我被抛弃,

    却始终爱着抛弃我的人。

    ……

    北岛

    回答[节]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结局或开始[节]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为了每当太阳升起

    让沉重的影子象道路

    穿过整个国土

    悲哀的雾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在房子与房子之间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

    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

    一只只疲倦的手中

    升起低沉的乌云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呵,我的土地

    你为什么不再歌唱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木心

    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 和蔼 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曾卓

    悬崖边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1970

    穆旦

    冥想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

    梁小斌

    雪白的墙[节]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还要洁白的墙,

    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

    它还站在地平线上,

    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爱洁白的墙。

    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

    不会的,

    像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

    你听到了吗?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1980

    顾城

    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海子

    海子(1964-1989),原名查海生,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979年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学习,1983年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的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

    舒婷

    双桅船[节]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1978

    雨别

    我真想摔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肩上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

    不畏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田晓菲

    我在嫩绿嫩绿的草叶尖上

    我在张开惺松睡眼的花心里

    我没有向人们说:“勿忘我”

    清晨和黑夜

    我自生又自灭

    我不是星星的眼泪

    也不是璀璨的明珠

    我就是我

    一滴纯洁的甘露

    很少人注意我,我不抱怨

    那——又有什么要紧?

    阳光妩媚的清早

    我会升华成一朵

    美丽的洁白的云

    ——本诗作于作者9岁

    崔健

    一无所有[节]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喔 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依然是一无所有

    喔 你何时跟我走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在你面前

    我依然一无所有

    喔 你何时跟我走

    刘志钊

    物质生活

    什么时候才会融化?

    让我像糖一样融化,坍倒在你白玉的脚下?

    什么时候才能打开?

    让幸福像门一样打开,所有喜悦的飞鸟不请自来?

    啊,究竟什么时候,

    什么能将世上所有你喜欢的东西买回家?

    什么时候能让你真的无所惧怕?

    什么时候能天天看你微笑,

    什么时候我也能泪如雨下?

    ——2001

    郑愁予

    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余光中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非马

    醉汉

    把短短的直巷

    走成

    一条曲折

    回荡的

    万里愁肠

    左一脚

    十年

    右一脚

    十年

    母亲呵

    我正努力

    向您

  • 鲁迅文选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shǎn(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压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⑷,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

    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⑹,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拚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xiǎng(干鱼)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őfi Sándor(1823-49)(裴多菲)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哥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ő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葫芦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lián(盒)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北)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杂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啊。”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jiù(树),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qié蓝(寺庙),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过客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huái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 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佛教语,其中充满痛苦之火,燃烧不已)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艇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国、人间、地狱):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网罗,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ch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地狱中的鬼卒)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xiān(锋利);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坟前所竖石头之方者为碑,圆者为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内)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缺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

    “嗡。——这……”

    “哼! ……”

    “啧。……唉! ……”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 你们是做什么的? 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

    “气闷! ……”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 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 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腊叶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它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⑹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它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它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淡淡的血痕中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nóng(繁盛);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lù(罪)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祝福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详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比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呐喊》自序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的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所以只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己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③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④。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结集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鲁迅记于北京。

    Q正传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⑵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⑶。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⑷,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⑸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⑹——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⑻,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⑽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⑾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⒀,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⒁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⒃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⒆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⒇,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①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③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④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⑤,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大蹋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⑦,而“若敖之鬼馁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⑩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㈠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㈡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㈣。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㈤……”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豁,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㈧。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㈨,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㈩。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⒋)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⒌)。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⒍)。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豁,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⒎)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⒏),抵得一个翰林(⒐);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⒑)。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⒒)!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 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⒓)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口皇〕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孔乙己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⑵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⑶,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⑷,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⑸,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⑹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⑺,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狂人日记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⑵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⑶,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⑷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⑸;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⑹。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⑺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⑻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⑼;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⑽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社戏[节]

    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

    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

    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

    “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⑵,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⑶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⑷,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我的第一个师父[节]

    有一位道学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却名自己的小儿子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这件事来质问他。他回答道:“这正是表示轻贱呀!”

    名孩子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国有许多妖魔鬼怪,专喜欢杀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贱,他们才放手,安心。这和名孩子为阿猫阿狗,完全是一样的意思:容易养大。

    还有一个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为师,也就是舍给寺院了的意思,然而并不放在寺院里。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拜师是否要贽见礼,或者布施什么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还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所缝就,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避邪的。

    这种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没有死。

    不过,现在法名还在,那两件法宝却早已失去了。前几年回北平去,母亲还给了我婴儿时代的银筛,是那时的惟一的记念。仔细一看,原来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我于是恍然大悟,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胡的东西的。因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经去问上海的银楼,终于买了两面来,和我的几乎一式一样,不过缀着的小东西有些增减。奇怪得很,半世纪有余了,邪鬼还是这样的性情,避邪还是这样的法宝。然而我又想,这法宝成人却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险的。

    但因此又使我记起了半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和气,不教我念一句经,也不教我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可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其实——自然是由我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师母,就是他的老婆。论理,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着一块牌位,用金字写着必须绝对尊敬和服从的五位:“天地君亲师”。我是徒弟,他是师,决不能抗议,而在那时,也决不想到抗议,不过觉得似乎有点古怪。但我是很爱我的师母的,在我的记忆上,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大约有四十岁了,是一位胖胖的师母,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我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自然,这也是我所以爱她的一个大原因;用高洁的陈源教授的话来说,便是所谓“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过我的师母在恋爱故事上,却有些不平常。“恋爱”,这是现在的术语,那时我们这偏僻之区只叫作“相好”。《诗经》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离文武周公的时候不怎么久就有了的,然而后来好像并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话。这且不管它罢。总之,听说龙师父年青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的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妇。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来就是我的师母。

    因此我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大师兄是穷人的孩子,舍在寺里,或是卖在寺里的;其余的四个,都是师父的儿子,大和尚的儿子做小和尚,我那时倒并不觉得怎么稀奇。大师兄只有单身;二师兄也有家小,但他对我守着秘密,这一点,就可见他的道行远不及我的师父,他的父亲了。而且年龄都和我相差太远,我们几乎没有交往。

    三师兄比我恐怕要大十岁,然而我们后来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担心。还记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经,想来未必深通什么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门上,放上两排艾绒,同时烧起来,我看是总不免要叫痛的,这时善男信女,多数参加,实在不大雅观,也失了我做师弟的体面。这怎么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样。然而我的师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说戒律,不谈教理,只在当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师兄去,厉声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许哭,不许叫,要不然,脑袋就炸开,死了!”这一种大喝,实在比什么《妙法莲花经》或《大乘起信论》还有力,谁高兴死呢,于是仪式很庄严的进行,虽然两眼比平时水汪汪,但到两排艾绒在头顶上烧完,的确一声也不出。我嘘一口气,真所谓“如释重负”,善男信女们也个个“合十赞叹,欢喜布施,顶礼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从沙弥升为和尚,正和我们在家人行过冠礼,由童子而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为和尚只记得释迦牟尼或弥勒菩萨,乃是未曾拜和尚为师,或与和尚为友的世俗的谬见。寺里也有确在修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

    后来,三师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还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严守秘密,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这时我也长大起来,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了和尚应守清规之类的古老话,还用这话来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我大喝一声道: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那里来!?”

    这真是所谓“狮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我的确早看见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数尺或数寸的小菩萨,却从未想到他们为什么有大小。经此一喝,我才彻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但要找寻三师兄,从此却艰难了一点,因为这位出家人,这时就有了三个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节]

    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和董卓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出来了。——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

    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董卓之后,曹操专权。在他的统治之下,第一个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严的,因为当大乱之后,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乱,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这句话他倒并没有说谎。因此之故,影响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风格。——

    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尚通脱。他为什么要尚通脱呢?

    自然也与当时的风气有莫大的关系。因为在党锢之祸以前,凡党中人都自命清流,不过讲“清”讲得太过,便成固执,所以在汉末,清流的举动有时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个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访他,先要说几句话,倘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往往会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于拒绝不见。

    又如有一个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对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里去吃饭之后,便要将饭钱算回给姊姊。她不肯要,他就于出门之后,把那些钱扔在街上,算是付过了。

    个人这样闹闹脾气还不要紧,若治国平天下也这样闹起执拗的脾气来,那还成甚么话?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来反对这种习气,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便产生多量想说甚么便说甚么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脱之后,废除固执,遂能充分容纳异端和外来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总括起来,我们可以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的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时也是这样说,不忠不孝不要紧,只要有才便可以。

    这又是别人所不敢说的。曹操做诗,竟说是“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他引出离当时不久的事实,这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还有一样,比方人死时,常常写点遗令,这是名人的一件极时髦的事。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样处置等问题。

    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

    孝文帝曹丕,以长子而承父业,篡汉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欢文章的。其弟曹植,还有明帝曹叡,都是喜欢文章的。不过到那个时候,于通脱之外,更加上华丽。不著有《典论》,现已失散无全本,那里面说:“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典论》的零零碎碎,在唐宋类书中;一篇整的《论文》,在《文选》中可以看见。

    后来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见解为然。他说诗赋不必寓教训,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诗赋很好,更因他以“气”为主,故于华丽以外,加上壮大。归纳起来,汉末,魏初的文章,可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在文学的意见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说文章事可以留名声于千载;但子建却说文章小道,不足论的。据我的意见,子建大概是违心之论。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个人大概总是不满意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他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说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动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是无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还有下面的七个人: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瑒,刘桢,都很能做文章,后来称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传,现在我们很难判断;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华丽”罢。华丽即曹丕所主张,慷慨就因当天下大乱之际,亲戚朋友死于乱者特多,于是为文就不免带着悲凉,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他专喜和曹操捣乱。曹丕《典论》里有论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进“建安七子”一块儿去。其实不对,很两样的。不过在当时,他的名声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讥嘲的笔调,曹丕很不满意他。孔融的文章现在传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来,我们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对别人讥讽,只对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来,归了自己,孔融就写信给曹操,说当初武王伐纣,将妲己给了周公了。操问他的出典,他说,以今例古,大概那时也是这样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说酒可以亡国,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对他,说也有以女人亡国的,何以不禁婚姻?

    其实曹操也是喝酒的。我们看他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27)的诗句,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他的行为会和议论矛盾呢?此无他,因曹操是个办事人,所以不得不这样做;孔融是旁观的人,所以容易说些自由话。曹操见他屡屡反对自己,后来借故把他杀了。

    他杀孔融的罪状大概是不孝。因为孔融有下列的两个主张:

    第一,孔融主张母亲和儿子的关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样,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饥荒的一个时候,有点食物,给父亲不给呢?

    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亲是不好的,宁可给别人。——曹操想杀他,便不惜以这种主张为他不忠不孝的根据,把他杀了。

    倘若曹操在世,我们可以问他,当初求才时就说不忠不孝也不要紧,为何又以不孝之名杀人呢?然而事实上纵使曹操再生,也没人敢问他,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

    与孔融一同反对曹操的尚有一个祢衡,后来给黄祖杀掉的。祢衡的文章也不错,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气为主”来写文章的了。故在此我们又可知道,汉文慢慢壮大起来,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

    这样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时候,文章上起了个重大的变化,因为出了一个何晏。

    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欢研究《老子》和《易经》。至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那真相现在可很难知道,很难调查。因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马氏很讨厌他,所以他们的记载对何晏大不满。因此产生许多传说,有人说何晏的脸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说他本来生得白,不是搽粉的。

    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两件事我们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第二,他喜欢吃药,是吃药的祖师。

    此外,他也喜欢谈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

    他吃的不是寻常的药,是一种名叫“五石散”的药。

    “五石散”是一种毒药,是何晏吃开头的。汉时,大家还不敢吃,何晏或者将药方略加改变,便吃开头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样药: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还配点别样的药。但现在也不必细细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从书上看起来,这种药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转弱为强。因此之故,何晏有钱,他吃起来了;大家也跟着吃。那时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鸦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药与否以分阔气与否的。现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诸病源候论》的里面可以看到一些。据此书,可知吃这药是非常麻烦的,穷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后,一不小心,就会毒死。先吃下去的时候,倒不怎样的,后来药的效验既显,名曰“散发”。倘若没有“散发”,就有弊而无利。因此吃了之后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发”,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们看六朝人的诗,有云:“至城东行散”,就是此意。后来做诗的人不知其故,以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药也以“行散”二字入诗,这是很笑话的。

    走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的东西。但吃药后的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样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这样看起来,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广东提倡,一年以后,穿西装的人就没有了。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豫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这里演讲的时候,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时不要紧,因为习惯不同之故。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烟的,我们看见两肩高耸的人,不觉得奇怪。现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数学生,他的肩成为一字样,我们就觉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见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种种的书,还有葛洪的《抱朴子》。

    到东晋以后,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说是“散发”以示阔气。就像清时尊读书,就有人以墨涂唇,表示他是刚才写了许多字的样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髪等等,后来效之,不吃也学起来,与理论的提倡实在是无关的。

    又因“散发”之时,不能肚饿,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赶快吃,不论时候,一日数次也不可定。因此影响到晋时“居丧无礼”。——本来魏晋时,对于父母之礼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访一个人,那么,在未访之前,必先打听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讳。否则,嘴上一说出这个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会大哭起来——他记得父母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没趣。晋礼居丧之时,也要瘦,不多吃饭,不准喝酒。但在吃药之后,为生命计,不能管得许多,只好大嚼,所以就变成“居丧无礼”了。

    居丧之际,饮酒食肉,由阔人名流倡之,万民皆从之,因为这个缘故,社会上遂尊称这样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发源于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两个人,与晏同为服药的祖师。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他们三人多是会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传不多外,王何二人现在我们尚能看到他们的文章。他们都是生于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但这种习惯的末流,是只会吃药,或竟假装吃药,而不会做文章。

    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此中空论多而文章少,比较他们三个差得远了。

    三人中王弼二十余岁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为司马懿所杀。因为他二人同曹操有关系,非死不可,犹曹操之杀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后,论者多因其与魏有关而骂他,其实何晏值得骂的就是因为他是吃药的发起人。这种服散的风气,魏,晋,直到隋,唐,还存在着,因为唐时还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药方,可以证明还有人吃,不过少点罢了。唐以后就没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详,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鸦片一样罢?

    晋名人皇甫谧作一书曰《高士传》,我们以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说吃散之苦。因为药性一发,稍不留心,即会丧命,至少也会受非常的苦痛,或要发狂;本来聪明的人,因此也会变成痴呆。所以非深知药性,会解救,而且家里的人多深知药性不可。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比方有苍蝇扰他,竟至拔剑追赶;

    就是说话,也要胡胡涂涂地才好,有时简直是近于发疯。但在晋朝更有以痴为好的,这大概也是服药的缘故。

    魏末,何晏他们以外,又有一个团体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个,所以又称“竹林七贤”。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饮酒,刘伶也是这里面的一个。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

    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

    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

    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与孔融何晏等一样,遭了不幸的杀害。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们的态度,大抵是饮酒时衣服不穿,帽也不带。若在平时,有这种状态,我们就说无礼,但他们就不同。居丧时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会叫父的名号。旧传下来的礼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即如刘伶——他曾做过一篇《酒德颂》,谁都知道——他是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曾经有这样的事,有一次有客见他,他不穿衣服。人责问他;他答人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进我的裤子中来?

    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里有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然而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宋的颜延之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现在自然更很难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说神仙,但他其实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嵇康做的《难自然好学论》,却道,人是并不好学的,假如一个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饭吃,就随便闲游不喜欢读书了,所以现在人之好学,是由于习惯和不得已。还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诛,一向公认为坏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论》,就也反对历代传下来的意思,说这两个人是忠臣,他们的怀疑周公,是因为地方相距太远,消息不灵通。

    但最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险的,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懿因这篇文章,就将嵇康杀了。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

    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见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杀。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实行不孝,其实那时倒不很要紧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

    但魏晋也不全是这样的情形,宽袍大袖,大家饮酒。反对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们还可以看见裴頠的《崇有论》,孙盛的《老子非大贤论》,这些都是反对王何们的。

    在史实上,则何曾劝司马懿杀阮籍有好几回,司马懿不听他的话,这是因为阮籍的饮酒,与时局的关系少些的缘故。

    然而后人就将嵇康阮籍骂起来,人云亦云,一直到现在,一千六百多年。季札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现在说一个容易明白的比喻罢,譬如有一个军阀,在北方——在广东的人所谓北方和我常说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称山东山西直隶河南之类为北方——那军阀从前是压迫民党的,后来北伐军势力一大,他便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说自己已经信仰三民主义了,是总理的信徒。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做总理的纪念周。这时候,真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里就可以说你反对三民主义,定罪,杀人。但既然在他的势力之下,没有别法,真的总理的信徒,倒会不谈三民主义,或者听人假惺惺的谈起来就皱眉,好像反对三民主义模样。所以我想,魏晋时所谓反对礼教的人,有许多大约也如此。他们倒是迂夫子,将礼教当作宝贝看待的。

    还有一个实证,凡人们的言论,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愿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入时,阮籍却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够了。

    假若阮籍自以为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的儿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态度很骄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铁——他的性情是很喜欢打铁的——钟会来看他了,他只打铁,不理钟会。钟会没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时嵇康就问他: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但我看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家诫》——当嵇康被杀时,其子方十岁,算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的——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不过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

    刘勰说:“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有客来见,连鞋也没有,那客人给他从家丁取鞋给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虽然如此,他却毫不为意,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现在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便做诗,叫作“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我觉得不大像。

    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但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园诗人”的名称。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

    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不过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罢了。还有一个原因,先已说过,是习惯。因为当时饮酒的风气相沿下来,人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汉魏晋相沿,时代不远,变迁极多,既经见惯,就没有大感触,陶潜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当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进,往往详细写着,再仔细一看,他是已经经历过两三个朝代了,但当时似乎并不为奇。

    据我的意思,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

    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爱,杨子为我。

    墨子当然要著书;杨子就一定不著,这才是“为我”。因为若做出书来给别人看,便变成“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恐怕也会成一个和旧说不同的人物罢。

    记念刘和珍君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4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5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6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7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8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 丘成桐:传统文化与中国基础科学的发展

    以下内容系丘成桐一次关于基础科学发展所作的演讲稿,略有删减。       

      现在要谈的是:基础科学的起源和发展的条件在什么地方?

      我想从历史的观点来看看中国基础科学的发展,基础科学有别于科技,它是科技能够得以持续发展的基石。……基础科学除了帮助科技的创新和发明以外,它亦是统摄所有和宇宙中物理现象有关的学问,它必须对大自然有一个宏观的看法,因此需要哲学思想作其支持。此哲学思想又需要有助于人类了解大自然并懂得如何让人类和大自然和谐相处。

      近代基础科学家中有不少是极其伟大的学者,他们的学问,他们的思想和工作可以影响科学界数个世纪之久。(近三十年来发表的科技刊物,不可胜数,文章的篇幅相信远超历史上所有文献总和。但是大部分文章除了作者外,可能没有人读过。而有些文章流行两三年后,就被人遗忘。至于能够传世超过三十年的文章,却是凤毛麟角。)……假如我们仔细去阅读他们的著作时,都会发觉他们有一套哲学思想。……能够传世的科学工作,必先有概念的突破,而这些概念可能受到观察事物后所得到想法的影响,但是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哲学观在左右他们的想法,影响到他们的审美观念,从而影响他们研究的方向。

      哲学引导我们穷究事物最后存在的根据,及探求绝对的根柢的原理。因此哲学需要探求一般现象共有的原理,来完成宇宙统一的体系。所以科学家不能局限于感觉的观察,必须经过思辩工夫,方可补其不足!古希腊的哲人在这方面做得极为彻底。

      中国的哲学家对大自然有兴趣的有名家和道家,但是他们对自然科学本身的贡献比不上古希腊学者。他们没有系统的发展三段论证的方法,推理不够严谨,又不愿意系统化的研究一般性的原则。魏晋南北朝时,产生了出色的基础科学家,但是隋唐虽称盛世,基础科学反不若东汉到南北朝这段时间,可能与科举取士有关。但是我想中国基础科学不如西方,不是单单科举取士扼杀创意,就可以解释过去。这个问题和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有极大的关系。

      西方哲学家追求的是穷理致知,中国哲学家却顶多做到格物致知。基础科学的精神在于穷理,中国一般学者不讲究这一套。……影响中国思想最深远的当然是孔子(约公元前551-前479年)儒家对基础科学的思想兴趣不大,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但是夫子有教无类的精神却影响了历代以来平民可以读书,而至卿相的格局。但是儒家思想以人为本位。春秋鲁国大夫叔孙豹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却不谈大自然的事情。

      在儒家的大师中,荀卿(约公元前298-前238年)在楚国兰陵讲学多年,他受道家的影响比较深,他一方面主张不可知论的唯理主义,却否认理论研究的重要性,而主张技术的实际应用。

      所以他说: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辨说恶用矣哉!”

      所以荀子认为政府应该带领和指导人文的发展,老百姓是不必辩说的。这个观点和希腊精神大相径庭。

      既然不用辨说,科学无从而起,只有工匠的技术了。荀卿将儒家的正名移交政治权威时,已经十分接近法家,他的弟子李斯成为秦国丞相,作为法家的实践者,就不足为奇了。秦始皇焚书坑儒,政教不分。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局面从此湮灭,最为可惜。

      孔子继承商朝以来祭祀先人的观念,主张服三年之丧,又说:三年无改父之业,可谓孝矣。历朝皆标榜以孝治天下。宗庙祭祀已经接近宗教信仰了。孔子本人受到历朝皇帝的敬拜,中国主要的城市都有孔庙,儒家变成儒教,对基础科学的发展,不见得是好事。

      和儒家对立的墨子(约公元前479-前381年),因为主张兼爱和非攻,他们精通筑城和防御技术,研究力学和光学。后期墨子开始注意实验科学基础的思想体系,这个想法可能是因为要和各家争辩取得胜利的缘故。

      此后出现了战国时的惠施和西汉时的公孙龙,被史学家司马谈和班固尊称为名家。他们的著述大部分失传,《公孙龙子》一书,部分留存,还有一部分载在庄子书中。他们开始注意抽象的逻辑理论,发展了悖论。这些悖论和希腊齐诺(Zeno of Elea)的悖论接近。悖论有助于逻辑学的发展,可惜中国在这方面的研究远逊于西方。

      在齐国,邹衍(约公元前350-前270年)得到齐宣王的尊重,在稷下这个地方发展了五行学说和阴阳的观念。稷下学宫容纳几乎各个学派的学者。上述的荀卿在五十多岁就曾游学稷下,其它学者包括淳于髡,慎到,田骈等。在那个时候,楚国的兰陵,齐国的稷下,是天下学术中心,比美古希腊时代柏拉图的学园。

      邹衍提出的五行概念是中国的自然主义,也是科学的概念。他们认为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循环又周而复始。邹衍的学说很受到诸侯的重视。《史记·历书》说:“是时独有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以显诸侯。”又说:“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虽然古希腊和中国五行学说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分歧更大。五行的概念也影响了炼丹术的发展。汉儒董仲舒等继续发扬五行之说。西方的元素概念从柏拉图就开始,不断的通过推导,观察,形成现代的原子,化学元素的概念。但是中国的阴阳和五行学说虽然开始时是自然科学的思维,但是逐渐发展为解释人事的学说,近于迷信了。

      现在来谈道家。儒家和道家影响了中国二千多年来的思想,不可不研究它的内容。和道家有关的著作有老子的《道德经》,庄周的《庄子》还有《列子》,《管子》和《淮南子》。事实上,道家应该起源于战国初期喜欢探索大自然之道的哲学家。他们认为要治理人类社会,必须对超出人类社会的大自然有深入的认识和了解。

      道家也受到齐国和燕国的巫师和方士这些神秘主义者的影响。他们认识到宇宙和自身都在不断地变化。他们对于自然界的观察转移到实验,炼丹术成为化学,矿物学和药物学研究的开始。可惜他们不能将观察系统化,缺乏亚里士多德对事物分类的能力,又没有创造一套适用于科学的逻辑方法。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综观上述诸子,在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影响了中国思想两千多年的历史。……汉武帝独尊儒家,中国还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基础科学达到空前的发展,刘徽注《九章算术》,祖冲之父子计算圆周率和球体积,以及《孙子算经》的剩余定理,都是杰出的数学成就。

      东晋医学家葛洪(公元284-364年)开创中国化学的研究基础。天文和地理(如《水经注》)都达到空前的进步。可惜隋唐以后基础科学不够重视,以技术为主要方向,清末遇到西方现代科学文化的冲击,才开始了解中土文化有欠缺的地方。

      受到儒家哲学的影响,中国人对定量的看法并不重视,往往愿意接受模陵两可的说法。一个例子是中国的诗词有很多极为隐晦的语句,但是却富有意境!中国人在算命时,答案往往有不同的解释。

      但是当测量师,木工,建筑师,雕塑家,音乐家得到精细的数字时,我们的学者对这些数字却没有兴趣去做深入的研究,从这点上,就可以看到中国学者对科学的态度和西方不一样。中国人对于和政治德行无关的学问,都不觉得重要。

      例如文学创作,到三国魏文帝曹丕才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但是他的弟弟曹植就不认为文学的创作比得上治理国家的重要。)所以自古以来,学而优必仕!中国学者很少能够为做学问而做学问,少有西方学者穷理治学的精神。这一点和东西哲学不同有关,对人生的看法也不一样。 西方的科学,都可以溯源到古希腊时代。从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225年间,哲学家辈出,穷理致知。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候,更将哲学范围扩大,包括讨论宇宙和人生的一切。

      古希腊的科学观和宇宙观,在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开始时,由培根(Francis Bacon)和笛卡儿(René Descartes)发扬光大,影响到今日基本科学的想法,所以我们在下面纵述古希腊哲学家的源流,和中国哲学的比较。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基础科学落后于西方的原因。

      哲学的任务,在于聚集一切的事物,总集一切的知识,构成整个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基础。但是有系统的哲学研究,大致上从公元前625年开始。希腊哲学的奠基时代从这年开始到公元前480年(该年,希腊海军打败波斯人,亦是孔子卒后一年)。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480年的早期希腊哲学,开始摆脱希腊神话的传统思维,转而探寻本源。这个时期分东西两派。

      东派以泰利斯(Thales,约公元前624-前546年)为代表,他可说是古代第一位几何学家,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开始了论证的方法,并提出本质的观念(idea ofnature)。他生于米利都(Miletus),是米利都哲学学派的创始人。此地濒临大海,海洋变化多端,因此有好奇心来考究与自体相同而同时能运动的宇宙本质。他们认为物质之中,含有精神的要素。他们主张宇宙为生灭流转之过程,无始无终的大变化。 西派有爱理亚学派(Eleatic school)和毕达哥拉斯学派(Pythagoreanschool)。爱理亚学派的创导者是齐诺芬尼斯(Xenophanes,约公元前570-前475年),他定居于意大利西南部的爱理亚,他认为构成宇宙的原始本质是不变的。这和东派相反。此派学者齐诺(Zeno of Elea,约公元前490-前430年)是辩证法(dialectics)和诡辩术(sophistry)的始祖。

      西派另一代为毕达哥拉斯学派。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70-前495年)。他是小亚细亚附近的萨摩斯岛人(island of Samos)。他在意大利南部的克罗多纳(Crotona)讲学,以神秘宗教为背景,此种神秘宗教盛行于色雷斯(Thrace)。每年有年会,狂歌狂饮,以图超脱形骸的束缚,谋求精神的解脱。毕氏的贡献以音乐,数学及天文学为主。

      他们认为数是万有之型或相(form),并认为宇宙的实体有二,就是数与无限的空间。一切事物的根本性质和“存在”,是基于无限的空间之形成于算数的具体方式。数是“存在”的有限方面,而空间是“存在”的无限方面。真的“存在”即是两方面的联合,缺一不可。数是自然事物的方式或模范,它预备了“模型”(mould)。无限的空间则供“原料”(raw material)。二者相合而万象生。 此派的宇宙观念,认为世界万有以火为中心,天体有十,绕火作运动,开以后哥白尼(Copernicus)的天文学说。毕氏亦研究音乐,量弦之长短,以定音,是故音亦数也。值得一提的是,易经系辞中所谓“象”,实即 form。谓:“易者,象也”,“圣人立象以尽意”。易经认为在变化的现象中,抽出不变的概念,而以简单的方式表达,是所谓象。这个观念和上述的数的概念很接近。

      泰利斯和毕氏学派均主张宇宙本土为一元之说,一派主变,一派主不变。一派主动,一派认为动是假像。为解决这些矛盾,遂有调和派的多元论产生。他们以为变易非变形,乃换位。是大块中各小分子的换位,生灭都不过是位置的变易而已。创造是新结合,破坏不过是分子的分散而已。

      这段时期的希腊哲学家认识到知识界的有秩序和感觉界的无秩序。他们的秩序是研究天文学得来的。他们寻求的永存不变的原理是在诸星单纯的关系中所发现的。

      在公元前480年,雅典战胜波斯以后,希腊文明逐渐移入雅典,进入了希腊启蒙时代(the Age of Enlightenment)。这时由伯里克利(Pericles)执政,达39年之久。

      这段时期,名家辈出:雕刻家菲狄亚斯(Pheidias),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和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和修西得底斯(Thucydides),哲学家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苏格拉底(Socrates)和德谟克里特斯(Democritus)。

      在这段时期,平民政治代替了贵族政治,问政需要知识,法庭声辩需要才智,因此学问要求也愈益迫切。同时更加普及化,对政治,对法律,对传统和对自己都加以批评,呈现了灿烂的奇观。

      波斯战争以后,文化得到自由发展,个人觉醒,由怀疑而批评的精神发展到了极点。由批评而入于怀疑的,当时叫做辩者(sophists)或哲人,复由怀疑而再入于肯定的代表人物,则是苏格拉底(Socrates,约公元前469-前399年)。他生于雅典,是这时代最重要的人物。他认为知识即道德,而道德即幸福。

      哲人原文为智者,他们教授平民文学,历史,文法,辩论术,修辞学,伦理学和心理学等学科。哲人运动,长达百年。希腊小孩子学习体育和音乐,所谓音乐包括几何学,七弦琴,诗歌,天文,地理和物理等,十六岁起受教于这些哲人。

      苏氏的主要继承人为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427-前347年),也是雅典人,美仪容,好美术诗歌,师从苏格拉底八年,四十岁后在雅典郊外成立学园(academy),可说是教育史和学术史上之盛事!他认为有两个世界:理念的世界(world of ideas)和物质(现象)的世界,前者为至善,后者要达到至善,通过爱(Eros)人类于不完全中求完全的渴望乃是爱。

      柏拉图之后,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Aristotle)集希腊哲学家科学之大成,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他的学说,宏博无比,我们常用的三段论证法,即源于亚里士多德。

      公元前338年腓力二世赢得喀罗尼亚战役,结束了希腊的独立。两年后,他被刺身亡。他的儿子亚历山大继位,在十二年间征服了一大片土地,希腊文化走向了终结,而开辟了一个新的希腊化时代,他把希腊文化输送到了亚洲的心脏地带。他三十三岁去世。

      亚历山大的朋友托勒密(Ptolemy)成为埃及的总督。他在公元前320年征服了巴勒斯坦和下叙利亚。在希腊人的统治下,埃及成为东方和西方的融合处,亚历山大城聚集了马其顿人,希腊人,埃及人,犹太人,阿拉伯人,叙利亚人,和印度人。因此希腊的城邦观念被世界主义的观念取代了,在这里建立了亚历山大博物馆,希腊文化因此移植到埃及来。

      在这里诞生了欧几里得(约公元前325-前265年)和他的几何原本(Elements)。该书有十三卷,前六卷讨论平面几何,第七卷到第十卷,讨论算术和数论,后三卷讨论立体几何。这本书受亚里士多德的公理化理论影响,将很多重要和已知的数学定理用公理严格地统一起来,影响了基础科学的发展。牛顿和爱因斯坦对物理现象都想用简洁的原理来统一说明,这也是几何原本所追求的精神。

      在数论方面,欧几里得证明了一个漂亮的命题:素数有无穷多个。这个命题开创了素数的研究。他发明的找寻最大公约数的方法,现在叫做欧几里得算法,至今还是一个很重要和实用的工具。

      紧跟着欧几里得的大数学家有西西里岛上的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前212年)。他发明了穷竭法,从而计算各种立体和平面几何图形的体积和面积(例如球体,和抛物线和曲线围绕出来的面积)。可以说开近代微积分的先河。他又用逼近法计算圆周率,又开创了静力学和流体力学,影响到牛顿力学的发展。

      欧几里得和阿基米德以后,罗马帝国兴起,疆域横跨欧亚大陆,将希腊文化传播得更远。但从基础科学的观点来看,罗马帝国征服了希腊,但却被希腊文化征服了。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倒是保护了希腊的文化,融合了古巴比伦人在代数方面的贡献,继续发扬光大。

      近代基本科学萌芽于希腊,茁壮于文艺复兴时代,我们以上的论述基本上集中在公元前625年到公元前225年这四百年间的希腊文化,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这是人类文明的极至,现代科学成功的基础。西方科学,由希腊流存下来的哲学引导,至于今日,大放异彩!这些事实,决不是偶然发生。例如古希腊哲学家基于哲学的观点而提出的原子理论,到目前还是基本上正确的。至于牛顿和爱因斯坦不同的观点在于时空是静态还是动态,其实是希腊哲学家辩论的一个重要命题。

      结语

      科技的发达,固然是现代先进国家富强和持续发展最重要的一环。科技依赖于基础科学的发展。哪个国家能够领导科技,必将强大,哪个国家能够领导基础科学,其强大必定会历久不衰!科学家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基础科学需要人文科学来培养他们的气质和意志!

      哲学是统摄这些学问的根源,基础科学需要哲学的帮助,才能不断创新前进。中国和古希腊大约都在公元前6世纪开始哲学的研究,但是由于种种不同的历史原因,中国在西方文艺复兴后,大幅落后于西方。这个问题需要从最基本的哲学观点来解决。

  • 阿城:棋王

    写尽生命无尽的饥饿感。

    第一章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中除了阶级,尚有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来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是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我的棋还没移到,他的马却“啪”的一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见一个葛人,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我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学生。王一生勉强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后来运动起来,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

    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一点儿钱,他也不问,只是收下。后来才知道,每到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一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赢家杀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待三盘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不服的,就坐下来杀,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

    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就这样,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呆子走,就发一声喊,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不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来,一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 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这同学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一些最新指示,说若能好好学习,棋锋必健。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说对方“施阴谋,弄诡计”,必讨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对立派又阴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义,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一击。一时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贴得满街都是,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就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胜负,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否则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连说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丧。我说:“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烦,说:“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我说:“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混?”我不答。

    呆了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一点儿都没吃到吗?”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一个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烧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将’,有瘾?”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靠得舒服一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囤一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妇。那真能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顿饭,必抓出一把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是一个造酒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一下头,说:“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第二章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煤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一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

    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父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跟这个人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欢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饭也没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你再说什么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下棋,吃完饭,就帮我妈干活儿,一直到睡觉。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宫象棋组,说好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好?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师说,你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专学下棋?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妈以前见过这种人,那都是身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的地方,也有女的会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我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能撒着欢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床,盘了坐,两只手互相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困难,也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我绷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抽烟。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裤,还没有干。我让他先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来与王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个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腰进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粗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人文化水平是很低的。贵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生。”倪斌说:“王一生?蛮好,蛮好,名字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王一生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蛮好,蛮好,象棋是很高级的文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点,很爱好,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说:“对不起,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父也是棋道里的人么?”王一生很快地摇头,刚要说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气。倪斌说:“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肉。”倪斌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到底来是不来?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肉当然是要吃的,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着身体的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床里边,让开擦身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真是很有名气哩。”另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王一生说:“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近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身体非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身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报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上,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第三章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藏书网是什么人,只听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些饭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回去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下身,说:“都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看着王一生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了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现在事情办完了,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不好办。你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书记。书记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来,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起来。

    大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讲起还要在这里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钱支持不住。王一生说他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人多一点恐怕还是有办法,这样就能不去住店,省下不少钱。倪斌不好意思地说他可以住在书记家。于是大家一起随王一生去找住的地方。

    原来王一生已经来过几次地区,认识了一个文化馆画画儿的,于是便带了我们投奔这位画家。到了文化馆,一进去,就听见远远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是宣传队在演练。只见三四个女的,穿着蓝线衣裤,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直脖直脸地过去。我们赶紧闪在一边儿,都有点儿脸红。倪斌低低地说:“这几位是地区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们这样的功夫,蛮不容易的。”大家就又回过头去看名角。

    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在杂物中间长出来。门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中弯腰过去,叫那画家。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里面一张小木床,到处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钉满了画的画儿。大家顺序进去,画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不敢再动。画家又迈过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画家也坐下来,问王一生:“参加运动会了吗?”王一生叹着将事情讲了一遍。画家说:“只好这样了。要待几天呢?”王一生就说:“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大家挤一挤睡?”画家沉吟半晌,说:“你每次来,在我这里挤还凑合。这么多人,嗯——让我看看。”他忽然眼里放出光采来,说:“文化馆里有个礼堂,舞台倒是很大。今天晚上为运动会的人演出,演出之后,你们就在舞台上睡,怎么样?今天我还可以带你们进去看演出。电工与我很熟的,跟他说一声,进去睡没问题。只不过脏一些。”大家都纷纷说再好不过了。脚卵放下心的样子,小心地站起来,说:“那好,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来送,却谁也站不起来。脚卵按住大家,连说不必了,一脚就迈出屋外。画家说:“好大的个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来,讲了脚卵的笑话。画家听了,说:“是啊,你们也都够脏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大家就一个一个顺序出去,还是碰得叮当乱响。

    原来这地区所在地,有一条江远远流过。大家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宽阔,水却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洼儿。四处无人,大家脱了衣裤,都很认真地洗,将画家带来的一块肥皂用完。又把衣裤泡了,在石头上抽打,拧干后铺在石头上晒,除了游水的,其馀便纷纷趴在岸上晒。画家早洗完,坐在一边儿,掏出个本子在画。我发觉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看。原来他在画我们几个人的裸体速写。经他这一画,我倒发觉我们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却矫健异常,不禁赞叹起来。大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画家说:“干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份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体,常常是这样,变化万端。我以前在学院画人体,女人体居多,太往标准处靠,男人体也常静在那里,感觉不出肌肉滚动,越画越死。今天真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羞处不好看,画家就在纸上用笔把说的人的羞处涂成一个疙瘩,大家就都笑起来。衣裤干了,纷纷穿上。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却不说什么。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画家一起吃些东西,画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画家领我们到礼堂后台入口,与一个人点头说了,招呼大家悄悄进去,缩在边幕上看。时间到了,幕并不开,说是书记还未来。演员们化了妆,在后台走来走去,伸一伸手脚,互相取笑着。忽然外面响动起来,我拨了幕布一看,只见书记缓缓进来,在前排坐下,周围空着,后面黑压压一礼堂人。于是开演,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起。演员们在台上泪光闪闪,退下来一过边幕,就嬉笑颜开,连说怎么怎么错了。王一生倒很入戏,脸上时阴时晴,嘴一直张着,全没有在棋盘前的镇静。戏一结束,王一生一个人在边幕拍起手来,我连忙止住他,向台下望去,书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前两排仍然空着。

    大家出来,摸黑拐到画家家里,脚卵已在屋里,见我们来了,就与画家出来和大家在外面站着,画家说:“王一生,你可以参加比赛了。”王一生问:“怎么回事儿?”脚卵说,晚上他在书记家里,书记跟他叙起家常,说十几年前常去他家,见过不少字画儿,不知运动起来,损失了没有?脚卵说还有一些,书记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说,脚卵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到地区文教部门找个位置,跟下面打个招呼,办起来也快,让脚卵写信回家讲一讲。于是又谈起字画古董,说大家现在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书记自己倒是常在心里想着。脚卵就说,他写信给家里,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既然书记帮了这么大忙,感谢是应该的。又说,自己在队里有一副明朝的乌木棋,极是考究,书记若是还看得上,下次带上来。书记很高兴,连说带上来看看。又说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说一说,一个地区的比赛,不必那么严格,举贤不避私嘛。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回答说,没有问题,请书记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参加比赛。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称赞脚卵路道粗,王一生却没说话。脚卵走后,画家带了大家找到电工,开了礼堂后门,悄悄进去。电工说天凉了,问要不要把幕布放下来垫盖着,大家都说好,就七手八脚爬上去摘下幕布铺在台上。一个人走到台边,对着空空的座位一敬礼,尖着嗓子学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睡觉。现在开始。”大家悄悄地笑,纷纷钻进幕布躺下了。

    躺下许久,我发觉王一生还没有睡着,就说:“睡吧,明天要参加比赛呢!”王一生在黑暗里说:“我不赛了,没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赛了。”我说:“咳,管它!你能赛棋,脚卵能调上来,一副棋算什么?”王一生说:“那是他父亲的棋呀!东西好坏不说,是个信物。我妈妈留给我的那副无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样存着,现在生活好了,妈的话,我也忘不了。倪斌怎么就可以送人呢?”我说:“脚卵家里有钱,一副棋算什么呢?他家里知道儿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舍得的。”王一生说:“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不知是谁也没睡着,大约都听见了,咕噜一声:“呆子。”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儿,大家满身是土地起来,找水擦了擦,又约画家到街上去吃。画家执意不肯,正说着,脚卵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王一生对他说:“我不参加这个比赛。”大家呆了,脚卵问:“蛮好的,怎么不赛了呢?省里还下来人视察呢!”王一生说:“不赛就不赛了。”我说了说,脚卵叹道:“书记是个文化人,蛮喜欢这些的。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的,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王一生很惊奇的看着画家,慢慢转了脸对脚卵说:“倪斌,谢谢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们下。我不参加这次比赛了。”脚卵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一顿,说:“这样,这样!我呢,去跟书记说一下,组织一个友谊赛。你要是赢了这次的冠军,无疑是真正的冠军。输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去看各种比赛,倒也热闹。王一生只钻在棋类场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决出前三名。之后是发奖,又是演出,会场乱哄哄的,也听不清谁得的是什么奖。

    脚卵让我们在会场等着,过了不久,就领来两个人,都是制服打扮。脚卵作了介绍,原来是象棋比赛的第二、三名。脚卵说:“这位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与你们两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两个人看了看王一生,问:“那怎么不参加比赛呢?我们在这里呆了许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说:“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说:“盲棋?”王一生点一点头。两人立刻变了态度,笑着说:“我们没下过盲棋。”王一生说:“不要紧,你们看着明棋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儿。”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立刻嚷动了,会场上各县的人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没有赛着,不服气,要同时与亚、季军比试。百十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挤来挤去地看,大家觉得有了责任,便站在王一生身边儿。王一生倒低了头,对两个人说:“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同下。”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依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棋场的标语标志早已摘除,出来一个人,见这么多人,脸都白了。脚卵上去与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众人,连连点头儿,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连说“可以可以”,见众人都要进去,就急了。我们几个,马上到门口守住,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了名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进去告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共是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人好了。”于是就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王一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于是有人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个方棋子儿,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军传送着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我不懂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式,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想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我的父亲,把这次的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鞠躬,说:“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睹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人挂动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打听。不一会儿,“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们嘴上传。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有,嗡嗡地响成一片。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慢慢走出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份量,就暗示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老者很感动的样子,说:“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儿歇了?养息两天,我们谈谈棋?”王一生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来的,还是大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画家就在人丛里喊:“走吧,到我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吃的,你们几个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拥了我们出来,火把一团儿照着。山民和地区的人层层团了,争睹棋王风采,又都点头儿叹息。

    我搀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随着。进了文化馆,到了画家的屋子,虽然有人帮着劝散,窗上还是挤满了人,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 现代华语诗论

    北岛:古老的敌意

    所谓“古老的敌意”,从字面上来看,“古老的”指的是原初的,带有某种宿命色彩,可追溯到文字与书写的源头;“敌意”则是一种诗意的说法,指的是某种内在的紧张与悖论。我们不妨设想,如果里尔克安居乐业,甚至是房地产商,挥金如土,他能写出像《秋日》和《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之作吗?

    大约一个世纪前,奥地利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20世纪开始的岁月,在汉堡和不来梅之间的小镇沃尔普斯韦德(Worpswede)聚集着不少艺术家和作家,包括里尔克。他们一起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在狂欢之夜乘马车郊游。其中有两位年轻漂亮的女画家就像姐妹俩,金发的叫波拉,黑发的叫克拉拉。里尔克更喜欢金发的波拉,但不愿意破坏这对理想的双重影像。在观望中,一场混乱的追逐组合,待尘埃落定,波拉跟别人订了婚。里尔克选择了黑发的克拉拉,与她结婚生女。七年后,波拉因难产死去,里尔克写下这首《安魂曲》献给她。

    这段插曲,或许有助于我们了解里尔克的诗歌写作与个人生活的关系。纵观里尔克的一生,可谓动荡不安,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四年间,他就在欧洲近五十个地方居住或逗留。里尔克在《秋日》一诗中写道:“谁此刻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这正是他漂泊生涯的写照。

    里尔克的这两句诗“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对我来说有如持久的钟声,绵延不绝,意味深长,尤其在当今乱世,或许可引发更深一层的思考——对于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来说,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写作、如何理解并处理生活与写作的关系。

    所谓“古老的敌意”,从字面上来看,“古老的”指的是原初的,带有某种宿命色彩,可追溯到文字与书写的源头;“敌意”则是一种诗意的说法,指的是某种内在的紧张与悖论。

    我们不妨设想,如果里尔克安居乐业,甚至是房地产商,挥金如土,他能写出像《秋日》和《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之作吗?如果卡夫卡从未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少年得志,婚姻幸福,一本本出书,整天忙着算版税,他能写出《城堡》和《审判》这样改变世界小说景观的作品吗?如果保尔·策兰的父母没有死于纳粹集中营,他没有饱经流亡之苦,会留下《死亡赋格》、《卡罗那》等伟大的诗篇吗?

    要说谁不想既过好日子,又写出伟大的作品呢?而这“古老的敌意”就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两者似乎不能兼得。

    也许有人会提出反证,比如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做过保险公司的高管,度过平静的一生,怎么也会写出《弹蓝色吉他的人》这样美国现代诗歌的经典之作?其实在表面的平静中,也可以找到某种潜在的“古老的敌意”。比如,他从小想当作家,遭到父亲反对,只好去学法律,取得律师资格后进了保险公司。他其实一直生活在父权意志的阴影中。

    我想从这两句诗出发,从三个层面谈谈“古老的敌意”。

    就社会层面而言,“古老的敌意”是指作家和他所处的时代的紧张关系。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中,作家都应远离主流,对所有的权力及其话语持怀疑和批判立场。在今天,作家不仅是写作的手艺人,同时也是公共事物的见证人或参与者,这种双重身份的认同构成写作的动力之一。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种社会性的“古老的敌意”,几乎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当今世界,金钱与权力共谋的全球化取代了东西方冷战的格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瞬息多变因而也更加危险。除了对正统意识形态的抵抗外,在一个庸俗化和娱乐化主导的商业时代,我们也必须对所谓“大众”的主流话语保持高度的警惕——在“民主化”的旗帜下,文学艺术往往会沦为牟取暴利的工具。作家必须持有复杂的立场和视角,在写作内外作出回应。

    而这“古老的敌意”不能仅仅停留在政治层面。从人类历史的角度看,政治不过是短暂而表面的现象,如过眼云烟。作家要有长远而宽广的视野,包括对世界、历史、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深入观察与体验。

    如果继续推进,必然会触及到语言层面,那么“古老的敌意”指的是作家和母语之间的紧张关系。任何语言总是处在起承兴衰的变化中,作家要通过自己的写作给母语带来新的活力,尤其是在母语处在危机中的关键时刻。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说:“语言是与刽子手步调一致的。因而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30多年前,中国人生活在某种官方话语的巨大阴影下。这种自1949年以来逐渐取得垄断地位的官方话语,几乎禁锢了每个人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甚至恋爱方式。那年头,词语与指涉的关系几乎都被固定下来,比如,“太阳”就是毛泽东,“红色”就是革命,“母亲”就是祖国或者党。正是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现代诗歌,向这种僵化的官方话语提出挑战,最终打破了这种语言的牢笼,承前启后,推动了现代汉语的转型与发展。

    如今我们面临的是完全不同的困境,现代汉语陷入新的危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语言垃圾的时代。一方面,是无所不在的行话,包括学者的行话、商人的行话、政客的行话,等等;另一方面,是沉渣泛起的语言泡沫,包括娱乐语言、网络语言和新媒体语言。这两种语言看似相反,却存在着某种同谋关系。在所谓全球化的网络时代,这种语言,与30年前相比,虽表现形式相反,但同样让人因绝望而感到无力。每个作家应正视这一现实,通过写作恢复汉语的新鲜、丰富与敏锐,重新为世界命名。

    最后是作家与自身的紧张关系,即作家对自己的“敌意”。换个通俗的说法,作家不仅要跟世界过不去,跟母语过不去,还得跟自己过不去。在我看来,一个严肃的作家,必须对自己的写作保持高度的警惕。

    我在最近一本书的序言中写道:“写作是一门手艺。与其他手艺不同的是,这是心灵的手艺,要真心诚意,这是孤独的手艺,必一意孤行,否则随时都可能荒废。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手艺人,都要经受这一法则的考验,唯有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写道:“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目睹某些同时代艺术家和作家的转变,让我深感惋惜,并借此不断提醒自己:与其说他们中很多人是被金钱被权力打败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败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不再跟自己较劲儿了——其实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连这道防线都没有,就算是向这个世界彻底投降了,同流合污,无可救药。

    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一个需要不断追问和质疑的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古老的敌意”为以写作为毕生事业的人提供了特殊的现实感和精神向度。

    我想顺便提一下所谓的“粉丝现象”。这本来是娱乐圈的事,现在扩展到文学界和整个文化界。我认为,这与我们文化中的“低幼化”(infantilization)倾向有关。“低幼化”是从精神分析学借用的概念,主要指人们自动降低智力水平的趋向。正如印度政治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阿希斯·南迪所指出的:“那么上千万人所经历的痛苦就将只能存活在人类的意识边缘,就像往常那样,成为代代相传然而渐渐褪色的回忆。”

    在这个意义上,某些作家和学者不再引导读者,而是不断降低写作标准,以迎合更多的读者。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导致我们文化(包括娱乐文化在内)不断粗鄙化、泡沫化。在我看来,“粉丝现象”充满煽动与蛊惑色彩。教主(作者)骗钱骗色,教徒(粉丝)得到不同程度的自我心理安慰。

    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的开头,回到里尔克的《安魂曲》的诗句中:“因为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古老的敌意”。其实可怕的不是苦难与失败,而是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知。如果在大国兴起的广告牌后面,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赤贫,我们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

    来源:南方日报

    臧棣: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

    这里,我只想谈及戴望舒的一首短诗:《萧红墓畔口占》。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这首诗是新诗桂冠上一颗闪耀的明珠。现在谈论诗歌时,我已很少使用听起来过分的言辞,但是我仍然禁不住想说,这首诗是一颗无与伦比的明珠,是珍品中的珍品。在新诗史上,十行以内的诗中,没有一首能和它相媲美。 
    《萧红墓畔口占》只有短短的四行: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首诗最令人吃惊的地方,就在于展露了一种诗歌的成熟。这种成熟不仅涉及到诗人的心智(特别是生与死,自然与人生的关系,对自身境况的意识),也洋溢在诗歌的语言上(如此干净,朴素,洗练,而又富于暗示性);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其中所包含的不同层面的成熟之间的相互协调。 
    从类型上说,这首诗仿效了悼亡诗的传统,但由于诗人和被追悼者的关系只是作家之间的倾慕,所以它在借助悼亡诗的基本情景的同时,又迅速偏离了典型的悼亡诗的图式,转而探询人生的奥义。这首诗的基本场景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基前表达他的哀思。对于被悼念的对象。诗人并没有倾注过多的笔墨。比如像传统的悼亡诗那样,大肆渲染死者的品貌。在这首诗中,人们大致可以看出,作为诗人的戴望舒对作为一个女作家的萧红,是怀有好感的。这种好感最好被界定成一种作家之间的钦幕,而诗人在传达这种钦慕时,表现得非常克制,这种克制又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品质。所有这些,都是通过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的。首先是现象的陈述:“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耗费六小时去给死者上坟,而且完全是步行,这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却暗示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深深的怀念。这里,有两个精确的细节特别强化了其中的情感意味。一是,时间的细节。诗人和女小说家之间并没有血统和亲情关系,连结他们的只是一种作家之间的友情。所以,诗人坚持步行六小时,去给另一个人上坟,便显得十分可贵。因为这种行为不出于义务,而是出于心灵深处的冲动与高贵。二是,历史的细节,或说,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它不那么直接,却对理解这首诗非常关键。这首诗写于一九四四年秋天。当时整个中国正值烽火连天。在这样的战乱环境中,诗人默默地走上六小时去给一个亡故的友人上坟,便显得意味深长了。也正是在这里,这首诗开始偏离悼亡诗的传统范式、加入了谈论人的命运、生与死的关系以及对自身生命的意义的觉察的内涵。其次,间接的方式还表现在诗人所使用的一个隐喻:“红山茶”。这一隐喻非常生动地传达了诗人对萧红的赞美与激赏。在现代文学的传统中,“茶花”一直被赋予高洁、自然、清纯、朴素、秀逸等内涵。这首诗中,“红山茶”孕育这首诗的感情深度:细腻,深沉,节制,委婉中蕴涵着激情。 
    在这首诗的前两行,还有一个对比也运用得非常巧妙。六小时的行程喻示一种“长度”(时间上的,空间上的),而且诗人也点明了它的性质,它令人感到内心的寂寞。也不妨说,在这种“长度”里,还包含着一种“重”,即它通过寂寞给人带来了内心的沉郁,它指涉了我们内在意识中的生与死的关系。而“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这一句,却闪露着一种动作上的短促与轻逸,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放,将一束美丽的鲜花点缀在墓畔。一长一短,一重一轻,透露出诗人内心情感的波折。另一方面,它们也建构了这首诗层次分明而又曲折跌宕的结构。 
    “我等待着”,这是诗人对情景的现场说明,也是诗人对自己在时代与人生中所处的位置的一种解释;更进一步地,还是他对自己在那样一种位置上他所展现的人文姿态的一种省察。“等待着”什么呢?问题早已经提出,它们纷繁复杂,涉及人生,自我,生与死,时代的前景,个人的前途,心灵的隐秘的渴望。答案呢?它似乎存系于茫茫天地间。后两行诗中的转折句法,也可以理解成一个特殊的悖论。表面上,“长夜漫漫”代表了一种特殊的时间现象,它独自流逝,超然于人生,拒不回答诗人在他的心灵里的追问与等待。而“你”,由于身处冥界,也无法应答诗人内心的期盼与疑问。但在另一个层面,作为心智成熟的诗人,戴望舒实际上懂得,在某种意义上,他期待的回答(至少是部分)已存在“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这样情景之中。在这种情景中,安详、恬淡、超然,甚至某种冷淡,都构成了对人生的评价,并将这评价延展到对生与死的领悟中。此外,在这里,“闲话”一词,还给这首诗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反讽意味,这种意味反过来又揭示了诗人内心的成熟,特别是在面对命运多舛的人生的时候。
    如果非要谈新诗语言的成熟的问题的话,那么在这首诗中,戴望舒所展现的诗歌上的成熟是令人惊叹的。首先是语言简朴,干净,亲近口语,节奏按照诗人内心的情感的波纹进行了锤炼,而且非常谐调。其次,在修辞上,诗人对他早年的夸饰倾向也有所节制,隐喻的运用和诗人对人生的洞察结合得异常准确。再次是结构上的平衡。这首诗在主题上承载了丰富的内涵,也融有多重的对比关系,却仍然保持着一种艺术的平衡。在视觉上,它展得像一幅画,而在心理上,它展现为一种从容面对各种命运的情境。就阅读而言,它更是符合诗歌的现代趣味。它自身的蕴藉饱满、自足,有深邃的玄想,又有克制的反讽;同时,也给每一位接触它的读者留下了充分的空白。

  • 现代华语散文选

    朱自清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绿

    我第二次到仙岩(山名)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 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 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 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 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 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 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 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 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 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 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 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 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 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 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 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 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 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 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 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 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 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1924年2月8日,温州作。

    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华园。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长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绵软软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他们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1933年7月

    老舍

    济南的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北京]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郁达夫

    北京的秋[节编]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北京)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叫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金色的日子)。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1934

    王小波

    沉默的大多数[节编]

    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个侏儒。这个故事太过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办到的。

    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

    沉默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一种生活方式。它的价值观很简单:开口是银,沉默是金。一种文化之内,往往有一种交流信息的独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语言,有一些独有的信息,文化可以传播,等等。这才能叫作文化。

    沉默有自己的语言,(不能直接表达,那么就绕着表达)。

    一种文化必有一些独有的信息,沉默也是有的。(很多)事干得说不得,属于沉默:属于沉默的事用话讲了出来,总是这么怪怪的。

    沉默也可以传播。在某些年代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样四下漫延着。把这叫作传播,多少有点过甚其辞,但也不离大谱。在沉默的年代里,人们也在传播小道消息,这件事破坏了沉默的完整性。

    经过(种种的)教育,我一直比较深沉。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且考虑得很周到。家教和天性谨慎,是我变得沉默的起因。

    与沉默的大多数相反,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场合喋喋不休。我觉得他们是少数人,可能有人会不同意。如福科先生所言,话语即权力。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给我一种极恶劣的印象。

    话语有一个神圣的使命,就是想要证明说话者本身与众不同,是芸芸众生中的佼佼者。根除了此类话语,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少很多,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好的。这是我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从话语中,你很少能学到人性,从沉默中却能。假如还想学得更多,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

    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选择。

    (但)因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弃(说话)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我们所知道、并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级:一种心知肚明,但既不可说也不可写。另一种可说不可写。最后一种是可以写出来的。当然,说得出的必做得出,写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说得出;此理甚明。人们对最后这类信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假如这种话语不仅是写了出来,而且还印了出来,那它简直就是神圣的了。但不管怎么说罢,我希望人们在说话和写文章时,要有点平常心。至于我自己,丝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种话语是神圣的。缺少了这种虔诚,也就不配来说话。我所说的一切全都过去了。似乎没有必要保持沉默了。如前所述,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这就是说,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也不喜欢写稿子。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

    我还不致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如果)我们的话语圈(一直)就没说过正常的话,如今我投身其中,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它正常了,二是我疯掉了,两者必居其一。我当然想要弄个明白,但我无法验证自己疯没疯。假如我疯掉了,一定以为自己没有疯。我觉得话语圈子比我容易验证一些。

    假如你相信我的说法,沉默的大多数比较谦虚、比较朴直、不那么假正经,而且有较健全的人性。如果反过来,说那少数说话的人有很多毛病,那也是不对的。不过他们的确有缺少平常心的毛病。

    我忽然猛省到: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群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

    对我来说,这是青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是一种难改的积习。小时候我贫嘴聊舌,到了一定的岁数之后就开始沉默寡言。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不会说话──在私下里我说的话比任何人都不少──这只意味着我放弃了权力。不说话的人不仅没有权力,而且会被人看做不存在,因为人们不会知道你。

    现在我负有双重任务,要向保持沉默的人说明,现在我为什么要进入话语的圈子;又要向在话语圈子里的人说明,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能在两面都不落好。照我看来,头一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我发现在沉默的人中间,有些话永远说不出来。照我看,这件事是很不对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说些话。当然,话语的圈子里自然有它的逻辑,和我这种逻辑有些距离。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我还要说一句,话语圈子里的人有作家、社会科学工作者,还有些别的人。出于对最后一些人的尊重,就不说他们是谁了──其实他们是这个圈子的主宰。我曾经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那时我想,社会科学的任务之一,就是发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这种立场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我还是想做这件事。

    第二个问题是: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这个问题难回答,是因为它涉及到一系列复杂的感觉。我当初面对的话语圈和现在的话语圈已经不是一个了──虽然它们有一脉相承之处。在今天的话语圈里,也许我能说明当初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后的话语圈里,人们又能说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说明总是要滞后于沉默。倘若你问,我是不是依然部份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问──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了要说说昨天的事。

    现在可以说说我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时至今日,哪怕你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说自己厌恶神圣。我只敢说我厌恶自己说自己神圣,而且这也是实情。

    在一个科幻故事里,有个科学家造了一个机器人,各方面都和人一样,甚至和人一样的聪明,但还不像人。因为缺少自豪感,或者说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照我看来,他只消给机器人装上一个程序,让他到处去对别人说:我们机器人是世界上最优越的物种,就和人是一样的了。

    要把这种(个人)经历作为教学方法来推广是不合适的。特别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来教给大家人性的道理,因为要是咬人耳的话,被咬的人很疼,咬猪耳的话,效果又太差。所以,需要有文学和社会科学。我也要挤入那个话语圈,虽然这(是)个时而激昂、时而消沉,时而狂吠不止、时而一声不吭的圈子。

    胡适

    容忍与自由[节编]

    康奈尔大学的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曾]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记》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著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能够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够容忍一切诚心信仰宗教的人。……而要消灭一切有神的信仰,要禁绝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这就是我五十年前幼稚而又狂妄的不容忍的态度了。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地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地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地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着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 华语文言散文选注

    文言是华语发展过程中一大独特成就,是华语重要组成部分。文言散文浩如烟海,古往今来选辑传播者众多。但随着全球化及网络阅读时代的到来,传统选本之历史局限凸显。站在人类文明的视角,顺应现时代的需要,新的选本承载着全面突破之期望。为此,基于展示古典方式表达下人性之点滴,综合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文化继承性,反复推敲成此选本。选本绝大多数保持了作品原貌并降低了文字和理解上的障碍,对少数作品在保持原意旨之上略行删减以减少阅读之琐屑,采选最洁简之注释,适合于通识学习和基础性诵读。

    先秦

    《周易》

    (天)

    卦辞(卜筮之辞)

    (始,善,德之首),亨(通,以仪礼而通达),利(益于众),贞(正,坚定而事正)

    yáo(卦之具体)

    初九:潜龙勿(不)用。
    九二:现龙在田(地面),利見大(有益于己)人。
    九三:君子(有德行之人)终日乾乾(勤勉),夕[警]惕若(有)(危险),无咎(过失)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見大人。
    上九:亢(过高)龙有悔(晦,回调)
    用九:现群(上述)龙无首(定式,独断者)[免于争战]吉。

    tuàn(卦之解释)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卦)。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众)物,万国(自治体)威宁。

    象辞(爻之象形)

    天行健(稳健)(要成为)君子以(须)自强不息。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見龙在田”,德施普也。
    “终日乾乾”,反复道也。
    “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飞龙在天”,大人造也。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地)

    卦辞

    元,亨。利牝(母)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丧朋。安贞吉。

    爻辞

    初六:履霜,坚冰至。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四,括(扎起)(袋子),无咎无誉。
    六五,黄裳,元吉。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青)黄。
    用六,利永贞。

    彖辞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顺得常。西南得朋,乃(这)(随)(善)(去);東北丧朋,乃终域庆。安(居処)(定)之吉,应(合适)地无疆。

    象辞

    地势坤(顺),君子以厚德载物。
    “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括囊无咎”,慎不(无)害也。
    “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龙战于野”,共道穷也。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老子

    道德经[节]

    (规律)可道(表达),非常道(可见的形状);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ào。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天地不(讲)仁,以万物为(祭祀用)chú(草)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tuóyuè(风箱)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速穷(尽),不如守中。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现素抱朴,少私寡欲。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zhǎng。故大制不割。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処chǔ。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yào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処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処之。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穀gǔ(谷),而王公以为称chēng。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jiào,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lì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chǎn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zhuó。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强大処下,柔弱処上。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処,其不欲見xiàn贤。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bǎi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zhì者不博,博者不知zhì。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庄子

    逍遥游[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 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智不及大智,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穷发(草木)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且适南冥也。
    尺鴳yàn(小鸟)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又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処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之(这)(神)也,之德也,将磅礴(混同)万物以为一(有序),世祈乎乱(纷争),孰弊弊(劳神)焉以天下为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chū。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見狸狌shēng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猎物);東西跳踉,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lí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砍伐)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养生主[节]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求)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名)无近刑,缘督(正道)以为经(常),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 砉huā(声)然响然,奏刀騞huō(声)然,莫不中音(律)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見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見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kuǎn(骨节间),因其固然。枝经肯綮qìng(经脉联结)之未尝,而况大軱gū(骨)乎!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xíng(磨刀石)。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虽然,每至于族(交错联结),吾見其难为,怵chù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huò(象声词)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缮刀而藏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少)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聚集)之,必有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者。是遁(失)天背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偶然)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処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天)帝之悬解。”

    qū(开)qiè(箱)[节]

    将为(了)胠箧、探囊、发櫃之盗而为(作)守备,则必摄(结上)jiānténg(绳索)、固扃jiōngjué(栓锁),此世俗之所谓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櫃揭(扛)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智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网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境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処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何以知其然邪?
    (盗)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
    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事)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

    秋水[节]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视,不見水端。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見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智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趋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埳井之蛙谓東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
    東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東海之大乐也。”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見之。
    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孟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困)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
    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鱼我所欲也[节]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公孙丑[节编]

    [弟子公孙丑曰]“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
    “何谓知言?”
    曰:“诐bi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

    曰:“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屈原

    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見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見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冠子

    扁鹊论名[节]

    [魏文侯之问扁鹊],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
    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
    魏文侯曰:“可得闻邪?”
    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间,而名出闻于诸侯。”
    魏文侯曰:“善。”

    左丘明

    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
      问:“何以战?”
      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
      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
      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
      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
      刿曰:“未可。”
      齐人三鼓。刿曰:“可矣。”
      齐师败绩。公将驰之。
      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
      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
      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秦、汉、三国、晋、南北朝

    刘向

    至公[节]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 博士七十人未对。
    鲍白令之对曰:“天下官(公),则让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 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
    秦始皇帝仰天而叹曰:“吾德(超)出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鲍白令之对曰:“陛下行桀、纣之道,欲为五帝之禅,非陛下所能行也。”
    秦 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何以言我行桀、纣之道也。趣说之,不解则死。”
    令之对曰: “臣请说之,陛下筑台干云,宫殿五里,建千石之钟,万石之虡,妇女连百,倡优累千,兴 作骊山宫室至雍,相继不绝,所以自奉者,殚天下,竭民力,偏驳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谓自营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
    始皇闇然无以应之,面有惭色。久之,曰:“令之之言,乃令众丑我。”遂罢谋,无禅意也。

    惊弓之鸟

    更羸与魏王处高台之下,仰见飞鸟。
    更羸谓魏王:“臣为王引弓虚发而下鸟。”
    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
    更羸曰:“可。”
    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之下。
    更羸谓王曰:“其飞徐(慢)鸣悲。飞徐者帮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来,击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发)陨也。”

    《大般若经》

    心经[简]

    观自在菩萨(自觉者),行能达彼岸深大智慧,时照見五蕴(色、受、想、行、识)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弟子们),色(具体之相)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色、受、想、行、识)、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菩萨),依大智慧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圆满)

    三世(过去、现在、未来)诸佛(觉悟者),依大智慧故,得无上正等正觉。

    故知大智慧,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能达彼岸大智慧咒,即说咒曰:度者度者,能度彼岸,众生皆度者,始证菩提正果。

    贾谊

    过秦论

    秦孝公据崤xiáo(山)、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黄)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西、東)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山)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処,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東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戴圣

    礼记·孔子说礼[编]

    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子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子曰:“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子曰:“礼也者,理也;乐也者,节也。君子无理不动,无节不作。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薄于德,于礼虚。”

    子曰:“制度在礼,文为在礼,行之其在人乎!”

    司马迁

    报任安书[节]

    少卿足下:

    nǎng(前)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顾自以为身残処秽,动而見尤,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夸)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quān(弓弩),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庆祝)。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見主上惨凄怛(悲)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诋毁)贰师(李广利),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見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
    谨再拜。

    刘安

    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

    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bì(大腿)。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曹丕

    论文[节]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見,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李密

    陈情表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東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王羲之

    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陶渊明

    桃花源记[节]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見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処処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郦道元

    三峡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処。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東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陶弘景

    答谢中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
    高峰入云,清流見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
    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
    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丘迟

    与陈伯之书[节]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
    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見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将军独无情哉?
    (望)早励良规,自求多福。聊布往怀,君其详之。
    丘迟顿首。

    吴均

    与宋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東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青白色),千丈見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見日。

    钟嵘

    诗品序[节]

    序曰: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欲以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故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讬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
    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
    嵘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
    近彭城刘士章,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嵘感而作焉。

    隋、唐、五代十国

    柳宗元

    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見。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捕蛇者说[节]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韩愈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馐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依靠),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処。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東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其泽!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東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東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李白

    春夜宴从弟(堂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李华

    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xiòng(远)不見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tǐng(疾走)亡群。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旌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复没。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杜牧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車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惠能

    坛经[节]

    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

    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复问,从何所来,持此经典。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是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惠能闻说,宿昔有缘,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令充老母衣粮,教便往黄梅参礼五祖。

    惠能安置母毕,即便辞违,不经三十余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liáo(南方人),若为堪作佛。”
    惠能曰:“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

    惠能曰:“惠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末审和尚教作何务?”
    祖云:“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着槽厂去。”

    惠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经八月余。祖一日忽见惠能,曰:“吾思汝之见可用,恐有恶人害汝,遂不与汝言。汝知之否?”
    惠能曰:“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

    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

    众得处分,退而递相谓曰:我等众人,不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有何所益。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必是他得。我辈谩作偈颂,枉用心力。余人闻语,总皆息心,咸言:我等已后,依止秀师,何烦作偈。

    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若不呈偈,终不得法。大难大难!

    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拟请供奉卢珍,画楞伽经变相及五祖血脉图,流传供养。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

    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书着,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呈心所见。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秀书偈了,便却归房,人总不知。秀复思惟:五祖明日,见偈欢喜,即我与法有缘。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业障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更。

    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

    天明,祖唤卢供奉来,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忽见其偈,报言:供奉却不用画,劳尔远来。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
    门人诵偈,皆叹善哉。

    祖三更唤秀入堂,问曰:“偈是汝作否。”
    秀言:“实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
    祖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萨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
    神秀作礼而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

    复两日,有一童子于碓坊过,唱诵其偈。惠能一闻,便知此偈未见本性,虽未蒙教授,早识大意。遂问童子曰:“诵者何偈。”
    童子曰:“尔这獦獠,不知大师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传付衣法,令门人作偈来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为第六祖。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大师令人皆诵,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
    惠能曰:“上人,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
    童子引至偈前礼拜。
    惠能曰:“惠能不识字,请上人为读。”
    时有江州别驾姓张名日用,便高声读。
    惠能闻已,遂言:“亦有一偈,望别驾为书。”
    别驾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
    惠能向别驾言:“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
    别驾言:“汝但诵偈,吾为汝书,汝若得法,先须度吾,勿忘此言。”
    惠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书此偈已,徒众总惊,无不嗟讶。各相谓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
    祖见众人惊怪,恐人损害,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次日,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当如是乎。”
    乃问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
    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祖知悟本性,谓惠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三更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及衣钵,云:“汝为第六代祖,善自护念,广度有情,流布将来,无令断绝。听吾偈曰: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祖复曰:“昔达磨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
    惠能启曰:“向甚处去?”
    祖云:“逢怀则止,遇会则藏。”
    惠能三更领得衣钵,云:“能本是南中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
    五祖言:“汝不须忧,吾自送汝。”

    祖相送直至九江驿,祖令上船,五祖把橹自摇。
    惠能言:“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
    祖云:“合是吾渡汝。”
    惠能云:“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惠能生在边方。语音不正。蒙师传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
    祖云:“如是。如是。以后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佛法难起。”

    惠能辞违祖已,发足南行。两月中间,至大廋岭。(五祖归,数日不上堂。众疑。诣问曰:和尚少病少恼否。曰,病即无,衣法已南矣。问谁人传授。曰,能者得之。众乃知焉。)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

    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慥,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云,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惠能遂出,坐盘石上。
    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
    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
    明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复问云:“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
    惠能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
    明曰:“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惠能曰:“汝若如是,吾与汝同师黄梅,善自护持。”
    明又问:“惠明今后向甚处去。”
    惠能曰:“逢袁则止,遇蒙则居。”
    明礼辞。(明回至岭下,谓趁众曰:向陟崔嵬,竟无踪迹,当别道寻之。趁众咸以为然。惠明后改道明,避师上字。)

    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时,以菜寄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

    一日,思惟时当弘法,不可终遁,遂出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旛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旛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

    印宗延至上席,征诘奥义。见惠能言简理当,不由文字。宗云:“行者定非常人,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是行者否?”
    惠能曰:“不敢。”
    宗于是作礼,告请传来衣钵出示大众。宗复问曰:“黄梅付嘱,如何指授?”
    惠能曰:“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
    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
    能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宗又问:“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
    惠能曰:“法师讲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当断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印宗闻说,欢喜合掌,言:“某甲讲经,犹如瓦砾。仁者论义,犹如真金。”
    于是为惠能剃发,愿事为师。
    惠能遂于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

    北宋、南宋、辽、金、元

    欧阳修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卖油翁

    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 ,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

    翁曰:“无他, 但手熟尔。”

    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

    翁曰:“以我酌油知之。”

    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康肃笑而遣之。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苏轼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東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范仲淹

    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嘱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処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周敦颐

    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睢景臣

    哨遍[曲牌名]·高祖还乡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须)应付。又是言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jiàng来的绸衫,畅好是妆么大户。

    [耍孩儿] (须)瞎王留引定伙乔男妇,胡踢蹬吹笛擂鼓。見一颩biāo人马到庄门,劈头里几面旗舒。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

    [五煞]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見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

    [四煞]辕条上都是马,套顶上不見驴,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更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

    [三煞]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展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

    [二煞]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杯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锄。

    [一煞]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秆,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着册历,现放着文书。

    [尾声]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明、清、近当代

    刘基

    卖柑者言[节]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yù(买)之。

    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 峨大冠、 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归有光

    项脊轩志[节]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

    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分家),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東,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王阳明

    yì(葬)(者)[节]

    维正德四年(1509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見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yī(是)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

    “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見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車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违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黄宗羲

    原君[节]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孟子之言(民为贵君为轻),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袁枚

    祭妹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東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眣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処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見不得見,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袁宏道

    满井(地名)游记

    (北京)地寒,花朝节(阴历二月十二日)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東直,至满井。高柳夹提,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

    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huī(坏)事,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职业)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wū(怎)能无记?己亥(1598年)之二月也。

    蒲松龄

    促织[节]

    宣德(1426-1435)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陕)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勒索)丁口(民众),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考中秀才)。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処,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見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ruò(点燃)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寺庙)。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東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見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而哭),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gǎo(草席)葬。近抚之,气息惙chuò(微弱)。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才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見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見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見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翌日进宰,宰見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龚自珍

    病梅馆记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林觉民

    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悲伤),吾不能学太上(者)之忘情也。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 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処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見,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見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林觉民字)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処;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伯母、叔母)皆通文,有不解処,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 文言韵文选注

    文言是华语发展过程中一大独特成就,文言韵文浩如烟海。站在人类文明的视角,基于展示古典方式表达下人性之点滴,综合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文化继承性,反复推敲成此选本。选本绝大多数保持了作品原貌并降低了文字和理解上的障碍,对少数作品在保持原意旨之上略行删减以减少阅读之琐屑,采选最洁简之注释,适合于通识学习和基础性诵读。

    先秦

    《礼记》

    (月)

    土返其宅(原处),水归其壑,昆虫毋作(成灾),草木归其[沼](勿占农田)

    《帝王世纪》

    击壤(玩具)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尚书大传》

    卿云歌[节]

    (庆)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吴越春秋》

    dàn

    断竹,(以绳)续竹(为弓)
    (射出之箭)(落)土,逐肉(猎物)

    《诗经·风》

    关雎

    关关(鸟声)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身姿美好)淑女,君子好hǎo(美好的对象)

    参差荇菜,左右流(求取)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想)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mào(挑选)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欢悦)之。

    燕燕

    燕燕于飞,差(参差)其羽。
    之子(你)于归(新家),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xié(上)之颃háng(下)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送)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郊)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排行第二)氏任(信任)(叹词),其心塞sè(诚)(深)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xù(自勉)(谦辞,德寡)人。

    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迟缓),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叹词)
    不稼不穑,胡(何)取禾三百缠(束)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huán(獾)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束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特(大兽)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chún(水边)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sūn(熟食)兮!

    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汝,莫我肯德。
    逝将去汝,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汝,莫我肯劳。
    逝将去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月出

    月出皎兮,佼jiǎo(美好)人嫽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嬼liǔ(妩媚)兮。舒懮受兮,劳心慅cǎo(忧)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明)兮。舒夭绍兮,劳心躁兮。

    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
    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诗经·雅》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上)筐是将(送)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大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声誉)孔昭。

    视民(人)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采薇[节]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彼尔维何?维棠之花。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于焉)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
    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沔水

    miǎn(盛)彼流水,朝宗于海。鴥yù(疾飞)彼飞隼,载飞载止。
    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我友警矣,谗言其兴。

    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磨玉石)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谷风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伐木[节]

    伐木丁zhēng(声)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shěn(况且)伊人矣,不求友生?
    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诗经·颂》

    载芟shān

    (又)(除草)载柞zuò(除树),其耕泽泽。
    千耦(二人并耕)其耘,徂隰徂畛。

    侯(语气词)主侯伯,侯亚侯旅。
    侯彊侯以,有嗿其馌。

    思媚其妇,有依其士。
    有略其耜,俶载南亩。

    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驿驿其达,有厌其杰。

    厌厌其苗,绵绵其麃。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zhēng(进)bì(给予)祖妣,以洽百礼。

    飶bì(食物之味)其香。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jiōng

    (健壮)駉牡马,在坰jiōng(野外)之野。
    薄言(语气词)駉者,有驈有皇,有骊有黄,以車彭彭。
    (语气词)无疆,思马斯臧。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骓有駓,有骍有骐,以車伾伾。
    思无期,思马斯才。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驒有骆,有骝有雒,以車绎绎。
    思无斁,思马斯作。

    駉駉牡马,在坰之野。
    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車祛祛。
    思无邪(边),思马斯徂。

    《说苑》

    今夕何夕兮,搴qiān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披好兮,不訾zǐ(坏话诟耻。
    心机(心绪)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屈原

    离骚[节]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九歌·湘夫人[节]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車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東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車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章·涉江[节]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
    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天问[节]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秦、汉、三国、晋、南北朝

    项羽

    gāi(古地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zhuī(马名)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女子姓)兮虞兮奈若何!

    李延年

    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曹操

    观沧海

    東临碣石(山名),以观沧海(渤海)
    水何澹dàn澹,山岛竦sǒngzhì(耸立)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餍高,海不餍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乐府诗集》

    胡笳十八拍[节]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曹植

    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東藩,背伊阙 ,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車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車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東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七步诗[节]

    煮豆燃豆萁(茎),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璟

    浣溪沙·菡萏香销

    菡萏(莲花)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边塞名)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

    浣溪沙·手卷真珠

    手卷真珠(珍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楚(沿长江一带)暮,接天流。

    李煜

    相见欢·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東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相见欢·林花谢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東。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乐府诗集》

    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東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木兰辞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東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東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chì

    敕勒(族名)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铙歌十八曲》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后汉书》

    匈奴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fán(繁养生息)

    《玉台新咏》

    孔雀東南飞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東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東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車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車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車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愆qiān(过失)。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叮咛,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
    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車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東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晻晻(日暗)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東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西洲曲[节]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宋书》

    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茂盛)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東,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古诗十九首》

    西北有高楼[节]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鲍照

    梅花落·中庭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潘岳

    悼亡诗(其二)[节]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能)从,淹留(久留)亦何益。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相形),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周惶(惶惶)chōng(忧)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髣髴覩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陶渊明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車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東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江淹

    别赋[节]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車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東都,送客金谷。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陆凯

    赠范晔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山)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隋、唐、五代十国

    佚名

    杨花漫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去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薛道衡

    昔昔艳·垂柳[节]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暗牖yǒu(窗)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骆宾王

    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张九龄

    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王湾

    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杜审言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王维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伊州歌·苦相思

    清风明月苦相思,浪子从戎十载馀。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

    相思

    红豆(又名相思子)生南国,秋来发(裂开)几枝。愿君多采撷xié,此物最相思。

    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九月九日忆山東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汉江临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使至塞上

    单車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终南别业

    中岁[年]颇好道,晚[年]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孟浩然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州)浅,天寒梦泽(湖)深。
    羊公(晋代人羊祜)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卢纶

    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二)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常建

    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

    王勃

    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滕王阁序及诗

    豫章(同洪都,滕王阁所在地)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城池)枕夷(荆楚)(中原)之交,宾主尽東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严(整)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山);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开)绣闼tà(门),俯雕甍méng(屋脊),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消雨霁jì(停)(光)彩彻(达)qū(天)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具,二难(雅主、嘉宾)并。穷睇miǎn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jiǒng,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hūn(门)而不见,奉宣室(汉帝)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chuǎn。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我)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结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祖咏

    终南望残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王昌龄

    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张若虚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diàn,月照花林皆似霰xiàn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游子之地)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叹)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zhēn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jié(北方地名)潇湘(南方地名)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王之涣

    凉州词·黄河远上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翰

    凉州词·葡萄美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陈子昂

    登幽州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崔护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颢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李白

    李白(701年-762年),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唐代诗人

    战城南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暴力)是凶器(不详之物),圣人(内心圣洁者)不得已而用之。

    静夜思

    (塌)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清平调(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東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琴名),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父母)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曹植)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古朗月行(曲牌名)[节]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长干行(其一)[节]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井栏)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十六君远行,落叶秋风早。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相思(其一)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月下独酌(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两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关山月[节]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行路难(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東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東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菩萨蛮·平林漠漠

    (原上)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日落)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重阳)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佚名

    夜宿山寺

    (高)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杜甫

    戏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戏为六绝句(其一)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两个黄鹂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東吴万里船。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望岳

    (大山)(泰山)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开)(眼眶)入飞鸟。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前出塞(其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咏怀古迹(其一)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节]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明皇杂录》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秋娘

    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曲名),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韦应物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钱珝

    未展芭蕉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東风暗拆看。

    高适

    别董大(其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岑参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東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居易

    忆江南(其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熟悉)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東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拟声)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长恨歌[节]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栏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贺知章

    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刘禹锡

    竹枝词(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東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浪淘沙[节]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洛水桥边春日斜,碧流轻浅见琼沙。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
    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
    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佚名

    陋室铭[节]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孔子云:何陋之有?

    张继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李贺

    马诗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张志和

    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崔道融

    梅花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韩愈

    双鸟诗[节]

    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集岩幽。
    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
    春风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鸣不休。
    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造化皆停留。
    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
    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然后鸣啾啾。
    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
    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柳宗元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杜牧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廿四桥头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过华清宫(其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車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阿房宫赋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锦绣万花谷·后集》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李绅

    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商隐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車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无题·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東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昨夜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東。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yǎn

    竹坞wù[高地]无尘水[上]jiàn[栏]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贾岛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孟郊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元稹

    离思(其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王绩

    野望

    東皋(地名)(近)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司空曙

    喜外弟卢纶见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表亲)

    马戴

    灞上秋居

    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刘长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孤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罗隐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北宋、南宋、辽、金、元

    范仲淹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苏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晏殊

    浣溪沙·一曲新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宋祁

    木兰花·東城

    東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桨)。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柳永

    望海潮·東南形胜

    東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yǎn(小山)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军前导引旗),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皇宫之池)夸。

    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王安石

    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苏轼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公元1076年)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弟苏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東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羽扇纶guān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lèi(以酒浇地祭)江月。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计时器)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江城子·乙卯(1075年)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沙湖(湖北黄冈东南三十里)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草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题西林(寺)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海棠

    東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弟]子由渑miǎn(古地名)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庐山烟雨浙江潮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惠崇《春江晚景》(画)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张俞

    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杨万里

    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秦观

    鹊桥仙·纤云弄巧

    纤云弄巧,飞(流)星传恨,银汉(河)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之仪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岳飞

    小重山·昨夜寒蛩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观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晏几道

    临江仙·梦后楼台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纹)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姜夔

    扬州慢·淮左名都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
    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
    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陆游

    卜算子·咏梅

    驿(馆)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東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猪)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冬夜读书示子聿(陆游幼子)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辛弃疾

    青玉案·元夕

    東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車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彩灯)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朱熹

    偶成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李清照

    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梦令·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绿肥红瘦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一剪梅·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醉花阴·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香料)消金兽(兽形香炉)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東篱把酒黄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武陵春·春晚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永遇乐·落日熔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曲名)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車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开封市)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头饰),簇戴争齐楚(整齐)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释绍昙

    颂古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道川

    体会(节)

    远观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

    志南

    绝句·古木

    古木阴中系短篷(船),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鹤林玉露》

    咏梅花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草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林逋

    山园小梅(其一)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亲近),不须檀板共金樽。

    邵雍

    山村咏怀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朱淑真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曹勋

    猗兰操

    (叹词)嗟兰兮,其叶萋萋兮。
    猗嗟兰兮,其香年披披兮。
    胡为乎生兹幽谷兮,不同云雨之施。
    纷霜雪之委集兮,其茂茂而自持。
    猗嗟兰兮。

    叶绍翁

    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林升

    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严蕊

    卜算子·前缘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東君(花神)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文天祥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史书)

    正气歌(节)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无名氏

    月儿弯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户妻儿同檐下,几个飘零在外头。

    元好问

    摸鱼儿·雁丘词

    序:泰和五年乙丑岁(1205年),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音律),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水)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林木)
    招魂楚些suò(叹词)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耶律楚材

    鹧鸪天·花界

    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无边。
    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
    横翠嶂,架寒烟。野花平碧怨啼鹃。
    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马致远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

    张养浩

    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冕

    墨梅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唐温如

    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明、清、近当代

    杨慎

    临江仙·滚滚长江

    滚滚长江東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罗贯中

    大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徐缓)

    王阳明

    中秋[节]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张璁cōng

    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荫里养精神。
    春来吾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

    曹雪芹

    临江仙·柳絮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中秋夜[节]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比)上元(元宵)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郑板桥

    咏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

    ‌题画竹

    一两三枝竿,四五六片叶;自然淡淡疏,何必重重叠。

    查慎行

    舟夜书所见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龚自珍

    己亥(1839年)杂诗·一二五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己亥杂诗·五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李叔同

    送别[节]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苏曼殊

    本事诗·春雨

    春雨(曲名,有双关意)楼头尺八(古乐器名)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砵bō(食器)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鲁迅

    悼杨铨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琼瑶

    月朦胧 鸟朦胧

    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在呢哝。
    花朦胧影朦胧,晚风叩帘栊;
    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

    黄沾

    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
    红尘俗世几多娇。

    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三字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子不学,非所宜。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理。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
    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
    为学者,必有初。考世系,知终始。
    高曾祖,至父母,身而子,子而孙。
    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

    羲与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古。
    尧和舜,称二帝。夏有禹,商有汤。
    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
    汤伐夏,国号商,六百岁,至纣亡。
    周武王,始伐纣,八百年,最长久。
    周辙东,诸侯起,逞干戈,百家鸣;
    始春秋,五霸强;终战国,七雄出。
    嬴秦氏,始兼并,传二世,楚汉争。
    刘邦起,汉业建,至孝平,出王莽;
    光武兴,为东汉;四百年,终于献。
    魏蜀吴,相鼎立,号三国,迄两晋。
    宋齐继,梁陈承,为南朝,都金陵。
    北元魏,分东西,宇文周,与高齐。
    迨至隋,二世衰。唐高祖,创国基,
    二十传,三百载;梁灭之,国乃改。
    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
    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乱。
    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
    九十年。明太祖,号洪武,都金陵;
    迨成祖,迁燕京;十六世,至崇祯。
    清世祖,由康雍,历乾嘉,道咸继;
    同光后,宣统弱,传九帝,清朝殁。
    革命兴,废帝制,立宪法,建民国。

    披蒲编,削竹简,彼无书,且知勉。
    如囊萤,如映雪,彼不教,自勤苦。
    幼而学,壮而行,光于前,裕于后。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译作

    裴多菲 作,殷夫 译

    自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威廉·布雷克 作,kingolare 译

    真言

    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庭。无限掌中握,瞬间亦永恒。

  • 《论語》简注

    《论語》是由后世学生们整理的孔丘(字仲尼,世尊为孔子)师生间言论与交談的文集,是一部文化之源的著作,也是一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对其进行必要的注释和疏理,简明其中的字詞句式,疏通大义,有利于当下的阅读与理解、激发其現時代之活力。

    (一)

    第一篇 学而

    1·1 子曰:“学而[适][演]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來,不亦乐乎?人不知[我],而不愠(怒),不亦君子(有德之人)乎?”

    1·2 有子(学生有若)曰:“其为人也孝[父母][敬兄長],而好犯上(他人)者,鲜[見]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原],本立而道生(畅通)。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

    1·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爱他人)。”

    1·4 曾子(学生曾参)曰:“吾日三(反)省吾身。为人謀而不忠(尽心)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获)(学问)不习乎?”

    1·5 子曰:“导[引]千乘之國(政),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服务)民以[天]時。”

    1·6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之)有余力,則以学文(化)。”

    1·7 (学生)子夏曰:“贤(敬)贤易色(庄重);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他人),能致(尽力)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謂之学矣。”

    1·8 子曰:“君子,不(自)重則不威(尊严),学則不固(执)。主(自我)忠信。毋(交)友不如(类)己者;(有)过則勿惮改。”

    1·9 曾子曰:“慎[待][者]追远[祖],民德归厚矣。”

    1·10 子禽问于(学生)子貢曰:“夫子(孔子)至于是邦(地方)也,必闻其政(公共之事),求之欤,抑(或)与之欤?”
    子貢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异乎(他)人之求之欤。”

    1·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多)年无改于父之(善)道,可謂孝矣。”

    1·12 有子曰:“礼[仪]之用,和[諧]为贵。先王(文明)之道,(以)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只和而和,不以礼节(制)之,亦不可行也。”

    1·13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践)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依靠)不失其亲(近),亦可(同)宗也。”

    1·14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德者)而正焉,可謂好学也矣。”

    1·15 子貢曰:“貧而无諂,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貧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欤?”
    子曰:“賜(子貢)也!始可与言《詩》已矣,告諸往(事)而知(未)來者。”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不知人也。”

    第二篇 为政

    2·1 子曰:“为政(公共事务)以德,譬如北辰(北极星),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2·2 子曰:“詩三百(《詩经》),一言以蔽之,曰:“思(绪)无邪(边)。”

    2·3 子曰:“导之以政(令),齐之以刑(罚),民(求)免而无耻(感),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式)。”

    2·4 子曰:“吾十又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運),六十而耳順(于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規)矩。”

    2·5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長輩)。”
    (学生)樊迟御(車),子告之曰:“孟孙(孟懿子)问孝于我, 我对曰无违。”
    樊迟曰:“何謂也。”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2·6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病)之忧。”

    2·7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2·8 子夏问孝,子曰:“色(和)难。有事,弟子服(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即)是以为孝乎?”

    2·9 子曰:“吾与回(学生顔回)言,(其)终日不违,如愚。(吾)退而省(发見)其私(下表現),亦足以发(扬自我),回也不愚。”

    2·10 子曰:“視其所以(事),观其所(因)由,察其所安(之境),人焉廋(小看其)哉?人焉廋哉?”

    2·11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師矣。”

    2·12 子曰:“君子不器[具]。”

    2·13 子貢问(成为)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2·14 子曰:“君子[融和](边之人)而不比[附],小人(失德之人)比而不周。”

    2·15 子曰:“学而不思則罔[然],思而不学則[疑]殆。”

    2·16 子曰:“攻(批评)乎异(极)(而不能容他)[者],斯(灾)害也已[止]。”

    2·17 子曰:“由(学生仲由)(教)誨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2·18 (学生)子張学干(謀求)(公职)
    子曰:“多闻阙[置]疑,慎言其余,則寡尤[误];多見阙殆[失],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2·19 (鲁)哀公问曰:“何为則民服[气]?”

    孔子对曰:“举直,措諸枉(弯者),則民服;举枉,措諸直(者),則民不服。”

    2·20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而][勉],如之何?”

    子曰:“临[对]之以庄,則敬;孝慈,則忠;举善而教不(失)(者),則劝。”

    2·21 或(有人)謂孔子曰:“子奚(何)不为政?”
    子曰:“《书》(《尚书》)云‘孝乎惟孝,友[爱]于兄弟。’施[行]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2·22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靠]也。大車无輗ní(車刹),小車无軏yuè(車刹),其何以行之哉?”

    2·23 子張问:“十(远古之)世可知也?”
    子曰:殷因(袭)于夏礼,所損(所)益可知也;周因(袭)于殷礼,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延及)百世,可知也。”

    2·24 子曰:“非其[所當敬](逝者)而祭之;諂也。見义(事)不为,无勇也。”

    第三篇 八佾

    3·1 孔子謂季氏(季平子),“[置]八佾(多人)舞于[私]庭,是可忍(心),孰不可忍也!”

    3·2 (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者以(《詩经》)《雍》(颂于)[祭之礼]
    子曰:“(《雍》之句,)‘相[助祭](有)辟公(周室之亲)(周)天子穆穆’,奚取(置)于三家之堂?”

    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为]?人而不仁,如楽yuè[为]?”

    3·4 林放问礼之本。
    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平]易也,宁[悲]戚。”

    3·5 子曰:“夷狄(异邦)之有(专制之)君,不如諸夏(本邦)之无也。”

    3·6 季氏旅(祭)于泰山,子謂(学生)冉有曰:“汝弗能救(劝止)欤?”
    对曰:“不能。”
    子曰:“呜呼!曾謂泰山(之神)不如林放(知礼)乎?”

    3·7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比赛)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3·8 子夏问曰:“(《詩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底)为绚兮’。何謂也?”
    子曰:“绘事后(于)素。”
    曰:“礼后乎?”
    子曰:“起(启)予者商(子夏)也,始可与言《詩》已矣。”

    3·9 子曰:“夏(朝)礼吾能言之,杞(國)不足徵(求)也;殷(商朝)礼吾能言之,宋(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

    3·10 子曰:“禘dì(礼)自既(始)(洒酒于地)而往(后)者,吾不欲观之矣。” (礼已行天下,毋须独行而众观)

    3·11 或(有人)问禘之説(道)
    子曰:“不知也。知其説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
    指其掌。

    3·12 祭[祖]如在,祭神如神在。
    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3·13 王孙賈问曰:“与其媚于奥(尊神),宁媚于灶(执事神),何謂也?”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理),无所祷也。”

    3·14 子曰:“周鉴于(夏、商)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3·15 子入(鲁國)太庙,每事[皆]问。
    或曰:“孰謂鄹zōu(地名)人之子(孔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
    子闻之,曰:“是礼也。”

    3·16 子曰:“射不主(穿)皮,为力不同科(次),古之道也。”

    3·17 子貢欲去告朔(节日)之饩(祭品)
    子曰:“賜(子貢)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3·18 子曰:“事君(領导者)尽礼,人以为諂也。”

    3·19 (鲁)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3·20 子曰:“《关睢》,乐而不(过)淫,哀而不(过)伤。”

    3·21 (鲁)哀公问社(神之牌位)(学生)宰我。
    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
    子闻之,曰:“(已)成事不説,(已)遂事不諫 ,既往不咎。”

    3·22 子曰:“管仲之器(量)小哉!”
    或曰:“管仲俭乎?”
    曰:“管氏有三归(府库),官(执)事不(兼)摄,焉得俭?”
    “然則管仲知礼乎?”
    曰:“邦君树(立)(屏风)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diàn(酒台),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3·23 子語鲁大師楽yuè,曰:“楽yuè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纵之,纯如也,皦jiǎo如也,绎如也,以成。”

    3·24 仪(地)(看守)人請見[孔子],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見也。”
    从者(学生们)(引其)見之。
    (该人)出曰:“二三子(大家)何患于丧(失)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duó(铃)(号召天下)。”

    3·25 子謂韶(楽):“尽美矣,又尽善也;”
    謂武(楽):“尽美矣,未尽美也。”

    3·26 子曰:“居上(領导者)不寛,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第四篇 里仁

    4·1 子曰:“里(于)仁为美。择不処仁,焉得智?”

    4·2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処(简)约,不可以長処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4·3 子曰:“唯仁者能好(愛)人,能(厌)恶人。”

    4·4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为)恶也。”

    4·5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処也;貧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能)去也。君子去仁,恶(何)乎成(为)名?君子无终(餐)食之间违仁,造次(促急)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4·6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及)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加)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4·7 子曰:“人之过也,各(别)于其党(类)。观过,斯知仁矣。”

    4·8 子曰:“朝,闻(所求)道;夕,死(于展示其所求之道)可矣。”

    4·9 子曰:“士志于(论)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4·10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近)(其亲)也,无(远)(他人)也,义之与比(近)。”

    4·11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制),小人怀(小)惠。”

    4·12 子曰:“仿(求)于利而行,多怨。”

    4·13 子曰:“能以礼(及)让为國乎,何(难之)有?不能以礼让为國,如礼(之)何?”

    4·14 子曰:“不患无(身)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4·15 子曰:“(曾)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謂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4·16 子曰:“君子喻(明)于义(整体利益),小人喻于利(基础权利)。”

    4·17 子曰:“見贤思(靠)齐焉,見不贤而内自省也。”

    4·18 子曰:“事父母,几(微)諫 ,見志不从,又敬(而)不违,(虽)劳而不怨。”

    4·19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确定]方。”

    4·20 子曰:“父母之年[增],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惧。”

    4·21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亲)躬之不逮(及)也。”

    4·22 子曰:“以[礼]约,失之者鲜矣。”

    4·23 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

    4·24 子曰:“德(者)不孤,必有(为)(者)。”

    4·25 子游曰:“事君数(多),斯辱矣;朋友数(煩),斯疏矣。”

    (二)

    第五篇 公冶长

    5·1 子謂(学生)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狱)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女)子妻之。”

    5·2 子謂(学生)南容,“邦有道,不(自)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女)子妻之。

    5·3 子謂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5·4 子貢问曰:“賜(我)也何如?”
    子曰:“汝,器也。”
    曰:“何器也?”
    曰:“瑚琏(华贵之器)也。”

    5·5 或曰:“(学生)雍也仁而不佞(善言)。”
    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舌),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5·6 子使(学生)漆雕开仕(任公职)(学生)对曰:“吾斯之未能(自)信。”子悦。

    5·7 子曰:“道不行,乘桴(筏)浮于海(外),从我者,其由(学生子路)欤!”子路闻之喜。
    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裁[得] 。”

    5·8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
    子曰:“不知也。”
    又问。
    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征]赋也,不知其仁也。”
    (学生)求也何如?”
    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总]宰也,不知其仁也。”
    (学生)赤也何如?”
    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堂),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5·9 子謂子貢曰:“汝与(学生)回也孰愈[于学]?”
    对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賜也闻一以知二。”
    子曰:“弗如也。吾(相)与汝,弗如也。”

    5·10 (学生)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腐)土之墙不可杇wū(粉刷)也,于予与何诛[責]!”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宰)予欤改是。”

    5·11 子曰:“吾未見刚者。”
    或对曰:“(学生)申枨chéng。”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5·12 (学生)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无加諸人。”
    子曰:“賜也,非尔所及也。”

    5·13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人]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5·14 (学生)子路有闻[道],未之能行,唯恐又闻。

    5·15 子貢问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謂之文也。”

    5·16 子謂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自)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生]也,惠;其使民[事]也,义。”

    5·17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益]敬之。”

    5·18 子曰:“臧文仲居(养)[地之龟][居処][形][柱拱][饰]zhuō(屋梁柱),何(奢)如其智也!”

    5·19 子張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被)已之,无愠色。(其为)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子曰:“忠矣。”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弑齐君,陳子文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則曰:‘犹[如]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則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
    子曰:“清(白)矣。”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

    5·20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两次),斯可矣。”

    5·21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則智,邦无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5·22 子在陳[地]曰:“归欤!归欤!吾党(乡)之小(学)(粗)狂简(单)[虽]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5·23 子曰:“伯夷叔齐(二人)不念(他人)旧恶,怨(人)[因]是用稀。”

    5·24 子曰:“孰謂微生髙直?或乞醯xī(醋)焉,[家无而]乞諸其邻而与之。”

    5·25 子曰:“巧言(謙)令色(十)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5·26 顔渊、季路[旁][立]
    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車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損]之而无憾。”
    顔渊曰:“愿无伐[夸]善,无施[表](功)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关]怀之。”

    5·27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过而内(在)自訟(責)者也。”

    5·28 子曰:“十室之[村]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只]不如丘之好学也。”

    第六篇 雍也

    6·1 子曰:“(学生)雍也可使南面(从事政务)。”

    6·2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要]。”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对)其民(服务对象),不亦可乎?居简(慢)而行简,无乃大简(略)乎?”
    子曰:“雍之言然。”

    6·3 (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顔回者好学,不迁怒[于人],不二(诿)(錯),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无,未闻好学者也。”

    6·4 (学生)子华使于齐,(学生)冉子为其母請粟(养)
    子曰:“与之釜[粟]。”
    請益。
    曰:“与之庾[粟]。”
    冉子与之粟五秉。
    子曰:“赤(子华)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全)急不济富。”

    6·5 (学生)原思为[子](家)宰,与之粟九百。辞[让]
    子曰:“毋,以[之]与尔邻里乡党乎!”

    6·6 子謂仲弓,曰:“犁(耕)牛为之骍xīn(红)且角[正]。虽欲勿用[于祭](之重),山川(之神)舍諸?”

    6·7 子曰:“(顔)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則日月(短時)至焉而已矣。”

    6·8 季康子问:“(学生)仲由可使从政也欤?”
    子曰:“由也果(决),于从政乎何[难之]有?”
    [问]曰:“(学生)賜也可使从政也欤?”
    曰:“賜也(通)达,于从政乎何有?”
    曰:“(学生)求也可使从政也欤?”
    曰:“求也(多)艺,于从政乎何有?”

    6·9 季氏使(学生)闵子骞为費[地](总)宰。
    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則吾必(远)在汶[水]上矣。”

    6·10 (学生)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yǒu(窗)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6·11 子曰:“贤哉[顔]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居]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6·12 (学生)冉求曰:“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界]。”

    6·13 子謂(学生)子夏曰:“汝为(有道德之)君子儒[者],无为(无道德之)小人儒[者]。”

    6·14 子游为武城宰。
    子曰:“汝得人(才)焉尔乎?”
    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偏)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我)之室也。”

    6·15 子曰:“(鲁地人)孟之反不伐(自夸),奔(退)而殿[在后护卫],将入门,[鞭]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6·16 子曰:“不有祝鮀tuó之佞(善言),而(只)有宋[之](公子)朝之(外在)美,难乎免[祸]于今之世矣。”

    6·17 子曰:“誰能出不由户(门),何莫由斯道也?”

    6·18 子曰:“(内在)(地)(显于)(所学外在之)文則(僻)野,文胜貭則史(浮华)。文貭彬彬(相合),然后君子。”

    6·19 子曰:“人之生(存)(在于)直,罔(非正直)之生也(只因)幸而免(祸)。”

    6·20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6·21 子曰:“(知识)[间之]人[及]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6·22 (学生)樊迟问智。
    子曰:“务(于)民之义(事),敬鬼神(小道)而远之,可謂智矣。”
    问仁。
    曰:“仁者先(克)难而后获,可謂仁矣。”

    6·23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6·24 子曰:“齐(地)(之風貌)一变,[近]至于鲁;鲁一变,至于(畅)道。”

    6·25 子曰:“觚gū(酒器)[似](旧時之)觚,觚哉!觚哉!”

    6·26 (学生)宰我(予)问曰:“仁者,虽告之曰‘[落]井有仁[者]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往救)也,不可[必][入]也;可欺(用其仁心)也,不可罔(惑乱)也。”

    6·27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化],约之以礼(仪),亦可以弗叛[离畅道]矣夫。”

    6·28 子(独自)(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不悦。夫子誓之曰:“予[有]所否[不当]者,天厌[弃]之!天厌之!”

    6·29 子曰:“中(内在通达)(久持)之为德也,其至[髙]矣乎!民鲜(有之)久矣。”

    6·30 子貢曰:“如有(人)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謂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聖乎!尧舜其犹病(难为)諸。夫仁者,己欲立而(并)立人,己欲(順)达而(并)达人。能近取(己为)(如),可謂仁之方(法)也已。”

    第七篇 述而

    7·1 子曰:“(传)述而不(创)作,信而好古,窃(自)比于我老彭(者)。”

    7·2 子曰:“默(念)而识(记)之,学而不餍(足)(教)誨人不倦,何(甚之)有于我哉?”

    7·3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近),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7·4 子之燕(闲)(家)[衣冠]申申(舒展)如也;夭夭(和气)如也。

    7·5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見周公(姬旦)。”

    7·6 子曰:“(以为)(向)于道,(以为)据于德,(以为所)依于仁,(以为行)游于(多)艺。”

    7·7 子曰:“自行束脩xiū(年十五)[礼]上,吾未尝无(教)誨焉。”

    7·8 子曰:“不憤(思不解)不启,不悱fěi(語不明)不发。举一隅(角)不以三隅反,則不复也。”

    7·9 子食于有丧(事)者之側,未尝饱也。

    7·10 子于是(吊丧)日哭,則不歌。

    7·11 子謂(学生)顔渊曰:“用之(我)則行(动),舍之則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領)(多)軍,則誰与?”
    子曰:“暴(斗)虎冯(涉水)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謀而成者也。”

    7·12 子曰:“富[贵]而可求(乞)也?虽(为人)执鞭(开道)之士,吾亦为之。如(是)不可求,从吾所好。”

    7·13 子之所慎:斋(戒)、战、疾。

    7·14 子在齐(地)闻《韶》(楽yuè),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想)为楽yuè之至于斯也。”

    7·15 (学生)冉有曰:“夫子为(助)卫君(争权)乎?”
    (学生)子貢曰:“諾,吾将问之。”
    入,曰:“伯夷、叔齐(让权)何人也?”
    [子]曰:“古之贤人也。”
    曰:“怨乎?”
    [子]曰:“求仁而得(合乎)仁,又何怨。”
    出,曰:“夫子不为也。”

    7·16 子曰:“饭疏(粗)食,饮水,曲肱gōng(胳膊)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7·17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知天命之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7·18 子所雅(正式)(音),《詩》、《书》、执(持)(仪),皆(用)雅言也。

    7·19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
    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7·20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7·21 子不語怪、力、乱、神。

    7·22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7·23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tuí(虽欲加害),其如予何?”

    7·24 子曰:“二三子(弟子们)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共)与二三子者,是(为)丘也。”

    7·25 子以四教:文(化)(践)行、忠(尽己之力)、信。

    7·26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完)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常)者,斯可矣。无而为有,虚而为盈,(有)(束)而为泰(奢),难乎有恒矣。”

    7·27 子钓而不纲(大绳多钩),弋yì(箭)不射宿(巢之鸟)

    7·28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見而识(记)之,智之次也。”

    7·29 互乡(地)[之人]难与言(交流),(有)童子見[夫子](面谈),门人惑。
    子曰:“与(赞)其进[学]也,不与其退[归其旧]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赞)其洁也,不保(咎)其往也。”

    7·30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7·31 陳司敗问:“(鲁)昭公知礼乎?”
    孔子曰:“知礼。”
    孔子退,(陳司敗)(学生)巫马期而进(前)之曰:“吾闻君子不党(护),君子亦党乎?君(昭公)娶于吴,为同姓,謂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同姓不婚),孰不知礼?”
    巫马期以告。
    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7·32 子与人歌而善(美),必使反(再)之,而后和之。

    7·33 子曰:“文(化),莫(若)吾犹(如)人也。躬行(如)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7·34 子曰:“若聖与仁,則吾岂敢?抑为之(聖与仁)不厌,誨人不倦,則可謂云尔已矣。”
    (学生)公西华曰:“正(是)唯弟子不能学也。”

    7·35 子疾病(重)(学生)子路請祷(于神)
    子曰:“有諸?”
    子路对曰:“有之。《誄》lěi(祷告文)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我)(内心)之祷,(虽非神),久矣。”

    7·36 子曰:“奢則不逊,[过]俭則固(陋)。与其不逊也,宁固。”

    7·37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忧)戚戚。”

    7·38 子温(和)而厉(色正),威(庄)而不(过)猛,恭而安(然)

    第八篇 泰伯

    8·1 子曰:“泰伯(者),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多次)(治理)天下(之机会)(辞)让,民无(言辞)得而称(认可)焉。”

    8·2 子曰:“恭而无[依]礼則劳,慎而无礼則葸xǐ(畏缩),勇而无礼則乱,直而无礼則绞(尖刻)。君子笃(厚)于亲,則民(群体)兴于仁,故旧(之交)不遗(弃),則民不偷(淡薄)。”

    8·3 曾子有疾(将逝),召门弟子(其学生)曰:“启(視)予足!启予手!《詩》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不用在意)(損伤身体)夫,小子(少年们)!”

    8·4 曾子有疾,孟敬子(探)问之。
    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庄重)容貌,斯远(粗)(轻)慢矣;(端)正顔(面)色,斯近信矣;(重所)(言)(語)气,斯远鄙悖矣。笾豆(祭器)之事,則有(专)司存。”

    8·5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被)犯而不(計)较——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8·6 曾子説:“可以托六尺(未满十五岁)之孤(儿),可以寄(托)百里(区域)之命(运),临大(关)节而不可夺(失去)也。君子人欤?君子人欤。”

    8·7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扬)[坚]毅,(因其)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8·8 子曰:“兴于詩,立于礼,成于楽yuè。”

    8·9 子曰:“民(意)可使(通行),由之;不可使,知(启发)之。”

    8·10 子曰:“好勇疾(自身之)貧,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过)甚,乱也。”

    8·11 子曰:“如(即便)有周公之才之美,使(却)骄且吝,其(所)余不足观也已。”

    8·12 子曰:“三(多)年学,不至于谷(日常事务),不易得也。”

    8·13 子曰:“笃信好学,(坚)守死(力)(完)(畅)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則現,无道則隐。邦有道,貧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8·14 子曰:“不在其位,不(难)謀其政(事)。”

    8·15 子曰:“師挚(奏楽yuè)之始,《关睢》之乱(曲终合奏),洋洋乎盈耳哉!”

    8·16 子曰:“狂(妄)而不直,侗(顽)而不愿(厚),悾(诚)空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8·17 子曰:“学如不及(跟上),犹恐失之。”

    8·18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之选择)也而不与(据为己)焉!”

    8·19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以为准)則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称道)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然)乎其有文(典)章!”

    8·20 舜有臣(团队)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治臣十人。
    孔子曰:“才难[得],不其然乎?唐(尧)(舜)之际,于斯为盛。[周](一)妇人焉,(另有男)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追随)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8·21 子曰:“禹,吾无间(差别)然矣。菲(薄)饮食,而致(力)孝乎鬼神;(日常)(简)衣服,而致美乎黻(礼服);卑(微)宫室,而尽力乎沟洫xù(水利)。禹,吾无间然矣。”

    (三)

    第九篇 子罕

    9·1 子罕(見)言利,(赞)(天)命与仁。

    9·2 达巷(地)党人(居民)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专項)所成名。”
    子闻之,謂门弟子曰:“吾何(专)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可以专,然君子不器也)

    9·3 子曰:“麻冕(帽),礼也;今也纯(黑丝绸),俭,吾从众。拜下(之仪),礼也;今(行)拜乎上(之仪),泰(倨傲)也。虽违众,吾从下。”

    9·4 子绝四:毋臆(測),毋必(然),毋固(执),毋(唯)我。

    9·5 子畏(被围)于匡(宋国之襄邑,今睢州)),曰:“(周)文王既没,文(化之責)不在兹(我身)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我)不得与(获)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9·6 太宰问于(学生)子貢曰:“夫子聖者欤?何其多(才)能也?”
    子貢曰:“固天纵(使)之将聖,又多能也。”
    子闻之,曰:“太宰(何)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日常之)事。君子多[能]乎哉?不多也。”

    9·7 牢曰:“子云,‘吾不試(从事公务),故(多)艺’。”

    9·8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远方)夫问于我,(我于其)空空如也。我叩(问)其两端而竭(尽)焉。”

    9·9 子曰:“凤鸟(美景)不至,河不出圖(良论不出),吾已矣夫!”

    9·10 子見齐衰cuī(着丧服)者,冕衣裳(着制服)者与瞽gǔ(盲)者,見之,虽(年)少,必作(敬立);过之,必趋(快步)

    9·11 顔渊喟kuì然叹曰:“仰之(孔子)弥髙,钻(研)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导)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即(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于前),虽欲从之,末由(途径)也已。”

    9·12 子疾病,(学生)子路使门人为臣(总管,以备后事)
    病间(减轻),曰:“久矣哉,由(子路)之行詐(虚)也。无(条件使)臣而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后事)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弟子们)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9·13 (学生)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韫yùndù(柜)而藏諸?求善(商)賈而沽諸?”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9·14 子欲居九夷(之地)。或曰:“陋(偏),如之何?”
    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9·15 子曰:“吾自卫(地)返鲁(地),然后楽yuè(定),雅(楽yuè)(楽yuè)各得其所。”

    9·16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力),不为酒困,何(难)有于我哉。”

    9·17 子在川(河)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9·18 子曰:“譬如为(堆)山,未成[于]一篑kuì(筐)[土],止,吾[亦]止也;譬如平(整)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9·19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学生)(顔)回也欤!”

    9·20 子謂(学生)顔渊曰:“惜乎!吾見其进也,未見其止也。”

    9·21 子曰:“(出)苗而不秀(开花)者有矣夫;秀而不(结)实者有矣夫!”

    9·22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难]也已。”

    9·23 子曰:“(合乎)法(則)語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
    “逊与(恭順)之言,能无悦乎?(演)绎之为贵。
    “悦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9·24 子曰:“三軍可夺(失去)[主]帅也,匹夫(个人)不可夺志也。”

    9·25 子曰:“衣敝(破)yùn(旧)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学生)(子路)也欤?‘不忮zhì(妒)不求(貪),何(施)用不臧(好)?’”
    (学生)子路终身誦之。
    子曰:“是(常)道也,何足以臧?”

    9·26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凋后也。”

    9·27 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9·28 子曰:“可与共学[者],未可与适(往)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守);可与立,未可与权(变)。”

    9·29 (《詩经》)“唐棣之花,偏其返而(摇摆)。岂不尔思(念)(家)室是远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第十篇 乡党

    10·1 孔子于乡党(邻),恂恂(恭和)如也,似不能言者。
    其在宗庙、朝廷(议公事之所),辩辩言,唯謹尔。

    10·2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与上大夫言,訚yín(正直)如也。
    君在,踧jí(严整)如也,与与(肃慎)如也。

    10·3 君召(孔子)使摈(接待之职)
    色勃(庄重)如也,足(步)jué(快)如也。
    揖所与立(者),左右手,衣前后,襜chān(齐)如也。
    (快步)进,(鸟展)翼如也。
    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回看)矣。”

    10·4 入公门(议公事之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足地)。
    立不(占)中门,行不履阈yù(门槛)
    (設定之)位,色勃如也,足躩jué(訊)如也,其言似不足(尽声)者。
    摄(提)齐(衣摆)(上)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
    出,降一等(阶),逞(舒)顔色,怡怡(然)如也。
    (走完)阶,趋进,翼如也。
    复其位,踧jí(严整)如也。

    10·5 执圭(礼仪之器),鞠躬如也,如不胜(力)
    (就对方之位,)(向)上如揖,(向)下如授。
    勃如战(肃)色,足蹜蹜sù(小步),如有循(道)
    (贈)礼,有容(和)色。
    (下)dí(見面),愉愉如也。

    10·6 君子不以绀(仪式色)zōu(丧事色)[边]饰,红紫(正色)不以为亵(日常)服。
    当暑,袗zhěn(单衣)chīxī(布),必表而出之(衬衣之外)
    (黑)衣,(配)(黑)裘;素衣,(配)(白)裘;黄衣,狐裘。
    亵裘长,短右袂mèi(袖)。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
    狐貉之厚以居(坐垫)
    去丧(服),无所不佩。
    非帷裳(礼服),必杀(裁)之。
    羔裘玄(黑)冠不以吊。
    吉月(定時),必服而朝(议事)

    10·7 斋(而浴),必有明(浴)衣,布(貭)
    斋必变[日常]食,居必迁坐[日常之処]

    10·8 食不厌(烦)精,膾kuài(切肉)不厌细。
    食饐yì(陳)而餲ài(变味),鱼馁(腐)而肉敗,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
    失饪,不食。不(当)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适合)其酱(调料),不食。
    肉虽多,不使胜(超)食饩xì(粮食)。唯酒无量,不及乱(醉)
    沽酒市脯fǔ(熟肉),不食,(交易之食品监管需严)
    不撤姜食,不多食。

    10·9 祭于公,不宿(过夜)肉,祭(用)肉不出(过)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10·10 食不語,寝不言。

    10·11 虽疏食菜羹,(亦)(分而)祭,必斋如也。

    10·12 席(位)不正,不坐。

    10·13 (与)乡人饮酒(毕),(拄)杖者(先)出,斯出矣。

    10·14 乡人傩nuó(通灵驱鬼之仪),朝(正)服而(礼)立于阼zuò(己方)阶。

    10·15 (托人)(候)(亲友)于他邦,(向所托之人)再拜(别)而送之。

    10·16 (季)康子馈药,拜而受之。
    曰:“丘未达(了解药性),不敢尝。”

    10·17 (马)jiù​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10·18 君賜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賜腥(生肉),必熟而荐(供祖)之。君賜生(活物),必畜(养)之。侍(一同)食于君,君(行)(礼),先饭(尝)

    10·19 疾,君視之,東(向置)首,加(盖)(正)服,拖绅(长带)

    10·20 君命召(唤),不俟(車)驾行矣。

    10·21 朋友死,无所归(葬)(子)曰:“于(由)[負責](丧事)。”

    10·22 朋友之馈,虽車马,非祭肉,不拜(回谢)

    10·23 寝不尸(僵直),居(家)(似待)客。

    10·24 見齐衰者,虽狎xiá(亲近),必变(严肃)
    見冕者与瞽者,虽亵(熟),必以(礼)貌。
    (丧)服者軾(俯身)之,軾負版(文典)者。
    有盛馔zhuàn(食),必变色而作(谢)
    訊雷風烈必变(色)

    10·25 升車,必正立,执绥(扶手以上車)。車中,不内(回)顾,不疾(大声)言,不亲指(画)

    10·26(孔子一众行于山中,)(变于)斯举(雄野鸡之飞)矣,翔而后(停落)(于雌野鸡)
    (子)曰:“山梁雌雉(野鸡)(得其)時哉時哉!”
    (学生)子路拱(别)(众人)
    (野鸡亦)三狊jú(振翅)而作(飞去)

    第十一篇 先进

    11·1 子曰:“先进[公职](学习)礼楽yuè(之前),野(粗糙)人也;后进于礼楽,君子也。如用(选择)之,則吾从先进[礼楽]。”

    11·2 子曰:“从我于陳、蔡(之地)者(学生),皆不及门(身边)也。”

    11·3 (学生中,)德行:顔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
    言語:宰我、子貢。
    政事:冉有、季路。
    文学:子游、子夏。

    11·4 子曰:“(顔)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悦。”

    11·5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挑剔)于其父母昆(兄)弟之言(赞)。”

    11·6 南容三(多次)[誦]白圭(《詩经》:白圭之玷(污),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11·7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
    孔子对曰:“有顔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无。”

    11·8 (学生)顔渊死,(其父)顔路請(卖)子之車以为之椁guǒ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我儿子)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步)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公职)之后,不可徒行也。”

    11·9 顔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11·10 顔渊死,子哭之恸tòng(极)
    从者曰:“子恸矣。”
    曰:“有恸乎?非夫(那)人之为恸而誰为?”

    11·11 顔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门人厚葬之。
    子曰:“(顔)回也視予犹父也,予不得視犹子(不宜厚葬)。非我(之过)也,夫二三子(你们)也。”

    11·12 (学生)季路问事(待)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
    曰:“未知生,焉知死?”

    11·13 (学生)闵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hàng(刚猛)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乐。
    (曰:)“若由(子路)也,不得其死(老而终)然?”

    11·14 鲁人为(改建)长府(库)。(学生)闵子骞曰:“仍旧贯(例),如之何?何必改作?”
    子曰:“夫人(闵子骞)不言,言必有中。”

    11·15 子曰:“(学生)(子路)(弹),奚为于(我)丘之门?”
    门人(同学者)不敬子路。
    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11·16 (学生)子貢问:“(学生)師(子張)与商(子夏)也孰贤?”
    子曰:“師也过,商也不及。”
    曰:“然則師愈(胜)欤?”
    子曰:“过(度)(如同)不及。”

    11·17 季氏富于周公,而(学生)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增)之。
    子曰:“(他)非吾徒也。小子(学生们)鸣鼓(公然)而攻(批評)之可也。”

    11·18 (学生)柴(子羔)也愚(耿直),参也鲁(迟缓),師也辟(偏激),由也喭yàn(刚猛)

    11·19 子曰:“(学生)回也其庶[几](学问大成)乎,屡空(匮乏)(学生)賜不受(時)命,而貨殖(经商)焉,臆(断)則屡中。”

    11·20 (学生)子張问善(天然貭朴而不必学问历练)人之道。
    子曰:“不践(前人之)迹,亦不入于室。”

    11·21 子曰:“(某人之)论笃(诚)(即可)(赞)(尚需視其)君子者乎,(抑只形)色庄(重)者乎。”

    11·22 子路问:“闻斯(即)行諸?”
    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諸?”
    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子路)也问闻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冉有)也问闻斯行諸,子曰,‘闻斯行之’。(我)赤也惑,敢问。”
    子曰:“求也退(让),故进之;由也(勇力)(过)人,故退之。”

    11·23 子畏(围困)于匡(地),顔渊后。
    子曰:“吾以汝为死矣。”
    曰:“子在,(我)回何敢死?”

    11·24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謂(算是)大臣欤?”
    子曰:“吾以子(你)为异(他人)之问,曾(乃是)由与求之间。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領导者),不可則止(辞职)。今由与求也,可謂具(普通)臣矣。”
    曰:“然則从之(季氏)者欤?”
    子曰:“弑父与君(有悖人伦),亦不从也。”

    11·25 子路使(学生)子羔为費(地)(管理者)
    子曰:“賊(害)夫人之子(子羔)。”
    子路曰:“有民人(众)焉,有社稷(祭神之地)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子曰:“是故恶(厌)夫佞(語)者。”

    11·26 (学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年)長乎尔,毋吾(年長之由)(用)(讳言)也。居(常日)則曰:‘不吾(孔子)知也!’如或(有人欲)知尔,則何以(説)哉?”
    子路率(先)尔而对曰:“千乘之國,摄(夹)乎大國之间,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经营)之,比(至)及三年,可使(民众)有勇,且知方(礼仪)也。”夫子哂shěn(笑)之。
    “求(冉有),尔何如?”
    对曰:“(小邦)方六七十(里),如(或)五六十(里),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此外)礼楽yuè(之兴),以俟(有待)君子。”
    “赤(公西华),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祭祀传承)之事,如(或)(重大会面)(仪式),端章甫(礼服礼帽),愿为小相(司仪)焉。”
    “点(曾皙),尔何如?”
    鼓瑟稀(疏),铿(声)尔,舍(弃)瑟而作(立),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長)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yí(水)(迎)風乎舞雩yú(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
    曾皙曰:“夫(那)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子路)也?”
    (子)曰:“为國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冉有)則非(治理)邦也欤?”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公西华)則非邦也欤?”
    “宗庙会同,非諸侯(之事)而何?赤也为之小(司仪),孰能为之大(司仪)?”

    第十二篇 顔渊

    12·1 (学生)顔渊问仁。
    子曰:“克(能)己复(行)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顔渊曰:“請问其(条)目。”
    子曰:“非礼勿視,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顔渊曰:“回(我)虽不敏,請事斯語矣。”

    11·2 (学生)仲弓问仁。
    子曰:“出门(之态)如見大宾,使民(承担公务)[已]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公)无怨,在家(私)无怨。”
    仲弓曰:“雍(我)虽不敏,請事(践行)斯語矣。”

    12·3 (学生)司马牛问仁。
    子曰:“仁者,其言也訒rèn(慎)。”
    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
    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訒乎?”

    12·4 (学生)司马牛问君子。
    子曰:“君子不忧不惧。”
    曰:“不忧不惧,斯謂之君子已乎?”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12·5 (学生)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
    (学生)子夏曰:“商(我)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12·6 (学生)子張问明。
    子曰:“(如)浸润之譖zèn(谗),肤受(痛感)之愬sù(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润之譖,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謂远也已矣。”

    12·7 (学生)子貢问政。
    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非暴力)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
    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尊重基本原则为群体存在之本)

    12·8 棘子成曰:“君子貭而已矣,何以文为?”
    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驷(马車追之)不及舌(之言語)。文犹(如)貭也,貭犹文也,虎豹之鞟kuò(去毛之革)犹犬羊之鞟。”

    12·9 (鲁)哀公问于(学生)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法,十而税一)乎?”
    曰:“(十征)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12·10 (学生)子張问崇德辨惑。
    子曰:“主(旨)忠信,徙(近于)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非)(因)以富(于我),亦只以(因)(不同)(《詩经》)’(人常惑于新异,而无视德行之深浅。)”

    12·11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孔子对曰:“君君(領导者当有領导者之气貭)、臣臣(团队成員当有团队成員之气貭)、父父、子子。”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适合)而食諸?”

    12·12 子曰:“片(一方之)言可以折狱(断案)者,其(学生)(子路)也欤?”
    子路无宿(久而不践之)諾。

    12·13 子曰:“听(审理)訟,吾犹人也。(不同之処在于,)(断案)(求)使[得]无訟乎!”

    12·14 子張问政。
    子曰:“居(职)之无倦,行(事)之以忠。”

    12·15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12·16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
    孔子对曰:“政者(端)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

    12·17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
    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12·18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如]風,人小之德草,草上之(有)風,必偃(倒)。”

    12·19 (学生)子張问:“士何如斯可謂之(通)达矣?”
    子曰:“何哉,尔所謂达者?”
    子張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貭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及)以下(謙恭于)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表象)取仁而行违,(且自)居之不(自)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12·20 (学生)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tè(邪念)、辨惑。”
    子曰:“善哉问!先(行)事后得,非崇德欤?攻(检討)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欤?一朝(時)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之損),非惑欤?”

    12·21 (学生)樊迟问仁。
    子曰:“爱人。”
    问智。
    子曰:“知人。”
    樊迟未达。
    子曰:“举直措(置)諸枉,能使枉者直。”
    樊迟退,見(学生)子夏,曰:“向也(前者)吾見于夫子而问智,子曰‘举直措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
    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治理)天下,选于众,举皋gāo陶,不仁者远(离)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12·22 (学生)子貢问(交)友。
    子曰:“忠(实)[之]而善导之,不可(行)則止,毋自辱也。”

    12·23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輔仁。”

    (四)

    第十三篇 子路

    13·1 子路问政。
    子曰:“(行)(于)(众)、劳(为)(众)。”
    (多教)益。
    曰:“无倦。”

    13·2 (学生)仲弓为季氏宰,问政。
    子曰:“先(运转)有司(各职能部门),赦小过,举贤才。”
    曰:“焉知贤才而举之?”
    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諸?”

    13·3 (学生)子路曰:“卫君待(夫)子为政,子将奚先(行)?”
    子曰:“必也正名(分)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阔)也!奚其正?”
    子曰:“(粗)野哉,由(你)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缺(存疑)如也。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礼楽yuè不兴,礼楽不兴則刑罚不中(当),刑罚不中,則民无所措手足。
    “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随意)而已矣。”

    13·4 樊迟請学稼。
    子曰:“吾不如老农。”
    請学为圃。
    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
    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則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实)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用)(褓)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13·5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独立)对。(誦之)虽多,亦奚以为?”

    13·6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13·7 子曰:“鲁(地)(地)之政,兄弟也。”

    13·8 子謂(谈及)卫公子荆:“善居室(理财)。始有,曰:‘苟(接近)(足)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13·9 子适(去)(地)(学生)冉有仆(驾車)
    子曰:“[卫](人众多)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13·10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一年)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13·11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超)(暴之政)去杀(戮之刑)矣。诚哉是言也!”

    13·12 子曰:“如有王(品格卓越)(从事公共事务)(社会)必世(多年)而后仁(和)。”

    13·13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难]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13·14 (学生)冉子退朝。
    子曰:“何晏(晚)也?”
    对曰:“有政(公共事务)。”
    子曰:“其(私)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与),吾其与闻之。”

    13·15 [鲁]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或)(有)(近)也。人之言曰:‘为君(領导者)难,为臣(跟从者)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曰:“一言而丧邦,有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乐乎)其言而莫(敢)予违也。’如其善(好)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13·16 叶公问政。
    子曰:“近者悦,远者來(加入)。”

    13·17 (学生)子夏为莒(地)宰,问政。
    子曰:“无欲(超)速,无(只)見小利。欲速則不达,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13·18 叶公語孔子曰:“吾党(乡)有直躬者,其父攘(盗)羊,而子(指)証之。”
    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道理)在其中矣。”

    13·19 (学生)樊迟问仁。
    子曰:“居処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同社群),不可弃也。”

    13·20 (学生)子貢问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子曰:“行已有(知)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曰:“敢问其次。”
    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
    “敢问其次。”
    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kēng(固执)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等)矣。”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
    子曰:“噫!斗筲shāo(容器)之人(量小之器),何足算也?”

    13·21 子曰:“不得中(庸之)(者)而与(交)之,必(只)也狂(过)(缩)(者)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13·22 子曰:“南(方)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好)夫!”
    (《易经》)不恒其德,或(就将)承之羞(耻)。”
    子曰:“(无恒者,)(用)(卜)而已矣。”

    13·23 子曰:“君子和(諧)而不(混)同,小人同而不和。”

    13·24 (学生)子貢问曰:“乡人皆好之,(其人)何如?”
    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13·25 子曰:“君子易(于処)事而难悦也。悦之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用)人也,器(标准)之。
    “小人难事而易悦也。悦之虽不以道,悦也。及其使人也,求备(全)焉。”

    13·26 子曰:“君子泰(然)而不骄(慢),小人骄而不泰。”

    13·27 子曰:“刚(坚定)、毅(决断)、木(貭朴)、訥(慎言)近仁。”

    13·28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子曰:“(相)切切(磋)偲偲(督促),怡怡(亲和)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13·29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从)戎矣。”

    13·30 子曰:“以不教(之)(临)战,是謂弃之。”

    第十四篇 宪问

    14·1 (学生)宪问耻。
    子曰:“邦有道,谷(从事公职);邦无道,谷,耻也。”
    “克(好胜)、伐(自夸)、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則吾不知也。”

    14·2 子曰:“士而(唯)怀居(家),不足以为士矣。”

    14·3 子曰:“邦有道,危(直)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慎)。”

    14·4 子曰:“有德者必有(德)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14·5 (学生)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ào(力能)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周人之祖)躬稼而有天下。”
    夫子不答,南宫适出。
    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14·6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14·7 子曰:“爱之,能勿(为之)劳乎?忠焉,能勿誨(劝)乎?”

    14·8 子曰:“为命(公文),裨諶chén(者)草创之,世叔(者)討论之,行人(职)子羽(者)修饰之,東里(地)子产(者)润色之。”

    14·9 或问子产。
    子曰:“(施)惠人也。”
    问子西。
    曰:“彼哉!彼哉!”
    问管仲。
    曰:“(能)人也。夺(使失去)伯氏(者)pián(地)邑三百(可收租之户)(伯氏)饭疏食,(至)没齿(年老)无怨言。”

    14·10 子曰:“貧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14·11 子曰:“孟公绰为趙(家)、魏(家)(管理者)則优(有余),不可以为(小邦)(地)、薛(地)大夫。”

    14·12 (学生)子路问成人。
    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楽yuè,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义,見危授(出)命,久约(束)不忘平生之言(諾),亦可以为成人矣。”

    14·13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賈曰:“信乎,夫子(那人)不言、不笑、不取乎?”
    公明賈对曰:“以(這)(説)者过也。夫子(应)時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14·14 子曰:“臧武仲(者)以防(地)求为(己)(人之有)于鲁(君),虽曰不要(挟)君,吾不信也。”

    14·15 子曰:“晋文公譎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譎。”

    14·16 子路曰:“(齐)桓公杀(兄)公子纠,召忽(者)(自)死之,管仲不死。”
    [子路]曰:“未仁乎?”
    子曰:“(齐)桓公九合(协调)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14·17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欤?(齐)桓公杀(兄)公子纠,不能死,又(为)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约束)諸侯,一匡(正)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非)管仲,吾其披发左(开)(襟)(古时之装束)。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諒(细小之信)也,自经(缢)于沟渎dú(渠)而莫之知也。”

    14·18 公叔文子之(私)臣大夫僎xún与文子同升諸公(公职)
    子闻之,曰:“(其死后)可以(获称)为‘文’矣。”

    14·19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亡)?”
    孔子曰:“(其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tuó治宗庙,王孙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丧?”

    14·20 子曰:“其言之不怍zuò(愧),則为之也难。”

    14·20 陳成子弑(謀杀)(齐)简公。
    孔子沐浴而朝,告于(鲁)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
    公曰:“告(之)(那)(个)(有势之家)。”
    孔子曰:“以(因)吾从大夫之后(曾任公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往)三子告,不(許)可。
    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14·22 子路问(共)(于)君。
    子曰:“勿欺也,而犯(直接説)之。”

    14·23 子曰:“君子(向)(通)达,小人下达。”

    14·24 子曰:“古之学(习)者为(善)己,今之学者为(示)人。”

    14·25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
    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你们先生)何为?”
    对曰:“夫子欲寡(减)其过(失)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良)使乎!使乎!”

    14·26 子曰:“不在其位,不(难)謀其政。”
    曾子曰:“君子(之)思不出(立足于)其位。”

    14·27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14·28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未)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学生)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14·29 (学生)子貢方(評论)人。
    子曰:“賜(你)也贤乎哉?夫我則不(无)暇。”

    14·30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无)(德)能也。”

    14·31 子曰:“不逆(先設有)詐,不臆(測)(可)信,抑亦(还能)先觉(察)(那些)者,是贤乎!”

    14·32 微生亩(者)謂孔子曰:“丘,何为是(這般)栖栖(忙碌)者欤?无乃为佞(言)乎?”
    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恨)(执)也。”

    14·33 子曰:“骥(良马)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14·34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14·35 子曰:“莫我知也夫!”
    (学生)子貢曰:“何为其莫知子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怨)人。下学(人事)而上达(天命),知我者其天乎!”

    14·36 (学生)公伯寮诉(学生)子路于季孙。
    子服景伯以(之)[子],曰:“夫子(季孙)固有(被)(心)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陳公伯寮之尸)諸市朝(集)。”
    子曰:“道之将行也欤,(天)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14·37 子曰:“贤者(可)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
    子曰:“作(此)者七(多)人矣。”

    14·38 (学生)子路宿于石(地)(城)(外)
    晨,(守)[者]曰:“奚自?”
    子路曰:“自孔氏。”
    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

    14·39 子击磬于卫(地),有荷(扛)kuì(筐)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思)哉,击磬乎!”
    既而曰:“鄙(陋)哉!硁硁kēng(声)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水)深則厉(直接蹚过去)(水)浅則揭(提起衣襟)。’(《詩经》)
    子曰:“果(决)哉!末之(責)难矣。”

    14·40 子張曰:“书(《尚书》)云:‘(商)髙宗諒阴(守丧),三年不言。’何謂也?”
    子曰:“何必髙宗?古之人皆然。君薨hōng(死),百官总己(执事)以听于冢宰(总宰)三年。”

    14·41 子曰:“上好礼,則民易使(力)也。”
    14·42 子路问君子。
    子曰:“修己以敬。”
    曰:“如斯而已乎?”
    曰:“修己以安(他)人。”
    曰:“如斯而已乎?”
    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难及)諸?”

    14·43 原壤(者)(張开双腿)(候)
    子曰:“幼而不逊悌,長而无(可称)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賊(害)。”
    以杖叩其胫(小腿)

    14·44 阙党(地)童子将(带)(信)
    或问之曰:“益(求上进)者欤?”
    子曰:“吾(見)其居于(長者)位也,見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第十五篇 卫灵公

    15·1 卫灵公问(排兵布)阵于孔子。
    孔子对曰:“俎(祭祀)之事,則尝闻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学也。”
    明日遂行。

    15·2 [子]在陳(地)绝粮,从者病,莫能兴(起身)
    (学生)子路愠yùn(怒)見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守)(困境),小人穷斯滥(放弃原则)矣。”

    15·3 子曰:“(学生)賜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对曰:“然,非欤?”
    曰:“非也。予(守)(原則)以贯之。”

    15·4 子曰:“(学生)由!知德者鲜矣。”

    15·5 子曰:“无(不追求作)为而治(有序)者,其舜也欤?夫(其)何为哉?(謙)恭己(坐)正南面而已矣。”

    15·6 (学生)子張问(通)行。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其他族群),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邻近),行乎哉?立則見其参(現)于前也,在舆(車上)則見其倚(現)于衡(車身)也,夫然后行。”
    子張书(记)諸绅(身边)

    15·7 子曰:“直哉史鱼(者)!邦有道,如矢(之直);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者)!邦有道,則仕;邦无道,則可捲(退)而怀(藏)之。”

    15·8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15·9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15·10 (学生)子貢问为仁。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共)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15·11 (学生)顔渊问为邦(城市治理)
    子曰:“行夏之時(历),乘殷之辂lù(車),服周之冕(帽),楽yuè則韶(舜)舞。放(弃)(地)(曲),远侫(巧言)人。郑声淫(过度),侫人殆(危险)。”

    15·12 子曰:“人无远(考)虑,必有近忧。”

    15·13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追求)(内德)如好色(表相)者也。”

    15·14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身份)者欤!知柳下惠之贤而不(荐)与位也。”

    15·15 子曰:“躬自厚(責己)而薄責于人,則远怨矣。”

    15·16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15·17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理),好行小慧,难矣哉!”

    15·18 子曰:“君子义以为(本)貭,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15·19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15·20 子曰:“君子疾没(辞)世而名不称(及)焉。”

    15·21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15·22 子曰:“君子矜(庄重)而不争,群而不党。”

    15·23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15·24 (学生)子貢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15·25 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毁誰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試(验)矣。斯民也,三代(夏商周)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15·26 子曰:“吾犹及(見)史之缺(疑)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无矣夫。”

    15·27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則乱大謀。”

    15·28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15·29 子曰:“人能弘(扬)道,非道弘人。”

    15·30 子曰:“过而不改,是謂过矣。”

    15·31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処),不如学也。”

    15·32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馁(饥饿)在其中矣;学也,禄(回报)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貧。”

    15·33 子曰:“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智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临)之,則民不敬。智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15·34 子曰:“君子不可小(于)​知(事)而可大受(任)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15·35 子曰:“民之(求)于仁也,甚于(求)水火。水火,吾見蹈(触及)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15·36 子曰:“当仁,不(謙)让于師。”

    15·37 子曰:“君子贞(正道)而不(苛求)(细小之信)。”

    15·38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酬劳)。”

    15·39 子曰:“有教无(分)类。”

    15·40 子曰:“道不同,不(难)相为謀。”

    15·41 子曰:“(言)(可通)达而已矣。”

    15·42 (楽yuè)師冕(盲者)見,及阶,子曰:“阶也。”
    及席,子曰:“席也。”
    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
    師冕出,子張问曰:“与師言之道欤?”
    子曰:“然,固相(助)(楽)師之道也。”

    第十六篇 季氏

    16·1 季氏将伐颛臾,(学生)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行动)于颛臾。”
    孔子曰:“求(冉有)!无乃尔是过欤?夫颛臾,昔者先王(周王)以为東蒙(山)(祭人),且在(本)城邦之中矣,是社稷(本邦)之臣也。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季氏)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孔子曰:“求!周任(者)有言曰:‘陳(尽)力就列(职),不能者止(退出)。’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将焉用彼相(助)矣?且尔言过矣,虎兕sì(雌犀)出于柙xiá(笼),龟玉毁于椟dú(匣)中,是誰之过欤?”(看守者之过)
    冉有曰:“今夫颛臾,(城)固而近于費(地)。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孔子曰:“求!君子疾(恨)夫舍曰欲(求)之而必为之(托)辞。丘也闻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盖均无貧,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今由与求也,相夫子(季氏),远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照壁)墙之内(在本邦)也。”

    16·2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礼楽yuè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則礼楽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盖十世稀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稀不失矣;陪臣执國命(运),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大)政不在大夫(官僚)。天下有道,則庶人(民众)(必)(政事)。”

    16·3 孔子曰:“禄(政事)之去公(认之)室五世(代)矣,政逮(及)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huán(三大夫)之子孙微(衰)矣。”

    16·4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信)、友多闻,益矣。友便辟(邪)、友善柔(曲)、友便侫,損矣。”

    16·5 孔子曰:“益者三乐,損者三乐。乐节(己,以就)礼楽yuè,乐道(称)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纵)乐,乐佚(失)游,乐晏(闲)乐,損矣。”

    16·6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qiān(失):言未及(時)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隐(瞒),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

    16·7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表象不稳);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貪)得。”

    16·8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敬):畏天命,畏大(成之)人,畏聖(深思博学)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轻慢)大人,侮聖人之言。”

    16·9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虽)(顿)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此类人)斯为下矣。”

    16·10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見得思义。”

    16·11 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及)(热水)。吾見其人矣,吾闻其語矣。

    “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語矣,未見其人也。”

    16·12 齐景公有马千驷,(其)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之下,民到于今称(道)之。其斯之謂欤?

    16·13 (学生)陳亢问于(孔子之子)伯鱼曰:“子亦有异(特别之)闻乎?”
    对曰:“未也。尝独立,(我)(伯鱼)趋而过庭。[子]曰:‘学詩乎?’对曰:‘未也’。(子曰)‘不学詩,无以言。’鲤退而学詩。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子]曰:‘学礼乎?’对曰:‘未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陳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詩,闻礼,又闻君子之远(不偏爱)其子也。”

    (五)

    第十七篇 阳貨

    17·1 阳貨(者)(使)現孔子,孔子不見,馈(贈)孔子豚tún(小猪)。孔子伺(机)其亡(外出)也,而往拜(访)之,(虽欲避之,却)遇諸途(中)
    謂孔子曰:“來!予与尔言。”
    (阳貨)曰:“怀其宝而(任)(惑行于)其邦,可謂仁乎?”
    曰:“不可。”
    “好从事(公务)而亟(屡)失時(机),可謂智乎?”
    曰:“不可。”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待)。”
    孔子曰:“諾,吾将仕(任公职)矣。”

    17·2 子曰:“(天)性相近也,(后)习相远也。”

    17·3 子曰:“唯(向)(求)智与(向)(变)愚不移。”

    17·4 子之武城(地),闻弦歌之声。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该地管理者,学生)子游对曰:“昔者(我)(子游)也闻諸夫子曰:‘君子学道則爱人,小人学道則易使也。’”
    子曰:“二三子(学生们)!偃(子游)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17·5 公山弗扰(者)(因)(地)(乱),召(孔子),子欲往。
    (学生)子路不悦,曰:“末(无地)(去)也已(止),何必公山氏之之(去)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空言)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東(方之)(邦)乎?”

    17·6 (学生)子張问仁于孔子。
    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請问之(详情)
    曰:“恭、寛、信、敏、惠。恭則不侮,寛則得众,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17·7 佛xī(者)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諸夫子曰:‘亲于其身(亲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凭)中牟(地)叛,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薄);不曰白乎,涅(染)而不缁(黑)。吾岂(苦)匏páo(葫芦)也哉?焉能系(起)而不食?”

    17·8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
    对曰:“未也。”
    “居(坐),吾語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賊(害);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尖刻);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17·9 子曰:“小子(学生们)何莫学夫詩。詩,可以兴(起),可以观(察),可以群(聚),可以怨(诉)。迩(近)之事父(長輩),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17·10 子謂(其子)伯鱼曰:“汝为(学)《周南》、《召南》(《詩经》,人伦礼仪)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眼界被阻)。”

    17·11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之器)云乎哉?楽yuè云楽云,钟鼓(之楽)云乎哉?”

    17·12 子曰:“色厉(严)而内荏(虚),譬諸小人,其犹穿窬yú(洞)之盗也欤?”

    17·13 子曰:“乡愿(以狭地之行事而获名声)(大)德之賊也(害)。”

    17·14 子曰:“道(之所)听而途(中)(与人),德之(唾)弃也。”

    17·15 子曰:“鄙(陋)夫可与(共)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17·16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缺点),今也或是之无也。古之狂(放者)也肆(于小节),今之狂也荡(于礼仪);古之矜(骄)也廉(多棱角),今之矜也忿戾(暴);古之愚(妄)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17·17 子曰:“恶紫之(杂色)(取代)朱也,恶郑声之乱雅楽yuè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17·18 子曰:“予欲无言。”
    (学生)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17·19 孺悲(者)欲見孔子,孔子辞以疾(病)。将(传)(信)者出户,[子]取瑟而歌,使之(孺悲)闻之。

    17·20 (学生)宰我问:“三年之(服)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楽yuè,楽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用),钻燧改火(历四季),期(一年)可已矣。”
    子曰:“(一年之后,)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
    曰:“安。”
    “汝安則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美味)不甘,闻楽yuè不乐,居処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則为之!”
    宰我出,子曰:“予(宰我)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脱离)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17·21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立)矣哉!不有博弈(棋)者乎?为之,犹贤(好)乎已。”

    17·22 (学生)子路曰:“君子尚勇乎?”
    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17·23 (学生)子貢曰:“君子亦有恶乎?”
    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shan(谤)[向]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闭塞)者。”
    [子]曰:“賜(你)也亦有恶乎?”
    “恶徼jiǎo(剽袭)以为智者,恶不逊以为勇者,恶(攻)jié以为直者。”

    17·24 子曰:“唯[小]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則不逊,远之則怨。”

    17·25 子曰:“年四十而見恶焉,其终也已。”

    第十八篇 微子

    18·1 微子去之(商纣王),箕子[成]为之(商纣王)奴,比干諫(商纣王)而死。
    孔子曰:“殷(商朝)有三仁焉。”

    18·2 柳下惠为士師(刑狱官),三黜(免职)
    人曰:“子(你)未可以去乎?”
    (柳下惠)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18·3 齐景公(谈及)待孔子(之礼)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氏)、孟(氏)之间待之。”
    (齐景公)曰:“吾老矣,不能用也。”
    孔子行。

    18·4 齐人馈女楽yuè,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18·5 楚(地)(人)接舆(者)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运)之衰?往者不可諫(挽),來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危)而!”
    孔子下(車),欲与之言。(接舆)(快步)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18·6 长沮、桀溺(二人)(合)而耕。孔子过之,使(学生)子路问津(渡口)焉。
    长沮曰:“夫(那)执舆(缰绳)者为誰?”
    (学生)子路曰:“为孔丘。”
    曰:“是鲁(地)孔丘欤?”
    曰:“是也。”
    曰:“是(他)知津矣。”
    问于桀溺。
    桀溺曰:“子(你)为誰?”
    曰:“为仲由(子路)。”
    曰:“是孔丘之徒欤?”
    对曰:“然。”
    曰:“[世俗之人](如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变)之?且而与其从避(世俗之)人之士(孔子)也,岂若从避世之士(我们)哉?”
    yōu(覆土)而不辍(停)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失意)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人而群)与而誰欤?天下有道,丘不(必)(你们一道)[求]易也。”

    18·7 (学生)子路从(孔子)(落于)后,遇丈(老)人,以杖荷(負)diào(农具)
    子路问曰:“子(你)(吾)夫子(老師)乎?”
    丈人曰:“(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你的)夫子?”
    (立)其杖而芸。子路拱(手)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孔子)。
    子曰:“隐者也。”
    使子路返見之,至,則(丈人)(外出)矣。
    子路曰:“不仕无义。長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18·8 佚(佚失之)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连。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欤?”
    謂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合乎)伦,行中虑(人情),其斯而已矣。”
    謂虞仲、夷逸,“隐居放(不)(世事),身中清(髙),废(弃职)中权(宜)。”
    “我則异于是(這些人),无可无不可。”

    18·9 太師(职)(者)(到)(地),亚饭(职)(者)适楚,三饭(职)(者)适蔡,四饭(职)(者)适秦,鼓(职)方叔(者)入于河,播鼗táo(职)(者)入于汉,少師(职)(者)、击磬(职)(者)入于海。

    18·10 周公謂鲁公曰:“君子不弛(疏)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任用)。故旧(之人)无大故(錯),則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18·11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伯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guā

    第十九篇 子張

    19·1 子張曰:“士,見危致(献出)命,見(可)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19·2 子張曰:“执德不弘(发),信道不笃(定),焉能为有?焉能为无?”

    19·3 子夏之门人(学生)问交(友)于子張。
    子張曰:“子夏云何?”
    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
    子張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同情)不能。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19·4 子夏曰;“虽小道(日常技能),必有可观者焉,致(用于)(大者)恐泥(滞碍),是以君子不(這样)为也。”

    19·5 子夏曰:“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可謂好学也已矣。”

    19·6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记忆),切(身)问而(接)近思,仁在其中矣。”

    19·7 子夏曰:“百工(匠)居肆(作坊)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19·8 子夏説:“小人之过也必文(饰)。”

    19·9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近)之也温(和),听其言也(严)厉。”

    19·10 子夏曰:“君子(获)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則以为厉(虐待)己也;信而后諫(言),未信,(領导者)則以为(诽)谤己也。”

    19·11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栅栏,界限),小德出入可也。”

    19·12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学生),当洒扫应对进退,則可矣,抑(不过是)(枝节)也。(根)本之則无,如之何?
    子夏闻之,曰:“噫,言游(子游)(錯)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教)焉?譬諸草木,区(类)(有)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欺)[学生]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19·13 子夏曰:“仕(公务)而优(有余力)則学,学而优則仕。”

    19·14 子游曰:“丧致(极)乎(尽)哀而止。”

    19·15 子游曰:“吾友張(子張)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19·16 曾子曰:“堂堂(仪表)乎張(子張)也,难与(之)并为仁矣。”

    19·17 曾子曰:“吾闻諸夫子,人(情)未有自致(极)者也,[如有,]必也亲丧乎。”

    19·18 曾子曰:“吾闻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人)可能(及)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19·19 孟氏使阳肤(者)为士師,[阳肤]问于(老師)曾子。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意)散久矣。如得(合乎)其情,則哀矜(同情)而勿喜。”

    19·20 (学生)子貢曰:“(商)纣之不善,不如是(传言中)之甚(过分)也。是以君子恶(之厌)居下流(汇积),天下之恶皆归焉。”

    19·21 子貢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19·22 卫(地)公孙朝问于子貢曰:“仲尼(孔子)(自何処)学?”
    子貢曰:“(周)文、武(王)之道,未坠于地(下),在人(间)。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固定)師之有?”

    19·23 叔孙武叔(者)語大夫于朝曰:“子貢贤于仲尼。”
    子服景伯以[之]告子貢。
    子貢曰;“譬之宫墙(围墙),賜之墙(髙)也及肩,窥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見宗庙之类,百官(房屋)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叔孙武叔)之云,不亦宜乎!”

    19·24 叔孙武叔(詆)毁仲尼。
    子貢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于日月),其何伤于日月乎?多(只是)現其不知量也。”

    19·25:陳子禽謂子貢曰:“子为(謙)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
    子貢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有)阶而升(上)也。夫子之得(治理)邦家者,所謂立(足)之斯立,导之斯行,绥(安抚)之斯來,动(员)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第二十篇 尧曰

    20·1 尧(让位于舜时)曰:“啧!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身),允(诚)(掌)其中(道)。四海[若]困穷,天禄(賜)永终(止)。”
    舜亦以命禹。
    (商汤)曰:“予小子履(汤之名),敢(謹)用玄(黑)(公牛),敢昭告于皇皇(伟大)后帝(上苍):有罪(之人)不敢赦(免)。帝(上苍)(之使)(蒙)蔽,简(明)在帝心。朕(我)躬有罪,无以(加之)(各)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周有大賚lài(分封),善人是富。
    (周武王曰:)“虽有周(至)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置)权量(器),审(明)法度,修(理清)废官(公职),四方之政(通)行焉。(复)兴灭(衰落)(地),继(起)(境)(家族)(推)举佚(失)[公]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主)、食、丧、祭。寛則得(合乎)众,信則民(赋予責)任焉。(勤)敏則有功,公(正)(民)悦。

    20·2 (学生)子張问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
    子曰:“尊五美,摒(弃)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子張曰:“何謂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劳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外表),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子張曰:“何謂四恶?”
    子曰:“不教而杀謂之虐;不(告)戒視(看出)(绩)謂之暴;(轻)(于)(督促)致期(限)謂之賊;犹之(同样的)(给予)人也,(对有些人)出纳(给出)之吝(啬),謂之有司(之恶政)。”

    20·3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信,无以知人也。”

    补佚

    21·1 仲尼曰:“始作俑(以人俑代替人殉)者,其无后(继续用人殉)乎。”

    21·2 孔子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扶)(车前横木)而听之。
    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一似重有忧者。”
    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
    夫子曰:“何为不去(离去)也?”
    曰:“无苛政。”
    夫子曰:“小子(学生们)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 名作摘编

    朱大可:流氓的盛宴

    本文选编自朱大可所著《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

    “流氓”从来就是中国历史和现实的首要问题。大量史实已经证明,它不仅数千年的存在于中国历史之中,而且对中国社会面貌的营造意义重大。流氓社会的兴盛和衰败,左右了有序的“国家社会”的生命周期,并成为塑造中华民族“性格”的支配性力量。

    我们正在面临一个流氓社会重新苏醒、发育和走向高潮的时代。它不仅拥有大数量的流民和游民,而且还拥有在互联网上“游走”的无数精神(话语)游民。后者令当代流氓社会不仅在数量上达到历史性的高潮,而且还利用数码科技革新了它的“成分”,令其呈现为一个激进的革命性容貌。这个庞杂而“隐秘”的存在,也许就是中国转型社会的“最大真相”。

    流氓社会的主要外在特征,不仅是各种类型的流氓群体的普遍存在,而且还在于流氓主义对中国人行为方式的严重渗透、流氓话语的大规模流行,流氓美学的经久不衰,等等。

    狭义的流氓现代被用来称谓那些被国家宣判为在司法上和道德上双双“有罪”的人。

    但狭义的流氓极易造成一种假象,即流氓的问题只是少数人的问题。为什么一个国家会成为一个暴力横生、充满腐败的道德涌流、并且长期陷入勾心斗角的内讧之中的“酱缸”?或者说,为什么中国民间文化在1980年代以来会成为反讽主义的天下?为什么痞子精神和痞子话语,正在主宰我们的日常生活?为什么大众文化被某种粗鄙和暴力美学所支配?显然,这些国民的精神特质正呈现出浓重的泛流氓特征。

    广义的流氓被从一个贬义词还原成中性词,站在民间叙事而非官方叙事或精英叙事的立场,流氓就是我们必须予以关注和关怀的那种事物。

    历史上广义的流氓包括:流民、游民、灾民、流放者与流亡者、玩世者、侠客和隐士、游人等等;当代广义上的流氓包括:离乡农民、失业职工、异国侨民、知识游民、网络游民等。他们的存在,奠定了中国流氓社会的坚实基础,这一社会拥有以下三项精神识别标记:

    身份危机:由于自然灾难、战乱等不可抗拒的原因被动丧失家园、土地、单位、地位和身份,或因新生活目标而出走以寻求更理想之身份,长期处于身份缺失状态。

    异乡情结:由于与故乡、土地的长期分离而成为异乡人,在不停的游走、票流、迁徙中保持了异乡情结,并且未能从新空间里重构“精神家园”。

    精神焦虑:身份的丧失和离乡运动引发了流氓的失败主义,它包括对身份的过度敏感和焦虑、对家园崩溃和愤怒,以及对所有现存体制与价值的极度怀疑、戏谑、嘲弄、仇恨和反叛,等等。

    这种流氓生存的主要空间就是流氓社会,它的动荡、流迁、反叛和变化多端,与有序的国家社会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后者不仅是流氓社会的对偶,而且也是扼杀和消灭前者的死敌。

    狭义的流氓主义就是以颠覆现存国家秩序为目标的意识形态体系。狭义流氓就是针对国家的一种永久的讽喻。狭义流氓意识形态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一个反讽性镜像。毫无疑问,国家的权柄永远是流氓反叛的终点,他的想象力终结在一个新国家霸权的面前。

    而广义的流氓主义则是指在身份危机的语境中,以异乡情结、焦虑心态和反叛立场为精神特征的流氓意识形态。它发生于广义流氓社会之中,并且产生了从古代的游侠主义到当代的街痞主义、犬儒主义和厚黑主义等各种形式。

    流氓话语就是广义流氓主义的自我叙写,或说是广义流氓主义在历史中的投射文本,其中含有大量酷语、色语和秽语,并以所谓“反讽话语”体系对抗国家主义的“正谕话语”体系。

    流氓话语是针对国家主义的话语颠覆,是一场把主体从他者的身份监狱中释放出来的话语运动。这场运动旨在消解国家主义对文化意识形态的掌控。它显示了主体企图利用身份瓦解而制造的一场文化政变,把潜在的反叛身份霸权的欲望推向前台。广义流氓在这个前提下展开其特有的政治想象,并且试图征服国家主义的既定的话语空间,重构个人自由主义的广阔语境。

    流氓话语是对身份丧失状态的一种营救。它医治了因丧失身份所带来的伤痛。它也是一种身份代偿的工具,帮助人在话语的层面上重建权力和尊严。

    流氓话语被广泛的灌注到人民的心灵之中,成为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它令每一个中国人都具备了流氓的内码,并且要在适当的语境(家园的灾变、身份丧失、流走的进程)中被激活,为中国历史开辟出一条奇异而独特的道路。

    普鲁斯特和乌贼鱼:网络时代将如何阅读

    作家普鲁斯特把阅读看做智力的“圣殿”,在那里,人们可以接触到众多永远不能亲临或者不能理解的“另一种现实”,这些“另一种现实”可以使得读者通过阅读中感受到每一个新体验,以及由新体验带来心智上的提升。神经科学以乌贼为研究对象之一,研究显示阅读会改变大脑。当前,我们正经历着从文字文明到数字文明的转变,正如早期人类所经历的从口语文明到文字文明转变的过程,数字文明又将给阅读和人类的大脑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可以参看美国学者玛丽安娜·沃尔夫的作品《普鲁斯特和乌贼鱼》。

    没有人生来就会阅读,人类发明阅读这项活动也只是几千年前的事情。正是由于阅读,大脑得以重新组织,反过来又拓展了我们的思考能力,这种能力改变了我们智力进化的过程。阅读是历史上最卓越的发明之一,其结果之一便是让我们有了记录历史的能力。我们祖先的这一发明得以实现,是因为人类大脑拥有在已知的结构上建立新联结的超凡能力,经验对大脑的塑造使得这一过程成为可能。大脑机能的核心是其可塑性,我们因此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我”的,未来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们之所以能够学会阅读,仰赖的全是脑部的可塑性的设计。当阅读发生时,个体的大脑无论是在生理层面还是智力层面都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例如,在神经元水平上,一个人学习汉语阅读时使用的特殊神经联结模式,和学习英语阅读的神经联结模式是完全不同的。……学习阅读汉字的行为塑造了阅读汉语的大脑。

    同样,我们如何思考以及思考什么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阅读所产生的见解和联想。……在某种意义上,“我即我所读”。

    (作者)将阅读者分成五种类型:
    萌芽级阅读者
    初级阅读者
    解码级阅读者
    流畅级阅读者
    专家级阅读者

    萌芽级阅读者坐在“宠爱者的腿上”,在生命最初的五年里,全面的尝试学习各种语音、词语、概念、图像、故事,接触文字、书面材料或是一般对话。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一点是,阅读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萌芽期阅读来自于长年的感知、不断增加的概念与社会发展,并且持续的接触到口语与书面语言。

    (而)任何一个看到年幼初级阅读者大脑的第一张图像的人都应该感到震惊。打从一开始,大脑便展现出产生新联结的能力,那些原本设计成负责其他功能——特别是视觉、运动与许多语言层面的区域正在加速相互之间的交流。等孩子七八岁时,年轻的大脑开始解码,同时展示出它所能达到的成就。

    (在解码阅读阶段),儿童对“文字组成”的认识非常重要,这将让他们从基本的解码发展到流畅的阅读。(瞬间可成的识字能力让个体阅读者不仅从记忆的限制中释放出来,也从时间中释放出来。)……在文字世界里也是富者越富,穷者越穷。词汇最丰富的儿童,能自动认出旧词,同时飞快的的积累新词,一方面来自于纯粹的基础,另一方面则是从新的 语境中推敲出新词的含义与功能。但在词汇贫乏的孩子身上,他们“发育不良”的语义与语法对其口语与书面语都有影响,如词汇没有发展,那些一知半解的单词就永远不能被熟悉,他们也学不会新语法结构。流利的单词识别能显著的推动词汇和语法知识的发展。若儿童很少或者从未接触与使用这些词语,面对即将变得日益复杂的材料,解码级阅读者掌握起来就很困难。对词汇贫乏的孩子来说,现实更加严峻——在大多数课堂上,老师很少会清晰的教授词汇。了解“文字组成”的儿童,阅读水平要领先其他儿童很多年。

    (接下来还是要)让我们和书本共舞,在阅读生涯的每个时期,都潜在的改变我们自己。但是在自主性与流畅理解力成长的时期,我们的可塑性最强。在阅读的第四个发展阶段,年轻人的任务是学习为自己的生命而阅读。随着内容领域的数量与日俱增,无论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学校之外,阅读生活都成了一个安全之所,供年轻人探索千奇百怪的想法与感受。

    专家级阅读改变成人生活的程度,主要取决于我们所读的书籍,以及我们阅读的方法。……“你早已被赋予了注意力的品质”。

    随着我们逐渐成熟,面对文字时,我们不仅会动用词语时间轴上所列的一切认知才能,也会联系到我们的生活经验,我们的喜爱、遗憾、高兴、痛苦、成功与失败都会左右我们的阅读生涯。我们对阅读的诠释通常会引导我们超越作者的思想,向新的方向思考。

    专家级阅读者动用不同的理解过程、语义过程与语法过程,以及大脑皮质层中与此相关的区域,来理解文本。

    阅读臻至成熟的发育转变适于婴儿期,而不是学校。儿童听父母以及其他关爱者阅读的时间长短,一直是日后阅读表现的最佳指标之一。

    阅读的发展其实有两部分。首先,理想的阅读获得方式基于语音、语义、语法、词法、语用、概念、社交、情感、发音与运动等系统,基于这些令人惊讶的配套设备的发展,以及将这些系统整合、同步化以达到流畅理解的能力。其次,随着阅读的发展,其中的每项能力都会日益增强。知道“词语的组成”会让你阅读的更好;在阅读中学习一个原则让你更深入的了解它在知识连续统一体中的位置。

    大脑对阅读的贡献与阅读对大脑认知能力的贡献之间是一个动态的关系。

    (虽然)不会阅读的大脑也有高品质的思维,(但)阅读的发展永不结束,阅读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将永远继续下去,将眼睛、舌头、文字和作者带往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鲜活的真相无时不刻不在改变大脑与读者。

    (人类形成文字阅读大脑不过数千年,当前)若真以坐在电脑屏幕前紧盯不放的“数字原生代”正在逐渐成形的技能,来取代阅读大脑千百年进化而来的技能,我们将失去什么?

    文字的演变提供了一个认知的平台,让人类智能历史的前几章中最重要的技能得以浮出水面:文献记载、编撰 、分类、组织、语言内化、对自我与他人的意识、对意识本身的意识。阅读本身并不是直接造成这所有技能逐渐成熟的主因,而是来自阅读大脑设计核心的神秘礼物:思考的时间。

    (电脑时代带来的“更多与更快”未必就是更好,)在音乐、诗歌乃至生活中,休息、停顿、缓慢的变化是了解整体的必需要素。事实上我们的大脑中有一种“延迟神经元”,其主要的功能就是延缓其他神经元之间的神经传导,不过仅仅几毫秒而已。正是这些难以估计的几毫秒为我们对现实的领悟带来秩序,协调我们踢足球和演奏交响乐时的动作。

    数字化世界以非比寻常的方式将种种现实、他人的想法与其他文化的观点带给我们,……典型的年轻阅读者认为文本分析与寻找深层意义越来越落伍,因为他们过于习惯电脑屏幕信息的即时性与似乎囊括一切的性质——一切都唾手可得,毫不费力,也无须再超越眼前所提供的信息。因此,我真的怀疑我们的孩子是否能在其中学到阅读过程的核心:超越文本。

    大多数的年轻阅读者真的完全学会使用他们的想象力了吗?真能独立思考、明辨是非吗?还是这些比较耗时的技能,逐渐的因为儿童现在能从电脑屏幕上接收看似无限的信息而衰退?年轻的阅读者阅读电脑屏幕的时间与阅读书本的时间相比,高的不成比例,他们会发展出不一样的能力吗?

    我们的孩子目前所经历的这些充满加速度的变化,是否将严重影响他们的注意力,是否会影响他们把一个词转化成一个想法、把一个想法转化成一个超想象的、充满任何可能性的世界的能力?我们的下一代在言语文字中发行见解、欢乐、痛苦与智慧的能力是否也将发生戏剧性的改变?他们和语言的关系是否也将产生本质上的变化?他们是否会因为习惯接受即时的电脑屏幕信息,而使得目前的阅读注意力、推理能力与反应能力发育不完全?未来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又会如何?

    或者我们的新信息科技所产生的需求,如多重任务以及整合与权衡大量的信息,也许有助于发展更有价值的新技能?那么人类的智力、生活品质,以及作为一个种族的整体智慧是否会因此而增长?智力的加速提升,会给予人们更多的时间来反思与追求人性的美好吗?倘若真是如此,下一代人所具备的那套智力技能,是否将会导致产生一群新的、权利被剥夺的儿童,就跟目前的阅读障碍者一样,被置于一般人之外?又或者是在对待儿童的学习差异时,我们会因为认识到大脑组织形式的差异性以及这些遗传变异所带来的优势与缺点,而对此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在儿童发展成为流程级阅读者之前,他们处于格外脆弱的转型期,我们必须将竭尽所能的确保沉浸在数字化资源中的他们不会丧失评估、分析、权衡轻重与明辨任何形式的信息背后所隐藏的意义的能力。我们必须在每个发展阶段,针对任何文本的需求,给予更明确的指导,指导孩子成为“双文本”或“多文本”阅读者,使他们能够灵活的以不同的方法进行阅读与分析。如果想在我们的公民社会中推动阅读过程,使其完全成熟并达到专家级的阶段,应教导儿童挖掘出隐匿在文字中的无形世界,因此需要明确的指导,以及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

    如果大多数儿童正处于一个信息解码者的社会,这或是一种危险,他们自认为知道一切的错觉,阻碍了他们智力潜能的深层发展。

    (问题也存在着其他较好的方面,尽管仔细理解知识与读写能力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今日的超文本与在线文本,在电脑环境的阅读中,提供了一种真正对话的维度。(线上读写能力的动态作用,改变了读者与作者的传统角色,以及文本的权威性。)这样的阅读需要新的认知技巧。(各种电脑环境中的阅读)工具对于使用者的智力发展绝对有影响。

    未来师生之间的知识传递不应是在书本与屏幕、报纸与网络新闻,或是印刷品和其他媒体之间进行选择。……分析、推理、拓展视野、阅读大脑具备一切打造人类意识的能力,和敏捷、多功能、多模块、整合信息的数字化思维也并非相互排斥。现在有许多儿童学习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口语,我们也可以教导他们,在不同的文字表现形式与分析模式间进行转换。

    塞缪尔·鲍尔斯、赫伯特·金迪斯:人,合作的物种

    本文摘编自塞缪尔·鲍尔斯、赫伯特·金迪斯合著《合作的物种——人类的互惠性及其演化》,如标题所示,人是合作的物种吗?我们能理解合作的意义和价值,但我们能理解和体验的那么深吗?

    (为了说明这个观点,)我们将推出两个命题。

    首先,人们之所以合作,并不仅仅是出于自利的原因,也是出于对他人福利的真正关心、试图维护社会的愿望,以及给出合乎伦理的行为本身正面的价值。出于同样的理由,人们也会惩罚那些盗用他人合作行为成果的人。即使付出个人成本,也要为了群体的利益而为联合项目的成功作出贡献,这样的行为会激起满足、骄傲甚至欢欣的感觉。而如果人们不这样做,那么这件事常常会成为羞耻和内疚的源泉。

    其次,我们之所以变得具有这些“道德情感”,是因为在我们祖先生活的环境中(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形塑的),那些由具备合作倾向和维护伦理规范倾向的个体所组成的群体,比起其他群体更加容易生存并扩展,这使得亲社会动机能够得到扩散。

    合作是指人们同别人一起从事互利活动的行为。这样的例子不仅包括对政治和军事目标的共同追求,也包括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更平凡活动:公司员工之间的通力合作,买者与卖者之间的交易,邻居之间对区域设施的共同维护。

    合作行为可能给合作的个体带来超过成本的净利益,因为完全可以由自利的动机所推动。市场交易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在市场交易中,合作是一种互利,也就是说它能够给行动者和他人同时带来净利益。但是合作也可能给个体带来净成本,这意味着,行动者如果选择不合作,就可以增加自己的适应性或其他物质收益。在这种情况下,合作就构成了某种形式的利他主义。

    对于合作行为的最简化的直接解释是,与志趣相投的人进行合作,人们可以从中获得快乐,或者感到对这种行为抱有义务。……人们也喜欢惩罚那些盗用他人合作成果的人,或者感到有义务这样做。搭便车者时常感到内疚,假如他遭到别人的制裁,就会感到羞耻。我们把这些感觉成为社会偏好。社会偏好既包括对他人福利的关注——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也包括维护伦理规范的愿望。

    在许多人类群体中,这些动机已经普遍到足以维护社会规范的地步,而正是这些规范支持了对公共利益项目的贡献,即使在合作者为了利于他人而承担成本时也是如此。合作采取怎样的形式,以及怎么样的行为会导致同伴的惩罚,会因社会的不同而不同,但是社会偏好在维护利他合作上所扮演的关键角色是无处不在的。

    ……这些动机引导人们为他人利益而承担成本:为公共项目作出贡献,惩罚越轨者,并排斥外来者。……我们将提出三个理由,用以解释为何这些支持合作的利他社会偏好可以胜过全然非道德的自利。

    首先,人类群体设计了种种方法保护其他成员免于遭受自利者的利益剥夺。在这些方法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回避、排斥甚至处死那些搭便车者以及其他违背合作规范者,这些行动都是具有公益性质的。其他保护利他者免于剥夺利用的群体措施还包括一些均整化实践,例如食物和信息的分享,这些措施将对等级性和不平等现象造成限制。

    其次,人类采用了长期且复杂的社会化系统,引导个体内化那些能够导向合作行为的规范,这样一来,为公共项目做贡献和惩罚背叛者的行为就成了目的,而不再是行为的限制。规范的内化于保护利他者免于剥夺的行为一起,至少部分的抵消了为他人利益承担个人成本的那些人在竞争中的不利因素。

    最后,群体为了资源和生存而相互竞争,这不仅是而且仍将是人类演化的决定性力量。群体若拥有大量合作的成员,就往往能够在挑战中存活并侵占不合作群体所在的地盘,从而不仅获得繁衍优势,而且通过文化传播而扩散合作行为。从群体间竞争的高度风险以及利他合作者为获得竞争成功而作出的贡献来看,为他人牺牲的行为可以得到扩散,而这里的他人已经扩展至家庭之外甚至完全的陌生人身上。

    以上就是人类变得极具群体精神、喜欢与群体内成员合作以及常常对外来者表示敌意的部分理由。通过限制群体规模和群体内部在语言、规范和其他方面的异质性,边界维护可以支持群体内的合作和交换。与此同时,群体内偏好支撑了群体间冲突和群体间行为差异,这使得群体竞争成为有力的演化力量。

    简而言之,人类之所以成为我们这样的合作物种,是因为在实行合作的群体中,合作对其成员极为有利,而我们可以建立社会制度,以便最小化那些拥有社会偏好的成员在与同群体成员的竞争中所处的劣势,并且加强社会偏好带来的高水平合作所造成的群体层面优势。这些制度之所以能够扩散,是因为它们的群体能够确保高水平的群体内合作,而这种合作反过来又有助于群体在面对环境、军事和其他类型的挑战时,能够作为一个生物学和文化实体而生存。

    查尔斯·亚当斯:税收正方形——文明中的善与恶

    本文选编自查尔斯·亚当斯编著的《善与恶——税收在文明进程中的影响》(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翟继光 译,文字内容有修订),作为历史催化剂的税收,既与每个人的利益息息相关,也从各个维度引导了历史的发展进程,其间的善与恶不一而足。

    概况总结一下关于税收和历史的思想,我将努力提出一些从这个研究中得出的最重要的教训。

    第一是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事实:所有的税收制度都倾向于变坏。除非受到人们某种有效方式的约束,政府不可能生活在一个运行良好、适度的税收制度中。所有政府都倾向于无限扩大开支,就像不成熟的消费者是按照他们的爱好而非口袋来调整他们的开支。历史表明,最好的约束就是将开支权与征税权相分离

    第二,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是文明能否让自己摆脱它自己税收的我毁灭态势。我们税收的破坏性体现在所有的前沿领域,我们似乎正在沿着过去很多大国的道路走——我们正在向我们自己征税直到死亡,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

    税收的破坏性不仅仅体现在经济上,它还会危及人类精神中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自由的时代,不是完美的,但肯定是人类历史上一个较好的事情。……生活在自由状态中的人会将过多的征税权赋予他们的政府。孟德斯鸠说,这些过多的权力会要求“特别的压迫方法”,一旦这种现象出现,“这个国家就毁坏了”。

    第三,所有优良税收制度的公分母(在它们变坏之前)都是适度。这一原则是古人将其作为良好生活和良好政府的理想而给予我们的。……美德是极端的中间,极端被称为邪恶。勇敢是懦弱与鲁莽的中庸之道。将中庸之道的原则适用于税收时,在税率、平等、侵犯和惩罚等问题上,我们经常处于邪恶的极端,而不是美德的中间。

    一个良好平衡的制度——与适度政府的概念是相吻合的——可以比作一个正方形。

    有力的高塔都是站立的正方形,它们能抵挡从各个方向吹来的风。”

    税率应当是适度的。如果太低,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就不能得到保护。如果太高,经济发展就会缓慢。

    平等是美德。它意味着在税率、免税、特权和负担等方面不歧视任何社会阶层。邪恶就是极端的累进或者累退。累退制度给穷人施加了不公平的负担;累进制度,如果达到极端,就是盗窃财产。税收一旦涉及广泛的经济活动,即使是平等的比例税率,也会必然具有温和的累进性,这是中庸之道。

    侵犯。对什么课税必须全面考察,但是它们应当达到怎样广泛的程度呢?为了对税收的遵从,我们是否牺牲了过多的自由?我们的税收制度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制度还是一个密探制度?

    为了做成一个正方形,我们应当从哪里开始呢?当然,应当从立法开始。但是在实践中,是“专家们”在做决定。他们有可能是财政部、国会委员会以及秘密的超级精英……[因此],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去掉这些“专家”。

    我们需要带着新的精力旺盛的思想开始,让那些老专家们从他们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吧。当亨利·福特[汽车生产商]想要保护生命并防止来自粉碎汽车玻璃的伤害时,他让玻璃专家为他的新车型制造一个不会破碎的玻璃。世界上的玻璃专家说这不可能做到,他们知道很多为什么不可能做到的原因。亨利说:“带给我一个热心的年轻人……将这个问题交给那些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最终,他得到了不会破碎的玻璃。

    “能够完成最伟大功绩的并不是重税的王国,而是适度税收的王国。”——这是一句古老的亚洲谚语。

    阿玛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

    本文选编自阿玛蒂亚·森所著《以自由看待发展》一书,基于作者对自由与发展二者之关系的深刻的思考及细腻的分析,可以认定对自由与发展的追求是发自人类心灵最深处的情愫,是社会演化最根本的力量。

    发展可以看做是扩展人们享有真实自由的一个过程。
    聚焦于人类自由的发展观与更狭隘的发展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狭隘的发展观包括发展就是经济(GNP)增长、或个人收入提高、或工业化、或技术进步、或社会现代化等等的观点。
    当然,经济(GNP)或个人收入的增长,作为扩展社会成员享有的自由的手段,可以是非常重要的。类似的,工业化、技术进步、社会现代化,都可以对扩展人类自由做出重大贡献。但是自由同时还依赖于其他决定因素,诸如社会的和经济的安排(例如教育和保健设施),以及政治的和公民的权利(例如参与公共讨论和检视的自由)。
    尽管就总体而言,当代世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丰裕,但它还远远没有为为数众多——也许甚至是多大数——的人们提供初步的自由。有时候,自由的缺乏直接与经济贫困相联系,后者剥夺了人们免受饥饿、获得足够营养、得到对可治疾病的治疗、拥有适当的衣服和住所、享用清洁用水和卫生设备等自由。
    在其他情况下,不自由紧密的联系到缺乏公共设施和社会关怀,诸如防疫计划、对医疗保健和教育设施的组织安排、有效的维持地区和平与秩序的机构。
    此外,对自由的侵犯直接来源于权威主义政权对政治和公民的权利的剥夺,以及对参与社区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生活的自由的限制。
    发展要求消除那些限制人们自由的主要因素,即:贫困以及暴政,经济机会的缺乏以及系统化的社会剥夺,忽视公共设施以及压迫性政权的不宽容和过度干预。

    自由不仅是发展的首要目的,也是发展的主要手段。
    个人自由与社会发展成就之间的关系远远超出了可建构性的联系。人们可以成功的实现什么,受到经济机会、政治自由、社会权力、促进良好健康的条件、基本教育以及对创新性行为的鼓励和培养等等因素的影响。提供这些机会的制度性安排,又取决于人们对其自由的实施,即人们是否运用其自由来参与社会选择、参与促进这些机会发展的公共决策。
    市场机制对高速经济增长和全面经济进步做出贡献的能力,已经得到广泛的承认。交换和交易的自由,其自身就是人们理应珍视的基本自由的一部分。经验表明,否定参与劳动市场的自由,是把人们保持在受束缚、被拘禁状态的一种方式。进入劳动市场的自由,其自身就是对发展的显著贡献。参与经济交换的自由,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了一种基本的作用。
    政治自由(以言论民主和自由选举的形式)有助于促进经济保障。社会机会(以教育和医疗保健设施的形式)有利于经济参与。经济条件(以参与交易和生产的机会的形式)可以帮助人们创造个人财富以及用于社会设施的公共资源。不同类型的自由可以相互增强。
    经济不自由可以助长社会不自由,正如社会或政治不自由也会助长经济不自由一样。
    如果有适当的社会机会,个人可以有效的决定自己的命运并且互相帮助。他们不应一开始就被看成是精心设计的发展计划的利益的被动接受者。

    斯蒂芬·平克:暴力为什么会减少

    本文选编自斯蒂芬·平克所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正如标题所指,残暴不是人性的必然,和平离不开每个人的努力,人类的努力可以带来和平。

    无论你是否相信,纵观历史长河,暴力呈现下降趋势;而今天,我们也许正处于人类有史以来最和平的时代。

    暴力下降的过程肯定不是平滑的,暴力并未全然消失,这一趋势也不能确保会持续下去。但无论我们观察的是人类数千年的历史,还是短期事态,大至发动战争,小到体罚儿童,暴力的下降趋势有目共睹,无可置疑。

    暴力的退却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无所不在。一个人如果时刻忧虑自己会被劫持、强暴或杀害,如果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设施可能在落成之际即被洗劫和焚毁,他就很难在生活中发展精美的艺术,很难学习和经营自己的事业。

    暴力的历史轨迹不仅影响人们如何生活,也影响人们对生命本身的认识。人类久经厮杀,处境到底是改善了,还是恶化了?还有什么比解答这个问题,更能让我们认识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呢?我们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一场充斥着犯罪、恐怖主义、屠杀和战争的噩梦,还是以历史标准衡量,正在享受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共处时期,答案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的变迁。

    也许,正是某种最初推动暴力下降的力量,制造了暴力永存的幻象。暴力行为的下降,与对暴力的容忍和颂扬的减少并行一致,人们态度的变化通常起着先导作用。

    人类的历史已经融入了人类的心理层面。人类的一切事务都彼此关联,暴力事件更是如此。无论在历史上的何时何地,和平的社会总是更富裕,教育水平更高,管治更好,更尊重妇女,有更多的机会从事贸易。在这些幸福的特征中,哪些开启了良性循环,哪些只是伴生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社会科学家将社会变量分为“内生”和“外生”两种,前者处于系统内部,可能受到它们所试图说明的现象的影响,而后者则受到外力的驱动。外生力量可以来源于技术、人口、商业和管治机制的变化,也可以来自知识领域,比如新思想的孕育和传播以及其自有的生命力。对历史变迁最令人满足的解答就是找一个外生的触发力。……而这些力量就是导致暴力下降的原因。

    一旦人们意识到暴力在下降,他们眼中的世界将与以前有所不同。往昔不再纯洁无暇,今天亦未必礼崩乐坏。人们开始意识到,公园里嬉戏的异族通婚的家庭,拿元首当笑料尽情调侃的喜剧演员,还有那些在危机时悄悄的偃旗息鼓,而不是战争升级的国家,我们身边这些习以为常的细节,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都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我们对此无须自鸣得意,今天我们得以享有和平,是因为过去几代人痛感暴力的蹂躏,为减少暴力而付出了他们的努力,我们今天也应该为减少尚存的暴力而进行努力。确实,对暴力在减少这一事实的认识,最有效的证明了人类的努力是值得的。

    人性中的残暴,长久以来就是道德教化的对象。认识到某种力量能减弱人的残暴性,我们就能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与其追问“为什么会有战争?”,也可以多问问“为什么会有和平?”。我们不仅仅可以穷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也可以探讨我们还做对了什么。因为有些事情我们确实做对了。

    约翰·罗尔斯:在无知的面纱之后

    本文编写自罗尔斯的《正义论》,文字略有修改。约翰·罗尔斯是二十世纪著名哲学家,在思想界有着重要影响,其在《正义论》里提出“无知的面纱”概念,是一个有趣的逻辑假设。正义是什么,怎样才能实现正义,是一个值得人类长久思考的问题。

    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正像真理是思想的首要价值一样。一种理论,无论它多么精致和简洁。只要它不真实,就必须加以拒绝或修正;同样,某些法律和制度,不管它们如何有效率和有条理,只要它们不正义,就必须加以改造或废除。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会整体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因此,正义否认为了一些分享更大利益而剥夺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当的,不承认许多人享受的较大利益能绰绰有余的补偿强加于少数人的牺牲。所以,在一个正义的社会里,平等的公民自由是确定不移的,由正义所保障的权利不受制于政治的交易或社会利益的权衡。允许我们默认一种有错误的理论的惟一前提是尚无一种更好的理论,同样,使我们忍受一种不正义只能是在需要用它来避免另一种更大的不正义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作为人类活动的首要价值,真理和正义是绝不妥协的。

    (如何)建立一种公平的程序,以使任何被一致同意的原则都将是正义的。

    为达此目的,我假定各方是处在一种“无知的面纱”之后。他们不知道各种选择对象将如何影响他们自己的特殊情况,他们不得不仅仅在一般考虑的基础上对原则进行评价。

    因此,我们假定各方不知道某些特殊事实。首先,没有人知道他在社会中的地位,他的阶级出身,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资质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等情形。其次,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善的观念,他的合理生活计划的特殊性,甚至不知道他的心理特征:像讨厌冒险、乐观或悲观的气质。再次,我假定各方不知道这一社会的经济或政治状况,或者它能达到的文明和文化水平。人们也没有任何有关他们属于社会世代的信息。这些对知识的广泛限制所以是恰当的,部分是因为社会正义的问题既在一代之中出现,也在代与代之间出现,例如,恰当的资金储存率和自然资源及自然环境的保护问题。至少在理论上也有一种合理的政策延续的问题。(选择)各方在这些形式中也决不能知道将使他们陷入对立的偶然因素。他们必须选择这样一些原则:即无论他们最终属于哪个世代,他们都准备在这些原则所导致的结果下生活。

    因此,各方有可能知道的惟一特殊事实,就是他们的社会在受着正义环境的制约及其所具有的任何含义。然而,以下情况被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知道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事实(常识),他们理解政治事务和经济理论原则,知道社会组织的基础和人的心理学法则。确实,各方被假定知道所有影响正义原则选择的一般事实。在一般的信息方面,即一般的法律和理论方面没有任何限制,因为正义的观念必须被调整得适合于它们要调整的社会合作体系的特征,没有任何理由排除这些事实。

    假设各方掌握所有的一般信息,任何一般事实对他们都是开放的,那么这样说是合理的:假定其他情况相同,当一种正义观是建立在显然更简明的一般事实之上时,它就比别的正义观更可取,对它的选择无须根据对众多的可能理论的精心考察。以下要求是合理的:只要环境允许,一种正义的公开观念的根据应当对所有人都是明显的。

    米尔顿·弗里德曼:美国的发展与自由选择

    米尔顿·弗里德曼系20世纪著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对市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和分析。本文选编自其名著《自由选择》,从发展的角度探讨了经济自由与政治自由之间的复杂关系。

    自欧洲的第一批移民定居新世界之后,美洲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源源不断的新移民。这些移民来到美洲的目的各异,有的是来探险,有的是为了逃避专制政权的迫害,有的纯粹是为了自己和子女生活的更好。

    移民们来到美国时,并没有看到金砖铺地,也没有过上安逸的生活,但他们确实看到了自由和机遇,从而可以完全的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靠着艰苦奋斗、精明强干、勤俭节约,外加一点运气,他们大多实现了自己先前的期望和梦想,给亲朋好友树立了榜样。

    美国的历史,可谓是一部经济奇迹和政治奇迹的历史;之所以能发生这样的奇迹,是因为美国把两套思想观念付诸实践。

    第一套思想观念体现在亚当·斯密(经济学家)的洞见:只要协作是自愿的,那么交易双方就都能获益;除非双方都能获益,否则交易就不会发生。所有人都能通过协作收益,而这种协作并不需要来自外部的强力、强制,也不必侵犯个人自由。正如亚当·斯密所说,每个人“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是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的促进社会的利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些假装为公众幸福而经营的人做了多少好事”。

    第二套思想观念体现在《独立宣言》(一份美国政府文件)当中。《独立宣言》宣告了一个新国家的成立,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按照“人人有权追求其自身价值”的理念建立起来的国家。“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上苍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们认为,保护公民免受专制政府的暴虐统治是必需的,而且永远是必需的。

    经济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必要条件。经济自由即可保证人们之间的相互协作,而不必靠外部强制或某个中央命令,由此缩小了运用政治权力的领域。而且,由于自由市场是一种分散权力的机制,因此即便出现某种政治集权,也能够被自由市场所克服、消化掉。如果经济和政治权力都集中在同一个人或同一群人手中,那就必然导致专制、暴政。

    19世纪,经济和政治自由结合在一起,给英国和美国带来了黄金岁月。相比之下,美国甚至比英国更加繁荣,它的历史非常简单、清白:等级和阶级的历史残余较少;政府束缚较少;土地更加肥沃,人们更有动力和活力去开发、去创造;并且还有一片广袤的大陆等待人们去征服。

    到19世纪末,政府的权力已经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它几乎没有什么集中的权力可以威胁到普通公民。但这也意味着,政府几乎没有什么权力使那些心地善良之人大显身手,做一番善举。然而这个世界并非完美无瑕,仍然有许多恶人恶事。实际上,社会愈加进步,恶人恶事就愈加显眼,愈加可憎。人们总认为社会进步是理所当然的,而不去仔细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进步。他们已经忘记了一个强大的政府会给自由带来的威胁。相反,人们总惦记着一个强大的政府能够带来的种种好处;他们认为,只要政府权力掌握在“好人和能人”手中,政府便大有作为。

    这样做本是出于好意,而且主要还是为了增进个人利益。但是,……实践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就像在市场上一样,在政府领域,似乎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但其作用方向与亚当·斯密提出的那只手恰恰相反:一个人若想通过加强政府干预来促进公共利益,那么他便会“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而这却是“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一个日渐强大的政府,迟早会毁掉自由市场机制带来的繁荣。

    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到目前为止,“每个人改善自身境况的一致的、经常的、不断的努力,是社会财富、国民财富以及私人财富所赖以产生的重大因素。这不断的努力,常常强大得足以战胜政府的浪费,足以挽救行政的重大错误,使事情趋于改良。譬如,人间虽有疾病,有庸医,但人身上总似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可以突破一切难关,恢复原来的健康”。迄今为止,亚当·斯密提出的看不见的手仍然是强有力的,其强大足以消除政治领域里那只看不见的手所起到的削弱作用,克服其带来的恶果。

    人类自由和经济自由这两种思想的结合,在美国结出了最为丰硕的果实。目前,这些思想对我们来说仍然是至关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深受这些思想的影响。它们是我们得以如此生存的重要原因。可惜,长久以来我们都在偏离它们。我们忘记了一条基本的真理:对人类自由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权力的集中,无论是集中在政府手中还是任何个人的手中。

    考琳·麦卡洛:荆棘鸟

    本文选编自女作家考琳·麦卡洛的畅销书《荆棘鸟》。荆棘鸟是南半球一种珍稀的鸟儿,其羽毛象燃烧的火焰般鲜艳,又称珍珠鸟。正如本文所示,人性中不乏对理想和信念的极度追求,其执着,如荆棘鸟般让人惊叹。

    (从海上看),是一番不同的澳大利亚景致。高远晴朗的天空上发着柔和而暗淡的光,东方的海平线上泛起了一抹粉红的、珠光般的绚丽光芒,直到太阳离开了海平线。初升时的红光消散了,白昼来了。……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几噚(一噚合1.829米)处紫色的礁窟,鱼儿活跃的身影倏忽游过。远处的海面绿中透蓝,点点深紫色处是覆盖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无论从哪一边看,它们都象是岸边长满了棕榈、铺满了耀眼白沙的岛屿;就象礁石上会长出一水晶一样浑然天成——就好象是覆盖着丛林的、山岭纵横的岛屿或平原。灌木丛生的礁岛略高出一水面。

    (而澳洲的内陆又有另一番景象,一场大旱之后),土地愈复的速度之快真叫人吃惊:没出一个星期,绿色的小草芽便钻出了粘一乎一乎的泥淖;不到两个月,被炙烤一干的树木便逐渐长出了叶子。如果说这里的人们坚韧不拔,恢复力强的话,那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这样的话就别无出路;那些心脏虚弱或缺乏一股坚韧的忍耐力的人在(澳洲的)大西北是呆不久的。但要使这累累伤痕逐渐消失,尚需数年的时间。疮痍斑驳的树干必须长满树皮才能再呈现出白色、红色或灰色,而一部分树木则再也不能新生了,只留下灰暗和焦黑。几年之后,朽解的残骨剩骸就象易逝的露水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逐渐被掩盖在尘土和来往的细碎的蹄印下面。

    (这里)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苍也在天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这就是荆棘鸟的传说)。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一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

    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文选

    我的信仰

    本文为爱因斯坦获192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时的演进稿。

    我们这些总有一死的人的命运多么奇特!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作一个短暂的逗留;目的何在,却无从知道,尽管有时自以为对此若有所感。但是,不必深思,只要从日常生活就可以明白: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那样一些人,我们的幸福全部依赖于他们的喜悦和健康;其次是为许多我们所不认识的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我每天上百次的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是以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为基础的,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时常发觉自己占用了同胞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我认为阶级的区分是不合理的,它最后所凭借的是以暴力为根据。我也相信,简单淳朴的生活,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对每个人都是有益的。

    我完全不相信人类会有那种在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外界的强制,而且要适应内在的必然。叔本华说:“人虽然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这句格言从我青年时代起就给了我真正的启示;在我自己和别人的生活面临困难的时候,它总是使我们得到安慰,并且是宽容的持续不断的源泉。这种体会可以宽大为怀地减轻那种容易使人气馁的责任感,也可以防止我们过于严肃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它导致一种特别给幽默以应有地位的人生观。

    要追究一个人自己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从客观的观点看来,我总觉得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一些理想,这些理想决定着他的努力和判断的方向。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生活目的本身──我把这种伦理基础叫做猪栏的理想。照亮我的道路,是善、美和真。要是没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亲切感情,要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工作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对象,那么在我看来,生活就会是空虚的。我总觉得,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庸俗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都是可鄙的。

    我有强烈的社会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但我又明显地缺乏与别人和社会直接接触的要求,这两者总是形成古怪的对照。我实在是一个“孤独的旅客”,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为接近的亲人;在所有这些关系面前,我总是感觉到一定距离而且需要保持孤独──而这种感受正与年俱增。人们会清楚地发觉,同别人的相互了解和协调一致是有限度的,但这不值得惋惜。无疑,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会失去他的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的心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避免那种把他的内心平衡建立在这样一些不可靠的基础之上的诱惑。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政体。让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而受到尊重,而不让任何人成为被崇拜的偶像。我自己一直受到同代人的过分的赞扬和尊敬,这不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也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功劳,而实在是一种命运的嘲弄。其原因大概在于人们有一种愿望,想理解我以自已微薄的绵力,通过不断的斗争所获得的少数几个观念,而这种愿望有很多人却未能实现。我完全明白,一个组织要实现它的目的,就必须有一个人去思考,去指挥、并且全面担负起责任来。但是被领导的人不应当受到强迫,他们必须能够选择自己的领袖。在我看来,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就会腐化堕落。因为暴力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且我相信,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的,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总强烈地反对今天在意大利和俄国所见到的那种制度。像欧洲今天所存在的情况,已使得民主形式受到怀疑,这不能归咎于民主原则本身,而是由于政府的不稳定和选举制度中与个人无关的特征。我相信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选出了一个任期足够长的总统,他有充分的权力来真正履行他的职责。另一方面,在德国政治制度中,为我所看重的是它为救济患病或贫困的人作出了可贵的广泛的规定。在人生的丰富多彩的表演中,我觉得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是人格;只有个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而群众本身在思想上总是迟钝的,在感觉上也总是迟钝的。

    讲到这里,我想起了群众生活中最坏的一种表现,那就是使我厌恶的军事制度。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的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鄙夷不屑。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光是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文明的这种罪恶的渊薮,应当尽快加以消灭。任人支配的英雄主义、冷酷无情的暴行,以及在爱国主义名义下的一切可恶的胡闹,所有这些都使我深恶痛绝!在我看来,战争是多么卑鄙、下流!我宁愿被千刀万剐,也不愿参与这种可憎的勾当。尽管如此,我对人类的评价还是十分高的,我相信,要是人民的健康感情没有遭到那些通过学校和报纸而起作用的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蓄意败坏,那么战争这个妖魔早就该绝迹了。

    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奥秘的经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谁要体验不到它,谁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惊讶的感觉,谁就无异于行尸走肉,他的眼睛便是模糊不清的。就是这样奥秘的经验──虽然掺杂着恐惧──产生了宗教。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感情的人。我无法想象存在这样一个上帝,它会对自己的创造物加以赏罚,会具有我们在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那种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象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以后还会继续活着;让那些脆弱的灵魂,由于恐惧或者由于可笑的唯我论,去拿这种思想当宝贝吧!我自己只求满足于生命永恒的奥秘,满足于觉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结构,窥见它的一鳞半爪,并且以诚挚的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倘若真能如此,即使只领悟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相对论的基本思想和问题

    本文为爱因斯坦1923年7月11日在瑞典哥德堡的演讲。

    如果考查一下相对论中今天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可靠的科学成就的那个部分,就可以发现在这个理论中起着主导作用的两个方面。 

    第一,全部研究的中心是这样一个问题:自然界是否存在着物理学上看来是特殊的(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物理学的相对性问题)。 

    第二,下面这个认识论的假设是基本性的:概念和判断只有当它们可以无岐义地同我们观测到的事实相比较时,才是有意义的。(要求概念和判断是有内容的)。

    如果把上面两个方面应用于特定的场合,比如应用于古典力学,就可以把它们解释清楚了。首先我们看到,在物质所占有的每一点都存在着某种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即物质在被考查的那一点的运动状态。然而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本质上只是来源于下面这样一个问题:对于一些有广延的区域,是否存在着物理学看来特殊的运动状态?从古典力学的观点来看,对这个问题应当作出肯定的回答:这种物理学上看来特殊的应当状态就是惯性系的运动状态。 

    这类表述,如同在相对论出现以前所有力学原理一般都具有的表述一样,远远不能满足上面指出的“有内容的要求”。运动只能理解为物体的相对运动。在力学中,一般讲到运动,总是意味着相对于坐标系的运动。然而,如果坐标系简单地被看作是某种想像的东西,那末这种理解就不符合“有内容的要求”。回到实验物理学后,可以确信,在那里坐标系总是用“实际上绝对刚性的”物体来充当。此外,这里还假设:这些刚体可以象欧几里德几何中的形体那样相对静止地排列。在我们有权认为有这种绝对刚性的量具存在的限度内,不论是“坐标系”概念,还是物质相对于这个坐标系运动的概念,都能够符合于“有内容的要求”。同时,这种理解可以使“有内容的要求”同欧几里德几何相一致(适合物理学的需要)。因此,关于欧几里德几何的正确性问题具有物理的意义;不论是在古典物理学中,还是在狭义相对论中,都必须预先假定它的正确性。 

    古典力学中顶好是利用下面表述的惯性定律,把惯性系和时间一道加以定义:规定这样的时间,并使坐标系具有这种运动状态(惯性系),该是可能的,对于这种坐标系,质点必须不承受作用力,不产生加速度,此外,关于这种时间,允许用从如何运动状态开始的、同样构造的时钟(具有周期过程的体系)来量度,而且这些量度结果是一致的。在这种情况下,有无限多个惯性系,它们相对作匀速直线运动,因此也就有无限多个物理上看来特殊的、相互等效的运动状态。时间是绝对的,即同具体的惯性系的选取无关;它被多于逻辑上所必需的符号所规定,然而正如力学中所假设的那样,这不应该导致同实验的矛盾。首先我们注意到,从有内容的要求这一观点来看,这种观念的逻辑上的弱点就在于,我们没有任何确定质点是否受到作用力的实验标准;因此“惯性系”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成问题的。暂时我还不去考虑这种缺陷,对它的分析将导致广义相对论。 

    在关于力学原理的推论的叙述中,绝对刚体的概念(以及时钟的概念)起着基本的作用,对于这种概念可以用人所共知的理由提出异议。绝对刚体概念在自然界只能近似地实现,并且甚至不能以任意的近似程度来实现;因此这种概念并不严格地满足“有内容的要求”。还有,在全部物理学研究之前提出绝对刚体的(或者简单地说刚体的)概念,然后,归根到底,从最初的物理学定律出发,又在原子论的基础上把刚体建立起来,而最初的物理学定律本身却是用绝对刚体的量具的概念建立起来的,因此,这在逻辑上是不正确的。我们之所以指出这种方法论上的缺陷,是因为这种缺陷在同样的意义上也在相对论中存在,在我们这里所论述的相对论的概括性观念中存在。当然,从物理定律的本质开始,并且只对这种本质提出“有内容的要求”,即最终确立同经验世界的无岐义的联系,而不是在即使对于一个人为的、孤立的理论部分(即对于空间时间度规)来说也不完善的形式中来实现它,在逻辑上更为合理。然而,我们还没有能够建立起基本的自然规律,以便按照这条更加完善的道路前进,而不致有失去牢固的立足点的危险。在我们讨论的末尾部分,我们将看到,在最新的研究中已经包含了实现这种逻辑上更为彻底的方法的尝试,这种方法是以勒维-契维塔、魏尔和爱丁顿的思想为基础的。 

    根据上面所述,应当把什么东西理解为“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的问题也变得明朗了。它们是在自然规律的表述形式方面特别优越的。处于这种运动状态的坐标系的特点在于:在这些坐标中表述的自然规律具有最简单的形式。按照古典力学,物理学中在这种意义上最优越的是惯性系的运动状态。按照古典力学,可以(绝对地)区分非加速运动和加速运动;此外,在古典力学中的速度仅仅是相对速度(取决于惯性系的选取),而加速运动和转动是绝对的(同惯性系的选取无关)。我们可以这样来表述:按照古典力学,存在着“速度的相对性”,然而没有“加速度的相对性”。在预先作了这些评述之后,我们就可以转入我们所考查的基本对象相对论并且描述迄今为止它的发展的原则性的方向。 

    狭义相对论是使物理学基础适合于麦克斯韦-洛仑兹电动力学的结果。根据以往的物理学,它采纳了欧几里德几何对于绝对刚体的空间排列规律的正确性的假说,采纳了惯性系和惯性定律。从自然规律形式化的观点来看,狭义相对论把所有惯性系都等效的定律看作是对于全部物理学都是正确的(狭义相对论原理)。从麦克斯韦-洛仑兹电动力学出发,这个理论采纳了真空中光速不变的定律(光速不变原理)。

    为了使狭义相对论原理同光速不变原理相一致,必须放弃存在绝对的(符合于一切惯性系的)时间的假设。这样一来,我们就放弃了如下假说:同样构造的、随意运动的、以适当方式校准了的钟,应当这样运行,它们之中的任何两只钟的读数在相遇时都相互一致。赋予每一个惯性系以它自己的时间;惯性系的运动状态和它的时间应当按照有内容的要求以满足光速不变原理的方式来确定。这样定义的惯性系的存在以及惯性定律对于这些坐标系的有效性,都是被预先假定了的。对于任何一个惯性系,时间是用相对于这个惯性系为静止的和同样构造的钟来量度的。 

    用这些定义以及关于这些定义的不自相矛盾的假设中所隐含的假说,无岐义地建立了空间坐标和时间从一个惯性系变换到另一个惯性系的变换定律,在就是所谓的洛仑兹变换。它的直接的物理意义在于绝对刚体和时钟相对于我们所考查的惯性系的运动对绝对刚体形状(洛仑兹收缩)和时钟过程的影响。按照狭义相对论原理,自然规律对于洛仑兹变换应当是协变的;因此这理论给出了一般自然规律应当满足的准则。特别是,它得出了改变了形式的质点运动的牛顿定律,在这些运动定律中,真空中的光速是极限速度,并且意味着能量和惯性质量具有共同的本性。

    狭义相对论得到了巨大的成就。它使力学和电动力学相互协调。它减少了电动力学中逻辑上互不相关的假说的数目。它对基本概念作了必不可少的方法论分析。它把动量守恒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联结了起来,揭示了质量和能量的统一。可是它仍然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且不说量子论的困难,对于这些困难的解决实际上迄今为止的一切理论都显得无能为力。同古典力学一样,狭义相对论在同所有其它的运动状态作比较时,保留了对某些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惯性系的运动状态——的区分。老实说,带有这种保留甚至比起只对唯一的一个运动状态予以特殊看待(就象静态光以太理论中所做的那样),更难于协调一致,因为后者至少还想到这种特殊看待的实在基础:光以太。更为令人满意的应当是这样一种理论,它从一开始就不区分出任何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此外,前面已经说到的惯性系的定义中和惯性定律的表述当中的含糊不清,也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下面的讨论将表明,从惯性质量同引力质量相等的经验规律来看,这些怀疑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设K是没有引力场的惯性系,K’是相对于K有等加速度的坐标系。那末质点相对于坐标系K’的行为就象K’是一个其中有着均匀的引力场的惯性系一样。因此,从已知的引力场性质的经验事实来看,惯性系的定义是不合适的。自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每一个以任何方式运动的参考系,从自然规律表述的观点来看,同任何其它参考系都是等效的,因而,在有限的尺度范围内,一般不存在物理学上需要特殊看待的(特别优越的)运动状态(广义相对性原理)。 

    要把这种思想贯彻到底,还得要求比狭义相对论更加深刻地改变理论的几何学-运动学基础。问题在于,从狭义相对论得到的洛仑兹收缩导致下列结果:在一个相对于某个惯性系K(没有引力场)作任意运动的坐标系K’来看,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定律对于(相对于K’是静止的)绝对刚体的空间排列不成立。因而从有内容的要求这一观点来看,笛卡儿坐标系也就失去了意义。关于时间情况也很类似:根据同样构造的相对于K’是静止的时钟的读数,或者根据光的传播定律作出的相对于坐标系K’的时间定义,也已没有意义。总之,我们得到下列结果:引力场和度规只是同一个物理场所呈现的不同形式。 

    对这种场的形式描述可以用下面讨论的方法来实现。对于在任意的引力场中的质点的任意无限小的附近,可以规定一个处于这样运动状态的局部坐标系,相对于这个局部坐标系来说,引力场并不存在(局部惯性系)。对于这种惯性系和这种无限小区域,我们可以认为狭义相对论的结果在第一级近似上成立。在每一个空间-时间点上具有无限多个这种局部惯性系,它们之间通过洛仑兹变换联系起来。洛仑兹变换的特征就在于它们使两个无限接近的事件之间的“间隔”ds保持不变,我们用下面的等式来定义ds: 

    ds2 =c2dt2-dx2-dy2-dz2 

    这个间隔可以用量杆和时钟来量度,因为x,y,z,t表示相对于局部惯性系量度的坐标和时间。 

    为了描述非无限小尺度的空间-时间区域,需要用到这样一种任意四维流形坐标(高斯坐标),它保证以四个数字x1,x2,x3,x4单值地表示每一个空间-时间点,并且是符合于这种四维流形的连续性的。广义相对论原理的数学表示就在于,反映一般自然规律的方程组对于所有这些坐标系都具有相同的形式。 

    因为局部惯性系的坐标的微分可以用某些高斯坐标系的微分dxν以线性关系表示,这样,当利用高斯坐标系来表示两个事件之间的间隔ds时,就得到下面的表示式: 

    ds2 =∑gμνdxμdxν      ( gμν= gνμ ) 

    量gμν是坐标xν的连续函数,它决定四维流形的度规,因为ds定义为用量杆和时钟(绝对的)来量度的量。然而正是这些量gμν在高斯坐标系中同样也描述了引力场,引力场的本性和和决定度规的物理原因的统一性我们早已确定了。狭义相对论在非无限小区域成立的这种特殊情况就在于:通过适当地选取坐标系,量gμν在这个非无限小区域内同坐标系无关。 

    按照广义相对论,在纯引力场中的质点运动定律用短程线方程来表示。实际上,短程线是数学上最简单的曲线,它在gμν为常数的特殊情况下转变成直线。因此,我们在这里要办的事是把伽利略惯性定律转换到广义相对论中去。 

    场方程的建立,在数学上归结为可以服从引力势gμν的最简单的广义协变微分方程的问题。这些方程是这样确定的,它们应当包含关于xν的不高于二阶的gμν的导数,并且这些导数只是线性地进入方程。考虑到这个条件,我们所考查的方程自然就成了牛顿引力理论的泊松方程向广义相对论的转换。 

    上述讨论过程导致了把牛顿理论作为第一级近似包含在里面的引力理论的建立,并且可以计算出同观测结果相符合的水星近日点运动、光线在太阳引力场的偏转和光谱线的红移。 

    为了使广义相对论的基础理论完善化,还必须在这个理论中引进电磁场,它按照我们今天的信念,同时也是用来构成物质的基本组成的那种材料。也可以毫无困难地把麦克斯韦场方程转换到广义相对论。如果只假设这些方程不包含gμν的高于一阶的导数,并且在局部惯性系中它们在通常的(麦克斯韦)形式下成立,那末这种转换完全是单值的,而且,引力场方程很容易用这种(麦克斯韦方程所遵循的)方式以电磁项来补充,它们必须考虑到电磁场的引力作用。 

    这些场方程提供不出某种物质理论。因此,为了在理论中引进作为场源的有重物质的作用,必须(如同在古典物理学中那样)在理论中引进物质作为近似的、现象学的概念。 

    相对性原理的直接结果不限于这些选择。我们来看一看那些接近于阐明的问题。牛顿引力意识到,惯性定律有一个方面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一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提到,这就是:在同一切其它运动状态相比较时,物理学为什么要特殊看待惯性系运动状态,其真实原因在惯性定律中看不出来。当人们认为观察到的物体是质点的引力性质的原因时,并没有给质点的惯性指出任何物质原因,而只指出虚构的原因(绝对空间,或惯性以太)。虽然在逻辑上并不是不允许的,然而不能令人满意。由于这个原因,E.马赫要求在这个意义上改变惯性定律,认为惯性也许应该理解为物体相互之间作加速运动的阻力,而同“空间”无关。在这种理解下,一个被加速的物体应当能够给予另一个物体以同样的加速作用(加速感应)。 

    上述解释还得到了广义相对论较有力的支持,它消除了惯性效应和引力效应之间的区别。它归结为下列要求:场gμν必须完全为物质所决定,准确到丝毫不存在那种由于坐标的自由选择而带来的任意性。还可以谈到有利于马赫要求的一点,即按照引力场方程,加速感应实际上是存在的,尽管它是如此之弱的效应,以致用力学实验不可能直接发现它。 

    如果把宇宙看作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和封闭的,在广义相对论中就可以满足马赫的要求。由于这个假说,认为物质在宇宙中的平均密度是非无限小的看来也是可能的,而在空间上无限的(准欧几里得的)宇宙中它似乎应当变为零。然而不能不提到,为了这样地满足马赫假设,必须在场方程中引进一些项,它们既不是根据任何实验资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是在逻辑上为这些方程的其它项所决定的。按照这种原因,上述“宇宙学问题”的解答暂时还不能认为是完全令人满意的。 

    今天特别激动人心的问题是引力场和电磁场的统一的本性的问题。追求统一的理论的思想,不可能同现有的按其本性完全互不相关的两种场的存在相协调。因此,已经出现了从数学上建立这种统一场论的企图,在这个理论中引力场和电磁场仅仅被看作是同一种统一场的两个不同分量,并且它的方程,从可能性方面来说,也不是由逻辑上互不相关的项所组成。 

    引力理论(从数学形式化观点来看就是黎曼几何)应当推广到把电磁场定律也包括在内。可惜,在这种尝试方面,我们还不能象建立引力场理论那样得到实验事实(惯性质量同引力质量相等)的支持,而不得不仅限于数学上简明性的判据,而这不能摆脱任意性。现在,最有成效的是以勒维-契维塔、魏耳和爱丁顿的思想为基础的,想以更普遍的仿射联络理论来代替黎曼度规几何的尝试。 

    黎曼几何的特征性的假定是:两个无限接近的点可以同“间隔”ds相对照,它的平方是坐标的微分的齐二次函数。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在满足某些物质条件的情况下)欧几里德几何学在任意无限小的区域内部都成立。因此,在某一点P的每一个线元(或矢量),可以用在任何给定的无限接近的一点P’的平行于它并同它相等的线元(或矢量)来对照(仿射联络)。黎曼度规决定着某种仿射联络。反过来,如果数学上给定了仿射联络(无限小的平行变换定律),那末在一般情况下,不存在这种可由它导出仿射联络的黎曼度规定义。

    黎曼几何的最重要观念(引力方程也是以它为基础的)是“空间弯曲”——而这又是仅仅以“仿射联络”为基础的。如果在某个连续区中给出这样的仿射联络,不是一开始就建立在度规的基础上,那末就得到了黎曼几何的推广,其中仍保留过去导出的最重要的量。在求得可以服从仿射联络的最简单的微分方程的同时,我们可以指望把引力方程作重要的推广,使它把电磁场规律也包含在内。这种指望确实得到了证实,然而当我们从这里面暂时还得不到某种新的物理学联系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是否可以把这样得到的形式关系看作是对实际的物理学的充实。特别是,在我看来,只有当场论允许用它的不含有奇点的解来描述带电的基本粒子时,才可以认为它是令人满意的。 

    最后,不应当忘记,关于电的基本组成的理论不应当同量子论问题割裂开来。而对这个现代最深刻的物理学问题,相对论暂时还显得无能为力。不管怎样,即使有朝一日由于量子论问题的解决,一般方程的形式得到进一步深刻的改变,——哪怕完全改变我们用以描述基元过程的量——相对性原理在任何时候还是不能放弃的;迄今为止利用它所导出的定律,至少仍然保留其作为极限定律的意义。

    科学与宗教

    本文选摘自《爱因斯坦晚年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方在庆等译)。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伟大的物理学家和思想家,本文写作1939年,表述了一个伟大物理学家对极大影响人类生活的科学与宗教两大事项的看法。

    在上个世纪,以及部分的上上个世纪期间,人们广泛认为知识和信仰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盛行于一些杰出人士之间的观点认为,信仰应越来越多地被知识取代的时候已经来到;没有知识作为依托的信仰是迷信,因此必须对之加以反对。根据这一观念,教育的惟一功能就是打开通向思考和知识的通道,而学校作为人们进行教育的杰出的机构,必须完全为这一目标服务。

    一个人可能很难(如果不是拫本不可能的话)找到以这种粗陋的方式表述的理性的观点;因为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会立即发现这个观点的陈述是多么片面。但是如果一个人想理清思绪、抓住观点的实质,这种直截了当的表述方式是可以接受的。

    的确,信念最好能得到经验和清楚的思维的支持。在这一点上,人们必须毫无保留地同意极端理性主义者[的看法]。然而,这一观点的弱点在于,那些对于我们的行为有必要而且起着决定作用的信念,并不能完全用这种僵硬的科学方法来寻找。

    因为科学方法所能教给我们的只是,事实是如何相互联系,又是如何互相制约的。获得客观知识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高抱负,你们当然不会怀疑我想贬低人类在这个领域所进行的英勇努力的成就。然而同样真切的是,有关是什么的知识并不直接打开通向应该是什么之门,人们可以对是什么有最清楚最完整的知识,可还是不能从中推论出我们人类渴望的目标是什么。客观知识为我们实现某些目标提供了强有力的工具,但是终极目标本身以及对实现它的热望必须来自另一个源泉。我们的存在和行为只有通过确立这样的目标及相应的价值才能实现其意义,对此观点,几乎不必论证,这类真理的知识本身是伟大的,但它作为指导行动的能力实在是太弱,以致于它甚至不能证明对真理知识本身的渴望的正当性和价值。因此,我们在此面临着关于我们的存在的纯粹理性观念的局限。

    但是绝不可以假定理智思维在形成该目的和伦理判断方面就无所作为。当某人意识到某种手段对实观一个目的有用时,该手段本身就因此成为目的。理智使我们明白手段和目的之间的相互关系。但靠思考并不能让我们弄清楚终极目的和根本目的。在我看来,廓清这些根本目标和评价,并使它们在个人感情生活中牢固地确立起来,似乎正是宗教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应该行使的最重要的功能。如果有人问,既然这些根本目的不能仅仅通过理性来陈述并被证明是正当的,那么,它们的权威又从何而来?答案只能是,它们在健全的社会中作为强有力的传统存在,这些传统作用于个人的行为、抱负和判断,它们活生生地存在着,其存在的正当性不言自明。它们的成立并不是通过证明,而是通过启示,通过有影响力的伟大人物的作用而得到。人们不应该试图证明其正当性,而应该单纯而明确地感受其本质。

    伯特兰·罗素

    科学与伦理

    本文选自罗素的《西方的智慧》,作者是20世纪著名的思想家,在文学、数学和哲学等一系列领域均取得重大的成就。此文剖析了科学与伦理之间存在的相关问题,值得人类认真思考。

    科学考虑的是手段,我们在此讨论的是目的。人之所以会面对伦理问题,主要是因为社会本性决定了这一点。科学能够告诉人实现某种目标的最佳方式,却不能告诉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目标。

    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思想中,伦理最终与科学走到了一起,善即知识。如果真的是这样,当然令人鼓舞。但遗憾的是,柏拉图的观点归于乐观了。有时候,那些最有知识的人倒有可能把知识转变成罪恶。无论如何,不管一个人有多少知识,其知识本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还有理性与意志的普遍性问题。……对于意志与激情来说,理智能够,也的确起到了制约和引导的作用。但严格的说,还是意志在选择目的。

    这一事实产生了一项推论:我们无法对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或自己所采取的伦理原则进行科学的证明。要使论证得以进行下去,必须一开始就承认某些伦理前提。因此,人们可能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在行动上也应该这样去维护自己所处的社会,或者去促进社会体系的某些变革。无论它有什么样的伦理前提,在这一基础上都又可能产生各种论证,以表明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或那样的行动。有一个重点需要注意,如果没有一个含有“应该”的前提,就无法推导出一个告诉自己应该做什么的结论。

    因此,很明显,伦理要求可以因人而异。在伦理问题上,人们常常会有不同的意见,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随之而来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能不能找到一种具有一定程度普遍效力的伦理原则?不管怎样,伦理原则要想被人接受,就不能取决于某一个人。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存在着具有普遍范围的伦理原则,那么它就必须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

    大多数文明生活原则都具有这样的伦理性质。我们无法用科学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随意对别人施加暴力是不对的。我觉得那样做似乎不对,还觉得自己的看法得到了广泛的认同。至于为什么不对,我却没有把握提出充分的理由。……这样,一条看似具有普遍性的伦理原则,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辩解罢了。

    如前所述,尽管真正的伦理原则不会因人而异,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在各种众所周知的差别中,知识差别是一个特例,我指的不仅仅是见闻,而且包括可以清晰有力的表达的知识。

    因为,探索者要承担起一项双重性任务。一方面,尽力探求他的独立研究对象,这正是他的使命,无论结果令人欣慰还是烦恼,他都必须这么做,正如伦理原则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一样,探索结果也不一定会顾及我们的感情;另一方面,从伦理角度看,还有一个把探索结果转化为善行的问题。

    最后的问题是,应该如何理解真理是一件善事这个伦理原则。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从事科学探索的能力,但也不可在任何情况下都犹豫不决,人必须思考,也必须行动。不过,有一件事却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那就是允许别人自由决定是否对自己不愿意怀疑的问题做出判断。这也就顺便说明了公正的探索是与自由(可看做另一种善)相关的。在一个社会中,宽容是探索得以繁荣的一个先决条件。言论和思想的自由是自由社会的强大推动力,只有这样,探索者才有可能在真理的引领下漫游。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能够对这一至关重要的善做出贡献。尽管这并不表示我们要对每一个事都持相同的看法,但它可以保证不会人为的封闭任何探索之路。对于人来说,未经审验的生活,确实是不值得过的

    权力欲

    本文选编自伯特兰·罗素的《权力论》。权力是社会生活中重要的主题和影响因素,对于权力的观察和批判历来发人深省,如“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权力应被驯服,应被关在制度的笼子里”等等。罗素立足人性的基本特征,展开对权力的剖析,为我们更好的思考这一主题提供了又一线索。

    人与其他动物之间有各种各样的区别,有智力方面的区别,有感情方面的区别。属于感情方面的主要区别之一,是人类的某些欲望跟动物的欲望不同,是根本无止境的,是不能得到完全满足的。蟒蛇吃了就睡,直到食欲再起。如果别的动物不是这样的话,那是因为它们的食料不够充足,或是因为它们惧怕仇敌。动物的各种活动,是由生存与生殖两个基本需要所引起的,而且也不出乎这两个需要所迫切需要的范围。这一点很少例外。

    至于人,情形就不同了。固然,大部分人为了取得生活必需品而被迫辛勤工作,很少有余力追求其他目的;但生活有保证的人,却并不因此而停止活动。

    [因为]想象中的胜利是无穷无尽的。假如这些胜利被认为可能实现的话,人们就会作出努力去实现它们。想象是驱使人们在基本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再继续奋斗的一种力量。

    [且]能使我们的幸福持久的东西,在人类是不可能有的。世间的王国要受到其他王国的限制;世间的权力要被死亡打断;世间的荣誉,纵使我们建筑了金字塔或“与不朽的诗歌匹配良缘”,也将随时代的变迁而衰失。在权力与荣誉都很微小的人看来,似乎只要再多一点权力和荣誉就会使他们满足,但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错了,因为这些欲望是无厌的、无限的。

    动物只要能够生存和生殖就感到满足,而人类还希望扩展。在这方面,人们的欲望仅限于想象力所认为可能实现的范围。他们兼有正邪双重性格。所谓“邪”就是拒不承认个人权力具有一定的限度。正是由于这种情形,社会合作不易实现,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喜欢把社会合作看成是上苍和信徒之间的那样的合作,而以上苍自居。

    因此就产生了竞争,需要妥协与统治,产生了反抗的冲动以及随之而生的动荡不安和某一时期的暴力行为。因此就需要道德来对目无政府、坚持自己权利的人加以抑制。

    在人的各种无限的欲望中,主要的是权力欲与荣誉欲。两者虽有密切关系,但并不等同。但是,获得权力往往是获得荣誉的最便捷的途径。就公共事业的活动家而言,情形更是如此。大体说来,荣誉欲所导致的行动与权力欲所导致的相同,因此在最实际的意义上这两个动机可以看成是一个。

    真正所费不赀的欲望并非来自对物质享受的爱好。……当适度的享受有了保证的时候,个人与社会所追求的是权力而不是财富:他们可以把追求财富作为追求权力的手段,他们也可以放弃财富的增加来确保权力的发展;但不论是前一种情形还是后一种情形,他们的基本动机都不是经济上的动机。

    权力具有许多形态,例如财富、武装力量、民政当局以及影响舆论的势力。在这些形态当中,没有一种能被认为是从属于其他任何一种的,也没有一种形态是派生所有其他形态的根源。权力必须被看作是不断的从一个形态向另一个形态转变。

    假使有可能获得权力的人,在人数上不受社会制度的限制,那么,一般来说,凡是最希望获得权力的人,就最有可能获得权力。由此可以推论,在权力向大众开放的那种社会里,凡是能予人以权力的职位,照例是被爱好权力异乎常人的人所占有。

    对权力的爱好虽然是人类最强烈的动机之一,但表现在各人身上的程度却很不一致,而且也为其他动机所限制,例如爱安逸、爱享乐以及有时爱表扬等。在比较怯懦的人当中,对权力的爱好伪装为对领袖服从的动力,这就扩大了大胆之徒发展权力的余地。对权力的爱好不甚强烈的人,是不可能对世事的演进产生多大影响的;引起社会变革的,通常就是极希望引起社会变革的那些人。因此,爱好权力是在世事的造因方面起了重大作用的那些人的一种特征。

    当然,假如我们把爱好权力当作人类唯一的动机,那也是错误的。

    爱弥尔·涂尔干:价值判断与实在判断

    本文选编自爱弥尔·涂尔干的《社会学与哲学》。作出判断,是人类一种普遍的思考习惯,对这一常见的习惯进行深入的剖析,能让我们对自身的思想和行为有一个更深的认识。

    当我们说物体很重,我们所作的判断仅限于事实的表述。这些判断,对物体是什么作出了定义,所以,我们称之为存在或实在的判断。

    而另外一些判断却不把事物的性质作为对象,而是把它们与人有关的价值作为对象——即后者所赋予的价值——我们把这些判断称为价值判断。价值判断通常可以扩展为所有能够承载着某种评价的判断,无论它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判断。

    当我说“我喜欢打猎”、“我喜欢喝啤酒而不是葡萄酒”、“生命不息,运动不止”等等时,我所表达的判断似乎是以评价为基础的判断,然而,这些评价其实只是实在判断。它们所承载的不过是我与某些对象的关系:我喜欢这样,还是喜欢那样。这些偏好与物体的重量和气体的缩胀相差无几,都是事实。这些判断并没有为对象赋予价值,只是对主体状态的确认。借此表达出的偏好也是无法传递的。那些体验过它们的人可以说他们曾经体验过它们,或者至少说,他们认为他们体验过,但他们无法向他人传递他们的经验,这是他们人格的一部分,不能脱离人格。

    当我说“这个人有很高的道德价值,这幅画有很大的美学价值,这块宝石值很多钱”时,则截然不同。在所有这些例子中,在我作出判断时,我为这些人或物所赋予的客观特性,完全独立于我本人的个人感受。我本人不可能为宝石赋予任何价值;宝石的价值也不会因此而减少。我作为一个人,也许我的行为并没有很高的道德价值,但这并不妨碍我认识我所看到的行为的道德价值。我也许会出于气质的原因对艺术毫无感觉,但我没有理由去否认这里可以具有一种美学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这些价值都外在于我。因此,当我们与他人在对这些事物的判断上出现分歧时,我们会尽力沟通我们的认识。我们并不满足于仅仅确认它们的存在;我们会通过不带有个人色彩的讨论来支持它们,试图证明它们的有效性。我们隐约的认识到,这些判断与我们能够也应该取得一致意见的某些客观实在是相应的。这些自成一类的实在构建了价值,而价值判断所指涉的正是这些实在。

    我们必须看一看,怎样才会使这一判断成为可能,上文已经隐含了这一问题的条件。一方面,所有价值的前提,都是个人根据某种特殊感受所做的评价。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价值的就是好的;好的就是人们有欲望得到的,而所有欲望都是一种心理状态。另则,我们所讨论的价值也具有事物的客观性。这两种特性初看起来非常矛盾,我们怎样才能调和这两种特性呢?事实上,感受状态怎样才能摆脱感受主题呢?

    就此而言,有两种相互矛盾的解决办法。

    普通个人对价值所做的评价与原则上支配我们判断的人类价值的客观尺度之间,隔着一条鸿沟。一般人的道德良知都是很平庸的;它只能略微的感受到人们最共同的义务及其相应的道德价值;俨然对其他某些义务视而不见。因此,我们无法指望根据一般评价找到道德标准。这一点可以更加令人信服的适用于审美价值,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审美价值简直形同虚设。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与经济价值之间的距离也许倒没有那么大。然而,显而易见,对那些能够让我们这一代绝大多数人为之心动的钻石珠宝来说,可以解释这些事物的现有价值的,根本不是它们的物理属性。

    我们不应该把客观评价与一般评价混淆起来的另一个理由是:一般人的反应依然是个人的反应。对原因来说,我们在很多人中发现了某些条件,它们并不因此就是客观条件。这只是因为总有许多人都以某种方式喜欢某种事物,但并不意味着某种外部实在已经把某种评价强加给了他。上述整齐划一的现象也许完全是由于主观因素引起的,几个人气质具有显著的同质性。因为在“我喜欢这样”与“我们许多人都喜欢这样” 之间,并没有本质区别。

    我们相信,摆脱这些难题的可能办法就是用社会替代个人。如上所述,我坚持认为,价值是受到判断的事物的某种要素所先天固有的。在这种情况下,价值来源于事物影响集体主体,而非个体的方式。评价,只有成为集体的,才能成为客观的。

    最后,价值判断与实在判断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在自然界中,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价值判断所表达的是事物与理想之间的关系。理想与事物一样,尽管具有不同的秩序,然而其本身依然是一种既定的实在。[实在判断表达出来的关系则是把两个既定的(概念)结合了起来],概念同样是心灵的建构,因而也是理想。所以,两种判断事实上是共同的判断。

    这也不是说两者可以彼此还原,它们相似,(但)其间的差异依然存在。如果所有判断都包含着理想,我们就会有各种类型的理想。其中,有些理想的功能是表达它们所依附的实在,可以确切的称之为概念。另一些理想的功能则相反,即转变与它们相关的实在,这些就是价值的理想。在第一种情况中,理想是事物的象征,从而使事物成为理解的对象。在第二种情况中,事物本身象征着理想,并作为中介发挥作用,理想通过这种中介可以成为可理解的事物。判断是根据它所包含的理想的变化而变化的。前一种判断(实在判断)受制于可靠的分析和实在的表现,后一种判断(价值判断)则表达了对象比较新奇的方面,这是理想所赋予的。

    宗教、道德、法律、经济和审美这些主要的社会现象,都不过是价值体系和理想体系。

    所谓目标,就是在其不同的形式中,把理想带入自然领域,而不伤及它的与众不同的属性。社会也是自然,却可以支配自然。不仅万物之力汇聚社会之中,而且也会形成一种新的合成力,通过它所具有的丰富性、复杂性和作用力,超越了所有曾经构成它的事物之外。归根结底,社会是自然在其发展过程中达到了一个更高点,汇聚了所有自然的能量,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自然本身之外。

    布罗代尔:十六世纪时的地中海

    本文选编自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名著《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布罗代尔(1902-1985)是年鉴学派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具有国际性影响力的学者。本文摘编自原著,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独到的历史观及其宏大历史下视野地中海的美丽。

    我极其热爱地中海,这无疑因为我随其他许多人之后,同他们一样从北方来到这里。

    地中海甚至不只是一个海,而是“群海的联合体”,那里岛屿星罗棋布,半岛穿插其间,四周的海岸连绵不绝。地中海的生活同陆地结合在一起。地中海的诗歌多半表现乡村的田野风光。地中海的水手有时兼事农耕。地中海既是油橄榄和葡萄园的海,也是狭长浆船和圆形商船的海。地中海的历史同它的陆地世界不可分割,就像不能从正在塑像的匠人手中把粘土拿走一样。普罗旺斯的谚语说:

    “赞美海洋吧!但要留在陆地上。”

    地中海不仅有葡萄树和油橄榄树的景色和一马平川的城市化乡村;而且,近在咫尺,紧靠地中海,还有群山密布的高地。在这个壁垒林立的高寒世界,房屋和村庄寥若晨星,“群峰陡峭,面北而立”。没有丝毫迹象能使人想起,近处竟是橙花飘香的地中海。

    (在这地中海的世界里,上演着蔚为大观的三种历史。)

    一种几乎静止的历史——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这是一种缓慢流逝、缓慢演变、经常出现反复和不断重新开始的周期性历史。

    在这种静止的历史之上,显现出一种有别于它的、节奏缓慢的历史。人们或许会乐意称之为社会史,亦即群体和集团史。

    第三种即传统历史的部分,换言之,它不是人类规模的历史,而是个人规模的历史。这是表面的骚动,是潮汐在其强有力的运动中激起的波涛,是一种短促迅速和动荡的历史。这种历史本质上是极其敏感的,最轻微的脚步也会使它所有的测量仪器警觉起来。这是所有历史中最动人心弦、最富有人情味、也是最危险的历史。

    对这种现在仍燃烧着激情,对这种当时的人在他们和我们同样短暂的生命中亲自感受过、描述过和经历过的历史,我们应持怀疑的态度!这种历史反映着那股时代的人的愤怒、愿望和幻想。

    在16世纪,随着真正的文艺复兴而来的,是穷人和卑微者的文艺复兴。他们渴望写作,渴望叙述自己,渴望谈论别人。这种珍贵的文字材料却往往歪曲事实真相,侵占业已流逝的时间,并在其中据有不真实的重要位置。

    顾名思义,地中海是个局促在陆地之间的海。(历史)就是它那色彩缤纷的命运。

    尼采:历史的用途

    本文选编自尼采的《历史的用途与滥用》,在一个历史感泛滥的境地下如何做一个有限度的“历史的人”,作者的见解是深刻且富于警示的,这对于一个民族、一个社会而言同样如此。

    想想在那边吃草的那些牲口:它们不知道昨天或是今天的意义;它们吃草,再反刍,或走或停,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忙于它们那点小小的爱憎,和此刻的恩惠,既不感到忧郁,也不感到厌烦。人们在看到它们时,也许会问那些动物:“为什么你只是看着我,而不同我谈谈你的幸福呢?”那动物想回答说:“因为我总是忘了我要说什么。”可它就连这句回答也忘了,因此就沉默不语,只留下人独自迷惑不已。

    人对他自己也感到迷惑——他无法学会忘记,而总是迷恋于过去;不管他跑多远,跑得多快,那锁链总跟着他。真是奇怪,曾经存在而又消失的那一时刻,就像幽灵一样,又回来打搅之后的一个时刻的平静。兽类总是立刻忘记,并看着每一时刻真正逝去,沉入到夜晚和薄雾之中,永远消失。兽类是非历史的活着的,它不会隐藏,它不会掩盖任何东西;在每一个时刻,它看起来就是它本来的样子,也就不可能不诚实。但人总是在抵抗着伟大而又不断增加的过去的重负。那种重负压着他,压弯了他的双肩。他背负着一个他有理由抛弃的、黑暗而看不见的包袱去旅行。

    遗忘也是所有行动的一项特征,就好像每个有机体的生命,并不只是和官民相连,同样也同黑暗相连一样。不管是对一个人、一个民族、还是一个文化体系而言,若是不睡觉、或是反刍、或是其“历史感”到了某一程度,就会伤害并最终毁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时候该遗忘,什么时候该记忆,并本能的看到什么时候该历史的感觉,什么时候该非历史的感觉。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和一个文化体系的健康而言,非历史的感觉和历史的感觉都是同样必需的。过量的历史看起来是某一时代生活的敌人。

    一个人的历史知识和感觉范围也许都很有限,他的视野和阿尔卑斯山的峡谷一样窄,他的判断不准确,他的经验被错误的认为是新颖的,然而尽管有所有这些不确和错误,他仍以一种不可战胜的健康和活力向前站着,让所有看到他的人感到高兴。我们看到兽类,它们绝对是非历史的,并有着最窄的视野,但它们却有着某种幸福,并至少是毫无造作和倦怠的生活着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在某种程度上,非历史的感受事物的能力是更为重要和基本的,因为它为每一个健全和真实的成长、每一真正伟大和有人性的东西提供基础。非历史的感觉就像是周围的空气,这空气可以独自创造生命,而且如果空气消失,生命自身也将消失。

    的确,人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他首先在其思考、比较、区分和结论之中压抑了非历史的因素。……然而过量的历史又会使他衰退。

    历史若被看成是一种纯知识,并被允许来左右智力,那它对于人们而言,就是最终平衡生活收支的东西。……历史,只要它服务于生活,就是服务于一个非历史的权力,因此它永远不会成为像数学一样的纯科学。生活在多大程度上需要这样一种服务,这是影响到一个人、一个民族和一个文化的健康的最严肃的问题之一。因为,由于过量的历史,生活会残损退化,而且历史也紧随其后同样退化。

    每个人和每个国家都需要对过去有一定了解,不管这种了解是根据他的目标、力量和需求,通过纪念的、怀古的,还是批判的历史而取得的。这种需要不是那些只旁观生活的单纯的思考者的需要,也不是少数渴望知识且只对知识感到满足的人的需要,它总是生活目标的一个参考,并处于其绝对的统治和指导下。这是一个时代、一种文化和一个民族与历史之间的天然联系。

    让我来描绘一幅现代人灵魂之中精神事件的图景。历史知识从一个永不枯竭的源头向他流来,奇怪的片段汇聚到一起,记忆敞开来它所有的大门,却总敞得不够宽。他的天性忙于接纳所有外来的客人,给他们以荣誉,使之各就各位,可这些客人却彼此争斗。……现代人在自身体内装来一大堆无法消化的、不时撞击的知识石块。这种撞击显示来这些现代人最显著的特征——与外部世界无关的内心事务的对抗,以及与内心世界无关的外部世界的对抗。[没有这种矛盾和对抗],人可能会感到就像是一条吞下了一整只兔子的蛇,静静的躺在阳光下,避免任何绝非必需的行动。

    用现存的普遍观念去衡量过去的观念和行为[被某些人]称为“客观”,他们在这里发现来一切真理的准则:他们的工作就是改变过去,以使之适合于现在的一切琐碎事物。……但这将是一个神话,而且是一坏的神话。人们忘记了,这个时刻其实是艺术家创作的有力而勃发的时刻,是其“构思”的最高形式,这种构思的结果将是一幅艺术的真实画面,而非历史的真实。

    毫无节制的历史感,如果被推到来它的逻辑顶点,就会彻底毁掉未来,因为它摧毁了幻想,并夺走了现存事物所赖以生活其中的仅有的空气。

    过量的历史已经损害了生命的可塑力,它再也不知道该怎样将过去作为取得力量和营养的一种方式加以利用,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

    历史的解药是那些“非历史”和“超历史”的东西。我用“非历史”一词来指一种力量、一种艺术,它忘掉过去,并在自己周围划出一个有限的视野。我又认为,那样一种力量是“超历史”的,它将目光从演变进程之上转移到赋予一种永恒与稳定特性的事物之上——转到艺术和宗教之上。

    我们的确需要历史,我们为了生活和行动而需要它,而不是将它作为逃避生活和行动的一条权宜之计。只有在历史服务于生活的前提下,我们才服务于历史;但若超出某一定点去评价历史,就会使生活受到残害和贬损。

    一个人必须通过“反思”自己真正的需要来整理好自己内心的那堆杂物,他需要用自己性格中所有的诚实、所有的坚定和真诚来帮助自己对付那些二手的思想、二手的知识、二手的行动,然后,他才会明白,文化不仅仅是“生活的装饰”——也就是对生活的掩藏和扭曲,因为所有的装饰都会掩盖被装饰的东西。

    文化是一种新的、更美好的事物,是思想与意志一致、生活与表象的一个统一体。每一样走向真诚的东西都是向真正的文化前进,[正是道德个性上的一种更伟大的力量才使得人成为胜利者]。

    休谟:论政府的首要原则

    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18世纪思想家。本文选自其论文集《论政治与经济(卷一)》。

    在那些以哲学眼光看待人类事务的人们眼中,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多数人竟轻易被少数人统治;而且,人们毫无保留地听任他们的情感和激情顺从统治者。我们探究这种奇迹究竟如何发生时,将会发现,由于力量总是在被统治者一边,所以统治者只能用公众信念(public opinions)来支持他们,除此别无其他。因此,正是在公众信念的基础上,政府才能建立;这条格言既适用于最专制、最独裁的政府,也适用于最自由、最民主的政府。埃及的苏丹或罗马的皇帝对待温顺的臣民就像对待牲畜一样,完全不顾他们的情感和意愿。但是,他至少在对待他的马穆鲁克(mamulukes)或禁卫军(praetorian bands)时必须像对待人一样,尊重他们的意见。

    信念分为两种,即利益的信念和权利的信念。关于利益的信念,我主要理解为公众对从政府中获得普遍利益的认识;并相信这个已经建立的政府和其他任何易于建立的政府一样具有各种好处。当这种信念在国内大多数人或在有势力的人们中间流行时,对任何政府来说都是很大的保障。

    权利也分为两种:权力的权利和财产的权利。权力之权这种信念在人类中究竟有多流行,只要看看所有民族都留恋他们过去的政府,甚至留恋那些带有古老荣誉的名称,就一目了然了。年代久远往往可以产生权利的信念;无论我们对人类可能怀有的情感如何不利,人类总愿意为了维护社会正义而付出鲜血和财富。乍眼一看,的确没有什么别的特殊情形更能显示人类心灵结构中的巨大矛盾了。当人们从派系出发行动时,往往热衷于为本派服务,往往不知羞耻或毫不悔恨地忽视荣誉和道德的束缚。然而,一个党派若是建立在权利或原则基础上时,就很难找到别的什么人比他们更坚持、更具有正义和公平之感。人类这种相同的社会倾向,也是这些矛盾现象的根源。

    人们都知道财产权利的信念在一切政府事务中的重要地位。一位著名作家(编者注:詹姆斯·哈林顿)将财产权视为一切政府的基础;在这一点上,大多数政治作家似乎也倾向于信奉他的观点。这里有些扯远了;但必须承认,在这个问题上,财产权的信念有着重要的影响。

    因此,一切政府以及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威都建立在这三种信念之上,即公共利益、权力之权和财产权利。确实,还有其他几种原则诸如自利、恐惧和爱戴等会加强这些信念,限制或改变它们的实施。但我们仍然认为,如果上述信念先前没有起作用,那其他这些信念也不能单独起作用。所以,它们被视为政府的次要原则而非首要原则。因为,首先,我所指的自利是想获得特别报偿的期望,它不同于我们从政府中获得的一般保护。显然,为了形成这种期待,行政官的权威必须先行建立起来,至少人们希望建立这种权威。对报偿的预期增强了他对某些特殊人群的权威,但绝不可能形成他对社会大众的权威。人们总是期望从朋友和熟人那里得到最大的恩惠;所以,国内任何群体的希望都不可能集中在少数几个特定人物身上——如果这些人既无行政官衔,对人们的信念又没有单独影响的话。同样的评价也可以运用到恐惧和爱戴这两种原则上。一个暴君如果没有任何权威而只是令人恐惧,那么,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惧怕他发怒;因为,作为单个的人,他的体力所及不过数步之远,他所拥有的更大权力不是建立在我们自己的信念之上,就是建立在他人设定的信念之上。尽管对君王智慧和德性的爱戴能传布甚广,影响甚大,但此前他必须被认为具有为公的品格,否则,社会的尊重不会对他有利,他的德性也不会超出狭小的圈子。

    一个政府可以延续数代,但权力与财产的平衡并不总是一致。这种情形主要发生在国内某个阶层在财产上获得了巨大的份额,但在原有的政府结构中却不能分享权力。这个阶层中的人将以怎样的借口获取公共事务中的权威呢?由于人们往往依恋古代政府,所以不可能指望社会大众会赞同这样的篡权。但如果原有的结构允许分出一部分权力—哪怕很小的权力给这些拥有巨额财富的阶层,对他们来说,逐渐扩大他们的权威、逐渐将权力与财产的平衡拉到一致也是容易之事。英国下议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论述不列颠政府的大多数作家都曾设想:下议院既然代表大不列颠的所有平民,那它在天平上的分量应该是财产与其代表的权力成比例。不过这一原则不能看作绝对符合真实。人们虽然更喜欢下议院而非体制中的其他人员,因为下议院由他们选出,代表他们,是他们自由的社会卫士:不过,即便下议院反对王权却仍然得不到人们的支持时,他们依然是自由的社会卫士,这一点在威廉国王统治下的下议院托利党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人们被追接受他们委托人(比如荷兰议员的情形)的命令,情形就会完全不同:像大不列颠下议院的议员这些有权有钱之士,如果放在这个天平上衡量,难以想像国王能影响大多数人,或能代表财产的比例。的确,国王能影响选举出来的集体代表;但目前这种影响在7年之中只用了一次,用以说服人民投出一票,很快这种影响就被废弃,没有技巧声望或财政收入来支撑它。所以我不得不认为,这方面的变化将会引起我们政府的整个改变,并迅速成为一个纯粹的共和国,并且还可能成为一种形式合宜的共和国。因为,虽然像罗马部落那样聚集起来的人群非常不适合这种政府,但当人们分散成小群体时更容易受理性和秩序的感染;民众的力量和潮流很大程度上被粉碎了;人们以某种方式继续追求着社会利益。无需进一步评价那种从来不会出现在大不列颠的政府形式,也无需评价那种不是我们任何一个政党目标的政府形式。让我们尽可能地珍惜和改善古代的政府体制,而不去刺激人们对那些危险新奇政体的欲望。

    约翰·穆勒

    个性的自由与人类的发展

    本文选编自约翰·穆勒(1806-1873)的《论自由》,文字有修改。无疑,包容和鼓励不同的个性存在不仅对个人幸福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对于群体和社会的发展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如同存在不同意见是有益的一样,存在不同的生活模式也是有益的对于不同的性格,只要不伤害他人,就应给予它自由的空间,不同生活模式的价值应该通过实践来证实。基本上不牵涉到他人的事情,个性应当充分表现自我,这是值得想往的。凡是不以个人的性格,而是以传统或他人的习惯作为行为准则的地方,那里就缺少人类幸福中的一个主要因素,以及个人和社会进步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不仅人们在做什么,而且人们做的方式,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人类用其生命不断完善和美好的所有成果中,其首要的肯定还是人本身。人性不是一台可以按照模型制造出来的机器,并且要它准确的完成规定的工作,而是一棵树,它需要依照使之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事物的内在力量的要求,全面的生长和发育。

    我们不是要通过磨平他人身上所有的个性来形成一个一致性,而是要在他人的权力和利益所许可的范围内,培养和唤起一切属于个性的东西,使人变成一个所期望的高尚而美丽的对象。同时,由于这个工作分享了从事它的人们的特性,因而通过这一过程,人的生活也会变得丰富而多样、生气勃勃,给崇高的思想和情感更多丰富的养料,从而加强把每个人与其种族相连的纽带,使种族更加值得每个人引以为豪。他的个性也得到了相应的发展,因而每个人变得自己更有价值,从而对他人也更有价值。这时,对于他个人的存在,生活(生命)也就更加充实,当各单个生活更充实时,那么由它们所构成的集体生活也将更加充实。

    为了使得每个人的天性都能得到一个公平发展的机会,最根本的就是允许不同的人过不同的生活。这种自由在一个时代实行到什么程度,那个时代对后人来说就具有多大的价值。只要在那个专制下的“个性”还存在,那个专制就不可能产生最坏的后果。任何摧毁个性的东西,都是专制,不论它叫个什么名字,不论它是否自认是在执行上苍的意志或者人的指令。

    个性与发展是同一回事,而且只有培养个性才能够产生或者才会产生良好发展的人类。

    任何人也不能否认独创性在人类事务中是一个有价值的要素。我们不仅经常需要一些人发现新的真理,并且指出有些曾经是真理的东西现今已不再是真理;而且也需要一些人进行新的探索,在人类生活中作出更加文明的行为和更加高尚的趣味和意识的榜样。如果没有新的事情需要人们去做的话,人类的智力也就没有了。

    在整个人类中,只有少数的人才能如是。他们的经验如果被别人采用的话,才可能对已经建立起的实践有所改良,没有他们人类生活将变成一潭死水。他们不仅引进了从前不曾存在过的美好事物,而且他们保持了过去存在过的美好事物的生命力。有天分的人是少数,而且也可能总是少数。但是为了得到他们,就必须保留适合于他们生长的土壤。天才只能在自由的空气中自由的呼吸。有天分的人就是具有比旁人更多个性的人——因为他们很难把自己塞进社会(为免去形成自己性格的麻烦)为他们准备的模式,而不受到压迫的伤害。如同他们由于胆怯被迫同意进入了那些模式,同时让在压力下不能得到伸展的部分不伸展,那么社会也就不会由于他们的天分而变得更好。如果他们的性格坚强,能够打破束缚,那么他们就成为社会没有能使之蜕化为平庸的一个样板。

    所有现存的美好的事物都是独创性的果实,但独创性是一件没有独创性思维的人感觉不到其用途的东西。有一种趋势是平庸在人类中处于主导位置,现在个人则完全消失在群体之中,平庸的人的统治变成平庸的统治。因之,如今敢于特立独行的人如此至少,正是当前这个时代危险的主要标志。我们忘掉了,通常正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不同才首先使人注意到通过自己这一类型的不完善以及另一类型的优越之处,或者使人类注意到通过把两者的长处相结合产生某种比原先的两个都更好的事物的可能性。

    习俗的专制在各地都是人类进步的一个长期障碍,它不停的反对追求比习惯更加美好的事物的意向——那种意向可以称作自由的精神,或进步和改良的精神。进步的原则,不论它以何种形式出现,不论是作为对自由的热爱或对改良的热爱,都反对习俗的统治,至少是要求从那个桎梏下解放出来的,因而这两者之间的竞争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主要关注点。一个民族可以在一定的时期里是进步的,然后却停滞不前了。它在什么时候停滞不前呢?当它不再拥有个性的时候。

    人类的发展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要使人们彼此不相像,必须有自由和多样化的环境。但现在不同的阶层、不同的邻人、不同的行业很大程度上则可说是住在同一世界里了。他们现在读的是同样的东西,听的是同样的东西,去的是同样的地方。他们希望和恐惧都是同样的事情,他们具有同样的权利和自由,维护它们的手段和方式也相同。而且同化还在继续。当今时代的一切政治变化都在促进同化,因为它们都倾向于提高低的、降低高的。教育的每一扩大都在促进它,因为教育使人们接受共同的影响,使人们能进入事实和情感的总库。交通工具的改进也在促进同化,它使相距很远的人们都能进行交往,使人们能从一个地方迅速的移居到另一地方。商业和制造业的增长也在促进同化,它把舒适环境的优点扩散的更加广泛,开放了所有野心勃勃的目标,甚至最高的目标供人们去竞争,因而向上攀升的欲望不再是某一特殊阶级所独有的性格,而是所有阶级所共有的性格。在人类建造共同的相似中,比所有这些更为强大的力量是在这个以及其他自由国家中公共舆论所建立起来的优势——任何实质性的社会力量,都想把与公众的意见和倾向不同的意见和倾向置于其保护之下。

    所有这些因素的联合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对个性的敌视力量。当人类有段时间不大看见多样性的时候,人类很快就会变得想象不出多样性了。

    自由与暴政发展的逻辑

    本文选编自约翰·穆勒的《论自由》,文字有修改。自由作为一个人类社会的基本理念,无论多少思辨和剖析加之其上,均不为过。

    本文的主题不是意志自由,而是公民或社会的自由,[是]社会能对个人合法行使的权力的性质和限度。

    在我们熟悉的那部分历史中,自由和权威的斗争是最惹人注目的特征。不过在古代这个斗争仅限于臣民或臣民中的某些阶层与政府之间。自由就是指对政治统治者们的暴政的防卫。统治者通常被认为是必然的与他们的被统治者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个统治者通常是一个人,或者一个部落,和一个等级或族姓。他们的权威都是来源于继承或征服。而且不论怎样,他们的统治都不是被统治者所乐于接受的。同时人类不敢或许也不愿意去挑战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威,尽管人们也可能采取一切措施来对付其压迫。

    他们的权力被视作是必需的,同时也是极端危险的。他们把它用着镇压其臣民的一种武器,也是用来对付外来敌人的一种武器。为了防止社会中较弱的成员被无数秃鹫捕获,就必须有一个比其他猛禽要更为凶猛的动物去制服它们。但是由于这个猛禽之王与其他较小的秃鹫一样同为捕食者,所以秃鹫们就必须永远处于一种戒备状态以防御禽王的尖牙和利爪。因而,爱国者的目的就是要对统治者在执行他对群体的职权时加以限制,而这个限制就是他们所指的自由。人们曾经以两种方式试行过这种限制。第一种方式是通过获得某些被称作政治自由或权利的豁免权,统治者如果侵犯了它们就被视为违背了义务,而且一旦统治者侵犯了它们,特定的抵抗甚或普遍的造反就被认为是正当的了。第二种方式则为之后的一种权宜之计,就是建立一种法律上的制约。通过这种制约,使设想为能够代表其利益的社团或某种团体的同意,成为统治权力执行某种较为重要的行政行为的必要条件。只要人类还满足于用一个敌人来反对另一个敌人,还满足于由一个主子统治,那么当统治者保证他们多少还能有效的反对其专横时,人类就不会有更多渴望。

    不过,在人类事务的前进过程中,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那就是人们不再认为他们的统治者天生就必须是一个独立的权力,并在利益上与他们对立。他们认为最好是国家各类官员是他们的租户或者代表,他们可以随意撤换。并且统治者由选举产生,且是暂时性的,可以更换。统治者能有效的对人民负责,同时人民能准时的更换他们,而人民应该把权力托付给他们,让他们按照人民的嘱托去运作它。他们的权力就是人民自己的权力,只是集中起来的,并是用了一种方便于执行的形式。

    成功会把失败本来可能掩盖而不使人发现的错误和缺陷暴露出来。[当]一个民主共和国及时的在占据地球一大片的土地上诞生时,同时一个选举的和负责任的政府随着这一伟大的事件而产生了。这时,人们才认识到“自治”和“人民统治自身的权力”这些说法并未能表达出这一事件的真实情况。执行权力的人并不总是被统治的人;所说的“自治”也并不是每个人对自己的管制,而是被自身以外的人所管制的政府的管制。更有甚者,人民的意志实际上是人民中最大多数或人民中最活跃部分的意志。从而人民可能去压迫他们中的一部分,于是就必须像时刻提防其他任何权力滥用一样提防这种权力滥用,对于政府对个人的权力的限制丝毫没有失去其重要意义。在政治思想中,多数人的暴政至今已普遍的被视为社会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邪恶之一。

    像其他的暴政一样,多数人的专横至今仍使人感到畏惧,主要因为它是通过公共权威的行动来实施的。当社会本身成为暴君,社会对构成社会的个人集体的施行暴政时,那么实施暴政的手段就会不限于通过其政府官员之手所能做之事了。社会能够施行的暴政就会比许多政治迫害更加可怕。因为尽管这种社会暴政通常不是凭借极端的惩处来维持,但它使人无法逃脱,它深深的渗透到生活的各个环节,奴役着心灵本身。因此,防御官员的暴政已经不够了,更需要防御流行的观念和情感的肆虐。从而,必须反对社会以通过民事处罚以外的手段把其自身的观念和做法,作为行为的准则而强加在不同意见的人身上,桎梏(束缚)任何与其不同的个性的发展——如果可能的话甚至阻碍其形成,并强迫所有个人按照其模式去铸造自己的倾向。

    用集体意见合法的干预个人的独立应有一个限制。确立这个限制并维护该限制免遭蚕食,是维持和建立人类事务良好状况和反对政治专制必不可少的条件。这个命题虽然一般来说可能不会遭到争议,然而问题是该限制放在什么地方——如何在个人独立和社会控制之间做出适当的调整——却是个几乎在一切事务中都有待处理的问题。

    本文要维护的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则,对用强迫和控制的方式对待社会与个人之间的事情采取绝对的控制,不论其是采用有形的力量进行合法的惩罚,或采用公共舆论的道德强制。人类不论是以个人或集体的方式被授权干预社会任何一个成员的行动自由时,唯一目的(只能)是自我防卫。能够违反任何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意志而正确行使的权利,必须是以防止其伤害他人为唯一目的,其个人的利益不论是有形的还是道德上的都不足以作为理由。任何个人行为对社会应负责任的,是牵涉到他人的那部分。在仅只牵涉到本人时,按照法律,他是绝对独立的。对于自身,他本人就拥有肉体和精神的主权。

    这样一来,就有了人类自由的适当的领域首先,它包括意识的内在领地;要求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的良心自由、思想和情感的自由,在对待实际的或推测的、科学的、道德的或神学的所有问题上以及对待舆论和情感上的绝对自由。其次,是要求拥有趣味和追求的自由的原则;使我们的生活适合于我们的性格并据以规划我们生活的原则;做我们所喜爱的事情的自由,并承担可能的后果;不受我们同伴的任何阻碍,只要我们所做的没有伤害他们,即使他们认为我们的行为是愚蠢的、反常的,甚至是错误的。最后,从每个人的这种自由出发,在相同的限度内,就产生了另外一种自由,即个人之间联合的自由;不以伤害他人为目的的联合的自由。

    总之,在一个社会里这些自由如果没有得到尊重,那个社会不论其政府形式是什么样的,就都不是自由的;而且如果这些自由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那么该社会也不是完全自由的。有资格获得这个名称的惟一自由,就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去追求我们利益的自由,只要我们不企图剥夺他人追求他们的利益,或者妨碍他人努力去获得它。每一个人是其自身健康的适合保护者,不论是肉体的或心灵的和精神的。让每个人按照似乎对他自己有利的方式生活,比强迫他按照似乎对他有利的方式去生活要好。

    (然而)世界上还有一种不断增长的倾向,那就是通过舆论的力量,甚至立法的手段不适当的扩张社会对个人的控制,而且由于世界上的所有变化都倾向于加强社会的权利、缩小个人的权利,这种蚕食变成了不会自然消失的邪恶之一;相反,它们会变得越来越可怕。不论是统治者还是一般公民,都想要把自己的意见和爱好作为行为的准则强加在别人身上,人类的这种本性得到了伴随人类天性而来的某些最好的和某些最坏的情感的强烈支持,除了权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抑制它。而且,只要该力量不出现衰退而是继续成长,除非有一种强烈的道德信念的屏障能够起来抵制它,否则这种毒害在人类目前的状况下,我们就只能看着它增长了。

    黑格尔:精神的力量与国家

    本文选编自黑格尔的《小逻辑》,系1818年10月12日黑格尔在柏林大学就职时的开讲辞。

    [曾经]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鹜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现在,现实潮流的重负已渐减轻……在国家内,除了现实世界的治理之外,思想的自由世界也会独立繁荣起来。一般讲来,精神的力量在时间里已有了如此广大的效力:即凡现时尚能保存的东西,可以说只是理念和符合理念的东西,并且凡能有效力的东西必然可以在识见和思想的前面获得证明……由此足见,教育和科学所开的花,本身即是国家生活中一个主要的环节

    不仅是说一般的精神生活构成国家存在的一个基本环节,而是进一步说,人民与贵族阶级的联合,为独立,为自由,为消灭外来的无情的暴君统治的伟大斗争,其较高的开端是起于精神之内。精神上的道德力量发挥了它的潜能,举起了旗帜,于是我们的爱国热情和正义感在现实中均得施展其威力和作用。

    而且一切正义的、道德的、宗教的情绪皆集中在这种热情之中。——在这种深邃广泛的作用里,精神提高了它的尊严,而生活的浮泛无根,兴趣的浅薄无聊,因而就被彻底摧毁。而浅薄表面的识见和意见,均被暴露出来,因而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种精神上情绪上深刻的认真态度也是哲学的真正的基础。哲学所要反对的,一方面是精神沉陷在日常急迫的兴趣中,一方面是意见的空疏浅薄。精神一旦为这些空疏浅薄的意见所占据,理性便不能追寻它自身的目的,因而没有活动的余地。当人们感到努力以寻求实体性的内容的必要性,并转而认为只有具实体性内容的东西才有效力时,这种空疏浅薄的意见必会消逝无踪。但是在这种实体性的内容里,我们看见了时代,我们又看见了这样一种核心的形成,这核心向政治、伦理、宗教、科学各方面广泛的开展,都已付托给我们的时代了。

    这种实体性的内容的青春化现在正显示其直接的作用和表现于政治现实方面,同时进一步表现在更伟大的伦理和宗教的严肃性方面,表现在一切生活关系均要求坚实性与彻底性方面。最坚实的严肃性本身就是认识真理的严肃性。这种要求——由于这要求使得人的精神本性区别于他的单纯感觉和享受的生活——也正是精神最深刻的要求,它本身就是一普遍的要求……

    真理的王国是哲学所最熟悉的领域,也是哲学所缔造的,通过哲学的研究,我们是可以分享的。凡生活中真实的伟大的神圣的事物,其所以真实、伟大、神圣,均由于理念。哲学的目的就在于掌握理念的普遍性和真形相。自然界是注定了只有用必然性去完成理性。但精神的世界就是自由的世界。举凡一切维系人类生活的,有价值的,行得通的,都是精神性的。而精神世界只有通过对真理和正义的意识,通过对理念的掌握,才能取得实际存在。

    ……我首先要求诸君信任科学,相信理性,信任自己并相信自己。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视的。

    那隐蔽着的宇宙本质自身并没有力量足以抗拒求知的勇气。

    对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开它的秘密,将它的财富和奥妙公开给他,让他享受。

    亚当·斯密

    同情

    亚当·斯密是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人,后人从其理论中强化出“经济人”这一概念,即人们在经济活动中总是会作出最优化选择,也就是最有利于个人的决策。然而这却导致了斯密乃至经济学中很多观点被人们所误解。事实上,斯密的思想有着更丰富的表述,本文即选自他的《道德情操论》,表现了作者对人性更为广阔的思考。

    在人的天性中总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无论一个人在他人眼中是如何自私,他总是会对别人的命运感兴趣,会去关心别人的幸福;虽然他什么也得不到,只是为别人感到高兴。当我们亲眼目睹或是设身处地的想象他人的不幸时,我们的心中就会产生同情或怜悯。我们常常会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这是无须证明的事实。像人性中所有与生俱来的感情一样,这种情感决不只专属于善良的人,尽管他们可能对此最为敏感。即使是一个无赖,罪大恶极,无视一切社会规范,他也不会完全丧失同情心。

    要想对他人身处的境遇有所体验,我们只能设身处地的想象,因为我们无法直接了解别人的感受。只要我们自己还能置身事外,即便我们的兄弟在忍受酷刑折磨,我们也感觉不到他们的痛苦。感官从来不会也不可能超越我们自身,只有依靠想象,我们才能对他人的感受略有所知。而想象除了告诉我们如果身临其境会怎样以外,并没有别的长处。这时我们感官的印象并不是他人真实的感受,而只是对他人感受所做的模拟。我们依靠想象将自己置于他人的境遇之中,以及自己正经受着所有同样的痛苦,又仿佛进入他体内,与他合而为一,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他的感受。于是,当我们全然接收了他人的痛苦并将其变为自己的痛苦时,我们终于为之所动,一想到他的感受就不由得浑身颤抖。任何痛苦或忧伤都会激起过度的悲哀,因为当我们在头脑中为自己构拟出这样一种情境时,就会或多或少的带来一些与之相应的情绪。

    正因为我们能够设身处地的想象别人的痛苦,我们才能产生与他们相似的感情。如果觉得以上这些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还有许多显而易见的观察可以证实。当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手脚将要挨打的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的缩回自己的手脚;如果这一下真的打在他身上,我们会觉得好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当一个舞蹈者在松弛的绳索上翻腾、摇摆,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的时候,紧盯着他的观众也会不自觉的作出类似的举动,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仿佛也正在绳上,身不由己。

    我们不仅能对痛苦和悲哀的情景产生同情。一个有心的旁观者会对现场的任何一种激情发生反应,只要想到自己置身其境,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类似的情绪。每当我们在舞台上看到自己所热爱的传奇人物脱离困境时,心中总是那么高兴,就像为他们的遭遇感到忧伤一样。我们为他们的幸福感到欣慰,正如对他们的不幸抱有真切的同情。我们对那些在危难之时未曾背叛他们的忠诚的朋友怀有同样的感激之情,并且对那些伤害、抛弃或者欺骗他们的背信弃义之徒也同样感到由衷的愤恨。旁观者通过设身处地的想象能够产生与受难者一致的情感,包括震撼人类心灵的每一种激情。

    有时候我们似乎一注意到别人的情绪就会产生“同情”。即使还不知道当事人为什么如此激动,激情就好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个人身上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如果一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明显的悲喜之情,就会立即在观者心中激起共鸣。笑脸随处受人欢迎,忧戚的面容却只会令人沮丧。

    然而事情并非一概如此。有一些情绪,如果我们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非但不会报以同情,反而会觉得非常讨厌。面对愤怒者的胡作非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发怒,也就不会设身处地的替他考虑,体会他的怒气。可是那些受气者的处境是有目共睹的,我们都知道在对方盛怒之下他们容易受到伤害。因为同情他们的恐惧和不满,我们通常都会站到他们一边,反对那些气势逼人的发怒者。

    分工

    亚当·斯密所著《国富论》是其经济学理论和观点的集中体现,本文摘编自《国富论》,作者通过从对工厂生产针这一普普通通商品的分析入手,深入阐述了劳动分工的意义和价值。通过对本文的阅读,可以窥经济学学科之一斑,有助于深入理解和分析经济社会现象。

    劳动者产出能力的最大改进,以及在劳动力的运作或应用过程中所体现的大部分技能、熟练性和判断力,似乎都是劳动分工的结果。

    通过考察个别制造业的劳动分工状况,就可以更加容易的理解社会一般劳动分工所产生的结果。

    制针业虽然极其微小,但其劳动分工却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我在这里用它作为例子。如果一个工人没有受过相应的职业(劳动分工)训练,又不知道怎么样使用这种职业的机器(这种机器的发明恐怕也正是劳动分工才使其成为现实),那么即使他竭力工作,也许一天连一枚针都制造部出,更谈不上制造20枚针。但是按照目前这个行业的制造方式,不仅整个工作都已经成为专门的职业岗位,而且这种行业所分成的许多部门的大部分也已经成为了专门的职业。

    第一个人抽铁丝,第二个人将其拉直,第三个人将其截断,第四个人将铁丝一端削尖,第五个人磨光另一端,以便安装针头。接下来是做针头,要进行两到三个不同的操作工序。装针头是一个专门的职业,将针头涂白色是另一个专门的职业,甚至于连装进纸盒都是专业的职业。这样,制针业中的重要项目就大约被分为18个不同的工人来担任。当然,在某一些工厂中有时由一个人兼任两三道工序的现象也是存在的。

    我曾经见过一个这样的小工厂,那里只雇用了10个工人,因为在该工厂中,有几个工人分别从事两三种不同的工序。如果他们全力以赴的话,一天就可以生产出12磅的成品针。以每磅中等型号的针有4000枚来计算,这十个工人每天就可以制造出48000枚针,这样他们每人每天就可以制造出4800枚针。但是如果他们各自独立工作,没受过一种专门的职业训练,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毫无疑问是无法在一天中制造出20枚针的,甚至可能一天连一枚针也制造不出来。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不能完成由适当分工合作之后而制成的1/240的数量,甚至连该数量的1/4800能否制造出来恐怕也尚未可知。

    在其他各种工艺和制造业中,虽然有许多行业无法进行这样细密的分工,其操作也不能变得如此简单,但是劳动分工的效果却总是与这种微不足道的制针业一样。只要能够进行劳动分工,劳动者的产出能力就能相应成比例的增长。各种不同行业之所以彼此分立,似乎也是由于分工带来的好处的结果。那些具有最发达的产业和劳动生产率改进程度的国家,其劳动分工也最为彻底;在落后社会中一个人所做的工作,在进步社会中则一般都由几个人来分工承担。

    这种由于有了劳动分工,所导致同样数量的劳动者能够完成比过去多得多的工作量的现象,可归因于三种不同的方面:第一,由于每个劳动者的熟练程度的提高;第二,由于节约了从一种工作转到另一种工作的时间,而这种转移通常要损失不少时间;第三,由于大量机器的发明便利和简化了劳动,使一个人能干许多人的工作。

    第一,劳动者熟练程度的改进,势必使他所能完成的工作量增加。劳动分工的结果,使得各个劳动者的劳动局限到某种简单的操作,并使这种简单操作成为他终生唯一的职业,当然可以使劳动者的熟练程度得到大大提高。

    第二,由于分工所节约的由一种工作转换到另一种工作的时间而带来的好处,要比我们乍看起来所想象的好处大得多。人们不可能很快的从一种工作转入到另一种不同工作地点和劳动工具的工作中。

    第三,也即最后,应用适当的机器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方便和简化劳动这是每个人都确然知道的。无须举例来说明。我在此只想说的是,那些使得劳动变得如此方便和简单的机器发明的过程,最初似乎也是由于劳动分工带来的。当人们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个单一的目标,而不是分散到许多不同的事物上时,他们就更有可能发现更加容易、更加迅速的达到目的的方法。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

    本文选自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书。存在主义构建了一套复杂的逻辑体系,通过对信仰、神、人性、责任、价值、存在等概念的反复锤炼,体现出其追求极度人的自由的理念。

    我们说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是指什么呢?意思就是说首先是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所以,[外在所设定的]人性是没有的。人就是人。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而且这也就是人们称作它的“主观性”所在……但是我们讲主观性的意思除了说人比一块石头或者一张桌子具有更大的尊严外,还能指什么呢?

    我们的意思是说,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人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而不是一种苔藓或者一种真菌,或者是一棵花椰菜。在把自己投向未来之前,什么都不存在;连理性的天堂里也没有他;人只有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可并不是他想要成为的那样[来自先前的自发的决定]。

    不过,如果存在真的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就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负担起来。还有,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

    当我们说人自己作选择时,我们的确指我们每一个人必须亲自作出选择;但是我们这样说也意味着,人在自己作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作出选择。因为实际上,人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中,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认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

    存在主义者不相信热情有什么力量。他从不把伟大的热情看作是一种毁灭性的洪流,能够像命运一样把人卷进一系列的行动,从而把这些行动归之于热情的推动。存在主义者也不相信人在地球上能找到什么天降的标志为他指明方向;因为他认为人对这些标志愿意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

    (存在主义)不能被视为一种无作为论的哲学,因为它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的;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悲观主义的描绘,因为它是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的。它也不是向人类的行动泼冷水,因为它告诉人除掉采取行动外没有任何希望,而惟一容许人有的生活的就是靠行动。

    虽然我们无法在每一个人以及任何人身上找到可以称为人性的普遍本质,然而一种人类处境的普遍性仍然是有的。……我们可以说有一种人类的普遍性,但是它不是已知的东西;它一直被制造出来。在选择我自己时,我制造了这种普遍性;在理解任何别的人、任何别的时代的意图时,我也在制造这种普遍性。

    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呢?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通过自由承担责任,任何人在体现一种人类类型时,也体现了自己——这样的承担责任,不论对什么人,也不管在任何时代,始终是可理解的——以及因这种绝对承担责任而产生的对文化模式的相对性影响。

    我们是为了自由而追求自由,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和通过特殊的情况追求的。还有在这样追求自由时,我们发现它完全离不开别人的自由,而别人的自由也离不开我们的自由。显然,自由作为一个人的定义来理解,并不依靠别的人,但只要我承担责任,我就非得同时把别人的自由当作自己的自由追求不可。我不能把自由当作我的目的,除非我把别人的自由同样当作自己的目的。

    人道主义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人们可以把人道主义理解为一种学说,主张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一个(人)驾驶飞机高高飞在群山之上,喊道:“人真是了不起啊!”这意味着,虽然我本人没有造出飞机来,但我却从这些发明得到益处,而且我本人,由于是一个人,就可以认为自己对某些人的特殊成就负责,并且引以为荣。这就是认为我们可以根据某些人的最出色行为肯定人的价值。这种人道主义是荒谬的,因为只有狗或马有资格对人作出这种总估价,并且宣称人是了不起的,而且它们从来没有作出这种总估价的傻事——至少,以我所知没有作过。但是一个人对全人类进行估价也是不容许的。存在主义从来不作这样的判断;一个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

    但是人道主义还有另一个意义,其基本内容是这样的: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这样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这方面掌握客体,他本身就是他的超越的中心。除掉人的宇宙外,人的主观性宇宙外,没有别的宇宙。这种构成人的超越性(超越自己)和主观性(指人不是关闭在自身以内而是永远处在人的宇宙里)的关系——这就是我们叫做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所以是人道主义,因为我们提醒人除了他自己外,别无立法者;由于听任他怎样做,他就必须为自己作出决定;还有,由于我们指出人不能返求诸己,而必须始终在自身之外寻求一个解放(自己)的或者体现某种特殊(理想)的目标,人才能体现自己真正是人。

    存在主义只是根据一贯的无神论立场推出其全部结论。它的用意丝毫不是使人陷于绝望。如果所谓绝望是指不信仰而言,那么存在主义的绝望是有点不同的。人类需要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挣脱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它是一个行动的学说。

    以赛亚·伯林: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

    本文选编自以赛亚·伯林的《自由论》。以赛亚·伯林是上世纪英国哲学家,其所提出的两种自由概念有着广泛的影响。

    如果人们对于生活的目的从未有过分歧,如果我们的祖先仍然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中……(是否)关于终极目的的冲突可能不再发生,但政治问题,如宪法和立法问题,依然会产生?

    主导我们自己世界的那些争端中最大的,是长久以来一种存在的政治核心问题,即服从与强制的问题。“为什么我[或任何人]必须服从另一些人?”“我为什么不能如我所愿的生活?”“我必须服从吗?”“如果我不服从,我会被强制吗?”“又由谁来强制、强制到何种地步、以什么名义、为着什么目的进行强制?”

    强制某人即是剥夺他的自由。但剥夺他的什么自由?人类历史上的几乎所有道德家都称赞自由。同幸福与善、自然与实在一样,自由是一个意义漏洞百出以至于没有任何解释能够站得住脚的词。我只想考察这些含义中的两种,却是核心的两种。

    自由的政治含义中的第一种,[遵从许多先例]我将称作“消极自由”,它回答这个问题:“主体[一个人或人的群体]被允许或必须被允许不受别人干涉的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的那个领域是什么?”第二种含义我将称作“积极自由”,它回答这个问题:“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是决定某人做这个、成为这样而不是做那个、成为那样的那种控制或干涉的根源?”这两个问题是明显不同的,尽管对它们的回答有可能是重叠的。

    消极自由的观念

    我们一般说,就没有人或人的群体干涉我的活动而言,我是自由的。在这个意义上,政治资源简单的说,就是一个人能够不被别人阻碍的行动的领域。如果别人阻止我做我本来能够做的事,那么我就是不自由的;如果我的不被干涉的行动的领域被别人挤压至某种最小的程度,我便可以说是被强制的,或者说,是处于被奴役的状态的。

    当然,强制并不是一个涵盖所有形式的“不能”的词。我说我不能跳离地面十码以上,或者说因为失明而无法阅读,或者说无法理解黑格尔的晦涩的篇章,但如果说就此而言我是被奴役或强制的,这个说法未免太奇怪。强制意味着在我可以以别的方式行事的领域,存在别人的故意干涉。只有当你被人为阻止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你才能说缺乏政治权利或自由。纯粹没有能力达到某个目的不能叫缺少政治自由。……(在此),判断受压迫的标准是:我认为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阻碍了我的愿望。在这种意义上,自由就意味着不被干涉。不受干涉的领域越大,我的自由也就越广。

    自由,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如何,并不与民主或自治逻辑的相关联。大体上说,与别的制度相比,自治更能为保有公民自由提供保证,也因此受到自由主义者的捍卫。但个人自由与民主统治并无必然的关联。对“谁统治我?”这个问题的回答,与对“政府干涉我到何种程度?”这个问题的回答,在逻辑上是有区别的。最终,正是在这种区别中,存在着消极与积极自由两种概念的巨大差异。当我们试图回答“谁统治我?”或“谁告诉我我是什么不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不是回答“我能够自由的做或成为什么?”这个问题时,自由的“积极”含义就显露出来了。

    民主和个人自由的关联要比这二者的许多拥护者所认为的还要脆弱。自我管理的要求,或至少参与我的生活由以得到控制的过程的要求,也许是与对行动的自由领地的要求同样深刻的愿望,甚至在历史上还要更加古老。但这并不是对同一种东西的要求。事实上,这两种要求是如的不同,以致最终导致了支配我们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的大撞击。因为,在“消极”自由观念的拥护者眼中,正是这种“积极”自由的概念——不是“免于……”的自由,而是“去做……”的自由——导致一种规定好了的生活,并常常成为残酷暴政的华丽伪装。

    积极自由的观念

    “自由”这个词的“积极”含义源于个体成为他自己的主人的愿望。我希望我的生活与决定取决于我自己,而不是取决于随便哪种外在的强制力。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意志活动的工具。我希望成为一个主体,而不是一个客体;希望被理性、有意识的目的推动,而不是被外在的、影响我的原因推动。我希望是个人物,而不是希望什么也不是;希望是一个行动者,也就是说是决定的而不是被决定的,是自我导向的,而不是如一个事物、一个动物、一个无力起到人的作用的奴隶那样,只受外在自然或他人的作用,也就是说,我是能够领会我自己的目标与策略且能够实现它们的人。

    当我说我是理性的,而且正是我的理性使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与自然的其他部分相区别时,我所表达的至少部分就是上述意思。此外,我希望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思想、有意志、主动的存在,是对自己的选择负有责任并能够依据我自己的观念与意图对这些选择做出解释的。只要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我就感到我是自由的;如果我意识到这并不是真实的,我就是受奴役的。

    成为某人自己的主人的自由,与不受别人阻止的做出选择的自由,初看之下,似乎是两个在逻辑上相距并不太远的概念,只是同一个事物的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而已。不过,历史的看,“积极”与“消极”自由的观念并不总是按照逻辑上可以论证的步骤发展,而是朝不同的方向发展,直至最终造成相互间的直接冲突。

    卢梭:社会契约

    让·雅克·卢梭(1712-1778),思想家,本文选编自其名著《社会契约论》(武汉出版社2012年版,戴光年 译),社会契约是卢梭重要的思想观点,本文体现了作者关于社会契约的基本概念、设想以及实践展望,通过阅读本文,能启发人们关于建立良好的个人与社会间的秩序的思考。

    人是生而自由的,却又无时不处在枷锁之中。人类向来认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但事实上,他们比其他任何事物所受的奴役都要多。

    一个人自己的力量和自由是他维持自己生存的首要条件,那么,他自己的力量和自由在与别人结合成一个整体的过程中,他如何才能使自己不处于危险中并且又不至于忽视对自己的关照呢?这一难题所引出的主题,可用下述话来表达:

    “怎样才能找到这样一种形式的联合:它在能够用全体成员所结成的集体力量保护其联合者的人身和财产权利的同时,又可使每个成员在联合过程中不用听从于其他的人,而是仅仅服从于自己的意愿,并且可以像以前一样拥有自己的自由。”这便是社会契约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

    这项契约的条款都是由人类的行为本质决定的,使得该条款如此精确,以至于哪怕最微小的更改都会使它变得失去原有含义;尽管它们可能从未被明确表述过,但它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相同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得到人们的一致认可;倘若人们违反了这种社会契约,他们会重新获得其原有的自然权利,同时失去了用天然自由换取的契约自由,并且重新获取他们的天然自由。

    人人都认可的这些条约可被简要的表述为一句话:每个成员(联合者)都将自己的全部权利转让给整个共同体。这样,首先,只有每个人都将自己完全奉献出来,对于每个人的条件才能平等,其他人的负担就是自己的负担,为他人增加负担,对于任何人都无利。其次,只要这种权利的转交是完全的、无条件的,整个集体将处于最佳状态,任何个体的成员将不再拥有私人的权利。只要有一个人还保留着他的某一项权利,在没有更高的权威在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进行裁决的情况下,这个人在某项事情上就开始成为自己的权威,久而久之,这种权力就会逐渐扩大。如此下去,人们又都会恢复到自然状态中去,人们的这种联合体便会面目全非或干脆荡然无存。最后,每个个体都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奉献给联合体,就相当于没有把自己交给任何个人,每个成员都不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权利。这样,每个人不但获得了他所付出的同等价值的东西,还获得了来自更多力量的保护。

    如果把社会契约中的非本质因素剔除,我们就可将社会契约归结为如下公式:“在公共意志的最高指导下,我们每个人都将自身及自己的一切权利交出来,作为一个整体,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随后,这种联合行文就创造出了一个人为的集合体,使各位缔约者都不再成为单独的个人,这一团体是由众多成员组成;通过这种共同行为,这个团体成为一个统一体,它形成了统一的自我意识,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

    由于社会契约,人类所失去的是他天赋的自由和对任何东西都可以占有的无限制的绝对权,而获得的是社会的自由和他对占有财产的合法权利。

    最后,可作为整个社会系统赖以生存的基础:社会契约远没有破坏自然的平等,相反,它把人类天生的身体上的不平等用道德和法律的平等取而代之;从此,不管人与人之间在体力与智力上是如何的不平等,人类通过社会契约和法律权利拥有了完全的平等。

    茨威格: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本文选编自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的《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历史本是平缓的进程中,总似乎在突然间,有某些人物的思想或行动激起巨大的波澜,如穿破暗夜的星光。这是上苍给予人类的恩惠,汇成了历史中绵延闪耀的星河,我们当心存敬意。

    没有一个艺术家会在他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始终处于不停的艺术创作之中;所有那些最具有特色、最有生命力的成功之作往往只产生在难得而又短暂的灵感勃发的时刻。历史——我们将其赞颂为一切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演员——亦是如此,历史不可能持续不断的进行新的创造。

    尽管歌德(1749-1832)曾怀着敬意将历史称为“神明的神秘作坊”,但在这作坊里发生的却是许多数不胜数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事。在历史中也像在艺术和在生活中到处遇到的情况一样,那些难忘的时刻并不多见。这个作坊通常只是作为编年史家,冷漠而又从不间断的把一件一件的事实当作一个又一个的环节连成一条长达数千年的链条,因为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都需要有酝酿的时间,每一桩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

    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位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的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的流逝。

    不过,诚如在艺术上一旦有一位天才产生就会流芳百世一样,这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旦发生,就会决定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历史进程。那些数不胜数的事件也都往往会像避雷针的尖端集中了整个大气层的电流一样,集中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会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一时刻对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它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存亡真正整个人类的命运。

    这种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在历史的进程中都十分难得:这种时刻往往只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超越时间。……[它们]是这样一些群星闪耀的时刻——我之所以如此称呼它们,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终将消逝的黑夜。

    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四大自由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1882-1945,史称“小罗斯福”),1933年起美国第32任总统,美国历史上唯一连任四届的总统。本文为罗斯福1941年1月6日致美国国会的咨文中的一段话。

    我们致力于保证未来的岁月能够安定,我们期待将来有一个建立在人类四项基本自由基础之上的世界。

    第一是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有言论与表达意见的自由。

    第二是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有以自己的方式崇拜神的自由。

    第三是免于匮乏的自由。从世界范围的意义上说就是要经济上达成共识,保证世界任何地方,每个国家的居民都能过健康与和平的生活。

    第四是免于恐惧的自由。从世界范围的意义上说,就是进行世界性的裁军,使世界上任何地方,没有一个国家有能力向任何邻国发起侵略行动。

    这不是对遥远未来的黄金时代的幻想。这是我们所追求的世界必须具有的基础。这种世界可以在这个时代,由我们这一代人得到。我们追求的世界,与独裁者企图用炸弹炸出来的所谓“新秩序”的暴政正好相对立。

    我们以道德秩序这个伟大的观念来反对那种新秩序。一个好的社会,能够毫无恐惧的面对企图主宰世界以及在别国发动革命的各种计划。

    自有美国历史以来,我们就从事于改革——从事不间断的和平革命。我们持久的进行革命,默默的使其不断适应外部情形的变化。我们的革命没有集中营,也没有万人冢。我们要建立的世界秩序是自由国家之间的合作,是文明友好的社会的共同事业。

    我们的国家已经将其命运托付给千百万自由的男女公民,由他们的双手、头脑和心灵来决定;并将其对自由的信念置于上苍的指引之下。自由就是人权在所有地方高于一切。我们支持一切为了得到并保持这些权利而奋斗的人们。我们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目标的一致。

    这种崇高的观念舍胜利而无其他结局。

    贝多芬:最后的无声的旋律

    本文系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的遗嘱,选编自罗曼·罗兰的《名人传》。苦难对于这位音乐大师来说或许正如其本人所言:扼住命运的咽喉,用苦难铸就欢乐;而对于生活而言,更多的则应在于对弱者的关注和帮助。

    唉,你们对我是多么的不公平啊!你们这些人,竟把我看作或让我被人看作是一个心怀怨恨的、疯癫的,抑或是愤世嫉俗的人!你们并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下面的深层原因!从童年时起,我的心灵和精神便都追求温柔的仁慈情感。我也始终准备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可是,请你们想一想,这六年来,我的健康状况是何等糟糕。

    尽管我生来具有一种积极而热烈的性格,能适应社会上的各种消遣,但是,由于这种病痛,我不得不被迫与人们分离,过着孤独的生活。有时候,我强烈的想改变这种状况,但我的残疾病症却日复一日的煎熬着我,并且这种悲惨的感受不断加深、翻新,阻止我重新走进生活。然而我又无法跟别人说:“大声点儿,大声喊,我是个聋子!”……因此,如果当我本想与你们作伴而你们又看到我孤僻自处的话,请你们多加谅解。

    疾病的折磨让我倍感痛苦,我因为这个疾病经常被人们误解。在交往中,在微妙的谈话时,我能感受到大家在彼此倾诉,但是却听不见任何言语,感受不到一丝慰藉。我只能生活在孤单的世界里,完全的孤单。我越是从心底里迫切希望在交际场合露面,我在现实生活中就越是不能越雷池一步。我就像一个被放逐者一样,过着形单影只、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要一靠近交际场合,我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忧虑,随时都要担心他人发现我有残疾。

    为了避开更多的交往,我最近刚在乡下住了半年。我那高明的医生劝我尽量保护好自己的听觉,这当然正是我的心愿。然而,有很多次我非常渴望与人接触,并心痒痒的禁不住就要去,但是,在我旁边的一位听见远处的笛声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的时候,或者他听见牧童在唱歌,而我却什么也没听见的时候,那是何等的耻辱啊!

    这种无奈的经历使我完全陷入到绝望的边缘:我差一点儿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了。——是艺术,只有它把我挽留住了。啊,我感到,在完成被赋予的全部使命之前,我是不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这个原因,我坚持活了下来,——那真的是一种悲惨的生活,——这具躯体是那么的虚弱,即使一点儿微小的变化也能把我最佳状态驱入到最糟糕的境地!——“要忍耐!”——别人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的生活指南就是忍耐。

    我终于有了足够的耐心。——但愿我的这种决心能够长久,能够坚持到无情的死神来掐断我的生命线。也许这样反倒好,也许并不好,我已有所准备了。——二十岁,我就已经被迫成为哲学家,这不是容易的事。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一点比其他的人更加的艰难。

    上苍啊,你能从苍穹渗入我的内心深处,你了解它,你知道它抱有对人类的爱和行善的愿望!啊,人们啊,如果有一天你们看到这句话,想一想你们曾经对我是不公平的,但愿那些不幸的人看到我的苦难时能聊以慰藉。尽管命运给了我种种障碍,但是我竭尽自己所能,以跻身于艺术家和精英们的行列。

    爱德华·吉本:古罗马城的毁灭

    本文选编自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古罗马城是一座文明、繁荣而又强盛的城市,思考这座伟大城市的衰落,不仅能丰富人类的认知,更能增加人们对现代城市发展的思考。

    在1000多年的时间中持续发生作用,致力于毁灭[罗马城]的四个主要原因是:I. 时间和大自然的损害。II. 野蛮人和基督教徒们的敌意的进攻。III. 对材料的利用和滥用。IV. 罗马人的内部纷争。

    I.  人的技艺完全能够建造出比他自己的短暂一生更为长久得多的纪念物:然而,这些纪念物,却和人自身一样,终归会消亡和消失;在那无穷岁月的长河中,他的生命和他的劳作都同样可以说是转瞬即逝。但对于一座坚固的建筑,无论怎样我们却很难确定它将能存在多久。金字塔,作为古代的遗迹,吸引着古代人的好奇心:一百代人过去了,秋天的树叶一直落向那座坟墓;在法老和托勒密、凯撒和哈里发全都过去以后,同是那些金字塔仍巍然屹立在尼罗河岸边。

    火是关系人的生死的一种最强大的力量:一场迅猛的灾祸可以由人类有意或一时疏忽引发和加以传播;罗马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有关这种灾害重复发生的记录。在那苦难和无政府主义的年代里,每一个伤害都是致命的,每一件物体毁坏便永无恢复之日。

    由于罗马所在的位置,她[还]常会遭受水灾的危害。高大的建筑可以或者被突如其来的洪流冲走,或者被长时间的大水浸泡而瓦解或坍塌。对河流的制服是人类在征服狂暴的大自然的斗争中所取得的最伟大的、最重要的胜利;如果这样在一个坚强而积极的政府的控制之下,第伯河尚能如此肆虐,那么在西部[罗马]帝国衰亡以后又有什么可以阻挡,或有谁能够数的清,这座城市所受到的灾害?

    II.  每个民族都有众多的作者把罗马的各种纪念物的毁灭归罪于哥特人和基督教徒,但他们忘记了先去研究一下,有什么仇恨思想使他们仇恨到何种程度,以及他们实际拥有多少手段和闲暇来充分发泄他们的仇恨。简单明了的真实情况是,那些北方的征服者既非那么野蛮,又没有那么高的文明来设想出这样一个不凡的毁灭和复仇的计划。

    这指责的对象似乎应从这些无辜的野蛮人身上转移到罗马的天主教徒身上去。那些魔鬼的雕像、祭坛和庙宇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在该城完全处于他们的绝对控制之下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以极大的热情和决心,努力去摧毁他们的祖先所崇拜的偶像。

    东部的神庙的被毁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行动的榜样,也为我们提供了可信的论据;也有可能,这罪行或美德的一部分则仅仅局限于对异教迷信的纪念物;那些用于商业或公共娱乐的民用建筑则可能不受侵害、不受指责的被保留了下来。

    III. 任何可以满足人类的需求和享乐的东西的价值都是由于它的实质与形式、材料和制作结合而成。它的价格必然取决于可能需要它和使用它的人数的多少;取决于市场的规模;还最终取决于由该商品的性质、它所处的地位和当时世界的暂时情况决定的外运销售的难易。

    野蛮人对罗马的征服在极短时间内篡夺了几代人的劳动成果与财富;但是,除了直接消耗的奢侈品,他们对那些不能装上哥特人的大车或汪达尔人船只搬往外地的东西,必然只是无兴趣的看看而已。金银是他们的贪婪的第一目标,……不够积极或运气欠佳的掠夺者们,便只能抢到一些价值更低的黄铜、铅、铁或铜器了:所有逃过哥特人和汪达尔人的抢劫的东西则被希腊的暴君一扫而光了;还有君士坦斯皇帝,在他那次掠夺性的访问中,竟揭去了万神庙顶上所有的铜瓦。罗马的密集建筑可以看作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巨大的矿藏:查理大帝,这位法兰西君王新的亚琛会议宫全是由拉文纳和罗马的大理石装饰起来的;在查理大帝之后500年,西西里国王罗伯特更大量获取了那同样的材料,[对此]彼得拉克不禁愤怒的悲叹道,这座古老的世界都城竟会掏出她自己的心肝来装饰那不勒斯的堕落的奢华。当然,还有后来的土耳其人。

    罗马城墙仍旧标示出那古老的城圈,但是这城市实际已从那7座山丘上往下移,有些曾逃过时间的伤害的最贵重的纪念物已被远远抛在人群的居住区之外了。在基督教的统治下,[宗教的]这种虔诚的设施已增加了许多倍。市民人数的增长,在某种程度上,对这座古城[也]是十分有害的。

    IV.  造成毁坏的最大、最有威力的一个因素,那就是罗马人自身之间的内部纷争。从1世纪初算起,在长达500年的黑暗时期中,罗马始终处于贵族和人民、圭尔夫派和吉贝林派、科隆纳家族和乌尔西家族的血腥斗争的煎熬之中。在一个一切争端都靠武力解决,谁也不能把自己的生命财产交托给无力的法律的时期,有钱有势的市民便针对他们所惧怕或憎恨的内部敌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安全或为了进攻别人,武装起来。贵族们都窃取了在他们住处设防,建立坚固的、可以抵御突然进攻的塔楼的特权。古代遗留下来的建筑最多的是被用以达到这种罪恶的目的:那些庙宇和拱门为那些新的砖石结构提供了宽阔而坚实的基础。……只须经过一些微小的改造,一座剧院、一座圆形剧场、一座陵墓就能变成一座坚固而宽大的堡垒。

    所有设防的地方都将遭到攻击,凡受到攻击的地方都可能被摧毁。在尼古拉四世死去之后,没有君主,也没有一位元老的罗马,整整6个月被抛弃于疯狂的内战之中。“房子,全被飞来的巨大石块砸毁;城墙也被墙锤撞得百孔千疮;那些塔楼陷入一片火光和烟雾之中;而那些进攻者则一心想着掳掠和复仇。”这种破坏活动更因法律的专横而登峰造极;意大利的各派轮番向各自的对手进行盲目的无原则的报复,把他们的房屋和城堡夷为平地。

    拿那和外敌斗争的日子和国内斗争的年代作一比较,我们必须承认,后者对这座城市的破坏作用要更大得多。“这就是罗马的遗迹,就是她的伟大的光辉形象的残余!”造成了这惊人的破坏,完全是她自己的市民,她的那些出色的子孙们干的。

    古斯塔夫·勒庞:群体心理

    本文选编自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人是社会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群体之间。我们每天看似在独立思考和生活,然而置于群体之中,我们的行为总会在不经意的发生着各种扭曲。如何保持必要的独立思考,妥善的利用好群体的激情和力量,这部著作会带来众多启示。

    “群体”这一词语,在最通常意义上,指的是聚集在一起的多个个体。我们可以不管他们的民族、职业或性别,也不用考虑他们为什么走到了一起。但自心理学的立场上看,“群体” 一词有一个全新的含义。一群人,在一个特定的且只有这样的条件下,必然会呈现出一些新特征。这些新特征与组成这一群体的个人特点完全不同。聚集在一起的群体,其中的个体思想情感会全部朝一个共同的方向进发。于是个性特征不见了,一种群体心理由此形成。

    人成为一个有组织的群体中的一员,他表现出来的第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自觉的个性的丧失,情感和思想转到一个全新的方向上去。

    群体不意味着一定要有一群人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很多时候,例如国家大事引发的激励情感,可以让成千上万的各自独立的个体获得心理意义上的群体特质。在这一情况下,他们可以因为一个突发事件就相互影响,并很快的聚集起来,由此立即获得群体行为的属性。有时,五六个人站在一起即可以构成一个心理群体而数千人偶然的汇集在一起却不在心理群体现象的研究范围之内。另外,一个民族的全部个体是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但整个民族在特定的情况下却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群体。

    一个心理群体呈现出来的最突出的特征有以下几点:无论组成群体的个体是什么人,无论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等是否相同,在他们组成为一个群体时,他们就会获得一种集体心理。他们的情感、思想和行为,与他们作为单独个体时的情感、思想和行为截然不同。除非组成一个群体,否则个体根本不可能拥有某些念头或情感,因此也就不可能呈现出一种行动。在心理学意义上,群体只是暂时的,当作为集体成分的异质因素合在一起时,一个新的生命开始诞生,像一个有生命特征的细胞一样,它所呈现出来的特点与单个细胞的特点完全不同。

    种族的个体之间基本上都很相似,造成个体彼此间不同的,主要是他们具备的有意识的因素。(但)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有意识的因素与无意识的因素相比,前者只发挥很小的一点作用。一个种族的先天特征(即)由无意识因素构成。无意识因素从始至终支配着我们最基本的性格特征,这些特征是种族中的大多数人同时都具有的。我认为,这些特征可以视为一个群体的共同属性。群体心理不仅削减了身在其中的个体的智慧,还减弱了个体本身的特征。异质因素汩没在同质因素中,无意识的力量占据着制高点。(因此)在处理情感领域的事务,比如宗教、政治、道德、爱憎等问题时,即使是最优秀的人,也不一定比普通大众表现得更好。

    群体呈现出来的品质特征一般都是等而下之,这就是群体不能完成高智力工作的原因。决定普通大众长远利益的,必须由优秀的人物来完成。来自各行业各领域的专家组成的集体做出的决定,并不比一群笨人来的高明。他们在处理手边的工作时,实际动用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智慧,而这些每个普通人都具备。在群体之中,每个个体叠加在一起的只会让愚蠢增加,而不会让天赋才智得以突显。如果把群体中的个体各自最基本的品质汇聚起来,那么,这带来的必将是平庸而不是什么新颖的东西。

    对那些只有群体具有而孤立的个体不具备的特征,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的因素很多。其一,单从数量上来看,在群体中个体能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这能让他的本能欲望无所顾忌的释放出来,但当他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个体时,他必须得限制约束这些欲望。在群体之中,会有这样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冒出来——群体是无名无姓的,它不必去承担什么责任。这样的结果是,驻留在个体心头的那份责任感就会消散一空。其二,感染现象在决定群体特征的同时,还决定着群体一般会接受什么。所有的情感和行动在群体中都有感染性,它甚至可以把个体感染到随时准备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这样一个放弃自我利益的特征,与人的本性是极为对立的。如果不是因为组成了群体且身在其中,他一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三,决定着群体特性是最重要的原因,与个体独自一个人呈现出来的特点完全相反。群体有易于接受暗示的表现,这正是上面所述的感染造成的结果。

    人意识的消失,无意识的横行霸道,思想和情感因暗示和交互感染的作用向着一个方向发展,以及把暗示带来的意念立付诸行动,这些倾向都是群体中的个体表现出的主要特征。此时的个体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一个玩偶,不再受自己的意志的支配。

    极而言之,如果他是一个有组织的群体成员,单凭这一个事实,就能判断他会从文明的阶梯上下降了多少步。独处孤立的一个人,可能是有涵养的,但在群体中他会蜕变成一个野蛮人,一个在行为上受生命本能支配的动物。……群体中的他会情不自禁的做出一些举动,这些举动可能会明显的悖逆他的利益,与平日里的习惯恰好相反。作为群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个人就像无数沙粒中的一个,可以凭风把他吹向任何地方。

    在行动上,群体中的个体和他本人有本质的差别,其实他的思想情感,早在他的行为失去自主能力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极深刻的,它能让一个守财奴变得大手大脚,让怀疑论者皈依而成为信众中的一个,把老实人变成暴徒,让懦夫变成豪侠。

    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群体在智力上总是低于孤立的个体,而在情感情绪以及由此而引发的行动上,群体可能比个体表现得更好,也可能更差。这主要看当时的环境氛围,即群体接受的暗示是什么性质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滑铁卢的一分钟

    本文选编自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本文虽聚焦于重大的历史事件,但也告诉我们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影响历史。

    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但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像一阵风暴似得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骇怕。他们几乎都是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的从自己手中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

    ……在交际舞会上、煽情嬉戏、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像一枚嗖嗖的炮弹飞来这样的消息:拿破仑,这头被困的雄狮自己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拿破仑1914年在反法联军攻陷巴黎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1815年重返巴黎)。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的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们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威灵顿(英国元帅)开始从北边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尔岑贝格(奥地利元帅)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的穿过德国。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和自己的帝国没落以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6月15日凌晨三时,拿破仑大军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16日,他们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不致命。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猛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17日,拿破仑率领全军达到四臂村高地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像这一天那样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像这一天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而并未消灭。这支军队随时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他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阻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一个气度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涯十分厌倦,正怏怏不乐的呆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6月17日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格鲁希元帅踌躇的接受了这项命令。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

    (6月18日)十一点钟——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步兵发起冲锋。……从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已覆盖着上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也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倦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

    但是,格鲁希并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6月17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但)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败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从远处传来的沉闷回声不停的隆隆滚来,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格鲁希征求意见。副司令热拉尔急切的要求:“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第二个发言的军官也赞同说:赶紧向开炮的方向转移,只是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惟命是从,他胆小怕事的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条文——皇帝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

    他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格鲁希使劲的摇了摇手。

    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算器,数着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已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两位统帅都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树林边缘。现在,普军的先头部队像一阵烟似的开始在那里出现了。

    厄运就此降临了。……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皇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

    ……一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昏目眩的拿破仑从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的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也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坏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20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英雄业绩。

    [这次战役是真正悲剧的典型,因为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这一个人的命运上,拿破仑的存在,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它像爆竹一样,在倏然坠地、永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当英军的进攻刚刚击溃拿破仑的部队,就有一个当时几乎名不见经传的人,乘着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向布鲁塞尔急驰而去,然后又从布鲁塞尔驶到海边。一艘船只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杨帆过海,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伦敦。由于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拿破仑已经失败的消息,他立刻进行了大宗的证券投机买卖。此人就是罗斯柴尔德。他以这突如其来的机敏之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另一个新王朝。

    查尔斯•麦基:狂热的郁金香

    本文选编自查尔斯·麦基的《大癫狂: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全民疯狂》,作者系19世纪学者。从文中可以看出,人性中总潜伏着一种非理性的、动物本能的冲动,值得人们审慎的辨析和深思。

    16世纪中叶,郁金香花被人引入西欧。

    郁金香的名声一年年水涨船高。当时在人们的头脑中甚至曾存在这样的观念:如果一户富裕人家没有收藏郁金香这种奇花异卉的话,那只能证明这家人缺乏品味,情趣低俗。诗人吟道:

    世上所有未曾见过的色彩,

    你都可以从她身上找到。

    每一个新品种的诞生,

    都令她愈加婀娜俏丽。

    培育和种植郁金香给许多人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和困扰,但他们对此却甘心情愿、乐此不疲,就好像慈爱的母亲总会更加疼惜一个多病的孩子一样。

    1634年,郁金香狂潮席卷了整个荷兰王国。荷兰人此时就好像陷入了集体癫狂之中。当时,无论是富户名流还是市井人家,人人争着抢着加入郁金香买卖的大潮。随着郁金香狂潮愈演愈烈,其价格也在成倍的上涨。

    当时有过这么一段趣闻。一位富商,偶然间从一个水手口中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作为奖赏,富商慷慨的给他一条红鲱鱼做早餐。然而,水手却好像格外嗜好吃洋葱。当他看到富商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同洋葱头差不多的东西时,趁人不备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径自回到码头上去享受早餐了。等富商发现自己的郁金香不见了,已为时太晚。为了找到它,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一个角落也不放过。等他们跑到码头时,发现那个水手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堆缆绳上,津津有味的品尝着最后一瓣“洋葱”呢。这个家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享用的这顿每餐竟如此的代价高昂,它足够让船上所有的人享受12个月的清闲日子。

    1636年,珍稀郁金香的抢购风气愈来愈高涨。这种类似于赌博的把戏吸引了许多人投身其中,乐此不疲。每个人都是信心满满,投机让他们获得了许多好处。郁金香批发商们更是这场赌博的大赢家。人们争先恐后的一个接一个涌向郁金香交易市场,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就好像围着蜜罐嗡嗡叫的苍蝇一样。

    每个人都在巴望这股狂潮能永远持续下去。如此,“贫穷”这个字眼将在荷兰这块乐土上销声匿迹。不论面对多么高的天价,都有人毫不犹豫的把郁金香统统收入囊中。人们争着把自己的财产兑换成现金,然后一股脑儿全投入到郁金香买卖中,许多人为了凑足本钱把自己的房产也贱价出售或抵押,很多外国人也被这场狂潮弄得头昏脑涨,各种资本从世界各个角落涌入荷兰。

    一些较为精明谨慎的人终于开始发现,源自人们头脑中的狂热绝不可能永久的持续下去。随即,富人们不再热衷于购买天价郁金香了,而是以高昂的价格把花卖出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恐慌起来,纷纷抛售自己拥有的郁金香。郁金香的价格迅速暴跌,从此欲振乏力。现在,即使有人把花价降到以前的四分之一,也没有人肯再接受了。因郁金香而破产的大有人在。

    信心被担心和忧心所取代。每一天,违约事件都在荷兰各地上演着。全荷兰人都变得惊恐不安起来,大家纷纷意识到,自己将可能陷入贫困的深渊却求救无门。痛苦的叫喊和呻吟声在荷兰的土地上回响,人人都在抱怨、诅咒,指责别人也变成了一种习惯。众多豪绅富户转眼间倾家荡产流落街头。曾经的高官显贵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财产一点点的消失,百年家业毁于一旦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饭。

    而少数靠以前的投机发了大财的人,此时正在悄悄的瞒着所有人把财产转移到国外,或者投资到英国和其他国家的产业上。对于许多曾依靠郁金香投机摆脱贫穷的人来说,他们前脚刚刚踏出苦难生活的泥沼,后脚就又被打回其中,再也无力挣脱生活给予他们的枷锁。

    整个荷兰的商业为此付出了极高昂的代价,乃至于元气大伤,直到多年后才慢慢恢复元气。

    当时的英国人也差一点就步上荷兰人的后尘。精明的批发商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郁金香炒到最高价,最好炒到跟在阿姆斯特丹一样高的价位。而在巴黎,批发商也不约而同的制造了一场郁金香狂热。

    然而,郁金香虽然引起过一次人为的灾祸,却仍是荷兰人心目中的宠儿,就算到今天仍是如此。对于购买郁金香这件事,荷兰人是如此兴致高昂,再高的价钱也第挡不住他们那洋溢的热情。